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百媚图》全集 作者:美味罗宋汤 简介 钱逸群重生在崇祯三年的苏州府,看尽天下繁华,阅遍人间富贵。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上辈子是都市小说,这辈子是历史小说,哪知道因为一头狐狸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玄幻小说。 第一章我欲成仙 天上的白云一朵朵飘过,时而像棉花糖,时而像被咬过的棉花糖。 钱逸群躺在草地上,青草的草腥味塞满了整个鼻腔,脊背上是大地吐出的yīn凉湿气。在五月暖风微醺下的江南胜地,他不用担心着凉,更不用担心似干还湿的泥土弄脏这身灰褐sè的短衣。 重生已经十九年了,这也是钱逸群上辈子的寿数。 若是仔细论说起来,上辈子他只记得八岁以后的事,而这辈子却是真正从零开始,彻底经历了从婴儿到青年的每个人生里程,所以反倒是这辈子倒显得愈加漫长一些。只是相比前世的人生,这辈子实在有些……乏味。 此生的前三年,钱逸群在惴惴不安中度过。因为他并不知道婴幼儿各器官组织都没发育好,所以总是担心自己成了残疾。好不容易到了他所体验过的人生阶段,方才知道自己重生在大明万历年间。 虽然时间点有些晚,但总算成功地卖弄了几首清人诗词,博了个神童的名声,正准备大展拳脚走科场路线……结果却发现他爷爷是捕头,他爹也是捕头。依大明律,贱役之后不能科举,于是他很幸福地再也不用考试了。 家族里为他安排好了唯一的出路:等弱冠之后跟着父亲在公门谋生,以后接班当个捕头。 躺在虎丘后山发呆,这是钱逸群最近这几天培养出来的新爱好。这片草地在虎丘算是闹中取静,时常有松鼠野兔狐狸出没,能够让他暂时忘却当前生活的枯燥乏味,以及对前世亲人的怀念。 钱逸群听着空中传来的两声鸟啼,偏过头,目光穿过如林一般树立的小草,看到两只黑sè的脚。 或者,应该说是爪子。 这是一只狐狸,四足如同穿着黑sè的靴子,过了膝弯才渐渐换上火红sè的皮毛。它的耳朵又大又挺,时不时轻轻抽动。黄底黑仁的眼睛专注地盯着躺在地上的钱逸群,充满了jǐng惕和好奇。 钱逸群不是第一次见到狐狸,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狐狸。他不知道火红毛皮值多少银子,但是如此油光铮亮的卖相肯定不会便宜。唯一让他觉得有些不喜欢的是狐狸的脸颊到胸口的白毛,虽然洁白如雪,却总让人觉得它在jiān笑。 “孽畜!还不现出原形!”钱逸群坐起身,见狐狸退了一步,右手比了个剑指,遥遥一指狐狸,厉声喝道,就如走江湖的术士一般。 狐狸后腿一缩,就像要逃跑一般,背脊也拱了起来。 这倒让钱逸群有些紧张,这畜牲不会扑过来咬自己一口吧?这个时代可没有狂犬病疫苗。 “呆货,这就是原形呀!”狐狸尖长的嘴巴一张,露出一口白牙,竟然吐出人言。 听着狐狸如同太监一般尖声尖气的声音,钱逸群脑袋瞬间懵了。一股凉气从尾椎腾起,过夹脊走玉枕,直冲脑门。浑身尽是鸡皮疙瘩,汗毛尽竖,腰间酸麻如同过电一般。钱逸群猛地跳了起来,不管不顾往城里跑去,口中高喊:“妖怪!有妖怪!救命啊!” 这次狐狸真的弹了起来,如同一道红sè的闪电冲向钱逸群,口中大叫:“妖怪!?别扔下我!救命!救命啊!”它是四足狂奔,两个呼吸之间已经超过了钱逸群,窜入了一堆灌木之中。 钱逸群跟着跑了两步,突然脑袋一冷,心道:我跟着它跑什么!我不就是要逃开它么! 一个黑乎乎的鼻子从灌木丛中探了出来,继而是一张长满白毛的嘴巴。狐狸的眼睛在灌木丛中闪了闪,再次口吐人言,颤声道:“吓死老子了,哪儿有妖怪?” 钱逸群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有些不够用。 你不就是么?他jǐng惕地侧着身,准备随时反击狐妖的攻击,努力不露怯。 狐狸轻叹一声,从灌木里缓步走了出来,一扫之前的惊惶失措,道:“你个没见识的乡农,咱可不是什么妖怪。” “你不是妖怪?那还能说人话?”钱逸群有种无比荒谬的感觉。自己前后两世三十八年,前十九年是现实主义都市小说,后十九年是古典主义历史小说,正打算奋斗出一个新明朝,将人生谱写成一篇宏伟的架空历史小说……谁知一个哆嗦就成了玄幻小说。 看来非但这只狐狸在戏弄我,就连老天爷都在戏弄我。钱逸群心中暗道。 “咱可是上古灵种!”狐狸摇头晃脑得意洋洋道,“也曾拜过天真圣人,也曾辅佐人皇指点天下。上位天妖见了咱家也得点头,八百妖师遇见咱也少不得哈腰!” “你当我脑残么?”钱逸群哈哈大笑,对这会说笑话的狐狸倒也不觉得可怕了。 “一看你就是个没见识的,”狐狸犬坐下来,伸出爪子舔了舔,一本正经道,“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别说什么上位天妖、八百妖师,光是一个没影子的小妖怪就把你吓成这样。”钱逸群盘膝坐在狐狸面前,倒是一副要长谈的姿态。 “你还年轻啊,殊不闻,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狐狸舔完一只爪子,又开始舔另一只,说道,“正因为咱地位太高,小妖怪哪里知道咱?若是你们的皇帝天子到这荒山野岭,也顶不住强人的一板斧吧。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这狐狸倒是很能说啊。”钱逸群笑道,“哎,我说,你能变chéngrén么?” “我都跟你说了我不是妖怪!”狐狸尖声叫道,“我这一辈子投了狐身,哪里能变chéngrén!” “你不是上古灵种么?还会死?”钱逸群好奇问道,“不是动辄活个几百万年的么?” “说你没见识真是高估你了,你简直就是没常识。”狐狸一脸不屑道,“天地之间凡属有形之物,焉有不亡不灭的?这是道力所设,即便圣人都逃脱不了生死。当然啦,圣人也不会逃避生死。那种境界不是你这种愚夫能理解的啦。” “那就是死了转世?”钱逸群脸上严肃起来,有自己这样莫名其妙转世重生的人,再有一只能够转世的狐狸倒也不是意外。 “你还有点悟xìng嘛。”狐狸卧了下去,毛茸茸的大尾巴护住身侧。 “有什么了不起,小爷我也是转世的。”钱逸群说完觉得自己有些jīng神分裂……嗯,肯定是因为无聊到了极点,jīng神出现问题了。他摇了摇头,眼前的景sè和那只贼笑的狐狸却清晰依旧。 狐狸倒是很认真地打量了钱逸群一番,双眼一眯,道:“你身上的灵蕴倒是不浅,若说转世嘛……嘿嘿,可惜呀!若没人指点,终究不过一介乡野村夫。” “小爷我是吴县捕头……”钱逸群突然眼神一亮,“你刚才说,若是没人指点,我怎么样?” “终究不过是一介乡野村夫。”狐狸倒是老实地重复了一遍,“倒是看不出你这么年轻就当了捕头。” “……捕头之子。”钱逸群朝前靠了靠,几乎闻到了狐狸身上的sāo气,“那啥,小可请教一下,若是有人指点指点呢?” “你变脸的速度还真快,真是毫无节cāo啊!”狐狸感叹一句,“倒也具备了成仙七要中的一要。” 成仙! 一条康庄大道突然在钱逸群眼前展开。 今年是崇祯三年,天下乱象已是十分明显。去年陕西大饥荒,乱民扯出了反旗,掀开了明末农民起义的序幕。成都大地震,兆示着崇祯连年天灾的开始。加上金酋皇太极入关,满洲人已经送来了入主中原的申请书…… 若是能够成仙,起码比当一个捕头更能罩着家里人吧? 钱逸群往前挪了挪,满脸堆笑道:“请教大仙,那成仙七要还有哪六要?左右闲来无事,说来听听呗。” 狐狸扫了钱逸群一眼,心道,咱不过随口说说的,没想到你连狐狸都信,果然是个没脑子的雏儿。咦,对呀!既然他灵蕴深厚,咱不妨借他的灵蕴去取了那珠子,天下大乱在即,拿着防身总是不错。 “咳咳,”狐狸重又犬坐起来,道,“这本是仙家不传之秘,想你我有缘,我便跟你说说吧。” 见钱逸群一脸洗耳恭听的模样,狐狸心中暗爽,当下甩出本事,口若悬河,将生编硬造的“成仙七要”说得环环相扣,头头是道。这第一要自然就是要有仙人指路,好让钱逸群对它深信不疑,乖乖给他卖命。第二要是胆大敢做,好让钱逸群不至于见危而退,把自己扔下。 第三要是顺应形势,别傻乎乎的。这点倒是钱逸群的特长,变脸比翻书还没压力。 “还要灵蕴深厚,这是先天资才。若是灵蕴不足,难以修法,还成什么仙?”狐狸编出了第四个,一时却卡住了,心中暗道:到底年纪大了,胡话都说不利索了。眼见钱逸群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它又道:“剩下三个,现在不能说,天机也!” “那是那是,天机不能泄露。”钱逸群连连点头,心中暗喜:这四要倒是不难,看来瓶颈所在还是修行法门。他笑道:“小可素有出尘之志,求大仙指条明路,哪里能找到明师指点。” 狐狸眼睛滴溜溜一转,心道:这小子还是不够信咱,唉,狐身难挨啊!若是人身恐怕他早就纳头就拜了! “明师岂是说遇就遇到的?”狐狸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不过咱与你有缘,倒是可以引你去一处神仙洞府,到时候有什么缘法,就看你自己的了。” “神仙洞府?在苏州?”钱逸群好奇问道,难道是什么高人隐居市井?眼下的苏州可是天下一等一的烟柳繁华之地,周围又没有高山峻岭,但凡有点景sè的地方都是苏州人踏青游玩的热门场所,处处都是人间烟火,哪里来的神仙洞府? 狐狸一脸神秘,道:“且随咱走着。” 第二章琅嬛别院 一人一狐走了几步便是一条踩得光秃秃的小径,顺着这条小径再行百来步又见一条青条石铺成的踏青山径。再往下走便传来了人声,想来又有人结伴出游。作为紧挨着县城的著名景点,能让野生动物生活于此已经不易,哪里来的清静供养神仙? 钱逸群越走越疑心:这狐狸口气比力气大,这里哪儿来的神仙洞府?自己好歹也在此生活了十九年,怎么连个传说都没听过? 正疑惑间,狐狸已经停下了脚步,回首道:“就是这儿了。” “这是剑池。”钱逸群心中不由失望,自己到底还是被唬弄了。剑池是姑苏士子们最喜欢摆酒吟诗的地方,每到月明之夜,总是有人在这儿通宵游玩,高歌达旦,哪个神仙会住在这里? “正是,”狐狸摇头晃脑抖了抖耳朵,道,“等下咱把洞门唤出来,你上前用力推开,哪怕有条缝都行。”反正只要自己能够进去就行了,看你这小子的灵蕴,相比常人可说是异常深厚,但是与那些推开洞门的大能相比,还是不够看啊! “我想问一句,”钱逸群站在狐狸身后,听罢此言心里已经凉了九成九,“其实,你是想骗我跟你去偷东西吧?” 狐狸一愣,心中如同闪过一个炸雷:这小子傻乎乎的一副模样,怎地突然就开窍了? “这本就是我前世的前世留下的,”狐狸笑道,“怎么能说是偷呢?” 破绽越发厉害了!钱逸群心中暗道:刚才还说是神仙洞府,现在成了你前世的前世留下的遗产,你丫骗人也得长点脑子呀!不过嘛……常人道富贵险中求,想来平白害死我对这狐狸也没好处,若是真能进神仙洞府,不管他三七二十一,随便捞上一件东西也能发一笔吧? 说不定自己真的仙缘隆厚,拿个宝贝就此踏上成仙之途呢! “骗我有什么意思?我不明就里,坏了你的事怎么办?”钱逸群往前站了一步,索xìng摊牌道,“我也不甘于当一个贱役终老,不如放手一搏,咱俩各取所需不是正好?” 狐狸收起之前的轻视,盯着钱逸群看了片刻,道:“你倒是个识时务的俊杰。” 钱逸群抿嘴暗笑,前世不去说它,原本就是个现实压倒一切的世界。今世生在捕头家,公门里的各种潜规则耳熏目染,怎么可能会是个天真少年? “你若骗我去送死,难免我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钱逸群估摸道,“你诱我来,想来你一个人……狐也搞不定吧?” “咯咯咯,”狐狸笑道,“到底跟聪明人勾当省力些。咱说的这神仙洞府,乃是琅嬛别院,你可听说过?” “藏书洞?”琅嬛乃是天帝藏书的地方,后来也被人用来借指藏书楼之类的地方。钱逸群前世学的就是图书馆学,怎么可能不知道。 狐狸点了点头:“说来也不能算是偷……” “偷书不算偷,读书人的事嘛。”钱逸群接口道。 狐狸讶然地看着钱逸群,道:“你还真是无耻之尤啊!” “你不也是?”钱逸群鄙视道。 “当然不是!”狐狸倒像是急着撇清一般,“咱说不是偷,因为那琅嬛别院乃是无主之物。” “无主?”钱逸群想起这辈子老妈说的话,转送狐狸道,“在天有天官,在水有水官,在地有人主,这世上还有无主之物么?” “哪怕这么算来,这还是无主之物。”狐狸一本正经道,“你且听咱细细道来。” 话说当年老子出关,留下五千灵文付与尹文子。尹文子从中读出一个秘密,循此口诀可以唤出一道水门,凭借自己的深厚灵蕴推开了这道门…… “后世有缘者,多从中借取古籍,也将一些珍善书本存入这琅嬛别院之中。”狐狸尖声道,“你说这可是有主的?” 这就是玄幻版的公共图书馆么!钱逸群心中动荡不已,砰砰直跳。 “你也看书么?”钱逸群问道。 “除了书,还有不少宝贝。”狐狸毫不掩饰道。 “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钱逸群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探寻一番,“小可不懂规矩,还请大仙说个清楚。” “原本便是道祖留下度化上士的方便之门,哪有那么多讲究?”狐狸心道:只怕你这点灵蕴推不开门。 “行,那就动手吧!”钱逸群走进剑池边,往下望了望,只见一泓碧潭,深不见底。 传说这里是吴王阖闾的葬地。他曾征调十万军民,用大象运输,穿土凿池,积壤为丘,池中灌注水银,以金凫玉雁随葬,并将生前喜爱的三千柄宝剑一同密藏于幽宫。没想到竟然还是琅嬛别院这座神仙图书馆的入口。 狐狸自然不会告诉钱逸群只要有水潭便能开启洞门,更不会将唤门之法传授这个才认识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年轻人。它默念灵文,人立起来,朝池中拜了三拜,开口道:“道祖慈悲,广开善门!” 如是三遍,原本波澜不惊的池水竟荡起了层层涟漪,腾起水泡,初时只如鱼眼般大小,渐渐如同滚沸。狐狸不理不睬,心中灵文不敢间歇,踏罡步斗,又拜又请,很快就让整个池子都沸腾起来。 钱逸群暗中咋舌,心道:看来自己真的到了别样世界!这十九年来听了那么多山jīng水怪的故事,只以为是古代乡人蒙昧迷信,不成想竟都是有现实基础的! 哗! 剑池中腾起一道水柱,宛如一头水龙,直冲霄汉,瞬间便将池中的水抽去了大半。 钱逸群仰头看着这道水柱,双腿发软,空气中濛濛水汽,激得他又打了个哆嗦,差点坐倒在地。 腾起五丈高的水柱打了个弯道,在天空画出一个圆拱,落回池子。阳光斜shè,这道水做的拱门之间映出一道霓虹,七sè分明,流光溢彩。 “去推门!”狐狸口中尖声叫道,脚下却没有丝毫凝滞,依旧转个不停。 钱逸群一脚踩进水里,原本做好了泅渡的准备,谁料脚下一沉一浮,像是踩在了棉花上,水面甚至没有漫过脚背。他放开胆子跑了十来步,连水花都没溅起多少。 水柱之间已经浮现出一堵玄sè高门,门钉森然,顶上隐约可见金文大篆,正是“众妙之门”四字。 钱逸群跑到门前,前腿弓后腿绷,脚底踩实,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推向这扇在光中扭曲未定的大门。他的双掌印在门上,激起两圈水纹,隐隐带着雾气。 平静的虎丘像是变成了巨大的瀑布,水声轰鸣,水汽弥漫。 钱逸群只觉得自己一身的力气都被吸入了这道大门之中,正要调整姿势再推,眼前突然白光闪现。 刹那之中却见天地变幻,自己飞在空中,无形无体,下方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湛蓝大海,不见边际,不知深浅。海面无风三尺浪,浪头越打越高,只几个呼吸间,浪头就掀起了十来丈,如同剑池的水柱一般打旋升空,虽然听不见涛声如雷,但是看着这一幕波浪滔天也着实让人心中惊恐。 钱逸群心中一动,眼前又变作了那扇大门。他只觉得会yīn处一阵跳动,一道凉意从身中直上头顶,分成两股从肩井涌向双臂。紧贴大门的手心一麻,那凉意已经撞了出去,让钱逸群不寒而栗。 这众妙之门在如雷水声之中定了形状,嗡地一声朝后打开,浓郁的白雾从门缝之中窜了出来,隐隐露出里面的金光。 “开了!”狐狸不意钱逸群竟然真的推开了洞门,失声叫道。它也毫不客气,四足狂奔,从钱逸群裤裆之下钻进洞门,大尾巴一甩就窜了进去。 钱逸群心中恼火:小爷我辛辛苦苦卖力气帮你开了门,连等都等不及么? 恨只恨洞门仅开一线,对狐狸来说可以挤进去,对于一个青年汉子来说就只能望而兴叹了。 第三章百媚 “呆货,你就乖乖等在外面了,咱等会就出来。”虽然是损人不利己,不过还是极大满足了这只无节cāo狐狸的恶趣味。它深知若是推门人耗尽全身灵蕴不能开门,即便再努力也不可能让这门开大一丝半点。 “给我开!”稚嫩却带着坚定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是钱逸群发出的咆哮。 狐狸心中暗笑:你以为喊一嗓子灵蕴就会自己长出来?那这世上唱戏的且不都是神仙种子? 咦? 狐狸停住了脚步,狐疑地转过头,朝后望去。浓浓的白雾之中,透出一个人影,正快步朝它跑来。 是钱逸群。 “你真不义气。”钱逸群追了上来,白雾之中差点撞到狐狸。 “你……怎么进来的?”狐狸目瞪口呆,“你是哪里借来的灵蕴?”人不进门而灵蕴不归诸身,这是累世的经验之谈,狐狸世间行走数千年也没听说谁能二段跳的。 钱逸群心中一转,心道:看来那股凉意就是灵蕴了,只是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大海是什么。听这狐狸说起来,小爷我大概跟一般人有些不一样啊!不错不错,这可是主角的待遇! “多说无益,这是哪里?”钱逸群对这狐狸哪里就肯轻信,岔口问道。若是有什么疑问,还不如进去之后找点书看呢! 狐狸眼睛一转,笑道:“这里是玄关。此雾是先天道炁将落后天而未落,你这凡人在这里多跑跑能够强身健体,也算一桩福利。” 钱逸群深吸了两口气,果然觉得通体舒泰,道:“怎么还不见书架?” “书架?”狐狸一笑,“随咱来。” 钱逸群与这狐狸又跑了片刻,浑身热而不燥,非但没有流汗,那先天道炁还有往身体里灌的意思。只是跑了这么这么一截路,不知不觉中就连洗髓伐经都完成了。 跑到玄关尽头,只见白雾分散,露出一面嶙峋山石,正中隐了一道石门。石门上方刻了四个金文大篆:琅嬛别院。 钱逸群看了一眼,心中暗道:既然是别院,说不定还有正院呢。 “小子,这字你可认得?”狐狸问道。 钱逸群冷笑,暗道:小爷我上辈子学的就是图书馆学训诂专业,剽窃诗词只是副业,识字多才是哥的金手指!他当下将这四字读了出来,石门应声而开,嘎啦啦落入地下。 狐狸道了一声:“进来,仔细些走。”说罢便朝里跑去。 钱逸群低头细看,恍然发现这地面上是黑白两sè石板铺成,不是常见的九宫八卦,却又像是机关图阵,正要开口询问,那老狐狸已经跑得没了影子。他心中暗道:不管怎么说这里终究只是个图书馆,难道还会安排什么要人xìng命的机关不成? 终究要防备那狐狸骗人,钱逸群还是走得小心翼翼,仔细观察石壁上的裂缝穴隙,生怕着了道。 其实这地上铺的乃是周天星图,并无玄奥,无非是表示这里非上非下,不在人间,更似天上罢了。老狐狸故意jǐng示一声,就是想拖住钱逸群的脚步,好不让他误打误撞抢了自己需要的宝贝。 钱逸群走了片刻,总算安全到了大厅,心中暗骂:你这狐狸还敢耍弄小爷!以后一定要把你关起来好好教训一顿! 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环视石厅就让一直生活在现实世界的钱逸群咂舌不已。这石厅不过五十来平,并不宽大,如同鸡蛋一般是个椭圆。石壁上有大大小小不知多少洞穴,最大的就如一人高的通道,最小的肉眼难辨。每个洞穴前都有不同颜sè的星云,缓缓旋转。 “这里一共八万四千门,门门可得金仙正等。”狐狸不知道从来冒了出来,缓步走到钱逸群身边,道,“若是有道法jīng深的高士进来,还能在这八万四千门之中开出小石室,存放自己的心书法卷,故而能让有缘人能在数百代之后再续法脉。” “多谢。”钱逸群心中jǐng惕:你这么客气,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无妨,你自己伸手去点这些洞门,若是有缘自然会让你进去。”狐狸道,“若是无缘嘛,好歹你也洗髓易筋,不算白来一趟。” 钱逸群也不耽搁,走到石壁面前,哆哆嗦嗦伸出手指,心中暗道:这缘分可是最说不准的,若是连一个有缘的都没有,那实在是入宝山而空手回。他正心中忐忑,只觉得手指一紧,像是被软软咬住,继而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一头往石壁上撞去。 狐狸眯着眼睛,看着钱逸群消失在石壁前,心中五味杂陈。 这里每个石洞里都存了大量的典籍善本,乃是历代高真留下的智慧结晶。有的高真喜欢启迪后辈,所以存的多些,石洞也就大些;有些则是留下自己的感悟,等待后来者共鸣同参,自然不会连篇累牍,石洞也就小些。 因为前辈高真的目的不一,对缘分的要求自然也各不相同。小洞就像是小众文学,对有缘者格外苛责。 刚才钱逸群进去的石洞,从外看来只有黄豆般大小,里面的东西不拘何物,总是jīng华。 钱逸群站在洞里却大呼上当,整个石洞只不过二十来平,中间有张石台,台上放着一卷寻常无奇的卷轴。他走上前,再次确认这是石洞里唯一的“宝贝”,只得伸出手指将卷轴轻点展开。 这卷轴是锦帛织就,轻软柔和,只有巴掌大小,是个手卷。也不知它在这里放了多久,没有丝毫时光的痕迹。 钱逸群只看了一眼,浑身一震,心中暗叫:小爷我真是开了眼界!没想到仙家手段竟然如此犀利,画出来的chūn宫都这么栩栩如生! 男子十六,肾气盛,jīng气溢泻,是xìngyù最旺盛的时候。钱逸群上辈子有满满一硬盘的爱情动作片,这一世换成了满满一书奁的**,怎么可能认错? 整整一米来长的长卷,上面绘着赤身**的美女,各式各样,仔细看来,竟然连容貌都各不相同。钱逸群在某个美女身上摸了一摸,入手凹凸有致,原来是绣上去的。 “百、媚、图……”钱逸群仔细辨认,轻声读出了卷轴顶端的三个石鼓文。 三字刚刚吐出口,钱逸群只觉得耳边风声大作,就像是被人团团裹住拉了起来。等他双脚踩实,耳边静谧,眼前却是灰蒙蒙一片。不等他走上两步,细细打量这个奇怪的世界,眼前景sè一变,一股暗香冲入鼻窦,定睛细看,自己竟然身处一间女子闺房。 这闺房分了里外两间,中间一块花板隔开,花板上镂刻着百子图。外间放着一张八仙桌,六个鼓凳,桌上放着一把玉壶,六个茶盏。钱逸群站在里间,目光落在一张红木架子床上。 这床床体为棕藤软屉,四角立柱,上支顶架。顶架四周垂嵌倒挂楣子,镂出莲蓬、孩童得形状。 床屉柱间三面设床围子,又在正面两角柱之间增设二柱,于是形成中间宽,两侧间稍窄的立面分割,也设围子,如此一来中开间就成为唯一能够上下的位置。 钱逸群细细看了围子中间的绣屏,上面多是男女欢好的chūn宫团花,倒真像是大户人家的东西。虽然家里也算是老公门,但是这床少说也值得上百两银子,故而钱逸群也是第一次见到。 “小郎君,何不及时行乐呢?”娇媚声中,莺莺燕燕鱼贯而入,燕瘦环肥各有风姿。 钱逸群还来不及反应,怀里已经多了两个娇柔美女,这个帮他脱衣,那个为他解带。更有不知是谁的玉手,在他身上轻拢慢捻抹复挑,直把小小郎君逗得峥嵘毕现,杀气盎然。 可怜的未来捕头挣扎不力,被美女们推倒在床,一时间左右环抱不说,身上又多了个女子用一对傲然胸器在他胸膛画圆写方。身下又传来一阵温热,自然是香尖细扫尘柄。 钱逸群总觉得有些不对,却不知道该如何破局,用了各种手段咬牙锁关,不让纯阳外泄,生怕被这些来历不明的女子吸chéngrén干。那些女子却用上了人海战术,一**袭来,一波更比一波高,让钱逸群大有招架不住的惊恐。 第四章尔虞我诈 狐狸在石厅里往返踱步不下百余趟,终于等得钱逸群出来。它迎上去两步,嗅到一股怪味,连忙退开,尖声道:“chūnsè烟?里面放的是风月鉴还是百媚图?” 钱逸群一脸疲惫,双目赤红,一手扶墙,气若游丝道:“《百媚图》。” “哎呀呀!没想到《百媚图》也进了琅嬛别院,真不知道是哪儿的高人如此慷慨。”狐狸吧唧着嘴,好像吃了好东西一般。 钱逸群靠在石壁上缓过气来,心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看来这狐狸还真有两把刷子。他摸了摸怀里的卷轴,道:“这图……莫非就是用来供人yín乐的?”其实钱逸群出来之后看过裤裆,知道并非肉身进入那个奇怪的闺房,若说yín乐倒有些不符其实。 “你过了几个?”狐狸一脸贱笑问道。 “不知道,怎么算过?”钱逸群觉得自己有些头晕,脑袋空空如也,刚才的境遇变得如梦似幻,毫无半点真实可言。 “只要你守住真元,让那些魅灵无计可施,自然就算过了。”狐狸笑道,“你打开图轴数数就知道了。” 虽然不是肉身实战,但是男人的好胜心嘛,哪怕面对着一只狐狸也是需要显拍一下的。钱逸群觉得自己刚才表现还算坚韧,大有八风吹不动,独坐金莲台的味道。他掏出卷轴,双手持了,缓缓打开…… “呀?怎么空了?”钱逸群一个激灵,肌肉绷紧,刚才满满的一轴美女全都不翼而飞,留下微微泛黄的大片空白。 狐狸凑过来看了一眼,又退了开去,道:“你让她们去哪儿了?” “我?”钱逸群一脸茫然,“我哪能使唤她们?她们都是绣出来的。” “《百媚图》的‘媚’字,”狐狸笑道,“本不是这个‘媚’。” 钱逸群浑身一冷,口吐凉气:“是鬼魅的魅么?” “你还真有点悟xìng。”狐狸赞赏道,“这上面有三百六十个魅灵,化作女身,各有本事,是方士们用来修法的。” “修房中术么?”钱逸群好奇问道。大明虽然理学兴盛,但是在男女之事上反倒比他上辈子还要开放些。非但有各种合法非法的**,还有各种走方郎中云游道士贩卖chūn药、秘方,乃至教人采yīn补阳之术。小钱虽从未试过,却也听了不少。 狐狸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抱着肚子在地上连连打滚,发出“咯咯”jiān笑,良久方才站了起来,道:“《风月鉴》与《百媚图》是伏矢派的秘宝,虽然修行法门事倍功半,若非天资契合,很容易走火入魔,身陨神消,但若是契合的话……” “能成仙么?”钱逸群接口问道。 狐狸心中一喜:看来成仙已经成了你小子的命门。哈啊哈,等咱好好拿捏你一番,此生也算有了个着落。 “靠它成仙,好有一比啊!”狐狸摇头晃脑道。 钱逸群十分疲惫,见狐狸故意吊人胃口,只好配合道:“比作如何呀?” “好似壁里安柱呀!”狐狸大笑道。 钱逸群可不是半路穿越的外来客,也是市井里厮混长大的,听了不由一奇:“这是怎么说?” “人家盖房yù图坚固,将墙壁之间立一顶柱,有rì大厦将颓,它必朽矣。”狐狸犬坐当前,一副高人模样。若不是身形束缚,说不定还会捋捋胡须。 钱逸群嘴角抽搐,道:“那干嘛还有人修这法门?” “年轻人,法与术可不一样。”狐狸道,“法乃是登仙的阶梯,术不过是沿途的风光。这《百媚图》原本也是法,但是伏矢派的子弟不争气,把它当术来用,最终激起公愤,惨遭灭门。” “他们自己关了门在家歪歪,关他人何事?”钱逸群大为不解。 狐狸虽然不知道什么叫“歪歪”,但也能理解钱逸群的疑惑,答道:“你是不晓得这图的厉害。每个魅灵都能放出去,附身与人。被魅灵附身的人,便能身俱灵异之术,宛如神通。这图上有三百六十魅灵,伏矢派便能有三百六十神通者,怎能不让人忌惮?” “修士们的神通很难得么?”钱逸群心里一奇,暗道:这不是个高魔世界么?怎么好像有点神通不容易似的。 “当今世上,能证神通者不过数十人吧。”狐狸转了两圈眼睛,“莫非你以为是那帮番僧说的神通?非也非也!”狐狸抬起爪子,捋了一把横长的胡子,缓缓道:“咱说的可是五通境中的神通。” 五通境界,从低到高乃是妖、报、依、神、道。 所谓妖通,乃是指巫婆神汉借jīng怪之力,为些常人不可为之事,乃是最为下乘的一道。 所谓报通,乃是因为果报而产生的通力,或是预知未来,或是自能变化。有些像是天生的特异功能。钱逸群插嘴问道:“你转世而灵慧不失,也是报通?” “我是上古灵种,与人不同。”狐狸道,“再者说,从未听说过转世而灵慧不失的报通。咱所知道的那些宿慧之人,都是修到了神通境界,方才重明宿慧。唔,若是有人能找到三生石,在依通境界倒是也能知道。” 钱逸群微微点头,心道:看来就算在这个高魔世界,哥也还是个异类呀!哎呀呀…… “所谓依通,便是借法术珍宝,自在为事。”狐狸道,“当今修士,多是此类。” “神通和道通呢?” “静心关照能证神通,”狐狸道,“了悟中道方证道通。这两个你就不用想了。” “为什么!”钱逸群大为受伤,在他期冀之中,依通都不过是一帮小屁孩过家家的游戏,只有走到巅峰才是男子汉的志向。 “铁杵可以磨成针,木杵只能磨成牙签。”狐狸不屑道,“以你的资质,也不过是依通上位的结果罢了。” “小爷我可是天命所归!”钱逸群环视周遭云气凝集的无数洞穴,“狐大仙,这《百媚图》我恐怕用不上了,你给推荐一个修仙法门呗?” “你再摸一遍,看还能进去否?”狐狸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钱逸群勉强打起jīng神,挨个摸了一遍,直摸得手都红肿了,也没再被吸进去,心中不由沮丧。 狐狸笑道:“这琅嬛别院每三年方才能开一次门,每进来一次只能进一个洞。” 钱逸群心中暗道一声靠,又问说:“那岂不是就和撞大运一样?像我抽到这没用的《百媚图》,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 狐狸心中暗笑:能开门进来的人,自然知道哪个石洞里放着什么。至于三年开一次门……哈哈,你小子先供我三年的烤羊肉吧! “一切随缘。”狐狸一脸肃穆,“好在你还年轻,三年之中先清平地基,rì后也有个好底子。” 钱逸群心中暗道:三年之后我找谁帮我开门?该怎么才能留住这只老狐狸呢? 第五章一拍即合 一个意图挽留,一个存心蹭搭; 一个受过尔虞我诈的后现代商业社会熏陶,一个冷眼旁观人世间的勾心斗角。 这真是天雷勾动地火,干柴恰入炉灶,转瞬之间便熊熊燃烧起来。 钱逸群见狐狸这么好说话,自然心中有些怀疑,不过作为一个天真纯良尚未来得及步入社会的小青年,他终究还是没想到狐狸的坑挖得那么深。 狐狸计谋得售,让钱逸群找了个背篓,自己往里一跳,兴奋叫道:“咱们走着!” 钱逸群怀揣《百媚图》,背着将近三十斤的狐狸,一路往山下走去。经过了先天道炁的熏洗,钱逸群此刻方才知道什么叫耳聪目明,身轻如燕。一路上草青叶绿,幽桂芬芳,如有实质一般挑逗着年轻人的感官,让他心中赞叹:自然之妙如斯,前后两世竟然不曾体验过。 “说来,”钱逸群抬头看了看太阳,“总有些不对劲的感觉。” “你刚脱去俗尘,总有些新鲜,过两rì便好了。”狐狸团在背篓里,不以为然道。 钱逸群想想也有道理,脚下步伐轻快,又道:“大仙,《百媚图》上的三百六十魅灵,要多久才能恢复?”自己在幻境之中就像是做了一场chūn梦,醒来之后倒是忘了大半,只以为图上的魅灵被他“消耗”了,需要时rì方能自己恢复。 谁知狐狸听了大奇,尖声问道:“这魅灵若不是你遣散的,又如何会消失不见?” “我遣散的!”钱逸群大奇,“我怎地会遣散?” 狐狸无所谓道:“你自家都不知道,咱上哪里知道去?” “大仙!”钱逸群有些着急,好似捡了个钱包,自己却将钞票迎风撒了。他连忙问道:“那怎么再招回来?” “据咱所知,魅灵附身之人若是死了,魅灵自然会回到图上。”狐狸回忆了一番,“不过也听说过有人强行剥离魅灵纳入自己身中的事。” “那我只有苦等?”钱逸群心中沮丧,刚拿到的宝贝就成了个半成品,就是想拿回去打手枪都做不到。 “这东西,说起来蛮横,其实不过是弱者所为。”狐狸不以为然道,“修行之道,最稳妥的便是观心入圣,遣六yù灭三毒。旁门虽有正果,路却不那么好走。” “求大仙明示!” “回去之后好生斋戒,时时jǐng惕,存无守有,自然功成。”狐狸凛然说道,心中暗自偷笑。 钱逸群喉头一梗。狐狸这话说得太过于大而化之,古往今来能够做到这点登仙入圣的,恐怕只有轩辕黄帝和那位道祖老君了。 正所谓知易行难,凡夫俗子就算知道了这阶梯所在,又如何行得?小钱虽然两世都没过上廿岁生rì,没有成年人的思想和人生感悟,但并不代表他是个笨蛋。狐狸这么忽悠他,他自然也听出了狐狸故意搪塞,貌似知无不言,实则半点口风不漏。 一念及此,钱逸群心道:你个老狐狸,想骗小爷我还有些不够格。只是不知道这东西的命门,无从拿捏呀! 正纠结中,突然耳边传来一个娇柔女声:“仙长切莫被这凶兽骗了。” 钱逸群脚下一滞,差点跌倒,心中默道:“是我幻听么?” “奴家唐突,还请仙长恕罪。”那女声柔声道,“小奴本寄身《百媚图》中,之前仙长入图赏鉴百美之时,便留了一点灵念与仙长沟通。” 入图赏鉴……钱逸群脑中倒是恢复了些许火辣记忆,又有些燥热,心中道:“你说的凶兽……就是这只会说人话的狐狸?” “仙长明鉴,它绝非狐类。”那魅灵说道,“它乃是上古凶兽白泽。” “白泽也是凶兽么?”钱逸群心中不以为然。如果说这狐狸是白泽,貌似自己还真的捡到宝了。白泽号称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透过去,晓未来,能说人言,曾应黄帝所求作鬼神图鉴——内有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 说来倒是自己的同行前辈,属于图书馆管理专业的大牛。 “人们只道白泽博闻强识,殊不知当rì轩辕黄帝也是费了大力方才将它降服。”那女声说得有些声颤,像是极为惊恐,“世人讹传它逢盛世则奉书而出,其实它是以乱世之中的怨灵为食的。” “白泽辟魅,原来是这么回事。”钱逸群恍然大悟。 从中古时代开始,人们便流行《白泽图》书非常流行,到了几乎家家一册的程度。书中记有各种神怪的名字、相貌和驱除的方法,并配有神怪的图画,人们一旦遇到怪物,就会按图索骥加以查找。 “所以奴家说它是凶兽,因为它一旦出世,必然是乱世。”女声说道。 钱逸群心道:谁说不是呢?现今都是崇祯三年了,李自成、张献忠、满洲人都要来了。到时候易服剃发,嘉定三屠扬州十rì……这要不是乱世还有什么时候更乱? 想到这里,小钱不由心中一紧,那女声能够读心,自己这般剧透不要紧么?静静等了两息,却不见女声接话,便试探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奴家见仙长不语,不敢妄言。”那女声应道。 钱逸群总算放下心道:看来她不是能够读心,而是我下意识选择与她说话她才能听到呢。 “正是如此。”那女声道。 钱逸群想想自己又不能控制下意识,不由又纠结起来了。现在内心跟某个疑似魅灵接通了音频通讯,但是自己却不知道麦克风静音在哪里。身后背了只狐狸,却是预示着乱世的凶兽白泽。怀里的宝贝却完全用不上,说起来自己未来的道路还真是迷雾重重。 “你是魅灵?可知道怎么对付白泽?”钱逸群问道。 “奴家人称书中仙,并非周天魅灵。”那女子道,“奴本是元狩年间内官,本名却早忘了。被封在这《百媚图》中,名为仙实为鬼,还请仙长怜惜。” 我又不能上你,怜惜什么……钱逸群心中吐槽了一句,倒是没让书中仙听去。 “至于要擒服白泽……”书中仙顿了顿,道,“奴家实在不知道。” 狐狸在背篓中突然打了个喷嚏,开口道:“小子,你可感觉到了一些鬼气?” 钱逸群听了这太监嗓音,浑身寒毛尽竖:“你可别吓我,光天化rì之下哪里来的鬼?” “真要是厉鬼,哪里还怕太阳?”狐狸抬头看了看rì头,“何况现在也过了午时,阳气渐消yīn气渐长。” “你别吓我。”钱逸群加快了脚步,像是被吓到了一般。 他的确是被吓到了,倒不是因为厉鬼之说,而是这狐狸的鼻子实在太灵。这书中女鬼跟自己说了几句话,狐狸便嗅到了气息,看来真不是个好惹的货sè。 虎丘离着县城不远,钱逸群一路小跑上了官道,倒是没碰到那些上虎丘的游人。等他到了县城城门,巡检司的兵士老军都是熟人,打着招呼便穿门而过。不过看他们的眼神却颇为玩味,像是看什么稀奇一般。 钱逸群一肚子的狐疑,看看自己衣衫整齐,并无异样,便快步朝家中走去。 “你总算想着回来啦!” 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站在弄堂口,梳着一个缠髻儿,穿一件扣身翠绿衫子,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倒与钱逸群有三五分相似。只见她双手叉腰,眉目上挑,一股怒意徘徊眉间,显是对钱逸群这时回家十分不满。 第六章公门修行 钱逸群头皮一麻,心道:这姑nǎinǎi今天又抽得什么风?我往rì比这儿回来得还要迟些,也没见堵在弄堂口骂人的。 “小小,大姑娘家家,哪有你这般抛头露面还当街指摘兄长的?”钱逸群嘴里不示弱。这妹妹比他小了两岁,却已经学会了掌管家事。母亲是个信奉道教的虔诚居士,更乐得让女儿把俗事一肩担了。 钱小小见钱逸群倒打一耙,怒意更甚,眼睛都红了,叫道:“爹被打得躺在床上翻不了身,四处寻你不着,又不知道跟了谁去喝酒耍钱,三天都不着家。娘急得嘴上一圈燎泡,你倒没事人似的回来了!” “爹被打了!?”钱逸群脑袋轰轰作响,踢步就跑。 钱家是老公门了,也积攒下些许银子。到了钱大通手里,更是买下了二十来亩良田,修缮了城里的老屋,颇有光宗耀祖的味道。 这老屋在弄堂近底,玄sè大门,新做的抱鼓石。钱逸群跨过踩得发光的门槛,一眼就看到了父亲的小厮玳瑁。 “老爷怎么样了?”钱逸群紧张问道。 “我儿回来了?”堂屋里传来父亲钱大通的声音,虽然有些疲惫,中气却足。 钱逸群这才放了心,将狐狸往门口一放,什么修仙白泽之类的事全都抛诸脑后,进屋见了父亲,道:“爹,谁敢打您!” 钱大通摇了摇手,道:“为父也是老公门了,伤而不残的戏码还演不下来么?不过是做给县尊看的罢了。”公门修行不亚于修仙,各有诀窍。老手行刑,能让外行人看着血肉模糊以为重残,其实浑然无事。 “县尊是哪根脑筋搭错了!竟然拿爹爹出气!”钱逸群知道老爹是被县令打的,气愤填膺却无可奈何。 “你就消停些吧!”钱小小追了进来,摆了个冷脸给哥哥,“人道是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只会说些现成话,能有什么用!” 钱逸群懒得跟妹妹计较,又问道:“娘呢?在里屋诵经么?” “娘去玄妙观给你祈福去啦!”钱小小登时换了一副模样,对父亲娇嗔道:“爹,你也不说说他!” 钱大通坐在圈椅里,臀下垫着厚厚的棉褥,轻轻挪了挪,道:“我儿这两三rì不归家,怎地也不托人带个口信呢?”他对钱逸群有种深深的愧疚感,正因为他没舍得及早退籍安排妥当,使这个神童儿子无缘科举,每每想起便是心中绞痛。 钱逸群这才意识到父亲和妹妹说的“三rì不归”。自己明明早上出去的,哪里来的三rì?不过父亲是不可能跟着妹妹瞎说的,问题必然出在那个“琅嬛别府”里。莫非天上一rì,人间一年? “这个,”钱逸群想了想,坦白道,“儿子在虎丘误入仙境,只不过片刻光yīn,孰料人间已经过了三rì!” 钱大通一奇,正要询问是何等境遇,只见钱小小已经跳了起来,叫道:“必然是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吃酒耍钱去了!编出这等谎话,爹爹你还真信他?” “狐朋倒是有一个,就在门口。”钱逸群走到门口,提了狐狸进来,“狗友却真的没有。”他将死赖在背篓里的狐狸倒了出来,柔声道:“狐大仙,劳您驾,说句话。” 狐狸心道:这混小子好不省事!咱若是口吐人言,天知道惹来多少麻烦。现在百姓愚昧,肯定认不出咱是祥瑞,必然当妖怪招呼。到时候惹人剥皮抽筋,咱上哪儿喊冤去? 它打定了主意,闭口不言,环视一圈便将脑袋藏在了毛茸茸的大尾巴里。 狐狸的名声不好,钱小小一见之下就吓得退了好几步:“你哪儿弄的这野兽来家里?真是恨不得折腾死我们么!” “小小!”钱大通最忌讳个“死”字,发声道,“你哥哥这是……这是……不与俗流同!人家不过养个猫儿狗儿,我们家自然要养个稀罕物!好,好!这老狐颇有仙气,正适合我儿!” 钱逸群嘴角抽搐,面对养育自己十九年的家人,他不愿意、也没必要撒谎。然而真话却不是人人都能听进去的,自己又没神通,狐狸不肯开口,谁会信那些飘渺之言呢? “偏心……”钱小小气鼓鼓道,转向哥哥,“你这几rì都吃的什么?”她没闻到哥哥身上的酒味,想来是去耍钱了。这些人一旦耍起钱来,哪里还顾得上吃东西? “这个……”钱逸群为难了,自己真的只出去了一天而已。早上吃的东西都还没消化呢! “看看,又是去耍钱了吧!”钱小小怒道,“输赢便也罢了,连饭都不知道吃一口么?”她又看了一眼父亲,哼了一声便朝外走去。 钱逸群坐在父亲下手,也不看地上装死的狐狸,凑过去问道:“父亲,这次是什么案子?” “唉……”钱大通叹了口气,觉得屁股发烫,又左右挪动了下,将案件原原本本说道出来。 说来也是吴县的一桩丑事,不知道哪里来了个采花yín贼,竟然采到了县尊老爷头上。更让人气恼的是,这yín贼竟然被县尊老爷撞破当场,化作一阵黑烟去了。 钱大通身为本县捕头,自然责无旁贷,两三rì无法破案,过了比限,便被县令打了板子。幸好他家两代公门,人缘极好,虽然打得热闹,却也只是糊弄外行人,当天便能下床行走了。如今用了家传秘药,创口都已经结了痂。 “县令既然亲眼所见那贼人化烟而去,为何还要这等做派……”钱逸群心中忿忿。官吏虽然并举,但是官根本不把吏当人看,要打便打,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啧,这事县尊怎肯承认?”钱大通一脸责怪儿子问出这种笨问题,又道,“是里面传来出来的。” 大明官场有籍贯五百里外任官的规矩,所以外来的新官就算再能干,也难免被本地的吏钻空子。现在的吴县县尊是广东东莞人,能带多少家人上任?还不都是聘买的当地仆役?这些人见了钱大捕头,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态度要比那只还在装死的狐狸好了不知多少倍。 钱逸群扫了一眼地上的狐狸,道:“那人既然是有法术的,为何不找和尚道士呢?就算不说绿帽子的事,只说家中财物被盗不就行了?” “这都不能说!”钱大通有些犯急,往前倾了倾身,“我儿也是读过书的,不曾听过:子不语怪力乱神么?县尊是两榜进士,圣门子弟,卫道之士,怎么能够承认那些邪门妖术?” 钱逸群恍然大悟,原来绿帽事小,立场事大!一旦县令承认这种不科学的事存在,他的学术修养、士林声望、思想纯洁度……都会受到打击,而这些远比一顶绿帽子更致命。 “若是放在其他捕头手上,”钱大通叹声道,“天不亮就能抓到顶缸的人犯,打上一顿什么都招了。” 钱逸群嘴角略一抽搐,心道:这也太黑了些。 只听钱大通继续又道:“不过咱们家却不敢做这种事。你不知道,你祖母小产五次,差点断了钱家香火。你爷爷上玄妙观跪了三大盘香,发誓再也不干伤yīn德之事,这才有了你爹我这一根独苗。所以你看祠堂训牌上有一句:公门之中好修行。说的就是公门之中,恶念丛生,但能止住一个,便少一分罪愆,多一分功德。你可要记住啊!” 钱逸群连连点头,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他庆幸自己有了这场奇遇,否则肯定不会相信什么“化烟而去”之类的怪谈。现在手里握着一卷《百媚图》,怀里藏了个书中仙,身边跟着一头上古图书馆……虽然有点狡猾,难道还会让这么一股“烟”憋死么! “父亲,孩儿先下去想想对策。”钱逸群站了起身,“请父亲恕罪。” “你去好好休息吧。”钱大通见儿子走了两步,突然发问道:“你这两rì到底去了哪里?” “呃……这个……”钱逸群支吾难言。 钱大通何许人?做了大半辈子的捕头!赌钱归来整个人都像虚脱一般,哪里可能有儿子这般jīng神。更别说这个破背篓明显是樵子都不要的,里面弄了只像是被人养熟了的狐狸…… “我儿反正也不会做下什么乖张之事,这点为父与你母亲都是晓得的。”钱大通继续道,“只是要跟家里说一声,免得惦念cāo心。” “是……”钱逸群脸上发烫,双手穿入狐狸的前肢腋下,硬抱了起来,扔进背篓里,快步朝外跑去。 钱大通抬了抬屁股,抚须暗笑:我儿到底有名士风采,也不知是哪里弄来的这狐狸,真是有趣。 第七章天赋言灵 钱逸群回到自己睡房,脚步在门口停了一停,终于叹了口气还是迈了进去。 狐狸这时候不用装死了,探出头问道:“自己屋子,叹什么气?里面藏了个丑婆娘么?” “是因为你,”钱逸群也不隐瞒,“明明说是上古灵种,怎么还带这么重的狐臊气?” “既然身为狐族,自然会有这气味。”狐狸没有丝毫害臊,“若是有了人味才是怪胎呢!” 钱逸群的卧室不大,统共二十来平,放了一张木床,一张木桌,靠窗的地方还有一方茶几和两张四出头的南官帽椅。看上去要比《百媚图》中幻境寒酸不少,在吴县却也属于中上人家才有的高级配置。 这配置还是小钱童年时剽窃诗词混来的待遇,若是去妹妹钱小小的闺房看看,那更是简陋。 放下了狐狸,钱逸群坐在床沿,开门见山道:“狐大仙,咱们相逢是有缘,给支个招呗?” “这个嘛,”狐狸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子,“你能遇见咱,得有多大的机缘?还是乖乖修心养xìng,莫管那些闲事的好。” “尻,那怎么是闲事!”钱逸群心中的一股恶气忍不住地往外冒,“我家出身不好,就活该让人打了骂了?旁人我也管不上,若是自己老爹都护不住,我要这机缘何用!” “年轻人,何必逞一时之气呢?”狐狸悠然自得道,“咱以前在一座寺里听经,碰巧听到两个小和尚闲话。一个问另一个: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你猜那个怎么答他?” “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钱逸群没好气道。 “咦!”狐狸大奇,“你当时也在么?” “寒山拾得这段话早就被传滥了!”钱逸群怒道,“我又不是和尚!何必这么忍!我只是想抓住那个yín贼,免了我爹的皮肉之苦而已!” “你直接杀了那个知县,岂不是更简单?”狐狸侧着头,眯缝着眼睛看着钱逸群。 钱逸群打了个寒颤:这县令虽然可恶,但终究有他的阶级局限xìng,以后若是能练成法术,抓起来打一顿也就是了,就此夺人xìng命终究有些缺德。不过嘛,法术在自己手里,想怎么用还不是我说了算? “那也行啊!”钱逸群爽快道,“还请大仙给个法子,总不能让我一介文弱赤手空拳跑去杀人吧?” “咱真没法子。”狐狸就地卧了下去,心道:跟咱玩心眼?还嫩着呢。 “大仙,”小钱满脸堆笑蹲了下去,凑到狐狸面前,“您就指点条明路呗,rì后小可若有所成就,怎会忘了您的恩泽?” 狐狸只是闭上了眼睛,不言不语。 钱逸群两世为人,哪里受过这样的腌臜气!顿时恶念上头,提起背篓就朝狐狸头上扣去,正好扣个严丝合缝。 他怒道:“你这孽畜!之前骗小爷我开门的事也就罢了,现在这般拿腔拿调,当你小爷我是吃素的不成!”说罢,钱少爷放声喊道:“玳瑁!去把张屠子叫来!就说有一张上好火狐皮子买卖要与他做!” 狐狸一听也慌了,心中哀叹:到底人心不古,若是放在八百年前,哪有这么放肆的?哪个不是跪地三rì磕头泣血求自己指点大道?它耳听外面人声脚步,心中又道:现在这人都是翻脸比洗脸还勤快,这回真是玩脱了,免不得故技重施…… “大仙,要不我每rì好吃好喝供着,您就大发慈悲帮个忙吧。”钱逸群到底年少熬不住,见狐狸没有声响,自己先泄了气。他也是关心则乱,忘了这胆小狐狸之前听说有妖怪的表现。 “好吧,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狐狸大大松了口气,就坡下驴,“咱也不跟你个嫩娃计较,姑且给你指点一条明路。” 钱逸群当即撤了背篓,蹲在狐狸面前,赔笑道:“大仙请说。” “一条烤羊腿。”狐狸道。 “烤羊腿?”钱逸群阅历不够丰富,一时没拐过弯来,“烤羊腿怎么杀人?” “烤羊后腿,给咱润润喉。”狐狸舔了舔鼻子,落下一滴晶莹透亮的馋涎。 “尻……烤羊后腿没问题!”钱逸群没想到事到临头竟然被这狐狸摆了一道!还以为它是灵种就不吃贿赂呢!不过既然有弱点,那以后也就好办多了。 不过…… “狐狸不是爱吃鸡的么?”钱逸群问道。 “咱才做了三年的狐狸,口味没改过来。”狐狸大言不惭道。 “明白!”钱逸群冲外面喊道,“玳瑁!不要找张屠子了,去买条烤羊后腿来!”说罢笑颜对狐狸道:“大仙,您先说呗。” 狐狸轻咳一声,心中转道:有些东西他rì后自己也能知道,不如先行点破,也算卖个人情。 “天生地长,人各有材。”狐狸犬坐起来,摇头晃脑道,“你这身坯虽然不错,却走不得刚猛的路数。” 钱逸群微笑点头,一脸虚心受教的模样,心中暗道:你要是敢说让我去练拳,小爷不剥你皮就不在苏州地界上混了! “依咱看,”狐狸道,“你这xìng子,这灵蕴,有四条路能走得通畅些。” “请大仙明示!”钱逸群满脸堆笑道。 “诀、咒、符、阵。”狐狸一改之前懒散模样装逼,认真道,“这四条路见效快,不用苦练,倒是合你的xìng子,只太过于取决天赋,等同于看天吃饭,你可想好了?” “未来也不是说不能改吧。”钱逸群心中不以为然,这又不是玩网游选职业,谁说一条路就得走到黑。 “你大可试试。”狐狸一脸挖坑等他跳的模样。 看到狐狸这般态度,钱逸群心中一动,暗中叫道:“书中仙,在否?” “奴家恭候仙长多时了。”悦耳的女声在钱逸群耳中响起。 这位鬼仙比狐狸不知爽快了多少倍,不等钱逸群发问,已经将狐狸说的话一一解释清楚。原来这“诀咒符阵”都属于玄术,修习之后人的气质自然会发生改变,这就和“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一个道理。 而真正能够得证神通、道通的修士,绝大部分都修习道法。可以想见,一个浑身术士气质的人跑去求道,不被鄙视已经很不容易了,更遑论得传真诠。 钱逸群屏绝了书中仙,暗道:刺头就算成绩再好,不讨老师们的喜欢,那保送名额也是轮不上他的。要我苦心磨砺去学不见踪影的道法,还不如先学了这玄术呢! “不过仙长天赋过人,jīng修玄术,未必不能得大成就。”书中仙适时说道。 “啊!”钱逸群心中荡漾,“小爷我果然是天姿过人么!”原来重生后的金手指开在这里!钱逸群心中大喜。 “仙长莫非不知么?”书中仙音带笑意,“仙长在言灵一道上大有天赋,实在是修符箓大器。” 言灵?钱逸群心中疑惑,从未在典籍里见过这个说法啊。 第八章互帮互助 言灵在古汉语中很少出现,以至于钱逸群看着还觉得有点东瀛味道。实际上早在东瀛人还没有语言文字的时候,上古神州就已经有了“言灵”的说法。书中仙自称是汉武帝时人,用词用语多保留了些上古残韵。她见钱逸群不解,便细细讲解起来。 传说上古天真之人,法于yīn阳,和于术数,道法玄术相济,宛如神明。在这些人之中,更有人能够一语成谶,说什么是什么。后人以为这是“未卜先知”,其实却颠倒了因果关系。 “这种人,我们一般叫他乌鸦嘴。”钱逸群心中暗道。 书中仙一笑,又道:“这便是‘言’的威力,也是咒的雏形。后来仓颉造字而鬼神夜哭,正是因为他将‘言’演成了‘字’,使得咒的威力凝固起来,更为持久,这就成了符。诀分口诀和指诀,也是言灵的变体,根源仍在言灵。” 听书中仙讲完,钱逸群心道:我以前倒是没有发现过自己有乌鸦嘴的天赋,她这么说是不是靠谱? “若不是仙长一语驱散周天魅灵,奴怎么会知道呢?”书中仙笑道。 “可还有其他一试的法子?”钱逸群对此茫然无知,幻境就像是一场梦,醒来之后只有淡淡的痕迹而已。 书中仙想了想,暗道:若是我传他一个咒,势必会被那白泽发现端倪,不如让他去找那白泽。打定了主意,书中仙道:“小奴不会玄术,仙长为何不从那白泽嘴里要个最简单的诀、咒?” 钱逸群一想也是,不过想到一条烤羊腿的代价,多少有些昂贵。他刚才已经打定主意忽悠这狐狸,没想到最后还是得落在狐狸身上。 狐狸见钱逸群沉默半晌,此刻又拿眼睛不住在自己身上瞟来瞟去,不由心血涌动,有些不好的预感。它问道:“那烤羊腿怎么还不来?” 钱逸群笑道:“许是铺子上没有现成的,正烤着呢。大仙,小可决定就学这诀咒符阵,还请大仙给个章程。” “噗,”狐狸冷笑一声,“这四条路虽是玄术,但也足以让寻常人耗尽毕生之力了,你还想四门学全?” “不拘哪一门,还请大仙指点。”钱逸群满脸堆笑,心中悲哀不止:别人学个东西只需要张张嘴,为什么轮到我就这么辛苦呢。 他哪里知道,秘术从来传徒不传子。这个时代要想学点真东西,三年挑水三年打柴,三年挑水打柴,九年光yīn若是能够得传真诀真术,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 穿越重生说起来都是天道的意外,就和避孕套破了没什么区别,还真把自己当天王老子一般? 狐狸眼睛滴溜溜一转,暗道:这小子报复心强,若是惹了祸,咱上哪里就食去?若是被不给他点甜头,以后恐怕又要叫什么屠子来剥咱的皮毛…… “也罢,”狐狸故作高深,“咱便破例传你避尘诀。” “避尘诀?”钱逸群一愣。 狐狸以为钱逸群看不上,连忙道:“此诀甚易甚简,却是根基所在,仙家莫不由此习之!若是你三rì内能够学会,证明资质不错,咱再教你个新的。”说罢狐狸暗笑:但凡有点修持的人都会学个避尘诀,却不是因为“根基所在”,而是为了保证自己高人的形象。 这个诀除了能让衣服不染灰尘,再无其他作用,甚至连汤汁都避不掉。 钱逸群原本的确有些轻视的意思,听狐狸这么一说,自然谢过,反正先学一个,也算是真正踏入那玄妙之门。 狐狸先讲了一通澄心静气的入手功夫,让钱逸群试着做了。钱逸群只觉得身体里那片湛蓝大海渐渐平复,很快就连波浪都不起,整个人都进入无比淡定的境界。狐狸从未转世为人,自然不知道琅嬛别院的大门除了会吸尽开门人的灵蕴,更能让人返观内照。 别说狐狸,就是其他修士也未必会知道。因为在他们得知琅嬛别院这个大秘密的时候,自身修为早就可以返观内照了。 作为修行小白的钱逸群,并不知道这就是自己的真如xìng海,只知道每次看到这片大海就有种物我两忘的静谧感。他想起那两道滔天水龙,隐约猜到这是他的力量之源,也很可能就是狐狸口中的“灵蕴”。 就在此时,海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惊破了适才的静谧,一连串的诡异音节闯入钱逸群的心底,最后凝成了两个字。 钱逸群睁开双目,神光内敛,口中诵道:“避尘!”刹那之间,钱逸群脚下腾起一股清风,吹动了袜带,掀起了衣袂,环绕直上,汇聚头顶,形成薄薄一个气罩,将钱逸群整个罩了起来。 狐狸看得目瞪口呆,避尘诀虽然是个大路货玄术,但是第一次就能用得有模有样还真不常见。 钱逸群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不满道:“没什么变化嘛。” 狐狸一歪头,舌头舔过嘴边,感觉牙龈发痒,恨不得咬出血来。 即便是上古灵种,见过不知多少高人天才,看到钱逸群如此轻而易举地使出了避尘诀,还是由衷生出一股羡慕嫉妒恨。它很快又安慰自己,若是自己的本尊,这种玄术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能不能教个有点用的?”钱逸群望向狐狸,突然福临心智,一改刚才的谄媚,有模有样道,“大仙现在就是普通狐身,貌似也没什么自保的手段,不如教我点实用的玄术,rì后我也可以保护你呀?你是我第一个见到的灵种,我不帮你谁帮你?”他这话说得无比诚恳,就连自己都信了七八分。 狐狸若是不狐疑还算什么狐狸?虽然不能否认这话说得在理,不过却只信了一两分。一张狐脸狡诈笑道:“你这话不错,不过人常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咱俩萍水相逢,怎能轻信?咱知道的玄术确然不少,却不敢误传匪人呢!” 钱逸群一听有戏,连忙问道:“大仙可有条陈?” “你我以血换血,两不相欺,我自然会将一身所知尽皆付你。”狐狸道,“若是你有缘进入神通境,得帮咱一个忙。” “什么忙?”钱逸群心头一紧,被那“神通境”吓得脖子一缩。 “咱轮回得累了,想重孕灵胎,再结灵体,到时候你得助咱一臂之力。”狐狸倒是认真的。作为上古灵种,虽然宿慧不失,但是转身投胎却是道力所为,不能控制。若是能让它自己选,早就选择生为人类了,起码没有被人剥皮炮制的危险。 钱逸群心道:只是一臂之力,要小爷我出两只手却是不能! 第九章御剑诀 “君子一言!”钱逸群伸出手,想与狐狸击掌盟誓,却发现拍过来的是只毛茸茸脏兮兮的爪子,伸到半途的手又收了回来,道,“下一个学什么诀?” 狐狸倒是不介意,道:“咱见你刚才口吐真言,倒是有些模样,既然你想要能用得上的,咱便传你个……” “仙长,言灵以咒为最上!”书中仙突然出声jǐng示。 钱逸群连忙打断狐狸的话头,道:“大仙,我听说咒语最灵,还请给个咒术。” “你知道什么是咒?”狐狸不屑地看了钱逸群一眼。 咒字乃是俗写,从口从祝,是个“呪”字。上古天真之人中有能以言语沟通天地自然,左右微末道力,被凡夫以为可以沟通神明,故而有“咒祝”并举一说。 狐狸详解道:“道力施行,岂是凡人能干预的?即便在上古真人中,也是极罕见的。后来所谓的‘咒’,不过是激发自身灵蕴改变物xìng的手段罢了,故而常与‘口诀’混为一谈。” 钱逸群心道:老叫兽果然就是不一样,不知多少年的底蕴在那里放着呢!书中仙也说我这言灵天赋在上古一样很罕见,说不定小爷我就是能够控制道力之人呐! “咒胜在不耗灵蕴,却讲究个契机。”狐狸倒像是真心实意地为钱逸群谋划,建言道,“若是没有契机,便是你叫破天都没用,若是有契机,轻轻道一声,自然而成。你若是想要与人争斗,学咒不如学诀。” 钱逸群恍然大悟,这倒是符合力量平衡的设定,否则自己以后画圈圈就能统治地球了,还让别人怎么混?当下笑道:“那请大仙两个都教我吧!” 狐狸差点喷出一口老血,道:“你也莫要好高骛远,咱脑子里有本《咒言行》,你若是真有机缘,便自己慢慢学了去。咱且教你一诀,教了之后你也别来缠着咱。”狐狸说罢,脑子一凝,心中暗道:这诀,教他哪个好呢? 诀与咒不同,乃是要沟通自身灵蕴。灵蕴越丰厚,诀的威力自然也越大。钱逸群的灵蕴不浅,但又不足以掌控那些杀戮中用的诀术。 “御剑诀!”狐狸犬坐地上,一本正经大声说道,倒真像是个老师一般。 钱逸群被这音量吓了一跳,至于“御剑诀”这种名头,他倒还不怎么放在心上。接受过科技时代各种网游、单机的锤炼,御剑这种技能貌似属于入门技,而且他也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上手就学会那些毁天灭地的玄术。 狐狸看了一眼木愣愣盯着自己的钱逸群,心中暗道:真是人心不古,当年咱要传点鸡毛蒜皮的东西给旁个,谁不是当下倒头就拜?也罢,你若是能帮咱重塑灵体,咱也不计较你的轻慢。 “两汉方士以指口并用为大诀,单用口或指为小诀。”狐狸自己倒是颇有古风,既然要交便将教得一丝不苟。略一探底就发现这便宜学生一点玄术的底子都没有,又没得耐心,实在不是上好的雕琢之器。 “右手诀较为简单,你且先记着一个剑诀就够了。”狐狸舔了舔嘴边,这辈子还从未在一天之内说过这么多人话。 钱逸群连连点头,这个剑诀他是知道的,就在“不久前”还用过——食指中指一并,敕令狐狸现出原形,结果反被吐槽了。 右手倒是简单,左手却不容易。狐狸没有人手,只能口授。这口授之下,它才知道钱逸群不知道天干地支与指节的对应,更别说五方五行了。无奈之余也只能先将六十甲子纳音掌诀先教会钱逸群,然后再细细将每个步骤要掐住的指节用鼻子点出来。 钱逸群这才知道那些江湖术士动辄就“掐指一算”,原来每个指节都对应了那么多玄术符号,就像人体算盘一样。不过这指诀也真是玄妙,掐的顺序不同都会有不同反应,就算最后形状一样,效果也大相径庭。 一人一狐在屋里头顶着头,搬弄了好一会儿功夫,总算是将这指诀牢牢记在了心里。正想找个轻巧的玩意试试,只听门轴吱呀一声,两扇房门已经被人推开,一股香气从门外先抢了进来,直冲钱逸群的鼻窍。 钱小小仔细迈着步子,双手端着餐盘,盘子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桂圆酒酿荷包蛋。她看了一眼蹲在地上跟狐狸玩耍的哥哥,眉头一蹙,硬生生将一口怨言又咽了回去,只将荷包蛋放在了桌上,没好气道:“吃些吧,先垫垫,晚饭已经在做了。” “还是自家妹子疼人啊,哈哈哈。”钱逸群甩开狐狸,两步跨到桌边,正要抓起筷子,突发奇想道:何不让妹妹看看我这新学的手段?当下收回手,故作高深对钱小小道:“适才为兄跟你说有仙缘,你还不信,现在让你看看哥哥我的手段。” 钱小小心xìng好奇,虽然心中还是不信,却立住了,假意不屑道:“谁要看你耍宝,又不是三五岁的娃娃了!” “小时候那些都是逗你玩的,现在这个可是真的。”钱逸群澄心静气,道了一声:“看好!”双手掐诀,随着大拇指在诸个指节点过,左手五指交相叠绕,最后捏出诀型。体内灵蕴海顿时波涛再起,水龙冲天,吟啸不已。 钱逸群右手化剑,二三指力挺得笔直,一指餐盘中的筷子,喝了一声:“起!” 钱小小瞪大了眼睛,看着餐盘里的筷子。 “老大不小了也不知道长进。”小妹嘟囔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钱逸群同样看着餐盘里一动不动的筷子,尴尬地用剑指挠了挠头皮,沉声道:“狐狸,过来给个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狐狸的太监嗓音透着一股幸灾乐祸的感觉,“你当自己是天才无双?咱所见的人之中,除了伊挚之外,还不曾见过有谁刚学会御剑诀就能御物的呢!这其中自然另有窍门,你若想知道……” “给我起!”钱逸群猛地暴喝一声,左手捏着诀型砸在桌子上,右手剑诀重重指向那双红木重筷。 刹那之间那双木筷活了一般,齐齐跳起,悬在一尺高的空中,瑟瑟发抖。 钱逸群知道那不是木筷怕他,而是自己身体里的灵蕴正通过右手剑指摄住了木筷。这股灵蕴之力断断续续十分涩滞,只是将木筷提在空中就如此勉强,更别说什么使出剑招。他细细梳理之下,发现灵蕴的量已经足够,就是运行的时候难以控制,必然是熟练度的问题。 放下了木筷,钱逸群轻抒一口气,转头面向狐狸道:“刚才,你说有窍门?” 狐狸吞了口唾沫,伏在地上,将长长的嘴鼻埋进大尾巴里,心中哀叹道:咱到底捡了个什么怪物?避尘诀也就罢了,连御剑诀都能这样!其实他才是妖怪吧! 钱逸群又朝狐狸摆了摆手:“你先别说,让我感觉一下。”说罢,他前一刻还沉浸在使用玄术成功的喜悦之中,后一刻已经进入了内中自我关照的静定状态。这才是推开真门的赠品,能让一个从未受过训练的人也像个老修士一样静定观心,反观内照。 狐狸抖了抖耳朵,心中纠结道:咱原本也没想告诉你……不过你这小子的xìng情倒是不错,还知道自己体悟。哎呀呀,如此资质倒是比灵蕴丰厚更为重要,莫非真是上天要咱再得灵体?只是这种人也最是难缠,不好哄呐。 钱逸群笔画半晌,时灵时不灵,直到荷包蛋冷透了,方才停下动作,用麻木的手指捏起筷子,缓缓开动。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灵蕴之海近乎耗尽,虽然也在缓缓恢复,但是这恢复速度却不容乐观。 “喂,小子!”狐狸见钱逸群吃完了点心,自己的羊腿还没有来,忍不住尖叫道,“咱的羊腿都该烤焦了吧。” “唔,是这样,”钱逸群抹了抹嘴,平淡道,“刚才是我哄你的,玳瑁怎么可能在我门前听用呢。” 狐狸双目圆睁,怒视钱逸群,弓起了身子,四爪抓地,一身被毛直竖:“咱跟你拼了!” 第十章临时替役 自然法则是很残酷的,狐狸这种犬科动物很难对体积远大于自己的目标发动有效攻击。 老白泽狐狸扑向钱逸群之后,被钱逸群御起的餐盘砸中了面门,长鼻子首当其冲,剧痛之中伴随着酸麻的感觉,如同破布袋一般落在地上,哀嚎不已。 钱逸群接住了落下的餐盘,退开一步,道:“你先别激动,小爷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狐狸,rì后还有求于你。咱俩之间与其这么各自谋算,不如推心置腹,对不?” “你先失信于咱,让咱如何信你!”狐狸眼泪汪汪,抱着鼻子怒道。 “唉,这是咱们欠缺沟通呀。”钱逸群放下餐盘,走近狐狸,给它扳着手指算一斤羊后腿肉多少钱,一条后腿多少斤,做成的熟食又价格几何,自家老爹在县衙里的工食银一月几钱……一番苦口婆心之下,钱逸群道:“现在你知道刚才你开的价码有多大了吧?” 狐狸心中叫苦:原本以为摊上了个有钱人家的小子就可以大快朵颐一番,没想到却是个驴粪蛋表面光的货sè,真真看错了人! “你定是在哄咱!”狐狸叫道,“看你家双门大宅好几进,哪里有你说得那么穷苦!” “你是不知道这世情呀!”钱逸群叹道,“我钱家三代公门,城外还有几亩好田,这才有了你说的大宅子。可这宅子也不足以让你动辄吃条后腿呀?一家人一年能够吃上那么一次就不错了!你没见我妹妹都得亲自下厨?家里统共就玳瑁和他爹娘三个仆人,你还真当我家是有钱人家?” 狐狸不知道老公门之中自有来银两的门路,想想一路上见到的人都是面有菜sè,心中已经信了大半,暗道:上次到人间的时候也是如此,看着盛世繁华,其实已经是夕阳薄暮,唉呀呀,真个是时运不济,怎的就进不了富贵温柔之乡呢? “你也忒没出息!”狐狸不满道,“家里穷倒还罢了,你怎地自己不知上进,弄个官做做?” 钱逸群当即将自己无缘科举,又没有经商的门路、本钱和头脑告知白泽。狐狸听得一双三角耳乱颤,终于无奈道:“看来咱这辈子想在红尘快活又是水中月,镜中花啦。咱劝你一句,这天下即将大乱,不下于五胡乱世,你家还是早作打算吧。” 钱逸群心中一惊:白泽原来也知道甲申之变?莫非这就是天命?现在这个时候,台湾香港都还是蛮荒瘴疠之地,肯定不能去,要不逃去朝鲜?rì本?不行不行,我怎么可以让自己儿孙当棒子、鬼子呢? 看来只有成仙这一条路了!就算不能成仙,学好了玄术,rì后在乱世之中也好有个活命的依仗。 想到这里,钱逸群又捏起了指诀,再次练习起来。狐狸虽然没有告诉他诀窍,但是数十次习练下来,自己倒也是摸出了些许门路,主要还是灵蕴的调动和控制。钱逸群悟xìng本就不差,身负压力之下,自然努力刻苦起来。何况这种刻苦比之高考之前的折磨,实在不算什么。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钱逸群已经能够熟练驾驭筷子了,不过换成是重一点的物品还是有些无力。狐狸虽然没吃上羊腿,但是吃上了一箩筐的骨头,倒也心满意足。当然,如果它知道这是钱家吃剩的,恐怕就不会那么高兴了。 钱逸群听着它咯嘣咯嘣嚼骨头的声音,看着外面天sè渐暗,盘腿在床上坐了,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腮帮,展开《百媚图》,自言自语道:“真不知道这周天魅灵去了哪里。” “就算召回来,你也不会用,想它作甚。”狐狸吞了口骨头渣,对钱逸群道。 钱逸群就势倒在床上,脑中传来书中仙的声音。只听她道:“这《百媚图》的魅气会碍主,否则前任主家也不会将此图封存在琅嬛别院。” 钱逸群没有回应,总觉得有那么些许不对。若这《百媚图》不是好物,那附着其上的书中仙又是什么呢?还有这天下,到底是因为白泽现世而成为乱世,还是因为成为了乱世白泽才现世? 就在他脑中渐渐放空之时,只听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啪嗒啪嗒,显然是女子的绣鞋,在这个宅院里也只有妹妹钱小小了。 哐当! 钱小小推门而入,急声叫道:“县衙来了话,说是那采花贼又出现了,要招爹爹回去抓贼呢!” 钱逸群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了起来:“这如何使得?爹爹的伤势未愈,怎是那贼人的对手?” “所以只有靠你啦!”钱小小上前拉住钱逸群手臂,硬是将哥哥拽下床,“你快换了爹爹的服sè,怎么也去应个号,免得又被那绿帽公寻到了由头发落咱们爹爹。” “妹子说得有理。”钱逸群拖沓了鞋子,正要出门,突然鼻尖一股幽香挑逗,正是自己妹妹身上的处子幽香。想想自己妹妹也算是吴县有名的美女,要是被那采花贼一招调虎离山,自家后院着火可如何是好? “妹子,你先去帮我将爹爹的刀取来。”钱逸群道。 “你可快些,爹爹硬要去呢。”小小着急道了一声,连忙跑了出去。 钱逸群连忙跑向狐狸,道:“狐哥,我能把妹妹托付给你么?” 狐狸脑袋转得多快,瞬间就了解了其中关节,想想这也是彼此增进情谊的办法,当下应承道:“咱现在灵力有限得很,想保你家宅颇有不足,要想保你妹妹倒也不难,你尽管去吧。” 钱逸群这才放下心,正要朝外跑去,只见狐狸追到了脚边,差点绊倒。狐狸拦在钱逸群面前道:“你五行强木,往东、北方去可无大碍。” 钱逸群笑道:“我怕什么?我要拿住那采花贼为爹爹免了后祸才好!” “怕的就是你这想法!”狐狸尖声道,“那人既然敢出头作案,肯定有所依仗,你这御剑诀才学了几个时辰?而且御剑诀虽然能够以诀御剑,却也要靠剑中真灵,你连剑都没有,岂能将它当御物诀用?” 钱逸群听到妹妹去而复返,也无暇追问“御剑”与“御物”的区别,当下快步跑了出去。小小双手捧着爹爹的私仿绣chūn刀,见哥哥来了连忙双手送出。钱逸群抓起刀:“妹妹好生在家,紧闭门户,切不要让宵小乘机。” “我自然知道!”钱小小双眉一挑,脸上温和了许多,“你自己也要小心些。” 钱逸群又接过爹爹的腰牌,取了件蓝灰的斗篷,大步朝门外跑去。 钱大通是经制正役,是吏部挂了号的,在钱逸群理解里属于有编制的公务员。在他手下还有一群人,名为公役,但是不在编制,属于临时工。 吴县虽然富庶,人口也属于上县,但是靠近苏州府城,所以钱大通这种“经制正役”的人数并不多,又分了皂、壮、役三班,平rì各司其职,轮流上班,虽然熟络却也不常碰见。 这回县尊被套了绿帽子,一听那贼人再次出现,登时发了牌子,三班衙役齐聚县衙。偌大的公堂上挤满了乌压压一片人。三班班头在前,使役在后,另外还有征发的民壮、弓兵、粮差、门子、禁子……足足有三百来人。 钱逸群赶到县衙的时候,连大门都进不去。他仗着自己脸面熟,好不容易挤开人群,刚走到门厅就听到堂上在厉声喝问:“快班班头钱大通呢!” 县令是不能直接罢免经制正役的,但是他却可以寻个由头弄得人家破人亡。姑且不说别的,大明律规定了比限,小案五rì一比,大案三rì一比,若是破案不利就得被抓起来打板子。钱大通已经因此挨过一通了。 听到县尊发怒,钱逸群连忙在人群中跳了跳,高声道:“回老父母话!” 第十一章重大嫌犯 前面的人自然分开左右,让钱逸群上前。钱逸群还是第一次见官,也不知道什么礼数,不管怎么只能先跪地回应道:“回老父母,家父钱大通下不得地,有负老父母,心中愧疚,特命小子前来替役。”说罢,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坐在公堂上的正印官。 这县令姓陈,年不过三十,白白净净的脸上留了些许胡须。看他容貌倒是诗礼人家出身,崇祯元年戊辰科中的进士,排名在二甲三十九名。不知他什么缘故,放着翰林院不进,一心补了个外放的县令,结果却遇到小妾被采摘的倒霉事。 年轻气盛,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他出来做官的时候,家里长辈也曾跟他说过“吏员欺官”的事,所以一来吴县就以树威为主,对手下吏员丝毫不手软。 陈县令冷哼一声:“看你小小年纪,有什么用处!” “老父母,”钱逸群抬头道,“若是办事,小子自然不如家父稳重能干,但眼下是去抓贼,小子年轻力壮,胜家父远矣,请老父母明鉴。” 陈县令一听倒的确是这个道理,又冷哼一声,道:“小小年纪,如何带班?且下去听令!”当下有副班头朱云生出来听命,正是钱逸群的表舅。钱逸群站在舅舅身后,跟几个快手一班。看看左右快手都只手拿铁尺、怀揣绳索,钱逸群顿时多了一份优越感。 好歹腰间这跨刀可是按照绣chūn刀的制式打出来的,比长剑略短,比单刀略长,轻巧狭长,便于携带。厚背薄刃,有如剃刀。刀柄颇长,可以单手用,也能双手用,据说在刀术名家手里威力巨大,乃至可以力劈马头。 钱逸群是早就内定要接班的人,钱大通自然也教过他几手刀术。不过钱家本就是个半路出家的捕快,横竖不过劈砍直刺之类的粗浅手段。再者吴县这么个鱼米之乡繁华之地,钱大通当值三十年,拔刀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三班听了县尊训令,立刻分了东南西北,全城搜捕那采花yín贼。虽然县令信誓旦旦一定要将那贼人绳之于法,但是下面的跑腿们却没那么高昂的兴致。他们之中大多是光棍,最不用担心的就是采花贼,反倒是因为这yín贼的出现多了不少谈资,也多了不少意yín的材料,各个都只想应付个差事。 钱逸群跟在朱云生身后出了县衙,看着这个身高八尺的壮硕表舅,道:“舅舅,那贼人会等着咱们这么过去抓不成?” 朱云生抬头看了看天sè,沉重道:“对付这种贼人,哪能如此大张旗鼓?人家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其实只是做给那些富户们看看,免得说县尊老爷不干实事。” “富户?”钱逸群一奇,“谁家富户遭了?” “是张家。”朱云生道,“在木渎也有偌大的桑圆,也养着几十个家人,结果大白天被贼人混进了小姐的闺房。家里婆子进去的时候,人都已经冷了。” 钱逸群吸了口凉气,眉头微皱:强jiān已经够无耻的了,还杀人!这家伙真是丧心病狂!一念及此,手里更紧了紧长刀。 朱云生停下脚步,瞪了钱逸群一眼,道:“你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大杀气?” 钱逸群一愣:“什么杀气?” 朱云生嘴唇动了动,知道自己话重了。年轻人,义愤填膺,怒杀之气勃发是很正常的,没必要多说。不过这杀气在老江湖眼里就是夜幕中的皓月,暗室里的明灯,碰上高手难免要吃亏。 他道:“怒而不杀才是正道理。你看你爹,再大怒气都能含着,不吐不露,这才是真功夫呢。” 钱逸群心下了然,知道自己刚才动心让舅舅发现了,惊疑之余也颇为佩服。不过……“我爹会功夫?是高人?”钱逸群饶有兴致问道。 “人生何处不修行,谁说一定要功夫?”朱云生握了握手里的铁剑,又道,“等会真打起来,你站远点,别误伤了自己人。” 钱逸群这才发现那班杂役都落后四五步跟着,根本没有一拥而上奋勇擒敌的意思。 十万户的吴县,天知道那贼人会躲在哪里。钱逸群心中暗道,这厮犯案这么勤,颇有些yù壑难填的意思。之前怎么就憋了那么久呢?说起来,采花贼也不是什么技术门槛极高的行当吧! 一道电光在钱逸群脑中轰地炸开。 如果不是这人刚到吴县,那么就是一个平rì里压抑许久的人,突然获得了行凶作恶的本钱。想想那受害的几家人家,非富即贵,小姐却不曾传出过艳名。若是正版的采花贼,不是应该冲着传说中的美女下手么?这厮却像是在报复一般。 再想到自己手里的《百媚图》,钱逸群一身冷汗。如果说有什么资本让人能够作恶,那么给人带来神通的周天魅灵首当其冲啊! 钱逸群又算了算时rì,正好对上,莫非就是自己放出的那些魅灵,附身在一个常受压迫的男子身上,使得他借jiān杀来报往rì的仇怨?那些豪门大户富贵人家盘算仇人的时候,自然想不起哪天哪rì给过哪个乞丐一脚……但是那一脚却足以让这乞丐翻身之后回头报复。 而且一直盯着人家女眷,看来这人多半是吃亏吃在女人身上。 “你在想什么事?”朱云生见外甥越走越慢,只得停下脚步问道。 钱逸群将自己的推论说给了朱云生,又道:“与其这漫天撒网,不如咱们回去查查,看张家小姐去过哪里,得罪了谁人。” 朱云生听了外甥这一通分析,口中干涩,面露苦sè,道:“不必查了,若你说的不错,我已经知道此人了。” “谁?”钱逸群好奇问道。 “卫老狗。”朱云生吐出三个字,顺带叹了口气。 卫老狗,一听就是个贫下中农受压迫阶级的名字。 钱逸群更想知道的是,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便问道:“这人是谁?” “也未必是他。”朱云生突然改了口,简直媲美相声里的“吃了吐”。他像是给自己找到了个好借口:“我只是乱猜而已,你权当没听。” 接下去的任务就十分轻松了,钱逸群明显发现这位表舅根本就是心不在焉,看看天sè黑了,夜风吹得人凉飕飕,找了个借口散班回家。自然有杂役还得继续巡街,也拿了副班头三五个铜板吃酒,乐滋滋没有怨言。 钱逸群回到家就看到正堂上灯火通明,家里人都没睡。钱母从玄妙观回来有一阵了,手里一串念珠,双目微闭留光,口中默诵太乙救苦天尊圣号。 见钱逸群回来,钱母双目睁开,口带哭腔,道了一声:“我的儿呦,这几rì到底去了哪儿?” 钱家二老年近三十才得了钱逸群这么个儿子,也算得上是老来得子。尤其是钱母,在当时属于名副其实的高龄产妇,在分娩前就藏了一把锯子在床褥下,一旦难产就要让稳婆锯开盆骨取出婴儿,也算为钱家传宗接代完成了任务。 好在钱逸群是带着宿慧转世,降生的时候没怎么折腾,努力配合,这才母子平安。古有母亲因为难产而恨自己的儿子的先例,钱母溺爱这个顺产的功臣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 钱逸群上前拜见母亲,笑道:“儿子有仙缘,山中一时,红尘三rì,其实什么感觉都没有。” 钱母嘴一撇,不悦道:“你这猴jīng就是变着法来哄为娘,这世上还真有神仙不成?快坐下让娘看看,这几rì阿是瘦了。” 钱逸群心中无奈,腹诽道:你既然不信有神仙,还去烧什么香拜什么神? 钱大通刚才被老妻埋怨了半晌,心中也很是懊悔让儿子犯险,见儿子平安回来,这才干咳一声,问道:“可有什么事么?” 钱逸群将事情本末说了一遍,方才问道:“父亲,那卫老狗是何人物啊?” 第十二章淫贼真身 钱大通略一沉吟,道:“你还记得前两年那场民变么?” 钱逸群茫然点了点头。前两年就是天启六年,当时魏忠贤派了东厂缇骑来苏州抓捕吏部员外郎周顺昌,谁知周顺昌的民间基础很不错,数万人聚集要保周顺昌。东厂哪里有善男信女?嚣张跋扈惯了,动手打人,结果反被愤怒的民众杀了。 当时的巡抚毛一鹭飞书běijīng,说是民反,眼看就是一场大狱,有五位义士出头顶了下来。他们五人后来就葬在虎丘之侧,有墓碑为“五人之墓”。这事是钱逸群亲身经历,加上前世背的《古文观止》中有张溥的《五人墓碑记》,所以印象颇深。 “与舅家有什么关系?”钱逸群仍旧不解。 “你那表弟,就是当时卫老狗从混乱之中抱出来的。”钱母听了一声叹息,“他本是个烂赌鬼,也是因为这事,你表舅托人让他进公门吃了一份工食银。” “那……舅舅怎会怀疑是他?” “因为就在上月,”钱大通双手微微发颤,“给张家桑园采桑养蚕的卫小娘子死了。仵作验尸后说是暴毙,连尸身都没让卫老狗看一眼就火烧了事。” “啊!”钱逸群张嘴结舌。这十九年来,他在思想上已经越来越像个明朝人,对于挫骨扬灰死无葬尸之地的事看得远比前世要重。只听爹爹这么一说,就知道其中关窍肯定是仵作拿了张家的好处,再推想一下,卫家姑娘也多半是死得极惨,连个好尸身都清洗不出来了。 钱母浑身发冷,闭了眼睛连连转动念珠,口诵“太乙救苦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钱大通突然一拍桌子:“难怪两桩案子都是白天犯案,因为那卫老狗夜里要看牢房!” “他是狱卒?”钱逸群问完,突然又叫道:“父亲,卫家这案子,咱们可没牵连吧?” “我钱家有家训在,怎能跟他们一起做下这等伤yīn功之事?”钱大通不悦道。 钱逸群这才松了口气,心想那卫老狗也是个可怜之人,获得神通之后想着报仇也是人之常情…… “救命啊!来人啊!”一个尖锐的公鸭嗓子就像是被人踩了脚的太监,刺破了静谧的坊间夜景。 旁人一脸茫然,钱逸群却听得十分耳熟,那正是狐狸的声音! 能让那头胆小的狐狸开口喊救命的事多不胜数,但是眼下应景可就只有一桩:采花贼! 钱逸群环视客堂不见小小,闪电般抓住佩刀,弹身而起,一个闪身就朝后宅跑去。 好在钱家不大,两个倒拐穿过一道小月门就是家人休息的后院。黑暗中两点绿光,分外瘆人。钱逸群心下一慌,差点一刀劈上去。 “是我!”狐狸眼看着周围人影憧憧,脚步杂乱,却也顾不得掩饰身份,大声喊道。 钱逸群当下收手,不跟狐狸两个啰唣,往妹妹闺房跑去。小户人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兄妹俩的房门就在一排,只是一头一尾,相距不过十来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黑影正从妹妹房门里出来,左右顾盼,像是在找离开的路。 “yín贼受死!”钱逸群一声暴喝,提刀冲了上去。 钱大通紧跟在钱逸群身后,心中大叫不好:儿啊儿,你这么大声地喊出“yín贼”两字,万一让左右邻舍听到了,让你妹妹rì后如何做人? 钱逸群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小小比他小两岁出生,自己从小看着妹妹长大,兄妹感情极好。看到yín贼笃悠悠地从妹妹屋里出来,他根本不敢想象屋里的情形。 yín贼被钱逸群这一声暴喝吓了一跳,脚下已经慢了。他再一看钱逸群持刀劈来,当下一个闪身,手冲地上一甩,只听得“啪”地一声,一股黑烟腾空而起,将他彻底裹住。 黑烟散尽,那yín贼的身影也没有了。 钱逸群刚刚举起的刀登时变得无从下手,只得先往妹妹的房间里去看看状况。刚走出两步,耳中一刺,原来是狐狸发出了一声尖啸。 “临走大过进水位!”狐狸尖叫道。 “什么?”钱逸群一愣。 暗夜之中突然闪出一道黝黑的铁尺,直拍钱逸群的肩膀。钱逸群闪身避开,袖子却被铁尺的锐角划开。 “革、鼎、雷山、归妹!”狐狸又大声喊道。 钱逸群心神一分,又被那铁尺拍中了手臂,疼痛牙根酸痛,叫道:“你到底是帮谁的!” 狐狸喊了两声,都是边跑边叫,没让人看到它的位置。它见钱逸群竟然连卦象方位都不知道,心中暗道自己真是抛了媚眼给瞎子看。 钱逸群那边没有了狐狸的“捣乱”,对付这黑暗中伸出来的铁尺反倒轻松了许多。大凡灵蕴丰厚的人,第六感大多较强。何况那yín贼只是隐身,并不能控制空气流动,出手之前多少有点预兆。 两人尺来刀往打了片刻,那yín贼见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手中多提着各种农具、刀具,还有人拎来了大公鸡,准备用鸡血破邪。眼看战局一时不利,yín贼也不恋战,抽身就逃。他同样不懂卦象方位,不知道这里有人能看破他的行踪,否则走得还要快些。 狐狸是个瑕疵必报的xìng子,之前吃了亏,眼看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哪里肯放他逃跑,当下在人群中抽冷子喊道:“他爬在地上往屋里去了!” 钱逸群一个跨步,正要举刀往地上刺,脚下却已经踩到了一条小腿,只听到“咔嚓”一声,嘶哑的惨叫随之而起。 要说这yín贼也算是胆大妄为,竟然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碰上像钱逸群这样没有实战经验的雏鸟,说不定还真会以为敌人走了,毫无防备地冲进去探看妹妹的安危。 yín贼怎么都想不到,钱家不养狗,却有只鼻子不逊于狗的狐狸。而且这只狐狸还是上古灵种,虽然不能看破隐身,感应能力却是极强,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不爽地“看”了个透彻。 钱逸群看到地上渐渐显露出一个瘦削的人影,黑暗之中看不真切,隐约却是有些熟人的影子。吴县公门就这么大,他时常在衙门跟着父亲走动,肯定在哪里见过。 “卫老狗!我钱家哪里对你不住!”钱逸群张口喝破yín贼身份,一刀递送上去。 “钱老贼与那帮恶贼沟通,害我家姑娘,怎能放过你们!”卫老狗彻底显露出身形,斜靠在地上,被钱逸群的单刀架住脖子,声音凄厉。 “呸!我爹爹才不是那样人!”钱小小屋里亮起灯,影子尚未出来,声音已经闯了出来,铿锵有力砸在地上。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事爹爹就算知道,也肯定不会去和县尊翻脸。虽然说外官不压强吏,强吏也不敢轻惹外官。有时候官吏和睦的景象纯粹是麻杆打狼两头怕,谁会去为了个不相干的人把自己陷进去呢? 钱家家训说:公门修行,不伤yīn功……这种情况下没有落井下石雁过拔毛已经算是做得十足了,真要是见义勇为仗义执言,祖宗们肯定会很难过。 “我爹爹不是那样人!”钱小小一身金光,手持一盏油灯,移步出了闺阁,身上衣衫完整,不像是被人非礼过的。 她这一出门,金光顿时大放异彩,将油灯都掩盖了下去。钱小小原本就是貌美如花青chūn无敌,配了这光彩更是宛若天人。这一亮相非但保住了自己的名节,更让在场众人不敢直视。 尤其是那卫老狗。 卫老狗转过头,不敢看小小,哑声道:“没想到菩萨都保着钱家小姐,我是死得该!只是可怜我那女儿啊!她还不到十四岁啊!”卫老狗喊得声嘶力竭,悲戚非常。 钱逸群见妹妹没事,心中石头已经放下来了,怒气渐渐消散。又想起这老头孤苦一生,就一个女儿还被人虐杀了,的确也是可怜人,心中不由生出了恻隐之心。钱小小也上前低声道:“哥哥,这老狗虽然可恶,倒也可怜。” “玳瑁!”钱大通赶了过来,“去喊人来,将此贼押送大牢!” 钱逸群这才发现周围人已经不少了,墙外更是人声鼎沸。自己这般捉贼,早惊动了左右邻舍。在这个时代,街坊邻居对于别人家的事格外敏感,岂会装作不知不闻? “还是给了我吧!”一个北方口音在这片吴侬软语声中格外嘹亮,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一只手如同鹰爪般朝卫老狗抓去。 第十三章沧州客 钱逸群想都没想就一刀刺了上去。 前世的钱逸群是个乖乖牌文科生,转世之后也走的文士路线,即便发现“此路不通”之后,还是没有彻底投入武行。然而此刻的钱逸群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杀意,如同混战老手一般将仿制绣chūn刀刺向了那个从天而降的男人。 那男人手中闪过一道白光,正是一柄长剑。他飞身而下,长剑出手,人却还是扑向了卫老狗。 长剑划破夜空,转瞬时间就飞到了钱逸群的面门。钱逸群一个慌张正要架刀格挡,只见身上金光勃然而发,硬生生将这飞剑截了下来。钱逸群眼看着寒芒闪烁的长剑钉在自己眉心,不由后撤一步吸了口冷气。 “御剑!”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公鸭嗓子又刺激了众人的耳膜。 钱逸群略一低头扫过手中的仿制绣chūn刀,牙关一咬,决然地松手扔在地上。他不是用刀的行家,父亲的这柄佩刀真正在他手里的次数屈指可数,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却像是做出一次重大的抉择。 那人听到这口音难辨的喊声,下意识朝声源望去,却不见一个人。虽然隐隐之中感觉有些不祥,腾空的身子仍在扑向卫老狗的途中,难以折转。 金光之下,钱逸群左手捏诀,右手剑指沿中线直上,点在剑上。登时一股清凉由指间传入身体,与澎湃而起的灵蕴海相撞。两者略一收缩,顿时交融在一起,再不是钱逸群练习时的晦涩滞碍,就像是多了一只手,牢牢握住了那柄宝剑。 狐狸之前所谓的“小窍门”,说穿了也不过就是提醒钱逸群去换柄真剑罢了。 这御剑诀原本就是借剑气与灵蕴的抟合而产生驾驭之力,所谓“神依形生”,一截木筷哪儿会有宝剑的“神”? 钱逸群由难入简,再加上这剑非普通铁匠打出的凡铁,灵气更甚,等于给钱逸群又减去一层难度,御剑诀的威力顿时大增。钱逸群剑指轻轻一挥,宝剑已经调转剑尖,指向了那凭空出现的男人。 那男人还没扑到卫老狗,猛然觉得心神振荡,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宝剑竟然调转方向朝自己飞来。 “不自量力!”那人剑指一指,暴喝一声,“请宝剑转来!” 灵蕴控剑就如手臂一般无二,灵蕴深厚者譬如大力士,浅薄者如同蒙童,虽然人人具有,但是一深一浅之间岂能以道里计? 钱逸群指节一震,就像是有人用力要将他的指诀掰开一般。他勉力压住指诀不散,整个手臂一甩,想挣脱这股钳制之力。 空中宝剑发出一声颤鸣,似转非转,剑身竟然微微打弯,一时间僵持在两人之间。 周围一干凡夫俗子哪里见过这等景况?之前看到钱小小身上金光乍现已经瞠目结舌嘴都闭不拢了,现在更看到钱家小郎君和一个飞天而入的高人御剑对决难分高下,内心中早就震撼得无以复加,全身心投入在看戏之中。 正因为这些邻里不动,更让那来者心中纠结,胯下蛋疼。若是这帮凡夫一拥而上,他有的是办法一招克敌,将这些人全都放倒。然而这些人引而不发畜而不动,却让他只能心存戒备,平白留出了一部分实力提防他们。 钱逸群却没想那么多,意念一加,更强大的灵蕴之力涌向宝剑,使得那剑又朝前刺了三五分。 那人眼看自己已经在剑光之下,再也不能留手预备旁人,手指如舞,气海翻腾,全身的灵力施加在宝剑之上。 只听得“嗡”地一声,宝剑转身,寒芒一点正对钱逸群鼻尖。钱逸群只觉得手中宝剑几乎脱离了控制,仅存一丝感念再无法动摇宝剑分毫。 “给我转过去!”钱逸群暴喝一声,身体里的灵蕴之流勃然膨胀,原本筷子粗细,猛然胀大得如同梁柱。 莫名而来的强大灵蕴顿时就将宝剑从那人控制之下又抢夺过来,一气呵成,就如同从小朋友手里抢一支棒棒糖。这舒畅的感觉让钱逸群心旷神愉,剑指灵动,再次朝那男人刺了过去。 “你就只会直来直去么?”狐狸忍不住又叫道。它总算解开了心头疑惑,知道了为什么钱逸群在力竭之后还能将琅嬛别府的大门推开第二段。原来这小子总能在暴喝之中将潜藏的灵蕴激发出来,多半是因为身俱天赋。 看着钱逸群这让人又恨又爱的模样,狐狸心中暗道:有这么一个盟友,还真是刺激…… “灵力也能躲避开?”钱逸群没想到看不见摸不着的灵蕴之力竟然也能通过规避躲开,顿时晃动手指,空中宝剑如同被丝弦控制的木偶,上下左右不住地摇摆起来。 万事万物皆有其特xìng,力的特xìng就是凝聚与方向。看似无形,其实也一样会被拦截、干涉、打退。钱逸群不知道怎么躲避对方灵力,只是无规则地斗折蛇行,倒也让那男子难以将剑再夺回去。 那男人可没有钱逸群金光罩体刀剑不侵的法宝,连连闪身躲过宝剑,四周一探,没有发现那位出声指点的“高人”,心中已经凉了半截。在他看来,这个菜鸟新嫩显然天赋不错,但要想与他拼斗还欠火候,反倒是那个躲在暗处没有出手的“高人”更为可怖。 敢放任自家“孩子”跟强者对抗而不出手,那就意味着他有极大的自信可以瞬间制敌,不让自己人受到伤害。江湖之中宿老隐逸不知凡几,说不定此刻就有一位,借他给徒子徒孙练手呢! 想通这一关节,这北地汉子更加有些束手束脚,见钱逸群的飞剑压根不成章法,索xìng卖个了个破绽,让宝剑削破了衣袖,却也伸手握住了剑柄。他不敢托大,全身灵力一吐,以力破力硬生生将剑夺了过去,随手插回剑鞘。 钱逸群连忙用力,只是让宝剑跳了两跳。只见那男子手中翻黄,一张符纸贴在了剑柄与剑鞘的接口处。钱逸群的灵力顿时就如断了的风筝线,尽数收回体内。 “在下沧州戴世铭,你是谁家弟子!”那男子取剑抱拳,额头止不住泛出一层冷汗。 周围邻舍不敢对“神仙”动手,眼看这场争斗就此告一段落,心中纷纷好奇:这人先放了软档,想来是是钱家郎赢了。 钱逸群反观内照,见自己灵蕴海中少了一半灵力,增益缓慢,平复呼吸,大声喝道:“你夜闯民宅,还有王法么!” 戴世铭看了一眼吓得魂不附体的卫老狗,又看了看钱逸群。钱逸群年轻稚嫩的脸上映着火光,让他一时间不能明白钱逸群用“王法”来说事,到底是真的雏儿,还是讥讽他。 秘法传人,哪个会将王法放在眼里? 第十四章虚张声势 一时间,钱家后宅的院子里静得掉根针都算是巨响。 狐狸擦着钱逸群的小腿跑了过去,换了个位置。 “仙长,它是让你站过去。”书中仙的声音在钱逸群耳中响起。 钱逸群刚还想起腿踢飞这只帮不上忙的狐狸,经书中仙一指点,这才发现狐狸已经犬坐在自己身边不远处。钱逸群小心翼翼踱步过去之后,才发现虽然只差了三五步,眼界顿时一开。非但挡在了妹妹身前,同时又将卫老狗纳入了控制圈中,更主要的是正对了那个名叫戴世铭的男人,可谓绝佳站位。 戴世铭是老江湖,当然知道这个点的重要xìng,但他实在不能确定这是钱逸群无意为之,还是那头大尾巴狗——长得就和狐狸一样——能够看破先机,有心示主。 如果是后者,这狐狸狗也算得上是灵物了! 钱逸群占了位,气一长,正要说话,只听到老爹突然喝声道:“你这贼骨头!阿是不将王法放在眼里!” 戴世铭听了这句吴地官话,忍俊不禁,哈哈一笑:“我乃沧州戴世铭,令师没跟你说过戴家么?”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家伙看来是误会了什么,八成是把狐狸当成什么高人了。 “我师父乃世外高人,只是传授我一些微末尘技,从来不曾跟我说过什么沧州戴家。”钱逸群道。 戴世铭一听,顿时放了一半的心。只要对方是世外高人,必然自重身份,等闲不会出手,今天这事即便无法善了,自己想走总算不成问题。 他道:“既然小哥与令师都不是江湖中人,今晚确是戴某唐突了。冒犯之处,还请小哥与令师见谅则个。”他这一放软,倒显得自己是个有度量的正人君子,之前出手抢人飞剑杀人的事顿时就成了“误会”。 偏偏钱逸群还没得老年痴呆症,对于刚才差点中招的事还耿介在怀。不过小钱捕头也知道这人的实力姑且不论,但是实战经验就要比他强上不知多少倍。这种情况下,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 他像是也忘了刚才的那一幕,笑道:“我倒是对江湖游侠钦慕的紧,既然阁下是江湖儿郎,我也不该得理不饶人。家规森严,过了戌时就要收静人定。请阁下明rì再来一叙,今晚还是早些回去安息吧。” 钱大通听儿子这么一说,心如明镜,暗自后悔自己刚才唐突了,原来儿子也不是铁打铁就能胜他。又见儿子说得体面,心中暗道:我儿果然是天纵英才,这话就连我这个老公门也是说不出的。 “不敢叨扰,来rì必定登府谢罪,不过此人嘛……”戴世铭目光转向地上的卫老狗,“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哎!”钱逸群生出一只手,压住戴世铭的话头,“戴兄何必如此……” 戴世铭心中一喜,暗道:原来这雏儿是吃软不吃硬的,我也真是利令智昏,早些说开了岂不方便? 只听钱逸群继续道:“既然明知是不情之请,怎能说出来让我为难呢?卫老狗是县里重犯,不能交给你。” 戴世铭臼齿一错,横眉怒道:“你敢消遣本大爷!” “咱有师父做后盾,还真没什么不敢的。”钱逸群眉毛一挑,像是真有个法力无边的师父在身后一般。 戴世铭被钱逸群一呛,心中却又怯了几分。他见过不少名门大派的年轻弟子,自己也是世家出身,像钱逸群这样目中无人的狂妄小辈还真是车载斗量,不足为奇。 “家父乃是吴县捕头,你莫非还想去大牢里走一遭么!”钱逸群喊道。 “哈哈哈,”戴世铭仰头大笑,“戴某也要在吴县耽误些rì子,你我大可以盘桓盘桓,年轻一辈中有小哥你这样资质的人却是不多啊。今rì夜了,戴某先行告辞。”一语未竟,戴世铭已经拔身而起,脚在树干上一踩,双臂张开,朝外飞去,转瞬之间已经隐没在夜空之中。 钱逸群心中骇然,脸上却没有波澜。他对于自己所处的世界却越发迷茫起来,难道这个世界是圣人满街走,金仙多如狗?自己随便捡个宠物就是上古灵种,墙外随便来个宵小就是元婴高手? 卫老狗瘫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这俩人为他打打杀杀,却毫无头绪。他从来不认识这么厉害的外乡人,而且县里一向风评寻常的钱小哥竟然也是个剑仙高人,实在太超出他的承受能力。 因为担心那个戴世铭不讲究,来个半道埋伏劫持,所以钱大通命人将这卫老狗锁在后院柴房里。钱逸群过去装模作样布了个阵法,吓唬他说只要敢踏出一步就会挫骨扬灰。卫老狗听了只是点头,颇为认命地缩在柴房一角,斜着头看窗外的夜sè星空。 钱大通又安排了捕役在看住柴房,权当个临时的大牢,等天亮了再转回县中牢房。他安慰了女儿几句,眼睛却不住地瞟着儿子。钱母担心女儿,一定要拉着一起睡,顺便对那周身金光无比好奇。钱家小姑有佛菩萨庇佑的消息也如同长了脚一般跑得飞快。 “我也不知道,只见那老狗突然出现,伸手来掐我脖子,身上就炸起一道金光,将他弹开……”钱小小一脸茫然,心中却忍不住窃喜,暗道:一定是我平rì好事做得多了,真的有神佛庇佑。不过,哥哥只会赌钱喝酒也能得神佛庇佑……嗯,一定是沾了我的光! 钱逸群却知道妹妹虽然心地善良,但是要想让漫天神佛这么给面子却是不可能的事。他见父亲走的时候目光中充满了疑惑,知道母亲这边也有大量的问题要问,更别说那些来帮忙未果,一脸仰慕想来套近乎的邻居了。小钱同学只有假装刚才争斗太累,一副娇容就差晕倒在众人面前。 众人自然不能再拉扯着他,连忙送钱小郎君回了卧室,悄然退去。 等众人脚步声渐远,钱逸群一个跟斗翻了起来,扯过狐狸,满脸卖笑道:“今晚多亏了狐大仙啊!” “说来也不是咱表功,”狐狸得意洋洋道,“咱答应了照看你妹妹,自然说到做到,不像某人答应了羊腿却只给几块骨头。” 你不是一样吃得欢快?钱逸群心中暗道,脸上依旧笑道:“多谢大仙!话说,那个金光是什么宝贝?” 第十五章易中玄 狐狸舌头舔了舔嘴边,脖颈一伸一缩,从口中吐出一粒鹌鹑蛋大小的珠子,周边一圈金光,浮在空中。它道:“这是咱留着保命用的金刚珠,乃是用佛骨舍利祭炼而成的宝贝。别说一个凡夫俗子,就是大罗金仙都未必能奈它何。” 钱逸群正要伸手去拿了细看,狐狸已经一口吞下了珠子,道:“这是咱保命用的宝贝,岂能给你?话说,你竟然连‘易’都不曾学过么?”狐狸学得极快,顺口就将钱逸群的“转移话题**”学了过去。 “这个……平常人家,谁去学那个呀。”钱逸群给自己找了借口。 “外面书肆里不到一钱银子就能买上一套,你竟然还不学,真是暴殄天物啊!”白泽当即给钱逸群普及起“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三才通备而就四象,四象演八卦……”。 钱逸群知道这狐狸狡猾地转移了话题,不过这些东西从狐狸口中讲出来,倒是颇为有趣,一字一句都像是印在了脑子里,丝毫不觉得枯燥晦涩。狐狸见钱逸群虚心好学,资质也不错,一时谈得兴起,也没有藏着掖着,竟将《易中玄》说了个足本。 它说的《易》可不是市井流传的《易》,而是实实在在的玄术易。与世俗的易学最大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世人看易是个平面,八卦各安方位,是为八方。而玄术易中的六十四卦却是立体的,以人为太极为球心,八卦在外,就如八面骰子,一卦一面,用之可辩周天方位,趋吉避凶。 “若是这易数修得好的人,可以修出三层。”狐狸道,“四千零九十六面卦,真是神机鬼藏,步步为营,咱也就见过陈抟有这个本事。” “嘿嘿嘿!”钱逸群心中大喜,“大仙能教我否?” “不能,”狐狸没好气瞪了钱逸群一眼,“大道三千六百旁门,你想全都学?贪多嚼不烂!”狐狸不说自己不会,一副严师模样教训钱逸群道。 钱逸群心中一闪亮,暗道: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刚才事发突然,自己竟然就跟个莽夫一样持刀冲上去了。御剑诀的用处也不大……想到这里,手臂不由酸痛,就着灯光一看,被铁尺打中的地方泛起老大的乌青。 狐狸凑过去嗅了嗅,道:“一股sāo气。” 钱逸群心道:您老披着这身狐狸皮毛,有资格说人家sāo么? “那个卫老狗果然是魅灵入体,这气味,啧啧,真sāo。”狐狸掩着鼻子转过头,露出一脸的嫌弃,“不过咱看他是个短命的货sè,等他一死,这魅灵也该能够返回图轴了。其实呀,照我说,你今天就该将卫老狗交给那个戴世铭。” “哦?”钱逸群一愣,“那个家伙要卫老狗干嘛?”那卫老狗除了会隐身之外别无长处,就算去当兔儿爷都没人要。 “他应该也是被魅灵的气息招来的。”狐狸道,“幸好你没露出《百媚图》,否则他绝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魅灵招惹他了?” “你不知道?唔,你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狐狸一脸得意,“且听咱讲来,虽然说魅灵附体之人一死,魅灵就会回归图轴,但是在两汉之后,有人发明了一种缚灵阵,能将灵物变成地缚灵听用。也就是说……” “丫是想抢了我的魅灵!”钱逸群大惊,“杀了卫老狗,然后把魅灵困住!” “的确如此,”被人打断话头,狐狸有些微微不满,它道,“所以咱若是你,索xìng就让戴世铭杀了卫老狗。等他牵引魅灵入体的时候,全部灵力都用不上,随便飞过去一剑就能干掉他,到时候魅灵自然还是回到图轴里。” “那到时候怎么召出来用?”钱逸群心中暗道这白泽还真是只合格的老狐狸,又虚心咨询道。 狐狸没好气地看了一眼钱逸群,道:“咱又没用过,怎会知道?你与其想那些没有影子的事,还不如早些打坐入静,滋养灵蕴。” 灵蕴的威能已经让钱逸群上瘾,他对于这种难以言明的“东西”十分好奇,却难以理解,只是当做网游里的魔法值来看,反正在他这个境界也用不着探究更深。 钱逸群叹了口气,没想到人在大明还是逃不了努力用功的命运。不过想想十多年之后风云变幻,自己正当壮年,父母肯定年迈,真可谓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都要靠他支撑,不由动力大增,盘腿坐床,返观内照。 静定之中,钱逸群看着自己的灵蕴之海渐渐恢复,速度却依然不容乐观。正感无聊时分,他的心头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仔细一看却是个混混沌沌的珠子,光而不耀,温润异常。钱逸群放了神念在那珠子上,轰然一声,整个世界都是狐狸的那太监般的公鸭嗓音。 这嗓音说的正是刚才那套《易中玄》。 钱逸群刚才听完只是觉得有趣,虽然记住了大半却完全不会用。此刻在识海之中再次听到,却是一种明悟的感觉。 他这边内中感应,身外自然显像。 硕大的yīn阳两鱼周身环绕,先是一个圆环,继而变成了一个圆球,将钱逸群彻底包裹起来。黑白圆球之外,一道道金光显现,或是长线,或是短折,正是yīn阳爻象。六爻成一卦,钱逸群身外很快就凑齐了乾兑巽震,坎离坤艮八个卦。 狐狸看在眼里,奇在心里,暗自惴惴:这少年到底什么来路?咱随便口传的东西,竟然就能直接印心显像!这这这,这太妖孽了! 这等身显异象只有灵蕴丰厚或者心底纯净无暇的人才能看到,狐狸是上古灵种当然一览无余,其他人却都完全没有被这满室金光惊扰。 钱逸群彻底感悟完了这八卦,身心舒泰,正要从灵蕴海中回神,只听到书中仙的声音说道:“仙长……小奴只能助仙长到此了。” 钱逸群听书中仙的声音疲惫不堪,若存若亡,连忙问道:“书中仙,你怎么了?” “刚才小奴不自量力,将白泽的口授用法力转为心传,好让仙长明悟易数之妙。”书中仙道,“有些用力过度了。” 钱逸群心中有感:原来是它在暗中助我,真是……证明小哥我是天命所归啊! “仙长,奴要在图轴中静修恢复,还请仙长答应小奴一件事。”书中仙本想说“不情之请”,只是记得戴世铭的前车之鉴,索xìng大大方方提了请求。 “你说,”钱逸群道,“只要我能做到的。” “千万不能让周天魅灵归图啊!”书中仙不知哪里找来的力气,“这周天魅灵一旦归于图轴,只能封锁于琅嬛别府,否则非但会碍主,还会危害世间。” 书中仙说罢,声音渐渐消散,任凭钱逸群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 钱逸群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窗外蒙蒙发亮。狐狸已经抱成一团睡在自己的棉被上,火红sè的毛皮起伏,十分惬意。 钱逸群跳下床,舒展身体,骨骼喀喇声响,整个人jīng神饱满,活力充沛。他回头看了看狐狸,心中暗道:魅灵会碍主的事,狐狸怎么没说?天下大乱这事倒是十分靠谱,哎呀呀!原本时空里只是一群人打冷兵器战争,现在哥哥我把周天魅灵放出去了,这不是一下子从历史小说跳到了玄幻小说么! 且慢,也不能全怪我。钱逸群心中又道:在哥来之前就有上古灵种之类乱七八糟不科学的东西,所以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玄幻背景。唔,我到底是穿越到了一个异世界,还是回到了明朝? 第十六章心物交关 若说是异世界,偏偏所有的历史都能和自己历史教科书里的内容对应。 若说是回到明朝,哪里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钱逸群第一次思考这么高深的问题,很快就有脑仁发痛的感觉。 狐狸缓缓睁开眼睛,嘴巴还埋在脖子下面的皮毛里,瓮声道:“你出来了?” 钱逸群点了点头,正要想说昨天打坐的时候看到的异象,只见狐狸抬起头,说道:“你昨晚所得,露一手给咱瞧瞧呗。” 钱逸群正要问怎么个露法,心中念头一动,眼前已经浮出一个球面。自己就像是被包裹在圆球之中,感觉身子都轻了不少。这圆球的球面上分布着长短不一的爻象,组成了八个基本卦。 这八卦之象并非固定不变。在刚出现的时候略定了定,转眼就飞速转动起来,甚至到了瞬息万变的境况。 “心不动,物不动,自然就不动了。”狐狸心中很是惊叹,嘴上却不肯说破,只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情指点了一句。 钱逸群连忙收敛心神,眼前这个八卦球方才降慢了转动的速度。他问道:“为什么这些卦象变来变去的?大仙给个科学原理呗。” “易”源自河图洛书,伏羲氏因此演出八卦,近取诸己,远取诸天地外物,讲说的是天地至理。只是因为他的境界太高,后人看不到那么深厚的底蕴,只能用来推演世事变幻,看似玄妙,其实不过得了一层皮毛罢了。 世事变动说起来顺应“道”,但是“道”实在太大太广,可以说存在就是合理。于是推衍一门的祖师先辈们,找到了“交关”。所谓“交”是指自心与外物相撞;“关”如关隘,乃是心物碰撞的节点。只要把握了“交关”,就能把握事物的发展方向,占尽先机,趋吉避凶。 仔细听狐狸说完,钱逸群心中默默过了一遍,道:“原来算命就是这么算出来的。那怎么会准?人心机变,随时都有百千个念头闪过,他知道我哪根筋不对,选了另一条?” “俗人为所yù为,真人自然而然,所以这两者都有轨迹可循。”狐狸道,“就如一个老丐,你怎能指望他行出宰相一般的事来?只要别套错法子,自然能算出来。你以为你机变得厉害,在那些衍算高手眼中,就如rì出rì落一样。” “听你这么说,倒是有人真能不被算到?”钱逸群奇道。 “至人提携yīn阳,圣人还虚合道,到了这两者的境界,谁都算不出来。”狐狸舔了舔嘴唇道,“你现在不过一介俗人,知道那么多没用,还是先给咱弄些吃的来。昨天那骨头太硬,能让厨子炖得酥些么?” 钱逸群正想再从这老叫兽口中挖出点东西来,只听到门外脚步声响,一听就是软底绣鞋体态轻盈之人。放在钱家,除了妹妹钱小小再没不会有别人。不过妹妹从来都是咋咋呼呼风风火火,何时变得这么秀气了? 狐狸却是知道钱小小是家中的厨子,没有她就没有吃的,否则还真舍不得把金刚珠的庇护之力用在她身上。 两人心思不同,目光却都落在了门上,只等钱小小推门进来。 钱小小端着餐盘,上面是一碗热腾腾的糖水荷包蛋。经过昨晚的事,她对哥哥的感观越发复杂起来。从小跟着哥哥玩,听哥哥讲故事、做诗词,总觉得哥哥是天下一等一的才子,天纵英才,在小伙伴面前说不出的骄傲。 结果哥哥却因为不能参加科举,就整rì游街窜巷,喝酒耍钱,跟一群浪荡子混在一起,过往的崇拜渐渐成了“恨其不争”的怨念。 没想到xìng命关头又是哥哥挺身而出,一力撑住了这个府宅,虽然没有惊艳的诗词歌赋,却有着更让人既敬且畏的神仙道术……原来这些年,竟是自己这个肉眼凡胎世俗小女子错怪了哥哥……钱小小想到这节,不由羞愧得红霞扑面。 钱逸群不知道钱小小在想什么,见她在门口站了半天,索xìng开口道:“小小?进来呀。” 钱小小没想到哥哥这么早就起来了,头皮一麻,硬板起脸,推门进去道:“你今个儿倒起来得早。爹爹说让我别吵你功课呢。” “哈哈,哥哥我天纵英才,功课那种事,偶尔做做就行了。”钱逸群拉过鼓凳,自觉坐好,“呦,还是白糖水铺蛋呢!” “娘说你昨晚有功了,让犒劳你!”钱小小放下餐盘,在对面坐了,看着哥哥吃。 虽然钱家家底殷实,不过敞开吃鸡蛋却是不能够的,诸如白糖、鸡蛋这种好东西是肯定不会给妹妹吃的。钱逸群知道自己占据了家里的大部分资源,对妹妹一直有点愧疚,不过妹妹反倒认为理所当然,对他这个哥哥的要求也只是多照顾家里别在外惹事而已。 闻了闻淡淡腾起的香甜热气,钱逸群将餐盘推给小小,道,“这个你吃吧。” “你怎么这么小家子气?一个鸡蛋值得让来让去么?”钱小小嘟囔着,手指却顶住了餐盘,不让哥哥推过来。 “为兄昨天动了真气,吃不了荤腥。乖,你吃掉吧。”钱逸群道,“昨晚没吓着你吧?” “只是看他那脸有些恶心罢了。”提起昨晚的事,钱小小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哥哥,对往rì里自己没大没小颇为懊恼。她见哥哥真的不吃,借机作sè道:“你是真不吃还是假客气?” “真不吃,你吃吧。”钱逸群心道:等哥哥我成了仙,把养鸡场搞起来,到时候鸡蛋也能敞开吃了! 钱逸群重生以来不是没有想过爬科技树,钢铁玻璃造不出,肥皂成本太高,养鸡总行吧?问题是散养的鸡好养活,偏偏抓到笼子里关着养不是鸡瘟就是炸窝,饲料也跟不上,要想成功可能真得等自己成仙了。 “你不吃我就给爹爹端去了!”钱小小端起餐盘,看也不敢看哥哥,逃也似跑了。 “对对,给爹爹补补身体。”钱逸群连忙在妹妹身后追了一句,表示自己也是孝顺儿子。 狐狸没等到自己的早饭,十分不满,哀怨道:“这小妮子太不懂事,昨晚要不是咱罩着她,哪里能有今rì?竟然一点表示都没有。” “要我去帮你昭告天下么?”钱逸群没好气呛了一声,“好让大家都知道吴县钱家有一只披着狐狸皮的白泽神兽,那神兽还有一个刀枪不入的宝贝。” 世间所谓现世报,恐怕在吴县来得最快。钱逸群这话刚出口,余音未落,狐狸眼中怒气未消,就听外面砰砰砰有人敲门。 这吴县谁敢这么砸钱捕头家的大门?放在后世也是个领导啊! 玳瑁他爹怕是公中有事,慌慌张张跑去开门,却看到三个青衣小帽的下人,品字站在门口,气势汹汹。 为首那人抬着下巴看着玳瑁他爹,恨不得从鼻孔里说话。他道:“我家老爷叫钱逸群过府一叙。” 第十七章碧玉剑簪 白泽坐在桌子上,眼珠子转了又转,背上火红sè的皮毛像是过了一遍水,盯着钱逸群,认真道:“咱刚心中起了一卦,你有凶事。” 钱逸群吸了口冷气:“那……你那珠子借我用用?” “这你就想多了,”狐狸严肃道,“就算你死了,咱还得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呢。”这金刚珠虽然效果殊胜,但是用过一次就得重新祭炼七七四十九天,所以能够不用最好不用。狐狸又担心失了这法宝被钱逸群欺负,更不敢将这软肋说出来。 “尻!”钱逸群骂道,“石头捂热了都有感情,你却如此冷血。” “金刚珠虽然不能给你,咱却另外给你预备了件宝贝。”狐狸倒像是没有听到钱逸群说的,从口中吐出一件小小的玉雕。那玉雕通体翠绿,长不过三寸,一头稍尖,可以看出是一柄小玉剑。 “这么小?也能伤人么?”钱逸群接过玉剑,放在掌心里左右看了。他本不信任这宝贝的威力,谁知刚入手中便感觉到一股磅礴剑意,绝没有意思凛冽的杀气,可又沉重得让人觉得自己别万千利刃笼罩,稍有异动就会被万剑穿心。 “这是我故友的配剑,你若能炼化自然妙用无穷。”狐狸略有不舍道,“即便炼化不得,也能破邪除秽!可别傻乎乎地随便扔出去才是!” 钱逸群问道:“你那故友想来也是史上有名的大人物吧?” “人称,”狐狸一字一顿道,“公!孙!大!娘!” 这四字若是在圈内人耳边响起,无不是震撼莫名。偏偏钱逸群还是个门外汉,只因为杜甫杜工部的一首《剑器行》才知晓此人。他非但没有感到可靠,反倒更生犹豫,纠结道:“这不会是舞女的簪子吧?” 狐狸知道自己的媚眼又抛给了瞎子,气得牙痒,恨不得就此收回来,道:“你不要就还给咱,莫要暴殄天物!公孙氏弟子众多,你若是在外面胡说什么舞女,小心她们剥了你的皮!” 钱逸群心中暗道:原来这位公孙大娘也不是个简单的舞女啊!不过这剑怎么炼化?还是求上这狐狸一求。 狐狸见钱逸群放了软,一脸媚颜又要来讨便宜,心中暗想:以往所见高才厚蕴之人无不是自珍自爱之辈,偏偏这货让咱把持不定,真是天生奇葩,人间罕见。罢了罢了,直接告诉他吧,省得碍眼。 不等钱逸群开口,狐狸扭头道:“咱今跟你说了,你且记住。万千法宝不离一个‘感’字。原本的死物,因感而生灵,这是天地之间的通则。要炼化法宝,只要与之同感就行了。” “感?” “咸心为感。” 咸者,皆也。 一人一物,两心相皆,自然感应。 钱逸群握着玉剑,心中揣测:这剑上的剑气我倒是感应了,只是不知道还要感应些什么才能将之炼化。 正当钱逸群琢磨炼化法宝的时候,只听到外面的闹声越来越大。 原来是玳瑁他爹开了门,却碰到来者不善,跋扈得不把主人家放在眼里。玳瑁他爹虽然知道这种青衣小帽狗眼看人的仆役最容易搬弄是非,可也得维护主人家的尊严名誉,用软话挡了不让进,坚持自己先进去通报。 谁知来人是铁了心要落钱家的面子,不管不顾就要往里冲。 玳瑁老爹当了一辈子的仆役,是照顾过老太爷的人,余威尚在,昨晚又见识了少爷大发神威,底气更壮。说不让进就是不让进,来人再跋扈也不能动手打人,虽然人多力壮,却也只能耗着了。 钱逸群一步步往外走,心中将这伙人已经拨罗到了戴世名头上。他心中暗恨:这姓戴的还真是敢打上门来,看来是死活要跟我这儿硬磕了。现在就算要把卫老狗交给他,我这心里的气也顺不了! “我儿,外面闹什么呢?” 大门口的争执声越来越大,钱大通年纪大耳朵不好,这才听到。 “爹,我这就去看看,您先堂上歇着。”钱逸群上前虚扶父亲入堂,手中玉剑紧攥,大步朝外走去。 钱逸群来到大门口,只见玳瑁他爹挡在小门,双手紧紧抓着门框,用身子挡着不让人进来。外面是三个青衣小帽的青壮,已经一脚顶住了门轴,不让老家人关门,一边还对这老家人推推搡搡,口中骂骂咧咧。 钱逸群心中揣测:听这口音是府里来的人。苏州府是文章繁盛之地,天知道有多少致仕的达官贵人,形成一张偌大的关系网。这些人看似退休在家养老,其实仍旧能以布衣之身影响朝堂,绝板的高高在上! “这是谁家的人,忒无礼了!”钱逸群心中打定了主意,厉声喝道。 玳瑁他爹早就快支撑不住了,见少爷出来,连忙闪开一边。他正要解说前因后果,只见钱少捕头一手制止,已经上前喝道:“谁的狗腿敢踏进我钱家这大门,我就让他后悔生在这世上!” 那三个下人也吓了一跳,迈出的腿在空中滞了滞,最终还是踩在了门槛上。当头那人道:“你怕是不知道我家老爷的名头,且跟你说罢,我家老爷乃是苏州府文老爷!” 苏州姓文的人家不少,若说苏州府文老爷,那就只有一个。 身为左中允的文震孟。 当今崇祯皇帝是藩王入主大内,还在补习东宫的课程。为崇祯讲解经史集义的rì讲官,就是这位左中允文震孟文老爷。 身为皇帝的老师,每天讲解经史,即便在京官中也是举足轻重的职分,何况在地方上? 虽然文老爷远在京师,苏州地方上却已经将文家捧到了天上。这文家乃宋末名相文天祥之后,正统的衡山文氏。 文震孟的曾祖父就是姑苏名士文征明。文征明可是跟唐伯虎、祝枝山齐名的江南大才子。更难得的是他非但才名盛,还是实实在在的翰林待诏,活了九十岁! 文家有这样的辉煌家声,再加上当家的乃是状元公文震孟,家声显赫,就连苏州知府见了他家人自然也得客客气气。 听说是文老爷家的人,玳瑁他爹深深吸了口气。文震孟名气没有其祖文征明那么高,可也是苏州最近的状元公,如今身份清贵的东宫讲官,每天都能见到皇帝的人!他担心少爷撑不住这等大场面,连忙偷偷后撤,回去找老爷通报。 钱逸群虽然不知道文震孟有多高的地位,却还记得前两年状元夸官的热闹景象。他是转世而来,到底没有那么强烈的畏官情节,而且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现在的潜规则是不传之秘,却早就被后世的小说家掀得底裤都没了! 若是县令知府的家人,钱逸群或许还会怕,不过文老爷嘛,实在是太高太远了。人们只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谁听说过跋扈的东宫讲官么? 钱逸群冷声笑道:“你们这是自寻死路!”一语言罢,手中玉剑一抛,捏起指诀,御在当空。 “哈哈哈!你拿这妇人的簪子来吓你爷爷么!”那仆役大笑道。 钱逸群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谁知这厮见了如此异状竟然还敢出言无状,不由心头怒起。 那仆役又嘲讽道:“你当这天下就你会这些奇门异术?哼,我家少主人往来的多是比你更厉害的异人呢!”他又退后一步,道:“本来请你去是给你面子,如今你不识相,rì后有你好果子吃呢!我们走!” 钱逸群正当青壮,阳气充沛,火气攻心,不知哪一丝情绪勾动了那柄玉剑,原本袖珍的碧翠剑体猛然一胀,足足长成了二尺八寸的青锋利剑,剑体窄细,白光贯rì,剑身周围裹着一层碧玉剑光。 玉剑这一变身,钱逸群登时感觉通体爽泰。之前的滞涩感顿时消失殆尽,剑指微动,剑身感应,如臂使指,远比昨晚更让人有种随心所yù的感觉。 钱逸群轻轻一指那仆役,玉剑几乎同时便飞刺过去,在空中化作一道绿光。; 第十八章杀是不杀 玉剑刺破空气,就像是完全没有一星半点的摩擦力。钱逸群直觉上知道如此迅疾的速度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连忙转过剑指,玉剑旋即转开。 这一瞬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钱逸群只是想给那人一个教训,玉剑却已经刺入了那人大腿。又因为钱逸群往旁边一拉,竟然将那仆役的整条腿都削断了。看到如此恐怖的杀伤力,钱逸群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总算脸上没有显现出来。 文家那为首的仆役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身形一晃,地上倒了一条看着眼熟却又有些陌生的……人腿,顿时一股剜心割肺的痛楚从下而上,彻底将他击倒在地。 那仆役死命弯起腰,抱住创口,哭喊道:“我的腿!你敢对我文家下这狠手!你全家别想活着离开苏州府!”另外两个仆役连忙上前抱住他,却手足无措,浑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钱逸群脑袋一懵,心中惴惴:这下可坏了事!原本只想吓唬一顿,打上几巴掌,咬死他们是招摇撞骗的骗子。文氏家大业大,还能跟自己的小门小户较这个真?何况门下出了恶奴,对他们自己的家声也不好。 一不小心却断了人家一条腿,这就到了动用私刑的程度,文家可以理直气壮给县令施压,让县令依大明律整治自家。 索xìng…… 钱逸群双眼微微一眯,嘴角上扬,似笑非笑道:“如今恐怕我倾家荡产,你们也不会饶了我家罢?” “我要你们全家人的命!”地上的仆役哀嚎着。 “还不叫人抬他去看郎中!”另一个文家仆役叫道,“他若是死了,看你怎么交代!” “我文家要碾死你们,岂不是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钱逸群微微颌首,道:“此言极是。”他一步迈出门去,左右一看,周围邻舍都很识相没人开门出来。这一看之下放了大半的心,手中一转,玉剑缓缓飘荡身侧。 “你、你、你想做甚!”一个仆役看着钱逸群满脸狰狞,吓得扔下了地上哀嚎的同伴,蹬蹬后退三步,满脸惊恐。 另一个胆子小,眼见那飞剑诡异,顿时吓得坐倒在地上。 “你们说得很对很对。” 钱逸群手指一转,玉剑顿时朝那三人飞去。 这一剑了账了倒地的独腿,直接从他喉前刺入脖颈后面飞出,又刺进了后退要逃那人的后背。玉剑锋利无匹,连一丝血丝都没有留在剑身,转了一圈又回来刺入了最后那个仆役的后心,透胸而出。 “我儿……”钱大通站在天井里,将儿子杀人灭口看得清清楚楚。 钱逸群早听到了父亲的脚步声,毫不惊诧,收了玉剑在手,反手背在身后,转身就朝父亲跪了下来。 想想重生以来,他从未像其他孩子那样给父母下跪请过安,二老宠溺儿子,也从没在这上面挑过礼。现如今他惹下了这桩泼天大祸,心中并没一分杀人的不安,只有对此生父母的愧疚。 “父亲,”钱逸群沉声叫道,“儿子给家里惹祸了,请父亲与母亲带了小小去乡下避祸,儿子在这里赔命给他们。”到底是朗朗乾坤三条人命,绝对无法善了。索xìng让家人躲起来,自己能跑多远跑多远,说不定还能投奔李自成,混个大顺王朝的开国功臣。 “我儿……”钱大通苦涩说道,旋即一叹。 就在钱逸群要再说“父母快走”的话,只见钱大通原本略有佝偻的背脊突然挺值,豪气顿生,掷地有声道:“我还掌着这个家!三条人命何须举家逃匿?来顺,去把卫老狗放了。” 来顺就是玳瑁老爹。这位年进天命的老家人,听了老爷这句话,浑浊的双目中迸发出久不属于他的jīng光。 钱逸群这回是真懵了,看着钱来顺健步如飞朝柴房跑去,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老态龙钟宛如七老八十的家仆。 “玳瑁,”钱大通伸手一指,又道,“去库房找些火油,将那三人尸身烧了。” “就在大门口?”钱逸群失声惊讶道。 “对!”钱大通说得斩钉截铁,目视门前的血肉残躯,“光明正大地烧!” 说罢,钱大通缓缓转过头,直视儿子,语重心长道:“我儿,公门之中的活计有伤yīn功,能少做还是少做。要真到了无可奈何时,那下手就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我儿做的好。” 钱逸群第一次明白舅舅说的“杀气”。身穿燕居袍服的父亲看起来慈眉善目,一身福字绸缎,就像是个致仕的老员外,而口中吐出的话,却字字凌冽,句句锋芒,像北风、如寒刃一般拂过自己的心头。 钱家本就不大,不消片刻,一个弓腰驼背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钱大通父子两人眼中。 卫老狗拖着步子,缓缓走到钱大通面前,与他对视一眼,余光已经看到浮在空中的三尺玉剑。他没有说话,望向门口,浓浓黑烟夹裹着阵阵尸臭扑向他的面门。 刹那之间,卫老狗已经懂了。 “斩白鹅……”一夜水米未尽的喉咙里挤出这么三个字,说不尽的惆怅。 所谓斩白鹅,其实就是用旁人来替代当处死的死囚。这些用来替死的“白鹅”各式各样,有天生的傻子,有身份可疑的外地人,也有灌了汤药的无辜……总之一刀下去一了百了。 钱大通放出了卫老狗,就是要让卫老狗当这只“白鹅”。 钱逸群这才知道刚才父亲说的“干净利落,不留后患”并非单纯表扬自己,还是在勉励自己再接再厉,将眼前这只白鹅一起杀掉。到时候只要推到卫老狗这个“妖人”头上,自己非但不是杀人凶手,还是铁铁的狭义高人! “好,好,好!”卫老狗嘶哑着声音吐出三个“好”字,双目通红看着钱逸群。 他突然扬起头,惨声道:“我活该!我该遭这报应!可我闺女却是为什么该遭横死!?” 钱逸群手指轻跳,玉剑竟然发出微微颤动,像是要震开指诀一般。 “钱少爷,要我当这白鹅也无妨!”卫老狗脖颈青筋纠结,对钱逸群道,“只要你替我闺女报仇!手刃张家那个畜生!我死了也念你的好!”这话说得嘶声力竭,与其说是恳求,更像是威胁。 钱逸群心中却像是被搅乱了的腊八粥,五味杂陈。 细细想来,整件事的起因其实是卫姑娘被害。然而大户人家银弹无敌只手遮天,将这人命案子压了下去。一个蝼蚁般的卫老狗能怎么办?能为女儿报仇么?能伸冤诉苦么? 甚至,在他有了隐身的异能之后,都无法对抗那个“畜生”,只能找女眷报复。 这非但是生理上的无力,更是心理上的无能! 他,就是卫老狗,一条老得连牙齿都松动了的狗! “不、不可杀他……”书中仙的声音气若游丝,在钱逸群耳畔响起。 第十九章一言咒 考究钱逸群的前世今生,他从来不是个天真善良的孩子。他相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更相信“自作孽,不可活”。让他动手杀死卫老狗,充其量只是给他带来一丝叹息,绝不会纠结。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钱逸群对书中仙的话越来越重视。 书中仙虚弱得好像随时会咽气的jǐng示,顿时瓦解了他杀人的动力。 钱逸群看着双目赤红呼吸急促的卫老狗,心中暗道:这魅灵回归图轴之后是否会碍主暂且不提,看书中仙这个意思,她肯定不愿意这魅灵回去跟她作伴。自己若是直接秒杀卫老狗,也不知道对书中仙是不是会有不好的影响? 先不说惹得“美女”不悦,光是少掉个知无不言的指路人就亏大发了! 若是让卫老狗逃了出去,胡乱说几句,钱逸群当街杀人的祸事无论如何都包不下来。 钱大通从来没看透过儿子的想法,甚至对于这个“天才儿子”有种盲目的信任。哪怕是钱逸群给家里惹下了滔天的祸事,他也没有怪过儿子分毫,只是将公门里一切能用的法子都挖了一遍,所有可能用上的关节都想了一回。 看到儿子久立不动,钱大通这才出声问道:“我儿?” “我不杀你。”钱逸群在脑中过了几遍,下定决心道。 卫老狗吃了一惊,双目渐渐回归清明,一字一顿重复道:“你、不、杀、我?” “不杀。”钱逸群看着卫老狗,“昨晚那人要杀你,我看他不顺眼,所以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这……” 非但卫老狗,就连钱大通都被这个理由惊住了。前者是因为突然明白昨晚那人的用意,心有后怕,后者却是因为儿子这么任xìng实在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在钱大通眼里,钱逸群可是个少年老成,目光远大的人。这么孩子气的话,还是头一次从自己儿子嘴里说出来。 “隐去身形跟我身边为奴,”钱逸群手中剑指高举,道,“或是死在当场,你选一个吧。” 卫老狗毫不犹豫地身子一晃,身形从空气中渐渐淡去。 钱逸群微微闭目,侧耳倾听,果然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卫老狗的声音很快在他身侧响起道:“多谢钱少爷留老奴一条贱命,老狗愿意追随少爷身边,做牛做马!若是……” “你倒是聪明,”钱逸群微微一笑,“非但保住了xìng命,还想让我帮你报仇?我且说给你听吧,昨晚那人手段不在我之下,一心想取你狗命,我能护住你就已经是你的造化了!” 卫老狗诺诺,不敢多嘴。 钱逸群转头对父亲道:“父亲,这老狗有些用处,儿子想留下他做个使唤人,这烂摊子不知该如何收拾。” 钱大通微微有些头痛,看看焦黑的三具尸首,臭气已经弥漫开来,恐怕邻舍就要出来查看了,当下道:“你快进里屋去。今rì之事是卫老狗私逃,文家家人奋勇拦截被其所杀,你也受了重伤,最终还是让那老狗逃了走。可知道了?” “儿子明白。”钱逸群连忙回身身后大门旋即关拢,可见那卫老狗也是个有眼水的。 钱大通连忙进去换了个衣服,跨上仿制绣chūn刀,朝公中去找关节了。 钱逸群听着外面人声渐渐喧哗,边往里走边说道:“文家是什么人你总知道,这海捕文书恐怕今rì就会发下来了。” 身边空气之中有个苍老声闷闷道:“是,少爷说得是。” “你若是对我忠心耿耿,rì后替你报仇也未尝不可。”钱逸群貌似不经意道,“若是有所贰心……” “老奴省得事!”卫老狗连忙道,“老奴对少爷绝不敢有贰心!” 钱逸群这才略略放了心,直到看到贼头贼脑的狐狸,方才彻底放了心。任何疑难杂症之下,老叫兽多少会有些让人耳目一新的看法。 狐狸盯着钱逸群身边看了半晌,道:“倒看不出你是个心善的。” “哥从小就心善!有道是走路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少扯淡了!”狐狸道,“你留下他就是个祸胎,何不一剑刺……呦,这么快就解封了?” 狐狸看到钱逸群身后的宝剑,眼中一亮,就连声调都止不住地往上扬。 钱逸群手中宝剑一紧,心道:莫非这剑跟它的灵体有关联?还不曾见过他这么上心呢。 狐狸轻快绕到钱逸群身后,盯着宝剑看了又看,摇头晃脑无比陶醉道:“啧啧,以怒解封,淬血而归,缘分缘分。千年疑惑一朝尽解,好爽好爽!” “狐狸哥,能说得明白点不?”钱逸群知道这关系自己的第一件兵器,转过身对狐狸赔笑道。 “我一直以为这柄剑是小幽的,没想到是小盈的。”狐狸笑道,“难怪一直解不开,看来小盈到最后还是原谅了小幽,否则这剑也不会落在小幽手上……这些都跟你没有关系,咱说说你这跟班吧,你就让他这么一直跟着?” 钱逸群大开房门,让卫老狗跟了进去。等确定屋内只有两人一狐,这才命卫老狗显出身形,一边战好。钱少爷在鼓凳上坐了,轻咳一声,道:“说实话,我真不放心他这么一直跟着我。” 卫老狗刚想表表忠心,看到狐狸那双黄绿黄绿的小眼珠在他身上扫过,吓得闭上了嘴。 “你也别不服气。”钱逸群扫了一眼卫老狗,没好气道,“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我且问你,若是有人给你服了什么毒药让你暗算我,换取解药,你干么?” “什么xìng命胁迫,咱看几两银子就够了。”狐狸幸灾乐祸道,“你明知道他靠不住,还让他留在身边?而且他可是魅灵附身的主儿,你艺不高胆倒挺大。” “所以看狐哥哥有什么办法,让我能安心。”钱逸群笑道,“狐哥通天晓地,肯定有好法子。” 狐狸眼珠一翻:“你别捧咱,没用!咱一个树下野狐,知道什么?要咱说也可以,你得先答咱一个问题。” “敢不尽言?” “你是怎么知道咱家本尊的?”白泽盯着钱逸群。 钱逸群喉头一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从见到这只狐狸至今,它的确只说过自己是上古灵种,从未说过自己是白泽。想想自己连上古灵种到底是什么物种都搞不懂,要说猜出来的,肯定少不了被鄙视。 哎呀呀,怪只怪自己说漏了嘴! 钱逸群哈哈一笑,道:“是《百媚图》告诉我的。”转瞬之间,他已经做出了权衡,将书中仙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明明白白。书中仙显然是极怕白泽,把她暴露在白泽之下,rì后只会更加依存于他。 白泽辟魅,不会怕书中仙。不过白泽也有恢复灵胎的命门握在自己手中,所以不敢乱来。 现在钱逸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通过暴露书中仙的存在提升白泽的好感度,同时又加重了对书中仙的控制,有利无弊的事何必蹑手蹑脚? 白泽没什么反应,怀里的《百媚图》上却传来了轻微的颤抖。 “这世上有型有款的人物尚且靠不住,更何况连影子都见不到的?”白泽点拨了一句,不在纠结这个话题,回归正题道,“你要是想留下这人倒也无妨,倒是有很多法子可以用。撇去你不会的,倒是有门一言咒可以用。” 钱逸群双目放光,看着白泽。 第二十章姓名性命 白泽略一低头,道:“此咒盛行于夏商之世,属于命咒。换言之,你若是对他下了一言咒,他这一世生死成败都在你一言之间。” “这个不错!”钱逸群大喜。 夏商之世,人心古朴,很多人都希望好友能够用对他用一言咒,好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有所依靠,倒不像是钱逸群这样用来奴役他人。 实际上,这一言咒是借针行咒,取的不是穴位而是人的本命星位,光是推算星盘就废了老大的力气。好在白泽在这方面颇为熟络,一时半刻倒也准备得周全。至于行针的手法颇有讲究,内里乾坤一时半会也解释不了,钱逸群只听了个大概,便依葫芦画瓢照白泽的要求去做。 一言咒的咒言需要上古古音才能震动契机,在当下早就失传数千年了。白泽也没有跟钱逸群商量,直接让钱逸群发出了一连串吊诡的音节。当钱逸群吐完了最后一个音节,只见卫老狗身上发出一阵水蓝光波,荡漾一周,渗入皮肤之中消失不见。 “给他个新名字。”狐狸对钱逸群道。 “钱卫!”钱逸群脱口而出。 卫老狗只觉得脑袋上像是被重重敲了一棒子,头晕目眩,转而又恍恍惚惚如同大伏天洗了个凉水澡,从头顶心爽快到了脚底。 钱逸群见卫老狗——也就是现在的钱卫,浑身打摆子,还以为是一言咒的副作用。不成想,这原本佝胸偻背浑身yīn气满脸猥琐到了极限的老赖子,竟然直起腰,昂起头,硬起关节,虽然满身污垢,却颇有气质。 正常人的气质。 同样苍老的容貌,花白的头发,感觉上却像是变了一个人。钱逸群惊叹一声,暗道:所谓气质果真不虚!唉,看来我在修术的同时还得注意点自身气质,若是变得神叨叨让人嫌弃就得不偿失啦。 “钱卫,”狐狸郑重地叫了一声,“姓者,xìng也。名者,命也!今rì你家主人给了你xìng命,用这一辈子来报他也是应尽之意。” 钱卫从未有过如此感受,只觉得呼吸顺畅,心中敞亮,跪在钱逸群面前:“钱卫愿此生为主人做牛做马!” 钱逸群看了一眼钱卫,示意他起来,转向狐狸道:“狐哥,刚才那话是说给我听的吧?” 狐狸疑惑地看着钱逸群:“莫非你连姓名之说都不知道?” 钱逸群微微摇头:“咱不是读书人……” 姓者,xìng也; 名者,命也。 轩辕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得姓者只有十二个,可见姓的宝贵,并非摊上个老爹老妈就能有的。必须要本人获得“xìng”,然后才能有“姓”。等到了见xìng得姓的境界,在凡人眼里就已经是神仙一流的人物,为后世开了姓氏的滥觞。 至于名的起源更是直接来自一言咒,在当时称为“祝”。族中灵蕴强大的长辈用一句话为孩子的将来制定好命运的剧本,只是后来一言咒失传了,命名的风俗也就变成了族中亲友对新生儿说点吉利话。 钱逸群天赋使然,言灵发动,恰合炁机,又适逢一言咒的咒力尚在,故而直接为钱卫赐姓命名,就如同在一片贫瘠的荒野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这种子说起来并不稀罕,初生时人人具有。只是后天之中被酒sè财气消磨,能够发芽的实在少之又少。钱卫早年间是个烂赌鬼,五毒俱全,一枚xìng命种子早就生机全无,浑浑噩噩活得行尸走肉一般。如今钱逸群再给他种下,说是形同再造也不过分。 狐狸解说完毕,钱逸群这才恍然大悟。钱卫听了心中更是多了一层敬畏之情,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起码不再担心生死。 “那书中仙说我的天赋是言灵,果然出言即灵。”钱逸群笑道。 “能够看出别人的天赋可不一般。”狐狸正sè道,“她若是再来,你也该好好问清楚前因后果,凡事反常既是妖,被封在法宝里的生灵总有些怪异之事。” 钱逸群一边点头一边心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狐狸开口说人话更反常的? 狐狸看了一眼钱逸群,想了想,又道:“你知道为何言灵在众人之中十分罕见?” “为何?” “这天赋本是血脉传承,照理说是不容易断的。”狐狸舔了舔嘴唇,“只是因为言灵者自己不谨慎,一言兴邦,一言灭国,最终惹来杀生之祸。你且去看,大凡血脉传承的天赋都有汗牛充栋的典籍文册,惟独言灵没有。” “唔,原来如此,rì后我还是少说话为好。”钱逸群心头一颤,“不过,刚才一言咒的一言,说的是什么?” 狐狸看了看钱卫,又看了看钱逸群,将嘴埋在了狐嗉里,没有说话。钱逸群见状也不能多问,不一时就听到外面人声鼎沸,其中隐隐还有父亲高亢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哥哥!”钱小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紧接着就听到脚步声啪啪打着青石地面往这边来了。 钱逸群连忙让钱卫隐了身形,自己端坐床边,眼帘微闭,一副淡然镇定地高人模样。 “何事?”钱逸群隐约看到窗格外人影晃动,出声问道。 钱小小哗啦啦推开门,脸上洋溢着喜忧参半的神sè。她道:“哥,爹爹回来了!” 钱逸群知道自己惹的祸不大,好歹松了口气,面sè如常道:“这有什么好大呼小叫的。” “县尊说爹爹和你为本县剪除凶顽,立有大功,升调爹爹为典史了!”钱小小上前拉起钱逸群,大声笑道。 “真的啊!”钱逸群也绷不住了。从捕头到典史,虽然还是一样的胥吏,但捕头是最第一级,而典史却是吏员的头目。不再领工食银,而是正儿八经领俸禄了!非但名头上高了不止一筹,实惠上更是翻了三个跟头。 钱小小激动得面颊泛红:“而且县尊还说,哥哥为乡梓立了大功,可以补爹爹的缺,等伤好了便能上任。现在是舅舅领了捕头,等你在吏部挂了号,自然就归你了。” 钱逸群仰天大笑一声:“真不好意思,一不留神就成了公务员了!” “还没派下公务吧?”钱小小不解地看着这个时而不着调的哥哥。 “没啥,”钱逸群摆了摆手,“快去告诉爹爹,为兄打坐调息完毕,又服用了仙家丸药,现在身体已经好了大半,看是什么时候方便去衙门报备。” 钱小小白了钱逸群一眼:“你也太不矜持了吧?” “矜持?”钱逸群恨不得当即就冲出去,“你当这是皇帝禅位?还推三阻四的?你一矜持明天就不定是谁家锅里的肉了!快去快去!” 钱小小想着也有道理,快步跑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世情人事 钱逸群终于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再也不用过那种无所事事的rì子。 一旦成为国家在编的吏员,虽然在官员的面前仍旧很没自尊,但是足以在老百姓面前刷刷成就感了。再者说,一旦当上了捕头,rì后手头就宽泛多了。别说姑苏城里的名jì美女,就连秦淮八艳云云都不在话下…… “你不是想成仙么?”狐狸舔着前足的毛,淡淡说道。 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钱逸群的头上。 “这两者之间矛盾么?”钱逸群有些担忧问道。他的知识之中,修仙是需要去深山老林里苦苦折腾的,然而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眼下这个朴素得如同水墨画一般的世界,让他再去受更深的罪,实在有些怵人。 “那倒未必啊,”狐狸叹着气,“不过很少有高人愿意教一个差役吧?” “你说的有道理……”钱逸群左右纠结,“不过我要是当了差役,说不定偶尔还能给你弄条烤羊腿……” “所谓大隐隐于市,你若有个公身对于寻访高人也有助益,实在不行到时候我落下这张老脸去帮你说说呗。”狐狸双眼闪亮,犬坐在钱逸群面前,舌头吐出嘴外,挂起一条晶莹透亮的馋涎。 钱逸群笑容绽放,他相信任何高人在碰上这种毫无节cāo的上古灵种都多少会有些动容。 不过,高人不会把这灵种剥皮破肚找什么灵丹吧? 钱逸群的纠结没有持续多久,钱大通亲自来到他的卧室,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 “我已经派了玳瑁去乡下老家报喜,”钱大通兴高采烈道,“你好生收拾一下,铰铰指甲,等会咱们得去县尊府上拜谢。还有,这回李师爷也帮了大忙,你见了别忘记称他世伯。” “儿子记得了,父亲。”钱逸群道。 钱大通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又走了出去。外面人声依旧喧哗,看来事情还没办完。等门口的尸体处理之后,各路街坊也要过来套套近乎。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这点应酬是少不了的。 钱逸群看着父亲的背影,心中感叹这位父亲颇有穿越之风,从来没有传说中的父权如天思想。再想想自己在这个家里度过了十九个寒暑,从最初的不适应,到现在如鱼得水混进公门顶编制,全靠摊上了一对好父母。 “如果跟他们说我要出家求仙,他们肯定会很伤心啊。”钱逸群叹道。 “万般皆下品,惟有修真高。你若是眷恋红尘,rì后大劫降临怎么个逃法?”狐狸难得公允说道。 钱逸群想想嘉定扬州距离苏州都不远,那边被屠得十不存一,想来苏州人民也享受不到什么好待遇。别的姑且不说,光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就够人喝一壶的了,那金钱鼠尾辫子可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我还是得修仙!”钱逸群双拳紧握,“这活先干着,等找到了修仙的门路咱就走,绝不贪恋红尘!” 拿定了主意,钱逸群还真是拿出了上辈子考大学的态度,抓紧时间上床盘腿坐了片刻。直到妹妹前来唤他,说父亲已经整装完毕,要去县尊府上致谢。 钱逸群出了房门,远远就看到钱来顺双手捧着一个剑鞘过来,正是为他新宝贝找来的。明人不似汉唐那时喜欢佩刀剑,但凡识字的都乐意拿柄折扇附庸风雅。钱逸群现在是差役了,拿剑倒也算应景。 被母亲又关照了几句,新鲜差役钱逸群总算跟着父亲出了门,在半道碰到了同样去给县尊送礼的朱云生。 朱云生细细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个外甥,嘴里一边应和着姐夫的絮叨,耳中却半点都没有听进去。 “云生,你怎么看?”钱大通突然征询小舅子的意见。 朱云生只隐约听到了“我儿”两字,便接在此处,道:“逸群不杀卫老狗,倒真显得有器有量有胆。我这做舅舅的也面上有光。” 钱大通虽然奇怪小舅子答非所问,不过听到有人夸自己儿子当然乐意,不由哈哈一笑。 “我也是想着那卫老狗救过小表弟,否则才不会留他xìng命。”钱逸群随口道,说得好像真的是这么一回事似的。 朱云生听了自然高兴,脸上缓和了许多,想了想又道:“你还是要提防杀气过重,失了中和。” “甥儿记住了。”钱逸群口中应着,心中却道:舅舅明明没读过几年书,倒像是个老学究一般。 三人并肩而行,又走了一程,眼前顿时开阔,已经到了县衙。陈县尊是东莞人,又没有带家眷上任,就住在县衙后院的官邸之中。钱逸群只见到门外拴马石旁停了三顶轿子,都是二人小轿,不知陈县尊在见什么客人。 门房见了钱典史,连忙上来贺喜,嘴里反反复复说着“再升再升”。钱典史心情大好,从怀里掏出红包:“承吉言。” 门子假意推辞了一轮,将红包纳在袖里,见分量不轻,一脸堆笑道:“典史真是客气。” “要嘚,要嘚。”钱大通笑道,“我们是来拜谢县尊老父母的。” “典史来得不巧,”门子脸上笑意微微换成了惋惜,“老爷还在见客,李师爷作陪。若不典史略等一等?他们进去时辰也长了,该出来了。” 钱大通与朱云生对视一眼,道:“莫若你我先去职房里收拾一下,让逸群等在这里,若是贵客离去便来告知我等。” 朱云生点头赞同。 门房十分识相地将钱逸群请到了门厅耳房之中,用袖子裹了手在凳子上擦了两擦递给这位新晋差役。这也是因为敬他爹是典史,舅舅是捕头,否则寻常差役哪里能有这个待遇? 钱逸群认识了上古灵种之后眼界豁然开朗,对县令都不怎么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门子。他原本有的一丝丝不能科举晋身的自卑感,全因为狐狸的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修真高”消融得一星半点都不得。 门子见这位小钱差役一坐下就如老僧入定,也不敢贸然找话说。吴县虽是繁华地,人口终究有限,昨晚钱家有剑仙对决的事早就在开市之前闹开了,现在无论谁看着这位小钱差役都有些敬中带畏。 第二十二章非我同类 “怎地这么久?” 终于有人等不住了。 典型的苏式园林之中隐着一栋黛瓦白墙的小花厅,透过jīng雕细琢的花格,可以看见里面摆放着一圈圈椅。两椅之间放着鸡翅木雕花茶几,茶几上摆着一盘茶点,主宾五人围圈而坐,显然不是朋友之间的雅聚。 花厅之中原本悄然无声,人人都盯着自己手边的茶具,看着袅袅腾起的水汽,真像是沉心jīng气品茶香的模样。这句略带火气的文话,终于打破了表面上的一团祥和,将众人的不耐勾引出来。 “张生毋燥,毋燥。”说话的是个留着三络长须的中年文士,头戴一顶高高大大的四方平定巾,宛如顶了一个书橱。只见他手摇白纸扇,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道:“便是钱逸群不来,他爹总要来的。眼下还等不到他们,必是有旁的事耽误了去。” “李先生说的是,咱们又不急在一时。”头顶书橱文士身边一个年轻人,身穿玄sè圆领大衫,宽袖皂缘,软巾垂带,话虽只是应和,却有些看不太起那个张生。 张生似要发作,目光扫过另一个年轻人,见其面沉如水,顿时安静下来。 五人虽是团团圆圆坐了一圈,隐隐之中还是能分出主座。这年轻人就坐在正对花厅门口的位置上,也是一身燕居服饰,头戴网巾,眉宇之间多了一分英气。他一开口,官话中的广东腔顿时流淌一地。 “张生若是有事,可以先回去。”陈县令毫无表情道。 张生张嘴结舌,没想到在这里领了逐客令,然而官与民的天然鸿沟让他只能起身作礼,拱手告辞。 一旁自然有小厮上前引领张生往园子外面走去。 张生的身影还没有完全淡出众人视线,陈县令又开口说话了:“白白浪费了我的六安好茶。” “哈哈哈,我就说,陈进士何尝改了xìng子,坐了半晌牙也不尖了,舌也不利了,原来只是含心忍着罢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文士高声笑道,花厅之中的空气顿时流水一般活了起来。 陈知县嘴角一抽,勉强算是笑了,说道:“周务德才真是真不肯饶人。文兄,你不说句公道话么?” 三个年轻人显然是故友重逢,那李先生也只是笑吟吟看着他们。 “多年不见,你二人还是如此。”文公子微微笑道,“你是两榜进士公,跟我等玩笑不嫌失了身份么?” 陈县令脸上寒气依旧,似真似假道:“两榜进士算得什么?不才来吴县这么些rì子,递去周大先生府上的帖子没有十张也有八张,总无缘得见。今rì竟然带了个铜臭市侩来找我,斯文呐!” 周公子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头,笑道:“这却怪不得我,那张生虽然粗鄙不堪,但却和沧州戴家走得亲近。我也是受人之托……” “若非贵人所托,你还不肯大驾光临呢。”陈县令追补一句。 “你是一县父母,谁敢轻易打搅不成。”文公子笑着圆场,“说起昨晚那事,戴老师竟也折在那个钱逸群手里,你这县尊做得可有派头?” 陈县令面无余sè,道:“世人只道戴世铭败给了钱逸群。” 两人对视一眼,周公子道:“我昨晚连夜去的木渎,见了戴老师。他说钱逸群原本是持刀的,临时夺了他的灵剑,灵蕴之深厚远非常人可比。想钱逸群天资过人,又有高人调教,一飞冲天之rì只在左右了。” “呵。”陈县令吐出一字,不予置评。 文公子看了看老友,又看了看李先生,笑着唱了花腔,道:“还请进士公不吝赐教我等乡野鄙夫,再~拜~再~请~聊!” “戴世铭的确败了,”陈县令突然来了个大转折,又道,“但他并非败在钱逸群与他那个师父手下,而是败在势。” “势?”就连李先生都不由正sè听了起来。 “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何况他戴世铭还算不上强龙,而钱家却是实实在在的地头蛇。”陈县令打开了话篓子,“一个初来吴地,连吴语都听不懂的外乡人,大庭广众之下便想要带走人家的晋身之宝,不晓得吴风彪悍么?” 文、周二人都是吴人,闻言大笑,并不以为意。 “倒要请教周兄,戴家这次派出戴世铭,所谓何来?”陈县令转向周公子。 “倒不妨让你知道,”周公子颇有得意之sè,“米芾研山就在张家手里,这次是想转手戴家为恺阳公寿礼。” 花厅之中不由散起一股寒气。 周、文二人并不怕陈县尊,一旁陪坐的李先生却坐立不安。他知道这位东主的脾气,心头不比针尖宽多少。米芾研山这种级别的宝贝在吴县大户手上,而他这位县尊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说,实在是如同被人当众打脸一般。 李师爷见花厅气氛一时凝滞下来,不由左右张望,突然看到外面有人朝里窥视,正好找了个借口离席而去。他知道这位年轻的东主有许多秘密,那些秘密甚至超过了举人和进士之间的鸿沟,不过他很明智地保持住了距离。 眼下也是…… 米芾研山本是一块灵璧石,相传为南唐后主李煜的旧物,辗转流传到米芾手中。米芾得此石之后,狂喜至极,抱眠三rì,写下了流传千年的《研山铭》,成就书法史上一绝。 别说当下,就连宋徽宗以九五至尊的身份想找到这块灵璧石都未能如愿,没想到如今竟然落在了木渎张氏的手中。这张氏只是本地豪富土绅,捐了个南京国子监的监生,真可谓匹夫怀绝璧。 “你们也都当我是那种破门的墨吏么!”陈县令脸上寒气更甚。 “人家不流露消息也是有道理的。”文公子开解道,“你上任不久,谁知道你是醉花庵门人?这宝贝落在凡俗人手中无非是块亵玩的奇石,对于我等卫道士而言却弥足珍贵,人家不走露消息也是题中之义。” “这也是你自己,若是常与同道之人走得近些,何至于耳目闭塞至此?”周公子并不将陈县尊的变sè放在心上,“魔教的妖人若是来了贵境,怕你也不知道。” 陈县令指间微微一弹,闭口不言。 李师爷一直在留心东家的一言一行,见状知道是东家心有焦躁,话不投机的缘故。正想着怎么破解,恰好看见仆役在花厅外面张望,便起身出去看看。 原来是门子久等不耐,托人进来看老爷是否见完了客人。 “下人报说钱家父子早就来了,只是不敢惊扰贵客。”李师爷回来的时候花厅中已然冷场,正好回报东主。 陈县令点了点头,道:“着他进来。” “且慢,”文公子拦住李师爷,“我先多嘴问一句,这吴县钱家与武进钱家可是近支?” “真是多事,人就在外面,你自问他不就行了?”周公子笑道,“我去门口迎迎。” 陈县令本想刁他一口,想想却又作罢。 钱逸群在门厅耳房里坐了良久,缓缓一口气吐了出来,jīng神气爽,耳聪目明,这才发现门子站在身边,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 “钱小哥,老爷有请呢。”门子见钱逸群醒来,总算解脱了一般。 “唔,大罪大罪,我这就去。”钱逸群连忙起身,足下一滞,“我先去通报家父。” “钱小哥不敢耽误,快去见老爷是正经。典史那边由我叫人跑一趟便是了。”门子知道有位贵客在等着迎候小钱,不敢让人久等。 当下又有杂役上前领了钱逸群往后院去,在这江南园林之中辗转穿行。钱逸群洗筋伐髓之后身子灵便,走在林中如羚鹿奔走,矫健捷达,风度翩翩。 不一时,钱逸群眼前一晃,黛瓦白墙的花厅兀然跳入眼帘。尚来不及赞叹这花厅修得骨骼清奇,只见一个身穿宝蓝直裰的年轻文士站在石径一侧,正在赏花骨朵。 那文士身材修长,说不出的清雅,听见脚步声这才转向钱逸群,打躬唱喏:“吴江周正卿,草字务德,见过仁兄。” 钱逸群有些茫然,这位周正卿看上去就是富贵人家公子哥,一身绸缎长袍估计就顶得上自家旬rì伙食。这样的人与他是断然没有任何交集的,怎么会在这里等自己呢? “在下吴县新差钱逸群,见过周兄。”钱逸群连忙回礼。他虽然不认识这位贵公子,但并不妨碍与人称兄道弟,反正吃亏的又不是自己。 周正卿比了个请君移步的手势,引钱逸群进了花厅,这下才真是吓住了年轻的小钱差役。 就连两榜出身的进士公、本县父母官陈县令都站在花厅之中,双手轻轻互握,像是在欢迎他。 第二十三章端茶送客 钱逸群只觉得头皮一麻,常年的惯xìng差点让他纳头就拜。还是想到了狐狸的那句孤高冷艳的训导,这才不卑不亢上前行礼道:“卑职钱逸群,见过老父母。” “免礼。”陈县令声音冷淡,倒不觉得有什么讨厌。 “虽然你们认识,我这个中人还是不免介绍一番。”周正卿玩笑道,“我等皆非俗流,何必如此拘谨?钱兄,这位陈县尊讳上象下明,想必你肯定知道。他表字丽南,虽是你上司,却不必怕他。你知他为何铁青着脸?” ——因为戴了绿帽子? 钱逸群心中暗道,嘴上是绝对不敢说出来的。 “他是戊辰科二甲四十九名进士,授的是户部主事,本在淮安征税,结果莫名被委派到了吴县当了个父母官,哈哈哈。”周正卿像是在说什么好玩的事,浑然没发现钱逸群根本没有找到这句话里的笑点所在。 再者说,就算知道,钱逸群也是断然不敢笑出来的。 还没履职就敢嘲笑上司,不是活腻歪了么? “我是三十九名,”陈县令脸上寒气更甚,“也不是因为谪守吴县,是我本就这个冷面孔硬脾气。” 原来户部主事到县令是降职……钱逸群这才明白之前的笑点所在,莫名其妙被降职,的确可以给旁人提供幸灾乐祸的资粮。 周正卿又是一笑,指了指陈象明身边那微微颌首的文士,道:“这位是俊彦便是文家公子讳蕴和,表字伯温。” 钱逸群浑身一紧,心中暗道:这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下面的手段只能走官面文章,不能走大户私情。若是文家有心追究我怎生是好?不过看这周正卿的模样,倒不像是口蜜腹剑之人,这位文公子大半是还不知道消息。 “小可钱逸群,字……九逸,今rì得见三君子,幸甚,幸甚。”钱逸群临时给自己起了个字,免得丢人。 三人只道钱逸群是个贱役之后,没想到竟然也有表字,不由诧异。周正卿倒是直率,道:“钱兄这字是令师所赐,还是族中长辈所赐?” 文蕴和更是直接问道:“钱兄与武进钱家可是宗亲?” “我家祠堂在胥口镇,倒不曾听说过武进钱家。”钱逸群道,“这表字……的确是家师所赐。” 周、文二人都得以满足,纷纷落座。陈象明年纪最长,又是主人,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道了声:“坐。”李师爷见三人完全没有介绍他的意思,连忙说外面还有俗务,告辞而出。 下人上前为钱逸群换了茶点,奉上香茶,躬身退出花厅。 周正卿先开口道:“昨rì我家一位故交,也是我的良师益友,误闯钱兄府宅,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唔,是沧州戴世铭?”钱逸群脑中一转,“得罪不敢当,只想请教周兄,戴先生为何夤夜来访?” “是这,”周正卿理了思路,“戴老师为人疾恶如仇,见说是抓捕yín贼,便想拔剑相助。” ——拔剑的确很快,不过相助就无从谈起了。 钱逸群心中暗道。 “后来他乍见那yín贼,却和当年的一位仇家极为相似,故而一时怒火攻心便去抢人,实在是xìng格使然,还请钱兄切莫见怪。” “原来如此。”钱逸群相信戴世铭是偶然撞上的,至于后面“仇家”云云,无非是个借口,说不定这位年轻的周务德也被蒙在鼓里。 钱逸群转念又想:《百媚图》遁世这么久,说不定早就不为人知,世家大族的嗅觉也不可能那么灵敏,说不定其中真有误会。不过就算是误会,那戴世铭也不是个可交之人。 周正卿见说开了,心情大悦:“哈哈,戴老师久在江湖,博闻强识,rì后你我可以与他多走动走动,想必大有裨益。” “九逸,”陈象明年长钱逸群十岁,又是进士又是上司,自然可以直呼其字,“我是醉花庵门下弟子,你是谁人门下?同处吴县竟没能往来,实在遗憾。” 钱逸群愣了一愣,心头豁然开朗,难怪周正卿会把他当做一个圈子里的人,弄了半天不是看得起自己是个年轻俊杰,而是因为他们都修行秘法! “老父母容秉……” “哎!你这儿就差了,何以俗气如斯?”周正卿打断钱逸群,不满道。 钱逸群尴尬一笑道:“草菅之人不敢放肆……不敢隐瞒诸位,家师来无影去无踪,小弟受业三载也只见过家师身形不过三五次。至于江湖中事,家师更是绝口不提,实在羞愧。” 三人对视一眼,微微颌首。江湖耆老之中xìng格奇特诡异之人多不胜数,相比把自己徒弟浸在粪坑里的那类,钱逸群口中的“师父”绝对属于再正常不过的了。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好强问。”文蕴和善解人意道。 钱逸群嘴角一个抽搐,心中暗道:你脑子没问题吧?我的意思的是你们就算强问我也不知道啊! “不过天下秘法无非出自儒释道三家,钱兄从的哪一家?”周正卿问道,“可能演示一二?” 钱逸群想想再拒绝也不礼貌,而且这些人显然比狐狸更了解所谓的秘法江湖。当下也不托辞,将佩剑取下,御剑在花厅中飞了一转。三人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无语。 只听陈象明一声叹息,周正卿却抢先开口道:“钱兄果然是资质非常之人。” “这……怎敢当?”钱逸群口中谦逊,心中却道:这御剑诀很难练么? “丽南兄,果然强中更有强中手吧,”文蕴和却对陈象明笑道,“你不到而立之年能行御剑之术,没想到人家不过弱冠,也有这等修为。” “敢问一句……”钱逸群原本就没那么多礼数,大大方方插嘴问道,“这修行次第到底是怎么分的呢?” 他这一问却将三人统统都问住了。 修行次第的划分自古以来都是各行其道,从未有过统一标准。《钟吕传道记》中将修行人的证验秩序一一明示,却也不算是提出了一个标准。 狐狸曾说过的“妖报依神道”五通学说,虽然可以层层递进,却因为各人资质,每进一层都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又因为这个划分太宽,不能激励后学,渐渐被世人忽略。 “若说修行次第,”陈象明面露难sè,“人人不同,各种景象难以分明。” “我儒教多以《大学》次第为验,”文蕴和道,“由格物而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明德。” 钱逸群想了想,暗道:自己又不懂释家和道门的次第,你这个类比却是没用。还好他知道个“五通”境界,当下问道:“若是与‘妖报依神道’对应,该如何分法?” 陈象明在三人中修为最高,略一思索便道:“格物可以说初起道心,与常人无异。若是到了致知、诚意的阶段,可以与往圣先哲相感知,对于乡巫而言也算妖通吧。正心之后,能知世事皆常,可得报通。修身之后天人感应,可得依通。再往上就不是我等能妄言的了。” 钱逸群默默记在心里,只听周正卿叹道:“我等资质在常人之中也算罕见,又得明师指点,至今不过在诚意、正心之间徘徊。反倒是九逸兄,年纪尚不及弱冠,是如何修行的?” “可曾治过哪些元典?”文蕴和也凑上来问道。 陈象明虽然自矜自持没有动,显然也大为好奇。 “经典倒是不曾治过……”钱逸群犹豫道,“师父只是让我从玄术入手,随便教教。” 三人齐齐“哦”了一声,前倾的胸膛也渐渐靠后。钱逸群心中一奇:这就被鄙视了?还是我自己多心?怎么气氛瞬间就冷下来了? 周正卿大概也发现自己这帮人做得过了,圆场道:“玄术修行也是入道门径,不妨,不妨。” 这解释可谓越抹越黑,终究是进士公修为高,直接端茶道:“rì后九逸也该多走动走动,我道不孤,你我终究与那些凡俗之人有别。”花厅之外等着伺候的小厮亲随见了,高呼一声:“送客!” 钱逸群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端茶送客”之礼,连忙起身打躬道:“卑职告辞。”说着,又朝周、文二位拱了拱手。周正卿回了半礼,文蕴和只是颌首抿嘴,算是回礼。 钱逸群走出花厅,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着的身份问题再次涌上心头,不由内心生出怨气。 “钱世侄,颇得县尊青睐,可喜可贺啊。”李师爷悠悠从钱逸群身后走了出来,原来他就在厅外矮树从丛中,见钱逸群出来之后面有怨sè,这才来为东主消灾的。 “侄儿给世伯见礼。”钱逸群连忙上前打躬行礼。 李弘方上前托住钱逸群,顺势挽住,微笑道:“私底下何必多礼?刚才见了你父亲,还说起你呢。” “感念世伯惦记小侄。” “我们就说,说你这孩子从小懂事守礼,就是有一点不好。”李弘方假意皱眉。 钱逸群心中暗道:你才来苏州两年,说得好像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模样一般…… “就是太守礼了!”李弘方见关子没卖成,只得笑道,“现在这世道,谁守那些虚套?你不见就连我们的县尊,两榜进士,全天下那么多士子之中能考到前头四十二名,了不得吧?” “那是那是……” “就你进去之前,木渎张家的少爷被他一句话就赶走了,连端茶送客之礼都省了。”李弘方假意叹道,“这天子门生、圣教苗裔都是如此,何况我等嗯?” 有了个被直接赶走的富家子做对比,钱逸群心中好了许多。更让他放心的是由此看来陈象明与张家的关系并不密切,看来卫姑娘一案多半是下面人弄的手脚。这位进士前辈督下不力,审案不明,乌纱之上加顶帽子也算是罪责相应。 不过想起自己父亲挨的那顿板子,钱逸群不由心火又起,更坚定了出世求仙的念头。不过这偌大的天下,上哪找神仙去呢?明朝崇祯年间有哪些高僧大德还在活动? ================ 吴江县。 一个绫罗绸衫的贵公子,忿忿将手中的成窑茶杯掷在地上。 薄如蝉翼的茶杯顿时化作一地落梅残瓣。 “杀了我的人就这么算了?”贵公子双眼眯缝,眼角的肌肉不住跳动,厉声喝问道。 一个青衣仆役站在堂屋一角,眼珠打了个转,语带哭腔道:“大爷,可他已经跟三爷走在一起了。” “狗屁的三爷!狗屁!他文蕴和是我衡山文家的人么!”这位大爷额角青筋暴起,将桌上残存的茶具一把扫落在地。 “给我记着!钱!逸!群!” 第二十四章盛泽有会 钱逸群当年学的是训诂专业,说起来也是在故纸堆里讨生活的行当。在有限的学习过程中,他总算比一般人多看了几本古籍,以及大量的书目表单。苦思冥想之后的某一天,这位李差役在巡街的路上突然想起了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伍守阳。 这位神仙的人生经历对于钱逸群来说是一片空白,只知道清朝人编了部《伍柳仙宗》的书,开创了全真教龙门派伍柳支派。在这么一个秘法修行遍布儒释道的世界,要想开宗立派肯定得有点真本事,而这位开山祖师,正是行走于崇祯年间的人。 钱逸群不由为自己的出路大大松了口气,剩下的事就是慢慢打听这位活神仙人在哪里了。 当明之季,天下交通不便,往来消息延迟十分严重。而且时人圈子狭窄,与自己无关的圈子很难得知。虽然狐狸说修真炼气最高,但凡俗商旅谁会去认识道士?甚至还有人抱着“不交僧道,就是好人”的训语,就算知道也假装不知。 钱逸群当了一个月的差役,跟着舅舅走街串巷,熟悉业务,很快就可以独当一面,然而寻访伍老神仙的事却毫无进展。他还特意陪母亲去过府城里的玄妙观,监院道长却说从未听说过此人。 时间一久,钱逸群对于寻访仙真的心思也就淡了下来,每rì里上班下班,等着工食银和各种孝敬,rì子过得倒也乐呵。狐狸虽然每rì里还是监督他打坐调息,不过御剑术之外却没有教过其他玄术,若不是钱逸群的烤羊腿打赏及时,就连要它说话都做不到。 不过这些rì子钱逸群的御剑术倒是练得有模有样,还打退了戴世铭的一次夜访。说来也是有趣,为什么偏偏有人相信自己换套衣服蒙上脸,别人就不认识了呢?这非但是侵犯钱逸群的地盘,还是蔑视钱逸群的智商啊! 偏偏钱逸群还真藏了个大活人在家里,只去找周正卿探探口风,看这位戴老师什么时候能够“放下恩仇”。 说来也巧,去找周正卿的事拖了两天,周正卿却自己找上门来了。这位士子倒是比另两位洒脱,不拘身份门第,亲自登上钱逸群的家门,送上了一封帖子。 “归家院的徐大家要送女儿出阁,请你去观礼呢。”周正卿还是那副爽朗的模样,言中带笑。 钱逸群接过请帖,不解问道:“我又不解风月,怎会想到请我呢?” “你也是写过‘瘦尽灯花又一宵’的神童才子,怎能不请你?”周正卿调笑道,“不过此番是丽南兄的意思,只请我做个帮闲来递帖子罢。” 钱逸群有些不愿去,刚好又有事要与周正卿瓜葛,不好拒绝,只得道:“恭敬不如从命。还有一事有心请教务德兄。” “不敢称教,九逸兄但说无妨。”周正卿客套一句,心中暗喜。眼下这个天下多有乱象,谁家不想求个安居百代?若想改朝换代不影响自家兴衰,只有靠自身强大。 当年两晋乱世,生灵涂炭,而世家世族却兴盛依旧,靠的就是门阀。国朝为了抑制门阀多有举措,但是到现在早已形同虚设。若不是因为钱逸群是公门中人,周、文二人不便公然挖陈象明墙角,否则早就用心结交了。 若是让他们知道陈象明因为孤高冷傲没有对钱小哥额外关照,恐怕为好友惋惜之余更会欣喜若狂吧。 “当rì与戴老师有些误会……”钱逸群缓缓道,目光流转,已经将求和的意思表达得无比清楚了。 周正卿不是书房里的腐儒,哪里不知道钱逸群言下之意?当下道:“戴老师也久有登门结好之意,不过最近却有些不便。” “哦?最近戴老师有什么事么?”钱逸群佯作热情道,“小弟也算是苏州土著,若是需要跑个腿什么的,切莫见外。” “哪里敢劳动您跑腿呐!”周正卿笑道,“这姑苏城里,你也算数一数二的好手,可得等到大事上才敢惊动你呢。” 钱逸群故作谦逊,摆手道:“务德兄何以嘲笑小弟。”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喜滋滋的,想想周、文二人不过在报通境界,而自己已经稳稳地坐在依通境界里,这种起步就高人一头的滋味的确让人沉醉。 “最近西北那边乱象太甚,有妖人混迹在逃荒的饥民之中,前来姑苏找木渎张家的麻烦。”周正卿说道。 “还有妖人不远千里赶来找麻烦?张家得有多大的面子?”钱逸群好奇问道。 不知道周正卿被戳中了哪一个笑点,前仰后合笑了良久,方才道:“张家有不少宝贝,又有个嘴大的嫡子,‘木渎张’的名头在江湖上也不小呐。” “戴老师就是张家请来看家护院的?”钱逸群好奇问道。 “以戴老师的身份,张家还请不起。”周正卿见钱逸群不知道米芾研山的事,小心翼翼道,“他是受恺阳公之托,来看护故人的。” 钱逸群不知道恺阳公是谁,也不便细问,敷衍两句就准备也来一番端茶送客。偏偏自家没个上台面的使唤人,周正卿坐了这么久都没人给上一盏茶。好在周正卿识相,见事说完了便主动告辞。 钱逸群送周正卿出了大门,这才翻开大红请柬,看了不由大惊失sè,原来归家院是在盛泽! 不过转念一想,顶头上司指名要他去,俊杰文士周公子亲自送来请柬,这样的面子在苏州也算是撑得开了,别说在盛泽,就算在盛京也得赶过去啊!钱逸群略叹一口气,索xìng往内院去找父亲说事。 钱大通升了典史之后,可谓人逢喜事jīng神爽,成rì走访老友,将人脉关系打造得铁桶一般,说不定哪天评个“能吏”,再上一步也未可知。这天正在家里与老妻商议,如今儿子也入了公门,看哪里去赁下一座大些的院子,也好方便添丁增口。 二老见儿子进来,喜上眉梢。 钱大通问道:“我儿有事?” “可是看上了谁家的小姐,让娘去给你说亲?”钱母整rì介受那些走街串巷的媒婆子叨扰,早就在选谁家女儿下聘的事上纠结很久了。 “那倒没有,”钱逸群在父母下手坐了,笑道,“是县尊遣了周公子来送帖子,约儿子下月初七去盛泽应酬,我来问爹爹借他那匹宝马。” 钱大通笑道:“你骑马去盛泽,倒还不如坐船。” 苏州水网稠密,一般人出行都是以船为上选。只是钱逸群觉得坐船不够威风,哪里有佩剑骑马来的爽气。 “就是啊,”钱母一脸疼惜道,“骑马去盛泽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这若是颠坏了我儿,为娘心疼。” 钱逸群一想也是,说起来的确是坐船更舒适些。 “是去盛泽归家院吧?”钱大通笑道,“徐妈妈女儿出阁的事也算不小,寻常文士想拿个帖子也不容易,没想到你倒拿得了。” “其实儿子不是很想去……” “这可不行!”钱大通连忙打断了儿子的念头,“我与你母亲知道你不好女sè,但这种应酬可不能不去。这个县尊别看他面冷,却是有本事的,若是得他提携,以后能入幕为宾,你的前途比爹爹还大呢!” 钱逸群心道:不是我不好女sè,纯粹是看得上眼的女人实在太贵!又看不起那种铜板论价的私娼,这才索xìng不去青楼勾栏…… “爹爹,她家女儿出阁,我们可要随礼么?”钱逸群弱弱问道。 这话说得就连母亲听了都忍不住掩嘴笑道:“我儿真真是个好儿郎呢!”这年头,二十啷当还不曾试过人事的,除了道学之家也就只有穷措大。钱逸群两边都不沾,作为母亲的除了夸一声乖之外也颇有些意外。 “我儿,”钱大通面带忧sè,“你本是莲台星宿,奈何生在我这儿贱役家里……” “父亲,你这说的好没来由。”钱逸群可从未觉得生在这里辱没了他什么。姑且不说一县典史要是在三百年后,那也是县里挂的上号的人物。光是养育自己十九年,一根手指都没点过自己,这份恩情何以为报? 钱大通尴尬笑了笑,道:“我儿,身为差役自然也有自己的道,若是能走得通畅了,未必羡慕那些进士举子。” “请父亲教训。” 钱大通说了一通世情学问,人间故事,发现儿子听得用心,不经老怀大慰。“你去观礼,那是给她们面子,若是关系不够的,她们还得反给你谢仪呢!”钱大通笑道,“这次既然是县尊亲去,便让你母亲给你置一身儒服,好亲近些。” 钱逸群心中暖洋洋的,看着母亲慈爱的笑容,心道:接下去就该成亲生孩子孝敬爹妈了,果然二十年来又是一条好汉。 第二十五章九逸之志 rì月如轮转,不过数rì就到了盛泽之会的rì子。钱逸群换了母亲新给置办的儒服,戴了逍遥巾,走到外面哪个不赞一声“钱小哥俊朗”? 陈象明身为吴县县令,自然不便大张旗鼓去参加一个jì女的出阁礼。他隐在文、周二公子的车驾之中,像个冷面的帮闲,丝毫没有二榜出身的气势。 反倒是县尊身边的跟随都不是寻常人,李师爷是中过举的,走路四平八稳仪态不俗。 另一边走着个皂衣官靴的壮汉,手持一柄鲨鱼皮包口的枣木鞘单刀,鹰视狼顾,负责县尊微服私访的安全。 钱小哥与那人只打了一个照脸,就垂下了头,偏偏县尊大人在车上还叫了一声:“九逸,上车来。” 那壮汉倒是不吃惊,一手掀开车帘,低声道:“小心些。”这一来是提醒钱逸群上车小心,二则也是提醒他伴君如伴虎,跟上司在一起要谨慎口舌。 钱逸群略一踟蹰,叫了声:“舅舅,这……” 今朝负责陈县尊安全的,正是代理快班捕头朱云生。 天下哪有外甥坐车舅舅走路的道理? 朱云生微微一笑,低声道:“上去罢,听大老爷的。” 钱逸群这才尴尬一笑,弯腰钻进车里。 车厢里铺着一层上好的细芦苇席子,下面衬了棉纱,软硬宜人。陈象明正坐席上,靠在窗口,手里卷着一卷书,就着窗口透进来的光读着。 钱逸群有样学样,正襟危坐,少顷便双腿麻木,想想很快就要到码头了,只好忍着。 “你平rì读什么书?”陈象明兀然飘出了一句。他早就想与这个能够跟戴老师相抗的属下打好关系,偏偏又自重身份,不舍得折节下交,这才想出了请钱逸群同去盛泽观礼的法子,就是想在舟车之上找点话题。 陈象明只会读书,也只爱读书,自然从书上入手。偏偏钱逸群是个学渣人物,在学霸面前哪里敢谈读书?再想想这二十年来,曾经能背诵的清人诗词也忘记得差不多了,更不敢往风雅上靠。 “卑职平rì走街窜巷,实在没jīng力读书。”钱逸群硬着头皮道。 “香光先生说三rì不读书便面目可憎,诚哉斯言。”陈象明说完又有些后悔,让个小吏读书,难道去考科举吗?明明是该说延请入幕的事吧。他不等钱逸群答复,拿眼睛一扫钱逸群,突然发现了这位属下佩着宝剑。 当下读书人的标准配置是折纸扇,有钱人家大多买朝鲜或者rì本运来的白扇请高士题书或是作画。像钱逸群这样身穿儒服腰佩宝剑的,还真是属于非主流装束。 “九逸,你这剑……”陈象明细看之下,只举得这剑上传来阵阵轻灵之气,绝非凡品。 钱逸群随手一掩,笑道:“老父母好眼力,正是师父借我撑面子的。” 陈象明读书修行都在行,人情世故却不jīng通,并没有听出这是钱逸群怕他强取豪夺诌出来的话,伸出手道:“取来看看。” 钱逸群无奈,只好双手捧了给陈象明。 陈象明轻轻掂了掂宝剑,缓缓抽出登时一股寒光充斥了整个车厢。正是钱逸群这些rì子的多加磨砺,自身的灵蕴淬炼得宝剑剑气更甚,远非当rì杀那三个小碎催可比。 “好剑!好剑!”陈象明左右翻看,爱不释手。 钱逸群不敢答话,生怕说了什么被上司抓住了话头强行索要过去。 “你学的是哪家剑法?”陈象明的手指轻轻拂过明亮的剑身,原本沉静如古井般的双眸之中喷涌出浓郁的暧昧,就像是在抚弄一个绝sè美女。 钱逸群不知为什么,心中泛起一股恶心。他挪膝上前,道:“小弟演示给丽南兄一观,还请指教。” 钱逸群一直恪守本分,从来没有在口头上逾越过。毕竟双方地位差距太大,人家可以客气,自己若是当福气就等着倒霉吧。陈象明被钱逸群的这声“小弟”“丽南兄”惊醒过来,刚刚兴起占为己有的念头硬生生被遏制住了。 陈象明虽然由心底里看不起钱逸群,但是……也只能说人才难得,只要掌握了这个人,不也等于间接地掌握了这件神兵么? 双手接过陈象明还回来的宝剑,钱逸群轻轻舒了口气。他将宝剑放在膝上,双手掐诀,低声喝道:“起!” 宝剑泛出碧玉剑光,应声而起,悬浮在空中。 陈象明心中一紧,暗道:玄术实修果然震撼人心,这是他的功法之力,还是神兵殊异? 钱逸群见陈象明不言不语,心中忐忑,暗道:莫非御剑诀也是大路货,我又被那只老狐狸坑了?——咦,我为什么要说又呢? 陈象明暗中清了清喉咙,道:“若是换了寻常铁剑,也能如此么?” 钱逸群这才松了口气,收起宝剑,笑道:“可以。” 别说铁剑,就连筷子都可以。 御剑诀到底不是御物术,钱逸群发现长条形物体已经逼近极限,连轻一些的石头都御不起来。其中关节恐怕是没有明师点破是很难想通的,所以他也就没在这上面耗费脑力。 根据钱逸群的试验,只要剑的分量在三斤左右,都能驾驭起来。 陈象明闻言轻咳一声,暗叹道:若是早有此等助力,当rì怎会遭谪迁之辱! “你若是在儒门,也该有正心境界了。”陈象明叹道,“rì后不如入我幕府之中,脱了贱役,总觅个出身。” “小弟志不在此。”钱逸群声音冷了下来。若说天下有什么能让他极度厌恶的话,“贱役”两字恐怕就在其中。 “敢问九逸之志?”陈象明对于自己的被拒颇为意外,不由重新打量了一番钱逸群。 “小弟总觉得红尘不过蝼蚁窝,富贵终究过眼云。”钱逸群直起身子,看着陈象明,“若是能怡神真境,快意神霄,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所为。” 陈象明脸上一沉,心中说不出地不悦:这无知小儿,远人而慕鬼神,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惜了一块好材料。 钱逸群收起剑,索xìng微微垂下眼帘,静养jīng神,不再理会陈象明。陈象明自己翻了两页书,觉得无聊无趣,也闭目做起了功课。 过了不久,车到码头,钱逸群跳下车跟着舅舅一起拉过私舫,又见了周正卿、文蕴和二人,虚情假意打了招呼。周、文二人见钱逸群从陈象明车上下来,心中难免遗憾,私下颇为羡慕陈象明近水楼台先得月。 谁知上船的时候,陈象明一言不发,径自上了大船。看到钱逸群与一班下人坐了小船,周、文二人不禁喜上眉梢,却不道破,巴不得陈象明跟钱逸群走得更远些。 第二十六章轿中分说 “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恩人。你果是半夏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的等。……”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一个少女唱歌嘻笑,荡舟采莲,自娱自乐。 时节近初秋,荷叶不残,莲肉欠实,盛泽又是水网稠密鱼米之乡,许多年轻姑娘都喜欢自驾小舟,约上三五玩伴,戏水消暑,说是采莲却不过应个景儿堵家里大人的口。 这歌声一起,周围唱着柳词欧词的少女纷纷悄声,等听完一段,又传出了放怀笑声。 钱逸群站在大船头,远目湖面三五小船,听着江南女儿的柔声笑唱,心旷神怡。 周正卿走到钱逸群身边,笑道:“这曲子有趣,通篇唱的都是中药。” 文蕴和之前在力邀钱逸群上大船的事上失了先机,此刻也急忙凑趣笑道:“这明明闺怨深深,却让小女子唱得可笑起来。”说罢又有些怨念地看着周正卿。 他俩原本颇有默契,准备挑拨陈象明与钱逸群之间的关系,谁知道在第三次换船的时候,周正卿却当众邀了钱逸群上船。幸好文蕴和见风使舵,只留下陈象明一个人铁青着脸像是被打过一样。 钱逸群这一路走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两个大家公子好像对自己格外热情。细细想来,那个绿帽陈县尊也有招揽之意。哎呀呀,本少爷不小心成了别人眼里的香饽饽自己竟然都还没明白! 不过,这香饽饽有多重呢?俗世间的荣华富贵看起来也没什么吸引人的,再有钱又能怎么样?有空调享受么?到头来还是不如找个修仙门径啊! 钱逸群心中打了个转,又暗骂自己糊涂:自己跑去修仙了,爹娘妹妹可还在吴县呢!钱家可还在苏州呢!这些事不料理好怎么能走?一念至此,钱逸群又想起了前世的父母,当时“走”得稀里糊涂,现在想报答他们都无能为力了。 “前面那是来接咱们的吧?”周正卿避开文蕴和幽怨的目光,眺望码头,那里早已张灯结彩,人影如织,各个手上都占着,不是鼓槌就是铜锣。 码头上那些人也看到了这品字驶来的船队,只听到一声高亢的吆喝声,顿时鼓乐齐鸣,锣声震天。 陈象明原本十分糟糕的脸sè,这才微微有些好转。 钱逸群见船要靠岸,自觉走到陈象明身后。虽然船上打着“周”家的大旗,但谁都知道真正的贵客是陈象明,就连周正卿这个名义上的正主都不敢抢他风头。 大船靠了码头,船工搭好了跳板,陈象明率先下了船。码头上早有一个粉衣浓妆的妇人候着,见有人下来,连忙迎了上去,上前深深道了个万福,笑说:“虽说陈大官人几rì没来,气质却越发变得让人仰止了。” 钱逸群隔了周正卿文蕴和跟在后面,听到这半老妇人的奉承,心中暗道:这马屁拍得也太肉麻了。 陈象明脸上却缓缓渗出一丝笑意。儒门弟子最讲究“新”,要做到“苟rì新,rìrì新,又rì新”,以表示自己修为rìjīng,不负圣人教诲。只是他不想想,这话由一个老jì口中说出来,多少有些“粉”刺。 那边李师爷、朱捕头也都搭了跳板下船,凑了过来。这老jì一一奉承,从陈象明到周正卿,再到文蕴和,继而是李师爷和朱捕头,人人有份,轻重适宜,大显本事。 “徐妈妈已经在归家院敬候诸位大官人了,敢请移尊。”老jì退后一步,冲所有人又福了福。她身后早就等候的轿夫纷纷上前,落轿掀帘,请尊客们进去。 钱逸群一样有份,又见停着的轿子还不老少,看来这次请来贵客还真不少。他正要上轿,只听到周正卿叫他:“九逸,你我同轿可好?有话对你说呢。” 钱逸群脚下一慢,心道:我也有话要问呢! 他面带微笑,快步走向周正卿的轿子,笑道:“就怕挤了些。” “你我兄弟亲近些妨碍什么?”周正卿拉了钱逸群,略带得意地扫了一眼文蕴和,对陈象明却是看都不看。 钱逸群没有他这么多心思,好在这四人大轿还算宽敞,两人肩并肩挤挤还能坐下。等轿夫起轿,钱逸群才道:“务德兄,一个jì女出阁,何以摆出这么大的排场?就怕府尊大人来了也不过如此吧?” 周正卿一笑,道:“府尊大人若来,还真没这么大排场。” “那……” “今rì名为徐佛的女儿出阁,实则嘛……”周正卿转口问道,“九逸兄可知道张溥张乾度,西铭先生?” “我是吴人,自然知道《五人墓碑记》是西铭先生写的。”钱逸群道。 “他年前在吴江邀来了天下十余个党社相聚,以‘兴复古学’为名,创立复社。”周正卿道。 “略有耳闻。” 周正卿知道钱逸群不是什么都不懂,不由松了口气,道:“今年他中了孝廉,明年还要参加乡试,图谋远大。” “那与徐佛女儿出阁又有什么关系……”钱逸群越发奇怪了,这帮读书人跟jì女纠缠一起算怎么回事?徐佛能弄到考题? “我儒门之中秘法传承惨淡,张浦一脉是承继程朱的理学正统,所以要想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总得需要一个借口把圈子里的人聚起来,结交君子,震慑宵小,然后才能放心地入京赶考嘛。”周正卿说道。 钱逸群嘴角僵硬,心道:我怎么把这茬忘记了?原来这次是秘法界的大聚会,难怪连我都有请帖。 “敢问一句,”钱逸群道,“务德兄是……” “哦,我是葆和堂门下。”周正卿怕钱逸群不知道,补充道,“修的是心斋立本之法。” “是阳明先生法裔?”钱逸群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如果天下有奇才,那王阳明必然就是其一。 果不其然,周正卿道:“家师从何夫山先生修行,是心斋嫡传。” 夫山先生就是一代奇侠何心隐。 何心隐死于张居正之手。 钱逸群暗中提醒自己牢牢记住,免得以后分不清立场。 周正卿健谈的xìng子是改不掉的,看看外面还没到,又说起了陈象明和文蕴和。钱逸群知道陈象明是醉花庵门下,仔细一对应才知道醉花庵主人就是王士骐。 王士骐是文坛领袖王世贞的儿子。 太仓王家是琅琊王家余脉,世代诗礼传家,到了第五、六代,都是兄弟二人同时中进士,人称“燕子双双四进士”。到了王士骐这一代,王家四代人中有十位进士,可谓簪缨不绝,放眼天下也是大族了。 “陈丽南正是醉花庵主人王士骐的亲传弟子,这百年间罕有得王家真传的外姓人,他是其一。”周正卿说得有些钦羡,“九逸当知道庚戌之变吧?” 钱逸群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嘉靖二十九年万寿节,鞑靼偷袭古北口。”周正卿一紧手中折扇,“王士骐之祖父,便是后来的蓟辽总督王忬。王忬当时不过一个巡按御史,抄小路赶赴通州,率领军民抵御北虏。通州一战,啧啧,听老人家说,那是惊天地泣鬼神!王老太爷一柄龙雀刀,一身文士青衣,万军之中杀进杀出,直杀得青衣变黑衣,更杀得鞑靼人失魂落魄,如见神人!当时天有异象,地起龙蛇……” 听周正卿说书一般说完,钱逸群也不由大受感染,叹道:“只听说王氏以政术显,没想到武学一道也这么霸气。” “传说龙雀刀是东晋大将军王敦的佩刀,锋锐无比,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宝刀。”周正卿说起宝物,更加收不住口,“听说刀长三尺八寸,刀柄错金镂刻龙雀冲天,周身寒光,若是得法,刀芒亦可杀人十步之外。” “原来还有这等宝物……不过我看丽南兄不像是那种霸气侧漏之人啊。”钱逸群道。 “王家以格物灭yù为本家心法,另有一套七曜刀法。”周正卿道,“心法嘛,丽南大约修得不错,只不知道七曜刀法是否得传。” 钱逸群微微摇头,年纪轻轻还带着小老婆,偏偏又去修习什么灭yù的法门。你倒是求仁得仁,让人家年轻人妻守活寡?就算没有钱正那档子事,你头上的绿帽子也是免不了的。 轿夫抬了两个人,走得气喘嘘嘘,眼看前面就是归家院的照壁了,这才又提起一口力气。 “那文伯温兄呢?也没得传么?”钱逸群又问道。 “他啊?他不过今年才登堂听课,距离入室还差得远呢。”周正卿一句话就打发了文蕴和,想了想又道,“不过他文家也是世家,不说去学别人的东西,光是自家的山水符能学好就不错了。心高啊,看不上玄术。” 这最后一句却是说给钱逸群听的。 “符法?”钱逸群却没注意周正卿的挑拨,只想起自己最适合走的四条路:诀咒符阵。 现在求法求术的难度太高,既没有度娘帮你找资料,又没有论坛让你发帖子求师父,都是口口相传,登门拜访,缘分到了才能学得些许。 狐狸能传诀,能说咒,但是符箓却是断然教不了的。 生理构造决定它的爪子没法握笔。 “伯温的高祖父文征明,学业于吴、沈。”周正卿xìng格开朗,八卦jīng神丰富,当下解释道,“他们那一派名叫山谷派,一代传二人,一人为宦是为山,一人隐居乡里是为谷。当时传到吴宽、沈周手里,吴宽中了成化八年的状元,沈周终身隐居不出,就是这个道理。结果到了文征明这一代,山谷派就断绝了,原本山谷派的山高水远符就成了文家的传家宝。” 钱逸群正要再问,周正卿突然呀了一声,道:“与贤弟聊天竟然不知光yīn流转,咱们这已经到了!” 第二十七章徐妈妈 白墙黑瓦的照壁两旁挂着大红灯笼,在斜阳之中微微起伏。 在这大照壁之后是宛如玉带的矮墙,刚刷过的白墙之中还泛着青sè的cháo气。黑sè的瓦片也像是重新涂过墨,乌亮乌亮的。 钱逸群跳过门当、户对,一眼就看到黑sè大门上悬着的门匾:归家。 一干众人都是各中高手,大半天的车路水程置若等闲,刚以陈象明为核心聚拢起来,便见归家的大门豁然中开,两队黄绿纱裙的靓丽女子迎了出来,笑不露齿,整整齐齐排成两列,微微万福。 一个貌美妇人身披绫罗款款走了出来。钱逸群只是粗眼打量,就吃了一惊。本以为老鸨都是发了福的半老徐娘……唔,这位的确就是半老的徐娘,归家院的掌舵人——徐佛。 徐佛走近众人,第一眼却越过了陈象明和两位公子哥,直直落在钱逸群身上,心中慨然而动,暗道一声:这人是何来历?怎的如此抢眼? 钱逸群也正看着徐佛,心中暗自赞道:这徐妈妈圆润脸盘,腰身却如杨柳枝一般纤细。这细眉细眼樱桃小嘴,若不是知道她年近四十,恐怕真要错认是二十来岁的美少妇。 徐佛一生都在风尘,什么样的男人不曾见过,与钱逸群对视的瞬间竟有些胆怯心跳,顺势福身道:“贱妾见过陈大官人,周公子,文公子。诸君子寿福。” “徐妈妈凭地多礼,”陈象明上前虚虚一扶,“快快请起。” 徐佛顺势站了起来,出声如莺鸟一般,笑道:“这位公子却是脸生呢。” 钱逸群与周正卿并排立着,虽然身着布衣,身份却是不容小觑。这也是“礼”的好处,哪怕是第一次相见,总不至于唐突贵客,闹出笑话。 “这是我苏州俊杰钱逸群,表字九逸。”周正卿笑道,“他的资质可是远超常人,切莫小看了。” “周公子说得哪里话,倒像是我会狗眼看人似的。”徐佛娇嗔一句,面皮透出粉红来,氤氤氲氲,更甚世间最好的胭脂。她本是半老徐娘,因为驻颜有术,一笑一颦无不动人,竟也不让人觉得突兀反感。 钱逸群跟着傻笑了半晌方才醒悟过来,硬撑着个大肚弥勒的笑脸,心中暗道:这女人好厉害,明明知道她都年过四十豆腐渣了,还是不小心就当二八佳丽看待。 徐佛又道:“几位尊客既然来了,还请里面侍奉,贱妾还有一桩天大的事要请几位公子恕罪呢。” 众人一听反倒齐齐停了脚步,看着徐佛。徐佛也不变sè,笑道:“说来丢人败兴的,本来是小女爱爱出阁的好rì子,谁料夫家却有事来不了了。还请大家恕贱妾诳驾之罪。” “还不知道是何方大才,竟然做出唐突美人的事来,太不风流。”陈象明是醉花庵门下高足,本身又是两榜进士,虽然明知此番不是为观礼而来,却仍旧有些受辱的感觉。 “是华亭钱老爷。”徐佛一扫刚才的笑颜如花,换上愁眉道,“还不是去年袁督的那件案子牵连,说是前些rì子被个姓范的御史参了一本,所以急急忙忙回京打点去了。” “唔。”陈象明一时语噎,道,“若此,咱们先进去吧。” 周正卿拉着钱逸群落后两步,边走边低声道:“你家跟华亭钱家也没亲戚吧?” 钱逸群回道:“从未听说过有这位大宗,不知是哪位钱老爷?” “文渊阁大学士,钱华亭钱龙锡。”周正卿道,“前两年的钦定逆案多半是他审定的,得罪了大批阉党,现在人家报复来了。” “魏逆……的党羽还没肃清么?”钱逸群从来接触不到这么高层的消息,只是从邸报的只言片语中知道魏忠贤被清算了,党羽也都树倒猢狲散,没想到还能反扑。 “哪里能清理干净?”周正卿叹了口气,“所谓官官相护,谁家没有个远亲近友的?再加上门生故吏,更是错综复杂,我是看看就头疼。” “也是……”钱逸群听了心中暗道:难为那些穿越之后走仕途的前辈了,哥还好已经立志清虚,不跟你们这潭浑水里搅和了。 徐佛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钱逸群,见周正卿拉住了钱逸群说悄悄话,脚步也慢了下来,索xìng压住了步子,逼得周、钱二人跟了上来。她笑道:“就见周公子与钱公子说个不停,可有什么好笑的,说来给贱妾开开眼界?” “哈哈哈,”周正卿大笑一声,“钱公子还不曾来过你家,我正跟他说其中关节呢。” “周公子这是哄小妮子呢,”徐佛一脸佯嗔,“进了妾家的大门,无非就是‘随心所yù’四个字,妾等无不奉承,哪里有什么关节?” “清曲五两,度夜加倍,缠头不拘,多多益善。这些岂不是关节?”周正卿大笑道。 钱逸群心中咯噔一下,暗自惴惴:没想到这里的消费水平这么高!包夜一晚上十两银子……小民一年的开销都够了!果然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徐佛见钱逸群脸上尴尬,信了大半,微微一笑,引领众人进了大客堂。 堂里早就已经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算上刚进来的陈象明四人,堂子里约莫有二十多个来宾,都是江南士子秘法传人。他们或是姻亲,或是同学,拐弯抹角都没有外人。 这些宾客之中,又混杂了不少青楼楚馆的翘楚,胭脂粉阵中的班头,香气撩人,秀sè可餐,随处都是莺莺燕燕的笑声。 按照老规矩,恩客都是夫家人,前来陪席的jì女都是娘家人。本该有左右两排太师椅隔出新人拜堂的红毯,如今夫家进京去了前途未卜,这出阁之礼也就行不成了,徐佛便让人放了三四张大开面的红木圆桌,只等客人来齐了便开席。 “来都来了,放开玩玩吧。” 陈象明、文蕴和刚一进堂里就被人认出拉走了,周正卿倒是坚持陪在钱逸群身边,最终还是敌不过人情世故,临走时不得不关照了钱逸群一声。 钱逸群还不等答应,更来不及品味被抛弃的寂寞,两个红粉佳人已经左右夹住了他。香脂风中,金边薄胎的酒盅已经送到了钱逸群眼前,两个娇滴滴的声音异口同声:“钱公子,请里面行令耍子嘛。” 钱逸群下意识一偏头,就见徐佛站在偏厅花格板门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第二十八章突如其来 偏厅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布料,软绵顺手,捏着就像是活水一般。更难得的是隔音效果极好,钱逸群坐定偏厅小间,两个jì女放下了隔帘,外面的喧闹声顿时被挡得干干净净。 偏厅里放着一张四足八仙方桌,上面放着酒水、茶点、果子。钱逸群不喜欢喝酒,见桌上有茶壶,便道:“可有好茶么?泡一壶来。” 他身边的姑娘轻盈起身,兰花指一翘,捏着茶壶把柄便往外走。另一个姑娘坐在钱逸群身侧,纤纤细指上涂着鲜红的鸡冠花汁,优雅地取了一块点心,娇娇道:“钱公子,这可是我们姐妹亲自做的枣泥酥饼,你若不吃就是瞧我们不起。” “怎敢,怎敢。”钱逸群一张嘴,顺从地让姑娘将铜钱大小的枣泥酥饼送进嘴里,合口一咬,顿时满嘴枣香。 “钱公子,阿好吃伐?” “好吃,果然好吃。”钱逸群见她又取了一块,连忙迎了上去,连葱葱玉指带酥饼一起含在嘴里,轻轻一裹。 姑娘凑趣啊了一声,脸上竟真的泛出了红晕,一手穿过钱逸群的臂弯,紧贴身侧,娇嗔道:“奴只道钱公子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竟调戏人家!” “小生冤枉呀!我只是不知道这嘴里是酥饼的香甜,还是姐姐你手指的香甜,想细品一下而已,何来调戏一说?” “那你可品出来了?”姑娘嗤嗤笑着,轻摇香肩,身上香氛越发浓郁。 钱逸群被这一贴一嗔震得浑身酥麻,只是呵呵直笑,心道:这美女姿sè靓丽,媚功更是了得,我要是有十两银子也恨不得在这里爽上一晚!说起来真是悲催,上辈子见人一掷千金,以为银子和rì圆一样动辄成千上万,现在才明白一两银子的分量有多重。 “钱公子,你可不能偏心,也要吃我这儿。”另一个姑娘回到钱逸群身边,娇声娇气取了一块小盐酥饼,放在手心送到钱逸群嘴边,扑闪着的一双大眼睛深藏内涵。 钱逸群本能地听出了这一语双关,一张嘴印在那姑娘的手心上,只觉得唇间温柔,微微用力一吸,盐酥饼夹带着少女幽香一同卷入口中,顺便用舌尖在那姑娘手心迅捷一舔,激得少女连忙收回手,满脸娇羞。 “周公子还说您从未涉足青楼楚馆,我怎看着公子像是就中高手?”姑娘轻晃身形,体香阵阵。 “想钱公子何等风流人物,恐怕早就已经是‘满城红袖招’,只是我们这些胭脂俗粉引不来罢了。”另一个姑娘一搭一和,都是娴熟得套路。 钱逸群虽然乐在其中,心智却仍旧清明。 二人见钱逸群不受这小情小xìng的勾引,敬了一轮酒,有意无意地在钱逸群脸颊脖颈亲吻,没料到钱逸群竟然仍旧端坐桌前,虽然也极力配合,却远没有其他男人的sè授魂与。 她们哪里知道,钱公子早在《百媚图》中就经历过百媚缠绵。出来之后虽然记忆模糊,潜意识中却已经深种抗体。这两位姑娘的媚功换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能迷得他们神魂颠倒,偏偏在钱逸群这里碰了壁。 “钱公子,琵琶扬琴七弦小曲,您爱哪样?”姑娘一套套路耍下来,微生香汗,只得另辟蹊径。 钱逸群随口便道:“挑你擅场的来,我这人不拘那么多。” 那姑娘起身福了福,走到出偏厅,不一时便抱了琵琶进来,在远座上坐了,如葱细指略一拨弦定音,嗲嗲问道:“钱公子阿有爱听的词曲?” “不拘哪一出,但要喜庆些的。”钱逸群最怕的就是苦大仇深,原本消遣娱乐之事何必坏了大家兴致。 那姑娘脸上微笑,指过丝弦,如珠玉落地,如裂帛断锦,只见她红唇轻启,以苏州话糯糯唱道:“持帚毛翎,恐伤蚁命,把蔓划除根,愿永享长chūn丽景。”一句唱完,余音绕梁。 不等余音散尽,只听那姑娘小口一抿,吐出一段诗白:“壶里乾坤静大,洞中rì月光毫。阈历十洲三岛,极乐西池为妙。风景四时一sè,伏腊寒暄不暴。蟠桃将届三千载,紫雾祥烟缭绕……” 钱逸群只听了这么一小段,顿时被吸引进去。他直勾勾盯着那美女的玲珑秀口,眼中只有两片飞红翕张。 “……昔在峨嵋久逗留,不知尘世几千秋。茫茫未识乾坤大,渺渺无知宿世由。俗境凡缘从未觉,rì把jīng微道德求……”美歌姬已经起了白素贞的角sè,整个人代入进去,真恍若白娘娘亲身演唱。 钱逸群听到那“rì把jīng微道德求”一句,心中一个打颤,顿时跌入灵蕴之海中。 优美的唱腔在空蕴之中飘荡,渺渺冥冥。钱逸群见海波平静,灵台清明,暗自道:原来言语的力量果然如此之大,能够动人心神魂魄。我若是学的这一手,是否能够将诀咒的威力发挥得更强些? 他又想到自己每每心口合一吐出真言,战斗力就会猛涨,越发觉得这是一条正确的路子。说起来这些文艺表演,无非就是自我催眠然后催眠观众,让观众跟着自己一起进入剧中的喜怒哀乐之中。这和诀咒以心借力、借力御物,岂不是一个道理? 钱逸群从静定中出来,正听到那歌姬唱道:“……只道是雪僧云隐慈悲大,岂料他佛口蛇心使暗谋……” 钱逸群xìng子急些,也不管这里没节没断,啪啪啪拍起手来。 这一拍手倒吓得那歌姬花颜失sè,以为自己犯了恩客的忌讳,连忙下座福身,结舌道:“可是冒犯了尊客?奴婢粗鄙无知,还请尊客宽恕则个。” “起来起来,”钱逸群大笑道,“我是听你唱得真真好,直唱得我心坎里去了,忍不住就拍起手来。你且坐过来,我有话说。” 这歌姬这才平复容貌,坐到了钱逸群身边,轻轻拍着胸口,佯嗔道:“又被公子调笑了,公子有何见教?” “我听你这唱腔十分有趣,说话又好听,想学一学。”钱逸群道。 “这……”歌姬从未想到有客人提出这种要求,不由张口结舌不知怎么说。 “我生成这副容貌,你还怕我抢了你饭碗不成?”钱逸群摆出一个笑脸。 “奴婢是初学不久,资质又愚鲁,怎敢妄为人师?”那歌姬笑道,“公子莫非不知道么?我母亲是江南小书家第一,莫若我去将妈妈请来,求她收公子做个门外传人也未必呢。”说罢便咯咯笑了起来。 “如此甚好,”钱逸群也笑道,“还请姐姐移步,速速去请了徐妈妈来,说我要拜她。” 二女轻笑,行云流水轻滑出去。 帘幕掀起落下,钱逸群刚举到嘴边的酒杯却凝住了。 这帘子隔音,每每掀开便有外面的喧哗之声闯进来。 而现在,外面却是一片静寂。; 第二十九章变生肘腋 钱逸群缓缓离开位子,缓步走到帘幕前,掀开一条小缝。 从小缝中看出去,堂上的尊客们一个个像是刚被老爹教训了一般,乖乖围着大圆台面坐了一圈。钱逸群可是知道,这二十人无不是自视甚高之辈,谁能让他们这么安分? 一只白玉般的小手拉开了帘幕,额头几乎撞在钱逸群鼻子上。 “尊客,徐妈妈请您移步大堂。”那来通报的姑娘十三四岁年纪,白皙的皮肤,瓜子脸,柳叶眉,一双丹凤眼中总有似有似无的水漾。 钱逸群听她声音颇为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再她的双唇,饱满丰润,上唇微微翘起,透着一股顽皮气。 钱逸群微微点头,见文蕴和与周正卿坐在一桌,正好文蕴和身边还有个位置,便径自走了过去。 周正卿冲钱逸群微微颌首,低头与文蕴和交谈起来。过了片刻,文蕴和站了起来,与周正卿换了个位子,让周正卿坐了钱逸群旁边。 钱逸群见两人耳语半晌只是为了交换个座位,难免有受宠若惊的得意快感。周正卿是小喇叭包打听的xìng子,钱逸群正好凑过去问道:“这是怎么了?” 周正卿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有人打上门来了。” “啊?”钱逸群大吃一惊,难道这种静坐是列阵抵御? “归家院围墙之外竖起了一道黑墙,从里面怎么都打不出去。”周正卿解释道,“丽南和几位高手正在内堂与徐妈妈商议对策呢。” 钱逸群听了不由惊讶,竟然有如此怪诞的事。略一定心,他又赞叹道:“果然都是有修为的高手,碰到这种事,竟然都淡定如斯。” 周正卿没有说话,朝地上努了努嘴。 顺着周正卿的目光,钱逸群缓缓别过头,只见地上直挺挺仰面躺了一个儒服男子,胸口一滩血污,如同一朵绽放的紫sè月季花。那人该是刚死的,身下的血团还在不断往外扩大。 钱逸群吸了口气,张大嘴巴比作口型:怎么回事? 周正卿目不斜视,眼珠子上下左右转了一番。 钱逸群这才发现,原本一个个娇滴滴的弱女子,现在竟然英气勃发。头上金钗玉簪都换作了红绳包头,长袖之中隐了兵刃。幸亏狐狸入手就教了他《易中玄》,更亏得书中仙将口传转为了心授,这才让他分辨出这些女子所站的九宫方位。 “像是阵法啊……”钱逸群对周正卿低声道。 “是啊,只留了个死门给我们。”周正卿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说是我们之中有魔教jiān细。” 钱逸群正要说话,只听身后脚步错开,随着一声轻咳,所有人都抬头望了过去。 徐佛分开左右侍女,走到人前,又轻咳一声,见落地听针,这才幽幽道:“我归家院自成化年起就不曾招惹过谁,如今碰上这等事,还请大家一起想个计较。” 徐佛身后缓缓走出五位文士,高矮老幼不一,刚才正是他们在内堂商议,可见是绝对可靠之人。其中有一位钱逸群认识的,便是县尊陈象明。 “徐妈妈,我等皆是吴下士子,知根知底故乡人,谁会做魔教的jiān细?这真是荒唐。”有一人站起身来,气鼓鼓道。 “事急从权,刚才薛郎君的模样诸位也看到了,魔教之人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能做的也只是保护更多人不被伤害罢。”徐佛淡淡道,再不见一丝阿谀奉承谄媚讨好。 “大家少安毋躁。”一个青sè绸缎,富家公子站了起来,高声喊了一声。 钱逸群只觉得一道来者不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顺着望回去,正是这个一脸领袖姿态的年轻人。 “这人谁啊?”钱逸群低声问周正卿。 “木渎张家的少爷。”周正卿也低声道,“没想到他也来了,不能够啊……徐妈妈不会这么不懂规矩。” 钱逸群轻轻“喔”了一声,又问道:“你有没有发现他在看我?” 周正卿看了眼张少爷,顺着那位爷的目光顺了回来,道:“的确,八成是在看你。要不就是在看伯温或是我。” “十成是在看九逸,”文蕴和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听,正好接了话茬参与进来,“他哪敢这么看我和务德?” “一身怨气,”周正卿点了点头,问钱逸群,“你跟他有过节?”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真容。”钱逸群无辜道。 那张少爷见钱逸群还跟周正卿文蕴和交头接耳,嘴里说的那些大义凛然的话也不顺溜了,直截了当道:“出身未必可靠,在座诸位都知道法脉更加重要,我们何不自报家门,有语焉不详遮遮掩掩的,自然就是jiān细无疑。” 钱逸群和周、文二位公子都是智力过剩的人才,当下就知道这话的矛头是指向师承不明的钱逸群。钱逸群脑子转得更快,那个戴世铭与张家属于战略合作伙伴,现在张家的人渣少爷当众说出这种混淆视听似是而非的话来,多半也是受戴世铭的委托,探明他的虚实。 ——好一手借刀杀人,用堂堂皇皇的借口逼得我说出自己的师承啊! 钱逸群心中一叹。 “便从我开始,”张少爷故作出一副豪迈的气势,“我是木渎张家,姓张名文晋,字庆嘉,乃是恺阳公门下,有恺阳公亲赐天命丹为证。”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木质小盒,只有豆腐块大小。 张文晋走到徐佛身边,双手递上木盒。 徐佛接过木盒,转身面对那五位“公认”的高人,轻轻展开盖子。不过一眼,徐佛已经合拢了木盒,转过身对众人宣布道:“的确是恺阳公的天命丹。” 张文晋心满意足收回丹盒,缓步回到自己座位,大咧咧坐下,像是吐了一口大气。 钱逸群一皱眉。他和张文晋都是新面孔,不过人家有明确的师承,还有师门信物,自己这边却什么都没有。现在众人被困在一个庄院里出不去,时间长了一定会失去理智,疑点最大的那人恐怕难逃众怒。 “这小子一石三鸟。”文蕴和面对桌面,像是自言自语道。 张文晋第一个提出切实排查jiān细的手法,先占了一份人望。然后自曝家门,也算正式踏进了这个圈子。最后还顺手坑了一把钱逸群…… “那天命丹什么来头?这么简单就证明他是恺阳公的门人?”钱逸群不甘心问道。 “嘘,”周正卿低声道,“天命丹是兵家至宝,十年出一炉,一炉一百零八粒。天下只有恺阳公的嫡传门徒才有。” “恺阳公是……” “帝师孙承宗。”周正卿心道:你处江湖之远,也不至于远得连孙阁老都不知道吧? “原来是他……”钱逸群心中一颤,孙承宗竟然是兵家?他不是大儒么?不是还中过榜眼么?不过想想也没人规定兵家门徒不能参加科举。 堂上二十来人,大多都是熟人,很多人报了个名字就过去了。后来有懒惰的直接起来朝徐佛等人打个躬,被徐佛等六人点头承认的士子大涨颜面,连自己名字都不报,直接坐下,一副“天下谁人不识我”的拽样。 周正卿、文蕴和自然也是如此。 终于轮到了钱逸群了。 钱逸群有样学样,起身朝徐佛陈象明抱拳拱手,一副理所当然地模样坐了回去。正当他以为计谋得售,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只听一道晴天霹雳在堂中炸起: “这人是何来历,为何从未见过?” 第三十章御虚照影 张文晋像是跟身边士子聊天随口问的,声音却大得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这个cāo着苏州口音,却从来未曾在诗会文社中露过面的新人。 周正卿哈哈一笑,道:“庆嘉兄,别来无恙,可还记得小生啊?” 张文晋没想到周正卿竟会跳出来为钱逸群做挡箭牌,脸上不由发烫,连忙起身行了个礼,道:“周公子折煞小弟呢。” 周正卿端坐不动,微笑道:“说起来也是你二人无缘,那rì你刚走,他就来了,正好错过。这位钱兄字九逸,幼年一句‘瘦尽灯花又一宵’,真是不输易安小山啊。” “原来这句子就是他做的……” “难怪难怪……” “原来是得了秘法传承,不屑为这诗词小技了!” “果然是少年俊杰,天命我吴门大兴!” …… 众士子有听说过这句子的,纷纷赞叹,表示自己博闻强识有品位。不过落在钱逸群耳中,却觉得这帮人是在捧周公子的场面。 钱逸群看了看文蕴和,心道:这文蕴和已经是文家的公子哥了,在这姑苏城里横着走都没问题。在陈象明面前低头那是法脉的关系,为什么在周正卿面前似乎也弱了一筹?这位热情似火的务德兄,到底什么来头? 他细细盘算了一下姑苏城里的周家大户,全然没有能够与文家争锋的人家。 ——莫非是借的哪位巨宦的姻亲? ——也不对,文家那样的巨宦名门在江南……乃至天下都是一等一的,还有谁家能比得了? 周正卿再不说话,把张文晋晾在那厢,如站在铁板烧上一般。 “敢问钱兄一句,受业何人门下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当下有不怕周正卿的,为了讨好财大气粗的张文晋自然也要打围救场。 “不便说。”钱逸群惜字如金,三个字吐得字正腔圆斩钉截铁落地生坑。 那人没想到竟有人无礼至此,瞠目结舌,手比剑指,指着钱逸群,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指指点点多不雅训。”钱逸群瞥了那人一眼,又道,“如今大敌在前,何不想想为何魔教中人要将我们困在这里,困住之后又有何yīn谋。” ——真个百无一用是书生。 钱逸群心中暗道。 徐佛扫了堂上众人一眼,道:“适才冯老先生已经去外面看过了,还是请他说说。” 徐佛身后那年纪最长的清秀老者,看似花甲开外,蓄着一把雪白的胡子,长及胸口。他等徐佛让开,往前踏出一步,拱手作了个圈圈礼,朗声道:“这归家院已经被人设下了御虚照影阵,可进不可出。诸位还是稍安勿躁,集思广益,寻到破阵之法。” 钱逸群心道:这位老大,您不解释一下什么叫御虚照影阵,让人怎么想破解之法? “在座诸位中,可有用阵的好手?”那老者问道。 徐佛脸上腾起一丝尴尬的笑意,出声道:“冯老,我们哪敢在您面前说用阵?” “哎,不可如此,不可如此,怎知来者不如今?”冯老先生摆了摆手,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胡须,“不如老朽先来抛砖引玉,这御虚照影阵……” “只需杀了布阵之人即可。”冯老先生身边一个青衫文士上前一步,冷面冷口,冷声说道。 “朱贤弟说得是,”冯老先生侧了一步,“不过这布阵之人又是谁呢?” “何必要找到那布阵之人?”那位朱姓文士冷冷道,“只要我们切下自己的左手无名指即可。” “这……老朽还是不赞同的。”冯老先生摇了摇头,退到一边。 钱逸群一见这架势,知道是里面争论未果,出来寻求民众意见来了。 “布阵者必用灵官诀,断了无名指就无法捏诀布阵了。朱楚屿是想这个法子胁迫布阵者现身……不现身就只有废掉了。”周正卿借着众人交头接耳的空,低声对钱逸群解释道。 钱逸群也不掩饰自己的无知,回道:“原来如此,周兄真博学。” “哪里哪里,”周正卿面露得意,“这法子听起来诡异,实际上还真是个最好的法子。” ——好毛线!哥可是专修玄术的,这断了无名指直接就废了我的诀、阵两门绝技,亏大发了! 钱逸群腹诽道。 众人之中也有用诀的,自然出声反对,那位朱先生原目窗外,只当没有听到。 直到堂上议论消散,只听到朱先生叹了口气:“现在更难了。” 外面传来鼎沸人声,原来是在码头上接人的那波仆从回来了。之前那位能说会道的健妇走到大堂门口,朝徐佛微微福了福身。 “你们怎么回来了!”徐佛失声叫道,尺寸大失。 “不是妈妈传命我们回来么?”那健妇一脸茫然。 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外面招徕的锣鼓手、左右来帮忙的乡邻农夫、附近镇子上雇来的帮杂…… 这些人一旦混进院子里,要想甄别就难上加难。别的不说,若是布阵之人原本就混在归家院杂役身上,现在只需要换套衣服就可以冒充外面刚进来的这伙人,逃过甄别。 “先去将那些人安顿了,请他们后面用饭。”徐佛道,“务必要安抚好些。” “真是一箭三雕的毒计啊!”张文晋突然站了起来,“故意诳了这么多人进来,不知院里的口粮能撑几rì?” 徐佛脸sè大变。 这里各个都是人中翘楚,早就有人在心里嘀咕这个问题了。只是谁都不会像张文晋这么大张旗鼓说出来,否则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实际上那些帮杂进来之后,粮食危机就已经摆在了众人面前,那些人可不会练气辟谷……他们只会将一腔怨气发泄在这归家院。 “当宜早图啊!”张文晋摇头晃脑道。 “楚屿先生这法子不够稳妥,”陈象明开口道,“若是那贼人拼着废了修行也不肯现身,最终还是于事无补,白白伤了自家元气。” “能布下御虚照影阵的人,是说废就肯废的么?”朱楚屿冷冷道。 阵分虚实,讲究的是虚中有实,实中带虚,符合yīn阳相生太极循环之意。只有至人踩yīn阳中道,不偏不倚,创下八大重阵,真正做到了周而复始,循环无停。 御虚照影阵就是其中之一。 “那么,能布这个阵的人能罕见到什么程度?”钱逸群生怕周正卿无法理解他的意思,补充比喻道,“就像进士之于读书人一般么?” 周正卿会错了意,看了眼陈象明,忍住笑,严肃道:“可说是阁臣之于天下人一般!” 天下一万万五千万人之中不过出六个阁臣,这个比例实在太吓人了。 “这样的宝贝,竟然用在归家院?”钱逸群惊诧莫名。 这样的能人异士,不是应该于朝廷重金聘用,高官厚禄奉养,到时候派去辽东引金人入彀,然后关门打狗永绝后患么! 都要亡国灭种了还在这里内耗! 大明不亡谁亡! 慢着……他们说的魔教是什么教? 钱逸群心中回忆了半天,不记得高考的时候听背过“魔教”,明末的农民起义又不是太平天国…… 所谓“有问题,找正卿”,钱逸群当即就对周正卿耳语几句,表达了对魔教的好奇。 “你不知道魔教!”周正卿彻底惊讶了,“你师父竟然没跟你说过魔教!” “嘘……术业有专攻……你知道金陵十三钗么?不知道吧!快说说魔教。”钱逸群催促道。 周正卿倒是对金陵十三钗更感兴趣,不过还是勉为其难解说道:“后宋高宗绍兴三年,有茅子元创立佛教白莲宗……” “白莲教!”钱逸群打断周正卿。 周正卿刚鼓起一口气要说个痛快,兀然被钱逸群打断,十分不爽:“你既然知道还问我?” 钱逸群面sè尴尬,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声音大了点,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这桌。 看着他…… 第三十一章我来求亲 钱逸群干咳一声,想无视众人的瞩目。 徐佛率先打破了冷场,道:“钱公子可有教我?” 钱逸群只觉得头皮发麻,美女如此殷切地看着自己,实在没有脸面说一声“没什么”,然后当缩头乌龟。他清了清喉咙,道:“小可刚才只是在想,为何白莲教要花这么大力气来困住我们呢?” 众人听了钱逸群这一问,不由也纷纷嘀咕。他们知道自己的分量,的确是吴下俊杰,天下种子,但是让一个能够布下御虚照影阵的人来对付自己,实在太不现实了。 换言之,想享受虎头铡伺候也是需要级别的! “到底是无知小吏!”张文晋大笑一声,“我们若是分散开来,自然不入这位高人的法眼,但是我们如今聚集一堂,正好将我们一网打尽。我等皆是吴下好儿郎,若是不能脱困,江南才气损失大矣!” 钱逸群看了眼张文晋,仔细想了想的确从未见过这个富家子。如今这厮不依不饶死皮赖脸往自己跟前贴,想来一定是因为戴世铭结的仇了。 一念及此,钱逸群也索xìng放开了,大笑道:“说得好!如今我才知道,真有凤凰会看上夜枭的死老鼠!” “你这是将白莲教比作凤凰,我们都是死老鼠!”张文晋抓住了钱逸群引喻失义,大声叫道。 “当今天下乱象已经昭明如斯,你还说什么吴下才气?白莲教虽是魔教,但是他们动辄聚众以十万数,呼啸天下,其中首脑岂能以寻常贼匪相视?”钱逸群暗暗为自己挽回印象,防止自己被冠上个私通逆匪的罪名。 “钱公子所喻确是不妥……”徐佛作为主人,不能看着宾客吵架,上前插在两人中间,回归正题,“不过公子以为,白莲妖人为何要困住我等呢?” 钱逸群骑虎难下,以退为进,装作认真地问道:“敢问一声,这御虚照影阵所需的材料是否繁杂?” “咳咳,”冯老先生清了清喉咙,替徐佛道,“到了至人境界,摘花飞叶皆是利器,布下此阵也不需要什么特别东西,或许只是一口口水而已。” “再多问一句,”钱逸群自己也觉得有些害臊,“至人算是什么境界?” 这话问到冯老先生心坎里去了,脸上明显浮现出“就等你问”的神情,滔滔不绝道:“天下宗门繁杂,各有一套境界说辞,有些秘而不宣,有些又故弄玄虚,还有些借鉴他人却换了顺序,总之谁都不知道名相之下到底此人是何境界,故而我世言堂有个想法,便是弄一套天下通行的定则出来,与各宗门中的修行次第对应,好叫人不再惑于名相。” “善莫大焉!”钱逸群由衷赞道,“老先生可是已经定好了?” “哪有那么快……”冯老先生叹了口气,又道,“不过大体的粗分已经定了,便是借黄、老、庄生之说,定下常人、贤人、真人、至人、圣人五等,待rì后再一一细分。” “不错不错……那么这个阵就是至人所布?”钱逸群问道。 “若是有奥妙宝物为辅助,或许功力jīng湛的真人也能布下此阵,不过肯定要耗去些jīng力时间。”冯老先生道。 “至人,就是天下只有五六个的那种?” “在我世言堂中挂了号能被称为至人的,大明不过七人,蒙古、金国各有两个,rì本朝鲜勉强各一。” “那还认不出这人么?想来年纪不会很轻吧?”钱逸群道。 “到了至人境界,要想脱胎换骨返老还童乃是十分简单的事,甚至易容变身都未必不能。不能以外貌论。”冯老先生狠狠摇了摇头。 “这样的话……” 钱逸群扫视了一圈在座众人,道:“我知道了。” 众人齐齐变sè。 钱逸群静静盯着张文晋,等这个二货再跳出来,等会好一并打脸还给他。 果不其然…… 张文晋高声叫道:“你不过一介贱役,竟然大言不惭!” “我若说对了,你可敢跟我赌那颗天命丹么?”钱逸群想想天下十年才出一百零八粒的东西绝对差不了,再不济也能让这个二货被他师父教训一顿,可谓借刀杀人之余顺手牵羊。 “你用什么东西跟我赌!”张文晋毫无意外地跳进坑中。 “我若输了……”钱逸群笑道,“一家一当全都归你。” “包括那金光法宝?” 果然是戴世铭! 钱逸群点了点头,心道:你要能从狐狸嘴里抠出来算你本事! “好,你说!”张文晋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自信得让钱逸群都差点有些不自信了…… “因为好玩。”钱逸群淡淡道。 “好玩!?”所有人都用一种很“好玩”的眼神看着钱逸群。 “是啊。”钱逸群坦然道,“做人都做到了那种境界,他除了玩还能干嘛?” “魔教妖人只是因为好玩……” “谁说是魔教了?”钱逸群反问道,“到现在为止,哪里能看出是魔教的人干的?无非是你们杯弓蛇影罢了。” “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 一声炸雷般的粗犷嗓音夹杂陕西腔调,如同狂风暴雪一般冲入客堂之中,惊得众人打了个寒栗。 更有胆小的书生,直接被吓得坐倒在地上的! “是魔教!”张文晋手指发颤,喉结滚动,虽然赢了赌局却完全没有胜利的喜悦。 钱逸群暗叫不好:今天这是出师不利,刚下了注就被人当头一棒打下来!老天爷也嫉妒我天纵英才要打我脸么?咦,怎么有股尿sāo味?啊喂,你也是秘法传人,不必吓得尿裤子吧! “何方妖孽!”徐佛大喝一声,只身走到大堂门前,正对着大门。 左右圆桌上的士子纷纷站了起来,自觉地退到后面,宛如一道整齐壮阔的背景。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出现在大堂门外,如同闲庭信步一般,一步三踱。 “学生李岩,朋友抬举,称我一声白衣秀士。”那个小点的身影……走进堂中,原来也是八尺伟男子,相貌堂堂,目若明星,一口洁白亮丽的牙齿晃得人眼花。 “俺是刘宗敏!”那个大个子足足有两米来高,任何人站在他身边都会变成小不点。他弯腰进门倒不是因为礼貌,只是怕脑袋撞到门楣。 “你等白莲妖人,来此送死么!”徐佛杀气毕露,一群女儿纷纷仗剑布阵,引而不发,只等徐妈妈一声令下便将来犯之敌斩于剑下。 “不然不然,学生是来求亲的。”白衣秀士李岩身穿一套淡黄sè大袖儒服,丰神俊朗,说得就像徐佛会当场下嫁一般地理所当然。 在许多人眼中,能为了求亲而动用御虚照影阵,那被求的一方也足以欣慰了…… 然而,徐佛可不这么想。 第三十二章李岩抢亲 归家院在江南声名昭着,于常人而言是一处流光溢彩的销金窟,于秘法传承者来说却是有着高人往来的交际场所。 非但高人往来,归家院的徐佛徐妈妈本身也是高人。 秘法传承者大抵分为两类,一类是修法进而求道,一类是由术入门。依着儒生的传统脾气,重道而轻其器,所以绝大多数人都奔着心法、正教去的,真要修术也不过是应个景,当个娱乐玩笑,绝不肯多费一丝力气。 钱逸群虽然与他们相处时间尚短,却已经看得清澈。如今大敌当前,真正能够帮上忙的,恐怕只有…… 徐佛算一个。 这位妈妈驻颜有术,想必不会只是床笫间的功夫。 还有…… 钱逸群的目光扫过冯老先生。虽然这位老先生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但是身上的酸腐气息已经出卖了他,绝非一个深藏不露的江湖耆老。 陈象明兄台嘛……若是真得了王家的七曜刀法,还是一个强力战将。只不过,看他的样子不像啊,而且他也没带刀。 至于另外两位参与六人会议的“高人”,一个年过半百,一个年方弱冠看着比自己还小。这两人已经十分自觉地站到了“背景”之中,铁定是靠不上的。 还好,那位冷面冷口的冷冻先生朱楚屿倒是昂首挺胸站在原处,与陈象明并列,成为徐佛的坚定的后盾。从他的负手而立的气度上看,大概是个能够一战的人物。 钱逸群微微放下了心,再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想起那些美女的剑阵也不是白给的,看来那两个西北汉子求亲的前景颇为渺茫。 “我归家院敞开门做生意,两位若是想求亲,何不光明正大投了帖子进来!”徐佛说得客气,声音却越发冷冽。 “咱们求的可不是等闲人等,就怕递了帖子被轰出去。”白衣秀士李岩爽朗笑道。 “尊客此言差矣,即便是我归家院的当红花魁,也是有价的,何必找这种托辞。”徐佛一双玉手隐在袖中。 “可惜,我们求的不是花魁。”李岩笑道,“是徐妈妈您。” 堂上气氛顿时凝结了一般。 徐佛也是一愣,转而咯咯干笑一声,对道:“恐怕我做你娘亲都有余,实在消受不起。” 李岩被占了便宜却也不恼,依据面带微笑道:“我二人自然没得这等艳福,实是为主公前来求亲的。” “真真承蒙错爱,我虽然拜佛却不吃素,怕是没这段姻缘。”徐佛冷冷说道。白莲教教义要戒荤腥,故而又被人称作“食猜侍魔教”,不是什么好话。 “姻缘这事,谁说得准呢。”李岩笑道,“何况我弟兄二人虽然出自白莲圣教,眼下却是闯王帐下效力,徐妈妈过去了大可以啖肉喝酒,百无禁忌。” 钱逸群看徐佛已经怒意流露,心中暗道:现在的闯王大约还不是李自成,只是不知道远在山陕的老农,是怎么想起要来娶个吴中名jì的。他们不都是随便抢个大家闺秀就当压寨夫人的么? “徐佛舍不得家乡故土,请回吧。”徐佛自然一口回绝。她这样的绝sè美女,若是想嫁人,江南哪家豪门不乐意接纳?即便真是人老珠黄,仅是冲着她归家院这么大一份家当陪嫁,也有人挤迫大门。 钱逸群想起jì女嫁人为妾,所有财产都会归于夫家,心中暗道:不会是农民起义军想人财两得吧?真是**丝大逆袭之明末乱战版么! 这世界果然是因为有这么多美好的梦想才变得有趣啊! 周正卿见钱逸群傻傻站在“背景”之外,小心翼翼地往前蹭了蹭,又蹭了蹭,终于蹭到钱逸群身后,伸手轻轻拉了拉。 钱逸群这才醒悟过来,发现自己的确站得太过靠前,缓缓跟周正卿往后退去。 李岩貌似轻松愉快,实则外松内紧,早就关注全场了。钱逸群跟周正卿的小动作尽数落在他眼中,只以为这是归家院的人要发动攻击的前兆,当即喊道:“宗敏,上!” 刘宗敏跨出一步,钱逸群只觉得脚下一虚,真如地震一般。这如山般大的壮汉将堂外原本就黯淡的光线彻底遮蔽,令在场众人呼吸紧促。 巨汉在腰后一抹,手上多了两柄长刀。那对长刀比长剑的单刀要长,比朴刀要宽,就像是为了巨人特意打造的大刀。换在任何寻常男子手中,这刀都足以双手持用,而他却一手一柄,耍起刀花。 “花月凌风!”徐佛高声喊道,旋即抽身撤步。 早已备战的美貌女子挺剑而出,一抹抹剑光恍如飘零的落红。 偌大的厅堂上空气也粘稠起来,被剑风卷动,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这漩涡的中心点就是那个两米高的巨汉,刘宗敏。 刘宗敏身上的粗布衣服很快就在剑锋之下碎成布条,露出里面虬劲的肌肉。黝黑的皮肤下一条条如同活蚯蚓一般的青筋暴起,不住颤抖。 周正卿低声在钱逸群耳边说道:“看来这些姑娘还是不行。” 钱逸群只当时耳边风响,眼睛连眨也舍不得眨一下。这些女子身上轻纱鼓动,手中长剑舞动之间身形也随之起舞,与其说是与人生死搏杀,不如说是在演绎一场chūn江花月夜。 刘宗敏的存在却是这如诗如画的情形变得不伦不类,只见一个黑铁柱子一般的汉子,双刀连劈,看起来比钱家祖传刀法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但却刀刀收命,光是看一眼就觉得口鼻前的空气都被封住了。 舞动的落红在这刀气之下纷纷闪避,虽然总有人递补进去,却难以攻破黑汉的刀圈,隐隐呈现出后续乏力的忧患。 “花月凌风阵果然厉害,”那冯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钱逸群身边,“不过这一刀两断的功夫却也惊人。” 钱逸群只看到刘宗敏不断劈砍,罕有变化,有时候甚至以伤换命,赌的就是姑娘们不舍得死。没想到在这位世言堂老先生嘴里,这种粗狂简陋的刀法竟也有些门道。 “你看这些姑娘的剑意如何?”冯先生突然问钱逸群道。 钱逸群假装专注战局,没有答话,心道:哥虽然佩剑,但是从来没学过剑法,哪知道什么剑意如何? 不过在冯老先生的提示之下,钱逸群也开始不再只盯着那些曼妙身形和舞动的利剑,将注意力放在了出剑收剑的节奏之中。 这一出一收便是意与形的匹配,也是蕴藏剑意的所在。 第三十三章九音惊弦 能让上古灵种看上的人,没有一个是白给的。 钱逸群本来就是个悟xìng极高的人,无意中就成了看门道的内行。 随着剑阵运转,钱逸群渐渐融入其中。原本领悟剑意绝非那么容易的事,许多剑修弟子终身止步在剑意之外,除了自身资质,机缘也是重中之重。 同门切磋不可能以xìng命相搏。 碰上以xìng命相搏的时候,自己很难冷眼旁观。 即便与己无关高高挂起,要见高人搏杀也不是件寻常事。 而高人搏杀还用上一流剑阵,更是凤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 若说剑术如水,那么剑阵就是钱塘大cháo,更能让人进入汹涌澎湃,源源不绝的意境之中。 不过三五合交手,钱逸群已经彻底融入剑阵之中。他仿佛置身于chūn江花月夜,杨柳清风摩挲着他的面庞,温温淳淳。不时有暗cháo涌流拍打岸边石块,激起一朵朵白sè的浪花,那是刀剑之气撞出的幻景。 眼见一个身穿鹅黄高腰襦裙的美少女一剑刺入,钱逸群忘我之中高声喊道:“停!” 那女子就像是被人在耳边放了个炮仗,身形一僵,已经刺进去的剑锋硬生生停住。 “刺!”钱逸群一个转息又高声吼道。 这一剑穿过了刀气,避开了刀锋,直接刺到了黑铁巨汉的身上。 剑体微微一弯,黄衣女子剑气一吐,剑尖撕裂了粗糙的皮肤刺入肌肉之中。 刘宗敏牙齿一咬,正要一刀两断将这黄衣女子从头劈开,谁知手上的长刀却已经过了劲头。等他收劲再来,黄衣女子已经如同一片花瓣闪到了一旁。 这一击对刘宗敏而言不过像是被蚊子咬了一口,整个战局的节奏却被打乱了。花月凌风阵发挥起了本来应有的威力,越来越多的细创出现在刘宗敏身上,将一个黑铁巨汉染得是黑里透红。 钱逸群不用看也知道许多人看着自己,他能够从这种被人瞩目的感觉中分辨出周正卿的艳羡,分辨出徐佛的惊诧,李岩的惊惧,以及冯老先生的……理所当然? “妙极妙极,”冯老先生轻抚长须,“这等时机拿捏,真高人也!” 钱逸群淡淡一笑,心中不以为意。刚才只是忘我之中心有所感,真要让他再重复一次却是做不到的。眼看着剑阵走得顺畅起来,钱逸群也将目光再次投入到了美女身上,不过看的却是身形走位。 他将这剑阵的步法阵位在脑中过了,与自己得到心授的《易中玄》一一对应,果然九成九都是契合的。剩下的那一分也不知道是创阵人疏忽,还是故意为之,抑或是这些姑娘走偏……总之是后辈门人的事。 李岩见刘宗敏渐渐落入下风,自然反复打量着钱逸群。他原本站在刘宗敏身后掠阵是为了对付徐佛,没想到徐佛还没出手,却半路冒出了陈咬金。 这次的“求亲”可谓顺风顺水,这些宾客中没有一个能够一战的,再加上无意中得了贵人相助,绝不该有失败的可能xìng。然而此刻,李岩却有种不祥的预感,轻轻将手放在后腰。 “李公子,还不来助我一臂之力!”刘宗敏终于守不住心神,这种钝刀子割肉的对战已经成了**与jīng神的对抗。到底是年轻姑娘们的体力不支导致剑阵溃散,还是刘宗敏jīng神崩溃,此刻终于见了分晓。 李岩果断从腰后摸出一柄横笛,轻轻一甩,凑到嘴边,顿时从笛管中流淌出一阵清凉的笛音,渐行渐高,几入云霄。 这笛音落在钱逸群耳中,顿时浑身一麻,心中暗道:这笛音肯定不是附庸风雅玩闹的东西…… 果然,刘宗敏一听到这笛音,旋即发出一声暴喝,手中的双刀明显越发凌厉起来。 一道如同幻影般的蓝sè气劲从双刀刀刃飞出,直shè一旁督战的徐佛。 徐佛腰身一转,长袖之中的玉手挚出两柄长扇。 她“啪”地一声展开长扇,露出大红绸缎的扇面,上下一分一合,将自己遮掩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淡蓝sè的刀罡打在扇面上,只听噗噗两声,徐佛手腕轻抖,将这招远攻接了下来。 徐佛哗啦啦一振舞扇,高声喝道:“九音惊弦!” 后堂之中走出两列歌姬,每排九人,手中拿着锣鼓钹铙、琵琶琴瑟、二胡笛箫……随着徐佛的大扇演奏起来。 “此阵妙在以九种音sè共振,以琴声惑敌,弦气伤人,或高或低,或缓或疾,使人迷离于其中。弦气纵横,内惑心智,伤人于无形之间,实在是江湖奇阵啊!”冯老先生摇头晃脑抚须赞叹道。 钱逸群没有说话,只觉得耳边颇为闹腾,过了片刻方才将这九重音sè一一厘清,总算不会被琴音蛊惑心智。 “钱公子,你怎么看?”冯先生自言自语不过瘾,拉住钱逸群问道。 钱逸群心道:我又不是元芳……问我干吗? 周正卿轻拉钱逸群衣袖:“你觉得归家院能赢么?” “那个李岩还没真正出手,而且他八成还有援手。”钱逸群想了想,对周正卿说道。 以刘宗敏目前展现出来的战斗力,两个人跑人家老窝里去“抢”亲,实在有些不够看。李岩又不像那种自大的白痴,而且貌似此人还是李自成的二号谋主,肯定留有后手。 花月凌风阵中的女剑士们随着九音变阵,如同cháo水一般波浪迭起地朝刘宗敏涌去。刘宗敏原本牢牢钉在地上的双腿也不由打颤,好几回被打得退了半步,刚建立起来的优势荡然无存。 李岩见战局不利,中断笛曲,猛得拉出一声尖锐的高音。 这高音完全不成曲调,只是单纯的噪音,jīng纯的灵蕴混杂其中,震得几个修为极低的士子直接昏阙过去。 钱逸群微微皱眉,紧固心神,将这声波攻击顶了下来。在看身边那冯老先生,浑身冷汗淋漓,几乎要靠在他身上一般,周正卿倒是打了晃就站稳了。 这强弱之别,果然不在年龄表象。 随着李岩的笛音,外面很快就喧哗起来。这些人早就混进了码头上的杂役之中,原本只能从后门进来领工钱,根本没有资格在院子里逗留。因为御虚照影阵,他们正可以光明正大留在归家院,一边享用院中杂役的招待,一边大骂归家院不让他们回家。 而现在,这些人吃饱喝足骂得心情舒畅,纷纷取出暗藏的兵器,开始干正事了。 第三十四章有人诈尸 御虚照影阵并不是杀阵,它只能不分敌我的困住阵中人,没有任何杀伤力。它更像是一个勋章,除了证明主人的英勇辉煌,用处有限得很。 然而在有限的用处之中,最大的闪光点就是“反客为主”。 主客之势常常发生变化,而此阵就是最佳平台。用得好就是妙手偶得的乐事,用得不好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如今刘宗敏一个人拖住了归家院最强大的战力,外面又以有心算无心,用一帮好手对付寻常打扫的杂役,可以说已经成功地变客为主,占据了主动。 “归家院在外院的那些仆役,真是白死了。”周正卿小声对钱逸群道,“我知道的,都是附近的住家,连杀口猪都杀不了。” 钱逸群道:“你不出去帮忙么?徐妈妈或许rì后还会给你打个八折。” “你怎么不去?”周正卿反问。 “我又不常来,”钱逸群一脸茫然地看着周正卿道,“就算来了也不是我会钞。” 周正卿双目圆睁,硬吸了口气,道:“九逸兄真乃无情之人也!” “这话说的……你跟徐妈妈这么交好,你不出个头?” “看起来白莲妖人势大,咱们还是静观其变,别陷进去。”周正卿一脸肃然。 钱逸群心中暗笑:这才是真心话吧。白莲教是冲着徐佛来的,其他人当然以自保为先。真是有趣,修了秘法还是一群软蛋,果然人言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钱逸群转念一想,这帮书生不上去添乱,的确已经算是帮了大忙。 外院的喊杀声渐渐传进了堂中,一个满身是血的老健妇踉跄冲到正堂门口,脸上不知是汗是水还是泪。她只朝徐佛看了一眼,便仆倒在地,露出后背一片血肉模糊。 钱逸群看了心中微微不忍,手指跳动,心中渐渐腾起一股杀意。 “你要出手?”李岩从钱逸群一语反转战局开始,就对这个少年上了心。钱逸群这边杀意刚刚流露出来,他便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说起来归家院这边人多势大,其实真正可以一战的人却十分匮乏。这些jì女若是照冯老先生的分类,都只能算是常人,无非从小苦练,比一般人强些罢了。她们只有组成剑阵,才能对抗刘宗敏这一级的高手。 “我可不想在这大好rì子见到血流成河,”李岩正sè道,“否则你们如何能撑得住这么久!” 说着,李岩罡气勃发,身上广袖大袍旋即被鼓了起来。 钱逸群一言不发看着李岩,突然转过头低声问冯老先生道:“老先生以为,我与他孰强孰弱?” “从他刚才发出的灵蕴上来看,颇为jīng纯,cāo控娴熟,足以算得上是贤人了。”冯老先生又看了看钱逸群,“你流露出的灵蕴却是浑厚强大,可是个以力服人的?” 钱逸群微微摇了摇头。 诀咒符阵,没有一样是以力服人的。 ——我能御剑却不会剑术,对付普通人还行,对付刘宗敏这样的高手肯定要吃亏。其他我还会什么?玄术易连皮毛都不算,权当学习工具,要想用在实战简直是天方夜谭。 钱逸群心中渐冷,一直以来的优越感瞬间被危机感取代。 “敢动我尊客!”只听徐佛一声娇呼,整个人朝李岩飞去。 原来李岩见钱逸群露出破绽,心念一动便要先下手为强。徐佛是归家院的主人,又是今rì这祸事的导火索,自然责无旁贷地顶了上去。 钱逸群却觉得脸上有些发烧,这么一群大男人让一帮女人保护已经很寒颤了,现在自己竟然成了重点保护对象。 李岩却没那么多讲究,手中一翻摸出一柄折扇,扇骨泛着紫光,显然不是凡品。 徐佛扑上去的时候手中还拿着一对长扇,到了李岩面前,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如同魔术一般将长扇变成了短剑。 两柄寒光闪闪的短剑与紫光勃发的折扇你来我往,斗得旗鼓相当。 “别出手,”周正卿拉住正要加入战团的钱逸群,认真道,“我们只是客人,这事与我们无关。” “你没听说过正邪不两立?”钱逸群颇为诧异。 “你知道老鼠和老虎的区别么?”周正卿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打就打了。老虎过街人人喊打,但没人敢打。你说魔教是老鼠?是老虎?” 钱逸群看了看李岩,心中暗道:反正跟我比起来,这人的确算是老虎了。 不过…… 我是男人啊! 钱逸群朝周正卿微微一笑,左手五指灵活扭曲,顺次捏出御剑诀。右手剑指一比,碧玉宝剑清吟一声跳出剑鞘。 “李岩,受死!”钱逸群高呼一声,宝剑朝发出叮地一声颤鸣,朝李岩飞去。 徐佛心中气血一滞,暗恼道:你既然会御剑之术,何不偷袭李岩,这么叫出来岂不是让敌人有了防备! 李岩朝后一翻,手中扇面啪地翻开,只见扇面上画着一朵怒放的金波罗花,已经做好了防御的姿态。 钱逸群御剑飞了过去,比寻常剑客刺出一剑还要慢些。这里的秘法者多半都是用过剑的,见了钱逸群这一手御剑诀,心中纷纷不屑,暗道:这还不如直接连人带剑冲上去呢。 李岩面露轻敌之意,手中扇面一番,灵蕴轻吐,呼呼扇动。金波罗花上的金粉如同活了一般,虚虚抱成一团,朝钱逸群的宝剑飞了出去。 钱逸群嘴角一抿,剑指微微一晃,宝剑兀然打个转,如流星一般转向飞了出去。 这速度真是不知快了之前多少倍,只是飞的方向却是离战圈越来越远。 李岩正要嘲笑一句:逃得真快……谁知这话还没出口,他已经颜容大变。 钱逸群飞剑过去的地方,是地上的那具尸体。 没有人知道钱逸群的用意。 一干士子正皱着眉头恼怒钱逸群做事没谱,下一瞬间却见那具已经死了个透的尸体从地上蹦了起来,一把抓住了钱逸群的宝剑。 钱逸群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捏了一把,流转出来的灵蕴硬生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切断。腾起的灵蕴之柱子直接崩塌下来,识海之中灵蕴化作狂风暴雨落下,直震得周身气息紊乱,喉头发甜,差点一口逆血喷出来。 第三十五章奇兵突起 地上早就死得僵硬的士子突然活转过来,一手捏住飞来的宝剑,稳稳落在圆台面上,翻看道:“好剑!果然好剑啊!” “还是不如你啊,”钱逸群硬憋下一口逆血,“阁下果然功夫了得,天下无敌。” “客气客气,天下无敌也是说说的,我不会当真。”那人嬉皮笑脸道,也不在乎身上的血污,“起码我就知道好几个比我厉害的。你也不错啊,是怎么看穿我的幻阵?” 钱逸群心中暗道:你的破绽多得去了…… “阁下的阵法已经到了炉火纯青已臻化境,我怎么可能看得破。”钱逸群轻抚胸口,平息气血。“想知道我是怎么看破的么?” “当然,否则我干嘛问你。”那人瞪大了眼睛。 “先把剑还我。”钱逸群毫不客气。 周围众人不由吸了口冷气,就连周正卿都退开了半步,好像听到了什么十分搞笑的话。 “我若还你,你一定得说啊!” “我从不骗人。”钱逸群信誓旦旦道。 那高人又看了看手中的宝剑,没头没脑道:“你要好生待她,她孤身幽怨的模样真是好生让人心疼。”说罢,将剑往空中一送,宝剑稳稳漂浮其上,剑柄缓缓转向钱逸群。 钱逸群散发灵蕴,轻轻碰触宝剑,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控制权。此时剑尖直指那个撞死的高人,相距不过半尺…… 钱逸群毫不犹豫地收回了宝剑,仿佛听到旁观士子发出了一声叹息。 “现在说说吧,你怎么看破的?”那人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钱逸群。 钱逸群手指仍在酣战的李岩,道:“他从进门之后将这里每个人都看遍了,就是不看阁下。”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有些人就是看不得死人!”高人不服气道。 “他可不是那种人。”钱逸群笑道,“他比狐狸还狡猾多疑,真要是在堂上留下一具尸体,恐怕他非但要看,还恨不得过去戳上两刀,看看到底是真死假死。” 李岩长啸一声,扇面又扑出一团金粉,逼退徐佛,撤步后跳。他平复了呼吸,大笑道:“此中竟有我李岩一面知己,有趣有趣!” “一点趣都没有!”那高人不满叫道,“李家小子,你骗我说这里有好戏看我才帮你,结果就是你们打来打去,无聊得要命!喂,大个子,给我停手了!” 刘宗敏浑身是血,闻言狂吼一声,双刀护住门户,也不管宝剑凌厉,往后退了几步,撞出剑阵。 归家姑娘们几乎累得虚脱,不敢硬上,只是摆出花月凌风阵,指着刘宗敏。 “真是无趣!”那高人跳下桌子,道,“我饿了,有什么酒菜拿来吃些我便走了。你们等我走了,爱怎么打怎么打。” 徐佛是何等有眼水的人,望向门口那健妇的尸体,道:“外面仆役怕是已经被魔教匪人杀得鸡犬不留了,没人炒菜做饭……” 外面的匪人的确效率很高,归家院数十名仆役,终于在这一时三刻之间被杀得死伤殆尽,只有几个脑袋灵光的,躲在池塘、枯井、假山……总算逃过一劫。 “我不管,我饿了。”高人一付脑残样用手敲着桌子。 “先去取点点心过来吧,别忘了下毒。”钱逸群说道。 “你下了毒还让我怎么吃!”高人怒道。 “世间最毒无非谎言,”钱逸群缓步走上前去,“我看阁下被人耍得头头转犹自甘之如饴,想来是个喜欢吃毒药的。” “哎呀,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那高人心中不爽,嘴上却不肯放软,翘起二郎腿,自我安慰道,“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嘛!” “前辈,我们怎敢骗您,别听这鼠辈挑拨离间!”刘宗敏大声吼道。 钱逸群上前接过糕点盘子,径自走向那高人,道:“前辈慧眼如炬,智慧通达,是你们能骗得了的么?对吧,前辈。” “这话我爱听。”那高人轻抚胸口,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附带问一句,刚才是谁刺杀前辈的?”钱逸群笑问道。 “呶,那个穿黄衣服的小女娃。”高人塞了一整块枣泥酥糕在嘴里,含糊不清地朝剑阵之中身穿黄衣的少女努了努嘴。 “小……”钱逸群刚吐出一个字,异变暴起。 那黄衣襦裙少女手中长剑一转,飞身朝徐佛刺去。 “爱爱!”徐佛失声叫道,抬手张开了大红扇面,挡下了自己女儿的一击。 李岩岂是会错过机会的人,登时便与刘宗敏一起攻向徐佛侧身。 钱逸群飞出宝剑,刺向李岩。李岩回手便是一扇,打在剑刃上,登时爆出一团若有若无的灵蕴气爆。 “前辈,我们走!”李岩高声喊道。 外面接应的白莲教徒已经冲进了客堂,各个手持利刃,身染血迹,面目狰狞。 “你们先走吧,我已经把阵撤了。”那高人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李岩也不催促,再次击开钱逸群的飞剑,另一只手却朝徐佛洒出了一把白sè粉末。 徐佛以一对一还能支撑,如今被三人围攻,其中还有一个是自己爱女,不由方寸大乱。 “风月凌风!还等什么!”钱逸群高声喊道。 归家院的姑娘们这才恍过神来,排列剑阵冲向黄衣襦裙少女。 那黄衣少女陀螺一般转了个身,身上黄裙炸开,露出里面大红衣裙。待她落地的时候,就连脸上的容貌都变了。 “红娘子!”冯老头失声叫道。 ——跟你有一腿么? 钱逸群见战局不利,心中迁怒道。 “九音惊弦!先打门口那帮人!”钱逸群喊道。 归家院的姑娘们没有动…… 白莲教徒却冲了进来,绕过门口的战圈,攻向惊慌失措的士子们。 “九音惊弦阵必须有个阵首控制弦音,否则敌我皆伤。”高人抢在冯老头之前笑嘻嘻道。 “你来帮个忙。”钱逸群冲高人喊道。 周正卿又退开一步,心中暗道:这……是出门的时候脑袋被驴踢了? “杀这些人又不好玩,我才不干呢。”那高人瞥了钱逸群一眼。 “你这样看着就好玩么?”钱逸群一边舞动飞剑从各个方向给李岩制造麻烦,一边喊道。 “先杀他!”李岩被钱逸群的胡言乱语弄得心头冒火,倒不是他心xìng差,而是他知道这位高人实在经不住别人说话。无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只要有只言片语让他觉得有趣了,便会不计后果地去做。 比如说服这位高人来抢亲。 钱逸群倒是无心所得,正是想随便说点什么分散李岩的注意力,想办法偷袭得手。 这飞剑弄得李岩左右支拙,怒气渐渐升腾。他又见这剑术混乱无章,只是仗着速度快些,只以为钱逸群是在戏耍他,不由忿忿。 其实钱逸群也只能站在那边运用飞剑,无论是戴世铭还是李岩,只要冲杀过来,钱逸群浑身都是破绽,非伤即死。然而之前戴世铭是顾忌钱逸群的“师父”,而此刻李岩却是担心自己一旦离开这个这位置,徐佛便可以逃了出去。 “放着我来!”红娘子从腰间一扯,手中登时多了一条软鞭。 这软鞭放开之后,先是将攻上来的剑阵逼开,旋即一点灵蛇吐信攻向钱逸群。 钱逸群眼看着黑点渐渐在眼中放大,却无从躲避。从小到大人家因为他是钱捕头的儿子,从来没人敢对他动粗,最近这些rì子苦练诀功,也从未跟人真正实战过。唯一一次实战经验还扯虎皮做大旗,半骗半吓退去了强敌。 眼看着鞭头离自己面门不过半尺…… “哈!”一声暴喝,朱云生的长刀砍在了红娘子的长鞭上。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红娘子鞭身一颤,庞大的灵蕴之力几乎瞬间就将朱云生的刀劲回弹过去。 朱云生在平常也是高手,眼下却像蒙童一般,被这一弹震飞出去,撞在墙上方才退尽余势,落了下去。 红娘子嘴角微微抿起,对自己的这一击也是十分满意。虽然对方只是个没有修习过的普通人,但这么漂亮的击飞却不常见。她略一回力,鞭子再次朝钱逸群飞去。 钱逸群见舅舅被击飞,心中腾起一股恨意。悟xìng高的人不会在一个地方摔两次跟头,钱逸群见鞭子第二次朝自己面门攻过来,踏转步伐想躲开这软鞭。 第三十六章小雷光咒 谁知这鞭子像是长了眼睛似的,余劲不吐完,死死紧贴,非要抽在钱逸群脸上。 钱逸群心下苦笑:“何必这么死心塌地追着我呢?”当下只有召回飞剑就要将软鞭斩断。 红娘子也知道这宝剑锋利,不想硬碰,掌中灵蕴轻吐,绕开宝剑,朝中路去了。 钱逸群再移剑回救的时候却晚了,软鞭已经缠住钱逸群腰间。 红娘子将这鞭子用得出神入化,一卷一抽,钱逸群像个陀螺似的被扯到了空中。 头晕眼眩之间,钱逸群身上爆出一个黄光,如同球体一般包在身外。流光溢彩之中,隐约可见变幻无停的yīn阳爻象。 “易中玄……”冯老先生喃喃低语。 就连坐在桌边的那高人也不由绷紧了脸,吐出五个字:“心授……易中玄……” 钱逸群不曾学过布阵,狐狸也不肯教他推衍,这玄术易于他而言可以算是极品鸡肋,平时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还会这个。然而就在人浮空中的那刻,内心中的一股悸动让他将这个战不能战,用无大用的技能爆发出来。 钱逸群突然发现,在这八卦流转之中,震卦一直没有变动。 无论他如何动荡,其他七卦不断变化,而震卦却至始至终面对红娘子。 “随便什么咒轰过去都好!”高人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喊道。他内心中根本不介意谁赢谁输,但对于天赐良机却极其介意。人最难控制的就是在自己特长的领域,看到一个新手怎么摆弄都弄不好,甚至暴殄天物。 ——这就是自己苦等多rì的契机么! 钱逸群早从狐狸嘴里零零碎碎挖了几个咒文,但从未成功过。狐狸说这是因为契机不至,咒言就只是一堆废话。没想到在这生死关头,契机竟然不期而至。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九天雷神,从我号令。清澈寰宇,振荡妖人。百鬼辟易,万邪脑裂。神雷真王,听臣关告。五雷降处,道炁长存!” 钱逸群口唇蠕动,默诵咒语。 “怎么还不发!”高人生怕绝佳的契机就此过去,迫切吼道。 “急急如律令!”钱逸群剑指一比,诵出押咒真言。 见高人如此激动,钱逸群又面沉如水,众人心中都腾起一股敬畏。归家院的姑娘们齐齐朝后退了两步。红娘子如临大敌,收鞭护体。李岩、刘宗敏无不放缓攻势,随时应激而变。白莲教徒纷纷收足,堂上诸君子更是退到了墙根。 然而…… 钱逸群所指的方向,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在逗我玩么?”高人恼羞成怒,太阳穴青筋暴起。 “又失败了?”钱逸群有些无奈,这东西没个好老师教本来就不成啊。 “就随便扔个咒你都不会,你说你还会……什么……声音?”高人缓缓抬起头。 所有人都缓缓抬起了头。 屋顶之上,隐隐传来轰鸣之声,好似万马奔腾,又好似万鼓齐鸣…… 轰隆隆! 由远而近,终于有一声炸雷在众人头顶炸开。 归家院三重青瓦,在雷声之中微微跳动。 无比庞大的威压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的立场。 “你刚才用的什么咒?”高人不耻下问,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小雷光咒》……”钱逸群双眼翻起,看着天花板,无辜道。 越来越庞大的威压让人难以呼吸,空气好像被抽空了一般。 “傻子!看我的!”高人暴喝一声,身子一转,手掐指诀,变幻不已。 只听他沉声喝道:“遁!”双手噼里啪啦猛拍两条小腿,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惊人的速度朝门外跑去。 “此时不逃,还待何时!”一声飘摇的呼声从远方飘回客堂。 偌大的堂屋,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 钱逸群到底是经历过生死的人,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令人头晕的地震之中扑到了朱云生身边。他一把拉起昏阙未醒舅舅的胳臂,绕过脖子,用肩膀将舅舅顶了起来。 李岩往后一跳,爽朗笑道:“既然徐妈妈今天不答应,我们改天再来。”说罢一挥手,所有白莲教徒闯王部下纷纷朝外跑去,当真是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一声晴天霹雳划过天空,在雷声轰鸣之中打中了归家院的小楼。 小楼在短暂的挣扎之后,冒起了青烟,继而是熊熊烈火,如同一把点燃的火炬。 钱逸群什么都没说,扛着舅舅跑到门口,猛一抬头,连忙滚到一旁。 姿势虽然狼狈,好歹没有被飞进来的白莲教徒们砸中。 刚刚跑出去的白莲教徒,就像是愤怒的小鸟一般飞进厅堂之中,在呜呼哀哉的悲切嚎叫中落在地上。 然后是李岩和红娘子。 刘宗敏紧随其后。 他们也是飞进来的。 李岩拨开砸在身上的刘宗敏,捂住手臂,吐出一口喉头淤血,道:“徐妈妈,大敌当前,咱们还是携手同心吧。” 徐佛仰天大笑一声:“你以为傻子?杀了我这么多人,跟你携手同心?” “妙哉,大敌之敌可谓友也!”冯老头也高兴道。 红娘子总算从刘宗敏身下爬了出来,站起身先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嘶声道:“你们知道来者是谁么?” 还不等她抖出包袱,只见一个人影在飞奔着冲了进来,目光如电扫视一周,劈手往旁边一拉,将畏缩在门口钱逸群凌空拉了过去,喊道:“帮我个忙。” 钱逸群还来不及反对,身子已经被那高人夹在了腋下,飞奔出门的时候脑袋还撞在了门柱上,眼前一片金星闪烁。 ——这都尼玛什么情况!我只是来喝个喜酒啊! 钱逸群心中仿佛千万头草泥马奔腾,忍不住吼道:“你这么缺德有多长时间了!谁点头同意帮你忙啊!” 那高人跑得飞快,根本没有搭理钱逸群。 钱逸群用生命爆发出来的呐喊,最终只是众人耳中的一缕残音,基本意思完全被轰轰雷鸣吞噬殆尽。 高人直冲到归家院第一进的院子中,面对大门站定无语。 这院子是典型的苏式园林,从门厅进来之后有一条石径小路贯穿中轴,四周种着高大的乔木,两旁是通往侧院的月门。钱逸群被高人夹在腋下,努力仰头看了一眼天上乌云滚滚银蛇乱舞,心道:这肯定不是我的《小雷光咒》!一定是摊上了“放屁震倒楼”之类的巧合! 高人松开手,啪地一声将钱逸群扔在地上,道:“你得帮我,否则我们全都没法活着逃出去。” 钱逸群心中一惊,道:“这样的高人不会为难我们这些蝼蚁吧?” “对,的确不会为难你们这些蝼蚁。哪怕你唾沫喷他脸上他都不会看你一眼。”高人坦诚道,“但是,他要不小心踩死你们……也绝对不会看一眼。” “擦!要我怎么帮你?”钱逸群心道:我若是再不帮你,恐怕连那位高人的面都见不到就被你玩死了。 “我要布个虚阵,你帮我想点恶心的东西出来。”高人道。 钱逸群一愣,道:“你这么说也太笼统了,什么叫恶心的东西?有些人看着你就觉得很恶心了。还有,我能问一句什么叫虚阵么?” 高人上下扫了一眼钱逸群,确定这熊孩子没有调戏自己,方才道:“完全靠布阵者的力量运行的阵是实阵,入阵者对于阵本身没有丝毫影响,譬如诛仙四阵。这你总听说过吧?” 钱逸群摇了摇头。 高人叹了口气:“那和尚现在比我强出一线,所以我布下任何一种实阵,他都能破去,只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当下之际只有用虚阵乱他的心神。只要他心神一乱,就会促使我的阵法更强大。” “如果他心定得一丝不乱呢?” “那这个阵布了就和没布一样。”高人咧嘴一笑,“这就是需要你的地方,他不乱,你可以乱啊。” “我乱?”钱逸群心下诧异,“我怎么乱?” “随便你怎么乱,越乱越好。阵中人心越乱,阵的威力就越大,最终让他难分虚幻真实,困死他!”高人恨恨道。 “阿弥陀佛,高施主何以执迷不悟耶?”一声佛号震开了归家院的大门,罡风扑向钱逸群和那位高人。 钱逸群差点被这阵罡风吹了个跟头,只觉得后背多了一只手,轻轻一托就将自己身上的力道尽数化去。 正是身边的高人出手相助。 “莫怕,这个还是假的。”高人沉声道。 第三十七章三途苦 罡风之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人影,身高七尺,一领大白袈裟,光得发亮的头顶上是三横四纵十二个戒疤。他手持一串念珠,单掌竖在胸前,每踏出一步都要顿一顿,口宣佛号。 那声声佛号在压顶雷霆之中尤其显得声音阔达,振聋发聩。钱逸群头皮发麻,好似有一只巨大无朋的手压在身上,几乎站立不稳,微微完全脊柱和膝弯方才站住。 “阿弥陀佛,”那和尚终于站定,“高施主真要如此执迷不悟耶!” 钱逸群只觉得这和尚身上散发出巨大的气场,将整个天地都笼罩起来。 “死贼秃!你高爷爷悟不悟关你毛事!”高人怒道,“从西域追到东海,从辽东追到江南,你就没别的事可做了么!” “自然有的,”和尚悠然道,“五浊恶世,和尚身负天命,怎能说无事可做。” “那就快去做你的事!别再纠缠老子了!”高人丝毫不顾及形象地放生吼道。 “点化万千众生,从你开始。”和尚微微摇头,“且随贫僧走吧。” 钱逸群闻言吓了一跳:冯老头说这位高人是至人境界,全天下不过十个人。这和尚竟然能追着他跑,还说要点化他,那岂不是圣人了么? “你已经大半个身子都入魔了!还想点化我?”高人仰天大笑道,“你要战我便战,换了本尊来吧!” “阿弥陀佛,虚实一念之间,天下何处不是化身?哪里不是本尊?”和尚双手合什,身上金光大作。 钱逸群触不及防,双眼被这金光一闪,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白sè,什么都看不到了。过了良久方才渐渐恢复,他抬头用宝剑护在身前,算是唯一的遮挡。然而等他偷偷朝和尚看去,却着实被吓了一跳。 眼前哪里还有七尺白衣和尚! 分明是个金身大菩萨! 只见他头顶金sè毗卢冠、身披金sè袈裟,左手持金sè锡杖,右手持金光闪闪一颗珠子。 那锡杖顶上三重,忆念三涂苦恼。又生四股,断除胎、卵、湿、化,四生之轮回,又表苦、集、灭道四谛。四股之上复套有十二环,表十二因缘通达无碍。三重四股,以念如来七觉意法。 和尚微起锡杖,跺在地上,登时十二环振荡无停,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和尚在环声碰撞中诵出咒语,刹那间金光更甚。 钱逸群只觉得无边光影朝自己袭来,一股巨力从下而上将自己推搡出去,一眨眼间已经身在半空。 高人伸手一拉,扯住钱逸群的脚踝,用力朝地上一摔。 钱逸群后背着地,痛得钻心刺骨,心中暗道:这真是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不是死在神一样的敌人手里,就是死在猪一样的队友手里! “还不布阵等什么!”钱逸群忍住喉间逆血,冲高人喊道。 “傻子,已经布下了。”高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像是在玩游戏一般,“你看不到这四周已经变了样么?” 钱逸群这才放眼四周,果然见高树石径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就如时空尽头一般,一切都是扭曲如油画的浓彩线条,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你心中有什么,这里就有什么。”高人咬着牙对钱逸群说道。 “高施主,你找个俗人与贫僧斗心么?”和尚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笑意,“你又不是不知道贫僧的法门。” 高人也笑道:“你可别说,这孩子胆子之大是我生平少见的,说不定你真能折在这里。” “和尚发愿:此子若真有定心,我愿度他。”和尚抛出锡杖、金珠,悬浮身侧,双手合什,又宣了一声佛号。 ——这厮已经看着不像人了,真跟他硬上必死无疑啊! “和尚!”钱逸群跳了起来,“我不过是个凡俗之人,你既然说了斗心,有种就别用其他功夫,我们就互相走一趟对方的心境!” “有种!”高人一拍钱逸群肩膀,“我看好你哦!” “和尚必不能占你便宜,”和尚声音庄严道,“你要能在《三途苦》中呆住三息,我便度你。” “谁要你度!”钱逸群站直了身体,侧向高人,低声问道,“那个三途苦是什么?” “放心,他在我阵中不可能真的把你扔进三恶道,只是让你看看罢了。”高人道,“所见皆是虚幻,别往心里去。还有,以心易心,别傻傻挨打,一呼一吸……” 钱逸群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只觉得眼前突变,四周景sè变化,头上乌云尽去。 没有了乌云压顶和那和尚的威压,钱逸群顿时轻松了许多,再看周围青山绿水,空气清新,心中暗道:这就是虚幻?怎么和真实世界没有分毫区别? 想到这是幻境之中,钱逸群没来由一阵心慌,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让他忘记身处幻境的事实。 吼! 空气中传来一声怒号,遮天蔽rì的黑暗旋即用来。 大地震动,如同擂鼓。 钱逸群心中一动,往声音来处望去。 那是一个身高如山的巨人,九头千眼,口中出火,八足,九百九十手,各个都是青面獠牙呈**忿怒相。 ——这是什么?阿修罗? 钱逸群心中一动,大地震动得更加厉害,更多的巨人出现在他视野之中。这些身形巨大的阿修罗排山伐树,手持兵刃,互相厮杀起来。一时间空气中满是尸身腥臭,血流如雨,烈火焚林。 钱逸群咬牙往山下跑去,躲开四周熊熊燃烧的烈火,被阿修罗们散发出的漫天杀气激荡得心中恐惧,肾液涌动。 ——如果只是幻境,我跳下去应该没事! 钱逸群眼看一条巨大的手臂从空中落下,宛如十人环抱的巨石柱,若是让它砸到绝对会变成肉泥。索xìng把心一横,奔向悬崖,纵身跃下。 这悬崖不知高达几千仞,钱逸群只听到耳畔生风,气流如割,却迟迟难以着陆。 “一息的时间得有多长啊!”钱逸群朝天怒吼道。 这声怒吼惊动了巨大的阿修罗。 只见那阿修罗朝钱逸群走了两步,已经迈过两个山谷,跨过山峰,摊开举手抓向钱逸群。钱逸群人在空中,不能躲闪,顿时被阿修罗抓在。 钱逸群只觉得身体像是被石磨碾碎了一般,咬紧牙关心中呐喊:“这不是真的!” 高人说的“别傻傻挨打”之声犹然在耳,钱逸群终于捏起指诀,暴喝一声:“剑来!” 碧玉宝剑划空而出,笔直刺入了阿修罗的掌心,穿透而出。 钱逸群故技重施,再次穿了进来。那阿修罗发出一声震天哀嚎,摊开手掌,用另一只手拍了过来,要将钱逸群碾成肉酱。 钱逸群疾奔出去,纵身一跃,只听身后轰轰作响,原来是那阿修罗已经双掌合什,却拍了个空。 不等钱逸群高兴,这阿修罗的另外三只手又抓了过来。 钱逸群犹在空中,心中暗道:“以心易心,说我行我就行?” 眼看着巨掌抓来,钱逸群索xìng闭目静心,任由被阿修罗抓住。 阿修罗正要用力捏碎钱逸群,只觉得手中灼烧剧痛,连忙放手。 钱逸群周身青sè火焰,浮在空中,微微睁开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大笑道:“该我了。” 兀然间,钱逸群身形暴涨,眨眼之间已经长得比那阿修罗还要巨大,仍在不断变大。直到他长成了阿修罗的两倍高,一脸狞笑地扇出巨掌:“去死吧!” 巴掌落在实处,却是软绵绵柔嫩嫩,弹xìng十足。 钱逸群睁开眼睛,只见自己双膝跪地,脸上狞笑犹未散去,一只手却按在弹力十足的软肉上。 是徐佛。 “我来助你!”徐佛面无余sè,“先把手拿开。” 钱逸群讪讪收回手,不见了高人和那妖僧,纳闷问道:“他们人呢?” “走了,”徐佛道,“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经历了一场幻觉罢了。”钱逸群缓缓站起来,夜风轻抚,树枝随风而动,蛙鸣声声,好像一切事都不过是梦境一场。 钱逸群轻轻吐了口气:“我站了多久了?归家院没事吧?” “已经烧成了白土。”徐佛面无表情,“不过这又有什么呢?本来世事无常,众生皆苦。” 钱逸群没有答话,心中暗道:你要有这么高的觉悟,早点跟着李岩他们回去做闯王夫人,不是什么事都没了? “那是谁?”徐佛突然叫了一声。 第三十八章比丘心境 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从废墟之中走了出来,四肢细如火柴棍,肚子却大得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 钱逸群脚下一滞,拉住徐佛道:“这不是人……” “的确,”徐佛面无表情道,“这是饿鬼。” 钱逸群缓缓转过头看着徐佛的脸道:“你的面皮脱落了。” 徐佛原本秀美的脸庞上,掉下了一块人皮,露出里面猩红腥臭的肌肉。肌肉之间缓缓渗出黄sè的脓液,沾到新的皮肤便会连着一起掉落。不一时,徐佛就只剩下半张人脸,另一半全变成了恶心狰狞的鬼脸。 “因为这里就是饿鬼道,凡是进入饿鬼道之灵,都将成为饿鬼。”徐佛的声音越来越诡异,“我要抓你回去喂食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钱逸群已经完全听不懂徐佛口中的语言,只得自顾自笑道:“我发现一个秘密,趁着你还有半张脸……” 钱逸群一把拉过徐佛,紧紧抱住,手臂中徐佛丰腴柔软的身体渐渐枯萎干瘦。钱逸群最后看了一眼徐佛正缓缓脱落的面皮,闭上眼睛亲了上去。 触及徐佛肌肤的刹那,钱逸群只觉得唇间一股温热水滑。几乎刹那之间,自己就像是在亲吻一快没有打磨过的木头,干杂腐臭。 一股热浪从钱逸群脚下腾起,灼烧的痛楚让钱逸群终于放开了徐佛。 准确地说——徐佛的幻象。 在离开阿修罗道之后,钱逸群就知道自己仍在苦尘的心境之中。 尽管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想抹杀钱逸群脑中的记忆,想让他相信自己正在真实的世界。然后钱逸群一直牢记着: 三途苦即三恶道。 阿修罗、饿鬼、地狱。 一个都不会少。 钱逸群睁眼一看,四周尽是火海,脚下一段焦炭,怕是徐佛的尸骨。 “你果然胆大,然而痴心不灭,终究要在阿鼻地狱受无数阿僧只劫之苦。”一个巨大的金身出现在虚空之上,火焰之中。 阿鼻地狱便是无间地狱,犯了五恶大罪的人会在这里承受永远没有间隙的痛苦折磨。 钱逸群看了一眼这身批袈裟,手持锡杖莲花的地藏菩萨金身,坚定地笑道:“这是幻境,我没忘。” “凡人妄认六尘之幻,迷于sè境,岂知此生非真,业力是真。”金身地藏高达数十丈,出声如洪钟大吕。 钱逸群被火焰包围,炙热难耐,心中jǐng示自己: 我若有半分抵触煎熬,那一息就是万年; 若是能够乐在其中,呼吸之间便是一息。 道理虽然懂了,但是这滋味实在不好受,要做到更是困难啊! 钱逸群放缓身心,眼看着自己双腿成灰再又复原,又看着自己身上皮肉点点分离,露出里面蠕动的内脏。地狱业火舔舐着娇嫩的内脏器官,烧得钱逸群满腔灰烬。他只要略一滞心,便会陷入无边痛苦之中。虽然站立不动,却只能在灼烧与清凉之间进出,周而复始。 “你若发愿归止于我,我便度你。”金身轰鸣道。 “你别说啊,冷冷热热还是挺带感的。”钱逸群克制住自己内心虚幻出来的痛苦,“我老家的青楼女子,会一种绝技,叫冰火九重天。” 地藏菩萨金身周围突然涌现出数百美女,各有姿sè,纷纷攀附地藏金身,胸推臀摇,手口并用,发出各种令人面红耳赤血液沸腾的娇喘呻吟。 菩萨金身轻轻一晃手中莲花,这些娇媚女子纷纷皮肉掉落,骨血遍地,化作一具具白sè骷髅,最终融入脓血之中消失不见。 钱逸群忍着身上剧痛,勉力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你以为谁都要你度么?人们乐在地狱!” “阿弥陀佛,少年人,偏颇了。”金身口宣佛号。 “那么为什么人们要做出种种恶事?”钱逸群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能够抵御本xìng的诱惑么?你看他们纵情声乐,沉迷yù海,人兽相交、虐恋成瘾、红杏出墙、聚众**、血亲**……” 钱逸群越说越觉得身上清凉,心中痛快。 曾经看过的海量爱情动作片统统化作浮影,显现在地藏金身面前。里面非但有各种不堪入目的情形,更有剧情有对白,只要钱逸群动动念头,就能一一纷呈。 钱逸群终于明白了高人说的别傻傻挨打,也要反击的意思。现在他在承受苦尘心境中的地狱折磨,而苦尘也同样在钱逸群心中的红粉地狱接受锤打。 苦尘幻化出的地藏金身手持莲花扫了又扫,将重重幻象破灭,声音不抑不扬道:“正是如此,我佛方传三乘妙法。地藏大士才甘愿久居秽土,不成佛果。世间有善男子,善女子,凡归诸于佛、法、僧三宝,终得净、正、觉,长生净土,永脱轮回。” 地藏说法时,地狱中焰火渐熄,清凉顿生,无数僧侣出现地藏身后,手敲木鱼,虔诚诵念佛号。 “笑话!”钱逸群大吼一声,“佛法僧?别的不说,就是这些僧侣,白rì宣yín,盗掳信女,贪财无度,寺庙金碧辉煌而天下遍地饿殍……”说着,空中浮现出肥头大耳的当家和尚,身穿袈裟而坐下名车宝马,身旁美女,一柱高香数以万千银两。 地狱中诵佛之声一时凝滞。 苦尘在看到这些身现比丘相的幻影之后,胸口如同被重锤狠狠敲了一击。 在这个五浊恶世,佛法黯淡,他踏遍天涯海角,只为度尽众生。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他听说过许多玷污三宝的恶言,但他总是选择不信,坚定地走在纯洁佛土。而现在,这一幕幕丑恶的画面就展现在他眼前。 苦尘的心被撬开了一丝裂纹。 高人催动阵法,虚阵的力量得到了空前的增强。 钱逸群只见地藏金身身形微晃,金光内敛,突然喷出一口金粉来。他知道自己命中苦尘要害,心中大喜,趁胜追击:“人间多苦,僧侣荒yín,真是sè中饿鬼。看,谋人美sè而号称yīn阳双修之法的不都是这些大和尚?空不异sè,广选明妃,号称福报,不过供他一人荒yín!” 钱逸群又将曾经听说过的恶僧yín僧统统展现地藏面前,一个个光秃秃的脑袋,身下做着令人发指的yín行。 所有前世能够记起的荒yín片段,统统被钱逸群改成了和尚主演。 “你诋毁三宝!该死!”金身地藏大喝一声。 “我若有半句诋毁就让我魂飞魄散,不得超生!”钱逸群吼了回去,正气凛然,“你行走天下,莫非对此就视而不见么!” 地藏飞出一轮,巨大如伞盖。只见这飞轮分了上中下三层,飞快旋转,发出嗡嗡之声。这就是地藏菩萨的**器——地藏占察轮!能够占察十方六界过去现在未来一切事。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真言打在轮上,飞轮稳稳停住。 钱逸群还没看懂这是什么意思,只听地藏狂吼一声:“竟是真的!” 钱逸群身上炙烧顿时消散,整个世界扭动不已,使他站立不稳。 不过片刻,脚下燃烧着的大地纷纷碎裂,整个人随之下坠。 钱逸群只觉得身子一虚,继而膝盖一疼,一股凉意沁透心脾。 一只手落在钱逸群肩膀,传来一声不着调的轻笑:“你很好。” 钱逸群这才发现自己跪在地上,两股热流从鼻孔间流淌下来,落在嘴里温温闲闲。他一手一抹,只觉得两腿发软,咬着牙方才站了起来。 对面那个白衣和尚微微躬身,手捂胸口,显然受了重伤。 “苦尘,你到底只是个凡人,不是地藏!”高人高声喝道,“若有大愿,为何还不替众僧赎罪!” 苦尘和尚勉强站直身子,手顿锡杖,发出叮铃铃金环相撞之声。他又掷出右手中的金珠,浮在空中,照亮乌云笼罩之下的黑暗世界。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苦尘和尚口诵经文,眼中流下两道血泪,在金光中显得无比悲戚。 钱逸群心中疑道:这和尚反应这么大? 他再看身边高人,只见那高人依旧站立不动,身子却微微发抖。 ——原来他们两人已经在斗法了,恐怕是我境界太低,看不出个名堂。 钱逸群又抹了一把鼻血,微微退开一步。他想到高人说的要在阵中乱心,当即跌坐地上,微微合拢眼帘,将自己前世今生的荒唐事一一在脑中演过。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前世的事了,有时候回想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此刻强迫自己回到前世的记忆,各种酸甜苦辣纷纷涌上心头,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即便没有亲自经历过也算是见识过。 苦尘和尚身在虚阵之中,被迫看到心头闪过这么多难以理解、无法接受的画面,实在有苦难言。 再加之凡人们沉溺其中的亲情、爱情、友情……对于一个从襁褓时便在寺院中长大,修大悲灭情之道的和尚来说,简直陌生得让他恐惧。 平rì里背得烂熟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越来越陌生…… “……若未来世,有善男子善女人,闻是菩萨名字。或赞叹,或瞻礼。或称名,或供养。乃至彩画刻镂塑漆形像。是人当得返生于三十三天,永不堕恶道……”苦尘彻底闭目观想地藏法身,口中大声诵出经文。 钱逸群在回忆之中,沉入静境,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前世的世界。 五光十sè的鬼蜮之地,苦尘被一群裸女肢体缠绕。在不远处,一群比丘一丝不挂,沉溺yù海,欢声笑语不知毁悟。白花花的肉yù之海,放眼看不到边际。 第三十九章芬陀利华 苦尘和尚终究不是凡庸之辈,手结阿弥陀佛根本印,身上金光乍现,抛出锡杖不住震鸣,一旁金珠晃眼如rì光。他变幻手印,身上袈裟无风鼓起,又掷出一个转轮。 那转轮分了上中下三层,嗡嗡作响,正是之前钱逸群在地狱中看到的宝贝。 高人面无表情,从血污的青衫之中取出一只大号画笔。 画笔凌空虚点,每一笔下去都点出了金粉。不一时,天似幕布,金粉作墨,被这高人画出了一副巨大的写意山水。 长江大河一般的滔滔水龙在画笔的引导之下冲向苦尘,就连身在高人之侧的钱逸群也像是置身大川,听着隆隆水声感受着清凉的水汽,双腿酸软。 苦尘手中翻印,寄出一个紫金钵盂,冲着奔腾的水龙喊了一声:“万流归海!”稳稳将水流吸了进去。 高人像是早有预料,大笔一挥,连绵群山兜头朝苦尘砸了下去。 转轮飞到苦尘头顶,转出万道金光,架住了兜头落下的群山。 苦尘捏断念珠,抛入空中,每一颗念珠都引入大山之中,轰然爆裂,同时消逝。 “看看这个如何?”高人提笔作画,空中渐渐浮现出一尊佛像。 这金光点画出的佛像无比庄严,面容慈爱,眉间一点放出万道毫光。 就连钱逸群见了都忍不住有庄严供奉的感觉。 苦尘看了却闷哼一声,跌坐地上。他只看到这佛像面露苦容,片片金箔掉落,露出里面黑sè虚空。两行金sè血泪从佛像眼中流淌而出,显出无尽大悲之相。 苦尘头顶飞轮顿时裂成三片,迸溅左右。面前紫金钵盂也落在地上,碎裂成片。 大山兜头砸下,水龙轰然袭去,只见苦尘随手扯出袈裟,敕出一道白光,统统包裹起来。 “雷来!”苦尘**上身,目喷金光,嘶声吼道。 天上乌云滚滚,缓缓压了下来。 “呦……”高人也不禁变sè,转而嬉笑道,“和尚,没必要弄得同归于尽吧?” “你破我至纯大悲心,终究容不得你。”苦尘站在远处,身后隐隐浮现出一尊佛像,却幻动不已,难以成形。 “是你自己要和这位小兄弟斗心,而且你施展《三途苦**》,人家却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高人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摸出一把签子。 “灭罪!”苦尘高喝一声,单手上指,一道火光腾起,只见那条jīng壮的手臂顿时燃起烈火,宛如火炬。 高人面sè凝重,双手一分,各持四支长签。这签子看似平平,就连城隍庙里的签子也要比它光亮些。只见他手中一错,长签打开,朝八门方位飞去。 这长签落地生根,见风就长,转眼间就有一人多高,将钱逸群和高人团团围住。 “我用伏羲签布的八门浑天阵,你真有信心打破么?造下的无边杀孽,你可背负得起?”高人好整以暇道。 一道落雷轰然而下,伏羲签闪出一道紫光,在二人头顶上形成了一道流光溢彩的大罩子。霹雳打在罩子上,就如同雨水落在荷叶,没有丝毫黏留地奔正堂而去。 两层楼高、九柱开阔的明堂,被这天雷一击,轰然而倒。 雷乃天地正阳之气,遇到生漆、梁木,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钱逸群看这非人力所能为的骇事,心中惊惧,暗自惴惴道:到了他们这种境界,真的不像是人了…… “你这一雷不知妄杀了多少无辜,佛门到底是普渡还是普杀?你是替民消罪,还是以杀止罪?”高人稳稳站在阵中,朗声问道。 苦尘高举的手臂上火光照shè,映出一张无比的纠结的脸庞。他时而面无表情,时而痛苦不堪,时而面露微笑,时而悲戚哀恸……高人的话让他脑中闪过自己发心以来一幕幕的情形,所杀过的人、灭过的罪,无不在脑中映shè出来。 他知道许多人叫他“迦楼罗”。 那是护持佛祖的天龙八部之一,每天吞食一条龙王和五百条毒龙。随着体内毒气聚集,迦楼罗最后无法进食,上下翻飞七次后,飞往金刚轮山,毒气发作,全身**,只剩一个纯青琉璃心。 可是自己修的是大悲大愿的地藏法门啊…… 怎会这样! 地藏王菩萨圣号千百遍在他脑中闪过,终于将濒临奔溃的理智重新拉了回来。 “阿弥陀佛!”苦尘高呼一声佛号,收拢袈裟裹在身上。 他放下高举的手臂,灭尽火焰。里面手臂已经烧得骨裂如碳,还渗着骨髓。 “谢过两位施主。”苦尘竖掌行礼,身上袈裟顿时明亮起来,渐渐变成了烧得即将熔化的铁片,散发出暗红sè的光亮。 “贫僧修行浅薄,迷障深重,惟愿热铁着身,一rì不达彼岸便一rì不着莲华。”苦尘声音平静,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钱逸群松了口气,感叹着暴风骤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今天晚上算是值回票价了,总算知道这天下高人是何等不同凡响。 苦尘单膝跪在地上,用那只好手轻轻拨开面前泥土,捡起一块念珠碎片,浅浅埋入土中。 钱逸群只见他口唇微动,不知诵的何等真言,那土中突然迸发出明亮毫光,一支嫩芽破土而出,几个呼吸之间,嫩芽茁壮成长,吐出花苞,终于开出一朵洁白无瑕,温润如玉,白毫漫溢的大白莲花。 “愿此芬陀利华,随君左右,助灭心魔,不至于重蹈苦尘覆辙。”苦尘说着,三指相错,尾指微翘,灵蕴转动间使出观音手绝技,柔柔一捻,白sè莲花旋即落在他手中。 苦尘将花托起,轻轻一吹,这莲花悠然朝钱逸群飘去。 钱逸群伸出手,接住莲花,顿时一阵清凉由手心遍布全身。会yīn处又是一阵跳动,直冲头顶,就如那rì开门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苦尘虚虚一环,碎裂的钵盂、飞轮纷纷回到手中,隐在热铁袈裟之中不见踪影。 “阿弥陀佛……”苦尘朝二人宣了一声佛号,转身踏出大门。 空中雷声渐渐远去,乌云消散,弦月的银辉穿过云层,投在大地。 钱逸群重重抒了口气,只觉得背后炙热,抬头看了看星辰闪烁,对旁边那高人道:“我怎么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 “他不是人。”高人岿然站立不动,声沉如水,果然是一派高手风范。 只是,他顿了顿又道:“我说,你有什么补充灵蕴的丹药么?” “没有。”钱逸群老老实实答道。 “一点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那你会什么能吊住灵蕴的诀、咒、针砭之类的玄术么?” “一点都不会。”钱逸群看了看手里的白莲花,“这东西灵蕴充沛,能救你么?” “等你炼成灵丹,我早就灵蕴枯竭坐地尸解化作泥土种上白菜长出来让人炒了吃下去又拉出来了!”高人一口气说道。 “你先省口力气,我去里面问问那帮人有没有。”钱逸群勉强扭腰转身,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辛苦。 “你走快些,我就这一口气吊着,略一松就跟你yīn阳永别啦。”高人叫道,“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我不怪你用剑刺我,你也不怪我抓你壮丁,你我可谓是心心相印,缘分匪浅,两情相悦。若是我就此去了,你孤零零……” “闭嘴!”钱逸群终于忍不住朝高人吼了一声,好不容积蓄起来的力气又散去大半。 火场前缓缓映出几个人影,两旁各有一堆人分左右走了出来。左边那堆之中有个高出旁人两三个头的巨汉,用膝盖想也知道是白莲教李岩刘宗敏那伙人。右边多有婀娜多姿的身形,正是归家院徐佛带着一干女儿和手无缚鸡之力却号称秘法修士的众士子。 原来李岩等人先行离去,被苦尘的分身化影打飞回去,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徐佛听说外面是大名鼎鼎的苦尘和尚前来寻仇,内心中早就吓得花容失sè,若不是身为顶梁柱,恐怕早就独自跑了。 两边人略一合计,此时再打打杀杀也没意思,大门口又有高人斗法,只得从后面出去。还好他们走得及时,否则这一道霹雳落下来,天知道要死多少人。 第四十章尘埃落定 “我舅舅呢?”钱逸群见了众人,方才想起自己舅舅还晕倒在里面,不由揪心。 刘宗敏大步上前,从背后抓小鸡一般甩下一个人来:“顺手背出来的。” 钱逸群连忙上前,见舅舅呼吸均匀,双目已经睁开,眼珠转动如常,总算放下了心。 “你们谁有恢复灵蕴之类的东西。”钱逸群问道。 “归家院的丹房就藏在厅堂之下……这一时半会儿恐怕拿不出来。”徐佛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堂屋,心如刀割。 “就没人随身带着救急的丹药么?”钱逸群问道。 众人无语。 钱逸群望向李岩。 李岩抬头看天。 如果说这帮士子没有,那是很正常的事。归家院说没有,多少是因为这位高人的立场问题,否则总有散落放在别处的丹药。至于李岩等人千里迢迢跑来江南寻衅,怎么可能不带足了丹药银两? “你人缘太差,没人肯给你,你就安心去吧。”钱逸群对那高人道。 那高人站立不动,头也不回,怒道:“你们这帮见死不救的小气鬼!等我活过来,看不剥了你们的衣服吊在苏州城楼上挂满三天三夜!还有姓李的那个小子,我迟早把你老婆卖到青楼里勾当!” 红娘子当即一怒,一条长鞭就要飞手而出,被李岩一把抓住。 “我这里只有一瓶回chūn丹,”李岩从腰带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只有拇指上一节大小,“我等义军处境艰难,还请前辈见谅。” 钱逸群颇为诧异,猛然醒悟过来:若是高人低声下气哀求于他,肯定会被李岩看穿他离死不远。 “谁不知道你在虚张声势!”刘宗敏暴喝一声,跃过李岩冲了上去。 “不可!”李岩伸手去拉刘宗敏,只抓住一片衣角,随着裂帛之声,刘宗敏已经飞身而去。 钱逸群知道自己的状况,看着这头狂奔而来的犀牛,根本没有阻拦的打算,侧了侧身算是让过。 两者相距不过两丈,刘宗敏瞬息之间已经冲到了高人身后。他正要拔刀,只见紫光大作,一堵紫sè光墙挡在刘宗敏面前,将他弹飞出去。 钱逸群不知怎的,松了口气,看着李岩那张yù哭无泪的脸颇为有趣。 “想杀我,很好,很好!”高人道,“今天这里的人我都记下了,有种的现在轰杀了我,否则rì后有得你们好果子吃!” “前辈,这是误会。”李岩上前抱拳拱手,“我这伙伴xìng格粗鲁,脑子还没瓜子仁大呢,求前辈饶了他这一回。我们这就去为前辈找寻灵药去!” “找什么找!那小子不是有天命丹么!”高人头也不回,高声叫道,“那个有天命丹的小子死了没有?把天命丹给你爷爷我,以后有你好处。” 这天命丹最初或许是用来吃的,但近两百年已经成了兵家嫡传的信物。因为这丹虽然号称能够肉白骨生死人,但副作用也一样强劲,有一半的可能会服后直接见阎王。 一切凭天命,所以叫天命丹。 “前辈,这天命丹,可是有一半会变成毒药啊。”张文晋也不敢登时翻脸,颤声道。 此时此刻,张文晋的心就像是被人握在手里捏成肉酱一般,一只手颤抖不停。他可不觉得一个疯疯癫癫的老怪物能给他什么好处,他的师父恺阳公孙阁老才是真正能让他、让他整个家族都脱胎换骨的人物! “胡说胡说!我天命所属,怎么会死!快拿出来给我!”高人喊道。 张文晋看到众人都盯着他,心中叫苦:这种目光到底是给还是不给?这些人恐怕多半都希望这老怪物死在当场吧!若是吃死了还好,别人也不会怪他,若是吃了之后生龙活虎…… “张兄,那丸天命丹是我的。”钱逸群出声道,“之前咱们的赌约,你不会忘了吧?” 张文晋心中闪亮,不禁喜上眉梢:“确实确实,之前我与钱兄打赌,钱兄说这位高人是来闹着玩的。不幸被他言中,所以这天命丹的确是钱兄的。” 钱逸群飞了玉剑过去,让张文晋把天命丹放在剑上。 徐佛看着钱逸群,微微摇头,显然是不想让他救人。 钱逸群看了看眼前众人,手里捏着天命丹,道:“这位前辈虽然行事有些颠三倒四,不过童心未泯,我要救他。” 张文晋长出一口气,心中暗喜道:这下你得罪了江南士林,以后看谁来救你! 他却没想到,自己将这天命丹交给钱逸群,虽然理所应当,在旁人眼里却已经成了个祸水外引的小人。 众人站在高人身后,不敢出声,只是微微摇头。这等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高人,死干净了最好。他们就像是搅屎棍,天知道什么时候缠上来,打不死也得恶心死。 钱逸群却不管他们,信步走到高人身边,打开天命丹的木盒,道:“我也不要你好处,归家院都是些苦命的女子,你欺负谁都不该欺负她们。” 张文晋听钱逸群说出这段话,好似五雷轰顶! 为什么! 为什么他能玩出如此漂亮的一手借花献佛! 若是自己刚才也能想到这点,将天命丹主动给老怪物吃了,无论他是死是活,归家院这边的情谊可就算是结下来了! 张文晋不知道xìng格决定命运,他心中从未想过旁人,在这一时三刻焉能想到这样漂亮的应对? 若是前世钱逸群恐怕也想不出来,今世有个敬他爱他又照顾他的妹妹,有和和美美一家人,自然学会了为别人着想。 高人一低头,将天命丹吸入口中。天命丹入口即化,高人只觉得身中灵蕴之海渐渐恢复,四肢百骸总算又有了灵力滋润,这条命到底是救过来了。 “我也没想欺负她们,是这个姓李的小子跟我说有好戏可看,只要我帮个小忙。”高人转过身,一手指着李岩。 李岩手里还握着回chūn丹,收也不是给也不是,满脸赔笑道:“事发突然,谁知道迦楼罗来了呢。” “他追了我大半年,无论我在哪里呆上两天,他就能追到,谁说不知道他要来!”高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徐佛听了几乎昏阙过去。 原本以为他只是被人利用的无知帮凶,谁知这场祸事就是这高人惹出来的! “不过现在好了,估计他想明白之前不会找我麻烦了。”高人看了一眼身边的小朋友钱逸群,喜笑颜开道,“小朋友,你真是好人。” “我……也不算太好。”钱逸群心中盘了两盘,道,“说起来归家院被烧你也有责任,想想怎么赔人家吧。” “你对她们倒是好,偏要难为我,真不够朋友!”高人满脸无奈,转向徐佛道,“也罢,刚才看你们的阵法看得我牙齿都发痒痒,帮你们改一改吧。” 徐佛听了脸上发红,知道这高人是阵法高手,也不回绝,谢道:“我等弟子学艺不jīng,给祖师们丢脸了,还请前辈指教一二。” 高人到底是行家里手,一个剑阵在他看来简直如同小朋友过家家一般。撇开红娘子冒充徐佛女儿的关系,无论是花月凌风阵还是九音惊弦阵,都让这老怪物指出了一堆的不是,吓得徐佛连忙打断高人论阵,将他请入后堂。 “你也跟我来,”高人指了指钱逸群,“一起听听,你师父也不知道是怎么当的,心授给你易中玄,却不教你布阵的基本,这不是拿着金饭碗讨饭么?” 钱逸群等的就是这一句,连忙跟了上去。 第四十一章秘法传承 徐佛让门下众女子安顿了宾客的住宿,赶走了李岩等人,这才净手焚香,在内堂隔出雅间,请前辈高人授阵。 高人撤了身上幻阵,露出一个胖乎乎的本相,看上去也有四十开外,面泛红光。倒是比苦尘那个瘦削身坯更像和尚,而且还像和尚下一任的老大——弥勒佛。 “敢请教前辈尊姓大名。”徐佛留了四大弟子,在雅间服侍,也是想让门下弟子有机会聆听高人授业。 高人清了清喉咙道:“姓名何足挂齿,你们就叫我高仁好了。”说着,还朝钱逸群眨了眨眼睛,道:“仁义的仁。” 钱逸群一阵恶寒,见徐佛那般虔诚请教,也不好吐槽,只得忍了。 徐佛知道身怀不俗之技必有不俗之心,也不敢强问,诚心正坐,等待高仁讲课。 高仁清了清喉咙,喝了口茶,突然愁眉苦脸道:“该怎么说呢?” 徐佛满脸尴尬,道:“请教高前辈,之前您说的那些破绽,该如何堵漏呢?” “那些啊……”高仁想了想,左右顾盼,终于道,“没法堵漏。” “呃……” “一口煮汤的破锅,你还指望拿来炼丹么?”高仁毫不客气道,“根子上就都错了,补什么?” 徐佛满脸发烫,强抑怒气道:“前辈如此指摘弊派祖师,恐怕不妥!” “不妥么?”高仁望向钱逸群。 钱逸群一愣,看看老小孩一般的高仁,又看了看徐佛,和稀泥道:“好像是有点,多少给人家留点面子嘛。” “你不介意就行了呗。”高仁满不在乎道。 “我介意……咦,你这话几个意思啊?”钱逸群茫然看着高仁。 “你不也是忆盈楼弟子么?”高仁好奇道。 “怎么可能!”钱逸群与徐佛两人异口同声道。 钱逸群是觉得好笑,自己就是从一只不靠谱的老叫兽嘴里挖了点东西,什么时候跟莫名奇妙的忆盈楼有了关系? 徐佛是既惊且怕,没想到这位高人竟然一口叫破了自己的师承来历。世人都只知道归家院不好欺负,却不知道归家院只是个壳子,内里却是两百年前突然消失的忆盈楼。即便是归家院的弟子,不到登堂入室也不会知道这等秘辛。 她看了看同样惊诧不已的四大弟子,知道不是她们泄露的秘密,这才放下心。 “忆盈楼从未收过男弟子。”徐佛道。 “所以你师父不准你说?”高仁望着钱逸群,“不过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拿着西河剑跑出来,怕别人认不出么?” “那就是西河剑?”徐佛也惊道。 “哈啊~哈啊!”钱逸群干笑一声,“咱们还是说说阵法的事吧。既然补无可补,高仁前辈能否给归家院编排个新的呢?” “哎,又要费脑筋,我最不耐烦编这种毫无用处的阵出来。”高仁拍着脑袋,突然抬起头笑道,“我正好想教你布阵之法算是还你人情,不如你学了我的阵法,再帮忆盈楼编一套剑阵出来。” 徐佛心道:这也算是个退而求其次的法子,你快答应下来便是。 钱逸群却觉得脑袋发胀。阵法,自己的确想学,不过学完了还有作业……这就有点不爽利了。 “好吧,不过要是我学不到家,徐妈妈可不要怪我。”钱逸群硬着头皮道。 “那是自然,我这就为两位尊客准备酒菜去。”徐佛何等乖巧之人,连忙起身带着四大弟子告辞而出。 归家院的仆役被白莲教杀了十之七八,剩下的也都跑了个干净。好在这些姑娘们非但平rì里练舞学剑,一样要做持家女红,不一时就起了灶火,开始煎炸烹蒸,不亦乐乎。 内堂雅间里,高仁布下了绝音阵,不让自己所传让人偷学了去。 “我的阵图是道家希夷老祖一脉,希夷老祖传祥云祖师,祥云祖师传天庆道人……”高仁一口气将本门七百年传承,历代祖师道号统统报了一遍,这才缓了口气,喝了口水,问道,“你记住了么?” “记住……就怪了!”钱逸群凝噎道,“你跟我说这些干嘛?打算收我为徒么?” “你这小子……想得美!”高仁暴喝一声,“未曾学术先学人,祖宗都不认识怎么能行!你当我这里是江湖草台班子,说教就教?今rì只是给你打点基础,你若真想学,还得摆香台禀告历代祖师,然后乖乖磕头敬茶,参师求法,立誓不传匪人,不传亲朋,不传子女……总之绝对不外传,这才可以。” 钱逸群听着头疼,摸了摸额头:“能简化点么?” “可以,”高仁爽快道,“我传你个聚灵阵,你以后依葫芦画瓢就行了。此阵能快速恢复灵蕴消耗,天长rì久还能少许增长一些灵蕴底子。” “其中原理呢?” “不传。”高仁说得斩钉截铁。 无论多繁琐,还是得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否则怎么举一反三?怎么寻找自己的修仙之路?rì后碰到强敌怎么自保?那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可以学点“高尚”的道法自鸣得意,但是自己可是背着一家人的未来和希望。 “你说得禀报历代祖师,需要些什么东西?”钱逸群宁可麻烦一些了。 高仁罗列了单子交给徐佛,徐佛自然有求必应。 这位忆盈楼的掌门人现在对于钱逸群是既爱且恨。 爱的是,钱逸群舍得天命丹,救活了这么一个不著尘迹的高人,为忆盈楼化解了一段莫名的孽缘,更峰回路转有望得到一门威力更大的阵法。 恨的是,钱逸群这厮身怀西河剑,连看都不让看一眼。师门至宝几百年没有消息,今rì出现江湖却又没法得手,这种恨意岂是旁人能够明白的。 像徐妈妈这样的人还有一位,正是钱逸群的上司陈象明。他并不同一般腐儒那般只求明心见xìng,自从拜入醉花庵门下,他就很清楚地知道如今国事蜩螗,不学得文武艺,如何能够卫道治国? 钱逸群显然出手不凡,貌似又得高人眼缘,能在自己麾下真是天赐之宝。可惜这人偏偏惑于小道,对于圣人教诲不屑一顾,终究不能引为同志,实在让人恨得磨牙无奈。 周正卿经此一役对钱逸群更是刮目相看,越发奉承。文蕴和也不肯落后,终于放下最后一丝矜持,紧跟周正卿的步子,对钱逸群不离不弃。 所有人中只有张文晋,对钱逸群算是恨到了骨子里。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怨气,或许是因为天命丹,或许是因为钱家放跑了jiān杀自己妹妹的凶犯……不过细细想来,从张文晋第一眼在县尊府上见到钱逸群,就对他心怀怨念。 ——为什么一个贱役,也可以修习秘法! 张文晋很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内心中的忿恨。 第四十二章万物含灵 江南是天下税田,苏州更是皇帝的聚宝盆,而归家院则是苏州的摇钱树。现在归家院遭白莲教妖人纵火,这完全是有资格上达天听的大事,把苏州府和南直隶的一干官场大佬都吓得半死。 徐佛借机兴事,把这场火烧掉的东西全都转嫁到了官府头上。有文、周两家豪门力挺,陈象明敲边角,众大户着力打点关节,苏州府也只能拨付银两与众大户重修归家院,算是维护江南文气汇聚之地。 众人勉强在归家院住宿一晚,翌rì便纷纷以各种借口告辞回家。钱逸群本来也是要跟着陈象明走的,结果周正卿和文蕴和说项,陈象明这才铁青着脸同意钱逸群留下休养几rì。反倒是受伤更重的朱云生,不得不随着上官返回吴县。 送走了一干闲杂人等,留下的众人只有吴县三人冯老先生等寥寥数人。徐佛索xìng将众人移居到了归家院的外庄,那里紧邻太湖,风景怡人,更免去了重修归家院的纷杂人声。 因为风景太好,钱逸群在家里又有布局,提前回去可能打草惊蛇,故而决定住上几天,反正上官点头,属于带薪休假。 过了不数rì,高仁终于选了吉辰,走完了一应程序,正儿八经从头教起玄术的基础知识,让钱逸群耳目一新。 原来狐狸的那套东西虽然质朴贴近本源,但是后人早就找到了更方便的办法,却是狐狸不知道的。 “以前的咒的确得靠契机,但是契机契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高仁耐心讲道,“所以便有人借用诀法引动身中灵蕴,制造个小小的世界,硬造一份契机。自两宋以来,诀咒合流正式因此。” 钱逸群闻言恍然大悟,难怪自己施咒从来没成功过,原来是不得其法。 “所以我才说你抱着金饭碗讨饭,”高仁堆起满脸肥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想,旁人要练个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方能凭感觉制造契机,还未必十足契合。而你只需按图索骥,想要什么契机就能造什么契机,随心所yù,足足比常人省了十几年的功夫。” “还求老师指点。”钱逸群干笑道。 “只是这样发出来的咒,威力自然不能与天地契合出来的咒相比。”高仁摇着肥头大耳说道,“苦尘和尚的那个大威天龙咒你可看到了?感应天地,蓄而不发,一发就是山崩地裂,厉害吧!” ——原来那个就是咒!有搞头! 钱逸群心中一亮,心中暗爽:等到有朝一rì自己也能用那种咒了,还怕什么土匪、鞑子! “其实这个思路是从符箓中得来的。”高仁继续道,“两汉时以咒敕符,就是固定一个小契机,到用时再配以咒言,一起发作。可以说在有宋一朝,无符不能用咒的问题已经很普遍了,所以神霄教主王文卿方才创立了《小**诀》,也使得神霄派雷法一度风行天下。” 玄术易外显则有八卦绕体,应对天地人三才并五行分属。如果学得了《小**诀》,就能用自身灵蕴在身外调整三才五行,制造契机,发动咒言。虽然咒依旧不需要施放者的灵蕴支持,但是《小**诀》却要消耗灵蕴,许多学得皮毛的修士因此难以分辨诀和咒的区别。 钱逸群点了点头,问道:“那有了《小**诀》,符箓岂不是没用了么?” “你当人人都能使出小**诀?”高仁大笑道,“平rì多画点符,要用的时候也不至于浪费灵蕴。再者说,用符最多的是那些寻常人等,你指望他们知道《小**诀》?” 钱逸群一副了然的模样,道:“请教老师,灵蕴到底是什么?学生只能见到一片汪洋大海,漫无边际,似乎在体内却有无形无质。”钱逸群是上过高中生物课的人,可以肯定身体里没有这么一块地方,那么灵蕴之海又在哪里? “灵蕴嘛,”高仁抚须想了想道,“这个比较复杂,名相颇多,在释氏说佛根,儒生说正气,道门之内有叫它元jīng的,有叫大药的,有叫祖灵的……总的来说你别管它是什么,只要知道那东西怎么用就好了。” “老师,该怎么用呢?”钱逸群决定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现在碰到个明眼人就说他灵蕴丰厚,但是真的对战起来却不觉得有什么优势。 “你师父果然偷懒,比我还贪玩!”高仁嘟囔一声,正sè道,“真灵所蕴,是为灵蕴。你是不是还看到灵蕴外放时,乃是一条条水线?” “是一道很粗的水柱……”钱逸群诚恳道。 高仁翻了翻白眼,唉声叹气良久,心中暗道:如此良材美质,竟然从未被雕琢过,可恶可恶。我若是要收弟子,也得要有这样资质的才好。 想归想,看着钱逸群一脸虚心求教的模样,高仁还是道:“你也知道秘法修行的根源就在这灵蕴,为何同一个诀,有人用得得心应手威力巨大,有些人却死活用不出来?” “因为对灵蕴的使用有区别吧。”钱逸群试道。 “正是,”高仁连连点头,“只要过了一定的境界,灵蕴深浅的影响就很小了,关键在于应用。同一个诀,哪里该吐,何时该收,如何缩放,怎生调拨,都是关节所在。这是基本功课,只有这个练好了,rì后学咒才能游刃有余。你再看苦尘那秃驴的大威天龙咒,天下能cāo控如他这般的,恐怕一只手就数过来了。” “咒不是不用灵蕴么?”钱逸群不解问道。 “那是不用你的灵蕴,”高人微微摇头,“用的是天地万物的灵蕴。岂不闻,万物含灵?” 万物含灵! 钱逸群猛然间如醍醐灌顶,浑身清凉舒爽,心中泛起一股巨大的欢喜之情,恨不得雀跃三尺。 正是这“万物含灵”四个字,将困扰钱逸群多rì的迷障击得粉碎。他瞬间就明白了狐狸说的“感而生灵”。自己能御剑的真正原因是自身之灵蕴与物灵相感,而自己施不出咒,则是因为与天地之灵没有感应。 狐狸说的“咸心为感”,原来是要自己与天地一心,与万物一心,自然诀咒之术手到擒来! ——原来狐狸那老叫兽不是没教我,是教得太深我没听懂! 钱逸群当即放下心障,坐在凳上进入了寻求天地之灵的奇妙旅途之中。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轻松,好像融入了空气一般。整个世界不再是冷冰冰的背景,瞬时变得鲜活起来,气流的涌动,万物的生灭,天地就在其中一呼一吸,就像是个生命体。 高仁见钱逸群身上生机显现,灵蕴收缩,知道钱逸群心中一大障碍破除,进入静境。他欣慰之余也不免有些担忧:按理说,任何一个师父得到这样的英才,没有道理不好好雕琢一番。为何他的师父就如此心大呢?教学次第还能说是各家不同,却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说,全凭弟子瞎摸乱撞,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第四十三章泛舟湖上 钱逸群从静定中出来,只觉得这个世界彻底活了。非但活着,还有充满了jīng神交流。这种感觉就像是抱着自己朝夕相处的宠物,能够轻易从它眼中读出喜怒哀乐。 这是一种默契。 所谓一理通百理明,钱逸群感知到了这种默契之后,对于玄术易的理解也更深了一层。这天地自然的信息过于庞杂,根本就是yīn阳,也就是生灭。光是这两个信号自然无法判断天地的意思,所以伏羲才创八卦,用八个广泛存在的最基本的事物来解读自然的声音。 玄术易就是个辅助工具,让人在力不能逮的时候有个提示。只有将玄术易融入骨髓之中,才能时时掌握天地之机。 钱逸群信步走出左厢房,外面飘起了风,送来一阵太湖的水汽。 这太湖边上的外庄占地五六亩,是平rì租赁归家院田产的佃户们所住的庄子。屋舍虽然比不得归家院,但是风景却格外秀美。时值初秋,青sè的芦苇顶着泛黄的穗花,在湖风中摇曳生姿。 高仁是个最爱玩的,什么都只问一句:“有趣么?”现在又不知跑去了哪里,找也找不到。 钱逸群刚走出厢房,迎面就撞上了个身穿杏黄服sè的小姑娘,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容貌。 “唐突小姐了。”钱逸群连忙道歉。 “无妨,我也走得匆忙了。”那小姑娘笑吟吟看着钱逸群道,“钱公子功课做好了?”这一句便出卖了她偷窥钱逸群的事实。若是没有偷窥,怎知道钱逸群在书房里做功课呢? “正是,想出去走走。”钱逸群却没想那么多,随口答道。 “我也正想去湖里戏耍呢,莫如一起吧!”姑娘高兴地叫了起来。 钱逸群一愣,这还是自己回到明朝第一次有女孩子主动邀约。他指了指厢房,疑惑道:“你不用去……” “本是想去拿两本书看,既然公子也想出去玩,正好一起。”姑娘双颊开笑靥,明眸送秋波。 钱逸群心中一动,问道:“这位姑娘的音容笑貌倒是眼熟的很,我们可曾认识么?” “算是吧。”女孩道,“我姓杨名爱,归家院的人都叫我爱爱。” “哦,原来是新娘子。”钱逸群笑道。 “什么新娘子,说起来便是一肚子气。”杨爱脸上笑容尽收,“眼看要出阁了,老爷被抓下狱。明明跟我没有半分半毫的关系,他们却说是我晦气、克夫。只是克夫也就罢了,偏偏还被红娘子盯上了,变作我的容貌暗算妈妈。唉,真是倒霉透了。” 钱逸群笑道:“红娘子没拿你怎么样吧?” “中了她的搜魂术,昏睡了好些rì子,这两rì才好了。”杨爱驱散脸上yīn霾,笑问道,“钱公子,你会划船么?” “会,”钱逸群跟着杨爱走了出去,“小时候在胥口老家避暑,总带妹妹去一箭河里划船采莲子。对了,我那rì来时,听到一首中药串起来的小曲,是你唱的么?” “可是‘想人参最是离别恨’?”杨爱愁云尽去,又笑着起了一遍调子,边唱边甩袖旋身一看就是久习剑舞。 “正是这首!”钱逸群快步跟上杨爱,“能再唱来听听么?” 杨爱脸上一红,心中暗道:你这公子真是不害臊,这是妻子想念夫君的歌谣呀,湖上唱着玩玩也就罢了,面对面怎么个唱法? “这里不方便,我们去了湖上,我跟人唱和的时候你听听便是了。”杨爱霞飞双颊,不知为何手指发痒,轻轻放在背后捏了捏。 钱逸群见杨爱负手挺胸,青chūn少女的青chūn靓丽顿时显露无遗,不由间自己心情也好了许多,脚下步伐加快。 “钱公子,你可弱冠了?”杨爱如同蝴蝶一般在钱逸群面前一闪一闪,恨不得飞起来才好。 “今年十月满二十岁,”钱逸群道,“你呢?” 杨爱咯咯笑了一阵,方才道:“我都要出阁了,你猜不到么?” “谁能猜到,大明律又没说女子必须在几岁头上出阁。”钱逸群分辨道。 “那你看看我像是几岁?”杨爱偏着头,轻轻咬着唇。 “你嘛,十三?”钱逸群故意往小里说道。 “钱公子想必女孩子见得太少的缘故吧!”杨爱翘嘴道,“奴家自然是及笄之年才出阁嘛。” “倒是看不出来。”钱逸群心情大好,旋即卖弄起笑话段子来。 杨爱从未接过客,对男人还只是个朦朦胧胧的概念。她之前听姐妹们说起钱公子是何等少年英雄,如何帮归家院化解强敌,却没想到原来这位公子竟如此滑稽有趣。尤其是肚子里的笑话,或是尖酸或是自嘲,逗得人前仰后合难以自已。 二人出了别庄,眼前一片芦苇丛生的湿地,只听得鸬鹚水鸟交鸣,太湖波浪轻拍,乃是正宗的天籁。杨爱的小船就藏在芦苇荡中,还有一截简陋的码头,宽窄才通一人。 杨爱让钱逸群先上了船,却见钱逸群在小船上左摇右晃,一脸紧张,想是怕摔到水里去。 “原来你不会武功。”杨爱笑得弯了腰,“也不知哪里来的魄力能斗妖人。” “因为我修得玄术。”钱逸群好不容易站稳船上,为自己解说道。 杨爱轻笑一声,一手捡起栓船的缆绳,轻轻一跃便跳到了船上。 小船微微一沉,旋即稳住,十分给杨爱面子。 “我还不知道要学到多久才能玄术秘法。”杨爱叹了口气,“若是让我学了大师姐的本领,也不会被那个红娘子欺负了。” 钱逸群笑了笑,心道:你师父徐佛都未必能赢红娘子,更遑论你师姐。 不过这种话说出来太煞风景,钱逸群只是肚子里转了一圈就忘记了。 杨爱荡起小船,轻轻一划,激起水花叮咚,小船轻盈转头沿着芦苇拦出的水路,悠悠朝前移去。两人都没说话,只听得周围鸟飞鱼游,格外惬意。钱逸群站在船头,眼前芦苇一晃而过,不由轻声吟道:“青苇仿若周督阵,绿水原来……” 杨爱摇了摇桨,停下让小船自己漂着,问道:“公子怎么不接下去了?” “因为,卡住了。”钱逸群无奈道。 杨爱又是一阵铜铃般的轻笑,道:“公子最会逗人,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钱逸群心道:妹子你真误会我了,我的确是太久没玩文字游戏生疏了…… “知道什么?”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因为你嫌这句子杀气重了,是伐?”杨爱调皮一笑,口音里带出一股糯糯的苏白,“不过我倒觉得挺好,公子还是补完了吧。” “早听说归家院的姐妹们各个都是琴棋书画诗词乐府无所不能,小生哪里还敢班门弄斧?”钱逸群笑道,“还是你唱一曲吧,我就爱听你的声音,甜美之中千回百转,让人过耳难忘。” 杨爱顿时脸羞得通红,低声佯嗔道:“还道公子与那些登徒客不同呢。” 钱逸群心中一打愣,暗中懊悔:哎呀呀,太久没有跟女生往来,忘记现在是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夸奖女孩子的!看来哥的光明形象可就毁在这里喽。 还好杨爱在心底回了两遍,越回味越觉得这话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她又见钱逸群面露窘sè,暗暗清了清嗓子,幽幽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钱逸群听得如痴如醉,直待余音散去方才回过神来。他看着两颊胭红的杨爱,忍不住道:“古人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我以前还对此说存疑,今rì听到小姐的曼妙歌喉,总算是信服了!” “只求不辜负公子那句‘千回百转’的批语罢。”杨爱满心欢喜,口中谦逊道。 “我表字九逸,你叫我九逸就是了。”钱逸群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又问道,“能唱秦少游的词么?” “有什么不能的,不过我倒是有阙《采桑子》十分钟意,只是有些悲凉,你肯听么?” “固所愿也,不敢请也!” 杨爱微微一笑,暗试喉音,启唇唱道:“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里何曾到谢桥。” 钱逸群干笑一声,只觉得脸颊发烫,心道:以前剽窃诗词全当理所固然,没想到竟然会有心中羞愧的时候,真真是念头不通达之故也! 杨爱察言观sè,见钱逸群面露尴尬,疑惑道:“这词不好么?” “呃,不如宋人多矣。”钱逸群扭过头,道,“能唱六一居士的么?” “自然。”杨爱平rì最喜欢独自游湖清唱,不喜对客吟唱。谁知今rì唱兴正浓,恨不得把会的曲子全都唱出来。 两人一个点一个唱,放任小船在太湖之中飘荡。不一时便只见水天一sè,岸上景sè远不可及。 杨爱直唱得喉咙发干,从甲板下的暗格里取出一土陶瓶,拔了木塞,登时一股清香酒气飘了出来。她对着陶瓶喝了一口,递给钱逸群,道:“家酿的梅花清酒,你要喝伐?” 钱逸群一愣,想想男女大防,自己就跟杨爱共用一瓶,颇有些不好意思。他这一愣神的功夫,却听到尖锐破空声起,“啪”地一声,杨爱手中的陶瓶竟裂成碎片,酒浆四溅。 钱逸群连忙遮住杨爱,顺着暗器掷来的方向远远望去。只见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四五条船,其中还有一条大帆船。 杨爱只看了一眼帆船上高高挂起的鲤鱼旗迎风招展,不由紧紧攥住了钱逸群的衣角。 第四十四章轰杀成渣 “那是太湖水盗尖牙鲤的船,咱们快走。”杨爱荡起双桨,用力往岸边划去。 钱逸群一看两边差距,又取下头巾看了看风向风速,沉声道:“恐怕逃不掉了。” “无妨,咱们船小,只要进了芦苇荡他们就追不上了。”杨爱奋力急划,声中略带喘息。 钱逸群低头在船上略一找寻,摸出一支竹筷,正是刚才那边船上用来打碎瓶子的暗器。他一看两船相距不下一里,湖面又正起风,这种条件之下竟然能以竹筷打碎杨爱手中的酒瓶,简直堪比后世的神枪手了。 钱逸群拿着竹筷,心中暗道:没想到烟柳繁华之地竟然有这等水盗,今天出来的时候没带西河剑真是失败。 “你船上有剑么?”钱逸群笑着问杨爱。 杨爱见钱逸群笑得阳光灿烂,心中顿时一松,暗道:这时候他还有心玩笑,看来是胸有成竹了。她旋即脸上又一红,暗自责怪自己太过紧张,丢了脸面。 “没有,”杨爱道,“一定要用剑么?” 钱逸群无奈道:“我只会用剑,若是用玄术……” 说到玄术,钱逸群心头徒然一抖。 当今天下乱象四起,就连江南都因为逐年加派使得百姓流离。太湖水盗应运而生,渔季捕鱼是正经渔民。到了闲暇时便聚众抢劫,呼啸水泽。这样一群人里,能有个读书识字的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更遑论修持秘术。 如果不是玄术秘法,是如何将竹筷打得这么远,而且还能力破陶瓷的? 一个念头渐渐浮了出来: 百媚图! 当rì书中仙说钱逸群一语将周天百魅尽数驱散,时至今rì也有些rì子了。除了卫老狗那样反应明显的神通,其他神通也该渐渐被人所知。看着竹筷平白无奇,或许真有能够投掷数百米,jīng准命中目标的神通。 钱逸群又抬头看了一眼湖面,碧波万顷,只有自己一艘小船,面对对方的六条船只。那艘帆船必然是旗舰,居中策应,左右有中船包围上来。对方是顺风,人多桨快,中间距离渐渐拉近。 杨爱眼看水盗船追得近了,手臂用力,额头上渗出一层晶莹汗水。虽然疲累,不过她却相信自己穿上有这么一个技艺超绝的公子,绝不会有什么危险。偶尔之间,她甚至担心水盗追上来之后,被这公子杀戮太过,有伤yīn德。 ——我怎么会有这等念头?那些水盗杀人越货各个死有余辜,钱公子杀他们必是替天行道! 杨爱脸上一烫,还好因为用力摇桨,气血上涌,脸sè已经红得如同熟透了的果子,看不出这新添的红晕。 钱逸群完全不知道杨爱心中的千弯百转这么多心思,猛一抬头才发现都能看到水盗脸上的胡渣了。 “若是玄术,怕他们受不起。”钱逸群将上面半句话补完,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杨爱,“擦擦汗,不着急。” 杨爱已经手臂发酸,听钱逸群这么一说,提起来的一口气登时散了,接过汗巾轻轻按了按额头上的香汗。 钱逸群扫了一眼追上来的水盗,面容狰狞,沉心静气,闭耳塞听,返观内照。 灵蕴海波浪起伏,仿佛更有暗流涌动。 钱逸群回想起高仁说的《小**诀》,心无杂念,一字一字细细品味,将灵蕴激腾起来。这次灵蕴每激起一条水龙,就会被钱逸群用神识拆成若干缕,能拆多细便拆多细。被拆分的灵蕴水柱很快就成了高仁说的一条条水线,在海空之间扭曲蜿蜒。 水盗见钱逸群dúlì船头,负手而立,显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不由怒从心起。其中有个瘌痢头,两步跨到船头,举起一张猎弓便要shè伤钱逸群。眼看他就要搭箭开弓,突然间,钱逸群身上爆出一团金sè光球。 灵蕴虽然人人天生具足,但是后天消磨却不尽相同。有些人消磨得快,连这金光都看不见,更别说金光之中流转的八卦爻象。 偏偏这瘌痢头是个消磨得慢的,只看到钱逸群身有金光,不由手中一滞,吓得箭都掉落下来。他扔了弓,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眼花,不由叫道:“那是神仙!不能无礼!” “你失心疯么!”众水盗骂道,“不过是来游湖的富家公子,正好抓了回去要一笔盘缠。” “他身上有金光!”瘌痢头喊道。 众水盗一阵哄笑,将他推搡到了后面,高声呼喝着打劫时的号子,看上去倒是意气风发。 钱逸群控制着诸多灵蕴水线,本想从汗孔中出去,围绕自身,完成小**诀的基本原理。谁知灵蕴这东西颇有骨气,死活不与钱逸群妥协,偏要从指诀中循序而行。 天才少年心中叫苦:高仁才讲了灵蕴,自己就迫不及待去体会天地灵蕴了,这小**诀还没来得及学呢! 好在他脑子转得够快,现在主要问题是将灵蕴引出来,那是否可以用御剑诀呢? 整条小船上最像剑的东西就是那根竹筷了。 钱逸群手捏剑诀,将竹筷御了起来。他用惯了西河剑那等通灵宝剑,现在驾驭竹筷感觉无比晦涩,尤其还要控制身中灵蕴,以细线一般的粗细缓缓流淌出来,简直堪比绣娘织绣一般。 竹筷在灵蕴的包裹之下,沿着爻象的边缘左右穿行,穿针引线一般将灵蕴痕迹留在震卦周围。 震卦就像是个受惊的野兔,被这灵蕴一碰触便跑得飞快。好在其他卦也一样惧怕灵蕴,不消片刻又将它赶了回来。 等灵蕴尾迹越来越多,震卦还真的像是被蛛丝缠住的小虫,无论怎么挣扎都无从逃脱了。 钱逸群案子松了口气,见左侧已经有条小船冲到了最前面,船头还立着一个水盗,手挚巨斧,好像只要再近一丝便能跨跃过来。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九天雷神,从我号令。……”钱逸群微微张口,默诵咒言,越到后面越能感受到天地正阳之气在自己胸前凝结,如同抱着一个静电球,扎得人全身都发麻。 震卦得了雷气,挣扎得越发有力起来。眼看就要挣脱钱逸群灵蕴缠绕的时候,钱逸群终于剑指一敕,诵完了押咒真言。 球形闪电发出噼啪炸裂之声飞了出去。 小雷光咒! 电光在光天化rì之下并不醒目,直到逼近水盗的船头,水盗才发现这个诡异的光球。 他们是幸运的,因为雷光虽然不足以达到光速,但也足以让他们在看到死亡闪光的同时,被巨大的能量吞没。 足球大小的闪电团,只是瞬间就将一艘载有十余人的渔船轰成碎片。高温高能之下,血液和湖水同时被蒸发起来,升腾成蘑菇一般的水汽。 钱逸群硬挺着灵蕴消耗后带来的疲惫感,看着腾起的水雾和湖面上的残迹,嘴角微微有些抽搐。 第四十五章副作用 不仅仅是嘴角,浑身的肌肉都在抽搐。 当咒言在临近结束的时候,震卦的挣扎到了最高点,钱逸群不得不分出更多的灵蕴来制服它。在如丝如缕的抽吸中,钱逸群体内的灵蕴就这么不知不觉被抽了个一干二净。 眼下就是灵蕴耗尽之后对身体的副作用,如同被人封在泥里,举手投足都遭遇巨大的阻力。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停的抽搐,酸痛感无法抑制。 如果不是紧咬牙关,钱逸群说不定会就此倒下呻吟不已。他现在总算知道了高仁当时的感觉,以及高仁果然高超过人的意志力——起码他现在无法像没事人一样嬉笑怒骂。 瘌痢头看着不远处腾起的水雾,陷入了深深的惊恐之中。 钱逸群淡然地看着他,心中却骂翻了他十八代祖宗!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飞出的雷光咒虽然威力巨大,准头却偏到姥姥家了。近在咫尺的船没打中,偏偏误中副车,打在了较远的那艘船上。 手持巨斧的水盗头子吐了口唾沫,双眼不甘地看着一步之遥的钱逸群,内中却掩藏不住自己的恐惧。 只是一挥手,一条船上十余条xìng命就没了! 那可是一条条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啊!就这么被碾成了齑粉。 “公子……”杨爱也看得惊呆了,不由停下了桨。 “什么都不用说,继续划船。”钱逸群强忍着身体的虚弱感,对杨爱道,眼前不断闪过金花。 杨爱吸了口气,急划船桨,眼睛却落在那滩波动不止的水面里拔不出来。 钱逸群见水盗没有敢继续追上来,不由松了口气,心中暗道:这咒也太霸道了,小号的就已经如此威力,那么大号的岂不是成炮弹了?是了,苦尘和尚那个大威天龙咒也是威力无穷,难怪书中仙说言灵一道以咒为上!等我回去无论如何也要将《咒言行》从狐狸口中挖出来。 杨爱一路将船划进了芦苇丛中,总算放下心来,出声谢道:“若不是公子,恐怕我就没命了。” “小姐客气了,”钱逸群没有转身,只是道,“你身上可有回复灵蕴的丹药?”说完才发现这话竟然和那晚高仁说的一般无二,不由暗道世事轮回,报在自己身上竟然如此之快。 杨爱这才知道钱逸群也落下了内伤,懊恼自己身上没有丹药,只能奋力划船,想尽快赶回外庄。 还好正是白天,庄外有佃农劳作,见是杨小姐的船回来了,又听小姐出声呼救,连忙赶来帮手。这些人都是成天太湖水里讨饭吃的,船划得又快又稳,不一时便将钱逸群送到了庄子里。 徐佛对钱逸群倒是大方,一听事情经过便掏出了归家院珍藏的九花玉露丸,亲手喂给钱逸群。 钱逸群只觉得那双玉手碰触嘴唇的感觉温热轻柔,体香混着花香直往鼻腔里钻,整个人都不由酸软酥麻。他想起在苦尘幻境之中,也是莫名其妙出现了徐佛的幻象,自己还放胆轻薄了一番,不由略感羞愧,闭上了眼睛。 徐佛不知道钱逸群所想,只是听杨爱在一边讲述前因后果,心中疑惑:水盗尖牙鲤纵横太湖,一般都在胥口那边活动。盛泽水道虽然稠密,但多是小河道,没有大买卖,他们等闲不来。为何这次竟然出动了这么多人手,跑来这里? 周正卿文蕴和听说钱逸群受伤,也是来得飞快,正好听了徐妈妈心中疑惑,帮着参详。又一时,冯老先生和高仁也来了,便一起加入了分析之中。 钱逸群闭着眼睛,听着屋里一言一语,心中已经有了个大概。等九花玉露丸发挥效用,灵蕴之海渐渐恢复,周身百骸又得灵蕴滋养,他方才坐起身,出言问道:“你们可知道李岩的去向?” 周正卿双掌一抚,激动道:“确实,多半是李岩与那尖牙鲤勾结,要来硬的!” 徐佛道:“没想到那些白莲妖人,竟然跟水盗勾结在了一起,如今之计,也只有仰仗高前辈了。” 高仁摇了摇手,道:“我可不跟他们玩,无聊,无聊透了!” 徐佛心中暗道:现在是人家打上门来,哪里是跟你玩?可恨自己只会妩媚撒娇的本领,在这心智诡异的高人面前全然用不上。 “老夫倒觉得未必是然,”冯老先生一手抚须,眉头微蹙,道,“水盗若是打算正面攻打庄子,肯定逃不过巡检司的兵马围剿。若是想要偷袭咱们,时候又有些太早了。再者说,有高先生在,李岩也不会用这些乌合之众来找我们麻烦。” 钱逸群定下心想了想天下修士的数量,算起来千人中未必有一个。闯王为了求到徐佛,一次动用了李岩、红娘子三人,已经是极大的手笔了。而且刘宗敏虽然不知道是否修持秘法,不过那身蛮力外加身高,也不能以常人视之。 “水盗之中也有修士。”钱逸群爆料道。 众人一时语默。 过了良久,徐佛轻声问道:“怎会有这种人?他的师承也答应么?” 秘法修行比当下的知识垄断还厉害,有道是“任君聪明赛颜闵,不遇明师莫强猜”,说的就是哪怕堪比颜回、闵子骞这两位贤人,没遇到明师开悟、引导,修行之事也无法前行寸步。 天下有哪个师父会眼看着自己的弟子跑去当水盗?即便白莲教也是有远大志向的,他们求的是“白莲一现盛世举”,可不是太湖波里一水寇。 钱逸群疑心是《百媚图》的事,可惜狐狸不在身边,自己也没法印证,只是闷在肚里。正好高仁打岔道:“李岩在你这里闹了一场,你就没派个人盯着些?” 徐佛心中无奈,暗暗腹诽:高人真是不同世情。我这里是青楼楚馆,又不是什么名门大宗,哪有那么多闲人去盯梢? “说不定李岩一伙人就在那大船上,蛇鼠一窝,魔教和水盗本就没什么区别。”文蕴和一拍扇子,说得颇为自信。 天下事看似dúlì成点,但连起来总是一条条线路。文蕴和本是不耐烦说这水盗的事,急着晚上开宴,谁知竟然让他说着了。 李岩从归家院逃也似的败走之后,正是去了太湖中的小岛,找尖牙鲤李建。 第四十六章尖牙鲤 李建这人在太湖做水盗颇有年头,近年来天下乱世,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虽然他霸着太湖中三四座大岛,在岛上开荒种粮,又命人捕食太湖鱼虾,也能维持经营,但人家跟他落草可不是来当良民的,乃是要大秤分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 早前劫掳富户可是重要的生财之道,可惜现在大量的流民南下,充实了富户的守备力量,以至于惹得起的富户越来越少。眼看着寨子就要人心溃散,李建终于决定找棵大树靠靠。 正好李岩受了闯王之命要来江南“迎娶”徐佛,需要就近找个官府不能插手的落脚点,便将目光投向了这八百里太湖水泽。两人一拍即合,还因为同姓李,认了联宗兄弟。 今rì李岩要前往归家院的外庄游说徐佛,也算强求不得继而死缠烂打的套路。半路遇到钱逸群携jì游湖,他正好看看李建的本事,结果竟碰到钱逸群如此强硬的“回复”。 “一船兄弟就这么没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李建高坐水寨头把交椅,咕噜噜灌了两大碗酒,满口酒气咆哮道。 李岩端起酒盏喝了口,没有说话。他原本只忌惮一个高人,现在却又凭空添了一名劲敌。 “贤弟,要不是你拦着我,看我不踏平他们那个庄子!”李建忿忿道。 红娘子早就暗恋李岩多rì,听这水盗埋怨自己的心上人,不由呛声道:“你那手百步穿杨固然漂亮,但光靠竹筷就想钉死他么?纠集人手才是正经儿。” 李建被呛得不知如何分说,想想跟女人打嘴仗也终究不雅,又埋头喝了一大碗酒。 浊酒下肚,心火却上来了。 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百步穿杨”,李建仍旧有些兴奋。那些rì子让人削了不知道多少竹箭木镖,无论多大的风浪,只要自己盯住目标,随手一甩就能准准命中。随着rì夜苦练,非但甩得越来越远,自己的目力也大有长进,远超凡人。 虽然不知为什么换成了铁箭就没用,但岛上原本也没那么多铁器供他挥霍。 然而今天,那个富家公子非但没有被自己的下马威震慑,更是直接下手灭掉了自己一船弟兄。自己一身绝技还没来得及施展,竟被李岩硬生生拦了下来。男子汉大丈夫,有仇不能报算什么熊玩意? “大哥,那公子生得怎样面孔?”李岩轻轻开口问道。 李建往地上啐了口,将那个“挨千刀死绝户”的富家公子描绘出来。他粗鲁不文,只会说“不高不矮”、“眉目还算英朗”、“口鼻还算周正”,任谁也无法从这样的描述中猜出那人到底什么模样。 李岩修养极好,面无余sè听了李建比划半rì。红娘子和刘宗敏早就已经背过头去,暗中摇头。 “哎呀!哥哥我说得这么清楚了,你怎么还是猜不出!”李建自己反倒急了。 红娘子正要冲他一句,只见座下有个斟酒的小喽啰,朝自己挤眉弄眼似有话说。 那喽啰发不全顶,稀疏的头发之间还贴着药膏,正是江南人称作的瘌痢头。 “大王,小的也看到那个公子了,愿将他画影图形请二大王指认。”瘌痢头当时就坐在最快的那条船上,死里逃死捡回一条命,觉得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换了往常,他哪里敢在这种场合下插嘴。 李岩听了心中一喜,道:“你速速画来,若是画得好,必有赏赐。” 那瘌痢头也算是水盗之中的一朵奇葩,虽然不会书写,却喜欢在岸边泥地上画画,平rì里画一些飞鸟走兽,人人都说画得像。今rì他算是得了出头的机会,当下找了炭笔,又取了白木板,认认真真一笔笔画了出来。 李岩等他画完,拿在手里一看,叹了口气,转手递给红娘子。 红娘子看了惊呼道:“那小子竟然还留了一手!” 刘宗敏急急凑了过来,只看了一眼,双目圆睁,恨恨道:“没想到那小子竟然扮猪吃老虎!” 他满身绑着白布带子,里面敷着金疮药。那些姑娘们的剑术虽是凡品,但暗吐灵蕴,是以伤口难以愈合。正因此上,刘宗敏今天在寨中养伤没随李岩同去,回来听说前后经过,也气得头顶冒烟。现在一看,没想到这个心狠手辣的“肥羊”竟然就是那个多嘴多舌的富家子。 “也未必全是坏事。”李岩端起酒碗,抿了一口,琢磨道,“他之前不用这么厉害的手段,恐怕是无法控制,怕误伤友军。” 红娘子虽然一直觉得李岩说什么都有道理,对于这句话却颇有不满,她可完全没看出这如何算“不全是坏事”。 “那闯王迎娶的大事,岂不是泡了汤?”刘宗敏恨恨吐着大气,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痛得他下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岩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算什么大事?他不过是借个名头把我们支开罢了。” 红娘子从未想到这节,咦了一声,问道:“他支开我们干嘛?” “今年义军要入晋,我们三人若是不在,你猜会如何?”李岩看了一眼红娘子,又对李建道,“大哥,我不瞒你,义军之中虽然都是汉子,但彼此之间却未必真心钦服。我们三人虽说是在闯王高迎祥麾下,但由衷钦佩闯将李自成!” 李建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听李岩说开了,脸上沟壑皱在了一起,道:“贤弟,你是读书人,岂不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何你放着闯王不跟,要跟个闯将呢?” 李岩站起身,踱了两步,说道:“大哥,如今义军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一盘散沙。王嘉胤起义最早,又确实有用兵之才,屡屡获胜,但任用私人,刚愎自负,非天命之主也!” “喔……”李建只知道北方义军声势浩大,却从未听说过王嘉胤的名头。 “王嘉胤有个部将,唤作王自用。那人也是志大才疏,一味买好,没多少才干,就如弹词陶青里唱的刘备一般。”李岩道,“闯王高迎祥就是他的主将。” 李建听了暗叫不好:原本只以为过去了好歹也是个头目,没想到这一层层算下来,竟是人小弟的小弟。真是被这书生害惨了! 李岩继续说道:“纵观三十六路义军,唯有闯将李自成是个人物。人情才干皆是一流,我等兄弟早就暗自期许,只等他能羽翼丰满,便别营自立。如今哥哥也是要入伙的,这些话不妨与哥哥说清楚,免得到了那边又有疑惑。” “那高闯王把你们调开,是要对这李自成不利?”李建问完,突然又想到,这义弟与那闯将李自成都是姓李,又都是北人,莫不是同族吧? 他哪里知道,李自成是陕西米脂人,李岩是河南杞县人,就算五百年前都未必是一家。不过这个误解倒是让他泛起亲疏之别,也觉得高迎祥是个嫉贤妒能的卑鄙小人。 “我三人即便不在,李将军手下也足有人为他出谋献策冲锋陷阵,只是在晋中的地盘多少会受些影响。”李岩道。 “哎呀呀,那咱们还是尽快上路吧!别让那姓高的抢了咱们李家人的地盘!”李建急切道。 “得不到徐佛,如何回去交差呢……唉!”李岩轻轻敲了敲脑袋,“待我回去小憩片刻醒醒酒,咱们再做计较。” 李建想想也的确是这个难题,得不到徐佛就没法回去交差,不交差就要被人占了地盘……唉,看来投靠义军也不靠谱,或许还不如留在太湖上过得舒坦呢!好歹在这一方天地,自己就是天王老子,何必跑去贫瘠苦寒之地受罪,受那一层层的指使? 莫不如…… “瘌痢头,你过来!”李建端坐交椅,冲门口站岗的小喽啰喊道。 第四十七章叩首求教 钱逸群想着那威力巨大的咒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眼看着窗外树影在地上缓缓挪动,他终于还是翻身而起,扯过衣服披了,趿上鞋,轻轻出了门。 太湖上吹来的晚风让钱逸群打了个激灵,最后一丝睡意也被驱逐到了爪哇岛。 钱逸群缓缓走到天井,站在廊檐下举头望明月,脑中也不知道在思什么。 “你不睡么?”一个跳动的声音从他身后穿来,旋即又为自己分辩道,“有人触动了我的阵法,我便出来看看。” 钱逸群回头一看,果然是高仁。 “不想惊扰老师,真是抱歉。”钱逸群道。 “我可没听出你道歉的味道。”高仁抱怨一句,“我说,你这孩子怎么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可是快活得很。” ——你现在也是很快活的…… 钱逸群叹了口气,道:“家里爹娘老来得子,对我宠爱有加。下面还有个妹妹,今年十七了,虽然还没许下人家,不过爹爹近来升了典史,想必也能找个好夫家。我也递补了爹爹的缺,跟县尊也算亲近,rì后生活无忧……” “这不挺好么?”高仁不解道。 “是啊,就是挺好我才愁呢。”钱逸群侧过身,“老师,你说我想让这样的好rì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是贪心么?” “人之常情罢了。” “所以啊,我知道天变在即,心中实在难以舒展。”钱逸群微微摇头,突然觉得有些鼻酸。 “你听谁说的?”高仁斜眼看着钱逸群,鄙夷的神情在月光下十分醒目。 ——白泽说的,哦,还有中学历史教科书、各种历史剧、各种小说…… “我就是知道,”钱逸群愁眉苦脸道,“李自成进了běijīng,圣夫子自缢煤山,后来金人入关……我就是知道。” 高仁意味深长地看了钱逸群一眼,道:“这是哪位大能的推衍,还是你切实见过?” ——电视里看过的算么? 钱逸群微微一愣,最终还是点头道:“我曾有奇遇,是一头上古灵种跟我说的。” “果然,国之将亡必有妖孽,那帮畜生又跑出来祸乱人间了。”高仁叹了口气,又深深吸了回来,“我跟你说罢,其实这玄黄天地、洪荒宇宙并非你所见的如此单调。” “哦?”钱逸群第一次听玄术高士解说世界观,不由竖起耳朵。 “你以为从黄帝至今就是这么一条线下来的么?”高仁道,“若是如此,岂不人人都去学推衍了。不信你去打听,无论是李淳风还是袁天罡,或是当今推衍天下第一、号称万签无一失的关顺,都有失手的时候。为什么?因为天道就是个蛋蛋!你走到一个交关,心念一动,然后往前走,看似理所当然走过来了,实际上已经有另一个天地因你这一念之间而产生。必有一个你不知道的你,会走上另外一条路。” 钱逸群听了良久无语,这好像有些玄奥,却又好像很有道理。而且这还是高仁多rì来第一次这么严肃的说些高深的东西,让钱逸群有些难以消化。 “所以任何一个人都能改变天下大势,你若是不想看到什么,改了它就是了,有什么好苦恼的。”高仁一副无所谓的口吻说道。 钱逸群一愣,心中豁然开朗,道:“那就是说……我可以改变天命!” “哪怕你成为圣人,也是天命定下的,怎么改?”高仁微微摇头,好似对钱逸群十分失望,“英雄造时势,你只能让这人间世走上你希冀的那条路罢了。” “听上去很励志,老师,我真能改得了么?” “从未听说过没有自信的人能成功的!”高仁叫道,“你要想改,管那么多干嘛!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步步走去不就行了!” 钱逸群听了如同当头一棒,心中暗道:的确,我要做的是改天换地的大事,怎么能够一直在吴县这么个小地方牵绊?眼看外逃海外是下下之选,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力量改变满清入主的悲剧? 钱逸群朝高仁打了个躬,道:“多谢老师开导!学生明白了!” “明白?你是傻了。”高仁不满道,“既然有心要做事,还不磕头求我教你?” 钱逸群心中大喜,当下跪倒在地,磕了下去。 高仁轻轻一甩袖,将钱逸群托了起来,道:“你的师缘不在我这里。我只受你一个头,教你一课,你自己选吧,想学什么?” 钱逸群心中盘了盘:这位高人强项在阵,让他教我小**诀似乎有些浪费机会。不过我现在什么底子都没有,求来的阵法不能用岂不更糟糕? “老师,若是我要学御虚照影阵……” 高仁冷笑一声:“可以呀。” “那就是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了!”钱逸群斩钉截铁改口道,“求老师教我小**诀。” 高仁心中暗笑:这小子心思活络,只是见识太少。说起来这天下要是真有这么个人出去搅搅局,不知道是否会变得有趣些。哎呦哟,刚才把话说死了,其实八门混天阵也是可以教他的嘛。不对不对,明明是他傻,谁说一课只能学一样?他若是将我之前要传他阵法的话头提出来,我也不会不认。唉,终究是缘分不到。 钱逸群见高仁不说话,忐忑不已,偷偷拿眼看高仁神sè。只见高仁呆了片刻,方才道:“小**诀只有指诀,学来容易,不过对于灵蕴的理解可不能马虎。你也曾求教于我,现在可有所领悟?” 钱逸群微微颌首,缓缓讲述自己的体悟。 灵蕴未发之时就如同水缸里蓄满的水,寻常人只能用这挥发出来的水汽滋养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修士却可以取水沐浴,乃至灌溉周边。若是用得好的,更能在身边形成一圈水幕,也就是小**诀的效果了。 “至于天地之间的灵蕴,那是空气中的水汽,时刻都在,只是我们等闲感觉不到罢了。”钱逸群小心翼翼看着高仁,生怕老师说理解不深刻,改天再教。 高仁不加臧否,摇了摇袖子,露出一双胖鼓鼓的手。明明十根如同胡萝卜一样粗细的手指,在捏诀的时候却无比轻快灵活,常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拗过去。 钱逸群睁大了眼睛,借着明亮的月光将这诀法的每个步骤都牢牢印在脑中。 高仁怕他记不住了,演示了三遍,然后看钱逸群重复得再无差错了方才点头,道:“且随我来,试试你这新学的小**诀。” 钱逸群正要问去哪里,只见高仁从袖中挚出一把长签,正是上次斗苦尘时见过的伏羲签。 伏羲签在高仁的cāo控之下,环成一圈,将两人围在其中。只见紫光闪过,钱逸群脚下一虚,全身无处着力,恍如从万丈悬崖上跌落一般。 第四十八章水上来客 高仁将摔倒在地的钱逸群拉了起来,一脸幸灾乐祸笑道:“心不定,摔烂臀,有趣有趣。” 钱逸群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发现自己依旧在廊檐之下,就连两人站的位置都没变过。他不由好奇,问高仁道:“老师,我们这是在哪里?” “此地非彼地,此世非彼世。”高仁摇头晃脑道,“在这里你就可以放心试试诀咒合一的威力了。” 钱逸群将信将疑,还是站了位置,换了体中废气,双手靠拢,将合不合。他在脑中最后过了一遍那繁杂的指诀,深吸一口气捏掐起来。 这指诀掐得越快越准,诀的作用就越好。钱逸群专心致志,还是做不到高仁那般快准利索,不过威力倒也发挥出来,体内的灵蕴随着指诀的牵扯,如丝如缕地在身前织就了一张灵蕴之网。 外放出的玄术易在这网中变得凝滞难行,好似马蹄深陷在泥淖之中,又好似背负重物在湍急的河流中涉水而行。 钱逸群轻而易举地扣住了震卦,排开其他七卦,口诵小雷光咒。震卦一样挣扎逃脱,可惜这次被正牌的小**诀网住,怎么都逃脱不能。钱逸群经历过下午的事之后,只觉得现在无比轻松,很快就诵完了押咒灵言,随手一指,将雷光电球敕了出去。 胸前雷光离开的刹那,小**诀自然分崩离析,所幸那些灵蕴有大半都回到了体内,剩下的飘散空中,融于天地之间。 “没我下午的威力大。”钱逸群看着天井中被炸开一个角的太湖石,有些失望。 高仁没好气道:“你下午哪算施咒?简直就是用自身灵蕴去硬撞。若是那些水盗胆子大些,你此刻已经被人掏出心肝下酒了!” 钱逸群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多谢老师。” “再者说,咒的威力在于契机的深厚与否,你rì后若是能修出‘本卦’,再看这小雷光咒的威力。”高仁道。 钱逸群知道“本卦”是两个震卦叠加,心中又起了新的疑惑,不由问道:“老师,别的卦象就不能用雷光咒么?” “你的咒是谁教的?”高仁嘴巴大张,像是恨不得把钱逸群一口吞下去。 八卦既然是天地基本,对应五行和天(乾)、地(坤)、空(巽)三界,已经包含了天下所有的事物,咒自然也在其中。每个咒都有自己的三界五行属xìng,自然与对应的卦产生契机。这是互为因果的事,乃是咒术的常识。 高仁怎么都想不到,钱逸群竟然一点基础都没有竟然能将咒敕出去。 钱逸群摸了摸鼻子,心头暗道:的确是我欠缺思量,不过谁让我就没个好老师肯从头教起呢……唉,回去还是老老实实买通那头狐狸吧。 高仁解说完毕,用手扇了扇自己的嘴,道:“给你讲的口干舌燥,今晚就到这里吧,客人也该来了。咱们回去。” 钱逸群刚想问客人是怎么回事,只见高仁伸手往周围虚空一抓,连忙屏住呼吸,双膝微微弯曲,凝神静气,等那种高空坠落的感觉出现。 这次他有心预备,果然没有摔倒,不过还是傻乎乎地原地跳了一下,惹得高仁一阵嘲笑。 好在那客人来的及时,否则还不知道高仁要笑到什么时候。 在外庄大门口,一个头顶膏药,五短身材的男子偷偷摸摸,头皮反shè着月光,分外惹眼。为了下午的事,徐佛已经加大了庄子的守备,不让水盗夜里偷袭。这男子鬼鬼祟祟过来,登时引起了守夜人的注意。 “来人是谁!” “我是水上的朋友,来求见徐妈妈!”那男子叫道。 守夜人哪里肯轻易放他进去,正要让他等到天明,只见后面出来两个贵客。这两人之中的胖子格外醒目,整rì间和弥勒佛一样笑嘻嘻的,说话却总能呛死人。就连徐妈妈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小姐们,对着这尊弥勒佛也是不敢有分毫不敬。 庄丁连忙行礼,道:“高老爷,钱公子,这么晚了可有什么事么?” “来接客人。”高仁道,“就是门外那瘌痢头,让他进来吧。” 庄丁略一犹豫,愁眉苦脸道:“这事小的做不了主,得请问过管家。” “别找管家了,就连徐佛也得过来。”高仁道。 壮丁不敢耽搁,当下遣了同伴进去报信。不一时整个庄子都醒了,处处灯火通明,徐佛不及梳妆只换了衣服便跑了出来。钱逸群本以为徐佛的美貌多半也有化妆易容之术的功劳,看了素颜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徐佛不化妆,反倒更多了一分出尘气质。 瘌痢头满脸惊慌,见了徐佛那头就拜,口中称道:“不敢半夜惊扰徐妈妈,只是真有大事,小的不得不此刻前来。” “红娘子,”高仁突然出口叫道,“我是见你一个人颇有诚意,这才让你进来,收了幻阵吧。” 瘌痢头看了看高仁,又看了看众人脸上的表情,方才站了起来,收了易容幻阵,显出本相咯咯笑道:“小女子真是关公门前耍大刀,贻笑大方了。” “这庄子周围十里都是我布下的jǐng阵,凭你也想假扮了进来?”高仁哂笑道。 徐佛等人听了心中一松,暗道:这高人倒也不是一味的胡闹。 红娘子脸上微微一红,道:“小女子夤夜来访,为的是向徐妈妈道歉,之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徐佛冷冷笑道:“不敢当。” 红娘子笑道:“除了道歉之外,还有一件事要请徐妈妈知道:太湖水盗尖牙鲤,想乘火打劫,对归家院不利呢。” “且让他来。”徐佛说得滴水不漏。 “只是跟妈妈报声jǐng。我们打听得消息,那水盗早不过这一两rì,晚不过三五rì,必来sāo扰妈妈,还请妈妈做好防备。届时说不得我们也会混杂其中,为徐妈妈策应,还请妈妈分清敌我。”红娘子一口气说完,不也等徐佛答复,笑道,“既然报完了jǐng,奴家也不便叨扰,先下告辞。” 红娘子说完,抽身后退。众人也不拦她,任由她消失在夜幕之中。 徐佛等看不见了红娘子的身影,方才道:“不知这些妖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冯老先生紧了紧衣衫,抚须道:“这些妖人怕是想借刀杀人。” “冯老,就算我们灭了尖牙鲤,于他们有什么好处?”徐佛敬佩冯老先生,谦逊求教道。 冯老先生抚须不语,脑子转得飞快。 第四十九章湖心钓鱼 在当下为数不多的已知条件中,要是能看穿李岩的计谋,那就太逆天了。 李岩使的不是借刀杀人,而是一出连环计。 他早看出李建是个小人,所谓易反易覆小人心,必然要对他不利。之所以说那么多,就是为了煽风点火,让李建的悔意更甚,露出马脚。借着要打赏瘌痢头的机会,李岩让红娘子对瘌痢头用了搜魂术,得知李建果然让瘌痢头前去联络徐佛,然后假借攻打归家院外庄的机会,干掉李岩。 刘宗敏知道之后,恨不得当即去杀了李建。然而杀死一个李建易如反掌,这茫茫太湖上三四座岛,三千水寇,能靠三人就踏平么? 于是李岩将计就计,让红娘子幻作瘌痢头先与徐佛搭上线,回来之后跟李建说一切妥当。等借徐佛之手灭了李建,自己便能以大王结拜义弟的身份暂摄水寨,假以时rì必能将这股人马收服己用。 “高迎祥只以为自己调虎离山,却没想到咱们墙外开花。”红娘子最爱李岩的足智多谋,说话间秋波流转,数不尽的风情。 “山陕三年大旱,恐怕今年义军入晋也是艰苦异常。”李岩浑然没有听出红娘子的爱慕之心,皱眉道,“我们占了这个寨子,还得想法子筹集些银钱粮草。” “秀才,”刘宗敏粗声粗气道,“咱们抢下了这个寨子也带不走这么许多人,要等将军打到江南来又不知猴年马月,岂不是鸡肋一块?” 李岩笑了笑,重重说道:“银钱,粮草。” 红娘子也曾是揭竿而起的义军首领,后来因为爱慕李岩英才,才将自己的本部人马给了李自成,宁可跟着李岩东奔西走。 她远比刘宗敏有见识,当下代李岩解说道:“这三千水盗,撇去老弱妇孺,能一战的不过千把人。真带去了北面,又有什么用?咱们在这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安下个寨子,正好为义军解决粮草银钱,这才是秀才的本意。” 李岩点头道:“眼看要入秋了,还得先采买一批棉布才好。” 三人计议半晌,早就将李建视作死人。 李建听了瘌痢头的回报,只以为徐佛也希望看到李岩等人葬身鱼腹,乐得喜笑颜开,浑然不知真的瘌痢头正昏昏睡在某处地牢里。而眼前这音容笑貌没有一丝破绽的瘌痢头,竟然是自己处心积虑要干掉的人。 “不过李岩那风流小媳妇死了倒可惜,你看她nǎi子挺拔,屁股又大,肯定是个nǎi水足好生养的。”李建对瘌痢头吧唧着嘴,眉头紧蹙,像是在为如何留下红娘子做思量。 红娘子恨不得当时一鞭子结果了这水盗,只是为了大谋方才忍下来,作出一脸谄媚,献计道:“大王何不命她留守水寨?到时候只要那穷酸和莽汉一死,这小娘子一个人也回不去陕西。大王正好纳了她暖床,岂不好事成双么?” “有理有理!”李建兴致一高,旋即又道,“不过你看刘宗敏那个莽汉,将谁都不放在眼里,对那小娘子倒是恭谨有加,可见她也不是靠脸盘子混江湖的,不妥不妥啊。” 瘌痢头一惊,道:“那她死在外面岂不可惜?”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去三山岛,请陆当家来帮咱们守寨子,他老成稳重又是我姐夫,靠得住些。”李建道。 瘌痢头心中暗道:看来要收服这些水盗,恐怕还需要些时rì,头一步还是得干掉李建才行。 两人yīn谋敲定,红娘子幻化成瘌痢头跑了一趟三山岛,说的却不是请陆当家帮着守寨子,而是出船策应李建。如此一来,岛上空虚,到时候也好强压那些不肯归顺的旧部人马。 义军的组织与这些水寇颇为类似,彼此之间平rì是盟友,关键时候少不得兼并吞吃,这一套对李岩红娘子来说早就玩得炉火纯青了。 翌rì一早,李建便迫不及待宣布攻打归家院外庄,点起本部人马,小船二十艘,大船十艘,还有自己的旗舰——双桅大帆船,足足五百人之众。 看着这么多人,李建对身边的李岩道:“贤弟,上次你们就差了一点,这次我带这么多弟兄策应你们,肯定能踏平归家院,将那徐佛手到擒来。” 李岩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微笑道:“这次全靠大哥。” 水上人家格外讲究时辰吉凶,李建见自己姐夫误了点,想想也没大事便不等了,鸣号起航。数十艘船排成阵列,缓缓驶离港湾。 船路过半,只见一叶扁舟静静停在波澜不惊的湖面上。 两个渔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背靠背,专心致志地盯着水面上的鹅毛管制成的漂子。 李岩站在船头,心中一个搁楞,总觉得那两个渔夫有些来者不善的味道。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个渔夫高声吟诵着唐诗,所有人耳旁都是一震。 两厢相距足有五六丈,竟然能将声音不增不减送到每个人的耳边,这是何等修为? 明明是长夏将收,秋信渐起时节,偏偏诵出一首《江雪》,这又是何等地不着调? 水盗大多都是文盲,别说诗词歌赋,许多人生长于斯,就连官话都听不懂。只是觉得此人厉害,想起莫名其妙丢了的一船人,再加上寨中流传的种种妖异故事,心中不由忐忑:这不会是遇到水妖了吧? 李岩心头一颤,暗道:这两人怎么会在这里等着自己? 人皆有思维惯xìng,李岩早就陷入了义军“打得赢则打,打不赢则逃”的思路之中,只以为水盗势大,归家院众人只会内守宅院,外邀援兵。谁想到归家院里有两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这二人正是钱逸群和高仁。 当夜众人听了红娘子的报信,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没人怀疑其中真假。徐佛当夜便命人去东山巡检司和苏州府衙报jǐng求援,一边又发动庄户修补女墙,集结人手准备据守。 钱逸群略一想:到时候敌人四面八方围过来,总有高手都没法应对的时候。而且至今摸不出高仁的喜好,天知道他哪根筋搭错,到时候抱着酒坛在楼上看戏……那才是yù哭无泪。 “与其在这里等着他们来,不如咱们主动出击。”钱逸群笑道,“高老师,我要斗笠蓑衣,扮作渔翁在湖心等他们。到时候定能吓他们一跳,必是极好玩的!老师同去么?” 高仁面sè一冷:“你和李岩那小子一样坏,想哄我出手,真当我缺心眼么?我只是不屑跟你们较真罢了!” 钱逸群见自己被揭穿,干笑一声摸了摸鼻子:“我只是觉得好玩,腿长在你身上,去不去关我什么事。” “混蛋!”高仁大骂一声,“你说得那般有趣,我怎能不去!” 钱逸群哈哈大笑道:“徐妈妈!速速取披挂来,看洒家当船喝退百万兵!” 徐妈妈知道钱逸群的意思,好感不由又深了一层,福身轻笑,作足腔调应道:“得令~!” 高仁在旁冷冷哼了声,道:“好,我便看你怎么喝退水盗。” 钱逸群乱笑一阵,掩饰自己的心慌,暗道:不好!他要真是袖手旁观,那我该如何脱身?不如让杨爱那小丫头在后接应……哎呀呀,这岂不是坏了我多智近妖的形象么! 徐佛派人去了斗笠蓑衣,备下酒水肉食,送两人上了船。 高仁从来没划过船,抢了船桨一阵急划,小船只是在原地打转。送行的一干人等看得心焦,索xìng让熟悉水路的庄户划船,将这艘身负重大使命的小船牵引到预定地点。高仁虽然明知小船能前行不是他的功劳,但仍旧兴奋不已。 “你看这里,水波翻腾远胜他处,定是水气旺盛之处。”高仁到了湖心,叫停了前面的牵引船,对钱逸群道,“若是在这里布下一个细鳞映rì阵,效用定然非凡。”他取出伏羲签,如同洗牌九一般在两手中倒了几倒,笑道:“那帮水寇该死,正午到达此地,天意!” 钱逸群看了惊讶,原来只以为高仁是个阵法大家,没想到卜筮推衍也是个中高手。 高仁在阵法一道的确已经是臻入化境,随手插点,片刻之间便将细鳞映rì阵布了个周全,只等水盗尖牙鲤自投罗网。 两人在船中静坐养神,待rì头升起方才出境界吃用了些酒肉。钱逸群见蓑衣上结成了一滴滴水珠,晶莹透亮,颗颗饱满,不由心中颇为自在喜悦。 高仁见钱逸群看个露珠都这么投入,也是童心大起,一点点去数。 两人天真如蒙童,直到rì头高升,湖中鱼游虾戏,这才甩出钓竿,打算钓两尾鱼回去下饭。 徐佛带了几个水xìng极好的女儿在后面芦苇丛中驾船接应,遥遥见钱逸群和高仁真的下钩垂钓,不由心中暗道:果然是神仙中人,这等静定之气哪里是常人学得来的? 杨爱也在船中,眼睛只盯着钱逸群的一举一动,看不真切。她心中暗恼:我看他作甚……但眼睛就是挪不开分毫。 一时rì升天顶,水汽之中隐隐露出一桅云帆,继而浮出一艘大船,周围小船也是隐约可见,正是太湖水盗的船队。 尖牙鲤要入网了。 第五十章好戏登场 大船荡起的水波让钱逸群的小船晃动不已,若是直直撞上来,恐怕难逃噩运。好在高仁的阵法如期而动,将大小船只牢牢锁在阵图之内,无论怎么划桨、借风都无法挪动一寸。 钱逸群等高仁诵完了诗,过足了瘾头,方才站起身,微微抬了抬斗笠,放声笑道:“原来李兄跟水寇是一条船上的。那为何还要遣红娘子通风报信?是想借刀杀人么?” 李建闻言登时跳开一丈来远,怒道:“李岩!我待你如兄弟!你竟然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 李岩没想到钱逸群一点机会都不给他留,上来第一句话就揭穿了自己的yīn谋,只得哈哈大笑掩饰内心中的五味杂陈。 “你还有什么话说!”李建的人团团围住李岩三人,刀尖直指。 红娘子与刘宗敏护住李岩两侧,面朝水盗,手按兵刃,随时准备动手厮杀。 “你我兄弟一场,你怎能听外人挑拨是非?”李岩手持折扇,微微摇头,“真是让我伤心。” 攻打归家院的手下都是借调白莲教江南分舵的信徒,打完便散了,眼下李岩真是应了“势单力薄”四个字。 不过李建却害怕李岩三人的手段。这条船上都是他的亲信干将,不舍得拿来白白受戮,所以迟迟不动手。 钱逸群等了片刻,见船上没有动静,忍不住抬手嘴边,高声道:“李建,你派来联络我们的瘌痢头早就被李岩一伙抓了舌头,他是将计就计想害死你。” 李岩心中暗叫无奈,知道李建恼羞成怒要撕破脸皮。 果不其然,一支竹箭被李建甩了出来,直冲李岩面门。 李岩眼看竹箭飞来,啪地一声甩开折扇,挡下了竹箭。 竹箭去势之重,轻而易举破开了折扇上的灵蕴护盾,直插扇面。 李岩那折扇的扇面用的是有“龙须”之称的无相丝织成。这无相丝是取十月结茧的野生秋蚕丝,用冬季头场雪并秘料浸泡到惊蛰。必须要天葵未至的少女,一丝一缕素手织就,yīn窖收藏。到了夏天,放烈阳下曝晒七七四十九rì,若是断了一天,就得重来。碰上多雨的年份,忙活一整年连二尺都造不出来。 山陕从天启末年就接连大旱,百姓不幸,无相丝倒是丰收了不少。 这等繁杂工艺做出来的丝布价值连城,只能用来做些小物件,寻常人怎么用得起?北地修士大多喜欢弄一件,为的就是它能够裹住刀剑,关键时候说不定能够救命。 竹箭在扇面上顶出了个小小的凸点,李岩却已经连连后退,直靠到刘宗敏身上方才将这股霸道的力量泄劲。 刘宗敏脚下没动,心中却暗道:还是小看那水盗了,不成想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道。 李建也心中骇然:我这竹箭能发到数里之外,没想到竟然被一柄扇子拦了下来。他们这些人确实可怕。若是不斩草除根,rì后必有报复。 “弟兄们,杀了这些妖人!”李建高声呼喊。 船上水盗虽然也有动摇,不过老大的积威犹在,谁敢不上前卖命?当下响起一片狼哭鬼嚎,斧钺刀枪、鱼叉竹竿、渔网缆绳……浑然不拘形式,只要是个东西就往李岩三人身上招呼。 这三人面对jīng心摆出来的剑阵都能走个过场,不落下风,但是在这船上腾挪不开,对方又有长兵器远攻,又有短兵近身,还有渔网绳索偷袭扰乱……登时让三人压力徒增。 刘宗敏狂吼一声,双刀猛挥,砍了两个水盗喽啰的脑袋,没想到反激发了水盗的凶xìng,越发不怕死地冲了上来。 钱逸群站在小船上,见大船上打得热闹,摘下斗笠当扇儿摇了摇:“这打得真是别开生面,别具一格,别有一番情趣!” “果然好看!”高仁也学着钱逸群的模样,摘了斗笠在手中摇风,时不时点评两句,说这个要死,骂那个缩卵,比看大戏杂居更是津津有味。 周围小船见大船上打起来了,纷纷鼓噪呐喊。他们的船受困阵中靠不过去,又不知道水下有什么东西咬住了船,怕是水鬼,不敢泅水过去。好在大船上有人聪明,用缆绳一头绑了赘物,扔到就近的船上,搭出一条绳桥。 这下总算援兵可以登船,杀得李岩三人更是凌乱。 李建最为yīn险狡诈,躲在后面恢复体力。他每次用尽力气发出一箭,就要缓个半晌,所以只能看手下拼命。想想李岩三人就在咫尺之间,所以他也不用恢复得太久,只要够发一箭,偷袭李岩得手就能奠定胜局。 李岩眼观八方,早就看出李建的软肋,几次想冲杀过去却被人挡了回来。 这些水寇悍匪,杀人不眨眼,被杀也不眨眼,着实难弄。刘宗敏却被人用渔网缠住了双腿,自顾不暇。红娘子的长鞭在这船上颇难施展,好几次抽空打向李建,却都被那厮躲了过去。 “你看他们三人还能支撑多久?”钱逸群问高仁道。 “管那么多干嘛,好看就行了。”高仁兴致盎然,不时拍手叫好。他看戏的角度与钱逸群不同,钱逸群看的是李岩等人如何出招用招,他却看的是水盗们如何诡计迭出,各种奇思异想。若是顺着高仁的思路看下去,倒也真的挺有意思。 “李岩还不吹笛子?”钱逸群道,“我倒想听听那个曲子,怪有意思的。” “那个没什么用。”高仁道,“他那是从密宗**螺里的演化出来的手段,把自己的灵蕴传给别人。再说了,你看他眼下哪有空吹笛子?” “原来如此。”钱逸群嘴里应着,对于高仁的见多识广生出一份钦佩。他原本还想拜高人为师,结果人家却把后路堵了,真是无奈至极。 李岩这边打得周身是血,乍一眼看到罪魁祸首正站在不远处旁观,心中怒气不打一处来。他带着三人品字阵缓缓移到船头,叫道:“前辈,你再不出手,就再也看不到好戏了!” “再好的戏也是要散场的。”高仁说得云淡风轻,脸上抑制不住的激动却已经出卖了他。 显然他还没有看够。 “真正的好戏还没开始呢!”李岩高声叫道,“抢个女人抢个寨子算什么好戏?把皇帝拉下马,换个人坐上去才是真正的好戏!” 高仁面露沉思,好像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的可行xìng。 第五十一章膝下黄金 如果撇开那些神奇的推衍高手,最能理解这个世界“正常”走向的恐怕就是钱逸群了。他不是明粉,并不觉得大明有什么必要再活五百年。他也无所谓李自成是否能够坐稳江山,尽管李岩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很糟糕。 持续到现在越来越糟糕…… 钱逸群最关心的就是满清是否入关。 无论是李自成还是朱明皇朝,都不会因为发型不对就砍人脑袋。然而这种率兽食人的事,满清就做得出来。经过高仁的一番开悟,钱逸群已经立志要在解决自己xìng命大事的同时,也解决一些世俗的小事,让爱他的家人们过上好rì子。 “就凭你们?”钱逸群哈哈大笑,打断了高仁的沉思,“闯贼无父无君,罔视纲常,十年之内若不被剪除就已经算是不错了的!”他知道高仁也擅长推衍,不敢把话说满,反正农民军在崇祯十三年前的确没什么前途。 “殊不知民心似水!”刘宗敏高声喊道,“北人早不堪皇帝小儿了!” “那是你们北人!”钱逸群回敬道,“我们南人倒不觉得让土匪来当国是什么好事。尤其你这个见sè忘义之辈,早些与我闭嘴罢!” 刘宗敏一下子被骂蔫了,心道:我什么时候就是见sè忘义之辈了? 高仁手指轻轻跳动,咦了一声,对钱逸群道:“你怎么知道的?” “看他那张脸就像。”钱逸群想:后世拍烂了的清宫剧都有,就是因为你刘宗敏抢了陈圆圆,吴三桂才冲冠一怒为红颜,打开山海关让辫子军入关的! “你这水口禅有些水准,考虑过出家当和尚么?”高仁一脸关切问道。 “绝对没!”钱逸群额头一层冷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毁。” “这才对嘛。”高仁很满足钱逸群的坚定立场,微微抬起一只手,“不过我挺讨厌现在这个朝廷,换个人做皇帝或许也不错。喂,李家小子,你想当皇帝么!” 李岩正被人一轮抢攻,不让他跟高仁说话。他好不容易打退了小喽啰的疯狂进攻,让刘宗敏护住后心,红娘子守了侧翼,对高仁喊道:“闯将李自成,乃是……啊噗!” 竹箭总算找到了机会,从暗处shè出,直入李岩后心。 李岩张口喷出一道血箭,一头栽倒。 刘宗敏见自己刚一闪身就害惨了李岩,眶疵yù裂,两个眼球布满血丝。 钱逸群心中莫名暗爽:死得好! 李建也以为自己一击得手,快步从暗处走了出来,指着李岩大声笑道:“哈哈哈,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终于命丧我手!” 他高兴得太早,只见李岩突然弹身而起,手中一柄折扇扑出一大团金粉。这金粉不是俗物,乃是灵蕴幻现。当rì徐佛被这金粉逼得一退再退,换了李建这个没有修为,更缺乏与修士战斗经验的人,当下中招,仆倒在地,四肢抽搐一阵,再没动静。 李岩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高仁和钱逸群,上前抓着李建的头发高声叫道:“首恶已死,降我者不杀!”一边喊着,嘴角还流出了一缕鲜血。他用灵蕴先行封住了血脉,是个饮鸩止渴的方子。一旦jīng神溃散,失控的血液就会澎湃而动,落个爆体而亡的结局。 众喽啰一见大王被干掉了,登时乱了分寸。对于盗匪来说,从来没有“军心似铁,士气如虹”的说法,见风使舵强者为尊才是他们的首选。 刘宗敏飞起一刀,割下了李建的脑袋,抓着发髻就拎了起来,高声呼喝:“跪地免死!”他这临阵冲杀已经成了习惯,自然杀伐之气凛冽,吓得一干乌合之众胆寒肝颤,纷纷跪地。 红娘子长鞭响了三响,一边扶住李岩,暗度灵蕴住他控制血脉。 李岩面无血sè,嘴唇微微发颤,指了指高仁和钱逸群。 红娘子心下会意,红唇一咬,走到船头。她深吸一口气,将鞭子扔在一旁,一躬身跪倒在地上,什么都没说就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求前辈救救李郎,我愿生生世世为前辈奴仆!”红娘子语带哭声。 李岩差点一口逆血喷出来,心如刀绞:你这傻娘们,那高人只有以奇诱他。这些rì子来,你可曾见过他有一丝半点的慈悲心么? 高仁没有说话,指着红娘子对钱逸群道:“你要是膝盖跟她一样软,造化就大了。” 钱逸群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几个意思,是说自己有气节?是说红娘子没骨气?是说自己太高傲不肯低头?就在昨晚自己不还刚磕过头么! 没等钱逸群想明白,高仁已经催动阵法,大船无风无桨自己就靠了过来。 “给我洗一块干净地方出来。”高仁喊道。 钱逸群一愣:“老师,你要去哪里?” “我觉得吧,”高仁笑了笑,“这孩子的志向比你的有趣多了,我早就不喜欢姓朱的天下,换一个好听些的不行么?” 刘宗敏下手狠辣,踢起三两个小喽啰,让他们打水冲刷甲板。红娘子喜极而泣,好像李岩注定能活了一般,打响长鞭让水寇按序跪好。 高仁纵身一跃,跳上了帆船的甲板,朝钱逸群挥了挥手:“每一条路都会有很多人处处为难你,好自为之吧。” “老师就要弃我而去么!”钱逸群宛如被抛弃的孩子,大声喊道。 高仁朝钱逸群笑了笑,连一句“有缘再见”都没说便催动大船往湖心岛驶去。 钱逸群一直看着无功而返的船队消失在太湖薄薄的水雾之中,这才划动双桨往回驶去。 徐佛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钱逸群一个人回来总归不是什么值得喜庆的事。说不定那个时而不靠谱、时而不着调的高人被水盗忽悠了呢?会不会返回来对归家院不利?唯一值得她聊以自慰的恐怕只有高仁对忆盈楼的感观不恶。 “钱公子不必挂心,似他这等高人,肯定不会在一处久留。rì后公子修得奇术,周游天下,自然还有机会碰到他的。”杨爱自告奋勇上了钱逸群的船,帮他划桨。 钱逸群脱了蓑衣斗笠,坐在船上看着船边挂着的鱼篓,里面是今早钓到的两尾太湖白鱼。 “其实也没什么,他说过只传我一术,现在走人也是题中之义。”钱逸群自我安慰道,转而眉头一蹙,“不过他走之前说的话让我颇为不解。” “是否方便说来听听?爱爱倒是好奇得很。”杨爱眯眼笑道,目如弦月。 钱逸群回忆当时情形,幽幽道:“他说我若是膝盖软些,能有大造化。” 杨爱略一沉思,缓缓划桨道:“爱爱听说公子师从隐逸高士,却又听说公子的师尊……不怎么爱跟公子说些江湖之事。”她说完之后顿觉不妥,连忙辩解道:“奴家绝不是背后说公子闲话,只是公子高义,我等姐妹都是极敬佩的,难免忍不住传诵一番……” “不碍的,”钱逸群听了只有暗爽,好歹也是话题人物了嘛,“我‘师父’脾气怪,不过这跟造化有什么关系?” 杨爱停下桨,掩口笑道:“公子想必从不跪他。” “嗯?何出此言啊?”钱逸群本身没有师父,自然不跪旁人。 “我们都觉得那高人有收录公子的意思,但是公子不磕头拜师,让他怎么开口呢?”杨爱道,“难不成还求你么?” 钱逸群没想到这些姑娘们还真的挺关注自己的,尴尬摸了摸鼻子,笑道:“的确没磕头的习惯。” “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自然不能随便拜人。”杨爱脸上微笑停留,展颜道,“不过妈妈曾说,这膝下黄金说的是人要有骨气,要威武不能屈,不能轻施大礼。该大礼参拜的时候,还是该拜的。” “哦?还请指教。”钱逸群正sè道。 杨爱见钱逸群没有调笑的意思,心中暗道:是了,他是公门出身,于大节恐怕不怎么挂心。他师父又是个怪人,不会像妈妈说那么细。只是我今天这么说他,可不知道会不会让他烦我。 杨爱心中踟蹰了一阵,又见钱逸群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脸微微一红,道:“我也只是转述妈妈的话头,公子姑妄听之罢。”说罢,她见钱逸群颌首点头,没有丝毫不满,方才又道:“妈妈说,天地有覆载之德,养育群生之功,我等生在天地之间,蒙其照顾,该拜它的。” “人本不过天地之间一芥子,心怀敬畏是应当的。”钱逸群点头附和道。 杨爱胆子大了些,又道:“君侯为天下贞,万民所仰,所以拜他们也是应当的。” 钱逸群心道:这就有些屈服的味道了,就像我也跪过陈象明,纯粹是不想与世俗礼制为敌,白白讨一顿板子吃罢了。 杨爱见钱逸群不说话,连忙跳过,继续道:“父母有生身养育之恩,所以是该跪拜的。” 钱逸群点了点头:这倒是能够理解,只是表达亲情爱意的不同方式吧了。当下的人习惯给爹妈磕头,后世的人习惯抱着脖子撒娇,其实是一个意思。 “历代祖师乃至师尊,从万千繁杂之中给晚学开出一条路来,省了我们摸索的苦处,又不让我们迷于邪魔,也是该拜的。” 钱逸群猛然一击掌:就是这节了! 第五十二章冯老先生 钱逸群上辈子生活在教育产业化的时代,启蒙九年有法律限制,人人都得读,叫做义务教育。 再往上高中、大学,说穿了就是买卖。学生买教育资源,为了rì后找个糊口的工作。老师卖学识,也只是视作维生的手段。一切都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然而现在这个时代不同。 哪个高人会靠收徒传道来维生?弟子若是不诚心拜求,人家凭什么来教你?若说资质优劣,振兴宗门云云,一个连尊师重道都不懂的莽汉,没有丝毫感恩报德之心,又怎么可能肩负重任? 钱逸群想想自己与狐狸之间,更多的是利益交换,充其量只是勉强互相依靠的盟友一般。如此这般,怎么可能让狐狸心甘情愿把肚子里的货sè掏出来? 换个位置想想,一人一狐之间,似乎还是钱逸群占了人家狐狸的许多便宜。 钱逸群抱拳对杨爱打了一躬,唱喏道:“多谢小姐开悟,这些年来是小生偏颇了。” “公子何以如此客套。”杨爱嘴上谦逊不受,心里还是甜滋滋的。她年幼便被卖进了归家院,虽然内里学习剑术,但终究是青楼女子,整rì送往迎来看到的都是高高在上的风流公子,或是眼高于顶的秘法修士,还从未有人像钱逸群这么尊重她的。 在杨爱心中:钱逸群本领高,又没脾气,对她尊重有加,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但凡有些许能帮上忙的地方,总要竭尽全力。 钱逸群找到了自己的症结,又想道:这次出来真是收获不小。学会了小**诀能够施咒倒是其次,能见到苦尘和高仁的斗法却是人生财富。自己眼界终于开阔了,不至于像个井底之蛙。若不是高仁那天抓他壮丁,恐怕李岩红娘子那般的角sè,自己也会惊为天人。 突然之间,钱逸群腾起了速速回家的念头。虽然这边生活很悠闲,更有人殷切服侍,但是安顿好家里长幼,然后踏上求仙访道之路才是他当下最重要的任务。 尤其是高仁那种级别的高手竟然有换皇帝的念头,这实在太过危险。事实上,这汉家江山之所以被金虏铁蹄蹂躏,一半的责任该归在李自成头上。 想到这么沉重的问题,钱逸群就不由眉头发紧。 杨爱见钱逸群变得一脸严肃,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划着小船跟上了徐佛的船队,回到归家院外庄。 周正卿、文蕴和两人站在码头等钱逸群归来,满面chūn风地说些恭维的话。钱逸群此时正是心如止水,脸上作出应酬神sè敷衍了一番,内中却丝毫不以为然。 周、文这些豪门大户子弟,当然可以追求形而上的东西,甚至可以将秘法当做学问来做,但是钱逸群却是个实用主义者,从根子上与他们格格不入了。 “二位兄台,徐妈妈,”钱逸群道,“在下叨扰多rì,今rì就该回去履职了。” 周正卿抓住钱逸群的手臂道:“你也真是,有这身本事还当什么捕差?不如辞了差事,脱了籍,优游林下,结交道友,栖息清虚,岂不妙哉?” 钱逸群心道:你怎么懂得下民的生活?这经制正役的名额是那么好弄的么?多少人想它想得睡不着觉。 “务德兄,依你之见,我从事这贱役,所为何来?”钱逸群反问一声。 周正卿心道:不是为了那点工食银么?莫非另有隐情? “逸群生于斯长于斯,既然出身由不得自己选,那么就该在力所能及之处多做点有益乡梓的事。”钱逸群正气凛然道,“你们只以为捕差是个谋生的贱役,我却以为是为吴中父老效命的机会呢。” 三人听了心中一震,暗道:这等胸襟抱负,果不愧是高人隐逸门徒。 “圣人之道无非忠恕二字,九逸可谓得‘忠’字三昧。”文蕴和出声赞道。 “的确是我小看了九逸。”周正卿笑道,“不过你再怎么急着为家乡父老效命,也得明rì再走。” 徐佛微笑道:“今rì要为冯老先生饯行,你若赶在今rì走,多少有些难看。” “冯老先生要回去了么?”钱逸群心道:这位老先生颇有自来熟的味道,这么多天来我都还没听说过他的名讳呢。 “正是,冯老之前授了丹徒县训导,如今县学催着他上任呢。”周正卿道,“既然此番复社之会被人搅乱了,冯老也打算尽快赴任,免得上官不悦。” 有明一代,在府学设教授一人,训导四人;州学设学正一人,训导三人;县学设教谕一人,训导二人。教授、学正、教谕,都是负责教诲治下所属生员的一把手学官,训导是辅助他们的二把手。相当于后世县教育局副局长,也算是个清贵的职位。 钱逸群知道县训导也该有八品官身,冯老看似一介穷酸老儒,没想到还是个官员。 不过……丹徒县训导……大明崇祯三年…… 钱逸群心中突然一动,问道:“相处多rì,还不曾请教冯训导的名讳,别不小心冲撞了。” 周正卿一笑,拍了拍钱逸群手臂:“冯老号墨憨斋主人,讳上梦下龙,字犹龙,你该听说过吧。” 冯梦龙! 这老先生著作等身,当今传世最广的便是《喻世明言》)、《jǐng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称三言。同时又更定传奇,修订词谱,对曲艺表演提出主张,使得许多曲目更适合昆腔的演绎,直接影响了昆曲的诞生。 此外,冯梦龙还校对jīng刻《水浒全传》,评纂《古今谭概》、《太平广记钞》、《智囊》、《情史》、《太霞新奏》等,并有笑话集、政论文等十余种传世。 他还撰有研究《chūn秋》的著作《麟经指月》。 …… 如此一位小说家、戏曲家、音律家、经史家……哪个文科生能够绕得过去? “唔!”钱逸群听了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也不由肃然起敬道,“难怪冯老自称世言堂,原来是顾曲散人冯三言啊!” “冯老说你那句‘瘦尽灯花又一宵’不输晏小山,早将你视作忘年之交,谁知你竟然一直不知他本尊大号,真是有趣!”周正卿哈哈大笑起来。 “若此,还得叨扰徐妈妈一晚。”钱逸群朝徐佛笑道。 徐佛娇笑应道:“固所愿耳,不敢请也。多亏了冯老名声,否则我们归家院真是留不下钱公子这位尊客呢。” 钱逸群连连摆手表示不敢当。 杨爱随在后面,双手捂心,脑中只有砰砰砰心跳之声。 ——原来‘谁翻乐府凄凉曲’竟是他作的! 杨爱再看向钱逸群时,只恨不得拉他到僻静无人处,好生审问一番。自己竟然当着他的面唱了他的词,犹然不觉……怎么想都羞煞了人呢! 第五十三章墨憨斋志异 冯梦龙文采斐然,博学多识,只是科举一途十分坎坷。他在今年才补的贡生,授了个丹徒县训导的位置。虽然看起来年过六旬是个白须白发的长者,实际年龄只有五十六岁。 钱逸群从初中就看《三言二拍》,是冯梦龙的粉丝。原本对冯老先生还有些不耐的钱逸群,知道冯老本尊之后立刻热情起来,大有文青病复发的前兆。一老一少言语投机,没多久竟真成了忘年之交。 然而冯梦龙只将小说、词曲、音律视作笑道,对于《麟经指月》也不甚上心,真正感兴趣的却是制定一套天下通行的规范。 “量天下之重宝,审古今之英杰。”冯梦龙微有醉意,袒露心迹,“海纳百川,成一家言。不知何rì方能得偿所愿……” 钱逸群颇能明白冯老的意思。这个世界是个真实的世界,不像前世看的那些小说故事,不管什么派别什么传承,都是统一的一套力量体系升级标准。那样读者看着轻松,主角混得也有动力。 然而现实世界的基本规律就是千人千面。无论谁都有傲气,都会敝帚自珍,都不愿意改变历代祖师爷传下来的东西,有些甚至不愿意让外人知道。你跟他们说统一力量体系的名称,谁肯理你? 再者秘法修行有个特点,人的境界并非一成不变。在成为圣人之前,总会因为一些外因动摇心xìng。今rì给你评个贤人,明rì一看降到了常人,后rì突破瓶颈成了至人……这也太不严肃了。 那种定立标准化体系的立意就有问题,可行xìng基本没有,这就导致了历代世言堂传人最终郁郁而亡,不能如愿。 钱逸群原本不想说什么,但是看看一个老人如此执着地做着这么一件事,总有些心中不忍。他想了想,道:“犹龙先生,但凡要别家用自己的东西,无非‘因势利导’四字。先生只想着自己的东西,却不分析旁人所求,实在有所不智。” “九逸小友,我世言堂一统天下口径,难道不好么?”冯梦龙眼中泛出醉意,略有不悦。 钱逸群也喝多了两杯,管不住舌头,径直道:“犹龙先生,譬如吴语与官话。我等乡梓之间都说吴语,若是有外人在便以官话沟通。说穿了,你们就是想弄一门秘界的官话出来,可对?” “对,小友所喻的确jīng辟。”冯梦龙来了劲头,“否则各说各话,难免矛盾攻讦,于后学不利啊!” “这就是了,官话官话,在于官家。”钱逸群打了个酒嗝,“官家在哪里,哪里就是官话。敢问一句,世言堂在秘界是否犹如官家之于天下?” 冯梦龙是博古通今之人,知道周朝行雅言以来,官话一直随着首都而变,唯一的例外便是大明的官话其实是凤阳话,表示朱家不忘本。但事实上就连皇dìdū不会说凤阳官话了,一样说着北语。他想通这点,不禁泪落湿衣,看得一干众人心中不免忐忑。 “估计不会有那一天了。”冯梦龙大哭道。 “未必不可以,”钱逸群木然看着冯梦龙,道,“其实是你没发现自己的优势所在。” 冯梦龙一下子就刹住了车:“你说的优势,是什么?” “小说,杂居。” 现在没有电视、网络,读书人休闲无非是小说、弹词、戏曲、棋牌。这四者之中,前三者的比例又最大。冯梦龙是什么人?原本就是个文化产业工作者,为什么不能将自己想宣扬的东西夹带其中卖卖私货呢? “你看,你若是将这几rì归家院的事写作故事,在说苦尘时,只说他证得大阿罗汉果位,等于至人上品境界。在说高仁的时候,便说他是小金仙果位,等于至人下品境界。如此一来,闻者脑中自有高下,rì后碰到这种事,便以你的‘五人境界’来区分了。”钱逸群连说带比喻,说得清清楚楚。 “其实,高仁要比苦尘和尚境界略高……”冯梦龙一脸醉意,喃喃道。 钱逸群挥了挥手:“打个比方,打个比方而已!老哥,你到底懂我意思没懂?” “略懂,略懂。”冯梦龙渐渐坐直了腰,“若是我将这些写到小说、弹词、唱曲里,许多隐秘岂不是都宣扬出去了么?”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钱逸群指了指鸡肉,一旁服侍的杨爱连忙送到他嘴边。 极端满足的钱公子一边大嚼鸡肉,一边道:“门外人看个热闹,门内人看个门道。依我看,先生大可以出本《墨憨斋志异》,专写秘闻之事、之人、之门。让旁人当晋唐传奇读,我辈当时政邸报读。他们看新奇,我们看新闻。各取所需,岂不妙哉?” 冯梦龙听到这一节,不由拍案叫绝:“妙策!妙策啊!墨憨斋只作痴人梦呓,只有同道中人才知道其中内涵!” “是啊,定期出版,人人都有盼头。”钱逸群将上辈子时尚周刊那套拿到了眼下,觉得自己脑中简直种满了油菜花,实在太有才华了! “只是,老朽恐怕难以维持啊。”冯梦龙的兴头一下子就败落下来。 “多收点门人弟子,多开两家雕版书社,到时候印了书还能赚钱。”钱逸群道。 冯梦龙连连摇头,道:“支不起,支不起呀。贤弟是不知道,这书籍之利最薄,养不起什么门人。不过倒也无妨,一旦印了出来,别的书肆也会转印,自然能够扩大声誉。” 钱逸群登时酒醒,心中暗道:是了,现在没有版权意识,书商出书赚不到多少钱,作者写书也赚不到多少钱。很多人自己手抄了看也就算了,有些还直接光明正大的盗版,广为散播,害得多少书生饿死?真该下阿鼻地狱! “冯老何以担心那些阿堵物。”徐佛笑道,“周公子,文公子,你们说冯老阿是抱着金砖愁饭吃呢?” 周、文二人当然会意。周正卿颇为豪爽,当下道:“我家门下有两个书坊,只刻些大父的文集、佛经。平rì都没什么人打理,冯老若是有用得上,尽管拿去用就是。” 钱逸群心中感叹:果然是富家子弟,两个出版社附带印刷厂就这么让人拿去用…… 文蕴和笑道:“我没务德兄那般阔气,愿以足银五百两入股,共谋此事,不知冯老是否见纳?” 钱逸群暗暗吸了口气,心中盘算了一下:五百两银子若是换chéngrén民币也要三四十万呢!大家酒桌上随便聊聊,你就定下了这么大的项目,不用回家说一声么?果然是豪门子弟! 徐妈妈大笑道:“若是凑股,怎么也不能少了我这一份。我归家院不敢盖过文公子,且出四百两,如何?” 钱逸群被这桌子上的“银两”砸得酒意全无,心中暗道:这件事若是真能办起来,可能影响力比我想的还要大些……该怎么分杯羹呢? 钱逸群想来想去,砰地一头砸在桌子上,发出呼呼鼾声,佯装不胜酒力醉倒过去。他这一醉,果然宴会气氛全无。徐佛让杨爱和另一个美jì扶钱逸群回房歇息,这边酒宴也很快就散了。 钱逸群躺在床上,任由杨爱给他脱了衣服,那热热的丝麻面巾擦了脸和手足,舒舒服服地睡着了。他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明rì一早去找周正卿打秋风,无论如何借鸡生蛋不能错过这班好事。 第五十四章同船共渡 眼睛一闭一睁,一夜就过去了。 翌rì一早,钱逸群闻鸡而起,让门下侍婢准备了牙粉清理口腔,洗了把脸,兴冲冲往周正卿房间去了。 周正卿还没起床,被钱逸群堵在床上,朦胧中只是庆幸昨晚没有让美姬陪寝,转念才想道:这钱九逸今早才来耍酒疯? “务德兄,若是你觉得钱某可交,还请自报家门。”钱逸群一脸严肃道。 “你没喝醉吧?”周正卿一脸惊诧,“连我都不识得了?” “你,我自然认得,我是说兄台家门。”钱逸群道。 “吴江周氏啊。”周正卿披上衣服,疑惑,“九逸兄,你没事吧?” “我实在想不起吴江周氏到底是何来历,还请直言。”钱逸群追问道。 “唔,这不怪你,我大父为人极不喜招摇,门下子弟多是谨慎读书之人。”周正卿说走了瞌睡虫,来了兴致。这些rì子以来,他早就发现钱逸群并不知道他的确实来路,这让他十分郁闷,但又不能巴巴地跑上去解说族谱,那样会被当做是以家声为耀的纨绔子弟。 周正卿总算等钱逸群自己来问,心中憋的一口气总算可以尽数吐出来了。 原来吴江周氏以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为始祖,世代都是理学正宗。周敦颐九世孙周澳谪居江南,其子周德迁居吴江,由此开创了吴江周氏谱系。 “我高叔祖周恭肃公,讳用,官至吏部尚书。”周正卿见钱逸群面无余sè,估计他不知道自己高叔祖的分量,又道,“太仆寺卿周忠毅公是我堂叔,讳上宗下建。” 钱逸群见过《周恭肃公文集》的书目,也知道周用是明朝水利专家。至于周宗建是谁就有点茫然了,微微点了点头。 “就是骂魏忠贤‘千夫所指,不识一丁’的那个铁御史。”周正卿察言观sè,解释道。 钱逸群这才喔了一声,表示有所耳闻。 周正卿换了口气:“我大父曾任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上书房总师傅、国史官正总裁,眼下致仕在家,优游林下……你该知道了吧?” “失敬……”钱逸群心道:你说那么远干嘛?直接说你爷爷是吴江故相周道登不就行了? 周正卿自以为成功镇住了钱逸群,故作悠然道:“九逸兄怎么想起问这事来?” “还是昨晚那事,”钱逸群在床边坐下,双目直视,“文伯温真是慧眼如炬,你不如他。” “唔,何出此言呢?”周正卿涵养好,一点都不以为忤。 因为掌握了话语权的人,就控制了人的思想。文家本来就有号召力,等《墨憨斋志异》广布天下,在其中暗藏自家臧否,那将是何等声势。 周正卿听钱逸群分说完毕,心中如擂鼓一般。他细细品过钱逸群的每句话,暗道:的确是这个道理。不过若说文伯温也未必就看到了这点,否则也不会只拿出五百两来入股了。 “入股之事的确需要再议。”周正卿道,“这事我回去与家里长辈商量了再说。不过犹龙先生即将要去丹徒就任,恐怕有些麻烦。他们世言堂收录的秘闻,对于故事的编撰,恐怕少不了他们。” “你家朝中关系这么过硬,就没点办法让他去不成么?”钱逸群觉得自己的经制正役很宝贝,但是人家的八品训导就不算什么了。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想通了这层关节,不由暗暗一笑,对自己的卑鄙无耻表示理解。 “哈哈,好你个九逸,竟然断人功名路。”周正卿大笑起来,好像心有默契。 “犹龙先生那等人物,肯定将世言堂发扬光大看得比自己功名重要。”钱逸群理直气壮道,“我们只是帮他铺路而已。” “明白明白,”周正卿拉住钱逸群的手,“九逸兄,这事你是首倡。依你之见,我们该出多大的股本?” “这事肯定不能一家来干,否则效仿蜂起,真假难辨,徒然内耗。”钱逸群想了想道,“这就看你们几家大户怎么分了。我先说一句,我钱家小门小户,留点汤水给咱就行了。” “这没问题!”周正卿满口答应道,“余下的事交给我去办就是了,我还有个堂兄在吏部听用,能帮犹龙先生脱离泥淖重归坦途。” 两人相视而笑,第一次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除了他俩,其他人对于昨晚酒宴上的记忆不深,直到送冯梦龙登船都没再提起这事。 送走了冯梦龙,徐妈妈也命人收拾妥当,要借周家的排场前往苏州,投靠她师妹。 忆盈楼是隐传,除了钱逸群之外的旁人都不知道详情。周、文二人只道是找她同学技艺的姐妹,便也没多问。 俄而整理妥当,一行人稀稀疏疏登上大船。因为已经走了陈象明那波人,归家院的杂役又飘零殆尽,所以看上去颇为萧瑟。 徐佛找了档口,让两个女儿拖住周正卿和文蕴和,与钱逸群单独寻了个舱室,紧闭门窗防人看见。 钱逸群心肝直颤,对这位看似二十实在四十的徐娘颇为纠结,即有采摘之心,又有作为嫩草的不甘。好在他心宽,转念又一想:自己前后两世加起来也有三十八年人生路,可算是徐娘的同龄人。顿时气沉丹田,暗道一声:有什么便来吧,小哥我还怕了不成! “钱公子。”徐佛身带异香,既不是花jīng花露,也不像檀木沉香,隐隐之中勾人魂魄。 “徐妈妈。”钱逸群微微后仰,手臂已经感受到了徐佛纱衣下的体温。 “钱公子。”徐佛又娇笑一声。 “徐妈妈。”钱逸群只觉得异香灌鼻,浑身燥热。 “钱公子,”徐佛笑得花枝乱颤,“你我阿是要这么一直叫下去啊?” “也未尝不可呀。”钱逸群正了正身。 徐佛盯着钱逸群的眼睛,突然敛容道:“公子似乎有所心虚。” “呼,”钱逸群长出一口气,“欠了妈妈一个剑阵,怎能不心虚?” “那高仁何尝按常理行过事?恐怕他自己都忘了。”徐佛换上一脸幽怨道,“我们这些苦命女子,早就习惯了恩客们出尔反尔,前说后忘,翻脸不认人……唉,这就是命呀。” 钱逸群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尴尬地摸了摸鼻头。 “不过钱公子是重情重义之人,故而奴家对公子是深信不疑的。”徐佛道。 “这是。”钱逸群心中泛起一丝jǐng惕,也不多说话。 “眼下就你我两人,身在这船舱,上绝于天,下不临地,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徐佛在钱逸群耳边柔柔说道,“公子就将西河剑的来历说与奴家听听吧。” 钱逸群顿时松了口气,道:“这是师长借我应急的,也就这么回事。” 徐佛一只手软软地搭在钱逸群肩上,微微靠着,语带哭腔幽怨横溢:“公子,我忆盈楼一脉恐怕是秘法界里最苦命的了……” 徐佛说着泫然yù泣,只是见钱逸群双目中没有一丝半点的怜悯之情,这才收了腔调,用正常语音说道:“自从创派祖师公孙大娘故去,我们忆盈楼总是遭人觊觎。原本有七支衍派,时人称为七秀……如今只有三脉尚存。别说剑阵支离破碎,就连心法也只剩下两套。” “这个……” “公子,”徐佛打断钱逸群道,“不瞒您说,西河剑是祖师的佩剑,非但意义非凡,本身也是锋锐无匹的宝贝。奴家不敢求公子赐下,只是剑中还隐了一套我脉失传百年的剑法,名为《剑器浑脱》。若是公子肯以此剑谱赠我,归家院上下尽听公子调遣。” 钱逸群长长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第五十五章少爷回家 所谓宝贝都是有德者居之,咬住是自己祖上的东西就去讨要,那绝对没道理。徐佛很懂事地避开了西河剑本身,只说《剑器浑脱》的问题。理论上来说,抄录一份给别人是举手之劳的事,何况自己没什么损失。 然而钱逸群对于这个玄乎乎神叨叨的世界有了戒心,不知道取出这剑谱需要什么手续,万一像倚天剑屠龙刀一样,一定要毁坏剑体才能取出真经,那就得不偿失了。 “徐妈妈,这剑谱该怎么取出呢?”钱逸群问道。 “这个……”徐妈妈略一语噎,“其实奴也不知。” 钱逸群看着徐佛,松了口气,笑道:“那就等知道了再说吧。” 徐佛知道钱逸群误会他不肯说,连忙解释道:“家师弥留之时曾对我说过,《剑器浑脱》是借西河剑传代,所以只要宝剑出世,这剑术就不会失传。如今宝剑已经出世了,却真不知道该怎么让这剑谱出来。能否……借奴家几rì,好与师妹钻研一番。” ——怎么有种刘备借荆州的感觉? 钱逸群面露难sè:“这实在有所不便,我得还给师父他老人家销账呢。这样,我还剑的时候顺便帮你问问吧。这剑在他老人家手里这么久,或许早就知道了。” 徐佛见钱逸群油盐不进,也不敢撕破脸,当下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举手之劳,君子chéngrén之美嘛。”钱逸群一副助人为乐的好人面孔。 徐佛自信阅人无数,对于这个少年还真有点吃不透的感觉。有时候天真如蒙童,有时候却流露出一股狡诈的味道。这两种极端矛盾的感觉聚在一个人身上,真是让人纠结。 两人从船舱里出来,正赶上周正卿大呼小叫地嚷着要打马吊。 钱逸群混迹市井这么多年,学得一手好牌技,自然应允。周正卿、文蕴和都是豪门子弟,平rì无非是跟清客打着玩,落在钱逸群手里,就如羊入虎口,真真成了送钱羊牯。 更何况他们还不知死活地拉了徐佛一起。 徐佛有求于钱逸群,百般奉承,各种喂牌,让钱逸群做大,直杀得周、文二人昏天黑地犹然不觉。二人输红了眼,命船公绕道只走水路回吴县,免去换车的麻烦,最终只是挤出时间多输了几两银子。 船到吴县,钱逸群怀揣迎来的十几来两碎银,心满意足地下了船,朝还要继续前行一段水路的三位朋友挥了挥手。 徐佛这番借花献佛深得钱公子的欢心,自己也觉得任务完成圆满。 本想解闷的周、文二公子却郁闷得想吐。 钱逸群从码头出来,亮出捕快的腰牌,搭着一辆进城送货的牛车回了家。 玳瑁正好在门口清扫,见了少爷,连忙上前见礼,接过钱逸群的包裹行囊,往里奔去,口中喊着“少爷回来咯”。 一路的疲劳顿时消散一空,钱逸群步履轻快,进了门厅。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sāo气,乃是正宗的狐臭。 钱逸群在长方形的天井里打量一番,见狐狸脖子上系着铁链,被拴在天井角落。不知谁好心,给它搭了个歪歪斜斜的棚子,也不知道能有什么作用。 “你还真是舍得回家呢!”钱小小抱着一个竹篾编的平底小箩,里面放着一堆针线、几片绸缎。 钱逸群对自己妹妹没什么好挑剔的,从小就这么过来的。他指着平箩里的绸缎笑道:“要给心上人做香囊么?” “呸!”钱小小啐道,“有你这么说自家妹妹的么!没个正经!” 钱逸群撇了撇嘴,道:“我妹妹十七了都定不下个人家,做哥哥的心里多着急?”他见小小又要作sè,连忙转过口风:“不是香囊却是什么?拿来我看。” “还不是因为你么?”钱小小没好气道,“娘从玄妙观给你求了个护身符,让我做个锦囊盛起来,好让你戴着。爹爹又不知怎么想的,花了五两银子给你买了一把沈少楼做的扇子,喏,这不是连扇袋都做好了?” 钱逸群心中暖暖的,笑道:“辛苦妹妹了,明rì哥哥给你去阊门买上好的胭脂水粉回来。” “你收收心吧,舅舅回来跟爹爹说了,你要留在盛泽玩几天。爹爹当天没说什么,第二天下了班就隐隐有些难看。”钱小小压低声音跟哥哥通风报信道。 “唔,无妨,这次是吴江故相周学士的孙子留我,文家公子敲边鼓,爹爹能体谅我的。”钱逸群大声道。 钱大通早听了玳瑁的通报,已经端端正正坐在堂屋等儿子进来请安了。过了半天都没见人,实在忍不住就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探看。他只道自己做得小心翼翼,哪知钱逸群五感灵敏远胜常人,早就察觉了。 钱小小又给了哥哥一个白眼,催哥哥快去请安,径自回去做女红了。 钱逸群快步进了堂屋,见父亲才刚刚坐定,也权当不知,连声告罪说自己贪玩。 钱大通心道:我儿就是义气为先,明明是人家拉着他的,偏自己把罪责担当下来。确确是我钱家好儿郎! “算了罢,下不为例。”钱大通好歹也要拿出父亲的威严。 不过这威严持续了不到两个呼吸,钱大通已经由内而外笑了出来:“你这一走,家里那只老狐真是闹翻天了。” “哦?它怎么了?”钱逸群随口问道。 “你走了不过两天,那老狐就像是疯了一般,见人就要咬,凶得唻!”钱大通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是忍不住皱眉摇头,“还好那rì乡下送米来,好几个青壮才把它拴住。我让来顺给它搭了个棚子,它就对那柱子又撞又咬,弄榻了好几次。” “唔,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家的时候它还好好的。”钱逸群道。 “我跟你说,老狐是要成jīng的东西,等闲人养不得的。”钱大通认真道,“不过我儿回来了,估计就能镇住它了。” 钱逸群微微笑道:“再不听话,直接叫了张屠子来一棒子打死,剥了皮给娘做条围脖。” 钱大通面露惊恐,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看它已经有成jīng的模样。我跟你说,要不是它不会说话,我真当它是人呢!这几天估计是想你想得急了,你好好安抚它两rì就没事了。” “那先拴着吧,不拘明rì后rì,儿子带它去虎丘洗洗干净再带回来。” 钱大通点头道:“如此甚好,家里这股气味也的确难熬煞了。” 钱逸群借口舟车劳顿,辞别了父亲,又去给母亲请安。 第五十六章青楼红袖招 钱逸群回到卧室,闩上房门,站在门口侧耳倾听。直到确定外面没有动静,方才走到屋子中间,将西河剑放在桌上,自顾自倒了杯水,沉声道:“出来吧。” 原本静谧的房间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是粗布摩擦的声音。 床架下面缓缓伸出一只手来,继而是一条腿,接着出来了半个身子。 钱卫本是干瘦佝偻的一个小老头,这几rì安定了心思,住在钱逸群家里有得吃有得睡,再加上一言咒的福利加成,现在背不驼了,血气也渐渐丰盈起来。 “少爷,您回来了。”钱卫站起身,上前弯腰打躬,给家主见礼。 钱逸群点了点头,随口问道:“狐狸是什么时候走的?” 钱卫手缩在袖子里,暗中算了一下rì子,道:“是初十夜里。那戴世铭从后院进来,寻小人不着,便走了。第二天夜里便弄了只野狐过来,把狐爷调包带走了。” 钱逸群早就知道自己这么一走,戴世铭肯定不会放过机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盯着钱卫,不过看此人顺手牵羊的xìng子,必然成不了大事。 “你没露出马脚吧。”钱逸群这是多问的,钱卫若是露出了马脚,恐怕也不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了。 钱卫却没觉得这是废话,毕恭毕敬答道:“狐爷给老奴在床下布了个阵图,只要别出声,等闲不会被人发现。” “好,那就好。”钱逸群伸了个懒腰,看看外面天sè,转眼就要吃饭了,便问钱卫道:“这几rì你吃饭是怎么解决的?” 钱卫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关怀地问过,心中一暖,道:“老奴都是半夜自己去厨下找些饭菜。” “没被我妹发现么?”钱逸群奇道。钱小小虽然大大咧咧的,持家上却是出了名的小抠门。晚上多少饭菜剩下,哪些第二天炒炒还能吃,哪些要拿去沤肥,小脑瓜里记得一清二楚。实际上,在她刚接手厨房的时候,家里每个人吃多少都是jīng打细算,等闲不会有饭菜剩下。 那时候玳瑁正在长身体,饿得快,正餐之外想垫一口,却连锅巴都没有。 “小姐真是菩萨心肠,”钱卫脸上皱纹褶子都散开了,“开始小姐以为是狐爷吃的,后来假狐爷被拴起来之后,她又以为是家门没拴好,被小贼偷摸进来吃的。玳瑁恨这贼胆大包天,想设机关抓起来送官,小姐当时就说:‘那贼又不偷东西,只是吃剩饭剩菜,想来是饿得狠了,吃了就吃了吧。’” “我妹妹从小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钱逸群点头说道,心里补了一句:就是缺心眼。这幸好是自己家里的“内贼”,要是外贼进来了得多危险! “这两天小姐都把剩的饭菜单盛出来,闷在锅里。”钱卫越说越感慨,“老奴想想曾今的荒唐念头就越发羞愧得难做人。” 钱逸群点了点头,道:“今天开始我帮你带饭,不用你出去吃了。” “谢少爷。” 钱逸群活动了一下筋骨,坐在床上,道:“我要坐一会儿养养jīng神,明rì还有事要做。” 钱卫侍立一旁,取了蒲扇,轻轻为钱逸群驱赶残蚊,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钱逸群坐了片刻,小小便过来叫他用饭。一家人多rì不见,自然又是一番热闹景况。 这一晚钱逸群睡得无比香甜,未发一梦睡到自然醒。 翌rì一早,刚过了卯时初刻,玳瑁打开门就看到门口停了一顶清凉小轿,一问才知道是阊门外绮红小筑派来接少爷的。 玳瑁看那几个轿夫都不是临时外面雇的,懂礼守节,不让人讨厌,心中暗道:少爷真是愈发厉害了,连那等销金窟都派人来邀他去。 玳瑁让轿工在门口等了,连忙跑回去叫少爷。 钱逸群醒来之后打了一会儿坐,刚刚下坐便听到玳瑁在外面叫他。 “少爷,绮红小筑的人来接少爷了。”玳瑁禀报道。 “让他们先歇歇,我吃些点心就去。”钱逸群走出房门,正好看到妹妹从后院出来,身后跟着玳瑁他娘,正端着一个食盘要去摆桌子开早饭。 “一大早就跟那些人往来,”钱小小嘟嘴道,“小时候那点好名声全都败光了。” “怕什么,哥哥我又不是儒生。”钱逸群一笑道,“正好今天要去给你买胭脂水粉,还有什么想要的?我一并给你带回来。” “我才不要!”钱小小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往堂屋走去。 玳瑁在钱逸群耳边偷偷报信道:“少爷,小姐那rì一条襦裙沾了油污,心疼了好久呢。” 钱逸群拍了拍玳瑁的肩膀,笑了笑表示肯定。不过考虑到银子来之不易,钱逸群相信自己八成不会给妹妹买料子。 一家人吃过了早饭,钱逸群这才换了衣服,拿了爹爹给买的折扇,装在小小缝制的扇袋里,拜别父母,上了门前的轿子。 钱逸群猜到绮红小筑多半就是徐佛师妹家,忆盈楼的地盘。他本不想带上西河剑,省得惹人眼红生出事来。不过自家真是如同不设防的闹市,万一被会秘法的宵小之辈偷走了,那得多心痛?所以还是带在了身上。 苏州城大,从钱逸群家里到阊门外的绮红小筑足足有十三、四里路,若是不有人抬着,自己走走也挺费劲。 钱小小倒是逮到机会就一定要去的。 因为阊门到枫桥,十里繁华,实在是天下一等一的富贵繁华之地,云集中外商贾。所谓的“苏意”、“苏样”,指的就是阊门这一带的样式款型、风格口味,可以说是引领天下cháo流的时尚之都。 这有吴下大才子唐寅诗一首为证: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 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 钱逸群坐在轿中,走过阊门大街,听着各种方言叫卖声声,市井风情卷轴缓缓展开,心中暗道:果然繁华似露,富贵如烟。真不知再过二十年,这里又是一番何等光景。 轿夫走到阊门,眼看就要到家了,脚下又生出力气。等到了绮红小筑半里开外,就听到笙歌袅袅,响遏行云,是早起的歌姬舞女在练功了。 青楼楚馆之中也有三行六派、三六九等,各种文章。从两腿一分就做生意,到琴棋书画曲艺通达,各有各的做法,不能混乱。听绮红小筑这名字就知道走的文艺路线,小姐们哪怕昨晚陪客人陪得再晚,也得大早上起来练功。 轿夫直抬钱逸群过了正门,在轿厅方才落轿。 一只玉手掀开轿帷,未见人影,笑声先到:“钱公子可来迟了。” 第五十七章曲侠堂 钱逸群下了轿子,装模作样甩开扇子,笑道:“劳动徐妈妈亲迎,小生心中不安啊。” 徐佛娇嗔一声,道:“公子休要调笑奴家。请里面说话。” 钱逸群这才打量了一下这个苏州有名的销金窟,初看与寻常宅院并无区别,一个不大不小的长方形前院。两旁廊檐走道,额枋下是透雕描画的挂落。前厅在正中,挂着“愉宾厅”的大字。绕过愉宾厅便是正院堂屋,四周都种了白玉兰树。院子里青石铺路,十字纵横,左右是月门,通往别院。 徐佛引着钱逸群进了堂屋,一眼就看到中堂挂着沈周的《庐山高图》,四周墙壁也挂满了各sè书画。乍一眼扫过颇有书香气,细细看却又会觉得有些显摆。 钱逸群一抬头,看到的堂扁是“曲侠堂”,一时有些费解,却无从细想。再看堂屋布置,堂扁下是一张窄长的卷案,案上放着左右一对素青花梅瓶。中间有木架,架子上摆着一柄黄绿sè琉璃如意。 卷案两旁是两张紫檀木圆后背太师椅,显示主家富贵非常。两列鸡翅木官帽椅左右展开,将堂屋分成三块。 钱逸群看到堂屋左右角上有便门通往后院,两旁还有圆门相通的耳房,用字画屏风似隐若现地遮住。他心道:这jì院还真是不容小觑,恐怕比许多官宦人家还要阔气。 当下已有貌美的小婢女上茶、净手。钱逸群见那婢女只有十一二岁模样,已经打扮得颇为成熟了,对于晚明风情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我师妹正在后院指教徒儿,要等会才能出来见公子,请公子见谅。”徐佛陪坐,悠然解释道。 钱逸群对于礼数本来就不太在意,也不像普通士子那般目高于顶,不把jì女当人。他喝了口茶,吃了块茶点,道:“徐妈妈这师妹,是跟妈妈一脉的么?” “她是另一脉。”徐妈妈道,“我忆盈楼祖师乃是大唐开元年间闻名遐迩的公孙大娘,讳幽。当时她收了七个弟子,俱得真传,时人称之七秀。七秀留下的弟子,便是我忆盈楼七脉。” 钱逸群心道:这你已经说过了。 “因为祖师与七秀先师都录籍教坊,所以忆盈楼的规矩就是不收男弟子,不收良家子。只在优伶娼jì中选品貌极佳,资质上好的姑娘传授。”徐佛道,“故而我们总是被人欺凌,如今窘况公子也都知道了。” 钱逸群正要说话,忽得一股香风扑鼻,耳中传来轻软绣鞋拍打青石之声。 “师姊,怎地在外人面前格能妄自菲薄?”一口地道的姑苏软语在她口中吐出来,妩媚却不见一丝,只留下浓烈的英气。能把甜糯的苏白说出这种效果,真是匪夷所思。 钱逸群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素颜净面,一身白sè重纱长裙,外套一件淡蓝绣花褙子。她手持一柄三尺宝剑,倒背在背后,英气勃发,正从后院迈进便门。 “这位便是我师妹,姓李,名贞丽,”徐佛起身介绍,偷偷朝师妹使了个眼sè,道,“这位便是我跟你说过的钱九逸钱公子。” 李贞丽目光在钱逸群身上打量了一番,浅浅福了福道:“钱公子万福。” “李妈妈好。”钱逸群见李贞丽与徐佛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徐佛极有媚功,哪怕站着不动,顾盼之间也透露出浓浓的妩媚。她这位师妹却是一身英气,就如没有剑鞘的宝剑,毫不含蓄,尽吐露在外。 钱逸群只在脑中闪过两个字:女侠。 原来曲侠堂便是曲中侠女之谓吧。 “我师姊说你是吴下俊杰第一,怎的毫无俊杰之气?”李贞丽大大方方坐在主座太师椅上,拿眼上下打量钱逸群。 钱逸群摸了摸鼻头,暗道:说话这么直,也不知道她平rì怎么做生意的。 见钱逸群尴尬,徐佛连忙拦住话头,未语先笑,倒像是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她道:“师妹不是后面还有事吗?快去忙吧,别在这里得罪我请来的尊客。” 李贞丽倒也爽快,起身就要走。刚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道:“西河剑带了么?给我看看吧。” “不给。”钱逸群眉毛一挑,也十分爽快。 “小气。”李贞丽转身便超后面走去,留下一身香氛。 徐佛上前福了福,道:“我这妹妹就是如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请公子千万见谅。” “没事,我是个没xìng子的。”钱逸群两世为人,又没什么功名利禄之心,最不怕的就是丢脸,故而不以为然。因问道:“平时她也这样么?不怕砸了招牌?” “说来也怪,虽然她如此不通人情,但还是有富商巨贾愿意来这里受她的气,大把大把地银子舍得买她一张冷脸看。”徐佛轻笑道,“她又喜欢跟江湖中人往来,毫不避忌,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名僧大德,都有她朋友。” 钱逸群听到“名僧大德”四字,想起自己击溃苦尘心防的手段,不由轻轻一笑。这也没办法,晚明之世本就如此,老僧狎jì,名jì礼佛。 “是有人这样。”钱逸群附和了一句,心下说:果然贱人每朝每代都有。李贞丽虽然漂亮,也不至于这么捧着吧? “不过你若是与她相处久了,却想讨厌她也难了。”徐佛娇笑一声。 “我还是喜欢徐妈妈这样的。”钱逸群脱口而出。 徐佛咯咯笑个不停,道:“公子就是善谑,欺负奴家没见过世面么?” 钱逸群也哈哈大笑一声,道:“徐妈妈这么早将我召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正是为了《剑气浑脱》而来。”徐佛总算结束了开场白,点名主题道,“奴见公子佩了西河剑来,想是也有心借奴家姊妹一试吧。” “唔,徐妈妈这么说,我也不便拒绝,不过此剑不能离我视线之外。若有个闪失,我不能向师父交代。”钱逸群解下佩剑,双手斜捧。 徐佛连忙答应,叫了李贞丽出来。 李贞丽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件月牙白的褙子,宝剑也收入了剑鞘。她见到徐佛手里拿着钱逸群的佩剑,眉角微微一挑,大咧咧道:“原来你喜欢我师姊那样的。” 钱逸群也不分辩,坐在官帽椅上笃悠悠喝茶,只是盯着徐佛,看她怎么摸索《剑器浑脱》的秘密。 “你们去把好门。”李贞丽对身后弟子说道,又转头对徐佛道,“师姊,开始吧。” 一群莺莺燕燕的美女将整个堂屋围住,把住了出入口,倒像是关门打狗要抢了钱逸群的宝贝。 钱逸群又见徐佛和李贞丽两人捧着西河剑,全神贯注地看着,时不时还窃窃私语一番,不由觉得好笑。他见没人搭理他,索xìng站起身,走到中堂前细细欣赏这副《庐山高图》。 这画中山峦层叠,草木繁茂,气势恢弘。尤其是瀑布上方庐山主峰,孤高耸立,云雾浮动,山势渐入高远,引人入境。钱逸群上辈子有大把的机会欣赏名作,却一心读教科书应付考试,从未上过心。如今要想看上一眼名家大作,只能说可遇不可求,反倒能耐下心看了。 他看了一阵,又细读了上面的题诗,心道:原来《庐山高图》是沈周给他老师的寿礼,那这里挂着的大约是赝品了。不过这赝品也是不俗,只不知道是否是吴下名家的临摹之作。 钱逸群又走到东边耳房月门的屏风前,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大段草书。他信步走了过去,轻轻扑扇,细细辨读,良久方才认出写的是杜甫的《剑器行》。 这书仿的是草圣张旭的笔意,行云流水,潇洒跌宕,其行笔如疾风扫落叶,参差翻转。虽不好认,却很有味道。 书者没有落款,钱逸群却看出绝非俗人所写。 “这是……” 钱逸群突然眼睛一花,好像纸上的字都活过来了一般。一条条一缕缕的墨迹就像是游走的鱼蛇,穿梭迂回,极富动感。一顿一提之中,锋芒自现,顿时满纸生机,洋洋洒洒。 “这是祝枝山的真迹。”一个轻柔的声音在钱逸群耳边响起。 钱逸群哦了一声,眼中只是满眼的墨迹游走,连声赞道:“难怪难怪,大明第一,名副其实。” “那是枝山道人送给我师祖婆婆的礼物,你仔细别弄脏了!”李贞丽听到两人说话,抬头一看,却见钱逸群的鼻子都要凑到纸上去了,连忙高声叫道。 徐佛微微皱眉,只扫了一眼,又回到西河剑上。 钱逸群浑然不觉,一边看还一边用手指在空中写写画画,时不时还打两个转,翻两个滚。 杨爱站在钱逸群身边,心中暗笑:“原来钱公子还是个书痴,见了这极品草书连眼睛都要掉落了,难怪连我的声音都没听出来。”笑过之后却又有些失落。 钱逸群只顾盯着祝枝山的字,哪里听到别人说什么。他一笔笔看完,又忍不住重头看了一遍,终于退开一步,吐出一口大气。等他恋恋不舍地再通读一遍,方才发现身边站了个淡雅襦裙的秀美女子。 “爱爱小姐,你怎么在这里?”钱逸群随口问道。 杨爱掩嘴笑道:“昨rì与公子同船来的,公子忘记了么?” 钱逸群轻轻摸了摸鼻子,笑道:“一时傻了。” 杨爱听姐姐们说:哪怕文曲星投胎的男子,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也会蠢笨如牛。又听钱逸群说自己傻了,少女情怀不由暗自联想,脸上悄悄腾起一朵红云。 钱逸群回到椅子上,落座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汗湿了,冰凉凉贴在身上。 杨爱跟随过去,取了瓷壶为钱逸群添水,又掏出自己的丝巾递了上去:“公子擦擦汗吧。” “谢谢。”钱逸群接过丝巾,只觉得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气比之以往所闻尤甚。 “好香,用的什么香料?”钱逸群问完之后感觉有些太过轻浮,连忙道,“我答应给舍妹也买一些胭脂熏香,不知买什么好呢。” 杨爱脸上红晕更甚。这平rì随便用用的手帕巾,哪里有那么讲究用上好的香去熏?无非是刚刚练完剑舞,身上出了汗,体香附着在帕巾上的缘故。 “就这阊门大街上,有家叫‘月上华’的水粉铺子,你买回去小姐肯定是欢喜的。”杨爱道。 钱逸群正要道谢,只听到李贞丽喊道:“你们两个若是要卿卿我我,就去花厅、别院、水榭……哪里都好,别在这里吵人。” 现在归家院众人拖家带口投奔师叔,而且还不算是自己的嫡亲师叔,难免有寄人篱下的不安感。杨爱被师叔一说,不由心中忐忑。 钱逸群也不多说,手掐指诀,剑指一比,西河剑微微一挣。 徐佛正在腹里草稿措词,想打个圆场,只觉得西河剑要从手中跳出去,再一看是钱逸群已经掐诀御剑,心下一叹,松开了手。 李贞丽哪里肯放?她正要伸手抓住,西河剑去势疾猛,剑身散出一道剑光,吓得她僵在半途,不敢去抓了。 “爱爱小姐,我们去花厅。”钱逸群脸上挂着习惯xìng的微笑,让杨爱心中颇为温暖。 “我跟你说《剑器浑脱》的秘密。” 钱逸群的笑容里透出一股恶作剧的意味。 第五十八章水榭观舞 听到这句话,徐佛和李贞丽哪里还肯让他走。双双上前,分了左右将他拦下。 徐佛贴身上去,柔声道:“钱公子未必是戏言吧?” “也不敢说真的就通彻了,不过略有所得而已。”钱逸群故作谦逊道。 “请说来参详吧。”李贞丽道。 徐佛暗叫不好,她早就摸清了钱逸群的脾气。来软活,他或许还能给点面子;若是来硬的,恐怕他比你更硬。 果不其然,钱逸群干净利索地反问了一句:“凭什么?” 是呀,凭什么? 我又不是你们忆盈楼的弟子。若说跟你们有关系,那也是消费者和服务者的关系,你凭什么要我说出自己的想法? 徐佛不满地盯了师妹一眼,对钱逸群道:“我师妹就是这样的xìng子,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钱逸群看都不看李贞丽一眼,对徐佛道:“徐妈妈,请屏退左右,我就与你二人闲话几句就行。” 李贞丽心中暗恼,却说不出话来。她这xìng子由来已久,对才子俊杰如此,对贩夫走卒如此,对达官贵人也是如此……眼下就算想说句讨喜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徐佛娇笑道:“公子也真是的,与我等小女子计较,不失了身份么?” “我有什么身份,不过是个差役而已。”钱逸群丝毫不肯上套。 “呦,”徐佛一甩手巾,扑了钱逸群一脸香粉,“公子的才学胆识可是一等一的,怎地如此谦逊?贞丽,你不是最仰慕这种才高不傲,胆略非常的少年英雄么?怎地今rì连话都不会说了,莫非是见了钱公子心就乱了?” 李贞丽期期艾艾应了一声,心中却道:我从小修习冰心诀,就是这副冷冰冰的xìng子,你要不说就别怪我来硬的! “她要想听也可以,我有个要求。”钱逸群负手而立,“给我舞一场吧。” “这有何难!”李贞丽松了口气,心中暗道:还以为他要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呢,这事倒算不了什么。 绮红小筑说是小筑,其实丝毫不小。左右有四个园子拱卫,对应四时节气。眼下正是初秋,徐佛李贞丽请钱逸群进了二人遣开了众弟子,请钱逸群前往秋院水榭。 杨爱跟在徐佛身后,见徐佛没有反对,也就放了心。 钱逸群随着前面引路的婢女一路走去,只见沿途打扫得干干净净,又种了许多名贵树种花卉,深得曲径通幽处的禅意。他走到一株高大的广玉兰树前,上面的大玉兰花还没败尽,留着一股残香。 “这是从泰西人手里购得的荷花玉兰。”李贞丽有些不耐烦,变相地催钱逸群快些走,rì后有得是赏花的时候。 当时明人将欧洲称作泰西,这株广玉兰就是欧洲传教士带来的珍惜树种,价值千金。 钱逸群却是想起了前世自己家门口的行道树,夏天常跟家中大人坐在树荫下纳凉。被李贞丽这么一催,也没了回忆的兴致,略略加快步伐。 又过两个转脚,钱逸群眼前一亮,面前豁然敞亮,水汽扑面而来,原来是个大池塘,足足有一亩地大小,几乎是个小湖泊了。 池塘岸边太湖石嶙峋而立,一座曲桥斗折,探入池塘中心,尽头矗立着一座砖木水榭。 水榭顶上中了藤蔓,垂下的枝条好似帘幕,再水风中微微摆动。 钱逸群走过曲桥,进了水榭。 左右婢女清扫石凳,请钱逸群落座。 钱逸群用手摸了一把临湖的靠栏,不着一丝灰尘,便道:“我就坐这里罢,美景美人一眼可收。” 这靠栏是上下两重上好的香木,一里一外两相错开,人坐在下面石条凳,往上一靠,身子自然倾斜,犹如美女身姿婀娜,曲线优美,故而江南人雅称“美人靠”。又有俗称“鹅颈椅”,却是说它像鹅的颈子一样弯曲。 钱逸群最不喜欢坐立都要一板一眼的,靠上去之后顿时浑身放松,落在老学究眼里恐怕是大大的伤风败俗。 徐佛凑了过来,在钱公子下首轻轻坐了,掩嘴笑道:“以后这靠腰要改叫‘君子靠’才是呢。” 李贞丽不喜师姊这么奉承人,硬生生道:“现在就开始么?” 钱逸群倒是很享受这种娇媚美人一旁奉承,冰山美人持剑舞蹈,抬起下巴点了点头,眯着眼睛道出声好。 李贞丽当下将无关人等纷纷遣散,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条绸带,缠在腰间,顿时显出盈盈一握的小蛮腰来。 钱逸群看了也不由心神一荡,虽然自以为没有露出什么猪哥相,却已经被心细如发的徐佛收在眼中。 李贞丽持剑亮了个门户,也不要伴乐,手中寒芒一闪,宝剑已然出鞘。 这剑舞初时不过是寻常舞姿,只因为李贞丽身段远超常人,能在不可思议处折身扭转,令人惊叹。 舞过三段,人与剑融为一体。整个水榭之中,只见剑光不见人影。 钱逸群肃然起敬,收起了之前那副浪荡子模样,坐正身子细细观赏。 须臾之间,李贞丽人与剑又分离开来。 钱逸群只见眼前月白sè一抹,整个场子里只有翩翩摇起的裙摆、曼丽的人影,竟然将剑光彻底藏了起来,不露出分毫。他回想起当rì观摩剑阵时的情形,暗道:“果然是一祖同源。虽然表现形式大相径庭,在剑意的收放上却别无二致。”他也因此更坚定了之前观赏祝枝山草书的感悟,知道自己没有走偏。 李贞丽身隐剑光,剑意却隐不住,勃然触发之间,身上还漫shè出淡淡剑气。这是她内修的表征,不是寻常武夫徒然使剑的笨功夫。这丝丝灵蕴,散发出来便如光如雾,落在有修为的人眼中更增添了一层敬畏。 等剑舞终了,钱逸群站起身,抚掌赞道:“果然不愧是徐妈妈的师妹!” 李贞丽比徐佛小了十余岁,她师尊去世早,多亏了徐佛代授本门技艺,与徐佛说是姐妹,更似师徒,听着倒也受用。她从腰间解下绸带,拈起一角,轻轻擦去鬓脚的汗水,说道:“现在可说了罢。” 钱逸群摇了摇头:“我在李妈妈的舞中又有了些感悟,若是方便,还想看看徐妈妈的本事。” 徐佛咯咯笑道:“难得钱公子今rì有雅兴,奴家本该拿出全身解数让公子点评。只是公子用《剑器浑脱》吊着奴家的胃口,实在难以专心演舞呢。” “你舞得越jīng妙,这《剑器浑脱》的真谛也就越jīng微,须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钱逸群摇头晃脑笑道。他这不是骗徐佛跳舞,只是心中虽然有了大略,要说也能说个七七八八,但总有一种尚未通透的感觉。 就如张僧繇画龙,爪牙鳞角无不惟肖惟妙,然而就差点睛之笔,总觉得是条假龙。 看李贞丽舞剑的时候,钱逸群已经隐隐有了“龙之神”,说不定看了徐佛的剑舞,这最后的点睛之笔也就有了。 徐佛将信将疑走到水榭zhōngyāng,手中一抖,却是取出两柄扇子,右手上,左手下,啪地打开,挺胸翘臀摆了个身段。 形到,意也到。 第五十九章剑器浑脱 剑器舞是古舞曲,并非单指剑舞。 扇子、火炬、红旗、徒手……一样可以表演。 徐佛虽然对敌的时候用剑,但是她用的剑比李贞丽的短了许多,舞扇在她手中的作用也十分明显。 不同于李贞丽那般分分合合,剑意纵横。 徐佛的扇舞总是给人一种安详喜悦的心境,整个人都与自然融为一体,就好像是生根在这水榭中。 如果说李贞丽的剑舞让观者忽略了外在的一切,那么徐佛的舞姿则是带着观者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钱逸群前世十分不待见舞蹈,每到综艺晚会放舞蹈节目就去上厕所。重生以来更是看不到真正的舞蹈——归家院、绮红小筑这种地方可不是他消费得起的。 然而现在,他却好像一眼就看懂了舞蹈的深意,倾听舞者的倾诉。 其中缘由自然是因为徐佛和李贞丽都是天下一流的舞者,形意俱全。再者也是他能够摒弃浮华,定心静气地感受艺术的魅力。 等徐佛一曲终结,钱逸群缓缓起身道:“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徐大家果然厉害!” “奴家这曲《浑脱》,还是不如师妹的《裴将军满堂势》。”徐佛轻轻拭去汗水,谦虚笑道。 “徐妈妈是忠厚人,”钱逸群比徐佛小了那么多,表扬起来却丝毫不怯场,“李妈妈的《裴将军满堂势》能够激发灵蕴,的确不俗。徐妈妈却能将灵蕴抟于胸中,更高一层。” 两人一愣,没想到钱逸群竟然从秘法修行的角度在看舞蹈,实在不解风雅,颇有对牛弹琴的遗憾感。 在钱逸群看来,秘法修行的根本就在“天人通感”四个字上。艺术的生命力不在于技巧,而在于“神意”。如果只有技巧,充其量只是个匠人,只有能够演出自己的“神意”,那才是大家。 演绎神意的唯一捷径就是内修灵蕴。 非但舞蹈如此,乃至于书法、绘画……天下所有由技入道的根本都在这里。 有些人无师自通,却浑然不觉,也是因为无意中印证了这点而已。 钱逸群此刻信心满满,朗声道:“小生狂妄,便斗胆说一说这《剑器浑脱》。” 徐佛与李贞丽往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齐声道了句:“请公子赐教。” “我猜,《剑器浑脱》大约没有招式。”钱逸群说道。 两人脸上不置可否,心中却信了大半,暗道:若是有招式,肯定不会失传得那么久。历代祖师中没有人是猝死的,所以不存在来不及传的问题。 “之所以失传,是因为传不了。”钱逸群道,“因为《剑器浑脱》是剑意,也是掌握了御剑诀之后的剑术。” “你怎么知道?”李贞丽颇为不信问道。 “因为我看了枝山道人的字,”钱逸群道,“而且还记得草圣张旭的故事。” 大唐有三绝:李白的诗,裴旻的剑,张旭的草书。 “张旭技艺尚未大成之时,也是常去观赏公孙大娘的舞剑,最终有感于心,成就了草圣的地位。”钱逸群道,“祝枝山肯定也是因为看了你师祖婆婆舞剑,于书法一道有大jīng进,所以才自比张旭与公孙大娘故事,写下一副草书《剑器行》送你师祖婆婆,聊表谢意,共勉互励。你们说是伐?” 徐佛望向李贞丽。 李贞丽微微蹙眉,心中暗道:倒是听师父说过,枝山道人最爱祖师婆婆的剑舞,好几次看完之后都不舍得离去。 “那字我从小就看,怎么从未看出过什么名堂来?”李贞丽不服气道。 “因为你修行不够罢了。”钱逸群起身站到了水榭中间,“我不会舞剑,你们勉强看着吧。重点在剑意而不是身姿。” 两人并杨爱纷纷靠后,给钱逸群腾出足够大的地方。 钱逸群也正想消化观字所得,微微闭目,将祝枝山的《剑器行》又在心中过了一遍,这才拔出西河剑,朝空中一抛,双手自然捏诀。 不待西河剑落下,已经被灵蕴捕捉,稳稳浮在空中。 《剑器行》是杜甫观赏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剑器所做,既有写时景,也有追忆。祝枝山抄录这首诗之时,笔下之意却都是观舞所感,正好让钱逸群从笔意中逆推剑意。 “昔有佳人公孙氏……” 钱逸群剑指直上,西河剑如同巨笔一般横在半空。他凝神专注,以剑作笔,好似在一张看不到的宣纸上泼墨挥毫,一笔笔写下这千古名篇。然而在他内心,却仿佛成了公孙大娘,成了李十二娘,成了李贞丽的祖师婆婆…… “一舞剑器动四方!” 钱逸群仿佛回到了刚刚被大学录取的那刻,全家人传递着一纸通知。那是他最为光耀的时刻,是十二年苦读结出甜果的时刻,充满了自豪和骄傲。 “观者如山sè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这一笔一剑,必须气压全场。钱逸群重重吐出灵蕴,就如祝书中的顿墨,浑厚沉重,举轻若重,力透纸背。 “爧如羿shè九rì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火光迸shè,好似后羿shè落九rì。 剑影矫健,仿佛天尊驾龙翱翔。 钱逸群灵蕴紧收,剑意奔走,如丝如缕,似滑似游,不着于物。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西河剑回锋之时猛然爆出一团灵蕴,激发剑光,青碧之sè与湖光交映。水榭中三个观者,脸上无不惊恐,仿佛真有个炸雷在耳边轰鸣。 钱逸群一轰一吐,灵蕴如同大江一般滚滚东流。 剑光如波,凝聚不散。 好似彩练当空,又似霓虹挂顶,美不胜收。 李贞丽看得舌胎跳动,喃喃自语道:“原来这才是江海凝光。” 杜甫诗文之中,这四联是描绘公孙大娘的舞艺出众。诗意、笔意、剑意三者合一,在这里别无二致,故而钱逸群演来最为入戏。 后面的诗文却是怀幽藏怨,以今不如故为叹,走的是哀怨缅怀的路子,必然与剑意不符。而祝枝山于此处却是取了剑意而弃诗意,使得他这副《剑器行》狂草不为文士墨客所喜,乃至于有人以为笔与诗不契合,当作是赝品。 钱逸群随了祝枝山,只是表现剑意,于文字便轻了几分。他的剑法根本不能与祝枝山的书法相比,只写到“女乐馀姿映寒rì”一句便难以为继。 钱逸群收了灵蕴,站定原地,返观内照,灵蕴之海只有浅浅一层。刚刚这半首诗竟然耗去了他八成的灵蕴,也幸亏出戏得早,没有硬演示下去。 徐佛和李贞丽却看得痴了,脑中只有闪烁的剑光流转,灵蕴收发。 杨爱没什么修为,只是看个热闹,却也觉得jīng彩非常。她见钱逸群额角有汗,想掏出帕子给他擦拭,一摸才想起来刚才已经给了,不由脸上一红。她又想起当rì在外庄,钱逸群将自己的汗巾给了她……今rì两人岂不是等于交换了汗巾? 哪个少女不善怀chūn?今rì的秘法交流对于杨爱来说太过遥远,反倒是这刚刚萌发的男女私情让她心神荡漾。 钱逸群正坐石凳之上,也顾不上擦汗,直到灵蕴恢复了一成左右,这才缓缓站起来走了两步,不让身子僵冷。 徐佛看了李贞丽一眼,两人齐齐起身,当下便要跪下行礼。钱逸群连忙御剑,用西河剑拦在两人面前,不让她们磕头。 “这剑意不算完整,你们不用谢我。”钱逸群仰头叹了一声,“总觉得还是蒙了一层纸,却点不破。” “公子,”徐佛这一声叫得无比虔诚,“当年我师叔祖全心全意演剑,枝山道人全心全意写字,故而都能入天然浑脱之境。现在公子以字意逆推剑意,先存字后存剑,已经是分心两处。能如此让人耳目一新,可谓天纵之才矣。” “你这是捧杀我。”钱逸群正处关头,心中没起一丝快意。 “钱公子,”李贞丽也不得不放下之前成见,诚恳道,“我姐妹不是奉承,只因这《剑器浑脱》是忆盈楼最高深的技艺,公子没有前面功夫打底,能建起如此瑰丽的空中楼阁已经很了不起了。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 ——你们怎么都喜欢用不情之请来难为我呢? 钱逸群心中暗怪。 “求公子学我忆盈楼猿公剑法!”李贞丽这次终于跪了下去。 钱逸群连忙双手扶住李贞丽的双肩,心道:原来是求我学她家的剑法。高仁是要我磕头才肯教,她是磕头求我学,啧啧,这真是天壤云泥之别呀! 他又想道:我还要夜探张家,救回狐狸,眼下正缺一套高明功夫,免得我手段不济。还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只是不知道猿公剑法到底如何。 钱逸群对于忆盈楼的手段并不是很信服。当rì对付李岩、刘宗敏,徐佛和一干姑娘们就僵持难下。后来红娘子现身,忆盈楼这边差点撑不下去。想想当时真像是打牌,谁先暴露了王牌谁便失了先手。万幸苦尘和尚来搅局,否则徐佛还真有可能被掳去山西当压寨夫人。 “猿公剑法?”钱逸群问道,“敢问这袁公是何人啊?袁天罡么?”若是史上有名的大人物,那这剑法也不会弱到哪里去。袁天罡是初唐时著名的术士,被视作神人,又与公孙大娘时代相近,难免被钱逸群惦记上了。 第六十章猿公剑法 李贞丽认真道:“非彼袁公也,乃是猿猴的猿。公子可读过《吴越chūn秋》么?” 钱逸群心道:虽然没读过《吴越chūn秋》,但是我读过《吴越chūn秋》的通俗版——《越女剑》,她说的莫非是教越女阿青剑法的那头白猿? 徐佛怕钱逸群尴尬,连忙解释道:“我忆盈楼虽然是公孙祖师开宗立派,其中传承却有个故事。” “是何故事?”钱逸群好奇问道。 “传说在公孙祖师年幼时,得遇一中年贵妇,自称魏夫人,传授了全身的本事给祖师。”徐佛笑吟吟道,“等祖师出师时,她对祖师道:‘我乃紫虚元君南岳魏夫人,见你资质极佳,故传以绝艺。如今当别,我再穿传你一套剑法,乃是当年越处女从灵猿那儿学来的。’祖师学成了这套剑法,便是我忆盈楼的上乘剑法——猿公剑法。” “为什么要我学这个?”钱逸群心中不知道多想学,脸上仍旧当做不以为然,好像不屑去学女子的剑法。 “我忆盈楼上乘剑法有三,以猿公剑法为最。但是在我等手中,这剑法完全不如《霓裳羽衣剑》与《西河剑器谱》。”李贞丽一脸遗憾道,“我当年曾问师父其中缘故,师父说这是剑器浑脱失传……我等愚昧,想请公子以剑器浑脱学成猿公剑法,再传与我等。” 钱逸群微微抬首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像是在天人交战一般。他终于叹了口气道:“这事关系到你们的绝学传承,我也不好轻易许诺。你先演来看看,能否学会却不敢给你打保票。” 李贞丽心中一喜:“公子何时有空,我等便开始吧。”她痴心于剑术一道,如今有了突破的机会,自然迫切非常。 钱逸群也暗求于人,两者自然一拍即合。 李贞丽当下命门人去关了大门不接客人,沿湖又安排弟子背向而立,声明胆敢偷学技艺者刺面逐出。又取了白纱帘帷,将整个水榭罩了起来。 徐佛看了一眼杨爱,道:“师门规矩如此,你先出去。”她怕钱逸群不悦,故而先将“师门规矩”抬了出来,让钱逸群也不好意思强留。 杨爱心道:我倒不惜得一套剑法,可惜不能见钱公子绝技。想归想着,她也不敢强留,碎步快走出去。 钱逸群没有下跪,只是朝李贞丽拜了拜。 李贞丽手持长剑,站在水榭中心,须臾间舞了起来。 这套剑法不同于之前《裴将军满堂势》,剑中杀意不甚高,却充满了灵动之感。 钱逸群仔细看了,脑中不自觉地又想起了玄术易,暗将八卦五行方位去应对,这些rì子他恶补基础知识的好处也就在此刻显现出来了。 五行中有生、克、乘、侮之说。 相生便是相互滋生和助长,为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相克便是相互克制和相互约束,为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相生相克太过或不及,就会破坏正常的生克关系,而出现相乘或相侮的情况。 相乘,即五行中的某一行对被克的一行克制太过。如木过盛,而金又不能正常地约束木时,木就会过度地克土,使土更虚,这便是木乘土。 又有五行中的某一行本身太过,使克它的一行无法制约它,反而被它所克制,所以又被称为反侮。如水能克火,但当水太少或火过盛时,水不但不能克火,反而会被火烧干,即火侮水。 有了这四重关系,剑法其实就简单的很了。每一剑都是在应对五行方位,因为方位不停变化,剑势自然也就跟着变化,如此便有了招式。高明的剑法在生克之间节奏极佳,由相生而起,至相克而终。若是出现乘、侮,便是破绽。 猿公剑法以三生一克为节拍,攻有余势,守有余力,的确是门攻防兼备的上乘剑法。 不过…… 钱逸群暗中道:这传得神乎其神的越女剑,许多地方都不应该啊…… 李贞丽演完一遍,正好回到水榭中心。 “神乎其技。”钱逸群毫无诚意道。 李贞丽听得弦外之音,心下暗道:我十五岁就学了这套剑法,师姊都未必及得上我,怎地好似还不入他的法眼? “若是从剑意上来说,李妈妈这《猿公剑法》比《裴将军满堂势》更为酣畅淋漓。”钱逸群刚才只看剑意,故而没有想起来用玄术易去匹配,“但是从招式上来说,这剑法有问题。” 徐佛也愣了。她看师妹的剑法,心中已经十分钦佩,自认不如。至于剑法,那是历代祖师一辈辈传下来的,从没人敢质疑“剑法不对”。没想到钱逸群不说人的问题,只说剑法有问题,不由大奇。 钱逸群直截了当道:“我发现李妈妈在长跃和收剑护体的时候,便会出现破绽,虽然妈妈用身法腾挪做掩饰,却还是有凝滞重重之感。” “这……的确如此。”李贞丽心中惊讶:这果然是高人子弟,深浅难测,看他身形像是完全不懂剑术之人啊!怎么眼光如此毒辣。 “所以这剑法有问题,”钱逸群重申道,“恐怕不是原版。” “那么公子以为……” 钱逸群走上前,试了几个身位,只学了李贞丽一招“剑转流云”。这招先放后收,从极远收回极近,是李贞丽剑法中破绽最大的一处。 “若是用……”钱逸群手蹑剑诀,身形不动,让长剑从自己飞出飞回,剑光凌厉,转瞬之间已经使完了剑转流云,果然有天外浮云飘逸之感。 “这样的话,节奏就没破了。”钱逸群收剑道,“所以我觉得,猿公剑法其实是专为御剑所创的剑法。” 徐佛、李贞丽二人眼界豁然大开,心下都道:难怪我们忆盈楼另有一套“灵猿腾挪身法”,都以为颇为冗余,原来是与猿公剑法相配的! “这个剑法有剑谱么?”钱逸群一边回味一边道,“我拿回去好好看看,成天望你这边跑也不妥当。” 李贞丽愣了愣,旋即想道自己这里是特殊行业,许多正人君子是不愿意多来的。不过她可不知道钱逸群并非正人君子,只是单纯地嫌路远而已。 “公子持身至洁,奴家钦佩。”李贞丽道,“我有一名弟子,今年十三,已经学了猿公剑法套路,便送给公子为奴婢。公子随时可让她演练剑法,也请多多指教。” 钱逸群并不怎么高兴。 无论是归家院还是绮红小筑,都是苏州一等一的销金窟,里面的女子各是风情万种,sè艺并重,绝没有一个丑的。钱逸群也是正常男子,荷尔蒙注定他对男女之事大有需求,但是小姑娘只有十三岁……要靠她解决生理问题还得等个三五年呢! 再者说,自己家里小,放个这样不明底细的小朋友,到时候狐狸和钱卫的事怎么隐瞒?要想她对自己忠心,那不是不可能,是绝板不可能! 徐佛心中却想的不同。 猿公剑法的修习条件严苛非常,像李贞丽那般能够在十五岁上学习此剑法的,都是足以彪炳宗门谱册的天纵之才,谁想到这天才竟然收了个更小的天才! 再想想至今也没找到个能接替自己的好苗子,徐佛不由黯然神伤。 “寒舍恐怕有些不便。”钱逸群硬着头皮道,“我家不过是小康人家,屋舍有限,乃么还是我常过来吧。” “听说钱公子是吴县钱典史的公子?”李贞丽道。 钱逸群心道你还真打听得清楚,道了声:“正是。” “正好我在吴县县衙后面有处小院,无论是钱公子别府独居,还是举家乔迁,都是住得下的。”李贞丽道,“贞丽愿赠与公子。” 钱逸群心道:这妈妈好慷慨豪爽,难怪冷口冷面但还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别说女子,便是男子之中也怕没这么有侠气的。不过她连我家几丁几口都了解得这么清楚,看来徐佛对我也很上心啊。 “无功不受禄,我怎么能轻受如此厚礼。”钱逸群推辞道,“既然是我学剑,还是由我登门求教吧。” 李贞丽不喜欢这种扭捏的xìng子,全没想到是因为钱逸群有小秘密的缘故,只以为苏州男人娘气重,便有些不悦。 “我看这样,”徐佛出声道,“弗若我们在公子尊宅旁赁一间不拘什么样的宅子,让几个入门功夫扎实的弟子住在那边随时听候吩咐便是。” 钱逸群心道:反正你们有钱,愿意如何便如何吧。 三人计议妥当,又聊了一会剑道感悟,看看rì当正午,便设了宴席请钱逸群用餐。这些青楼女子平rì随客人不拘荤腥,百无禁忌。自己吃的时候还是清淡素雅为主,只为钱逸群多蒸了一条太湖白鱼,把秋笋汤换作鲃鱼鱼肺汤。 钱逸群觉得这饭菜看着好看,口感也不错,味道却不如家里的爽口。倒是那碗鱼肺汤极好,鱼肝肥嫩,鱼肉细腻,汤清味美,不由多喝了一碗。 等用过了茶和点心,午餐才算是正式结束。钱逸群想想今天还要去木渎找狐狸,便告辞主人,早些回去。李贞丽与徐佛自然是要送到门口的,只走到前院,就听到大门外有人嚷嚷:“信不信我替你家主人打杀了你个狗才!” 钱逸群初闻这个声音心中一顿,旋即想起是谁来,不由暗喜:这厮怎么撞上来的? 第六十一章小赌怡情 张文晋在归家院的时候丢了颜面,那些有身份的复社士子待他十分冷淡。若不是因为他拜了恺阳公为师,说不定人家连见都不愿见他。听说徐佛昨rì到了绮红小筑,张文晋今rì便巴巴地赶过来,为的就是结交徐佛这朵交际花,为他在秘法圈子里铺出一条路来。 等他兴致勃勃到了绮红小筑,却被门子拦了驾,说是小姐们都还没梳妆打扮妥当,不敢见人。他开始还信以为真,连道不妨事,素颜也可以看,谁知门子就是死活不让他进去。身为家财万贯的张少爷,被一个贱奴拦在jì院门外,传出去还要脸不要? 更何况,他身边还站着贵客戴世铭。 “信不信我替你家主人打杀了你个狗才!”张文晋大声嚷道。 “不信。” 大门中开,李贞丽cāo着一口甜糯糯的苏白,说得斩钉截铁。她手中还拿着长剑,就反手在后背,冷冷看着这个要打杀她门人的贵公子。 “李妈妈,你这奴仆实在可恶,竟然将我拦在门口,一点礼数都没有!”张文晋深感受伤,很委屈地抱怨自己没有获得应有的礼遇。像他这样的富豪子弟,高人门徒,无论谁见了不都该恭恭敬敬请进去奉茶安坐的么! “今rì吴县钱公子包场,故而谁都不让进。”李贞丽只是二十出头,童心未泯,本想教训一下张文晋这个不识相的登徒子,突然想起之前钱逸群得罪她更甚,索xìng扇起yīn风点燃鬼火,看他们两人怎么个狗咬狗。 张文晋这才将眼睛从李贞丽和徐佛身上扯了出来,投向走在后面的钱逸群身上,露出怨愤之sè。 钱逸群正在跟戴世铭对视,一时半会没空搭理张文晋。随着这几rì对理论知识的集中学习,钱逸群对于天地外物的感应也灵敏了许多,已经可以从别人的眼中感觉到对方的灵蕴深浅。 ——戴世铭的灵蕴,明显要比自己的浅淡许多。 钱逸群回想起那夜与戴世铭的遭遇战,若不是戴世铭初来乍到摸不清状况,畏惧那个不存在的“高人师父”,自己还真不是他的对手。看来光有灵蕴还远远不够啊! “钱兄弟别来无恙。”戴世铭心中暗叫不妙,今天算是撞到人家的剑头上了。 钱逸群正要答话,突然听到铁链声响,鼻子一吸,对戴世铭笑道:“狐狸?” “哈哈哈,钱兄弟好鼻子!”戴世铭朗声一笑,“那rì见钱兄弟家里的狐狸毛sè漂亮,故而我也去寻了一头。来人,将狐狸牵出来给钱公子品鉴一番。”他弄一头野狐顶包,就是没打算将这头灵狐藏着掖着。 若是钱家刚丢一只,他就领出来一只,实在有些碍眼。现在多好,就算原主人盯着,自己也大可坦然面对。 徐佛和李贞丽好奇地看着张文晋的仆从从车里抬出一个木笼子,里面果然关着一头浑身火红,四足乌黑的尖耳大尾的狐狸。 人总以为动物长得都一样,其实不然。钱逸群跟狐狸rì夜相处的久了,已经认住了它的脸。戴世铭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在钱逸群眼里一眼就洞穿了。 钱逸群看着狐狸懒洋洋趴在笼子里,一股莫名的喜感油然而生。 “一头野狐,也值得这么献宝么?”钱逸群假意不屑道。 张文晋冷哼一声,道:“打开笼子。” 张家仆从上前打开笼子,狐狸却仍旧那么躺着。 张文晋又让人取来了一叠书册,一条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腿。 钱逸群看了一愣,这不会是让狐狸表演读书吧?这老狐狸见了羊腿,连自己身为上古灵种的尊严都不要了么! “这里是四书,请李妈妈背过身,随便抽一本读上一句。不拘哪一句,这畜生都能将书挑出来。”张文晋得意道。 钱逸群心道:原来它还没堕落到底。 李贞丽也不去接那四书,冷冷道:“张公子是说我不读书么?我却还记得一句:‘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 这是《论语》里孔子骂原壤的话,意思是说他幼时不尊师长,长大没有出息,老了还不死,这就是贱人! 张文晋生在富贵之家,从来不喜欢读书,二十多岁了还是混来的童生,当得起“幼而不孙弟”。听说他家人正在给他活动,准备再捐个监生,“长而无述焉”也是指rì可待的了。 张文晋却没恼,嘿嘿笑道:“李妈妈就是会开玩笑。”说罢,让人将四书放在地上。 狐狸眼睛瞄了一眼那烤羊腿,悠悠然站起身,走到四书前,抬起前爪在《论语》上点了点。 张文晋一脸欣喜道:“看!看到了吧,这狐狸可是寻常野狐?” 徐佛和李贞丽都颇为惊讶,原来还真有这般灵兽么?身在秘法圈中,对于各种天材异宝、珍禽灵兽多有耳闻,真正见到却还是头一回。 “这狐狸倒不怕人。”徐佛道。 张文晋示意仆人喂了羊腿给狐狸吃,对徐佛笑道:“这等灵兽,自然不怕人。” “既然是灵兽,你为何还要用笼子关它?”钱逸群看着狐狸,潜台词便是:老狐,哥虽然没给你羊腿吃,但也从不要你在人前卖艺,更没把你关在笼子里,你可不能就这么跳槽了呀! “这世道人心不古,天知道有没有人会心起歹念,霸为己有。”戴世铭先将钱逸群的后路堵上了,若是钱逸群说这狐狸是他家养的,正好应在“心起歹念,霸为己有”上。 “那想来它也灵得有限,否则别人就是想霸占也不会跟人走的。”钱逸群叹道。 张文晋一脸鄙夷道:“你懂什么?这等灵物都是认主的!若是凡夫俗子,焉能得它青睐?” “真是说得玄乎了,左右不过谁给它肉吃它跟谁走。”钱逸群不屑道,“我若是能让它跟我,你敢赌么?” 张文晋被这么一激,当时就要跟钱逸群订立赌局。戴世铭知道这狐狸的来路,那可是钱逸群养熟的,当下出声制止道:“张公子,恺阳公最不喜人赌赛,还是算了吧。” 张文晋听到师父的名号,心头一抽,想起了那丸天命丹。 “是我赌xìng重了,真对不住张兄。”钱逸群一脸贱笑,“上次赢了天命丹,这次要是再赢了什么,实在不好意思。这老狐多少银子买的?” “三百……关你何事!”张文晋还在想天命丹的事,说秃噜了嘴,不由一阵恼羞。 “奇珍异兽本无价,原来才卖三百两。”钱逸群哈哈大笑。 张文晋听出钱逸群讥讽他铜臭的意思,从额头一路红到了脖子,道:“你这没见识的市侩贱役,以为灵物也与你一样么!” 钱逸群也不恼,知道这个没脑子的纨绔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陷阱了,偷偷对狐狸使了个眼sè。 狐狸吃饱了羊肉,只在旁边眯着眼睛看笑话,心中感叹:“这些愚蠢的人类啊!”它见钱逸群丢来一个眼sè,心中暗道:“前面这厮拿话激咱,无非是怕咱变心罢了。现在又逼咱站队,真是小人之心度咱灵种之腹!唉,罢了罢了,让他舒爽一回吧。” 狐狸站起身,缓缓走到张文晋蜕腿边轻轻蹭了蹭,脸sè妩媚,像极了在撒娇。这也正是人们将善媚功的女子称作“狐媚”的缘故,真真让人忍不住上去摸一把。 张文晋受到了狐狸的鼓励,道:“你我各叫它三声,它若是走到谁身边这么蹭蹭,谁便赢了,你敢么!” “有什么不敢的?只在于你赌什么罢了。”钱逸群不以为然道。 “赌五百两银子,你有么?”张文晋冷笑着看着钱逸群。 “不赌。”钱逸群直率道,“那么小的数目从来不赌。” “你要赌什么?”张文晋反问。 钱逸群挚出西河剑,对徐、李两位道:“二位妈妈,我用西河剑与他赌赛,若是输了嘛……” “自然是我们绮红小筑为公子出赌金,”李贞丽不等钱逸群说完,接过话头,“作价五千两足银。” 张文晋被这数目吓了一跳,但他纨绔惯了,不肯在钱财上低头认软,新中一盘,道:“我若输了,就以灵岩山下百亩桑园为注!”江南重丝织、蚕桑,尤其是苏州府,豪富们早就将农田变成了桑园,将手中的现银投入纺织业里, 这固然是传说中的资本主义萌芽,但也造成了鱼米之乡没有鱼米,碰上天灾连足够的救济粮都没有。 若论价值,这百亩上等桑园生生不息,就如个聚宝盆一般,寻常人真有五千两也未必买得到。 “我也未必会输。”钱逸群轻轻笑道,“我信不过公子人品,还请立下字据。” 张文晋恼羞成怒:“我木渎张家从来有诺必践!” “公子,这赌赛大可不必。”戴世铭已经看出其中必有蹊跷,谁知道钱逸群这个前主人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法子呼唤狐狸?他道:“这狐狸终究是畜类,有时会被旁门左道的小手段蒙蔽,当不得真。” 戴世铭那夜偷了狐狸,本以为是上品灵兽,结果带回去一看除了聪明一些别无所长,便懒得再管它。这狐狸装傻充愣一个顶俩,私下里却是个贪图宝贝的,见张家这么大的宅院,哪有不探究一番的道理? 于是这狐狸夜夜等人睡着了,都会在张家府宅里游荡。巡更人知道是戴老爷带回来的宠物,看着瘆人,却也都不去理会。 张文晋从盛泽回家见了狐狸,一时兴起喂了两块肉。狐狸凑趣地卖乖讨好,让张文晋心情大好,便出了三百两银子将狐狸从戴世铭手上买了过去。戴世铭原本就对狐狸颇为失望,能换三百两雪花银也是好事,自然爽快。 “过来,坐。”钱逸群怕戴世铭劝住张文晋,也不要什么字据了,一手指了指旁边的空地,对狐狸道。 张文晋正要出声嘲笑,如此就想拐骗自己的灵物……狐狸已经站起身,飞快地跑了过去,坐在钱逸群手指的地方。 第六十二章出尘志 钱逸群在狐狸头顶上摸了摸,笑道:“乖乖。” “阿狐,过来,阿狐过来啊!”张文晋蹲下身,与狐狸双目直视,大声叫道。 狐狸坐得纹丝不动,过了良久才像是听烦了一样歪着脖子在钱逸群腿上蹭了蹭。 钱逸群让开一步:“你身上没跳蚤吧!” 狐狸听了大怒,又不能说话,只好趴在地上表示不满。 张文晋叫了半天,狐狸只是不理,连忙又使出羊腿勾引**。狐狸刚刚吃饱,眼下还有点免疫力,不过看它那眼神却也是十分舍不得这上佳的羊腿烤肉。 钱逸群脸上带着笑容,心中却道:看来rì后不能省那么几分银子,唉,对这狐狸也得好好服侍啊。 张文晋见狐狸死活不肯过来,恼羞成怒,道:“你定是用了什么邪术!想骗我家百亩桑园。” “哈哈哈……”钱逸群见他认输,正要乘胜追击再踩上一脚,只觉得裤脚一扯,原来是狐狸在轻轻扯他。 钱逸群边笑边走到一旁,谁都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众人只见那狐狸也跟了上去,就在不远处一人一狐口耳相贴,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 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现在不及细说,你晚上去张家后门外的狗洞等咱。”狐狸道,“把咱作价五百两卖给他就是了,桑园什么不值一提。” “你不会是锦衣玉食吃惯了吧?”钱逸群不由担忧道,“你要想想,是羊腿重要还是灵体重要。这次我在盛泽遇到高人,学得一手厉害的功夫……” “闭嘴吧,”狐狸打断钱逸群,翻了翻白眼,“咱岂是那种吃货蠢物!晚上见了详谈。” “《百媚图》可安好?”钱逸群想看看尖牙鲤死后是否魅灵回归图轴了。 “藏好了。”狐狸抬爪抚了抚胸口。 钱逸群知道狐狸的宝贝都在肚子里,但是肯定不会是在胃里……这其中的玄奥他想也想不明白,颇为头疼。后来转念一想,自己上辈子同样不知道许多高科技的工作原理,只要能用不就行了?便也不去费那个jīng神。 “如此便说好了。”钱逸群道,“今晚死约会,不见不散。” “人定之后过来便是。”狐狸道。 一人一狐计议妥当,返身回了众人视野之中,只见戴世铭一脸与我无关的神情,张文晋愤怒yù燃,其它人都是满脸好奇。 “咳咳,”钱逸群道,“刚才这位狐兄与我说,他与我有缘所以才跑我身边,至于桑园什么的,就算了吧。” 张文晋不用担心被家里老头子责骂了,心头一松。不过他又看到这只通人xìng的狐狸,心中犹是十分不舍得。 “虽然它愿意跟我,不过我家也养了一只狐狸,灵xìng不比它差,再多养一头也没意思。”钱逸群道。 张文晋自以为找到了钱逸群的秘密,心道:他家养的一定是头母狐,否则我家阿狐怎么会被他拐跑! “就五百两银子,卖回给你吧。”钱逸群爽朗道。 张文晋哈哈大笑,想都没想,爽快道:“来人!给钱!” 谁出门会带上几百两银子?就算是来销金窟也不可能带这么多现银。钱逸群犹在心中怀疑的时候,张文晋身边的小厮已经捧着木盒过来了。 小厮抬起一腿金鸡dúlì,将木盒放在腿上,双手按动机括,木盒盖子缓缓弹开,露出里面金灿灿的小元宝。 “这是五十两黄金,本来是要打赏粉头的。”张文晋又恢复了之前的纨绔风格,“正好给你了。” 钱逸群也不在乎张文晋占点口头便宜,伸手去接那盒子,只听张家小厮叫道:“这鸡翅木的钱箱也要好几两银子呢!” 钱逸群哪里管他,一把抢过箱子,入手果然有五六斤重:“好了,我先回去了。张公子哪rì赌兴起来,尽管来找我。” 徐佛偷偷抿嘴,她可是知道张文晋在钱逸群手下吃了两次亏,听钱逸群的意思是以后还想继续坑他,这不是把张文晋当了摇钱树么? 戴世铭看在眼里,心中却疑道:“今天这出戏能骗得了张家那败家子,却骗不了我!这钱逸群和那狐狸之间肯定有沟通的法子。如今他肯卖这狐狸,八成是另有图谋。” 钱逸群抱着钱箱,径自往轿子走去。在经过戴世铭身边的时候,钱逸群低声笑道:“多谢。” 张文晋毫无城府,大惊道:“戴老师,他为何要谢你?” 戴世铭心头一堵,明白钱逸群已经认出了那狐狸,现在是在抽他耳光。可这事见不得人,说不出口,他只能故作镇定,淡淡道:“离间小计,莫去管他。” 李贞丽跟着徐佛送到轿子边上,福身作礼,与钱逸群告别。 钱逸群今rì剑法大进,又得了金子,真是收获颇丰。 他也没直接回家,先去阊门大街上买月上华的水粉。又看到翡翠泰的松子枣泥饼,便买了两斤。卖家见这小哥穿得很一般,几个轿夫却不一般,还以为是哪家大少爷的仆从出来采购,着力奉承,糊弄得钱逸群又买了一斤桃酥,半斤千层酥。 拎了一大堆东西,钱逸群总算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却见家里来了客人。 钱大通将儿子叫进去见人,才知道是胥口乡下来的族人。钱家人依仗着钱大通吃公门饭,在乡下也用各种手段开垦、隐匿、强占了不少好田,油水捞得比钱大通家里还丰厚。自从见钱大通升了典史,眼下在收发房里走动,更是恨不得天天来县城巴结。 当年钱逸群想走神童路线的时候,这些人动辄冷嘲热讽,现在还跑来显摆当时的英明……这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钱逸群连人都懒得叫,打了个团躬便去后面找母亲了。 钱母正坐在榻上看书,见儿子进来,放下手里的《太上感应篇》,喜不自禁,道:“我儿可有什么事么?” “无事,便是看看母亲。”钱逸群让玳瑁他娘将点心放在桌上,对那健妇道,“去把小姐叫来,我买了水粉胭脂给她。” 玳瑁他娘是个四十岁的老家人,最喜欢钱小小,喜道:“少爷真是开了窍,往rì不见这么照看小姐。” “来顺家的,快去。”钱母知道儿子是有话要说,不想让人听见,便出声喊了句。 玳瑁他娘诶了一声,快步往外走去。 钱逸群将鸡翅木钱箱放在榻几上,按下机括,转给母亲看。 钱母眼前一晃,定睛细看是五个金锭,呀了一声,惊问道:“我儿这是哪里得来的?” “不相干的人送的。”钱逸群道。 钱母不放心:“既然不相干,为何要送你这么大笔钱财?这是……五十两吧?”说着,取出一块放在手里掂了掂,正反看了看。 “母亲,儿子有件事想与母亲商量。”钱逸群说道。 钱母将金锭放回钱箱,合了盖子,幽幽叹了口气:“你有事不去找你父亲,反来找我,想必是见我好说话。儿啊,街坊们都说你是神仙种子,娘也知道你今时不同往rì,不过家里也不缺钱,你可千万别去做什么行险的事呀。” 钱逸群笑了笑,道:“母亲想到哪里去了,父亲在见客,所以儿子想先跟母亲说说。”他又道:“是这样,孩儿想出去寻仙访道,学一身本领,rì后也好照看家里。” 钱母轻轻拍了拍腿上的《太上感应篇》,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悠悠然道:“你本来就不是凡人。当年我生你之夜梦到有个年轻人,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头发不长不短,非僧非道非俗。正要看个仔细,那人却朝我怀中扑来。” 钱逸群心道:这也太玄幻了点,竟然我也是感梦而生?不过这种描述倒像我前世,莫非转世之时正好与母亲有了感应? “我当时吓醒了,又去问了玄妙观的道长。问了不止一个,都说这预兆我一胎得男,还说你是天上星宿降生。”钱母说到这里,不由微笑,“这二十年来看你倒是越看越讨喜,没想到真是了通宿慧的。” “那母亲是许我去求仙访道了?”钱逸群大喜。 “你且说说你是哪方星宿下凡,若是来头小了,我还是不许的。”钱母笑了起来,好像是在捉弄儿子。 钱逸群硬陪着笑了两声,正要说话,就听小小脚步声传来,门刚推开就大声叫道:“真给我买了胭脂水粉么?”说着一阵风似的扑到母亲腿边,眼睛闪闪,盯着钱逸群。 钱逸群一边让她取了点心吃,一边取出买来的胭脂水粉。他不知道女孩子喜欢哪种,便每种都挑了些。 钱小小再一看,果然是月上华的好货,心头大喜,忍不住当时就解开来闻气味、品货sè。钱母见一双儿女如此友爱,心头更是大喜,只觉得自己常年烧香求道没有白费。 “我儿,你想去哪里求仙访道?”钱母将自己这家庭美满归结到信道上,自然不能阻碍儿子向道之路,但又担心儿子在外出事,便一定要问个仔细。 钱小小听了一惊:哥哥竟然要出家当道士去么? “也不太远,藏书镇的穹窿山就是有名的道门圣地,我想先去那边看看。”钱逸群道,“最远不过走到九宫山、茅山。决计不会走到终南山、青城山的。” 钱母松了口气,道:“穹窿山倒是好,离家也近。是了,我记得玄妙观有个师父就是穹窿山下来的,儿子何不先去问问他?” 钱小小惊疑道:“哥哥,你要出家?” “学手艺,不是出家。”钱逸群笑道,“只要学些干货,不让人欺负我们家就是了。” 钱小小正待要再问,只听外面玳瑁喊道:“少爷,县里来人说县尊老爷请您去呢!” 第六十四章人约黄昏后 钱逸群是公门捕快,礼部的经制正役,照道理说是不能请假不来的。不过现在吏治早已颓唐,加上钱大通升了典史,朱云生代理三班总捕,谁敢说钱逸群旷班的事? 也只有县尊陈象明叫他去,他才不敢不去。 钱逸群告别母亲和妹妹,回屋里换了衣服,一路朝县衙走去。 陈象明从盛泽回来,深感没有一个得力的打手实在太危险。孟子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故而儒家传承只以劳心为上,偏重求道,以修习玄术为耻。然而一旦所有人都是哲学家,没有人修习玄术,又让谁来卫道呢? ——就好像蜂群之中必有蜂皇统治、蜂兵护卫,动物都明白的道理。我读圣贤书,岂能罔视? 想通这一节,陈象明终于下定决心,招纳钱逸群做他的“蜂兵”。自从魏忠贤乱政之后,官场上的规矩和底线都被践踏殆尽,备一个手段高超的保镖大有必要。 钱逸群进了陈象明的书房,颇有些忐忑,道:“老父母,卑职前来销假。” “九逸何必如此。”陈象明冷面孔一板,吓得钱逸群以为上官是在讽刺他。 “你我早就表字称呼,何必说什么卑职,听着见外。”陈象明说话倒是挺温热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冰川消融的痕迹,让人听着颇有jīng神分裂的嫌疑。 “丽南兄。”钱逸群判断县尊大人大概有什么事,偏偏不会套近乎,这才放大了胆子叫了一声。 “男儿生在天地间,当取关山五十州,”陈象明清了清喉咙,“九逸一身好本事,就没想过建立一番功业么?” “这个……自然是想过的。”钱逸群道,“但我不能科举,家里也不许我去投军,恐怕也只能混迹市井到老了。” “却非从军一条路。”陈象明站起身,走到钱逸群身前,“我是醉花庵门人,儒学正宗,自当报效国家,建立一番治国平天下的功绩。如今中原动荡,北关有事,正是我等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 ——关我什么事? 钱逸群心中隐隐腾起一股不祥的预兆。 “九逸,脱籍作我幕友吧。”陈象明咬了咬牙道,“年金五百两!” 他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觉得谈钱太俗,市侩气熏得自己都受不住。 不过先贤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想必钱九逸也不是什么高洁君子。 ——原来是想招揽自己。 钱逸群总算放下了心,又暗替陈象明委屈。 要是早一天,五百两一年的工资足以让钱逸群倒头就拜。不过现在嘛……钱逸群随随便便就从个没脑子的纨绔手里赢了五百两,银弹的冲击感顿时就被削弱了无数倍。 “丽南兄,”钱逸群为难道,“这事还需要与族里长辈商议。”当下宗法社会,涉及到吃皇粮的问题,的确需要跟全族长辈商议了。 陈象明心下不悦,计上心头,放缓口气道:“商议的事不着急,我只先问你一句:若不是职分所定,你可当我兄弟?” 钱逸群嘴角抽搐。他记得前世看到过一句话:有些人总是痴心妄想地要跟自己上级做朋友……这句话里浓浓的嘲讽意味,让他这个不到二十的旁观者都有些看不过去。 不过上司这么问,总不能说实话呀。 钱逸群一脸忠毅道:“丽南兄于我,非长官则良师也,非良师则诤友也,非诤友则严兄也!” “好!”陈象明提高了音调,表示自己很热血沸腾。他也必须得靠着声调变化才能表现自己的情绪,光凭那张冷脸,任谁都不知道他心里什么意思。 “我有件事,想求你去做。”陈象明拉过钱逸群,“这事托不了外人,只有九逸能成。” 钱逸群最怕这种说辞,地球离了谁不是照转?这么说无非是哄人去送命罢了。 “在下赴汤蹈火,再所不辞。”钱逸群毫无压力地乱表忠心。 “你听说过米芾研山么?”陈象明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就像是被人扯住了耳朵往后拉一般。 钱逸群摇了摇头。 陈象明怕钱逸群连米芾是谁都不知道,简单明了道:“宋朝大书家米芾有一方山形砚,传说是南唐后主李煜的遗物。那方砚就在我县大户——张氏手中。” “木渎张家?”钱逸群一愣:怎么又撞到他了? “正是。”陈象明点头道,“你战力出众,又与我同心同德,只有交给你去办我才放心。”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不是要我做贼么? “县尊就不能找个其它法子,将他诈出来?”钱逸群建议道,“比如……弄个死人扔他们家?我们自然可以大张旗鼓地搜索一番。” “唉,难呀。”陈象明叹道,“他家也是有功名的,不好随便下手。再说,万一抄出来是个赝品,我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更怕的是,张家若一口咬定真品被我夺去,而我手里只有赝品……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钱逸群心中暗道:你这想得倒是很周全,看起来的确是偷出来最好。还好我有个暗线在张家,可以让狐狸先去探探虚实。 “丽南兄既然如此信任我,我怎能让你失望!”钱逸群正气凛然道,“待我收拾一下,明rì便夜探张府!” 陈象明拍了拍钱逸群的肩膀,脸上又挤出一个微笑,心下道:等明rì你被张家人抓住了,被革去职役,看你不投靠我还怎么办! 从陈象明那边出来,钱逸群在阳光之下打了个冷颤,越走越觉得不对。自己在陈象明面前展现出的能力,完全不适宜盗窃。陈象明如果真心想弄到米芾研山,去牢里找几个惯盗都比找自己强。 这就像把砂纸当草纸用啊! ——唉,这种事又不能跟外人说,还是晚上见了狐狸再说吧。 钱逸群想想反正陈象明也没定下期限,而且这种事也不能光明正大追比,拖一拖没什么问题。他先在街上闲逛了两圈,又去成衣铺买了一套粗布皂sè衣服,短衫长裤,适合晚上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然后也不回家,寻了个无人的小巷换了衣服,便径直往木渎去了。 木渎镇离县衙还有二十里路,钱逸群走了一程,见到有往来的牛车便上去搭一程。他有县衙的腰牌,又佩着剑,那些做工的老实人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张家是苏州巨贾,号称家财万贯,在木渎更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张氏先人靠养蚕起家,对于桑种、蚕种格外着力,故而生丝质量也好,自家织房里产出来的丝布也是上品。当下能在苏州成为巨贾的,便是放眼天下也是一等一人家。 因此上,钱逸群根本不用打听找到了张家的大宅院。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宅子,门墙连绵数里,占地上百亩,偶尔有一条小风火巷道将门墙中断,若是往里细瞅,又能看到里面门对着门,其实还是一户人家。 钱逸群心道:这么大的宅子,得有多少后门啊! 沿着白墙又走几里路,钱逸群看到一条青石小路,张家的门墙正在这里转了进去。顺着这条小路往里再走三五里路,眼前横了一条小河,不过三五丈宽,水流迟缓,隐隐能见到水中鱼儿嬉戏。 江南水网稠密,临水的大户人家往往都有自己的小码头,停靠船舫,方便出行。钱逸群略略偏头就见到一座石桥,石桥下隐着个小码头。这码头正对一座黑漆大门,比寻常人家的正门都大,正是张家的后门。 钱逸群低头在墙沿找到了狗洞。这洞名为狗洞,实际上是给猫走的,大点的狗根本钻不进去——是怕野狗进了园子伤人,却又需要让野猫进去抓老鼠。钱逸群又走了一截,发现再没有这种人为留下的小洞了,便回到狗洞旁,靠墙坐下看着河水流淌。 rì头很快就下了西山,夜空如慕,由青蓝而靛蓝,颜sè层层转深。 狐狸与钱逸群约好的人定时分,是在亥时。 钱逸群坐在墙外良久,终于看到狗洞里探出一只黑sè爪子,在地上刨了刨。 钱逸群一个抖擞,低声道:“我来了。你怎么出来?” 爪子飞快地缩了回去,传来钱逸群无比熟悉的公鸭嗓子。 正是这个声音,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轨道。 “咱不出来,以防隔墙有耳。”狐狸压低着声音,尖锐道,“你把张文晋得罪狠了,今天他回来大发脾气,差点把房子都拆了。” “关我屁事。”钱逸群笑道,“又不是拆我家房子。哎,我说你是不是乐不思蜀啊?” “张文晋弄了间小屋给咱住,还有两个下人服侍,”狐狸吧唧吧唧嘴,啧啧赞叹道,“羊肉管够,真是快活似神仙啊!” “明白了,你也要弃我而去了吧。”钱逸群叹了口气,“也是,我之前对你也不够尊重,现在懂这个道理也晚了。rì后咱们相见也还是朋友……” 狐狸尖锐笑道:“咱是上古灵种,岂能当人玩物?”说着,狐狸张口一吐,将《百媚图》呕了出来,从狗洞推给钱逸群。 “你看看,有个魅灵归图了。”狐狸道。 钱逸群取了图轴,展开一看,果然图卷上有个美貌仕女,孤零零地卖弄风sāo。 “就是不知道怎么用……”钱逸群缓缓卷起图轴。 狐狸天xìng好奇,一副幸灾乐祸的腔调问道:“你刚才说的‘也’是什么意思?还有谁弃你而去了?” 第六十四章隔墙策 钱逸群也不隐瞒,盘腿坐在地上,将归家院发生的种种事细数一遍。 狐狸一声不吭,听得十分耐心。它每次转世都有一段时间的间隔,长短难测,所以对于眼下这个世间了解并不多。 “那个高仁是阵法高手,看起来是在由技入道的关口上。”狐狸到底有数千年的见识积累,悠悠道,“那个和尚擅用咒术,可惜走歪了,若不是你助他一臂之力,他可能就入魔了。所以啊,送你一朵白莲花也不算大方。” “我助他?”钱逸群愣了,“我好像毁了他什么什么大悲心吧?” “你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法执,算是当头棒喝。”狐狸道,“不过你以后见了他还是要绕道走,会《三途苦》的和尚没一个正常的。” “那个三途苦……”钱逸群有些胆怯问道,“真能把人扔到地狱去?” 狐狸点了点头,旋即想起钱逸群看不到它,方才开口道:“正是。这些和尚能打开yīn阳之间那扇门,将人扔入阿修罗和地狱之中。也正因此,他们会受到阿修罗、地狱两界的侵蚀,变得好杀、冷酷、偏执……最后疯掉。” “那饿鬼道呢?” “六道只是六类化生。畜生道、人道、饿鬼道其实都在人间世。”狐狸好像耐心了不少,也没吐槽钱逸群缺乏常识,“你没见过鬼,难道还没见过畜生么?” 钱逸群顿时明白了,原来六道并非六个世界……难怪呢,否则还真难想象只有畜生的世界。 狐狸说完,又回到那朵莲花上:“你好好留着那白莲花,以后找个炼丹大师能制出灵丹。” “唔,好。”钱逸群想了想,又道,“那位高人给我讲了一些玄术基础,却不全面,不知道哪里去学。” “这个,咱认识的人都已经死光了。”狐狸无奈道,“儒教的传承太乱太杂,你跟那些儒生混在一起,就像是跟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若真有求道之心,不如去求三山符箓之术。” “他们肯教么?”钱逸群担忧道,“我可不是学个混饭吃的手艺,我是要……帮你找回灵体的!”他想了想,没有直说“扭转天命”之类的大话,否则少不得要被这老狐嘲笑。 狐狸犬坐在墙另一边,看不见钱逸群的脸,心下暗道:他这话虽然不可尽信,倒也看得出他是想学点真东西。果然是被刺激了,这样也好,咱家的灵体多多少少有了点盼头。 狐狸计较妥当,装作不耐烦道:“咱不是跟你说了么?三山符箓是可以去试试的。” 三山之中,钱逸群只知道一个龙虎山正一宗坛。狐狸也没嘲讽,直接说了另外二山,分别是茅山上清宗坛和合皂山元始宗坛。 道门以所擅区分,为符箓与丹鼎两大派别。这三山就基本囊括了符箓门的大致。 “正一擅符诀、茅山擅符箓、合皂取符箓与丹鼎之优,擅长咒术。”狐狸道,“时过境迁,咱也不清楚那么多,你可以去详加探访。” 钱逸群心道:茅山倒是不远,离这儿边不过二百几十里路,三五天就能打个转了。而且茅山道士名头响,好像是抓鬼的能手,在这玄幻世界必定有真本事! “茅山上清宗坛是魏华存的两个徒弟创立的,你可以找忆盈楼的人,看是否还有瓜葛。”狐狸道想想钱逸群常识一塌糊涂,便将初唐道风兴盛的事说给了一番。勉强算起来忆盈楼和上清宗还是同门,只是一者学了剑术,一者得了符箓。 钱逸群听徐佛说过公孙大娘受教于南岳夫人,没想到在狐狸这里得到了印证。 “唔,说起来,我想起来一个人。”狐狸突然道,“差点忘了,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叫王文卿。你可听说过?” 钱逸群表示从未听说。 “他是宋时人,运气极好,咱从未碰到过运气那么好的人!”狐狸此刻说起来都有些羡慕的意味,“他有三套书,你随便学得一套都足以蔑视天下了。” “是哪三套书?”钱逸群来了jīng神。虽然人没听说过,但书说不定听过呢?而且古时候的隐秘至宝,说不定现在书铺里就有卖。 “一套《啸命风雷书》,一套《飞章谒帝法》,还有一套《神霄五雷玉书》。”狐狸道,“这三套都是足以在琅嬛别院开辟洞天的宝书。你可以去他的法裔之中打听打听,他们好像叫神霄派。”狐狸道。 钱逸群将“神霄派”牢牢记在心里,便要说米芾研山的事。他想狐狸身为畜类,肯定不会引来张文晋的疑心,正好可以探听消息。 “有事!” 狐狸jǐng觉地四肢着地,一双大耳朵直挺挺竖着,寻觅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可以的气息。 钱逸群嘘了两声,只听到墙那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趴在地上,脸贴着地,从狗洞望了过去,只见缓缓弹起的青草,连根狐狸毛都没了。 那头胆小的狐狸果然很不厚道地跑了! 钱逸群心中闪过一丝不祥,暗道此处绝非久留之地,当然也是走为上计。他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掸一掸衣服,就见张府后门轰然开启,一排火把从门内涌了出来。 跑在前面的人左右一晃头,猛然看到一个身穿暗sè服饰的人站在外墙下,登时放声喊道:“那边!贼人有接应!” 钱逸群见这帮人气势汹汹冲自己过来,知道瓜田李下没法解释,此时不跑等什么! 他刚转身,跑出两步,只听到头顶风声响起。 猛一抬头,一个黑sè的身影如同大鹏鸟一般从天而降。 一股yīn冷的气息席卷而来,钱逸群浑身寒毛尽竖,指诀自然掐动,剑指一比,喝了一声:“咄!” 西河剑夹带着一股碧绿玉光朝那黑影shè去。 “自己人!”一个娇嫩的声音大声叫道。她的身子在空中蜷起来,扬手打出一条软鞭,裹在西河剑上,用力一扯。 长鞭上裹挟的灵蕴与西河剑一经碰撞,刹那间爆出一团浅浅的灵光。 自从钱逸群对灵蕴的感悟加深之后,cāo控灵蕴的jīng度和力度都有了长足增加。想想以前戴世铭空手就能夺走钱逸群御的剑,此时那黑影用长鞭都没抢过去。 “把他们抓起来!”举着火把的张府家丁大声吼道。 他们这些凡俗之人灵蕴浅薄,看不见碰撞出的那团灵蕴之光,毫无畏惧一拥而上。 第六十五章老熟人 “这边走!”那黑影大声喊道。 钱逸群拔西河剑,眼看着黑衣人落在自己身前。就着月光,正好看出她身材婀娜,紧身的夜行服勾勒出她的身材,**,腰肢纤细,奔走中都像是在故意卖弄风情。 这身影…… 这武器…… “红娘子!”钱逸群大声叫道。 “钱逸群!”红娘子一听这声音,脑子里登时跳出这个名字,毫不示弱喊道。 钱逸群想死的心都有了。身后追兵近在丈余,这么大的声音在夜空中传播极清楚,不知道多少人都听到了自己的真名大号。就算成功逃脱,也还是难逃干系。 “原来真是你!”钱逸群发足狂奔,追到红娘子身后,恨不得一剑捅死她。不过自己对这片地区不熟,现在就杀红娘子未必是个上佳之策。 不过…… ——我不杀人是因为我本xìng善良,这女土匪为什么不把后面的追兵杀掉?她一鞭子下去就倒一片吧! “点子扎手!”红娘子叫道,“我们先逃出去再说,否则都得死在这里。” 钱逸群这才发现自己这具身体太缺乏锻炼,这才跑出几百米,就已经有些气喘吁吁。身后的那帮家丁却仍旧跑得飞快,一边还大呼小叫,没有丝毫气短不继的苗头。 “是谁?”钱逸群紧凑着憋出一口气问红娘子,觉得自己肺部灼烧,双腿灌铅,已经有跑不动的嫌疑了。 红娘子听出钱逸群呼吸不匀,估计他已经跑不动了,心中暗道:“那疯癫老头算得还真准!我往后门翻墙出来,果然有转机。他说今晚有人替我死,看来就应在他这里了。”一想到绝境之中有人当替死鬼,而且这人还是仇恨值满满的仇家,红娘子心中转忧为喜。 钱逸群又跑了一截,眼看豁然开朗,已经跑出了巷子。因见前方是一片桑园,心中不由泛起了一丝希望。只要今晚能够跑出去,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到时候咬死自己被人栽赃陷害,只要有陈、周、文三人护着,在苏州就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只要再跑过这片空地就是桑园!有了树木的掩护,总有逃脱的希望。 唯一可恨的就是今rì月光明亮,简直就如同白昼了!钱逸群心中暗骂。 还有这片空地,怎么好似永远跑不完一样! 钱逸群五脏灼烧,肝脏隐隐发痛,口里满是口水,多得都来不及咽下去。 “钱公子何以过门不入耶?”戴世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红娘子也跑得极苦,听到张府高手追了上来,大喊一声:“夫君先拦住他!我去找人援手!”努力提起一口真气,脚下飞快,已经冲进了桑园。她不知道钱逸群与戴世铭已经几番遭遇,根本不用她扣上“夫君”的身份就能打杀起来。 钱逸群见与红娘子之间差距越来越大,逃命的信心被彻底击溃,反倒腾起一股狠意。 “我不愿意多造杀孽,奈何你逼我太甚!”钱逸群站住脚步,御剑而起。 戴世铭听张文晋说起钱逸群的飞剑厉害,故早站住了脚步,将两人距离控制在三丈远近。 张府家丁见神仙老爷都不上前,自然在其身后围了一圈,手持火把,只等一声号令就上来抓人。 钱逸群怕被围攻,御剑在两人中间线上划了一道,厉声喝道:“谁敢过此线,必死于我剑下!”这声暴喝还真的镇住了那帮家丁,各个脚掌蹭地,露出一派想上不敢上的纠结模样。 “钱公子,大好前程,缘何不自爱呢?”戴世铭悠然道。 “我奉命来次勘察盗匪痕迹,倒是不知道哪里不自爱!”钱逸群冷冷道。 “哦哦,那定是下人们误会了。”戴世铭倒持宝剑,“敢请钱捕头与我回去,好让张家人敬酒赔罪。” 这一去岂不是羊入虎口?钱逸群又不是天真懵懂的少年,哪里肯跟他走?而且别的不说,身上这《百媚图》就很烫手。 “要赔罪明rì来衙门吧!”钱逸群缓缓退了一步,“时辰不早了,钱某告辞。” “还是且去府里坐坐!”戴世铭突发yīn厉之声,手中宝剑掷出。 钱逸群见戴世铭并没有掐诀,这宝剑就如御剑诀一样能够凌空杀人,可见世上多有匪夷所思的玄术。他御起西河剑,直接迎了上去。 两柄飞剑在空中纠缠,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钱逸群知道西河剑是传世之宝,也不怕弄坏,拼斗得毫无压力。 周围家丁看得目瞪口呆,心中畏惧不已。 戴世铭到底是战斗经验丰富的过来人,他与钱逸群斗了两合,心中暗道:这小子隐约有些剑术的意思,看来是他师父恶补过了。不过……他貌似不知道斩断灵蕴之法。 一念及此,戴世铭剑行上空,露出一个破绽给钱逸群。 钱逸群心中一闪:我真是傻了,直接飞剑过去杀了他便是,何必纠缠。 西河剑登时剑光大作,朝戴世铭飞去。 戴世铭惊喜交加:竟然蒙中了! 只见戴世铭的宝剑凌空冲下,直击西河剑剑柄。 空中爆起一团灵光,正是两股灵蕴相抗产生的爆裂。 钱逸群徒然一惊,不知道为何灵蕴之力会反涌回来,如同cháo水一般不可控制。他左手一颤,指诀自然崩开,眼看着西河剑掉落在地。 ——我真傻!灵蕴之力就和手一般,我怎么会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钱逸群想起上次与戴世铭争夺一柄剑,那时候便隐约知道了灵蕴之力虽然看不见,但一样能够被拦截、干涉、打退!怎么今rì竟然中了这种低级拳套! 其实这也怪不得钱逸群。心里知道与身体力行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他做的功课不过是滋养灵蕴,反观静照。殊不知人家戴世铭在修习之初,每rì要练剑三个时辰,还要有同门切磋剑术。一有小成,便要周游江湖,增扩眼界。有事没事要与人争斗,杀几个人,练胆练手…… 这哪里是个初入此门的小青年能够比拟的? 戴世铭一招得手,心中闪过一丝暗喜,转念又想:我赢他不过就像是大人欺负小孩,也没什么好骄傲的,早些了结他回去喝酒。 宝剑剑身一震,发出一身颤鸣,朝钱逸群飞去。 钱逸群再次捏起指诀,只觉得西河剑呼应之声杳杳,好像距离太远的缘故。 戴世铭的宝剑飞得极快,转眼间已经距离钱逸群五步距离。 “给我起来!” 钱逸群已经看到了剑芒闪耀,心中惊怒交加,大声喝道。 灵蕴之线登时粗了一倍,西河剑跳了一跳。 剑芒逼近,不过三步。 钱逸群不退心下一集,大大跨出两步,暴喝道:“起!” 西河剑被灵蕴所摄,发出一声颤鸣。总算腾空而起,却像是喝醉了的酒鬼,摇摇晃晃,难以cāo控。 戴世铭紧盯着自己的宝剑,对西河剑不管不顾。 剑尖映着月华,已经照亮了钱逸群的脸。 第六十六章魅灵入神 风声起,一团乌云渐渐遮住了天上的银盘。 大地上兀然一黑。 剑芒闪灭。 剑身贯体而出,扎了个通透。 剧痛袭来,钱逸群扑倒在地,身下很快就荡开一圈暗红。 西河剑随之落地,就如死物一般。 红娘子躲在桑树之后,一直在偷看两人斗剑,见钱逸群被刺杀,心中暗道:“沧州戴家果然有点门道,听说他们现在是朝廷鹰犬,恐怕会对义军大有妨碍。可恨我杀不了他。更可恨那个钱逸群,装得和高手一般,原来如此孬种!竟连伤都没伤到他。” 戴世铭长吐一口气,归纳灵蕴,道了一声:“请宝剑回来。” 宝剑叮咛一声,回到空中,稳稳朝戴世铭飞去。 戴世铭还剑入鞘,对身后家丁寒声道:“将这贼人系了石头,扔太湖里去喂鱼。今晚之事,谁敢多嘴,就去跟他作伴。” 家丁们唯唯诺诺,纷纷心道:这神仙手段果然厉害,恐怕说出去也没人信。 正当众人以为尘埃落定,要上前打扫战场之时,突然一道绿光从草地上窜起。 乌云闪开,月光再次照临大地。 月光之下,戴世铭脸上闪过一丝惊惧,转而镇定下来,怒喝道:“小子装死!” 刚才最后关头,钱逸群知道自己赶不上了,索xìng跃身而起,避开要害,让剑刺入肩窝。他不需要近身肉搏,只要不妨碍手指掐诀就可以了。 戴世铭自恃甚高,从未将钱逸群放在眼里,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会装死偷袭。他到底走动江湖rì久,绝非白给,口中喝声刚起,手下已经抛出一把铜钱。 这些铜钱看似寻常,凌空散开却像一张大网,将西河剑牢牢裹住。 钱逸群的御剑诀也将近界限,灵力难续,被这铜钱一搅合,指诀开散,灵蕴反涌。幸好他这次有所预备,没有受伤。 那把铜钱却和西河剑一同跌落地上。 “黄口小儿,如今没有你师父罩着,总算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戴世铭拔出宝剑,狞笑道,“原本一剑毙命是你运气,既然你敢偷袭我,就让你尝尝凌迟之苦!” 钱逸群呆立原地,木然地看着戴世铭御剑朝他刺来。 宝剑贴着钱逸群手臂而过,剑刃划开皮肤,飙出一注鲜血。 红娘子本来要走,突然见异变突起,又燃起了希望。最好钱逸群能够偷袭成功,然后自己上去渔翁得利。谁知钱逸群起得快,死得更快,非但偷袭失败,人也失去了战斗的意志,站在那厢如同木桩一般任人凌辱。 戴世铭见钱逸群束手就戮,杀虐之心大盛,每划过一剑便觉得心中有股快意,玩得不亦乐乎。 钱逸群知道那剑划开了自己的肌肉,却没有丝毫痛楚。 此时的他,就像是个旁观者。 因为,他已经在百媚图之中了。 这是钱逸群第二次进入百媚图的世界,这次的感觉又有上次大不相同。上次他进来此间,并不知道身体的反应,甚至分不清是神识入图还是肉身一并入图。而这次,钱逸群已经很清楚感知身与神的分离。 肉身世界,在这里就像是横挂天幕的巨大影像,只要略一动心就能看到。 钱逸群没有在那间充满肉yù的房间里久留,信步走了出去。他知道自己命在旦夕,又别无手段,唯一的希望就在《百媚图》之中。 能够放在琅嬛别院里的东西,肯定不是等闲之物。只要在死之前找到了这图的秘密,总还有翻盘的希望! 钱逸群快步走到门口,推门而出。 屋外是一片扭曲的时空,如同油彩一般扭动的线条勾勒出这个空间的背景。 钱逸群迈出一步,整个世界瞬间将他一同吞噬,身后的屋门顿时消失不见。 在这无垠的世界中,浮现出两个黑点,朝钱逸群飞来,越来越近。 那是两个人。 一男一女。 男人的手腕脚踝戴着镣铐,被铁链扯成一个“大”字,凌空悬着。铁链的另一头隐没在扭曲的空间纹路之中,无论他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 钱逸群细细看那人的脸,面白如粉,没有胡须。双目充血,呈现出一股妖异。他赤身**,身上扎满了木剑,却不流血,只是隐隐溢出黑sè的烟雾,转瞬间便被这诡异的世界吸收干净。 木剑就是那女子飞掷的。 女子的脸上就像是蒙着一层云雾,看不真切。她身穿一袭宫装,拖着长发,是汉代女侍的模样。一柄柄木剑就在她手中成型,然后随她抬腕发力,飞掷而出,刺入那男人的身体之中。 “书中仙?”钱逸群下意识地叫出了这个名字。与此同时,他已经给那个宫装女子贴上了魅灵的标签。 灵蕴丰厚的人,直觉总是敏锐。 男人脸上的肌肉抽搐,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楚。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道:“正是奴婢。” 那声音,正是书中仙的娇柔之声。 如此婉约的女声出自一个男人的身体之中,钱逸群不由打了个寒颤。 “难怪你不愿让魅灵归入图轴之中。”钱逸群看着那个宫女,那宫女毫无反应,只是重复手上的动作。 “你再不出去,可就要死了。”书中仙——受刑的男人柔声说道。 “我就算出去也是死路一条。”钱逸群淡淡道,“这《百媚图》怎么用?说来听听吧。”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一个死人呢?”男人咧嘴笑道。 钱逸群默想了一下,说道:“我要是死了,不知道你还要这样熬到什么时候。” 书中仙惨然一笑:“我受此苦已经一千八百年,再多受几rì又何妨。” “何必说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话呢。”钱逸群一叹,“我知道你也乐得不受苦,咱们之前也是互相信任的嘛。” “信任?你将我卖与白泽,还说什么信任?”书中仙怒吼一声,四肢扭动,铁链却仍旧没有丝毫晃动。 “这个,两利相权取其重,当时白泽给我的帮助更大些嘛。”钱逸群笑道,“现在我们不妨做个交易,你告诉我怎么用这百媚图,我把这魅灵驱散,让你少受点苦。” “你发下周天大誓,我才信你。”书中仙叫道。 周天大誓是向皇天后土、周天星斗,万灵仙真立誓,但有违背誓言的,便会遭受天厌地弃,永劫难以翻身。 凡人的誓言可以随便乱发,因为天地不会介意一只蚂蚁发出来的声音。 修士的誓言却像是一种对自己施下的咒语,一旦违背必遭所噬。 钱逸群天赋言灵,发誓的效果更远非寻常修士能比。 书中仙正是知道这点,所以一口咬死要钱逸群立誓,否则便要鱼死网破,宁可自己受永劫之苦也要拉个垫背的。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周天星斗为证,万物真灵鉴盟:我钱逸群若是死里逃生,必不让魅灵归图,使书中仙……”事关生死,钱逸群不敢耽搁,按照书中仙说的法子立下周天大誓。 “我本名中行悦!”书中仙叫道。 钱逸群一愣,继续道:“使中行悦受此等折磨。若有违此誓,愿当五雷轰顶!” 誓言一出,钱逸群只觉得身子一紧,像是有条看不见的绸带将他裹了起来,心中没来由地有了一种“我必能活下去”的信心。 原来这就是誓言引发的天地之气,一则是约束,二来也是对自身信念的支持。 中行悦牙关紧咬,早就受不了这无尽木剑刺身之痛,等钱逸群立了誓,当下道:“你只要让它附你神识之中,自然就有神通。” “有什么害处?”钱逸群问道。 “人人求之不得,哪有害处!”中行悦反倒比钱逸群更着急了,“再说,还有比死更大的害处么?” 钱逸群心道:“也是,人都要死了,还管他有没有副作用!” “它是什么神通?怎么用?”钱逸群直接问道。 “草木之心。”中行悦道,“它能驾驭草木……你先让它附神,我慢慢教你!” 钱逸群冲那魅灵比了个剑指,敕令道:“魅灵,附我神来!” 那魅灵手中一慢,继而垂下双手,如同鬼魅一般飘像钱逸群。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果然是鬼。 魅灵在在钱逸群面前略略一停,周身发出一阵白光,映入钱逸群此身之中,消弭不见。 中行悦总算松了口气,身上木剑消失不见。他道:“rì后若有魅灵归图,你只需要滴血其上就能进来。”原来刚才钱逸群被戴世铭所伤,血污了百媚图,所以才被吸了进来。 “我怎么出去?”轮到钱逸群开始急了。 “莫急,”中行悦道,“你在此间一rì,外面不过一瞬,所以还是这里说清楚点更好。” 钱逸群将信将疑,心念一动,反观自己外面的肉身,果然凝滞一般,并没有多出剑伤。也幸亏如此,否则两人纠缠这么久,身体早就失血过多生机断绝了。 若是这么想来,中行悦说自己受刑一千八百余年,还真是堕入了无间地狱。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落得这等下场。 “你五行强木,用这草木之心更是事半功倍。”中行悦道,“这神通能让草木按照你心中的模样生长。” 钱逸群皱了皱眉,言道:“我之前碰到一个水盗,他能隔开五六里掷出暗器百发百中,还以为他是魅灵附体呢。”若是有那种神通,还有机会偷偷狙杀戴世铭,只是学会一个让草木生长的种田技能,有多大用处? “那也是这神通运用之一。”中行悦倒不隐瞒。 钱逸群喜出望外:“怎么用的?” “木炁发于肝,出窍于双目。”中行悦解说道,“只要你凝目定观,就能看到很远,五六里也不过尔尔。在目光所过之处,自然有木炁凝结成通路,此时甩出草木做成的暗器,等于是在木炁之中飞行,不偏不倚,自然列无虚发。” 钱逸群想想这就和挖渠引水一样道理,正要出去,只听中行悦又说道:“气与炁虽然同音,却不同意。你用时详加参详,必有所得。” 钱逸群点了点头,心念一动,身体如同腾空而起,只是眨眼之间已经回归肉身。 身外宝剑疾飞,虽然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钱逸群身上已经多了数道剑伤。 第六十七章扇骨飞钉 钱逸群目视那宝剑,掐动指诀,剑指直指,喝敕道:“转身!” 宝剑略一挣扎,停在空中。 钱逸群心下惴惴:“上次我轻而易举就将他的飞剑夺了下来,今天怎么抢也抢不过?莫非是他上次放水?”右手不由一松,伸手往腰间一摸,将父亲送的折扇握在手中。 这折扇是棕竹扇骨,入手便有一股清凉,久握则温,不会发热。 钱逸群下意识灵蕴一吐,贯彻扇骨之中。 飞剑没有了钱逸群的灵蕴制衡,霎时朝他飞去。 钱逸群想也不想,提扇便挡。 剑扇相碰,炸出一团灵光。 钱逸群眼前一闪,好像从这光中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人影虚无缥缈,只在灵光中闪现。随着灵光散去,它也隐没不见。 钱逸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失血过多产生的眼花,反正这一交合虽然打偏了飞剑,自己的扇子却也被削断了扇骨。 钱逸群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沈少楼是苏州制扇名家,他制出来的扇子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这扇骨一共十三支,尖头如剑,一旦散开便是现成的暗器。 钱逸群一个滚地,将破损的扇面拣在手中,抽出扇骨握在手里。 飞剑刺来。 钱逸群微微侧头,剑身寒气从颈侧掠过,划破油皮。 钱逸群不管不顾,只盯着戴世铭。 这一凝视,就像是戴了一副望远镜,镜头拉近,整个视界中满满登登只有戴世铭一个人。 钱逸群盯住目标,三指捏住扇骨,手腕发力重重一抖,如同扔飞镖一样将扇骨掷出。 戴世铭心中冷笑:你连御剑都打不过来,何况手扔暗器! 谁知这扇骨飞得极快,且因为是在木炁之中飞行,没有阻力,便连一点风声都没有惊起。转瞬之间已经到了戴世铭身前。 戴世铭一惊,正要用手中剑鞘去拨,扇骨却已经刺入了他的喉结之下、锁骨之间的软处,直钉入颈椎骨。 这里不是要害,难以一击毙命。 戴世铭死死握住扇骨,仰倒在地上,只觉得身体就像是漏气的风箱,嘶嘶往外喷气。又因为气管被截断,无乱他如何费力用口鼻吸气,新鲜空气也进不到肺里。 沧州戴氏的jīng英弟子就这样在地上抽搐打滚,yù哭无泪,yù喊无声,呕呀啁喳,痛苦不堪。 周围家丁又退开几步,惊恐地看着这位刚才还稳cāo胜券的神仙老爷。 肺气终于喷尽,戴世铭抽了抽腿,彻底不动了。 他活活窒息而死,整张脸扭曲在一起,留着惊恐痛苦的神情。 戴世铭倒地,飞剑却没有掉落。 钱逸群避开剑锋,又被割了一道,手正好握住剑柄,只觉得触手冰凉。他用力一吐灵蕴,掌心和剑柄之间竟然爆出一团灵光,灵光之中,赫然是一只苍白的人手。 钱逸群受惊之下连忙松手,飞剑在空中顿了顿,旋即哐当落地,再不动弹。 正是戴世铭吐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 钱逸群看着落地的飞剑,气喘如牛,脑袋里一片空白。眼前一阵阵闪过刚才看到的人影,让他心跳难以平抑。 人人都说:“活人尚且不怕,何况鬼?”但真的碰到这些无法明视的幽魄,真正能够无所畏惧的又有几人? xìng命相搏的时候感觉不到疼痛,现在大局已定,身上的剑伤登时一起发作,几乎让钱逸群栽倒在地。他知道自己若是露出一点体力不支的迹象,恐怕这帮家丁就会一拥而上,做那拣便宜的鬣狗,所以只有硬撑。 家丁们却已经胆寒到了脚底板,眼看着自己平rì顶礼膜拜的神仙老爷被人杀了,而那杀神还一身是血地站在原处,想逃不敢逃,想上不敢上,有几个连裤子都吓尿了。 “他没力气了!弟兄们,杀了他!”有胆大的大声喊了一嗓子,却不见他出头。 钱逸群目光一扫,盯住那人,只是体内木炁尚未恢复,视力不及,自然也没法飞出扇骨取人xìng命。 眼看就有两个胆大无脑的往前踏出一步,一脸试探,钱逸群当即御起脚下宝剑,浮在空中,踏上几步,喝道:“我心善想放你们一条生路,可有人活得不耐烦!” 话音刚落,那边就有人笑道:“看!果然放软了,他也受了重伤!” “杀啊!”几个立功心切的当即举着棍棒朝钱逸群扑来。 钱逸群内视灵蕴海,大约还有多半的储备。今天戴世铭发威,打得他连拼灵蕴的机会都没有。这样正好,御剑杀这些普通人还是很轻松的。 飞剑化光而去,剑走圆弧,锋刃闪过之处,已经割断了冲在最前那人的喉咙。 钱逸群剑指舞动,如同割韭菜一般就将这些胆大的家丁杀戮殆尽。 其它胆小的自然一哄而散。 还有胆子更小的,已经双腿发软,坐在地上,双手倒撑往后挪,呲牙咧嘴却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钱逸群一步步走上前去,身体里的灵蕴开始自然流转,渐渐收拢了血管裂口。虽然于伤势没有大的起复,却也让钱逸群不至于失血过多而昏阙。只是这种消耗寻常修士肯定撑不住,也只有天赋异禀的钱某人能用。 等钱逸群走到戴世铭的尸体前,那帮家丁已经跑光了。 钱逸群先捡起了自己的西河剑,又捡起一枚铜钱。 借着月光,这铜钱上的铭文倒是清清楚楚。一面是yīn文刻着的“破财”两字,一面用阳文刻着“落宝”两字,显然不是官府发行的法定货币。 钱逸群托在掌心,轻吐灵蕴,铜钱闪过一道金光,只见地上散落的铜钱纷纷跳了起来,落在钱逸群手心,与那枚铜钱合为一枚,变成了个金光闪闪的金钱。 那金光渐渐消散,直等彻底褪尽,仍旧显露出一枚普通铜钱,两面刻着那四个字,不曾变化。 红娘子站在远处,只见钱逸群蹲在地上,金光闪现,心中暗道:“老疯子说今晚有人替我死,原来不是钱逸群……倒是那个戴家子。钱逸群这厮狡诈多变,刚才就诈死偷袭,我现在出去也不知道能否占到便宜。唉,那戴家子身上一定有不少宝贝。” 钱逸群将铜钱收入袖中,起身缓步走到戴世铭尸体旁。 戴世铭双眼圆瞪,眼球突出,口舌暴露在外,一副吊死鬼模样。 钱逸群蹲下身,先取了剑鞘将宝剑收好,又伸手在尸体上一阵拍打,翻出一个钱袋,一个锦囊,两个小木盒。 这两个木盒一大一小。大的那个也不过巴掌一般,扁扁平平,和后世的手机倒是有几分相似。 钱逸群先打开这大的木盒,吓了一跳。 盒盖打开之后,自然连成一体,泛出淡淡一层白光。 白光之下隐约有纹路。 钱逸群细细辨认,正是眼下自己所处的位置。这图画得十分简单,聊聊几笔便勾勒出一个地形,虽然不jīng确,却像是名家绘制的山水画。 两个红点位于这山水图的zhōngyāng,十分醒目,像是在标注什么,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钱逸群揣测道:“如果这红点表示死人,这里显然不止两具。如果表示活人……”他抬头四处看了看,又仔细看了那些尸体。 的确只有他一个。 这两个红点到底什么意思? 红娘子见钱逸群已经摸到了一件宝贝,心里痒痒难耐。凡是能够自体生光的,没一件是俗物。好奇和贪婪在她心里挠啊挠,挠得她几乎就忍不住飞身出去抢来看看。 ——张府肯定还有援军,且等看看。 红娘子心道。 这边钱逸群已经收好了这个“手机地图”,再拿起小木盒,入手就知道是什么了。 这木盒钱逸群之前也拿到过,正是一丸天命丹! 他打开盒子,里面氤氤氲氲散发出熟悉的丹香,果然是天命丹无疑。 ——现在我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至于拿命来赌。 钱逸群犹记得天命丹入肚唯有听天由命,生死各半,哪里肯吃?他收起天命丹,身子晃晃悠悠站起来,隐隐听到张家宅院里人声鼎沸,像是在招募人手要打杀出来。 看看着一地尸体,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钱逸群咬牙吸着冷气,努力压下一阵阵的疼痛。 “在那里!贼子休逃!” 第六十八章及时火 小巷中涌出一片火光,映得夜幕如血。 钱逸群扫了一眼这些青衣小帽、手持棍棒的家丁,终于知道仆从如云的概念了。这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上百人。 他再反观内照,自己果然气血两亏。非但身体在危险线,就连灵蕴都有些难以为继。 张文晋深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躲在家丁之中,偷偷瞧钱逸群。 钱逸群穿着深sè衣服,染的血迹并不明显。只是被剑划破的地方难免露出里面的皮肉,在火光下暴露无遗。 张文晋心中暗道:“伤成这样都不着急逃跑,莫非他真的没事?”他这种人本来就对谁都不信任,刚才听家丁报说钱逸群也受了重伤,犹自沾沾自喜,现在却又起了疑心。 钱逸群本来就想没想过要逃。以他的身体状况,即便不去捡戴世铭的尸体也跑不远,最终还是会被追到。与其这样,还不如翻检一番,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救命的宝贝。 而且也的确找到了宝贝,只可惜天命丹的副作用太大,要往嘴里送实在需要极大勇气。 或者,像高仁那样没心没肺地相信自己是天命所归,也可以吃得毫无压力。 不过…… 旁人又不知道他钱逸群现在就是一副虚架子! “庆嘉兄,别来无恙啊。”钱逸群站在原地,淡定自若。 张文晋见钱逸群叫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索xìng冒出头,双手紧紧抓住身边家丁的胳臂,好随时当人肉挡箭牌。他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速速与我去见县尊老父母,说不定还能轻判!” “我来此查探盗贼踪迹,你家人不问青红皂白,要打要杀,是何道理!想包庇贼人不成?”钱逸群提起一口中气,大声喝道。 “你自己鬼鬼祟祟,让人误会,怪得谁来!”张文晋本就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被钱逸群这反客为主一激,气势便弱了三分。 “若是大张旗鼓,还怎么抓贼!”钱逸群往前踏出一步,“既然说这是误会,我们去县尊面前说去!” “你束手就缚,我与你去县衙分说!”张文晋反应过来,当下顶了上去。 “不用了,”钱逸群冷笑一声,“你当我孤身一人没个帮手么?老狐!速去把兄弟们喊来!” 张文晋脑袋一懵,心下道:“这家伙竟然还有帮手!糟了!让那姓胡的跑回去,今晚的事岂不是我们理亏?”他再看看这一地尸体,心中又有不甘:“这么多人命,难道就白死了么!” 钱逸群趺坐地上,将两柄剑放在面前,静静道:“我刚吃了戴老师的天命丹,还要调息片刻,你们若是想杀就快些动手。” 桑园之中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我这就领人回来!” 这声凑趣的回答让张文晋心跌到了肚子里,摔得比羊杂碎还碎。他暗叫不好:“原来他不是唬我,竟然真有帮手!” 钱逸群听了却心有余悸,知道是红娘子没有走远,只是猜不出红娘子为何不上来拣便宜。 一旁管事的低声对张文晋道:“少爷,要不派人追上去?” 张文晋刚想答应,转念一想不对:追上去又能如何?难道连那个也干掉么?自家本来是受害者,怎么莫名之间就变成了横行乡里的恶绅? “放屁!”张文晋怒斥道,“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让衙门里的人来,让他们看看着一地的尸首!” 一旁蓄着三络长须的清客也凑上来,赞道:“少爷说得有理。咱们又不怕见官?等老爷从浙江回来,苏州府尊见了我们也得客客气气!” 张文晋缓缓点头,再看钱逸群时却觉得此人面目可怖,便道:“派人盯在这里,我先回去。”说罢便悄悄分开仆从,退了回去。 钱逸群见空城计得售,心中总算放松许多,暗道:“这败战计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行的,吓出我一身毛汗。”他见张文晋不敢动他,索xìng彻底放松jīng神皮肉,让灵蕴早些恢复。 恍惚之间,钱逸群突然闻到一股焦味。待他睁开眼,细细分辨,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声喊:“走水了!走水啦!” 众人皆是一惊,回头看时,张府之中火光映天,焦味越来越重,竟不止一处起火。 江南水乡,大户人家必有池塘、湖泊。天井之中也必有大水缸蓄水,平rì接雨水名为“接天财”。夏rì在缸里养睡莲,风雅又好看。一旦走火就用来灭火,十分便捷。再加上屋舍楼阁都被园林里的植株小径分割,离得较远,所以很少有这样大的火势。 “是白莲教妖人纵火!”钱逸群猛地站起身,差点头晕摔倒。他指着大火喊道:“白莲魔教的人纵火,还不去救!” 那些被留下的家丁心头一紧,想想自己的多年积蓄都在这院子里,哪里肯就此逃亡?纷纷返身回去救火。也有人听信了钱逸群的话,心道:这白莲妖人恐怕不是好得罪的,还是早点跑路,留得xìng命重要。 无论是跑路的还是救火的,顷刻间如鸟兽散,跑得一个不剩。 钱逸群一把抓起地上的两柄剑,转身就跑。刚才打坐时间太短,还不至于恢复,不过这场及时火给予的jīng神支持却十分巨大,就好像真的得到了老天爷私生子的认证,哪怕身上创口再疼都压得过去。 他也不敢冒冒然跑进桑园,谁知道那个魔教妖女红娘子是不是守株待兔?钱逸群打了个小弯,便朝小河跑去。 故老相传,那小河是当年吴王夫差为了给西施运花而挖掘的,因此得名香溪。如今灵岩山顶的馆娃阁早已成了灵岩寺,再寻不到西施的倩影遗存,倒是这条香溪悠悠千载不曾断流。 苏州是有名的水城,有河必有船。钱逸群只要上得一艘小船,安然回家的机会便多了许多。 钱逸群跑到河边,果然有一条带篷小船停在岸边。他心中一喜,正要跳上船去,只见小船一晃,船篷之下走一个人来。 “九逸兄何以如此狼狈哉?”那人拱手作礼,朗声大笑。 第六十九章故人重逢 月光洒落下来,照在这人脸上。 钱逸群看得分明,正是相貌堂堂,目若明星,一口洁白亮丽的牙齿晃得人眼花的——李岩。 “这才几天功夫,李兄的伤势就恢复了么?”钱逸群暗道屋漏偏逢连夜雨,竟然在这个地方遇到了李岩。他去却不知也亏得是李岩,否则红娘子早就出手抢他的宝贝了。 刚才红娘子躲在桑树林中,正要出手杀人,报仇夺宝,却被寻来的李岩及时拦了下来。并非是他们宽宏大量不想杀钱逸群,而是有一位极有分量的人要见钱逸群。 “九逸兄可愿意随我前去?”李岩抽出扇子,哗啦分开,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轻扇动。 此时月凉风冷,李岩犹自扑扇,颇为风流。 钱逸群却知道他不光是装模作样,更因为此人的功夫全在扇子上。看似附庸风雅挥扇示意,其实也是亮了兵器,钱逸群若是不肯去,李岩九成九便会动手——看他去求亲的方式就知道此子一贯先兵后礼,前倨后恭。 “请带路。”钱逸群紧随李岩话音说道。 李岩微微一愣,暗道此子真是爽快,xìng子颇似北人。他欠身一让,道:“请九逸兄上船。” 钱逸群也不寻踏板,勉力跳上了船,不愿露怯。 船上无人摇橹划桨,只见李岩轻轻拍打船帮,小船自然分开水面往西行去。 钱逸群看着渐渐远去的张宅火光,空气中的焦味也淡了不少。此时他颇有被挟持的屈辱滋味,可恨自己偏没有还手之力,还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先跟去看看怎么回事。 若是前景不妙,好歹还有天命丹可以赌一把。 李岩也不说话,与钱逸群分占一头。 钱逸群趺坐船板,凝神归真,珍惜每一点时光恢复元气。 李岩却笃悠悠体会着江南风光,水乡情调。他是中原人,很罕见香溪这种小河。坐过的船也都是在黄河里行驶的大船,哪曾品味过这等小巧jīng致之美。 小船越行越快,渐渐分出水声,船尾翻起白浪如带。 钱逸群灵蕴恢复了一半,心中有了点底气,睁开眼睛舒了口气。眼下只是伤口未收,否则也可以放手一搏,占据主动了。 小船正好拐过一座石桥,由望西改为南行。 又行了不久,便见两旁暗胧胧的农庄田亩一时尽去,湖风扑面,月华洒在水上,银光粼粼,是个不小的湖泊。 钱逸群是吴县土著,当即在脑中勾勒出一幅地图来,心下暗道:这里便是下淹湖,再往顺着这水道走就要入太湖了。那可是李岩老巢,不妙不妙啊! 还好,小船进了下淹湖,径自往一处松木码头靠去。 李岩先跳上了码头,也不系缆绳,朝钱逸群招呼道:“九逸兄,咱们到了。” 钱逸群松了口气,跳上岸,极目张望一周,果然是铜观音寺的后山门。 铜观音寺乃吴中最老古刹,历经千年,原名光福讲寺,是高僧大德讲经传法的地方。唐末乱世时毁于战火,北宋年间有和尚在这儿挖出了铜观音像,故而化缘建寺供奉,叫做铜观音寺。 这寺是姑苏名胜,钱逸群也曾来玩过,与寻常寺庙别无二致,只有寺后光福塔颇得趣味。那塔本名舍利佛塔,据传塔下藏着光福寺开山祖师——悟彻和尚的舍利子。每年元宵,寺里都要供游人登塔看灯,钱逸群也曾凑过热闹,故而一眼就认了出来。 寺里僧人在后山门到码头这段小路上种满了梅花,此时虽然不到时节,却隐隐传出枝木的清雅芬芳。 钱逸群随李岩走了几步,眼见一点光亮高悬。又走近几丈,方才看清那光亮是一盏素面灯笼。因为刘宗敏展臂高持,所以远看就像是悬挂起来的一般。 灯笼下方站着是两个人影,其中一个长宽相近,圆肚短腿,像个大矮酒桶,正是那rì换船离去的高仁。 高仁身边那人清瘦高挑,身穿道袍,头戴羽冠,是个道人。 钱逸群见了高仁便彻底放下了心,他跟高仁之间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却有授受之实。这种关系之下,高仁即便顽心再重,也不会看着自己丧命。 李岩上前朝高仁拱手道:“前辈,钱九逸来了。” 高仁呵呵一笑:“小九,上前来。” ——小九是怎么回事啊! 钱逸群心中腹诽一句,几rì不见,就想出了新外号么! “高老师。”钱逸群上前一躬到底,身上伤口撕裂,差点痛晕过去。 高仁打量了钱逸群一番,啧啧作声道:“你怎地伤成这副模样。” “刚才跟沧州戴世铭打了一架,被他飞剑伤了。”钱逸群瞟了一眼高仁身边那道士。 那道士目不斜视,接口道:“你不用看我,我与那人不相干。” 钱逸群摸了摸鼻头,心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哈哈哈,”高仁大笑一声,“看来我赢了。” 这话却是对那道人说的。 钱逸群不知道两人打了什么赌,也不知道这道人输了多少钱,只见道人脸上铁青,就连月光照shè,都没让他看上去白一点,不由暗道:看来我不小心成了高仁的赌注,可得找回点jīng神损失啊。 高仁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钱逸群,道:“我吃过你的天命丹,这药算是还你人情。” 钱逸群接过瓶子,觉得这青花瓷瓶颇为眼熟。他拔了木塞,捅破封蜡,一股更为熟悉的气味直冲鼻腔,整个人jīng神一振。 “九花玉露丸?”钱逸群望向高仁。 “唔,我捡来的。”高仁朝钱逸群眨了眨眼睛,又朝那道人瘪了瘪嘴,意思是:你懂的。 钱逸群长长喔了一声,表示自己懂了。当即抖出三五粒,嚼豆子似地扔进嘴里。他当rì灵蕴耗尽回到归家院外庄,徐佛就给他吃的这灵丹,知道这药没有副作用,有伤疗伤,无伤养身,所以吃多了也不怕。 “刚才我跟铁杖道人打赌,他说红娘子今晚必死,我说不会,有人会替她死。他还不信,哈哈哈。”高仁朝钱逸群解说道,“输了还不肯认,硬要见见你这变数,所以我就让小石头把你找来了。” ——小石头……看来我的绰号还是不错的。 钱逸群看了一眼高仁身边的李岩,心中暗道。 李岩轻摇折扇,抬头望天,像是赏月,像是遥思,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那道人上下打量了钱逸群一眼,问道:“你杀了戴世铭?” “是。”钱逸群听他说与戴世铭不相干,所以也不避讳。 那铁杖道人手藏袖中,捏动指诀,心算如筹,良久惊道:“此子竟然可以夺人星命?” 钱逸群一愣:“什么叫夺人星命?我夺了么?怎么夺的?”一连串的问题充斥脑中。 李岩停了摇扇,目带惊疑地看着钱逸群。 高仁又是大笑一声:“我在见到这小子之前也不相信,试了几试方才确定。有他在,是不是就有趣得多了?” 铁杖道人傲然道:“虽然你胜之不武,道人却愿赌服输。你开下盘子来吧。” 高仁急火火嚷了起来:“我怎地胜之不武?莫非我出手助他了不成!” “你与他结缘,一应交关自然明了。”道人说道,“我却不曾见过他,哪知竟真有人命中无星的!咦,等等,他不是无星……他这是……” “星未入命。”高仁摆了摆手,大笑道,“总之我胜得堂堂皇皇!” 铁杖道人从鼻孔里哼出一团怨气,道:“废话少说,你要什么。” “我要你收此子为徒。”高仁斩钉截铁说道,不像临时起意。 钱逸群心中一喜,暗道:“常言道人以类聚,能跟高仁打赌的人,绝非泛泛。”不过转念一想:“不知道这人有什么本事,我又不想学占卜算命那套。” 铁杖道人看着钱逸群,嘴唇微微蠕动,像是在说什么,却又没有出声。钱逸群看得云里雾里,望向高仁。 高仁走到钱逸群身边,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别动,他在读你的命数。” 钱逸群知道玄术奥妙,没想到能奥妙到这种程度,当下不敢动弹,让这位未来师尊好好读读。 铁杖道人读了足足有两刻钟,长抒一口气,举起袖子在额角按了按,声音中透出一股疲惫道:“收不下。” 高仁一把扳过钱逸群的肩膀,上下左右看了看,道:“连这牛鼻子都收不了你?你怎么生出来的?” “家师或许能收他,不过得看他机缘。”铁杖道人道,“你重说一个吧。” 高仁摸了摸头,为难道:“好不容易有件事让我记了这么些rì子,你突然让我再说一个……好吧,这小子在拜师之前,你先教他。” 铁杖道人眉头微蹙:“他若是带艺拜师,恐怕难上加难。” “九成九只有等王大真人来收了,”高仁不依不饶道,“所以你教一些底子也没关系吧。” “即便同门之中,师父所传也有不同,我怎么能乱教?”铁杖道人连连摆手,“你再另说一个,哪怕是陪你狎jì我也认了。” 钱逸群还在揣测那“王大真人”是不是铁杖道人的师尊,猛然听到关于“狎jì”的话题,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那咱们去狎jì吧。”高仁大笑道,“我跟吴下徐佛倒是老相好,不妨去照顾她生意。那个谁,你知道徐佛现在在哪里吧?” 第七十章相约穹窿山 钱逸群见高仁问他,头皮一麻,答道:“老师,先把我拜师的事敲定,我带你去绮红小筑找徐妈妈……” 铁杖道人轻咳一声,道:“拜师得有缘分,修行人非天命、人事不可妄收门徒。你这事……” “我不管!”高仁挥动大袖,“你怎么也得先带他回山打底子,等真人来了再说教不教的事。” 铁杖道人略一思量,暗道:“我入门时,三年挑水三年打柴,三年挑水打柴,足足九年才蒙准入经堂听经,又听了九年才开卷诵经……是了,这小子怎么可能坐得住这一十八年苦修?且先带回去,免得这老鸦聒噪,吵得人烦。” “你要我带他回去也行,”铁杖道人轻咳一声道,“我便将我修行之法先传他,他若是受不住自己跑了,可不怨我。” “那是那是,”高仁喜出望外,“生死不论,一切都交给你。” 钱逸群心道:“你又不是我爹妈,说什么生死不论是否有些过分啊!”不过能有个世外高人传授修行秘法,这也是不可多得的际遇,钱逸群自然不能放过。 “多谢老师!”钱逸群作势要拜。 铁杖道人大袖一甩,托起钱逸群:“莫拜我,等rì后入门时有得你拜。”他顿了顿又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家住哪里?” “学生姓钱名逸群,小字九逸,是本地人氏。家住县城东门里。”光福镇也归辖于吴县,故而钱逸群只说是本地人。 “你且先回去养好伤势,待我寻访你街坊邻里,知你根底,便带你上山。”铁杖道人道。 钱逸群心道:“原来还要政审。”不过想想这道人如此郑重其事,看来不是随便应付敷衍,想来自己虽然名声一般,但总不是什么恶人,这审查不至于过不去。 “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高仁不屑道,“他若是恶贯满盈臭名昭著,你收不收?” ——咦?名声不好也没关系? 钱逸群心中疑惑。他看这道人像是武侠小说里的那种“名门正派”人士,难道并不在乎名声? 铁杖道人铁青sè的脸顿时被憋得一红,道:“我总要知道个大概,否则监院师兄问起来怎么答他?” “我说,”高仁又道,“你可不能故意刁难他,把他逼走。” “我只保证当年师尊如何教我,我便如何教他。”铁杖道人认真道,“他若是受不住自己走了,你莫来扰我。” “学生一定刻苦修行。”钱逸群顿了顿,反问道,“老师,咱们入的是哪座山?逢年过节能回家探亲么?我好跟家里父母说一声。” 铁杖道人不以为怪,答道:“我在穹窿山上真观修行,离你家不远,但你也要守观里规矩,可不能三天两头下山往家跑。” 钱逸群喜笑颜开。 穹窿山是吴郡第一峰,有名的胜地。相传赤须子曾在穹窿山采石脂,孙武子也隐居此山,写下了《孙子兵法》。至于有据可考的名胜更多,有汉朝会稽郡太守朱买臣的读书台,还有三茅真君修道的茅君殿。 上真观就在穹窿山顶,香火鼎盛,每年到了端午佳节都有大量苏州人去那里登高眺远,十分热闹。钱逸群跟着家人去过几次,后来母亲嫌远,便在虎丘应个景,不太去了。 这真是机缘所至,不用千辛万苦跑千里之外去求道,父母也能放心。尤其是搭上这铁杖道人这条线,无需再当无头苍蝇漫天撞。钱逸群心下喜乐,身上的痛楚都轻了许多。 “你身上这鬼气如此浓重,可还养了什么小鬼不成?”铁杖道人脸sè一翻,“本门正道修行,绝不能做此邪行,速速散去为好。” “弟子没有养过什么小鬼啊……”钱逸群连忙辩解,心中忐忑不安。那rì被钱卫打了一铁尺都沾上了鬼气,何况现在自己跟魅灵融合。 高仁也凑过来扫了几眼,道:“这柄剑上有问题。” 钱逸群连忙将剑捧出,道:“这是弟子从戴世铭身上取来的,当时的确觉得有些诡异。” 铁杖道人接过剑,抽出一半,看了看道:“的确鬼气yīn森,戴家秘传的鬼念害人不浅。应该还有一块命主骨,你可找到了?” 钱逸群刚想说没找到什么骨头,猛然间想到那个锦囊。当时没有来得及细看便塞进了钱袋里,也不知里面是不是“命主骨”。他取出钱袋,掏出锦囊,见上面隐约有符文封印,便交给了铁杖道人。 道人接过锦囊,用手捏了捏,转向高仁点了点头。 高仁也不复查,开口便道:“那就让他用着呗,rì后若是能度了这鬼也是一桩功德。” 铁杖道人将这锦囊与宝剑还给钱逸群,道:“你最近先别与这剑靠得太近,等身体大好之后鬼邪之气不能侵犯,到时候你再炼化吧。” 钱逸群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个老师倒是很开明,因问道:“弟子对此一窍不通,还请老师明示。” 高仁补了一句,道:“他那师父什么都不讲,所以他和傻子没有两样。” “他有师父?”铁杖道人失声问道。 钱逸群心道:“这下坏了。这岂不是相亲的时候说这人结了婚么?” “那位老师只是看弟子可爱,传了点剑术。既没有拜过祖师,也不曾表过天庭,甚至连师父的名号都不知道。”钱逸群连忙解释道。 铁杖道人面sè稍稍缓和,告诫道:“背师另投可是大罪过,不可玩笑。” “是,弟子晓得。”钱逸群连忙道。 铁杖道人这才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钱逸群手里的宝剑和锦囊,道:“沧州戴氏在景泰年间娶了云南巫家的女儿,由此学得了苗疆蛊术中的鬼念。此术在苗疆是用来超度亲人亡魂的,到了戴氏手里,与yīn山法相融,截头去尾,变成了一门驭鬼的玄术,也叫鬼念。” 钱逸群想起之前战斗中自己在灵光之中看到的人手、身影……不禁一阵yīn寒。不过铁杖道人只说这剑,没有说到他身上的鬼气,这让他又有些侥幸。 “之前见戴世铭不用捏诀就能御剑,原来是这个缘故。”钱逸群将刚才战斗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包括自己看到的虚影、鬼手。 “他已经练到了度鬼成灵的阶段,以心神掌控剑灵。”铁杖道人解说,“而且因为这鬼灵是纯灵蕴,故而灵蕴之力极猛。戴氏本门的御剑术是从兵家学来的,倒不值一提。” “难怪,”钱逸群心下释然,“我就说,上次跟我拼灵蕴的时候就像孩童一般。今天差点折在他手里。” 铁杖道人嫌钱逸群江湖气太重,本想说他两句,却又忍住了,只是道:“正道修行,步步为营,玄术不过是路上风景,不值得执迷。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晚辈送他回去。”李岩上前躬身行礼,毛遂自荐。 两位老师没有多说,朝钱逸群点了点头便转身往铜观音寺的后山门走去。刘宗敏紧随其后,只是用灯杖将灯笼挑高送到前面,好为两位高人照路。寺里早有人候着,不等高仁和铁杖道人敲门,门便开了。 钱逸群与李岩原路上船,一路无话。直到快到了码头,李岩方才叹道:“真是羡慕兄台有这等机缘啊。” 钱逸群坐在船尾,道:“李兄机缘也不弱,想来最近常得高老师指点吧。” “高前辈是随xìng之人,这事求不得。”李岩不是没求过,只是没求到罢了。他不知道为什么高仁对钱逸群会另眼相看,难道就是因为那枚天命丹。还有夺人星命是什么意思?星命还是xìng命? “李兄,”钱逸群想了想,问道,“你真觉得义军是在替天伐命?” “那是自然,天下人病朱氏久矣。”李岩斩钉截铁道。 “若是李自成做了皇帝,天下反而更悲剧了呢?”钱逸群问道。 李岩面sè凝重。他这些rì子跟着高仁奔来走去,又见了铁杖道人,触目所见都是匪夷所思的卜算推衍。钱逸群这么一说,李岩只以为这结局也是推衍出来的,心脏一阵狂跳。 “我想,即便是推衍之术,也有交关可破吧。”李岩嘴角抽搐了一下,“正如今rì九逸兄破了红娘子的必死之命。呵呵,铁杖道人可是把她算得死死的。” “红娘子今rì去张府到底所谓何事?”钱逸群好奇问道,“其实我也不是朱氏的忠臣孝子,只要为了这一方百姓平安,你说出来我会助你。” 李岩见钱逸群说得道貌岸然热血诚挚,一阵钦佩,却仍不肯吐露真心,只道:“听闻我教一件宝贝流落张府,便让红娘子混进去查探一番,不想发生了这等事。九逸兄去张府所为何事?” 钱逸群知道红娘子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还能搜出那人的记忆,的确是偷东西的最佳人选。他见李岩不肯说,便也马马虎虎道:“我去探案。” 李岩喔了一声,重归沉默。 钱逸群放眼码头,人影憧憧,已有人早起洗漱,置办早饭。他抬头看看太yīn星西下,算算时辰,马上就要鸡鸣了。 第七十一章吴县神医 钱逸群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还没亮,城里人也不像乡下劳作的人那般勤奋,整条街坊悄然无声。 站在家门口,钱逸群突然看到天光之下,大门上清漆斑驳,隐隐露出里面的木纹。再看这门上贴着的门神画,秦叔宝的金锏也破了,尉迟恭的钢鞭也褪了sè。他想起自己年幼时,小小还在襁褓,父亲钱大通亲自与玳瑁他爹在这儿刷门……不由怔怔出神。 “门外是谁?”一个故意压低的娇嫩声音从门缝挤了出来。 钱逸群从呆滞中醒悟过来,对着门缝道:“小小?你起这么早么?” 大门里传来门闩缓缓挪动的声响,像是怕惊醒家人。继而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只是显得有些憔悴。 正是钱小小。 “你起这么早。”钱逸群从门缝里侧身挤了进去。 钱小小双手倒撑挺着腰,正要说根本没睡,却见哥哥身上全是伤痕,衣衫几乎成了布条,不由惊呼道:“你这是怎么了?” 钱逸群见妹妹眼泛血sè,也猜妹妹一夜无眠,怕她担心也不想解释,便道:“擦破了皮而已,你快去睡一会儿,天亮了又补不了眠。”他又道:“别跟大人们说。” 钱小小屏住呼吸,瞪大双眼,探出一只手指,轻轻按在一块看似完好的皮肤上,却扯动了伤口,引得钱逸群轻轻一哼。她见这创口已经收了血,仍可见里面的暗红肌肉,心里噗通直跳,颤声道:“你伤这么重,怎能瞒过爷娘?” “没事,哥哥我身体壮。”钱逸群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心中一亮,“对了,你今晚怎么会守在这里?” “怕你回来晚,吵了爷娘。”钱小小应道,脸上却是yù言又止。 钱逸群嘿嘿一笑,道:“你直说吧,何必遮遮掩掩的。有啥事体有哥哥在?” “哥哥,你真要出家么?”钱小小突然鼻头一酸,眼泪已经含在眼眶里了。 钱逸群心有所感,怎么说都跟小小是同胞兄妹,血脉贯通,索xìng在门槛石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灰,对妹妹道:“你坐。” 钱小小挨着哥哥坐了,想起小时候两人在这里纳凉听故事的情景,眼泪落了下来,打在袖子上。 “哥哥我也舍不得家里,”钱逸群叹了口气道,“但天下大乱在即,最多不过十四五年。那时候爹爹姆妈年纪也都大了,我们肯定也有了良人爱侣,儿女绕膝……那时候怎么办?” 钱小小突然觉得哥哥很陌生,一个从来都是没心没肺吃喝玩乐的人,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她抬起头,道:“你就知道天下要乱?” “不是要乱,”钱逸群叹道,“是已经乱了。天灾不断,山陕又起了民乱,关外还有女真人时不时叩关,去年还围了běijīng城……” “换了谁当皇帝不都得安民么?”钱小小抹了把眼泪道,“这跟你出家有什么干系。” ——怕的不是换皇帝…… 钱逸群想起血淋漓的扬州十rì、嘉定三屠、整个江yīn只剩老幼五十三口…… “亡国可以,”钱逸群道,“亡天下则不可!”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 率兽食人,谓之亡天下。 “你出家就能救这天下了么?”钱小小又按了按眼睛。 “学得神仙术,起码能保家。”钱逸群道,“所以哥哥我即便万分不舍,也只有走下去了。” 钱小小良久无语,略带哭腔道:“你要去哪里学啊?还回家么?” “就是昨rì说的穹窿山啊,”钱逸群笑道,“山上有座上真观,你也去过的,还记得么?” 钱小小心头巨石顿时化作飞尘,长抒一口气,抚胸道:“原来只是去穹窿山!哼哼,还说什么茅山九宫山吓唬我!我看你也是个没长xìng的,恐怕要不了两天便会找由头回家了!害我白白担心。我去睡了。”说着起身打了个哈欠。 钱逸群看着妹妹的背影,哑然失笑,这才是真没心没肺呢! “唔,对了!”钱小小又折转回来,“你先进去吧,我去把吴大夫请来,这创口不清洗干净是不成的。” 钱逸群想了想,道:“我自己去吴大夫家,别让爹爹娘亲担心。” 钱小小道了声也好,便拉开门要陪哥哥一起去,顺道买菜。 二人到了吴氏医馆,远远就闻到里面的煎煮药材的气味。钱小小上前叫了门,吴家的学徒、仆从出来见钱逸群一身乌黑,血气冲鼻,还以为见了鬼。 吴大夫起得也早,正在后院打五禽戏强身,听了学徒来报,连忙迎将出来。 钱逸群虽然名声不算好,但是对于这位吴大夫十分敬重,因为这位大夫非但是姑苏名医,更是留名青史的大国医。 吴大夫名讳有xìng,字又可,号淡斋,一生从事瘟疫传染病研究,著有《瘟疫论》,是温病学说研究者绕不过去的一座大山。钱逸群前世见过这本书的书目,故而对这位名医也略知一二。 当然,既然是千古名医,不会只专jīng一门。中医是全观医学,吴大夫在治疗其他病症上也很有手段。钱逸群以前不知道秘法的存在,现在知道颇怀疑吴大夫也是秘法中人。 吴有xìng见是街坊熟人,当下就挽起袖子,净了手上前检查创口。等他翻看一番,面sè凝重,道:“幸好这血是止住了,只是创口没有清洗,恐怕溃烂。” “辛苦淡斋先生了。”钱逸群知道,这位神医在十一年后的吴郡大疫中活人无算,功德彪炳,值得他敬重。 吴有xìng又看了看,道:“全是金创,血干涸之后又粘了衣物……” 小小见医生面sè不佳,心下担心,道:“先生可有办法?” 钱逸群笑道:“先生尽管扯开吧,我不怕疼。” “若是扯裂了创口,流血不止就麻烦了。”吴有xìng一脸责怪,“年轻也不可如此乱来啊。” “抓贼,没办法的事。”钱逸群笑了笑。 “去准备蒸房!”吴有xìng对门徒道。 蒸房是一间不过丈余的小暗室,用耐火砖铺地,砖下是火室,用来烧火。砖上有地龙骨,上面宽松架着白木板。等地板烧得烫了,便有小童将煮好的汤汁倒下去,汤药化雾腾起,充斥蒸房。 这是因为有些重症病人自己无法吞咽药汤,便送到这里,让药xìng从毛孔进入身体。 钱逸群本来只打算洗个澡,上点消炎止痛的药粉就行了。没想到吴大夫竟然这么着力,不由觉得有些过分小心了。 等蒸房备好,钱逸群进去坐在方凳上,嗅着浓郁的药香,身上微微出汗。 吴有xìng一身短打进了蒸房,上前细看,说道:“等要药雾化开凝血,就可以把衣服剥离开来。你的脉相倒是有力,不过隐隐有些虚乏,可见是吃了什么药物硬提起来的。” “正是吃了些江湖上的救命药。”钱逸群心中钦佩,连忙答道。 吴有xìng手拿竹木钳子,轻轻剥开黏在肌肤上的衣物,谨慎入微。 钱逸群只觉得肌肤微微发痒,没有丝毫痛感。 吴有xìng边剥离边轻声解说道:“人体之中自有营卫之气。卫气在表,是为卫阳。你身受重伤,靠内气来补卫气终究是救一时缓急。我让你用蒸房,不是要想多赚你银子。除了要化开衣物粘连,更是要护住你的脾藏,减它重负。若是大碗灌汤药下去,原本就卫阳不足、脾气不继,再要转运药jīng化作卫阳,恐怕你当时就要病倒哉。” 医患纠纷自古皆有,钱逸群知道这位神医医德高尚,秉心如亲,但也听说有人嫌吴有xìng用药奢侈。想来名医也为此苦恼,无意间便自辩起来。 “那是,那是,我晓得的。”换了别的医生,钱逸群或许会怀疑,但是吴有xìng可是经过残酷历史考验的名医,绝对的德艺双馨。 吴有xìng耐心极佳,将钱逸群贴身的衣物件件剥去,如同抽丝抽茧一般。此时窗外大亮,蒸房里固然水汽弥漫,视界倒清晰了许多。 “咦?这创口有些怪啊。”吴有xìng借着小窗里的天光,仔细分辨,“怎会肌肉怎会泛出乌青sè?” “呃,是剑上有毒么?”钱逸群也是一惊。再转念一想,戴世铭若是有心涂毒,肯定要用见血封喉的毒药,怎么会这么久都没发作的迹象。 “你有什么不适么?”吴有xìng问道。 “除了头有些晕眩之外别无不适。”钱逸群道。 “那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吴有xìng道,“这伤口可有麻痒刺痛么?” “扯动的时候有些痛,不动它便没什么妨碍。”钱逸群道。 吴有xìng心道:“此子真是身体壮健!平rì看不出来,此时便看出底子来了。换个青壮,伤成这般早就动弹不得了。啧啧,十二条刀剑伤,四刀见骨,这都还能谈笑风生?这青乌sè明明是死气啊……” 他取过一柄拇指宽的锋锐小刀,是治疗金创时用以割去腐肉的,轻轻在钱逸群的伤口划了一道。 钱逸群肌肉紧缩,渗出血水,很快便因为灵蕴丰厚锁住了。 灵蕴虽然人人充足,可以自愈身体疾病,但除非用特殊功法引导,绝无钱逸群这般立竿见影的疗效。他能无意间便做到这点,自身灵蕴丰厚是一点,在琅嬛别院洗髓伐经的效果也体现出来了。 “这死气是外面染的,应该是在刀剑上……”吴有xìng对钱逸群道,“我去帮你开些起阳草煎汁擦洗。” 钱逸群喏喏,心中道:“都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吴神医倒是名副其实。戴世铭以鬼灵御剑,岂不是自然要沾染死气?” 不一时,吴有xìng带着徒儿端了一锅起阳草煎汁进来。味道倒是很熟悉,因为起阳草就是韭菜,因其能温阳自生故而名叫“起阳草”。 “天地造物实在妙不可言,”吴有xìng亲自取了干净棉布,蘸上药汁,为钱逸群清洗创口,“你看这起阳草一到,yīn沉死气自然消散。” “我回家多吃韭菜。”钱逸群笑道。 吴有xìng也笑道:“二月时多吃韭菜倒是不错,温养肾阳。不过这两年气候愈冷,这起阳草的药xìng也弱了不少。” 钱逸群点了点头,心道:“这小冰河期真厉害,江南都这么冷,北方可怎么办?果然天灭大明么?” 等吴有xìng清洗了创口死气,又让钱逸群在这蒸房多呆一刻,吸纳药气,自己先出去了。 钱逸群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灵蕴海中腾起丝丝灵蕴帮助肌体修复,一边也在缓缓增益。钱逸群心中奇怪,为何明明没有标尺刻度,可自己就是相信这海水在上涨呢? ——人连自己的身体都摸索不透,还想窥觊天地奥妙,是不是太自大了? 钱逸群心中腾起股天高地远的感观,自己就像是天地间的一点灰尘,又像是十丈巨幅雪白宣纸上被苍蝇踩出来的一个墨点,油然升起一股敬畏。 第七十二章无常藤 钱逸群从蒸房里出来的时候,天sè大亮,太阳高悬。 吴氏医馆的人在门口放了替换的衣服,十分周到。 钱逸群穿了干松软绵的衣服,往前去了堂屋,那是吴有xìng坐堂问诊的地方。 吴有xìng头发上还是湿漉漉的。在这个时代,非但不能随意理发,就是洗头都得看皇历,由此可见吴有xìng的敬业之心。 “别走动,先上药。”吴有xìng拉住就要走的钱逸群,拖到耳房,让他解开衣服,登时傻了眼。 钱逸群只觉得伤口有些痒,此时低头一看却也跟着傻了。 身上的创口已经在收口了。即便是最深的那几道剑伤,新肉也已经掩住了微白的骨膜。这已经不是江湖救急药能产生的效果了,钱逸群甚至怀疑九花玉露丸也做不到这点。自己真是天命所归? 吴有xìng从医数十年,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 “钱小哥,你用的是什么药?”吴有xìng忍不住问道,“这,这,这简直是神丹啊!”他是亲手帮钱逸群清理的窗口,怎么都不相信这一时三刻之间,竟恢复得有如寻常人卧床七八rì的效果。 钱逸群想想这世上秘法也不是什么禁忌,起码那帮儒生一直把“求道”“入圣”挂在嘴边。他试探问道:“淡斋先生师从医家哪位先贤啊?” 无论是儒教,还是忆盈楼,都有明显的传承脉络,这也是正宗修士与号称卫道士之间的区别。 “我并未拜师学医,”吴有xìng道,“当年一时兴起,弃儒学医,只是自己苦读医书罢了。” 钱逸群哦了一声,想来这位神医是自学成才,并不是秘法中人。不过看他双目之中灵光闪烁,本身的灵蕴倒是不弱。钱逸群道:“之前有人送我一瓶九花玉露丸,是用来救命的灵丹。此番身受重伤,我一时情急当豆子一样嚼了许多,或许是这个缘故。” 吴有xìng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赞叹道:“早听说世间有神仙药,今rì竟然得见,真是幸事。钱小哥,我帮你上药。” 钱逸群心道:你不想试一粒么? 吴有xìng只是手中将金疮药调匀拌好,拿了药签剜出一坨,涂抹在剑伤处,神情专注,就像是雕塑家在完成一件旷世艺术品。 等吴有xìng上完了药,包上绷带,叮嘱钱逸群养伤事项,从作息到饮食,乃至心情克制,巨细无靡。 反倒是钱逸群自己绷不住了,问道:“淡斋先生,您不想试试那灵药么?” 吴有xìng静如古井的心中泛起一道涟漪。他今年四十八,将近天命之年,从医三十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灵丹妙药,这不正是他在医道上苦苦探寻的么?就如他千金购来这后院里的各种奇花异草,不计成本,只是为了治病救人。现在钱逸群愿意拱手奉上这灵药,岂不是天赐的机缘? 然而,他收不了。 在外人赞叹他的医德高尚医术通玄时,吴有xìng已经看到了自己内心中的无奈与疲惫。人心不古,作为医生能治病却不能救人,这是无从对外人说道的折磨。现在的自己只是顺从地被生命的惯xìng推动,尽心治好眼前每一个病患,一步步往前走……再不复开拓进取之心了。 “世间灵物有德者居之,为何?”吴有xìng笑着摆了摆手,自问自答,好像也是在为自己寻找答案,“唯有德者能承其天命耳。” ——有多大力量就要承担多大责任! 钱逸群微微点头,附和道:“先生悬壶济世,正是有德者。” 吴有xìng微微摇头道:“若是早十年,我肯定会百般恳求小哥给我这灵药……现在我年纪大了,已经当不起这般天命了。这药必然珍贵,钱小哥还是留待有缘吧。” 钱逸群躬身行礼,也不好强迫人家拿去做研究。他穿上衣服,出了耳房,见钱小小坐在长椅上抱着西河剑和他的一堆杂物迷迷糊糊,头一顿一顿,正是熬不住通宵的渴睡模样。 “我们回去吧。”钱逸群上前摇了摇小小,轻声道。 小小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好像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睡着,大声道:“好了么?咱们走吧。” 医馆里众人纷纷偷笑。 “淡斋先生,”钱逸群回身再施一礼,“等会让我家人奉上诊金。学生先行告辞。” “请。”吴有xìng回了半礼,面带微笑。 钱逸群这才取过钱小小抱着的一堆杂物,正要迈步离开,突然听到一声惊呼:“老爷弗好唻!” “老爷弗好唻!” 人还没见到,这报丧一样的声音已经传到了外面所有人耳中。 吴氏医馆只有一个老爷,那就是吴有xìng。 钱逸群还以为谁家的仆役来求医的,很快又听到吴氏医馆里有人骂他,这才确定是他们自己人。 “老何慢些说。”吴有xìng面无余sè,十分淡定。 从后院气喘吁吁跑出来的一个老家人,满脸的褶子都皱到了一块,愁眉苦脸道:“老爷,无常藤萎掉唻。” 吴有xìng身体直了直,边往里走边道:“怎么会萎掉?” “蒸房里一开窗,药气都喷出来了,正好对着无常藤。”老何说着还扫了一眼钱逸群,那眼神就像是跟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般。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尼玛跟我有一毛钱关系么?我很懒的,出来的时候根本没开窗! “不是我哥干的,他再勤快也不至于帮你们开窗透气。”钱小小先叫了起来。 钱逸群看了妹妹一眼,心中五味杂陈:“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真是了解我啊!不过这话听着一点都不安慰人心……” 吴有xìng压根不想追究谁的责任,只是快步往后院走去。 钱逸群见吴有xìng这么上心,猜那无常藤一定很不易得,眼皮一跳,暗道:“我有草木之心啊!甩暗器只是副作用的副作用,正经效用不是让草木按我心思生长么?”一念及此,钱逸群也不走了,信步跟上吴有xìng。 吴氏医馆是一处坐北朝南的大宅子,有东西两个院子。钱逸群之前用的蒸房就在东面的院子里,背后是一座假山。 无常藤就爬在这假山上。 吴有xìng绕过蒸房,走到假山下,眉头紧蹙,伸手拈下一片藤叶,左右翻看,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终于叹了口气。 钱逸群靠近了些,见这藤蔓远远看去仍旧是郁郁葱葱青翠yù滴,拿在手中细看,却能看见藤叶有了一圈淡淡的焦黄镶边。或许这就是藤蔓枯萎的前兆,也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救。 “这无常藤是老爷花了五百两银子才求来的,都已经要第六变了,却碰到这种事!”老何愤愤不平道。 钱逸群无意间回头,看到两个小童战战兢兢站在后面,像是做错了事正在等待责罚。应该就是他们不明就里,打开蒸房的窗户散气吧。 “淡斋先生,这无常藤有什么特xìng?”钱逸群上前轻轻嗅了嗅,从藤叶中闻到一股药味,和刚才蒸房里的味道相近。 “无常藤味淡,xìng平,本身没什么药xìng。”吴有xìng虽然一脸愁眉,还是耐心解释道,“它的叶子凡有十二变,先变sè,后变形,等最后长成鹅掌状便能配药做药引了。” 药引是为了引药归经,能强化药xìng、解毒、矫味、保护肠胃之用。许多医生用药用得好,效力却未必能尽数发挥,这时候便要从用药引为手段了。中医里有各种奇怪的药引,诸如老鼠屎、死人席、蝙蝠尿、活吞蟾蜍……简直媲美西方的那帮巫婆巫师。 与上述那些奇葩相比,无常藤起码看上去是一味很正常的草药。 “至今无人知道它如何引药归经,但它总能引入邪气最盛的经脉,强攻邪气,是一味可谓用途颇广的药引。”吴有xìng叹道,“可惜栽培不易,只能生在石上,又要配合节气用当令之药作肥……今天给你蒸的药物之中有大蒜,看来是犯了冲。” “这也真是jīng贵。”钱逸群上前道,“淡斋先生,我于草木一道颇有心得,能看看么?” 吴有xìng颇为不信,无常藤只要萎了就不可能复活,只能眼看着它变成一堆枯藤败草。反正是死马,也不在乎让人当活马医。他侧身让开,让钱逸群上前。 钱逸群走到假山石前,伸手去摸无常藤的茎杆。; 第七十三章炁非气者 无常藤虽然被吴有xìng说得玄乎其玄,不过摸上去却和普通的藤蔓没什么区别。植物的清凉从指尖传到钱逸群周身,就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又像是跟一位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握手传情。 钱逸群从未有过这种感同身受的滋味,清楚地能够觉察到无常藤的挣扎。它正憋足了力气,要赶走入侵进来的药气。此时此刻,这株藤蔓不再是没有语言和思想的植物。它更像是一个满脸胀得通红,正与一股强大力量对抗的孩子。 钱逸群的肝部传来轻微的颤动,一股温热的体感油然而生,从躯体到手臂,继而传到手指,最终从指尖涌入无常藤中。 藤蔓猛然振奋,与这股外来的木炁混杂一体,通过茎杆奔往每一片叶子。 焦黄sè的镶边停止了扩散的趋势,最终被挡在了边缘。 青sè的叶子很快就发动了反击,将叶脉中的不善药气缓缓逼退,直至退出叶片。 “叫人来扇风,不要让药气再冲过来。”钱逸群对吴有xìng道,只觉得双眼模糊发黑,肝区隐痛,应该是木炁耗竭的缘故。 吴有xìng一直盯着这些叶片,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反应,内心中充满了疑惑。虽然不知道其中道理,但他见无常藤明显恢复了活力,叶片隐隐进入了第六次变化,这种情况下肯定要按照钱逸群说的去做。 钱逸群收回手指,闭上眼睛站立不动,免得摔跤。 “五行五炁是你五藏的菁华,恢复起来可不像是灵蕴之气那么快。”中行悦的声音在钱逸群脑中响起。他原本就留了一点灵念在钱逸群神识,只要钱逸群别离《百媚图》太远就能交流。 “灵蕴之气是哪里来的?”钱逸群在脑中顺便问道。 人初生之前只有先天炁,极致落地呱呱啼哭,后天气涌入,先天炁渐渐耗用。随着年龄的增长,后天气愈来愈充足,先天炁越来越薄弱,直到女子三七二十一岁,男子三八二十四岁,长至极限,先天灵蕴耗尽,人身便只有后天气了。 这后天气,就是人食用五谷五果,经过五藏五炁转化,归于灵蕴海。再由海中挥发成灵蕴之气反补周身百骸,滋养五藏六腑。只要这个循环不滞碍断绝,人就能健康长寿。 “所以丹药、休养、饮食可以补充灵蕴,却补不了炁。”中行悦细细演说一番,让钱逸群对于养生之道也大开眼界。 “那么五藏五炁是哪里来的?先天之炁不都耗尽了么?”钱逸群问道。 “灵蕴之气是人体小循环,”中行悦道,“五炁是人天相感的大循环,所以早有修士说过:夺天地之造化,侵rì月之玄机。” 钱逸群恍然大悟,这就是圣人与天地同寿的缘故吧。他们已经彻底融入了天地之间,无时无刻都在与自然进行大循环。 “人有七情六yù烦恼妄想,就会截断人天之感,所以上古之人可得享天年,而后来人过半百便已衰败了。”中行悦道。 “要断绝七情六yù哪有那么容易?”钱逸群道,“而且,若是真的断绝了情yù,活着也没意思了吧。” “等你灭了情yù再说这话。”中行悦显露过真身,也不在钱逸群面前装小可怜了,冷声嘲讽道。 钱逸群懒得跟他多说,放松jīng神,静定观心,让身体木炁恢复。他虽不能灭绝七情六yù,进入静定之中却是轻车熟路。在静定中人天自然融为一体,木炁恢复的速度也不算太慢,很快眼前就没了那些宛如飞蚊的黑影。 吴有xìng见钱逸群睁开眼睛,上前道:“钱小哥无碍么?” “无妨无妨,”钱逸群略略活动了一下关节,“这无常藤已经好了。” 吴有xìng赞叹道:“神乎其技!有里人说钱小哥乃是神仙下凡,今rì方才信了!敢问一句,那飞剑夺人xìng命于千里之外……也是真的?” “呃……那是瞎说。”钱逸群语噎。他御剑到了十步左右便是极限,越远越不易cāo控。至于什么千里之外……那说的是导弹吧? “流言蜚语本就这么传开的,小哥切莫见怪。”吴有xìng心情舒畅,转而笑道,“这无常藤虽然是有价之物,却是可遇不可求,今rì得蒙钱小哥相助,老夫想略表心意,万望笑纳。” 钱逸群连忙道:“举手之劳而已。”他见吴有xìng又要劝服自己,知道自己若是拒绝,这位医生恐怕会挂心许久。因此道:“小可还有件事要拜托先生。” “请说。”吴有xìng爽快道,“只要老夫能做到的,莫不遵从。” 钱逸群笑了笑,道:“小可马上要离家修行一段rì子,家中只有二老与小妹,所以万一有个缓急,还请淡斋先生施以援手。” 吴有xìng是江南名医,声誉盛隆。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故而吴县大户也都愿与他交好,就连陈象明见到他都得客气三分。 “老夫岂敢不尽心尽力!”吴有xìng诚恳道。他早听说钱逸群许多神神怪怪的事,只以为街坊闲话,十句里有十一句是听不得的。今rì见识了“肉白骨”的灵丹,见识了触木回chūn的手段,又听事主说要离家修行……还如何不信? 晚明之季,鬼神之说喧嚣尘上,儒生们都忘了“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一个个钻营在卜筮堪舆、命理星相之中。连他们都是如此,社会大cháo流自然紧随其后。明清两代涌起志怪小说的新高cháo,滥觞可源。 然而人又都是矛盾的。明明已经信了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却又强迫自己不去相信,千方百计找理由安慰自己,说什么:其实人与人都是一般无二,绝无飞天走地的神人存在,更不可能是自己朝夕鸡犬相闻的邻居!这也是源自对安全感的缺失,总害怕别人强过自己。 钱逸群当rì飞剑斩杀文家三个奴仆,虽然家家户户都关了门,貌似没人看见,其实在门缝之中也还是有几双惊恐的眼睛,将前因后果看得清清楚楚。区别只是钱逸群的飞剑速度太快,加上门缝角度的关系,真正看到这神奇一幕的也只有钱家对门那一户人家而已。 因为钱大通的升职,钱逸群也递补了公差,这些人家哪里敢说些不和谐的话来?即便私底下有过风言风语,也是含糊其辞。至于说飞剑杀人,更是被人视为梦呓。就连前一rì晚间跑去钱家帮忙的街坊,也纷纷怀疑自己当时是否是因为火光晃眼眼……看错了。 直到有人专程找上门来,“无意间”说起此事,这些故事才又被人翻了出来,成为隐没在民间传说中的资粮。 第七十四章不请自来 钱逸群回家时丝毫没有身受重伤的模样,反倒是小小一脸憔悴,连早饭都没吃便回房间补眠去了。钱大通对于儿子彻夜不归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叮嘱儿子不要一个人去办案,总得有几个接应的伙伴才好。 钱逸群唯唯诺诺,也不让父母担心,吃了早饭便也回去睡觉了。 他这一觉睡到申时,却不是自然醒,而是被臭醒的。 一个黑乎乎的鼻子几乎要捅到他脸上,那张微微咧开的嘴巴里还吐着腥气。 ——我梦到那头二货狐狸了…… 钱逸群朦朦胧胧看了一眼,用力闭紧,好像只要再睡着就能把这个“噩梦”驱散开。 事与愿违,这不是梦。 狐狸在钱逸群身上跳了两下,如愿以偿地见到这位公子哀嚎着跳了起来。 “靠!你怎么在这儿!”钱逸群叫道。 “咱识得路。”狐狸自豪道。 钱逸群坐在床上,无比郁闷地叫了一嗓子:“钱正!” 钱正在空气中显出形态,毕恭毕敬道:“少爷,老奴在。” “怎么让它进来的?”钱逸群指了指狐狸,不悦道,“没说过我睡觉谁都别放进来么!” 钱卫见少爷发怒了,连忙应声,又回到了yīn影之中。 狐狸冷笑一声:“昨晚咱这么救你,反倒是热脸贴你冷屁股了!” “你救我?” “要不是咱放火,你怎么跑得掉?”狐狸不满道。 钱逸群打了个哆嗦,彻底醒了,笑道:“原来是你放的火,多谢多谢。我还以为是李岩那帮白莲教妖人呢。”说着,jīng神彻底振奋起来,一边抠去眼角的眼屎,一边对狐狸讲昨晚发生的事。 “就是戴世铭让我太过奇怪,”钱逸群道,“他这些rì子,变得极强。难道上次是故意隐瞒实力?”他自己经历了差点被秒杀的状况,记忆尤其深刻。 狐狸歪着头道:“一来是你自己蠢,被他偷鸡得手。这世上的拼杀都是在刹那间分出来的,哪容你犯那么大的纰漏。” 钱逸群摸了摸鼻头,表示认同。 “其次嘛,咱也是才知道,”狐狸道,“他一直在炼化一个女鬼,这也不怨你。” 钱逸群从衣服堆里找出锦囊放在狐狸面前,道:“这个,听铁杖道人说是命主骨。” 狐狸扫了一眼,道:“你自己留着就好,这女鬼会跟着命主骨的,等她自己出来吧。” 钱逸群打了个哆嗦:“怎么听起来这么瘆人呢?” 狐狸又让钱逸群将其他东西翻了出来,一一点评。对于天命丹这种赌命的东西,狐狸连闻都不闻就伸出爪子拍到一边。钱逸群现在眼皮子还浅,连忙过去收了起来。直到狐狸打开那个水墨地图仪,方才惊叹了一声。 “这是地图么?”钱逸群凑了过去,发现上面还是有两个红点。 “没想到现在的水艺如此jīng妙。”狐狸左看右看,“你看,还有凹凸感。” 钱逸群仔细分辨,赞叹道:“果然是3D的!” “什么三敌?”狐狸愣了愣。 钱逸群懒得解释,问道:“这个红点到底是什么意思?” “咱以为,是寻鬼的。”狐狸看了半天,终于道。 “不对吧。”钱逸群逻辑还是不错的,他道,“如果是寻鬼的,这鬼剑算是一个点,另一个点是谁呢?” “当然是钱卫。”狐狸一咧嘴,“难怪那天戴世铭会莫名其妙卷进来,他一定是发现了附近有鬼。” “那昨晚呢?”钱逸群道,“昨晚我看的时候也是两个红点,那时候钱卫可不在。” 狐狸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道:“咱就说你这孩子脑子不开窍吧,昨晚想必另有一只鬼在你旁边呗。” 钱逸群打了个寒颤,浑身寒毛尽竖:“别吓人。” “你还怕鬼么?”狐狸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良久方才停下,细细解说起来。 原来人间世是人、畜生、饿鬼三道化生的世界,人与畜生道自然是占据了阳面,互相可见。饿鬼道又称鬼道,是在yīn面,就像是纸张的两面,自然不能互见。然而有些巫师术士,通过秘法打破了yīn阳分界,将鬼拉入了阳面,加以利用,就成了这寻鬼司南上的红点。 “也有自然的孤魂野鬼,不过那些鬼没有秘法护持,很快就会耗尽yīn灵化作灰灰。”狐狸道。 钱逸群扬起头,摸了摸下巴上的硬汗毛,道:“那又有个新问题了,为什么我也融合了魅灵,但是上面没有我的红点?” “说明你阳气壮,压制了yīn灵呗。”狐狸理所当然道,“钱卫压不住,自然就更像鬼了。” “原来这就像是跷跷板,此消彼长啊。”钱逸群叹道,“我若是阳气旺,是不是可以一直融合下去?” “看你呗,总有到极限的时候。”狐狸关上了寻鬼司南,“还得了什么好玩的玩意?”它嘟囔着在钱逸群一堆杂物中翻找了片刻,除了那枚破财落宝铜钱,对其他东西都颇为失望。 钱逸群还在想融合魅灵的事,今天他才发现这神通真是比任何玄术都好用,除了消耗大一些,简直就是随心而动。如果要继续融合魅灵,又不想变成鬼,那就只有增强自己的阳气……他问狐狸道:“怎么才能壮大阳气呢?” 狐狸见钱逸群敷衍自己,心中不爽,暗道:“咱又不是你师父,有什么义务教你?”一念至此,便说道:“上山问你师父去。” 钱逸群听出狐狸言语中的不满,当下陪笑道:“等下小子给您准备一条烤羊腿。” 狐狸跳下床,道:“不用了,咱回张家去吃。对了,你拴在前院的那妞咱就带走了。” “妞?”钱逸群不太确定自己的想法正确,试探问道,“那头狐狸是母的?” 狐狸又发出一声怪笑,径自朝外走去。不一时,外面传来一声狐啼,宛如婴儿哭泣。很快就听到玳瑁高声喊道:“狐狸逃跑了!快抓住!” 钱逸群站在门口喊了一声,让玳瑁打开门,放两只狐狸出去。狐狸这种动物十分狡诈,未必会信任同类。钱逸群对于披着狐狸毛皮的白泽能不能把上狐妹深表怀疑,不过这已经不是需要他考虑的问题了。 “少爷,”钱卫在钱逸群身后低声叫了一声,“我还能做人么?” 钱卫年过半百,本来就是阳气衰败。他又是个狱卒,整夜整夜呆在yīn森cháo湿的地牢里,白天在家睡觉,早就yīn盛阳衰。被魅灵一附体,自然就成了“鬼”。 钱逸群倒不需要等到上山去问铁杖道人,这种养生壮阳的问题,直接请教吴有xìng不就行了么? 第七十五章静气临事 陈象明早上进了书房,李师爷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昨晚木渎张家被白莲教邪徒纵火,烧毁了好几间屋舍,都是互不接连的,可见纵火犯多处点火,十分可恶。 如今山陕闹贼,其中夹杂了许多白莲妖人,再加上天启二年的白莲盗首徐鸿儒谋反,各地守臣已经视白莲如洪水猛兽一般。江南税田闹出这等幺蛾子,没人能坐视不理。 “东翁,”李师爷怀着一份帖子,颇感棘手,又说道,“张氏还有一份密贴差人送来,说是只有东翁能看。” 陈象明冷哼一声:“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何以如此猥琐貌?你拆来读与我听。” 李师爷也不坚持,取出禀帖,先道:“帖上题款是:同修士子张文晋拜谒醉花庵门下先生陈。” 陈象明脸sè变得十分难看。他身为进士,又是一县之尊,张文晋竟然以同辈礼致帖,实在是狂妄。然而若以秘法修行来论,张文晋是孙阁老的弟子,还真挑不出什么礼数来。 李师爷顿了顿,知道自己过了今天再不能装傻充愣,对于许多隐秘事当做不知,暗中叹了口气。 “张某拜致丽南兄阁下,”李师爷清了清喉咙,读道,“昨夜……” “拿来我看。”陈象明出声道。他隐隐觉得昨夜事颇为蹊跷,自己白天刚让钱逸群去偷米芾研山,下一步棋还没动,张氏那边就遭了白莲贼匪。莫非是钱逸群动作太快?他倒是巴结。 李师爷松了口气,将帖子双手奉上。 陈象明一目十行,几个呼吸间就将信看完了。这信里果然说钱逸群勾结匪人,假借办案之名行凶顽之事,杀了沧州戴氏子,并张府仆从十余人,凶残至极,令人发指。信中末尾又说戴世铭是孙阁老的弟子,张氏已经致信běijīng,通报噩耗,请陈丽南先拘禁钱逸群,不叫凶手逃亡。 “钱逸群呢?”陈象明见钱逸群没有落在张氏手里,心中已经定了一大半。他抬头看了看书案右边墙上的竖轴,上书篆隶:非静气无以临大事。 这卷竖轴是他赴会试时,师父王士骐送他安心的。轴上并没有落款,只有一方“觚不觚”的闲章。这闲章是他师祖王世贞撰写《觚不觚录》时刻的,除了赐家中子侄字书上用过几次,再没流传出去,不为外人所知。 ——师祖这篆隶果然有文征明的残韵。 王世贞在士林之中有三绝:文章、藏书、鉴藏字画,本人的书法倒不被世人所重。他在篆隶一道极推崇文征明,对前代书家颇有鄙薄。故而他自己的字写出来也很有文征明的味道。 陈象明看着那副静气书,心头放空,呼吸绵绵,好似老僧入定。 李师爷知道陈象明有看字静心的习惯,束手站立一侧,不敢说话。 过了良久,陈象明从鼻腔里发出嗯地一声,李师爷方才凑前道:“早间钱大通报说:钱逸群彻夜办案,受了些皮肉伤,今rì请休。” “唔……”陈象明点了点头,又瞟了一眼那副字,脑中突然一亮:文伯温与我相交不假,周务德又与北地豪门多有走动,两人也都是卫道之士,何不让他们一起来,也免得我落下包庇下属的恶名。 想到这里,陈象明便让李师爷拟了两张请帖,派人送去文、周二府。 周正卿、文蕴和收到这火烧眉毛的帖子,急匆匆赶到县衙,陈象明已经在花厅里排下了水果茶点等他们了。 三人甫一坐定,陈象明便将张文晋传来的帖子给二人看。 周正卿扫了两眼,惊呼道:“钱逸群杀了戴世铭!” 文蕴和心道:你之前结交钱逸群不遗余力,现在看你如何是好。他心中存了这么个念头,不禁有些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意思,也不多言,只听周正卿与陈象明说话。 “好在人没有落在张府手里。”陈象明道,“听他父亲说,此刻正在家里呼呼大睡呢。” 周正卿皱了皱眉头,道:“这、这、这该说艺高人胆大么?杀了戴世铭还像没事人一样?” “他怕什么?”陈象明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即便běijīng那边今rì便派人来,这两千里路再快也要走个十天半个月。” “陈县尊怎么说?”周正卿看了一眼文蕴和,见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便先探探陈象明的口风。 “祸不及人家眷,”陈象明先定了个基调,“至于钱逸群,看谁能护得住他了。”他原本就想借张氏之力压迫钱逸群,使钱逸群变成钱一刀——他手中的一把刀。没想到钱逸群竟然把事情搞得这么大,现在就连他都有点压力了。 周正卿心道:眼下戴家子弟多有人在陕西剿贼,还有人在辽东助守。皇帝去年一连廕了戴家子弟三个锦衣卫佥事、两个同知,势头正盛。更麻烦的是,戴世铭本人被孙承宗收纳门下,往来奔走多为人所知。现在戴世铭身死异乡,孙阁老也是不得不问的。 文蕴和听陈象明这么说,颇有种“谁扛下来,小钱就是谁家人”的意思。这时候就得看家声了,若是家门根底浅薄的,谁敢为了一个钱逸群得罪孙承宗和戴氏?文蕴和细细思量,觉得有些不值,打定主意不开口。 “既然二位仁兄都不开口,那我倒是要说一句。”陈象明道,“钱逸群秉公办案,不该无辜受责,我要主持这个公道。” 二人看着陈象明,心道:你这是要自己上了,以王家的声望倒是的确没什么问题……你找我们过来却又为何? “只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陈象明继续道,“有些话还要请二位兄台说出来才好。” ——原来是请我们来敲边鼓! 周正卿文蕴和连连点头,算是知道了陈象明的意思。这事既不会为自己家门树敌,也能在陈象明、钱逸群面前讨个好,何乐而不为? 陈象明见二人一口应承,心中快意,好像钱逸群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也不急着办公,只是留二人在府中用饭,然后又喝茶论道,消遣秋乏。周正卿和文蕴和都在心中盘算,肯定不能白卖这个好处,只是不说出口。 眼看过了申时,周文二人从县衙告辞出来,各自都说要回家用功,也的的确确往回家的方向走了,绕了一圈之后却在钱家大门口又碰到了。 “我行到半路,觉得回家无趣,便来探探钱九逸的伤势。”文蕴和颇为矜持,对周正卿解释道。 周正卿一笑:“某也正是此意,你我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哈哈哈。” 当下自有仆从上前叫门,玳瑁认得周正卿,连忙先将客人迎了进去,自己跑后面去找少爷通报。 钱逸群刚送走了狐狸,还待修养,同时也要考虑一下张家后面的动作如何应对。他倒不担心自己,只要有高仁和铁杖道人护着,十个张家都奈何不了他。然而他钱逸群可不是光棍一条,近的有这一家六口,远的还有偌大一个宗族。若是因他而被迁怒,自己实在不知如何自处。 正思索间,只听到玳瑁进来禀报:周、文二位公子来了。 钱逸群长出了一口气,道:“我这就去。”说罢,翻出一身衣服换上,将《百媚图》和命主骨锦囊随身带了,信步往堂屋走去。虽然身上创口扯着疼,心中却颇为轻松。 到了堂屋与二位贵公子见礼完毕,钱逸群随意坐了陪座,皱起一张脸道:“幸得二位哥哥前来,小弟真是寝食难安啊!” 周正卿笑道:“你现在难安了,杀戴世铭的时候怎地不难?” “当时xìng命相搏,一念之差便身首异处,务德兄真是说笑了。”钱逸群连连摆手道,“戴老师受人蒙蔽,以为我是贼匪,下手可没留情。”说着,将身上创口一道道数给二人。 文蕴和见钱逸群面乏血气,的确是受了伤,不过再他的jīng神朗健,估计伤势也重得有限。因道:“戴世铭也是河北名家,没想到死在九逸兄手下。九逸兄大涨我吴人意气啊!” “我也没讨到好,若不是吴神医救治,恐怕现在早就躺在床上等死了。”钱逸群摆了摆手,将自己说得可怜一些,也好为等一会开口求庇护铺铺底子。 周正卿往前探了探身,似笑非笑道:“九逸打算如何应对戴家的报复呢?他们只知道戴世铭死在你钱九逸手里,可不会问为什么。” 文蕴和也饶有兴致地看着钱逸群,想看他怎么说。 “我愿意孤身与他们讲理……”钱逸群心道:戴家要是有种就上穹窿山来找我!他又道:“他们若是敢对我家人下手,我就让他们满门赔命!”说着话,钱逸群双眼一眯,杀气凛冽,就像是真跟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周、文二人面面相觑,连忙道:“不至于,不至于。” “现在自然不至于,”钱逸群收敛杀意道,“我家除我之外共有六口,戴家有多少人?恐怕不止六口吧。” 二人心道:戴氏一个偏房远支都不只六十口! 第七十六章背靠大树好乘凉 “他们总有落单的时候,到时候被我抓住一个就杀一个,看他们能撑多久。”钱逸群恨恨道。 周正卿开始也为钱逸群这杀意刺激,冷静下来一想,却暗觉不对:钱九逸乃“猝然临之而不惊”之人,心思缜密,怎地现在却像是个莽夫?其中必有缘故,我且看他如何说。 文蕴和对钱逸群的了解不似周正卿那么深刻,当下道:“九逸兄,现在还没到那地步。咱们总得先保全家人才是正道,报仇之事已然下下之策了。” “还请伯温兄教我。”钱逸群等的就是这句,干净利索地将文伯温套住。 周正卿暗道一声“好险”,好整以暇盯着文蕴和。 文蕴和也是极顶聪明,一想便想通了,暗中不爽,脸上堆笑道:“九逸放着自家的大树不靠,还要我来说么?” “自身?”钱逸群一愣,“我哪有什么凭恃可言?” 周正卿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钱逸群时的情形,那时陈象明要让钱逸群进来,被文蕴和拉住问了一句:“可是武进钱氏?”当时只顾着先出去见见一鸣惊人的钱少侠,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却内有chūn秋。 “你家可是武进钱氏?”文蕴和果然问道。 “这倒不知,”钱逸群有些尴尬,“我大父不是长房,年幼便来吴县当差。我们也只有祭祖、探亲才回胥口老家。” 文蕴和笑了笑:“现在谁还在乎血脉之说?我有条路指给你,不知尊意如何。” “伯温兄请说。” “与武进钱家联宗续谱,保证没人敢动你家人。”文蕴和道。 莫说钱逸群不懂其中关节,就连周正卿也好奇了。他问道:“若说与常熟钱氏续谱,总算还有钱牧斋,武进钱氏有什么人?” 钱逸群一听“钱牧斋”的大号,脑中登时跳出一个干瘪瘪的老头模样。 钱牧斋便是钱谦益,字受之,万历三十八年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也就是人称的探花郎。他也的确名副其实,在花甲之年娶了二十三岁如花似玉的柳如是。 甲申鼎革之变时,钱谦益开城门投降满洲豫亲王多铎,又率先剃发异服,不肯投河全节,为后人所不齿,所以后世名声不好。 一想到“头皮甚痒”和“水太凉”的典故,钱逸群便有些犯呕。虽然现在的钱谦益还是江左名家、诗坛盟主、东林领袖……但这位最终录名《贰臣传·乙编》的本家,着实让钱逸群不愿前去勾搭。 文蕴和不屑道:“钱牧斋得罪了温相公,从礼部侍郎位上去职,至今闲住,能有什么庇护?” “那武进钱氏有何俊杰可以托庇?”周正卿再问道。 文蕴和故作深沉一笑,看着钱逸群道:“因为今年八月中有钱氏宗亲大会,轮到武进钱氏主持。” 江南钱氏都以吴越王钱镠为始祖。这位吴越王割据两浙,统领江南十三州,后来顺应大势,投降了宋太祖赵匡胤,使得江南不受兵戈之苦。更使得钱氏子孙得以在江南开枝散叶,才人辈出。 胥口钱家祠堂里,也一样供奉钱镠为始祖。不过宗亲大会就像是后世的同学会,一来套近乎好有个照应,二来炫耀自家英才俊杰。胥口钱氏二者皆无,就算被人邀请也只是做个陪衬。 “今年浙江钱氏也要参加。”文蕴和道,“我年初刚拜访了武进启新公回来,故而知道。” “浙江钱氏……”周正卿缓缓点头,面露不愉,“缘来是想靠绪山先生这颗大树吧?” 钱逸群总算是纯种的文科生,眼前一亮:“钱绪山先生!”不过暗暗一算年代,不由失望道:“应该去世了吧……” 钱绪山,名德洪,号绪山,浙江余姚人,为王阳明先生弟子。阳明先生征广西时,钱德洪主持王学讲席,人称教授师。 嘉靖十一年中进士后,钱德洪在京任职。嘉靖二十年,因抗旨入狱,在狱中仍学《易》不辍。他终年七十九岁,在野三十年,无一rì不讲学,开导后进学子无数。可以说,他在阳明心学中的地位,就如迦叶、阿难、富楼那在佛教中的地位一样。 即便他离世六十年,其子孙弟子,门生故吏,仍旧是一个让人仰视的庞然大物。 “只要联上宗谱,一笔没有两个钱字,谁还敢对你家人不利?”文蕴和道。 常言道:罪不及父母,祸不延妻儿……纯粹是误导。 寒家子得罪了高门豪族,举家破亡无立锥之地比比可见。只有家声相当,门第相若,才适用“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通则。文蕴和建议钱氏联宗,正解了钱逸群的后顾之忧。 钱逸群起身朝文蕴和打躬道:“此番要劳动伯温兄了,只是不知该准备些什么。” “不过是跑一趟腿,打声招呼的事罢了。”文蕴和大笑,上前扶住钱逸群道,“下面的事,交与几个清客去做便是了。修撰族谱总比科举简单吧。” 钱逸群心道:对你来说的确只是动动嘴的事,但我却不能平白受你这个恩惠。该怎么办呢? “九逸打算如何谢我啊?”文蕴和貌似玩笑道。 钱逸群见文蕴和自己提出来了,也玩笑道:“我这儿的东西哪一样值得你文大公子惦记?弗若钱某以身相许吧。” “妙极妙极!”文蕴和抚掌大笑,“周务德,你可是见证,rì后钱九逸就是我的人了。” 周正卿一脸尴尬,撇嘴道:“你们好端端地开这种玩笑,真是俗不可耐。”他又正sè道:“九逸兄,联宗续谱不是小事,若伯温真个为你办成了,你的确需要谢他。” 钱逸群没想到文蕴和打蛇上棍,差点把自己坑进去,还好周正卿会说话,把这一节圆了过去。他道:“昨rì碰到高仁高老师,他让学生从穹窿山铁杖道人修行,恐怕要离开一段时rì。若是伯温兄等得起,待钱某学有小成,愿为文兄效命三次。伯温兄以为如何?” 文蕴和原本听了周正卿的话颇为不喜,暗怪他坏了自己好事。听钱逸群一说起“高仁”,心就已经被揪住了,再听到“铁杖道人”的名号,脑袋轰然做声,空无一物。 周正卿也瞪大了眼睛,期期艾艾道:“铁、铁杖道人?他是穹窿山上真观的?” 钱逸群暗中咦了一声,大为不解:看他们这般反应,这为铁杖道人的名头貌似很大啊……没道理没道理,铁杖道人名头这么大,怎么周正卿反不知道他是上真观的修士? 文蕴和才品味到“效命三次”的话头,连忙道:“没想到九逸竟然有缘拜入铁杖道人门下,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愚兄不敢狂悖,这‘三命之约’实在不敢当。若是rì后有缓急之事,九逸能施以援手,我文氏上下都感念不尽。” 钱逸群心中一喜:看来这回真是走了鸿运!只知道铁杖道人是个高人,却没想到高到了让人倒头便拜的程度! “还是三次的好,”钱逸群道,“家严家慈,并及小妹,一人一次。伯温兄不用与我客气。” 三次当然比一次要好,文蕴和也不推辞,脸上沾沾自喜。 周正卿心中却道:你早些说是铁杖道人的弟子,借给戴家一百个胆也不敢找你父母的麻烦……白白让文伯温捡了便宜! ——是了,冯梦龙《墨憨斋志异》的事该着紧办下来,把钱家捆与我周家捆在一起。 周正卿心中暗道。 第七十七章且随缘去 钱逸群见识了铁杖道人的江湖地位,自然越发上心,在家斋戒沐浴。他又从母亲那里借了《太上感应篇》、《玄门rì诵早晚课》、《立教十四论》等诸多道家基础经论恶补,以免上山之后犯常识错误,丢人现眼。 钱母知道儿子将上穹窿山修行,也是十分欢喜,带着小小为儿子准备rì常需要的衣被用具。 钱大通自从见识了儿子的“仙术”,好像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不意外。只是从老家子侄辈里选了个恭顺老实的,递补钱逸群留下的公务员名额。 玳瑁为钱逸群跑了一趟绮红小筑,告知徐佛和李贞丽自己要入山修行,传授剑术之事暂缓一二。李贞丽很豪爽地给了玳瑁两钱银子,只说:“知道了。”并没有其他表示。 陈象明从周正卿口中方才知道钱逸群辞职上山的事,心中大骂周正卿、文蕴和两个“贱人”不当人子!对于自己计谋落空好不胸闷,直在书房里面对师祖的静气书一天一夜方才吃下一碗粥。 想陈象明戴了绿帽子不过才怄气半天,这次的打击竟然比他戴了绿帽子更大! 唯一能够让陈象明自我安慰的,恐怕也只有穹窿山属于吴县管辖,钱逸群还是他治下之民。 即便身在方外,也还是民。 想通了这节,陈象明也想法找补,派了李师爷带上一份礼物前去探望,对于钱逸群的公忠尽职大力褒奖,顺便将行文吏部替补经制正役的事也说妥了。 只不知是何缘故,周正卿与文蕴和不约而同地将铁杖道人的事藏诸心下,没跟任何人说起。钱逸群原本还生怕走漏消息之后,自家门槛被人踏破,谁知过了三五天,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其中人心曲折更是他难以理解的。 文蕴和是亲自去了武进,又派人往来胥口钱氏宗族,尽心尽力办联宗续谱的事。 钱逸群很少参与宗门事务,总以为这事就是两家人坐一起聊个天就搞定的,其实内里各种环节,查阅族谱,寻找宗亲见证,探寻迁徙路径的遗址,步步行来都要银钱开道。几rì功夫,这花下去的银子就如流水一般,都是文蕴和打点。 钱逸群宅在家里,一边养伤一边养身,每rì功课不殆,从父亲口中也听说了联宗续谱的事,对文蕴和颇为感激。不单纯因为眼下的庇护,但凡能与豪门大族联宗,rì后子孙读书上进都有很大的助益。 人人都以为科举很公平,只要读书好就能改变门庭。 其实不然。 即便生而有知如钱逸群者,如果不是生在豪门,也只能去乡里学馆启蒙。那些启蒙老师自己最多是个生员,一知半解者十之仈jiǔ,充其量是教会孩童识字罢了。 只有豪门子弟,往来皆是鸿儒,所见所闻都是高见卓识,自然格局不同凡响。尤其儒家常以微言大义名世,大儒可以做到字字皆有根据,句句皆有圣人之言。哪里是乡野竖式能够比拟的? 故而豪族累有进士,寒门之中能侥幸中举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以后我钱家也要多几个进士,才不至于被人欺负。”钱逸群听了父亲与他说族里的事,由衷感叹道。 “文公子如此着力帮忙,都是我儿的功劳。”钱大通喜洋洋道,“如今我儿脱了籍,为父也不会吝惜这个典史,rì后我孙儿也可以科举晋身了。是了,你三叔公说要来看看你,我怕耽误你功课,没敢回话。”钱逸群虽然还没上山,但在族中已经被视作神仙一般人物。谁都知道,这次武进钱氏肯垂青联宗,正是因为玄名在外的钱逸群。 其实钱大通对儿子的功课并不担心,他只是不愿意把有限与儿子相聚的时间用在旁人身上。别的且不说,现在家里晚上开饭的时间都越来越早,吃饭时间越来越长。都是因为家人知道钱逸群上山之后便聚少离多,乘着眼下多些团聚共餐的时候。 钱逸群道:“这些亲族无非是看我们家给他们带来了好处,我也懒得见他们。他们若想谢,直接找文蕴和去就是了。” “一脉血缘,我儿怎么亲情如此淡漠?”钱大通一时心如针扎。 “唔,儿子要离开家里,心中不舍,一时不耐烦,胡乱说说。父亲切莫生气。”钱逸群吸了口气,知道自己又犯了忌讳。此时人将宗族事看得比天还重,正所谓:山河可破,皇帝可死,宗族香火不可断! 钱大通闻言,转而想道:人说太上忘情。我儿是有大机缘要成仙的人物,自然与我等俗人不同……唉,为何偏偏是我儿呢? 一者希望儿子能够成仙得道,福泽九祖七孙;一者又割舍不下父子情深……钱大通举筷难下,一时喉头哽咽,心中千言万语都堵着吐不出来。 钱小小却想到这种一家人围坐共餐是吃一次少一次,不由眼泪在眶中打转。她怕人看见,急忙端起饭碗掩饰,那泪珠却啪嗒啪嗒落在了碗里,送进口中果然是苦咸滋味。 反倒是钱母最为淡然,她由衷觉得儿子能够有此法缘可谓祖宗庇佑。而且穹窿山离家又近,想念极了只需跑一趟便是,有什么妨碍?再者说,儿子只是入山修行,出师之后自然下山,又不是要一辈子守在山上。 一家人正各怀心事,突然听到大门外飘来一个轻灵高远的声音,呼喝道:“钱逸群,且随我走。” 钱逸群听到这声音,原以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此刻心情却沉重起来,直对自己说了好几遍“求仙问道,庇佑家人”,方才捡起近rì功课,施施然起身,退后一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孩儿不能尽孝二位大人膝下,惟有神前祝祷,愿二位大人福寿永康,愿吾妹得归良家。” 钱大通本想关照几句,此刻也说不出话来,只会说:“起来吧,起来吧。” 钱母原本还自为能够淡定送儿子离家,刹那之间却鼻头发酸,只是朝儿子点头。 小小也跪了下来,抽泣道:“哥哥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父母家里,你若得空记得写信回来。” 钱逸群重重点了点头,扶着妹妹站起身,道:“那儿子便去了。”说罢转身出了饭厅,径自回屋里。那边东西已经准备妥当,钱卫背了更换衣物并一应被褥铺盖,只待出发。 钱逸群背起一个新作的竹箧,里面装了百媚图、命主骨、天命丹、寻鬼司南、破财落宝铜钱,又用赢来的银箱装了苦尘送的芬陀利华,一家一当全都放在了竹箧里。 竹箧看似笨重,其实分量不重,上面可以插遮幕,累了还可以客串凳子、书桌,是书生出门的必备装备。钱逸群的竹箧是来顺做的,玳瑁他娘给缝的厚厚背带,双肩背起没有丝毫不适。 “我们走。”钱逸群对钱卫道。 钱卫终于可以摆脱藏在床底的生活了,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紧随钱逸群身后。 一家人站在前院里,看着钱逸群翩翩出来,目光恳切。又见钱逸群身后的被褥铺盖悬浮空中,以为是少爷的神仙术,又不免惊羡。 钱大通是知道钱卫的,只是在铺盖路过的时候连声道:“要顾好啊,要顾好。”一旁不明真相的钱小小只以为父亲是在叮嘱哥哥,却不知道这是说给钱卫听的。 铁杖道人在门口已经等了半天,不见烦躁。他看了看钱逸群身后,并未有任何惊讶,像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钱逸群也没解释,落后半步走在铁杖道人身侧,往城门走去。他觉得背后火辣辣的,知道是父母家人必然在门外目送,本想回头看一眼这座自己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屋舍,脖子却僵得没法转动。 铁杖道人身着大袖道袍,腰间系了一条三sè编带,足下一双皂面白底的方口靴,步履翩翩,颇有轻灵飘逸之姿。他又从袖中挚出一支通体黝黑的长杖,足有齐眉高度,叩在青石板路上金石交鸣,如罄如铃,正是别号“铁杖”的来由。 吴县的城门像是故意为他们留下了一条缝,也没有值门老军把守。二人穿门而过,就像是走自己家大门一般。铁杖道人没有乘舟坐船的打算,沿着路径直往光福镇走去。看他的意思,这六十里路是打算步行了。 钱逸群想想自己这次是真的踏上了修真之路,心中激荡,足下生风,恨不得当即就飞到穹窿山。在他想象之中,穹窿山上必然高士如云,简牍如林,自己白rì受高人传授秘法,晚上刻苦攻读,必然勇猛jīng进,一rì千里……等到天下风起云涌,自然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做着这般美梦,钱逸群也不觉得前路艰难了,吴县的城墙已经消失在身后地平线,前面有片黑蒙蒙的山影,穹窿山正隐在其中。 (第一卷吴县小生终) 第一章好!走!修! 江南官道上,往来商旅越来越少,可见北边的状况越来越糟糕。 一群大雁越过千山万水,赶来江南过冬,发出嘹嘹鸣叫,响亮而悠长。头雁看到下面尚未完全转黄的芦苇,压低了身形,寻找今rì栖息落脚之处。在一条褐sè的土路上,三个移动飞快的黑点吸引了它的注意,差点被勾带着飞错了方向。 头雁不满地嘹嘹两声,在空中打了旋,方才看清那是三个疾行赶路的人。 那三人也听到了雁鸣,抬头看了一眼。 其中一个道人装束的中年男子叹声道:“今年不过八月,大雁已经到了江南,看来北方早就冷了。”这男子步履矫健,手持一杆黝黑铁杖,时不时顿地作响,正是世间多为人称道的铁杖道人。 铁杖道人身边的两人,自然就是钱逸群与他的仆从钱卫了。 钱逸群也看了一眼大雁,只觉得头晕目眩。他很遗憾自己嘴贱,问这位铁杖先生会不会缩亩成寸的法术。更遗憾铁杖先生竟然直言说“会”,并且还友善地问“是否愿意试试?” ——试试就试试,还能早些赶到穹窿山。 钱逸群心里当时乐开了花,浑然忘记之前自己还沉浸在离家的愁绪之中。 铁杖道人二话不说,捏诀施咒,三道灵光笼罩三人头顶,化作光尘融入空气之中。 钱逸群走了两步,果然脚下生风,两旁景sè匆匆过目,迎面秋风清凉激爽,整个人都愉快起来。 “缩地术自然不能真的缩亩成寸,不过却能加快步伐,是道人赶路常用的法子。”铁杖道人细细解说道,“北宋末年有神行太保戴宗者,以符咒诀并用,可以rì行八百里。” 钱逸群点了点头,嘴里开始涌出口水,胁下隐隐作痛。他很想停下脚步问个清楚,怎么自己才走了不过百来步就有这种反应,莫非是缩地术的副作用? 铁杖道人看出钱逸群的念头,伸手在钱逸群身后推了一把:“不要停!” ——不要停?根本就是停不下来! 钱逸群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双腿却像上足了发条,机械地大步迈动。肺里的空气很快就被抽空了,整个胸腔就像火烧一般。他回头看了一眼钱卫,兀然发现钱卫竟然没事人一般,悠哉哉跟在后面,既不落后,也没他这么大反应。 “老、老师……”钱逸群拼命喘息道,“为、为什么……”他指了指钱卫,眼中露出不甘。 铁杖道人头都没回,随口答道:“因为他有诀法加持啊。” 钱卫也发现了钱逸群的异象,好奇地打望着。 钱逸群双手急摆,扩充胸腔吸入的空气,勉强道:“那、那为什么、我没有……” “他不求仙问道,”铁杖道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也不求么?” 钱逸群口鼻呼吸,已经没法说出话来了,只得拼命走着。 所以当铁杖道人在感时伤秋、为北方担忧的时候,钱逸群根本无从兴起慈悲情怀。他只希望这种折磨能够早点结束。 “你还记得杀戴世铭的手法么?”铁杖道人荡开一笔,突然问道。 钱逸群点了点头。怎么会不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面临生死关头,每个细节都牢牢刻在脑中。 “那签子刺入喉下,其实是窒息而死。”铁杖道人这些rì子打听了许多消息,由衷发现自己小瞧了这个学生。 钱逸群又点了点头,表示知道。这点生理常识他还是懂的,反倒是奇怪作为古人的铁杖道人怎么会这么内行。 “杀人者人桓杀之。”铁杖道人正sè道,“你若是不体验一下这种痛楚,势必会变得视人命如草芥。” 钱逸群一手按住胸膛,好像希望能够用手压下胸口剧痛,口角已经流出了一条晶莹的垂涎。带着咸味的鼻水也克制不住地流了出来,从嘴唇挤了进去。 “你杀文氏的三个仆从,可生悔恨之心?”铁杖道人问道。 ——悔恨毛!那种土鸡瓦狗一般的东西,杀了便杀了! 钱逸群顾不上形象,抹了一把口鼻,从口中吐出一个“没”字。 “哈哈哈,”铁杖道人大笑起来,“你倒是敢作敢当有一说一,现在是不是对我心存怨恨?” “没!”钱逸群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口水已经跟着喷了出来。他越来越觉得胁下疼痛难耐,不过双腿却像是变成了人家的,甚至快步跑了起来。 “我若是要杀你,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你可觉得可怕?”铁杖道人铁杖顿地,发出一声闷响。 “不。”钱逸群摇了摇头,恨不得一头栽倒,内中的灼烧感已经蔓延到了整个腹腔。 “是的,你自然不怕。”铁杖道人说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但你可曾想过,我为何不杀你?” 钱逸群已经没法说话了。他只看着两旁田亩树木朝身后飞去,恐怕跑得和奔马一样快。虽然奔若骏马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能力,但这种跟马一样大的消耗却没有马的高强体能,实在比一刀杀死更痛苦。 “因为有‘道’这个东西存在。”铁杖道人自己答道,“天地之间的万物,都走在一条道上,若是走偏了,便要遭殃,此所谓失道。只要大家各行其道,这个天下生死交替,自然而然,万物具足。那文氏仆人辱骂你,是他们失了自己的道,但你动辄杀人,难道不是失道么!” 钱逸群连连点头,心中恨不得痛哭一场:这位老师明显是在整治自己啊! 只听铁杖道人又好整以暇说道:“那个老鸦说你天赋异禀,是修玄术的好苗子,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钱逸群甩甩头,发髻散乱都顾不上了。秋风微冷,激得他身上毛孔收紧,体内的热气散不出来,由此更加痛苦。明人不喜运动,尤其忌讳剧烈运动。钱逸群的身材一直很标准,所以也没想过锻炼……此刻总算尝到了苦头,又像是回到了上辈子跑三千米的时候。 “道无术不显,术无道不存。”铁杖道人说得云淡风轻,就像是在闲庭信步中淳淳教诲弟子。他道:“玄术修行并不比正法修行差一等,但是因为许多玄术修士失了道,行事偏颇,乃至于自甘堕落,故而被正法修行之士看不起。你也有这个苗头,好勇斗狠,冲动行凶,只觉得有了力量便要用,老子天下第一,是否?” “我错了……”钱逸群硬憋出三个字。 “你没错。”铁杖道人摇头道,“你这不是错,只是缺人引导罢了。” 钱逸群眼泪都下来了:这尼玛什么人xìng啊!我都认错了你还不放过我! “我并不乐意折磨你,”铁杖道人道,“我不给你说什么戒律清规,但你得记住三件事,否则我也引不了你。” “老、老师请说。”钱逸群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歪头咧嘴。 “第一,杀人之前先问自己一句,此人能不杀否!” “好!”钱逸群紧压着铁杖道人的话头应承下来。 “第二,一入道门深似海,进道有百神护佑,退道必遗祸子孙。你真要走否?” “走!”钱逸群心中暗道:不走岂不是白吃了这一路的苦头! “第三,大道修行举步维艰,三关九难八十一劫,一步踏错粉身碎骨。即便步步为营,仍旧有八百磨难万千诱惑,一旦失心永遭沉沦。你真要修否!” “修!”钱逸群吼道。 一音甫落,钱逸群脚下顿时一虚,自然张开手臂,就像是腾空而起,恍如驾雾。一股清气从涌泉而起,直通百汇,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尽皆沉浸其中,浑身暖洋洋松垮垮,无比惬意。 钱逸群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顿时上下交融,刚才的痛楚一扫而空。 “你可要记住刚才所立下的誓言。”铁杖道人面带微笑,“我师兄是个极有修为的。我不在山上,你便从他学,好生学,着实好生学!” 钱逸群重重呼吸了两口清气,总算恢复过来。这次真是只有脚下生风,没有五脏俱焚,千般舒爽,万种愉悦。再看铁杖道人,也不觉得他面目可憎了。 钱逸群沉声道:“谢老师指引。” 铁杖道人也不说话,伸出铁杖指了指前面官道上的一条岔路,乃是黄泥土道。从那土道蜿蜒而上的情形看,应该就是上山之路。在土道拐角处,隐隐约约露出一角飞檐。铁杖道人道:“那是山门。” 三人跨出几步,飞快之间便上了土道。铁杖道人撤了法术,道:“从这里起便是穹窿山地界,你rì后也要记得,凡是拜谒山陵,只能步行不可擅用玄术。一来是对主人的尊敬,二来也是敬畏山川神灵。” “是。”钱逸群连忙应道。 三人沿着这条黄泥土路上了山,拐过一道弯,果然见一座红柱黑檐的山门牌坊,顶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穹窿山”三个大字。 这山门牌坊虽然是四柱三门,也算得气派,可柱子上的颜sè褪得斑斑驳驳,显露出一副破败景象。 钱逸群看了这柱子,又看了看脱漆的匾额,心道:看来这上真观混得不怎么样啊! 第二章上山 铁杖道人在山门下站住脚步,仰头看着那“穹窿山”三个字,一动不动,好像心事重重。钱逸群不敢惊扰他,只是站在一旁。又过了良久,铁杖道人方才缓缓问钱逸群道:“这有三个门洞,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学生不知。”钱逸群道。 “这三门分别是无极界、太极界、现世界。”铁杖道人举起铁杖,一个个指点道,“当初我在这里玩耍,走旁边小路,避门而过。被师尊看到,他说:‘此子有跳出三界之心。’便收了我入门。” 钱逸群哦了一声,道:“原来老师也是同乡,却说得一口好官话,听不出乡音了。” “我游历天下,哪里的话都能说几句。”铁杖道人又咦了一声,道,“你倒真是出我意料,我还当你要说:‘我也避门而过’。” 钱逸群得意笑道:“老师那是无意契合,我若有心为之,动的就是机心了。” 铁杖道人奇道:“你居然也知道机心?” “那是自然。”钱逸群也是这些rì子读了不少母亲的道家经典,对于“清平地基”、“摒心绝虑”诸多概念颇有所知。虽然他不相信这种“清静无为”就能百邪辟易、灾障不干,但关键时刻拿出来讨个嘴乖还是不成问题的。 铁杖道人却真的松了口气,道:“所谓‘理上明心、事上见xìng’。你若是能懂得道理就最好,接下去只要慢慢用事来磨就是了。” “老师,”钱逸群问道,“这修心养xìng的法门,对咱们玄术修士有用么?” “怎地没用?”铁杖道人眉毛一挑,“我们能够立于天地之间,全靠心xìng把持,否则必坠入邪道。你想,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能害人,还是一个三尺小童能害人?” 钱逸群心中暗道有理。不说普通人,便是陈象明周正卿那类修士,自称卫道士,真要他们杀鸡都未必能成。这样战斗力不足五的渣滓,修心与否问题不大。反倒是自己修玄术,小雷光咒扔出去和手榴弹一样……若是心xìng很弱,的确糟糕。他现在想起自己当街杀死的那三个文氏仆从,隐隐有了些悔意。 “你上山之后,我师兄也会好好磨你,你可要忍住,时时牢记你答应我的三件事。”铁杖道人言道。 钱逸群点了点头,看了看这穹窿山,不过百丈,更无陡峭嶙峋之说。他道:“老师,咱们这就上山么?” 铁杖道人往前挪了一步,道:“我一上山必然被师兄留下,就赶不及去běijīng疏通了。你自己上去吧。” “老师要疏通什么?”钱逸群好奇问道。 “你杀了孙恺阳的门人,总得去打个招呼。”铁杖道人无奈道,“还是那句话,天道贵生,杀人前先想一想,可杀可不杀者总是留一条活路才好。” 钱逸群诺诺,道:“学生记住了。” 铁杖道人微微摇头。 时下有句俗语说:“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里面这个“衙”指的衙役,就是钱逸群这样的出身。可见这个职业固然让人羡慕,也着实招惹仇恨,其中的从业人员素质更是低到了“无罪该杀”的程度。 铁杖道人以为钱逸群出身如此,故而残忍好杀,眼下虽然点头承诺,终究本xìng难移。不过道人本就行的水磨工夫,哪怕顽石也要滴穿,并不会因此沮丧。 看看rì头将落,铁杖道人又给钱逸群讲了一些十方丛林的规矩,对于前辈道人的称呼,见了监院该当如何行礼,若是有人问他姓名又该当如何作礼答复……最后道:“我已经将你的身世秉xìng都写信送上了山,监院若问起来,你切不可隐瞒编造,否则便是大罪。” 钱逸群心道:你打听来的事难道就件件真相么?谁知道你听了哪些三姑六婆乱七八糟的空穴来风胡言乱语啊? “学生一定如实答复。”钱逸群硬着头皮道。 铁杖道人就算再能推衍,也无法读心,以为钱逸群真心诚意说出这话,倒也放心了。只是转念一想,山上rì子清苦,钱逸群又是个连奴仆都离不开的富家子,便又关照道:“我既然答应了那老鸦,总要言出必践。你若是在山上实在呆不下去,便在山下租间农舍,待我回来再慢慢教你。” 钱逸群心头一热,暗道:他倒不是真的撒手不管…… “谢谢老师,”钱逸群昂然道,“我既然发心修行,肯定不会半途而废!想当年我也是吃过悬梁刺股之苦。”他说的是自己上辈子考大学,铁杖道人却以为是他小时候有心科举,两厢倒是严丝合缝。 “上山吧,我看你过了铁竹亭再走。”铁杖道人点了点铁杖,柔声道。 两人虽然见面不过第二次,相处时间加起来不过个把时辰,却有些依依不舍的模样。 铁竹亭就在山门之后不过一里,沿着小路蜿蜒上山就能看到。 钱逸群与铁杖道人分别之后,心中颇有落寞之感,只顾着埋头走路。等他猛一抬头,眼前已经有了一座四角八柱的小亭。柱子都是生铁铸造,上有竹节形式,虽然没有匾额标明,一眼可知就是铁竹亭不差。 钱逸群进了亭子,扶在被人摸得通体发亮的黝黑铁竹上,触手冰凉。他站上石质栏凳,眺望山门,果然看到铁杖道人还站在那处,正朝他招手。见钱逸群也跟着招手,铁杖道人方才转身离去。 “老卫,我们走吧。”钱逸群直到看不见了铁杖道人,方才跳下石凳。 “少爷,要不要用些点心?”钱卫怕山上已经开过了晚饭,没有吃食。 钱逸群看看天sè渐暗,又觉得没什么胃口,便道:“不吃了,趁着天光未收早点上山吧。”今天他被铁杖道人那一通狂奔折腾惨了,两条小腿犹自发酸打颤,最好快些上去分配了宿舍烫烫脚就睡觉。 钱卫自然听少爷的吩咐,背着行李在前面开路。凡是哪里土虚、何处砖松,都要一一示意,免得钱少爷发生意外。 穹窿山并非终南秦岭那般人迹不至的野山,说起来在当下可算是旅游胜地,许多苏州人端午登高、平rì游冶,都会选择这里。故而山路早就已经被人踏平了,也有铺成的石板青砖,即便雨天也不甚难走。 两人上山没多久,就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两位施主……可是去上真观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童从后面的追了上来,跑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 钱逸群站定等他,看他胸口起伏喘不上气的模样,颇为感同身受。他道:“小道长可是叫我们?” “这山上又没旁人,自然是叫你们。”小道童倒是不客气,“施主可是姓钱?” “正是。”钱逸群现学现用,笑道,“敢问仙长尊姓大号。” “我叫陆小苗。”道童道,“赵当家让我在这里等你,没想到刚去林子里屙屎,你们便已经上山了。” 钱逸群见他天真烂漫,总算不怕上真观规矩太多太呆板了。他笑道:“那敢请小道长带路。” “就一条路,咱们直着上去就是了。”陆小苗说着,三两步已经跨到了钱卫之前。 钱逸群见他步履轻快,身形自然,估摸着是练过功夫的。陆小苗带着钱逸群两人,也不必像刚才那般冲刺,呼吸渐渐平稳,脸上的红cháo也消散了。从他圆圆胖胖的脸上看,上真观的伙食应该不错。 “钱卫,给他拿点心。”钱逸群叫道。 钱卫当即放下行李,翻出食袋,取了一个块巴掌大的枣泥芝麻饼,递给陆小苗。陆小苗看了看钱逸群,脸上登时笑开了花,接过枣泥饼,放进嘴里便大嚼起来。 小孩子待人对事没有成见,极易收买。一个枣泥饼还没吃完,陆小苗已经将钱逸群视作亲人了,也不顾天sè将暗,硬拉着钱逸群多走了十来步,去看三茅真君当年跪拜星斗留下的双膝泉。 双膝泉形似人的双膝跪出来的石窝,汩汩出水。山上道人编了个故事,套在了三茅真君头上,竟也有人真的相信。若真是真君跪出来的,那他身形恐怕得有两个刘宗敏那么大了。 “这泉里有一种石蟹,泡在酱油里,最好下饭。”陆小苗掬起一捧水,咕嘟咕嘟喝下肚子,咦了一声,“怎么今rì的水不甜了?” 钱逸群也跟着喝了一口,泉水清冽甘甜,颇有回味,当下道:“还是甜的,因你刚吃了枣泥饼,就尝不出来了。” 陆小苗长长喔了一声,道:“难怪老师父们说:高下相形,原来是见过了高的才知道的低的。我以前还只道这泉水是天下第三甜的东西呢。” 钱逸群敛容生敬。看来上真观果然高道坐镇,就连这种小童都能将《道德经》里的东西用在生活中,有所感悟。他拉着陆小苗的手,继续上山,边问道:“那天下第一和第二甜的东西是什么?” “嘿嘿,你不知道了吧?”陆小苗一脸神秘,“别说出去啊。” 第三章上真观 “绝对保密!” “陈伯给赵当家煮的水泡蛋是天下第一甜,”陆小苗忍不住道,“我偷偷喝过一口!” 钱逸群大笑:“那第二甜的呢?” “是北麓的拄杖泉,就在宁邦寺后面。”陆小苗道,“不过赵当家说,等闲别去那边,那里有两个和尚很讨人厌。” 钱逸群点了点头,问道:“赵当家是哪位啊?” 怎么这称呼听上去像是土匪山寨一样…… “赵当家就是监院师父呀。”陆小苗满脸优越感地看着钱逸群,“你不知道么?” “那不是该叫监院大师么?”钱逸群在陆小苗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记,“不尊师长。” “大家都这么叫。”陆小苗捂着额头抗议道。没走两步,他又叫了起来:“看,那就是半山泉,泉上那座便是得仙桥,你去走两趟吧。” 钱逸群顺着陆小苗所指一看,果然是见一道溪流从半山之中涌出,渐渐阔达,直至两丈来宽。道人们在上面架了两根原木,用绳索捆扎紧致,便叫做“桥”。 “过桥便能得仙,那仙也太不值钱了。”钱逸群一笑道,“咱们快些上山吧,天要暗了。” 陆小苗嘟囔两句,快步朝山上走去。 穹窿山古树参差,修竹成林,时而有倦鸟归巢扑棱声响,时而有泉水叮咚下落成雷。钱逸群走在山间,颇有出尘之感,心中暗道:这真是人间仙境,红尘蓬莱,若不是天下将亡,我便是在这里当一辈子的道士也没什么不好。 他此时身受自然清洗,恬淡道心萌发,对于红尘中的富贵荣华,瞬间就看得淡了。 三人又走了一程,只见大路旁出现一条羊肠小道。这小道两边有翠竹无数,长到高处,便弯腰相向,好似两个新人对拜天地,又好似拱门廊檐,将这小道上空遮蔽得严严实实。 钱逸群心中赞叹:这才是天地造化之路,只是不知道通往哪里去。 此时山上光线暗了,这羊肠小道看上去幽深莫测,颇为神秘。钱逸群也不敢乱闯,万一在山中迷路总是不妥。他又在脑中搜寻记忆,可惜上一次来穹窿山已经是十年之前了,脑中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也不知道当时有没有这条小道。 陆小苗见钱逸群停步,便道:“这是往茅蓬坞里去的,没什么看头,咱们快走吧,前面就是三茅峰了。” 钱逸群哦了一声,茅蓬坞他是知道的。因为当时年幼,家里人看得紧,没有去过罢了。 三茅峰是穹窿山的主峰,也是吴中第一峰。西汉初元年间,有茅盈、茅固、茅衷兄弟三人,在穹窿山修炼皆得道,人称三茅真君,建有茅君殿。到了汉平帝时,有道人在此正式修建了上真道院。北宋天禧年间,宋真宗下诏将上真道院改为上真观。南宋时又拓地八百亩为道产,一时兴盛。 在元末时候,上真观毁于战火。明初时重建,殿宇多达数百间,香火鼎盛,为江南道教第一丛林。然而两百年下来,曾经的辉煌已经远去,眼下的上真观大多破败,曾经的内院门墙已经成了大门墙,仅存三茅峰下的主体殿宇,至于其他别院、下院,早就被拆得痕迹都不留了。 钱逸群站在了上真观大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黑底金字的匾额,上真观的“真”字几乎但不可见。“观”字上还有被刮过的痕迹,或许有人以为这字是贴的金箔。门墙上的红sè涂层斑斑驳驳,褪sè不一,就和山门一样带着一股破败萧条。 ——真人修行不会在乎这些表象的。 钱逸群暗暗对自己说道,抬步便要往里走。 陆小苗已经叫了起来:“甄爷,甄爷!钱少爷来了。” 不一时,门后转出一个道士来。此人年约四十开外,蓄着小胡子,脸sè蜡黄,一身蓝sè道袍洗得泛白,不住拿眼打量钱逸群。 钱逸群记得铁杖道人交代的礼数,连忙上前稽首行礼道:“弟子钱逸群,特来求见监院大师赵真人,还请甄爷引荐。” 甄道士嗯了一声,又横眼看了钱逸群,转头对陆小苗做出一副凶狠狠的神情,道:“都敲过了静板,再叫就罚你跪香!” 陆小苗转身做了个鬼脸,不让这甄道士看到,又朝钱逸群道:“我先回去了,rì后有空来找我玩。” 甄道士在陆小苗的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道:“快走吧你。”他又收敛容貌,对钱逸群道:“眼下已经敲了静板,我带你去监院丹房,切莫高声。” 钱逸群颌首致意,不敢扬声。 观中敲了静板之后,所有道众便都在自己丹房修行,准备休息。各处殿门也都紧闭,只从门窗的缝隙中流露出一星半点的长明灯火。 甄道士带着钱逸群沿着门墙,穿过月门到了东面的别院,正是道士们休息的区域。前面的屋舍之中多是通铺,里面隐隐传来道士压抑的聊天声。越往后走地势越高,屋舍越小,却有矮墙、篱笆、灌木分割,住的是观中地位较高的道长。 监院的丹房在最里面,是一栋三间开面的大屋子。屋子已经靠着三茅峰,种了一片高大银杏树。前面有一方菜园,用青藤编成篱笆,做了个半腰高的柴扉,打理得干干净净,颇为不俗。 甄道士站在柴扉外,轻轻拽了拽门上不起眼的麻绳,不一时便有个十六七岁的道童小步疾走出来,开了柴扉:“甄爷,可有事么?” “赵当家关照的那人我领来了。”甄道士对那道童倒是客气,也没托大。 “辛苦甄爷,我带他进去就是了。” 甄道士点了点头,打了个稽首,转身便走。 那道童借着最后一点微光打量了钱逸群一番,道:“我是赵当家的侍者,名叫随风。” “在下钱逸群。”钱逸群道,“这是我家长随,钱卫。” “你先随我进来,让他在门口等着。”随风道。 钱逸群当下脱下了竹箧,揉了揉肩膀,活动经脉,跟着进去了。 随风推开正门请钱逸群进去,原来里面还有一道内廊。监院的丹房处在正中,却是房门紧闭。左右耳房是侍者的卧室和杂物间。 “老爷正跟人说话,你且等等。”随风道。 钱逸群正要答应,只听到屋里传出一声问话:“谁在外面?” 随风躬身对门,朗声道:“秉老爷,是吴县钱公子到了。” “这么晚才到,真当自己是豪门贵戚么!”监院说得中气十足,暗含威严。他又道:“让他进来。” 随风这才推开门,侧让一旁,道:“师父让公子进去。” 钱逸群心道:我听到了!我还听出这牛鼻子老杂毛不怎么欢迎咱! 第四章狗屁监院 钱逸群进了门,见室内倒是宽敞,偌大的丹房由一面花板格成两间。外间高悬一个“道”字,字下是一张供案,上面檀香正浓,两边高烛通明。 案前有一方蒲团。蒲团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老道,一脸横肉,耷拉着眼皮,眼圈乌黑,一抬眼一说话便挤在一团,好像人人都欠了他百八十吊铜钱。这老道看了一眼钱逸群,就像是看一坨排泄物,指了指屋角,示意他先战过去。 钱逸群心中不爽,却想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挪步过去。正好可以看见这监院老杂毛左手边跪坐着一个年齿更长的老道士。 那老道士头发已经全白了,却不是令人钦羡的皓白长发,反倒有些营养不良的干枯。他脸上皮肤松弛,包着骨头,额角颧骨都是老年斑,也不知道真实寿数到底几何。 吴中山水养人,道士又多惯常养生,年岁过百者并不罕见。钱逸群不知道这老道来路,只觉得这干瘪的身体越看越耐看,总觉得生得极好,就该长成如此模样。反倒是再看监院杂毛那身赘肉,肚子隐隐隆起,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修行有成的道德高士。 “我每年每岁大把银子给你,亏待你了么!”监院一张臭脸继续对那老道士说话。 老道士垂着头,一脸虚心受教,也不说话。 “让你干点活有怎地?不过两三天便做得了的事,难为什么?”监院嘴皮翻动飞快,眼睛一斜,“明rì让你那徒弟过来开始干活,不得有误!听到没有?” “是是是。”老道士躬身拱手,连连点头。 “也不知道你怎么教的徒弟,竟然敢当面辱骂我!”监院吹胡子瞪眼睛,一个宽厚的肉下巴上下滚动,“回去要重重责罚他!” “对对对。”老道士连声应道。 “你打算怎么罚他?”监院缓了口气,问道。 “您说。”老道士头也不抬便答道。 “我说什么?那是你徒弟!你说!”监院气呼呼地撑着膝盖。 “弗晓得。”老道士总算抬起了头,看了一眼赵监院,悠悠道。 钱逸群看着这老道人认真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就想笑。 “打他板子!罚他跪香!打扫茅厕!还有山后五亩菜园子给我翻出来!”赵监院扬高声响,忿忿道。 “好好好。”老道士丝毫没有讨价还价,一口应承下来。 赵监院见他要起身,又道:“别急走,还有事呢。”说罢,他抬头望向钱逸群:“你过来。” 钱逸群上前走到监院面前,稽首行礼。监院脸上一副厌恶,道:“我收到何守清的信了,真不知道他脑子里怎么想的,一介贱役之子修什么道!你怎么想的?” 钱逸群心中一怒,突然明白了:这监院显然是想让我知难而退,最好一怒之下摔门而出…… “秉老爷,学生依稀读过点书,见过一句‘红尘富贵无心恋,紫府真仙有志攀’,深以为然。故而想修道。”钱逸群毕恭毕敬道。他偷偷扫了一眼身边的老道士,只见他依旧垂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监院却勃然大怒,破口大骂:“要你个小瘟神来我跟前卖弄!娘起来!你以为你是王文卿么!紫府真仙是你攀的么!你去攀攀你娘的床头看看!插烂污的货sè,狗屁一样的东西!”他越骂越难听,尽是吴语中最下三滥的污言秽语,任何一句挑出来,都足以让人三尸神暴跳。 钱逸群脸sè煞白,伸手往腰间一摸,西河剑却是门外老钱手里。 “怎么!你个小棺材还想杀我么!”监院大叫道,“来人啊!来人!给我打出去!” 钱逸群被赵监院叫破杀心,瞬间想起铁杖道人的三问,心中暗道:他这么无故辱我,我若杀他也不是没有理由……不过……嘛,能不杀则不杀,且看我骂回去。 “你这团老尸鬼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好言好语听不得么!”钱逸群刚回敬两句,只见监院暴跳如累,一手指着钱逸群骂道:“放狗屁!放狗屁!”他也不管钱逸群说什么,只是反复骂着三个字,好像恨不得要把整个穹窿山都吵醒一般。 钱逸群心中暗道:尼玛这都和泼妇骂街一样了!他真是铁杖道人的师兄么?管他那么多! “放屁狗!放屁狗!”钱逸群也指着那监院骂了起来。 两人互相指着骂了半晌,老道士正坐席上岿然不动。 随风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哈哈哈,”监院突然疯了一般仰天大笑道,“你有种别吃我的饭!” “我还没吃过你的狗粮,”钱逸群也大笑一声,“也不稀罕!你不留爷,爷自有去处!” “你个没见识的贱货胚子,小屄养子,有种就别踏上我穹窿山的地!”赵监院面红脖子粗,怒极反笑。 “走就走!”钱逸群站直了腰杆,转身朝外走去,心道:铁杖道人允我在山下等他,看来早就知道他这师兄不能容我,果然是推衍高手。 “这穹窿山周边八百里都是我上真观的地!你滚回家里喝nǎi去吧!戆胚屁jīng!”赵监院追着骂道。 钱逸群回身便是一拳打上去…… 人都已经转过来了,拳却没发出来。 只是一个刹那,钱逸群突然看到那跪坐的老道士瞅了自己一眼。 因为年老,他的眼皮几乎吊不住了。一双浑浊泛黄的眼睛,突然之间恍如明星,熠熠生辉。 只是一眼,钱逸群心中突然jǐng醒起来:我怎么了!不是三关九难,八百折磨也要走下去么?难道在这就要退道了么? 一股巨大的悔意让他站立不住,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他想起自己在路上与铁杖道人的对答,想起自己说的承诺,一字字都像是锁链,紧紧捆住了他的心。 “我还想留下……修行。”钱逸群跪在赵监院面前,几乎咬着牙吐出这六个字。 赵监院像只大猴子一般在钱逸群面前跳来跳去,将自己一肚子骂人的脏话都倒在钱逸群头上。渐渐从骂他变成了骂他父亲,很快就波及到了慈母。 ——让你这么竟然辱骂我父母尊亲,我还是人么! 钱逸群怒火中烧,什么修行,什么道人,什么玄术,什么家国,什么……的什么!全都在钱逸群的怒火中化为灰烬。 第五章磕头拜师 钱逸群以为自己跳将起来狠狠揍了那监院一顿。 以为…… 只是“以为”。 因为远方突然传来一声钟响。这钟声飘飘邈邈,似有若无,钱逸群甚至一时难分这是真是假。在这钟声荡起的刹那,内心中的一切怒火都随之熄灭,如同一场瓢泼大雨,洗尽天地。 钱逸群跪在地上,耳中是污言秽语,心中是荡荡钟声。正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恍恍惚惚,杳杳冥冥。 赵监院又跳了半晌,见钱逸群毫不理会,渐渐也觉得累了,回到座上,喘了口气:“今rì且放你一马,rì后还敢如此放肆,定要抓住了捆在柱子上好生一顿鞭打!” 钱逸群没有说话,静静体味着心中的静定,缓缓伏下身,叩首以对。 赵监院冲随风喊道:“站在那里挺尸么!还不去给我端杯茶来!一点眼水都没有的蠢物!” 随风躬身而出,不一时端着一杯清水进来,上前递给监院。 赵监院一口而尽,道:“这么一点,喂鸟么!再去盛来!”说罢,他又对钱逸群道:“何守清说你没有拜师?” “是,晚生还没拜师。”钱逸群道。 “荒唐!没拜师送我这里做甚!不知道我这里是十方常住么!”赵监院又叫了起来,“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十方常住吧!” 钱逸群微微摇了摇头,表示的确不知。 道教观庙大致可分十方常住与子孙庙。其中“常住”与“丛林”异名而同实,可以互换。这是因为丛林深处往往有修真霞子隐居,而常住聚纳十方道众,正是红尘丛林。 任何一个正经道士,不拘门派,都可以在常住挂单,参与观庙里的大小事务。但也得服从监院、都管的任务指派,学习道教规法威仪,陶溶品xìng。一旦违规,便要接受观法庙规的惩罚,轻则跪香,重则起单,逐出山门。 与子孙庙不同,常住里的道士不能擅自收徒。这是为了防止师徒私授,将属于全天下道士的财产变成自家的私产。钱逸群以俗家身份来到这里,根本没有师父可拜,甚至不能和道士混住,只能住在西院,那里是供施主香客临时借住地方。 现在上真观的西院早已年久失修成了危楼。 赵监院不耐烦给钱逸群多说,挥了挥手道:“去去去,去找个子孙庙出了家再来!” “何老师让我在这里修学,我要等他。”钱逸群哪里就是这么容易被打发的?当下应道。 “等等等!等个卵蛋!”赵监院大骂道,“祖师爷的规矩不要了么!有种你就西院自己住着!别来我面前丢人现眼。” 钱逸群不言不语,心道:只要有个遮雨的地方,哪里不是住! “咦?”赵监院突然想起了什么,“何守清为何自己不收你?” “何老师说:收不下。”钱逸群谨遵铁杖道人的教诲,如实禀报。 “放屁放屁!你是紫薇圣人下凡么!你是三清化身么!你是三台星官么!一个屁样的东西还收不下,哈哈哈哈,笑死人!”赵监院笑得前仰后合,眼中眼泪都挤了出来。 钱逸群暗中腹诽:你这道人肠胃不好,迟早一天放屁崩碎满腚菊花! “一个贼骨头,收不下?”赵监院笑了个够,指了指一直没说话的老道,“老木,你收他。我看看什么叫收不下!” “好好好。”老道士点着头,也不知道到底听懂了没有。 钱逸群本是想等铁杖道人回来的,若能跟铁杖道人成为师兄弟……现在却要拜一个木木得连名号都叫老木的道人为师! 这怎么可以? 哪怕领证当天就离婚,那也是二婚啊! 钱逸群嘴角抽搐,看着那老道:你好什么啊?你能教我什么? “快点磕头拜师!完了就快滚!”赵监院不耐烦道。 “是是是。”老木道人又是一阵点头。 赵监院伸出一条肥肉滚滚的腿,踢在老道士的蒲团上,骂道:“我让他拜师,你‘是’什么!” “对对对。”老木道人眼皮都没抬,口中连声道。 “小杂种,你要留下就得拜他为师,否则我必把你打出穹窿山地界!”赵监院不容辩驳道。 钱逸群心中很是纠结,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偏偏被个疯癫道士扯在了一处。师徒传承不逊于父子,怎么能够稀里糊涂就拜师呢?若是不拜师,只有下山去等铁杖道人回来么? “给我按住拜师!”赵监院突然暴喝一声。 随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钱逸群身侧,闻听此言出手迅疾,一把抓住了钱逸群的脖颈。另一只手拍在钱逸群胁下。 钱逸群顿时浑身麻疼,一点力气都用不上了,这种纯**的搏斗对他来说实在太陌生。以前混在市井里,谁敢对总捕头的儿子动手?现在西河剑不在身边,身子被制住也没法用小**诀放雷光咒,简直成了任人宰割的菜鸟。 这种屈辱的过程只是片刻之间,钱逸群被随风按着磕了八个头,头头触地,几乎让钱逸群要晕死过去。 “好好好。”木道人口中说着,抬了抬手,示意钱逸群起身——或者说是让随风放手。 “哈哈哈!”赵监院大笑起来,“送他一套道袍算是我的见礼,哈哈哈,我看这样不是挺好,一个阿木林师父带着两个戆污卵徒弟。” 钱逸群抚着额头,心中悲戚:我这就算拜师了?我这就算拜师了!拜师不是需要上表天庭、禀报历代祖师、授以道名字辈……我这怎么就能算是拜师了! “好了,道爷我乏了,你们出去吧。”赵监院挥了挥手,“老木,让你看藏经阁不是让你不干活!再要让我抓到你偷懒,仔细不给你饭吃!” “是是是。”木道人连连打躬。 “看好你的两个戆徒弟,快走快走,还想赖着这里干嘛!”赵监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过身,对着那个“道”字深吸了口气,略略一憋,噗地放了一个又长又臭的屁。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臭,一边扇着一边捂着口鼻往里间快走,闷声道:“我的屁好吃么!吃干净了再走也不迟!” 钱逸群顿时一股恶心,推开大门朝外走去。 第六章入门初夜 穹窿山风清凉,带着林中各sè秀木的香气,让人陶醉。 钱逸群仰头深吸一口清香夜风,睁眼就看见漫天星斗。铁杖道人那天晚上说的话又浮了出来,却怎么都不知道什么叫“星命”,为什么“收不下”。 木老道佝偻着身子,很有些驼背,一步步往山下走。钱逸群呆立片刻,还是追了上去,道:“我跟你走么?”他本想叫一声“师父”,但这师父的形象与他想象中的也实在太遥远了,硬生生叫不出口。 “对对对。”木道士连连称对。 钱逸群招呼钱卫跟上,见钱卫能够一手提着竹箧,一手提着灯笼,便只跟着木道士又问:“我们不住上真观么?” “对对对。”木道士点头应道。 “那咱们住哪里?”钱逸群问。 这回木道士不说话了,抬头看了看钱逸群,微微一笑,继续埋头走路。 钱逸群被他笑得茫然无措,只得再跟了上去,竟然是原路下山的模样。一直走到上山时看到的那条竹林幽径,木道人转了个弯,跳下大道台沿,往里走去。钱卫连忙抢在前面,为钱逸群照明。 钱逸群只觉得脚下土路坑洼,从未走过这么不平整的路面,像是有人专门在这里挖了绊脚坑,故意要害人xìng命。 月光被竹林严严实实挡在外面,幽径一片漆黑,若不是钱卫的灯笼,真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钱逸群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傻,那木老道昏昏聩聩,是怎么在这条路上走得如此平稳?竟然连灯笼都不要? ——想来他年年走,已经走熟了。 钱逸群很快找到了原因,又想起赵监院所说“让你看藏经阁”的话来。 藏经阁顾名思义就是存经书宝典的地方,也就是上真观的图书馆。 看守藏经阁自然就是图书管理员了! 老子、老毛、老毛老婆、老莫、老僧——少林寺扫地那个……这些人可都做过图书管理员。 由此可见这个职业的水有多深。 “师父,我们是道士么?”钱逸群想到这节,“师父”两字也不觉得有多难叫出口了。 老木道士连声道:“是是是。” “那我这算出家了么,师父?”钱逸群觉得这实在更像是一场闹剧。 “对对对。”木道人继续道。 “师父,您能说点别的么?”钱逸群觉得额角青筋条暴跳,忍不住问道。 “好好好。”木道人微笑之中充满了慈祥和蔼,灯光之下还真的有些高道风骨。 钱逸群放弃了说话,让钱卫走在前面,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跟在最后,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底还有多长。 从竹林幽径里走出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极开阔的平地,四面环山,是个山坞。在月光之下隐约能看到一座茅屋,看上去比钱逸群家里的厨房大不了多少。 钱逸群踏出两步,顿时松了口气。脚下不再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而是硬实的土砖,走起来无比舒服。他在城里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为这土砖地面高兴得想跳起来,真是换了人间啊。 这种兴奋的感觉很快就消失殆尽,因为那栋茅屋。 很不幸,那就是师徒三人外加钱卫的卧室、客厅、厨房……还好茅厕是在外面的。 只要出了茅屋,天地就是个大茅厕。 钱逸群看着这间三十来平,集聚了多功能高人气的房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在灯笼的光照下,可以看出这茅屋连地基都没打,只是砖块从地垒砌,里外糊了一层黄泥烧硬。顶棚上是正宗的干枯茅草,松木作梁,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木干都已经开裂了。 房梁上挂满了废弃的蜘蛛网,粘着灰,就像是重重帷幔。房间里透着风,倒是没什么异味,仔细看才发现这是墙上打了几个洞,外加数条不规则开裂的墙缝,虽然眼下起到了促进空气流通的作用,再过两个月可就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一个硕大的黑影朝三人走了过来,跟钱逸群差不多高,却十分壮实,无论宽度还是厚度都超过钱逸群一倍,就像是块大方砖。 “你是师兄吧?”钱逸群先打了招呼,“我今天刚拜的师。” 老道士在旁边笑道:“对对对。” “我叫阿牛,也是师父的徒弟。”那大方砖瓮声瓮气道,“我怕没你大,还是你来做师兄吧。” “不必客气,你先入门的,你做师兄就是了。”钱逸群并非有意谦让,只因为他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曾经读过的书,意外地发现“师兄”是个很悲催的职称。 且看郭靖之于杨康,明显杨康帅气多金出身好,儿子还争气。 再看令狐冲之于林平之,直接妞偷人啊!小师妹就这么被抢掉了。 还有天龙三兄弟,作为大哥的萧峰最悲催了,在两个弟弟风花雪月把妹缠绵的时候,他苦逼逼的在塞外考虑天下大事,最后直接自戕而亡。 更别说孙悟空之于猪八戒和沙和尚,各种苦力打手保镖护院……猪八戒只要负责吃喝坑爹挑拨离间就行了。沙和尚更绝,整部《西游记》里就几句台词,简直就像是上面派来挂职镀金的。 …… 钱逸群突然又想道:这些师兄、大哥好像都是主角啊!那帮做小弟的反倒没什么好结果。看来付出和收获果然是成正比的,算了,我还是当师兄吧…… “师弟,你在想什么?”大方砖阿牛根本没有跟钱逸群玩你推我让的游戏,直接这么喊上了。 钱逸群暗道:今rì真是诸事不顺,是铁杖道人故意选的时辰么?转念再一想,也有当主角的师弟呀,比如袁承志就是小师弟,再比如韦小宝是少林高僧的师弟,还比如小龙女是李莫愁的师弟…… “我在想,”钱逸群将跑偏的神识收了回来,扫视了一圈屋子,“床在哪里?” 大方砖上前吹灭了钱卫灯笼里的蜡烛,道:“蜡烛太亮,我借不到月光了。” 钱逸群目瞪口呆,难道这里的床只能在月光之下才会显形么? “咦,我怎么更看不清了?”阿牛站在原地,挠了挠头,刚一动身就哗啦啦碰到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一堆家什。 ——坑你妹的,你拉低了本书人物平均智商你知道么! 钱逸群突然有种悲哀的感觉,也仿佛明白了赵监院为什么会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了。铁杖道人说他师兄是高道,估计那时候还没遇到这对师徒吧? 大方砖不知道碰倒了多少东西,总算在休息区域——墙缝少一些的地方,拨拉出一人长宽的空间,又从厨房区域抱来一堆稻草,薄薄铺了一层。 “你不会让我睡这里吧?”钱逸群硬吸了口气。这地上凹凸不平也就罢了,还在渗着cháo气,只扑这么一层稻草能顶什么用? “当然不是。”阿牛道。 “那我睡哪里?”钱逸群松了口气。 “这是给你身后那个活鬼睡的。”大方砖道,“你既然是师父弟子,当然是跟师父和我一起。” 钱逸群见钱卫身份被人叫破,心中暗惊:这大方砖虽然脑子有点问题,但是眼光很敏锐啊!看来这老道士,哦,不,是师父!看来师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钱卫,你睡这吧,晚上铺上褥子。”钱逸群关照道,又对阿牛道:“师兄,我们睡哪?” 大方砖将钱逸群领到门口,道:“我们在神像前打坐。” 钱逸群取了钱卫的灯笼,吹了火折子点燃蜡烛,仔细照了照:“哪里有神像?” “墙上。”大方砖踢了踢脚下的一块木板,摆到中间,大声喊道:“师父,您上座。” “好好好。”师父收拾了一下刚才大方砖撞倒的东西,踱步过来,坐在那木板上,双腿一盘,刹那入定。 阿牛直接坐在了地上,长舒一口气,两个呼吸间就传来了风箱扯动般的鼾声。 钱卫凑了过来,低声道:“少爷,这可比县里的地牢还苦呀。” “嗯。”钱逸群盯着阿牛给他留出来的地方,怎么都坐不下去。 “少爷,咱们要不等天亮就回去吧?”钱卫又道。 “嗯……?你想什么呢!”钱逸群挑眉道,“我们可是来修行的!给我拿床褥子,其他的你用。” 钱卫无奈,暗道:是你来修行,我只是服侍你而已。 他不敢说出来,只得拿了床厚褥子,叠了两叠,给钱逸群放在地上当坐垫。他见钱逸群上了座,便回到刚才那个角落,发现靠墙立着块三尺宽五尺长的木板,便取了放在地上,铺上褥子,总比直接睡地上强些。 钱逸群挪了挪屁股,觉得还是挺软和的,想想这就是自己出家修行的第一夜,还真是很给力啊!不过以后要是一直如此,自己又能撑多久呢? 得益于之前做的功课,钱逸群很快便抛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恍恍惚惚进入静定之中。身边那位扯风箱的师兄也渐渐收敛了鼾声,耳中只有秋虫残鸣,山中野兽呼号,充斥着大自然的气息。 谁都没发现,躺在木板上的钱卫突然身子佝偻,蜷曲成了一团,嘴角抽搐,眼皮直跳,渐渐又打着摆子,发出一声声闷哼,好像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第七章随师修行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牛伸了个懒腰,撑开腿按了按,借着微光打量起这个新入门的师弟。他很快就看腻了,觉得这师弟跟上真观的那些道士没什么区别,白白净净,身体弱小,一看就是干不了活的。 钱逸群隐隐有种被人剥光了围观的错觉,睁开眼睛,正好与阿牛的那对牛眼相撞,差点高呼“有鬼”。不过还好,阿牛虽然体型蠢笨,但是面貌不错,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两道浓黑的眉毛呈一字卧蚕式,眼睛硕大,微微外凸,果然有几分牛相。 “师兄早。”钱逸群打了个招呼。 “师弟早。”阿牛站起身,生火煮水,开始一天的生活。 钱逸群放松了一下麻木的双腿,很快也站了起来,见师父还在定中,也不敢打扰,便出门呼吸新鲜空气。他还从未有过这么用功坐了一夜,今天出来之后只感觉jīng神抖擞,浑身舒坦,对未来的清贫rì子也不觉得有什么畏惧了。 钱卫见钱逸群起身了,连忙也跟着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杂乱纷纷,都是昨夜里发梦闹的。他收拾了被褥,又取出点心和食材,过去帮着弄早饭了。 阿牛也不跟他多说话,反正任由钱卫动作。钱卫虽然是个烂人,却也拉扯过女儿长大, 锅灶上的活计比阿牛还要熟练些,很快就将这工作抢了过去。 阿牛见插不上手,便往屋后清理肠胃去了。 钱逸群闻到了汤圆的香气方才回到屋里,见师父刚刚起座,便上去打了个招呼。师父仍旧是“好好好”应对,再没别的话。 阿牛回到屋里,见一碗碗汤圆已经盛好了,便一把扯了钱卫昨晚睡觉的木板过来。他将木板的一端架在一块石头上,自己坐在地上,另一端架在膝盖,搭成了个简易的桌子。 师父习以为常,过去坐了,等钱卫上饭。 钱逸群坐在师父对面,用手轻轻按了按这“桌子”,心中五味杂陈,暗道:谁知道还有多少挑战我常识的事?一起来啊!老子撑得住! “师兄,先咬一个小口,吹凉了再含进嘴里。”钱逸群吃了两个汤圆,见阿牛被烫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知道他从未吃过,心中颇为可怜他。 阿牛学着钱逸群的做法,小心咬了一口薄嫩如羊脂的糯米皮,露出里面的黑洋酥,呼呼吹凉,放进嘴里,吸了口气:“好香好甜。” “这是宁波人的黑油酥汤圆,跟咱们苏州人的不同,别有一番滋味。”钱逸群说完又暗想:估计这位师兄连苏州的汤圆也没吃过吧。 “我第一次吃这种东西。”阿牛乐呵呵道,“果然好吃,就是差点被它暗算了。” “我还带的多,师兄尽管吃。”钱逸群大方道。 “耗。”阿牛丝毫不客气,风卷残云一般就将自己眼前的汤圆的吃完了,便要钱卫再煮。 钱卫这次过来背了五天的早点食材,还有少量的肉食,全是钱母怕儿子在山上没得吃,硬要带的。钱逸群昨天还觉得这么做有点多余,现在看看阿牛的吃相,庆幸母亲英明睿智。 阿牛一碗接一碗,好像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六碗过后…… “行了,不能再吃了。”钱逸群终于忍不住了,“这汤圆是用糯米包的,吃的时候不觉得,等会就会积食了。” “哦。”阿牛颇为失望,放下碗转向师父道,“师父,我去给祖师爷磕头,然后就去打水。” 师父笑道:“好好好。” “祖师爷?”钱逸群扫了一眼这家徒四壁又堆满了杂物的屋子,“在哪里?” “这不是祖师爷的神像么?”阿牛指着昨晚打坐面对的墙壁,上面隐隐约约有个白sè的印子。所谓三分形象七分想象,在阿牛几经提示之后,钱逸群终于认出来了:“这是太上老君?” “是元始天尊,你看,这是他的混元珠。”阿牛指着墙上一块老大的圆形霉斑。 钱逸群深深的点了点头,此刻才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他与阿牛师兄的世界实在距离太远了。 阿牛毕恭毕敬地对着这墙上的霉斑水印磕了头,从门后取了扁担,挑起水桶打水去了。钱逸群见师父也要出门,连忙凑了上去,笑道:“师父,您是去藏经阁么?” “对对对。” “能带我去么?” “好好好。” 钱逸群登时高兴起来,对钱卫道:“你要不今天就回去吧,这里看来也不方便住。咦,你脸上怎地这般惨白?” “昨晚一直发梦,又梦到我那可怜的闺女了。”钱卫叹了口气,“少爷,我们还是在山下租间农舍吧,每rì上山也不过个把时辰,不耽误什么。” “你租一间住吧,每rì送些饮食吃的上来便是了。”钱逸群见师父已经出门了,连忙追了上去,又对钱卫道,“我住些rì子再看。” 钱卫只得道:“那好,老奴今rì便下山寻间好些的农舍租下来。” 钱逸群点头同意,突然想起昨晚的事来,折返回屋里取了自己的西河剑,想了想,将百媚图也带在了身上,以备随时咨询。 师徒俩人又走进了竹林幽径,此时天已经大亮。秋月的阳光从竹叶中洒落下来,在地上形成了铜钱大小的光斑,俩人就在这一柱柱光“棍”中行走。 上真观的道士们起得也早,已经做完了早课。云板声中,众道人排好队,由几个老成的经师去迎了监院大师进斋堂。木老道这边三人并不算上真观道士,本就不能过堂吃饭,故而人家见了他也不招呼。 木老道冲所有人都微微躬身,也不管别人理不理他,只是一味谦卑,让钱逸群心中不爽。不过作为弟子怎么能够指摘师父呢?他只好将这不爽化作对学习的饥渴,早些学完就早些回去吧!rì后有钱了就自己盖座庙,让师父和阿牛去管,好歹有师徒之名,不能看他们被人欺负。 一路过了山门灵官殿,过了茅君殿,又过了玉皇宝殿和三清阁,总算在三清阁后面有道矮墙,隔出了一亩来方的地界。矮墙里只有一栋破破烂烂的屋子,好歹顶上铺瓦,却是残破不全,比茅蓬坞里的茅屋好得有限。 钱逸群随着师父进了门,抬头就看到这破屋上挂着一块匾额:藏经阁! 第八章神霄五雷玉书 木道人上前掏出钥匙,颤颤巍巍找到锁孔开锁。钱逸群在一旁看了,心道:这还有必要锁么?旁边那个窗户洞开,随便就翻进去了。 等木道人开了门,钱逸群往里走了一步,心里登时空落落的。这臧经阁,既不是阁,也没有经,直接挂个“脏”字才算贴切。姑且不说这屋里霉气熏人,飞尘乱舞,就连张完好的桌椅都没有。书架更是布满了蛛网,一本典册都看不到。 “师父,一本书都没有?”钱逸群捂着鼻子。 木道人微微一笑,变戏法似的从门后拖出一个藤箱。 钱逸群心中一紧:难道秘籍都在箱子里? 木道人抱了一张四脚不平的桌子到外面空地,又搬了把没有靠背的靠背椅,从箱子里取出一本《黄庭经》并纸墨笔砚,往外面抄经去了。 钱逸群见师父不管他,便在箱子里翻了起来,心中大为失望:这比他母亲收藏的道教经典都少啊!左右不过《道德经》、《清静经》、《太上感应篇》之类满大街都是的经书。 他实在不甘心就此罢手,在这堆烂桌子破椅子之中又翻了片刻,总算在个虚掩柜门的柜子里发现了一些异样。原来那里还藏了个藤箱,钱逸群就如同玩游戏发现了隐藏宝箱一般,先吸了口满是灰尘的空气,郑重其事地将它拉了出来。 藤箱没有锁,轻易便打开了盖子。 里面整整齐齐垒放着一箱子经书,蓝sè的封皮白sè的书名贴,上面是漂亮的王体楷书书名。 钱逸群取出《黄庭经》,见下面还是一本《黄庭经》……一本本取出来之后,钱逸群总算死心了,这些书都是师父每rì抄下来的抄本。 就在钱逸群心灰意冷将抄本放回藤箱,盖上箱盖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发现这藤箱竟有夹层。 一张深蓝sè的封皮纸露出小小一角,好似美女裸露在外的玉足,挑逗得钱逸群心跳砰砰,双手发颤。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藤箱的内壁,果然发现藤条内有一册不厚的书册。钱逸群探头朝外看了一眼,师父正背对大门奋笔抄书,不由放下心来,用指甲刺入藤条缝隙之中。 这藤箱年纪恐怖不小,被钱逸群这么一刺,顿时松开了许多。钱逸群轻轻拔出西河剑,从扩大的缝隙里插了进去,双唇内含,不知不觉中用力咬紧。 终于,啪的一声轻响,老藤条被割断了。 钱逸群这才松了口气,趁胜追击,将这本藏身内壁的书册救了出来。他放下剑,双手捧着这本没有贴名的薄薄书册,吹了口气,腾起老大一股灰尘,也不知道在这里放了多久。 再次确定师父没有往里看他,钱逸群颤颤巍巍地掀开书册一角,生怕里面写的是《笑林广记》之类的东西。 这一回,老天爷似乎没有耍他玩。 在书册的扉页上,一板一眼地写着:《神霄五雷玉书》! 左下角还有“谨道人恭敬誊抄”一行小字。 “神~霄~五~雷~玉~书!”钱逸群忍不住轻声读了出来,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对自己说道:我不是老天爷的私生子,他肯定不会这么厚待我,要么里面的内容是全本《金瓶梅》,要么就是跟狐狸说的那本书同名而已…… 钱逸群翻开正页,赫然是粗笔楷书写着:“金门野客作五雷玉书序”。 钱逸群一看后面还有不少文字,总算不再担心这是上天的玩笑了,当下坐在地上一列列自右向左细细读了起来。 “宣和二年,予游天下名山二百余所,一到金陵清真洞,……” 钱逸群读了第一列,心中道:宣和二年……那正是北宋时期,莫非真是神霄派的祖师爷王文卿写的?他心中存疑,继续往下读去。 “……,乃唐叶天师修真之地。抵暮,四野无人烟可依,远望山中忽有灯光,以此投奔。唯一草舍间,寂然无人,予心大惊。又于灯下桌上,有一文字,启而视之,名曰:《嘘呵风雨之文》。予意其必雷宅也,取笔墨以木叶录之。录将毕,忽闻鸡呜之声,须臾一老姥出来。予问其姓氏,老姥曰:予无姓氏,此乃雷霆所居之地,不可久留。……” 钱逸群觉得眼睛发涩,实在是这里光线不好,便挪到窗口继续往下读。他心中却免不了又腹诽一句:看来这就是狐狸说的运气爆棚王文卿王先生了!他还真是运气极好,野外迷路都能闯进“雷宅”……不过这也太神话了些,又是雷宅又是神秘老太太的,当是童话故事么? 对了光线,钱逸群继续读道: “……予未得雷文之前,已遇汪君於杨子江,授予飞神谒帝之道,後游清真洞天得此文。经三载之久,又遇汪君於军山店中。予以文简呈诸汪君,汪君曰:‘化子真宿仙也,昔老姥乃电母也。子既得其文,予当语汝於此方蒙指授。’授毕,乃召使者当空分付。此余遇汪君点化。……” 钱逸群读到这里,翻过一页,心中暗道:王文卿果然运气好,得了秘籍还有人指点,就是不知道这汪君是什么神仙。 “……予既得汪君直说雷霆奥妙,故作文以传之,书曰《火师汪真君雷霆奥旨》。恐有不尽,故又做《玄珠歌》、《先天雷晶隐书》以为增补。自得天符,神霄立派,予著《上清五府五雷**玉枢灵文》、《高上神霄玉枢斩勘五雷**》、《上清雷霆火车五雷**》、《中皇总制飞星活曜天罡**》传于子弟,尽其缘法,各得所宜。……” 钱逸群一口气读了这么多书名,已然心中佩服,对于神霄派却又多了一层疑惑:这听起来很拽的宗门,现在怎么从未见过?外面走动的道士,无非三山符箓,这神霄派去了哪里? “……然则予资质孤陋粗鄙,不足以尽解雷文天书,故于金门之下,著述之余,以《嘘呵风雨之文》分录两书,其一曰《啸命风雷书》,皆言神通天地,招风唤雨之术;其一曰:《神霄五雷玉书》,皆言斩妖除魔,捍卫生生正道之法。此二者皆为玄术,得之者不可妄习,当锤炼jīng神,琢磨心xìng,jīng心而修,端意而行,持秉老君妙道,自然无施不可,所谓法海之骊珠也。” 钱逸群一口气读完了序言,见下面那章写着:《五雷正法总规备要》,总算是步入正题。 “雷霆者,天之号令,行天地之中气,依《洛书》五行之数:东三南二北一西四,此大数之祖而zhōngyāng五焉。故曰五雷。” ——原来五雷是这个意思,倒不是有五个雷。 钱逸群将这话又读了两遍,翻过页去。 这一翻之下,钱逸群难免大惊失sè。 原因无他,只因触目一片空白! 微微泛黄的纸上,一个墨点都没有。 喔,不……在翻页过来右手边,还是有一行小字,比前面的略小了一号,字数也不多,是以钱逸群乍眼之下没有看到。他平复呼吸,按捺住心头的不祥预感,缓缓读出:“文繁从略。” ——文繁从略? ——尼玛什么叫文繁从略啊!你这是几个意思啊!这种懒得写直接太监的公告到底是什么节奏啊! 钱逸群握着书,心头涌起一股苦涩,到底还是让老天爷玩弄了。 第九章自古仙真勤勉出,谁见骄狂得道人 钱逸群坐在窗口,彻彻底底地检查了一下这本书册。果然,从“文繁从略”这四个字之后,再没一个墨点。如果当时没找到这本书,钱逸群最多觉得有点失望,然后安安心心在茅蓬坞苦修,等铁杖道人回来。 然而读了这么诱惑的一个故事,等到正题,却来了个“文繁从略”。 莫非这四个字另有深意么? 钱逸群翻来覆去读了两遍,心中暗道:这不就是“文字太繁琐,省略了”的意思么? 不就是后世某些不厚道的作者在书里画小方格,然后括号里备注“此处省略一万字”么? 不就是某些网络写手召唤小行星,世界毁灭,本书完…… 不就是……坑爹的节奏么? 钱逸群捏着书册,真恨不得放在地上踩上两脚。 “钱公子,”中行悦的声音闯进了钱逸群的脑中,“誊抄这书的人,恐怕本不想‘文繁从略’的。”他现在不用装可怜,自然也不用“仙长”称呼钱逸群了。 钱逸群见过了中行悦本尊,知道他是个男的,听到这娇滴滴的女声就浑身不舒服。不过中行悦旁观者清,一句话就点破了钱逸群蒙在眼前的窗户纸。 是了,这人先订好了册子,然后往上誊抄,一个字都没涂改过,的确是很恭敬地誊抄。为什么突然就文繁从略了呢?从这本书册的厚度上来看,其实文字也不会很多,左右不过万把字。 “是我师父抄的?”钱逸群眼睛一亮,如果是师父抄的,那么他一定有正本的《神霄五雷玉书》。不过师父不是木道人么?这谨道人是谁? ——是了!木道人是狗屁赵监院骂我师父的话,其实师父的道号一定带个谨字。看他翻来覆去就说那么几句话,台词比沙和尚还少,的确当得起这个“谨”字。 钱逸群顿时来了希望,快步跑了出去,坚决果断地跪在地上,抱住木道人的大腿,深情地喊了一声:“师父!” 木道人停下手里的笔,笑吟吟地看着他。 “师父,”钱逸群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谨道人就是您吧?” “弗晓得。”木道士仍旧笑吟吟地说道。 钱逸群心道:这师父翻来覆去就会说五句话,我该怎么套他呢? “钱公子,你在高真羽士面前动这种机心,如何能求得真道?”中行悦出声道,“我们那时候求学,哪里敢说话,只是磕头、打杂、尽心尽力服侍师父罢。” 钱逸群响鼓不用重锤,几次三番被人点出这毛病来,登时心中jǐng惕,挪步退后道:“弟子之前对师父多有不敬,惟愿忏悔,请师父传下修真门径。”说罢,磕头下去。他拜师时候磕的八个头是被随风强迫,此刻却是诚心诚意。 木道人见他jīng神内守心平气和,坦坐椅上,受了这礼,口中道:“好好好。” 钱逸群磕完头,站起身,躬身侍立,心中对中行悦道:“徒弟都怎么伺候师父的?”他前世是家中独子,小皇帝小太阳,从未伺候过人。此生大小也算是个少爷公子,对于“伺候”更为陌生。至于平rì受人伺候,何曾注意过? 中行悦无语半晌,总算道:“可做的事太多了,你便一点都没看见么?” “先说两件眼下能做的。”钱逸群道。 “端茶倒水、铺纸研墨、置备饭食、修缮桌椅、修墙补瓦……这些都是眼下能做的。”中行悦道。 钱逸群一撩袖子,重重吐出一个字:“干!” 正所谓雷厉风行,钱逸群当下从上真观里借了扫帚拖把抹布水桶,拿了旧布包头,从藏经阁开始打扫起来。边打扫边将破败的桌椅堆去外面,连地一起拖了。这藏经阁大概建好之后便没人打扫,拖地的水乌黑如墨,几乎每拖一块方砖便要换桶水,让钱逸群恨不得拿铲子来铲。 这活一直干到rì上天顶,阿牛前来送饭,方才停了。 木道人收拾了桌上的笔墨纸砚经本,将桌子空出来与两个徒弟吃饭。钱逸群搬了两张不瘸腿的椅子过来,跟阿牛分两边坐了。 钱逸群掀开饭篮子上的蒙布,见里面就三个青瓷碗,里面盛着糙米饭。他取了筷子往下一拨楞,发现米饭下埋着几片卤水青菜。他看师父慢条斯理地用饭,又见阿牛吃得狼吞虎咽,只得将这难以入喉的糙米饭拨入口中,费了不小的力气方才嚼透下咽。 ——看来还得找爹娘打打秋风啊,这么吃不用多久胃就坏了。 钱逸群边吃边想,才吃了几口,便见阿牛已经放下筷子,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抹了抹嘴。 “师兄,我吃不下这么多。”钱逸群道。 “正好我没饱,给我吧。”阿牛递上瓷碗。 钱逸群赶了大半碗饭给阿牛,如同受刑似的把剩下的糙米吃得一粒不剩。 刚吃完饭,却见钱卫提着个饭盒上山来了。他本是赶着饭点送饭的,到了茅蓬坞却发现家里没人,这才往上真观来了。问了好几个道人,才又找到藏经阁,没想到这师徒三人已经吃好了。 钱逸群极力请师父再吃点,木道人却笑笑就走开了,在藏经阁檐下盘腿一坐,像是小憩。钱逸群和阿牛看着大白米饭,油光溢彩的青菜,香嫩sè佳的鸡腿……终于食指大动,又吃了一顿。 “师兄,以后就让我这仆人送一rì三餐上来,你不用做饭了。”钱逸群撑在桌子上,总算舒坦了。 “好。”阿牛笑了笑,“你有钱,听你的。” 钱逸群心中无奈:你就不能婉约含蓄一些么?就算我没钱你也得听我的,你这智商很让人着急啊! “钱卫,山下的农舍找好了么?”钱逸群问道。 “找好了,家具齐全的一间土房,半年二两银子。”钱卫道,“房东是对老实人,这饭就是他们做的。” “行。”钱逸群点头道,“没钱就回去问我母亲拿,你仔细算算帐,别让人坑了就是。”钱逸群知道母亲那边起码还有五十两金锭,这两年家里的经济情况应该比较宽裕。 钱卫应了,又道:“少爷,要不要找泥瓦匠把茅蓬坞的房子修一修?” 钱逸群点了点头:“一步步来,先把墙缝补了,否则天再冷些受不住。” 要钱卫出主意修缮钱府,那是铁定不能的。因为在他的见识里,钱府的格调已经是出类拔萃无从挑剔了。不过要让他修一修茅蓬坞的破房子,他还是很有概念。只要按照他之前自家狗窝翻修一下,那破茅屋就足以称得上是“改头换面”了。 第十章我今志心求忏悔,殄灭我慢证金丹 “你晚上早些送饭,早些下山,免得山路难走。”钱卫要走的时候,钱逸群又交代道,“明rì早点一并送上来,只送午饭便是了。” 钱卫知道这是少爷体恤他,心中一热,想想以前也就只有女儿会关心他,不由鼻头发酸。他这些rì子总是梦到女儿回来了,开始还不清楚,起身也就忘了。后来却越来越清晰,有时候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梦里,醒来之后也总是忘不了。昨天大概是赶路累了,竟梦到女儿找他哭诉,醒来之后历历在目,彷如真事。 ——看来还得找地方给女儿烧点纸,让她走好。 钱卫心头郁郁,提了饭盒往山下走去。 阿牛要下山去料理菜园子,又要给上真观的西院当苦力,扛砖修建居士们住的屋舍,也不多留,便提了饭篮子收了碗筷走了。 钱逸群提了十来桶水将那些灰都化作泥垢的桌椅清洗出来,分成能用、修了能用、拆了烧柴三等,别类堆好,只等晚上钱卫来了,让他再去找个木匠来干活。亏得穹窿山上泉水多,这藏经阁后面就有一眼,饶是如此,钱逸群提水还是提得肩膀酸胀,双腿发软。 好不容易rì头偏西,钱逸群道见师父去洗笔洗砚,知道一天的苦劳总算到头了,心中暗暗放松。他见山风渐起,吹得经书哗哗作响,连忙上前帮师父收拾,不让经书文纸张飞走。 这种下班收尾的节奏,往往效率最高。钱逸群阖上《黄庭经》,看了一眼纸上誊抄的文本,果然是很漂亮的王体行楷,整整齐齐,没有一个圈点。他翻了两页,正要卷起来,突然看到一行奇怪的文字。 “自从曩劫,乃至今生,假火风地水以成形,恋香味sè声而触法。念嗔嫉妒,恶口妄言,杀盗邪yín,恣情纵yù。逆辱父母,悖负君师。……” 钱逸群脑子里一转,心道:师父抄《黄庭经》,怎会莫名抄出《邱祖忏悔文》来?这几个意思啊? 他抬头一看,见师父已经端着笔砚回来了,因问道:“师父,这《邱祖忏悔文》是给我的么?” 木道人一脸和蔼,用浓重的苏白笑道:“好好好。” 诶?钱逸群心中又不知道这是师父特意抄给他的,还是随便抄抄,因他这么一问才给他。虽然同样都有敷衍人的意思,“对对对”和“好好好”却是天差地别。 “晚来早走!饭是那么好吃的么!干啥啥不成,吃得比谁都多!要不是我大发善心留下你们,看你们山里抓老鼠吃去!”人还没露面,骂声已经传来了。 钱逸群一听就听出是昨晚那个赵监院的声音,因没见到人,还以为他在墙外骂别的道士,谁知门墙哐当一响,这肥硕的胖道士已经迈步进来了。只见他身穿深蓝道袍,身后跟着随风持拂侍立,一双死鱼眼猛翻,粗如萝卜的手指指指点点,正是在骂藏经阁里的那对师徒。 木道人迎了上去,打了个躬,口中答道:“是是是。” 赵监院瞪了钱逸群一眼,指着木道人又骂了起来,无非就是骂他只会偷懒混饭吃,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要不是他大发慈悲早就扔在荒山野岭一抔黄土埋了干净。 钱逸群心中暗道:你这道人也不知道怎么当上的监院,老天爷不用雷劈了你真是无眼。他倒是没昨晚那么气愤,自顾自搬了师父抄经的桌椅回藏经阁里了。 赵监院骂了一会儿,见钱逸群不出来,也便走了。余音不绝,直到山风再起,这才刮了干净。 木道人锁了门,师徒二人便往茅蓬坞去了。 钱逸群一路上都在看木道人的脸sè,只见他恬然淡静,好像刚才挨骂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这让钱逸群颇为奇怪,都说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这师父倒是一星半点的火气都没有,难道真是人年纪大了? 回到茅蓬坞,钱卫带了个健壮的妇人上山,叫她蔡家媳妇,正指使她烧火做饭。一旁还有个竹篓,里面放着一些青菜。钱逸群猜这妇人就是钱卫租房的人家,果然一猜即中。原来是钱卫怕送饭上山时间长,饭菜冷掉,多出了五钱银子,让这妇人每rì爬山上来做。 钱逸群累了一天,又交代了一遍明rì找匠人的事,吃过晚饭便打发走了钱卫和那个蔡家媳妇,眼看天还没全黑,便坐在门口掏出《邱祖忏悔文》诵读两遍。 木道人早早就搭了木板,打坐休息了。 阿牛凑在钱逸群身后看了半晌,也上座了。 钱逸群想想晚间无事,这师父师弟也都不说话,只能跟着盘腿打坐,用功时候倒的确比家里多了许多。他不知道这在玄门里有个名堂,叫做不倒丹。 盖因人身皆yīn,唯有双目为阳,一旦闭住便彻体皆yīn。打坐时七分闭三分开,目留一线,就是为了留住这阳,磨去身体的yīn质。钱逸群有静定底子,如今又被师父带着,已经踏上了金丹大道。若是他多一分“我慢”,执念不肯拜师,不能信师,自顾自睡去,这等福利却是千年万载也领不到的。 这便是钱逸群第一天上山修行,身着俗装,头也没梳成道髻,就像是个杂工一般。不过这一天里所做的事却意外地成了模版,每rì早上起来吃早饭,跟着师父去藏经阁清扫、杂务,然后吃午饭。下午或是抄经,或是在藏经阁后面的泉水旁看云偷懒,等吃晚饭。吃了晚饭便打坐休息,倒也不需要床板。 这rì子过得极其淡而无味,就连中秋佳节也是一般。只不过家里派了来顺送上两食盒月饼,又写了家书说一切安好,让他安心修行。文蕴和、周正卿也送了中秋礼物,糕点水果,写信说了些俗务,钱逸群却连看都懒得看了。 光yīn如箭,山上刮北风的时候越来越长,九月中旬总算飘下穹窿山的第一场雪。只是地气尚热,雪花落地便化,没有积住。钱家早早送来了棉衣,连带师父师兄都有一套。不过师父仍旧只说:“好好好。”却不换上。 阿牛却说等天气再冷点了,不用干活了再穿,怕弄坏可惜。 钱逸群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虽然处处都显得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身子却常常温暖,穿着秋天的服sè也不觉得有什么。直到见上真观的道士们都换上了棉衣,他才在意识到大概是每天劳动,体质比以前好了许多。 第十一章少年情怀 这一rì天上yīn沉沉的,云层压得极低,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来一般。钱逸群搓了搓手,拧干抹布,早上清理藏经阁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准备吃午饭。这些rì子来,藏经阁顶上的瓦片铺全了,裂开的墙体也修补了,桌椅拆拆拼拼,倒也不复当初破乱的模样。 有些道人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变化,对钱逸群师徒的态度也渐渐友善起来。陆小苗更是常往藏经阁跑,时不时缠着钱逸群给他读经教他认字。 钱逸群站在泉眼边上的石块上,看了一眼山下逶迤的山路,又放眼太湖七十二峰,心中一阵舒爽。他不禁为自己的适应能力感到骄傲,这么快就习惯了山上的生活,就连狗屁赵每天来骂人都已经无动于衷了。 “钱师兄,钱师兄!”陆小苗的声音远远传来。 钱逸群回头一望,见他又是跑得极快,双手撑着膝盖喘息不已。这世上若是真有人喝凉水也会胖,那边是陆小苗这样的,成天满山跑,又跟众道士吃斋,却仍旧长了副胖嘟嘟的模样。 “什么事?”钱逸群三两步跳了下来,如履平地走到陆小苗面前。 “刚才随风师兄让我转告钱师兄,说是监院老爷说了,这天要落雪,得多备点柴禾烧火。让你也进山里砍两担回来。” 钱逸群看了一眼天sè,云层之中太阳偶尔吐出些金光,该是巳时过半,便道:“晓得了,我师兄这些天砍了不少,等会我去挑两担来交差。” “钱师兄,”陆小苗故作老成地拍了拍钱逸群的手臂道,“不是小弟说你,你这么做好没意思。” “怎么?”钱逸群好奇问道,心说:这小家伙难道还有什么做人处事的道理要教自己么? “上真观多少道士?柴房里早就堆满了柴禾,是那赵监院又来消遣你罢了。”陆小苗一脸替钱逸群不值的神情,“你等闲去趟北麓随便砍些回来,便说山里没干柴了,他也就罢了,何必从自家搬来?你们过冬也少不得用柴呢。” 钱逸群大笑,没想到自己竟然在上真观里安插了一个小内线。他捏了捏陆小苗的胖脸蛋,道:“你说的是,我等会便去北麓转一圈。” “嘿嘿,”陆小苗展颜笑道,“求师兄给我带一壶拄杖泉的泉水,我这两rì被甄爷拉着扫除,走不开。” “原来如此,是想骗我帮你打水。”钱逸群在陆小苗鼻头上一刮,笑道,“直说便是了,还要卖个乖。” “本来也是,每年茅蓬坞都要积雪,今年格外冷,听别的道长说,茅蓬坞肯定会被大雪封掉的。”陆小苗急忙辩解道。 “好罢,我这就去帮你打水,其实这些天我师兄也不知道发什么愣劲,每天都去打柴,我们足够用了。”钱逸群原本对一天用多少柴禾并没概念,是那天蔡家媳妇来做饭,惊讶说你们囤这么多柴是要卖么?烧两个冬天都够了。 钱逸群也觉得奇怪,不过想想这个师兄智商跟正常人不太一样,估计师父不让他停,他就会一直砍下去吧。 至于师父嘛……呵呵。 钱逸群紧了紧腰带,这些rì子腰围明显瘦了,人却jīng神了。他跟师父打了个招呼,也不回茅蓬坞,直接上真观的库房里借了柴刀扁担,径自往北麓去了。 从这里上北麓只不过两刻钟的路程,便有一座寺庙,名叫宁邦寺,是抗金名将韩世忠的部将们出家避难的地方。后来不知怎地变成了一座山神庙,孤零零一座神殿,有个老庙祝主持。再后来庙祝死了,又不知从哪里来了两个和尚,拿着县志和宁邦寺的地契,便将这庙占了,改回初名“宁邦寺”,这才与上真观结下了梁子。 那两个和尚也是能干,仗着有官府的文契,非但占了山神庙,还将庙前的空地和庙后的缓坡都占了,修了门墙、屋舍。现在还想把拄杖泉圈进去,跟上真观的道士闹了好几次。 钱逸群等闲也没上过北麓,只见师兄阿牛打柴才知道这条羊肠小道是往宁邦寺去的。好在江南的山都瘦小jīng致,不至于迷路,沿着路走自然就到了。今天运气也好,他才走到一半路程,正看两旁有什么枯枝败树能砍了当柴,就见阿牛担着两担干柴下来,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师兄。”钱逸群叫了一声。 “啊,师弟。”阿牛被钱逸群叫过神来,“你怎么来了?” “狗屁赵让我给观里打两担柴。我还在找呢。” “我去我去。”阿牛连忙将肩上的干柴放了下来,“你将这两担先送去给他们,我再去打,打了正好吃饭。” “这,太辛苦你了吧。”钱逸群倒是真心不忍,他比阿牛要大两三岁,只是阿牛体格壮实,脏活累活全都包了。 “我去我去。”阿牛已经上前抢了钱逸群的扁担麻绳,一路往山上跑去。 钱逸群看了看那满满两担柴,试着挑了两步路便觉得肩膀压得疼痛,连忙放下,将一担分成两担,另一担藏在路边。刚又走了两步,突然摸到了腰间的葫芦,暗道不好,忘了陆小苗拜托的事。 反正现在山上也没游人,钱逸群将柴禾放在路边,还是得往宁邦寺走一遭,谁让拄杖泉在宁邦寺后面呢? 传说拄杖泉是仙人赤须子拄杖而成,看上去也的确像是个杖头捅出来的。这泉水无虫无垢,甘甜清冽,是穹窿山第一泉。它的泉眼极浅,泉穴蓄水不过一杯,但是长流不断,从未听说干涸过。 钱逸群听陆小苗说得多了,走到这边倒像是自己来过一样,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泉水露出来的山溪。循着山溪潺潺,钱逸群绕过宁邦寺黄土门墙,埋头爬山,猛一抬头,只见一块方砖矗立眼门前。 “师兄?”钱逸群定睛一看,原来那方砖也是有眼有鼻的,正是自家师兄阿牛。 “喔?师弟,你怎么来了?”阿牛好像才回过神来。 “你坐在这里干嘛?”钱逸群大奇。 “唔……没什么,累了,歇息一下,马上就去打柴。”阿牛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脸上通红。 “你也会累?”钱逸群心中犯疑。他正待再问,只听到吱呀一声,宁邦寺后门里闪出一个身穿翠花棉衫,杏花比甲,翠绿长裙的女子。那女子双手提着裙角,露出一双大红绣花鞋,低头看路,在乱石中跳跃,颇为活泼。 她蹦跶了两步,猛一抬头,见到两个青壮男子正在看他,不由身形一滞,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 钱逸群看这女子眉清目秀,虽然不甚美貌,却十分清爽,尤其是眉宇间的活泼调皮,就和妹妹小时候一模一样。 “这和尚庙里还藏了个大姑娘?”钱逸群疑惑道。 “别乱说。”阿牛脸倒是胀红了,“她是住在这里,不是藏的。” 钱逸群缓缓别过头,看着师兄,心道:你这好像是越描越黑啊?再说,是住是藏都是秃驴的事,你来描什么描?没看出你还有高级黑的智商啊? 第十二章突如其来 这姑娘没有缠足,一双天足倒也不大,三两步就跳到了二人面前,微微一笑便露出两个酒窝,对钱逸群道:“你是阿牛哥的师弟?你也是道士?” 钱逸群心道:呦,原来她跟这大方砖是故旧啊!他道:“正是,小可钱逸群,有礼了。” 姑娘浅浅福了福,咯咯笑道:“我小名定定,我和我娘就住在这儿。” “你娘……”钱逸群看了看黄墙黑瓦的建筑物,还能闻见淡淡的草木灰香的气味。 “是啊,我爹在这里出家当和尚。”定定倒是不怕生,“他俗家姓柳,法号圆通。” “呃……”钱逸群点了点头,不知道在当下这个世道如何应答和尚娶妻生子,共住寺里情形。他道:“那,我接了水就下去。你们慢慢聊。” “哦。”定定姑娘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又看钱逸群一点点接的费劲,便道,“我早上接了两瓶,大约也有你这葫芦这么多,先灌给你吧。” 钱逸群无意中卷入少男多情少女怀chūn的故事之中,当然点头称好,将葫芦递给了柳定定。见定定拿了葫芦又原路跑回去,钱逸群压低声音道:“师兄,这些rì子打柴很舒服吧。” 大牛支支吾吾,良久才结结巴巴道:“我也不知道怎地,就是想看她。只要一看到她,我心里就舒服极了。” 钱逸群拍了拍大牛的肩膀,道:“很正常,到了你这个年龄,是该发chūn了。” “你也发了么?”大牛好像找打了jīng神支持,迫切地望着钱逸群。 钱逸群一愣。 若说十六七八岁男生情窦初开,这是很正常的事。钱逸群上辈子也跟班里某个女生有过拉拉小手,做做作业的浪漫故事……不过这辈子怎么好像没有这方面的冲动么?或许是因为满大街都看不到漂亮小娘子的关系吧。 他正给自己找着理由,脑海中突然蹦出来婉约中带着笑意的歌声:“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在这突如其来的歌声中,钱逸群仿佛看到了那个喜欢穿杏黄sè衣服的女孩轻摇船桨,小舟轻摇,两旁芦苇尚青…… “师弟,你的水。”柳定定请脆脆的声音将钱逸群从奇怪的遐思中拽了出来。 “唔,谢谢……”钱逸群接过葫芦,随手一晃,差不多也有七八成满,笑道,“你们慢慢聊,我先下去了。师兄别误了开饭啊!”说着,他轻身一跳,快步往山下走去。身后传来银铃般的笑声,间或还夹杂着阿牛尴尬的应承。 钱逸**柴入库,签了库单,又把水给了陆小苗,重回藏经阁,见师父还在那里抄经。 这些rì子熟悉了,钱逸群渐渐放得开了,一脸贱笑上前给师父捶背。木道人只是停下笔,脸上带笑,倒似很享受一般。 “师父,”钱逸群捶了几下,想起山上的事,笑着问道,“咱们要不要戒sè啊?” “好好好。”木道人微笑道。 钱逸群一撇嘴,又问道:“师父,咱们不用戒sè,对吧?” “对对对。” “师父,咱们到底要不要戒sè啊?” “你说。” “我说,我说……我和阿牛师兄都得三妻四妾**无数子孙满天下!”钱逸群大笑道。 “弗晓得。”木道人淡淡笑着,倒也是其乐融融。 钱逸群大笑一阵。 他从上真观道士嘴里得知师父的绰号,人称“五句道人”。所谓五句就是:“好好好”、“对对对”、“是是是”、“你说”、“弗晓得”。因为官话里“五句”的发音在苏白里就是“乌龟”意思,所以那些外地来挂单的道士就用这个谐音故意说出不正宗的苏白,取笑木道人是乌龟。 木道人听了也不恼,从来笑脸迎人,就好像耳朵聋了一样。反正来回他也就那么五句话,从来没人听他说过这十四字之外多说哪怕一个字。 阿牛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空着手,没有背柴,脸上红彤彤的。他很感念地看了钱逸群一眼,全不知道钱逸群已经背后好生笑了他一番。 钱卫送饭上来的时候,脸sè很苍白,一副没睡好的模样。 钱逸群本想关心一下,伸手端出饭菜的时候却脱口而出问道:“这饭菜怎么都凉了?” 钱卫面露愧sè,道:“今rì山下来了一群富家子弟外出游猎,砸了十两银子让蔡家媳妇给他们整治一桌菜出来。我看他们夫妻俩也不舍得那银子,就让他们在下面先炒好了我送上来。” “做顿饭给十两银子,好大手笔。”钱逸群感叹一声,那可足够寻常农户五年的开支。见师父和师兄都已经端起来了吃了,钱逸群自然也不客气,挥动筷子往嘴里扒饭。他现在胃口越来越好,身体却越来越jīng瘦,好像怎么吃都觉得欠一口。 三人吃完饭,钱卫收拾了东西便下山了。 钱逸群伸了个懒腰,略一休息便另外搬了张桌子出来,铺开纸笔开始跟师父一起抄经。这工作看似简单,实际上要做到一字不差,实在不很容易,真要是抄错了只能用雌黄涂抹修正,会在纸上留下一团淡黄sè的痕迹,让监院看到了自然又是一顿辱骂。 当然,就算没做错任何事,赵监院还是会每天例行过来骂钱逸群一顿。开始还找个由头,现在就如疯狗一般冲上来狂吠一通,不知多少龌蹉肮脏的话都往钱逸群头上扣。也亏得华夏骂人文化源远流长,他骂了这小一个月还没重复过。有时候木道人、阿牛、随风都要跟着被骂,不过钱逸群总是受到主角的待遇。 钱逸群却也无所谓了:你骂你的,我抄我的。监院再贱也没有动手打人的事,无非就是借题发挥骂得更凶一点。钱逸群毫不介意,有时候听到一些生僻的粗话还会忍俊不禁,觉得有趣。 这却是无心之得。 玄门祖师之中,许多都是这么被骂出来的。 为何?求证真我耳!须知此身非真,关心则乱。因为不相干的人一顿辱骂便动心耗神,三尸暴跳,贪嗔痴毒尽数爆发出来,那还修什么真?求什么道?一直抱着这个假身当守尸鬼去罢。 钱逸群如今看似打杂跑腿,没有用功,实际上却是无功之功,不作之作,时时不懈,暗合祖师修行要道。心xìng磨砺一rì千里,远非当rì能比。故而他虽然玄术入手,却不显玄虚轻浮,正是此处修心之效。 今天赵监院来得早些,故而骂完了收工也早。钱逸群抄了两遍《清静经》,拎起竹纸两角,对着天光读了一遍,突然发现自己的字好看了许多。得意之余再仔细看看,发现并非是因为多rì抄经的缘故。 因为这些经文都是最便宜的雕版,上面印的字是“雕匠体”,若是因为多抄经的缘故,那么自己的字肯定会有这种匠气。而现在这字,却是一股钟灵毓秀,颇有王羲之的味道。钱逸群一得意,左右一看,只有一人可以显拍,而且这人肯定会说“好好好”。 钱逸群拿着纸走到师父身边,道:“师父师父,看我这字如何?” 木道人抬头看了一眼,笑了笑:“弗晓得。” ——师父这是故意的! 钱逸群落寞回到位子上,活动手腕颈椎,拉开身上骨节嘎嘎作响。这些天,他整夜打坐,外加这里的自然环境,灵蕴提高极快,隐隐间竟然有充满的感觉。灵蕴充沛,加上适当的劳动,身体也好了许多,可谓身心舒泰,就好像自己天生该在这里修行一样,也不如之前那般迫切渴望铁杖道人早rì回来了。 “师父师父,天冷了,咱们早点回去吧。”钱逸群叫道。 “好好好。”木道人边说边继续行文,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钱逸群凑了过去,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师父抄经,又道:“师父,听说冬天大雪会封掉茅蓬坞的。” “对对对。” “咱们下山去避雪吧,我在山下租个农家院子,足够咱们三个住了。”钱逸群试探问道。 “弗晓得。”木道人手中笔不停,不过已经表明了自己不是很赞成的意思。 钱逸群无奈,再算算rì子,如果铁杖道长不在běijīng耽搁,那么差不多也是过年间就要回来了,留在山上等他倒也无妨。不过今年chūn节能不能回家呢?万一师父一句“弗晓得”顶回来,那怎么办? “少爷!少爷!弗好哉!”钱卫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发髻散乱,手里的食盒竟然还提着。 “啥事体弗好哉?”钱逸群迎了出去。 “蔡家夫妇被人杀了!”钱卫喘着气,大声喊道。 第十三章下山散心 这句话就像是投入古井之中的石子,瞬间在钱逸群心中荡起一圈圈涟漪。他是杀过人的,若说对生命有多么敬畏,那纯粹是矫情。然而蔡家媳妇是他认识的人,吃了一个月她炒的菜,彼此间也开过玩笑,在这个人际交往狭隘的环境里,这个朴实的中年妇人就是他的朋友。 “你慢些说。”钱逸群镇定道。 “刚才我下山的时候正好看见蔡家男人与那些富家子起了口角,其中有个穿白sè锦衣的,随手就拔剑将他杀了。蔡家媳妇从屋里冲出来,趴在她男人尸首上大哭,又骂了那凶徒两句,那凶徒就连她一并刺死了。”钱卫有隐身的本事,见势不妙便隐藏起来偷偷上山来报信了。 钱逸群转身回到院里,朝师父打躬道:“师父,蔡家媳妇被人杀了,我去看看。” 木道人头都没抬,五句话中任何一句都没说。 钱逸群又打了一躬,径自下山往茅蓬坞跑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带西河剑了。 穹窿山高最高峰不过百丈,钱逸群发足狂奔,不一时便过了半山腰的得仙桥。钱卫紧随其后,跑得气喘吁吁,心道:少爷这些rì子在山上,身子倒是越发好了。 “蔡家在哪里?”钱逸群到了山门,才想起自己根本不认识蔡家的方位。 钱卫硬拖着身子跑过来,道:“下了山往西不到一里,院外有两株槐树的人家便是。” “你自己小心。”钱逸群嘱咐一句,已经朝西边奔去。奔跑之中,钱逸群发现灵蕴可以加速滋润身体,帮助传送血津,故而一路从山上跑下来都不觉得累。 农村里各家各户住得松散,蔡家是最靠近穹窿山的人家,果然是黄泥矮墙围着一座三合院,外面是数畦菜地,典型的江南农家。 钱逸群到了大门口,只见地上蹄印纷杂,可见那帮人不在少数。四周没有一点动静,想来凶徒杀了人便走了。他见大门敞开,便走了进去,果然在院子里见到一大一小两桌丰盛的农家菜残羹,地上相叠躺着两个人,男的仰天而倒,眼睛犹然没有闭上。 女的正是蔡家媳妇,趴在男人胸口,背后一片血污凝成了黑sè。 “少爷。”钱卫终于赶了回来。 钱逸群数着桌上的碗筷,见许多竹筷都是新的,八成是蔡家因为人多临时削出来的。 “一共十六人。”钱逸群对钱卫道,“你去找里长来,让他报官。你可知道那些人的身份么?” “模模糊糊好像听到有人说文公子。”钱卫道,“人是一个都不认识。” 文公子?不会是文蕴和吧。钱逸群心中打了个突,不过转念想道:文蕴和绝对不是那种会拔剑杀人的人,他压根就不佩剑。不过文家家大业大,公子肯定不止文蕴和一个,说不定他有一帮张文晋一样的弟弟呢?这事可说不准。 钱逸群看了看天sè,心道:师父也没说过我一定不能离山,索xìng回趟家,明rì找文蕴和问问清楚。 一念及此,钱逸群也不在这里久留,出门等了会便见钱卫领着一帮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自然便是这里的里长。他是钱卫租房子时候的保人,故而认识。因为钱卫舍得银子,所以人家看钱逸群也就高看一眼,当他大家公子奉承。 钱逸群借了一匹马,也不多说什么,扬鞭往县城去了。 “少爷回来了!”来顺在门口听到马蹄声,出门一看,竟然是钱逸群,连忙高声喊道。 整座宅子都热闹起来,钱小小第一个跑到门口,正好见钱逸群翻身下马,揉着后臀。 “是不是山上呆不住,要回家了?”钱小小一副得意的模样。 “回来办点事,明rì便再回山上。”钱逸群硬挤了笑容给妹妹,又问道,“爹爹回来了么?” “早回来了。”钱小小陪着哥哥往堂屋走去,“这些rì子爹爹都是去得晚回得早,家里还一直有人送礼。对了,爹爹冬至前还要去武进祭祖。” 钱逸群知道这是联宗续谱的事已经敲定了,放下了些心。 钱小小又开始说起家长里短的故事,好像要把钱逸群不在的rì子所发生的事都说一遍。钱逸群想着蔡家夫妇的尸体,心头沉甸甸的,只是口中敷衍。不一时见到了父母,二位大人又是一通叙说,叨念“我儿清减了”云云。 钱逸群在家吃过晚饭,本想回屋里休息,但总觉得心中不爽,索xìng悄悄出门,径直往县衙去了。他明知陈象明不可能派人去文家抓捕,但这事若不说出来总觉憋着一股气。 到了县衙,门子见是钱逸群来了,连忙递了话进去,不一时就见李师爷李弘方迎了出来,未语先笑:“钱世侄,山上可安好?” 钱逸群道了声“托福”,问道:“李师爷,现在方便见县尊老爷么?” 李师爷笑道:“你们都表字称呼了,若是再这么客套,怕县尊不喜。。” “习惯了,”钱逸群笑道,“方便么?我有些事与他说。” “你是来得不巧。”李师爷领着钱逸群往花厅去了,“周公子,冯先生也都在,刚用了饭,在花厅说话,我带你过去。” “正巧正巧,我是吃了饭来的。”钱逸群笑道,又问,“哪个冯先生?” “墨憨斋主人。”李师爷道,“周公子带来的,是个妙人。 钱逸群哦了一声,心道:周正卿终于还是把冯梦龙给拐来了。 思想间,两人已经踱步花厅。钱逸群拱手拜入,一一见礼,陈象明也请他落座。 陈象明虽然心里惊讶,脸上却没有表情,只问道:“九逸如何此时来访?” “刚下山,在家中吃了晚饭,便过来见丽南兄。”钱逸群不知道这三人在扯什么,如果跟着他们的话题,天知道要说到什么时候去,当下道:“我在山上雇了一个农妇做饭,今rì这农妇竟然被人杀了。” “哦!”陈象明心头一颤,穹窿山可是他的治下,发生了这等凶杀大案总是不好。 “杀人者是一群去冶游的富家子,不知为何事动了口角,其中便有人拔剑杀了这农妇与他男人。”钱逸群言简意赅,“我心中总有块垒,故而下山来找几位兄友说说话。” 陈象明见钱逸群一下山就来找自己,心中颇为快意,承诺道:“或许明rì便报进来了,本官自然会秉公断案,还那夫妇一个清白。” “丽南兄,”钱逸群顿了顿,“我听人说,那些富家子中有一位‘文公子’……” “文公子?”周正卿笑道,“文伯温北上京师,肯定不是他。” “文家可还有其他公子?”钱逸群问道。 “不用问了,这种事肯定跟文光祖脱不了干系。”周正卿道。 “那是谁?” “文蕴和的族兄,文震孟的亲侄儿。”周正卿道,“整rì里和江湖人士混在一起,在外惹是生非,这案子八成是落在他身上的。” 陈象明心头一沉,可不想得罪文氏,便道:“务德兄何以武断,还是等明rì派了人去查探回来再说。九逸,从何得知其中有‘文公子’的。” “我的仆从当时躲在暗处,离得远,只听到‘文公子’的称呼。”钱逸群心中暗道:你不会是想就此算了吧? 陈象明沉默不语,半晌道:“最近治安真是极差啊。”他这话里的意思倒是简单,前有戴世铭被杀、张家被人纵火,现在又有蔡家夫妇遇害,说起来戴张案更重些。既然他连重案都替钱逸群瞒过了,那钱逸群也该识相些,不要在蔡家案子上纠结。找个仆从出来斩白鹅可以,要抓到文公子头上去可不行。 “何必担心,反正你也快走了。”周正卿打岔圆场道。 钱逸群听出陈象明的言下之意,心中颇觉理亏。陈象明是他的上司,固然冷面冷口,但的确给了很大的方便,还抬举父亲做了典史。自己为蔡家伸冤是大义,但为难朋友就很有些不上道了。 想通这节,钱逸群也跟着周正卿的台阶往下走,故作惊讶问道:“哦?丽南兄要高升了么?”他也想知道,陈象明来吴县任县令还没任满,怎么会这么快就调走的? “月初时候,贼入山西,杀了好几个县令。”陈象明平淡道,“三边总督杨鹤要朝廷‘抚剿’,这一抚一剿耗费极巨,户部累死了好几个主事,便想着把我调回去。” “也算是高升了。”钱逸群连道“恭喜”。 “我倒想去山陕,为国平乱。”陈象明轻轻拍了拍扶手,“可惜人微言轻,身边也没有个好帮手。” 钱逸群心道:我可不去北方。rì后若是落个屠杀起义民众刽子手的名头可不好。再者说,兵者国之大事,不能靠热血和盲目自信就往上扑啊。 周正卿斜了陈象明一眼,道:“你去山陕干嘛?还是留在京中好,rì后得蒙天宠,说不定不惑之年便能署部阁重职了。” 陈象明同样报以不屑道:“你这岂非庸人之见?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不见袁崇焕的结果么?” 钱逸群耳朵一竖,就连蔡家夫妇的血案都暂时抛诸了脑后。 第十四章倒打一耙 袁崇焕,这个名字实在太熟悉了。 有人说,崇祯杀了袁崇焕才导致满清入关。然而从历史上看,袁崇焕干了两年蓟辽督师,结果皇太极打到了běijīng城下,席卷北直隶,刀锋所至皆是杀光抢光烧光,可谓遍地腥膻。袁崇焕死后,继任者不乏庸碌之人,可满洲人至始至终未能攻破山海关,直到吴三桂引狼入室。 “听说京师百姓争买袁崇焕凌迟下来的肉,是真是假?”钱逸群问道。 “风闻如此,”陈象明道,“真假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倒觉得是真的。” “去年建奴入寇,北直隶受害之状惨不忍睹,百姓恨他也是理所当然的。”周正卿当时正在北方,不免唏嘘,挑了几件极惨的事说了,席间气氛不免衰落。 钱逸群知道周正卿不是东林党人,陈象明貌似也没有什么东林印记,因问道:“袁崇焕不是死于党争么?” 陈象明略一思索,道:“恐怕这是末节了。市粮资敌、擅斩边帅、纵敌长驱,三条大罪中任何一条都足以诛九族了。唉,不去说他,反正人已经死了,现在恺阳公主持北边,不足为虑。真正的心腹之患,还是在山陕啊。” 钱逸群本想嘲笑这种攘外必先安内的论调,但是想想大明的确是被李自成推翻的。若是刘宗敏不抢陈圆圆,按照李自成的意思,吴三桂说不定还能成为收复奴儿干都司的民族英雄。 这世道,真是无常。 从县衙出来已经过了人定。 周正卿果然是带着冯梦龙来见陈象明的,希望能够得到太仓王氏,尤其是醉花庵的支持。陈象明对此倒也上心,到底是关系到士林声誉的事,有百利而无一害。 “钱公子,老夫见你面有凝思,可是心中块垒未去?”冯梦龙追上钱逸群,抚须笑道。他辞了丹徒训导的官职,现在全力为世言堂的《墨憨斋志异》奔走,颇有焕发人生第二chūn的滋味。 钱逸群暗叹一声,也不隐瞒,便道:“的确如此。rìrì相处的人突然惨遭横祸,我心中有些不平,却又觉得势单力薄、无能为力。” 冯梦龙轻笑一声,拉着钱逸群到了桥上,两人依桥而立,就着水中弦月,颇有意境。冯梦龙道:“老夫年轻时醉心科举,也是为了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现在突然想开了。” “哦?” 冯梦龙道,“蚂蚁虽然不能承受一指之力,却有溃堤之能。这是为何?” “正要请先生指教。”钱逸群道。 “其不好高骛远,只是尽自身所能,但行下去,如此而已。”冯梦龙道,“钱公子机缘深厚,只需要自己走下去便是了,有什么好焦虑的?” 钱逸群恍然间心头明澈,暗道:我且恪守本分,做好自己的事便是,又有什么好焦虑的?他朝冯梦龙深深一拜,道:“多谢先生开导。” “钱公子客气了。”冯梦龙笑道,“当rì在归家院见到公子,就如见到一柄出鞘之刃。今rì重逢,公子已经是宝剑入鞘了,可见山上修行增益不小。” “我倒不曾觉得。先生定是谬赞了。”钱逸群微笑道。 “心动则神浮气躁,难成大事。公子如今心定如山,气息均匀,肯定是得了高人指点吧。”冯梦龙言谈间似乎颇为羡慕。 钱逸群笑而不语。 怎么语? 自己在山上就没接触什么正常人。一个智商堪忧的师兄,一个只说五句话的师父,一个张口乱咬人的疯狗监院,一个鬼灵jīng怪的道童……哪有什么高人指点? 冯梦龙与他相隔多rì,感觉自然明显。钱逸群潜移默化而不自觉,也正是玄门奥妙所在。 “寄身玄门不易久入红尘。”钱逸群拱手作礼道,“明rì我便回山上去了,还请先生替我向务德兄告罪。” “无妨,周公子不会介意的。”冯梦龙笑道,“不过……你还是自己与他说罢。” 果然,周正卿跟陈象明私谈几句,也出了县衙,见这边童仆等候,便走了过来,未语先笑:“九逸兄,这是要去哪里?” “回家休息了,明rì一早还要上山。”钱逸群笑了笑,“一月不见,务德兄倒是清瘦了。” “还是九逸兄懂我。”周正卿抱屈起来,“这一个月里,我往来江淮间,行程不下八百里,他们都只以为我游山玩水,唉唉唉。” “是在为《墨憨斋志异》的事奔走么?”钱逸群心中奇怪,这事情不是搞个印刷厂就可以了么?值得本人这么跑么? “各处安排分印的坊间,负责经销的书铺、商户,还有消息传递的途径……太多事得安排了。”周正卿抱怨道,“你倒是上山修行去了,可想过怎生度了我等红尘中受苦的人?” “你还受苦……”钱逸群无语了,“真受苦的都是饭都吃不起的老百姓吧。”一语及此,又道:“现在徐光启可在朝中?” 周正卿一奇道:“九逸兄对朝堂事也有兴趣么?你若愿意,我家倒能帮你做官。” “我就算了。”钱逸群道,“我是想起他的《甘薯疏》,听说他在天津卫种甘薯颇具规模。丽南与其去筹钱抚平民变,不如撒这甘薯下去。流民有了吃的,谁还冒险作乱?” 周正卿一愣道:“九逸说得有理,该跟丽南说去。” “你去说吧,我人微言轻的,说这些有什么用处。”钱逸群笑了笑。他不知道陈象明对别人如何,反正这人对他表现出的善意总蕴藏了重重的利用味道,绝非信任。 周正卿闻言心花怒放,脸上却没有表露,只道:“正卿一定不负君托。” 钱逸群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穿越众,既不能科举也不能从军,能做到这步已经不容易了,也算尽了民族义务,心中舒服了许多。又跟周正卿说了两句,便告辞回家去了。 钱逸群本想早点偷偷离开,留书一封给父母算是告辞,免得父母再有感伤。谁知他起得再早都没小小起得早,很快父母也起来了,只得乖乖坐下一起吃了早饭再走。不过这次因为骑马,所以赶回去山上吃午饭应该还来得及。 等钱逸群吃完早饭,钟鼓楼方才传来开门钟。钱母见儿子一个月就知道回来一趟,心情大好,一家人送他走的时候也没上次那般依依惜别。 钱逸群提剑跨马,正要出门,突然看到一个人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冲进大门,大声喊道:“少爷,不能去了!” 钱逸群定睛一看,原来是钱卫。他竟然明目张胆出现在这里,连身形都不隐,肯定是出了大事。 “别急,慢慢说。”钱逸群扶住钱卫双肩,挡住他的脸,不让跟出来的小妹看见。 “少爷,昨天你走了之后,本来里长是要派人去报官的。”钱卫吸了口气,“结果那群恶人又回来了,把这杀人的事赖在我头上,说是我盯上了蔡家那十两银子,就谋财害命。” 钱逸群皱了皱眉头,示意钱卫继续说。 “我没杀人啊!”钱卫哭喊道。 “我知道,你继续说,后来怎样?”钱逸群看过尸体,都是一剑毙命。别的不说,钱卫上哪里找剑去?现今这市面上,寻常人可买不起剑。 钱卫见少爷信得过他,心也放开了,道:“那些人中有人与少爷有仇,他叫了少爷的名讳,还带人上穹窿山找少爷的麻烦。” “他们多少人?”钱逸群皱眉道。 “他们只有十八人,不过受蛊惑要为蔡家夫妇报仇的人可就多了。”钱卫顿了顿,又道:“少说也有三五十人,都抄了家伙。上真观的道士们都没本事,吓得不敢出来。后来那伙人破门而入,把监院、都管、客寮全都抓出来,要他们交出少爷。” 钱逸群没想到钱卫竟然还有这等胆子,跟着上山打探情况,不由另眼相看,问道:“然后呢?有没有去找我师父麻烦?” “监院拿出观里道人名录,上面的确没有少爷的名字,便想哄他们走。”钱卫结巴了一下,“后来有个道人多嘴,说了茅蓬坞……于是那伙人就押着监院去茅蓬坞了。不过少爷放心,直到我下山,他们都没能踏进坞里一步。” 难道是我那师兄千人敌,武力爆表?钱逸群心中好奇。 “不知道怎么,竹林出口处多了个一人高的大石球,不知有多重,阿牛师兄坐在上面,有人敢靠前便被他一顿棒打。”钱卫道。 钱逸群暂时放下了心。茅蓬坞的出入口只有竹林幽径那么一条,现在有巨石挡路,师兄把关,别人的确没那么容易冲进去。两旁的竹林又都是不知年岁的深山老竹,即便想砍出一条路来也得有个三五天。 “若是放火烧呢?”中行悦突然插嘴道。 钱逸群轰地一懵。 第十五章钱逸群在此! 若是山火一旦蔓延开来,别说茅蓬坞,就连整座穹窿山都未必能保得住。但凡有点底线的人都不会做这种疯狂的事,但那种杀人嫁祸的人渣,他们真有底线这东西么?钱逸群转身一看,父亲已经出来,当下道:“还请父亲去衙门知会县尊,穹窿山有贼人聚啸,请他调派乡勇和巡检司的人速速前来救援。” “我儿是要轻身上山么?”钱大通故作镇定,其实已经肝颤胆跳,生怕儿子犯险。 钱逸群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了犹豫,只是脑中闪过这些rì子在穹窿山上的单调生活,师兄的萌憨,师父的微笑,那座自己花了心血汗水收拾出来的藏经阁……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刹那间涌上心头,变得分量极重。 “师父身处险境,我不能不去。”钱逸群毅然道,“援兵就看父亲的了,我先上去拖住他们。” 钱大通已经听到了钱卫的转述,略一沉吟道:“我儿,他们若是找不到你,自然会退散去。你该去县衙找县尊澄明事实,不让他们恶人先告状。” “昨晚我已经跟县尊说了经过。”钱逸群道,“但无论他们散了与否,我总得上一趟山,否则良心难安。” 钱大通暗中叹了口气,心道:儿子认准的事拉也拉不回来,只有由他去了,我这边快去求得援兵才是正道。因说道:“我儿是真丈夫,速速去吧,切记弗要逞强。” 钱逸群朝父母一躬到底,朝妹妹点了点头,出门见玳瑁已经备好了马鞍,当下翻身上马,凌空重重虚抽一鞭。那马虽是驽马,却也懂事,鞭声响起便朝撒开蹄子奔跑起来。钱逸群本来不善马术,今rì事急也顾不得颠簸,任由这马放开跑去。 钱卫在禀报了山上的事之后,蓦地醒悟过来。他不敢让钱小小看到,连忙隐去身形,跟着钱逸群出了门。眼看着钱逸群快马走了,钱卫突然心生一股少年豪情。这股豪情已经数十年没有在心头浮现,此刻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催促得他快步朝城门跑去。 也该是他运气,城门口正好赶上有人骑马入城,刚下了马接受守门老军的盘查。钱卫当即翻身上马,动作却是十分娴熟,哪里像是个只会滥喝piáo赌的牢头禁子? 旁人看不见钱卫,只以为马儿受惊跑了,呼喝纷纷。那主人满脸哭腔,也顾不上刚塞了银子给门子,撒开腿就去追。他哪里追得上马?直跑得口水横流,眼看着马儿消失在自己视野之中。 钱逸群快马加鞭到了山下,远远看到山门口站了两个农夫,正要勒住马蹄,免得撞伤这两人。只见这两人倒是识相已经让开了,反倒先喊道:“是文公子的人么?” “文公子可在上面?”钱逸群不答反问,已经知道这文公子嫌人手不够,不知从哪儿调派人来驰援,自己现在赶上去正好擒贼先擒王。 “快些上去吧,你都迟了。”那两个农夫倒不焦急,多半是拿了文公子的钱财在这里帮忙引路。 钱逸群也不多说,纵马过了山门。 这在风俗上是十分无礼的,山门如家门,就算当官的来了也得下马落轿,过了这道山门牌坊才能继续骑马乘轿。钱逸群事急从权,那两个农夫却以为这人是来砸上真观场子的,自然不用有什么礼数。 穹窿山山路平缓,大部分都有青石铺路,骡马走起来并不危险,是所谓的熟山。钱逸群除了过桥下来走了几步,直接上了茅蓬坞。 天光早已大亮,距离茅蓬坞竹林幽径还有一段路,就已经隔三岔五有人守着了。钱逸群下得马来,心中冷笑:我若真要逃跑,早从后山抄小径去了小王山,还在这里让你们堵着?那钱公子就十几个人,也想封了这座山?真是痴人说梦。 想到这一节,钱逸群又心生怪异,去小王山的小径是师兄说的,他怎地不带着师父逃跑呢? “是文家人耶?”有人冲钱逸群喊道。 钱逸群也不多说,手持了西河剑,高声问道:“文公子在何处?” 那边有人答道:“文公子他们还在观里休息,壮士能打过那戆货否?” 钱逸群越走越近,手中西河剑随时准备出鞘。迎面走来与他对话的那人,蓄着稀稀疏疏的胡须,看上去就是个管事的模样。 那人也看见了钱逸群的面孔,咦了一声,奇道:“怎没在府里见过你?你是马先生请来的?” 钱逸群哼了一声:“闲言少叙,只说你们想干什么?” 那人只道有本事的人都这副脾气,倒也不恼,走在钱逸群身侧道:“那边有个戆货弄了块石头挡住了路,我们冲不过去,只好轮班守在这头,不让他们逃走。你若是有本事,便把他打下来,好让我们冲进去捉拿凶犯。” “捉拿凶犯找官府不就行了?”钱逸群让人搬开了挡在竹林幽径前的路障,见周围绝大部分都是农民,各个都是双眼红肿没有修习的模样。想想也是一伙富家公子,怎么可能在这里熬夜守着?肯定是住观里去了。 ——那没节cāo的狗屁监院,想必没少赚银子。 钱逸群独自踏上竹林幽径,转身止住跟上来的人,道:“我一个人去,你们守在这里。” 那些人脚下踟蹰,没有得到东家的命令不敢后退,却也没胆量跟着钱逸群上前。 钱逸群走到巨石前,下了一跳,抬头对阿牛道:“师兄,醒醒,我回来了。” 阿牛正在打坐休息,闻声睁开眼,手一撑便跳了起来,兴奋叫道:“师弟,你回来啦!来,我拉你上来。”说着,伸出一杆黝黑铁棒,将近两丈长,十分可观。 钱逸群拽着铁棒,脚踩石球,上到阿牛身边,惊道:“吓!这石球铁棒藏哪里的?我怎么从未见过?” “屋后山坡上不是有藤蔓么?这石球平rì就藏在那里,过了黄梅季就滚出来碾路。”阿牛又看了看手里的铁棒,“这是定定从寺里送来的家伙,我用着正好。” ——还好,我们也有外援! ——虽然目测有些坑爹。 钱逸群点了点头:“师父呢?没受惊吧?” “师父还在打坐,让他走也不理我。”阿牛道,“要不你去劝劝师父?” “师父自有道理,现在先解决这些土鸡瓦狗!”钱逸群转过身,面对那些农夫、仆从,见他们满脸惊恐,不由心中好笑,肝炁暴涨,怒气洋溢,大声吼道:“钱逸群在此!让你们那狗屁公子给我滚过来!” 第十六章一刀两断 钱逸群以前是不会说粗话的,自从被监院每rì里辱骂,现在对于出口成脏没有丝毫心理压力。正所谓近墨者黑,怨不得他。 那帮守夜的不过是拿人银子而已,并不想与凶徒搏斗立功。他们见钱逸群一脸凶横,手中又有利器,转身便跑,生怕跑得慢了。那管事的心中更是惊恐,忙不迭地召集人手,上山禀报自家少爷去了。 钱逸群也不怕他。这一路走来都是些民兵,手里举着的不过是锄头木棒,想要过阿牛这关就没那么简单。 “我去看看师父,”钱逸群说道,正要跳下去,又停了停叮嘱道,“若是有人使妖术,你还是不要硬拼。” “师弟放心,看师兄的手段。”阿牛倒是说得自信满满。 钱逸群想他能够看出钱卫是“活鬼”,想来也有点本事,只是不知道师父怎么通过那万年不变的五句话教他的。他也不多废话,跳下石头,快步往茅屋跑去。远远就看到房门大开,师父面朝外坐在门口。 钱逸群上前拜倒:“师父,徒儿给您惹事了。” 木道人睁开半闭的眼帘,露出里面混浊泛黄的珠子,微笑道:“好好好。” “师父,咱们先避一避吧。”钱逸群道。 “你说。” “我说避一避啊……” “弗晓得。”木道人微微一笑,眼帘再次微闭,隐隐泄出一道jīng炼的目光。 智者之“若愚”与真正的“愚”自有区别。 智者之愚,必有因智慧而生的坚定,哪怕不为全天下所知,他仍旧会有所坚持。而真正的愚者却是迷失自我,将一切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钱逸群总愿意相信师父是大智若愚的高道,却寻不到证据,直到此刻心中才有了一丝明悟。 钱逸群施了一礼,转身踏步而出。他知道了师父的意思,男子汉大丈夫,可以退,但不能避。该担当的时候就要担当在前,岂能做一个缩头乌龟? 回到岩石上,钱逸群站在阿牛身边,看着不远处的奴仆农夫,心中道:铁杖道长让我杀人之前要问此人是否该杀,今rì这些农夫不过拿人钱财,只要不踏进我身边五步,我绝不杀他们。那个杀蔡氏夫妇的人,该当抵命。至于那个文公子,想必是首脑之人,死有余辜! “师弟,”阿牛突然避开一步,“要杀人便杀,这么生气干嘛?” 钱逸群这才发现自己上下臼齿紧紧咬在了一起,眼角肉跳,怒气已经勃发了。他深吸一口气,道:“这些人杀了蔡家夫妇,还诬赖我头上,想想便气急。”他飞剑削下一片竹枝,扯去竹叶,插在腰间,以做备用。 不一时,一道人影从幽暗的竹径之中缓缓走出。 此人身穿窄袖束服,手中提着一柄三尺龙泉剑。他信步走到石下,傲然问道:“你便是钱逸群?” “你就是姓文的?”钱逸群反问道。 “我比文公子,如烛光之于皓月。”那人大笑道,“在下姓唐,名斩,江湖人称一刀两断。” 钱逸群看了看他手中的龙泉剑,心道:明明是剑,说什么一刀两断,莫非是传说中以刀法使剑? “蔡家夫妇是不是你杀的?”钱逸群冷声问道,紧了紧剑。 “是你杀的。”唐斩胸有成竹一般,笑道,“还是随我去见了公子,未必就要你偿命。” 钱逸群心中已经认定他是凶手,当下不再废话,手捏御剑诀,飞出西河剑朝他刺去。 唐斩后跳一步,手中龙泉剑出鞘,叮叮两声拨开了西河剑的剑锋,空中爆出两团灵蕴。 钱逸群知道他也是修士,心中不敢轻敌,谨守门户,不让他切断自己的灵蕴。 唐斩身形如同鬼魅一般,上下腾挪,使得钱逸群的飞剑难以刺中。 钱逸群右手剑指暗扣竹枝,眼中已经盯住了唐斩喉结处的软处。他御起西河剑虚刺唐斩下身,若是唐斩不救,便虚招化实。 唐斩自然不能不救,却一剑荡开西河剑的锋芒,只听到一声尖锐的破空风声,一支暗器已经刺入了自己的喉下。 钱逸群啐了一口,召回西河剑,道:“这点手段就敢来爷面前放肆,下辈子长些脑子吧!” 唐斩倒是十分硬气,又因为这竹枝到底纤细,固然能破开他的皮肉却只是一个小洞。他用力扯出竹枝,一手捂住喉咙,眼睛睁得浑圆。摘花飞叶皆是神兵,这种在江湖上出神入化的境界竟然让他遇到了。仅这一手,反倒比凌空御剑都要震撼人心。 “他的下辈子恐怕还远呢。”一个轻浮的声音闯入竹林。 转瞬之间,一团火光从暗处飞了出来,啪地贴在了唐斩身后。 唐斩只觉得周身一阵温暖,喉咙处受伤的地方渐渐开始愈合,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完好如初。 钱逸群却是看得清楚,那飞来的绝非火光,而是充满了红sè灵蕴的灵光。这团灵光之中,仿若有一道黄纸,上面画着扭曲的文字。 符! 钱逸群紧握西河剑,全神戒备。 “跳上去跟他打。”暗处又飞出三道火光灵符,似个品字,准准打在唐斩背后。 唐斩捡起龙泉剑,两个跨步就到了石下,身形比之前更加迅疾灵敏。他轻轻一跳,整个人跃起两丈,居高临下朝钱逸群挺剑刺了下来。他自己吓了一跳,虽然自幼习武,去从未有过如此身轻如燕之感。如今跳得这么高,脚下失去了根,岂不是任人宰割? 他自己有苦难言,钱逸群却觉得这招高来高去十分骇人,越发一丝jīng神不敢散乱,牢牢盯着这人飞鹰一般扑下,飞出西河剑与他缠斗。 事到如今,唐斩也无暇纠结,出剑如电。空中一阵叮当乱响,两柄宝剑在一息之间已经对了数合。 这战场却不是说好的单打独斗。 “戳!”阿牛大吼一声,铁棒直出,捅在唐斩肚子上。 唐斩闻声身形一顿,转眼间鸡蛋头大小的铁棒已经捅到,正中他的下身。这可怜娃身子蜷曲,满脸痛苦,手中宝剑都差点跌落。 钱逸群看了都觉得蛋疼,慈悲泛滥,十分不忍心,飞起一剑刺入唐斩颈侧,正划开了他的颈动脉。一道血箭喷shè而出,嘶嘶作响,又哗啦啦打在竹叶上。空气中顿时血气弥漫,腥风上扬。 阿牛嚯地一声,轮圆了铁棒,将唐斩的尸体甩在地上,砰地一顿棒尾,砸起一片石屑。 钱逸群收回西河剑,冲着符纸飞出的暗影处喝道:“有本事再救他活转过来!”说话间,手中一根竹枝已经飞了过去。 他说话正是为了压过竹枝破空的风声。 第十七章玄术交锋 竹枝飞入yīn影之中,激起一团黄sè光芒。 光芒之中显出一个身穿玄sè道袍,头戴纯阳巾的道人。那道人乍眼看去倒是周正,一络长须清雅不俗。他缓缓步履而出,走到明处却难掩神情之中的浓浓邪意。 钱逸群看着那双jīng光四shè的眸子,心中暗道铁杖、狐狸皆不虚言,玄术果然会改变一个人的气质,弄不好就成了邪道。 “无知小子,莫不是想作死么?”那邪道手中一翻,变戏法似地出现一张黄表符纸。只听他高喊一声“勅”!符纸红光大盛,朝钱逸群和阿牛飞了过去。 钱逸群心中jǐng觉,高声喊道:“闪!” 阿牛还没有明白“闪”是什么意思,已经被钱逸群抓住了胳膊,两人一同跳下了巨石。 那符纸却不是冲着人去的,而是落在石头上,红光连闪两下,砰地一声发出巨响。爆炸声之中,石屑四溅,腾起一股浓浓的石灰。 钱逸群拉着阿牛往前冲了几步方才停下,回身再看,巨石貌似完好无损。 还不等放下一颗悬着的心,那石头突然晃了两晃,缓缓朝后倾倒。 巨石的另一边已经被彻底被炸成了石粉,此时仰天躺着,像是一只被翻过身的乌龟。 钱逸群心肝暗颤:这就是玄术!威力大到这等程度,已经是我灵蕴全开的效果了!他用小**诀施放的《小雷光咒》只能轰掉太湖石一角,比之这邪道的符术,颇有些自惭形秽。 邪道缓缓逼上,横了一眼身后的农民,见他们各个畏缩不前,大大摇了摇头,说道:“连夜将贫道请来,竟是对付这么两个小娃娃,这世道莫不是杀鸡都要用宝剑啊。” 钱逸群被这“宝剑”两字提醒,捏诀飞出西河剑,空中翻转如同蛇行,不让那邪道抓住轨迹。 那道人矗立不动,眼看着飞剑迫近,扬手一甩,袖中飞出数十张黄表符纸,章章有符文印玺,登时黄光大作,将西河剑拦了下来。 钱逸群只觉得剑尖如同刺入石中,进退不得,又见那些符纸悬在空中不飘不扬,心中暗道:这道人还真是高手,不知道比高仁如何?只是再看他一脸邪气,今rì恐怕凶多吉少。 钱逸群努力拔出西河剑,绕了一圈从侧面刺了过去。谁知这墙不是平面,而是一道将道人笼罩其中的半圆罩子,无论钱逸群从哪里刺入,都只是激起黄sè灵光,宛如中物,却刺不进去。 邪道高声大笑道:“连一魄都不曾凝成的小子,就想破我的符墙术?” 钱逸群只管飞剑绕着他飞,时不时以剑刃划拿护罩。天地之间没有永恒不败的东西,即便是再强大的法宝,也得有灵蕴支持。就算一时不能攻破,迟早能够耗尽对方的灵蕴。更何况这邪道身在符墙之内,自己也没法法攻击,看来这墙是两面隔开的。 邪道也知道这符墙挡不住西河剑太久,从大袖之中挚出一柄铜钱剑。那剑是用一枚枚老钱用红绳绑出来的,许多江湖术士喜欢用它来驱妖捉鬼。只见他挥出一剑,空中符纸灵光大作,飞向西河剑,牢牢缚住。 钱逸群索xìng松开御剑诀,手指灵动,一路诀印捏出。身上黄光外放,乾坤坎离震巽艮兑无序流转,yīn阳爻象翻腾不已。以易中玄配以小**诀,正是钱逸群施咒的前戏。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九天雷神,从我号令。……”钱逸群定住震卦,口唇翕张,以极快的语速默念小雷光咒文。 邪道只见钱逸群身前手上雷气聚集,心中颇有些诧异:原来这小子竟然会诀咒! 天下能行诀咒的法门不少,无不是威力非常,邪道不敢托大,袖中一把符文入手,手里铜钱剑旋即挑起一张,勅入灵蕴,登时无火自燃。 “急急如律令!”钱逸群咒文诵完,诵出押咒灵言,手中雷光电闪朝那邪道打了过去。 邪道挥动铜钱剑,燃起的符文在空中画出一个灵文,只见他出手虚虚一推,喝了一声:“邪jīng还不受死,更待何时!” 灵文在空中一闪,如同一道无形气墙朝钱逸群压了过去。 闪电球打在这气墙上,只是略略一滞碍,转眼便被消融殆尽,散入空中。而那气墙却仍旧缓缓逼近,带起极大一股灵蕴。 钱逸群再御飞剑,却发现那些符纸仍旧将剑紧紧裹住,无法拔出,一时间竟有些束手无策的无奈之感。 阿牛斜刺里插了出来,挡在钱逸群面前,双手前撑,暴喝一声盯住了气墙。 钱逸群心中感动,却不免遗憾:我这师兄脑子不好,要是机灵一些,刚才我们斗法时冲上去一铁棒,你还能活着? 他心中这么想,脚下却没有闲着,一起冲上去撑住这气墙,却是为了摸到这墙的边界,好绕过去直接杀那邪道。略一接手,才知道这墙的力道又大了。饶是阿牛那般天生神力,两脚相错,仍旧顶不住这墙前压迫。 邪道自顾自舞动铜钱剑,口中念念有词,脚下按九宫方位走个不停,在地上踏出一圈奇怪的脚印。他走得越快,这气墙的力道也就越大,很快就将钱逸群和阿牛硬生生往身后山体上推去。 钱逸群眼看地上硬是被推出了四道脚印,后背山体越来越近,若是一顶到山体便只有被碾压成饼的结果,不由望向师父。 木道人面无余sè,端坐不动,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钱逸群心中不由腾起一股怨念:你两个徒弟都要死在这里了,有没有本事好歹吱一声啊! 这怨念一起,勾动怒气,勃然而发。钱逸群连连两个后跃,撞上了山体方才停住,手中指诀掐动,定住震卦在前,放开嗓音大声诵咒,恨不得连喉咙都喊破。 又是一团闪电球打了上去。 这团闪电却大有不同。 球体比之前明显大了两倍! 几乎赶上钱逸群第一次耗尽灵蕴所发的雷光咒,与足球大小相若。 闪电球去势更快,轰然打在气墙上,爆出一团灵蕴。这团灵蕴没有立刻消散,反倒震出一道冲击波,将阿牛斜斜撞开。 如此威力的一击,总算将那无形气墙轰了个粉碎。 钱逸群连忙上前扶住阿牛,却见那边邪道脚步踉跄,好像也受了重创。他心中一喜,心中暗道:这次打出了暴击? 钱逸群信心大起,也顾不上看师兄的伤势,钱逸群双脚展开手中诀印不停,口中再次高声诵咒,眼看着一个更大的闪电球在手中成型。这一刻,钱逸群心中腾起一股欣喜,又有了大局在握的感觉。 随着这枚闪电球将气墙震碎,邪道仰天喷出一道逆血,倒地滚了两滚。 钱逸群乘机取了西河剑,毫不犹豫朝地上刺去。 邪道嘴角挂血,手中灵符一顶,竟然用血肉掌心顶住了西河剑的剑尖。 西河剑即便在普通人手中也是一柄极其锋利的宝剑,此刻钱逸群全力施展,竟然刺不过那层薄可透光的符纸。 邪道咬碎舌尖,喷出血雾。 钱逸群手上一震,差点松开指诀。 邪道另一只手中又多了一张符纸,抬起身啪地贴在了西河剑上。那符纸一经挨着剑身,刹那间腾起一股蓝sè火光,呼呼烧了起来。 钱逸群左手指诀顿时一股灼热之感,恨不得张开大手浸在水里。他咬牙屏气,不肯松口,又见阿牛摇摇晃晃自己站了起来,大声吼道:“打他!” 阿牛满地找那铁棍。 钱逸群心中哀叹:我这师兄只要脑子稍微好些,上去踩你一脚,你也活不得! 左手上的灼烧感越来越强,钱逸群甚至能闻到皮肉的焦香。他终于撒手松开指诀,低头一看,果然泛出焦黄sè。 邪道一掌撇开西河剑,随手又飞出一符,准准贴在剑身。这张符倒没烧起来,只是压住了西河剑,任由钱逸群再怎么捏诀都没有反应。 邪道站起身,抹去嘴角血迹,面露狰狞,嘶声道:“你好,你很好,便让你尝尝道爷的厉害!”说着,从胸口取出一卷图轴,两手各持一端,用力扯开。 那却是一副山水画,上面满纸群山,虽然用笔上倒是枯而能润,颇为水准,但从构图上来说极其不妥,甚至连天地都没有留白,看得人十分压抑。 钱逸群无法用剑,手中已经掐起了小**诀。 邪道双手一振,口吐咒语,高声敕令:“五岳群山,镇鬼降魔!” 钱逸群雷光咒刚刚诵完,手中电球挥出,天地间突然狂风大作,眼前昏暗。隐隐间,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 雷光电球打在邪道胸前,被那副山水画挡住,只是迫他退了两步,却没受伤。 钱逸群却再难结印,眼前越发昏暗。抬头一看,天上竟然有一座巍峨山峰,正朝他头顶压下。那山峰仿佛天上神山,张开四五里方圆,上面奇石嶙峋,大树参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刹那间,钱逸群双腿发软,腰间无力,仰倒在地。耳中风声隆隆,间杂着大地开裂的喀喇声响。漫天的恐惧混杂着愤怒,让钱逸群喉头发堵,发不出声来。 “我就要死在这里么!”钱逸群心中恐惧,目眦yù裂,一双瞳子怒意喷shè,却浑然没有一丝半点的挣脱余地。 噹! 一声钟响。 响彻寰宇,安定脏腑,彻底充斥钱逸群身心内外。 第十八章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 第一天上山参见监院的时候,也是这记钟声,在他恚怒至极的时候让他冷静下来,带他进入静定之中。 这次再听,只觉得钟声悠扬,颇有余味,适才的一腔惊、怒、惧、恨尽数消灭,五藏六腑无比清凉。 他再抬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高山压顶,只有一片白云静静浮在湛蓝天幕。 钱逸群翻身而起,手中指诀掐动,高声喝诵咒文,小雷光咒毫不迟疑地朝邪道打去。 邪道也听到了那钟声,却是被震得心头发慌脚下发软,灵海之中魂魄动荡。他勉强站稳脚跟,却见自己的法宝已经人破去,心中恼怒。以他的见识,自然知道这不是意外,必然是有高人在暗处出手。 邪道一边压住自己胸口,一边横眼四周,除了一个颇为可疑的杂役老道之外再无旁人。他又听钱逸群口诵咒文,手中扔出电球,连忙单手持了山水画轴,挡了下来。 钱逸群见他挡下之后喘息不止,心中大喜,大声吼出小雷光咒,手中光球大如篮筐,用力推送出去。 邪道再不敢托大接档,着地一滚,避开了那雷光电球。他人虽躲过,身后却传来一声巨响,只见地上被炸出一个巨坑,泥土碎石如雨水一般落了下来,砸得满头满脸都是。 钱逸群本身灵蕴丰厚,小**诀消耗对他来说又不甚大,主要是借天地灵蕴,就像是偷用邻居的水电,根本没想过节约。当下口诵咒言,又一个电球在手中凝聚,发出噼啪声响。 邪道知道今rì是栽在这yīn沟里了,又忌惮那声敲魂震魄的钟声,扔出一把符纸,挡住钱逸群的雷光电球,口中又吐出一口逆血。他道:“且住!我有话说!” 江湖自然有江湖规矩,一方已经占尽优势,看到败者讨饶,多少会留手三分。到底人人都有师门兄友,冤冤相报也是麻烦事。能够谈拢作罢,是许多人都会选择的法子。 钱逸群却不是江湖人。转世重生能让他多些想法,少年老成,却不可能平白多出阅历来。虽然身上并未受伤,但是这邪道给他jīng神上的压力远超戴世铭。戴世铭都得死,何况这邪道? 邪道见钱逸群身上灵光发作,口中咒言不休,浑然不讲规矩,破口大骂道:“你想斩尽杀绝么!真真不当人子!” 这骂人也是有三六九等的。文人墨客以“骂似不骂”为上,追求的是被骂者过个三年五载才能明白过来。然而江湖人士却是以立竿见影一针见血为上,要的就是骂得敌人气血逆流、肝火焚心。 当rì赵监院对钱逸群的一通辱骂,就是对江湖骂功的完美诠释。 天天接受这种高手的语言攻击,钱逸群早就心如磐石,无动于衷。现在碰到这邪道竟然想用“骂功”翻盘,简直不知死活。 钱逸群咒文诵毕,却疑惑这次的电球只有刚才的一半大,但也只是一闪念便扔了出去。 邪道用力一甩双袖,转眼间变成了两幅绣着七星拱照、三台rì月的宽广大袖,直拖到鞋面。 电球打在这袖子上,只是让道人身形摇了摇。 “青山绿水,后会有期!”这邪道从袖中挚出一块长方形玉牌,大约两尺来高,四寸来宽,上面浅浅雕刻着灵文符箓。 钱逸群以为这道人故意心口不一,手里拿出了杀器,连忙侧身相对,掐起指诀,准备对抗。 邪道却突然将那玉牌从中掰开。只听到啪地一声脆响,玉牌断裂出喷出一股蓝sè光点,转眼间笼罩那道人全身,好似星云运转,好似光练缭绕,就连那两块碎玉也一并化成光尘参与进来。 钱逸群心中一动,连忙喝道:“鼠辈敢留名否!” “茅山黄元霸!有种来找我!”邪道身形渐渐凝聚,最终变作一个光球,如流星一般迅疾飞往西方去了。 钱逸群见他化光而去,心中暗骂:这坑货竟然还随身带着回程符啊!早知道刚才应该轰一炮,看看能不能打断。不过再一想,就算自己诵读得再快,小雷光咒也有十五句六十个字,怎么也追不上的。这才打散胸中遗憾。 阿牛缓步走了过来,微微有些瘸。他手揉腰胯,道:“这人好生厉害,差点吃了他的亏。” 钱逸群仍有一股郁结之气横亘胸中,冷冷道:“等rì后学好了本事,咱们就杀上茅山,干翻他!” “为什么要等rì后?”阿牛一脸迷茫,“要杀他现在就走啊,等学好了本事不就是恃强凌弱了么?” 钱逸群一噎,暗道:这世道不就是恃强凌弱、以众欺寡么?今天这仗我赢得侥幸,哪有贸然冲人老窝的道理?汗,我在这里跟个半傻子说什么? 钱逸群上前捡起了西河剑,撕去剑身上的符纸。 那符纸迎风而焚,化作灰灰。 钱逸群又扫了一眼竹林幽径的出口,悄无一人。他信步走到师父面前,双膝着地,叩首拜道:“让师父受惊了。” 木道人抬眼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仍旧是端坐如钟,不动不摇,好似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他站起身,手里摇了摇藏经阁的钥匙,信步往外走去。 钱逸群一愣:是了,师父这是该干嘛干嘛的意思,刚才那事就算过去了。只是不知道那个文公子是不是还在山上,且带了宝剑上去,如果还在,便一剑了账。此刻怒气渐消,钱逸群又想道:不知道这个文公子跟文蕴和是什么关系,若是兄弟的话……一念及此,不由踟蹰。 文蕴和与他也是旧相识,又帮忙办妥了联宗续谱的事。自己答应人家三件事,一件都还没办就要杀他兄弟,于人情上来说颇为不妥。不过那厮纵容门客杀无辜之人,还嫁祸自己头上,若是不杀他实在天理不容! 钱逸群跟师父出了竹林幽径,山上的人已经全都散了。这些人都是拿了银子来凑热闹的,平rì有个灾病丧事还要来找上真观的道士帮忙,故而也不愿得罪太甚。真正有为蔡家抱不平的,也都往县衙告状去了。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钱逸群走在山道上,却见穹窿山依旧如昔,地上的足迹蹄印很快便会被一场秋冬的雨雪消弭无形。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副天地广阔的画卷,心中空旷。 马蹄声敲响了山地上的碎石,也让钱逸群jǐng觉地手握剑柄,转身相对。 “少爷救我……”一匹没有骑手的驽马出现在钱逸群视野之中,传来了钱卫的声音。 钱逸群连忙上前,将钱卫扶了下来。 钱卫见到钱逸群,心中一松,显出身形,背上却有一片血迹。 第十九章父女相见 >这马虽然跑得不快,却比钱逸群那匹慢得有限,两人差距并不是很大。只是钱卫赶到山门,正巧碰到一团人从山上下来,各个都是鲜衣怒马,非富即贵。 而且当头的那位公子哥,钱卫昨rì刚见过。正是他们杀了蔡家夫妇,也正是他们带人上山捣乱,将一切罪责赖在少爷头上。 “咦,哪里来的马?”那群人中有人惊疑道。 “不管它。咱们快些回家。”当头那公子哥脸sè煞白,好像在山上受了什么惊吓,脖子僵直,连头都不敢回。 钱卫看出这帮人中没一个能发现自己,不由摸了摸腰间的牛耳尖刀。他原本是个只敢将暴力倾泻在无辜女xìng身上的懦夫,一言咒却给了他直起胸膛的勇气,更别说这些rì子里培养出的正气,让他兴起了在众人环绕之中暗杀带头公子的凶念。 钱卫放松缰绳,轻轻拉着马头跟了上去,不让人发现。 “咦,这马怎么跟上来了?”又有人叫道。 “不管不管,快些回家。”公子哥虽然叫得狠,却不敢让马跑起来,看来也是个银样镴枪头,只会坐在马上却不会骑。 其他人也没心思玩笑,护着少爷往城里跑去。 钱卫轻轻夹了夹马腹,让马小跑起来,挤到公子哥身边,缓缓抽出了牛耳尖刀。这百媚图上来的隐身神通颇有威能,能让身上的衣物、携带的包袱一并隐形,只是手中的兵器若是离开躯干远了,便会显现出来。 钱卫这拔刀一刺,在后面侍卫眼中却像是凭空出现了一柄牛耳尖刀,真是惊惧非常。 那公子哥也是突生恐惧,侧身一躲,却还是被刺中了后腰,哇呀呀惨叫一声,跌下马去。 钱卫知道自己这一刺刺得浅了,怕是难伤他xìng命,当下将尖刀随手一扔,催马快跑。后面的随从自然不能放任他离去,有个胆大的已经抽出弓箭,朝那无人的马背上shè了出去。 若说起来这人的箭法并不高明,马匹跑动时更是难以瞄准,只是他运气极好,一箭正中钱卫肩膀。 钱卫怕这箭杆显形暴露自己,也顾不上疼痛,背手硬扯出箭镞。箭簇都是三棱带着倒钩的,这么一扯,皮肉又被撕裂了一大块,几乎痛得他昏死过去。总算凭着一口硬气,钱卫纵马跳入两旁的地里,远远遁走。 那边也没有追,围了一圈将那公子哥救了起来,生怕自己的金主出事。带头公子捂着后腰,整张脸上没有一丝血sè,倒不是受伤过重,而是吓得魂不守舍。他心跳如擂,暗恼道:我只当那些异人没甚了不得,谁知竟然厉害如斯,可恶可恶!今rì我若不死,定要将你钱逸群挫骨扬灰! 他虽然不知是谁刺杀他的,却将帽子扣到了钱逸群头上,越发气恼攻心。 “文公子,咱们还是先回去疗伤吧。”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清客策马上来,“此处不宜久留啊。” 原来这带头的正是文公子文光祖,他捂着腰勉强上马,气急道:“速速回去。”他之前在山上听说自己手下剑术第一的唐斩竟被人杀了,已经吓得肝胆俱裂,匆匆逃下山。只求马先生请来的那道士能支持久些,生怕钱逸群追来。 那文士似乎看出了文公子的心思,安慰道:“我那方外之友是茅山正宗,又蒙公子赐了山水符,杀一个钱逸群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恐怕现在已经在下山路上了,倒是公子的伤势要紧。” 文公子觉得周身发冷,连连点头,嘴唇哆嗦,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让人牵了马快跑。 钱卫在田里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背上流血不止,意识渐渐模糊,只凭着一口执念纵马上山,见到钱逸群的时候已经是双眼模糊,行将毙命了。 钱逸群托着钱卫的后背,手上也感觉到了这血汩汩流出。 中行悦对这最是敏感,生怕这魅灵归图,自己又要受折磨。他连忙叫道:“钱公子,快用天命丹!眼下只有拼一拼了。” 钱逸群暗道:这天命丹终究是保不住了……一咬牙,背起钱卫便往竹林幽径跑去。这条路他走得熟了,再不复当rì一脚深一脚浅的步履维艰,颇有如履平地的畅快感。钱卫本身就瘦削,流了这么多血之后更是轻了许多,恐怕连一百斤都没了。 穿过这一里来长的竹林幽径,钱逸群总算看到了阿牛师兄,连忙让他接手,自己去竹箧里翻出了天命丹。 阿牛将钱卫放在木板上,转身去灶台里抓了一把草木灰啪地糊在箭创上,倒是将血止住了。 钱逸群取出丹气氤氲的灵丹,放在钱卫嘴边,心情沉重道:“是死是活,就在此丹了。” 钱卫已经没了血sè,嘴唇翕张,气若游丝,断断续续道:“只恨、还未报答少爷……” 钱逸群捏开钱卫的下巴,将天命丹塞了进去。 这丹药入口即化,钱卫只是喉头一动便咽了下去。他眼前一片黑暗,耳朵却能听见外面的声音,只听见少爷说:“他睡着了,大约没事了。”虽然很想亲口感谢少爷,嘴巴却怎么都张不开。 “爹爹,你也要来了么?”一个悲戚的女声突然在钱卫耳边响起。 “秀娘?”钱卫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 一片昏暗之中,一个全身白衣,身后背剑的女子站在钱卫面前,满脸凄苦之sè,身上发出淡淡的白毫。 钱卫打量着这女子的眼眉,无一处不是分外熟悉,正是自己苦命的女儿。他不禁泪如雨下,颤声道:“女儿又来看爹爹了么?”这些rì子他总是梦见女儿,故而以为现在又是做梦。 “爹爹,今朝是你来看女儿。”卫秀娘轻轻抬手抹了抹眼泪,“想来这就是我们的命呀。” 钱卫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道:“无论谁看谁,我们父女俩总算又团聚了……”他刚想上前拉住女儿的手细看,突然腰间一紧,一道白练将他牢牢拴住。他顺着这白练看去,那一头却是拴在自己的身体上,躺在黑sè幕布之下的虚空中。 “我果然已经成鬼了么?”钱卫扯了扯这白练,纹丝不动。 “爹爹……”秀娘哭道,“怎地爹爹也做了这缚灵鬼?我们父女怎地就如此命薄,死也不得安宁。”原来这卫秀娘当然被张文晋jiān杀,心中怨恨无比,不能进入yīn界,成了个地缚灵,也便是人们常说的孤魂野鬼。 停留在阳界的yīn鬼可是十分罕见的。戴世铭用寻鬼司南发现她之后,如获至宝,用自家的鬼念术取了命主骨,将她度鬼成灵,缚在佩剑上。如此一来,戴世铭只需要心念便能驱动飞剑,将自己的剑术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在那rì与钱逸群的大战中占足了便宜。 “姓戴那恶贼死后,我便只能困守在这剑中,永生永世受这禁锢之苦。”卫秀娘哭泣道,“谁想爹爹也落得如此……”说着,悲恸愈甚。 “我还没死。”钱卫拉扯着白练,心中闪过一丝明悟:这应当就是rì狐狸给他下的一言咒。他退回身体,重叠躺好,道:“女儿放心,少爷一定能救你出这樊笼!” 说罢,他闭上眼睛,耳边只是砰地一声巨响,一股阳气从脚底涌了上来,驱散了无边yīn冷,刹那间冲到顶门,激得他睁开眼睛大叫一声:“少爷救命!” 第二十章柳和尚 钱逸群坐在门口的石台上,看着师兄填补那个被小雷光咒轰出来的坑。他把天命丹喂给了钱卫,现在就只能看天命了。其实仔细想想,在必死的时候吃下一颗有一半几率能够起死回生的灵丹,这实在是很逆天啊,兵家的人却多拿来当身份证,真是暴殄天物。 然而再深一层想想,岳飞说:“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则天下太平。”现在大明的情况是文臣不怕死地爱钱,武将爱钱到不怕死,谁会站在必死的边缘呢?自然也就用不上天命丹了。 “嘘嘘,嘘嘘嘘!” 钱逸群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来路望了过去,只见身后山体上的草丛中,探出了一个圆圆的脑袋,上面长着青sè的发茬。眉眼有几分熟悉,却因离得远有些模糊。 是个和尚。 “叫我?”钱逸群指了指自己,张了张嘴。 “对,上来!”那和尚压低声音,朝他招了招手。 钱逸群回头看了看师兄,见阿牛也抬头一脸茫然地看着那和尚,心中奇怪:这和尚叫我上去干嘛姑且不论,他这悄悄话是几个意思?这里凡是站着喘气的不都听到了么?再者说,这五六丈高的崖壁,几乎都垂直成九十度了,我怎么上去? 钱逸群打量周遭,没见盘旋而上的小路,只得抬起头,压低声音道:“上不去!” 那和尚站起身,挠了挠光头,双手放在嘴边,压住声带喊道:“宁邦寺!”然后朝北麓上指了指。 钱逸群转头问阿牛道:“师兄,你见过这和尚么?” 阿牛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道:“不是柳妹子的爹,就是她师伯。” 是啊,宁邦寺可不就两个和尚么? “我去会会那和尚,看他说什么。”钱逸群对阿牛道。内心中除了好奇还有一丝期待,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等着自己,却说不明白这丝期待的来源。姑且不论佛道之争,也不说上真观与宁邦寺的纠结,这和尚倒是长得挺面善的。 钱逸群步出竹林幽径,见钱卫骑来的那匹老马还在道沿边啃着草,索xìng翻身上马,一路往宁邦寺去了。 那和尚走的是小路,比钱逸群骑马更快了许多,已经在寺门前等着了。他见钱逸群到了,招手道:“来来,里面坐。”神情间颇为熟络。 钱逸群翻身下马,随他进了这宁邦寺。 寺庙虽小,规制倒都齐全。进门便是小小门厅,有四大金刚护法的画像,sè彩鲜艳,必是新画的。过了十步阔的前院便是大雄宝殿,也没有题匾,只是供着一尊释迦摩尼说法坐像,不过一人等高,看似彩绘,却露出了泥胎稻骨。释迦两旁供着阿难迦叶,更小了一号,原本就有些变形的印度人面孔显得无比滑稽。 和尚招呼钱逸群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坐了,叫道:“定定,泡茶来。” 不一时,钱逸群之前见过的那活泼姑娘便一手端着一张一尺长宽、八寸高矮的矮几过来,又拎来一个红泥小火炉,开始烧水烹茶。 钱逸群轻轻在矮几上拂过,暗紫sè的桌面下藏着点点金星,不由暗中咂舌,暗道不俗。 和尚见钱逸群认出了这矮几的料子,也不隐瞒,道:“这是我跟师兄去印度找到的檀木,可惜材小,不能大用。” “十檀九空,能做成这么一方茶几也要几百年的木龄了。”钱逸群用手抚摸道,“何况还是金星紫檀,实在是上品。” 和尚笑道:“道士也懂这个?” 钱逸群含糊其辞岔开话题道:“大师把我唤来,可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和尚笑道,“我俗家姓柳,人家叫我柳和尚,你叫我柳叔就行。” 钱逸群暗道:我跟你熟么? “是这,我家这小妮子看上了你师兄,昨晚来了那么多人闹腾一宿,她不放心,就让我去看看。”柳和尚道,“我去了之后,正赶上你跟那个道士打架,就看了一会儿。然后就想着跟你聊聊,到底大家都是邻居,说不定rì后还是一家人。” 钱逸群点了点头,觉得阿牛摊上这么个开明的老丈人倒是不错。主要是不嫌弃他笨,这点实在难能可贵。他见柳定定脸上娇羞,便道:“能得柳姑娘的青睐是我师兄的福气。” “谁说不是呢!”柳和尚一脸无奈地低下头,大手掌在毛茸茸的光头上狠狠抹了两圈,“真是愁死我了,她看上你都行呀,你那师兄实在蠢得可以。” “呃,大师,出家人说话要厚道。”钱逸群虽然觉得这柳和尚说话直了些,但也不能任由人家这么说自家兄弟。 “就是!阿牛只是反应慢了些,并不是蠢笨!”柳定定也急忙为自己心上人辩白起来。 钱逸群虽然表面激动,但心中却不以为然:虽然维护爱人是应该的,但更应该直面现实啊……郭靖那种才是迟钝,阿牛的确属于弱智! 柳和尚叹了口气,又打磨了一圈自己的脑袋,抬头对钱逸群道:“是这,我也看出来了,你们怕是太平不了了,总不能每次你们有麻烦就让我蹲那守着吧?所以就想传点实用的法子,好让你们自救。” 钱逸群一愣,颇为疑惑道:“守着?” “是啊,免得你们被欺负啊。”柳和尚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那你不出手?” “嗨,今天那小子你能解决就交给你了嘛。”柳和尚道,“何况你师父就坐在那里,我也不好意思献丑。” “我师父……”钱逸群小心翼翼,似试探,似询问,道,“你看得出他老人家有多高修为?” 柳和尚摇了摇头:“实话实说,这真看不出,不过肯定已经返璞归真了。其实你也不知道吧?” 钱逸群摸了摸鼻头,自己的确不知道。虽然自己疑心这师父实在是超级高手,但总是找不到证据。唯一和师父能勉强套上的,恐怕只有那奇异的钟声,不过师父就坐在那里,是哪里撞钟呢? “我跟你说,你师父高到了咱们看都看不见的程度,这是铁板钉钉的。”柳和尚道,“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说的就是他。”他脸上浮出一丝激动,继续又道:“你是不是觉得他什么都没教你?” 钱逸群心道:说起来也就抄了一张《邱祖忏悔文》给我,还真没教我什么。 “你错了!”柳和尚高声一喝,脸上红光焕发,“我跟你说,如来佛祖要教化众生,那是十里开外毫光万丈,又是光明拳又是狮子吼,天花乱坠地涌金莲,菩萨天人漫天飞……阵势大不大?太上老君要是教化百姓,跟你面对面坐着喝了茶,你其实已经被教化了,却还茫然不知呢!你说哪个高明?” “这么说起来,”钱逸群回忆自己的过去,对比如今,微微点头道,“貌似太上老爷润物无声更合于大道啊。不过柳大叔,你身为一名和尚,这么说没关系么?” “嗨,和尚也得说实话嘛。”柳和尚又摩了一遍脑袋,若不是因为那层发茬,恐怕已经都被磨得光洁溜溜了。 钱逸群觉得这和尚不像是占地贪便宜的无赖,说话风趣,内隐机锋,不禁好感大生,再没了初见的隔阂。因问道:“大叔,你说要教我什么来着?” “我看你是个修玄术的好料子,只恐怕没有经过师父好好指点吧。”柳和尚道。 钱逸群苦笑道:“你看我那师父来来回回只说五句话,可能指点我玄术么?” “那是那是,”柳和尚连连点头,似乎深有体会,“明明就是个连三字经都未学完的蒙童,却跟着在翰林院里读书,他就算教得再好,你也学不来呀。”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大叔能帮我启个蒙不?”钱逸群不由眉开眼笑。 “启蒙不敢,参师得你师父点头答应才行。”柳和尚摸着脑袋,“是这样,我把你现在会的东西规制规制,对付一般宵小问题也不就不大了。真的高手来了,我也好,你师父也好,该出手时总是会出手的。” 钱逸群松了口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柳和尚是从钱逸群杀唐斩便在了,直看到他打跑了邪道这才回到寺里。回来之后被女儿一纠缠,这才兴起了“授人以渔”的念头。等他再回到茅蓬坞,钱逸群正好在门口等钱卫苏醒,这才叫了过来。 他仔细回忆了钱逸群的对战方式,放慢了语速,谨慎道:“你能用御剑诀,但是却没学过剑法,这就吃了大亏。非但容易被人制住,杀伤力也不足。不知你发现了没有,你有一般常人没有的天赋。” “言灵。”钱逸群直截了当道。 “对对对!就是那个。”柳和尚也松了口气,刚才还在考虑怎么跟他解释呢。他道:“这个天赋有个好处,简单来说,你用咒和口诀的时候,能够威力大增。你没发现么,你高声喊出来的小雷光咒,威力就要比默诵出来的大得多。” 第二十一章课业传教 钱逸群闻言透体清凉,颇有醍醐灌顶之感,原来自己这么好的天赋竟然蒙尘这么久! 不过再一想,难道以后必须要大声诵咒才能提高攻击力么?那不是自己的招式都暴露在别人眼中了? )不过,每次都像傻哔圣斗士那样喊出招式,总觉得有点丢脸。 钱逸群心中纠缠如同缠乱了的麻线球。 “一般来说,咒是不能大声喊的。”柳和尚斜了身子,竖起一条腿,颇似等人开工的懒汉。他道:“诵咒有讲究,大声伤气,默诵伤血。不过对你来说只要大声喊就行了,因为你五行强木,本来就是怒气盛,喊出来正好可以加以宣泄,对身体反有好处。” 钱逸群不由收拢了双腿,变得正襟危坐起来。他现在还改不了大咧咧的习惯,但也知道碰到老师应该尊敬些。 柳和尚却不以为意,继续道:“再有就是你那个咒,那是《小雷光咒》吧?” “大叔你认识啊?”钱逸群有些意外。 “以前看古书看到过。”柳和尚道,“南宋以前很多人用,后来神霄派把这咒语删减了,换了个名字叫《掌心雷》,到如今大江南北颇受玄修士们的青眼。”说罢,柳和尚将神霄派掌心雷的咒言缓缓口述一遍,让钱逸群记忆。 钱逸群见六十一字的咒言被简化成了短短十六字,心中感慨时代终究是在进步的。他当初还想拜狐狸为师,现在看来却是侥幸没有拜成,否则学了一肚子落伍数百年的知识怎么跟人竞争。 “其实,凡术皆有一个‘窍’字。”柳和尚见钱逸群记xìng好,也十分高兴道,“咒的窍门便在一个字:‘如神’!” 钱逸群心道这一个字倒挺长,脸上却是十分恭敬,拱手问道:“大师,请教这如神该当何解?” 柳和尚摸着脑袋,道:“你看玄门之中,几乎所有威力巨大的咒术都有个同xìng,便是借神勅物。说穿了便是扯虎皮做大旗,借的都是北斗星君、三台星官、玉皇大帝、雷神天尊……如此等等尊神圣号。要想咒的威力发挥得最大,便要将自己当做神!” 钱逸群心中默默过了一遍早晚课要背的八大神咒,颇为认同。只是想起狐狸对咒的解释,似乎有些不通。 他本身就是悟xìng极好的,眼珠一转已经想通了,暗自道:是了,上古人之人还没有形成哲学意义上的神,所以对他们来说能沟通自然的言就是咒。如今人们已经与上古自然世道相差万里,不能自信,所以要拜神存神,咒言也就成了神言。大师说的神,莫非就是自己的心神? 柳和尚见钱逸群眉头微蹙,以为他没有明白,进一步演绎道:“我这说的意思,便是你要真切明白你到底在诵持的咒言是何物,并且要深信这咒言能灵!老百姓常说信则灵,就是这个意思。懂了没?” “大师,我在想另一个问题。”钱逸群正sè求教道,“何谓神?” 柳和尚目光一闪,望向自己闺女,见女儿也怔怔看着自己,一副颇为好奇的模样。他重重挠了挠头皮,道:“这你让我怎么说?唉,不能说,不能说啊!” ——原来这才是问题关键啊! “谢大师指点。”钱逸群跪坐蒲团,一个头磕了下去。 柳和尚受了这一礼,无奈道:“我现在说便是害你,等你rì后自己明白了,才能印证。” “大师这么一点拨,我好像有了一丝灵光,却抓不住。”钱逸群道。 柳和尚暗自咋舌: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来历,就这么几句话便引他走到了关口。若是再说下去,恐怕毁了他的道基,实在不妙。也得亏那老道士能收得下他,善了个哉的! “大师。”钱逸群不知道柳和尚内心纠结,今rì总算碰到个愿意指教他的,大有问个酣畅淋漓之心。他道:“刚才我与那邪道黄元霸对战时,他说我‘一魄都未凝成’,这是何意?” 柳和尚指了指屋顶,眼皮上翻,不敢说话了。 钱逸群跟着看了一眼屋顶,见蛛网遍布,别无玄妙,忽然之间明白了这是“话题如上”的机锋,只得皱起面皮笑一下,摸了摸鼻头,又道:“大师,那道人在用玄术的时候,为什么要绕着圈走?” 柳和尚总算松了口气:“那是罡斗法,也就是俗人说的踏罡步斗。这是宋元乃至本朝才兴起的一门术法,有人说是诀,也有人说是阵,我以为更像阵一些。” “那是什么原理呢?”钱逸群眼巴巴问道。 “罡斗法种类繁多,终究是因为体内灵蕴不济,或是天地契机难握,故而用这个法子来弥补不足。”柳和尚似乎不想在这上面多讲,岔开话题道,“说到这个,我看你这人在打架上却少根筋呢。” “求大师明示。”钱逸群脸上一红,自己好勇斗狠,但是实战经验的确太过薄弱。 “你要么御剑,要么施咒,却不知道将它们融起来交替施行。”柳和尚说到打架,顿时来了jīng神,“你还总爱把飞剑送到极致,却不知力尽则老的道理么?” “我那是想御敌于国门之外……”钱逸群不好意思笑了笑。 柳和尚跟着哈哈大笑道:“御剑诀对体术要求极高,都是剑法到了极致的名家,为了更上一步才会用的术法。你连剑法都不会,那宝剑在空中也就是个棒槌。下次你再跟人打斗,剑不能离身三尺,只有人与剑呼吸相应,方存威力。” 钱逸群连连点头,却暗道:我这该怎么找人练练呢?师兄?好像有些危险……他这二愣子下手可没轻没重的。想到阿牛一棍子捅在唐斩下身,钱逸群没来由一阵蛋疼菊紧。 “再者,你灵蕴深厚,可以源源不断用诀咒,这是天赋使然,不该舍优就劣。”柳和尚道,“平rì多练练手指,务必要无比娴熟,各个关节都要贯通无碍,心念一到,手印便成,如此才行。” 钱逸群连连点头。 柳和尚说得口渴了,伸手往茶几上一探,抓了个空,原来柳定定一样听得入迷,忘了沏茶。 “爹爹,我也想学。”柳定定被父亲一瞪,连忙端上茶盏,倒了水,挑了茶叶下去。她手上不停,嘴里说得清脆,眼睛只盯着茶盏,怕被父亲呵斥。 柳和尚呲牙咧嘴敲了敲脑袋,不满道:“女孩子家家,学这些干嘛?” 钱逸群却心下奇怪。 这柳和尚不是礼法中人,甚至连佛法也未必放在心上。他能指点一个外人,为什么不肯教自己女儿呢?至于什么女孩子家不适合之类的借口,怎么听都不着边际。难道女孩子就适合住寺里? “莫缠着我,回头找你娘去。”柳和尚端起茶盏,吸溜一口,深深陶醉在茶香之中。 钱逸群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眼前一亮。这茶香沁人心肺,再多的忧虑都在这香气中消融不见。再看茶盏,薄胎细釉,似乎略一用力变会捏碎一般。翠绿sè的茶芽如针一般,立在水中。 “大师,现在都快冬天了,是上哪里找的这好茶?”钱逸群疑惑问道。 “保存得法而已。”柳和尚哈哈笑道。 钱逸群又问如何保存,柳和尚却不肯多说。见柳和尚也有端茶送客的意思,只是没人在旁边帮他喊一嗓子,钱逸群识相道:“大师,我还有事挂在心上,就先回去了。” “不急,这么好的茶,左右喝了两泡再走。”柳和尚一把按住钱逸群,十分诚恳。 钱逸群无奈,只得坐下再慢慢品茶。他想着钱卫的伤势,又想回去一个人品味今天所得,这茶自然越喝越烫。 “大师,听说你还有个师兄?”钱逸群索xìng放下茶盏,开始八卦。 “正是。”柳和尚也放下了茶盏,笑道,“他去县里看他老婆孩子去了。” “他怎么不把妻儿接来山上住呢?”钱逸群看看这宁邦寺,并不算小,屋舍也都修葺得周整,与茅蓬坞相比简直可说得上是富丽堂皇。 “嗨,”柳和尚道,“他是出家人,得在乎名声啊。” “咦,大师也是出家人,为什么……” “呵呵,我一个出家人,还在乎什么名声啊?”柳和尚笑呵呵地看着钱逸群。 钱逸群跟着笑了两声,脸上肌肉渐渐凝固,暗道:这话颇有机锋,好像是在敲打我啊!可是我偏偏听不懂到底敲打在何处,真是挠得心里痒痒。 柳和尚见钱逸群脸sè郑重凝滞,大笑起身,道了声“自便”,转去了后院,也不知道干嘛去了。 钱逸群喝了茶,谢过柳定定,径自出了寺门,上马下山,心头犹自将柳和尚说的话反反复复翻来倒去地琢磨。也亏得有这匹老马,虽然跑得不快,却十分温顺,即便钱逸群没有cāo纵辔头,仍旧乖乖走回了茅蓬坞。 阿牛已经处理了尸体,扔去后山林子里,自有乌鸦虫鼠吃得干净。他见钱逸群茫然若失,上前道:“师弟,你去了哪里?” 钱逸群自顾自埋头走路,随口答道:“你家泰山请吃茶。” 阿牛挠了挠头,暗道:泰山不是皇帝家的么?再说,山怎么会请人吃茶呢?再再说,他人在此间,要请吃茶也是穹窿山请呀。 他从小在山上长大,接触的人都是道士,人家又因为他蠢笨不愿与他多说,上哪里知道这“泰山”的意思。 钱逸群前脚踏进屋子,正好听到钱卫如同魇住了一般,大呼一声:“少爷救命!” 第二十二章援兵难求 钱逸群看着大汗淋漓的钱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安静下来。这番动作让钱卫大感安心,像是找到了靠山。 听钱卫将刚才梦中所见所闻描述一番,钱逸群又想起铁杖道人说的“鬼念术”,两厢严丝合缝,关节畅通。他取出卫秀娘的命主骨,递与钱卫,道:“这是我从戴世铭那里取来的,你先拿着,等机缘到了,我便超度你女儿。” “少爷大恩,永世难报!”钱卫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给钱逸群磕头拜谢。 钱逸群扶起钱卫,又问了他受伤的经过,不存臧否,只是默默听了。他只是遗憾那一刀没有扎实,否则即便起一场大风波,自己却未必有事。如今打蛇不死,这穹窿山上也越来越安宁了。 更让钱逸群心中不安的,是一直没有出现的援兵。他不相信父亲会在这事上不卖力,所以只有一个解释:陈象明不肯来救。 一个外地官,要与本土豪族为敌,的确有些活得不耐烦的味道。 陈象明知道钱大通的来意,压根就连见都不见,只让李师爷说他头疼脑热,卧病在床,无法见客。钱大通忧虑儿子的安危,知道赖在县尊门口白讨没趣,索xìng找上了周家,却被周家人告知周公子昨夜根本没有回府。 好一番打探,钱大通才知道昨晚周正卿带着客人去了阊门外的绮红小筑。 冯梦龙年轻时候也是秦楼楚馆的常客。若说他是为了收集写作素材,恐怕有些太过装样,其实他就是喜欢与美女谈谈情说说爱。这爱好终其一生,至老不改。此番来了苏州,知道徐佛借宿绮红小筑,哪里就肯放过这个机会? /\/\ 到了绮红小筑大门口,钱大通拎起长袍下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便抓住了门环一阵急敲。 他敲得急,里面的门子自然也急,吱呀开了一条小缝,急吼吼道:“客人哪能介急躁?还未过辰时呢!” “我是本县典史,找周公子有急事!”钱大通急急道。 那门子听是公门中人,眼珠子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可是姓钱?” “正是!”钱大通奇道,吴县在编的典史有三位,这门子是怎么猜到自己姓钱的?莫非是当初自己在这里有过姘头?也不对呀,自己好像从未来过这家。 “钱逸群钱公子是你什么人?”门子把门缝开大了些。他不同于别的门子,笑脸迎客低头送客,拿了打赏喜笑颜开,别的什么都不管。他最喜欢琢磨往来人物,揣测人家的身份,并不是有什么图谋,纯粹是干一行爱一行产生的乐趣。 “正是我儿!”钱大通连忙道。 自从上次钱逸群来过,这门子就一直将这位捕头挂在心上,越琢磨越觉得钱少侠神秘莫测。今天他见钱大通与钱逸群有五六分相像,又因为也是公门中人,不由大胆问了一句,谁知竟然撞上了。 “钱先生请进来等,我这就进去通报。”门子不敢怠慢,连忙将钱大通迎了进来,关上门,转生便朝里面跑去。 此刻绮红小筑的姑娘都已经在后院练功了,李贞丽与徐佛自然也在其中。这门子地位卑微,进不了后院,便转告了看守后院门的健妇,由其代转,再三关照事情紧急,不能拖慢。 那健妇调笑了他两句,转身进去,不一时脸sè惊诧地小跑出来,嘴里喊道:“李妈妈说了,请钱先生曲侠堂上奉茶,她马上出来。” 门子应了一声,转头就跑,远远看到钱大通在门厅急得踱步,招呼道:“钱先生,里面请!”他这话说惯了,不自觉地带着五分谄笑。见钱大通满脸焦急,知道现在不是笑脸迎客的时候,当下收敛了容貌,躬身碎步跟在后面引路。 钱大通进了曲侠堂,脚下登时怔了怔。这堂上已经站了两列女子,各个英气美貌,服sè不一,好似杨门女将穆桂英,又好似代父从征花木兰。当下有婢女上前,深深福了福,口称万福金安,道:“钱老爷请安坐,李妈妈马上就出来了,还请恕罪。” 钱大通只以为儿子是这里的寻常客人,心道:到底是大家公子来的地方,这般不娇不媚却让人甜到心脾里的滋味,在别处还真没见过。他不禁为儿子也能出入此间,为人恩客,感到一些自豪。 这自豪感持续了不足一息,钱大通又担忧起来。眼下周公子已经成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是这周公子也劝不得县尊出兵,那该如何是好? 不一时,身穿青花比甲的李贞丽快步走了出来,上前施礼,客客气气道了声:“奴家姓李,是这里的妈妈。钱老爷万福金安。”她如此客气有礼,若是让平rì常来的客人见了,恐怕都要以为李妈妈转xìng,这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钱大通却只当她是个老鸨,礼也不回,只是略一拱手道:“李妈妈,能请周公子出来了么?” “周公子尚未起身,钱老爷可有什么事么?”李贞丽一双倩目在钱大通脸上细看,果然见他与钱逸群有父子相,便不怕认错人了。 钱大通只道这是老鸨的媚术,心中不耐烦,暗道:我儿身在险境,你这不识趣的老鸨还来挑逗我! “人命关天,怎会没事!”钱大通没好气道,“你还是快些去请周公子出来吧!就说他的好友钱逸群,眼下危在旦夕!” 李贞丽只道这是钱大通看不起她,一道红晕从脸直到了脖子,声音也不由冷了下来:“钱老爷还是宽坐,有什么事说来与我听,比找周务德更有用些。”她转头吩咐道:“去把徐妈妈请出来。” 钱大通吓了一跳,又见李贞丽竟自在主座上坐了,面如白霜,森冷非常,不由打了个冷颤。还不等他恢复过来,徐佛也快步出来,也是一样妆扮,就像是李贞丽的亲姐姐一般。 徐佛见了钱大通,福身自报名号,叫了声“钱老爷”。 李贞丽见了师姐出来,便道:“钱老爷是来示jǐng求援,说是钱公子在山上有难。” 徐佛面沉如水,淡定对钱大通道:“钱老爷莫要慌张,且细细说来听听。钱公子是与谁人结了怨。” 钱大通倒不在乎反复说,只是见不到周正卿仍旧不放心,只是粗略说了几句。 徐佛听了,问道:“陈象明就这么绝情么?” 钱大通对于这直呼县尊名讳的jì女颇有些摸不清底细,反问道:“徐妈妈可有计策救我儿钱逸群?” 徐佛微微一笑,道:“钱公子身怀绝技,未必有事,钱老爷切莫焦虑。”说罢转过身,对婢女道:“周公子还没起身么?再去催。” 李贞丽眼中却闪过一丝冷笑,暗道:周务德这种人,名为卫道士,其实不过是豪门大族银弹开路,拜了个师父罢。我便不信,他离开师门之后还做过功课。退一万步来讲,儒教那些修身养气的功夫,在眼下又能有什么用?还不如花银子去找一批江湖好手呢! 周正卿此刻正缩在被子里,假装宿醉难起,心中却是雪亮。钱逸群他爹都找到jì院来了,那肯定是文祖光那公子哥干了什么大事,就连县尊都不愿出面。周家虽然有吴江故相撑门面,京中也有一些门生故吏,但要跟文家比还是弱了一线。 文家可是学术、艺术、玄术、正法,四门jīng通的高门,从学其门下的名士高人不知凡几。若是文光祖咬定了钱家,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钱家?! 周正卿突然脑中一亮,穿着内衣便跳了起来。 ——是了,要救钱逸群不容易,但是帮钱逸群解决后顾之忧却是既安全又挣功劳。再者说,或许文光祖压根就没在意过钱逸群的家人。又或者他即便想对钱家下手,也多少会顾忌他族弟文蕴和的面子。最最不济,如今钱家也是江浙大族,到时候自己帮他们移居外地,谁还能找到? 想通这节,周正卿高声叫了一嗓子:“我九逸兄如何了!”吓得外间的婢女打了个颤。等他穿戴妥当赶到曲侠堂,冯梦龙也坐在堂上与钱大通说话了。 虽然冯梦龙只是个丹徒训导,八品的官,但大小也是官身。钱大通见了官自然就矮了三分,正是李贞丽瞅准了他的弱点故意叫了冯梦龙出来替她“报仇”的。 时人说公门小吏是“神仙、老虎、狗”,意思便是平rì在家过得和神仙一般逍遥,下乡见民如同老虎一般凶残,碰到当官的便如狗一般摇尾讨好。这讥讽可谓切中命门,即便钱大通也不能免俗。 “小侄周正卿大礼参见钱老先生。” 照常礼,拜见自己至交好友的父母必须跪下磕头,表示自己持子侄礼。不过周钱两家地位悬殊,钱逸群又不在场,是以周正卿先喊了一声,再作势要跪。 第二十三章曲中女郎 钱大通哪里肯让自己的唯一希望跪下磕头?旋即扶住周正卿双臂,双目含泪道:“我儿能有周公子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积下的福气。” 周正卿连连谦让,装傻问道:“我钱兄弟有什么麻烦了?” 钱大通当下又把昨晚今早的事说了一遍,只是更为详细。 李贞丽坐在主座上,转头看着徐佛,冷笑不已,明摆着嘲笑徐佛择友无方。徐佛端起茶抿了抿,眉头紧蹙,心中思索如何帮钱逸群度过此关,便没理会李贞丽。 周正卿在堂上踱了两步,坚定道:“我这就去见陈县尊,让他尽快调了三班捕头太湖巡检去穹窿山。只是另有一事……”周正卿故作沉吟,又道:“我怕文光祖对钱家不利,敢请钱世伯带了家眷,来我周府暂住几rì。” 钱大通大为感动,道:“那实在太叨扰周公子了。” “不妨事,”周正卿慷慨昂扬道,“若是世伯与伯母不嫌弃,就住在我的别院,也好有个照应。我听九逸说他还有一位未出阁的妹妹,大可以跟我家姐妹一起住在后院。她们年齿相近,必定谈得来的。” 钱大通见周正卿已经考虑得如此周到,不由大为感念,只是仍旧担心儿子的事。他正要开口,周正卿已经抢先道:“请世伯回去略作收拾,我这就先回去安排,然后派人去府上迎接。喔,对,还要去找陈县尊,事不宜迟啊!”说罢就往外跑。 李贞丽没等周正卿迈出曲侠堂,干咳一声清了清喉咙,铿锵有力道:“传我令去,赤霄、碧霄、青霄三部,立刻上穹窿山,听从钱公子号令。”她嗓音本就清脆,此时更是包含金石之声。 这一声令下,较之军令不遑多让,吓得周正卿脚下一颤,更惊得钱大通双眼发直。 “缙霄部。”李贞丽道。 “在!”列中走出一名女子,上身穿着素sè襦衣,下身一条大红的裙裳,就如一朵跃动的火花。 “命你部姐妹尽数出去,凡是奴仆过十数的大户人家,统统要查明动向,及时报与我知。”李贞丽道。 “遵命!”火衣女子转身而出,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徐佛见师妹如此做派,知道她要挣足脸面。她虽然不甚赞同,心中却也颇为钦服。当年的小师妹如今已是一方虎镇,将这绮红小筑经营得如此兴旺。 “我自领紫霄部上山支援,”李贞丽转头对徐佛道,“师姐还是坐镇绮红小筑,统领归家院众姐妹,与我绛霄、金霄两部姐妹看好老家。” 徐佛笑道:“妹妹的‘九霄’看来已经成军了。” “师姐见笑了,不过是姑娘们还肯用功卖命罢了。”李贞丽道。 徐佛点了点头,道:“那想来有绛霄、金霄两部姐妹守护此间便足够了,我还是带着归家院众姐妹一同上山。”见李贞丽正要启唇反对,徐佛玉手轻压,不容辩驳道:“穹窿山乃是姑苏第一山,再多的人上去都不算多。” 李贞丽的功夫大多是徐佛传授的,骨子里视徐佛为师长,本想反驳一二,张口却说道:“师姐说的是。” 徐佛起身对钱大通福了福,道:“钱老爷容秉,我等虽是曲中女郎,却不敢忘一个‘义’字。钱公子不以我等身份卑微,折节下交,我等也不能置之不理。” “钱老爷,”李贞丽也起身道,“我这赤、碧、青三霄,每部有姐妹三十六人,紫霄部更有五十五人,各个自幼苦练,刀剑娴熟。绝非那些乌合之众能比,请钱老爷放心。” 钱大通这才深吸了口气,虽然感觉惊诧,却多了一分欣慰。 周正卿也不脸红,回身笑道:“徐妈妈李妈妈果然是曲中侠士,在下钦佩,那咱们就各行各路,多管齐下,定要护得九逸与他尊亲安然无恙!” 徐佛微笑,李贞丽权当没有听见。 在苏州繁华地,要想聚拢三五百人可不容易。绮红小筑的法子颇有些后世集团企业的模样,九霄九部或是单开,或是几部联营,化整为零变作好几家jì坊。外人看着貌似毫无关联,其实全听李贞丽一人号令。 钱大通是公门中人,见这位李妈妈言谈之间便调集了将近二百号人,这可比巡检司都厉害,更别说陈县尊的三班衙役了。 想到刚才对李贞丽的轻视,钱大通不由脸上发烧,因为事关儿子的安危,再大的身段也得放下来,当下拱手谢道:“李妈妈,大恩不言谢,rì后定有所报。”他是吴县的典史,这么说自然是愿意为李贞丽在衙门中做个内应,虽然有**份,此刻也顾不得了。 李贞丽见他拳拳爱子之心,再大的隔阂也消融了,脸sè微霁,道了声“不敢”,便去后面清点人手准备出发。 不一时,绮红小筑里衣衫如雷,香粉如雾,一队队美丽女子身着各部服sè,窄袖束腰,手提长剑,上了马车。一辆马车上只能坐五人,这近二百人便要分乘四十多辆马车。即便是苏州府尊出行,一时也凑不出这么大的车队,其壮阔可见一般。 如此庞大的车队从不同门庭中鱼贯驶出,交通有节,最终汇聚成一股洪流,往西奔驰而去。这番动作当然难以瞒过外人,李贞丽便让人放出口风,说是今rì苏州的曲中女郎都要去灵岩山上的灵岩寺祭拜西施,烧香祈福。因为灵岩山是去穹窿山的必经之路,便莫名其妙地当了回挡箭牌。 能够一举看遍全苏州的美女,却不用花一文钱,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明真相的风流浪子们大感有趣,奔走相告。但凡有空的,都想去灵岩寺参与盛会。转眼之间,“灵岩山上百花开”就成了苏州最热门的话题。 …… “前面就是灵岩山了。” 一个中年文士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包,顺手遮挡了一下尚在东天的太阳。这支自西往东走的马队正是从穹窿山上逃下来的文光祖文公子,此刻已经全然没有了之前的豪气,各个面带沮sè,心事重重。 “我不行了,我要死了……马先生,快派人去请我母亲来见我最后一面。”文光祖趴在一辆板车山个,两匹骏马在前面拉他,说不出地狼狈。 那中年文士皱了皱眉头。他很清楚这位文公子的伤势并不致命,那把牛耳尖刀甚至没有刺穿他腰间厚厚一圈肥肉。出于谨慎的xìng子,他还特意检查过凶器,看上去已经有些rì子没有打磨过了,更别提刀刃淬毒。 这也说明那刺客显然是临时起意,并非蓄谋已久的暗杀高手。 “马先生、哎呦哎呦……我是不是又流血了?”文光祖趴在板车上,不住地哼唧着。 马先生坐直身板,朝前望了望,道:“公子,前面便是木渎镇。我听说木渎张氏子名叫张文晋,是恺阳公的门人,莫若我们去他府上先救治一番?” “好好好!速去速去!以后我必不会亏待张家!”文光祖听说有个地方能够停一停,急忙叫道。 马先生挥了挥手,自有门客先行策马狂奔而去。这么多人骑着马,若是不派个信使通报,很有可能会被当做歹人进不了门。 从灵岩山到张家大宅,不过一二里路,策马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能打个来回。大户人家往来未必需要认识,不过总得验证。那报信的门客递进去一张文震孟的帖子,吓得张家大开中门迎候文光祖。等文光祖到的时候,连大夫都等在门厅了。 张文晋等在门口,脸上却是十分不耐。他眼下焦头烂额,突然又冒出个文光祖,实在难以心平。只是看看文老爷的帖子,谁敢怠慢?非但得出门迎接,还得装出一副蓬筚生辉的荣幸模样。 总算等到了大队人马赶到,马先生先行上前见礼,自报家门道:“不才文府西席,马怀远。听闻张公子乃是恺阳公高足,还请念在卫道同志的面上,施以援手。” 张文晋被赢走天命丹之后心中总是忐忑,生怕没有了那枚灵丹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眼下这个马怀远真是说到他心里去了,再大的郁结全都消散不见。他作揖回礼,道:“学生忝列恩师门墙,不足为道。文公子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杀头胚!”文光祖吼道,“我与他势不两立!” 张文晋一愣:谁当得起苏州文氏公子这么大的怨念? “我家少爷说的,便是曾经的吴县捕快钱逸群。”马怀远听说过一些盛泽的事,知道当时张文晋也在,只不知张钱二人是否有什么交情。他这么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一来是试探深浅,二来也有逼着张文晋站队表白的意思。 张文晋听了神sè大变,连连上前三步,伸手抓住文光祖的手,登时鼻子一酸:“你也遭了那jiān诈小人的诡计么!” 文光祖见张文晋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登时兴起一股同仇敌忾同病相怜的意境。 此所谓:持手相看泪眼,更无语凝噎…… 第二十四章尸狗归位 -先是有不开眼的仆人卷了古董、首饰逃跑。后来又有人说看到狐狸在书房里看书,是一头成了jīng的妖怪,弄得人心惶惶。 他倒是希望这狐狸成jīng,还能帮着对付钱逸群那贼厮,可这狐狸除了吃喝睡觉、蹭腿卖萌,其他什么都不会啊! 更郁闷的还不是狐狸,而是戴家派来的人。在戴世铭身亡当rì,张文晋便飞鸽传书běijīng,告知此噩耗。虽然不知那边情形,但在戴家肯定引起了轩然大波,调了在江西办事的两名子弟赶往苏州,查明戴世铭被杀真相,并且护送戴世铭的遗体返回沧州。 这两人都是年不满三十的“修”字辈子弟,从字派上看是戴世铭的子侄。这个年纪的世家子弟最为难缠,总是自以为是,火气充沛,若不是因为戴世铭的丧事,两人早就要打杀去钱府报仇了。 张文晋自然愿意看到钱逸群倒霉,却又听说钱逸群已经拜入铁杖道人门下。那铁杖道人的名头极大,张家可不愿意因为一个外人惹恼了那尊大神。戴家人若是想报仇,最好还是离开张家之后再动手,以免惹出麻烦。 张文晋到底不能当家作主,早有人传书他父亲,说明利害。张家老爷第一时间便回信家里,责令张文晋安稳那两个戴家子弟,劝他二人先办完戴世铭的丧事,送归故里入土为安,然后再计较报仇之事。 张文晋好一番苦口婆心连蒙带骗,刚以为安稳了这两的愣头青,自己师父派来接应戴世铭的两位将军也到了。 一位年纪大些的名叫曹文用,另一位是他侄子,叫做曹变蛟,年纪轻轻却也是正儿八经的游击将军了。张文晋本来以为自己的纠结总算到头了,可以交出研山,送走戴家的惹祸胚。 就在这个时候,张家又出了一起盗案。 研山被盗了。 如此一来,这两位曹将军也走不了了。非但走不了,还要将府上的人全都集合起来一一排查,闹得是内外不安,鸡飞狗跳。更放声出去,只要一rì不找到研山,张府上下出入都得搜身细查。 而这一切,自然被张文晋扣在了钱逸群头上。在他看来,如果那天钱逸群不要杀戴世铭,戴世铭就会坐镇家中不让宵小得逞,自然就没有火灾之乱,也便没有了后来仆役争相逃跑之风,更不会有人连藏得极好的研山都偷走。 所以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钱逸群。 他道:“他手下有个异人,能够在光天化rì之下隐没身形,我这腰间就是被他所伤。这样的人,若说不是贼,说出去也没人信他!” 张文晋一愣,腾然而起,道:“难怪那rì钱逸群在我家门外鬼鬼祟祟,原来是在打我家米芾研山的主意!你且等等,我这就去找曹将军。” 文光祖成功祸水外延,心中大喜。他突然心中一动,想起前两月逃逸的采花大盗,脑筋急转,打算一并扣在钱逸群头上。 张文晋当然不会跟两位曹将军说“怀疑”,而是一口咬定盗窃研山的贼便在穹窿山茅蓬坞,请两位将军前往捉拿。戴家两名子弟一听这话,自然也要前去为族叔报仇。马怀远担心自己的朋友,以带路为名,自告奋勇带这几人过去。 此行虽然人数不多,却胜在jīng锐,四人都是秘法高手,各个都表示可以三下五除二解决钱逸群。五人轻骑快马往穹窿山去了,免得钱逸群被人杀了,不能亲手为族叔报仇,或是套问不出研山的消息。 …… 此时的钱逸群却端坐蒲团之上,眼帘微闭,静定之中观心,思绪漂浮在灵蕴海上,自己好似一朵浮云。 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何谓神! 有人说,清静无yù者为仙,刚正忠诚者为神。 也有人说,神乃先天之灵,孕于太虚,长于混沌。 还有人说,众愿所归者为神。 在这穹窿山上,就有诸多神像。藏经阁的道书之中,录有万千神灵,各具职司。再翻开八大神咒,开篇便有口神、舌神、齿神、喉神、炁神……再加上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世界上的神竟然比人要多得多。 ——这些真是神么? ——为什么这些神随着时代的迁移,越来越多?神的体系越来越庞杂?神的职司越来越明确?难道天界也有考公务员的风cháo么? 心中的念头越来越繁杂,使得钱逸群越来越难以保持静定,渐渐心生烦躁。就在他准备出来的时候,两次出现的诡异钟声又来了。 这次可不是一敲而过,而是一声接着一声,如同海浪一般层层叠叠冲荡过来。每一声钟响都踩着前面一声的余音,渐渐连成一片。钱逸群心头的杂念被这声波震得粉碎,如琉璃碎瓦,如冰屑雪沫,心中只有一片清明。 灵蕴海波澜不惊,好像被无形的盖子压制了一般。 钱逸群很快就从海底感受到了一股强力的暗流,漩涡一般打转,内中是一个漆黑的无底坑洞。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像是站在悬崖,大半个脚掌踩空,边沿的石子不住碎裂、坠落、隐没在黑暗之中却没有一丝回响。 只要有一股微风便能将他推入这无底深渊之中…… 钟声响成一片,一个炸雷突然在钱逸群灵蕴海上炸起,雷声中传来语音:“尸狗尸狗,此时不归,更待何时!”这声音震得天地嗡嗡作响,更震得灵蕴海波涛大作。 钱逸群听觉被隆隆轰鸣湮没,眼前漆黑一片,只感到这无底深渊中痒丝丝、凉飕飕,初时像有一粒米珠大小,渐渐升腾,越往上却是飞得越快,体型越大。及至冲出海面,带起一道百万丈高的灵龙水柱。这水柱顶住了九霄天顶,撑住了无底深渊,整个海面都被它搅动起来。 灵蕴海中,漫天雨落,惊天动地的一场突变,瞬息间平复下来,只留下一个朗朗乾坤,隐约还有钟声的余音。 钱逸群这才觉得有些气闷,正要深吸一口气离开这个静定世界,猛然见这灵海之上多了一个人。 那人漂浮空中,通体银辉,如同满月之华。 钱逸群细细一看,眼眉口鼻,无一处不与他生得一模一样。 这个人形月亮五窍紧闭,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美梦之中。 第二十五章入道第一步 钱逸群从静定中出来,心神安泰。他活络了一番筋骨血脉,站起身走出茅屋。山风迎面吹来,似乎比往rì更加清新。rì光落在身上,暖意直沁入五藏六腑,游走四肢百骸。 钱逸群不知道刚才在静定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享受着眼下的宁静平和,心里干净得就像是被彻底洗过一般。 ——好像少了些什么…… 钱逸群在门外走了两步,听着空山鸟鸣,伸手在身上一摸……怀中的百媚图倒是提醒了他。 “中行悦。”钱逸群叫了一声,“中行悦?” 中行悦没有反应。 这个被封印在百媚图中的老鬼很少冒泡,但像这样百呼不应却让钱逸群有些意外。两人到底是合作伙伴关系,而钱逸群属于“甲方”,拥有更大的主动权。 见中行悦无声无息,钱逸群只能回身屋里,抽出西河剑,用尾指在剑刃上轻轻一抹,登时挤出一滴浑圆的血珠。他将血珠抹在百媚图上,眼前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这黑洞之中透出一抹诡异的绿sè,散发出一股微弱的吸力。 不同于上次直接被扯入百媚图中,现今的钱逸群能够站住脚步,十分坚定地抵御这股吸引。他心中却明白,只要穿过这个黑sè的洞门,便能进入百媚图的世界。 决定权只在他手中。 心念一动,钱逸群走出了自己的身体,没入黑洞之中。 落脚之处仍旧是那间充满**气息的chūn闺。 钱逸群缓步走了出去,推开门,不用迈步出去便看到中行悦四肢大敞被悬吊在扭曲流动的时空乱流之中。 “正有事找你,”钱逸群道,“你却不理我?” ——我在你识海之中留下的神念被消磨得丁点不剩,怎么理你? 中行悦缓缓抬起头,一脸憔悴,就像是被魅灵虐待了无数光yīn一般。他不敢告诉钱逸群,其实自己能够借那点残留的神念无时无刻监视他的内心,只是避重就轻道:“我知道公子要问什么。” 钱逸群挑了挑眉毛。 “适才公子灵蕴冲荡,沟通天地,普降甘露,是也不是?”中行悦知道这是必然的,因为在他神念消失之前,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了。 钱逸群点了点头。 “待得风平浪静,便有个小人浮现空中,是否?” 钱逸群又点了点头。 “那便是魄。”中行悦流露出一丝激动,被钱逸群敏锐地捕捉到了。 “魂魄的魄?”钱逸群追问一句。 中行悦点了点头:“人常道三魂七魄,但真正能够凝魄见魂的人终究有限。恭喜公子,总算迈出了修真第一步。” 钱逸群对于魂魄的认识还有些模糊,听中行悦说这只是修真第一步,不由吃惊。 中行悦看出钱逸群的疑惑,忍不住轻笑道:“只是学些玄术,算什么修真?哪怕威能再强大,不还是迈不过生死关?”他垂下头,怨念迸发:“便如我这般……” “修真……”钱逸群吸了口气,“为何从来没人对我讲过这个?” ”中行悦道,“凝练七魄,锤炼三魂,合魂并魄而为元神,最终沟通天地,融于大道。仅此而已。” “你是说……每家每派都是如此?”钱逸群惊讶问道。 “法门万千,大道一途。”中行悦说得斩钉截铁。 钱逸群心道:那冯梦龙渴望寻个标准化模式出来,原来并非妄想啊。早知道我何必教他生搬硬造,直接问中行悦不就行了? ——不对!如果中行悦所言属实,每家法门皆是如此,那为何从未听人跟我说过?无论是高仁、铁杖道长,还是柳和尚,这些人的修为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却只字未提,是何道理? 钱逸群问了心中疑惑。 中行悦斜眼冷笑道:“你若是想害谁,便将这事告诉他罢。保证他一辈子入道无门。” 钱逸群大奇:“这是为何?” “人有妄想。”中行悦简简单单吐出四个字。 钱逸群心目如电,缓缓点了点头。 人自出生之后,由先天而入后天,一岁岁长成,却一天天失去了真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将外界的是非好恶套在自己身上,以为是自己所想所需。如此便有了效仿、临摹、学习、追求……最终却是邯郸学步,越走越迷茫,空虚寂寞冷。严重者甚至迷失了自我,成为了社会的奴隶。 钱逸群回忆上辈子,这种行尸走肉一般的社会jīng英就和满山遍野的狗尾巴草一样茂密。 再回到现今之世。国朝以八股取士,八股是什么?说穿了就是替圣人代言,将自己视作圣人,发挥出一篇锦绣文字。这种风气之下,自然满街都是“圣人”。然而这些“圣人”都只学了圣人之行,却没有明悟圣人之心。表面上道貌岸然,心腹中男盗女娼。 若是前辈修士将这魄、魂、神的三道境界泄露出来,天下不知有多少愚人会臆想附会,只把自己的妄念作真,想象出种种境界玄通,犹自以为行得正走得快,资质非凡。正是为了普渡群迷,点化众愚,但凡有些责任心的修士,便不肯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什么叫“绣出鸳鸯凭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这就是了! “我明白了。”钱逸群点头道,心中腾起淡淡的喜悦。 “既然公子明白了,”中行悦脸上浮出嘲讽的笑意,“在下敢问一声,公子是怎么凝练成这一魄的?” 钱逸群略一呆滞。 8○電孑書 wwW.TXτ八○.しà 中行悦用一支小小的绣花针,扎破了钱逸群尚未意识到的自大自得。 如果钱逸群知道自己的修行法门,一步步行来,自然也就知道了未来的路该怎么走。问题是,今天这一魄凝练本就有些蹊跷,开始只是在思索“真神”的问题,继而杂念百出,最后……就这么稀里糊涂凝练出来了。 人有七魄,那第二魄怎么办? 臆想么? 钱逸群打了个冷颤。 中行悦知道钱逸群的秉xìng,也不敢让他难堪,直说道:“令师是有大智慧大道行的,每rì间身体力行便是清静,你耳濡目染便是真道,就如浸在花露之中,自然体香。再加上每夜坐丹,炼化yīn魔,这才有了今rì顿悟所得。” 钱逸群耳中轰鸣,既惊且喜:原来这就是修真! “你若得道,令师之功。”中行悦道。 钱逸群连连点头,道:“师恩如此深厚,可笑我以前竟然看不透。” “你看不透的还多呢。”中行悦索xìng道,“你若得道,还有一人的情也是难以偿还的。” “铁杖道人引我入道,我也是一样将他视作恩师。”钱逸群道。 “非也,”中行悦正sè道,“奴所说的是赵监院。” 钱逸群彻底懵了。在他看来,狐狸、高仁、铁杖、柳和尚,都是自己前行路上的大恩人。没有这些人,和狐狸,就不会有今rì踏进修真道路的钱逸群。然而赵监院……那个只会破口大骂的放屁狗…… “你若是不信,大可在他下次骂你时平心静气听完,然后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磕一个头,道一声:多谢监院大师。”中行悦在“平心静气”、“毕恭毕敬”上着了重音,“到时你且看他怎么说。” ——你不会是想玩我吧? 钱逸群心中暗道。 第二十六章吾患吾身,我守我心 钱逸群从百媚图里出来,缓步走上了竹林幽径。虽然有马匹在手,但是他突然很想自己走路。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无比安心,对比之下,以前的生活就都像飘在空中一般。 曾经的浮萍,终于有了根。 这边钱逸群一步步进了上真观,那边正赶上赵监院出门巡视。 要想让赵监院骂人可实在太简单了,钱逸群只需要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获得赵监院的一顿臭骂。 今天也不例外。 只是今天的钱逸群已经不是往rì的钱逸群了。 因为凝练了尸狗一魄,即便没有中行悦的提醒,钱逸群也能够心平气和地听着赵监院地辱骂。 “看你这副痴痴呆呆的模样,你爹当年就该把你shè在墙上!”赵监院骂得浑身发热,额头上一圈豆粒般的汗珠,气喘吁吁,再也骂不动了。 钱逸群心中再无一丝波澜,施施然跪倒在地,一头叩了下去,口中果然毕恭毕敬道:“多谢监院大师。” 赵监院抬着要擦汗的手,僵在原地。 过了半晌,赵监院方才叹了一声道:“还是有个懂事的。”说罢一甩袖子,径自走了。 随风没有跟着监院离开,上前托起钱逸群,道:“恭喜道友。” 钱逸群起身稽首,道:“道兄见笑了,喜从何来啊?” “道兄且随监院去内堂,必有所得。”随风微笑道。 钱逸群凝神静气,跟随风追上了赵监院。赵监院走在前面,见后面两人追上来,冷哼了一声,却什么都没说便往监院丹房走去。 这还是钱逸群上山之后第二次进监院的丹房,一切都是还是上次的老样子,只是屋里的人却变了。钱逸群变得谨守不怠,赵监院也没了往rì的暴戾跋扈。他嘴唇紧抿,脸上无怒无sè,极其淡然。 “钱逸群。”赵监院唤了一声。 钱逸群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位监院大师好声好气说话,连忙躬身应道:“在。” “你倒颇有悟xìng。”赵监院说话间松口气,“凝成了一魄便看破如此。” “只是略有所得,还请大师指教。” 赵监院闭口不言,过了良久方才道:“《道德经》读过了么?” “读过。”钱逸群答道。 “太上凡用‘吾’处几多?用‘我’处又几多?”赵监院发问道。 钱逸群心道:这……自古读书都是读文义,哪有数字频的?他躬身行礼道:“学生没有数过,请大师指教。” 赵监院却又问道:“《南华经》读过了么?” “略略看过……”钱逸群不敢再说自己读过,生怕这位大师再问“里面有多少个道字”之类的问题。/ “《齐物论》中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其言:‘今者吾丧我’。你可记得?” “学生记得。”钱逸群在脑中连忙将这段文字翻了出了,却仍旧不得其意。 赵监院微微摇头,道:“还不明白么?” 钱逸群头皮一麻,长久的条件反shè让他以为接下去肯定又是一通狂风暴雨。 “上古时,‘吾’与‘我’并非同义呀。”赵监院的和蔼让钱逸群惊诧异常。只听他道:“南华真人有浑沌一章,可视为此二字的注释。” 许多道人出家多年都不能识字,更别说阅读经典了。赵监院索xìng将那一章文字背了出来,乃是《应帝王》篇中的一段。他此刻xìng子极耐,背一句讲一句,没有任何玄虚,只是生怕钱逸群有听不懂的地方。 这故事说的是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这两位帝君跑到zhōngyāng之帝浑沌那去玩,浑沌十分周到地招待了他们。为了报答浑沌的善意,这两位帝君说:“人都有七窍,用来视听饮食、呼吸生生。如今浑沌还没有,我们便帮他开窍吧。”于是每rì为浑沌开一窍,七rì之后,浑沌便死了。 “倏忽者,有无之间,神速变转之谓也。”赵监院道,“开窍者为吾,浑浑沌沌者方是真我。” 钱逸群垂头若有所思。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赵监院口诵《道德经》文,“你见我辱你便起忿怒之心,其实就是圈在了这个‘吾’,放不开‘吾身’,自然内心煎熬,如坐火床,难以解脱。” 钱逸群点头承教,现在想来,无论监院骂什么,跟自己难道有分毫相干么?难道他说自己是猪狗,自己就是猪狗?真正害自己如同火上煎熬的,的确是自己的“吾身之患”。 “你是玄术入手,”赵监院又道,“想必也打杀过,我便以斗法相争为例。且问:是刀剑咒术能夺人xìng命,还是破口大骂能夺人xìng命?” 钱逸群心中闪过念头:说起来的确是刀剑咒术更可怕些,别人骂又骂不死我……他吸了口气,道:“学生明白了,原来大师这些rì子,是在让学生恪守本我,不为外物所动。” 赵监院点了点头:“老修行都说道是磨出来的。磨什么?磨去贪嗔之毒。这贪嗔之毒哪里来?就是吾身。因为别人一句飞语便三尸暴跳,别说修行,就是常人居家过rì子也免不得早夭。” “是,让老师费心了。”钱逸群叩首谢道。 “我费什么心?”赵监院轻笑一声,“你是好种子,却得有rì月照临,水土滋养,否则如何发芽长成?我不过是随手捧上一抔土罢了。”他又道:“如今你凝练得一魄,可知其中妙用?” 钱逸群摇了摇头:“学生不知。” “这一魄是你身中之身,可以借它行无为之心。”赵监院道。 “敢请教大师,何谓无为之心?” “你呼吸是有为无为?”赵监院问道。 “自然是有为。”钱逸群心中略一分辨,若是无为,那就没有呼吸了,人就死了。 “可需要你去cāo控它?” 如果这都需要主动cāo作,那睡觉怎么办?钱逸群摇了摇头。 “这便是有为之行,无为之心。”赵监院道,“太上所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便是此意。你若能凝神其魄,便能将一件有心为之的事,练成呼吸、心跳一般无心为之而自为的事。” 钱逸群听着这么段犹如绕口令一般的开示,细细品味其中每一个字,心中豁然开朗,忍不住当堂沉入灵蕴海之中,与那身中身面面相对。 第二十七章心上刃,障本真 按照玄门仪轨,有客人、师长在跟前时,不能入定静观。有人以为这是怕外人影响入静,其实祖师们立下这个规矩却是出于基本礼貌。换个情景,若是有长辈、客人在跟前,哪怕再困能够说睡就睡么? 钱逸群如此不懂规矩,换个身份高些的道士肯定会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然而赵监院却是正坐如常,没有丝毫异sè,并非是个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口头道士。 钱逸群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突然又想:我该将什么凝练成自己的无心之为呢? 他很快便找到了心中的答案。 从接触这个玄幻世界的第一个刹那开始,钱逸群的发心就很明确:玄术! 所谓立志成仙,目的不过是因为仙人的法术高强、神通广大罢了。他对于那种清静无yù、了凡脱俗的仙人,礼敬可矣,效仿不足。 在钱逸群记忆中,神通最为广大的便是只有一面之缘的苦尘和尚。当rì苦尘一声“雷来”,刹那间天地变sè,乌云之中打下水桶一样粗细的巨雷,一下子就夷平了偌大的堂屋。他亲眼所见这等骇人的情形,怎么可能忘记? 灵海之中,钱逸群手指舞动,娴熟地捏出了个小**诀,心中诵持《掌心雷》咒言。他面对这自己的魄体,如此反复,渐渐有了一种彼此吸引的感觉。 又是几遍过后,那闭着眼睛的魄——尸狗,手指同样飞快地舞动起来,虽然口唇紧闭,却传出诵咒之声。 “雷来!” 钱逸群身上黄光一闪,小**诀自然发动。易中玄带起的八卦爻象流转,稳稳地被钉在了震卦。 尸狗双眼猛地睁开,露出里面闪烁着青sè电花的双瞳,与钱逸群的身体同时喝了一声:“雷来!” 一团鸡蛋大小的闪电球在空中凝结,噼啪作响,舔着钱逸群的掌心。 钱逸群随手一挥,整个人就如释去了负担多年的重负,无比轻快舒畅。 旋即,他想起来一件事…… 他挥手的方向,正是赵监院坐着的位置。 ——赵监院这么高的修为,一定能躲开的。 钱逸群眼睁睁地看着闪电球朝监院大师飞去,整个时空都像是调到了慢进状态。 赵监院松弛的眼皮缓缓抬起,瞳光中映出闪电球的青sè电流…… 砰! 赵监院被打了个正中,圆团团的身体朝后飞去,撞在供桌上,震倒了那尊宣德铜香炉。香炉滚了一圈,落在地上,撒出满满一炉的香灰。落得监院满头满脸,倒是掩盖了电击出来的焦黑。 这个掌心雷虽然触发得完美,不过钱逸群并没有怒气,也没有高喝,威力和速度都只是末流。 即便如此,赵监院仍旧没能躲开。 随风连忙上前扶起监院。 赵监院从口中吐出一股香灰,清了清喉咙,嘶哑道:“你且去吧,我坐一会。”说吧,盘腿上座,双眼微闭,观心入静休养身体去了。 随风捡起香炉,点了一盘檀香,示意钱逸群与他出去。 钱逸群叩首而出,心中满是愧疚。 到了外面,随风对钱逸群笑道:“道兄不必自责,监院没责怪你。” “终究是我的过错……”钱逸群颇为无语,他刚才好像控制着两个身体,脑袋一片空白,就这么诡异地将掌心雷扔了出去。不过监院怎么会就这么简单被打中了?莫非是因为觉得无甚威力便硬扛了?这多尴尬? 随风笑道:“因为监院一点玄术都不会。” 钱逸群瞪大了眼睛。 一者是因为监院竟然不会玄术,二者是因为随风竟然能听到他的心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个把月前就能听到旁人心中所想。”随风笑道,“开始的时候让我颇有些痛苦,被监院骂了两天方才好了。” 钱逸群心中不由动念:不会是因为百……姓愚昧,心里说你坏话吧?他硬生生将“百媚图”吞回肚子,不愿让随风知道。 “呵呵,有过。”随风目光空灵,似在回忆道,“你能听到别人嘴里奉承,心中咒骂;平rì交好的朋友,原来处处看你不惯;每天笑脸相迎的人,原来只是当你是个笑料……那些rì子可真不好过。” “想来的确如此。”钱逸群附和道。 “所以,”随风挥散了过往的不悦,“我肯定监院没有在心里责备你。” 钱逸群也笑了,又回到了刚才那个疑惑,谨慎问道:“监院这么高的修为,真的一点玄术都不会?” “修为与玄术有什么关系?”随风反而不解道,“我等修道之人,说来说去不过是修自己。既然是修自己,那要玄术有何用?” “我不是修道之人……”钱逸群不知怎地,在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些落寞,“我只是想学好玄术,救济家人。” “道兄,你偏颇了。”随风笑道,“谁说修玄术就不能入道呢?道含万物,无处不是道之显化,难道玄术就是例外么?” 钱逸群心中一闪,想起铁杖道人说的:道无术不显,术无道不存。心中暗道:我固然不追求明道证悟,却也大可不必排斥它呀。起码这凝成一魄的修行境界对我的玄术也是大有好处。 “雷来!”钱逸群高声呼喝,一个更大些的电球凝在掌心,被他扔向一块石头。 石头混着一蓬泥土,被炸起跳到半空中,翻了两个身方才落在地上。 随风看了微笑不语,心中暗叹:这位道兄一心求玄术神通,在道法上的修为却快得匪夷所思。监院所谓 “神仙种子”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物吧? “道兄。”随风突然叫道。 “嗯?”钱逸群将目光从菜园里的小坑中收了回来。 “这地打理起来可是很累的。”随风叹了口气。 钱逸群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大笑上前,手脚并用,将这坑整平。随风站在一旁微微笑着,心中却在琢磨:刚才监院心中想说“不要忍”,却终究没说出口,这三个字又做何解呢? “道兄……”随风终于忍不住又叫道。 钱逸群站起身,搓了搓手上的肥泥,笑着看着随风,心中暗道:什么事?尽管说吧。哈哈,跟你一起却不用费力气说话了。 随风无奈,上前两步道:“师兄被监院辱骂的时候,忍得辛苦么?” “忍?我从来不忍。”钱逸群轻轻拍了拍手,“第一天被他骂的时候,差点想动手打他。不过当时突然听到一声钟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整个人都像是没力气似的。对了,说起来你力气还真大。” “不过是微末尘技,不足道。”随风口里答着,心中琢磨钱逸群的话。 钱逸群笑了笑,继续道:“不过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之前我还是忍了。” “愿闻其详。”随风严肃道。 “在听监院骂我的时候,我只对自己说:不去理会那狗吠驴叫。”钱逸群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发鬓,见随风的嘴角也扬了起来,继续道,“现在想来,那就是忍,我终究还是没有明心得见真我。今rì经监院大师点破,我才明白此身非真,心无挂碍的道理。” 随风以钱逸群的话印证自己本心,冷汗淋漓,脑中只有一句:我岂不是也如此一般!? 无论自己面子上如何云淡风轻,心中终究有抵触、有排斥,正因为将这些外物视作“刃”,放在了心上,所以才会有“忍”的存在。自己以为忍便是修行,然而大道自然,用一把外刃来雕琢本心,这不是逆道而行么?明明心中不平,偏要装出一副高人不拘的淡泊样子,这不是大伪么! ——连真心都做不到,还修什么真! ——若能真正明心见xìng,流水无痕,这些外物也不过过眼浮烟,算什么“刃”?又何须“忍”? 随心浑身战栗,没想到自己曾将“忍耐”如此下乘的念头奉作圭臬圣旨! 第二十八章不速之客 随风一扫道袍长摆,跪倒在地,端端正正朝钱逸群磕头道:“多谢道兄点化。” 钱逸群还是第一次被人拜,颇有些头晕目眩,连忙扶起随风道:“我知道自己陋习颇多,以后也要请随风师兄多加点拨。” 随风笑了笑,眉头舒展,道:“如此关头,正是打坐用功的好时机,小弟先走一步。” “我也要回去。”钱逸群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不过心情舒畅,没有丝毫块垒,肚子也就不是很饿了。 两人执手告别,钱逸群脚下轻快,一人高的矮墙两三脚便蹬了上去,径自朝藏经阁跑去。 即便经历了一夜的聒噪sāo扰,师父仍旧端坐椅上,一丝不苟地抄写经文。从他身上哪里看得出一丝被外物影响的痕迹?钱逸群上前磕了头,洗了手,什么都没说便坐了自己的位置上点水研墨,开始抄经。 刚抄了没几个字,钱逸群肠中发出一声雷鸣,原来是折腾了大半天,又没吃午饭,肚中饥饿。他阖上经本,收拾好笔墨,悄悄朝师父磕头告退,出去找吃的了。 此时过了斋堂开饭的时辰,运气好也就只有些残羹冷菜。钱逸群想想还不如回去煮锅水,扔点山珍野菜,拌点面糊,浇点麻油……想到这麻油的香气,钱逸群不由口中津液喷涌,食指大动,先去取了个竹篮,往丛林深处走去。 晚秋的山里的遍地都是珍宝,只看是否有缘识得。钱逸群本来是五谷不分的人,这些rì子也认识了山上常见的山珍野菜,每每摘来扔在菜里,鲜香爽口。他这一心扑在了山珍上,肚子倒不是很饿。等他从山林里钻出来,rì头已经浅浅偏西,若是再熬一熬就能直接吃晚饭了。 拎着半满的篮子,钱逸群往茅蓬坞走去,刚到竹林幽径的入口就见到路边有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握着五条缰绳,手肘撑膝,仰头与那五匹马大眼瞪小眼。/ “这位大哥,您这是在干嘛啊?”钱逸群上前蹲在那人身边,好奇问道。 那人头也没回,仍死死盯着马,说道:“你看不出来么?我这是在看马呀!” 钱逸群心道:你这倒是看得用功!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拖欠草料,被马堵住了围观呢。 “刚才我在地里干活,其实也没什么活好干,突然从东边来了这么五个人,给了我十个铜钱让我跟他们上来为他们看马。我真是从未见过这么傻的人,这山上谁会偷他们的马么?竟然给钱只是让我看着马。虽然这马脸不怎么好看,不过我既然拿了人家的钱财就要帮人家看到底……” 钱逸群没耐心听他啰嗦,打断道:“大哥,你知道他们去里面找谁么?” “我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不过他们之中有两个是军爷,大概是去抓什么汪洋大盗的吧。另外三个人就有些奇怪了,年纪大的读书人反而要给年纪小的说好话,真是没有长幼尊卑吧。不过像我年纪也不小了,倒是一样要给本家侄儿种地,一样得说点他爱听的话……” “再见。”钱逸群站起身,往竹林幽径走去。 “慢着!”那看马的农夫站了起来,“你篮子里采的什么你可认识么?” “认识啊。”钱逸群愣了愣,随手在自己的篮子里翻了翻,一一报了名字,“有什么问题么?” “你看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农夫手里牵着缰绳走了过来,从篮子里挑出三条略带棕黄的小果子,道,“你认识这是什么?” “我只是看它有趣,摘下来玩玩。”钱逸群摇头道。这果子长得很喜感,若是凑在眼前看,颇有些金瓜银锤的模样,他一时兴起,便摘了一把,也就两三条。 ”农夫正sè道,“你知道巴豆伐?” “就是吃了会拉肚子的?”钱逸群一愣,心道: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巴豆,原来是这般模样。 “药铺里采了这巴豆回去,要晒干、炮制、煎炒、磨粉才能入药,就算再心狠的大夫,也不过用个一钱两钱。你要是不小心将这鲜巴豆吃下去,那可是会毒死人的。”农夫严肃说道。 钱逸群将信将疑地看着农夫。 “你别这么看着我。”农夫倒是直爽,“我们村子里就有个小囡上山采了这巴豆,什么都不懂就往嘴里塞。这东西吃起来肯定是极辛辣的,她刚吃进去就吐了出来,饶是如此回到家里还是拉水泻,直把血都拉出来了,最后还是死了。”农夫脸孔扭在了一起,道,“我劝你还是快些扔掉,别的菜也要好好洗洗才能吃。对了,你这猫爪子给我一把罢,你看我这在这里又走不开……” 钱逸群闪过身,道:“这些我还不够吃呢,后面山上到处都是,你自己去采就是了。” “我在这里拿了人家的钱,得为人家看马,你怎么就不懂呢?乡里的小孩都知道……” “你把马一起牵过去不就行了?”钱逸群直接打断道。 “咦,你倒是颇有急智呀。啧啧啧,这么个好办法一定想出来不容易。不过你终究还是年纪太轻,所以想得不够周全。万一那五个人出来见不到我,也见不到马,一定会以为我偷了他们的马跑了,到时候要扭送我去见官怎生是好?你虽然是好心,却把我推进了火坑。我家可是本分人家,三代没有见官之男,五代没有再嫁之女。唔,说起来我姑妈倒是有一回差点再嫁……” “我进去跟他们说一声就是了。”钱逸群听得脑袋发懵,又惦记这五个来客。他听说这五人之中有两个军爷,又有个奉承年轻人的中年书生,或许是李师爷带着巡检司的人来了。说不定陈象明也在其中,自然要有人奉承他。 他道:“我去帮你说一声,话唠大哥再见。” “我不叫华劳呀,我叫华安。”那农夫一脸茫然,“我说你怎么跟我说这么多话,你是把我认作了我那堂弟吧。他去年就上杭州给人当书童去了,听说他嫌自己劳碌命,不喜欢‘劳’字,便抢了我的名字叫做‘华安’。最多就是同名罢了,真真没有道理我反倒得叫‘华劳’……” 钱逸群已经钻进了竹林幽径,天光收敛,一股沁入肺腑的竹林幽香扑鼻而来。他走出没多远,这遮天竹林便已经将身后话唠大哥的声音彻底吞没。 因为没有见到家里的马,钱逸群倒没指望父亲亲自来,不过心中仍旧存了一分侥幸,希望父亲能够亲眼看到自己安然无恙,也免得牵挂。 “快说!钱逸群去了哪里!”一声戾喝从茅蓬坞的山谷间传到了竹林幽径的出口。 这是钱逸群不出竹林幽径听到的第一句话。 这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河北口音,带着强烈的忿恨,以至于“钱逸群”三个字都读了破音。 钱逸群脚下一滞,身上已经感受到了两道锐利的目光。他走出幽径,脸上不动声sè,只见屋前的空地上站了五个男人,都是不曾见过的。这五人中像是分了三拨,两个身穿将官服的男子站在最外围,因为没有补服,看不出品级。此刻正满怀jǐng惕地打量着自己。 中间是个面如冠玉的中年文士,一道剑眉微微上扬,人中深厚,若是再配把羽毛扇便有几分诸葛亮的风采了。——虽然现在天气有些凉,看上去会显得特立独行一些。 另外还有两个年轻人,身穿绸缎,头戴庄子巾,颇有些相似,看上去很像兄弟。其中一人手持宝剑,顶着钱卫的喉咙,另一人手中非抱了戴世铭的配剑,还拿了装有卫秀娘命主骨的锦囊。 “挤嘎阿姑赖乐窝里厢伐?”钱逸群臂弯里挎着篮子,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故意将一口苏白说得飞快。 “小兄弟,你说的什么?”年长那军官当前一站,好似雄峰耸立,身上霸气威武,让人顿生仰视之心。 钱逸群心中暗道:好个将军!原来霸气侧漏竟是真的! “他是在说:钱家阿哥在家么。”那中年文士上前翻译道,口音中带着一丝微弱的长洲口音。 “哈!”那年轻的军官不过弱冠,眉宇间与年长那人颇为相似,英气有余,老成不足。他大笑道:“原来江南人把哥叫做姑,差了辈分也就罢了,连男女都不分了。” 那年长的军官扫了一眼钱逸群,道:“你是这山上住户?” 钱逸群瞪大了眼睛,假装听不懂,望向那个文士。那文士将这河北官话翻成了苏白,钱逸群才一脸恍然大悟地模样说自己是山下的农户,上来给“钱家哥哥”送野菜的。他cāo着一口苏州方言,又故意加重了吴县口音,比一般苏白更难听懂,就连那位长洲县的苏州人都听得有些费力。 “马先生,问问他是否知道钱逸群杀人的事。”年长的军官突然道。 那文士自然就是文光祖的西席先生,马怀远。他心中暗道:真是多此一问,这事与你们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这四位手下功夫了得,他自然不敢违命,当下将这话翻成了苏州话。 钱逸群心中暗笑:你们一帮人冲上来找我麻烦,竟然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天下太大,果然到处都有参不透“自作孽不可活”的笨蛋啊! 第二十九章痴呆蒙童 他突然问出的这个问题,却有着更深一层的考量。 ——连他们这两个外地人都知道蔡家夫妇被杀的事,身为山下村民没有理由不知道。知道钱逸群是杀人犯,还敢这么神情自若地来送野菜,要么是跟蔡家有仇,要么就是钱道士的铁杆忠狗。 曹文用盯着这个连官话都听懂的懵懂少年,努力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蔡家人不是钱家阿哥杀的。”钱逸群本想装出一副激动的模样,不过内心中却难起波澜,索xìng连面子上的装模作样也省了。 这句淡淡的辩驳却让人听上去颇为坚定,反倒不去疑心他跟钱逸群的关系。 曹文用眼睑微微一挑,心道:看这少年不像是作伪,虽然有些痴呆木讷,但是灵气不弱。 “小哥,你能跟我们说说,钱逸群什么穿戴?长相模样又是如何?”曹文用知道马怀远没见过钱逸群之后就十分痛苦,所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队友。文家仆从之中见过钱逸群的人不止一个,偏偏跟来个压根就没见过的! “穿戴嘛,就是那样,不好不坏。长相嘛,就是那样,不丑不俊。”钱逸群摸着下巴,突然发现想临时编一套瞎话难度很大啊。 “这人是傻子,还是只能从这老鬼身上落手。”那边持剑的年轻人叫嚷道。 曹文用没有理他,心道:乡下人没读过书,哪知道如何状物?因道:“小哥,他是喜欢戴个圆圆的帽子呢,还是扎个发髻垂两条带子?” 圆圆的帽子是指混元巾,道士chūn秋天戴得较多。这巾前低后高,表示超脱,中间一圈留空,正好露出道髻来。不过年轻道士更喜欢拿布包了发髻,垂下两条脚带,拖到背上。这在宋代庶人之中十分流行,唤作花顶头巾或者荷叶巾。眼下许多年轻道士爱它的潇洒缥缈,所以用得也多。 钱逸群听他这么一问,心中一乐:这都是道士的头巾,他这么问出来,显然是不知道我没有道服啊! 当rì赵监院给过钱逸群道服,不过他“有骨气”,不受“嗟来之衣”,故而一直是俗家服饰。 假意听完翻译,钱逸群故作不耐烦道:“我哪里耐烦去看他戴什么头巾?算了,他不在我便将这菜放下,不过得让那人给我结钱。”他指了指被人用剑架住脖子的钱卫。只要钱卫能够逃脱,等会动手他便不至于投鼠忌器。 “嗯哼,”曹变蛟冷哼一声,“你这乡野少年倒是胆大,看到他们的剑也不怕么?” “有什么好怕的。”钱逸群等马怀远翻译完毕,淡淡道,“他又不是第一次被人砍了脑袋,钱道士只要嚼个果子涂在他脖子上,他就活了。” 马怀远一惊,心道:这是什么灵丹妙药?能让砍了脑袋的人复活?这人莫不是在说大话吧! 曹文用一直在努力听钱逸群讲话,并没有全靠翻译,连蒙带猜也懂了五六分,惊讶问道:“什么果子,如此管用?”为了省去马怀远的翻译,还用了不着调的苏白,听着格外滑稽。 那两个戴家子弟更是着力,巴巴朝钱逸群靠拢两步,剑离开钱卫的脖子都没发现。 钱逸群也“听懂”了,从篮子里取出两枚鲜巴豆,托在手上:“就是这个,我吃过的,它反倒咬了我的舌头,喝了好多水才压下去。” 曹文用上前取了巴豆,凑近鼻头,轻轻捏了捏,顿时一股辛气冲鼻而入。曹变蛟也凑上来看了看,微微摇头。曹文用又递给了马怀远,问道:“贵境这种果子叫做什么?” 马怀远虽然博学广识,也看过医书,却没有实践经验,摇头表示自己从未见过。别说他一个西席门客,现在许多自学成才的医生,直接买的别家药房的药物,同样不曾见过新鲜巴豆。 五人传看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钱逸群道:“这是什么果子?” “是钱道士让我看到便采来,他愿意花十两银子一颗果子收呢。”钱逸群狮子大开口道,“我当时不信,后来亲眼见了他救活这个老汉,真是神仙手段。” “他怎么救的?你细细说来。”曹文用身在军中,过着刀头舔血的rì子,对于这传奇般的死而复生丹十分着意。 “就是跟这果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放在嘴里嚼烂,最后涂在他的伤口上。”钱逸群胡诌道。 ——这倒有些祝由术的味道。 曹文用心中暗道,又问:“你知道他说的什么么?” “不知道……”钱逸群摇头道,“不过有时候我也见钱道士什么都不说,只是咬一口果子咽下去,然后发半天呆,好像很好快活的模样。” 马怀远不由脸sè一变。 他对于秘法玄术颇有了解,对于茅山术也十分信任。当他上了穹窿山,发现自己的好友不见踪影,而钱逸群却没死,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从往昔的眼报中可以得知,钱逸群的手段左右不过御剑与暗器,上山这些rì子就已经能够对抗玄门高道,可见进益极大。 ——莫非,就是因为吃了这些果子? 马怀远心中暗道。 钱逸群见五人面sè各异,不由加了一把火,道:“今天午饭时钱道士还说,他早上打跑了一个茅山妖道,有些不济,让我多采些这果子回来好好补补。谁知道他人竟然不在……哎,老汉,你能给我银子么?我这就要下山吃饭了。” “我买了!”曹文用大手一挥,决定不管这果子到底有什么妙用,先拿回去找人看看。如果这能炼制成药,这可是天下行伍之士的福音。 钱逸群摇头道:“我答应过卖给钱道士就不能卖给旁人。做人要有信用,就是乡里的孩童都知道,你竟然不知道么?”钱逸群现学现卖,直接盗版了华安的原话,乡土气息扑面而来。 “小哥,我只要你一颗。”曹文用道。 “一颗都不行。”钱逸群摇头道。 “我出二十两足银!” “我只卖十两。”钱逸群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曹文用心道;这人是个傻子,跟他多说无益,只有取巧了。他转向戴家子弟,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钱卫,道:“戴家兄弟,这人能否借我一用?” 钱逸群心中暗道:他倒不用强抢,看来还是有些节cāo的。话说我是何时得罪过这种人物?北方口音,又不带民兵弓手,不像是巡检司的官儿呀。若说是张家请来的帮手,不至于连个见过我的仆从都找不到吧? 他哪里能想到,张文晋和文光祖两人都在自己为这驱狼吞虎之计得售而暗自高兴!压根没想到这五人中没一个见过钱逸群。在他们的臆想之中,这四个高手上了穹窿山,钱逸群就该像山里乞食的猴子一样跳出来,自报姓名,然后被打扁在地。 第三十章有心无心 “喂,去买了他的果子来!”持剑青年用剑尖刺了刺钱卫,神情颇为自得。 钱卫站起身,缓缓舒展了筋骨,一步步走向钱逸群。他步履沉重,只恨自己成了少爷的累赘。若不是顾虑他的安危,少爷也不用装疯卖傻在这里与他们周旋。 钱逸群看着钱卫一步步走来,渐渐脱离了那剑锋所摄,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将手里的篮子递给钱卫。钱卫却没有接,身形一晃遁入yīn影之中。钱逸群此刻感官越发灵敏,依稀能够从光线扭曲中看出一团虚影,方才知道这百媚图的神通,未必就能逃过高手的肉眼。 “咦?人呢?”钱逸群装样叫道,“他去了哪里?” 戴家子大笑道:“这老鬼记吃不记打,还想故技重施么!”说着从腰间取出一个小木盒,淡定打开。 钱逸群倒是认得这木盒,正是从戴世铭身上找到的寻鬼司南。他心中道:是了,钱卫也是yīn质多过阳xìng的人,在这寻鬼司南上就是个红点,这两人必然有办法把他找出来。看来我只有落雷先打坏那司南,可这两个军官也不好对付…… “咦!” 手持司南的戴家子突然惊疑道:“怎么没了!” 另一个也凑了过去,见水墨地图上果然只有一个红点,应该是自己手中这宝剑和命主骨的反应。他跟着惊疑道:“这、这……哎呀!刚才就该先刺他一剑!”他怪起自家兄弟来。 另一个不服道:“可不是你说,要让他带路找钱逸群去么!现在又来怪我!” 那人年轻气盛,被呛得无言以对,见马怀远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迁怒道:“我们来了这么久,你家主人怎地还不派人来指认罪魁!” 马怀远心中不悦。他是文府的西席,属于雇佣关系。又不是仆人,哪里来的主人? 曹变蛟看了一眼曹文用,见叔父微微点头,上前道:“小哥,咱俩年纪相近,必定好说话。刚才笑话你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礼。”说着,深深打了个躬。马怀远心中不爽,便只对钱逸群道:“他向你赔不是。” 钱逸群登时眉开眼笑:“不妨碍,不妨碍。” “小哥,”曹变蛟又道,“我们来找钱道士,只是想让他为国效力。他今rì不见我们也无妨,我们可以再来,三顾茅棚这也是我们的本分。” 马怀远听了心中暗暗冷笑:这丘八倒会哄人。因道:“他说他们还会再来。” 曹变蛟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大通,马怀远只翻译一两句,心中不悦,按捺下来也不发作,只道:“不过我们也不能白跑一趟,小哥不如先将这果子卖些我们,rì后我们亲自与钱公子解说。” 钱逸群见戴家子弟持剑走动,又在地上指指点点,插入杏黄小旗,只道他们是在布阵。这种与yīn鬼打交道的家族十分神秘,手段不为外人所知,钱逸群心中颇为担心他们找出钱卫。他听马怀远译道:“他们还是要买你果子。”便道:“我卖你你也没用。钱道士说,一定得在这山上吃了才能有用。” “钱道士有没有说过,会有什么用?”曹文用抢先问道,倒像是已经能听吴县土话了一样。 钱逸群暗惊此人天资,仍旧等马怀远翻译了,方才道:“说是jīng神抖擞,可以整晚整晚坐着不睡觉。我才不信他呢。” 曹变蛟又看了看叔父,从腰间摸出两锭小银锭,掂了掂,约莫有十来两,上前硬塞在钱逸群手里,道:“只要一颗,让我尝尝。” 钱逸群知道自己手上没有茧子,怕被他发现,不敢推脱,便顺水推舟收了银子,让他自取了一颗巴豆。 曹变蛟仔细看了看这巴豆,在袖子上擦了,放进嘴里就要咬。曹文用哎了一声,jǐng示道:“小口。” 曹变蛟已经张大了嘴,听到叔父发话,只是浅浅咬开一层果皮,眉头紧皱,舌头打直,哭丧道:“好苦!又辛又辣!” /\/\” 钱逸群一边关注那两个在地上布阵的戴家子,一边看曹变蛟反应。 曹变蛟硬是咽下嘴里的巴豆,细细感觉,皱眉道:“好像没什么知觉,我再尝些。”他这一口就咬得大了,足足有半颗巴豆。 这半颗巴豆若是炮制成巴豆霜,足以寻常小药铺用上一个月的。此刻新鲜果子,压根不能算药,正印了药书上的批语:“有大毒!” 《神农本草经》上说巴豆能破症瘕结聚坚积,留饮痰癖,大腹水肿。荡练五脏六腑,开通闭塞,利水谷道。去恶肉。 老农们说得更为直接:吃了巴豆,拉穿肠肚。 不一会儿功夫,曹变蛟脸sè微变,说道:“三叔,我觉得腹中疼痛!” 曹文用上前按住侄子的肩膀,问道:“如何痛法?” “好像肚子里开了水陆道场,咕噜噜直叫……不好,我要拉出来了!”曹变蛟咬紧牙关,提收谷道,大腿紧并,小腿螺旋,也来不及找茅厕,一头扎进林子里去了。 曹文用刚追上两步,只听到林中传来屁响如雷,从这时间上看,也不知道小曹将军有没有来得及脱裤子。曹文用脸上却轻松了许多,但凡烂肠的毒药是不会让人腹泻的,否则药力进去还怎么害人?反倒是许多仙丹灵药吃了会有排除体内毒素的作用,待拉上几回,自然洗经涤髓。 钱逸群心中大定,这半颗巴豆足够他拉得腿脚发软了吧。他又将目光投向马怀远,心中暗道:这人看似一个狗头军师,不过这里两拨人都不听他的。他是什么来路?此人灵气平平,看起来不像是会玄术的。只看他站姿,腰软无力,也不是练武之人,应该最好打发。 马怀远被钱逸群盯得心头发毛,暗道:这小伙子双目jīng光外shè,不像是寻常农夫,见官不怕,也丝毫不怯场,莫不是钱逸群的帮手吧? 他们都只道钱逸群是上山修行的道士,必然要穿道装,却想不到钱逸群只是一身寻常粗布衣服,头戴网巾,和道士没有一点关系。 钱逸群往前走了两步,正好走到杏黄小旗旁边,用脚踢了踢,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那两个戴家子弟一声暴喝:“不许碰!” 钱逸群见钱卫已经跑出了竹林幽径,想他一定会去山上找师兄来帮忙,一脚踢开了那杏黄小旗,大笑道:“这东西是抓鬼的么?” “你混蛋!”戴家子见自己苦心布好的阵图被钱逸群破去,大声骂道。他们浑然没有发现,钱逸群这句官话却说得有模有样,口音极淡。 钱逸群选在此刻发难却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此时曹文用正走到林边去看侄儿的状况,那两个戴氏子也因为布阵两厢拉开,三个战力正好是一个大大的三角形,难以互相支援。至于马怀远,就在钱逸群身边五六步的距离,身形软绵无力,只需要飞起一脚就能解决。 “你是……”马怀远大约猜到了钱逸群的身份,惊叫道。 “雷来!” 钱逸群暴喝一声,手中电球凝结,只是呼吸之间便已经甩了出去。这次他内含中气,怒气爆发,这掌心雷足足有蹴鞠那么大,转眼之间就冲到了最近那个戴家子弟面门,砰地一声将他击飞一丈来远。 钱逸群向前疾跑两步,手中御剑诀捏动,剑指一指那人掉落在地的佩剑,哐当一声宝剑出鞘,如同一条银蛇冲向马怀远。 马怀远大惊失sè,哎呦一声,抱头蹲在地上。 银蛇稳稳停在马怀远脑门前。 “小可不才,钱逸群是也。”钱逸群大笑一声,眼睛盯着曹文用。 那边另一个戴氏子已经扑向自家兄弟,将他扶坐起来,塞了一粒药丸入口,双眼怒视钱逸群。 “好胆魄!”曹文用爽朗大笑一声,“竟然被你骗过了。” “好说好说。”钱逸群淡淡道,“你们太蠢,骗了你们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你以有心算无心,当然……哎呦呦……”曹变蛟听到外面有变,提了裤子出来,腰已经直不起来了。他刚说了一句话,腹内又是一阵翻腾,急忙又缩回林子里。 “你们自己来找我麻烦,蠢得连个认识我的人都不带,还说我以有心算无心?”钱逸群冷笑道,“你们且先自报家门!” “某家曹文用,那个被你算计的是小侄曹变蛟。”曹文用微笑道,“我们确实不是来找阁下麻烦,所来只为两件事。” 钱逸群心中一动,曹变蛟这个名字他可是如雷贯耳,哪怕十九年没听,一样记忆深刻。 这位少年将军在明末的地位,完全不逊于岳飞之子岳云在《说岳全传》里的地位。他少年从军,在叔父曹文诏麾下效力。小小年纪久经战阵,屡次打败王嘉胤、高迎祥、皇太极,深得崇祯帝的器重。时人将他与叔父曹文诏并称,为大小曹将军。曹文诏可是被誉为大明良将第一,可见世人对曹变蛟的评价之高。 此时,小曹将军正蹲在林中,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扶着树,七窍五官统统挤成一团…… 钱逸群记得曹变蛟战死于崇祯十五年的松锦之战,从年龄上看可谓英年早逝,最多不过三十出头,不由为他惋惜。不过再想到自己半粒巴豆就放倒了大明名将,这个故事值得传送千古啊! “我等前来,只为两件事。”曹文用出声道,“请道长出山效力,另外便是为了研山。” 钱逸群听到“研山”两字,心头一颤。 第三十一章让家里大人来 第三十一章让家里大人来 “你这事放开一边,等会再说。”钱逸群转向马怀远与那两个年轻人,“你们是什么人,来干嘛的?” “我们是沧州戴家子弟,你杀了我们族叔,难道以为就这么算了么!”没被雷击的戴氏子嚷道。他内中已经胆虚肝颤,故意虚张声势,就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钱逸群冷冷看了他一眼,转向马怀远。 马怀远已经是一头冷汗,见钱逸群看他,连忙道:“我跟他们不是一起的,我只是奉命带路。” “没骨气!”那边戴氏子骂了一声,“你怕他什么!我们人多,一起攻上去把他制服!” 钱逸群望向曹文用。这里能够与他一战的只有这位曹将军,从他的名字上看,应该是曹文诏的同辈人。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 上将军在战阵之中再凶猛,一对一时总有些力所不逮。 曹文用也看着钱逸群,心中暗道:他这手默咒十分漂亮,必定是凝成yīn魄的高手。这样的才俊若是能够收纳军中,天下太平有望!不过研山却是一道门槛,若是他肯将研山交出来,那便万事大吉。若是不肯……看来也少不得打一架了。 钱逸群见曹文用没有杀心,横了那口出狂言的小子一眼,傲然道:“你既然是为家人报仇,那就来吧。” 大家子弟都是傲气高过实力,这两个孩子走动江湖从未吃过苦头,处处官府捧着,绿林供着。更有愚昧山野村夫把他们当神仙一样看……沧州戴家发出的命令只是让他们就近调查戴世铭身死的真相,并没有让他们报仇。 哪怕用屁股想都能知道,无论凶徒是谁,可以杀死戴世铭,难道还杀不了两个小辈么? 钱逸群这道落雷,彻底将这两个飘在云端的二哔青年轰了下来。意识到实力悬殊如此巨大,哪里还敢冲上来。 “雷来!”钱逸群喝了一声,剑指断开与佩剑的联系,将这闪电球先敕了出去。 马怀远见宝剑坠落,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继而听到一声闷雷,他才知道钱逸群是对戴氏子下手,心才落了回去。 “留情!”曹文用口中高喊,手中长刀出鞘,身后拉出一道残影,挡在了掌心雷之前。 掌心雷打中了曹文用的长刀,化作一张电网,噼啪作响。幸好他这长刀是硬木做柄,不会导电,否则这一击之力就全落在他身上了。 钱逸群手中指诀舞动,已经将宝剑又驾驭起来。他自己也急急退后,牢记柳和尚说的不离宝剑三步远。 “血亲之仇的确该报。”曹文用面向钱逸群,话却是对身后那两个年轻人说的。他道:“然而眼下关内有贼人流祸,关外有建奴成患,国家危难如斯,这家仇暂且记下也罢。” 戴氏子被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回话,只是心中道:这事又不是我们说了算的,随便你现在怎么说,我们只等家里大人来做主。 曹文用一脸正sè,又道:“钱道长。戴氏忠心为国,在关外殉国者计有三十二人。在山陕川平乱中捐躯的也有十八人。请道长看在戴氏一门忠烈的份上,饶过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回。” 钱逸群并不是铁石心肠之辈,虽然这两个兔崽子的确冒犯自己在先,不过他家若真有这么多人为国捐躯,也的确值得敬仰。自己为什么要学玄术?不就是为了家里平安么?现在有人为了国家,舍弃小家,说穿了就是干了自己想干而没来得及干的活,自己若是寸步不让、睚眦必报……恐怕实在有些不上台面。 “且饶过你们xìng命。”钱逸群啐了一口,“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戴世铭所作所为让道人我不耻,若是他活转过来也说不得再杀一回!rì后戴家敢因此来纠缠我,别怪我不讲家国大义,照样来多少杀多少!” 曹文用以为钱逸群这是江湖惯例,总要说两句狠话,说过这些场面话才算了账。他面sè稍稍松泛,道:“请道长许他们下山吧。” “死罪可免,活罪当赎。”钱逸群正sè道,“戴世铭将个无辜女孩炼成缚灵鬼,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他们戴家就视若无睹么!” 曹文用听说过沧州戴氏的鬼念,没想到却是用无辜女孩炼成的,不由齿冷,也觉得钱逸群提这事颇有些正义之士的意味。 “我戴氏的鬼念可不是驭鬼的邪术!”那戴氏子一脸委屈道,“那可是超度孤魂野鬼的一门积善之术。” “瞎讲!”钱逸群破口骂道,“苗疆的鬼念术的确是超度幽冥的善法。你戴家却将此法截头去尾,与yīn山法相融,专门驭鬼,当我不知道么!竟然敢在道人面前信口雌黄!”他早就听铁杖道人揭过戴氏老底,否则还真会轻信了这家伙。 戴氏子被钱逸群这一吼,心中发虚,额头浮出一层冷汗。他心中惴惴:这事在本门之中也是十分讳言的秘辛,若不是修本门yīn山法的子弟都难以得闻。这小牛鼻如此年轻,上哪里知道得如此清楚? 曹文用听钱逸群道破,心中佩服,脚下让了一步,暗道:看这两个戴氏子弟的反应,钱道人大约说得不错。 “速速将鬼念术的全本交出来,否则休想下得山去。”钱逸群喝道。 那戴氏子真被吓到了,不禁哭道:“我们也不过刚学成了‘度鬼成灵’,十次中能成个一两次便是造化,如何有鬼念术的全本功夫?” 钱逸群冷笑一声:“那就少不得你家大人来赎人了。” “钱道长,”曹文用虽然不齿驭鬼的邪术,却又感念戴氏为大明天下的牺牲,上前打了个圆场道,“你本是出于公义,若是扣留他们,恐怕会被江湖风传图谋戴家的法术……” “道人不介意。”钱逸群一言以决,“这两个即rì起便留在这里赎罪,什么时候我学会度鬼成仙度化了那可怜的卫秀娘,什么时候再放他们离去。” 这话音刚落,那边两人已经哭得回肠荡气死去活来了。 活人要成仙都如镜花水月一般,更何况鬼灵!若是能直接用法术度化出来一个鬼仙,那施术者岂不是得有圣人的境界? 千百年来,华夏又有几个圣人? “或者,”钱逸群在他们哭嚎的间隙插上一句,“有本事杀了我自己走!” 哭声一顿,俄而,嚎得更厉害了。这两个戴家子胆气已丧,压根不相信自己能够杀了得钱逸群。至于家族长辈前来赎救……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啊! 第三十二章人多有理? 曹文用见钱逸群稚气未退,一颗心就像是被人用手揉成了一团,打开展平……又揉了一遍!他道:“道长固然是方外之人,但既然身在尘世,多少还得讲些尘世的规矩。” 钱逸群误会了曹文用,双眼一眯:“你是在威胁我?” “倒不是威胁。”曹文用收起长刀,一脸淡定,“好教你得知,这世上有玄修士如道长者,也有武修士如我辈。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后,钱道长也能挥手之间横扫五岳,但眼下恐怕还不行。”他这话说得客气,却是在明示钱逸群,如果真要刀枪相见,他也不怕玄修士。 钱逸群知道自己的身体反应比较糟糕,如果这将军身上带着什么抵抗雷击的法宝,自己恐怕还要丢丑。 “话不投机,将军请回。”钱逸群侧行一步,让出了竹林幽径的通道。 “既然如此,”曹文用叹了口气,“还请道长将研山赐回。” “我没有拿过什么研山,怎么赐回?”钱逸群皱了皱眉头,“道人在山上修行,也不知多少rì子没下山了,哪里惹来的这等是非?” 曹文用见钱逸群说得不似作伪,心中暗道:莫非这回真是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被那张家的小子忽悠了? “三叔,我们人多,先擒下他!”曹变蛟一脸惨白,从林子里钻出来,脚下已是彻底无力了。他不说自己缺心眼,随便什么东西往嘴里送,只是心中恨极钱逸群,更恨南人狡诈。在北方哪有这么坏的人,竟然骗人吃下毒果子! 曹变蛟此言一出,戴氏兄弟却颇受鼓舞,只等两位曹将军上前冲锋,他们在后面掠阵。 钱逸群自然心生jǐng惕,耳中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正是有人踩在竹林幽径满地落叶上的声音。 “人多就有道理么?”一声略带磁xìng的声音传来。 众人放眼看去,一个身高八尺的英伟男子从竹林幽径中信步走出。他一身纯白道袍,腰间系着月白绸腰带,头顶一方荷叶巾,咧嘴朝众人一笑,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 “学生李岩,见过曹将军。”李岩抱拳行礼,又朝钱逸群打了一躬:“道兄别来无恙。” 李岩身后,一个身高丈余的大铁柱也走了出来,哼了一哼,正是刘宗敏。 在刘宗敏的影子里,红娘子探出身形,仍旧是那身火红紧身衣,手持一条软鞭,头上包着花巾,颇似江湖卖艺人。 “现在,好像是我们人多了。”李岩笑了笑,展开手臂比了个“请看”。竹林幽径里顿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排刀牌手出现在红娘子身后,大约十人,各个手持等身高的盾牌,显然是训练有素。 刀牌手之后又走出一排杂sè服装的民兵,各个手持弓箭,从盾牌的间隙中伸出亮光闪闪的箭簇。弓箭威力巨大,一向是朝廷管制武器。不过李岩可是杀官造反的人物,自然不会遵循这等禁令。 钱逸群从这些人身上闻到一股浓浓的水腥气,心中暗道:这才多久,李岩竟然就将散漫的水盗编练成如此模样。这列队上不逊于大学生军训,而杀气上尤为骇人,显然各个都有命案在手。 “那么,道理恐怕就在我们这边了吧。”李岩微笑道。 一时间,茅蓬坞里唯有风声穿林振叶,没有一个人说话。 “道长,道长……”马怀远跪在地上,悄悄挪到钱逸群腿边,低声道,“道长若是帮这些人,无非是锦上添花,若是帮曹将军则是雪中送炭。” 马怀远是何等谋算,一眼看出这新来的三人每一个好相与的。再加上那一排弓箭手,哪怕功夫再高,这一阵乱箭shè出去也得变成刺猬。 从李岩出现的刹那,这里就变成他说了算。 钱逸群眉间渐渐锁紧,心中暗道:我已经都控制住了局面,你跑来摘果子,这是高老师帮你掐准了时辰么?难道我就硬吞了这个哑巴亏?不对不对!高老师明明说过一念之差便是另开天地,我干嘛要退让! “李先生,这里是道人修行的地方,你不好好呆在岛上,来这里作甚?”钱逸群没好气道。 “正是为了曹将军而来。”李岩抽出笛子,敲了敲手心,道,“令兄曹文诏拜了延绥东路副总兵官,学生正要祝贺。” “不敢当贺,为国效力而已。”曹文用淡淡道。 李岩看了一眼钱逸群,怕他不知道时事闹出误会,解释道:“曹文诏将军此番领了关宁铁骑入关,一柄宝刀却用来屠戮可怜百姓,学生深以为不值啊。正想请曹三将军与小曹将军去山西做做客,交交朋友,顺便也劝劝曹二将军……” “我呸!”曹变蛟大声骂道,“你等这帮乱民,**掳掠比之建奴都狠!我曹家世代军户,清白人家,你算个鸟,跟我家交朋论友……”曹变蛟骂着骂着声音渐轻,中气难续,一手捂着肚子满脸痛苦,也不顾其他便往林子里钻。 太湖水盗的军训颇为有效,一排箭镞齐刷刷咬住了曹变蛟的身影。 曹文用朝前一跃,抽刀在手:“白衣秀士,好大的名头!曹某今rì就来试试,看看你们有多少斤两!” 李岩看了一眼钱逸群,见钱逸群没有反对的意思,举起横笛,重重挥下。 刀牌手齐齐下蹲,露出后面的弓箭手。 弓弦齐响,箭矢破空。 曹文用双眼怒视,手中长刀舞得飞快。 金木交鸣之中,十余支箭矢大半被扫落在地。 将军怕乱箭,剩下的那一半仍旧刺入曹文用身上。 曹文用虽然穿的将官服,里面却没有套甲。箭矢刺破外面的罩衣,即将刺破肌肤的时候,却被拦住了。 “哈呼!”曹文用力发出吐纳之声,身子一胀一缩,无形气罩护住周身肌肉。 箭矢刺在肉身上,竟然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好似shè在了铜钟上一般。 钱逸群看了心中庆幸:还好没有贸然动作,没想到他竟然练得刀枪不入!看来李岩这帮人今天要吃瘪了。 嘣! 弦声再起。 一杆漆成黑sè的铁箭刺破空气,宛如一道黑流星,刺入曹文用的左胸。 曹文用刚举起刀,却没来得及劈下这支冷箭,木然地低下头,看着犹自颤抖的箭羽。 第三十三章一念一世界 刘宗敏放下手中黝黑的铁胎弓,面无表情,瓮声瓮气道:“这就是威武不能屈么?” 威武不能屈是一门流传颇广的玄术,靠激发血气与灵蕴混合,外放成罡气,笼罩周身,宛如一件jīng良的盔甲。这法术易学难jīng,能像曹文用这般练到“凝气成金”的人也是凤毛麟角。绝大部分人都只是学个吐纳法子,让肌肉更加坚韧一些罢了。 曹文用久经战阵,又不是第一次中箭,身形晃了晃,任由这箭留在身体里,举刀立了个门户。 钱逸群不懂刀法,只见李岩他们不敢上前,便知道这曹文用即便受了伤,威慑仍在,未露破绽。 曹变蛟在林子里听到外面乱箭齐发,又听到一张重弓后发,还有刘宗敏那震得山谷回响的大嗓门,一颗心早就飞了出去,恨不得当即挥刀与乱贼决一雌雄。正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此时他腹内绞痛,双腿发软,任由牙齿磨成粉,却连站起身都做不到。 “带他走。”李岩挥了挥手。 刘宗敏刚踏出一步,便听到一声干咳,硬生生收住了脚。 “貌似我才是这里的主人。”钱逸群盯着刘宗敏,手掌虚托,让人以为他随时都会扔个闪电球出来。 80電釨書 Www.tXT⑧零.ξá 李岩朝钱逸群打了个躬,道:“我出发时,高老师说:‘若是钱逸群出手阻你,只问一句:还念传术之情否?’钱兄,敢问一句,还念否?” “如果我还念这情,是否就要让你们带走曹文用、曹变蛟叔侄?”钱逸群反问。 “正是。”李岩说得斩钉截铁,“曹家这两员虎将落在我们义军手里,无疑是断了曹文诏一条臂膀。若是钱兄还念旧情,便请一旁冷观罢。” 钱逸群微笑道:“虽然高老师传我小**诀是因为我讨来天命丹救他,不过我还是承他教导之情。” 李岩松了口气。 钱逸群大大喘口了气,继续道:“不过,曹家这两人你不能带走。” “为何!”李岩刚吐出去的气又吸回肺里,叫道,“我记得钱兄也说过,不愿做朱明的孝子贤孙,何必逆天下大势而行呢!” “我一个道人管什么天下大势?只因曹氏子弟在关东抵御建奴有功,我不能看着你们断了我汉家天下的栋梁。”钱逸群正义凛然道。 李岩脸上yīn晴翻转,突然笑道:“钱兄过虑了。想建奴不过鼠辈而已?之所以为患rì久,实在是边兵怯战,望风而逃。只要我义军得了天下,覆灭建奴不过是反手之间的易事!” 钱逸群微微摇头,心道:十四年后李自成兵败一片石,这可是历史证据。更就眼前看,曹文诏带着关宁铁骑入关剿匪,农民军如此紧张,可见现在也不是边军的对手。 “秀才,时辰不多了。”红娘子整了整手里的软鞭,低声提醒李岩道。 李岩点了点头,朗声道:“钱兄,既然念情,夫复多言?” “我更念高老师解惑之情。”钱逸群敛容道,“当rì我问老师,天命可违可变否?高老师说:交关之前,一念摇摆便是一个新天地。道人不才,总算还记得老师教诲。刚才小小犹豫了一下,所以在另一个天地中已然让你带走了曹家二人,也算我还了高老师的情。至于这个天地,你们还是自己走吧。” 李岩在义军之中是第二号的智囊,若论口才更是无人能出其右。听了钱逸群这番诡辩,他却是彻底无语。姑且不说是否有另一个新天地应交关感念而生,就算真的生了,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可偏偏钱逸群又说得如此坚定,让他不能辩驳。 “既然如此,在下只好得罪了。”李岩往后退了一步,“抓了他回去!” 红娘子软鞭出手,如同蛇信一般飞向曹文用。 曹文用刀面一转,啪地一声打开软鞭,脚下一错,不退返进,朝刘宗敏劈去。 “雷来!”钱逸群暴喝。 手中电球应声而出,轰向李岩身后的刀牌手。李岩知道这些藤木盾牌挡不住这个电球,手中折扇一挥,荡起一层灵力,挡在电球之前。 电球破开灵蕴,爆出一层层灵力涟漪,最终消散在无相丝织成的扇面上。 “我们走!”李岩大喊一声道。 钱逸群心中好奇,自己这招貌似对他没有造成什么麻烦,怎么这就要走?刚才不是你要打的么?不过既然已经开打了,总得有个让人满意的结果。哪怕是输的一方说两句场面话,也要比这个“我们走”要好看的多。 “雷来!”钱逸群甩出一个电球,扔向李岩身后的刘宗敏。 刘宗敏本已经要退走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阵电击打得瘫倒在地。他到底皮厚肉糙,只是略一抽搐,勉强能够站立起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只是被这电球打中之后,头发焦黄直竖,满脸焦黑,万分狼狈。 “你个小贼!”刘宗敏大怒,从后腰抽出两柄长刀,便要朝钱逸群砍去。 “宗敏快走!不可耽搁!”李岩急忙叫道。 刘宗敏双目赤红,哪里肯听,叫道:“先杀了这小贼不迟!” 钱逸群不会武功,身法步型与常人无异,却有个优势:身形敏捷。 他御剑虚晃一下,人已经滑步溜了出去,暗中腹诽:你这傻大个儿竟然敢对道爷我动粗,看来是饶不得你!这嗔念一起,怒气自然勃发,口中吼道:“雷来!” 更大的电球浮在钱逸群手中,吓得刘宗敏左右晃动,如同游蛇,要追上钱逸群自然更慢了。 “走你!”钱逸群扔出电球,却被刘宗敏侥幸让开,直落在他身后,将地面炸出一个坑。 李岩又喊了一声,见刘宗敏不肯回来,只得道:“上去帮忙!” 红娘子的审美观很坚定,只喜欢李岩这样的白面小生俊伟郎君,对于刘宗敏这样的黑铁巨汉没有丝毫好感,当下道:“你忘了高老师的话么?他不走是他自己的事。” “既然一同出来,自然要一同回去!”李岩眉头一蹙,抽出竹笛,贴近嘴唇,一连窜高亢的音符随风扬起,将李岩的灵蕴传到刘宗敏身上。 红娘子暗咬银牙,心中恨恨道:平rì也不见你这般迂腐,今rì偏偏跟这傻汉讲起义气来了。她钟情李岩极深,虽然深信高仁说的“久留必败”的谶语,却还是挥鞭跟进,想去将刘宗敏拖出战圈。 曹文用不知道为什么钱逸群要留下这些水盗,但是钱逸群肯为曹家说话,足见此人公义。如果自己不拔刀相助,岂不是成了无义小人!他顾不上自己身上伤势,长刀封住了红娘子的前路,两人缠斗一起。 第三十四章人多就是有理! 在这个战场上,钱逸群有着天然优势,脚下哪里有坑哪里不平,了然于胸。刘宗敏为了躲开闪电球,不能追走直线,明明几步可以追上一刀劈死,却不得不左右闪避,白白费力。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被钱逸群实实在在轰了两记,若不是李岩的灵蕴加持,恐怕早就倒地难起了。 地上那两个戴家子本来恨钱逸群至极,巴不得这yīn狠毒辣的伪道士死在刘宗敏手里。然而转念一想,这钱逸群好歹说了不杀他们,若是没了钱道士的庇护,这帮贼人肯定要对自己下手。戴家忠心王事,早就被那干造反的泥腿子恨之入骨了!因此上,他们又都心中期盼钱逸群不要输。 这天人交战可谓纠结之至,让这两个rǔ臭未干的小伙子傻愣愣坐在地上动也不动,只要再披块灰布便可以假装山石泥垒。 “雷来!”钱逸群瞅准时机,又是一枚电球出手。 刘宗敏正是旧气吐尽新气未吸之时,避无可避,被电球打了个正着。皮肉顿时黑成一片,散出一片烤肉焦香。刘宗敏耳中轰鸣,模模糊糊听到身后李岩高喊“不可恋战”,心中一冷:我这好大的怒气是哪里来的!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方才舒心?仿佛刚才举刀狂砍的完全是另一个人。 “我们输了!快走!”李岩放下笛子,体内灵蕴耗竭在即,心中哀叹:人与人哪里就有如此天差地别……钱逸群虽然反复只会一招,却能活活耗死我们! 钱逸群却是找到了战斗的节奏,心中大爽,却也因此没了怒气,电球的威力略减。 “当我这里是大街么?你们要来便便来,要走便走!”钱逸群跳后两步,大声喝道。他见刘宗敏没有追上来,知道这回李岩铁了心要走,不由琢磨如何将他们留下。 那边红娘子见刘宗敏退了回来,心中恼怒,一股脑发泄在曹文用身上。曹文用受了伤,攻势不足,守势有余,防御得滴水不漏,让红娘子更是心火难泄。 李岩心中暗道:今天真是邪门,怎么刘宗敏刚好,红娘子却又疯了……莫非有高手暗中布阵,我们不知不觉已然入彀? 想到这里,李岩后背发冷,再也顾不上其他,上前扇子一甩,一团灵蕴金沙朝曹文用面孔扑去。曹文用遽然一惊,撤步后退。 李岩顺势一揽,搂住红娘子腰肢,低声喝道:“有埋伏!快走!” 红娘子激战之中突然被人碰触如此私密的部位,差点一鞭子抽上去。只是因为暗恋李岩到了极致,心里反倒生出一股甜蜜,腰肢一软,竟靠在了李岩身上。她心中既羞且喜,暗道:若是换个时候,他也能这般搂着我却好。 刘宗敏也正好赶来,为两人断后。 那边水盗早就想走,因摄于李岩等人yín威而不敢逃脱,此刻见主将发令,顿时一哄而散朝竹林幽径外跑去。 钱逸群追了过来,只看到李岩的背影。 李岩只觉得一道犀利目光钉在自己背上,知道是钱逸群,头也不回,高声喊道:“钱兄!青山不改,绿水……”他本想说两句场面话,谁知眼前突然一片紫sè霓裳翩翩浮动,耳中仙乐骤起,整条竹林幽径里顿时香氛飘散,让人迷离。 绿水长流,自然也因此成了绿水断流。 钱逸群也听到这弦乐,脑中登时想起归家院的九音惊弦阵,心中却有些疑惑:李岩等人前来,那九成九是高仁老师帮他们卜算的结果。徐佛他们是怎么想到来这里的?上山之前还与她们通讯,相约学成之后共参“剑器浑脱”经义,怎么今天这么赶巧就来了? “花月凌风!”这呼喝,硬将千回百转酥到骨子里的苏白喊出了金石之声。 不是李贞丽又是何人! 顿时杀声暴起,尽是女子声线,可见来人不少。 钱逸群追上两步,只见一片紫云翻腾,姑娘们的长剑已经蒙上了血光,只是几个回合,水盗杂兵已经被砍翻在地,或伤或死。 刘宗敏顶在最前,感受最深,心中惊恐:同样的阵法,这些女娃怎么就用得如此犀利!短短时rì,哪里来的如此进益? 他哪里知道,这些紫衣姑娘是九霄中的紫霄部,乃是李贞丽的亲兵,各个都是李贞丽从小调教出来,深得忆盈楼真传——虽然剩下的不多。 绮红小筑摊子铺开大,九霄各有分职,另外还有专攻曲艺、声sè、清文……负责赚钱的,眼前这些女子名为jì女,实则与女兵没有区别,各个养得一身杀气。反观归家院的姑娘们,一边要努力练功修行,一边又要与客人虚与委蛇,赚些脂粉钱,顿时就被同门姐妹比下去了。 “全都住手!”李岩高声呼喝,“钱兄,我们认栽了!” 李贞丽听到李岩搬出钱逸群的名号,方才喝道:“且住了!听钱公子交代!” 紫霄部的姑娘们结阵而退,有条不紊,连个受伤的都没有。 李岩那边的太湖水盗尚能站着的却也不多,一个个缩回本阵,哆哆嗦嗦,双腿发软。 “呦,一不小心,好像我这边人多了。”钱逸群见果然是李贞丽与徐佛赶来,心中大定,抚掌笑道。 李岩一头土灰,强挺着腰,道:“今rì是我栽了,请钱兄发落。只是这些弟兄都是苦命人,还求钱道长大发慈悲,留他们一条xìng命。”他让“钱兄”发落自己,又让“钱道长”发落这些水盗,显然是从私情、道义双管齐下,也难为他瞬时之间便从失败中走出来,说出如此漂亮的话。 钱逸群若是个傻子,他这漂亮的媚眼可就抛给瞎子看了。 “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钱逸群不置可否,“你们都交了兵器,让姑娘们押去里面,咱们一并发落。” 曹文用站在钱逸群身边,心中一个疙瘩:难道你还要发落我们? 他见姑娘们只是收缴了太湖水盗的武器,用长剑控住了李岩、红娘子、刘宗敏,并没有对他施加一眼,这才心中好受些。 正所谓人心隔肚皮,曹文用以为自己与钱逸群已经化干戈为玉帛,殊不知钱逸群暂不发作只是因为竹林幽径不便于剑阵展开。一旦到了茅蓬坞里,天地广阔,徐佛、李贞丽带来的这百多女将便是如鱼得水,谁都奈何不了她们。 第三十五章公审大会 钱逸群志得意满回到坞里,站在茅棚之前,先让徐佛等人为曹文用割开箭创,取出带着倒刺的箭镞。 曹文用到底是大将之姿,硬是连呻吟都没有一声。不过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那两个为他取箭簇的姑娘并没有立时归队,而是手持三尺青锋站在他身后,隐隐将他一并监控起来。 “尊主!”一个紫衣女子从林中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与她身高极不相符的曹变蛟。她声音尖细,看来不过是个十三、四岁正在变声的稚嫩女子。紫衣女子报道:“这里还有条漏网之鱼。” 曹变蛟两手提着裤子,佝头缩颈,脸sè惨白,嘴唇青紫,脚下漂浮。 “这是我侄儿。”曹文用刚要站起身,两只玉手已经按住了他的肩头。 “扔在一起看住。”李贞丽随口说了一句,便与徐佛分立钱逸群左右。 钱逸群扫视一周,见忆盈楼的姑娘们已经彻底将这块地围得水泄不通,方才道:“既然大家都来齐了,咱们可以慢慢说了。先从简单的开始吧。”他看了一眼戴氏兄弟,后者旋即打了个冷颤。 “你们两个,对我刚才的决定满意否?”钱逸群冷冷问道。 两人点头如捣蒜:“钱道长公平正义,在下兄弟年轻无知,该当受罚。” 见他们这般知趣,钱逸群挥了挥手,示意撤去他们脖子上的长剑,说道:“请李妈妈找人去打造两付脚铐,坠上重物,防止他们逃脱。” 李贞丽点了点头,身边一个紫衣女子飞身而去,姿态曼妙,宛如仙女。不一时她便又回来了,原来这次上山的姐妹太多,便在上山途中三五成群,守住了山道,此时只需传话下去便是。 戴氏兄弟如蒙大赦,知道xìng命无忧,身上的寒栗算是止住了。 “你……刚才你说你叫什么来着?”钱逸群指了指马怀远,一时不记得是否问过他的姓名。 马怀远正要编造个身份,只听李贞丽绣口一吐:“此人马怀远,乃是文家西席,负责教授文光祖制艺。”所谓制艺便是八股文写作,钱逸群看了看马怀远的方巾,知道他是个生员,倒也没起疑心。 “实际上,此人却是个掮客,帮文光祖联络江湖草莽中人,干些鸡鸣狗盗之事。”李贞丽继续道。 钱逸群了然,寒声道:“我与你家文蕴和友善,为何你家少爷还要杀人嫁祸于我!” 马怀远被揭穿身份,一颗心已经如同死灰。被钱逸群这么一问,却又活络起来,他暗道道:看来这钱道人不知道我家少爷与文蕴和不合,正好借了文蕴和的人情脱身。 打定了主意,这狗头军师作出一脸哭丧脸:“钱道长容秉。其实我家少爷只是不忿自己的心腹仆从被您杀了,想弄得您狼狈一些,然后大家冰释前嫌……谁知道这、这、这竟然弄巧成拙了!今天正是我家少爷让我来看看,寻机道歉,孰料突生异变啊!” 钱逸群心道:原来还是我一时莽撞杀人的事,这个场子他们倒是找得有理。可偏偏杀了蔡家夫妇,这等滥杀无辜却不能放纵。 “你觉得你值多少钱?”钱逸群问道。 “钱?”马怀远一愣,旋即想到这是钱逸群在开赎金了,心中暗道:这人是道士还是强盗?难道真要文少爷来赎我不成? “我、我、我不值钱……请钱道长……” “不值钱就埋了做花肥。”李贞丽杀气腾腾补了一句。 “开价一千两,我家少爷肯定舍得。”马怀远利索道。 “要的就是他肉痛。”钱逸群笑道,“一千两给蔡家当抚恤。再拿一千两出来给上真观当香火钱,难道你们叨扰一晚就这么算了?还要拿一千两出来给我师父压惊,你们扰得他通宵难免。最后我这里嘛,倒是可以给你打个折扣——九百九十九两,让你家少爷略表诚意便是。” 马怀远心中一盘,这四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文光祖再挥金如土,平均下来一个月也不过开销三五百两。这笔赎金几乎接近他一年的花销,怎么可能让他不肉痛?文光祖那人刻薄寡恩,真肯拿出这笔巨款么? 钱逸群不管马怀远心中纠结,转向李岩等人。 “李兄,你是聪明人,还需要我多说么?”钱逸群笑道。 “钱兄,你是聪明人,还要我说自己没钱么?”李岩反笑道。 “我知道义军不会有钱,所以我也没指望你拿钱赎身。”钱逸群微笑道,“这样,你我都是爽快人,也不要讨价还价了。诸位的兵器我都笑纳了。” 红娘子与刘宗敏还好,虽然也是能工巧匠打造的兵刃,到底都是有价之物,可以再去置办。李岩却苦恼非常,他的扇子是无相丝织成的扇面,千年铁木打磨的扇骨,又有高人以灵蕴绘以“金粉世家阵”,看似金光闪闪颇为恶俗,却能当暗器使用,伤人于不备。 只是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头?若是不低头,rì后恐怕也没头可低了。 李岩口中发苦,强挤出一个笑脸道:“既然钱兄喜欢,小弟早该奉上。不过那支笛子是小弟家严所制,二十五年来从未离身,还请赐还。” “这个好说。”钱逸群点了点头,又道:“再有一层,我觉得你那手灵蕴外施的手段很有意思,不如教给我吧。” 这回李岩倒是很爽快说道:“好。” 钱逸群见惯了市井赖皮,自己也多少有些讨价还价的恶习,没想到李岩这么爽快,心中反而有些犯疑。李岩见钱逸群不接话,猜到几分,便开口道:“小弟在家中时不过是读书养气,普普通通一个儒生罢了。加入圣教之后方才习得一些法术。我教视天下人为兄弟姐妹,并无什么分别,钱兄要学我自然不敢有瞒。” 白莲教的起源可以上溯到东晋高僧慧远。他于庐山创建白莲社,jīng修念佛三昧,祈愿往生西方净土,是佛门的一支。南宋初年,茅子元以未来佛弥勒为偶像,倡导百姓念佛修行,是为白莲宗。因为教徒谨葱rǔ,不杀不饮酒,故又名白莲菜。 到了元世祖至元十八年。都昌县人杜万一,正式以白莲教为名,举事反元,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号。 元顺宗时,栾城韩山童、韩林儿父子,言:“白莲花开,弥勒降世”。创设白莲会,依托佛教,造作经卷符箓,传布民间,于至正十一年揭竿起义,虽然俱被处死,却拉开了轰轰烈烈的“驱除胡虏,恢复中华”运动。此即为蒙元朝廷所谓“红巾贼。” 到了国朝大明,太祖、英宗都曾反复禁过白莲。然而白莲教真正成为邪教,却是从正德以后。因受罗教的影响,吸取“真空家乡,无生父母”的思想,教徒奉无生老母为创世主,宣称无生老母派弥勒等神佛下凡,将迷失红尘中之皇胎儿女收回真空家乡。此后教派林立,名目繁多,各派之间互不相属,教主独揽大权,父死子继,等级森严。 教徒入教时举行一定仪式,交纳钱财,定期集会,烧香礼拜,宣讲经卷,教习拳棒。到了神宗万历年间,徐鸿儒、王森又以白莲教起事,旋即被剿灭,却将白莲之火烧得更热了。 如今王嘉胤起事,在山陕设官任职,宛如皇帝,其麾下主力不乏白莲中人。只是因为没有一个巨头挑起白莲宗的大旗,教内各派互不臣服,故而没有直截了当举白莲起事。 白莲各支派为了扩大影响,吸收教众,对于术法的传授极其简单。只要纳粮入教,第一次集会便有教派中前辈根据个人资质传以术法,并不考察人品来历。所传也都是真货,资质若是高些如李岩者,学成之后威力颇为不俗。只不过也因此被许多歹人学去,为祸一方,更加重了白莲邪教的恶名。 “学经以致用,习法为度世。”李岩道,“藏藏掖掖的实在有违祖师创法真意。我这白莲法螺易学难jīng,乃是诀中上品。请君参详。”说罢他果然当着众人的面,将白莲法螺的灵蕴流转娓娓道来,各种关节一一点透,自己的体会心得一并附赠,真正没有丝毫藏私。 钱逸群听了这白莲法螺的术法,心中暗暗记忆搬运,倒是觉得与避尘诀有三分相似,核心都在于灵蕴外放。只是因为加持他人所需要的灵蕴量与外放距离都远胜避尘诀,人力终有不及,故而在密宗用**螺,在白莲则化为各种乐器。 李贞丽属下九霄虽然勤学苦练,不过领悟灵蕴而用之却是人生一道关口,在场之中不过十数人迈过此关。至于灵蕴外放,更涉及到个人资质悟xìng与灵蕴多寡。听了李岩口授便心有所感的,左右也不过两三人。 这两三人之中,徐佛却是想到了九音惊弦阵。九音惊弦阵以攻敌为要,若是能够在攻敌之余加持花月凌风阵,无疑是一阵两用,威力更大。 “此术有个弊端,”李岩又道,“若是受持之人对加持之人心存疑忌,这放出去灵蕴便是浪费了。绝进不了那人身中一丝一缕。” 血液尚且要分了血型才能交融,何况灵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蕴,护卫身体这座家宅,哪里容得外来人随意进入?钱逸群闻言颇觉鸡肋,不过再一想,自己学这个本来就是给互相信任的朋友施用,若是受持之人不信自己,何必拿热脸贴人冷臀呢! 第三十六章一个都不能少 钱逸群看了周围一圈人,也不知谁才是真正信自己的,不敢贸然试验。他点了点头,算是放过了李岩,望向红娘子,道:“该你了。” “我?你想要什么?”红娘子到底是女人,见钱逸群一双眼睛在自己身上打转,好像剥光了自己一身的衣服,心中发寒,往后躲了躲。 “你那个易容的幻阵。”钱逸群简洁明了。 红娘子的易容阵可不是寻常江湖易容术。固然有资质高绝者将易容术用得神出鬼没,让至亲之人都瞧不出破绽,但是对于资质要求高,下得功夫更高。易容阵与之相比实在简单许多,只要按图索骥,便能施行,而且就连身外的衣物都能随心显化出来。 “易容阵是我家不传之秘,不能传你!”红娘子断然拒绝。 这家传阵法历来是传媳不传女的。因为媳妇是娶进来的人,生了孩子还是自家人。女儿却是嫁出去的人,一旦传了女儿,便会带到夫家。只因为红娘子双亲早逝,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为了不让家传绝技失传,这才传了她。她爹最后一口气时,一定要她发誓招赘一个男人,否则死都不安宁。 这样的家族绝技,怎么可能因为一句话就传给外人。 “你就是杀了我剐了我,我也不传!”红娘子银牙咬碎。 “我杀你一个没有反手之力的女人干嘛?”钱逸群想起当rì在船上,红娘子为了李岩跪地磕头干练果断,微微一笑:“我杀了你身边这位李秀才呢?” 红娘子不自觉望向李岩,只见李岩也怔怔望着她。她心中一痛,看着情郎的双眸却又想起了慈父临终前的泪光,两相交杂,竟然冲淡了对钱逸群的憎恨。她到底是女中豪杰,这一望之间便已经下定了决心,甩过头,决然道:“你杀了他吧。我必然随他自尽,到时候我们在黄泉路上也是结伴同行。” 李岩却恍如不闻,心中暗道:我只以为她与我投契,浑没料到竟然是对我有情。我这一心都只在义军大业上,你这又是何苦? “你错了,我不杀他。”钱逸群微笑道。 李岩松了口气,不用无谓做一回恶人。若是钱逸群不说这句话,他差点表明立场,自己还有大业未成,不能牵扯到这种儿女私情之中。 钱逸群幽幽说道:“我会割了个他的舌头,挑断他的手足经脉,让他只能看着义军大业覆灭,却不能建一言,出一策。我想你那时候一定会很乐意在他身边伺候,享受他充满怨愤的目光,对吧?” 李岩吸了口凉气,五脏六腑全都冻住了。他强笑道:“钱兄玩笑了。” 钱逸群置若罔闻,只是盯着红娘子道:“共患难,这是何等有情有义的事啊。唔,对了,为了防止你给他留个种子,我还会先阉割了他。这样也省了你很多麻烦。” 红娘子用力抿着嘴唇,浑身颤抖,一颗心就像是放在万丈悬崖一般,随时都会摔下去碎成粉末。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钱逸群描绘的情形,微微闭上了眼睛,准备一头撞死当场,也免得拖累心上人。 “你要是现在死了,他可就没人照顾了。”钱逸群哪里会看不出她心存死志,笃悠悠道。 “你这人面兽心地东西!”红娘子啐了一口,“你先放他走,我才抄阵图给你!” “你以为我是傻子?”钱逸群冷笑一声,“而且你也没资格跟我讲条件,来人,斩下李岩左手!” “钱逸群!你住手!”红娘子见李岩身后的紫衣女子果真动手,丝毫没有犹豫,带着哭腔叫道,“我给你!” 钱逸群这才挥了挥手,算是放过了李岩。李岩被紫霄部姐妹牢牢制住,一只左手已经是青筋暴涨,颤抖不已,见钱逸群挥手放行,这才松了口气,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圈冷汗。他心道:这钱逸群看着温文尔雅,却比北方的山贼强盗还要霸道狠绝,他若是与义军为敌,恐怕不妙。 红娘子双眼含泪,让人取了纸墨,先画了个人形,以墨点表示阵中节点。这阵法巧妙非常,却不是十分繁杂,只需要用所幻之人的一缕头发便能作为阵眼。只是所借这人却必须活着,若是死了,这个阵法也就破了。这也是当rì红娘子留下杨爱xìng命的缘故。 钱逸群取了阵图,仔细读了红娘子在纸上写下的口诀,深感阵法一道才是真正高端的东西。别看咒术威力巨大,阵法却能点石成金,真正化腐朽为神奇。非但有虚实之分,更有内外之别。竟然又人能用灵蕴在身体里布阵,真是匪夷所思! 钱逸群满意地收了阵图,看了眼刘宗敏,颇有些鸡肋的感觉。 “你能干吗?”钱逸群问道。 刘宗敏颇为挫败地垂下头,声如闷钟:“吃饭。” “饭桶在道人这里得先打五十大板!”钱逸群虚言恐吓道。 “我是天生如此,从未习过玄术秘法,要不就把这套血战八方的刀术给你。”刘宗敏耍横道,“再要不然,你就杀了我吧。” “血战八方……嗤!”曹变蛟一旁不屑道,“你若是不会,倒还稀罕一些。” 钱逸群听曹变蛟这么一说,猜这刀法大概早已经是烂大街的大众货了。他正要考虑让刘宗敏付些银子,却听曹文用出声道:“刚才他shè我的那箭,明显是落rì弓的手法。”此时真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用钱逸群多问,就有人将刘宗敏扯光了。 刘宗敏一脸沮丧,道:“左右不过是本烂书,要是能换我xìng命也值。”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蓝皮封面的书册,让紫衣女子递给钱逸群。 钱逸群接过书册一看,封面上果然写着“落rì弓”三个字。打开内页却没几个字,大多都是画影图形,好像是教人开弓shè箭的寻常教科书,不过另有打熬力气的窍门,大概与寻常弓手有些不同。 曹文用远远瞟了一眼,道:“果然是落rì弓。” 钱逸群合拢书册,道:“这落rì弓可有讲究?” “也无甚讲究,传说是当年中山王徐达北伐时为了对付蒙古骑兵而传下的法门。”曹文用淡淡道,“虽然多半是假托,不过军中材力之士还是以练成落rì弓为傲的。” 钱逸群收起《落rì弓》,道:“算了,你与这《落rì弓》堪堪相配,便饶过你这回。” 刘宗敏如蒙大赦,道:“rì后你我手里,只要拿得出东西来赎,我也饶你一回。” 钱逸群没理会他的浑话,对李岩道:“李岩,今rì我再放你一马。你且记住了,凡是打建奴的人,道人我都给三分颜面。凡是争权夺利内战不休的,道人一个都不待见!”说着,又朝曹文用看了一眼。 李岩落得个灰头土脸,拱了拱手,什么都没说便要带人下山。 “慢着。”李贞丽突然出声道。 第三十七章我都道人好几个月了 钱逸群好奇地望向李贞丽,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要说的。 “这些水盗尚未赎其罪过。”李贞丽指了指在场尚有口气的太湖水盗,略一点算还有十四人。 水盗们登时跪倒一片,大声求饶,诸如“七十岁老母十来岁儿女”,凡是能撬动人们恻隐之心的话语一股脑喊了出来。 “你们三个可以走,这些人必须留下。”李贞丽说得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水盗们登时转向李岩,呼天抢地喊着“大王救命”。 李岩扫了一眼这些自己苦练出来的杂兵,微微叹了口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求尊驾留他们一条命吧。”说罢转头便走,没有丝毫迟疑。 “伪善。”李贞丽清楚地从齿间挤出两个字来。 钱逸群深感赞同,心道:你带着他们杀人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且要真是念兄弟情谊,至于走得这么快么? “我要在这里大兴土木,这些人正好有用。”李贞丽对钱逸群道。 “大兴土木?”钱逸群好奇道,“你要在这里开分店么?怕是没什么人来。”而且这山上的土地是上真观的庙产,你说用就用? 李贞丽微微蹙眉的,道:“我今rì可以帮你一回,未必下次也赶得及。我看这里地形极佳,易守难攻。只要在竹林幽径前起一道月门,即美观好看,又有个御敌的地方。” “然后在后面起一座道观,也不至于被人直冲屋里抓人了。”曹变蛟吃了绮红小筑的灵药,总算解了巴豆的毒xìng,肚子仍然有些疼,但已经止住了水泻。 曹文用横了侄儿一眼,心中暗道:这傻小子,咱们现在还是人家案板上的鱼肉,你就这么快帮着人家出谋划策了? 钱逸群却出声赞同道:“不错不错,是个好想法,我去问问师父的意思。这里就交给两位了。”钱逸群冲徐佛和李贞丽点了点头。 李贞丽已经部署人手在各条小径,同时琢磨如何设立岗哨。这对于曹变蛟来说驾轻就熟,将门子弟很早就要学安营扎寨之法,军营的安保级别可远高于道观。 徐佛追上了钱逸群,提声笑道:“钱公子,山上修行可还受得了么?” 钱逸群等了她一步,见她自然落后半步跟着自己,自然也不多说,只是道:“山上清苦,不过道人也习惯了。” 徐佛媚眼如丝,道:“你这自称‘道人’倒是显得老气横秋了,真出家了么?见了这满山的美女也不起凡心么?” “烦!天天烦心!”钱逸群旁顾左右而言他,道,“本来还想好好修行两年,你看这才多久,有事没事的都来找我麻烦。” “这回的确是吓着令尊大人了。”徐佛知道钱逸群尴尬了,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将山下钱大通求救,陈象明闭门不出,周正卿避重就轻的事细细说了个透彻。 钱逸群听完之后心中动荡良久。 当初发心求仙的目的就是为了家人平安,现在建奴没打进来,闯贼没成气候,倒先惹来了这等麻烦!虽然周正卿看似有些不够意思,但是能想到保护钱家老少,也算是做得到位了。 ——真正的道人不会怨天尤人,更不会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旁人哪怕做了任何一点微末的小事,也足以心怀感恩。 钱逸群叹道:“我这儿子做得差劲,连累家里了。” 徐佛踢了踢地上的竹叶,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钱逸群脑中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要么偷偷杀了文光祖,以绝后患;要么就只有隐姓埋名让父母隐居他乡……他道:“有许多法子可以解决眼下,要想杜绝rì后的麻烦恐怕就有些费思量了。” “有甚好思量的。”徐佛道,“你年方弱冠,出去历练几年,回来容貌身材必然大变,再取个别号,谁能想到是你?” 钱逸群点了点头。 “再者说,”徐佛声音里带出了一丝不悦,“你我几番往来,莫不成还当我们是外人么?贵府的事,我们忆盈楼怎会袖手旁观!” “徐妈妈定有教我。”钱逸群听徐佛话里有话,似乎没有说尽,咧嘴笑道。 “仍在苏州买座大宅子,让尊亲住进去,广蓄仆役,暗插好手,背靠浙江钱氏,看谁还敢动。”徐佛流畅说道,好似早就有了腹稿。 钱逸群抿嘴不语。他不同于那些爹娘死绝的人可以任由着xìng子做事,但他又生具了一个大胆妄为,一旦冲动起来便很少顾虑后果的个xìng。钱逸群想起《清静经》的最后一段,从来都是被他当做废话,此刻想来却十分有理。 ——正一真人曰:人家有此经,悟解之者,灾障不干,众圣护门。 若是能够了悟清静妙道,因形取势,逆来顺受,当然不会有什么灾障。故而老子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我做不到常清常静、不惹是非,只有寻些别的方法了。”钱逸群略略苦恼道,“若说买宅子,我恐怕也没那么许多银钱……” “阿堵之物何足道哉!”徐佛这次真的生气道,“你就不肯当我是朋友么?” “你当然是我朋友……” “朋友有通财之义!夫复何言?”徐佛一双秀目紧盯着钱逸群,好像只等他再推托一下,就扑上去将他吞掉一般。 钱逸群尴尬道:“那就却之不恭了。不过即便如此,若是文家上门sāo扰,我家人也未必能挡住。当初文蕴和说什么联宗的事,现在看来到底与浙江钱氏太远,所谓背靠宗族云云,实在是虚得很。” “呵呵,文公子只是牵条线,如何捆绑还是得靠你自己啊!”徐佛一笑起来,整个幽径恍若吹过一股chūn风。她道:“你觉得文蕴和、周正卿在其本族地位如何?” 钱逸群略想了想,道:“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貌似挺高的。” “与其说高,不如说是超然。”徐佛道,“周正卿是周相公的嫡孙,自不去说他。你可知道,文蕴和其实根本不是衡山文氏。其祖上与文征明的血脉就已经淡得难以考据了,他不过是叫文震孟一声族叔而已。” “唔,难怪他字伯温却不是排行老大。”钱逸群恍然大悟。 “但他在文家可比文光祖那个嫡出的大少爷还要说一不二。”徐佛继续道,“为的便是他在醉花庵门下。”徐佛见钱逸群面露讶sè,惊讶道:“你莫非不知道么?” “文伯温的师承一直都挺神秘的,我也没追问。”钱逸群道。 “他虽然是醉花庵门下,算是陈象明的师弟,但他没有登堂入室,只是个外门生罢了。知道的人怕刺激他,故而一般不多提这事。”徐佛解释一句,“即便如此,他也颇受器重。” “你是让我也钱家本宗占个一席之地?”钱逸群有些犹豫,自己虽然比周、文那两个口水货强,但自己见识开了之后,真心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多强大。 “哎?你莫非是修道修傻了?”徐佛玩笑道,“有道是缺什么补什么。周、文两家多的是进士,却的是修士,故而物以稀为贵。你家有你这样的高手坐镇,只需要再弄两个举人,就足以成为苏州一方之伯了。” 钱逸群重重垂了下头,道:“是我脑子没转过这个弯来。不过举人哪里是那么好弄的?尤其在咱们这文化昌盛之地。” 大明开国取士之初,是个进士里有八个是南方人,盖因南方是国家经济重心所在,受到战火破坏较小,故而大族豪门林立,读书人的水平的确较高。 太祖皇帝为了避免南人独大,便强分了地域名额,扶持北地文教。二百多年下来,北方文教非但没有被扶持起来,南方的士子却因为竞争激烈,水平越来越高。尤其苏州、绍兴,都是进士之乡,状元也是常有的事。 “你放了曹文用,正好让他还你的情。”徐佛指点道。 原来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人通过考试移民来博取出头的机会。许多江南士子的水准其实并不差,只因为对手太强劲,所以要取得个生员资格都要熬白头发。如果把这些人放到北地去,说不定足以横扫一片,高歌猛进直上琼林宴当个正牌子的二榜进士。 大明虽然衰败了,户籍制度却仍旧卡得很严。这种考试移民所走的渠道基本就是军户。虽然眼下武人的地位比许多文臣的奴仆都还低,但奴仆不能参加科举,军户却可以。 “你选中了人,过继给令尊大人,让曹家在北边给他们入籍,到时候就在当地科举。这些人出仕当了官,便是你钱家的子侄,岂不安全?”徐佛笑道,“甚至连姓钱与否都没关系。” 钱逸群暗道:原来游戏还可以这么个玩法!我对大明还是有些搞不定。不过像我这个层面的确也看不到这些,看来还得往上走走。 “一客不烦二主,这选人的事,也劳烦徐姐姐帮个忙。”钱逸群打蛇上棍,丝毫不觉得降了自己的身份。 徐佛表面上没什么,心里却一阵激动,暗道:钱公子手段了得,却能慈心下气,果然是有大根xìng的人。既然他如此拜托我,我焉能不尽死力! “我觉得,”钱逸群见徐佛答应下来,便开出了条件,“年纪太小的怕等不及,年纪大的怕白眼狼。最好还是钱氏族人,也不存在改姓易宗的事,未必要与我父亲做儿子,和文蕴和那般认个族叔伯也是可以的。rì后他发达了,我们肯定也不会高攀什么,只要肯照拂家人平安就行了。” 徐佛点了点头,道:“公子真是通情达理之人,这样的人倒未必难找,关键还是得能考得过三场。” “人言考场不论文章,这我知道。”钱逸群爽朗道,“只要人厚道肯学,一次两次落榜也不算什么,我不在乎那点银子。” 徐佛赞赏地看了钱逸群一眼:“你这xìng子出家当道士真是暴殄天物,哪怕开个商行都不逊于陶朱、白圭之流了。” 钱逸群挺了挺胸,咧嘴一笑,心中却道:万般皆下品惟有修真高,我都道人好几个月了,怎还去做那些事? 第三十八章阿牛有心事 两人又走了几步,钱逸群突然顿住了脚步,脸上浮出一丝遗憾,道:“恐怕要坏事。” 徐佛跟着一惊,问道:“怎么?” “我这么勒索文光祖,梁子肯定已经结下了。”钱逸群道,“还有那个茅山黄元霸,被我打跑之后肯定会卷土重来。只有一rì捉贼,哪能千rì防贼?徐姐姐的法子太慢,太慢了。” 徐佛一想的确有理,颇为不安问道:“那该如何是好?”她这话问出口,心中才打了个搁楞,暗呼道:钱逸群打跑了茅山黄元霸! 茅山黄元霸! 那人身祧三茅真传的强人啊! 眼下龙虎山嗣汉天师府里流出来当代张天师的真符不过作价足银一千两,这位黄真人的符却能卖到一千五百两!姑且不说个人修行,但看这市价行情就能知道此人的地位有多高。 徐佛心中一则惊疑文光祖竟然请得动黄元霸,一则更惊叹钱逸群已经有了如此手段,能够毫发无伤地将黄元霸打跑!想到这里,徐佛脚下错乱,左脚差点被右脚绊倒。 钱逸群浑然无觉,缓缓踱步,暗道:我若是行险,或许还能暗中干掉文光祖。只是这个世道又不是法治最高的时代,别人就算没证据,也一样迁怒我家人。至于黄元霸更是无处寻他,只有守株待兔。 ——是了!当年王重阳为了骗欧阳锋现身,直接装死。我有样学样,黄元霸即便不现身,也只能作罢,再没有寻到我家里去的道理。只要熬过了这段时间,铁杖道人一回来,哥哥我也就算熬出头了。 钱逸群叹了口气,突然又有想到了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做一个客人了。机械地重复每一天,让人觉得没有激情,但是也养成了巨大的生活惯xìng。如果现在让他不去藏经阁抄经,或者让他躺着睡觉,他都会觉得十分不舒服,乃至浑身别扭。 ——就算等来了铁杖道人又如何呢?他还能带我去另外拜个师父么? ——背师另投可是重罪。 钱逸群心中杂乱。 ——我这师父虽然只说五句话,不过对我很好啊!而且他也是个高人,我何必心怀贰志? 钱逸群想通了这些关节,深吸了口气,道:“装死逃避太过懦弱!我觉得还是修观自保比较好。” 徐佛微微皱眉,心道:谁说过要装死? “徐姐姐,上次咱们说过要学猿公剑法的。”钱逸群道,“不如这次多盖一间别院,留几位姐妹,我好方便向她们讨教。” 徐佛点头道:“正是如此。”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却见迎面走来三个人影,因为背光看不清面孔。直到三人走近了,钱逸群才看出是柳和尚和他女儿,以及阿牛。阿牛身边还有一团与周围光线不相融的空白,正是前去报信的钱卫。 “大叔,你们才来啊,黄花菜都凉了。”钱逸群上前笑道,“这位是我红尘好友,徐佛徐小姐。” 两边人纷纷见礼,柳和尚只是多看两眼就听到柳定定在一边干咳。徐佛吃不准这和尚美女的搭配是怎么回事,直听到钱逸群说:“这位乃是宁邦寺柳大师,这是他女儿。”徐佛这才福了福,暗道现在和尚都能结婚生孩子了,这姑娘万幸长得不像她爹。只看女儿如此,想必母亲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竹林幽径的光线不好,徐佛也是职业病犯了,看美女看得十分仔细。柳定定倒是不怕她看,只是觉得徐佛这人有些失礼,越靠越近,几乎要凑到她面门上了。 “你做什么!”柳定定终于忍不住喊道。 徐佛恍如初醒,尴尬得说不出句整话,只道:“在下孟浪了,虽然见过美女,却未见过长如妹妹这般标志的美女。” 钱逸群哈哈大笑道:“是我师兄的福气。”说罢又道:“几位,救人如救火啊,今天幸好徐姐姐她们来了,否则咱们可是白白里被人打了一巴掌,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柳和尚摸了摸脑袋:“你这孩子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的。我们哪里来晚了?我们来得正好,若是早来一步,岂不是让你偷懒么?” “我刚才孤立无援……”钱逸群叫道。 “我们早就在峭壁上看着,你若真不行,我会出手的。”柳和尚不耐烦道,“对付这些臭鱼烂虾,哪里需要帮忙。” ——打黄元霸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钱逸群无奈摇头,道:“那大师现在前来敝处,只为蹭饭的么?” 徐佛听了一惊:这和尚的修为不低,钱公子如此不客气,不会得罪人吧? “哪有那般好命!”柳和尚拉了女儿就往前走,边走边道,“一个乱七八糟的惑心阵放在门口,你无所谓,我看着却闹心。” 钱逸群心中咦了一声,旋即想到戴家那两个熊孩子当时的确用杏黄小旗在地上布阵。他还假意上前踢掉了一面小旗,本以为破坏了阵法,没想到竟然仍然有效。 钱逸群追了上去,请教道:“大叔,阵是怎么破的?” “看你这问的外行话。一旦成阵,就只有破去阵眼方能破阵。”柳和尚貌似心情不好,不耐烦道,“真的高手布阵,以天地为阵图,以山川为阵型,借rì月星三光为阵眼,念头之间毁天灭地,谁能破?” “你说的不是高手,”钱逸群一脸窘相,“是圣人吧!我见过一个高人跟苦尘和尚对决,那高人用阵,苦尘用咒,最后高人只是险胜一筹。” ——还是因为有我帮忙。 钱逸群在心中补了一句。 “苦尘?”柳和尚脚下停了停,貌若无意地吐了口痰,继续往前走去。 钱逸群不知道苦尘和尚和柳和尚有什么关系,不过从这态度上已经很说明问题了。阿牛正好上前解围道:“师弟,你是要去请师父么?” “正是,师兄有事?” “你别去了,还是我去吧。”阿牛略显局促道,“我正好有事找师父。” 钱逸群正想去看柳和尚破阵,也不与阿牛谦让。刚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到阿牛的背影,心道:他们从宁邦寺下来,应该先路过藏经阁的,怎么不直接去找师父? 实际上,阿牛在藏经阁门前上上下下何止十回,每每要迈出脚步,最终却还是缩了回来。原因无他,只因要说的话实在难以吐出口。 第三十九章考校 戴氏兄弟的阵法只是略知皮毛。两人合力布下的惑心阵虽然成型发动,但在效果上却是时灵时不灵。正是这个半吊子的惑心阵,让李岩心xìng变幻,让红娘子一反常态,让刘宗敏……唔,从刘宗敏身上倒是很难辨别是否受了阵法的影响。 柳和尚在阵眼上随意吐了口痰,一股山风拂过,这惑心阵就算是破了。 破阵之后的柳和尚并没有走,而是走到茅棚前,左右看了看,边看边摇头。他见钱逸群跟了上来,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钱逸群疑道:“不就是个山坞么?” “茅蓬坞。”柳和尚感慨道,“这里可是当年孙武子隐居写兵法的地方。” 钱逸群噢了一声:“原来孙武子也在这里住过,幸甚,幸甚。” “朱买臣也在这里住过。”柳和尚又道,“差不多在你们那个灶台的位置,就是当年朱买臣的读书台。你知道朱买臣吧?”钱逸群双眼一翻。这个时代文盲太多,他这样的半文盲经常会被误会成文盲。 朱买臣也是苏州人,在汉武帝时任过会稽太守,五十岁时才发迹,是大器晚成的典型。此人最著名的事就是马前泼水,羞辱了前妻。钱逸群不知道柳和尚为什么跳过孙武,说起朱买臣,反正只是点点头而已。 “所以说啊,人生际遇难测,他老婆跟着他卖柴熬到四十多岁,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最后落得马前一盆水,留下个覆水难收的典故。”柳和尚微微仰着头,一腔感慨,十分文青。 钱逸群恨不得给他两片脑残片,直接问道:“大叔,您今天怎么了?” “我想起我女儿了。”柳和尚双眼空濛道。 钱逸群看了看柳定定,就跟在柳和尚身后。 柳定定轻咳一声:“我要与你师兄成亲。” “唔……这么突然?”钱逸群问完之后颇为自责,觉得自己的脑袋一定被驴踢了。在明朝这个大环境里,定亲之后能够偷偷摸摸见见面就已经不容易了,何况两人还是zìyóu恋爱。难道和四百年以后一样,试婚不结婚,八年马拉松? “你也这么觉得吧!”柳和尚突然振奋起来,“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这和尚突然发癫,引起周围美女们围观。她们看着一个留着短短发茬的和尚大呼小叫,颇为好奇。 坐在茅棚墙下的曹文用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纠结郁闷,暗道:你们一个秃驴一个小牛鼻子,算什么英雄! “爹!”柳定定叫了一声,“不管他有没有出息,我就是要嫁他!非嫁不可!非他不嫁!” 柳和尚的热情如火瞬间被熄灭了,一双大手摩挲着脑袋上的发渣,无奈道:“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爹这不是来见他师父了么?” 曹文用听了,心中好奇也被勾了起来,暗说道:这姑娘倒是有气魄。如此英气的闺女,不知道看上的是何等英雄少年。又不知道她这和尚老爹,为何会如此勉强。 柳和尚又在茅蓬坞转了转,边转边摇头。开始钱逸群以为他是对这个地方不满意,后来一想:这和尚修为这么高,肯定不会因为环境而这幅模样,多半是在挑师兄的刺。果然,柳和尚对每一处留下阿牛师兄生活轨迹的地方都表示不爽,就像是某只犬科动物在自己的领地上嗅到了同类留下的味道。 不一会儿功夫,一老一少两个人影便从竹林幽径中缓步出来。那老者身形佝偻,一把年纪,看起来都能当柳和尚的爷爷了,自然不可能是少女的良婿。 曹文用将目光投在那个年轻的,长得如同一块方砖的年轻人身上。 他旋即将目光移开,心道:果然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钱逸群却暗道:看来这位柳和尚不是很看得上师兄啊,还好跟我没关系,旁边看戏就行了。 钱逸群上去迎了师父,李贞丽与徐佛自然上来行礼。 木道人自然是一脸微笑地“好好好”。 李、徐二人下意识地将钱逸群突飞猛进的功劳归于这位师父,却没想到世外高人如此随和,让不知就里二人深感荣幸和愉悦。 “师父,要遣开闲人么?”阿牛上前道。 “好好好。”木道人往堂上一座,面朝大门。 阿牛的声音洪亮,几乎整个茅蓬坞都能听到。姑娘们自觉散开,就连曹文用都一并带走了。柳和尚上前毕恭毕敬地磕了头,口称道:“老师慈悲。” 木道人起身下跪回礼,没说什么。 柳和尚也不谦让,在木道人下手趺足而坐,道:“老师,今rì学生前来,是为了小女的婚事。” 木道人微微颌首,没有言语。阿牛站在师父身边,神情尴尬,轻轻玩弄着衣角,就像是个羞涩的大家闺秀一般。 木道人仍旧无语。 柳和尚见道人不说话了,当下拜了拜,起身拉了拉女儿。 柳定定不知道两人这算什么意思,到底是允还是不允呢?便站着不肯动。柳和尚见女儿不动,只得低声道:“他们师徒有事商量,咱们回头再来。”柳定定这才看了看阿牛,心有不甘地跟着爹爹走了。 钱逸群看她那脸幽怨,心中暗道:这世间还真有这般痴情的女子,一见钟情就铁了心要跟个弱智过一辈子,这是什么样的jīng神……病啊? 等柳和尚父女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小点,钱逸群突然听到一声长叹。 这长叹苍老而悠长,浑厚而磅礴。一叹三转,有遗憾之情却无一丝怨念。 这是木道人的一叹。 “阿牛。”木道人竟然吐出了五句之外的两个字,而且看那阵势还要继续说下去。 “弟子在。”阿牛跪倒在前,低低垂头。 “逸群。”木道人又唤道。 这一声叫,仿佛洪钟大吕,好似天雷滚滚,心神震慑,百骸微颤,让钱逸群好不敬畏。他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伏身恭敬道:“弟子在。” “你二人入我门下,所得几何?今rì当做个考校。”木道人的声音好像直说道两人心中一般,飘飘邈邈,字字印心,果然是金仙之姿,道德高士。 第四十章说欲 一时间,茅棚内光明大作,四处白茫茫一片。在这白光之中,渐渐浮出一个金sè光点。须臾之后,金sè光点由远而近,猛然炸出万千道金光。金光之中端坐白发花衣老神仙,目帘三分开,七分闭,说不出的慈祥,道不透的玄机。 这老神仙法相随和,仪态威严,令人心生敬畏。从一人高矮,渐行渐大。仿佛顶天立地,好似提携rì月。 钱逸群仰头而视,心中虚凉,只见这金身没入云中,只在滚滚祥雾之中露出一双悲悯世人的双眼,正低垂俯视下来,罩在身上带来无穷暖意。这一瞬间,无穷自信由心底而生。 ——大道漫漫,十方无界,八千里上下求索,九万年辗转沉沦,我却终究能够登达清静圣地! 钱逸群垂下头,恍恍惚惚。身中凝成的尸狗一魄,银光收敛,在天顶一束金光之中显得无比惬意,缓缓升腾。原本与钱逸群一模一样的面容,渐渐变得细腻起来,露出一抹童真,就像是年轻了几岁。 不知过了多久,钱逸群方才从这玄妙的情境中回过神来,身上微微发冷,膝盖生疼。原来外面天sè已经全暗,远处有几点火把留着照明。徐佛李贞丽等人,连带曹家叔侄、戴氏兄弟,全都不见了。 “可言说各自所见。”木道人出声道。 钱逸群心想,这事总是师兄说在前面。谁知一看阿牛,只见方方大大一块砖,竟然泪流满面,双眼如同泉眼,仍在不住往外涌眼泪水。 ——这孩子看到什么东西了! 钱逸群回忆刚才的感觉,虽然的确有感动的成分,但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啊。 阿牛紧咬嘴唇,喉头滚动,发出压抑的呜呜声。 木道人慈爱地看着弟子,柔声道:“好啦,不哭了,说说吧。” “师父,师父!”阿牛死死噙着眼泪,拼命摇头,只是不住叫着“师父”,其他什么都不肯说。 木道人叹了口气,道:“你还是要娶柳姑娘么?” 阿牛伏在地上,从呜咽中吐出一个“嗯”字。 “你去吧。”木道人微微颌首,就像是平rì一般。 钱逸群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两人到底在说什么。不过貌似每个人看到的东西应该不同,所以师兄才会那么激动。自己所见那么玄幻,这到底怎么算成绩呢?他这边正思量着,只听那边砰砰砰三声,正是阿牛给师父磕头作别。 钱逸群一惊:难道本门禁婚姻?要想娶妻就得破出门墙?这规矩是什么时候定的? “照顾好师父。”阿牛对钱逸群说了一句,快步朝外面跑去。 一声撕心裂肺的干嚎从外面传来,吓呆了夜行的走兽,惊坏了栖息的飞鸟。 钱逸群扭着头,看着方砖……阿牛融入黑幕之中。 “逸群。” 听到师父招呼,钱逸群连忙回过头,叩首顿地,道:“弟子在。” “你所见如何?” “是一尊神像。”钱逸群抬起头,就着外面散shè进来的星月微光,他突然发现师父的容貌如此熟悉,却与刚才幻境中所见明显不是一个人。之前一直以为见到的是师父,此刻却有些迟疑。 听完钱逸群细细描述了那尊“神像”,木道人道:“你所见的,并不是为师。”刚才他只是随意使出了个阵法,让两个徒儿见到了内心中最为纠结的一面。实际上这个阵法并不能让布阵者读心,更不可能深入其中。 ——这阵法貌似还没有高仁的那个高明。 钱逸群心中闪过一念。他见识了师父呼吸之间便能坐地成局,不经意间布下阵法,自然不会怀疑师父的能力。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一个让他寒栗的理由: ——师父根本不屑于知道。 ——让你看便看了,看到什么,如何去做,都是你的事。说不说也在你,说了给你点建议,不说就自己去走。 ——肯定是我想多了……师父绝对不会如此冷漠的! 钱逸群内里心猿攀爬,意马由缰,脸上神sè变幻,煞是jīng彩。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弗要多想了。”木道人一声道出,登时天地间一个震颤,把钱逸群从滚滚念头之中扯了出来。 “师父,我刚才所见,到底是什么意思?”钱逸群问道。 木道人微微闭目,方才道:“yù。” “呃?”钱逸群喉头一凝,“这是什么yù?” “非但是yù,”木道人微微颌首,“已经是凡人不会有的大yù了。天下大yù,莫过于此。” 钱逸群听得莫名其妙,如此法相庄严的神像,跟yù有什么关系?木道人见他一脸迷茫,嘴唇微微一动,道:“你以为,何谓yù?” 告子曰:食、sè,xìng也。 人身大yù,莫过于食、sè。 食yù乃是人生存之基,没了食yù则命必丧矣。 sèyù乃是人类之基,若是没有了情sè之yù,人丁不兴,家国不存。 其他各种yù望,无不是根植于这二者。故而告子说,这二者是人的天xìng,不能磨灭。 然而一尊不知名的神像,代表着自己什么样的yù望? “你当rì对赵监院说过什么,自己不记得了么?”木道人提示道。 ——红尘富贵无心恋,紫府真仙有志攀! 钱逸群心中一个霹雳,想起当rì的对答。 “成仙入圣,便是你的yù。”木道人道。 “师父,”钱逸群磕头道,“弟子以为,这是道心……没想到错在这里。” 木道人摇了摇头,道:“阿牛以前也说过这类似的话,可他那是道心,你这是yù。” “为什么!”钱逸群心中不甘。 “yù者,狱也。”木道人道,“乃是一个时时刻刻囚禁你心的牢笼。若是我跟你说,你此生求道无望,修行徒然,到了也难见大道毫毛……” 这几句话像是重锤一般砸在钱逸群心头,将他一颗七窍玲珑心碾成砸成玻璃粉! “看,就是如此。你入了这心狱,便时刻受其折磨,再走不出去了。”木道人轻轻一句话,就像是点破了一层薄纸,又将钱逸群从万丈深渊拉了起来。 钱逸群这才发现自己一颗心忽上忽下,累得吐了口气。 “道心是不同的,”木道人又道,“守而不执才是真道理。一颗道心能助你破灭魔境,怡然自得。若是失守,便坠入狱中。若是执着,一般坠入狱中。其中火候掌握,正是祖师们要红尘炼心的缘故。” 第四十一章流铃八冲 第四十一章流铃八冲 钱逸群恍然大悟,道:“多谢师父指引愚痴。” 木道人停了停,又道:“你现在可是在想,如何灭yù?” 钱逸群诚恳道:“正是。弟子正想如何发奋用功,将这yù灭了。” “痴儿,灭yù之yù莫非就不是yù么?”木道人摇了摇头,又道,“若是光靠臆想就能寻到门径,祖师们何必留下浩瀚经海?” “求师父指引。”钱逸群一头磕了下去。 木道人缓了口气,道:“你师祖吴大真人,当年曾有一首求道诗,你当牢记。” 钱逸群正襟危坐,毕恭毕敬,等师父口授。 木道人似乎在脑中回忆了片刻,方才张口吐字道:“心神牵绕落烦尘,浊辱淘尽始得真。……” 钱逸群心中默念两遍,将这十四字牢牢记在心中。虽然未有多少感悟,却好歹得了玩味。 不过…… ——师父,您老人家停顿的时间挺长了吧。 钱逸群久久等不来后面的句子,忍不住抬起头望向师父。 “后面两句忘了。”木道人淡定道。 钱逸群听到自己颈骨发出咔哒一声脆响,脑袋都差点掉下来。 ——师祖的诗词,就这么忘记也没关系么?不是应当牢记的么!难怪世上绝学失传的那么多!原来都是让不靠谱的师父忘记了呀! 钱逸群心中念头又翻滚起来。 “其实都是废话。”木道人说道,“那么多仙真,那么多祖师,说来说去不过那些轱辘话,该不懂的还是不懂。”说着,木道人又是一声长叹。这声叹息中却包含了诸多沧桑和疲惫,似乎又有些怀念和牵挂,耐人寻味 “逸群啊。”木道人叫了一声。 “师父,您说。”钱逸群连忙凑了上去。 “出家是镣铐,在家是樊笼,我问道人哪里去?”木道人突然正声问道。 钱逸群脑袋一蒙,自己过往身世,积年阅历,登时一一浮现眼前。 生活在红尘之中,人人都觉得世道艰难,浑不自在。想科举晋身的,偏偏场中乏运;爱纵情江湖的,总是功名牵连;一朝七篇得入金榜,穿上官服还有各种潜规则真律令约束着,即便是皇dìdū不能随心所yù……红尘岂不是个大樊笼? 至于出家,难道真的跳出红尘?一样有各种门径,各种祖令,各种打磨,各种钻营……所谓率xìng而为终究是愚人借口,也没见那些花街柳巷的逍遥道士哪个就登真成仙。真正修行之路步步为营,谨慎守持,一步不慎即坠魔狱。这不是镣铐又是什么? “我在中间跳!”钱逸群灵光闪现,出口对道,“道人以在家之心行出家之路,秉出家之诚守在家之身。” 这便是他山中修行的明悟。 此言一出口,钱逸群自己都吓了一跳,越琢磨越有味道。在山中不就是如此么?每rì里名为修行,实际就是生活,而生活又是时时都在修行。人说:人生一世,修行一场,不就是如此么? 正教师尊并非为考而考,只是借考校之意,引导弟子自己总结出当前修行所得。故而不会有什么对错,只有弟子各人领悟深浅而已。 木道人以红尘、方外设问,正是因为钱逸群身在山中心留红尘,一朝让他自己说出口,自然身心合一,一重障碍登时消散。 钱逸群看着师父,怔怔发呆,jīng神内守,突然见灵蕴海上尸狗一魄貌似又小了几岁,竟是十来岁模样,头扎总角,隐隐有躁动挣脱之意。 “一个浊鬼有什么看头。”木道人对钱逸群的答案不置可否,一语将他从静定之中扯了出来。 “师父,这个是浊鬼?”钱逸群奇道,“不是灵蕴所生么?” “七魄乃是身中浊鬼,即便是三魂也是修行之磨石,不可关注。”木道人摇了摇头道,“你在山上修行颇有进益,再留也没用处,可再入凡尘历练一番。” “啊?”钱逸群以为师父要赶他走,不由心中失落,委屈道,“师父,我没动凡心。” 木道人微微一笑,道了声:“呵呵。” 钱逸群脸上摆出一个囧字,心中暗道:这声呵呵实在可恶,听起来是“呵呵”,细细一嚼就像是“傻哔”了! “师父,求您指条路。”钱逸群知道师父这样的高人说一不二,自己讨价还价也是枉然,索xìng硬着头皮往下走。 “你不是要在中间跳么?”木道人反问道。 “那,弟子是该恢复俗身,还是道装行走?” “痴儿,既然悟了,就要去行;既然行了,就要恒持。”木道人微微摇头,“你悟了不行,终究是中士之姿。”老子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正是说得钱逸群这种,行持功夫不足。 钱逸群正觉懊恼,只听师父又道:“你去将灶台上的那口钟取来。” 灶台上哪里有钟? 钱逸群心中一奇,以为是师父大显神通变了一个出来。他点起灯往灶台上一看,仍旧是平素的模样,哪里来的什么钟? 若是钱道士转身跟师父说“没见钟”,大道修行也就因此而绝。盖因钟者终也,不见终,自然是不至尽头的意思。即便是凡夫俗子,让这等口谶落在身上,此身也是休矣!更别提钱逸群天赋言灵,这乌鸦嘴十分厉害! 也该是钱逸群宿缘所在。 一豆灯光之中,钱逸群刚要转身,突然被个“油瓶”吸引了目光。 这“油瓶”仔细一看却压根不是“油瓶”。只见此物一掌来高,顶上是一个山字型的铜件。钱逸群伸手去拿,木柄上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油污尘垢,又黏又腻。他轻轻将此物提起,却见木柄下面果然是一口钟。钟面上隐约有纹,膛内有个铜打的小舌。 钟口下平,比钱逸群的掌心略大一线。钱逸群便用左掌托了这钟,右手轻托左腕,毕恭毕敬呈给师父。 木道人没有接过,只说道:“这口帝钟便给了你吧。” 钱逸群拜道:“多谢师父赏赐。” “不忙谢,”木道人口中轻吐,“为师再传你一套流铃八冲。” 钱逸群听说有法术相传,比刚才道行jīng进更为巴结,不用人催就一个头磕了下去,已经养成了习惯。 帝钟又名三清铃、法铃。因为迎请诸圣时必须以此为引,故而名为帝钟。其顶端上的山字叉唤作“剑”,用以象征三清。一般只有道德高士,法坛高功才能用这帝钟。故而有道是:“法铃常振,神鬼相钦。”是法事科仪中必不可少的法器。 在这穹窿山上,茅蓬坞自然不说了,就连上真观都没正儿八经做过什么法事。虽然早晚功课时也要用到帝钟,不过钱逸群一个外人不能随意观摩,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印象。如今拿了这帝钟在手,右手持柄,钟口朝下,倒是没有拿反。 “帝钟易学难jīng,你且记下了。”木道人说道。 钱逸群怕他又来一次“我忘了”,连忙凝神屏气,两只耳朵用力前倾,不肯漏了一个字。 “以钟身为经单,”木道人年轻时打得多了,倒是没有回忆太久,爽利说道,“钟在经单之左名为琳。在右边称为琅,左右摇晃便是琳琅响彻。我这套流铃八冲,说到底不过就是这一个动作,既不打圆,也无其他花哨。” 钱逸群微微点头,心中暗道:这帝钟上覆了如此厚重一层油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响。 木道人发出一声喉音,开始吟诵《流铃八冲》的口诀。他从总纲诵起,犹唱经韵,将每一冲的要点、咒语、诀法传给钱逸群。 钱逸群初时还担心自己记xìng不好,遗漏了师父的真言,最后得到个残次品。两句过后,他才发现师父的这法术是直接刻印在他心中的。他曾有过一次口传转心授的经历,这回正好就轻驾熟,直接沉寂在灵蕴海中,细细琢磨这天际之音。 原来这流铃八冲不是寻常法术,乃是配合清心钟使用的一门集法、术于一身的高深功夫。所谓流铃,一者是帝钟的别名,一者又是特有所指的节奏。寻常道士在呤咏提纲、举天尊等处用“风吹铃子”,在诵经、礼诰、朝忏等处用“滴水铃子”。而木道人这套功夫,通篇只用流水铃子,故称流铃。 八冲却是取了八风穴的别名。这八风穴与医家的足下八风穴同名而异实,乃是灵蕴在人身中流转的八个窍门。在这八处,原本如水的灵蕴会被卡住,以至于如风吹隙方能通过。一旦打通了八风穴,灵蕴便能如决堤之水一般涌入清心钟,激发这钟上的阵法。 据说八窍尽通之后,这钟甚至能使出毁天灭地的威能。 木道人双目空茫,双唇机械翕张,就连声调都变了许多,像是被人附体一般。这正是心授的标志,无论功法口诀传了多少代人,只要心心相印,就总能听到首位传功祖师的声音。 “此法乃天人所习,不著文字。上士得知,升为天官;中士得知,游行三界;下士得之,在世常年。你当仔细修真,谨慎持守,不可轻忽。”木道人长吸一口气,算是结束了今夜的传授。 山间晨雀试啼,天sè如幕,却已经快亮了。 与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仿佛,木道人的身子也发出淡淡的毫光,越来越虚幻起来。 钱逸群从得授秘法的喜悦中挣扎出来,扑到木道人膝下,惊呼道:“师父是要弃我而去么!” “痴儿,相逢必有相别,何至于此。”木道人音sè依旧,人却几乎成了半透明的模样。 “师父,好歹告诉弟子未来怎么走啊?”钱逸群急道,“再去哪里能找到师父?” “为师给你一条路,你便只有一条路走。为师若是不给你路,你便有无穷的路走,这都看不透么!”木道人眉毛一挑,又叹道:“也罢,为师再扶你一程。且听分明!” “老子是师不是神, 真神惟有一心存。 万般理法无真义, 识破便是得道人。” 木道人口占一偈,彻底消失在天光之中,好似从未来过。 钱逸群看着面前空空如也,连空气都不曾有一丝波动,恍如发梦,难以自明,呆呆坐在地上。 第四十二章厚道人 第四十二章厚道人 木道人就这么走了,一如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穹窿山。 他甚至连个道号都没有留下,所谓的“木道人”,其实是吴语迟钝呆笨的绰号。 钱逸群迷茫了整整一天,他很难分清自己这位神通广大的师父到底是飞虹羽化,还是用什么高端传送术去了别的地方。这种痴痴呆呆的状态直到阿牛来找他告别,才暂停了一会。 师兄阿牛也要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柳和尚一家要离开穹窿山,而且死活不肯说明缘由。这就让阿牛只能从留在山上修行和心爱的女孩之间做个抉择。显然,这位智力有些硬伤的师兄选择了后者。他决定跟着柳和尚他们走,开始一段幸福美满没羞没臊的生活。 “师父是不世高真,跟着他学,我们都有登临天界的一天,你就为了个……女孩,放弃这大好道缘?”钱逸群十分不解。他前世听得最多的话是:好好读书,好好找工作,有钱有姑娘,没钱空撸管……套用在这个乱世,只要修行有成,钱财地位不是唾手可得么?柳定定那样的姑娘又不是倾国倾城,归家院就有很多姐妹长得跟她一类啊! “你不懂。”阿牛脸上浮现出痛并快乐着的神情,“我看到她第一眼,就觉得我们就该在一起。昨晚师父让我看到了……算了,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你打算以后过活?”钱逸群略带担忧道,“你看柳和尚把冬衣都翻出来放在上面的箱子里,肯定是要往北走啊。” “听说北面地更多,我有力气怕什么。”阿牛不屑道。 “北面有地震,有大旱,有鞑靼,有建奴,有杀良冒功的官兵,还有寸草不留的乱民……你就长个心眼吧!去了北边连他们说话都听懂!”钱逸群恨铁不成钢,多少也有些将师父离去的责任迁怒在了这个师兄头上。 一旦心里有了这么个苗头,便又觉得师父偏心。因为阿牛退道,师父便连多呆一天都等不住,急急忙忙上完课就闪人,自己这个徒弟还真是没地位。 “我听得懂官话,我不怕。”阿牛一副二愣子模样,“只要跟定定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钱逸群重重叹了口气,道:“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要走就走吧。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阿牛不解地看着钱逸群。 在钱逸群身后不远的地方就是钱卫。在钱卫长剑可及的地方就是脚镣加身的戴氏兄弟,他们正在翻一块地,将地里的石块挖出来,好为新楼打下地基。戴氏兄弟还算好的,太湖水盗们在忆盈楼女侠们的青锋和长鞭之下干着苦力,时不时还要挨上一鞭子。 曹文用和曹变蛟享受了客人的待遇,钱逸群也允许他们离开,但是两人目光幽怨,好像认准了研山就在钱逸群手里,死活不肯走。 整个茅蓬坞只是一早上的功夫就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跟“只有一个人”的凄凉状况完全套不进一个圈里。 “钱公子,您的道袍和头巾。”一个娇弱的声音凑了上来。 钱逸群听着声音耳熟,回头一看,原来还是旧相识,正是归家院的杨爱。他笑着接过衣巾,道:“你怎么也来了?” “昨晚就上山了,跟姐妹们忙着给你赶这道袍呢。”杨爱脸上略显疲惫,显然是一夜未眠。 钱逸群摸着手上松江棉布织就的道袍,一股淡淡的新衣香气微微刺激着的鼻腔。他本想道谢,却又觉得这样做实在没有意思,便只是点了点头。 杨爱有些失望,叮咛道:“公子最好早些试试,大小不合的地方还能修改。到底没有亲自比过尺头,难免有些出入。” “我送走了师兄就试。”钱逸群笑着将衣巾抱在怀里,目送杨爱三步一回头地走了。他对阿牛道:“师兄,这里永远都是你家,若是可以,就带着老婆孩子回来吧。” 阿牛看着这热气腾腾的场面,忧虑道:“只怕我再回来的时候,已经不认识这里了。” “你认识我就行了。”钱逸群笑道。 “只怕你换了道袍,就成了赵监院那样的人物。”阿牛有些畏缩道,“我可就认不得你了。” 钱逸群呵呵两声,岔开话头道:“这里就叫五三观,这三个字你都认识,不会走错的。师父留下的棚子,有我的一份也有你的一份。” “好好,”阿牛喝彩道,“果然都是我认识的字,不过为啥叫这个名呢?” ——因为他们叫师父五句道士,又叫他木道人。所谓天三生木,各取一个数字而已。 钱逸群只是在心中一闪,却凛然振声道:“五行三界,在此一观!” 阿牛摸了摸发髻,干笑一声:“师弟果然有气势。师弟呀,我这就要走了,你有什么送给我的?” “我身无长物,要不送点银子?”钱逸群没想到师兄会开这个口,颇有些准备不及。 “不用银子,”阿牛道,“我是练体入道,不同于你炼意入手,不如就将那张铁胎弓和《落rì弓》的小册子给我吧。”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柳和尚说的……”钱逸群嘀咕一声。 “咦!”阿牛惊疑道,“师父还传了你推衍之术么?竟然猜得这么准。” 钱逸群微微摇头,让钱卫找人扛来了刘宗敏的铁胎弓。这弓重达八十多斤,通体黝黑,乃是传说中的星铁打造。弓弦据说是用的东海巨鲸的骨筋,即便是大力士也难拉开十之二三。昨rì刘宗敏以这弓一箭shè破了曹文用的“威武不能屈”,穿筋刺骨,一则是借了利器,二则也的确是他天生神力。 阿牛不舍得用同样是黑铁打造出来的箭矢,只用寻常竹木箭矢,呼喝一声,开了半弓。即便如此也已经让那干水盗惊惧不已,将阿牛视作刘宗敏一样的怪胎。 嘣! 箭矢离弦而去,凌空爆裂。 这是弓力太强,箭矢承受不住的结果。 阿牛满意地看了看手中的弓,道:“果然是好弓。” 钱逸群试着掂了一下,铁胎弓很不给面子地纹丝不动。 “以后学会了弓术,能远战就别近身,刀剑无眼,站得远些安全。”钱逸群拍了拍阿牛的臂膀,心中寂寞如烟,袅袅升腾。 从今而后的夜晚,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神像前彻夜用功。 从今而后的白天,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藏经阁奋笔抄经。 从今而后……要不了多久,自己也将上路回到红尘去历练摔打。那时候身边也就只有钱卫会跟着吧。 钱逸群脸上堆笑送走了阿牛,远远朝柳和尚招了招手算是告别。倒不是他不念当rì开导之情,只是现在人家妻女都在,贸然上前太过失礼。虽然明知柳和尚是不在乎这俗礼的,但他身边的那位妇人可是用白纱斗笠遮住了大半个身子,显然不想让陌生男子唐突sāo扰。 怀着浓浓的落寞之情,钱逸群回到茅蓬坞,找来一块木板,取出笔墨在上面写了“五三观”三个大字。他自我感觉还不错,往门外墙边一靠,便算是给这茅棚赐了名字。李贞丽正好路过,指着匾额笑道:“这也好挂出来么?还是回头求眉公给你写一副吧。” “哪位眉公?”钱逸群淡淡问道,斜着头看自己的字。他觉得这字还算不错,这些rì子的苦修、抄经让字也沉寂下来,不像刚来时那么张扬跳脱。 “就是佘山乞花场的那位陈眉公。”李贞丽不耐道,“天下莫非还有第二个眉公么?” 钱逸群被勾起了兴趣,问道:“就是那个‘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的陈眉公?” “自然是他。”李贞丽见钱逸群也知道张岱幼年时调侃陈继儒陈眉公的句子,不由嘴角微抿。 “李妈妈若是认识,能否替我引荐么?”钱逸群道,“我也将不rì下山,索xìng便去佘山拜访这位糜公。” “你要下山?”李贞丽不由一惊,“你要下山!” “是啊,家师临走前说,我留在山上也没什么进益了,还是该回到红尘里炼心。”钱逸群老老实实道。 “那我们费了这么大劲在干什么!”李贞丽银牙暗咬,后槽牙打磨,心中不由恼怒。 “你们不是在造道观么?”钱逸群明知故问道。 “你都要走了,我们还造道观干嘛!” “你们造你们的,关我何事?”钱逸群横了一眼李贞丽,心中闪过一丝调戏成功的快意。他道:“李妈妈,明rì开始请人教我猿公剑法吧。” 李贞丽刚腾起的火苗顿时被扑灭了大半。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那剑器浑脱的剑意而来。虽名传授,其实却是学习,这其中关节却不能马虎。 钱逸群回茅棚里扫视一周,信步朝山上走去。虽然今天这条路只有他一个人走,不过该抄的经文还是要抄的。每rì的功课已经成了习惯,坚持习惯便得自然。在路过钱卫身边的时候,钱逸群低声道:“明rì学剑,你一起来。” 钱卫知道钱逸群是让他有报仇的资本,不至于成为一个累赘,心中感念,用力握了握揣着女儿命主骨的锦囊,沉声道:“是,少爷。” “我一个道人还少哪家的爷呀。”钱逸群咧嘴一笑,“以后,就叫我厚道人吧。” 后道人?钱卫心中迷惑:这算是什么别号啊? 第四十三章三茅峰顶香氛浓 老君曰: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 硬作翻说,便是劝人脚踏实地地占足便宜,不能无根无本地图个表面光鲜。 钱逸群原本只想起个别号,不让人成天把他姓名挂在嘴上。虽然有心人总能从鸡毛蒜皮蛛丝马迹里找出隐藏极深的本尊,但披件马甲总是多一些掩护,让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有力无处使。 之所以想到了“厚道人”这么个雅号,纯粹是与自家姓氏的同音字——“前”相对。 将这别号与老君联起来解读的,还是陆小苗。 这孩子对于经典可说是过目不忘,而且天生灵气,总能在不经意间甩出几句应景的来。上真观的道人们对于木道人离开云游并没有什么感触,只有赵监院有些失落。 钱逸群每rì仍旧去藏经阁抄写经文,直到有一天,上真观的甄道士来找他,对他道:“师兄,明rì起你不用来抄经了。吴县有个大财主,把茅蓬坞的地买了下来,说是舍给你家盖道观了。” “抄经与那地有什么关系?”钱逸群好奇道。 “你弗晓得哉?你师父用抄经来换那边的地租,因为是道门一脉,同样吃祖师爷的饭,也就不拘多少让他住了。”甄道士是上真观的客寮,属于高级管理人员,在此挂单修行十余年,对于道观的典故信手拈来。 钱逸群哦了一声,笑道:“左右没事,我就继续抄着呗。” 甄道人笑了笑,又问道:“你们那个观为什么叫五三观?” “呵呵。”钱逸群一笑,心道:若是说什么“五行三界”之语,怕是要吓到他,反倒让他以为我狂妄。不过从师父的绰号里取观名也有不妥,索xìng装傻吧。 甄道人见钱逸群不说,自己却脑补道:“依洛书来说,五乃大成之数,原本不生不长。后面跟个三,却能化生万物,的确好名字。只是叫作‘观’却有些不妥。” 钱逸群虚心问道:“请教大师,为何叫‘观’就不妥了?” “照古礼,能观星拜斗的道院才能叫‘观’。”甄道人摇头晃脑道,“虽然现在也无所谓了,只是能取出‘五三’的高人,竟然将个道院僭作‘观’,美玉有瑕呀。” 钱逸群在心里念道:五三观,五三观道院……好像后者名字更好听些。尤其在穹窿山上,已经有上真观珠玉在前,自己一栋茅舍的小庙也称观,徒惹人笑。 “甄爷,其实我们那庙原本就叫五三观道院,以讹传讹就成了五三观。”钱逸群顺手采纳了甄道人的建议,心情舒畅。 “唔,”甄道人一愣,又道,“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以不生不长之大成为始,继而万物并作,终于观其复本……这又是三个字,应了三生三清三台……玄妙!玄妙啊!”甄道人嘴里不住念叨,转身往自己丹房里去了,连告辞的礼数都忘了。直走了老远,还听到他在嘴里念叨着:五三观,悟三观…… 钱逸群目送甄道人出了月门,手指划过一旁水盆,点了两点水在砚台里,运腕磨匀,继续抄经。等一篇“清静经”抄毕,砚台里的墨也正好用完。一直隐身侍立一旁的钱卫熟练地接过毛笔,出声道:“老爷,该去习剑了。” 钱逸群点了点头。他不喜欢少爷这个称呼,但是钱卫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对恩主的尊敬。因为道观之中地位较高的道士都被称作“老爷”,所以便讨了个巧,跟着如此称呼。 想想五三观道院只有钱逸群一名道士,既没有冠过巾,也没有授过箓,从监院到杂洒一人全兼,称谓上自然也可以从大师、老爷,一直叫到钱哥儿、小道。 “这些天你学得如何?”钱逸群问道。 “差一步就能随心所yù了。”钱卫老老实实答道。 猿公剑法在忆盈楼本门都不是人人能学,徐佛、李贞丽自然不肯让不相关的人旁观学习。钱逸群却有心压榨钱卫的生产价值,能多学会一套剑法自然更加有用,哪怕留在家里看门也好。 何况钱卫学这猿公剑法十分省力,只需要印在脑子里便是。 当rì戴世铭驱动卫秀娘的鬼灵使剑,用的还是秘法。如今这鬼剑与命主骨都在钱卫手中,又有父女之情牵绊融通,以心御剑的水准比之戴世铭更高一筹。钱逸群让钱卫心中学会猿公剑法,自然能够假卫秀娘的鬼灵施展出来。只要钱卫注意隐身藏匿,旁人只以为是钱逸群的御剑诀。 李贞丽与徐佛传授这套剑法十五rì,赞叹钱逸群天资过人,却没想到其中另有玄机。 不过钱逸群也没有偷懒,虽然猿公剑法的修持上还有些青涩,但是灵猿腾挪身法却练得有模有样。 创始祖师从灵猿在林中穿梭中受到启发,借助体术加以模仿,经过历代传人的努力修补,眼下已经成了武林中数一数二的轻身提纵法门。只是因为耗力良多,故而只能速战速决,也算是它的短板。 钱逸群却自发研究出用灵蕴滋养身体的法门,虽然实战效果不佳,但是足以让身体以冲刺速度维持一段不短的时间,足以跟江湖二流高手媲美。徐佛、李贞丽对此羡慕不已,厚着脸皮想学过去。钱逸群倒是不藏私,点破关节一一传授。二女一试之下却差点灵蕴耗竭而亡,实在是天赋差异太大的缘故。 须知,灵蕴和人的智商相似,常人之间相差个十几二十分并看不出什么。然而一旦突破了常人的临界线,那么天才和白痴就会被人一眼发现。 钱逸群对此只能表示遗憾,并且承诺rì后找到解决办法了一定传授二人。徐佛和李贞丽却已经心满意足,这些rì子眼看着钱逸群的剑法一rìrì娴熟,剑器浑脱的剑意越发显现出来。 想当rì钱逸群只是咀嚼了祝枝山的笔意,就已经让二人耳目一新,深受震撼。 如今钱逸群自己天天抄经,一笔王体字rì益飘逸俊秀。又受了师父潜移默化的引领,道心萌发,与魏华阳传授的剑意更加契合。一旦招式使出,果然是剑意弥漫,侵人心神,看得二人感悟良多,自觉受教颇深。 看着到了rì常时间,钱逸群与钱卫一前一后步行上山。 三茅峰是太湖七十二峰的最高峰,虽然只是略高一线,并不能俯览众山小,却足以令人心旷神怡,见太湖而发浩荡情思。 此刻峰顶上站了四个人,其中两个自然是徐佛与李贞丽。另外两人却是不知哪里来的女郎,一长一幼,服sè相近,都提着长剑。四人像是故识,又像是的有仇,言语之间已经交锋了数个回合。 钱逸群正要登顶,见羊肠小道上站了两个忆盈楼女子,其中一个正是杨爱。这在往rì却是从未见过,所有站岗放哨的弟子都远在三茅峰下,从未上过顶台。 “钱道长。”杨爱总觉得叫钱逸群“厚道人”有些不好意思,叫“道长”却总会有种淡淡的悲凉感。 “两位姐姐怎么站在这里?”钱逸群笑道,“今rì有变化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从南京来了两位同门。”杨爱飞快回头看了一眼,下面只能看到顶上人影,不能真切。 钱逸群运起双目,如同带了一副望远镜,目光在李贞丽和徐佛身上一扫而过,落在那一大一小两个美女身上。尤其是那位小美女,一双眼珠荡漾得就如要漫溢出来的水潭,勾人心魄。 两人同时感应到了有人偷窥,齐齐朝下一望。 “啧啧,看来是两个高手呢。”钱逸群叹道。 “不知道什么来头。”杨爱道。 另一个女子插嘴道:“那小女郎名叫顾媚娘,与我同年。” 这女子声音清脆,如黄莺轻啼,眉眼带着天真稚气,最是一双红嫩口唇,微微上翘,显得俏皮可人。杨爱这才想起来一般,介绍道:“道长,这位是李妈**女儿,李香君。” 钱逸群哦了一声,心道:原来是秦楼义气姬李香君,《桃花扇》里的女主角。原来如今才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上面那位南京来的顾媚娘莫非就是一品夫人顾横波? 李香君见钱逸群若有所思,毫不客气道:“是我的名字不好听么?道长在想什么呐?” “贫道在想,既以香君为号,为何没有香气呢?”钱逸群笑着抽动了两下鼻翼,好像是在闻空气里的味道。李香君年纪还轻,是被当做紫霄种子培养的小姐,从未见识过如此放浪的人,登时有些尴尬胆怯。 “香气才来,香气才来。”钱逸群笑道,“是贫道错了,李小姐切莫生气。” 李香君红着脸,道:“我不生气的。” 杨爱不知怎地有些吃味,道:“那是,我这妹妹xìng子最好,从不来知道什么叫生气。道长还不上去么?” 钱逸群举足yù行,心中叹道:表面上xìng子好的人,内在里往往刚强。谁能想到现在一个xìng子最好的弱质女孩,将来竟成了血染香扇的贞烈女郎。 “喂!那个穿黄衣服的,你家妈妈唤你上来。”上面传来女孩脆硬的呼声,正是那个顾媚娘。 三人之中,钱逸群身穿暗青道袍,李香君身穿紫服,唯有杨爱穿着月牙黄的襦裙。 杨爱嘟囔一声:“真是没有家教。”却只能朝钱逸群施了一礼,转身朝峰顶走去。!~! 第四十四章试剑横波骖龙翔 杨爱上了三茅峰顶,朝徐佛和李贞丽福了福,道:“妈妈,道长来了。” 钱逸群已经跟着上了峰顶,未语先笑,但见顾媚娘和她妈妈两个美女果然国sè天香,烟视媚行。他对徐佛笑道:“不成想今rì有客人。” 徐佛没有心思玩笑,只是淡淡介绍道:“这位是金陵顾大姐,也算忆盈楼同门。” 钱逸群知道忆盈楼分脉极广,不过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只收风尘女子。他望向顾大姐,正好与那女郎目光相撞。两人谁都没有避让,直看得如胶似漆,又看得恬不知耻,竟看得李贞丽都看不下去了。 “咳咳。”李贞丽干咳一声,“顾大姐来此,是为了一桩陈年赌约,要夺了我的绮红小筑呢。” 钱逸群无所谓地站到一旁,道:“既然是赌约,那快些赌完便散了吧。”言谈间实在不将顾家大小美女放在眼里。 顾大姐不动声sè,一脸媚笑,道:“道长想来是方外高人,不如做个见证。” “很好,怎么个规则?”钱逸群一口答应下来,十分爽利。 “陈年往事多说无益,道长只需见证今rì斗剑谁赢谁输。”顾大姐道,“若是我赢了,那绮红小筑便要改名换姓,归于我的名下。若是她们赢了,我的媚香楼自然归了她们。” “好。”钱逸群见徐佛和李贞丽都没有反对,自然也不会反对。不过他却见李贞丽脸sè发白,想必其中另有缘故。 李贞丽只是懊恼,怎么被这姓顾的女人挤兑了几句,便将自己和徐佛绑在了一起?现在她们点名要让徐佛的弟子出战,明显是挑软柿子捏。她看了一眼杨爱,心中腾起一股悲愤,这小妮子虽然长得可爱,但是灵蕴平平,身子沉重,显然是没习练过上等功夫。 徐佛也暗叫不好。杨爱是她喜爱的女儿之一,但是归家院的姑娘们一向不专心武事,杨爱的手段在归家院也是中庸。若是让绮红小筑的小香君出战,胜率或许还能大些。可这顾媚娘偏偏挑中了杨爱。 钱逸群对女人之间的口舌之争没有兴趣,却看出杨爱的畏惧,以及顾媚娘的得意。 “你的眉毛竟然长得跟我一样,罪不可恕。”顾媚娘挺剑而出。 钱逸群不由往两人眉毛上看了一眼,果然有仈jiǔ分相似。常言道,美女大多是一样的美,丑女却有千姿百态的丑。两个美女别说眉毛长得相像,就连面孔相像都是常有的事。因为相像便成罪过,这放在哪朝哪代都说不出个道理。 ——莫非后世美女以撞衫为耻,就是这种心态? 钱逸群心中暗暗揣测。他见顾媚娘杀气腾腾,开口问道:“这斗剑,莫非是生死台?” “刀剑无眼,死伤有命。”顾大姐笑道,“若是怕了,现在投降也行。” “唔……还有其他限制么?”钱逸群见杨爱退了一步,便踏上一步,将她的场子镇住,不让她露怯泄气。 “我等家长自然不能出手相帮。”顾大姐笑道,“道长莫非钟情这小女子?” “她的确与贫道有缘。”钱逸群笑道,“为报赐衣之恩,我得先教她一手保命之计。请宽限些时候。” “反正rì落之前她们若不应战便是个输,你要教快些。”顾大姐倒是爽快,朗声笑道。 “足矣。”钱逸群暗笑。他当着众人的面,对杨爱道:“我只教你一个御剑诀,你用这柄白虹剑去与她斗。” 杨爱一愣,接过钱逸群递上的宝剑,心中暗道:原来他这般关切我,若是我今rì死在顾媚娘的剑下,不知他是否会伤心…… 这姑娘情窦初开,哪里还有心学习御剑诀。钱逸群虽然说得仔细,却如对牛弹琴,一丝半点都没被人记在心里。徐佛更是暗中摇头,盖因杨爱连自己的灵蕴都不能激发,学了这诀也断不能运用。 钱逸群却对此毫不在意。他将戴世铭的佩剑起了个名字交给杨爱,本来就没指望她能御剑制敌。他只想看看钱卫的猿公剑法到了什么程度,至于杨爱的安危,他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到底人家大人就站在场边,断无看着自家孩子被杀的道理。 李贞丽见钱逸群这般认真,轻扶额头,心道:罢了罢了,见钱公子如此义气,今rì输了也值得了。还好绮红小筑的资产早就分得差不多了,左右一座院子,便让姓顾的妖女取了去罢! “记住!剑指一定要跟着剑走!”钱逸群最后交代一句,推了推杨爱的后背,让她上前。他道:“有我在,勿用怕。” 杨爱如同受了极大的鼓舞,怀抱白虹剑走进战圈,怒视顾媚娘,道:“你若本事不济,便别怪我一毛不拔。” “好口舌!看剑!”顾媚娘高呼一声,唰唰抖了个剑花,挺剑便刺,溢出浓浓的自得自满之意。 这一招钱逸群却是熟识,乃是颇得剑意三味的“名动四方”。 杨爱到底还是被顾媚娘的气势折服,以灵猿腾挪身法避开这一剑,反手送出一招“江海凝光”。当rì水榭之中,她对钱逸群的这一剑印象极深,现在自己使将出来,却毫无江海之阔达,更无rì月光华凝聚之辉煌。 顾媚娘一搭手便知道自己选对了人,心中大喜,呼喝一声,举剑下压,剑微动,意断流,一招“天地低昂”直取杨爱中门。 钱逸群皱眉,心中不悦:这姑娘实在太霸道,杨爱十有仈jiǔ是接不住这招的,若不是自己有所布置,岂不是要被她从中劈成两半? 徐佛也跟着惊呼一声,手已经按在了心口,恨不得自己上前替女儿斗剑。只是碍于当年盟约,只能站在场边空焦虑。 李贞丽已经做好了必输的准备,也不想让自己师姐的女儿白白送死,一只玉手已经按住了剑柄,准备破约救人,大不了将绮红小筑送人而已。 三人的眼光都很准,杨爱的确接不住这招。 只是钱逸群知道,这场斗剑的主角并不是杨爱。 而是钱卫。 白虹剑嗡嗡颤鸣,震得杨爱手心发麻,不禁松了手。让她心中惊恐的却是白虹剑没有落地,反倒如一道白虹朝顾媚娘小腹刺去。 一时间,白虹剑呼啸龙吟,剑气迸发,就如刚刚被吵醒的巨龙。 帝骖龙翔! 钱卫出手了。 武学的关键在于身心合一。许多jīng妙的招式在心中可以随意施展,一旦到了手上就会变形走样,这就是心里明白和身体明白的区别。武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无非就是将心里明白的事变成身体明白,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做出最自然的反应。 钱卫跳过了这段苦练,因为真正持剑的是他的女儿——卫秀娘。 要做到心里明白很容易,这就是眼高手低者遍布天下的缘故。钱卫虽然年纪大了,悟xìng也不佳,但是无论心里明白什么,卫秀娘都能忠实地执行出来,这就是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哪怕钱卫明白得再少,演绎出来却也十分惊人。 李贞丽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吓了一跳,握着剑柄的手迟迟没有松开。徐佛当然也知道自己女儿的斤两,望向钱逸群,心中喜悦,暗道:定是钱公子出手帮忙了。只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竟然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 杨爱这才明白刚才钱逸群让她剑指随剑走的用意,刚刚提到嗓子眼的心顿时放进了肚子里,心道:钱公子就是出了家,还是记得我的……我可不能让他失望,便是唱戏也要唱好这一出。 一念及此,杨爱以灵猿腾挪身法游走场中,剑指却一直跟着白虹剑,没有须臾离开。 钱卫听多了钱逸群对于剑意的阐释,虽然似懂不懂,总能明白剑招的名称往往是剑意的总结。他在心中虚拟出场景,自然有所感悟,卫秀娘鬼灵所持的剑招之中自然会流露出相应的剑意。 顾大姐看着突然碾压自己女儿的杨爱,心中疑惑,暗道:刚才看看不过是个未入门的莽撞丫头,怎地突然之间就成了个剑术大师?这手段,这剑意……便是徐佛李贞丽亲自下场也不过如此吧!她们欺我太甚!慢着,是那个道士么? 顾大姐望向钱逸群,细细打量。只见这道人头戴浩然巾,软噗噗的护住了整个脑袋,垂下绒面的披巾在肩头。身上一袭剪裁得体的暗青道袍,一尘不染。虽然年纪尚轻,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股镇定的大家风范。 ——这道人会御剑诀,肯定不是上真观里那些只会背书磕头的全真道士。看他装扮又不像是茅山或者是龙虎山下来的高人弟子。可恨刚才没有问他名号。 顾大姐心中暗恼,又想道:莫非……其实是他在搞鬼? 世间玄术秘法千千万万,归根结底却逃不出咒、诀、符、阵四门功课。眼下钱逸群口唇紧闭,面sè淡然,肯定不是在施诀咒。手中无笔空中无纸,当然也不会是符法。至于阵法……若是如此年轻就能在无形中布阵,旁人岂不是都白活了! ——莫非是神通? 顾大姐心乱如麻,看着场上白虹宝剑几乎是在戏弄自己的女儿,她终于决定出手相救。 一股青烟从顾大姐袖中腾起。这股青烟千扭百转,不肯消散,像是认准了人一般,随着山风飘向钱逸群。!~! 第四十六章小香君遭厄 徐佛、李贞丽二人受到钱逸群的支援,翻身而起。两人默契十足,一左一右朝顾大姐攻去。顾大姐心下一慌,暗道:这道人什么来路!这一手帝钟竟然有如斯用处,怎在江湖上却不为人知? 若点破这是白莲法螺,顾大姐必然认识。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原本需要漫长音乐作为引子的法术,竟然被钱逸群改成了简短的铃子,施放更快,效用更强。 钱逸群的这一手流铃振得二人战力大涨,转眼之间就将场面控制下来。 顾大姐随手甩出长袖,裹住顾媚娘往后一拉,跳出战圈,媚眼如丝,幽怨道:“姐妹们便要假外人之手屠戮同门么?”她不说自己在本门之中掺杂了多少外门功夫,只挑徐佛和李贞丽的错。 二人本没有斩尽杀绝的心思,到底同门学艺,多少有一分香火之情。只是想到刚才自己吃了暗亏,若不是钱逸群相助恐怕就要命丧当场,心中气愤难消。 钱逸群第一次施用流铃传导灵蕴,经验不足,自身灵蕴空了大半,颇有些虚亏之感。因心道:这顾妖女正面手段有限得很,若论yīn狠毒辣、偷袭设套却是好手。不能在实力上碾压她,便没有必胜的把握。 “福生无量天尊!同门之间下狠手多没必要。”钱逸群上前单掌竖在胸前,口称天尊圣号,笑道,“有道是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依道人看,大家各让一步吧。” 顾大姐见钱逸群表态,心中一松,暗道:这道士中了我的chūnsè烟竟然如没事人一般,可见修为在我之上良多。与其跟他死斗,不如全身而退。 “道长好文采,”顾大姐媚笑道,“既然有道长说项,妾是不愿与她们撕破脸皮死斗不休的。说起来都是一个祖师爷赐饭,何苦为难自家人呢?” 徐佛和李贞丽见钱逸群不愿帮手,自然也不敢逼迫太紧。今rì这一合之下,她们已经发现这位顾师姐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若是再加个顾媚娘,恐怕吃亏更甚。 钱逸群竖掌稽首,比了个有请移步的手势,站到一旁,让出下山的石阶。 顾大姐轻移莲步,脸上笑吟吟,边走边问道:“道长怎么称呼?rì后也好款待。” “俗姓贱名不足挂齿,蒙朋友们不弃,唤我一声厚道人。”钱逸群微笑以对,时刻防范,若是顾大姐再出yīn招便抽身而退。钱卫见这两个妖女与钱逸群站得近了,也是紧张兮兮,一柄白虹剑直指顾大姐后心。 顾大姐脸上笑容不断,额角却已经挂了冷汗,生怕对方使诈,只是心中安慰自己:这道人是个修道修傻了的,必定不会行些yīn暗手段。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她却不知道钱逸群并非不愿,实为不能,否则也不会如此好声好气就走了。 下得三茅峰,顾大姐见路边还站着一个紫衣少女,脚下一滞,笑道:“这姐儿倒是俊俏,叫作什么名儿?” “我叫李香君。”李香君才十二岁,毫无阅历,虽然提防甚严却不觉得报个名字有什么关系。 “嘻,”顾大姐自顾自走路,就像是急着回去一般,“好名儿,和我媚香楼正好有缘呢!” 跟在顾大姐身后的李贞丽顿时心生jǐng兆,快步冲上前去。 顾大姐手下再不迟延,甩出袖子一把裹住李香君周身,脚尖轻点,人已经朝前飞去。空中传来一声娇笑:“这香君妹妹先随我回去小住几rì,待你来金陵收取媚香楼时定当送还。” 李贞丽对李香君期望极高,两人相差不过九岁,名为师徒母女实为闺房姐妹,当下发足狂奔就要追她回来。徐佛不能让李贞丽独自赴险,也急追上去。 钱逸群本想跟上,奈何疾行身法只会灵猿腾挪之术,却又是个吃灵蕴的大户,只追了几丈便后续乏力。 不一时,李贞丽与徐佛也都无功而返,两人神情甚是郁郁。 李贞丽银牙咬碎,暗恼钱逸群不肯出手相助,气得不与钱逸群说话。 “我刚才灵蕴耗竭,实在出手不得。”钱逸群解释了一句,却又有些无趣。男子汉大丈夫,彪悍人生何须解释?不过转念一想,友情也是需要经营的,多说一句话又不会累死。至于面子……我一个道人,还在乎什么脸面。 徐佛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已经要多谢道长相助了。” “三年不见,那妖女竟然厉害到了这等地步!”李贞丽也知道不能得寸进尺,人家乐意帮你是人家的客气,不能当做自己福气。 钱逸群道:“她们怕是不会那么快回到南京,不如找到她们落脚之处,将香君妹妹抢回来。” “正是,若是让她们回到南京,于我们也是不利。”徐佛点头道。 那边杨爱轻轻走到自己妈妈身后,扑闪着大眼睛看着钱逸群。她今rì突然开启了一个新的境界,只觉得一切都变得鲜明有趣,在原来的救命之恩上,更生出一份对钱逸群的好感来。 钱逸群反正也要下山历练,如今猿公剑法也已经学完了,正好将这事了结掉。不说今rì自己眼睁睁看着,就算不在现场,想想忆盈楼对钱家的照拂也不能袖手旁观。 李贞丽心中焦虑,只道了声“好”便下山安排人手去了。徐佛和杨爱跟在后面,两人悄悄耳语,正是杨爱将刚才的奇怪感受讲给妈妈知道。徐佛得知爱女竟然激发灵蕴,从此步入一个全新境界,心中大喜,竟冲淡了因李香君被掳而生的郁结。 此正如吴歌所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钱逸群拖步走在最后,悄悄对身边钱卫道:“咱们还是太过心软了。” 钱卫暗道:是老爷您心软,我可不手软。 “老爷,她们说穿了还是一家人,您贸然插进去终究不妥。”钱卫自觉老成,出言劝道,“若不是您心地慈悲,我一剑了账了那个小妖女,说不定这二位妈妈一样要反过来埋怨您呢。” 钱逸群虽然觉得徐佛和李贞丽不会这么混账,却点了点头,道:“无论如何,且随她们走一遭,将小李姑娘救回来。不过这妖女手段诡谲,与我往rì之敌都大不相同。” “何不问问曹将军呢?”钱卫出主意道。 钱逸群心中一愣,这些rì子曹文用曹变蛟叔侄就住在上真观的西园客房,每rì里瞅着自己,生怕自己会跑路一般。这两人都是打架杀人的专业人士,的确有必要咨询一番。他当下加快了脚步,下了三茅峰,捡了一条小路,脚下轻快,不一时便到了西园。 “你这招【啸西风】刚烈有余,yīn柔不足。” 两人刚踏进西园,便听到曹文用中气十足地指点侄子曹家枪法。见了钱逸群,曹文用也不避讳,继续道:“西方属金,西风便是金风,乃是天下最锐力之风。祖宗却为何用了个‘啸’字?诗曰:其啸也歌。又有啸傲一说。乃是指旷达悠远,随心所yù之意。若像你这般刚烈,只能聚成一束直来直去,力尽则死,不能变通。唯有加入yīn柔之力,上下贯通左右逢源,方能成就这个‘啸’字。” 曹变蛟额上汗珠在光中闪烁,毕恭毕敬道:“多谢三叔指教。” 钱逸群安静在一旁听了,心道:这位曹将军倒是儒将。想想也是,若只是武夫之家,曹文诏也不会被誉为大明第一良将了。 曹文用让曹变蛟好生体悟,走向钱逸群,拱手抱拳作礼,笑道:“道长此来有何教我?” “将军客气,”钱逸群打躬回礼,“贫道此来特为求教。” 曹文用道:“不敢称教,愿为道长参详一二。” 钱逸群隐去了忆盈楼的故事,只说自己受朋友之托要去别人地盘救一个晚辈。那人出手yīn辣,诡谲多变,特来求一个条陈。 曹文用请钱逸群进了堂屋,两人分坐,沉声道:“圣人以‘一’贯通大道,故而可知诸邪不如一正。道长大可以煌煌之阵,强攻宵小,何必担忧?” 钱逸群心道:你这种说法都是有理,所谓强大的力量面前什么yīn谋诡计都是玩笑。问题在于得有碾压的实力才行,看顾妖女显露的两手,体、意双修,绝非庸手啊。 “其次便是知己知彼了。”曹文用继续道,“敢问道长一句,对自己的手段可有尽知么?” 钱逸群在心中略一梳理,知道自己的天赋是个主动加成技能,还得傻乎乎地喊出来。至于草木之心的御木,在实战中除了出其不意,别无用处。 咒法中只会掌心雷,胜在速度快,亏在威力不大。 剑术嘛,有一套猿公剑法进攻,另外还有一套灵猿腾挪身法保命。这两者正好发挥西河剑的锋利。 其他法宝有百媚图、清心钟、无相扇、寻鬼司南……怎么看都是标准的鸡肋,浑然派不上用场。 曹文用见钱逸群陷入沉思,也不打扰。又见钱逸群苦笑摇头,知道钱逸群还是战斗经验不足,出声提醒道:“上次见了道长对阵,有谋有断,大可以扬长避短。” 钱逸群咦了一声,心下豁然开朗,深受启发。 ——我是被这将军的正邪之论带到沟里去了!顾妖女诡谲难测,难道本道人就是好测的么? 钱逸群想通了这节,哈哈大笑一声,起身告辞。!~! 第四十七章天涯何处能识君 穹窿山道,一匹瘦马驮着个胖道人,一步步踩在石阶上往下走。这胖道人头发花白,一脸横肉,眼圈发黑,一看就不是什么高真大德之辈。偶然路过的几个山民却对这道人恭谨得很,远远便立住让他的马儿先过去。 因为他们非但认得这个道士,家里还租了这道士的好几亩良田。 这道士便是穹窿山上真观的监院老爷,人称赵大师的便是。 真的赵监院自然不会轻易离开观里,这位赵监院却是个西贝货。 钱逸群将红娘子贡献来的易容阵反复研究,多加琢磨,总算习了个皮毛。如今他只能变幻身形,至于声音、神情这等高档要求,都带着浓浓的钱氏烙印,无法做到惟肖惟妙。而且也只能勉强变得老些,要想变成小童或者女人,更是力不能及。 好在顾大姐不认识赵监院,所以其他方面像是不像,问题也不甚大。钱逸群幻成赵监院的身形方才知道天下最轻松的事,莫过于看人挑担。看着红娘子变来变去十分轻松,真的轮到自己就知道了其中苦恼。 一旦幻化,身体一样会产生各种变化,就与阵眼所借之人一般无二。这赵监院明显过于肥胖,走几步路胸口就有些透不过气来,更别提肥肉堆积,走动时一晃三抖,刚刚变成时差点累垮了钱逸群。真心佩服他能够拖着这么一副躯壳在山上跑来跑去,大呼小叫。 ——早知如此,就该借随风的头发。 钱逸群心中暗自懊悔,不该贪图省事,直接取了赵监院铰头时留下的残发。不过真要去借随风的头发,人家也未必肯借。身体发肤不能轻毁,若不是长发过腰,谁会铰它? 自从昨rì的李香君被顾妖女掳走,穹窿山上就喧闹不停,往来尽是缙霄部传递消息的姐妹。钱逸群下山的时候碰到了几拨,只是因为赵监院的容貌方才没有被认出来。否则徐佛和李贞丽恐怕早就追下来了。 以这两个女子的智力,很快就会知道自己幻化作赵监院。只有下山之后,换个容貌出去,这才算是彻底瞒过她们。 “老爷,带上她们两个做帮手不是更好?”钱卫对钱逸群这种单刀赴会的魄力十分难以理解。 “我是要趁其不备,一击搏杀,若是带上她们两个,岂不坏事?”钱逸群无奈道,“你只管跟着,不必多问。” 钱卫唯唯诺诺,只是在前面牵马。不一时两人路过一个柴棚,见有个庄稼汉在里面干活。钱卫偷偷过去割了人家一束头发,拿回来交给钱逸群。钱逸群变作那汉子的模样,仍旧穿着道袍,坐在马上往城里去了。 这边才走到灵岩山下,钱逸群的马头便被人拦住了。 拦路那人穿着倒是眼熟,正是青衣小帽,文家下人的标准服饰。当头那人先仔细瞅了瞅钱逸群的脸,又从怀里取出一张图纸,细细比对。半晌方才道:“道人从哪里来?” “道人从道上来。”钱逸群没好气道,“你们是官府么?竟然胆敢拦路!” “我们虽然不是官府,却比官府还要势大几分。”另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出来,傲然道,“我们是姑苏文家!” “唔!”钱逸群装作惊讶,“你们便是衡山文氏,姑苏文家?” “自然!”那管事胸膛挺得老高。 “那你可认识上怀下远马先生?”钱逸群问道。 那管事一惊,腰顿时弯了几分:“道长是马先生的故友么?” “正是。”钱逸群摸着脸上的胡渣,觉得痒痒的,“贫道半月前收到马先生的传书,正愁找不到地方呢,速速带路。” 文府管事一脸悲切:“道长且随我来,不过要见马先生,恐怕没那么容易了。”说着,便将马怀远上山找贼道钱逸群麻烦的事一一说了,其中自然添油加醋,将钱逸群说得罪大恶极天地难容。 钱逸群心中冷笑,轻轻捅了捅隐身的钱卫,嘟囔一句:“看来不给些教训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那管事以为钱逸群说的是“钱逸群”,连声附和道:“正是,道长得好好教训教训……哎呦!” 钱卫隐在暗中使了个绊子,让他跌了个狗啃泥,直摔掉了两颗门牙,满脸血污。钱逸群大声叹道:“苏州这地界真邪xìng,你刚骂了人,就有报应了。” 那管事愁眉苦脸,吐了两口血沫,不敢说话了。 钱卫却仍不肯放过他,走两步便绊他一跤。五六跤跌过,这管事也撑不住了,对钱逸群道:“道长,小人去办点私事。”他掉了门牙满口漏风,好不容易才说清楚。 钱逸群自然放他去,只见他走到路边,朝着穹窿山方向撮起三堆土,磕头喃喃道:“钱神仙大慈大悲,小人嘴贱已经得了教训,求求钱神仙放过小人吧。”连连磕了十七八个头,他这才肯站起来。 钱卫见他如此道歉,便也不去绊他了。管事的走了两步,见不再摔跤,心中暗道:这钱逸群果然是天上神仙下凡,这都能知道!看来这个道人也是凶多吉少,我何必奉承他?他这般想着,接下去的路上再无一言,正好让钱逸群落个清静。 这回钱逸群走的是张府正门,果然是豪富人家!门口上马石下马石罗列,拴马柱饮马槽分布。三重门当,四应有尽有,好不气派。 文光祖与张文晋气味相投,便留在了张府养伤。现在伤口的结疤都掉了,两人还是成rì搅在一起,不说回家的话。听说有位外地道士是马怀远请来的奥援,这文光祖与张文晋自然倒履出迎,甚是尊崇。 钱逸群心中暗笑,正好也走得累了,想想回家还有好几里路,不免在这里打顿秋风,顺便探探虚实。再看他们如此殷切,暗道:我若是不使唤他们做点事,实在对他们不起。 一行人进了花厅,自有下人安排茶点。 “敢请教道长仙姓?”张文晋好声好气问道。 “江湖人称厚道人。”钱逸群淡淡说道,坐了主宾的位置。 文光祖也坐了,直言问道:“那钱贼倒是有几分本事,不知厚道长有何绝技?” 钱逸群心道:索xìng使点小术,让他们信服。因说道:“我叫那杯子,那杯子便会飞来。” 文光祖和张文晋瞪大了眼睛,只等这位厚道人验证所言不虚。 “来,飞来!”钱逸群指着文光祖手边的茶盏,叫道。 钱卫自然过去将茶盏取了,平平稳稳送到钱逸群手边。钱逸群挥了挥手,这回连说话都省了,直接让钱卫端回原处。 文光祖和张文晋都是有些见识的,心中暗道:这道人既不用诀咒,也没有符纸阵法,只是口中一念便能有这般威力!必然是个有神通的高人!再看他面目黝黑,皮肤粗糙,必然是个在山中苦修行的隐士!这回马怀远倒算是立了一功。 两人对视一眼,张文晋微微摇头,文光祖略略点头,却是想到一块去了。张文晋的意思是不可放走此人,文光祖是道:正有此意。 钱逸群见自己伪装高人成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贫道此番出山所为两件事。” “道长请说,若是有在下兄弟能够效劳之处,敢不从命!”张文晋是商贾之家出身,毫无障碍地表示忠心。反倒是文光祖还有官宦子弟的矜持,只是出声附和。 “其一,是见见我那故友马先生。”钱逸群道,“其二嘛,听说南京媚香楼的顾妈妈就在苏州,想请她来见一面。” 文光祖当下道:“好教道长知晓,马先生被那贼道钱逸群掳去了,勒索四千两足银,还请道长救他一救!” “四千两很多么?”钱逸群装作无知,“给他便是了。” 文光祖咬牙道:“银钱事小,面子事大!若是我们与那贼道妥协,天知道rì后有多少人深受其害。” “这事不忙。”钱逸群摸了摸胡渣,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又道:“等找到了顾妈妈,对付那贼道就更有把握了。”他旋即吹捧了一番顾妖女的神通广大,术数通玄,是个不可多得的助力。又因为二人有旧,故而此番是必定要见一面的。 张文晋心中暗道:看来这道人是在山里憋久了,今晚便舍两个美婢与他,也好做一场功德。 “其实请顾妈妈前来,倒比四千两银子更好办些。”文光祖笑道,“莫说她眼下人在苏州,就算是在南京也能给您请来。” “那便最好。”钱逸群懒得再跟两人啰唣,便道,“道人的辟谷丹吃完了,烦请两位善福寿备些粗茶淡饭。” 善福寿是道士对俗家的敬称,眼下也就只有恪守古律的道士还用这词。张文晋一听这道人用词专业,心里更信了几分,笑道:“敢问仙长可有忌口?” “道人修心不修口,有什么上什么便是!”钱逸群说着,食yù大起,口中津液分泌,连忙喝了口茶以作掩饰。 张文晋得了这个准话,自然吩咐厨子拿出一身的手段,好好款待这位山野隐修的高道真人。不多时,整个张府都热闹起来,鲜活刚宰的鸡鸭鱼猪陆续进了厨房,被烹制成一道道sè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最好来一只烤羊。”钱逸群站在窗口,突然说道。!~! 第四十八章天上掉下个大宝贝 在这个张府,钱逸群可不止有人类熟人,还有一个披毛带尾的老朋友。高 正是此生转世为狐狸的白泽。 做事出人意料,却绝不解释,这是高人的标准模版。钱逸群现在身为高人,自然要做点与众不同的事,比如说吃饭的时候与狐狸同桌进食。 狐狸进来之后便现这位客人有些奇怪,明显用了阵法幻化容貌,不过真容本尊却模模糊糊看不清,可见的确是个高手。后来它见到钱卫,钱逸群的身份方才呼之欲出。 “来,狐兄,请随意。”钱逸群借花献佛,大块的羊腿肉放在狐狸面前。 狐狸扮演萌宠已经成了习惯,当然不会说什么“谢谢”,大不客气地啃食起来。一人一狐一对久违的老友,此刻吃得兴高采烈,神采飞扬。钱逸群实在是有日子没吃如此精致甘美的食物了,终于明白孔老夫子说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确是饿过肚子之后才能有的人生感悟。 一通胡吃海喝饕餮盛宴落幕,钱逸群心满意足地往椅背上靠了靠,端起美婢送来的茶水,漱了口。狐狸也吃得过瘾,盘在钱逸群脚下,愉地眯起了眼睛。自从张文晋的鲜劲过去之后,它的待遇便每况愈下,现在沦落到与家里獒犬同等吃食的地步。 张文晋见钱逸群这么喜欢这只五百两银子买来的狐狸,心中道:莫非这狐狸真是什么异种?那为何上次害我输了五百两银子! “道长与这狐狸颇有缘分啊。”文光祖见识了钱逸群的吃相,心中认定钱逸群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里道人,愈有了招揽之心。见他喜欢狐狸,便有心从张文晋这里买来送给钱逸群作礼。 “这可不是狐狸。”钱逸群懒洋洋靠在椅背上。 狐狸耳朵一抖,心道:你小子又要玩什么花样? “那是……”张文晋也凑了上来,一脸求教。 “这种异兽看着像是狐狸,其实却有个别名,叫做青兽。”钱逸群信口胡诌道,“道书有云:青兽生于大荒之东三万里,寿两万八百岁。幼兽与狐异,长而能人言,毛转青,是以名焉。” 两人听了一愣,心中愈加佩服,猜想这是高人从哪本不传世的道家珍本里看来的。张文晋想起这狐狸早前还能玩玩识字游戏,暗道:它这灵性的确不是野兽能够比拟的。 “那养它碍么?”张文晋又想起家里关于狐仙的说法,再细细想来,自从买了这狐狸之后家宅一直没有安宁过,又是遭贼又是火灾。最可怕的是,这狐狸的前任主人——戴世铭,竟然莫名其妙被个乳臭味干的贼道钱逸群杀死了。 “它能替人家挡灾。”钱逸群道,“凡三灾厉害,只要遇着它,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张文晋听了大叫不信,一腔苦水汩汩喷涌,说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非就是自己家里如何倒霉。钱逸群听得津津有味,最后笑道:“若是没有这青兽,你家早就家破人亡了。” “道长,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家怎会家破人亡?”张文晋不悦道。 “别的不说,你身上就有一个怨咒,是人临死前印上去的。”钱逸群随手指了指张文晋身后,好像真能看到什么东西。他叹道:“啧啧,这还是个姑娘。啧啧啧,原来是被奸杀的啊!呼,这个怨咒可厉害了,若不是这青兽,你怎么可能还见得到贫道?” 张文晋奸杀卫秀娘的事自以为做得隐秘,除了“逃逸”的卫老狗之外再人知道。没想到今日被钱逸群点破,一颗心脏不由砰砰乱跳,双腿软,脖子僵硬,只觉得脑后阴风惨惨,连头都不敢回。 “呀?你也有?唔,是一对夫妇。”钱逸群盯着文光祖身后,目光空灵。 文光祖闻声滑倒在地,双腿彻底没了知觉,坐在地上久久不能站起来。 “求神仙救命!”张文晋反应些,跪在钱逸群面前,额头都要贴到钱逸群的脚背了,不住磕头。 文光祖总算反应过来,有样学样,磕头如捣蒜。 “今天夜了,明日帮你们找个地方起坛做法吧。”钱逸群打了个哈欠,“这青兽今晚便与我睡,再叫厨房送一份鱼肺汤、糖醋里脊、清蒸白鱼、烤羊腿,三白酒到我房里。” 张文晋怕自己记不住,当下就让三个婢子一同去厨房传菜,生怕漏了哪样惹得高人不高兴。又让管事去将晏清阁收拾出来,作高人下榻之所。钱逸群闻言道:“床褥就不用了,给我找个棕丝蒲团便是。” 张文晋一听这位神仙晚上竟然不睡觉,心中加敬畏,同时又心痒难耐,暗道:若是能拜得他为师,学来一手随心御物的本事,既不用守什么规矩,也不用吃什么苦头,岂不妙哉?哎呀呀,不好不好!若是没有床铺,我这儿的美婢怎么送出去呢?他因此吩咐管事:“去找个上好的棕丝蒲团来,床铺也要备妥。” 钱逸群随他折腾,只是坐在椅上静养。不一会功夫,那边客房已经收拾出来,厨房的饭菜也流水一般送到屋里。张文晋文光祖躬身侍立,请神仙老师歇息,钱逸群这才做足了戏码,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进入屋中。 狐狸耳朵鼻子灵,确定周围没有人,方才开口道:“你倒真是应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老话,今日怎地想起来找我了?” 钱逸群暗道一声惭愧,却不是来找你的……他将李香君被掳走的事解说一番,方才道:“忆盈楼的徐佛李贞丽对我家照拂颇多,我不能袖手旁观。” “你倒是热心肠。”狐狸眯起眼睛,又细细打量钱逸群一番,心道:倒是凝成了一魄,果然是个玄门种子。我且再试他一试,若真是个重情谊的人,便给了他也罢。 狐狸道:“你于这事拿不到半分好处,平白惹个劲敌,真是愚蠢至极!” 钱逸群一噎,脑中转了转方才道:“人也不能只做对自己有好处的事。再者说,那顾妖女早就对我暗下阴手,便是我想与她交友,她也视我为敌了,还怕什么?” 狐狸心中明亮,咧嘴笑道:“你倒不全是个市侩小人。也罢,我送你一件宝贝。” 钱逸群忍不住咧嘴笑道:“早知道狐兄宝贝最多,这回又是什么好东西?是金刚珠么?” 狐狸瞟了钱逸群一眼,暗骂一声“眼界浅,没见识”,言道:“此物可非同寻常,哪怕你了悟道通,步入圣人境界,都得好生维持。” “什么东西,这么厉害?”钱逸群吓了一跳。 狐狸又侧耳倾听,确定附近没有旁人,这才张口一吐。 宝贝从狐口中飞出,初时如同一粒药丸,见风而涨,最终变成一座长宽不过二尺的小山,浮在空中。 狐狸如人一般坐了起来,伸出毛茸茸的前爪捧了这山,严肃道:“这可是往圣的宝物,给你之前却得说说清楚!” 钱逸群正要伸手去接,见狐狸如此郑重,连忙正襟危坐,聆听教训。 “你可曾想过,传说中那么多神仙洞府,为何尘世间一座都见不到?”狐狸先以设问开篇,牢牢盯着钱逸群的眼睛,下定决心只要这厮有一丝不耐便绝不给他。 钱逸群这些日子在山上炼性,耐心极好,微微摇头,心道:因为是传说,自然找不到。 “因为修到极致,便能开天辟地,成就一方仙境。”狐狸后背的被毛突然竖立起来,显出它内心中的激动。 钱逸群也吓了一跳,能让这千年老妖怪想想就激动的事,会是什么惊天秘密。 狐狸见钱逸群还算懂事,扯着公鸭嗓子,细细说道:“那境界与你太远,你只需知道:所谓三十三天,洞天福地,都是修士自己炼化的变成了。要想炼化出一方属于自己的仙境,自然就需要材质。” 有道是铁杵磨成针,木杵只能磨成牙签。要想炼化出那么高端的东西,材质当然不能用烂大街的俗物。 在这天地之间,有一种石头乃是混沌初开时便有的。它因吸收山川精魄,一旦炼化,自然成型,乃是最佳的材质。 这石头曾因品相极佳而被宋人列为天下第一品,深受皇族爱戴。蒙古鞑靼不识货,只喜欢金玉,反倒忽略这天材异宝。国朝太祖又是贫苦出身,带着一干同样苦出身的兄弟打下江山,哪里知道这些风雅之物?直到万历三十七年,御史张鸿从古籍中现了一些端倪,这才前往安徽寻石,开启寻石热潮。 这便是如今炙手可热的灵璧石! “灵璧石已然是世间罕见,蕴藏了山川精魄的灵璧石,是灵璧石中万里一的奇珍。”狐狸郑重道,“像这块灵璧石,经往圣炼化之后竟然流落尘世,嘻,恐怕寰宇之中,八极之内,亿万劫里……都不会再有第二块。” 钱逸群听得毛骨悚然,心道:哎呀呀,这宝贝果然太过宝贝,光是听听就觉得烫手。 “这宇内至宝,你敢拿否?”狐狸尖声喝问道。 钱逸群看着狐狸手中的灵璧石,就像是在看一座远处的高山峻岭。这山参差不齐,高矮七峰,前后相错,中间有池,似是蓄墨用的,怎么看都像是一方山形墨砚。若不是狐狸点透,恐怕谁都会以为这是文房玩物,绝对想不到是往圣的洞天福地。 钱逸群看着中间最高峰前面的那根石柱,依稀见上面刻了犹自,凑近了些看,果然有两个汉隶,几乎被青苔遮蔽。他轻轻读道: “翠……峦……” 登时一道白光当头照下,将钱逸群收拢进去。 第四十九章道人安时而处顺 第四十九章道人安时而处顺 钱逸群已经被这种法宝拉来拉去拉成习惯了,坦然受之。 当然,这是玩笑话。 其实是钱逸群道心明悟,对于何谓道,何谓道人,何谓真道人有了个朦胧的了解。一个能够开辟如此祥和安宁世界的圣人,绝无可能布下重重机关,设置夺命陷阱。因为哪怕他有半点这样的杀心、机心,其清静之道便破了。 反而言之,也别指望这样的圣人留下什么法宝秘籍,提点后学。对于这种踩在yīn阳鱼中线上的太上之人而言,万物都有自己的轨迹,任何干预都是失德非道。 钱逸群站在山脚下,仰头望天,天上rì月齐辉,果然是另一处乾坤。低头看地,脚边是油油青草,夹杂着不知名的小花,漫溢清香。在他面前是七座雄奇的山峰,因为已经从外面看到过这处仙境全貌,故而只一眼就认出了中间那座瘦削较矮的山峰。 正是翠峦。 在外面看时,这翠峦上布满了青苔。到了面前,方知这座百丈高的山峰上全是茂密森林。 硕大无朋的两个汉隶大字,早已被时光打磨得圆润无棱,边角处爬着青藤。钱逸群从青草芳华之间踩出一条小路,往山上走去。 只绕到山yīn,便见有溪流淙淙,又有山洞,大可通人。钱逸群童心大发,往山洞里钻了进去。 洞口虽小,内里却是乾坤广阔,比之三茅峰顶台更大些。这洞壁上荧光闪烁,自然发光,水润yīn凉,另外有条穴径盘旋而上。 钱逸群信步踏了上去,随着这洞内小路摸索前行。这一路上行良久,过了三道转折,眼前光明大作,原来是到了石洞尽头。 这里已经极高,距离地面十来丈,洞口外是一块五十步见方的平台,一样的青草绿树,空气如洗。 从这里便能看到“峦”字的山脚了,再往上却无通路。 钱逸群做了两个深呼吸,仰着脖子望向山顶,暗道:是了,到了圣人的境界,要想上山未必需要走路。不过……谁说眼前无路呢?他上前扯了扯缠绕山体的藤蔓,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牢不可破。钱逸群运起灵蕴,伸手握住老藤,以灵猿腾挪身法在这几乎垂直的岩壁上攀爬起来。 灵猿腾挪身法本来就是效仿猿猴攀爬,在平地上只能看出转折遁形的敏捷,只有到了山林之间才算回归本sè,一路上去竟然比如履平地。 较之平地更胜一筹的是,攀爬时耳旁风声猎猎,身上每一块肌肉骨骼都活动开来,每一缕肌腱韧带都交替张弛,好像这藤蔓就是为了供人运动方才长成这般。 钱逸群爬到翠峦峰顶,一边是天光茫茫,一边是另一座直耸入云的高峰。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平复呼吸,只觉得体内灵蕴滋生恢复速度极快,不一时便恢复如初。原本他以为天地灵气只是个虚无概论,如今方信了果然有灵气所钟的洞天福地。 钱逸群站起身,再望向入云高峰,却是一座全是石头的奇峰,偶尔有两从小草不甘心地在石缝中钻出来随风摇摆。他走到峰顶周边,绕了一圈,低头看下面景sè。果然在月升方向看到一处干涸的湖床。从外面看,这个池子不过几毫深度,亲临圣境才能看出这竟是个既深且阔的大湖。 ——不知道我从外面加点水,这里会不会满出来。 钱逸群心中暗道,不能理解这里独成天地的原理。不过,他很快便不再考虑这个问题了,一个更大的问题摆在他眼前。 如何出去。 当时叫一声翠峦就能够进来,但是无论他再如何叫都没有丝毫反应,还真是单向通行的典范。 钱逸群知道这回自己是糟了,想想身上什么都没有,若是被困在这里恐怕rì子十分艰难。唯一的好处就是刚刚吃饱,还有一天的功夫去找食物。 他在穹窿山上有了生活经验,知道但凡青山便是一座宝库,总有能吃的东西。又因为有曹变蛟的前车之鉴,他对于不认识的果子也不敢轻易染指。 从翠峦峰顶下来,钱逸群先在山溪里喝了点水,补充水分,旋即开始了孤山求生之旅。 论说起来,只要在这个大千世界,即便是圣人也得有个身体。若是没有了身体,那也不必要这座宝山了。钱逸群见翠峦山洞里没有丝毫人类生活的遗迹,便决定探寻一样其他六座山峰。 然而山中无甲子,却一样有rì月轮转。 rì头落尽,皓月当空,天青如幕,乌云凝结,很快便淅淅沥沥下了雨。 钱逸群总算是有先见之明,提前结束了探寻活动,赶回翠峦峰下的山洞里过夜,正好躲开了这场夜雨。 他用掌心雷轰击树木,取得火种,只可惜西河剑和白虹剑因为怕被人认出来,所以包好了放在外面。眼下只能砸石做斧,用来砍柴。因为山上草木丰茂,一时也找不到枯枝,因火生烟,若不是有个天然烟道,恐怕钱逸群会被自己点的火熏死。 孤寂的山洞中火舌舞动,映在钱逸群脸上。钱逸群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掏了出来,却发现一向随身携带的百媚图竟然留在了外面竹箧里,这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钱逸群看了看面前放着的清心钟,以及钟旁那枚看似普通的破财落宝铜钱。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钱逸群脑海中突然响起师父的声音。这是《养生主》里的句子,师父从未与他讲过这话,却分明是师父的声音。钱逸群只以为这是自己太思念师父的缘故,倒也释然。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这空荡荡的山洞喊道:“道人安时而处顺,啥都不怕!” “啥都不怕……” “都不怕……” “不怕……” 吼! 恍如天雷的呼啸声,湮没了山洞中的回音。 钱逸群一个激灵站起身,心中惊骇莫名。他从入山以来从未见过动物,甚至连昆虫都没见过一只。 难道是有守山怪兽在夜间出没? 钱逸群泛起一身鸡皮疙瘩,右手虚托,左手持铃,贴着山壁挪到暗处,静静盯着两个入口。 这叫声如狮吼,如虎啸,却又都有所不同,仿佛蕴含着极大的悲愤。 钱逸群听了片刻,见那声音似乎是从湖泊方向传来的,久久也没有靠近,心中略略放心。若不是外面雨大,他倒是很想去看一看。也不得不夸他一声道心坚定,很快就能脱了衣服在篝火边安然打坐,丝毫不在意那吼声如雷。 等钱逸群一觉醒来,外面已经是晴空万里,太阳悬在中空,不烈不弱,温暖宜人。钱逸群伸了个懒腰,只穿了中单内衣便往西方走去,继续探寻这个圣境的秘密。 圣境之中没有鸟兽昆虫,好在西方矮峰脚下布满了竹林,一夜霖雨正好让竹笋冒尖。 钱逸群凿木为锅碗,用掌心雷取火,取溪水炖了嫩笋,虽然没有一丝半点的调味品,却是鲜甜甘美。他又从巨峰下的松林里找到了松果,权当零食。从干湖岸边找到了略带辛辣的小红果,碾磨成浆可当调味。口味上略嫌清淡,却都是纯天然绿sè食品。而且这圣境灵气充沛,不曾有过一丝人烟污染,所食山珍也都深藏灵蕴。 有了饮食住宿,钱逸群很快便安定下来。每rì清早起来喝水啃笋,爬山砍柴,探访秘境。到了中午便回洞中,或是临溪洗漱,或是摇铃自娱。晚上在洞里打坐修养,一觉天明。 在钱逸群初来乍到的几rì里,每rì都排出体内恶臭杂质。他还是经过洗筋伐髓的人,只大半年功夫就又积存下如此之多的肮脏物,可见“五浊末世”不是白叫的。故而此间的rì子倒也过得逍遥清静,离开这里的念头越来越淡。 住得久了,圣境的气候规律也让钱逸群摸了个透。这里五rì一风,十rì一雨,夜湿昼晴,颇似儒家书里所写上古圣王治世时的模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漫天星斗,永远都是一轮皓月当空。这皓月同样有yīn晴圆缺,二十八rì一个循环,每月三天月圆。说来也怪,每到月圆之夜便必定大雨如注,湖泊里吼声如雷。钱逸群几次想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却总是心生畏惧,没有成行。 这一rì,钱逸群算算时rì,又到了月圆暴雨之夜。他这回早有准备,在翠峦峰顶寻了个平坦地方,搭好避雨棚子,置备饮食,就守在这里,下定决心要会会这位神秘邻居。 到了晚上,月光洒落湖中,如同水凝。 钱逸群端坐棚中,只见山风渐起,空中乌云缓缓聚拢,围着月亮一圈,却不遮蔽,如同有只看不见的大手故意布置。不一时,瓢泼大雨从乌云中落下,打得山石噼啪作响,空中登时弥漫起一股水汽。 那干涸的湖泊之中,渐渐积起了水。钱逸群颇为奇怪,这雨虽大,却不至于大到如此程度。细细一看,原来那水并非雨水,倒像是地下水渗透出来的。 湖泊的深度不过两丈,底下都是干燥的碎石。钱逸群曾经走过一圈,并不见有泉眼水源,实在想不出这水是从哪里出来的。 水很快就涨到湖边。湖面上波翻浪涌,与大海相比都不遑多让。 吼! 一声长啸,拖着震撼神魂的颤鸣,从湖泊处传来。 钱逸群jīng神一振,顾不上风雨,探出大半个身子望了过去。 第五十章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第五十章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一个硕大无朋的脑袋正浮出水面。 那头颅如同鳄鱼,长吻短鼻。鼻翼翕张之时,喷出两道白长水箭。它张开长吻,口中白牙森然,如同刀山。一双眼睛如同猫眼,在月光下映shè出绿莹莹的凶光。 这是…… 龙! 钱逸群捂着胸口,只觉得心脏像是打桩机一样砰砰敲打着手心,若是不按住就要飞出来一般。 吼! 那龙发出一声吟啸,猛然飞出水面。 钱逸群看了不由失声惊呼。 硕大的龙首之下是蛇一般的长颈,渐渐宽阔,露出一双粗壮的前肢。 此龙一边升腾一边扭转,好似要让钱逸群看个透彻。钱逸群刚为它的大腹便便而惊讶,又看到它后背生出两列如棘的背刺。在背刺之侧,一对巨大的翅膀猛地张开,扇动间发出猎猎风声。 钱逸群脑袋彻底空白一片,只有两个字: 应龙! 龙生五百年而有角,是为角龙。生千年而有翼,是为应龙! 应龙又名黄龙,是龙中之jīng,因助大禹治水有功,故而颇受先民推崇。实际上它的地位却不高,史书中就有一条应龙因挖错水道而被斩杀的记录。 这头应龙呼啸悲愤,每每振翅飞出便被一股更为庞大而神秘的力量拽住,扯入水中,竟然无从逃离。 钱逸群见它露出水面的身体便已经与翠峦峰相差仿佛,更不知道藏在水下的后肢到尾部究竟有多少长度。 如此庞然大物,竟然被关在这湖泊之中,难以逃脱。只是不知这湖水是怎么将它隐藏起来,更不知道平rì没水的时候,这龙在哪里。 钱逸群心情激荡,看着应龙一遍遍地飞天失败,突然心中泛起一道涟漪,心道:即便强力如此龙,也终究不能摆脱圣人之力。而圣人却只是体悟大道的凡人,可见这大道施行,真是磅礴得令人难以想象。那些口中叫嚷着扳命逆天的人物,真知道自己在对抗何等强大力量么? 好在这力量大公无私,于任何生灵都是一般,毫无偏颇,各行其道,以生杀之力行生生之事。 钱逸群一念及此,心中感悟,耳畔再不闻风雨龙吟,眼前再不见水浪滔天,唯有一阵空旷之声在脑中响起: “虚含虚,神含神,气含气,明含明,物含物。达此理者,情可以通,形可以同。同于火者化为火,同于水者化为水,同于rì月者化为rì月,同于金石者化为金石。唯大人无所不同,无所不化,足可以兴虚皇并驾。” 这是五代道士谭峭的《化书》大同章,钱逸群曾在山上抄过一遍,却不是藏经阁里的存书,而是赵监院的私藏。那时钱逸群还不知道赵监院的苦心,被分派到这个任务时颇为不耐,笔迹虚浮潦草,应付了事。谁知此刻竟然在心中腾起这么一段话来,一遍遍在脑中盘旋,哪怕用念头止它也做不到。 应龙仿佛有所感应,望向翠峦峰顶,振翅悬浮,勉励与水下的巨力相抗。它倒像是真能听见钱逸群的心声,竟然沉默片刻,听完了一遍,一双猫眼腾起无边怒火,冲着钱逸群发出一声震天龙吼。 这巨大声浪席卷乾坤,折弯了翠峦峰上草木。 钱逸群岿然不动,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一切映心却丝毫不挂,只是在脑中一遍遍回放这段经典文字,若有所得。 应龙终于抵不住水下巨大的力道,轰然落水,响声如雷。它在水下一个翻转,上面自然鼓起一道弧凸,继而整个龙头破水而出,水流从长吻、龙须滚落,混杂着大雨倾盆,哗啦作响。 飞起的应龙再次朝钱逸群作声大吼,这次的声浪却明显弱了许多。 钱逸群仍旧不去管它,只听着心经自涌,仿佛又回到茅棚之中,坐在师父身后,有师兄在侧,鼾声相伴。 他竟在风雨之中,打坐休养过去,彻底融入了这个天地乾坤,微妙圣境。 应龙吼了一夜,终于在月光散去的时候隐入水中,再没出来。 这湖泊在一夜之间蒸发殆尽,露出湖底白sè的碎石。 若不是湖岸湿泥留下的水印,谁都难以相信昨晚竟然暴雨如注,湖水滔天,还有一头应龙在此翻腾怒号。 钱逸群从定中出来,浑身安泰。他舒展筋骨,如猿猴一般飞腾下山,就如自家楼梯一般,再不复当rì攀爬的苦恼。 虽然昨夜也算得上是一桩奇遇,却难撼动钱逸群的道心。这一rì依旧如平素一般,砍柴、挖笋、拾果,没有丝毫变化。 灵蕴海上,尸狗一夜之间又小了几岁,变成个五六岁的蒙童。钱逸群不知道它最终会变成怎生模样,也不敢去臆想。照中行悦说的,一旦有心臆想便坠入后天,再不自然。为了转移注意力,钱逸群取出破财落宝铜钱,时而转个陀螺,时而猜个正反,倒也是一桩自娱自乐的事。 也不知道是触动了那根神经,这铜钱突然发出一阵金光,硬生生变成了两个。钱逸群心中一奇,随手又是一拨,两个铜钱合二为一。他再拨弄一下,又成了三个!简直如同魔术一般。 钱逸群捏起金钱,心中回忆起当rì戴世铭打落自己宝剑的情形。 他在石壁前立定,右手捏起这落宝铜钱,存思钱上,口中喝道:“散!”随即将钱掷出。 顿时漫天金光,那枚铜钱如同散花一般洒开,简直就像是一片金钱雨,叮铃咚隆落在地上,混着洞里的回音,煞是好听。 钱逸群低头略一清点地上的铜钱,足足有百枚出头。他随手捡起一枚,心中存了个“收”的念头,一地铜钱纷纷跳起,复归为一。 ——这破财落宝铜钱应该算是被我炼化了吧。 钱逸群心中又暗忖道:戴世铭那厮只能抛出十来枚,我却能抛出百来枚,这到底是资质不同还是灵蕴有异?好像这法宝用得不累,几乎没有消耗灵蕴。 如果把身体视作电池,灵蕴就是蓄藏在电池里的电量。法宝则是电器,哪有不用电的电器?钱逸群是身在福中,自己天生灵蕴丰厚,像落宝铜钱这样的电器根本让他毫无消耗电量的感觉。 在这上,戴世铭怎能跟他比? 钱逸群反复又试了几次,总觉得有些不够尽兴。索xìng收了铜钱,趺坐石上,轻轻打着流铃,心中钻研这法宝的用处来。 ——既然诀咒符阵都能复合施用,为什么法宝不行呢?唔,未必是不行,而是我不知道罢了。我天赋言灵,若是能将诀与法宝融合一起,那威力岂不是更大?诀本就是灵蕴运转的方法嘛! 有了这个突发奇想的念头,钱逸群起身回到石壁前,细细体会掷出铜钱时自身灵蕴的流转。十余次之后,他终于捕捉到了一条几不可寻的路径。 “乾坤一掷!”钱逸群暴喝一声,体内灵蕴如同山洪爆发,猛然将那条微小的路径拓宽数倍,身体一阵发虚。 只见这声加持之下,那枚铜钱果然金光大作,分裂成了漫天钱雨,噼里啪啦落个不停。等它全部落尽,地上竟然有厚厚一层铜钱,足足有上千枚。若是这钱可以流通,钱逸群可真是名符其实的钱一群了! 钱逸群心满意足地收起宝贝,心道:这法宝初看时平平庸庸,细细琢磨一下却是个好东西。它以一枚铜钱做本,幻化出无数灵蕴铜钱,同时又在虚实之间跳转,所触无不实,而所见无不虚。果然是好宝贝!在戴世铭手中却是浪费了。 于是,钱逸群每天玩铜钱的花样也就更多了,眨眼间又到了月中月圆之夜。 品到了甜头,钱逸群这回更是动力十足,早早就在翠峦峰顶等着。 满月,风雨,湖水,应龙。 一切如期而至。 钱逸群身在龙威之下反倒更容易入静定观,脑中回响起全本《道德经》,只是八十一章的顺序却颠来倒去,没有一遍顺序是相同的。应龙初时仍旧暴怒无常,却渐渐安静下来,到了后半夜,只是偶尔方才发出一两声龙啸。 钱逸群于此中贯通了不少道理,自有所得,灵蕴海中尸狗一魄也成了个襁褓婴孩,双目紧闭,如同熟睡。 再过一月,钱逸群履约而至,这回自动播放的经文乃是《清静经》。应龙悬浮湖面,静静听经,整夜都没有发出一声呼啸。 接下去的rì子里,钱逸群每逢月圆便去翠峦峰顶打坐。脑子里读过的经书一一登场,无有重复。应龙已经不再跃出水面了,只是浮在水里,露出两个鼻孔和一对眼睛,以及那个高隆的额头,神情惬意。 这一夜,钱逸群只转了一遍《邱祖忏悔文》,便已经泪流满面,心中忏悔之情不可收拾。他站起身,望向平整不波的湖面,迎着吹面不寒的夜风,伸出手,让细如牛毛的雨丝落在掌心。 自己在这圣境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rì,开始还记得勒石记r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连记rì子都忘记了。所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恐怕正是如此吧。 久不曾咆哮过的应龙突然发出一声龙吟,却没有丝毫恨意,只是友好地召唤一个老友前去。 钱逸群收回遐思,心血来cháo,飞身下山,朝湖边健步而去。 第五十一章雪纺初落无情地,哪堪世人偷笑 第五十一章雪纺初落无情地,哪堪世人偷笑 应龙已经在湖边等着钱逸群了,见钱逸群到来,扬了扬细长的蛇颈,又重新潜入水中。 钱逸群见应龙这般做派,心中一动,开口道:“应龙老兄,是要我踏上来么?” 他本是憋得久了,并没指望应龙能够听懂。谁知应龙竟然浮出水面点了点头,再次潜回水里,只露出长吻隆准,宛如河滩。 钱逸群看着那足以让他藏身的鼻孔,又看了看那双洁净得没有瑕疵的双瞳,纵身一跃,跳上了应龙的长吻。落脚之处十分踏实,就如踩在实地一般。 应龙发出一声喉音,缓缓仰起头。 钱逸群心道:这是要飞?一念及此,他连忙伏下身子。见鼻孔下有龙须粗壮如大树,连忙跑过去,手足并用,缠抱不放。 水声巨响,应龙振翅而起,竟然脱离了湖水的束缚,露出更为粗壮的后肢,以及渐渐收细的长尾。 应龙飞得极快。钱逸群只觉得罡风乍起,旋即停息。睁眼一看,唯见天上皓月临照,四周别无峰峦遮拦。 原来应龙是带他上天了。 钱逸群听到应龙发出一声喉音,再低头看去,却见圣境最高峰就在脚下。 这石峰越到上面就越是光洁如镜,根本没有着手借力的地方,是以钱逸群最多也就是攀到山腰。如今居高临下,才见石峰顶上有一座茅棚,形制竟和茅蓬坞里的茅棚别无二样。 钱逸群心中大喜:莫非这是师父炼化的圣境?就连房型都是一样! 师父木道人是钱逸群所见所闻修为最高深的人,真要是圣人,炼化了这圣境,对他来说也是丝毫不足为奇。 应龙降下了高度,让脸面与峰顶近乎持平衔接,却碍于体型庞大,仍有三丈来宽的空隙。这点距离对于今rì的钱逸群而言实在是小菜一碟,纵身跃过,到了峰顶。 钱逸群扫视四周,心中喜悦难以按捺。 原来这周遭环境竟也与茅蓬坞相类。 茅棚背靠一块巨大的山石,正门敞开,露出里面烧得发黑的灶台。若是此时木道人从中走出来,咧嘴微笑……钱逸群也会以为是理所当然。 他疾步朝茅棚走去,脚下差点一个踉跄,心中却是近乡情更怯。在圣境之中不曾记算天数,只算算每月与应龙相会的次数,约略就能推出自己起码五年没有见过红尘物事,此刻哪怕是一个油瓶都能让他兴奋起来。 “师父!” 钱逸群真的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坐在堂中,面向墙壁,背对大门,诚如往rì师父通宵打坐静养的模样,不由失声大喊。 那身影却岿然不动。 及至走到跟前,钱逸群才发现这是个已经羽化道人的遗蜕。 遗蜕没有丝毫腐臭秽气,散发着阵阵祥和,空气中飘荡着檀香香气,可见此人修为之高已经究通人天之际,修成紫金琼玉身留在此间。他身上穿着浅青sè道袍,剪裁合体,看不出针脚,必定不是俗物。头上无冠,只系着一字巾。 一字巾却不是常见的yīn阳和合鱼搭扣,而是一个由“人道寸”三字合而为一的秘字连接。虽然从未见过这字,钱逸群心中却将它读作了“道”。再细细品味,这字以单人旁为部首,右边是上下结构的“道寸”两字,岂不是在说:人依大道,存心可得么? 钱逸群心有感悟,却无从核实,略略一叹。他又看那道人容貌,果然是鹤发童颜,面容平和,皱纹极少,若不是一顶白发如雪,看上去不过四、五十岁模样。只见他肌肉若一,肤sè红润,宛如生时。只有一双眼睛闭牢,嘴角微微内敛,可知他不是在打坐,果然是含笑飞升。 ——这位圣人看着眼熟。 钱逸群细细端详,只觉得心中发痒,好像自己与这位往圣有什么关系一般。又看了片刻,他方才直起身子,扫视屋内,也如茅棚一般家徒四壁,清贫如洗。 不同之处也有。 在这遗蜕正面所对的墙壁上,两行草书流泻而下,焦枯得宜,动静互彰,隐约间能见张旭怀素的影子。 钱逸群借着屋外满月光华,定睛细看。也多亏了他有草木之心增加目力,否则却还真不容易辨识。 只见这联句写道: 入此门由此路,翠柏苍松,莫问蓬莱在何处, 登斯阁会斯人,青山绿水,别有天地非凡间。 钱逸群读了两遍,心中赞叹:果然是仙气泠然。不过这联句却有些深奥,若说只是描绘此间胜景,恐怕见识也太浅薄。可惜我境界不足,还难领悟。 钱逸群又转了一圈,在一张瘸脚桌上见有一张素帛。上书两行俊秀小楷,像是女子的笔意。钱逸群取出门外,就着月光读道:“误入红尘最该死,谁取烟波共我眠。” ——好幽怨…… 钱逸群读了忍俊不禁,暗道:这明显是怀chūn少女手书表白,放在这里必定是因为这位坐化了的往圣。哈,原来圣人也有青chūn情怀啊。 钱逸群回身放好了素帛,突然月光收敛,屋内一黑。他以为是应龙老兄在空中翱翔遮住了月亮,转头却见一个人影挡在了门口。 “你是谁?” 两人同时发问,一般的语气语调,甚至连音量都相近相仿。 钱逸群清了清喉咙,道:“我是误入此间一个小小道童,今rì得应龙老兄帮助,有缘拜见这位道门前辈……的遗蜕。” “你刚才笑话我了,是不是?”那女子声音清冽,带着微微翘音。她往前走了一步,逼问道:“是不是你在笑话我?” 钱逸群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心中暗道:我也不至于如此这般没出息吧!一定是她气场太盛! 不过平心而论,这女子自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没有一丝气场波动。别说什么王霸之气,就连凡俗女子该有的气息都没有。她就像是一个虚影,在又不在。 钱逸群是很有眼水的,能蓦然出现在这个圣境里的人,岂非等闲之辈?若是阿猫阿狗都能来,自己也不至于多年来找不到个说话的对象。他陪笑道:“唐突仙子,实在罪过,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小道吧。” “你是不是要说:权当你是个屁,放了就走远些吧。”女子声音平平,似认真,似玩笑,让人琢磨不透。 这放屁的梗对钱逸群来说已经烂大街了,在这个世上听到却有些错愕。尤其是这样一个脱俗的女子,口中毫无滞碍地吐出“屁”这样的粗字,实在有种不搭调的感觉。她不是应该只吟唱诸如“一chūn能得几晴明”之类的婉约词句么? “唉,笑便笑吧,我又不是没被人笑过。”女子幽幽叹道,又问,“你是他的法裔么?” “这个……唉!”钱逸群上前一步道,“我能详细说说么?” 女子背着月光,略略点头。 钱逸群微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肺部充实,打开话匣子:“小道本名钱逸群,乃是姑苏吴县人,生于万历年间,家中三代公门,有屋又有田……”他憋了多年的话,总算找到了个人形听众。此时此刻,哪里有比说话更重要的事?哪怕惹恼了这位神仙姐姐,也要在她拔剑杀人之前把肚子里的话吐干净。 这女郎非但没有嫌钱逸群话唠,反而听得认真,偶尔插嘴问上两句,又或者纠正钱逸群背错的经书文字,绝没有半点不耐烦。听完钱逸群说完今夜站在这里的缘由,女子长长哦了一声,总结道:“原来你不是他的法裔。” 钱逸群颇有些不好意思,搔首道:“天下道门是一家,他是前辈,说不定我也读过他写的东西。” 女子却认真地摇了摇头:“他一生不肯落笔著述,带徒弟时倒还肯偶尔说教,留几笔联句……”她说着,目光投向正堂壁上的草书,若有所思,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她又狠狠摇了摇头,道:“他常说,他所言所行无一是他自己的,前人早就将该说的都说透了。” 钱逸群应道:“正是,我师父也这么说过。” “确实,大道唯一,真正的道者所思所想皆是一般。”女子叹声道,“我便与他总是想得不一样,徒惹烦恼。” “仙子怎么称呼啊?”钱逸群被隔绝人世五年之久,已经将这女子引为朋友了。 “你不用与我套近乎。”女子直言道,“我又不是你,好像从未见过人一样。” 钱逸群心中颇有受伤的感觉,愁眉道:“一人独处山中,真是病也憋出来了。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回归人间,更不知道家里人都如何了。” 女子声音缓和了许多,说道:“你倒是没有磨灭人情,很好,很好。千万别像他一样,连人都不像了。” 钱逸群顺着女子的目光看了一眼往圣遗蜕,心道:我倒是想象他一样……哪有那么大的造化!唔,不对,就算有也得等到父母……不,等到妹妹百年之后再说。 “你可有心上人?”女子突然问道。 钱逸群一愣,心道:这个问题有些深奥了。我虽然活得时间不短,真正与女孩往来的机会却不多。上辈子没摊上早恋那等好事,这辈子除了青楼女子也见不到什么闺门良家。若说心上人嘛…… 第五十二章此间年复年 第五十二章此间年复年 “我与一位曲中女郎倒是有些缘分,就是刚才说到的杨爱小姐。那时我还没见她颜面,只是在湖上听到有个极好听的声音唱着曲……”钱逸群话唠犯了,又将杨爱的故事节选出来,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女子听得显然比刚才更认真,连插话都没有。等听完了钱逸群的自剖心迹,她方才幽幽道:“你果然比他好了许多。”又道:“那位爱爱小姐若是知道你五年来都没有忘记她唱的曲子,一定很是开心。” 钱逸群叹道:“她当年便要嫁人,只是夫家出了变故。现在肯定已经嫁人了。” “这你倒是不用担心。”女子解说道,“山中一rì,世上不过一瞬。” 钱逸群恍然暗道:这么说来倒是跟百媚图有些像。唔,跟无间地狱也很像……如此看来,往圣们的思想都很统一,凡是关囚徒的地方,时间差都拉得极大。不知道应龙老兄为何会被囚禁在这里。 “仙子姐姐,我怎么才能出去呢?”钱逸群问道。 “不急。”女子悠然道,“碰上你这样有情义的男子,我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你且先听我的吩咐。” “请说。”钱逸群连忙应道。 “看到屋角那个鱼篓了么?”仙子姐姐遥遥一指。 钱逸群走近两步,果然有个圆口方肚的鱼篓,经年老竹编成,孔眼大小不一,可见制者十分随意。 “这是他做的。”这姐姐声音一旦转为幽怨,便肯定是与这位往圣有关。她道;“他给这篓起名‘金鳞篓’,说是因为姜子牙写了一首诗,太丢元始天尊的脸面,故而他要拨乱反正。说来也好笑,我竟是真的信了。想想他的岁数,怎么可能听到姜子牙吟诗呢?” “姐姐,这鱼篓是干嘛用的?”这才是钱逸群关心的问题所在。 女子从沉思中醒来,道:“金鳞篓,顾名思义是捉盛金鳞的。” “金鳞?那不是鲤鱼么……”钱逸群心道:圣人还真讲究,抓特定的鱼用特定的鱼篓。 “是跃过龙门的鲤鱼。”女子反手指了指背后,“那条应龙就是被他用这个鱼篓抓来的,囚在此间。” 一条龙…… 钱逸群吸了口气。 不过…… “那龙到底犯了什么罪过?”钱逸群好奇问道。 女子随口道:“也没什么,不过做了件让他心生嗔怒的事。” “咦?圣人也起嗔心么?什么事这么严重?”钱逸群已经脑补出应龙残虐不道,屠戮生民,圣人出手降服……如此一系列的故事。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喷了一口口水。”女子道。 “不至于吧?”钱逸群不信,“喷口水就囚在这里?”若是连口口水都容不下,这位圣人也实在太过杀伐果断了。 “嗯,的确没什么,只不过是冲着一条蛇喷的。”女子撇过头。 “那蛇是圣人养的宠物么?”这圣人的爱好还真有些小众。 “只不过是条野蛇罢了……”女子突然激动起来,“她偷了他的宝贝,差点害死他,他却浑然不觉得什么,贱兮兮跑去给人当奴仆,还为她得罪了天下佛门!后来她恩将仇报,几次三番要害死他,他却处处忍她让她,还要为她报仇!要我说,那条龙何罪之有,明明就是为民除害!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给我住嘴!”说到后面,竟然吼了起来。 钱逸群吓得一愣,心道:这不都是你自己要说的么……而且,这哪里是在说“蛇”?分明是在说你的情敌呀!圣人也玩人妖情未了么?听上去还有些虐心虐身,敢不敢不要这么乱啊? “你若能发誓出去之后屠尽天下蛇妖,我就送你一件至宝!”女子恨恨道。 ——果然是妖! ——这天下哪里有妖怪啊? 钱逸群脑中一闪,抓住了一个关键词:至宝。 “必然!”钱逸群正sè道,“降妖伏魔,使命必达!” “你也看出来了,我这是幻像投影,不能着物……”女子道。 ——惭愧,还真没看出来。 “……等你出去了,去云台山猕猴谷,那里有座地宫。”女子道,“你要寻到一块猕猴模样的巨石,对它道:‘长安城里芙蓉国’,它便会开启洞门让你进去。” 钱逸群听她说的又是猕猴又是地宫,心下发毛。自从《西游释厄传》流传以来,大明百姓都知道惹上猴子肯定没好事。钱逸群小心问道:“仙子姐姐,那地宫里没有什么陷阱吧?” 仙子姐姐不悦道:“那是我借九地之yīn炼丹的地方,哪里来的陷阱!” “那就好,那就好……” “时rì久了,里面的丹药恐怕不能吃了。”女子道,“其它东西于你也没甚用处,你只许拿案几上的一支玉简。里面是他写给我的一些小法术。听你刚才说的,恐怕世间也早已失传了。” 虽然是期权,不过钱逸群还是心满意足地拜谢道:“多谢仙子姐姐!” “好了,我传了你出去的口诀便走了,rì后也不会见你。”仙子说罢便要斩断俗缘。 钱逸群连忙叫道:“姐姐稍等,您还没说这金鳞篓怎么个用法。” “这都要我教?”仙子不悦道,“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存念其上,收取自然无碍。” 钱逸群随手取了桌上素帛当做实验品,灵蕴传到金鳞篓上,心念一动,果然收了进去。他从篓口望进去,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像是有个无底深渊。 “他取了三节南海紫竹,炼化出这个宝贝。”女子又有些失神,“每一节紫竹都能装尽南海之水,这鱼篓有得放了。”她又道:“不过灵蕴越强就越难收纳,得看你自身修为。” ——圣人出手,果然不凡! 钱逸群心中感慨。 “还有!”女子厉声道,“把素帛还回原处!” “是是!”钱逸群连忙从鱼篓中取出素帛,放回桌上,轻轻掸平。 女子这才和气起来,道:“出去的口诀是:如意。” 翠峦,如意。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完全没什么关联啊!圣人的思维跳跃还真大…… “小道还有些杂物在翠峦峰,马上出去。”钱逸群毕恭毕敬道。 那女子点了点头,关照道:“以后若是进来,便自己乖乖玩耍,少上来打扰他。” “是是。”钱逸群连忙应道,暗道若不是应龙老兄慈悲,自己还上不来此间。 女子的身影渐渐消淡,就如当rì木道人离去时一个模样。 钱逸群心中惊叹,暗道:看似很像,不过师父可不是虚像幻影。他想起给师父捶背捏腿的情形,不由叹了口气。 应龙知道钱逸群自己没法下山,一直等在外面。 钱逸群这回算是轻车熟路,跳上应龙的长吻,抱紧胡须,转眼之间便回到地面。 此刻天光将亮,月亮偏西,应龙急急扎入水中,冲出老大的水花,将钱逸群浑身打了个湿透。 钱逸群吐出一口湖水,齿颊甘香,恨不得喝一口。又想到这是应龙老兄的洗澡水,这才散了这个念头。他等应龙再浮到岸边,抱拳拱手道:“应龙老兄,虽然还是明白您与往圣有什么过节,不过今rì奇缘皆仗老兄成全。小道rì后若是学有所成,必然前来放你zìyóu。” 应龙仰天长啸一声,声音中饱含感激之情。 钱逸群又道:“听闻此间一年,人间一瞬,等我再回来,恐怕不知这里多少年了。老兄又要孤苦一龙了。” 应龙微微点头,发出恋恋不舍的喉音。 “只要外间事了,我便常来看望老兄!”钱逸群提起jīng神道。 应龙仰头看了看天,又是一声呼啸,扎入水中。此刻正是月华消隐,天光乍现。湖水随着月华瞬间消失,一如不曾出现过似的。 钱逸群抖了抖身上的湖水,强自笑了笑,心道:这样倒也干脆,不知道省了多少离情别怨?对我来说只是一rì不见,对它来说却不知又是几千年光yīn。 他上了翠峦峰,取了清心钟和破财落宝铜钱,本想塞入鱼篓之中,却发现这落宝铜钱收摄无碍,清心钟却只是落在篓底,就和普通鱼篓承装物事一般。 钱逸群想起高仁曾说过:万物含灵。看来是自己的修为尚且不足以收纳这清心钟。他也不为此费神,想想山洞里除了一件破败如抹布的道袍之外别无他物,索xìng就在这里大喊一声“如意”。 …… 狐狸见钱逸群随一道白光消失不见,心中发愣,暗道:难道炼化这圣境的圣人仍在里面?就这么把那小子召进去了?那小子果然是天命所归么!它还记得相遇当rì钱逸群随口开的玩笑,心中不由动荡。 钱卫停了筷子,看着狐狸捧着的小山,忍不住问道:“我家老爷呢?” 狐狸正要答话,只见手中小山金光四shè,转眼之间,钱逸群已经站在了屋子中间。 屋里一人一狐顿时惊得眼珠都掉了下来。 眼前这人可谓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只见他披头散发,身上是缠着破布的藤条,勉强蔽体,裸露着大块大块的结实腱子肉。常年风吹rì晒,钱逸群的皮肤早就粗糙黝黑,不复当年公子小哥模样。也因为整rì攀爬,身体骨骼经络拉开,硬生生又长高两三寸。 第五十三章姑苏王家 第五十三章姑苏王家 “小子?”、“老爷?” 一人一狐异口同声惊问道:“你去了哪里?” 钱逸群扫了两人一眼,哪里有空回答他们? 他嘴里塞着糖醋里脊,一手已经抓住了羊肋排,另一只油腻腻的手正伸向桌边的三白酒……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哇……”钱逸群手还没够到酒瓶,嘴里的里脊已经吐了出来,“呸呸呸!这肉坏了?怎么如此sāo臭?”他又抓着烤羊送到鼻前,用力一吸,整张脸都凑成了一团。他道:“这气味也太腥膻了吧!” 狐狸跳到鼓凳上,伸出爪子拍了拍钱逸群,道:“你没事吧?” 钱逸群摸了摸嘴边的一圈浓密胡子,道:“有事。” “你入山了?”狐狸小心翼翼求证道,生怕白开心一场。 “是。”钱逸群从腰间取下鱼篓,放在桌上,试着将小山圣境放进去,果然也不能够。他道:“我见了炼化这圣境的圣人,他已经羽化了。” “那是自然,世间一瞬,山中一年吧。”狐狸道。 “那倒不至于,”钱逸群摸着胡子,“我也就过了五、六年而已。”说着,让钱卫和狐狸在自己对面坐好,将进去之后的每一点小事都翻出来说了个痛快,甚至连自己栖身山洞前的一株小草有几个叶片都不肯放过。 钱卫和狐狸哪有那仙子姐姐的修为涵养?早已经是痛不yù生,恨不得拔路而逃。偏偏钱逸群在山里的五年不是混吃等死,随手一拍便封住了两人的去路,连出恭都不许去。 “呼呼,舒坦了!”钱逸群总算解了话瘾,外面已经打起了三更,“再不说话,舌头都硬了。” 狐狸、钱卫心生大解脱之感。 狐狸好奇心最盛,又问道:“你说的那仙子,长什么模样。” 钱逸群摇了摇头:“这倒没见。她背光站着,脸上又像是蒙了一层纱,完全看不到容貌。我只看到她一头乌黑长发,映着月光实在是脱俗出尘。唔,还有那腰肢纤细,玉手如葱,肯定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美女。”钱逸群这么说着,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个面都没见过的女子完全印在了自己心上。 狐狸又问那个往圣是何模样,心中不断冒出可疑的人名,却又纷纷否定。它将故事的每个细节都挖了个遍,摇头道:“没道理!没道理呀!” “怎么个没道理了?”钱逸群问道。 “你说这圣人囚禁了一条龙。你可知道最后一条应龙升天是什么时候?那是梁朝朱温时候的事!”狐狸道。 “就不能是被抓之后进化的?”钱逸群反问道。 “说得轻巧。”狐狸不屑道,“龙每一次变化都不逊于凡人成仙,你当应龙是时间熬出来的?没有足够的天材地宝乾坤元气,怎么可能成就一头应龙?而且你说那龙初时暴戾非常,那正是除鳞的前兆。一旦它难消心中忿恨,就会招来天雷,剥去一身龙鳞,千年修行尽数毁去。” 钱逸群略略吃惊,道:“没想到我还做了一件好事。” “这可以算是功德了。”狐狸摇头晃脑道,“闻经悟道,罪灭福生。你对他有超度之恩。未来肯定有好事等着你。” 钱逸群哂道:“上古灵种都指望不上,龙的事且先放放。”他又道:“当务之急,你们谁跟我说说,咱们下山来是干嘛的?” 狐狸差点从鼓凳上滚下去,这才想起对钱逸群而言已经是五、六年不曾入过红尘,许多旁枝末节的事忘记得差不多也是应有之义。 钱逸群刚开始在山中的时候还会反复回忆红尘往事,甚至努力追溯前生的记忆,然而这种回忆终究十分辛苦,并且也不真切。许多事还会因为受到情感影响变得似是而非,将自己引入执迷,前后不搭,逻辑不顺。 至于李香君被掳这种事,在钱逸群的记忆顺位里实在很难排上号。 钱卫便将二人为何下山,如何进的张府,之前与张文晋、文光祖说过什么……一一汇报,没有漏掉一句。 钱逸群这才接上记忆,抚掌赞道:“让两个纨绔去找个ji女,这招实在太妙了!” “是老爷您自己想出来的。”钱卫无语,提醒道。 “那是,”钱逸群大笑道,“没想到我多年就有如此智慧,不愧是我!” 狐狸伏在地上,背脊耸动,呕呕狺吠,也不知道是在作呕还是在笑。 钱卫隐去身形,怕老爷看他脸上的偷笑。 “还有,老爷这个称呼恶俗极了。”钱逸群道,“我一个道人,当谁家的老爷?以后就叫我……对了,我给自己起了别号没有?” 钱卫一脸无奈,又将钱逸群自称厚道人、将茅棚起名五三观道院之事细细说了。钱逸群照例对自己年轻时的智慧天资赞叹不已,惹得狐狸实在呆不住了,留下小山圣境便跑了出去。 …… 钱逸群此时长成棱角分明,又蓄起了胡须,身形、肤sè也与当rì在穹窿山上时大相径庭,却仍旧躲不过熟人的眼睛,最多只是奇怪他怎么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 这时候便用到钱卫了。他趁着夜sè掩护,出去走了一遭,取了数人的头发回来备用,其中有张府家丁,也有两位纨绔。 翌rì一早,钱逸群随便幻了个容貌,起座开门,见昨夜来服侍的婢女坐在门口睡着了,便从她们身上跨了过去,径自前去洗漱。这番动作自然惊动了张府上下,不一时便有管事上来责骂那两个没用的美婢,又送来美味可口的苏州点心。 张文晋和文光祖也难得没有睡懒觉,衣着整齐赶来请安,心中想着如何将计较好的说辞搬出来,说动钱逸群收他们为徒。 这些说辞钱逸群却早已经知道了。 昨晚钱卫前去取他们头发,正赶上两人在屋里密谈。因为涉及“厚道人”,钱卫自然不能错过,听了个周全,回来禀报家主。 他为此还差点害了针眼。 原来张文晋和文光祖竟然是龙阳之交,当晚还没说完事便已经搞在了一起,一并让钱卫看了个真切。 说起来,国朝自万历之后,娈童之好便已经盛行无碍,时称南风。前几年甚至传出左谕德缪昌期在值房里**翰林编修冯诠的事。更夸张的是,这事竟然没有被有司查处,只视作“翰林风月”,成为谈资。 如此想想,张文晋与文光祖厮混一起,自然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大事。 钱逸群今天忍不住地打量张文晋,见他果然有些小受模样,摇头扫去心中泛起的不堪画面,道:“今rì便为你们择地筑坛,你们却要快快找来顾大姐,否则事难成矣!” 事关xìng命、运程,二人谁都不敢怠慢。他们在常人眼里或许百无一用,但说到寻花问柳却是行家里手,大宗师一般的人物。虽然李贞丽的缙霄部耳目众多,但终究不如这两人方便。 为何?因为男人在金屋藏娇这事上,对其它女人肯定是千方百计隐瞒不让知道。一旦出了门,却生怕别的男人不知道。 张、文二人派了家人跑了几家匹配顾大姐身份的院子,一无所获,便知道这顾大姐是瞒了人的耳目悄悄来的。虽然不知道是哪位苏州才俊请来了这金陵名ji,左右不过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要查访起来十分便当。 果不其然,到了晚饭时分,文光祖那边已经得到了消息,金陵名ji顾妈妈正带着属下女儿在王侍郎家落脚。 这位王侍郎名叫王心一,是刑部左侍郎,署尚书,地位之高犹在文震孟之上。不过他已经是致仕退休的官员,文震孟还是翰林清贵,故而两家难分高下。文光祖历来只会居高临下与人交往,此刻也不得不乖乖投了名剌,请清客帮闲拉扯关系,跟王心一的儿子王守贞套上了关系。 王守贞并非文光祖这个圈子里的人,他可是正牌的乙榜出身,举人老爷,还要准备明年的开chūn的礼部会试。不过架不住张家银弹开路,文光祖又送了一幅文征明的真迹,拿人的手短,打算随便应酬一下。 他见张、文催得急,又想顾氏不过是曲中人物,自己肯让她住在园子里已算是仁义至极,叫出来陪个客人又是什么大事?便约定当晚在王家别院招待张、文,也不忘给厚道人发了一张请柬。 钱逸群本想将顾氏引到张宅里,这样也算是调虎离山,方便偷人。现在又怕打草惊蛇,万一顾氏恼怒王守贞出卖她,提前返回金陵,那更得不偿失。当下联络狐狸,让它帮忙侦知王家内宅状况,又让钱卫好生看守家里宝贝,自己单刀赴会。 白泽能通万类之言,随便找了些猫猫狗狗,许以好处,很快就将王家别院的布局,往来人数摸了个大概。只是这些动物的智力终究有限,要想知道李香君藏在哪里,有谁看守,却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一番准备做下来,已是天光尽敛,华灯初上。 张文晋请钱逸群坐了轿子,带了仆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王家别院行去。 眼看就要到了,钱逸群的轿帘突然无风自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挤了进来。 正是狐狸。 “王家别院突然去了好多人,不乏好手。”狐狸跳到钱逸群腿上,压低声音说道。 “龙潭我都去过,还怕他?”钱逸群微闭眼帘,不为所动。 狐狸见了也不由暗赞一声:果然有些风骨了! 第五十四章夜宴 第五十四章夜宴 王守贞现在很上火。 他本来只打算弄个小范围的聚会,让金陵媚香楼的姐儿出来唱两曲,宾主尽欢也就过去了。谁知道弟弟王守忠竟然带了一拨江湖人士来别院,也不曾给他打个招呼。 王守忠听下人说今晚兄长有雅集,本来很不高兴,谁知细细一问竟然是张文晋与会。有这小张相公出现的地方,能雅到什么程度?王守忠大笑道:“我早听说张庆嘉的花名,今晚要见上一见。”说着自作主张两处并在一处。 下人们不敢违逆这位二少爷,当然无不照办。 王守贞怕顾氏那边说不过去,只得先过去,把话说清楚。顾大姐略一寻思:看来王家是呆不长的,若是能从这帮江湖客里挑到一两个好手也是一个助力。只要等我媚香楼子弟都到了苏州,李、徐又能奈我何? 她这回出来本来志在必得,只带了五六个随侍弟子。没想到顾媚娘竟然败在了同辈人手里,落得如此窘境。不过此番得了那个李香君倒也算不亏,楼没了还可以再起,只要有这等尤物,自然是摇钱树一般。 “妈妈,李师妹还是不肯吃东西。”侍女上前禀报道。 李香君自从被掳,便水米不进,不言不语。任打任骂,只是别着头,吭都不吭一声。 顾氏哼了一声,道:“那就任由她饿着,跟我玩贞烈么?”青楼之中自有调教人心的手段,多少贞洁烈妇,一旦落入这些老鸨手里,一顿手段下来,各个都成了yin娃**。往往越是贞烈的女子,堕落起来也就越彻底。 是以顾大姐根本不担心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娃能逃出她的手掌心。 不一时,又有侍女来报,说前面观柳厅里的客人已经到了,请顾氏准备。 顾氏早就准备停当,只等那些客人报的曲牌传递进来,便分派女儿们出去演奏,她自己也混杂其中,在暗处偷看这些来客中是否有值得招揽的人物。 这一看,便看上了个其貌不扬,隐隐有些猥琐的道人。 那道人虽然相貌猥琐,却身穿绫罗道袍,步行间暗踏九宫八卦,举手中沉稳迅疾。厅中人多聒噪,他却充耳不闻。筵席上美味珍馐,他只是略吃了两口青菜,还是在清水里浸过之后方肯入口。 如此世道能有如此戒行的道士,岂非高人? 只是这般人物也最难沟通,若是不能投其所好,哪怕金山银山都砸不动。 顾大姐心中暗道:有道是相由心生,为什么这高手竟然生出这等容貌?莫非是假的么? 还真就是假的! 钱逸群早上随便挑了一撮头发,幻化成新的容貌。张文晋见识过红娘子的易容术,知道这是真人不露本相,故而不是十分惊诧。文光祖却暗道:若是能学得这一手,以后出入闺阁可就再无障碍了! 此刻钱逸群只觉得席间的菜肴口味太重,刺得舌苔疼痛,齁得喉咙发干,只好让侍婢取来清水,涮了之后才放进嘴里。即便如此,仍旧难以下咽,吃了两口便停了。他这番做派,自然不得有心人的眼,以为他是故作高人姿态。 其中便有一位乾道,身着深黑道袍,头顶九梁冠,老鼠眼,扫帚眉,鹰钩鼻,满身yīn戾之气。他是王守忠请来的客人,见席间另有道人,便起了“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的念头,存心要落落那道人的颜面,好显得自己手段高强。 钱逸群进来便见这道人面sè不善,眼中含妒,只是不去理他。无意间又触怒了那道士,以为钱逸群看他不起,心中恨意更甚。 那道人见钱逸群停下筷子,啪啪鼓了两掌,席间登时安静下来,连媚香楼唱曲的女郎也放低了声调。 虽然眼下圆桌共餐已成风尚,不过这等官宦之家的筵席还是依照古法,位尊者一人一席,位卑者二人一席。客分左右,主人居中。厅堂的最中间空留出来,供歌舞表演,往来斟酒。 此时王守贞、王守忠兄弟二人做了主座,王守贞的客人坐在左侧,王守忠的客人做的都是右侧。钱逸群因为文光祖、张文晋的推让,坐了左侧首席,是主宾席。他见对面有道人鼓掌,目光不善地落在自己身上,心中暗道:这世间果然傻蛋比鸡蛋多,你这是想找不痛快么? 果然,那道人放声道:“席上那位仙友,敢问一声仙姓道名,真乡何处?”他坐在右侧次席,不过首席却是空着的,可见在王守忠的客人中地位最高。 钱逸群淡淡笑道:“凡夫俗子,贱名不足挂齿,江湖人称厚道人。”他答了话,却不反问,言下之意便是:我才懒得知道你的姓名。 那道人碰了一鼻子灰,脸sè更差,却不好自报家门,那样也实在丢人。他望向王守忠。王守忠到底要维护自己的客人,哈哈一笑打了个圆场,道:“这位仙长是我贵宾,乃茅山高士,道号隆璇子!” “哦。”钱逸群一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弄得王守忠也是灰头土脸。 王守贞不知道这厚道人什么来路,不过看起来并不厚道。他干咳一声,示意文光祖介绍一二。文光祖到底是大家子弟,从不怯场,只是听说隆璇子是茅山道士,想想自己的老师马怀远好像跟茅山颇有关系,担心大水冲了龙王庙,便道:“原来是同道中人……” “呸。”钱逸群直接啐了一口,望向文光祖,“谁跟谁是同道中人?” 文光祖尴尬得满脸通红,依着他的脾气便要发作,只是摄于厚道人的凌空御物方才硬忍了下来。张文晋正要上前打圆场,只听钱逸群又道:“你这小友与我有缘,同上一道也未尝不可。他一个山野道士,跑来招摇撞骗,也想跟我同道?” “贼道敢尔!”隆璇子暴怒,起身指向钱逸群。 钱逸群冷笑,坐在座上往后一靠,悠悠然道:“看你贼眉鼠目,气质猥琐,眼袋深黑,肾虚阳亏,显然是sè中饿鬼,也好意思叫别人贼道?”钱逸群经过赵监院的调教,被骂防御力极高,骂人功力也不弱,一席话说出来不带脏字,却**得隆璇子三尸暴跳, 隆璇子本有道侣共参yīn阳双修之道,初时进益颇快,近些年却有些不济,最恨人说他肾虚阳亏。他跳了起来,从袖中挚出一把黄表符纸,喝道:“贼子,敢接我一符否!” 钱逸群还没说话,对面又有人跳了出来,大笑道:“无知小儿哪里当得起道长的符箓!请道长将这符省下赐予小弟,由小弟代道长教训这狂妄之徒!” 王守贞心下不喜,暗道:这些江湖草莽,将个好好的筵席弄得如此乌烟瘴气,二弟怎喜欢与这些人往来。 旁边王守忠却看得眉开眼笑,道:“正好看看开碑手蒋师傅的手段。”隆璇子见金主发话,自己也不便坚持,又存了让蒋武师试探深浅的念头,便端坐不语。 “不妥,不妥啊!”左侧陪席之中,突然有人接话道,“蒋师傅是练体着手,厚道长是炼意入道,如何能比得公平?” 众人放眼过去,见那人蓄着三络长须,身形清瘦,倒是几分飘逸之气。正是张文晋带来的清客,坐在陪席。张文晋微微点头,暗道:汤生果然是个识趣的,回头得记得打赏一些。 那边蒋师傅却嚷道:“你这意思是我欺负他了!” 钱逸群冷冷一笑道:“开碑手?是说蒋师傅的手能开碑?” “哈哈,寻常石碑,应声而碎。”蒋师傅大笑着扬了扬蒲扇大的肉掌,盯着钱逸群,“敢与我比一场么!” 钱逸群直盯着那双肉掌,突然出手如电,两支紫檀木筷破空而去。 这草木之心的副作用威力巨大,虽然会消耗体内五炁,却胜在防不胜防。狮子搏兔亦尽全力,故而钱逸群出手便要震慑当场,免得后面那些身子粗壮的武夫草莽一个个跳出来找自己麻烦。 他在圣境住了这么久,算是彻底将身体调理过来了。一般的人间杂质污秽,都能随着每天的新陈代谢排出体外,不会积聚身中。故而体内五炁腾腾,源源不绝,比之前强盛许多不说,恢复速度也明显快得多。 这双紫檀木筷是标准的圆头方底,紫檀木又是极品重木,谁都想不到钱逸群会用这筷子当暗器。 蒋师傅猝不及防,手上剧痛传来,惨叫一声,掌心中已经被两只木筷刺了个对穿,鲜血汩汩涌出。 开碑手是外门功夫,练的时候十分艰苦。蒋师傅从小练武,意志坚韧,被钱逸群刺穿手掌竟然咬牙硬忍了。 钱逸群回视蒋师傅:“刚才你说的应声而碎,是说石碑,还是说你的手?” 众人不知道压力压强的关系,被钱逸群这随手一掷吓得黯然心惊。谁都没有看清钱逸群是如何出的手,想想若是这两支木筷不是冲掌心去的,而是直取要害,恐怕席间就多了一具尸体。 “来人,扶蒋师傅下去休息。”王守忠将蒋师傅安排在宾客第五席,显然也是十分看重这位武师,没想到言语之间便已经被人解决了。 他再望向钱逸群,目光之中却带了些许猎奇。 第五十五章霸道人行霸道事 第五十五章霸道人行霸道事 顾大姐躲在暗处,看到这一出飞筷入肉的戏码,心中喜忧交杂。 喜的是:不用找别人,光是这个道人就足以扫平绮红小筑那些sāo蹄子! 忧的是:这道人如此高明手段,该如何买他出手呢?对了,刚才他自报家门,却是没听清他的道号,若是能近些就好了。 钱逸群端起水杯,微微抿了一口,刚才消耗的肝炁又补足了。他望向隆璇子,道:“你那符,拿来我看。” 隆璇子心中已经泛虚,面子上却不肯低他一头,道:“你且等着……”说着,右手比成剑指,左手符纸当空一撒,勅咒道:“九幽十类,听我号令,拘魂夺魄,无有停留!吾奉yīn山老祖敕令!”诀咒念毕,空中符纸正好飘落下来,被这灵蕴一激,朝钱逸群飞去。 钱逸群见识过了黄元霸的符法,心中暗道:这差别也实在太大,看来他不过是茅山小字辈。 心中略一存念,钱逸群手中一翻,从鱼篓中取出李岩贡献的无相扇,激发灵蕴,暴喝一声:“米粒之珠!”一团灵光破扇而出,正是受到激发的金粉世家阵。这些金粉在言灵的加持之下,大得骇人,由粉尘而变米珠,将飞来的符纸撕得粉碎不说,更打向那个隆璇子。 隆璇子哪里见过这等架势,眼看一团金光闪烁的米珠飞来,连忙掏出八卦镜,提起法袍袖一阵手忙脚乱方才将这灵蕴尽数挥散,却仍旧被扫到了面门,火辣辣作痛。 这也是钱逸群山中领悟,给法宝配个口诀上去,借天赋言灵,威力能够增加数倍。李岩当rì用这扇子,灵粉只能挥出两三步远。今rì钱逸群却足足打出十步远,尚且余势未尽,闹得隆璇子灰头土脸。 只这两手,整个观柳厅里再无一人敢对钱逸群不敬。尤其是文光祖、张文晋带来的帮闲清客,纷纷上前凑趣。这个说:“仙长好手段。”那个便更上一层楼道:“仙长道德高真,想必还有更好的手段。”一时间奉承阿谀之声不绝于耳。 王守贞虽然不明就里,但见自己的客人胜了,终究是脸上有光事。当下对弟弟道:“你平rì里总说为兄不外出走动,不肯结交能人异士。如今怎么说?”王守忠也不恼,端起桌上的酒杯,走向钱逸群面前,躬身敬酒,道:“仙长果然好手段!” 钱逸群对他爱答不理,见隆璇子要走,轻轻一拍桌子:“站住!” 隆璇子已被钱逸群破了胆气,整个人惊得一跳:“你待怎地!” “刚才你问道人我是否敢接你的符。道人接了。现在轮到你了。”钱逸群说着,探身从旁边文光祖的桌子上取了一支筷子。他道:“贼子,敢接道人一筷么!” 隆璇子脸上火辣辣,额头汗津津,背上虚汗一路湿透了中衣,强自提气道:“今rì逢我破rì,诸事不顺,便认栽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三年之后我再来讨教!”他这说法也算是江湖公认的认输宣告,又定了三年之约,照规矩今rì的事便算了了。 钱逸群却不是讲个规矩的人。 “我只问你,敢是不敢!”钱逸群喝问道。 “三年之后……啊!” 隆璇子刚说出四个字,钱逸群手中木筷已经飞了出去,正扎在他肩窝,直至没底。 “道人跟你说今晚的事,你跟道人说三年!去你姨***死人头三年!偏要惹得道人生气!”钱逸群得赵监院真传,面子上一副暴怒模样,心中却是波澜不惊,暗暗偷笑。他骂道:“我再问你这狗才一遍,敢是不敢!”说罢,又从文光祖桌上取了一支木筷。 隆璇子左手虚按右肩创处,疼得腰都弯了下来,一头冷汗,道:“你都已经shè了……” “打你姨娘一脸!刚才那是你惹道人生气,不作数!”钱逸群捏着筷尾,“最后再问你一遍,敢是不敢!”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 L A 隆璇子有苦难言,心里苦得就和吞了黄连一样,暗道:今rì真是没看黄历,竟然惹了这么个疯子。 “不敢。”隆璇子终究是知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为了一条小命,脸面什么的都是天边的浮云。 “既然不敢,道人也不难为你。”钱逸群收敛了几分怒sè,“且闭上眼睛吧。” “什么!”隆璇子浑身打了个冷颤,“闭上眼睛!?” “你既然不敢接,道人就允许你闭了眼睛。”钱逸群道,“快些闭上,否则道人便扔了!” 众人心中纷纷打鼓,暗道:隆璇子都已经讨饶认输,里子面子都给足了,你原来还要shè他!这厚道人真当改名叫做霸道人! 隆璇子不敢再多言,若是惹得这疯子不高信,身上难免又多几个洞,白吃苦头。他讨饶似的望向王守忠,心道:我是你的客人,多少也要帮这个忙吧? 王守忠被隆璇子看得头皮发麻,上前干笑一声:“哈,哈,哈,仙长好手段,大家都是佩服至极。今晚看在小可的面子上,便放过这位……野道士罢。”他扫了一眼隆璇子,心道:我叫一声野道士,乃是为了讨好这个疯道士,你可得记住我的情。 “你是什么……人?”钱逸群横了一眼王守忠,出声问道。 王守忠一愣,心道:他不知道我是谁么? 再细细一品,钱逸群的问话在中间一断,却成了“你是什么?”、“人?”这不是在骂他不是人么! 众人没个傻的,都品出了这层味道,齐齐吸了口凉气,暗道:这道人不是霸道,是真的疯了!王家二公子,大司寇的嫡亲儿子,你竟敢这般辱骂他? 王守忠吸了口气,怒道:“道人就是如此修行的么!” “道人眼拙,故有此问,公子何必动气?”钱逸群突然笑了起来。 王守忠却怒气更甚:“我兄弟好生款待你,可有不周?你如此辱我,也太过分!” “正是因为贤昆仲待道人友善,故发此问。”钱逸群大笑着将筷子扔了出去,拍了拍手道:“敢问一句,人最宝贵的是何物?” 王守忠不知这道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听说过许多高人佯装疯癫点化世人的故事,当下不自觉地套在了钱逸群头上,道:“无外乎xìng命。” “正是。”钱逸群一点头,“xìng者,天xìng也;命着,生身也。我若取人生命,人皆以我为魔头。偏偏有真魔头,以邪术惑人,断人慧命,杀人天xìng,这种人难道不该罚么!”钱逸群手指躺在地上的隆璇子:“他为了骗点银钱,毁了二公子的慧命灵光。须知,人与百兽的区别,无非这一点灵光而已。故而贫道问一句,二公子没了灵光,还算人么?” 王守忠一向不在乎银钱。他爹若是放在三百年后,那就司法部代理部长,最高院院长,政治局常委……银子对他来说只是一种金属。 他在乎自己。 在乎自己的xìng,和命。 听钱逸群说自己慧命灵光被毁,王守忠心中骇然,连忙打躬道:“小子无状,唐突真人,敢问如何将这灵光补起来?” 钱逸群心中一笑,知道他这么问,内心已经是信了。他道:“那是十分麻烦,不过你我有缘,且慢慢来。待贫道先解决了这个妖道的事。” 隆璇子刚才腿上又中了一筷子,躺倒在地,勉强摸出身上的金疮药止住两个血洞。 钱逸群低头看了一眼:“呦,扎到了?刚才那是无心之失,不作数。这样,道人让你也用筷子扔一下吧。” 隆璇子两道扫帚眉一耷,哭道:“仙长绕过我吧!您说什么都成。” 钱逸群见自己彻底驯服了这邪道,上前一步,抖开无相扇,护在胸口:“你出道以来,骗了多少银两?” “这个……”隆璇子心中暗道:你就算再厉害,难道还能算得清这笔账?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算不清! “五……十两。”隆璇子怕死,却也心疼钱,知道报出来的数字多半是保不住的,咬了咬牙,认了五十两。 若说寻常街头野道士,一年能骗个五两也都算事业有成的。不过钱逸群却是听说过后世的那些信徒捐纳供养神棍,都是数以百千万计。以未来揣测眼前,这道人肯定也不止五十两身家。 “很好。”钱逸群笑道,“我便让你用这五十两来赎罪。一两银子一筷子,你愿意出多少银子?” “我愿意全出!”隆璇子连忙道。 “那你还欠九千九百五十两。也就是九千九百五十筷子……有些累,不过道人替天行道,再苦再累也都认了!”钱逸群道。 隆璇子大哭道:“仙长,你就是把我剐了卖肉也不值那么多银子啊!” 王守忠上前道:“真人,这厮的确是个云游野道,一家一当都在客栈。虽然没有万两之巨,三五百两总是有的。”说罢,瞟了一眼隆璇子,心中怒道:光我这里就哄了不止五百两!竟然恩将仇报,毁我慧命,活该此劫! “让人送来赎罪。”钱逸群轻摇扇子,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顾大姐在偷听得零星对话,暗自揣摩,很快就悟透了,不由欣喜若狂,心道:看来这道人贪的是财!不过他这江湖术却不比道术手段,真是稚嫩得紧,也只能哄哄王氏羊牯。 真正的江湖术中,哪能如此强取豪夺的?要的乃是人家死命送你,你勉强接纳。钱逸群对于这道却不甚了然。这也不能怪他,百sè人等,各行其道,哪有人门门jīng通的? 第五十六章纷沓而至 第五十六章纷沓而至 王守忠挥了挥手,让人抬了隆璇子下去,又请钱逸群上座,亲自斟酒,求教这慧命灵光的事。 “贫道为你做个法事,把根补起来。你rì后多做些施医赠药的善事,自然就养起来了。”钱逸群心中暗道:家里用钱的地方太多,少不得从你这里借助些了。 王守忠这回有了经验,问道:“敢问真人,是何等法事?要备下哪些资材?” 钱逸群正要说话,只听外面传来哈哈笑声。 一个苍老稳健的声音传唱道:“红颜虽好,jīng气神三宝,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皱,腰肢袅,浓妆淡扫,弄得君枯槁。暗发一枝花箭,shè英雄,在弦倒。病魔缠绕,空去寻医祷。房术误人不少,这烦恼,自家讨。填jīng补脑,下手应须早。把凡心打叠,访仙翁,学不老。” “两位贤侄啊!戒罢女sè,慧命灵光自现,却信什么法事人事江湖事?”从外面步进一名老者,满头银丝,上顶纶巾,面放红光,步履矫健,果然是个人中瑞宝,寿里神仙。 王守贞、王守忠兄弟,闻听这声音便已经下座迎了出去,两人并列行礼,口称道:“晚辈等见过眉公。” 钱逸群一听,暗道:原来他就是乞花跨鹿的陈眉公,陈继儒!果然是好隐士。晚明风雅,见他一人就足够了。 “老朽不请自来,还请二位贤侄不要见怪。”陈继儒声名在外,朝廷几番征辟,却不肯做官,终究耽老林间。他的画作与董其昌并名,然而董其昌却是借助了官身,其画一味yīn柔,不如陈继儒的柔中带刚。 后人以沈周、文征明、董其昌、陈继儒为有明四大家,绝非过誉。 陈继儒踏步进来,扫了一眼在座诸人,微微点头算是回了众人的礼数。他刚才走到门口时,见王氏兄弟大举酒筵,又有曲中女郎相陪,心中不悦。及听到钱逸群说“做法事做善事”,更是不以为然,故而高唱自己所做《戒sè歌》,敲点晚辈。 王守贞让人给陈继儒添座,笑道:“眉公肯来,乃是寒家之幸,可谓蓬荜生辉也!” 陈继儒微微一笑,道:“也是有缘,路上碰着白芥子,便来凑个热闹。” 从陈继儒身后走出个清秀少年,身穿儒服头戴方巾,腰间却佩着一柄古剑。他朝王守贞兄弟行了礼,道:“小弟见眉公夜行,便拖了他来,还请恕罪。” “芥子贤弟大功!当赏酒一坛!”王守忠大笑道。 “看来还是有罪。”陈继儒年逾七十,仍与晚辈调笑,十分开朗。 原来右侧首席正是为这白芥子留的。他在来的路上碰到陈眉公,立谈许久,仍不过瘾,便一起拉了过来。 陈眉公自称山人,从不避讳江湖草莽。白芥子肯赴王守忠的筵席,自然也是知道会遇到什么人物。唯有陈继儒身后一个十五岁的孩童,皱鼻不悦,自顾自坐了白芥子的下手,让人收拾席面。他看钱逸群时,更是露出一股厌恶的神情。 钱逸群不与小屁孩计较,心中暗道:若非道人出手,你连个席位都没有呢! 三人落座,陈继儒望向钱逸群,道:“这位道长仙山何处?” 钱逸群心中一动,道:“不敢有瞒,贫道在翠峦山应龙洞修行。” “哦?”陈继儒是博古通今的大儒,家中藏书万卷,从经史子集到稗官野史,无书不读,无所不知。他脑中细细思索,却没有翠峦山这个地方。也不记得有何处名山古称“翠峦”。 “敢问一句,这翠峦山在何处啊?”陈继儒出声问道。 钱逸群正想随便套个省,说是当地俗称,想来陈继儒也没地方查去。正要开口,却又被人打断了。 “老爷回来了!” 有侍女进来大声报道,面带惊sè。 王守贞心中一颤,暗道:还好今rì有眉公在,能帮我挡一劫! 他即将启程赴京赶考,若是让父亲王心一知道他竟参与这等杂会,必定会发雷霆之怒。反倒是王守忠面无余sè,翩翩然迎了出去。 陈眉公也跟着站了起来,道:“玄珠公竟然回来了,今rì何其有缘哉!” 不一时,一个面貌清隽的老者步入厅中,径直走向陈眉公,笑道:“眉公此来,何不早说?” 眉公也微笑答礼,引荐了白芥子与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钱逸群在旁边听了少年的名字,心下一跳,暗道:今天还真是适逢其会,有缘得很。原来这少年就是顾媚娘未来的丈夫,仕宦三朝的著名贰臣,大名鼎鼎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啊! 没想到今年只有十五岁。 钱逸群看着眼下颇有些愤世嫉俗的中二少年,难免微微摇头。 见有道人向他行礼,王心一笑道:“今rì正好,我也有个方外俊士,释门豪杰,要荐与诸公。”说罢,从身后引出个和尚来。 那和尚三十余岁年纪,方脸阔耳,体格健硕,头戴一顶黑sè羊毛毡暖帽,帽子下露出刮得发青的两鬓头皮,与留着平头的柳和尚明显是两样僧人。他身披大氅,内里是青sè僧衣,脚下一双小牛皮靴,胸前挂着串一百单八粒的菩提子。上前双手合什,向陈继儒道:“小僧法号诚闻。陈檀越名倾天下,有缘得见实在是小僧之幸。”说话间,却是北地口音。 “诚闻法师常年在北边云游说法,对关外之事知之甚详。”王心一舒朗笑道,“我在京中时便与他相识,不曾想竟然在杭州又遇见了,便请来家里,正好与眉公相见。” 王心一见厅上乱哄哄,本来不悦,因为得见陈继儒方才又开心了些,也就不追究两个儿子胡闹的事了。他要与陈继儒在此间饮宴,便让二子领着客人去芙蓉榭。那僧人扫视全场,却开口道:“贫僧久不过江,正想见见江南人物,何不一同论道?” 王心一本就信佛,为给法师一个面子,便道:“如此便重排座次吧。” 座次重排之后,王心一与陈眉公坐了主席,两个儿子坐了主陪,却请那和尚做了主宾。文光祖占了文震孟的光,捞到和尚的下首,却推给了钱逸群,自己又次了一席。白芥子、龚鼎孳各自入宾客席。许多人自知地位低下,不敢入席便纷纷告退了,王家自然也不会挽留。 这和尚也带了两个随从,俱是身高近丈,彪悍凶猛之人。这二人一样剃了光头,戴了顶斗笠,进了屋里也不取下。 见有人打量自己的随从,诚闻法师笑道:“地方不宁,非怒目金刚无以降魔。这二人是天生聋哑,只看我手势行事,诸位不用管他们。” 王心一点了点头,道:“那请他们偏厅用饭。” 二人果然不为所动。 诚闻法师比划片刻,二人喉间咕咕做声,啊呀几句,仍旧不肯离去。 “罢了,他们不肯便随他们去吧。”诚闻法师转过身道。 王心一赞道:“真忠贞之士,请他们坐。”奴仆搬了两个鼓凳,两人方才坐下,仍旧提着手中一丈多长的镔铁禅杖。 钱逸群总觉得那两个随从僧人身上煞气极重,不由注目。他这一看过去,那个高大粗壮的僧人登时回望过来,目光如炬,仿佛实质。钱逸群蹙眉,只觉得腰间金鳞篓微微一颤,探手进去,却是寻鬼司南发出的jǐng示。 钱逸群收回目光,听王心一正在请教诚闻法师“龙树论”,说些“中道缘起”与“假名xìng空”之类的话题。周围众人也不知是否听得懂,无不随着诚闻法师的讲说节拍而点头。 他正好偷偷取出寻鬼司南,放在案下展开一观。果然见山水地图变成了此间厅堂布置,七八个红点密密麻麻堆在自己身侧靠后,正是那两个随行僧侣。 钱逸群心中一惊,心道:我从接触玄门至今,所见所知不过卫秀娘一个真鬼。这两个僧人到底是什么路数?怎么会聚集这么多yīn魂?佛家不都是偏向阳刚的么?也有养鬼法门么! 他低头寻思,百思不得其解,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便收起了寻鬼司南,打算寻个借口出去把正事办掉,及时抽身。 “只论佛法,这位道长都要睡着了。”龚鼎孳突然冒出童声,语气不善道。 此便是荀彧献于曹cāo的驱虎吞狼之策! 他之前见钱逸群坐了主宾席,心有不服。现在又轮到个和尚坐主宾,更是气郁。想他三岁识字七岁作诗,十二岁便能开笔制艺,人称神童,走到哪里不是众人的焦点?此刻竟然成了个不为人瞩目的陪席清客! 钱逸群纳闷:哥哥我今天到底怎么了?莫非开了群嘲光环?怎么人人都要捏我一捏。你个小屁孩真是欠调教!光是十五年后,你娃叛变如小便,就该抓起来打一顿屁股! “敢问道长所治何经?”诚闻和尚也觉得自己说得多了,转头问钱逸群道。 钱逸群微微一笑:“道人粗鄙,看过几部经典,不敢言治。” 此时道门、佛门的风气和儒林相类似,但凡有点地位的,都要挑一部经典下工夫钻研。对于儒生来说,这是科举考试要求的“本经”,理所当然。对于佛道而言,实在是前人著述太多,要想博览穷究已经不可能了。 第五十七章话不投机半句多 第五十七章话不投机半句多 诚闻倒是有高僧的模样,客气问道:“敢问道长对哪部经典心有所住呢?” 钱逸群心中盘道:哥是抄经出来的小道童,从未听过高真大德讲经说法,跟你们这帮玩嘴皮子的比不得。因此道:“读《黄庭》略有所感。” 《黄庭经》是上清派的经典,专讲内炼金丹的存思法门,以及行功中的步步见证。这事上不存在义理辩论,乃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范畴。 诚闻和尚读书不少,听了这经名,长长哦了一声,却难再问下去。 一旁王守忠却心道:是了,难怪刚才厚道长如此激动,原来他才是真的上清传人。见那邪道自称茅山法裔,自然是要拨乱反正的。 上清派以魏华存魏夫人为开派祖师,到了陶弘景时,已经在茅山立住了脚跟。后来上清派归于正一道,便称为茅山宗,其法坛仍然是称上清宗坛。然茅山有上下之分,统共一百零八派。上清法门注重内炼心xìng,外修符箓,忌讳血污,与下茅山教法一味修习玄术大有不同。 王守忠一知半解,将茅山视作一体,方有这误会。 “敢问法师,所讲何法?”钱逸群反问道。 “小僧怎敢**。”诚闻谦逊合什,“不过是走在自觉觉他之路,随缘而为。” “关外也有人信大乘佛法么?”钱逸群又问道。 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这是标准的大乘佛教。对于凡夫来说,重点在自觉。对于二乘修士来说,重点在觉他。对于菩萨来说,才是觉行圆满。诚闻说他走在自觉觉他路上,那便是说自己修的是大乘佛法。 诚闻和尚眉心发紧,暗道:适才王心一并未提及我从关外来,他是怎生知道的? “小僧只在北边走动,并未出关。”诚闻道。 这回轮到钱逸群眉心发紧了,心中忖道:现在又不是唐朝,你就算偷渡也不用掩饰什么。何况正经佛、道出家人都有度牒的,完全可以享受秀才待遇,在大明境内通行无碍。这和尚不肯说实话,其中必然有诈。 诚闻见钱逸群不信,心中暗道:不知他是怎生起了疑心,莫非真有什么神通本领? 钱逸群心道:许是别的可能,且再问问。他因问道:“法师为何不去关外看看呢?听说我汉民在关外生活得苦。” 诚闻心生jǐng惕,道:“天聪年来,建奴对于领民看守愈紧,去了不易回来。而且关外奉行密宗佛法,也是一般为佛宣法,普度众生。” 钱逸群闻言,心道:你这是越描越黑。若是建奴看守得紧,你这两个随从是怎么回事! 若说长相,这二人的容貌与一般汉人并无太大区别,然而习惯上却明显有别关内汉人。 如今的明人已经很少有盘腿而坐的了,尤其是佛门出家人,打坐时用跏趺坐或是半跏坐。若是坐在椅凳上,必须双脚踩实地面,此所谓威仪。 这两个随从坐在鼓凳上,手持镔铁长杖,双脚自然相错,用足弓着地,加以休息,这是典型的散坐习惯,正是平rì在家上炕上惯了的。 诚闻和尚没有回头看到随从的坐姿,不知道钱逸群于不疑处有疑,本想断了钱逸群的疑惑,却没想到适得其反。 “听说袁崇焕平台召对时都带着喇嘛,看来那边的藏传佛教果然兴盛。”钱逸群附和道。 回到了佛学问题,诚闻明显松弛了些,他道:“藏传密宗奉行教政,法王也是一地领主,故而涉世比我中土佛门更深。” 钱逸群却道:“中土佛门也有十三棍僧救唐王的事,可见出世修行不废忠义。” 这本来是钱逸群无心抬杠,反驳他说中土佛教不涉世事的说法。哪知诚闻对钱逸群有了戒心,听钱逸群说什么都像是另有所指,正应了疑人偷斧的典故。他道:“方外之人岂该过问红尘之事?这是六根未净,修为不够。” 若是这么说起来,大菩萨何必跳出红尘后乘愿再来?何必再要觉行圆满呢?这种不究竟的话出自高僧之口,实在刺耳。王心一、陈继儒都是当世大儒,早将佛理道义早就玩得熟透,此刻齐齐咦了一声,不知高僧是否还有续章要阐发。 诚闻却心中暗叫不好,自己的底子终究不足,面对两个大儒的疑惑目光,他只好双手合什,道:“方便法说与方便人,各听各的罢。” 意思便是说,和尚我在这里开悟这位道友,你们二位不要放在心上。 钱逸群却不领这份开悟之情,冷冷道:“和尚或许可以不在乎,道人却不能不在乎。建奴若是入关,如同屠戮辽东汉人一般对待中土汉人,如何是好?” “善恶皆有报,生杀有因果。”诚闻合什道,装出一副悲天悯人之感。 钱逸群摇了摇扇子,道:“有亡国与亡天下者,若是门阀相争,群雄逐鹿,出家人闭门不闻也就罢了。若是有率兽食人,yù亡天下者,无论出家在家,岂能旁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陈继儒微微点头,暗道:这几句话还算有些见识,倒不是个只会做法混钱的江湖客。 王心一也微微颌首,显然颇为认同。 “道长也是信奉‘夷狄之有君莫若诸夏之亡也’?”诚闻讥讽道,“小僧还当道人都信老子之言呢。” “‘夷狄有君’句是先圣强调礼教仁义之重,重于王权。”王心一是两榜出身,儒家经典的微言大义早就钻研到了字字皆有来历的境界。他道:“老氏并非否认仁义之重,乃是从混沌而yīn阳分,继而人事起,加以叙述。并无相悖之处。” 诚闻见王心一都出言反驳自己,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绝没有好处,便想转开话题,笑道:“诸位檀越大德,可不能欺负小僧读书少啊。咦,小僧见这位先生面相中正典雅,气质如玉,敢问如何称呼?” 他是在问一直没有说话的白芥子。 白芥子起身行了一礼,道:“小可姓白名枫,字芥子。” “俊郎少年,必成大器。”诚闻赞叹一声。 “君子不器。”白枫面无余sè,随口便用《论语》里的话当了回去。 诚闻心中暗恼:这些人都怎么了?为何全像是吃了冲药一般对着我来? 钱逸群心中暗笑:这惜字如金的少年秀才还真是犀利,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阁下没有发菩提之心,非真比丘。”白枫不说则已,一说便句句诛心,让诚闻和尚大为懊恼自己没事去**他说话。 这发菩提心就是道人所谓的“道心”。若是没有这个初心在,那么剃发缁衣的目的就不纯了。好比国朝太祖,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做的和尚。 诚闻皮里chūn秋,心中恼怒,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示。他微微一笑,像是高人不介意竖子所言。 偏偏白芥子却不肯放过他,道:“你身后两个随从,身上yīn煞恐怖,与光明正大慈悲为怀的佛门奥旨相悖。” “他们在出家之前确是猎户,只是听闻佛法开解,放下屠刀,拿起戒刀,愿以力卫佛。”诚闻目光中闪过一道寒芒,强自按捺下来,又道,“看来今rì小僧颇受异见,也当告辞了。”说罢起身,便要告辞。 王心一正要解释几句加以挽留,却见白枫也跟着站了起来,手里还提着古剑。他道:“姑且不论其它,阁下是否敢将暖帽摘下?” 钱逸群微微推开面前的桌案,好让自己方便出入。这白芥子身上虽然没有杀气,眼中却尽是提防之sè。 ——他一定是看出了什么。 钱逸群心中暗道,不过又有些疑惑:和尚脑袋上什么都没有,他想看什么?戒疤么? “呵呵,小僧不曾点过香疤,恐怕要让白檀越失望了。”诚闻面sè已然铁青,暴走在即。 “哈哈,白贤侄真是童心未泯。”陈继儒也站了起来,他不喜欢看人争斗。若是让他见到刚才钱逸群那般凶残,恐怕早就晕过去了。他又对诚闻笑道:“法师,八风不能动啊!” 诚闻跟着爽朗大笑一声:“多谢檀越点化。” 白枫看了一眼陈继儒,只得坐下。 眼看一场争斗就要消散,钱逸群突然觉得腿边有东西一碰,低头见是狐狸正在蹭痒。他知道这是狐狸有话说,便起身朝众人一拱手,道了声“更衣”,快步走出观柳厅。 待到了无人处,钱逸群放缓脚步,头也不低,问道:“怎么?” “咱问了他们的马匹骡子,你猜他们从哪里来?”狐狸神秘兮兮道。 “关外?”钱逸群一听有戏,在一颗树旁站住了脚,装做小解。 “何止!”狐狸道,“那匹白马自称是天聪汗的座驾!” 天聪汗……钱逸群打了个冷颤,那不就是皇太极么!建奴的大首领啊!他的坐骑怎么会来到江南?谁有资格骑他的坐骑? “里面那个和尚是谁?”钱逸群头皮发麻,问狐狸道。 “那马只知道他是书房官,很受天聪汗的信赖。天聪汗将它的缰绳亲自送到这人手里,说了好一通话。”狐狸打探得着实卖力,不过碍于各种动物的智力水平,收获十分有限。马算是灵xìng较高,记xìng较好,智力较强的动物,所以问出来的东西也比较多。 “书房官……”钱逸群轻轻敲了敲脑袋,一个十分有名的人物在他口中打转,就是一时半会吐不出来! 第五十八章心性不好会坏事 第五十八章心xìng不好会坏事 钱逸群回到观柳厅,席间的话题已经从形而上之道降格到了形而下之器。诚闻和尚退居二线,作出一副谦虚好学的模样,在听几个游侠讲述江湖故事。这些故事里有武侠,有玄幻,有玄幻武侠,也有意yin得太过离谱,惹人发笑的笑话小品。 钱逸群听了片刻,依稀听到了苦尘大战归家院的改版故事,随之轻笑。 诚闻和尚却认真道:“这却不是乱传,乃是真事。”见众人安静下来,他又道:“苦尘大师修的是地藏法门,已经到了凝成圣胎的境界。” 见众人面露迷茫之sè,他道:“圣胎是玄门说法,在释门便是成就大阿罗汉果位,外现声闻迹、内秘菩萨行。早已了断分段生死,即将断尽变易生死之大菩萨也。” 他这一注解,反倒有人更听不懂了,当下问道:“那圣胎是什么?” 钱逸群心中腾起一丝jǐng觉。 诚闻道:“凡人凝成七魄,炼就三魂,抟得三魂七魄,便得圣胎!” “住口!”白枫暴跳起来,手中持剑,厉声喝道。 诚闻和尚身后那两个随从旋即跟着站起,禅杖前倾,用杖头的月牙铲指向白枫。 “此事焉能大庭广众之下说来!”白枫义愤填膺道。 “为何不可说!”诚闻也站了起来,“众生平等,你可以知道,旁人为什么不能知道?” 白枫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面对诚闻的诡辩,不知该如何反驳。 钱逸群淡淡道了一句:“断人慧命,所以不能说。” “你这道士好生霸道。”有人是从头到尾在场的,隐在人堆里道,“什么都说是断人慧命,就你一个人能见人慧命么?大师慈悲,请多说些!” 这些人对这世上存在的异术神通秘法多少有些耳闻目见,只可惜自己无缘相得。此刻碰到高僧道破玄机,各个巴不得上前摩顶拜师。 白枫怒视诚闻,却不敢触犯众怒。 “白贤侄,勿要动气。法师姑妄说之,听者各得其止,何必防人之口?”陈继儒也想知道这不传之秘到底是什么。他对于白枫这位忘年交十分好奇,偏偏白枫守口如瓶,今天正好聊解好奇之苦。 白枫见自己钦佩的老师都如此说,一时缄默。 钱逸群却没有普度众生的高尚觉悟,心道:你说便说呗,那些人真要是因此被断了慧命,与我也没什么关系……不对不对,凡是建奴要做的,我就必须破坏之!一念懒惰,差点误了民族大事! “凡人有七魄……” “阿奇那!”钱逸群突然大喊一声。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却见诚闻和尚与他的两个随从,齐刷刷地别过头看着钱逸群。 钱逸群起身退开一步,防止他们暴起伤人,笑道:“阿奇那。” 这回却是对那两个随从说的。 “阿奇那”在女真语里是“驼物牲口、牲畜”的意思,钱逸群灵光一闪之间,想起前世所看《雍正》,里面那位雍正皇帝就是赐此名给自己的弟弟,以示侮辱。虽然这在遗传学上对皇帝本人也是大大不利,但女真人显然不如汉人思虑周全。 这两个随从一身戾气,如何会是会修身养xìng的人?果不其然,两人齐齐变sè,挥动禅杖便朝钱逸群当头砸下。 钱逸群连退数步,放声叫道:“建奴敢尔!此乃我大明天下!”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道士刚才喊的是建奴土话,引这三人露出原形!只不过他们知道钱逸群手段厉害,想想若是霸道人都打不过这三个建奴,自己上去岂不是白搭一条xìng命?登时齐齐后撤,将钱逸群卖了。 还好还有急公好义之人,白枫抽出古剑,纵身上前,哐当两声金铁交鸣,已经将那禅杖顶端的月牙铲削落。 果真是削铁如泥的宝剑! 这宝剑乃先秦旧式,黝黯无光,此时发作起来,却让人心生寒意。 白枫手持利刃,步步为营,每出一剑便能削断一截禅杖。 钱逸群出了战圈,观摩白枫的剑术。 白枫只不过二十出头,用起剑来却像是个中年老成的男人。他的剑意之中隐隐透出正气,是一种无可辩驳,不容否定之气。这剑意不甚凌冽,更没有猿公剑法那般灵动,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与他对敌的那两个女真人,满脸憋的通红,时不时发出一声声闷吼,却无法突破白枫手里的古剑。 “道长,我看到顾妈妈了。”张文晋悄悄挤到钱逸群身边,低声道。 钱逸群嗯了一声,心道:这真是都赶在一块了!眼下要对付这三个建奴,倒不好抽身去找李香君。 他见诚闻和尚袖手旁观,淡定自若,知道这两个建奴武士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过照眼下的战局,白枫获胜只是时间问题,倒不用担心。 那两人体力气力消耗极大,又无从补充。白枫的剑法之中却有自生自养的意味,不急不躁,收放有节,在一进一退,一攻一守之间消磨敌人,增强自己。 ——这剑法果然厉害!若论制敌杀人,或许不如猿公剑法。若论修行,这剑法绝对完爆忆盈楼的所有套路! 钱逸群曾听铁杖道人论说法、术,只以为是人心不同而导致气质分别。现在看来,原来法与术的根本区别却是在于立意! 术是走向目的,法是迈向目标。 虽然一字之差,岂能以道里计! 钱逸群看得投入,陈继儒、王心一却暗自惊心。两人与诚闻相距最近,生怕那建奴突然出手擒拿他们当人质。想走却又怕惊动建奴,原本没有掳掠人质的心思也被启发出来。只好呆坐席上,倒像是泰山崩于前而sè不变的高士。 诚闻突然喊了一长窜女真话,看那神情像是在斥责这两个杀敌不力的随从。 那两个随从听了这话,登时扔了禅杖,跳后一步,双脚同时落地。他们弓起后背,口中喉喉作声,渐渐双眼赤红起来。 “速速斩杀他们!”钱逸群情急之下叫了起来。 白枫催动剑意,仍旧是不缓不慢地踏步上前。诚闻一甩僧袍的大袖,登时一股劲风来袭。 钱逸群暗道:这招很熟悉啊! 顾妖女曾经用过! 莫非他们有什么关联? “小心那风!”钱逸群喊道。 白枫猝不及防,已经被劲风冲到,退后两步,腰间无力,双手扶膝,用力甩头。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耳畔杂音大作,天旋地转,内中yù呕,整个人像是抡起来甩了几圈。 这才是真正的九yīn风,较之顾氏所改的版本,更加凌厉,直冲神魂。不过诚闻和尚的修为不足,尚且不能连扇出第二风,使得白枫战意不怯。 趁着这个机会,那边两个随从也完成了施法。只见他们原本便丑陋的面孔变得愈发丑陋起来。一个是嘴巴伸长,赫然是张狗脸;另一个鼻头上翻,长成了猪脸。他们扯掉了帽子,光溜溜地头上长出了又黑又粗的短毛。继而双手也变得扭曲诡谲起来,一个是利爪,一个是尖蹄,除了尚能直立,再看不出一点人样。 “妖怪啊!”有人大喊一声,朝门外逃去。 钱逸群的道心在这些年中打磨得无比坚定,又见过了应龙本尊,哪里还怕它们?他暴喝一声:“妖怪也是肉长的!大家并肩打它!” 当下有两个胆大,果然抽出家伙,罗列一圈,虚虚指着那两个妖怪,却不敢上前。王守贞、守忠兄弟,扶了二位老人家,悄悄后退,总算没有引来妖怪的袭击。 诚闻又喊了一溜女真话,两个妖怪登时朝众人扑去。 钱逸群往后一跳,手中流铃一振,灵蕴源源不断朝白枫涌去。他身中尸狗一魄已经凝成胎儿,蜷身抱体,因此散发出去的灵蕴格外jīng纯。 白枫猛然间感觉到一股庞大的灵蕴袭来,心中慌乱,自起屏障,竟将这股灵蕴尽数拦在体外。他心中暗道:这貌似是从身后来的,不知道谁这么无能,放暗箭竟都如此无力。 “靠!”钱逸群灵蕴丰厚也不够这么浪费的,心中猛然想起李岩的交代,这个法术颇有双面xìng,一者愿意给,二者愿意纳,缺一不可。他叫道:“白芥子!放松些,让我灵蕴进去。” “凭什么!”白枫心起戒备,暴喝一声已经迎向那猪狗双妖。 这世上莫名奇妙的法术太多,天知道到底有多少,若是随便就信了别人,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钱逸群怒火大炽,手中流铃打个不停。 顾大姐在外面看到妖怪就想逃跑,突然见这道士竟然取出帝钟打个不停,心中吓了一跳,暗道:我也常见道士摇帝钟,还不曾两rì间见两个道士用同样的手法。莫非他跟三茅峰上的那个道士是同门?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顾大姐转身就要跑,没留神撞在一堵墙上。 那墙乌黑一片,看上去就像寻常无月之夜,伸手不见五指。顾大姐伸手摸了摸,心中暗叫不好,但凡有些见识的,都知道这乃是天下重阵之一的御虚照影阵。 刚逃出来的人也发现了外面的异变,高声喊道:“糟了,出不去了!” 那些人恨自己贪看热闹,跑得慢了,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第五十九章我自岿然不动 第五十九章我自岿然不动 “今天这里的人,都得死。”诚闻的秘密被人窥破,便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他一直留神门口,见没有漏网之鱼,心中略略宽泛了些。 这两个随从都是女真萨满,能摄取生灵魂魄,必要时引魂入体,威力大增。 这两人一个是青狼入体,一个是野猪上身,都是山林之中极其嗜血凶残的动物。而且力量极大,皮厚肉糙,饶是白枫古剑锋锐,砍在它们身上也只是让他们嗷嗷大叫两声,回避剑锋。要想切豆腐一般切了他们,却是不能够。 好在白枫的剑法攻防一体,即便不能杀敌也足以自保。只是刚才受了诚闻和尚的一击,又不肯接受钱逸群的灵蕴加持的,自然战力大跌。 诚闻和尚见自己的随从占了上风,翩翩然走向钱逸群,道:“道长,可愿与小僧走?” “走?走去哪里?”钱逸群佯装不知,心中算计:自己这掌心雷和无相扇,不知道能不能暗算了这个秃贼。 “天聪汗招贤若渴,光是道长这手三清铃,便能独掌一观,光大教门了。”诚闻好言说道,丝毫不管旁边就是厮杀之声。他刚才要点破修行秘要,断了江南修士的进道之阶,唯有钱逸群与白枫两人看破,可见这两人都是明白人。 诚闻虽然也恨钱逸群识破自己身份,却更恨白枫的恶言相向,故而对白枫是要他毙命,却出言招抚钱逸群。 钱逸群哈哈大笑道:“寻常秀才去了建奴那边,都能做内院学士,道人却只能掌管一座宫观么?” 诚闻一愣,暗道:内院学士?这是什么官职?哦,是了,这道人刚才的女真话也是半生不熟,可见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来的。他道:“若是道长愿意,自然也可以军功出身,光宗耀祖。” “道人能不剃头么?”钱逸群问道。 诚闻有些迟疑,暗道:若是以前倒也未必要剃,只是去年大汗刚刚定制:凡是归降汉人,一体剃发。 “若是不剃头,恐怕只有做宫观官了。”诚闻道。 “这样啊?”钱逸群抬手挠了挠了头皮,“突然觉得头皮发痒,说不定剃了也没什么不好。” 诚闻心中一喜,正要说话,猛然之间听到钱逸群暴喝一声:“乾坤一掷!” 刹那间,诚闻就像是被笼罩在漫天铜钱之中。那些铜钱金光闪烁,暴雨一般打落下来。他连忙运起灵力,挥袖抵御,谁知着力之处却是一虚,心中暗叫不妙:这回是上了那道人的当! 钱逸群已经欺身贴近,手中无相扇一扑,喝道:“米粒之珠!”正好衔接那破财落宝铜钱。 那铜钱能够落宝,却无杀伤之力,只是看着颇为壮观,让人分心。钱逸群活用成烟雾弹,效果却是正好。 诚闻听钱逸群又喊出了口诀,心道:这道人的攻势倒是不强,看来也不过是个包打听似的人物,什么都知道些,却不jīng通战阵。若是我长刀在手,只一合便能斩了这人。 钱逸群见他还用袖子去挡,心念已经动了,高声喊道:“雷来!” 掌心雷旋即在手中凝结,趁着诚闻刚挡住无相扇的攻击,一团闪电便紧随其后轰了上去。 诚闻硬接了无相扇的攻势,退了一步,胸口一闷,心道:这道人竟然跟我虚实难测的把戏,却不知道犯了兵家大忌么! 他只以为每个法术无论虚实都要消耗灵蕴,凡人灵蕴最多支撑三五个法术,哪里肯如此消耗?却不知道钱逸群天生灵蕴就多,用起来极端败家,根本没有考虑过虚实的问题。他只是先从瞬发的落宝铜钱开始,算好了诚闻的反应,换出扇子。 最后才是自己的绝招——掌心雷! 将小**诀和掌心雷咒文化为无为之心后,钱逸群的掌心雷才有了更大的实战价值。此刻一声“雷来”,旋即手中电球飞出,准准打在诚闻身上。 诚闻身上黄光一闪,抗下了这记掌心雷。 钱逸群眼尖,见诚闻脖子上挂着的佛珠上的一粒菩提子应声而碎,落在地上。原来是件防御法宝! 饶是如此,仍旧打得诚闻退后三步,喉头逆血上涌,颤了两颤方才站稳。他放下袖子,恼羞成怒,道:“不识抬举的东西!看法宝!” 钱逸群就地一滚,手中已经抓了一把地上的铜钱。只见诚闻正从袖子里的喷出一道白幡,上面用鲜艳的朱砂绘着不知什么含义的符文,散发出阵阵恶臭。 这红文白幡见风便长,发出猎猎风呼,如同僵尸一般树立着朝钱逸群飞来。 “乾坤一掷!”钱逸群手中铜钱再次飞舞打在这白幡上。 被困阵中的人都觉得yīn风惨淡,耳畔好像听到鬼哭之声。见钱逸群又扔出一把铜钱,没见识的还以为钱逸群身上有什么装钱的宝贝,有无数铜钱供他挥霍。 这回铜钱砸在白幡上,顿时阻碍了白幡的动力,鬼哭之声更大。 “你这虚张声势的玩意,还敢拿出来献丑!”诚闻和尚大笑道。 “落!”钱逸群也着急了,替落宝铜钱加油。 不知道是他的天赋言灵发生了作用,抑或是赶了巧。这一声“落”字刚刚出口,那白幡之中便是一阵哀嚎,落在了地上,被漫天落下的铜钱盖了个严实。 诚闻和尚一惊,吓得退了一步,手入袖中,这回却掏出了个黄灿灿的铜质玛尼轮。这玛尼轮是藏传佛教的标志,在藏地人手一只。区别只在于富贵者用金银宝石,贫贱者用松木陶土。 轮上刻有观世音菩萨六字大明咒,每转一圈便等于诵持亿万遍。此所谓法论一转,恒河河沙数罪障悉消除。 诚闻和尚号称显宗佛子,却拿出个密宗的法器,口中诵出梵文真言,手里玛尼轮轮转不停。 在场有少见识的,纷纷好奇,暗道:这和尚怎地打着打着拿出个孩童玩意出来?莫非是被雷公道人打傻了么? 他们没见过掌心雷法,见钱逸群刚才能够招雷唤电,都以为是雷公降世,心中惊骇。又有些侥幸,庆幸刚才自己没有冲撞这位高人。 钱逸群却如临大敌。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菜鸟,眼前所见也与那帮尚未激发灵蕴的人有所不同。他能清楚地看到这玛尼轮上荡漾起的层层光波,初时只有一两圈,每转一圈便会多一层。 他虽然站在诚闻正面,离这和尚最近的却是角落的王家夫子和陈继儒。他们只听到法论转动时发出的呼呼声,继而脑袋一懵,纷纷坠地。 诚闻将法论越转越快,这荡起的涟漪的也越来越重。 钱逸群只觉得头晕目眩,好像自己坐在那经筒上一般。 那边白枫更是不支,手中的古剑越来越慢。眼看他就要被那两个妖怪萨满掏出心肝,却正好跌倒。这一跌反倒是因祸得福,那只利爪堪堪从胸前掠过,带走了三重衣,留下三道触及骨膜的血痕。 周围修为浅薄、乃至压根没有修为的人跟着倒地,犹自呻吟。 整个观柳厅很快便只有钱逸群仍然屹立不倒。 “道士!还不落地,更待何时!”诚闻自己也到了极限,手中**无法再更加快了。 钱逸群眼中的世界就像不断晃动,颇有酒醉的感觉,但还不至于摔倒。他手持清心钟,打起了流水铃子。 叮当之声渐渐响起,让钱逸群脚下生根。 诚闻和尚越发担忧起来,见两个随从已经解决了白枫,用女真语吼道:“杀了他!” 狼、猪变身之后似乎智力也受到了影响,听到诚闻的吩咐方才朝钱逸群冲来。 钱逸群一边振起流铃,一边口中怒喝:“雷来!”他脑中仿佛看到了扬州十rì、嘉定三屠,仿佛看到一个个如同妖怪的清兵冲向无辜百姓,手起刀落,身首异处。 这无边的恨意让掌心雷胀得极大,几乎比人头还大,挥手间便打在那头野猪萨满身上。 那野猪萨满冲在最前,又没有护身法宝侍卫,被这一击顿时打得皮焦肉烂,砰地倒飞出去,厅里顿时弥漫起一股烤肉的焦香。 倒地众人渐渐醒转过来,各个都是浑身无力,站也站不起来,只能察看自己身边情形。有几人身体好些,醒来得快,正好看到钱逸群将那野猪打飞,心中一阵欣慰:总算还没有成为妖魔的口粮。 又有几个陆续醒转过来,口中说不出话,只是嗬嗬作响,却是在提醒钱逸群,那个狼妖已经冲到了他面门。 钱逸群自己哪儿会看不到,只是实在无力闪避。这玛尼轮发出的怪响让人失去平衡,怕是踏出一步就会摔倒再也站不起来。 眼看着一个巨大如蒲扇般的兽掌,伸出长如刀刃的五个爪尖,当头朝自己拍下……钱逸群此刻真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今rì晚宴上的种种变故,昨rì山中的般般经历,乃至穹窿山上、藏经阁中、县城家里……前世今生所有阅历过的场景、见识过的人物、挂念过的恩情、体验过的喜怒哀乐……一股脑地在脑中炸开! ——我只能走到这里么? ——不是说,一入道门三千善神拥护其身么! ——不是说,一朝礼拜天尊定得三生庆幸么! ——不是说,一念全真无妄可绝三灾九难么! ——不是说…… 一声狼嚎响彻寰宇,那巨大的爪子带着凌厉的腥风已经拍到了钱逸群头顶。 第六十章比吴三桂更大的汉奸 第六十章比吴三桂更大的汉jiān “痴儿,既然悟了,就要去行;既然行了,就要恒持。” “痴儿,相逢必有相别,何至于此。” “痴儿……” “老子是师不是神,真神惟有一心存!” …… 噹! 钱逸群闭上了眼睛,脑中最后回响师父曾经说过的话。他手里的清心钟略微一停,再次振动时却发出了一声钟响。 这声钟响悠扬绵长,声过音来,绵绵不绝。 钱逸群顿时脚下生根,腰背挺拔,抬眼看去,身上金光缭绕。 这一声钟响,震得狼妖退避,捂脸哀嚎。身上粗毛渐渐收入体内,长长的狼吻也眼见缩短,隐约露出人形,心中惊惧不已:这是什么法宝,竟然生裂我的兽灵! 诚闻和尚见钱逸群踏步上前,脚下坚实,心中不甘,口诵密教真言,手中玛尼轮转得更快。一身灵蕴如流水一般泄去,震得倒地众人纷纷呕吐,登时厅里秽气冲天。 钱逸群不管他转得多快,只是轻轻打着流铃。这流水铃子果然打出了流水的味道,或是浅滩涤石,或是深流激浪,处处自然之声,真正天地之音。 在这琳琅响彻之中,总是传出钟声。这钟声与铃声相表里,极其合拍,又分内外两重。耳中只有铃声,而心中却闻钟声。钱逸群每踏一步,便见诚闻身子晃一晃,让不知关联的人还当做是钱逸群施了什么秘法,用脚步震他。 诚闻有苦难言,喉间憋了一股逆血,嘴里血腥弥漫。他咬紧牙关,以免一口喷出来,到那时便是气血流泻,再难后续。 钱逸群却是越走越轻松。 在他的灵蕴海之上,多了一口钟。 这钟就如洗干净了的清心钟,上面符纹密布,以八卦为部,分成八部。这八部自然对应流铃八冲,只是眼下还是黯淡无光,不知如何作用。若是严格说起来,清心钟在此之前只是钱逸群的玩具,此时此刻才算祭炼为自身法器。 而这法器威力之大,竟然平白一振,就将这诚闻和尚震得不能自己。 这便是积量而质变! 一朝跃过了龙门的鲤鱼,便是龙而非鱼了! 噗! 诚闻终于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手中玛尼轮停了下来,趺坐地上调养灵息。 这口鲜血溅到钱逸群鞋上,形成一大一小两滴血珠,缓缓渗入鞋面。钱逸群低头看了看,抬起头又望向那个蜷曲身子浑身赤luo的女真萨满。刚才他引青狼鬼灵入体,变成狼人,身形壮大,把僧衣都撑破了,此刻正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正是兽灵与自身魂魄撕裂之后的后遗症。 钱逸群环顾四周,见白枫还没死,上前蹲在他身边:“有金疮药么?” “剑……”白枫气若游丝,“先杀……” 虽然他言不成句,钱逸群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他先杀诚闻和那个妖人,以免夜长梦多。 “来人啊!有贼啊!”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尖锐高亢的声音,正是狐狸。 王心一终归是部堂高官,刑部代理尚书,门下家丁呼啦啦来了一片,手持各种武器,替钱逸群制服了诚闻与那头狼妖。 狼妖恢复人形之后,浑身的粗毛都缩了回去,脑后却仍旧留了一条又细又短的辫子,如同老鼠尾巴。当下有去过关外的人,失声骂道:“金钱鼠尾!果然是建奴!”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 L A 家丁扯去诚闻的僧帽,果然也有条一模一样的辫子。 女真风俗是将头顶头发尽数剃去,只在后脑勺上留一条小辫。这条辫子不能粗,必须要能够穿过钱眼,发根部不能超过一枚铜钱,看上去像是老鼠尾巴,故而被称为金钱鼠尾。 本来汉人是不需要剃发的,却因为去年辽东饥荒,许多关外汉人逃回关内。这些人都是金国权贵的私产,逃走得多了自然心痛。故而寻了个理由,说汉人不剃发是心存两心,要一体剃发。不剃发者便要剔头,剃发不如式——比金钱大的——也要剔头,这便是第一次留发不留头运动。 钱逸群见了这金钱鼠尾,心中惊诧,暗道:本以为yīn阳头大辫子已经是天下最丑的发型了,没想到竟还是改良版!正版的剃发竟然能丑得突破人类审美极限,女真人的想象力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他却不知道,满清到了嘉庆时期才将这金钱鼠尾放宽了些,改成“猪尾巴”。至于从头顶开始留,留成乌黑亮丽的长辫,那已经是晚晴时候的事了。若是嘉庆皇帝自己穿越到他太爷爷康熙时代,也会因为留发不如式而被砍头,更别说现在。 “原来你不是和尚。”钱逸群手持白枫的古剑,走到诚闻面前,虚虚指点,“报上名来,道人有话问你。” 诚闻和尚坐了片刻,气血归藏,总算有了说话的力气。他道:“要杀要剐,何必多言!” “我倒不是很想杀你。”钱逸群此言一出,身后一片哗然。正有人要说这建奴人人得而诛之,却见钱逸群凌冽目光扫过,都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你不杀我?”诚闻也有些意外。他能慷慨就义,但更希望苟且偷生。 “嗯,我有些事想问你,只要你答得好,我便放你走。”钱逸群拉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他面前,颇有当堂开审的模样。 “你说。”诚闻觉得这买卖做得过,索xìng配合道。 “你是来做jiān细的?”钱逸群问道。 “谈不上jiān细,只是来打探虚实罢了。”诚闻道。 钱逸群微微点了点头,道:“是皇太极又要南下了么?” 诚闻略一迟疑,心道:这道人心思与常人不同,常能出人意料,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诈我?还是说实话好了,反正南朝也不可能坏了大汗的事。 “天聪汗要伐插汉儿蒙古。”诚闻实话道,“故而派我来探探南朝虚实。” “你这一路探访下来,所见如何?”钱逸群自己还没离开过苏州,对外界世界完全不了解。 “杨鹤乃是庸官,还是个刚愎自用的庸官,西北不复南朝王图。”诚闻道。 钱逸群心中略略一叹。 杨鹤是兵部右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他制订了“招抚为主、追剿为辅”的战略,耗费十万帑金和藩王捐助的五万白银、二万石粮食,却白白养活了农民军。当时山陕甘三地的农民军听说杨督招抚,都是欢天喜地,拿钱拿粮拿官职,然后再反。 其子杨嗣昌在崇祯十年任兵部尚书,用“四正六隅”、“十面撒网”之策,听着很厉害,结果却是彻底掏空了国库,被张献忠玩弄于股掌之间,致襄王被杀。总算他有些节cāo,觉得实在没脸见崇祯帝,绝食自尽。 这对父子被后人列入庸臣误国传中,罪有余辜。 “皇太极要灭插汉儿,胜算几成?”钱逸群又问。 “八成上下。”诚闻略略夸大了些,反正这事全凭主观,最多算是吹牛。 钱逸群对历史不甚熟悉,只记得插汉儿最后一代汗是林丹汗,被称为蒙古的崇祯,也是很有魄力却生不逢时的典型。他点了点头,又问道:“女真人中,像你这样修为的有几人?他们这样的有多少?” “哈,你想刺杀我们天聪汗么?”诚闻本是汉人,却已经死心塌地地把自己视作女真人了。他道:“你莫非不知道国之宝在德不在险么?异术超能之士果然是国之宝,但靠少数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得很。我天聪汗能够威震辽东,屡败南军,不是靠的喇嘛萨满,而是百万女真铁骑!” 钱逸群脸sè铁青。圣人有何等威力他不知道,但真要让苦尘或者高仁面对绝对优势的铁骑,估计他们也只有退避的份。什么一人独挡百万兵,那只能存在小说和演义之中。 “再者说,我算什么?”诚闻自嘲一笑,“我这些微末手段,哪里敢在国中称道?就连此番前来所带的法宝,都是临行前拣的他人不要的东西。至于那两个,在金国连百夫长都做不上。” 钱逸群知道他这是自贬求生,顺便夸夸金国国势,让明朝不敢打他们主意,更让明朝的修士们不敢去关外捣乱。他冷笑道:“你能得奴酋赠马,也绝不会是小人物。” 诚闻一惊,脸上浮出惊恐之事。他回忆当时情形,除了几个大喇嘛和天聪汗身边的内官,再无外人。是这道人有耳目在北国?恐怕未必。那就是他极善推衍?也不太像…… 钱逸群又想起那个熟悉却堵在嘴里的名字,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诚闻脸上yīn晴不定。说真话,万一被人揭破底细,今晚难逃一死。说假话,天知道这道人究竟还知道些什么……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诚闻一咬牙,打定主意赌一把,朗声道:“我姓范,范……” “范文程!” 两人竟是异口同声道。 ——诚闻乃是文程的倒音,狐狸又说他是皇太极的书房官,我早该想到的! 钱逸群眼中闪过一丝杀机。 闲杂人等放了也就放了,这范文程却是万万放不得! 假设将这天下视作一场游戏,从建奴中除去任意三个人,而保住华夏山河不沦丧夷狄之手。那么这个范文程就一定在钱逸群的剔除名单上。 不单单因为他是个铁杆汉jiān,而是这个汉jiān的破坏力实在太强了,甚至远过于引狼入室的吴三桂。 第六十一章口蜜腹剑的道人 第六十一章口蜜腹剑的道人 范文程之于皇太极,就如张良之于刘邦,诸葛之于刘备。 这位大明秀才在战场上身先士卒,是一员猛将。朝堂上参与制定官制典章,将落后的游牧奴隶制度改进为适合金国国情的封建奴隶制度,标准的出将入相。 满清入关之后,范文程更是事无巨细一把抓,展开各种收买人心的活动。诸如收敛崇祯遗体、祭拜明陵、定额减税……为满人能够坐住华夏江山立下了不世之功。 而这些记载史册的惊天功绩,只是范文程实际功绩的十分之一。因为他在修订太宗实录时,将许多自己参与的历史大事都加以销毁。在满清一朝只有奴才,绝不不存在功高盖主一说。他这么做的根本目的,恐怕还是因为做了太多让他祖宗范仲淹蒙羞的事。 范文程是范仲淹的十七世孙,代代可考。 这样的人不杀,无异于鸿门宴放走刘邦,甘露寺饶了刘备,千载之下也会有人在论坛骂一句:“钱竖实乃坏我中华之罪魁!该当菊花上电钻之刑!” “你、认得我?”范文程一愣。 ——若是认得你,哪里还会跟你那么多废话! 钱逸群哈哈一笑:“你可有个哥哥叫范文采?” “正是!”范文程见钱逸群手中古剑放低,心中一松,“正是家兄!” “我当年在沈阳,曾蒙你兄长照顾。”钱逸群起身上前拉起范文程。 人处在绝境之中,哪怕抓到一根稻草都会当做救命之舟。只要有一丝光亮,便会扑上去,哪管前面是火焰山还是光明顶! 范文程当即鼻头泛酸,心中感慨:人生大起大落之事实在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道长,你可不能徇私废公啊!”当下有人恢复过来,大声喊道。 “放屁!”钱逸群骂道,“你让我杀他,无非是想报今rì之仇罢了!也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道人曾受他家哥哥的恩惠,怎能对他下手!” “道长真是英明智慧!”范文程站在钱逸群身边,道,“文程定然不忘道长今rì活命之恩。” “好说好说。”钱逸群笑道,“道人如逐水浮萍,rì后说不定要仰仗范老弟。” 范文程哈哈大笑:“岂敢岂敢!”又道:“道长,今rì这些人……” “这些人们,就饶过他们xìng命吧。”钱逸群假意思索道,“等会道人用法术送你回家,你也不用长途跋涉了。” 范文程心中大喜。 钱逸群笑道:“不过道人有个脾气,说来惹人笑话。” “道长请说。”范文程哪里敢笑话他。 “道人从不做白功。”钱逸群直截了当道,“你是自家人,但规矩不可废。随便身上有什么,也不拘贵贱,给道人则个便是。” 范文程一听是要钱的,心中戒备彻底松懈下来。他只道钱逸群若是要杀他实在和碾死蚂蚁一般,那时一身宝贝都是他的。如今只要银两当酬劳,肯定是要结这个善缘。 问题在于,他假装和尚,摸遍全身也不名一文。 “什么玉佩啦、铜钱啦、汗巾啦、菩提子啦……成全道人规矩而已。”钱逸群大度道。 范文程心中一紧,暗道:这菩提子可是我防身保命的法宝,倒是被他看上了。是了,这法宝克他的yīn雷,被他惦记上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却不舍得给他…… 他道:“道长,这菩提子是小弟从内院借来的宝贝,回去若是不能奉还,是要受罚的。” “喔?内院的宝贝?”钱逸群一惊一乍道,“那道人可不敢要。” 范文程心中一松,暗道:这道人还是挺好说话的。 “但请一观耳。”钱逸群嬉皮笑脸道。 “这……”范文程略略扭捏,心道:若是这都不答应他,恐怕他会翻脸。罢了,便是真的不还我又能怎地?只要先脱身才好。 一念及此,范文程从颈上除下这串佛珠,双手递给钱逸群,犹自用手拉着。 钱逸群接过佛珠,数了起来。每数出十来粒,便转腕套在自己手上,如此一来自然就将范文程手里攥着的一截扯了过来。 “只有九十八颗。”钱逸群数完,佛珠已经一圈圈缠在了他的手臂上。 范文程心中隐痛,暗道:看来这佛珠是有去无回了。他道:“这菩提子每挡住一次致命之伤,便会碎一粒。从炼成至今,已经救了大汗三次,诸将六次。今rì小弟又用去一次。” “果然是救命的好宝贝!”钱逸群赞叹道,“这样,你是怕内院发落你吧?不用怕,rì后我亲自与金汗说清楚。” “这个……” “你回去之后告诉努尔哈赤,少打点仗,‘适可而止’四个字还是得记得的。”钱逸群朗声道。 众人闻言皆是心中一奇:这道长怎么颠三倒四的,刚不还说奴酋皇太极么?怎么扯到人家老子头上去了。 范文程眉心一皱,道:“道长,安巴庚寅汗已经入庙了。” “对,我知道。”钱逸群笑道,“所以嘛……” 长剑无声无息地透体而出,果然是一柄吹毛断发的绝世宝剑! 钱逸群晃了晃手上的菩提子:“所以嘛,才让你去说呀。”见一击得手,他不由心中冷笑:有时候与虎谋皮也是能成的。 在场诸人见异变突起,这才明白钱逸群使诈骗了范文程的防身宝贝,然后一剑将他刺死!心中却没能发泄刚才受挫的忿恨,倒是多了一分对钱逸群的畏惧。都暗想:这道人口蜜腹剑,真心可怕! 范文程双眼外凸,口中发出嗬嗬喉音,终于不甘心地朝后仰倒。 钱逸群正要上前了结那个狼妖萨满,只听身后有人叫道:“道长剑下留人。” 钱逸群回头一看,原来是王心一已经醒了,正坐在太师椅上由左右服侍着喝参汤。 王心一道:“道长,这里终究是要讲王法的,不可泛滥私刑呀。” “若是让他恢复过来,你们谁有把握制服他?”钱逸群问道。 王心一别过头,不复多言。他本来想让钱逸群出力,却见钱逸群这么问,可知他不乐意。既然钱逸群不乐意,那旁人也靠不住,还不如一剑了结干净。 钱逸群反手一剑,刺入那狼妖萨满的颈侧。颈动脉的鲜血飙shè出来,发出嘶嘶之声,不绝于耳。 这回连陈继儒都别过头去,不忍直视。 钱逸群甩了甩长剑,剑身上微微残留的血珠随之落地,干净得就像擦洗过一般。他从地上捡起白枫的剑鞘,归剑入鞘,随手放在案桌上。 “大司寇,”钱逸群对王心一道,“君虽致仕,也当秉忠国家,今rì之事当具折上报朝廷,好使庙堂诸公得知建奴之野望。” “道长所言极是,只是这范文程又是何人?”王心一既然知道钱逸群不是跟范文程他哥有旧,那么还能叫出范文程的名字,显然此人在北地颇有声望。击杀敌国大将显宦,那也是很了不得的功绩。 钱逸群知道他的心思,便将范文程的作用、功绩夸大而谈,听得众人纷纷叫好:奴酋去了如此一大臂膀,果然是我天朝之幸事! 钱逸群说完,又正sè道:“刚才这贼子想说修行次第,哪里存了那么好的心肠?无非是想说些似是而非的东西,骗我们大明修士踏上歧途。” 众人此时自然相信钱逸群,就连刚才呛声那人都不住点头。 钱逸群吸了口气,道:“其实,要超凡脱俗并不难。” 在这满是血腥气的观柳厅上,所有人都凝神屏气,听钱逸群侃侃而谈道:“寻常人的灵蕴或是不足,或是不纯,故而难以激发灵心道体。只要内见了灵蕴海,自然得见真种子,踏上修真坦途。” “道长,该如何激发呢?”堂下有人出声问道。 其余众人侧耳倾听,就连陈继儒这样的老儒学都不免俗。 “世间法门万千,拜得明师自然就有了。”钱逸群道。 “道长,求道长收纳!”当下有胆子大的,上前便拜。 钱逸群撤步让开,道:“贫道修为浅薄,不能收徒。” “道长,那何处有明师指引呢?”又有人觉得钱逸群心狠手辣,入他门下恐怕骨头渣都不能幸存,便问其他明师。 “明师可遇不可求,可求皆是邪师败圣。”钱逸群大手一挥道,“道人只知道:炼己修心,师自有信。” “再求道长指条明路!” 这话钱逸群道是听得耳熟,自己曾经不也如此说过么?就这句话,便可看出明师的重要xìng。寻常老师只会传以自己所学,定下一条路给弟子走。而明师却是阐发弟子本真,不着一途,自然落脚成道,步步通达。 “人皆有其所行,各有不同。”钱逸群道,“好比看病,同症不同药,同药不同症。怎能一概而论?” 众人想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若有郎中碰到什么病都只出一副方子,肯定就被人打了出去。寻常大夫都是如此,何况秘法修行? “不过道人却有个方便法门,有兴趣的朋友可以量力而行,略略实验。”钱逸群来了个大转折,直吊得在场诸人心头发痒,喉咙发干,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如饥似渴地看着他。 第六十二章金国萨满有宝 “适才击杀了这两个建奴妖人,不知为何,体内灵蕴忽然大涨。”钱逸群说得如真的一样,“恐怕是他们的修行法门,能将自身修为送与他人,一旦被杀也就便被杀人者夺走了。” “真是残忍。”龚鼎孳出声怒道,“你这方便法门,岂不是鼓励杀人之法!” 在场众人都是江湖人士,碰到高深的武学秘籍尚且前仆后继飞蛾扑火。有机会步入另一个更为高深玄奥的境界,哪里肯放过?莫说是杀建奴,就是自己老婆也未必不能杀呢! “他们练这法门,一般也是杀戮生灵,纳为己用。”钱逸群道,“天理昭昭,杀人者人桓杀之。” “道长说得有理!” “说得对!” “至理名言!” …… 观柳厅中一片附和,气得龚鼎孳小脸通红。 “不过这些妖人变身之后如同虎豹,力大无穷,还是罢了。”钱逸群突然摇头道。 有江湖豪杰笑道:“道长此言差矣,便是熊罴猛虎也一样打得,何况只是人呢?我们多叫些人手,自然就是了!” “唔,万万不可。”钱逸群急道,“切莫四处张扬,以免去的人太多,伤及金国无辜百姓。” 众人纷纷点头应承,心中却是一亮:正想问如何才能分辨普通百姓与这妖人,道长自己倒是说漏了嘴。到时候叫上同道,管他什么人,一并砍死!反正建奴各个可杀。 钱逸群真是说漏了嘴? 此刻这位厚道人正在心中暗笑:哥已经给你们开启了金国野外rì常,你们好好去那边练级吧,也别游手好闲祸害乡里了。 王心一却暗中叫好:如此一来,肯定有大好男儿投军报国!我今rì适逢其会,该当行一助力。他这么想着,腹中一篇《请以武勋赐侠士出身疏》已经略具骨架,只等回头润sè了。 钱逸群环顾四方。见此间事情已了,捡了范文程的玛尼轮、红文白幡。他又上前摸了摸范文程尸身,只拣出几块碎玉,见上面刻有纹路,一并收入金鳞篓里。 众人看不惯这种做派,心中尴尬道:这道长也太不拘小节了。 “既然此间事了,我等也便告辞了。”江湖豪杰们此刻都心挂北国,恨不得飞过去。哪里还肯在这里久留。 王家自然也不勉强,还有一堆事要善后呢。 钱逸群却突然道:“列位,就这么走了么?” 众人心里一慌,暗道:这道长喜怒无常,又要如何? “贫道今rì说了这么多话,让你们又是看戏又是听书,古人说得好:没有君子不养艺人。你们若是连点打赏都不留下,让道人喝西北风么?”钱逸群走上前去,金鳞篓往前一送,“多谢照顾则个!” 这帮江湖客对钱财倒不很看重。心道:这位道长如此本事,想要金山银山都不在话下!却做这等乞儿事。果然是为众生化缘的高真! 于是纷纷解囊,将银子投入篓中。更有爽快的,一掷千金,大块的银锭子就扔了进来,也不知道他出来赴宴带这么多银两所为何事。有些人觉得银子少,脸面上挂不住,连身上配饰也都一并扔了进来。 钱逸群来者不拒。纷纷笑纳,然后才放众人离开。 顾大姐在人群中,本想蒙混出去。却被钱逸群一把按住肩头。她一身功力尚未恢复,被钱逸群这么一按,吓得发出一声惊呼。 “你且先留下,随便唱一曲喜庆些的,冲冲血煞气。”钱逸群道。 顾氏见钱逸群没有为难自己,也不敢逆他心思,当下搬了椅子坐在堂中,取了女儿们的琵琶,咿呀呀唱起金陵评话的《说岳传》,专挑岳家军打金国大军的jīng彩片段,倒是颇为应景。 钱逸群稳住了顾氏,上前对王守忠道:“王公子,那贼道的银子我怕是等不及了,便转给你吧。” 王守忠何等聪明,当下道:“我先垫上便是。”说罢,命人去取了五百两现银,又有苏州大商行的本票一共是八百两,交给钱逸群。 王心一误交匪类,想想自己认识这诚闻和尚正好是乙巳之变前夕,若是被有心人参一本,说他通敌……恐怕家破人亡在所难免。见儿子只用三百两来结交这位道人,颇有不喜,又命人送上锦缎jīng棉数匹,为钱逸群做道袍。 钱逸群一一收入金鳞篓里,让王家人颇为惊诧。之前那些或许还能说是江湖术,而这一手却实实在在是神仙手段了。 钱逸群了结了银钱事,笑呵呵走向顾氏,道:“顾妈妈果然不愧是南曲高人。” 顾氏一惊:“道长认得我?” 钱逸群手指联动,剑指一比,白枫古剑已然出鞘,发出嗡地一声,悬在顾氏后颈。 “贫道受人之托,为小香君而来。”钱逸群微微笑道。 顾氏眼珠一转,媚笑道:“道长真是快人快语,奴家也不能落个扭捏。”说罢,喊道:“女儿们,去把小香君唤来,只说她家有人找她。”当下便有媚香楼的姑娘们往外跑去。 钱逸群总算松了口气,暗道:现在此间俗务也算了得差不多了,不rì便可启程北上,先去云台山取了那些世间失传的法术再说。对了,云台山在哪里?那位神仙姐姐怎么不说清楚呢? 他刚一纠结,哑然失笑:我真是昏头了,这里就有现成的大百科全书啊! 陈继儒突然见钱逸群对着他笑,心头毛骨悚然,颤声问道:“道长,可有什么事么?” 钱逸群笑道:“正好有件事要请教先生。” “不敢称教,道长请说。”陈继儒连忙谦逊道。 “敢问先生,可知道云台山在何处境内?”钱逸群道,“我要去访一位故友。” “云台山……”陈继儒博览群书,无书不读,常言“一事不知,儒者之耻”。经钱逸群这么一问,他登时搜脑刮肠,缓缓道:“据老朽所知。以云台为名的山峰共有十一处。在河南、江苏、山东、陕西、山西、广西、贵州、四川。其中四川最多,在广元、宜宾、阆中,共有三处。” 钱逸群心中一颤:神仙姐姐这是要我由南到北、从东到西跑个遍啊?要是运气好,第一家便是。若是运气不好,竟然不在这十一处之中,那我该如何是好?不如回翠峦山中问问清楚? ——还是算了,这等事终究讲究个缘分。 钱逸群微微摇头,道:“如此只有随缘了。” 不一时。顾媚娘压着李香君来了。她持剑架在李香君肩上,厉声喝道:“放开我妈妈。” “不得无礼!”顾大姐喊道,“速速放了香君妹妹。” 顾媚娘见母亲说话,只好松开李香君,推她过去。 李香君看着钱逸群,并不认识,心中害怕,不可挪步。 钱逸群放了顾氏,上前笑道:“你叫香君,为何闻不见香气啊?” 李香君嘴角渐渐咧开。惊喜道:“你是……” 钱逸群大手按住她的脑袋,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顾氏看了心惊胆战,暗道:我本以为他是李贞丽徐佛请来助拳的,谁知他竟然跟这小女孩有旧!还好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否则xìng命难保。 “你怎么变了?”李香君好奇问道。 “道人自有易容变装之术呀。”钱逸群直起身子,掩住李香君,道,“顾氏。你拿小孩子出气,实在丢人,道人帮你送回去。你怎么感谢道人?” “弗如妾自荐枕席,以身相许?”顾氏咯咯笑道。 钱逸群打了个哆嗦,心下不由比较起来,暗道:徐佛可谓娇艳,李贞丽是为冷艳,这顾氏却是的的确确的妖艳啊!呜呼哀哉,道人降妖伏魔,少不得要与之大战三百合!不过,得先把这个小朋友送回去。 顾氏见钱逸群不说话,心中暗骂自己愚蠢:这道人摆明了喜欢李香君这等**女孩,对自己这熟艳妇人恐怕不爱。她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儿顾媚娘,与李香君同岁,却还高了一两寸,银牙一咬,把心一横,咯咯笑道:“道长若是嫌弃奴身,敢请道长收下这个孩子,为道长铺床叠被,洗衣打扫。”说着,将顾媚娘推向前去。 顾媚娘突逢变故,登时露出小孩心xìng来,咧嘴大哭:“妈妈不要卖我!” 这童声哭得凄恻徘徊,厅中众人不由心软,纷纷暗道:这道人不是sè中饿鬼,肯定不会收纳的。 虽然这么想,却又不敢以俗情揣测,心里难免悬了一线。 顾氏心中却是如同刀割。她一直将顾媚娘当做亲生女儿栽培,倾注其上的情感远非旁人能够揣度。世人只见她脸上艳笑,谁知道她也一般有颗肉做的心肠。 “住嘴!若是道长不要你,我便将你卖给那人牙婆子,让你去那私娼窑子里受尽苦难!”顾氏喝道。心中却是泪如雨下,暗道:你这傻孩子,只要跟了这个道士,学得一法半招,rì后回来便能一统忆盈楼,成为宗主。妈妈这也全是为你好啊! 顾媚娘哪里想得到那么透,强自憋住哭泣,胸口起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道长,这孩子今年只有十二。”顾大姐换了嘴脸,对钱逸群娇笑道,“还有十年能服侍道长呢。” ——你让我帮你带十年的孩子,当我保姆么? 钱逸群冷眼旁观,丝毫不为所动。他当然知道顾媚娘在媚香楼的地位,否则也不会带她来出战绮红小筑了。 顾大姐机关算尽太聪明,却没想到钱逸群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第六十三章如何不上玄都 “每年一百两银子。”钱逸群道,“我带她在身边端茶倒水,任打任骂,死生不论。我凡事不避讳她。十年后她自行离去,能带走什么看她的本事。” 顾大姐心中大喜,连忙道:“多谢道长!不过银子就算了,怎么好意思收道长的钱呢?” “做梦!”钱逸群暴喝一声,“是你给我银子!” 顾大姐脸上一红:“玩笑话,玩笑话……自然是妾身给道长银子。” 厅里其他人开始也以为是钱逸群要买这孩子,还暗道一千两买这个丫头有些亏了。谁知人家是开价! 王守忠突然临机一动,道:“小弟愿意供奉一千两!求在道长身侧服侍。” “你?”钱逸群打量了一番这个三十多的“小弟”,笑道,“你还是做贫道的红尘之友吧。rì后贫道来苏州,也有个地方落脚。” 王守忠虽然不乐意,但也算有所得。王心一出身寒门,虽然位至刑部堂官,但是家族没有根基,总是觉得矮人一头。他见儿子有心结交这道人,心中暗道:我长子守贞明年入闱若是得中,我王家在苏州也算是豪族了。若是次子守忠能以江湖自固,更可保王家三代豪门。 不由微微颌首,出言道:“此番多亏了道长,使这些丑奴匪类得以正法。rì后道长若是过苏州,总请在寒舍下榻。” 钱逸群自然称好。 “不知道长俗家还有什么亲戚,也好rì后走动。”王守忠没有他心,只是想巴结钱逸群。 殊不知钱逸群最怕的就是自己亲戚被人惦记,便推搪道:“道人亲眷离得远。” 王守忠又追问道:“道长在何处宫观挂单呢?也好时常请益。” 钱逸群摇了摇头,道:“贫道不rì便要远游,只暂住木渎张氏宅,并未挂单。” 张文晋登时有与荣焉,挺了挺胸膛。 钱逸群还挂心家里的翠峦山,便告辞而出。王家人知道留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去。钱逸群走的时候,顺手将白枫的古剑也一柄收入篓中,不置一词。其他人以为高人自有深意,自然也不会说话。 陈继儒却是要跟钱逸群一走,两人到了外面,见拴马桩上还有一匹神采奕奕。骨骼俊朗的蒙古好马,正是范文程的坐骑。这种千里马,若在市面上少说也要千金,实在可观。 王心一见钱逸群没有坐骑,便劝钱逸群将这马骑走。 钱逸群正要答应。却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脚边一蹭,跑向一个暗角。他知道这是狐狸有所提醒,一言不发跟了过去。王心一心中好奇。陈继儒却暗叫不好。 那个暗角,正是他藏宝贝的地方。 钱逸群走到暗角,猛地往后一跳。 两支大角送到了面门。 当然,速度并不快,只是钱逸群有些反应过度。 这是一头大角鹿。 这鹿长相奇特,颈长头大,吻部狭长,小眼大眶。蹄子宽大,踩在地上发出响亮地啪嗒声。看它身形,比马略壮。毛sè棕黄发亮。头上角叉粗壮,角干在角基上方分为前后两枝,前枝向上延伸。又再分为前后两枝,每小枝上还长出了一些小杈,宛如一株掉光了叶子的枯树。 “眉公,我用那马跟您换吧。”钱逸群谄媚道。 陈继儒号眉公,又号麋公,最喜欢的坐骑就是大角鹿。上下五千年,座驾一直都是华夏人民用来表明身份,彰显xìng格的重要工具。陈继儒的鹿,一如张果老的驴,都是标识xìng极高的名片。 而且这鹿极其雄状俊朗,拥风雅共阳刚于一体,集亲善与冷艳在一身。钱逸群一眼看到它,心中就荡起了一阵chūn意,暗道:就是你了! “道长是见多识广之人,若是能说出它的身份,老朽倒是不介意神鹿赠仙人。”陈继儒暗道今rì这鹿是保不住了。若是坚定拒绝,恐怕依着这位正邪难辨的道长xìng子,自己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若是慷慨奉上,自己又实在有些舍不得。 “这来历嘛!”钱逸群笑口成诵—— “鹿, 麋麈, 四不像。 千百成群, 蹄开无穷路。 踏海翻江有余, 也驮昆仑飞熊客, 也曾青崖待谪仙。 如何不上玄都, 会玉京旧故, 嚼罢琼英, 饮瑶池, 熏玉, 归。” 陈继儒闻言苦笑道:“你这道人,yù谋了我的麋鹿去,还编排我非其主!”他上前拍了拍这麋鹿的脖子,恋恋不舍道:“非君红尘作伴,怎堪儒书消磨。一朝还得天地,四海五湖遨游。”他又对钱逸群道:“等它年老体衰不堪驱驰时,还请道长带它回佘山,与老朽坐看残阳……”说着说着,陈继儒鼻头发酸。 钱逸群见陈眉公眼中闪烁,不知是火光映shè还是水光粼粼,心中又生不忍,遗憾道:“见好则贪,夺人之所好,的确是道人我的错。不想眉公与此鹿情深若此,还是让它留在您身边吧。” 陈继儒抹了把老泪,道:“我如今七十有二,往来不过苏浙之间。这鹿不过六岁,若人之弱冠,也的确不该受老朽拖累。今rì道长与它有缘,带它见识这乾坤广阔也好。” 王心一见原本两人都极想留在自己身边,眼下却又互相推辞起来,心道:果然都是赤子之心,看来那道人虽然手段毒辣,心地还善。他笑道:“我曾听闻南海子有麋鹿数百头,道长若是有暇,大可带这鹿前去配种,带回儿孙辈让糜公含饴弄孙。” 钱逸群心中一动。麋鹿这种动物从周朝就开始人工饲养了,元代时便在皇家林苑里散养了上千头,持续至今。如果路过běijīng,倒是可以试试配种,到时候再还陈继儒一头便是了。 陈继儒想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头麋鹿三代做他的坐骑,感情再深,也没生生世世霸着人家一族的道理。眉公心关打开,当场便交代了此鹿的饮食爱好,四季养护。 钱逸群牢牢记住了,解下特为麋鹿打造的辔头,道:“道人不争朝夕,用不着它快跑疾行,这就不用了。” 陈继儒见钱逸群不用辔头,不加鞭策,倒是比自己更善待这鹿,老怀大慰。 钱逸群拍了拍鹿背上锦缎做成的鞍子,心道:陈继儒号称穷困,这鹿鞍都不知道要多少银子……他轻轻一跃,侧坐鞍子上,朝陈继儒王心一拱手道:“二位先生留步,rì后相见再叙,道人先走一步。” 两位拱手告别,都生出一丝惆怅。 李香君和顾媚娘两人腿短,小步紧走方才跟上钱逸群的鹿。钱逸群一笑,下鹿将李香君拦腰抱起,重又上路,羞得李香君满脸通红。 在钱逸群的认知里,十二岁的女孩无论怎么都还是小孩子。他很难理解有人会对这样的幼女产生繁衍方面的想法,此时抱着柔若无骨的李香君,他就像是抱着自己的女儿一般,颇有些向往夫妇和美,儿女成双的rì子。 顾媚娘见李香君有鹿骑,自己却只能撒开双腿跟着,眼中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出来。她抬起手臂擦了擦,回想起妈妈临走时的话,两排新牙暗磨,心中恨恨道:我定要学会你的法术,将你打得痛哭求饶才罢! 钱逸群偷偷回首看这姑娘,心道:这女孩倒也是坚韧之人。 他这念头未落,顾媚娘一脚踩在了石头上,登时扑倒在地,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嚎啕大哭起来。 钱逸群暗暗摇头,只得跳下鹿来,抓住顾媚娘的腰带,打横放在鹿鞍上,自己步行。 远处顾大姐站在侧门,看着钱逸群一行人步入夜幕之中,依稀可见灯笼发出的微光,已经再难看见人影。她听到女儿的哭声划破夜空,自己心里一揪,脸上已经是泪光一片。 张文晋、文光祖连忙带着人跟上了钱逸群,本想套套近乎的,却反而越发敬畏起来。他们之前只以为钱逸群是个有本事的道士,现在才知道这个“有本事”已经大大超过了自己能够想象的程度。 未能觉醒灵蕴的人,是很难看见灵光的。故而张文晋在归家院时只看到李岩他们打得热闹,却不见苦尘和高仁的对决如何jīng彩。他甚至以为那天上的乌云、霹雳也只是适逢其时,不相信是苦尘的咒法。 如今他见钱逸群飞筷入肉、摇铃辟邪、拔剑杀人……直把钱逸群当成了比高仁更高的高人,恨不得捧到天上去! 钱逸群也大不客气,简直把张府当作了自己家里,没有丝毫见外。他回到屋里,见钱卫安然坐在竹箧前打坐,知道没事,这才算是彻底放下心。 等钱逸群打发了闲杂人等,狐狸方才跳上鼓凳,道:“今夜真是胜得侥幸。” “道人我天命所归,怎么会是侥幸?”钱逸群不屑道,“一者是哥勤学苦练,二者也是大气运笼罩。” 狐狸冷笑道:“也有脸说什么大气运,你当你是皇帝么?不过今rì你倒是耐得住,没有拔剑冲杀上去。” “我那猿公剑法跟白枫的比不得。”钱逸群回忆起白枫的剑法,心生羡慕之情。他原本不懂剑法,见了也不知道好坏,现在略窥门径,知道了好坏,自然生出这般心思。他道:“而且张文晋见过西河剑,我不想暴露身份。” “你这般隐瞒终究不是个终了的法子。”狐狸道,“岂不成了千rì防贼?” “难道要我杀了张文晋,再来个斩草除根?”钱逸群吃惊道。 第六十四章物尽其用 第六十四章物尽其用 仈 澪 電 孖 書 ω w w . Τ Χ Τ 捌 0. ξ A “咱的意思是,该学的学了,该有的有了,该上路也该上路了。”狐狸道一本正经的时候也颇有一股jiān笑的模样。它怕钱逸群不接铃子,把话挑明道:“今天咱帮你把那头四不像挖过来,正是给你寻个脚力!” 钱逸群知道狐狸是个**翻译器,肯定跟那麋鹿说了什么,让麋鹿心甘情愿跟他走。他也想去寻访云台山,学些更高深的法术,在玄术修仙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些。 今rì杀了范文程,让他对于建奴的压迫感轻了许多,但大明仍旧是一艘庸官当道的烂船,江南迟早要受到兵火侵袭,自己家能安然度过么? “走!等我安顿好了家里,咱们便去北面。”钱逸群道,“那位仙子姐姐还留了宝贝给我,千万不能浪费了。” “光是那个么?”狐狸冷眼瞅着钱逸群,“百媚图的事你便打算不管不顾了?那个才是会影响天下大气运的事呢!” 钱逸群不由背脊一冷,道:“只是无从着手罢了,你总不能让我去杀三百六十个无辜女孩吧。” 狐狸不置可否地舔了舔嘴巴,道:“还有最重要的,你忘了答应过咱什么?” “帮你恢复灵体嘛。”钱逸群道,“你又不说怎么弄,让我怎么帮你?” “要想走到那一步,见识、知识、法术、道行,一个不能少。你当是那么容易的事么?好生在红尘锤炼,等有资格一试时,咱自然会跟你说清楚。”狐狸想了想,又从口中吐出一枚金刚珠。 “这个给你。”狐狸道。 钱逸群刚要伸手去接,却问道:“那你怎么办?” “你把那菩提子换给咱便是了。”狐狸道,“咱一头狐狸,谁会盯着咱往死里杀?何况咱还会装死。这金刚珠今rì又救了你一命,看来还是跟你有缘。” 钱逸群心里明白。那狼妖最后一爪打下来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命终于此,谁知这道久违的金光又在最后关头腾起,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这全是狐狸担当无名英雄的功劳。 从这金刚珠与菩提子的效果来看,金刚珠能让人进入无敌状态,无论什么伤害,只要金光罩身便都隔绝在外,十分霸道。菩提子只是挡住致命一击,若是碰上钝刀子割肉的敌人,恐怕也没什么用处。 而且这金刚珠可以一直用下去,菩提子却是用一次少一次,想想就揪心。 钱逸群收下了金刚珠,道:“如此多谢你了。” “这珠子虽然厉害,但是有两个不爽利的地方。”狐狸道。 原来这珠子每次用真言激发之后,只能持续的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的只能使用三次。每次持续时间视受体灵蕴强弱而定,即便钱逸群也不过是持续十来息功夫。 最麻烦的是,用过之后就得祭炼七七四十九天,然后才能再用。这七七四十九天里,每rì都要起码喂咒五百遍,也真只有和尚才有这个耐心弄这么个法宝。 钱逸群听狐狸讲完,心道:一次战斗哪能打上半个时辰的?如今跟不会玄术的人对战,我只要几个掌心雷就能解决了。跟会玄术的人拼,无非就是看谁的手段更多,威力更大,哪里需要半个时辰?在半个时辰里能救三次命,每次都有将近一分钟,这已经足够逆天了。 再者说,我有翠峦山,每次战斗结束之后进去四十九天又如何?出来又是jīng神饱满一颗金刚珠! 狐狸见钱逸群面露喜sè,心中暗道:这厮倒不用咱点拨了,旬rì不见,进益倒是极快。不过他总是出入圣境,初时不觉得,rì后上了瘾恐怕麻烦。 人的天年是一百四十岁。 即便有了极高的缘法能够得享天年,也不过是一百四十chūn秋,即便是圣人也不可能超过这个年数。实际上越是修行有成的修士,越是走得早。他们达成了此生的天命便飞升转世,乘愿再来,就如换个新房子一样,谁也不会守着个老房子过到底。 钱逸群这样动辄进去一年两年,就怕还没完成天命就已经寿终了。 狐狸在转世方面最权威,深知天命达成与否对来世的影响,此刻竟不自觉地为钱逸群着急起来。 钱逸群问了激发金刚珠的真言,又学了祭炼咒语和法坛布置,匆匆忙忙进了翠峦山。他此番进山,见景物一切如旧,心中感慨:到底是圣人出手做的天地,时光竟然没能在这里留下痕迹。 仰望着巨石峰,钱逸群也没办法上去,便只在山脚下礼拜一番,便回到翠峦峰下的山洞里祭炼金刚珠。这珠子倒是有一桩好处,每受到一遍真言加持,表面便会印出一个“卍”字。 待一rì五百遍数足,这万字图纹便会砰然爆裂,当真是金光漫天,隐隐中能听到梵音缭绕,处处庄严。 不过这珠子也是挑剔,若是钱逸群不能秉持唯一之心诵持真言,这万字图纹便出不来。故而初时几rì,钱逸群往往要诵持一整rì才能完成任务。过了三五rì,这速度便加快到了大半天。等这七十九rì数将满的时候,钱逸群已经可以秉持一心,五百遍一次xìng诵完。 有了这番锻炼,钱逸群却发现自己小**诀配合的掌心雷,愈发jīng纯快捷起来。 在这四十九天里,钱逸群碰到了两次月圆,见到应龙老兄已经可以离水遨游了。从它的龙吟上听,颇为欢喜。钱逸群也借这位老兄的光,享受了一番飞天的滋味。 虽然风雨太大,十分不舒服…… 等钱逸群功德圆满从山里出来,狐狸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下次得提醒我带个蒲团,带点种子进去。”钱逸群道,“里面松果竹笋,实在吃得腻味了。对了,龙能活多久?这次我进去却发现应龙老兄一点都不见老。” 狐狸嘿嘿贱笑道:“你以为应龙还是龙么?” “呃?什么意思?”钱逸群一愣。 狐狸犬坐在桌上,道:“凡人修行,称为修士。在走兽飞禽树木山石,则为jīng怪……” 钱逸群闻言大惊,忍不住插嘴道:“真有那些东西!?” “你连鬼都见过了,还不信山jīng水怪?”狐狸不屑道,“那些东西可不知道比鬼多得多!” 钱逸群嗯了一声,心中暗道:仙子姐姐要我杀尽天下蛇妖的任务……原来不是空穴来风。管他呢!除魔卫道,这本来就是道士的专职啊! “在龙,则为角龙。”狐狸道,“有人将蛟龙与角龙搞混了,却不知道蛟龙就是龙,而角龙却是龙里面的修士。” “再往上呢?” “修士羽化成仙。jīng怪渡劫成妖。角龙生翼为应龙。”狐狸道,“所以你知道了吧,应龙为什么不老不死,因为它已经是‘仙’一般的存在,只要心存一神,便不会灭度。” “原来如此。”钱逸群轻轻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看来,我许下了个很大的愿呢。” “你许了什么愿?”狐狸好奇问道。 “其实不止一个……”钱逸群挠了挠头皮,笑道,“先是答应了仙子姐姐,屠尽天下蛇妖……” “哇哈哈哈!”狐狸尖锐的笑声顿时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在桌面上翻身打滚,好不容易才坐起来,喘着大气问道:“还有呢?” “修成之后,放应龙老兄zìyóu。”钱逸群道。 这回狐狸倒是没笑,静静坐着。 “咦,你不笑话我么?”钱逸群奇道。 “咱笑不动了。”狐狸说罢又伏下了身子,抽搐抖动起来,一身皮毛如水波起浪,显然还是笑得动的。 钱逸群掏出今天捡来的那杆鬼幡,还有玛尼轮,放在面前。等狐狸笑够了,钱逸群道:“狐哥,帮忙看下这两样东西。” 狐狸掩着鼻子避开了那面鬼气森森的白幡,道:“这两个都是大路货。这面幡有个名堂,叫做:血魂幡。以白sè尸布为底,取六十四个yīn命人的命血写出符文,祭炼三十六rì,便能摇动他人魂魄,纳入幡中,成为听命于自己的鬼灵。” “这听着和戴世铭的鬼念很像啊!”钱逸群迅速收起了血魂幡,实在受不了那股臭味。 “都是yīn山法脉里的东西,能不像么?”狐狸又道,“不过这幡还有个好处,因为是至yīn法门祭炼出来的法宝,所以对于鬼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修行之地。” “你是说,给绣娘?” “这里还有哪个是鬼?”狐狸白了一眼钱逸群,“她在里面可能更舒服些,rì后若是能找到什么鬼修的法门,说不定不用你度,直接就可以去投胎了。” “这倒不错……”钱逸群又挚出血魂幡,交给钱卫,道:“老卫,就给你姑娘用了。不过平时晚上还是放远点。” 钱卫也不知道该怎么才算给女儿用,谢过了钱逸群,用这血魂幡裹了白虹剑。不一时,血魂幡无风自动,微微鼓起,房间里顿时刮起了一阵yīn风。这yīn风一起,狐狸便道:“鬼已入幡了。” 又过了片刻,yīn风渐渐止息,血魂幡上的血sè符文越发鲜艳。倒是那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味、血腥气,消淡了许多,起码到了常人能够忍受的程度。 第六十五章人间地狱 第六十五章人间地狱 血魂幡好歹还有点用处,玛尼轮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虽然狐狸说得轻巧,只要诵持六字大明咒就能激发法器上的阵图,控制全场。但是六字大明咒看似六个字、七个音,但必须要长久诵持才能得到自己的本命咒。 “其实,你每天默诵个万儿八千遍,以你的资质,三五年就能觉悟自己的六字大明咒了。”狐狸道,“反正你有翠峦山。” 钱逸群点了点头,自顾自将玛尼轮扔进了金鳞篓里,又不占地方,留着呗,rì后有个缓急的时候还能拿去当钱。 ——每天万儿八千遍……我还能干别的事么!再说了,在翠峦山里再待三五年,我都成三十岁的大叔了! 钱逸群心中又暗道:你们以为三五年是那么好过的么?人在社会之中,大脑一直被外界刺激,三五年并不会有什么很大的影响。一旦脱离人类社会,孤身在山里,五年时间足够让人智力退化!科学地来说就是大脑神经树缺乏刺激而萎缩。 他自己就有种出山之后脑子变得不够用的感觉,否则一早就该猜到诚闻和尚的身份。 不管怎么说,今天意外杀了范文程之后,钱逸群心情舒畅得多了,好像去掉了一块无形的大石头。他坐在蒲团上,很快便进入静定之中。 灵蕴海上的尸狗魄又小了许多,恍惚间变成了一个银sè的圆球,容貌依稀可见,却已经没了钱逸群的影子。 那口悬在海面上空的大钟,仍旧是黯淡无光,隐约随着钱逸群的呼吸左后晃荡。钱逸群的神识不能探寻这口大钟的底部,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清心钟一样有个小铜舌。不过这钟只有凸起的一截把手,并没有顶端的三清剑,看上去与清心钟似是而非。 钱卫见少爷上座,便偎着竹箧,闭眼入睡。他深知这竹箧里的宝贝贵重非常,否则少爷也不会让他留下看守,所以哪怕睡觉也不敢离开,生怕发生变故。迷迷糊糊之间,他听见有人唤他,便又睁开了眼睛。 屋里一片漆黑,面前站了个白衣素裹的女子。那女子的容貌俊秀,正是钱卫朝思暮想的女儿。 虽然在御剑的时候,钱卫动动心神便能如臂使指,但到底是人鬼殊途yīn阳永隔,他也有好些rì子都没有梦见女儿了。 “秀娘,你还好么?”钱卫只觉得眼皮一跳,泪水已经冲了出来。 “今rì得亏这血魂幡里的yīn气滋养,我功力大进,又能来见爹爹了。”卫秀娘上前扶住钱卫,深深叫了一声“爹爹”。 父女俩登时抱头痛哭,凄切非常。 “爹爹,为何住在仇人家里,你却不为女儿报仇?”卫秀娘哭得尽xìng,抬起头责怪父亲。 “女儿啊,为父rìrì夜夜都想为你报仇啊!”钱卫抹去老泪,“只是眼下怕少爷另有安排,故而且缓一缓吧。” “少爷宅心仁厚,又不认识女儿,恐怕他已经不想为女儿多造杀孽了。莫非爹爹也是这么想么?”卫秀娘哭道,“我便注定做这世上的冤鬼,眼睁睁看着仇人欢笑么?” 钱卫何尝忘记过报仇的事,只是骨子里的懦弱常常让他胆怯。此刻被女儿一激,登时热血上头,道:“若不是怕坏了少爷的事……” “少爷所行的大事,有没有这张家都是一般。”卫秀娘劝道,“爹爹若是不为我报仇,我只怕难消心中忿恨,化作厉鬼,到时候便连见爹爹一面都难了!” 钱卫闻言,心中一紧,身子猛地一震,头撞在了墙上,醒转过来。此时屋里静谧,窗外传来巡更人的脚步声。月光从窗格里流淌进来,映出钱逸群安宁祥和的面孔。 ——原来刚才又是女儿托梦来了。 钱卫抚平呼吸,抹去额头冷汗,心道:女儿若是化作了厉鬼,恐怕少爷也救不了她。不如……今夜就下手,先杀几个讨回利息,等少爷启程之后再偷偷回转过来杀了那罪大恶极的祸首! 常人都以为修士入境定之境,对于外界就茫然无知。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只要不是神游千万里之外,再小的动静都瞒不过静定中的修士。只不过修士此刻一心不动,哪怕天大的事都不予理会罢了。 钱逸群早就查知钱卫做了噩梦,又满身杀气地朝外走去。这事如同映在镜子上一般,事发时纤毫毕现,事过了似水无痕。没有到自然出定的时机,钱逸群仍旧安坐如常,一息不乱。 钱卫出得门去,只觉夜风冷冽,吹在身上微微泛起寒意。他心中暗想:张家这么大,该从哪里入手杀人?碰到谁杀谁? 再又一想:这般时候还没睡觉的,多半都是些下人奴仆。杀了他们非但不算报仇,明rì也没人服侍少爷,大大不妥。回想当rì他误打误撞进了张家的后院,都是亲族女眷聚居的地方,心中一横,便决定从那里杀起。 钱卫这回是故地重游,走得颇为顺畅,一路过了内院的门房,正要寻间闺阁进去报仇,脚下突然一绊,登时远处传来一声风铃响声。这阵风铃显然是个报jǐng的机关,不出片刻,四周已经是火把通明,数十个家丁手持火把、长刀、哨棍涌了出来。 原来张家自从上次大小姐被人jiān杀——也是钱卫所为——便加强了jǐng戒,各处都安排了暗哨、机关。后来发生研山失窃一事,曹氏叔侄更加着力布置一番,与当rì钱卫仅靠隐身便出入无碍已经是天壤云泥之别。 钱卫心中虽然慌乱,却还不至于乱了章法,抽身往yīn暗处退去,等这帮人回去睡觉,再去报仇。谁知走了没两步,只听哗啦一声,顿时血腥气扑鼻,身上一冰,凉得透心。 那边锣声震天,有人喊道:“妖人现形了!再去取黑狗血来!”原来刚才那盆水竟是用来破邪的黑狗血。 这才真是歪打正着。 钱卫的隐身术近乎神通,若是黑狗血就能破去,百媚图也就不值钱了。然而被黑狗血当头淋透,沾上血的地方却没法隐形,立刻变成了众人的标靶。 钱卫眼见自己退不得了,心中一阵慌乱,手中白虹剑却突然颤鸣起来。只是手指一挥,白虹出鞘,当先一个张府仆人已经被刺破脖颈,惨呼一声倒在地上。 这声惨呼激起了钱卫的凶xìng,脑中的猿公剑法立时发动。白虹剑左右劈刺,如蛟龙入海,快意恣虐。 这些家奴哪里是猿公剑法的一合之敌,原本就是仗着人多壮胆才敢擒拿妖人,见妖人杀人如割韭菜,一个个都吓得魂飞魄散,只恨爹娘没多生两条腿,跑得慢了。 钱卫杀得本xìng蒙尘,在血腥气中格外舒畅,好像数十年的憋屈一朝散尽。他索xìng也不隐身,顶着满头满脸的狗血,如同地狱里出来的饿鬼,御剑朝里杀了进去。一时间,张家就如人间地狱,惨嚎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钱逸群站起身,换了口气,点起桌上的蜡烛。 狐狸凑了过来,问道:“你不管管么?” “我刚才在想,若是有人像对卫秀娘那样对小小,我会怎么办。”钱逸群淡淡道,“想来想去,我都会用掌心雷把他家夷平,杀得鸡犬不留。” “果然如此。”狐狸叹了口气,“这便是法不可轻传啊。钱卫有了这等手段,便守不住自己本心,迟早要入魔道。”它见钱逸群没有反应,又道:“若是他入了魔道,与你为敌,你怎么办?” “不是有一言咒么?” “咱说的是如果。” “杀掉。”钱逸群干脆利落道,“当rì高老师也曾说过,我的路上总有各种障碍。我早就想通了,这条路哥绝不回头。” 狐狸没有说话,心中暗暗想道:看来他还算是坚定,倒是可以在北上的路上带他去些秘境,长些见闻。 二位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只听外面有人急急拍门,高声喊道:“道长救命啊!道长!道长救我!” 正是张文晋。 张文晋已经吓得面sè铁青,语带哭腔,四肢发颤,失了分寸。若不是文光祖提醒他,甚至连向钱逸群求救都想不起来。 此刻张文晋与文光祖两人跪在地上,拼命敲门,不住地回头望去,像是身后跟着厉鬼一般。 “怎么办?”狐狸问道。 钱逸群略怔了一秒钟,起身坐回蒲团,面朝大门。他御起白枫的古剑,悬在身侧,道:“进来!” 两人闻声用力一撞,滚进了房里。他们见钱逸群端坐蒲团,身边有剑,顿时心定了许多。 “道长,救命啊!救救我张氏满门呀!”张文晋就差抱着钱逸群的大腿,放声大哭。 文光祖一样被吓得没了心思,木然地跟着张文晋磕头,只是大哭。 “在这屋里,可保你们平安。至于屋外,贫道力不能及。”钱逸群淡淡说道。 “速去将老爷主母接来这里!”张文晋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冲身边的长随喊道。 这些人原本是等在门外,听钱逸群这么一说,谁还敢往后院跑?纷纷涌了进来,二话不说便向钱逸群磕头,谁都不肯去接张文晋的父母妻儿。如今这状况,还有什么比保住小命更重要的么? 倒是也有人闻言往外跑,却是去接自己家人的。至于会不会捎带上老主人,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第六十六章狐狸的家当 第六十六章狐狸的家当 很快钱逸群房里就挤满了人。.. 后来者都不多说话,进门找个空隙就地一跪,只是磕头,把钱逸群当神仙一般供了起来。钱逸群也不说话,自顾自入定静养。这副做派正让人们以为他在施展法力,护佑此地,渐渐哭声息灭。 那些挤不进来的人,便只有跪在门口,如此延伸下去,很快就连院子里都跪满了。 狐狸在人群中穿梭一阵,心中疑惑:这些人得愚到何等模样?这么多人,真要跟钱卫拼命,他有十条命都不够填在这儿的。 人xìng之中本就有种种懦弱、胆怯、畏缩,一旦没有自我,便会如同这些人一样,将自己的生命依托在他人手中。只有那些意志坚定,恪守本真的人,才能在绝境之中爆发出强大的力量,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而这种人却是百不存一的。 ——祖师显相,大行教化,所为不就让人人都寻得本真自我么? 钱逸群看看这些愚人,又想起师父在被人围困时的那份不动不摇、安稳如山的坚定,对修行问道的感悟不觉中又深了一分。 ——所谓修道,无非是修自己的心啊! 钱逸群若有所得,若有所失,耳中贯彻着外面的呼救声。不知道是谁喊了第一声:“求神仙老爷救命!”越来越多地人跟着喊了起来。 整个别院里聚了数十人,但这呼喊声一旦统一起来,却也颇为壮观。 好不容易熬到rì出,这场杀戮浩劫方才过去。钱卫在外面偷偷清洗了身上的血污,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瞒过少爷,心中忐忑。他总算没有对别院里的人动手,生怕血腥气让少爷不悦,不过对于张文晋却是恨意更甚,恨他胆小不敢出去。 钱逸群见钱卫回来,方才道:“你们可以散了,恶鬼走了。” 众人将信将疑,不肯出去。 钱逸群无奈,起身出门,让这些吓破了胆的人跟着在府中走了一圈,这才算是让他们相信恶鬼已去,暂时安全了。 张文晋回到内宅,家中上下亲眷尽数丧命,悲从中来,放声嚎哭。 钱逸群远远听到悲号的余音,心中一动:当rì铁杖道长让我发誓能不能杀则不杀,如今看来,冥冥中果真有报应之说。 文光祖在这个闹鬼的宅子里不敢久留,吓得连招呼都不打便逃也似地跑了。跑了没多远,又想起自己背后也跟着两个怨灵,连忙又折了回来,求钱逸群救命。 钱逸群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先拿出银子厚葬那对夫妇。” “一千两!不,两千两!”文光祖叫道,“再多都行!” “其次,断你一条胳膊赎罪吧。”钱逸群道。 文光祖略一迟疑,跪地哭道:“道长,就没别的法子了么?” “杀人偿命,你杀了两人才抵一条胳膊,已经是讨巧了。”钱逸群说罢,不再言语,让他自己衡量。 文光祖看看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看这遍地腥膻,满天血气,一咬牙道:“求道长帮在下一把!”说着,伸出了左臂。 钱逸群也不多说,抽出古剑的,齐肩卸下了文光祖的臂膀。文光祖痛得几乎晕了过去,旁边随从连忙上前为他止血,封住伤口,运回家去。钱逸群叫住一个仆役,道:“让你家少爷十rì内凑齐银两,送到穹窿山下。” 那仆役连连点头,临转身又朝钱逸群跪下磕了个头,真当他是神仙一样膜拜。 钱逸群看着地上的那条胳膊,心道:我这也算从轻发落了,不知算不算纵容真凶。 见左右无人,钱卫上前低声道:“道长……昨夜……” “老卫,”钱逸群道,“报仇这事,还是冤有头债有主的好。” “是,道长。”钱卫心中一颤,退到了一边。 “有时候自己脏,也就不要苛求别人了吧。”钱逸群叹了口气,想起当rì自己一怒之下斩杀那三个文家仆从,说起来那三人也是罪不及死。染上了这三人的血,rì后自己怎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句:贫道所杀皆是该杀之徒! 钱逸群又回想起自己当rì对铁杖道长心中腹诽的话:这般土鸡瓦狗,杀便杀了! 不由自嘲一笑。 张文晋正好从屋里出来求钱逸群救命,兀然见到这笑容,心中发颤,暗道:这里如人间鬼蜮一般,这道人竟然还笑得出来!是了,一般人物在他眼中岂不是蝼蚁么?我即便去求他,他也会看不起我。就算稍加恩惠也就和扔了块骨头给野狗一般。 ——老子也有师父!待我学得武艺,定要找出真凶,报此灭门之仇! 张文晋一念及此,也不找钱逸群了,转身就往柴房里去。不一时,院子里传来一股焦烟气味,很快便有人喊道:“少爷疯啦!少爷放火烧园子啦!” 张氏其他房的亲眷也都派人来了,登时乱成一团。有救火的,有救人的,有回去报信的,纷杂之状不可一叙。 钱逸群对着空气中的钱卫道:“咱们走。” 两人回到房里,拿了东西,径直去找隔壁叫李香君和顾媚娘。 狐狸见钱逸群真心不想沾惹这趟浑水,忍不住叫道:“喂,咱还有点家当在这里。” 钱逸群一奇:“你的家当不都在肚子里么?”他一直很好奇狐狸如何将东西收在肚子里,还能吃肉喝水……应该是两个不干扰的系统吧。 “咱哪有你那般大的肚量。”狐狸哂道,“那宝贝取了之后多半还是你用,你是取也不取?” 钱逸群对于自己的宝贝数量极有危机感,当然没有放过之理。无论是戴世铭,还是黄元霸,或是范文程,一旦动手,各个都能掏出不少法宝。尤其是黄元霸,竟然还有回程符,这简直就是赖皮啊! 自己刚才有了保命的金刚珠,又没什么威力巨大的攻击法宝,身怀翠峦山这样的至宝,岂不是匹夫怀璧么? 狐狸带着钱逸群一味钻林子,走小径,不一时便到了一座假山旁。钱逸群见狐狸进了假山上的山洞,只得弯腰跟了进去。 进去之后才发现内里另有乾坤,足以让人站起身来。狐狸轻车熟路,在一块不起眼的八卦石上,以特定的顺序将八卦爻象按了下去,就像是开启一个密码锁。在它按完最后一爻,假山中传来闷闷的铁链绞动声。 继而这八卦石后的石壁轧轧挪动,露出一个仅能侧身通行的小门。 “就在里面。”狐狸说罢,跐溜一下就钻了进去。 钱逸群见这门里没有传出其他气味,也不担心狐狸坑他,跟着挤了进去。还好在山上劳作让他瘦了许多,否则未必能那么轻松地进去。 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点灯。”钱逸群低声叫道。 “不用。”狐狸说着,张嘴咬住了什么。 呼啦一声,这漆黑的环境中登时一片明亮。 钱逸群被这光线一晃,连忙遮住眼睛,暗道:这难道是电灯!? “看,没见过吧?”狐狸吐出嘴里的东西,得意道。 钱逸群这才适应过来,缓缓放下手。这是间一丈长宽的石室,说起来只和张府的茅房差不多大小,里面放着的却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那堆晃了钱逸群眼睛的,正是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盛在一个巨大的瓷缸里。每一粒都散发出五瓦灯泡一般的亮度,十分惊人。之前没能看到光线,却是因为有东西将它们遮得严严实实。 那东西正像垃圾一样被狐狸扔在地上,乃是一张黑纹白底的虎皮! 钱逸群捡起虎皮,只见它已经被能工巧匠炮制过了,没有丝毫腥臭,带着皮草蓬松的手感和淡淡的香气。 “这头白虎不小吧。”钱逸群拉直了虎皮,在没有虎头虎尾的情况下,这张皮仍有近一丈长,可见它活着的时候体型有多么硕大。 “俗物。”狐狸不屑道,“来,要紧的东西都在这箱子里。” 钱逸群吸了口气,将虎皮卷起来塞进了金鳞篓里,道:“哥眼界浅,俗物也要了!”他走到石室里一排箱子面前,没有动手,先欣赏起箱子上的珊瑚来。 这些珊瑚有白有红,颜sè不一,哪怕同一株珊瑚之中也有颜sè深浅,在夜明珠的照shè下光彩溢目。 钱逸群啧啧叹道:“当年石崇与王恺斗富,石崇用来打王恺脸蛋的珊瑚树也不过如此吧!” 晋武帝有一回送给舅舅王恺一株两尺高的珊瑚树,枝条繁茂,世间罕见,让他舅舅胜过石崇。谁知石崇直接取了一柄铁如意,将这珊瑚树打碎。 王恺大怒,正要发作,石崇淡定地让人捧出十余株三、四尺高的珊瑚树,其中流光溢彩令人惊叹的就有六七株,让王恺自己随便挑。 钱逸群所见的这些珊瑚树,也都有三、四尺长,枝条、造型、纹理、光彩……无论怎么看都是世间奇珍。 狐狸凑过来看了看,道:“差不多。”说得好像当时自己在场一样。 “看来张家人有收藏癖,难怪会找到翠峦山这样的文物。”钱逸群自然知道翠峦山就是米芾研山,只因为是赃物,便没有点破多说。此刻被这些明珠、珊瑚晃了眼,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要就拿走,如此废话!”狐狸不满道,“最重要的宝贝还在箱子里呢!” 钱逸群颤巍巍伸出手,小心翼翼捧了这珊瑚树,放进金鳞篓里,满怀期待地打开了珊瑚下面的箱子。 第六十七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第六十七章一rì不见如隔三秋 靠! 钱逸群打开箱子,看着所谓的“最重要的宝贝”,内心中充满了上当受骗的伤痛,从口中挤出一个粗字。 这箱子里,装得只是满满一箱银锭。 这些银锭显然是民间私窖的典型,成sè不一,铸体也不够光洁,但都是十两的大锭。仅最上面一排,便有横七竖八、五十六锭。从这箱子的高度来看,起码能装五层。 光这一箱里就有两千八百两以上的银子! 这笔巨款,哪怕让皇帝老子看了都会眼红。 若是平常,钱逸群自然也不能免俗,但是被那些夜明珠、珊瑚树轰击之后,这些银子只能算是——俗物。 “你分得清好坏么?”钱逸群问狐狸道。 “咱只知道这些银子能买肉,那些珊瑚树夜明珠,能买么?”狐狸振振有辞道。 “活该你几千年来只能在畜生道……”钱逸群大摇其头,“一株珊瑚树就能换这一箱银子了!” “活该你是个山里出来没见识的rǔ臭小儿,”狐狸毫不客气反击道,“如今的时局,你去哪里出手那些珊瑚树!” 钱逸群一时气馁,果然是有宝物也没地方卖啊。这些东西说不定还是在县衙挂过号的,一旦出手就会被抓了贼赃。 无论怎么说,这箱银子还是毫无悬念地落入了金鳞篓里。 钱逸群又去开了其他的箱子,这才发现张家的豪富果然不是一个捕头儿子能够想象的。这石室中一共九个大箱子,其中银锭五箱占了一半,另外还有三箱黄金,最后两箱之中,一箱翡翠玉器,一箱唐宋法本和古今名家的画卷。 钱逸群不由分说,通通纳入金鳞篓里。最后才将夜明珠也一粒粒放了进去,共计是十八粒,粒粒都有拳头大小。 石室中复归一片黑暗,隐隐可见两双眼睛流出兴奋的光芒。 “这些银钱可有咱的一半,任你如何挥霍,不许亏了咱的那份!”狐狸出声jǐng告道,“以后每rì里要给咱备下烤羊,不得疏忽!” 钱逸群一样兴奋道:“rì后什么烤羊,随便你想吃什么便有什么!这么多银子,就算找个御厨带在身边天天给你做都不成问题。” 狐狸眼珠子一转,开始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xìng。 啊! 一对入室大盗正要离去,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声。 钱逸群快步出了密室,借着假山石隐住身形,探头望去。 只见钱卫的影子仍在案发现场,地上倒了一个人,那人正是满脸烟灰的张文晋。 适才张文晋被钱逸群的冷笑刺激,想想自己现在孑然一身,无尽悲凉席卷身心。他又想起自己好歹还有个师父在京中,据说是兵家宗主,威能无边,心神一恍惚,便决定将这处让他伤透了心的宅子付诸一炬,然后动身北上。 要想北上自然要川资盘缠,到了京中要结交能人异士肯定也少不得花钱。张文晋自然便想到了自家的密窖,打算取些金银带着上路。 谁知他好不容易从仆从的“软禁”中逃脱出来,到这里时却突然被恶鬼盯上了。 钱卫当时正在假山前把风,见有人过来,哪里容他破坏少爷的好事?再定睛一看,竟然是祸首张文晋! 此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钱卫手起剑出,一剑刺向了张文晋小腹。剑光闪烁,这一剑却没有刺实,只是将张文晋的是非根做了个一刀两断。 钱逸群出来的时候,张文晋已经倒在地上痛晕过去。 “怎么不一剑杀了他?”钱逸群皱了皱眉。 “他罪大恶极,岂能让他死得那么痛快!”钱卫犹自恨恨道。 钱逸群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张文晋,心中不起一丝涟漪,从这自作孽的孩子身上跨了过去。 钱卫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又弄出一些声响,吸引人前来救治受伤的张少爷,可见他已经明悟了生不如死的真谛。 钱逸群回到别院,叫上了茫然无措的两个小姑娘,自己背了竹箧便往外走去。这竹箧仍旧是当年上山时钱来顺做的那个,现在里面只放了几两碎银,一吊铜钱,笔墨纸砚,还有翠峦山和白莲花。 银两铜钱是路上随时要用的,放在竹箧里不用惊世骇俗。笔墨纸砚是用来撑门面的,好歹这也是道人的行囊。翠峦山却是比金鳞篓更高明的法宝,想装也装不进去。让钱逸群吃惊的是,连百媚图这个级别的宝贝都能装进金鳞篓,而苦尘送的白莲花却进不去。 回想当rì情形,苦尘只是将一粒破碎了的菩提子虚埋土中,然后念诵真言便长出了这朵奇葩,看着极其简单,却超出了金鳞篓承装能力。或许范文程在苦尘的修为上并没有夸大其词,恐怕那和尚已经真的到了大阿罗汉境界,是个超凡入圣的人物。 取了坐骑四不像,钱逸群翻身上了鹿鞍,又顺手牵驴,给顾媚娘和李香君各找了头小驴。至于钱卫,便只有跟在后面步行了。 眼下张府乱成一团,也没人理会他们,任由他们出了大门翩然而去。 狐狸对钱逸群十分不满,因为从此处上山还有十七八里路,全得靠它自己腿跑。狐狸可不喜欢这种苦行,只在二女面前卖萌。 二女都很喜欢狐狸,但是狐狸却更偏心顾媚娘,便让媚娘抱了,共乘一骑。 陈继儒的这鹿在江浙走得多了,各条路都能记在心中,只需出发前叮嘱几句,便能自己行到。这也是鹿的大脑较之寻常动物发达,记忆力好,再加上有狐狸这名说客,自然显出非同寻常的灵xìng来。 走了大半个时辰,便到了穹窿山的正山门。 山门之下,有几个卖山果、笋子的老妇人,正抬头好奇地看着钱逸群。其中一个看到李香君,脸sè一变,只不知道这道人是敌是友,不敢相认。 “张嬷嬷!”李香君见到了熟人,已经摇手欢叫起来。 “李小姐。”张嬷嬷见自己被人喊穿了,便硬着头皮迎了上来,不住拿眼打量钱逸群。 钱逸群微微一笑,道:“李妈妈在上面么?” “敢问这位道长是……” “贫道厚道人。”钱逸群笑道,“前rì下山去寻你家小姐的。” 张嬷嬷是远处见过钱逸群的,觉得不像,但又想想这些秘法修士哪个都有些让人琢磨不透的本领,当下也不纠缠,反正香君小姐回来了才是正事。她从怀里取出一枚鸟哨,叽叽喳喳吹了一段。 不一时,山上也传来了一阵鸟哨,此起彼伏,很快便响成一团。 张嬷嬷听了回应,道:“道长请上山,妈妈并徐妈妈已在五三观恭候仙驾了。” 当下另有个婆子上前来为钱逸群牵鹿,却见这鹿没有辔头,登时一愣。 “它自己会走。”钱逸群哈哈笑道,轻拍鹿颈,“鹿兄,沿着这条山道上去。” 那鹿仰头呦呦叫唤一声,迈开蹄子大步走了上去。宽大的蹄子叩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这鹿倒是颇有仙气,怎那位道长反倒面相不好?”这嬷嬷待钱逸群走远了,问身边的张嬷嬷。 张嬷嬷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也是大把岁数的人了,真人无相都不曾听说过么?” 那嬷嬷登时闭嘴,正好听到山林拐处传来一声鹿鸣,心中一怕,默念道:太乙救苦救难大天尊,老身无知,切莫让真人知道了怪罪于我。 无论是钱逸群,还是那头大角鹿,都不可能听到别人在百米开外的低声说话。大角鹿之所以发出那声鸣叫,乃是因为狐狸不耐烦,催它走快些罢了。它虽然不满,终究还是加快了步伐。其实许多动物的智力、情感并不逊于人类,只是因为沟通不能,让人以为它们蠢笨罢了。 对于徐佛、李贞丽来说,钱逸群不过离开了两rì而已。对于钱逸群而言,却是走了数年之久。这山上一草一木恍如前rì,让他感触颇深。等走到竹林幽径,他已然是游子归乡,近乡情更怯了。 徐、李二人迎在幽径道口,见了钱逸群略略一怔,当即反应过来,这便是红娘子的易容阵。 二人上前见礼完毕,李贞丽拉着李香君,教训道:“rì后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讲话。” 李香君垂头诺诺,像是自己做错了事。 顾媚娘翻身跳下驴子,上前乖巧道:“侄儿媚娘,见过两位师叔。” “道长,怎把她带回来了?”徐佛笑道,“这倒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这个,其实是我收了人家养育费,答应顾氏带她在身边调教十年。”钱逸群老老实实道。 “这……”徐佛的眉头不由渐渐收紧,心道:顾氏早有一统忆盈楼的野心,现在找高手调教她女儿,倒颇有深谋远略呀。这是打算即便她胜不了我们,便要下一辈来耗死我们吗? 再想起自己门下人才凋零,徐佛的眉头不由更紧了。 李贞丽直来直去,坦言道:“道长也得帮我们带一名弟子,否则便不厚道。” 第六十八章新的开端 第六十八章新的开端 这话要是让徐佛来说,多半能麻酥钱逸群半边身子,听李贞丽说来却有些指使的味道。 钱逸群这五年来深山炼xìng,也不如之前那般敏感,正要说话,只听徐佛娇滴滴道:“道长呀,这事真不能厚此薄彼呢。莫非是嫌弃我们付不了这养育费吗?” “哈,”钱逸群笑道,“钱倒是小事,只是道人我不会带孩子,更不会教徒弟,所以跟顾氏说好了的:十年之后这孩子想去哪里去哪里,学多学少贫道一概不负责。” 徐佛李贞丽却有些纠结。 如果是这样的教学态度,放个好苗子在道人那里恐怕浪费。放个资质不好的话,那直接就是浪费了。 “我也不坑你们,”钱逸群道,“贫道的师父就是这么教贫道的,最多就是临别之时送上两句箴言。所以这其中能得多少,全看个人悟xìng和机缘。” 李贞丽闻言,再没有迟疑,当下道:“请道长从我弟子中选一个,养育费用自然不会少。” 李香君闻言,一副跃跃yù试的模样。 钱逸群其实也挺喜欢这个孩子,灵动非常。虽然跟顾媚娘比起来,少了一份老成,但正是这份天然童真让人颇为吸引。 “那便选小香君吧。”钱逸群说道。 李贞丽并不反对,她既然信了钱逸群,自然也想选个自己最喜欢的女儿交给他教育。 徐佛笑道:“一个年轻道人带着两个女童,多有不便。弗若我送个丫鬟给道长,可要说明,她不是给你调教的,养育费我可不出。” “我能要杨爱么?”钱逸群直截了当道。 徐佛内心大笑:早知你们两个郎情妾意搞不清爽了。她故意略作沉思,方才道:“既然道长直言,我怎好拒绝,只是也要问问爱爱的意思。” 钱逸群暗责自己莽撞了,连忙道歉。 杨爱自然不会反对,她大有跳出火坑的感觉。并非徐妈妈对她不好,但遇到钱逸群之后,她才觉得身在教坊的憋屈。 甚至是屈辱。 只因为别人有钱有权,便可以予取予夺。 落在别的姐妹眼中,反倒是一桩天大喜事,起码不用担心年老sè衰之后孤独终老。 知道钱逸群点名要她当丫鬟,杨爱恨不得当时便收拾东西。 “你年纪最长,女孩子的事,总得你去教那两个小的。”徐佛与杨爱独处一室,一边帮杨爱收拾随身带走的东西,一边帮她开窍,免得错过这个机会。 杨爱点了点头。 “钱公子那边……”徐佛yù言又止。 “女儿知道的。”杨爱脸上飞起一片绯红。女孩子情窦初开的早,而且在归家院出阁前就有专门的房事客,对于男女之事丝毫不陌生。 徐佛点了点头,道:“你可得牢记‘yù拒还迎’这四字。钱公子即便是有道真人,也终究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与其让他食髓知味,不如一直吊着他的胃口。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ji,ji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你可要记牢些。” “是,女儿记住了。”杨爱没什么私房东西,不一时便已经收拾妥当。 徐佛又给杨爱塞了十两银子,让她留作私房,以免受苦。而且以李贞丽的豪情,在这种小节上多半会忽略。而一群人中,掌握了银钱,往往就容易成为头领。徐佛不指望钱逸群也听杨爱的,只要杨爱管住了李香君和顾媚娘便是大功。 钱逸群在山崖下找了块石头,坐着看这里人来人往,突然心中升起一股厌烦。无论五三观道院造得如何jīng美,也终究不再是当年自己被师父打磨的地方了。他甚至有些后悔,当rì会欣然接受李贞丽的意见,亲手毁掉了一段美好的记忆。 “其实,道者不拘于过往,不期冀于未来,正是为了‘活在当下’四个字。”随风走了过来。他听到了钱逸群心中的幽叹,也猜出了钱逸群的心事。 钱逸群早就看到随风了,只是懒得起来迎他。听他这么一说,方才道:“谢师兄点化。” 随风笑着摇了摇头:“我能点化你什么呢。我是来做说客的。” “说客?”钱逸群旋即想起曹氏叔侄还在上真观,恐怕是让随风来劝自己交出米芾研山。 ——可惜真的不在我这里呀! 钱逸群在心中大声喊道。 喊给随风听。 “与两位曹将军无关。”随风笑道,“是监院请我来与你化缘。” “大家都是道人,找我化缘?”钱逸群听了好笑,“怎么有种莫名的喜感?” “是这样,”随风道,“监院rì前收到一封信,是何师叔从京师遣人送来的。” “唔,铁杖道长怎么说?”钱逸群心道:莫非是与我有关? “确与道兄有关,”随风笑道,“何师叔打算回来开辟道场,传道授徒,想找一处道场。你也知道上真观是十方丛林,虽然最近事情多,许多道长销号离去,但祖师爷定下的规矩也不好破。” “所以监院想借五三观道院给何道长传道?”钱逸群大致明白了随风的意思,却又想:这是师父留下的茅棚,又是忆盈楼诸位姐妹施舍的砖木,我能随意给人么? 这无心之念自然也让随风听去了,便道:“道兄顾虑的是,所以赵监院想请道兄将五三观道院改作子孙丛林。” 子孙丛林往往都是规模较大的子孙庙,因为接纳外来道人挂单,便也挂了云板,以丛林的规矩来管理道众。只是这种庙的当家是师徒相传,不是众道推举。如上真观那样的十方丛林,里面的道长非凡不能随意收徒,更不能师徒相传。从监院到执事,各个职位,都得全观道众推举。 以赵道长的那张嘴,竟然能被推举为监院,可见还是明白道理的道士更多些。 钱逸群苦笑道:“赵监院的意思是让我当家,何道长来挂单么?” “正是。”随风看着这里乱哄哄火热热的工地,“无论怎么说,这道院都是令师传下来的。” 钱逸群摇了摇头:“家师只是留下了一座茅棚,并没有传下道院。家师甚至不知道有这道院。”他又想到刚才随风说的“活在当下”,吸了口气道:“我的确不该被这里牵绊啊。” “道兄要走?” “嗯,”钱逸群点头道,“早间便想好了要北上访道,不rì便要出发。小道我能有今rì略窥道径的成就,归根溯源在何道长的引渡,这道院该当他来住持。” “这,倒是多谢了。”随风没想到钱逸群说不要便不要了,心中暗道:难怪监院要着力磨他,原来真是有大根器的人物。如此舍得,未来成就不知何止! 钱逸群当下去找徐佛、李贞丽说了,二人都是女中豪杰,只说如何处置是道长的事,至于修筑的方案,还是一如既往。她们知道是铁杖道人要来住持,积极xìng比之送给钱逸群还要略高一些。 到底铁杖道人可是成名已久、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啊! 赵监院从随风处得知了这消息,自然是表示感谢。不过他却奇怪地拒绝了钱逸群拜访的请求,说是已经没什么好跟钱逸群说的了,让他想干嘛便干嘛去。 随风对此的解读是:一块璞石已经磨成了玉,再要磨下去便会毁了这块玉。 钱逸群隐约明白了什么叫“收不下”。一旦师父收了弟子,就有传道授业的义务。若是师父自己的修为尚且不足以启迪智慧,领人入道,便只会误人子弟。 “赵监院也实在是太过小心了,我哪有那么容易便被磨坏的?”钱逸群苦笑。 随风笑了笑,没有说话。今天他奉命来送钱逸群,见到身边这么多同来送行的美女,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五三观道院一直给上真观一种破落穷困的感觉,所以才会让老道士抄经当地租。没想到钱逸群走的时候,一身蓝sè青缎领的三齐带摆道袍,从里到外的新做圆领道服,脚上一双水袜鹤胫,足下是十方圆口皂鞋。 明明白白是一富贵道人,哪里还有半点穷苦气! 钱逸群翻身上了鹿鞍,身后吊着三匹骏马,乃是杨爱、李香君、顾媚娘三人。再其后还有两匹骡子,驮着床褥被单、锅碗瓢盆。所谓穷家富路,正是因为路上要带的东西太多,什么都得带上,否则要用时候连买都买不到。 曹文用与曹变蛟叔侄也跟着一道下山,既然钱逸群一口咬死不知道米芾研山在哪里,他们也只能作罢。又听说张家遭了恶鬼索命,死了百十口人,二人在山上也呆不住了。 至于戴家的鬼念术,钱逸群已经下定决心路过河北的时候亲自上戴家门,总要他们给个交代。所以那两个戴氏子弟,以及马怀远,仍旧留在山上以工还债,不得zìyóu。 “道长,不回家过完年再走么?”钱卫问道。 钱逸群已经知道家里人呆在周府,有吴江故相这面大旗笼罩,等闲谁也不敢下黑手。说不定诸如文光祖、张文晋之辈,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家人留在周府,所以也没有必要再去徒惹麻烦,暴露家人行踪。 “唉,这就是报应,三五年里,恐怕我都不能以钱逸群的身份往来家门了。”钱逸群叹了口气,“经典之中劝人向善,果然是有道理的。” 钱卫脸上yīn晴不定,知道这是少爷说给自己听的,没有接话。他紧了紧手里的白虹剑,目光眺望远处,曹家叔侄的背影已经渐渐隐没在地平线上。在这条三岔路口,只要再往前三五里路,自己就可以显出身形,再次行走在阳光之下。 在那个小镇,他将以一个新的身份回到少爷身边。 第一章初临扬州 第一章初临扬州 竹西佳处,淮左名都,曾是广陵故郡,如今商旗蔽rì。 扬州城自古以来便是繁华胜地。当有唐之朝,天下富庶之地首推扬州,益州次之,故而有“扬一益二”之说。杜牧更有诗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到了国朝,官家重漕运,扬州居运河之中,为苏浙漕运之必经之地,真可谓商贾云集,百货皆有。更有大批盐商屯驻此地,挥金如土,真把扬州城打造得如同人间乐土,rì销万金。 钱逸群带着“新人”老卫,三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入城的时候被人好一番询问打量。好在他手中有苏州府的通行文书,还有穹窿山上真观的度牒,手续齐备,让人挑不出毛病来。更别说随手塞过去足足一两重的银子,谁也不敢为难他。 若是这守门老军不识相,钱逸群说不得还要拿出刑部侍郎王心一、吴江故相周道登、翰林左中允文震孟等国家领导人的拜帖,便是扬州知府见了也得出一身冷汗。 一行五人走在扬州大街上,见人来人往,煞是热闹。收起来这三个小女孩无不是出自金陵、苏州等天下数一数二的富贵繁华乡,见了这等情景,也不由被五光十sè的市井画卷吸住了眼睛。 “古人说,人生三大得意事:一为扬州总管,二为腰缠万贯,三为骑鹤飞升。可见扬州之肥美,千年前已经让人惦念上了。”杨爱读书颇多,随口感叹也是不俗。 李香君不由钦佩,道:“果然如此,要想三件事都齐全,那便只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了。嘻,道长,你能骑鹿下扬州,不比骑鹤差,也总算应了其一呢。” 钱逸群面露微笑,心想:你是不知道哥身上有多少银子。 当rì在张家的密室里获利颇丰,不过大箱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都留给了徐佛、李贞丽,算是帮钱逸群洗干净了转给家里用。他自己这回上路,只带了一百两银子,以及夜明珠、珊瑚树之类不便出手的东西。 若是将这些珠子、珊瑚换成钱,恐怕十万贯都不止呢! “扬州也没甚好,不如南京多了。”顾媚娘不屑道,“你看,同样的东西,品sè还不如南京,价钱要贵出两三成。” “那说明扬州人有钱呢!”李香君曾被顾媚娘挟持,最喜欢跟她抬杠。 顾媚娘是多么鬼灵jīng怪的人呐!只要钱逸群在场,她必然退让,好像是被人欺负了的小无辜。若是钱逸群正好走开,或是走在前头,她这嘴上的功夫更要胜过李香君一等。这等儿童机心哪里瞒得过钱逸群,只是懒得说罢了。 “道长,我们今晚就住在扬州么?”杨爱策马上前,与钱逸群并驾齐驱,启口问道。 钱逸群想想几个女孩子跟着他走了五六天,路过无锡、镇江时没有停留,已经心中不愉快了。如今到了江北最后一个繁华地,若是再不休整一番,以后的路上恐怕要闹起来。 想到女孩子闹起来,钱逸群就不由头疼。这一路上,就算她们好好聊天,三个女孩的嘴巴也如五百只鸭子,叽里呱啦让人头疼。 钱逸群只恨自己贪钱,收了顾氏的一百两养育费。又恨自己懒惰,想弄个免费的打杂跑腿……现在真是自作自受,权当磨练心xìng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姑娘聊的内容明明不是赵监院的狗屁能比,可偏偏还是那些狗屁让人好受些。这一刻,钱逸群总算知道了钝刀子割肉是什么滋味。 “休息两三天吧。”钱逸群无奈道,“前面路还长着呢。” “太好了!”杨爱登时欢呼起来。 后面两个偷偷拌嘴的女孩听说要在扬州“玩”三天,也是乐得直叫。这个说要去瘦西湖,那个说要去廿四桥。两人一争起来便要杨爱做主,杨爱却又说要去看扬州闻名天下的佛寺道观。 钱逸群吸了口气,拍了拍鹿颈,无奈哀叹,心中却已经在想怎么把这些麻烦送出去。怪道人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狐狸追了上来,作势要跳上鹿背。钱逸群便腰身后仰,让出位置来。麋鹿也停下脚步,愿意背它。 “受不了了吧?”狐狸上来之后,压低声音道。 周围人声喧哗,钱卫又识相地往前凑了凑,就算让人听到也会以为是这主仆二人在说话。 “这有什么。”钱逸群嘴硬道,“若是这点事都磨不过去,还修什么行。” “嘴上功夫。”狐狸讽刺道。 “这是祖师爷给的福利!”钱逸群嘿嘿一笑,“没有打磨,怎么让心纯圆不杂?” “看了两本道书便来咱面前卖弄!”狐狸开始怀念起当年那个啥都不懂,任它说什么便是什么的小菜鸟了。 “说起来,”钱逸群引出个话题,“该住在哪里呢?我没出门的经验啊。” 钱逸群真没有出远门的经验。前世好歹还跟爸妈去海南玩过一回,今生却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若不是钱卫在鞍前马后走动安排,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扬州。也正是钱卫,钱逸群才知道不能看到个旅店就住,非但要讲究阶级成分,还要小心黑店。 钱卫听少爷问话,连忙上前道:“若是短住,咱们可以找间大客栈落脚。若是要多住几rì,少爷大可以拜会当地长官,让他寻个富户,借个小院给我们住。” 明朝读书人除了启蒙师之外,每参加一次考试便有一位老师,诸如座师、宗师、房师……不一而足。有师自然有师门,同一年考中的称作同年,错开考中的便是兄弟。正是这个师门制度,将明代的官场搞得错综复杂。 钱逸群手中三份有分量的帖子,随便送一份,便能攀上个同年、师徒之类的缘分,自然照顾无有不周。 对于地方官来说,治下来了有分量的客人,自然要为他们引荐些地方豪强,借个环境幽雅的别院,让人好好休息。 这已经成了一种社会常态。临行前一样得奉上房租食费,表示谢意。主人家如果觉得这客人地位高过自己,便会返还一部分川资,虽然处处都看似人情,说到底也逃不出名利二字。 钱逸群闻言,本想只住两三天的,再想想客栈的条件实在糟糕,若是几个女孩惹身跳蚤、臭虫什么的就麻烦了。他可记得第一次在无锡过夜的时候,李香君和顾媚娘两个,熏了足足三两的上等檀香,差不多等于烧了十两银子……即便如此还嫌房间太臭。 “索xìng多住两天吧。”钱逸群叹道,“咱们去见府尊,看有什么园子可以借宿。” 既然计较妥当,钱逸群便在府衙附近找了家大酒楼,唤作“淮扬客”,一听就是做淮扬菜有名的。他倒不是喜欢淮扬菜,只因他知道,在府衙附近的大酒楼,常能打探出一些别处不问不到的消息。 果然,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共花费一两三钱,打赏也是一两,那店家见如此豪客,哪里肯让小二来伺候?当即自己上得二楼雅座,好生伺候,又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一时,钱逸群便知道这扬州知府是山西人,套同乡是没指望了,会试以前的同学关系也靠不住。再一问,原来是万历葵丑科的进士,正好跟王心一是同年,顿时放心。 钱逸群的菜饭是店里特做的斋饭,非但不能用油,连锅铲碗筷都是新。只在清水里汆了一下,真真放了丁点的盐巴。老板还没见过持斋如此严谨的出家人,看钱逸群吃得津津有味,颇为蛋疼。 钱逸群问透了消息,吃饱了斋饭,对钱卫道:“老卫,你在这里照顾好三位小姐,我去拜会府尊便来。”钱卫自然应诺。 步出淮扬客,钱逸群过了一个巷口便到了府衙正门。他上前朝守门的老军打了个稽首,取出王心一的拜帖,道:“劳动老哥通报一声,只说王侍郎的方外之友,路过贵境,求见府尊老爷。”说着,又是一块碎银递了过去。 那老军入手一沉,立时眉开眼笑,道:“我家府尊老爷最是喜欢方外之人,请道老爷门房里坐。”说着,弓腰屈膝引钱逸群进了门房,一溜小跑进去禀报了。 钱逸群在门房里刚刚落座,头顶天,足踏地,眼帘留光,正要借机小休,里面已经有人大步跑了出来,未到门口已经大声道:“道家老爷,府尊老爷有请!” 钱逸群只好立起来,打了个稽首:“多谢老哥。” 原来此时正好是府尊午饭之后,跟朋友喝茶闲聊,正说到自己遭遇的种种异象,便有人报进来说有个道长求见。府尊见是同年故旧的帖子,哈哈一笑,道:“这道人来得凑趣,不如请来一起说话。”如此便派人加座上茶,着紧请人进来。 钱逸群跟着老军走到中门,换了内宅的私人带路,一路穿幽径,过池塘,到了一处只围了三面小厅,正面却是对着池塘,有倚栏靠背,可以观鱼赏莲。只是如今气候寒冷,只是见一滩碧绿的池水罢了。 第二章影园 第二章影园 钱逸群踏进门去,稽首唱喏道:“贫道穹窿山修士,人称厚道人,见过府尊老爷,见过尊客老爷。..” 府尊与那尊客齐齐一怔。但见这道人头顶混元巾,身着崭新的圆领道服,三齐带摆道袍,水袜鹤胫,圆口皂鞋。腰间一条皂sè缠带,却挂了个油光铮亮的藤条鱼篓。步履如风,举手沉静,好一个富贵闲道人,翩然玄都客。 二人见钱逸群如此年轻便气质非凡,起身回礼,府尊自呈名姓字号,原来也是一方画坛名家,号五泉山人。这位尊客更是江都名流,姓郑,名元勋,字超宗,号惠东。今年的乙榜得了举人身份,却无心来年的chūn闱,一心在山水绘画上。 钱逸群左耳听了府尊名号,右耳就出去了。对于这郑元勋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位惠东公今年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在画史上也不过是二流人物,传世之作寥寥。然而此人却是有两桩事值得称道。 一者是此人至孝,为了奉养老母,耗费千金,修建了天下名园——影园。 二者是此人至公,南明时悍将高杰要进驻扬州,扬城官民不纳,势同水火。郑元勋与高杰有旧,往来协商,只为共御满清之敌。谁知言传者误听,扬城人以为郑元勋是高杰的jiān细,怒气之下将郑元勋剁成肉酱,所谓磔杀卖城者。 后来史可法进驻扬州,为郑元勋昭雪,可惜逝者已矣,江都郑氏的门庭也彻底衰落了。 钱逸群前世参观过影园遗迹,对这位郑元勋也颇有了解。当时自然没有什么感触,如今身为大明人,却是感慨颇深。他上前拱手,深深一躬,道:“原来是惠东公,久仰久仰。” 郑元勋此时画功未至大成,还从未有人如此认真地“久仰”过他,不由诧异。 府尊老爷自然有些不悦,心道:老爷我堂堂进士,一方牧首,画坛前辈,坐在这里你不来拜,倒是对他如此恭维,真没道理! “道长是来扬城赏琼花的么?”府尊老爷问道。 琼花又称聚八仙、蝴蝶花,花大如盘,洁白如玉,分布颇广,却唯独只有扬州的琼花名冠天下。这其中自然是隋炀帝的功劳,他为了一赏江都琼花,派人挖掘了大运河,也算苦其一代,造福千年的乌龙事。 “琼花不是开在早chūn么?如今方才入冬呀。”钱逸群好奇道。 郑元勋为了刚才那声“久仰”,友善笑道:“寻常琼花自然是早chūn开放,五泉公说的这琼花,却是天下钟灵毓秀唯一一朵,上个月花开,如今尚未开败,非但扬城人争相目睹,江南江北的风流客,也无不闻讯而来呢。” 钱逸群哦了一声:“这倒是不曾听闻,贫道只是yù上京师,这才路过贵境。” “我与五泉公刚才便在说,这花开乃祥瑞耶?妖异耶?”郑元勋笑道,“道长怎么看?” “道人站远了看。”钱逸群玩笑道。 此言一出,登时惹得五泉公、惠东公齐齐发笑,直说:“这道人如此善谑,真是妙道人!” 等他们笑完一场,席间气氛再无隔阂。钱逸群道:“道人受故友之托,要送三位小姐上京走访。因此不便投宿客栈逆旅,便借玄珠公的大旗,想央府尊老爷帮忙找处清爽幽静些的宅子,休整个三五rì再走。” 府尊老爷哈哈大笑,道:“你既然已经久仰了惠东公,难道不知道他乃是扬城首富么?” “哦?”钱逸群还真的有些意外。 若无意外,郑元勋将在崇祯十六年才中进士,官至吏部清吏司主事。钱逸群只以为他现在必然没登科,也不知影园是不是修好了,便没有直接借宿。听扬州知府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郑元勋的家族产业。 盐商。 食盐自古以来便是暴利。国朝太祖朱元璋打破了千年来的食盐朝廷专营,允许商人贩粮到三边之地,然后折算成盐引。有了盐引便能合法卖盐,哪怕卖粮亏了钱,也都能在盐上大大地赚回来。 此所谓“食盐开中”,初时只便利关中粮农,故而初期的盐商多是陕西人。到了弘治五年,户部尚书叶淇将“开中法”改成了以银换引的“折sè法”。如此一来,两淮之地的徽商也能参与到这等盛宴之中。叶尚书之所以这么做,只因为他是江苏淮安人。乡党之利,可见如此。 与秦晋的“边商”相对,两淮徽商被称作“内商”。郑氏原籍安徽,寓居扬州,是根正苗红的内商子弟。 “府尊老爷也是玩笑话,在下不过家境小康而已。”郑元勋谦逊道,“道长若是需要暂住,在下倒是有一处园子,在扬城西南,荷花池北湖,二道河东岸中长屿上。上月董玄宰来,便是住的那边,他还题了个园名,叫做:影园。” “小道之幸!”钱逸群听了这地址,心中暗道:自己的翅膀怎么扇到这里的?影园该是崇祯七年才竣工呀?而且,董其昌题写的园名也该在明年才出现。 钱逸群因问道:“这影园可已经竣工了?” “正是。”郑元勋颇为兴奋,道,“这还确是犬子的功劳。” 钱逸群嗯了一声,心中还在想为什么这影园会提前四年竣工,事情虽小,却是改变历史的交关所在。听郑元勋说到儿子,钱逸群跟着问道:“令郎可是土木的行家?” “那倒不是。”郑元勋笑道,“这事我也颇为好奇,当rì他讨了这差事去,我还道他贪玩,肯定做不成呢。谁知他非但广募人手,把园子修得漂亮,就连银钱都省下不少。问他却是神神秘秘不肯言说。” “恐怕是得了神仙相助。”五泉公大笑道。 钱、郑二人跟着笑了。钱逸群心中却道:哪个倒霉神仙还来帮人修园子的。他心中又动一念,暗道:莫非是什么五鬼搬运术?到时若是有暇,可以访问一二。 既然住的地方谈妥了,钱逸群也不耐烦在这里伺候知府老爷高兴,寻了个借口便要告辞。郑元勋也觉得差不多了,跟着一起告辞出来。 到了外面,郑元勋上轿,跟钱逸群一起去淮扬客接那几位小姐。等到了地方,见是三个如花似玉倾国倾城的美*女,心中不由暗道:这道人看着一身正气,莫非也是行的yīn阳双修之术? 不一时,店家牵了驴马鹿出来,吓了郑元勋一跳,暗道:这道人骑了鹿,倒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是了,他从苏州赶来,余人皆是风尘仆仆,惟独他一身清爽,半点尘灰都不见,果然是有道之士! 因此上,郑元勋对于钱逸群的借宿更加心甘情愿,难免思想着如何套问一些养身秘诀,供奉老母。 一行人穿街过巷,引得百姓驻足,商旅旁观,都惊叹世间竟有如此雄峻的大角鹿,也惊讶还有如此风采的出家人。 出了扬州城,又行了一路,见这影园匾额已经挂上去有些rì子了。钱逸群微微颌首,想起前世扬州之旅,颇有故地重游之感。 整座影园前后夹水,中间隔水的蜀岗蜿蜒起伏,作出群山之势。沿水处尽是柳树、萑苇,只因为节气变得枯黄。影园正门开在东向,隔水便是南城,岸脚一样种满了桃、柳,被当地人唤作“小桃源”。 “道长是苏州人,可知道我们扬州人说的蜀岗是何意思?”郑元勋一出城便换了马骑,与钱逸群并肩,心情开朗许多。 钱逸群正要说不知道,身后的杨爱已经策马上前,隔了钱逸群道:“古音之中蜀、独不分,自六朝后方为二音,想必是独岗之意。”扬州地势平坦,扬城附近只有蜀岗一处高地,若是上古音近,所谓独岗也的确言之成理。 郑元勋笑道:“不想小小一个婢女,竟然也如此广闻博识,道长真神人也。” 钱逸群微微一笑,道:“道人不能蓄养奴婢。” “那这是……”郑元勋好奇道。 “奴家是道长的侍者。”杨爱自豪道。 “呵,呵。”郑元勋笑了笑,心道:这不都是一样么? 全真戒律禁止蓄养奴仆,但是可以聘请工人,这便是婢女与侍者的区别了。钱逸群不曾冠巾,不算全真道士,但他从赵监院那里拿了度牒,又带着上真观的云水参访录,头顶混元巾,从外相上看就是全真道士。 钱逸群本无所谓门派,只是既然借了人家的衣服,总还是别弄脏了的好,故而这一路上倒是持戒甚严。无论饮食,还是行为举止,都以初真十戒为准绳。 众人进了大门便见一条山径,周围松树杉树密布成林,偶尔也能从中见到梅、杏、梨、栗,可惜梅花未开,果树却已经开败了。 山路到了尽头,便是一处开阔地。左面有茶靡架子,架子之外便是芦苇丛。右边有一方小水涧,隔岸便是疏竹短篱,一派农家景象。 等过了二门,这才是真正的园子。众人到了半浮阁,钱逸群翻身下鹿,看着眼前水景,道:“这园子初看不大,真走起来却步步景致,十分耐看。” 郑元勋同道:“确实。我请的镇江计成做此园,原本只是想仿我的一篇画作,谁知计成竟然化作了实景,比拙作更传幽古之神。其人果然大才。”他用夸人来夸自家园子,听者觉得他谦逊,自己也过足了瘾头。 第三章坑爹的熊孩子 第三章坑爹的熊孩子 “这半浮阁可有典故?”钱逸群问道。.. 郑元勋道:“并无典故,只是感叹人生沉浮不定。若是全浮,必然要沉,若是半浮半沉,反倒安然。”郑元勋xìng格淡然,于人生感悟之中多信黄老所言,故而这次乙榜得中,并不想乘胜追击,甲榜登科,反倒打算休息三年,参加下一科的会试。 钱逸群深感此言有理,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惠东公深得老子之旨啊。” 郑元勋道了声“惭愧”,又引众人往前走去。 前面便是玉勾草堂,看似是游宴待客之地。钱逸群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玉钩斜”三个字,那是隋炀帝葬宫人的地方,心中腾起一股不祥,便不愿停留。郑元勋本还想夸耀一番,见钱逸群引鹿走了,只得追了上去。 又过了郑元勋读书的一字斋,便见一座桥亭。过了桥亭,往北是媚幽斋,往西南是淡烟疏雨院,也是郑元勋母亲和家人所居的院子。郑元勋奉养母亲,便住在淡烟疏雨院的东院里。 “媚幽斋,倒是与我有缘呢!”顾媚娘笑道,“道长,我们就住那边好伐?”她故意学了苏州方言,听上去却有些怪异的娇憨。 “总得听主人家的安排,你别多嘴。”年长两岁的杨爱教训道。 顾媚娘一脸委屈,垂头不语。 郑元勋看了心中一荡,暗道:这几个女子倒都是可情可貌,真是钦佩这道人的艳福啊。他道:“正是想请道长住媚幽斋。” “如此多谢了。”钱逸群打了个稽首。 李香君却暗道:我们又不是不给钱的,何必如此多礼。 有道是女随母相。杨爱跟着徐佛长大,好似天生便知道何时该卖弄,何时该夸赞,既不让人小瞧,又让人引为知己。顾媚娘也是一般,小小年纪学足了她母亲皮里chūn秋,胸中沟壑的一套,虽然稚嫩,换个见识短点的大人恐怕也对付不过。 李香君却是跟李贞丽一样,从小习练冰心诀,几年下来也颇有些人情冷淡。知道借宿也要花钱之后,更是只当一桩买卖来看。 钱逸群心中安静下来,感应自然就灵敏许多,大袖卷起便遮住了李香君,请郑元勋移步。 不一时到了媚幽斋,众人只见这宅院两面临水,景观别致,不由赞叹。郑元勋也正好道:“这园子真是十笏之地,能做出这等景观,全靠计成。”说罢,解释起计成的设计理念,如数家珍。 钱逸群记得前世看过计成的《园冶》一书,专论园林设计,在rì本的名字叫做《夺天工》,那书的序言就是眼前这位郑元勋写的。现在听郑元勋当面讲解起来,只觉得计成的思想果然与凡俗不同。他认为建筑是景观的一部分,而不能因为建筑而去造景观,这立意就颇为高明,很有些浑然天成的味道。 钱逸群对道的理解深刻之后,对于俗务的见识自然也深刻起来。与郑元勋交谈中,往往一语中的,让郑元勋感叹这年轻道士果然很有见识。这也是因为离开穹窿山之后,钱逸群便没有用易容阵,只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看上去实在有些年轻。 好在“道不问寿”,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钱逸群修行有成,驻颜有术呢。 如那位府尊五泉公便是作此想法。 豪门大户都会豢养一些清客。 这些清客不同于奴仆、雇工,等于是家主的朋友。纯粹是无所事事时陪着说话、下棋、娱乐的应声虫。只有清客之中颇有才能的,才会委以西席、幕友之类私臣的名头。 钱逸群的到来很快就惊动了范元勋的私臣,都以他为竞争对手,颇有试探之意。钱逸群懒得跟这些俗人打交道,整rì闭门读书、观水弄花。郑元勋请他出席见客,也都是三回里去上一两回,碰到言语不善的,只是“呵呵”一笑便过去了。 三个少女自然不可能跟钱逸群一样宅在园子里。她们从小长大的园子恐怕还要比影园大些呢。于是郑家老太太要上香,她们便跟着一起去玩;郑家小姐们要去闺友家中走动,她们也一并跟着,号称“女史”,玩得不亦乐呼。 原本只是要住三五rì便走的,一转眼间已经住了将近旬rì。等钱逸群将郑家的儒典看得差不多了,也觉得该告辞了。 三女自然不乐意。 钱逸群板起脸教训道:“出来这些天,你们既不做功课,也不知道好生静心,难道妈妈们就是让我带你们出去玩的么!” 三人都是激发了灵蕴的秘法修士,年纪还小,正是要刻苦用功的时候。听钱逸群这么一说,心中不免发虚,站在一旁唯唯诺诺。 钱逸群初露威仪,见把三个少女震慑得服服帖帖,比之前几番苦斗获胜还要得意几分。他逞了能耐,便去见郑元勋。 说起来他住在人家家里,也并非时常见到这位贵人。郑元勋手下有如此庞大的一个盐业帝国,每rì里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再加上他又喜欢绘画,这也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真正静下来找钱逸群闲话的次数却是不多。 门人知道老爷很看重这位年轻道长,见他求见,当即便领了去一字斋。郑元勋正与手下的掌柜们开会,便请钱逸群在偏厅用茶稍候。 钱逸群坐了一会,便见郑元勋愁眉苦脸地过来了。 “厚道长此来,可是有什么事么?”郑元勋问道。 “小道叨扰多rì,合该启程北上了。”钱逸群又问道,“见惠东公如此憔悴,莫非有什么难事?” “哎,”郑元勋叹了口气道,“还不是犬子惹来的祸事!” “哦?令郎年不过弱冠,平rì只是喜欢流连勾栏,能惹什么祸事?”钱逸群笑道。 郑元勋又叹了口气,心中暗道:你这是在夸他本分还是骂他纨绔呢? “这个不成器的祸胎,”郑元勋这回是真的恼了,“送了三万两出去!” “三万两。”钱逸群一怔,旋即一笑,“对惠东公来说,也不值得为此憔悴吧。” 郑元勋这回是叹气连连,道:“三万两虽然是笔巨款,却还不足以伤我家元气。只是他用的地方不对。” “莫非是用在哪位姐儿身上了?”钱逸群心道:三万两银子……这要是等比换在三百年后,被包*的那位姐姐得是多大的大腕儿啊? 钱逸群想想这么舍得花钱,也真是豪富子弟。 “若是这样倒好些了!大不了我郑家也去开青楼,让世人笑话罢了!”郑元勋愁眉苦脸道。 钱逸群一想也是,自己格局太小,只想包*女星什么的。三万两,足够把瘦西湖旁的玉珠坊整个包圆了。 “他将这笔巨款,捐给朝廷了!”郑元勋这回真是愁坏了,忍不住跺脚道,“三万两足金……这!这!这是灭门之祸啊!” 钱逸群吸了口冷气,原来刚才自己脑补出的是银子,没想到竟然是黄金啊!郑元勋的儿子他不曾见过,只是听说这位少爷成天只会花钱,从未听说过他能赚钱,那这金子是哪里来的? 豪门大户子弟也都只有月例银子,除非掌管某个产业,经济上方能活络调动一些,却也不敢贪污家族产业为私用。郑小官人年不过二十,肯定不曾掌管家族产业,那这笔金子的来路就有些可疑了。 “问过令郎了么?”钱逸群劝道,“父子之间无话不能说,他哪里来的金子,又是如何想的,大可以从中寻到根蒂。” 郑元勋叹道:“他说,要用这金子买下大明的三百年平安。” 钱逸群不知道三万两黄金能买下多少东西,但若是能买来大明三百年平安,无疑是占了大便宜。然而这终究是个少年人的热血梦想,没有神佛天帝会贩卖“平安”这种商品。 “想法是好的,就是天真了点。”钱逸群道,“惠东公说的祸事是什么呢?” “行出于众啊!”郑元勋觉得肩膀上的头颅沉重不堪,重重低垂下来。 盐商有钱是天下所知的,但这更像是个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心知肚明,但上不了台面。嘉靖帝南巡钟祥的时候路过扬州,扬州商贾们换了破旧的衣服迎驾,又买通了嘉靖帝身边的太监,将江淮一带描述得是多灾多难,民生凋敝,这才打消了皇帝加派盐税的想法。 其实大明从弘治之后就已经面临收支不平衡的问题。因为无论是商税还是农税,都还是朱元璋时代的税率。按照三十税一的商税来算,商人要缴纳的税费是商品价值的百分之四不到。即便如此,很多布政司也是收够了洪武年间的定额便不再收税,多收还会落下个“刻薄虐民”的风评。 自从士大夫开始经商,投奔私逃之风盛行,国家更是别指望收到足额的税费。 从万历朝开始,朝廷就想从东南收商税,全靠东林党人体恤乡梓,从中作梗,没有加成。如今崇祯帝是个狠角sè,说一不二,文官集团又因为阉党的打击元气大伤,若是这笔金子真的送到了běijīng,皇帝见江淮商人如此豪富,会作何感想? 第四章天下兴亡,熊孩子有责 第四章天下兴亡,熊孩子有责 钱逸群对于明朝灭亡的认识,还停留在初级阶段:内有反贼,外有建奴。 现在郑元勋说朝廷不收商税,这与他的生活经验完全不符。在他的生活认知中,朝廷非但在收关税,而且收得极高,甚至是一关一税。许多小商人跑上几个月,最后也就落点糊口的饭钱罢了。 脑子仔细一转,他才明白。原来朝廷不收的是郑元勋这样大商人的税。比如郑家,郑元勋本身就是举人,他还有个同样是举人的哥哥,家里早就改了门墙,不用纳税了。至于其他大商家,同样是官绅出身,或者就是举人、进士等豪族入股,谁敢收他们的税? 反倒是那些小商贾,像交过路费一样交税。姑且不说别的,苏州商业发达,水道纵横,每十几里水路就有个税关,这税得交多少?只是一钱银子都落不到国库里去。 “如今盐商总会已经派人送来了函文,要将我家赶出去呢。”郑元勋身为大盐商,自然是盐商总会的股东之一。但是他家坏了规矩,自然会引起全体盐商的抵制。 “这也就罢了!如今还有贼人,传播些我家里金子打墙,白银铺地,就连树上长出来的果子都是翡翠玛瑙。”郑元勋哭笑不得,“如此荒谬的事,竟然有人信以为真,要打这影园的主意。我还得去外面采买健仆,却又怕是贼人混进来的jiān细。” 钱逸群哦了一声,略一沉思,谋划道:“其实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那金子现在何处?” “已经送到了南京户部,要追回来已经来不及了。”郑元勋气恼道。 “不用追回来,只需出一本《拾金记》便可。”钱逸群道,“这三万两金子其实不是你家的。郑少爷梦中得神人指点,挖出了这三万两黄金,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然要呈送朝廷。” 郑元勋眼睛一亮,脸上颓sè一扫而空,道:“道长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只想着如何挽回败局,却没想到还能如此独辟蹊径!” “这金字的来历却要考究一番。”钱逸群道,“若真是别人私藏的赃款被令郎转送了,敌暗我明,这才是最头疼的事。” “犬子死活不肯吐口,说是只能告诉皇帝!我恼他大逆不道,便将他锁在房里了。”郑元勋道。 钱逸群起身笑道:“贫道去见见他。至于打影园主意的宵小,也不必多派人手,真有大股贼人来了,知会贫道一声便是。” 郑元勋当即谢过,又暗道:难不成你能保我家一世?该买还是得买,只是可以不用着急,定要底细清白的人家才放进来。 钱逸群辞别郑元勋,由郑府管事领着去了淡烟疏雨院。原来这院子又是三座小院拼出来的。郑老夫人住的中间主院,郑元勋夫妇和儿子住在东院,西院是郑家女儿和侄女住的地方。 郑元勋的儿子大名叫做郑翰学,字绍远,可见家人期望之高。此时被关在屋子里,心中积郁,时不时便要怒吼咆哮,作为发泄。 ⒏ 澪 電 吇 書 W W W . T X T 8 0 . L A 钱逸群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砰砰作响。那管事满脸苦涩,道:“少爷又在作践自己了。他只要心中一不舒坦,便要用头撞桌子。” 郑府的家具都是用酸枝硬木做的,可以传世数百年不腐不烂,撞桌子可的确比撞墙还狠心。 钱逸群等管事开了门,抬足迈了进来,正与一个年轻无须,面sè苍白,双眼泛红的少年人对视。 那少年人自然便是郑翰学。他本以为是父亲来了,抬头却见是个比自己年长有限的道人,不由一怔。 “你是何人?”郑翰学问罢,转念想道:是了!他们一定是当我发了疯,或是有什么妖邪作祟,特意找了个道士来驱邪的!哎,这天下就没有人能了解我一片苦心么!真乃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钱逸群见郑翰学一脸幽怨愤懑,未语先笑,道:“绍远兄,贫道有礼了。” “你是何方道士?”郑翰学又问了一遍,倒是安静了下来。 “不才厚道人,本是穹窿山修士,路过扬州,借住尊府。”钱逸群说着坐了下来,反客为主对郑翰学道,“请坐。” 郑翰学一愣,坐下吧,好像被他所摄。不坐吧,却又像听他教训的晚辈。他心中好一番纠结,还是坐在了钱逸群对面。 “贫道所来,其实是为了那三万两金子的事。”钱逸群开门见山。 “哼,原来如此。”郑翰学不屑道,“我该说的都说了,有些事让人知道了,徒然惹祸。” 钱逸群听了大笑,道:“你将这三万两金子露白,把郑家逼到如此窘境,还能惹更大祸么?” “只要让我一见帝尊,我郑家便能成为与大明江山同生死的豪族!”郑翰学昂首道。 钱逸群不禁笑道:“就算让你见了皇帝,你又要与他说什么?莫非有什么救国之策,中兴之法?”年轻人知道了些政事,便忍不住想做国事顾问,好像那些一把岁数的阁老、部臣,都是酒囊饭袋。 上一个抱持这种态度的年轻人,如今已经被曾经极度赏识他的皇帝凌迟处死。 他叫袁崇焕。 “虽不至于中兴,却对时局颇有裨益!”郑翰学一脸坚定道。 钱逸群笑道:“想来你是不肯告诉我的。” “你是皇帝么?”郑翰学冷眼讽刺道。 钱逸群也笑了笑,摸了摸胡渣,道:“其实贫道更想知道,这三万两金子是从何而来。” “这也只能告诉皇帝!”郑翰学傲然道。 “可是五鬼搬运之术?”钱逸群直接问出了心中疑惑。 五鬼搬运术又称五鬼运财术。传说中的五鬼运财术中的五鬼,指的其实是瘟神,又称五瘟。分别为chūn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士贵和总管中瘟史文业。只要学得真法,得了真符,便能使唤五鬼将别人家的财运到自己家。 “哼,那些东西算得什么。”郑翰学不屑道。 钱逸群见他并不否认玄术所得,只是鄙视五鬼搬运之术太过低级,不由心中暗道:我倒不知还有这等大手笔的玄术,何不探听一番?不过此子xìng格执拗,连他爹说了都不听,不使些手段怕是不成的了。 “贫道听你也是胸怀大志的,”钱逸群笑道,“不如这样,你且看这里。”说着,他从腰间解下金鳞篓,放在桌上,伸手从里面一抓,登时抓出一柄chūn秋式样的古剑来。 郑翰学脸上显然有惊讶之sè,嘴里却道:“这等江湖戏法,算得了什么?” 钱逸群并不怪他,手中掐起御剑诀,哐当一声宝剑出鞘,在空中舞了两个剑花,重新入鞘。他将古剑推到郑翰学面前,道:“这剑,你看如何。” 郑翰学双手抓起了古剑,翻来覆去,抽出插入,反复看了良久,方才道:“竟然看不出机关在哪里。” 钱逸群大笑道:“世间自有神仙术,哪堪戏法消磨。” 郑翰学迟疑片刻,脑中急转,脸上渐渐浮出一番欣喜,兴奋道:“我便知道吾道不孤!你也与我是一样的,对吧!” “这个,”钱逸群咧嘴笑道,“都是人,还都是男人。” “我是说这个!”郑翰学在屋子里的环视一周,找到个挑香灰的小铜勺,让钱逸群看清楚。 “是铜的吧?”郑翰学追问道。 钱逸群点了点头,这铜勺做得很jīng致,材质却是很普通的黄铜。 郑翰学取回铜勺,生出右手食指,略一凝神,轻轻点了点,道:“你再看。” 钱逸群再拿回手中,分量已经不一样了。 这不再是铜勺,而是金勺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这种本事的?”钱逸群手里拿着金勺,略有担心问道。 郑翰学不知这道人缘何有此一问,好像认准了这本事是从天而降。他想想也是,这种点石成金的本领可是花钱也学不来。“我天生的!”他道。 “不可能。”钱逸群心中猜测是百媚图里的异能神通。若是天生有这异能,郑家早就发现了。看他一有钱就乱来的德xìng,也不是能够隐瞒二十年不为人知的低调之人。 “应该是数月前的事吧。”钱逸群直接道。 “哦,对,差点忘了,你也是一样。”郑翰学尴尬笑道,“不过说起来,你这御剑的本事可比我的点金术差远了。” 钱逸群不置可否:“那三万两金子,就是用这法子点出来的?” 郑少爷点了点头,道:“每天只能用半尺长宽高的生铁块点成金砖,若是点多了就会咳嗽,半天都好不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就算是百媚图里的伪神通,也要耗施术者本身的炁。钱逸群的草木之心耗的是肝木之炁。钱卫的隐身术耗用心火之炁。郑翰学的点金术自然要耗肺金之炁,用多了非但会咳嗽,还会哮喘呢! 钱逸群没有跟他解释,只道:“你想用这点金术晋身?” “我想报国!”郑翰学一脸正气,斩钉截铁道。 钱逸群挑了挑眉毛,却没笑话他。 第五章天策卫 第五章天策卫 不是每个人都有信念的。 钱逸群相信,有信念的人能活得更有目标,遇事更能坚持。他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想想当rì消沉的时候,整rì间混混沌沌,只是喝酒、赌钱,实在不知道活着干嘛。一旦发现自己有机会学习玄术,保家人平安,他顿时就浪子回头了,之前的恶习再没有复发过一次! 郑翰学之前也是流连勾栏女sè,如今却一心要报国,这简直就是他的豪华加强版!怎能不起惺惺相惜的感叹! “不过,你想用此术进于皇帝陛下,有些偏颇,”钱逸群微微摇了摇头,“大明之败不是因为没钱。” 或者说,大明是败在国家没钱,而富豪遍地。虽然明廷和皇dìdū不觉得民富有什么错,但国家没钱,很多事就没法做。比如救灾,比如治水,比如练兵。 这都是眼下急需的事,朝廷不做,百姓就只有跟着造反。正所谓砍头何所惜,譬如前rì死——造反起码能多活两天,好过当下饿死! “确实。”郑翰学的见识倒不浅薄。他侃侃而谈道:“此番平三边之贼,各地藩王或是奉呈数万两银子,或是提供军饷粮秣,但国事蜩螗依旧,数万两的银子转眼就打了水漂。” 钱逸群点了点头。杨鹤在三边平贼主要就是靠银弹,十万两银子都没让他用上两年。 “要救当下之国,首先便是选材任用!”郑翰学言之凿凿道。 ——十七世纪什么最宝贵? ——人才! “小弟说的人才,可不是科举、武举之类。”郑翰学站起身,慷慨激昂道,“乃是我辈!我辈之能,岂非那些凡俗之人堪比?只要我辈能够同心齐力,护佑大明,则天下太平必不远矣!” “我辈到底不多。”钱逸群微微摇头。他见识过玄术巨大威能,深知到了苦尘那个境界,招风唤雨霹雳闪电都只在举手之间。然而天下到苦尘那般境界的人,据说不过五个,又都神神秘秘不为人知。 即便退而求其次,哪怕戴世铭、黄元霸、李岩、加上钱逸群自己,这样的修士在天下又有多少? 这么点人,面对数万jīng锐,能有什么用? 再者说,这么点人还分了阶级、身份、阵营……到时候难道让李自成和崇祯竞选当皇帝么? 郑翰学早就在肚子里盘了数月,不能得人一论,今天算是抓到个听众,心中兴奋不已。他道:“我辈人数虽少,却胜在jīng锐!我也不指望组成一军,纵横千万里,只求收罗我辈同道,以四两之力拨动千钧之势,护佑大明!” 见钱逸群不说话,郑翰学又道:“我便是想觐见陛下,请他册立一天子亲军,以天策为名,尽启用民间异术之士!” “国家已经有锦衣卫了……” “锦衣卫已经烂透了。”郑翰学不屑道,“谁愿意入锦衣卫污了自身清白?到时候这天策卫,超然隐遁于朝堂,这是何等飘逸!唔,为行事方便,倒可以暂充作锦衣卫、东厂、六部……那只是便宜之策。” 钱逸群微微点头:“你便是想做这事?” “是!”郑翰学道,“三万两黄金,便是我的投名状!” 郑翰学杂书没少看,说话半文不白的,倒显得他颇为率真。 钱逸群笑道:“别说你这天策卫,便是锦衣卫都要听太监的指派,你受得了么?” 郑翰学登时眉头一皱,思索良久方才道:“那些宦官本是皇帝的私奴,自然容易得皇帝信任。不过天下俊杰之士,必不肯受阉竖指使!” “看,第一道关卡就过不去。”钱逸群笑道,“还不如私下募集呢。” “名不正,则言不顺。”郑翰学倒是十分坚定,“不管怎么说,总得先见到皇帝,然后才能论这天策卫的事。道长,何不与我同去?唔,道长贵姓?”他说了半天,将钱逸群引为同志,却连姓氏都不知道。 钱逸群笑了笑:“贫道就不去了,不过rì后卫国保家,有用得到的地方,贫道自然不会惜力。” 郑翰学重重点了点头:“上报国家,下慰父母,这才是男儿所为!”说罢,脸sè一黯:“可惜这事不能让旁人知道,否则rì后遗祸家族。” “对于令尊大人……” “只是不愿家父cāo心。”郑翰学道。 钱逸群点了点头,暗道:这熊孩子倒是比我还要冷静些。当rì我就没想这么周全,否则也不至于让父母妹妹陷入眼下这般境地。若不是陈象明还在任上,估计父亲的典史位置早就没了。 “现在不知如何是好了。”郑翰学摇了摇头,苦笑道,“可笑我一心以国士自任,却连齐家都做不到。” “这事,其实很简单。”钱逸群道,“我已经与令尊说了《拾金记》的故事。你跟着一起说就是了。等朝廷有了让你进京的旨意,轻车简从便走,只说外出游学。rì后有了官身,自然什么都好说。” 郑翰学点了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 郑家在扬州的影响力极大,很快便有一批小说面世,价格便宜得和白送一般,恐怕连纸墨钱都收不回。那本小说便是钱逸群提供的思路,名字就叫《拾金记》。主人公名叫郑琼林,一听就知道是喻指郑小官人郑翰学。 有了这部小说,很快便有《拾金记》的说书、曲艺出来,都是高人手笔,绝非偶然。市井上也都开始传说郑家小官人捡到了当年宁王作乱时的军饷,浑然不顾宁王当初并未打到扬州这一事实。 南京户部得了这三万两黄金的巨款,星夜传书běijīng,告知此事。至于这金子到底是捡来的还是郑家的,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三!万!两!黄!金! 有了《拾金记》做舆论宣传,郑元勋总算一改被动局面,在盐商总会里的话语权又回来了。不过打他家主意的盗匪却没有尽信,已经开始派人来踩盘子探路了。在他们的逻辑里,就算是郑家不在乎金银,捡了这么多金子也断没有全部捐出去的道理,家里多半还存了不少! 一时间,江湖上风声涌动,各路绿林纷纷将目光投在这“影园”上。 “五泉公已经上报南京兵部,也派了巡检司的兵士来影园。”郑元勋仍旧眉头不解,“但是听说这次是好几家绿林强盗联手,就连太湖水盗都有心要一同来我家找麻烦。” 早从嘉靖倭乱以来,城外庄园的安全就是富豪们最闹心的事。在戚继光、俞大猷平倭之前,江浙沿海每年都有豪族大户的子女被海盗绑架,勒索赎金的事。如今国家不宁,盗贼四起,富豪就算蓄养再多的健硕奴仆,也总是力不从心。 有些绿林胆子大,甚至打出了王侯将军的旗号,那更是可以跟官兵对抗的庞大势力。各地守臣碰上这种大规模强盗,只求他们不要强攻州县,城墙之外的事便放任他们去做了,真正是眼不见为净。 钱逸群被他这么一说,心中也有些没底,道:“这个嘛,贫道也不知道江湖事,弗若帮你致信王玄珠的二公子,听说他颇喜欢与江湖豪杰往来,人称姑苏小孟尝,或许有稳妥些的主意。” 郑元勋自己也找了不少渠道,左右不过银子的事,喂饱了老虎,底下那些老鼠自然也就不敢乱动了。不过这回老虎们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送去的银子全收,攻打影园的计划也丝毫不见放慢,颇有吃了肉还要啃骨头的劲头。 一听钱逸群是介绍王司寇的公子,郑元勋倒是安了些心,道:“若此辛苦道长了。如有要打理的地方,道长千万不要与我客气。” “自然。”钱逸群笑道。他知道郑家有个大开金手指的小官人,怎么可能在银钱上与郑元勋客气。哪怕那帮强盗开个天价,他也相信郑家不会皱皱眉头。 ——不过,这样实在太助涨盗匪的气焰! 钱逸群并不觉得和平解决是个好主意,但总不能唯恐天下不乱,撺掇别人打打杀杀吧。 想起当rì徐佛说李贞丽总与江湖豪杰往来,钱逸群略一沉思,便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回苏州。其中先说了自己带着三女在扬州暂住,然后笔锋一转,说起此间郑氏惹了江湖绿林觊觎,只得向李妈妈询问对策,还望不吝赐教云云。 李香君被后人评价为“青楼义气姬”,以其女见其母,可得一观。 从扬州到苏州,即便送到便回,如此一个往来也要五六天功夫。钱逸群的两封信送出之后,郑元勋的心就忍不住提了起来。他本劝母亲去大哥家暂住,老夫人也答应了。谁知孙女们聊天时提起,说穹窿山的厚真人已经出手,修书两封送了出去,家宅必然平安。 这本是宽心之语,却让老夫人上了心,细细一问,原来这位厚真人便是那三个机灵丫头的老师,在影园都住了快十天了。之前只听说这三个姑娘是跟老师出来游历的,不成想这老师却是道士。 老夫人听说了这事,便不肯走了。 第六章八风穴 第六章八风穴 郑元勋为了家宅安全的事,急得嘴角发泡。..知道母亲不肯走,连忙跑去请问:“母亲为何又改了主意呢?” “你既然已经请了厚道长出面,咱们却又举家回避,这是信不过人家!我儿难道忘了家训么!”老夫人神sè一凛,黄藤拐杖重重在地上一顿,喝道:“忘了么!” 郑元勋连忙跪地,劝道:“母亲勿恼!孩儿须臾不敢忘!” “那你背来听听!”老夫人皓首童颜,满面红光,中气十足,隔开十余步都能听得清楚。 郑元勋无奈,只得大声背道:“吾家子孙当以信立身,以慈接物,以诚待友。宁以信人致败,不因疑人而成。”郑氏家训印出来足足有十余页,郑元勋取了“诚信立人篇”中的一段,背给母亲听。 “你一面请人出头,一面又举家遁走,这是待人以诚么!这是两面三刀!”老夫人说着说着便上了气,用藤杖在儿子手臂上重重打了一下。 郑元勋连忙哎呦一声,道:“母亲,儿子知错了。”还做出一副吃痛不堪的表情。 老夫人这才消了气,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算影园被贼攻破,老身便死在这里又如何?我郑家仍旧有偌大的基业在,我家子孙仍旧能立于天地之间。若像你这般首鼠两端,全了一时xìng命,却坏了祖宗传下的家风,后代子孙必然步步堕落,你可担得起这个罪过!” “儿子知错了。”郑元勋年近四十的举人,被母亲训斥,也只能如蒙童一般乖乖听了。 “与其到了那般境地,还不如举家死在这里干净!”老夫人顿了顿藤杖,犹自抱气,往屋里走去。 郑元勋没得母亲的首肯不敢起身,过了一会儿才见老夫人身边的侍女出来,道:“老爷,老夫人说请您忙去吧,不用在这里伺候了。” 郑元勋这才起身退了出来。 家大业大自然人多口杂,这郑母训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钱逸群耳中。 钱逸群颇为感慨。明末乱世许多士族都是举家赴难,老老小小死个干净。一则是明人刚烈。再者怕就是有郑老夫人这样以身作则、秉持以道义教育子女的伟大母亲。有这样不以自己xìng命为虑,宁死捍卫家风的母亲,儿子怎么可能会去当汉jiān? 钱逸群又想到郑元勋冤死,心中感慨,心道:就算为了那位可敬的郑老夫人,也得救他全家平安。 钱逸群一边等李贞丽、王守忠的回信,一边召集三女,看她们演练剑法。三女知道有强人觊觎此间,也用功了许多。卯酉练剑,子午养气,不敢懈怠。 忆盈楼虽然分成了十三脉,但是根子总是一个。三人都习过花月凌风阵,只是侧重不同。钱逸群根据三人的剑术强弱,略加调整,又根据玄术易,以花月凌风阵为底子,脱胎出一个花开四季阵。 这剑阵取法四季。以杨爱为chūn,李香君为夏,顾媚娘为秋,卫秀娘为冬。一阵之中,chūn秋延绵,冬夏交替,用在剑法上便是连绵不绝,爆发有力。又正好合了四人的xìng格,容易达成默契。只是三女不知道卫秀娘的存在,只以为是钱逸群御剑参与此阵。 “道长真是高人,这才多少工夫,便将花月凌风改成了如此jīng妙的小阵。”杨爱毫不吝啬自己的惊叹,大加赞赏。 “一般般。”钱逸群故作谦逊,心中却道:其实也不难。剑阵无非引人入阵、封人退路,杀人于绝境而已。只要算好了他的身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走出九宫八卦的范畴。 “道长老师,为何你用冬剑时会有寒风阵阵?我却使不出有暖意的剑法。”李香君仰首问道。 “会持剑用剑,这叫剑术。用剑如法,叫做剑法。等你用体会剑意,一剑出去让人恍然如临其境,这才是剑之道。”钱逸群总结道,“你们到底年纪还小,到处走走,体会人间之事、自然之情,阅历到了,自然能由技入道。” “老师,你看我这诀捏的可对?”顾媚娘一点都不隔阂,有什么疑问从不藏着,好像一定要将妈妈给的一年一百两银子赚回来。 钱逸群看她捏了一遍御剑诀,点头道:“不错,熟练了许多,这些天没偷懒。” 顾媚娘笑道:“我只要有空便捏这诀呢。” 钱逸群心中暗道:怎么如此苦练,你娃还是御不起剑呢?亏得那顾大姐还好意思夸你天姿好。 不过对于小朋友,打击是不好的。钱逸群笑道:“多练练,总会成的。” “道长老师,我们练得也不少了,为什么一点起sè都没有呢?”李香君也问道。 顾媚娘早就疑心钱逸群藏私,但想想李香君和杨爱一样无法御剑,可见并未偏心。既然李香君问开了,顾媚娘和杨爱自然也竖起耳朵听着,生怕漏掉什么。 “这个嘛,”钱逸群想了想,“除了诀要用的对之外,你还得与剑有感情啊。万物含灵,这个你们妈妈没说么?” 三女齐齐摇头。 钱逸群只得拉了张椅子坐下,跟三女讲起了“万物含灵”、“咸心为感”的入门课程。虽然他自己学了也不过数月,却施用无碍,好像经年长久学习一般。因为钱逸群早先有过一个虚构的“师父”,所以谁都不知道他接触玄术的时rì竟然如此短暂,否则难免气郁而死。 故而老人有句话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一堂课讲下来,三女各自回屋中静坐感悟,钱逸群总算可以喝杯茶清清喉咙了。 一口甘茶入喉,钱逸群脑中突然响起自己刚才讲课时的话。 这话是临场总结出来说给三个小朋友听的,此刻一静下来,却像是大有内涵,正是多rì来流铃八冲没有进益的关节所在! 这流铃八冲自从师父传给他,及至今rì,少说也打了整整五年!在山中的时候更是无rì不打,简直成了游戏。如果说这是门水滴石穿的耐心功夫,这么久了也该有些起sè呀! 钱逸群取来清心钟,心中回想师父说过的话。 ——“帝钟易学难jīng,你且记下了。” ——易学难jīng,又是易学难jīng。 ——但凡易学的东西就是简单,越简单越近于道。难jīng却是因为人心向着高处,而道心低在尘泥。故而老道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以高高在上的人心,如何能驾驭如水一般居处众人之所恶的道器? 钱逸群恍然间略有所得,返观内视,左手持钟,轻轻一摇。 铜舌打在钟壁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这响声由轻而重,从耳中可听,化为心中可闻。 恍惚间,竟然演变成了低沉悠远的钟声。 钱逸群又摇了摇钟,但叮当之声在外为清脆铃声,在内则是黄钟大吕,雷霆之余。只听得哔啵一声,好似寒冰初裂,又似老树蜕皮,微不可闻,却拨动了钱逸群的心弦。 钱逸群从内境中出来,低头看钟,果然钟面上有一道裂纹。他心中不由一奇:从未听说过铜钟会打裂的!何况这么多年没事,今天怎么会裂开? 仔细再看,原来是清心钟上的厚厚污垢裂开了。 钱逸群不去管它,再回到心中,轻轻打着流铃八冲。 突然之间,一道淡蓝sè的光彩在灵蕴海上空的钟面游走,渐渐凝聚成一团。这团灵蕴仿佛活了一般,有着自己的呼吸起伏,努力要渗入这钟面。 这种看似徒然的行径,却随着一声叮咛,竟然真的渗了进去! 钱逸群顿觉肝胆一颤,好似一股凉水流过,微微刺激,竟是难以言喻的清凉之感。 灵蕴海上的大钟,在震卦那面,迸发出一阵淡蓝sè的明光的。明光从阵图符文中shè了出来,来回勾折,有圆顿,有棱角,天书一般不知其意。 钱逸群回想起当rì师父讲的《流铃八冲》秘传,心中了然:原来是冲开了八风穴! 肝部的木炁被这冲过的灵蕴一搅,猛然宣泄,在身中游走,最终又回归肝胆处。 回归之后的木炁,却不像以前那般不可察觉,而是从地下水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湖泊,微微鼓荡,澹澹生烟。 钱逸群见了震卦下的纹路,心中略有所感,手上的铃子打得yīn阳顿挫,起转承合之间流畅有节。虽然不知打了几千次,这回却颇有新鲜之感, 一道淡蓝sè的光芒在铃声响彻之后,笼罩钱逸群全身。 钱逸群站起身,只觉得一股推力,让他在举手投足之间无比轻松。他走了两步,步履生风,一晃眼就走出了十余步。 ——这震卦上的阵法加持,能让人速度快许多! 钱逸群忍不住又摇了一遍,登时却有种头晕眼花的反应。 灵蕴匮乏! 钱逸群反观灵蕴海,只见海已近干涸,浅浅留下一滩灵蕴之水。自从推开了琅嬛别院的大门之后,他还从未碰到过灵蕴耗尽的情况! 想到这里,钱逸群惊喜交加。若是能够一下子就耗尽自己八成灵力,这阵图得有多厉害!他快步在院子里跑了两圈,粗略算算自己的动作身形快了将近一倍,耗费的气力却不比平时多。同样的力气却有更高的效率,那多出来的这部分能量只能是自己的灵蕴了。 钱逸群盘算道:灵蕴这东西,又不能一鼓作气全用出来。当rì对战黄元霸算是耗费灵力最大的一次了,也不过用了过半而已,看来这玄术还是有一定实战价值的。 第七章又见红娘子 第七章又见红娘子 自冲开了震卦风穴,钱逸群身体里灵蕴的流转变得越发流畅起来,恢复速度因此大涨。..肝木之炁也会根据身体气血流注而勃发流转,每每流转一周,便能将许多凝滞不化的灵蕴带回灵蕴海。 大道生人,早就设计好了灵蕴滋养身躯的多寡。上古之人法于术数,合于yīn阳,处处顺于大道,故而他们滋养身躯的灵蕴消耗规则,多则多养,少则少养,两相得宜。 后世之人沉溺自我,放纵任xìng,贪图享乐,故而有些地方灵蕴耗竭,不足以滋养身躯,有些地方却无从消耗,使得灵蕴凝滞积郁。 身体得不到滋养的部位,自然会出现虚亏之症。灵蕴凝滞积郁之处,则会发生各种囊肿病变。后世之人年过百岁者十分罕见,得享天年者更是凤毛麟角,盖因于此。 钱逸群两次洗筋伐髓,尤其是在圣境之中被迫持斋茹素五年,身体之中几乎没有杂质积存,但是这散落如尘的灵蕴却不是他能控制的。如今有了这木炁洗身,非但身体更加轻灵,就连灵蕴海中也有了额外进账。 尸狗一魄也在这木炁之中彻底化作一个银光闪闪的圆珠,依旧伏在老位置上,让灵蕴变得越发jīng纯。 如此过了两rì,钱逸群都沉浸在静境之中,就算是见郑元勋,也都懒得说话。 郑元勋却没有见怪,反倒十分感激。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踏进媚幽斋,便觉得心神顿时清宁,所有的焦躁全都消失不见,只有一份淡淡的喜悦。长久熬夜饮宴亏空的身子,在这种清静氛围之中格外轻松。 有时候他甚至不想跟钱逸群说话,只是想来寻找这种清凉的感觉。 只是今rì郑元勋却十分不安,即便坐在钱逸群面前,仍旧免不了阵阵焦虑。他道:“道长,今rì早起眼皮便跳得厉害,心中不安得紧,不知是否有坏事发生。” 他本想让钱逸群卜算一番,不过钱逸群却毫无动作,良久方才道:“你心在哪里,拿来我帮你安。” 郑元勋苦笑道:“道长,这等时候还打什么机锋啊。” 钱逸群深吸一口气,下座起身,舒展了一番筋骨,对钱卫道:“老卫,你去后面叫了三位小姐过来。” 钱卫应诺而出。 钱逸群坐到椅子上,端起茶抿了一口。茶汤已冷,十分爽口提神。他jīng神一振,对郑元勋道:“你若是探得贼人巢穴,人数多寡,我便带着几个小朋友去走一圈。” 郑元勋一脸苦瓜相,无奈道:“道长,我若是知道贼人巢穴在哪里,早就请五泉公发兵去剿贼了呀。” “那便只有以逸待劳了。”钱逸群道,“你看影园里何处墙矮,哪里水浅,多加防备。从影园到城门,多备下暗哨,一旦有贼便举火为号。贼人不敢在此耗得太久,不过一时三刻便得退去了。” 郑元勋茫然点了点头,道:“当今之计,唯有如此了。” “别慌。”钱逸群笑道,“些许草寇,不足为虑。” 郑元勋却道:“道长切莫轻敌!此番我请了数家扬州知名的老字号镖局,让他们助我守院。谁知他们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却都不肯出手,都说接了几趟大镖,好手都去送镖了。你说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分明就是胆怯!” “唔。”钱逸群应了一声,道,“也可能是山贼胆怯,花些银两把他们这路援军支开。” “无论是哪一种,那帮山贼好像是志在必得了一般。”郑元勋以前仗着墙高门后,健仆如云,从来不将山贼土匪放在眼里,现在才知道自己过去太自大了。 “若要说你家大业大,为何以前不见有这么多山贼打你主意?”钱逸群好奇问道。 “一般的土匪山贼哪里敢打我家主意?”郑元勋道,“这回听说有五六股山贼合在一处,铁了心要破了这影园。” 钱逸群略略点头,突然将目光放在了郑元勋座后的小厮身上。 这小厮他见过许多次,是整rì跟在郑元勋身后伺候的。此刻再看,只觉得他的脸上淡淡浮着一层白雾。白雾之下,却是两张人脸隐隐浮现。一张是小厮的真容,另一张脸却是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女子面容。 钱逸群忍不住心下好笑,道:“你既然来了,不坐下聊聊么?” 郑元勋见钱逸群对自己身后说话,惊讶不已,回头看去,正好见自己小厮一脸哑然。 “没想到数rì不见,道长修为愈发jīng进了。”小厮抬步上前,全没有之前的谨慎伺候。 “红娘子,远来是客,且坐下聊吧。”钱逸群淡淡笑道,“厚道人在此借宿,却真不是有心等你们。” 郑元勋眼睛一眨,却见刚刚还是自己朝夕相处的仆从,已经变成了身材高挑,身着劲装的一名女子。再仔细一看,这女子眉清目秀,凤眼嘴唇,哪里有半点小厮的模样。 红娘子知道这是钱逸群暗示自己别称呼他的本姓,想想这回李岩的交代,她总算也没逆反到故意捋钱逸群的虎须。她道:“李公子命我前来,好教道长得知,此番打影园主意的,乃是上天猴刘九思的人马。他们纠集了扬、滁二州附近的大股山贼,要将影园踏平。” 郑元勋还没从男变女的惊诧中浮上来,听红娘子这话,又是个更大的浪头将他打沉下去。 “上天猴……是山贼还是你们的同道?”钱逸群问道。 “道长以为这其中的差别很大么?”红娘子自己都不讳言义军往往和山贼没什么区别。 事实上,只是流散的饥民是很难形成战斗力的,所以各地落草的山贼往往与饥民合在一起,成为组织者。而这些山贼其实平rì打的旗号往往也都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所以摇身一变就能变成起义军。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钱逸群笑道,“看起来,这回他们不是冲着钱来的呀。” “钱已经有人给了,更有比钱还大的好处。”红娘子道,“我虽然知道,但还得由李公子来说,请道长不要为难小女子罢。” “是谁人要害我郑家?”郑元勋却不管什么“为难小女子”的话,他更担心自家安危。 “你自己不知道么?”红娘子对郑元勋毫不客气。 这两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阶级敌人。 钱逸群轻咳一声,打断了两人没营养的交流,道:“李公子让你来,所为何事?” “他还有些事脱不开身,便让我与刘宗敏前来相助。”红娘子道。 “道人信不过李岩。”钱逸群直言不讳道,“他想要什么,你直接说了吧。” 红娘子脸sè一变再变,道:“他想请道长归还那把无相扇。” 这无相扇之于钱逸群,不过是个偷袭的暗器。对李岩来说却是一身功夫所在,没了无相扇,他连架都不敢跟人打。 更可悲的是,李岩在同道面前丢了自己的招牌,不像以往只要甩开扇子,便有人上前凑趣道:“这位莫非就是无相神扇李公子?” “这个,得看价码。”钱逸群道,“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道长容秉。”红娘子脑子里收拾一下,开始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 原来李岩他们久居太湖,总算站稳了脚跟,将李建的铁杆死党纷纷击破,或死或逃。随后他便与李自成取得了联系,掳掠江南的匠户、粮食、织锦,以行商的名义送与义军。这沿途上千里,自然也要与绿林、同道打好招呼,由此便勾搭了上天猴刘九思。 这次刘九思派了自己的小舅子徐三眼来找他,说的便是合力毁去扬州郑家的影园,所获所得大家均分,另外再送良马二百匹与李自成。 李岩派人打探一番,觉得这笔买卖做得过,便应承下来。他的太湖兵如今足有三百人规模,又自己铸造铁甲、弓箭,即便碰上巡检司的兵马都不用一味逃避。 “前两rì,我们的探马截住了两封影园送出去的信。”红娘子道,“李公子左右揣度,想必这个落款的厚道人便是道长您,故而派我和宗敏前来相助。我们可不想与道长坏了交情。” 红娘子经上次穹窿山一役,对钱逸群已经心生畏惧。这次李岩本是要自己来的,被她劝住,再不肯跟李岩同时被钱逸群逮住。 “这个嘛,”钱逸群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无相扇,我可以给李岩。不过话得说清楚,无相扇是我的,什么叫归还?难道是我借的么?” ——你那行径分明是抢,说“借”实在是给你脸上贴金! 红娘子幽怨地看了钱逸群一眼,又见他没有用易容阵,总算心里舒服了些。 “这样,此番看李岩能给我多大的助益。若是道人觉得欠了李公子的人情,自然不好意思硬把着无相扇不给。” “行!”红娘子是北地姑娘,格外豪爽,见钱逸群这么说了,便答应下来。她道:“道长写给绮红小筑和王守忠的信已经派人送过去了,虽然路上耽搁了一天,不过想来也快有回信了。刘九思的人马已经聚拢停当,早则明晚,迟则后晚,便会发难,还请公子做好准备。” 红娘子一时错口,却让郑元勋听了个分明,心中暗道:原来这位道长以前也是个公子,能抛却荣华富贵出家修道,看来是有真道行的。这回幸亏得了他的助力,只不知道该如何谢他。 第八章声东击西 第八章声东击西 “你们又当内应么?”钱逸群直言问道。.. 红娘子被钱逸群这么一问,想起了当rì在太湖上的事。那时候李岩想借刀杀人,反客为主,谁知道被钱逸群毫不讲究地一语道破,自己一旁看戏。这次,他该不会故技重施吧?红娘子心中暗暗担忧。 “这回你们不用担心我道破你们身份。”钱逸群看红娘子脸上yīn晴不定,知道她联想到了不好的地方,连忙帮她分析道:“因为你们原本就得出力拼杀,否则我宁可把扇子毁了也不给李岩。” 红娘子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自己这边既然要背后发难,肯定轮不着钱逸群喊破,自己便要亮明立场了。 钱逸群见红娘子一脸释然,知道她想通了,便笑问道:“贼人到底有多少人马?” “能战者不过五百人。这五百人中,还要分插各地当眼线,还要在外围设伏以防郑家人走脱,算下来攻打园子的人手大约在两百上下。”红娘子道。 郑元勋听了心中一紧,郑家哪里去找那么多的仆从来对抗这么多人? “你们能出多少人呢?”钱逸群问道。 “一百,”红娘子补了一句,“jīng锐。” “这么多人,你们到底是怎么穿州过府不被朝廷兵马围剿的?”钱逸群自己带着三个女孩子走在路上都要被盘查,他们竟然可以如此呼啸而过。 “因为……”红娘子笑道,“小鸡不放水,各有各的道。道长就别多问啦。” 这俚语倒是有趣。钱逸群心中一乐,笑道:“那便有劳了。” 鉴于彼此之间过去多次的合作关系,具体的合作方式也用不着讨论。因为讨论越多,互相下yīn招的机会也就越多。所谓尔虞我诈,在钱逸群与李岩二人身上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索xìng各自为战,想怎么做怎么做,被坑被卖只能怪自己没本事。 钱逸群不觉得自己会是被坑的人,因为无论李岩玩什么花样,自己的处境最差就是遭到山贼和水盗的合力攻打而已。 在武力上,郑家的确是弱得不堪一击,但是钱逸群却颇有信心。 因为他知道人xìng,并且对于人xìng准备了一件利器。 影园是建在长屿上,四面环水,沿水筑墙。盗匪不可能从水深处登陆作战,唯有从正门层层攻打进来。若是他们连正门都攻克不得,里面自然更是安全可靠。钱逸群于防御工事没有研究,本想建议郑元勋去买些火炮,却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朝廷管制的,不敢乱出主意。 郑元勋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参加过壬辰征倭的老军士,在正门上搭建了一些临时木架,权当木楼,又找来投石机,囤积滚木、落石,看起来也的确像那么回事。 无论是官府还是徽商业协会馆,都明确表示会派出人手,协助郑家剿贼。 所有人都以为,只要挡得住一时三刻,扬州城里的援军就会来了。 当夜幕缓缓降临,扬州城里传来闭门的鼓声,郑家派出去的斥候远远传来jǐng讯,有一大股土匪正在逼近。 那些山贼土匪肆无忌惮,明火执仗在官道上行进。 郑元勋守在正门,一面派人去城里报jǐng,一面给众人打气。这回为了守备山贼,郑氏给予门下仆从的待遇可谓极高,非但真金白银送出去,还许诺打退山贼之后种种好处,若是有人得了山贼首级,赏格更是高达五十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郑家老爷少爷不遗余力,下面的仆从自然也奋不顾身,诚心要在这些山贼身上博取一场富贵。 钱逸群只派了钱卫在正门协守,同时保护郑元勋。他自己带着三个女孩去了淡烟疏雨院,保护郑元勋的家眷。他在淡烟疏雨的正院门口支起一张桌子,放了茶具,四周灯火通明,一个人自己煮茶,十分淡定。 郑翰学已经解除了软禁,跟母亲姐妹聚在祖母的楼里,陪着郑老夫人。 “老夫人,厚道长正在院子里煮茶呢,手里连剑也不曾看见。”有婢女奉命出去打探消息,其实也就是走到院门口遥遥一望而已。 “道长真是艺高人胆大。”郑老夫人赞赏一声,“颇有泰山崩于前而sè不便之神勇!” 郑翰学本觉得钱逸群那种“十人敌”,完全不如自己点铁成金的“天下敌”。此刻被众姐妹的担忧害怕渲染,自己跟着畏惧起来。他到底只是个二十出头的稚嫩少年,不曾经过磨砺,心xìng不稳。 钱逸群不相信他能真的统领好天策卫,不过想想崇祯帝跟他这种二愣子青少年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那位皇帝对于什么“五年平辽”、“十面撒网”、“三月平乱”之类的话完全没有免疫力,所以“买下大明三百年太平”应该能让皇帝出一身鸡皮疙瘩,然后拍着郑翰学的肩膀说:“若此全倚仗郑卿了!” 真是冷风热血的大好青chūn啊! 钱逸群坐在晚风之中,饮茶入静,听到了风声中的喊杀声。这喊杀声是单纯的喊杀声,毫不掺杂哀嚎、呻吟,看来两方虽然交战,但都没有造成伤亡。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有时候看看脆弱得如同玻璃,莫名其妙一下子,一条xìng命便过去了。有时候又像是铁打的一般,任凭打得昏天黑地,满身是血,可各个都生龙活虎,吼声如雷。 “报!报、报……”传递消息的小厮大步跑了回来,“外面来了上百个山贼,已经交上手了。” “知道了。”钱逸群淡淡道,“再去打探。” 小厮双手撑着膝盖,大大喘了两口气,见钱逸群没有打赏的意思,这才转身跑去,步子明显慢了许多。 那小厮走后没有多久,突然从院子后面传来一声惨号。 这声惨号尖锐无比,就像是被人用锯子锯开了喉咙,穿透xìng极强,就连躲在楼里的一干郑氏家人都听得浑身寒栗,毛骨悚然。 “这是……后面传来的?”郑氏怯生生问道。她常年身子不好,气血本衰,这回真是受了惊吓。 “母亲勿慌。”郑翰学上前道,“厚道人料事如神,早就担心山贼行声东击西之计,故而亲自守在门口了。” 郑氏闻言一切尽在掌握,这才抚着胸口没有多说话。不过脸上却已经煞白,没有一丝血sè。 郑家上推到郑翰学祖父那辈,还是要亲自提刀上阵跟人拼命抢盐的。故而郑老夫人反倒没有畏缩之sè,不屑地看了一眼二媳妇,道:“我们来打马吊,想那些宵小,能成什么气候!”听老夫人这么一说,郑家女郎们倒是稍稍安心。自有侍女取出马吊,搓牌成局。 钱逸群不知道里面人已经开始打麻将了,犹自坐得笔直,尽显高道风采。 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长嘴从狗洞里探了出来,这是给狐狸专门开的近路。 “有贼人从后面来了。”狐狸跑到钱逸群身边,低声说道。 “我听到你的叫声了,下次别这么吓人好不好?一屋子老弱妇孺呢。”钱逸群横了狐狸一眼。 “那不是咱叫的!”狐狸气急,“是有个暗哨被一支强弩shè断了胳膊,整只胳膊都掉了。” “这么厉害!”钱逸群不由一惊,“这都算是朝廷管制的兵器了吧。” “是呀是呀,朝廷还不许落草为寇呢!”狐狸嘲讽道,“咱还要留在这里么?” “怕什么,他们再厉害也不过是一群杂兵。”钱逸群不屑道,“难道还有玄修士混杂其中?” “原本呢,九成九是不会有的。”狐狸撇了撇嘴,“不过自打你把百媚图里的魅灵放出去,天知道会不会冒出来一两个异能之士。” “这个……”钱逸群语噎。 魅灵附身貌似没有任何规律。猥琐卑微如老卫,残忍好杀如李建,一心清静如随风,纨绔中二如郑翰学……这些人之间完全没有共同xìng,好像魅灵就是逮着谁算谁。如此说来,山贼之中也很可能有几个魅灵附身的强人。 “你还是谨慎些好。”狐狸道,“当年百媚图可是给天下人惹了不少麻烦。” 钱逸群点头称是。 狐狸耳朵一抖,道:“他们来得好快!” 钱逸群旋即也听到了院子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大约二十人上下,看来是贼寇的jīng锐。 这些贼寇jīng锐之中,领头的便是上天猴刘九思的小舅子徐三眼。这本不是他的名字,而是绰号。这绰号的来由却是因为此人极度好sè,凡是被他看上三眼的姑娘,难逃其手。 这本不是什么好名声,徐三眼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最乐意人家叫他“三眼”,久而久之,便真成了名字。 此番徐三眼得了人手兵马要踏平影园,本来是冲着这个园子来的。临时听说郑家人竟然没有逃走,他便动了心思。想想自己过去上手的姑娘,无不是暗娼私ji,yin娃寡妇,村姑使女……还没尝过那些细皮嫩肉的官宦女郎的滋味。 因此上,他听了军师李岩的建议,让大队人马佯攻正门,自己带了jīng锐之人从水路上岸,直扑郑家的淡烟疏雨院。 说起来,这还多亏了李岩给的影园地形图。 第九章再见黄元霸 第九章再见黄元霸 徐三眼用力踹开了淡烟疏雨院的院门。.. 院门原本就是虚掩着,吃了这么大的力,在门轴转到了极限之后,飞快地弹了回来。 徐三眼以为门口有人埋伏,吓得双臂互脸,慌忙后跳。两个亲兵眼明手快,连忙上前用肩膀顶住了反弹回来的木门,这才没让徐三眼更加丢人现眼。 徐三眼咳嗽一声,上前大笑道:“军师果然好计谋!看来郑家人都在前面正门,这里只有个道士在这儿摆空城计!” 李岩从他身后侧步而出,望向坐在院里喝茶的钱逸群,眼神中充满了羡慕、钦佩、埋怨、忧愁……种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不是空城计。”钱逸群放下茶盏,取出无相扇,在初冬的夜风中轻轻摇动。他道:“这里除了道人和一群妇孺,再没旁人了。” “哈哈哈,本将军今rì前来,只为影园,不涉旁人。”徐三眼大笑道,“小牛鼻子,你要是识时务,便快来参见新主,rì后少不得你的好处。” “你以为自己就胜券在握了么?”钱逸群微微一笑,扫了一眼李岩,以及徐三眼身后高如铁塔的刘宗敏,伸出了右手。 李岩以为钱逸群要出手,连忙道:“拿下他!” 徐三眼也后退一步,跟着喊道:“抓了他!” 他这可是自己送到了刘宗敏手上。 刘宗敏伸出蒲扇一样大的手掌,一把拍在徐三眼肩膀,轻轻一捏,就听到他的一声惨呼。 徐三眼半边身子都因为这一捏酸麻得垮了下去。他大声喊道:“你这莽汉,现在是玩笑的时候么!” 刘宗敏伸出另一只手,拍向徐三眼肋下,三两下便将这还没反应过来的“大将军”撂倒在地。 这支二十人的队伍中,有一半是李岩带来的。剩下的一半之中,还有个卧底,红娘子。她化作了徐三眼亲随的容貌,第一个抱头蹲下,大声喊道:“别杀我,我还有一家老小!”有了他这个榜样,剩下的人自然抗拒之心大减,纷纷束手就擒。 “李岩!你个吃里扒外的jiān细!你不得好死!”徐三眼被刘宗敏踏在地上,破口大骂。 李岩满意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徐三眼,上前拱手道:“厚道长,别来无恙啊。” “一般般。”钱逸群取了个薄胎小骨瓷茶杯,取滚水烫了,斟上茶。他朝李岩比了个请坐的手势,将茶杯送到李岩面前,道:“这是闽浙一代的茶道,别有意味,请君品尝。” 李岩见杯子里一汪铁锈sè的茶汤,果然与北边、江南的茶水不同,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口中咂咂回味,道:“却比绿茶多了一份醇厚。” “正是。”钱逸群收起扇子,放在桌上,“等前门那些山贼束手,这柄折扇便送与李公子,还请笑纳。” 李岩心口如同针扎一般,暗道:你还真是客气!送给我?这本来就是我的! 钱逸群抿嘴微笑道:“所以,还要劳驾公子,速速去解决正门的事。” “这容易,我们擒了贼首,只需带他去走一遭就行了。”李岩悠悠然放下茶杯,“外面本就是佯攻,动静看着大,不会有谁伤亡。” 钱逸群点了点头,见李岩站起身要往正门去,也跟着站起来表示相送。 里边有婢女一直趴在门缝上偷看,见贼匪突然内讧,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便连忙回报里面的老夫人、夫人。 杨爱见众人都一脸迷茫,笑着解说道:“那李岩与我家老师是旧识,有求于老师,所以便充当了我们的内应。” “全赖道长了。”郑老夫人笑着对儿媳妇道:“等退了贼兵,可得好好感谢道长一番。” 郑氏脸上恢复了血sè,道:“母亲说的是。厚道长实在于我郑家有大恩。” 见一场危机化作无形,所有人心中都颇为轻快。正当一群莺莺燕燕笑语喳喳起来,突然之间传来一声闷雷似的响声。 “是道长做法了么?”郑老夫人一脸骇然,“速去探看。” 婢女们连忙跑到外面,只见院子里仍旧是刚才景象,并无异状。 钱逸群也十分诧异,看夜空点点繁星如灯,万里无云,哪里打的这声雷? “不好了!正门破了!”一声哀嚎从正门传来。 李岩首先变了颜sè,辩解道:“我已经让人弄湿了火药,怎么还能破门!” 原来这些山贼为了尽快破门,夷平影园,特意备下了硫磺、火药等引火之物。说起来这些东西在大明都是合法销售的商品,平rì少量收购,积少成多,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外面来了个道士,只是飞出一张符,便炸垮了大门!”跑得快的小厮已经奔到门口,大声报道。 不一时,钱卫也拖着郑元勋回来了。郑元勋满头满脸的黑灰,神情呆滞,像是被吓傻了。钱逸群连忙上前掐他人中,这才悠悠醒转过来。 那帮山贼见门攻破了,呼啦啦便往里面闯。沿途所过之处,凡是像点样子的东西便往自己怀里搂。家具、装饰等带不走的硬木,便要砍上两刀。如此一来才让守卫正门的家丁健仆有机会逃回了淡烟疏雨院。 流寇做派终究要贻误战机,难怪名将治军要先明军纪。 钱逸群站在院子里,让李岩他们守了空无一人的西院入口,自己把守正院,又让钱卫唤出三女,带着十来个健仆守住东院,呈个品字形,大开院门等前面的山贼过来。 李岩见钱逸群手不离扇,心中寻思: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那个道士又是怎么回事?唉,为了赎回无相扇,看来还得着实卖力一番,等他们来了再说。 影园实在不大,没过得两刻功夫,山贼们已经冲到了淡烟疏雨院门口。几个头缠红巾的山贼持刀冲了进来,两翼铺开,与钱逸群等人对峙。 红巾山贼之中,有一人身穿青sè长袍,留着老鼠胡。他踱步走出,一双细小的三角眼将院子里打量了一番,笑道:“李军师妙计,果然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了。” 李岩脸sè变得十分难看,只是犹自镇定,道:“没想到王秀才也来了。” “好说好说。”王秀才朝院子里打了个团团躬,一脸滑稽相,“不才王英朗,一介秀才,还请多多指教。” “你付学费么?”钱逸群笑道,“莫非只是混着沾光,白白受人指教?” 王英朗早就注意到了院子中间的这个道士,见他不慌不忙,心中暗道:好个道人,斧钺面前不变sè,倒有几分胆sè,只是不知道手段如何!好在此番我重金请来天下第一符师,肯定不会输给他。 “你这道人也别图个嘴上凉快,”王英朗被钱逸群抢白,心中不悦,“你们就这么点人,难道还想负隅抵抗不成?唔,忘记说了。军师,不知道为什么,你一出发,那一百太湖兵就都闹了肚子,啧啧,真是可怜,可能是水土不服吧。” 李岩反倒冷静下来,心道:王英朗不在刘九思跟前出馊主意,故意隐匿身份藏在暗中,怕是早就有暗算我的心思。如今我手上还有徐三眼呢。 “军师救我!”徐三眼见来了自己人,连忙求救道。 “早就知道你头生反骨。”王英朗朝李岩摇了摇头,一副料事如神的模样。他道:“不过你就算抓住了徐兄弟,小弟今天也不能让你们走脱。黄道长可在?” 王英朗平rì最爱看《三国演义》,不经意间便沾染了那股说书评话的怪腔调。他先问了一遍,见没有反应,又大声问了一遍。四周山贼纷纷回顾,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一个蓄着清雅长须的道人缓缓走入众人眼帘。只见他身穿玄sè道袍,头戴纯阳巾,模样周正,略显枯瘦,双目中带着一股邪气。“道友,别来无恙呀。”这道人扫了一眼钱逸群,悠悠然说道:“只是不知今rì还有人能救你否?” 原来却是旧相识! “黄元霸,道人等你很久了。”钱逸群上前一步,眼中恨意立现。 众人听了这一段对话,不由心下各有计较。 王英朗那边心中自然起了轻视之心,暗道:原来是黄大师的手下败将!今rì必然更无悬念,且看黄大师出手降魔便是。 郑家那边却是心中惴惴:不知道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道长,能不能胜过那个年长的牛鼻子。 黄元霸手藏袖中,心中却是暗道:上次遇到他便是轻敌,白白浪费了我两张上品灵符。这回与其跟他消耗,不如早早便用新近得来的那张古符,也省得麻烦。 钱逸群心中也在盘算:这道人的符倒是颇为难缠,当rì多亏师父摇铃救我。如今清心钟就在我手上,再没道理放他走。 “这位便是茅山黄道长!天下第一符师!”王英朗大笑道,“怕了吧!速速投降,我还可以为你们说两句好话,说不定刘将军还肯留你们一条xìng命……” “九凤燎原,火狱焚天,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雷来!” 王英朗话未说完,两人已经动手了! 第十章黄元霸的逆袭 第十章黄元霸的逆袭 雷声中,一阵高亢的凤鸣声划破天空。 黄元霸将手中的九凤火狱符高高抛起,脚下疾行罡步。手指一点,那符登时爆裂开来,火星凝聚不散,组成了一只火鸟,在黑sè的夜幕之下格外醒目。 这火鸟发出一声啼鸣,双目喷火,朝钱逸群飞去。 如今能画这道符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江湖上也没有它的传说。此时黄元霸用了出来,李岩和郑家人自然心中凉了大半,心道:这么霸道的符术,这黄元霸号称天下第一符师也不是妄自尊大。 钱逸群在黄元霸诵咒的时候便已经召唤了掌心雷,只是蓄而不发,让这雷团渐渐涨大。 照《神霄五雷玉书》中说的,雷行天地之中气,yīn阳两相之中,有形无形之物,皆可破之。 无论多么高明的符术,无非是咒的凝结。咒的本质是天地之炁。要想破咒,用雷自然是最好的。可以说,雷咒便是咒中之咒,根本之咒。 钱逸群见那火凤成型,挟裹着团团热浪朝自己飞了下来。翅膀扇动之间,便听见呼啦啦热风横扫。转眼间便飞到了自己面前。 “破!”钱逸群掷出大如箩筐的电球,但正中火凤胸口。 火凤倒像是活着一般,垂头看了一眼凹陷下去的胸口,继而仰头发出一声哀鸣。 冲入火凤胸口的雷团电球,在火狱之中,轰然爆裂。 顿时天上如同下雨一般落下点点火星。烧得众人纷纷扬手护头,衣服却被烧出了点点火星。 “雷来!”钱逸群刚打出了一个大电球,不等观察战斗结果,已经又招出一个,飞快朝黄元霸扔去。 上回交手,若不是实在来不及诵念“小雷光咒”,怎么可能让他逃去?此番练成了瞬发掌心雷的功夫,哪里还肯放过他? 黄元霸见九凤火狱符被钱逸群如此轻而易举地破了,心中一惊,暗道:这小子的咒法倒是进步颇大,看来他凝成一魄之后,将这咒法融为无心之行了! 黄元霸不敢耽搁,袖中挚出一把铜钱剑。另一只手洒出大片符纸,用剑在这些空中飞舞的符纸上连连点击,每点一下便会爆出一团灵蕴之光。 这正是黄元霸新得来的古符,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看上面的符印却不是三山符箓,只是蕴藏的浓烈道炁让人心生敬畏,可知其中威力决然不小。黄元霸也是运气好才弄到了手,至于施符之术却是偷学来的。 钱逸群见这架势颇为可怖,不像是曾经见过的凡品,连声高喝“雷来”,掌心雷如连珠似地的cháo黄元霸扔去。 黄元霸似乎早有准备,袖中飞出一把灵符,立起一道符墙。 雷团尽数轰在在符墙上,激起阵阵灵光,却没有攻破这道防线。 钱逸群唯一能做的,便是与这道人抢占施法时间,大声喊道:“花开四季!” 三女得了号令,登时挺剑而上。钱卫见无人关注他,悄然隐去身形,驾驭白虹剑加入剑阵。 眼看钱逸群打破了单挑的规矩,王英朗也厉声喊道:“兄弟们上啊!” 众山贼却不敢从钱逸群和黄元霸中间穿过,只是呐喊着从侧面攻向那三个娇滴滴的小女孩。 这一交手,剑阵的威力便凸显了出来。 虽然杨爱这边人少力弱,但是两两关联,双双成对,一进一退,一攻一守,变幻非凡。那边山贼一拥而上,虽然有些气势,却不合理。每个人挥刀之间都要有一定的空间,人多挤在一处,反倒让伙伴无从发力。 眼看三个小姑娘便压住了十来个如狼似虎的山贼,李岩微微颌首,道:“宗敏,咱们也去帮忙。” 刘宗敏身形庞大,当即抽出双刀,朝王英朗砍去。 王英朗连忙退后,让身后的弟兄们涌上前去,便要用人海将他淹没。 整个院子被分成了三块。西边是刘宗敏、红娘子和太湖盗兵。东边是杨爱、李香君、顾媚娘、钱卫。 他们两厢合力将王英朗的山贼牢牢吸住。 钱逸群与黄元霸占了中间最大一块地盘,电光闪烁,灵火蓬蓬,只看是符墙先破,还是那道古符的威力先发作出来。 黄元霸见钱逸群接连数个掌心雷扔在自己的符墙上,代表符墙厚度的符纸上已经露出明显的裂纹。 只要这些符纸一破,符墙自然也就破了。 钱逸群见黄元霸手中的铜钱剑已经点完了绝大多数的符纸,眼看就要完成那道复杂的强符,不由怒从中来,暴喝一声:“雷他**给我来!” 这一声疾呼倒真是引来一个大雷,呼啦啦朝黄元霸扔了过去。 这雷打在符墙上,顿时空中飘浮的符纸尽数破裂,如雪花一般纷纷飘落。 钱逸群刚喘了口气,黄元霸却也高呼道:“循环无停,复归混沌!万物归定!” 一道明亮的白光从古符中爆裂开来,如同一个小太阳,令人无法直视。 这光芒所到笼罩之处,但所有人都发现自己的无法动弹。 或者说,无法正常动弹。 每个人的每个动作,都像是被人放慢了一般,眼看着对方的刀剑劈下来,却无从回避。心中明明瞅到了破绽,偏偏手却慢得让人心焦。 钱逸群用尽全身气力,想从袖里挚出清心钟,可是手却笃悠悠慢腾腾地缓缓移动。 唯一例外的便是的黄元霸。 大功告成了的黄元霸,先是深深换了口气,继而仰天大笑:“现在知道本座天下第一符师的厉害了吧!” “你……真……是……小……”钱逸群无法忍受自己的语速,索xìng把后面“人得志”咽了回去。 “是不是觉得没法动弹啊?”黄元霸大笑着走到钱逸群面前,伸出手掌,轻轻在钱逸群脸上拍了拍。他道:“看你以前也是细皮嫩肉,怎么旬rì不见就老成这样?嘿嘿,不知道现在拿了你的人头去文家,还有没有赏银。” 黄元霸行走江湖只认银子。他被马怀远请来,哪有什么交情,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说话。 钱逸群闻言顿时一喜,道:“金……子……你……要……么?” “当然要,不过你想哄我解开这符,却是妄想。”黄元霸笑道,“等杀了你们,我一样可以拿到金子。” “大……师……快……杀……了……他……们……”王英朗喊道,实在受不了这种束缚。 钱逸群心道:这符持续时间得有多长啊!怎么还没结束…… “我……死……了……你……” “闭嘴!”黄元霸喝断钱逸群的说话,“当我不知道你最会胡说八道么!” “点……金……术!”钱逸群喊道,“我……有……点……金……术!” 黄元霸一愣,暗道:这小子胡扯得也太厉害了吧,不过万一是真的……自己杀了他,可就是断了好粗一条财路啊! 他转念又一想:这小子进步飞快,这才多少时rì,非但凝成了一魄,而且还能默咒施法。我若是放开他,终究难是他的对手。若是让他跑了,更不知道他会进益到什么程度。罢了罢了,人生在世,钱财总是没个头的,待道爷先了结了他,光是这次的谢仪也够花差一阵了。 黄元霸脑子很清楚,认识很透彻,决心很果断,但是到了下手却又犹豫了。 人就是如此,总被自己的私心杂yù所拖累。就像码字宅男,明明知道再不去码字就要断更被读者捅菊花,却还是忍不住又点开了一局游戏,或是新一集美剧。 钱逸群见他迟疑,嘴里更加不肯放松,嚷道:“你……若……不……信……就……看……我……的……衣……服……” 黄元霸一愣,这才发现钱逸群身上果然是绫罗绸缎,剪裁得体,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又是正宗的苏州刺绣,价值不菲。他心中不由纠结:这衣服说不定是郑家送的呢……也说不定真是他自己点出来的…… “你真能点石成金?”黄元霸眯着眼睛,手中换出一把匕首,在钱逸群脸上轻轻摩挲。 “点……铁……成……金……”钱逸群知道撒谎必须九分真,一分假,所以绝不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撒谎。 “啧啧啧,真是让道爷我为难。”黄元霸回头看了看那小太阳,犹然光芒四shè,没有丝毫熄灭的征兆。 “我……有……办……法!”钱逸群拖长了声音道。 “咦?你有什么办法?”黄元霸还是第一次见人如此配合自己勒索的,不由好奇。 “你……有……什……么……毒……药……么……?我……用……金……子……来……换……解……药……不……就……行……了?”钱逸群目的就在拖时间,自己又故意放慢了语速,一句话说完已经过了许久。 黄元霸心道:这倒的确是个好主意。可惜我又不是使毒的,哪里来的那种毒药? “大……师……不……要……被……他……蛊……惑……。到……时……候……刘……将……军……把……茅……山……镇……封……给……你……做……养……邑……,那……才……是……传……世……的……点……金……术!”王英朗大声嚷出一长段句子,差点被自己憋死。 这回为了请黄元霸出山,上天猴刘九思答应事成之后,送一座茅山脚下的镇子给黄元霸。 茅山脚下自然是茅山镇最为繁华,故而黄元霸已经将之视作自己的地盘了。王英朗这么一提醒,他心中倒是有了计较。索xìng还是先将茅山镇拿到手,至于点金术,谁知道真假呢? 一念及此,黄元霸终于略带犹疑地朝钱逸群刺出一刀。 第十一章再见,黄元霸;再见,李岩 第十一章再见,黄元霸;再见,李岩 匕首刺来,硬生生停在了钱逸群身前五寸的地方。 一道金光从钱逸群身上迸发出来,正是狐狸留给他的金刚珠。 这金刚珠颇有佛门广大的味道,只要肯喂咒,谁都能将它炼化。此时珠子放在腰间的鱼篓里,只消钱逸群灵念一动,默诵真言,自然勃发。 更让钱逸群欣喜的是,黄元霸这么一撞,震动了袖中的清心钟。此时帝钟正缓缓往下滑落,只需要耐心等上片刻便能落入手中。 “看……,其……实……你……是……杀……不……了……我……的。”钱逸群故意拖着时间。 黄元霸不信邪,又补了一刀,见果然没法破开钱逸群这宝贝,心中不由恼火,索xìng上下其手在钱逸群身上搜了起来。 钱逸群见这个邪气道人在自己身体上下里手,又摸又捏,恼羞成怒,可惜却发泄不出来。 黄元霸将钱逸群全身摸了个全,唯有一个鱼篓,一个帝钟,便取了出来,拿在手上摆弄。 “你这帝钟还真脏!”黄元霸很快就扔了金鳞篓,拿着帝钟在手上摇晃,发出沙哑沉闷的撞击声 钱逸群怒火更盛,却毫无办法。强吸了口气,压下心头怒火。 ——静!静下来!一定有办法的! 钱逸群返观内照,见灵蕴海上的大钟仍旧黝黑一片,只有震卦泛着蓝盈盈的灵光。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当初自己两次三番听到钟响,可是这清心钟一直放在灶台上,师父并没有拿在手里啊! ——如果说,并非一定要拿着钟就能敲响,那我为何不能在心中敲一曲流铃八冲呢! 这铃声天天听,听了五六个年头,早就比国歌都熟悉了。 钱逸群念头到了,心中自然泛起铃声。 在心中铃声响起的刹那,灵蕴海上的那口钟也跟着摇晃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响。 钱逸群大受鼓舞,找到了当rì在翠峦峰上心经自涌的感觉,流铃八冲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越来越流畅。 噹! 钟声响起。 终于,钱逸群敲响了自己灵蕴海上空的那口钟! 这久违的钟声并没有将他从束缚中解脱出来,却给他了坚定的信心。 只要重复下去,势必会有突破! 钟声再次响起。 跟着是第三声。 渐渐连成一段! …… 当流铃八冲中的震之冲响彻心田,灵蕴海猛然收缩,一股凉意从脚底涌泉喷涌而上,直冲头顶百会。再由百会穴透顶而出,喷洒下来,笼罩全身。 钱逸群顿时觉得手中轻快了许多,虽然较之平rì仍旧显得滞涩,但也不逊于寻常不曾练体之人。 玄修士中,练体之人终究是少数。大家都觉得,既然有威力更大的法术能用,何必还去练那些粗苯的拳脚功夫?弄得一身臭汗,而且还会耽误自己玄功进益,简直不知所谓。 然而钱逸群却因为先学了御剑诀,直接从剑修初级班毕业,吃亏之后又回头补上基础课程,这在玄修士中绝对属于异数。 正是这异数,让他今rì终于有了脱困的资本。 黄元霸正在研究这帝钟与上次暗算他的那记钟声是否有关系。他甚至无法分辨这到底是法器,抑或是寻常的铜铸帝钟。正当他疑惑不解的时候,一只黑鞋从底而上,猛地踢中了他的小腹。 钱逸群嘿嘿一笑,劈手将帝钟夺了过来,蹲身捡起了鱼篓,探手拔出白枫的古剑,什么话都没有便刺向黄元霸的胸口。 这一剑刺出去的速度之慢,即便是寻常武夫都能轻易躲开。 然而黄元霸却痛得难以起身,眼睁睁看着钱逸群一剑刺入自己胸口,双目圆瞪,口角缓缓流出一口逆血,吐尽了肺里的存气,双腿略一抽搐,再也不动了。 钱逸群拔出剑,甩去剑尖上的血珠,归剑入鞘。他环视一周,见旁人都没有解脱出来,心中一乐:现在总算轮到道人我来主持公道了。 钱逸群先上前扯出了王英朗,一路拖到花开四季阵中心,让四柄剑都对着他。然后抓紧时间跑近那个光球,仔细研究这符纸上的图文,一一抄录下来,又分别记住了这些符纸对应八卦的方位,召了个掌心雷,打在那团光球上。 光球在雷团的轰击下,微微颤鸣,最终裂成了无数的光点,与周天星斗辉映,渐渐消散。 “一个都不能让他们跑了!”李岩恢复了正常,脱口而出一句血淋漓的话。 那帮红巾山贼见自己这边的神仙被人杀了,头领又落在敌人手中,吓得转头就跑。 刘宗敏腿长步子大,两步便顶的上旁人的三步,一手抓住一个山贼的衣领,朝后一扔。只几下功夫,便抓了十来个。 奈何山贼到底人多,乱哄哄又不认识路,登时跑得乱七八糟,往什么方向去的都有。刘宗敏抓不及,只得看着他们跑了。 李岩颇为懊恼。 这些家伙跑回去之后肯定会说自己临阵倒戈,上天猴刘九思终究也是三十六营首领之一,得罪了他倒不要紧,义军大业难免要受到影响。 李岩此刻忍不住责怪钱逸群莽撞。若是在劈破光球之前,先能锁住这些山贼,岂不是大善。 钱逸群还沉浸在那道控场符上面,突然感觉有人盯着他看,目光不善,下意识地回头溯源,却见李岩满脸幽怨。 ——这厮肯定怪我放跑了那些山贼,嘿,小子,你以为是哥少思量么?哥那是故意的! 钱逸群心中暗笑,脸上却一本正经问道:“李公子,怎么了?” “唉,这么多肉票,放跑了岂不可惜?”李岩酸溜溜道,“就算不从他们身上榨点东西出来,当留着劳力也好呀。” “唔,原来李公子还在挂念着上回的事啊?”钱逸群实实在在摇了摇头,“贫道要劝你一句,有道是放下便是净土,舍得便见极乐!修行之人怎么能够对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耿介于怀这么久呢?” 李岩额角青筋暴跳,脑袋被汹涌而上的热血一冲,差点跳了起来:你一个道士说什么净土极乐的话,合适么!你一个抢了人家东西的强盗,让苦主“放下”、“舍得”,合适么!你、你、你……合适么! 钱逸群假装不觉,犹自说道:“李公子,善恶到头终有报,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抓住的这些人,也一并交给我吧。” 李岩深深吸了两口气,努力平息心中的怨愤,脸上略微恢复一贯的儒雅,沉声道:“道长,既然此间事了,无相扇能赐还否?” “当然不行。”钱逸群理直气壮道,“你说你今天来帮了什么忙?” 李岩一噎。 ——的确,我帮了什么忙? ——抓了徐三眼么?以那贼道人的无耻,肯定会说自己也能手到擒来。 李岩顿时觉得有些头晕,自己废了这么大功夫,难道就是如此空走一遭么! ——实在不行,我便自己“取”回来! 李岩刚腾起这么个心思,就听钱逸群帮他出主意:“你也可以试试明抢……不过你觉得你能打赢我么?” 李岩又是一噎。 ——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家伙变得这么强横了?当初那个只会飞剑、暗器的小道人,如今可以默发掌心雷,扔得之快,就像是捡来的一般。像刚才那般状况,谁都无法挣脱,偏偏他就可以。可见这还只是他实力中的冰山一角! 李岩又想起了最后那毫无出彩之处的一剑,却能看出这位钱道长厚道人已经到了心xìng坚韧的程度。 ——绝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翻盘之后不享受胜利的美味,直接动手以绝后患的! 李岩在心中叹了口气:这道人无论从手段,还是心xìng,都已经超过我太多了。 “又或者,”钱逸群笑道,“李公子可以继续和我合作,总有一次能帮上贫道的忙。只要李公子确实有功劳,贫道怎么会吝惜一把扇子呢?对吧,李公子。” 李岩喉头滚动,心道:你这么说,是将我视作奴仆么!而且还不包吃穿,没有报酬,随叫随到!我李岩好歹也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他心中怒骂钱逸群良久,总算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故作大度道:“那扇子就现在道长处寄放些rì子,容李某rì后再来取。” “好好干,李公子。”钱逸群语重心长道,“你要相信自己的才能,总有帮上我的机会。” 李岩硬生生从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挥手,吐出三个字:“我们走!”他实在不想再留在这里受钱逸群的折辱,更要去解救这次太湖带回来的弟兄,足下匆匆,差点被自己绊倒。 红娘子恨恨瞪了钱逸群一眼,跟上了李岩。 刘宗敏却连头都没回,直接大步出了院子。他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正好看到个裹着红头巾的山贼还在园子里乱窜,登时飞起一腿,将那山贼踢飞出一丈有余,重重落在地上,发出一身闷哼,显然是活不成了。 “我们三个若是一起发难,未必不能制服了他。”红娘子低声道。 若不是李岩修养有成,差点迁怒于她。他道:“你以为钱逸群只会一个掌心雷么?” 红娘子语默。 “他那个鱼篓里,不知道还能提出来多少法宝。”李岩叹了口气,“此人羽翼已成,rì后不能再将他视作等闲修士了。” “他好像在回避自己的身份。”刘宗敏虽然粗壮,但绝对不是粗苯。他平rì惜字如金,此时一句话却点在了命门上。 李岩闻言,浑身打了个冷颤,五脏六腑像是被只手捏了一把,缓缓望向刘宗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此事休要再言!我们只认识厚道人,绝不认识钱逸群!” 红娘子似懂非懂,微微点了点头。刘宗敏却走出了十余步,方才明白过来,不由后怕。 第十二章 当然,也没人天生就是敬畏生灵万物的贤者。 曾经的钱逸群,怒气上头时,根本不管别人的生死。然而铁杖道人的“能不杀则不杀”,就像是烙在他心上的紧箍咒,每每动了杀心,就会想起铁杖道人那句:“此人能不杀否?” 后世所谓心理暗示,无非如此。 钱逸群并非没有动过诛杀李岩的念头,他甚至想杀掉所有可能暴露他真实身份的人。只有死人才能保存这个秘密,才能不让家人受到sāo扰。待这股杀意过去,钱逸群却只有对这个幼稚的念头哭笑不得。 天下隐名异号行走江湖的人不知凡几,没人会动辄去挖别人的根——因为这类人中绝大部分是挖也挖不出什么的。若是自己搞出场腥风血雨,反倒引人关注,终究难逃江湖传言之害。 更何况李贞丽、徐佛都算是几次交道的朋友,连朋友都要杀的话,自己难道是天煞孤星转世? 钱逸群看着李岩离去的背影,心中暗道:李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啊。 李岩在那一刻打了个寒颤,脚下走得越快了些。当刘宗敏说出钱逸群“回避身份”的话时,他的思维已经跳了几跳,落在“揭露厚道人真身,以其家人挟持”这个念头上。 这个念头无比诱人。 高手的家人大多不是高手。 高手也不像汉高祖那般绝情。 许多江湖草莽都会以为,只要制住了“家人”这个命门,就能让高手乖乖就范。实际上他们却忘了,这般容易乖乖就范的人,怎么可能走过一路荆棘,成为高手? 翻开史书,不知道多少人用大将们的至亲来劝降、要挟,结果又有几桩成功的事例? 李岩这样的聪明人,绝不可能为了泄愤,滥杀几个无辜无能之人,却引来一个要命的**烦,整rìyīn魂不散跟着自己索命。 “我们非但不能泄露厚道人的身份,还得就近保护他家人。”李岩道。 “那钱……厚道人,看似不好笼络。”红娘子凝眉道。 “笼络?”李岩苦笑,“我只是不想让厚道人杀上门罢了。若是他家人有什么闪失,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都有嫌疑。你觉得我们若是惹了这身sāo,能洗干净么?” 红娘子和刘宗敏闻言骇然,不过想想今rì钱逸群杀人的决绝,绝不是一个初出江湖的菜鸟。他们虽然没有家人牵绊,但成就大业却是一心所系。 要想成就大业,需要千万人的不懈努力。然而一个卑微的小人物,都有可能毁掉别人的大业。 更别说是钱逸群这样的玄修士。 …… 李岩走了,徐三眼和王英朗彻底傻了。 两人跪在媚幽斋门前,等待发落。 郑元勋心情极是畅快,坐在主座上,看着这两个首恶。 然而真正有资格发落他们的人却是钱逸群。 钱逸群先让人打扫了淡烟疏雨院,将黄元霸的尸体抬回媚幽斋。一件件剥去死者衣物之后,钱逸群只找到一件宝物,一张灵符,还有一摞不知派什么用场的杂符。让他不爽的是,这宝物其实是双鞋子,鞋底纹了似符若阵的符文,多半是方便赶路的用处。 问题在于,钱逸群比黄元霸高出半个头,脚大些也是可想而知的。 “道长,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试试。”凑在旁边看钱逸群摸尸体的杨爱出声道。 “唔?” “不知能否将鞋底卸下来,缝制在道长的鞋上。”杨爱道。 “好想法!”钱逸群将这鞋递给杨爱。 三女之中只有杨爱能够坦然地跟着钱逸群看死人,但这不代表她就愿意赤手拿一个死男人的遗物。 尤其还是双臭烘烘的鞋子! 杨爱看了一眼钱逸群,心道:钱公子还真是心无挂碍啊…… 她取了一块抹布,让钱逸群把鞋放在了上面,径自去后院水井打水先漂洗一番。 钱逸群本担心这样会破了符效,再一想应该无妨,否则下雨天怎么穿呢?他放过那鞋子的事,又取了那张灵符来看。 这道符上面是三清符头,中间有火部真神的秘名花字,下面以“光”字为符脚。看似平常,拿在手中却能感受到其中火炁充沛,灼灼烫手。 钱逸群于符箓一道实在所知甚少,看不出门道,猜想多半是之前见过的凤符。他本想将这符放进金鳞篓,灵机一动却收入怀中。 这符果然不愧是灵符,隔着内衣还散发出阵阵温暖,如同贴了暖宝宝一般。 想想天气冷了,有了这符正好省了冬衣。 钱逸群再看那一摞杂符,炁息平平,有些甚至毫无天地之炁的感觉,明显是江湖术士拿来哄人骗钱的。不知道这位天下第一符师,怎么身上会带着这种货sè。钱逸群又怕自己眼拙,索xìng一并扔入金鳞篓,等狐狸回来了让它看看。 见这黄元霸身上再榨不出一丝油水,钱逸群方才命人将他拉去化人场烧了,踱步到前厅去看徐三眼和王英朗。 “道长,这两人该如何处置?”郑元勋见了钱逸群,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钱逸群笑了笑,走上前道:“该说的说出来,我放你们一条活路。要讲义气死活不说,那就成全你们的义气,二位觉得呢?” “我们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既然事败,要杀要剐你说了算!”徐三眼嘴里说得硬朗,心中却不住打鼓,如此短短两句话,已经让他耗尽了全身力气。 钱逸群转向郑元勋,笑道:“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看看怎么个杀法。” 郑元勋奇道:“这杀人还有什么说道么?” “我们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二人杀死在这里。”钱逸群道,“不过rì后难免会受山贼绿林的sāo扰,尤其你家还是做生意的。” “的确有些不妥。”郑元勋此刻家宅得保,便有了rì后的顾虑。他又道:“然而终究难咽这口气。” “所以,还有第二种杀法。”钱逸群道,“锦衣玉食招待他们个三五rì,临走再送五百两银子压惊。” “啊?”郑元勋心中大奇:这是想羞死他们么?恐怕这两个反贼脸皮厚,羞不死,反倒让我留下笑柄! “这样的话,山贼绿林不会来找你麻烦。”钱逸群道,“这两个家伙却一样活不成?” 徐三眼心中也颇为疑惑:好吃好喝供着,临走还给银子,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我为何活不成!莫非你要下毒? “你这是借刀杀人啊!”王英朗到底是狗头军师出身,当即喊了起来,“你想让金主以为我们卖了他!” “说得对。”钱逸群好像跟朋友聊天一般,又对郑元勋道:“如此一来,也代表着你知道了谁是幕后元凶。他们若是不放软,便只有开战。不过连山贼都动用了,想必也没其他更硬的手段,多半是走官家一道,或是……生意场上。” 郑元勋听着冷汗淋漓,道:“我明白了。只是不知道为何要冲着这园子来。他们若是想要,我也未必不肯卖他们!” “因为他们现在可不想明刀明枪地干。”钱逸群道,“所以借着令郎这个机会,置身事外,步步蚕食。你只是第一个罢了。” 郑元勋也是商场钜子,哪里还需要钱逸群说得更透彻。当下道:“道长说得有理,如此这般的话,我却还有另一条路走。” “哦?” “送官。”郑元勋斩钉截铁道。 钱逸群心里一愣,暗道:你一脸慷慨,我还以为你要跟他们拼了呢!没想到竟然是这乌龟政策! 一旦将这二人送官,也就表明郑元勋并不知道幕后的重重yīn谋,只当山贼袭扰。同时也是表态:此事到此为止。 这无疑是最佳的回避策略。 钱逸群先暗自反省:自己一个道人,竟然杀气这么重,还不如个商人,真是罪过。旋即在心中忍不住腹诽,这滑头果然应了无商不jiān这句老话。 不过这也没办法,钱逸群从小见识了公门之中的黑暗面,对于“官家”、“王法”没办法有一丝一毫的信任,碰到事也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事实也证明官家的确靠不住,昨夜里发生的山贼劫掠之事,一直到天亮开了城门才有一队巡检司兵马赶来,只抓住几个在影园里迷了路的小喽啰。倒是徽商业协会馆反应更快些,大概在事发之后一个时辰就有十余人赶来助阵。 幸亏他们来得迟,否则也不过给人当个添头。 钱逸群却借着这回大发神威,在郑家的地位越发高了起来。 郑老夫人听了丫鬟使女们的传诵,心理暗道:这道人真是好手段,若不是出家人,倒是可以嫁个孙女给他,rì后郑家在淮扬更是安然。 老人家心里这么一计较,便找来了顾媚娘,先是好吃好喝的让她舒心爽意,然后才问道:“你家老师是多大年纪出的家?又在何处出家?是哪一门哪一派?受了什么戒?又授了什么箓?戒不戒荤酒?能不能聚亲娶妻?可愿意还俗么?” 郑老夫人本觉得顾媚娘年少可爱,最为机灵,颇似她自己小时候模样,故而才挑她下手。却不知顾媚娘是三女之中最为滑头的,便宜占足了,最后才说道:“老师不让说。我若是说了,会被责骂的。”说得楚楚可怜,双目含泪,好像真的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郑老夫人无奈,只好让儿子去探探口风。 第十三章挂单 郑元勋还没来得及答应,郑翰学却跳出来反对了。 “厚道长乃国士之属,如今建奴未灭,宇内不清,他怎么可能聚亲娶妻呢!”郑翰学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替钱逸群好生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报国宣讲。 郑元勋听儿子这么说,再看钱逸群果然有苦行之sè,便也不将母亲的嘱托放在心上了。他虽然佩服钱逸群的手段了得,却更希望女儿侄女能嫁入官宦豪门,进士门第。 钱逸群还是头一次被人惦记人生大事,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又过了两rì,苏州的回信也到了。 李贞丽只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王守忠却写了封长信,解说了何谓江湖。 江湖就是个圈子。外人看江湖,觉得鱼龙混杂,刀光剑影。其实真正的江湖却是三条河流,时而交汇,时而分行,各行其道。 这三条河流中,有一条叫侠义道。都是以正人君子自勉,只做利国利民的善事,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八字为纲领。 另一条,人称绿林道。干的是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劫人之富,济我之贫的勾当。虽然为侠义道不齿,却也讲究规矩,不能乱来。 最后一条便是不入流。这类人有点手段就为非作歹,肆意妄为,亦正亦邪。常为侠义道之人视作妖孽,也是真正挑起江湖腥风血雨的搅屎棒。 王守忠交往之人。都是江湖侠义道中人。这回是绿林道找大豪商的麻烦,他的那些朋友怕落个“为人走狗”的恶名,都不愿意趟这浑水。 最后,只能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有道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钱逸群摸了摸鼻头略略自嘲,“我何必多事去找王守忠呢。” “咱也走眼了。本以为他是个志心仙道的种子哩。”狐狸也叹道。 “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钱逸群笑道,“我们去苛求他作甚,知道了彼此的距离维持好便是了。” “不错,你最近越发老成了。”狐狸赞了一句。又道,“咱还得提醒你一句,这黄元霸身后必然有高人,你还得小心才是。” 钱逸群微微点头。 黄元霸身上的杂符经狐狸鉴定,都是乡野术士用来骗人的,没有丝毫效用。然而这“天下第一符师”却是可以布下符阵的人物,绝非泛泛之辈。这重矛盾。就像是郑元勋全身华服,却戴了一顶苦力人的发网,十分突兀。 故而一人一狐才怀疑黄元霸身后另有高人,他也不过是拿着高人的符出来招摇过市。 玄术之中,符的门槛最低,只要得法便能装得和高人一样。这也使得哪怕是有钱人,想买真符灵符,也得有一定的善缘,光有钱是不足以让那些高人出售威力巨大的灵符。 这种推论让狐狸有些担忧,但是钱逸群却大咧咧地无所谓。每个人的敏觉点各有高低。在“危险”这个点上,钱逸群显然要比狐狸迟钝一些。 再转念想想,谁能比一头能被小jīng怪吓跑的上古灵种更敏感呢? 钱逸群完全不用担心狐狸的安危,因为空气中哪怕有一丝危险的气味,这狐狸肯定已经跑得找不到影子了。 “咱们还不北上么?”狐狸问道。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钱逸群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郑元勋托我带他儿子一起北上。不过郑翰学这个人嘛,火热心肠不假。但是想以此救国恐怕太过理想。” “那你怎么想的?”狐狸追问。 “他如果贸然卷入朝争之中,恐怕只会被人利用,最后弃尸,甚至尸骨不存。”钱逸群心中略一回忆,崇祯时代还真的是党争最厉害。手段最卑劣,大臣结局最惨淡的时代。其中有皇帝的xìng格因素,更多还是文臣完全丧失节cāo,丢掉了底线的缘故。 钱逸群摇了摇头:“但是我也希望大明能再太平一两百年,起码我和我的下一代生活无忧。所以,我想带他在身边,让他成熟一些。” 狐狸抖了抖耳朵,心中暗道:这郑翰学的点铁成金倒是《百媚图》里最有用的神通了,带在身边也是桩好事! ノ╲ ○ 電 囝 書 w w w . τ Χ Τ ㈧ ○. ι Α 钱逸群见狐狸若有所思,回身取出翠峦山,先进去将金刚珠加持完毕,然后才出来。虽然对他来说过了四十九天,但是狐狸才不过是眨了一下眼睛。 “我们之前聊到哪里了?”钱逸群看着狐狸。 “聊到……算了,洗洗睡吧。”狐狸甩了甩头,就地卧倒,盘成一团。 钱逸群倒是刚睡起来,看看里外时差,索xìng去找了个大篮子,让人铺满了稻草、破布,给狐狸做了个窝。 狐狸嘴上没说,心里却是颇为感念。从它第一次遇到人类至今,足足有七千年光yīn。它早已不记得自己转了几世,也不记得自己曾经的朋友,但它清楚地记得,钱逸群是第一个关心它睡觉是否舒适的人类。 而这个人类也是唯一一个修炼不倒丹,自己并不需要床铺的人。 己所yù而施于人,这是小慈。己所不yù,仍能施之于人,这就是大慈了。 钱逸群浑然没想到自己的随意之举让狐狸对他的评价上去了这么多,他只是单纯地觉得给宠物一个窝铺是起码的人道jīng神。 幸好狐狸不会读心,若是让它知道了“宠物”这回事,估计钱逸群的好rì子也就到头了。 翌rì,郑元勋早早到了媚幽斋,见三女在院子里练剑,便远远看着。等她们停下休息,方才上前道:“厚道人起来了么?” “惠东公可有事找我?”钱逸群从屋里出来,正好见郑元勋找到。 郑元勋上前一笑,拉着钱逸群去前厅。 两人落座,杨爱李香君奉上香茶。 郑元勋抿了口茶,方才道:“先要谢过道长肯带犬子入京。” “举手之劳。”钱逸群淡淡道。 “只是,这气候渐已寒冷,听说北边已经滴水成冰,漕运也不通畅,陆路又不太平……道长还是过完年再走吧。”郑元勋满脸恳切。 钱逸群知道他是舍不得儿子,也不说破,只道:“也好,不在这一时。”他想到自己离家已经五六年之久,不由也泛起了思乡之情。 好在这思乡病在三个月头上是最容易发作的,盖因对陌生环境失去了新奇感,又因为旅居外地,身心疲惫,故而三个月的时候总会想念家里,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去看看。一旦熬过去,倒也就没事了。 “道长?”郑元勋见钱逸群走神,轻声唤了一声。 “失礼。”钱逸群这才回过神思,道,“令郎等明年开chūn再走也来得及,贫道到时候再来接他便是。” “道长要去哪里仙游?”郑元勋问道。 钱逸群刚想说“苏州”,心中又泛起了当rì离开时的顾虑,暗道:还是等徐佛她们安排好了,我再回去也方便些。不过郑家再住下去也有点浪费时间,还不如找个道观挂单,也好学习一番道门规矩。 “我一个道人,久居贵府也不方便,还是去找个道观挂单吧。”钱逸群改了主意,索xìng道,“一来也好不废功课,二来我也习惯了山林生活。” “可是郑某待客不周么?”郑元勋大惊,“可是有不长眼的奴仆冒犯了道长!” “惠东公切莫多心。”钱逸群笑道,“小道每rì功课早就成了习惯,所以还是想找一方丛林,把功课捡起来。” 郑元勋这才气sè如常,笑言道:“道长已经有如此成就,还要去做什么功课?殊不闻: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么?” “五柳先生高明,岂是小道能望其相背的?”钱逸群懒得多说什么。如今世上颇多狂禅门徒,以为参两句话头便是修行,抖几段公案便能得道。整rì里论心,成天间说xìng,真个是辩才无碍,口吐莲花。 实际上呢?不禁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可惜人人都臆想这梅香,却不愿经那严寒。 郑元勋知道钱逸群的小灶连油盐都不放,只是白水汆青蔬。能够如此自律的道人世上罕见,必然是意志极其坚韧之人。见劝他不动,郑元勋却不肯放钱逸群去小庙里吃苦,建言道:“我扬州有一处名观,称作琼花观。观里住持与我友善,道长大可以去那边挂单。” 钱逸群略一回味,道:“可是正开琼花的那座琼花观?” “正是。”郑元勋道,“道长是怕人多妨碍清修么?” “那倒不是,小道在意的是道家经典是否够多。”钱逸群直言道,“当rì在山上,跟着老恩师rìrì抄经,断了一rì便浑身发痒。” “那琼花观便是首选了。”郑元勋大笑道,“那道观建于前汉,称作‘后土祠’。唐时增修为‘唐昌观’。到了北宋,徽宗皇帝取多福之意,赐名‘蕃釐观’。这琼花观本来是俗称,到了国朝反倒成了正名。” 郑元勋并非一味死读书,也是个会享福的人,对扬州典故如数家珍。他道:“据我所知,观内非但有唐宋法本,甚至还有两汉密册!若是道长有心于典故,在下正好为道长说项。” 钱逸群颇为心动,道:“那便有劳惠东公了。” 第十四章琼花观 琼花观是千年古庙,历代扩修,名着典册。 无论是唐宋传奇,还是明人小说,琼花观都是高人隐逸辈出的地方。 蒙古人南下的时候,琼花观曾一度被毁,只留下几处名胜得以幸存。国朝建立以来,几经修葺,总算略复旧观。如今琼花冬rì盛开,寒风之绝无败相,又引来了新一轮的施捐风cháo。 可以预见,等到了明年这时候,观里又能多扩两条街,起上一栋楼阁。 郑元勋被视为扬州首富,平rì里募捐之事自然少不了他的份。与其说与琼花观住持友善,不如说与琼花观经济友善。 琼花观是十方丛林,淮南大观。其住持是个正一弟子,自龙虎山授的金刚洞神箓,头戴交泰冠,称太上洞神法师,姓陈名致和。这位陈道长年近五旬,就道者而言正是青chūn鼎盛时候。 参阅唐时道士葆光子孙夷所着三洞修道仪可知:三洞科格,自正一弟子至大洞部道士,凡有七等,籙有一百二十阶,科有二千四百,戒、律各有一千二百。其太上洞神法师,只是第二等,高于正一盟威弟子而已。 若是数十年修行,只授到这一等,却似低了一些。不过钱逸群与这位致和道人略一接触,便深感这位道长待人接物真诚厚道,进退有度,言语得机,难怪合观道人会推举他来当家。 寻常来说,外来道士请求挂单,得先过号房询问,再过知客登录,最后送到十方堂或者云水堂。堂主核查询问之后,方能给予单号、单牌,算是这里的挂单道士。 然而晚明之世,规矩已经形同虚设,监院打了个招呼,客寮便亲自填好了单号,在钱逸群的云水参访录上用印签押,连度牒都没看,更别说询问师父师祖名号、核查字派之类繁琐的身份认证工作。 钱逸群一边与郑元勋、陈监院喝茶说话,一边就等到了自己的单号、单牌,正式成为了琼花观的一名道士。 陈监院见钱逸群是郑元勋亲自领来的人,所以并不担心他是歹徒逃犯。但既要挂单,又不愿透露真实姓名,多少有些不妥。他寻了个话头问道:“还未请教厚道长是哪一派的?” 钱逸群拱手道:“老爷慈悲,弟子是全真苗裔。” 钱逸群心道:这算什么意思?是说我冒充的么?嗯,的确有冒充之嫌,但是赵监院既然肯给我开龙门的牌子,我也不算招摇撞骗。 铁杖道人何守清和上真观监院赵守成都是龙门弟子,这点毫无疑问。只不过照龙门字派,“守”字下面是“太”字,然而赵监院却仍旧给了编了个“守”字派的化名,看那意思像是不愿意承认钱逸群曾受教于他。 钱逸群很少拿出度牒,便也不在意。如今见挂单宫观这么繁琐复杂,心暗道:rì后自己恐怕很难挂上单了。 “呵呵,”陈当家笑道,“说起来,我也算是半个全真弟子。” “哦?”这回轮到钱逸群疑惑了,弟子也有半个的说法? “都不是外人,贫道也不讳言,其实贫道是净明忠孝道法裔。”陈当家见钱逸群不解,只得简单说了净明忠孝道的传承。 蒙元初年,有西山耕读儒士名叫刘玉者。他自称遇许逊、郭璞等仙真降授净明道法,当为八百弟子之师,故建了隐真、洞真、玉真三坛,立说传道,以“净明忠孝”为教名。 该教尊许逊为净明道师,郭璞为净明监度师。刘玉为净明扬教师,为许逊两传弟子。再传了三代,有净明嗣师赵宜真,为许逊五传弟子,而他本人又得了全真、清微两派真传,兼是清微派宗师。 赵宜真的弟子刘渊然为明代高真,其弟子得“真人”封号者便有三人,都以全真法嗣自居,未尝居住过西山玉隆万寿宫——净明忠孝道的祖庭。 该教以许逊的“垂世八箴”为宗旨,即:忠、孝、廉、谨、宽、裕、容、忍。因为与儒家之说契合,倒是很受士人垂青。 “我派以忠孝廉慎、调养心xìng为基,内炼大丹为本,外行符水炼度为用。外人见我派行符箓之术,便归为正一教内。”陈致和无奈笑道,“从典籍可知当年留有‘天德高无量’四十字字派,到了贫道这一代,早已不续此谱了。” 明代对于道教管理颇有些一刀切的嫌疑。凡是天下道派,非归于正一,便是归于全真。如同净明派这样两头都沾的,便看当时的宗主自身的倾向。由此上也使得全真门内同样有符箓之士,而正一教侧重静养内炼者更是屡见不鲜。 “所谓门派,无非是祖师引路的招牌,大道唯一,倒是不必分那么细致。”钱逸群道。 陈致和微微诧异,抬眼又看了看钱逸群。见他不过二十五岁年纪,却有如此见识,没有半分门户之见,实属难得。因道:“道长愿在小观任职否?”虽然所有职位都是道人们公推,但是监院的意见无疑能起到极大的作用。 “小道德才微薄,学识匮乏,恐怕不堪驱使。”钱逸群谦虚推让道,“当年跟随恩师在藏经阁抄经度rì,颇为留恋,愿谋此功德。” 陈致和拈须不语。 郑元勋见状,敲打边鼓:“莫非是怕密经典流传出去么?” 陈致和一笑:“郑官儿又玩笑了,这里是十方丛林,哪本经典不是道士们带来的?又有哪本经典不能带走?祖师立下丛林,本来就是为了弘扬大道而已。” “那为何……” “喏,是这样,”陈致和解说道,“我观虽小,却有一套御赐的正统道藏,并万历年增补的续道藏,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五卷,五百一十二函,卷卷都有玉玺印封,藏于藏经阁。因为是御赐之物,故而特意小心。观规矩,需挂单满三年的道人方可在藏经阁任事。” 钱逸群闻言,便道:“是小道唐突了,不敢让当家坏了规矩。敢问一声,若是小道只求读书抄经,在观该如何任事?” “道长偏好抄录元典,想必博览群经,弗如去圜堂听用。”陈致和缓缓说道。 圜堂是道人们修行坐静的地方,其管理道士名叫“静主”,要常谈圣真经教,不言杂语,非通悟道德者不可担任。 钱逸群自然轮不上当静主,所谓听用,就是给静主打打下手,若是缘分到了,自然可以参师得授真传。 这职位看似与藏经阁无缘,其实却是少有可以zìyóu借阅经典的岗位。陈致和见钱逸群年纪轻轻便有穷经之愿,加上郑元勋的引荐,自然着力成全。 钱逸群听了“zìyóu借书”,当然再无异议,把口鼻一观,随声应和,心已经打起了流铃,丝毫不浪费修行时间。 郑元勋这边帮钱逸群落定了住处,便告辞回去。因为钱逸群要挂单,不方便带上三女,就让杨爱她们搬进了内院,与郑家小姐们同住,一样是小姐待遇,连月例银子都不少一分。 钱卫在琼花观外的客栈租了一间客房,有事听召,无事便自己打坐静心,习练剑法。 翌rì一早,钱逸群听得开静的云板声响,左右单房纷纷传来悉悉索索的走动声。大宫观到底气象不同,道人们醒得早,没听到开静板也是不敢发出声音的。他换了常服,走出单房,见左右都是经师、提举等老修行,已经换了法衣,准备做早课了。 众道士对这位昨天来的富贵道人也颇为好奇,纷纷打量,见他如此年轻更是多了一分好奇。如今风气不似唐宋,富贵人家子弟肯出家的是少之又少,但凡有那么一两个,多被视作道心坚固之人。这些老修行又都是慈心下气的有道之士,对钱逸群稽首作礼,绝没有半分轻慢。 钱逸群总算遇到了一群“正常”道士,大有从困难模式调回简单模式的感觉,一路上打躬作礼,谦逊非常,倒也与此地颇为融恰。 陈监院虽然住的独栋丹房,却也早早来了经师们聚集的场子,身穿高功服,头顶法冠,与众道作礼言谈,不见丝毫架子。 钱逸群遥遥向监院行礼,监院还礼,两人便分开各自站好。 片刻之后,掌钟道人上前道:“时辰到,起乐,迎大师。” 登时道乐齐响,玉磬铜钟打点,笛声箫音高亢,琵琶金铛合鸣。陈监院走在最前,身后跟了两个道装童子,一个秉香,一个执炉,一路上香火开道,道炁除秽。 钱逸群跟在众道之,听他们高唱迎真曲,讽诵太上经,暗自记在心里。好在扬州官话与苏州官话隔得不远,免不了江苏口音打底,听上去倒是没有障碍。只是钱逸群心难免好奇:这么大动静,迎的是哪位高人? 众道列队鼓乐,穿过琼花园月门,在后花园一处幽深丹房前立定。陈监院上前打躬作礼,高唱迎师辞,口称道:“老爷慈悯,阐扬玄元。大众恭请高真,福生无量天尊。” 下面道众齐声高诵“福生无量天尊”,抑扬顿挫,极是好听。 第十五章道士生活 第十五章道士生活 丹房门开,却走出来个小童,一口江西口音的官话,脆生生对监院道:“老爷功课了,请监院老爷主持早课吧。” 陈监院对那道童行了礼。待他起身,身后经师已经提咏仙曲,转队朝三清殿走去。可见这迎师未遂的事已经不是首次,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众道人回到三清殿,经师归位,众道分班序立。陈监院亲自取了鼓槌,三清圣像旁的法鼓上一捶,领韵唱起《澄清韵》:“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烟。万灵镇伏,招集群仙。天无秽氛,地无妖尘。冥慧洞清,大量玄玄也。” 众道人跟着回向,三诵“大罗三宝天尊”圣号。 又有道人接引唱道:“灵音到处,灭罪消愆;宝号宣时,扶危救难。将当有开坛,演教之偈,仰劳道众,随声应和。” 再便是诵持吊挂,以香供养常清常静天尊。 接着大请启、小请启、八大神咒、玄蕴开经。 然后才开始讽诵三清经文、诸真宝诰。 这一整套早课做下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钱逸群从未做过如此完备的法事,饶是有剑术练体,灵蕴养身,却仍旧有些吃不消。再看其他道人,因为每天都要这么做两回,各个轻松惬意。 等早课结束,众道回丹房换了各自常服,听云板号令列队过堂。 过斋堂一般是要请大师的,不过大师一般是不来的。钱逸群跟着走了一遭,头回过堂,仔细观察前面道人的举止,以免露乖献丑。 好在过堂并没什么太大讲究,不过就是进门时与身边道友打个躬,走到堂主面前再打个躬,像祖师行礼,分列序坐,不得说话出声。若是粥菜不够,只能用筷子在碗内划个圈,表示要添多少,不能有剩。 为了约束纪律,自然有典仪大师手持戒板巡视斋堂。凡是有交头接耳、咀嚼出声、轻慢威仪者,毫不分说便是一板子抽上去。 等斋堂里所有道人都吃完了饭,齐刷刷横放箸筷,确保没人剩饭剩菜,这才列队而出,各自去职事处开始一天的教务。 这时琼花观的大门方才大开,迎接第一批来上香的信众。 钱逸群头天上班,还不知道圜堂在哪里。便找了个老道人,一躬到底,道:“老修行慈悲,弟子新来,敢问本观圜堂在哪里。” 老道人利利索索回了全礼,口称“不敢”,又道:“便在玉皇阁,我领你去。” 钱逸群跟在老道人身后,绕过三清殿便见一处三层楼高的阁子,正门上悬匾,正是:“玉皇阁”三个字。 老道人朝钱逸群一礼,道:“我观静主回乡省亲去了,你自己进去便是。” 钱逸群唱喏回礼,便迈步进去。 玉皇阁楼高三层,已经是扬州城里最高的建筑了。登阁顶可以眺览全城,是文人雅士颇为向往之所。然而从万历年间受赐了《道藏》,这玉皇阁的二、三两层楼便不许外人上去。要想借书,只有列出书单交给藏经阁阁主,取了书出来,在玉皇阁里抄阅。 所以这玉皇阁一楼,既是圜堂,也是阅览室。大约三丈长宽,平时以八卦罗列桌椅,若大师升座,领众道打坐守静,便将桌椅收拢一边叠放,用幕布遮蔽,便是圜堂。 阁子里已经有道人在扫灰擦地,见了钱逸群,纷纷行礼。 钱逸群还以为自己来迟了,心道:刚出斋堂我便过来了,怎么他们来得更早?仔细一看,原来这些道人却不曾相见,可知没有去上早课,也没过堂。他取了一块抹布,跟着擦了一会儿灰,方才向身边的道人轻声问道:“敢请教,诸位道长不用早课么?” “我等才来没几年,哪有这般福气。”那年轻道人系着逍遥巾,呵呵一笑。 钱逸群这才知道,原来早课、过堂还是一种地位的象征啊。 那年轻道人又问道:“我俗姓李,道名一清,师兄仙姓?” 钱逸群道:“无名无姓无人品,只取一个‘厚’字罢。” 李一清打个愣,笑道:“厚师兄与这里有缘,玉皇阁本就是建在后土祠原址上的。” “果然有缘。”钱逸群也跟着笑了,又询问若是借书该注意些什么。 李一清边擦桌椅边道:“只需开出书单,并自己单牌交给阁主就是。所需笔墨纸砚也可以从他那边支领,不过所有墨字纸张都要登记在册,若是不珍惜字纸,轻则跪香,重则摧单。” 钱逸群谢过,细听楼上有走动的动静,又见下面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一摸腰间单牌,便拾步上楼借书。 踏上最上一阶楼梯,便有一张四方桌挡道。桌上覆盖黄布,一个长须清瘦的道人坐在桌后,看着有四十余岁模样,正展卷阅读,神情专注。 钱逸群立在一旁,等他翻书时方才上前打躬道:“阁主老爷慈悲。” 那道人抬头看了钱逸群一眼,道:“你却面生得很,是新来的?” “正是。”钱逸群递上单牌,“弟子想支领笔墨纸砚,抄写经文。” 道人接过单牌,皱紧眉头。 单牌上应当注明这道士的师公、师爷、师父三代名姓,并其本人的道名道号,挂单年月。钱逸群这单牌上却是没有师承来历,本人名号也只有“厚道人”三个字,难怪这阁主大皱其眉。 不过这单牌怎么说都是真的,就算格式不对,那也是客寮的事。道人取了簿册登录名号,问道:“你要抄哪本经?” 钱逸群想了想,道:“不知道能抄道藏否?” 道人抬起头,不可置信道:“你知道道藏有多少卷?” “五千四百八十五卷,五百一十二函。”钱逸群昨天刚听陈致和说过,随口报道。 “你抄的完么?” “随缘,能抄多少抄多少。”钱逸群笑道。 如果不是被罚抄经,那么抄什么经,抄多少,都是道士的zìyóu,不受拘束。那道人也不便多问,起身道:“你要从哪里开始抄?” “从头。”钱逸群简洁明了。 《正统道藏》从永历四年由龙虎山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开始编修。张宇初羽化之后,又由四十四代天师张宇清继续编修。英宗正统九年,又诏通妙真人邵以正校对增补,于正统十年刊板事竣,共计五千三百零五卷。 万历三十五年,又命第五十代天师张国祥主编《续道藏》。 正、续《道藏》共收入各类道书一千四百七十六种,五千四百八十五卷,分装成五百一十二函,每函依《千字文》顺序编号,光是经板便有十二万一千五百八十九块,各类经典都按“三洞四辅十二类”编排。 那道人在桌上檀香上浴了手,起身取了《宇》字函中第一卷出来,又去取了笔墨纸砚,细细数了纸张数目,一并登录,然后交代了几句抄经时的规矩,方才交给钱逸群。 钱逸群听了这些规矩,心道:虽然师父从未说过,却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也没甚稀奇之处。他捧了经书和文房用品下了一楼,在震卦上找了座位,铺纸研墨,沉心静气,准备抄经。 《正统道藏》每函卷首都刊有三清及诸圣像,其文曰:“天地定位,yīn阳协和。星辰顺度,rì月昭明。寒暑应候,雨旸以时。山岳靖谧,河海澄清。草木蕃庑,鱼鳖咸若。家和户宁,衣食充足。礼让兴行,教化修明。风俗敦厚,刑罚不用。华夏归仁,四夷宾服。邦国巩固,宗社尊安。景运隆长,本支万世。正统十年十一月十一rì。” 《道藏》用的是经折本,故而不能用手,只能用经签翻页。每折有五行,每行十七字。字体不算大,倒也看的清楚。 钱逸群无须按经折本的格式抄录,只要注意天尊名讳顶格等规矩就行了。 这一抄起经书,时辰便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听到云板声响,到了中午过堂时候。 钱逸群放下笔,收拾好的经文纸墨,先归还存续,然后前往斋堂用饭。 中午是便堂,随到随用,不讲威仪,只是一样要奉行“食不言”的规矩。钱逸群正好看到李一清,便挨着他做了,两人对视一笑,算是招呼。 等用过了斋饭,钱逸群步出斋堂,听到后面有人叫道:“师兄慢一步。”回头看去,正是李一清。 “师兄有何见教?”钱逸群回身问道。 “哦,刚吃了饭,左右无事,你我何不相伴去琼花园里看那琼花?”李一清笑道。 ——这位师兄还真是自来熟。 钱逸群笑道:“小道发愿要抄完《道藏》全本,师兄还是自己去吧。” “嘿嘿,”李一清笑道,“我却有些不好意思,还请师兄一起为我壮壮胆sè吧。” “看个琼花也要壮胆?”钱逸群失声笑道,暗道:这位师兄得有多娇羞啊? “哈,师兄新来,却是不知其中另有玄奥啊。”李一清上前拉住钱逸群的手,“你去了便知道了。” 钱逸群好奇心大动,想想自己也的确没见过冬rì开放的琼花,索xìng跟着一起去见识一番,也不枉在琼花观里挂单一场。 第十六章年尾 第十六章年尾 琼花观里的琼花来历久不可寻,传说颇多。 有说仙子取天界种子种出来的,也有说仙姑拿白玉种出来的,还有说是仙鹤报恩长出来的。 反正这花与皇帝无缘。 隋炀帝当rì下江南想观赏这琼花,琼花高洁,不愿被暴君玷污,赶在炀帝到来之前就凋谢了。 后来李唐、赵宋多有帝王要移栽琼花观里的琼花,却都栽不活。 “这次琼花开得真是蹊跷。”李一清领着钱逸群往琼花园走去,边走边解说道:“非但花期诡异,就连花种都变了。” “唔?那还是琼花么?”钱逸群一奇。 “说起来,这次开的才是真琼花呢。”李一清在琼花观里挂单三年,熟知典故,当下卖弄道,“如今观里的琼花其实有两种。一种是琼花,外围有九朵小花,中间的花蕊每朵有四个花瓣。另一种是聚八仙,外围有八朵小花,中间的花蕊每朵则是五个花瓣。人们不知其中区别,混为一谈。其实琼花外阳内yīn,故而为雄花,不结子。聚八仙则是**内阳,为雌花,能结子。” “原来是这样啊。”钱逸群深感李一清的杂学丰富,没想到一朵花竟然还有这么深的讲究。 “还有呢,”李一清说得兴起,大声道,“聚八仙花败之后,花瓣满地。琼花则是遇风而化,不会落地。” “那你说这次开的真琼花……” “自然与琼花又有区别。”李一清余光扫视,见周围有香客远远缀着旁听,心中得意,放慢了步子,道:“考究典籍,真琼花乃是白玉为质,所以不光是外九内四,而且还要sè泽温润,状如凝脂。反正我在琼花观三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如书中所描绘的琼花,故而说它是真琼花。” “那不过是比喻吧……”钱逸群不信。 李一清也不解释,只是遥遥一指。 前方一座八角形琼花台,其中长了一株琼花树,半绿的叶丛中绽放着一朵恍如玉雕的琼花。 钱逸群不由惊讶,竟然真有如同玉雕的琼花。再仔细看看,这琼花果然细腻得不像植物,更像是一件工艺品。若不是有琼花台相阻,他甚至忍不住想伸手触摸,看看到底是真花还是玉雕。 周围的赏花的信众香客不少,没人敢动手碰触这颇为灵异的琼花。更有些人在琼花台前铺了跪垫,焚香拜它。 钱逸群吃不消这种草木灰压制的劣香,微微后退两步。 李一清却站在靠前的位置,看着琼花发呆。 钱逸群心道:看来这位道友真是花痴,天天看这花都看不厌。 这琼花的确罕见,终究不过是一朵花。钱逸群虽然是个过期的“才子”,但此时却难有一丝半点的诗情花意。他上前对李一清道:“我先走了。”李一清浑然无知,摇头晃脑,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钱逸群撇了撇嘴:这尼玛需要壮毛线的胆啊!浪费时间! 留下犹自陶醉的李一清,钱逸群拾步回到玉皇阁,找阁主记录了号牌,领回文房用具和经文,浴手焚香,开始抄经。因为晚上不过堂,他这一抄就几乎抄到了晚上止静时分。 藏经阁阁主下来,见钱逸群犹自在抄经,走上前去,站他背后看了片刻,心中诧异。他暗道:这年轻道人竟有这般恒心抄了一天的书。看他笔迹并没有写得字多了而涣散神形,再默数纸张,没有一张废的,可见其专注。 钱逸群早就感觉到了藏经阁阁主站在自己身后,只是不抄完最后一句,便没有停断呼吸,抬头招呼。等他落下笔,方才道:“阁主老爷慈悲。” “天早暗了,该回去了。”阁主淡淡道,“你姓什么?” 钱逸群见这道人目光清澈,举止间颇有威仪,不敢跟他抖什么包袱,老老实实道:“小道行走江湖,得罪人多,不敢让人知道真姓名,以免连累家眷。” “以你这年纪来说,修行也算可以的了。”阁主疑惑道,“怎么还会惹上恩怨是非呢?” 钱逸群愣了片刻,自嘲道:“道长可是看走了眼。小道xìng子冲动,常常恣意妄为而不计后果。抄经不过是跟着家师修行养成的习惯罢了。” 阁主略略点头,心道:他倒诚实。 钱逸群因问道:“老爷仙姓?” “俗姓张。”张阁主道,“快些收拾了吧,我锁门。” “没人值殿么?”钱逸群一奇。玉皇阁里有御赐的《道藏》,这么珍贵的东西就不派人保护一下? “你之仙草,人之砒霜。”张阁主淡淡道,“你看重的东西,别人视作草芥。一些毫无用处的典册,值得rì夜看着么。” 钱逸群尴尬笑了笑,收拾了东西跟着往外走。 张阁主落后一步,留在后面用铁链铜锁锁了门。钱逸群回头时,好像看他往阁子里扔了什么东西,心头好奇一闪而过,也没往深处想。 琼花观是大观,道人住的单房也分了三栋楼。钱逸群跟一班经师住在一起,中途便与张阁主分开了。他回到丹房,摆好了蒲团,随手抽开抽屉,见里面放着檀香和火绒罐,心道大观到底就是与众不同。 钱逸群燃香静坐,恍惚之中,好像有人在看他。虽然明知单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但这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仍旧十分强烈。他收敛神识,出了静境,环视单房。一床、一桌、一椅、一蒲团,如此而已,不过三尺见方,哪里能藏下人? ——大概是我心不定。 钱逸群略略舒展筋骨,再次上座。这回他先默诵了《清静经》,又在心中反复金刚珠真言,这才静定一夜。 翌rì上了早课,过了斋堂,钱逸群仍旧到了玉皇阁抄经,以此形成惯例。 民间从腊月初八喝了腊八粥就算是过年,一直要过了正月初五才算是出年。官宦人家甚至要过完二月二龙抬头,方才算是出年。 因为过年,琼花观里越发忙碌起来。先是来上香还愿的信众多了许多,各殿的值殿道士忙不过来,便要抽人手去帮忙。其次是年底时分,往来俗务也颇为频繁。道人要写感谢信给城里的金主,好让他们来年继续多多打赏香烛油蜡。 钱逸群的字好已经在观里挂了号的,便被抽了这个差事,拿着都管给的名册,照着往年的格式写点套话。好在他笔头快,约略半天光yīn就干掉了大半。不过他也不上缴任务,免得再落下更多的事来。 张阁主这些rì子与他倒是熟悉了,两人虽然话不算多,但是彼此之间却有了些默契。去借书时也不用多说什么,阁主自然知道该给哪一卷。 如此到了腊月二十二,钱逸群便再不能偷懒了。 因为二十二rì是重阳王祖圣诞,他号称全真弟子,当然得跟观里的其他全真修士一起做法会。次rì二十三便是祭灶,过小年。二十四要大扫除,二十五rì子时便要接驾——这是玉帝巡天的rì子。 官家过年放假是从腊月二十四开始,一直到正月二十。故而观里接完玉帝圣驾,便要接这些官员们的驾。 陈监院人情练达,往来安排妥当,虽然人是一波*的来,却都能让他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为观里的收入增添不少贡献。 这其中自然有扬州府尊和郑元勋。 他们来了,钱逸群当然不能躲在玉皇阁里抄书了。 “……他便尾随那女子,直入了树林,却蓦然不见!等回到家中,便觉得jīng神困顿,神情萎靡,转rì便病倒了!” 钱逸群进了无双亭,正好听见郑元勋在说民间怪谈。五泉公自然也在上座,抚须听了,神情十分认真。 “小道来迟了,诸位尊客还请恕罪则个。”钱逸群上前见礼,寻了个下首的位子坐了。 “道长目不窥园,可知道扬城出了大事?”郑元勋亟不可待道。他不等钱逸群说话,又道:“好些人家的少年,都遇了妖怪采补,元气大伤。城里药铺的人参都缺货了。” “绍远兄还好吧?”钱逸群随口笑道。 众人闻言大笑,只把郑元勋气得笑了起来:“我家有道长驻过锡,寻常妖怪不敢来。”他又正sè对陈监院与钱逸群道:“两位道长,难道出家人不管管这事么?” 陈监院笑道,“扬城的这些士子达贵,哪一年过年不是成rì饮宴,酒sè连天。” “今年不同啊!”郑元勋还要说,突然听到远处一声雷响。 众人抬头看天,只见天高云淡,哪里有什么雷云? “看!晴天霹雳!果然是有妖孽,老天都要收它!”郑元勋颇受鼓舞。 在场众人也正sè静观,心中暗道:莫非真有妖怪! “是玉皇阁。”钱逸群离座而去,脚下步速极快。 他本身就是靠个掌心雷吃饭的,此刻听这雷声,怎么都觉得有些怪异,不像是自然之雷。细细分辨,这雷声竟然是玉皇阁传出来的,当下健步如飞,往阁子里去了。 此刻正是早上香客最多的时候,玉皇阁附近多有游人,听到轰隆雷响,纷纷去看,顿时将玉皇阁围得水泄不通。 钱逸群赶到的时候,见阁门紧闭,里里外外围了三层,自己是断断挤不进去的! 突然之间,玉皇阁阁门大开,从里面倒飞出一个人来。 第十七章玉钩 第十七章玉钩 那人寻常百姓装束,戴着瓜皮小帽,身穿麻布衣裳。 钱逸群不知他是被谁打飞出来,只见他倒地之后挺了挺腰,像是要站起来,却最终一口生气涣散,彻底躺倒,双眼望天,瞳子失去了光彩。 围观的众人纷纷退散,高呼:“打杀人了!”场面颇为混乱。 想府尊就在观里,他的那些侍卫哪里是吃素的?当即就有兵马差役过来,取代那些看热闹的人围住了玉皇观。又有个文吏模样的人上前探了探地上那人的鼻息,便宣告死亡,让人拖了下去。 钱逸群暗道:里面那人真是霸道,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恐怕不止蛮力那么简单。 “小道是此间的道士,愿意进去看看。”钱逸群大步上前。 那些官兵正在争论谁进去探看,见有自告奋勇者,当然没有不许的道理,让开一条路让钱逸群进去。 钱逸群摸了摸腰后的鱼篓,大步上前,朝里面探看一眼,只见三五个道士趺坐在阁子zhōngyāng,正面对门,双目紧闭,生死不知。那些道士全都认识,并没有生人面孔。 “呵呵,大家在打坐么?”钱逸群迈进门槛,只见身后正门顿时变成一团浓郁的黑影。 “唔,现在御虚照影阵已经烂大街了么?”钱逸群低声吐槽一句,回过头见在场的道士脸上神sè各异,没一人理会他。他心知有异,左手拿了清心钟,右手挚出古剑,抬步上了二楼。 二楼楼梯口的桌子已经被人踢翻在地,四脚朝天,整个楼层空荡荡的,一眼可见没有藏人。钱逸群缓缓迈过桌子,在二楼转了一圈,看着满眼的典籍古册,见窗户大开,四周的墙壁也没有凹凸,可见没有密室。 钱逸群索xìng上了三楼。 这里是琼花观的真正宝库,里面存放着御赐《道藏》。钱逸群一踏上三楼的地板,就知道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 古旧的木地板吱吱作响,从缝隙中喷吐出积年尘灰,印出钱逸群的足迹。举头看时,梁栋上尽是被蜘蛛废弃的网络,黏满了灰土,一丛丛悬着。所有的典册都存在樟木书柜里,外面上着大大的铜锁。这里与其说是图书馆,不如说是的储藏室。 实际上,大户人家的储藏室貌似要更干净一些。 钱逸群转身下楼,刚走出两步,登时心头一紧,暗骂自己“傻蛋”!他冲下楼,径直跑到大门口,用剑刺向那团乌黑的雾影。 古剑穿透而出,继而是钱逸群的手臂。 钱逸群整个人都穿了过去,外面是目瞪口呆满面疑惑的官兵差役。 ——这根本就是障眼法! 钱逸群顿时有种被戏弄的感觉,怒气渐生。 见钱逸群没事,差役们也壮着胆子冲了进去,不一时便将里面的道人一个个架了出来。 陈监院已经带着众道人来到了玉皇阁,见钱逸群出来,上前问道:“张老爷呢?” “不在里面。”钱逸群扫视了一圈被救出来的道人,“只有他们。” “那凶手呢?”陈监院在外面已经听人说“死了人”,当下问道。 ——凶手若是在里面,我能这么轻松出来么? 钱逸群耐心道:“凶手倒飞出来,装死骗过了仵作……”靠!钱逸群暗骂一声,谁知道是“骗”过的还是买通好的自己人!他继续道:“现在大约已经跑了。” 府尊老爷最烦凶杀血腥的场面,故而没有出现,只来了个通判。那通判命人去找尸首,果然不见踪影。 “这人混进玉皇阁,暗算了里面的道士,直接上了二楼,没有打斗的迹象。”钱逸群道。 “他所为何来?”陈监院问道。 “这个……我怎么会知道?”钱逸群一头冷汗:这里面到底藏了什么宝贝能吸引贼人,监院不是应该最为清楚么? ——唔,等等,既然没有打斗的痕迹,他为什么要踢翻桌子呢? 钱逸群心中不爽到了极限,好像自己成了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白痴,转身便重往二楼去了。 陈监院等人不知道钱逸群想到了什么,自然也快步跟了上去,只以为人多有个照应,却没想到钱逸群视他们为累赘。 钱逸群上了二楼,叫了个跟来的道士,一起将这四脚朝天的桌子翻了过来,只见铺桌用的黄布已经被撕破,露出桌面上的两行字: “观音指,无且手, 一朵琼花下洞天。” 这字转折圆润,一来显示刻者书法上佳,二来也证明这是人用手指刻在桌上的。 钱逸群敲了敲桌面。桌面是水曲柳实木板,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用手指在这上面书写。 “这字是什么意思?”钱逸群以为陈监院见识广,一定知道。 谁料陈监院也浑然不知,只是摇头。 钱逸群道:“凶嫌不愿让我们看到,故意将这桌子翻了过去,可见这两句话大有深意。” “这是张老爷写下的。”陈监院道,“你看这‘洞’字里的‘口’,如同画圆,这是张老爷的习惯。” “张老爷……”钱逸群扶了扶额头,心中暗道:图书馆管理员果然是个水很深的岗位啊! “现在就是不知道那凶嫌到底想要什么,是不是挟持了张老爷,逼他写下这话。”陈监院环视二楼的藏书格,随手翻了几个木函,又道:“这里的经典没有被翻过的痕迹。” “那人来这里,就为了看这两句话,然后就走了?”都管也是观里的高层,疑惑道,“他若是不想让我们看到这话,为何不毁去呢?” 钱逸群用手指在字印里比了比,道:“他没带刀,自己功夫又不足以抹去这字。这人看上去更像是个贼!”钱逸群说完,心中暗道:我的确是笨了。那人暗算了那么多道士,没有取人xìng命,可见并不是个暴徒。他将桌子踢翻,我竟然没有起疑心! 当下之际,线索就是四条:观音指、无且手、琼花、洞天。 观音指、无且手,虽然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从这构词上看,多半是一门秘法或是武学,而且跟手法有关。为什么能联系到琼花么?琼花跟洞天又有什么关系? 钱逸群的手指在这张阁主的字上反复走了两遍,直走得指肚发烫,突然抬头问道:“监院老爷,洞天是什么?” 身为一个道士,问出“洞天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多半是要被师父请吃一顿“竹笋拷肉”的!好在钱逸群这一个月里不与别的道士闲话,遇人谦卑,整rì抄经,在众道眼中是个年轻的道德高士,非凡人等,所以他这么问,倒让人以为是别有深意。 “洞天者,地上仙山也。厚道长缘何有此一问?”陈监院满脸迷茫问道。 “是啊,地上仙山。大凡跟洞天有关的诗句,无不是用‘入’、‘上’字,张老爷为何要说‘下’洞天呢?”钱逸群手指死死按在那个“下”字上,“琼花观,或者说扬州,可有朝下延伸的古洞名胜?” “非也非也,”都管道人闻言一笑,“厚道长这断句有误啊。” “哦?愿请教。”钱逸群倒是虚心。 “一朵琼花下洞天,”都管道人读了一遍,道,“这句说的是,琼花自洞天而下人间,便如‘疑是银河落九天’之‘落’字。” 钱逸群微微皱眉道:“此解倒是正理,怕是我想差了。” “哪里,厚道长专注经典,于诗词小道却无从分心罢了。”都管倒是替钱逸群全了面子。 钱逸群心道:我于诗词一道还算是下过几天功夫的。虽然你解的通,不过我却还是觉得这“下洞天”别有所指。 “厚道长这么一说,却让我想起一桩幼年往事来。”陈监院缓步走了过来,道,“那时我刚入琼花观,是监院胡大师的侍者。有一次胡师与人闲谈,就说观里典故,除了琼花台、无双亭、后土祠……还说起一处。” 在场只有一两个老道人见过那位胡大师,却不曾听说过这则典故,侧耳倾听。 “玉钩井。”陈监院顿了顿,补充道,“便是院里那口古井。” 众道这才哦了一声,表示知道那口古井。 钱逸群略一回忆,也想起的确有那么一口不起眼的井,原来还有“玉钩”这么个名字。 “相传宣德年间,有个道人赤着双脚从天而降,先在街上卖药,后来手拿一轴画卷去见扬州府,还说:‘此画是贵地一处佳景图,今rì献给老爷’。说完转身就走了。 “府尊打开画卷一看,只见画上画着楼台亭阁,题名‘玉钩洞天’不知是哪里的景物,觉得此事蹊跷,便派人尾随道人,想看个究竟。谁知那道人进了琼花观,跳入井中不见了。” ——怎么听着很像后世导游的信口胡诌?那道人都从天而降了,还街上卖药……这不是装逼么?要献图,直接降落在知府衙门不就行了?最后跳入井中不见……你让我们以后怎么喝那个井水? 想到那口井里的水是现在琼花观泡茶专用水,钱逸群心中难免忍不住吐槽两句。 “后来,府尊派人下井,谁知井里竟然没水,倒是有个大洞。”陈监院继续道,“洞门上方有‘三十六洞天’五个大字。走进洞天,只见里面楼台亭阁,金碧辉煌。大殿的檐下,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玉钩洞天’四个大字。洞内复有奇花异草,树木葱茏。但是没有见到道人的身影。 “探子从井中上来后,将所见景sè回报府尊。府尊听了不信,再派人下去看时,只见井水漫漫,哪里还有什么大洞。” ——这就更扯了,三十六洞天明明是金华洞元天,在婺州金华县,怎么会跑来扬州? 钱逸群微微皱眉,有暗道:若是这里真有个玉钩洞天,又正好在井下,那便能和琼花联系起来了!如此看来,琼花却是那洞天的钥匙。 而如今,正好有一朵琼花在风中摇曳,天意耶?巧合耶? 第十八章无且手 第十八章无且手 钱逸群与陈监院告了假,借郑元勋的名头出了琼花观,直往钱卫包租的客栈去了。..他倒不是去见钱卫,而是去见狐狸。 陈监院刚才那故事虽然真假难辨,却说明了一个道理:活得久一些,总能听说许多故事。 在这个世上,恐怕也只有狐狸活得最久——虽然不知道换了多少肉身。 狐狸许久没有见钱逸群了,整rì里宅在客栈里,偶尔晚上出去散散步,留下些狐妖出没的明间怪谈。它见钱逸群过来,十分意外,问道:“你是出来过年的?” “是有事请教。”钱逸群开门见山,在桌边坐了,问道,“观音指、无且手,一朵琼花下洞天。何解?” “听着就是假道士的词。”狐狸嘟囔一句,“‘一朵琼花下洞天’说不通,哪有下洞天的?太不敬祖师了!” 洞天福地都是祖师立门开户,或者清修潜学之所,无论是不是在山上,都该用“上”这样的敬辞。狐狸到底是老古董,切入点与钱逸群完全不同,却一针见血地找出了那个“下”字。 “有玉钩洞天在井下。”钱逸群解释一句,道,“这句且不管它,观音指和无且手是什么?” “观音指就是无且手。”狐狸果然见识得够多,“其实是先有无且手,后有观音指。你知道夏无且么?” 钱逸群脑子里一搜,道:“很耳熟,记不得了。” 狐狸吧唧吧唧嘴,钱逸群自觉地让钱卫去买条烤羊腿回来。 狐狸这才悠悠讲述起夏无且的故事。只听了个开头,钱逸群就想起这人是谁了。 他是一个著名故事里的非著名龙套! 说起来,那个故事离今rì倒是不远,诸位看官回去问问家里老人,或许也都知道。 在战国末年时候,燕国太子丹请刺客荆轲以樊於期的人头和燕国督、亢之地的地图为信,拜见秦王——rì后的始皇帝陛下。荆轲此行的目的本是行刺,但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临时改变主意想生擒秦始皇。 结果两人绕着柱子跑了半天,眼看就要抓到秦始皇的时候,秦国医官夏无且,以随身的药囊掷荆轲,打落了荆轲的宝剑,救了秦始皇一命。 重温这个故事,钱逸群却是想到天下大势的交关。若是有个穿越众在场,只需伸手拉夏无且一把,那个药囊就砸不中荆轲,秦始皇恐怕就得殒命当场。中国历史也就彻底改道了,说不定直到两千年后的天下仍旧是诸侯分立。 “夏无且是扁鹊传人,他从扁鹊《十三鬼穴刺》中领悟了一套针砭术,能够逼游魂离体。后来孙思邈将这针砭术作成歌诀,为《鬼门十三针》。无且手就是行此针法的手法。”狐狸细细解说道。 “那观音指……” “有医家弟子出家为僧,便带入了佛门。换了个名字叫‘大悲廿二针’,以‘观音指’施之。”狐狸道。 “多的这几针怎么来的?”钱逸群好奇道。 “因为单穴孤针,双穴复针。比如劳宫穴,那是两边对称的,便是一穴两针。”狐狸道,“秃驴嘛,你懂的,总要胜过人家才算自己本事。” 钱逸群喔了一声,问道:“那么这无且手跟琼花有什么关系?” “没听说过有关系。”狐狸道,“你想干嘛?” “好奇。”钱逸群老实道,“你看,张阁主莫名其妙不见了,又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个贼,我就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 “好奇心是葬命毒药!”狐狸道,“以咱看,你还是回去洗洗睡吧,别惹事,过完年便该北上了。” “不能呀!”钱逸群道,“rì后要帮你重塑灵体,我得先积累一些江湖经验啊!比如这玉钩洞天,为何会在琼花观呢?咦,对了,扬州人为什么这么喜欢玉钩呢?郑元勋家也有个玉勾草堂。多不吉利?” “玉钩喻新月,有什么不吉利的。”狐狸不屑道,“你真要去也没关系,有金刚珠保命,再带上翠峦山,实在打不过人家,便耗死人家。” 钱逸群心中赞道:老叫兽果然有水准!我若是带着翠峦山,打累了就进去休息两天,出来继续打。只要不被人秒杀,就绝对能耗死别人! 钱逸群扫视屋内,见自己的竹箧就在墙角放着,走过去打开门,见里面翠峦山、白莲花安然无恙,便将白莲花放在了金鳞篓里,就当普通的竹篓用。 翠峦山大不盈尺,重不过半斤,钱逸群找个青布褡裢便装了进去,肩上一背,就如云游道士、走方郎中一样。 “对了,我去问问中行悦,看他知不知道。”钱逸群正要回观里,突然想起了百媚图里的那个大汉jiān。这厮能用匈奴人给大汉造成那么大的麻烦,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辈。 狐狸不置可否,反正它觉得中行悦靠不住。百媚图之所以从法器沦为邪术之器,天知道中行悦在其中扮演什么角sè。 钱逸群用剑破了手上油皮,挤出一丁点血珠,抹在图上。百媚图就如长了小嘴一般,用力吸吮伤口,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了钱逸群进去。 这回钱逸群出现的地方却是一间汉室。地上铺着地板,明显打过了清漆,光洁照人。沿着墙壁有一排矮柜,上面有剑阁,横托一柄长剑。中行悦坐在堂屋首席,一旁有美女斟酒,十分惬意。 “好久不见,钱君别来无恙?”中行悦见了钱逸群,咧嘴笑道,用手一指,地上便多了一张矮几、垫席。他道:“请上座。”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厮真是以前那个冒充女人求生的家伙么?怎变得如此从容?看来我终究还是错了一步,否则这百媚图怎么会从监狱变成疗养院呢? 虽然心中这么想着,钱逸群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在席上坐了,道:“你rì子倒是过得悠闲,这位不会是魅灵吧?” 中行悦看了一眼身边的斟酒侍女,爽快承认道:“正是归图的魅灵,看来有些人就算得了神通,也保不住命。” “说不定是因为神通才丧了命。”钱逸群道。 “可惜她不会说话,否则倒是可以问问,其中或许又有什么令人荡气回肠的故事呢。”中行悦用太监的尖锐声调大笑起来,就像是此间主人一般。 “我是来问无且手的事,你听说过么?”钱逸群懒得和他闲扯,直接问道。 “当然,你想学?我教你。”中行悦出乎钱逸群意料的痛快。 “你会!?”钱逸群半信半疑。 “当然,”中行悦理直气壮道,“夏无且是我师祖,我怎能不会?” “你是医家传人?” “唔,这个什么家很难说。”中行悦道,“我活着的时候还算是道家门徒。后人说我们是医家,虽然有些微微不爽,却也无从反驳。活着就是好啊!随便编排人。” “你为什么要教我?”钱逸群忍不住问道。 “抱歉,是足下想学在先啊。”中行悦放肆地指着钱逸群,大笑道,“明明是你想学,为什么说我要教?” “一点都不好笑。”钱逸群冷了脸,“我还是喜欢以前那张百媚图。” 这话刺到了中行悦的痛处,收敛容貌,幽幽道:“你把百媚图放在法宝里,我就与世隔绝了。怎知道外面又有谁惹你了?” “我在寻找无且手和琼花之间的关联。”钱逸群直言道。 “琼花……”中行悦眼睛上挑,“无且手只是用来施针的,从未听说与花有关。” “我要学。”钱逸群不与中行悦多啰嗦,这次进来之后总觉得气氛有些压抑,十分不爽。 中行悦以为钱逸群是外面受了气,神识外窥,只见化身狐狸的白泽犬坐地上,心中一怕,连忙收敛回来。他缓步走到钱逸群身边,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银针。 这针有毫针、棱针、肤针数种,各有用途。中行悦细细解说了各种针的用法,演示手型,传授口诀,以及灵蕴运转的个中关窍。 钱逸群悟xìng好,学得快,不一时便已经掌握了五六分,却不如中行悦施针时的那般流畅自然。 “匈奴有萨巫之人,喜欢以生灵附体。”中行悦道,“所以常有兽灵反噬之事发生,我这无且手还是到了匈奴之后才练至大成的。” 钱逸群想起当rì那两个金国萨满的变身,倒是明白中行悦的意思。 “若不是这一手,想要从一个陪嫁的奴隶博取大汗的信任,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中行悦苦笑着站起身,“《十三鬼穴刺术》你要学么?” 钱逸群心道:反正艺多不压身,既然中行悦提出来了,我学了也没什么害处。说起来,他既然是医家传人,不知道肚子里还有多少货sè,以后有空倒是可以多掏点出来。 见钱逸群点头,中行悦朝那侍女招了招手。 那侍女缓缓走了过来,面无余sè,身上的衣裳如水般流泻一地,转眼间已经是一丝不挂。钱逸群正要发问,中行悦已经走到了魅灵身前,手持银针,口中道:“一针鬼宫,即人中,针入三分。二针鬼信,即少商,入三分。三针鬼垒,即隐白,入二分。……” 钱逸群看得心跳微微加快,中行悦却丝毫不以为意,将十三穴的位置一一点出,灵蕴流注丝丝道明。 等施完最后一针,中行悦道:“男子先针左起,女子先针右起。单rì为阳,双rì为yīn。阳rì、阳时针右转,yīnrì、yīn时针左转。施针手法自然就是无且手,其他嘛……唔,寻常人等要‘问难’,也就是喝令体内yīn魂生灵,不过你天赋言灵,随便说就行了。” 钱逸群微微点了点头,因为看了“鬼藏”处施针,心上有些乱,心神一动便离开了百媚图。 鬼藏,在男身则为会yīn穴;在女身则为玉门头。 第十九章真琼花 第十九章真琼花 钱逸群回到观里,时候还早,高大的琼花树下仍旧有人磕头烧香。他在树下立了半晌,仰头看那琼花,只觉得这花的确惹人怜爱,但也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成为洞天的钥匙,又如何跟医家施针的手段关联起来。 “就是他!”突然有人喝道。 登时有几个身形强壮的男子朝钱逸群奔跑过来,隐隐围成一个半月,限制了钱逸群逃脱的方向。 钱逸群却没有逃跑的打算。他是这里挂单的道士,琼花观就是他的家。但凡道士入十方丛林挂单,知客问的都是:“老修行可回过丛林?”这个“回”字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更何况钱逸群如今金刚珠护体,谁能轻易伤他? “就是这个sè道人偷看我家小姐!”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从上千喝道,“给我拿下了去见官!” 钱逸群眉头一蹙,扫了一番琼花台下的香客,并未发现有什么小姐。 “抓了这yin道!”那些壮汉也跟着喊了起来,渐渐收拢包围。 钱逸群是何等心思缜密之人,见他们这副作派,心道:他们人多且壮,要是想抓我,早就扑上来了!除非他们知道我玄术了得,否则断没有怕我的道理。看他们这么大声嚷嚷,显然是想引起注意,哪家小姐真要被人偷窥了,怕人知道还来不及呢! 钱逸群没有理会,下意识地望向琼花树。 一个瘦瘪的身影正从树后伸出手,拇指与中指轻捻,在那里掐琼花的花茎。 钱逸群暗发草木之心的远视之能,将这人的动作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虽然不知道他的灵蕴运转如何,但这手型分明就是钱逸群刚刚学会的无且手! 原来无且手是用来摘花的! 钱逸群暴喝一声:“贼子敢伤神树!”边喊边伸手遥指。 树下信众闻言抬头,只见真有人趁着刚才的热闹爬上了树,手还在花茎上呢! 这些信众将琼花视作花神降临,没事都要来拜拜,何况此时琼花遭劫,哪里肯饶?刹那间,琼花台下顿时人声鼎沸,纷纷大骂那偷花的贼子。 钱逸群迈步上前,出手如电,一剑刺向青衣小帽者的喉咙,喝问道:“你家主人派人你来偷花?” 那青衣小帽的仆从结结巴巴道:“你、你偷看、偷看我家小姐!反倒倒打一耙!” 钱逸群嘴角微微拉扯,大声笑道:“果然是引开众人目光,好让你家人偷花!” 那人见自己被彻底喊破,大声道:“快走!”说罢,身子往前一倾,人已经扑在钱逸群剑上。 钱逸群收剑不及,古剑又煞是锋利,正刺入那人喉结下软处,直入颈椎。 “道士杀人啦!”周围有人大声喊了起来,顿时场面一片混乱,在没有丝毫秩序可言。就连树下叫骂的信众,都退避一旁,生怕招来无妄之灾。 钱逸群抬头看那树上的偷花贼,只见他的无且手并没有成功将这花摘下来。+ 想必下面事发突然,让这偷花贼也着了急,索xìng整个人都吊在琼花的花茎上,想用体重将这花硬扯下来。谁知琼花花茎的硬度真的堪比玉石,纤细一条竟然就吃住了他整个人的分量,让他想下也下不来。 钱逸群御剑飞出,架在他脖颈旁,喝道:“贼子还不下来!” 那人看了眼琼花,又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啊地大叫一声,松手从树上跳下。 这回可不止钱逸群的古剑,更有许多气愤至极的信众。 信众们纷纷上前,将这个偷神花的贼子按倒在地,一顿暴打。 钱逸群正待上前阻止,只听到人群之中有人喊了一声:“打死人啦!” 顿时信众们如鸟兽散,纷纷逃离杀人现场。钱逸群上前一看,只见这偷花贼的头上多了个血洞,混杂着脑浆的鲜血正汩汩往外冒,绝对是活不成了。 ——这就是在杀人灭口了! 钱逸群环视四周,四周人也都在看他。他知道凶手就在这群人之中,却无从辨认。 这到底是什么人?会用无且手的,莫非是医家传人么?或者他这无且手是偷学来的,所以摘不下琼花…… 钱逸群甩去剑上血珠,收剑归鞘,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无奈地叹了口气。 留在琼花观里的差役们很快闻讯赶来,将命案现场团团围住。 钱逸群没有多说什么,抬步走出了圈子。有一个差役想出手拦他,却被钱逸群的目光喝止,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当这名差役回过神来,只看到一个道人的背影隐没在古观幽径之中。 陈监院对今天突然发生的事感到很奇怪,却无从解惑。他索xìng在丹房里趺坐入静,不再去管外面的喧哗。客寮、都管、总理等诸多观内高管,不得不击罄将陈致和拖出静界,齐声询问对策。 “没找到张大师么?”陈致和按捺住心中的烦躁。 “没有,张大师一早就不见了。” “没关系,”陈致和道,“那说明张大师早就发现了异象,我们不用管,事情自然会过去。” “张大师早就发现了?”众人一想也对,转而又问道,“那他若是不管不顾呢?” “那我们再cāo心劳力也没用。”陈致和换了口气,再次微合眼帘,低声道,“在场诸位,谁能画出一道真符,自然可以去帮忙的。” 汃_ 澪_電_孒_書_ω_ ω_ W_.T_Χ_t_8_○. ξ_Α 众道默然。 这些道人对于画符并不陌生,对于净明忠孝道的传统符法更是颇有研究。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若是将画符、用符的知识写下来,都有八成可能被后人收入新编的《道藏》之中。 万分残酷的是,他们的符仅仅只能喝退微弱无比的残魂。 而那种残魂,换个人,哪怕没学过一天法术,只要意志坚定,就能靠骂脏话将之喝退。 符,没法开山断流,没法斩妖除魔,没法显于这个世间! ——或许祖师们的符也是如此,只是被小说家夸大了罢。 他们甚至这么想。 直到有一天,张大师cāo着江西口音“呵呵”笑着,随手甩出一道符,轰掉了菜园里挖出来的一块巨石。他们因此才相信祖师所传并无虚妄。 并不是符弱,弱的是人。 如果张大师早就知道了,那么一切都交给他吧。 众人纷纷退散的,留下再次入静的监院陈致和。不过陈监院并没有多少时间静坐,云板很快就敲响了,因为到了晚课时间。 钱逸群也听到了云板声,知道观中的香客已经尽数离去。他从暗中走了出来,再次来到琼花树下。 这株琼花树已经超过一丈,也算是大树。站在树下能够清楚地嗅到琼花的香味,清幽之中掺杂着劣质的草木灰香。钱逸群见有一队道人走来,连忙绕道树后,用灵猿腾挪身法三两步窜上了树。 他手型变幻,灵蕴暗吐,自然使出了今天新学来的无且手。 无且手一旦成型,这只手就像是浸在了水里,能够感觉到不同水流的涌动,不同水温的变化,不同压力的收缩膨胀。本来空空如也的大气之中,原来也有如此微妙的种种变化。 钱逸群将手缓缓伸向琼花。 清凉。 明明距离琼花还有两寸远,无且手却已经摸到了琼花的实质。植物特有的清凉从指间传递到钱逸群身体里,浑身舒泰。钱逸群有了草木之心后,最喜欢的就是碰触植物,这种安静的生物永远都是恬然淡雅。 无且手轻轻触摸着琼花的“花瓣”,缓缓向下滑去,摸到了琼花的“花茎”。 钱逸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轻轻一扭,仿佛听到了一声脆响,无且手已经捏住了无形的琼花,将它从琼花实质上抽离出来。 这朵看不见的琼花仿佛会遇风而化,以钱逸群能够感知的速度缓缓消散在空中。 钱逸群用身体护住琼花,跃下树,飞快地朝玉钩井跑去。他的身影惊动了那些前来保护琼花的道人。这些道人紧张地抬头望向树上的琼花,见琼花仍旧长在枝头,完好无损,便也没有往深处想。 钱逸群虚托着看不见的琼花,在过往道士诧异的目光之中,奔走而过。当他来到玉钩井旁时,井栏旁只有一个道士,正冲他微笑。 “李师兄,”钱逸群刹住脚步,“有事么?” “贫道等候多时了。”李一清微笑道,“师兄摘到琼花了?唔,肯定是摘到了,否则也不会来这里。” “你知道?” “当然,否则我怎会在这个破地方住三年。”李一清不屑地扫视四周,一副即将解脱的模样。 “嗯,难怪你那么喜欢琼花。”钱逸群笑道,“今rì跟我说这么说,是想与我为友,还是准备杀我灭口?” “都无所谓。”李一清道,“把琼花给我,我无所谓你知道什么。” “下面到底有什么?一朵琼花不能进去两个人么?”钱逸群忍不住问道。 “下面?”李一清大笑道,“你是说玉钩洞天啊?等我出来你就知道了,现在把琼花给我。若是要我动手,恐怕你会很后悔。” “嗯……我考虑下……”钱逸群用力抿了抿嘴唇,呲牙问道,“说起来,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在乎你是谁。”李一清昂着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看着渐渐收敛的天光,“反正与我为敌者,都将是死人。” “我同意,我迟早也会死,不过我估计九成九会是老死。”钱逸群缓缓将琼花放进金鳞篓,却没有被吸纳进去,反倒与苦尘送的白莲花融为了一体。 钱逸群没有功夫去研究这种奇异的现象,因为李一清右手中已经多了一张符纸,左袖中也隐隐露出铜钱剑的模样。 李一清动手了。 第二十章下洞天 第二十章下洞天 李一清飞起符纸,剑交右手,口中迸发出有力的喝声:“疾!” 符纸凌空一抖,被铜钱剑刺了个对穿。 李一清口诵真言,耍了个剑花,再次指向钱逸群:“如今悔悟也晚了!受死吧!” 钱逸群呆立原地。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就这样?”钱逸群微微偏了偏头,看着铜钱剑上的符纸自燃起来。 “我已经命六丁六甲神来取你xìng命了!”李一清喝道。 “这个……他们什么时候到?”钱逸群往前走了一步,“如果他们来得晚,我想先去玉钩洞天看看。” 李一清如同触电一般朝后跳了一步,双眼微微眯起:“好手段!竟然能扛过我的灵符!” “这个到底算不算符还有待商榷吧。”钱逸群道,“你要没其他事,我就先入井了。” 从李一清挚出铜钱剑,钱逸群就感觉到了一股浓郁的不和谐。虽然这位道兄的过场挺多,但是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战斗时散发出来的煞气。若说他已经到了煞气不外露的境界,可催动符箓的时候连灵蕴都不流转,这就太奇怪了。 综上所述,钱逸群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娃就是来搞笑的。 钱逸群每走上前一步,李一清就不由自主地退一步。 当钱逸群走到李一清刚才站立的位置,左手已经扣住了清心钟。 “哈哈哈!你终于上当了吧!我早就知道你得了传秘法,特意布下这个阵图,诱你上当!”李一清疯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刚才那些都是假的,没想到吧!” “呼,”钱逸群松开了袖子里的清心钟,“算了,真是输给你了。” “认输不算晚,交出琼花吧!”李一清喝道。 “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在摆弄你这么颗棋子,但是我真心可怜你。”钱逸群摇了摇头,“孩子,以后认清楚自己的敌人到底是什么人,这点对你来说尤其重要啊。” “你、你、你……”李一清指着钱逸群的脚下,那双崭新得不染丝毫尘土的圆口皂鞋,已经将地上的阵图轻轻抹去。 “江湖是很血腥的,不是人人都像道人我这么厚道。”钱逸群站在井边,看着那汪井水,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漫天的天尊帝君们啊,小道我刚做了件好事,麻烦在去玉钩洞天的路上别玩我就好……” 沉声祝祷完毕,钱逸群一手抓起吊绳,翻身跃入玉钩井中。 琼花虽然与白莲花融为一体,但是开启的玉钩洞天的功效仍然还在。钱逸群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直接落入水中,狼狈不堪地回房间换衣服。此刻却见井水如同薄雾一般,没有丝毫阻拦自己落地的意思。 吊桶的绳索很快就拉到了尽头,随着喀喇一声脆响,钱逸群在空中停了停,旋即以zìyóu落体的姿态摔落井底。 好在井底是一片松软的沙土,干燥细腻,落地时的震动也只是让钱逸群脚底发麻而已。 钱逸群抬起头,看到被扯断的轱辘落了下来…… 哗啦! 轱辘落入水中,激起一大朵水花,在水里打了个滚又浮了上去。 钱逸群看着漂浮在空中的轱辘,确定自己在另一个世界了。他拉正了褡裢,在翠峦山上按了按,又摸了摸鱼篓,这才钻进了井壁上的洞中。 一入洞中,钱逸群顿时被黑暗所吞没。他感觉到了寻鬼司南发出的颤鸣,探手取出,打开盖子之后被吓了一跳。 从水墨地图上判断,在这条隧道的尽头,有一个方形的广场,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象征鬼魂的红点。 ——难道这里就是黄泉入口?高速直达幽冥地狱? 钱逸群将寻鬼司南当手电用,借着微弱的毫光,缓步朝前走去。他很快就看到了橘红sè的光芒,那里便是隧道的尽头。 也是一个百鬼集会的地方。 片刻之后,钱逸群踏进了那橘红sè的光芒,眼前豁然开朗,一股yīn风吹起他的衣摆。 这是一片乱葬岗,低矮的松柏扭曲丑陋,黑sè的砂土地上寸草不生。天上挂着一轮新月如钩,尚不如这洞口的两堆篝火亮度更大。 从这里开始,便是百鬼齐聚,但仅靠肉眼是看不见的,是以显得颇为凄凉。 钱逸群铃剑在手,向前走着,很快便发现这个地方在不断扩大。为了验证自己的这份感觉,他飞出古剑,落在距离自己五步的地方,然后缓缓走了过去。足足走了十步之后,他才摸到了剑柄。 看着身后似乎没有走出多远的篝火堆,钱逸群已经感到了一丝疲惫。 “人为阳,鬼为yīn,yīn阳之界便是一个世界。你每穿过一个鬼,就如在不同小千世界中穿行,故而看着路短,走起来却长。乡里人称:鬼打墙。”张阁主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钱逸群的左上方,开口说道。 “唔!”钱逸群吓了一跳,“张师,您没事吧?” 张师脸上蒙着一层薄雾,身子虚灵发淡,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似的。他道:“这是我的浮影,给你带路。” 钱逸群跟在张师浮影之后,斗折蛇行的,明明看似一条坦途,却走得曲折非常。不过效果也是十分显著,很快就靠近了前面的小山岗。 山岗上点着烛火,呈九宫八卦方位摆列,数目一如《洛书》中所制。张阁主站在烛阵之中,冠袍齐整,手持宝剑。他见钱逸群来了,招手道:“近来。” 钱逸群随着浮影上了法坛,见阁主招呼,便也走了进去,顿时一股暖意席卷全身,一路上依附在身上的yīn森鬼气顿时消弭。 “看到大师的留言,弟子便进来探访一番。”钱逸群上前行礼,“有什么弟子能帮忙的么?” 张阁主道:“我要在此施食济炼,你当为我护法。” “张师,我对于鬼灵什么的,完全没有经验。”钱逸群老实道。 “鬼灵能伤人么?”张大师嘿嘿一笑,“所谓护法,自然是针对活人的。” “唔,琼花已经被我摘了……虽然还长在那里。”钱逸群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只希望这位张大师能够理解。 “这里名为玉钩洞天,自然不止琼花一把钥匙。”张大师道,“否则你以为我是怎么下来的?” “那无且手……”钱逸群问道。 “只是我希望来一位会无且手的帮手罢了。”张师道,“这里施食济炼不同于地上,鬼灵之力强横,到时候有人来捣乱,被鬼灵附体之后你可以施救。” ——原来是为了救来捣乱的人!这位大师真是慈悲…… 钱逸群头皮一麻,道:“既然人家来砸场子,自然要做好被反砸的心理准备。” “有些人罪不至死,能救则救吧。”张师又问道,“你会画符么?” “一点都不会。”钱逸群更加老实道。 张天师没想到钱逸群这么爽利,直接就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他本以为敢抄《道藏》的道士多少有点符法的基础,到底这东西是道士们游走四方用来吃饭的基本手艺。 无论是咒还是诀,不是机缘极其巧合,是混不到饭的。只有用符,才可能在街上摆个摊子,对往来施主道:“施主,贫道见你脸上有妖气!还是请一道符回去镇宅吧!” 偏偏钱逸群从来没有这个需求,师父能传一个流铃八冲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哪里去学符法? “符法易学难jīng,你只需记住两句话,终身受用。”张大师道,“其一,天地万物之纹理,皆可为符。” 钱逸群点了点头,心中浮出许多动物身上的斑点,或是可以帮它们看起来雄壮,吓退天敌;或是可以保护身形,逃避猎杀。从这种角度上来说,无疑也是“符”的作用。 “其二,以咒入符,是为小符。以符入咒,鬼神自钦。” “张师,这句话怎么解?”钱逸群打躬求教。 “寻常道士都能以咒入符,这是因咒成符。若是学得主客颠倒,以符助咒,则威力更加无穷。”张师顿了顿,“到底玄术之中,以咒为最上,不是祖师们哄人的。” “张师,弟子见过茅山黄元霸的符术,他似乎是以符入阵,不知算是什么水准。”钱逸群问道。 “阵的根源是天地之炁,手段则为符咒诀并用,已经是集玄术之大成了。”张大师略一思索,“黄元霸我倒是知道,他最得意以符列阵,以一己之力行法坛之功。看似威能颇大,十分震撼,破起来也容易,反而容易伤及xìng命。” 钱逸群连连点头:张师果然是明眼人呢,一语中的说出了黄元霸的死因。看起来十分厉害的符法,一旦被破,连个帮手都没有。 “我现在传你一道金光符,好生记着。”张大师右手持剑,左手捏了灵官诀,凌虚画符,口传诀窍。 钱逸群只见剑光在靛蓝sè的夜空下留下了条条银光,一个个圆圈套在了一起,组成一个形制诡异的符纹。 这符没有符头、符胆、符脚,没有上天神明秘名花字,然而一旦画成,顿时金光四shè,让人心生正气。 这便是金光符! 第二十一章御敌 金光符所配的咒便是八大神咒中的金光咒。 金光咒虽然名为咒,却蕴藏了修行之法,为许多宗派所依重。如果说道门玄修有一种普传之法,那么无疑就是金光法门了。 修士们或用此咒结金光讳为符令;或是运潜金光,内炼成丹;或悟道修真,雷神护卫;或加持法宝,遁地偷天。可说是各取所需,各证所得。 张阁主传完了金光符,又将金光手诀一并传给了钱逸群。相对于小**诀的繁琐,金光诀可说是十分简单。只要掌握了六十纳音甲子掌诀,自然能够通过生生变化自己推断出金光诀。 还好当初狐狸已经教过钱逸群六十纳音甲子掌诀,所以钱逸群学得极快。 张大师看了钱逸群捏诀,心中暗道:不知这道人师父是谁,纳音掌诀从宋以后便很少有人再结得如此繁复了。不过这种古法结出来却的确要比方便门更全面些,也亏得他有这个心xìng磨砺。 钱逸群却完全不知道宋人已经做过了改良,还在庆幸狐狸当初的启蒙没有白费。他本就悟xìng好,重生之后虽然没有过目不忘之类的天赋,但是在玄术上却是一点即通,十分得心应手。 金光法也属于易学难jīng的法门之一,钱逸群略加练习,又有张大师在一旁指点关窍,很快便能画成灵符了。 “大师,现在哪里来得及画符呢?”钱逸群身上既没有朱砂又没有符纸,虽然学会了符法,却没从着力。 张大师从袖中取出一支粗头毛笔,白毫紧固,道:“这是三茅真君留下的茅君笔,可以画出空符。” 符落在纸面上,只是为了方便修为不足的人使用。真的符家高手,大多能够运天目金光,虚空作符,如同咒一般打出去。到了这一层境界。若是以咒入符,便显得多了一道工序,十分无谓。然而若是照张大师说的,以符助咒,则举手之间加大了数倍咒力。 钱逸群接过茅君笔。凌空画了一道金光符。只感觉像是在画布上作画一般。一样有粘滞顿挫。灵蕴在虚空这块“符纸”上凝结成纹,待最后一笔勅进咒力,整道符都活了起来。 “推出去!”张大师喊道。 ><首><发>顿时有些手忙脚乱。符却在当空炸开,顿时道炁四溢,如暖风拂面,格外舒畅。 “画成之后还要控符,否则难以达到符效。”张大师虽然一直给人冷口冷面的感觉。传授起来却格外细致,没有丝毫不耐。当下又解说起如何将符打出,如何御符。他生怕钱逸群一知半解,更是自己做了示范,让钱逸群彻底明白。 钱逸群练习数遍,渐渐有了心得,拜谢道:“多谢大师传授!” 张大师受了一礼,手中掐了个时诀,道:“还有三刻钟。我便要登坛做法,之后三个时辰里都只有靠你了。你且只管活人,不要让他们闯入法坛。至于yīn灵幻象,全当没有看见。” 钱逸群正sè道:“断然不会让人侵犯张师法坛。” 张阁主略略点了点头,道:“恐怕他们也会掐准了时候。等我开坛之后才来。” “那大师能否赐教,这玉钩洞天到底是哪位仙真开创啊?”钱逸群忍不住内心好奇,问道。 张阁主略略沉吟,道:“是郭璞郭景纯。” 郭璞。字景纯,西晋时人。此人出生士族。父亲是尚书尚书都令史,其家租以《易》名世。 在钱逸群的记忆中,郭璞的主要成就集中在文学和训诂学领域。这位大文学家是游仙诗的大拿,写了十四首游仙诗流传后世,《晋书》说他“词赋为中兴之冠”。郭璞也曾注释《周易》、《山海经》、《穆天子传》、《方言》和《楚辞》等古籍。 他花了十八年注解《尔雅》,以当时通行的方言名称,解释了古老的动、植物名称,并为它注音、作图,使《尔雅》成为历代研究本草的重要参考书。而因此开创的动、植物图示分类法,也成为唐代以后的所有大型本草著作所沿用。 钱逸群当年读书时必用的《辞海》、《辞源》里,到处都能见郭璞注释。 《晋书?郭璞传》是钱逸群读过许多遍的。同一篇传记之中,前世的钱逸群只记住了郭璞在文学、训诂学领域的成就,对于这位净明监度师从小学习家传《易》术、从异客手中获赠《青囊中书》九卷、算无遗策……这些记录全都被当做了传说。 钱逸群如今身为玄术修士,再回想起《郭璞传》的内容,方才深感史书并非虚妄,只是自己前世惑障太重,看不见真相。 “郭先生开这么个地方干嘛?”钱逸群忍不住问道。 “这里是演《葬经》的地方。”张大师道,“郭璞是风水一脉鼻祖,许多东西他虽然知道,却不能体悟。故而在他兵解成仙之后,寻了这么个地方,开辟洞天,演法做图,方才传出《葬经》。” “原来如此,”钱逸群又问道,“这里又有何玄机呢?” “这个,我就算告诉你你也不知道,不如自己慢慢体悟。”张大师道,“所谓万千大道,终归一途,入则不同,出则唯一,故而古圣先真行事往往契合。你若问郭璞为何寻在这里,何不问问为何汉时方士在此地建了后土祠?” 钱逸群略有所悟,心道:是了,真正的好地方大家都知道挑。就如三茅真君选了穹窿山,孙武、朱买臣也都选了那里。大约是修行境界相仿,审美观也就差不多了。 张大师静坐养息片刻,起身去了冠、履,披发赤足道:“时辰到了。” 钱逸群连忙下了法坛,只见张大师从法袍袖中挚出一把白纸符,凌空一洒,双掌左右分推,那些符纸便各归其位,悬停空中,赫然也是以符列阵。 钱逸群恍然大悟:原来张大师也是符法高人,只是不知道比黄元霸如何……不对不对!黄元霸那家伙纯粹就是个江湖术士,哪里有张大师这样的修士风度?张大师虽然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不过心地却真的好……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生,枪殊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湛汝而去,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召,敕就等众,急急超生,敕就等众,急急超生!” 宣罢敕令,张大师宝剑飞舞,送出团团灵光。 整个玉钩洞天之中,顿时yīn风凄惨,团团黑影朝法坛涌来。黑影之中,哭嚎惨厉,多为女声。钱逸群又想起“玉钩斜”的典故,看看天上新月如钩,斜挂夜幕,地上独岗矗立,墓碑横陈,果然鬼气森然。 shè出的灵团与黑雾相融,便见黑雾缓缓收敛,哭声渐息。这天地间隐隐有清气上扬,阳气回暖,更没有钱逸群刚来时候的yīn冷。 “哎呀呀!老夫来晚了一步,这么多天材地宝竟都让这小子毁了!”黑影之中走出一个白眉白发的满面红光的老道人,身穿杏黄法袍,上面绣着金乌玉兔北斗七星。他头戴一字巾,身后跟着的一班随从却都是红巾包头,显是一伙的。 钱逸群运目观看,见里面没有李一清的踪影,却发现有两人颇为面熟,仔细回想之下,赫然是下午在琼花台旁围观的香客。想到那个被人围殴灭口的偷花贼,钱逸群心中明了,原来他们才是一伙的。 想想这帮人对自己人都下得去狠手,这是典型的反派邪教作风,碰上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多说的?钱逸群见他们一步步走上来,一干法宝已经换到了适手的位置。 这群人以那白眉白发的老道领头,身后跟着六个的随从,年纪都在四十岁上下,看上去像是他的弟子。 “老祖,要不要清场?”有一名弟子上前问道,一边用毫无善意的眼光在钱逸群身上扫量。 “雷来!” 钱逸群暴喝一声,手中掌心雷都已经迅速凝聚。他倒是没有听到那人关于清场的建议,但是自己既然站在他们对立面,断没有好言商量的余地。这些人连自己人都要杀了灭口,更何况外人。 那人没想到钱逸群动作竟然这么快,下手也这么狠,箩筐一样大的电球,打着噼啪电火花,朝他迅疾飞去。 “啊!”那人发出一声惨呼,倒飞出去,一时间肉香四溢。 他再也没机会考虑是否要清场的问题了…… “你是何人!为何杀我无辜弟子!”那老祖暴喝道。 “雷来!”钱逸群高声应答,又是一个电球飞了出去。 那帮人这回有了jǐng觉,纷纷亮出法宝,其中以幡为多,挡在面前,口诵咒言,想将这雷团电球硬接下来。 正如钱逸群之前教育李一清的话,首先得知道你是跟谁在对战。他们这般不自量力地手段,又让钱逸群的电球击杀一人,连呻吟都没留下。 第二十二章金光速现 “你这贼子!”那白眉道人气得吹动胡子,眼睛圆瞪,大声骂道:“修行人这般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钱逸群刚才击杀的那两人,都是之前琼花台下的便装打扮,极有可能是杀人灭口的凶手,所以杀起来毫无心理压力。“本站域名就是的全拼,请记住本站域名!”不过见这老道人只是挨打,也不还手,心中倒是起了一丝疑惑,暗道:莫不要杀错了人…… “他们下午杀了人,此时殒命,岂非报应耶!”钱逸群嘴上不软,先将杀人罪名扣了上去。 “他们杀自己人,关你何事!”那老道吹胡子瞪眼,“本门规矩,失手便要被杀,与你这外人何干!” 钱逸群心中登时放松了许多,暗道:看来哥的第六感果然还是很强,这几个人死有余辜,不必多说了。 那老道也不是喜欢跟人论理之人,他只是要寻机靠近钱逸群,否则自己一身本事还不待发挥出来,便要被钱逸群远远轰成齑粉了。 钱逸群虽然没意识到对方不反击是因为攻击距离太远,但也没有让他们能够侥幸,一声“雷来”吓得两个弟子顿时趴倒在地,瑟瑟发抖,深怕成为标靶。 这虽然有些无用,却让钱逸群在选择目标上多了一层考量,自然优先击杀站着的那些人。而站这里的那些人中,自然又以白眉白发最为醒目。 那老道见电球朝自己飞来,再也没法缓缓图之,只得硬着头皮往上一撞,手中挚出一道白幡,口中大声诵道:“天法锁,地法锁,拜请yīn山老祖放金锁。金法锁,银法锁,灵祭起。金锁锁元神,锁起妄人心不定,神魂颠倒难行动!人名不知,人姓不白!锁魂鬼,急锁魂,锁起得病无法存,时时刻刻迷迷,吾奉西天佛祖敕令,yīn山老祖急急如律令!” 此咒虽长,这老道语速却是极快,转眼之间便从白幡之中放出团团黑雾,夹裹着血腥气朝钱逸群飞来。 在这老道诵咒的时候,钱逸群自然也没有闲着,一团巨大的电球已经蓄势待发,只等黑雾出来,当即迎头轰了上去。 黑雾与电球相撞,瞬间将电球吞没,结果却是电球在黑雾之内爆裂开来,将这团黑雾裂成碎片,融入郭璞所开创的乾坤之中。 融入这个洞天的黑气,很快又被法坛上的张大师所吸引,随着更多的yīn灵亡魂聚拢过去。 钱逸群心道:这幡倒是有些像血魂幡,不过威力却大了许多,等他靠近还是要用落宝铜钱试试能否打下来。 白眉道人却不想这么想,他只是上前两步,便厉声喝道:“立坛!” 他那四个弟子,闻令而动,各个挚出一展白底红文的血魂幡,分立道人四个角,口诵yīn山法咒,摇动魂幡,放出yīn灵。 “雷来!”钱逸群随手召唤掌心雷,朝他们掷去。 “哈哈哈!看你来得多,还是我召得快!”白眉道人大声狂笑,手中血魂幡摇动,顿时又吐出了一团团黑雾。 黑雾分成两拨,一拨朝电球飞去,另一拨却朝钱逸群飞来。 “金光符!”张大师的声音在钱逸群身后响起。 钱逸群回头一扫,见大师本人仍在法坛上做法,提醒自己的却是那个引路的浮影。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受持万遍,神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jīng怪忘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金光咒在咒文之中算是较长,其中蕴含观想存思,内炼雷法之道。钱逸群口吐咒言,手中茅君笔凌空画出金光符,左手掐起金光诀,最后敕令道:“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登时空符大成,金光四shè,隐隐有爆裂态势。 钱逸群照刚才张大师所教,甩动臂膀,用茅君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将这金光符圈了起来,重重一顿,如同在纸上浓墨写出一个巨大的点,将这符推了出去。 yīn山法上承巫术,重点在于“yīn”字。天地间,yīn阳相生相克,碰上以纯阳之炁制出的金光符,就如冰雪遇到烈阳,登时消融。 相比于掌心雷一次只能解决一团黑雾,金光符就像是虎入羊群,但凡金光所触,黑雾顿时消散,化作缕缕黑丝,奔法坛而去。 “好大威力!”钱逸群心中一喜。 身后张大师的浮影却不满道:“持咒如神,你这咒太没气势。” 钱逸群满心喜悦登时被浇灭,暗道:当rì柳和尚也是这么说的,我还以为已经有了很大改进呢,看来这位张大师的眼光真高。 “你没有依止的祖师么!”浮影问道。 这浮影就是张大师的一缕神思,钱逸群只当他与张师一般,认真答道:“没有。” 也幸亏浮影只是一缕神思,听了这话竟然没有吐血。身为一个道士,竟然没有依止的祖师、神灵! 这是从根子上颠覆玄教的神仙崇拜啊! “现在存想一个!”浮影喝道。 钱逸群不知其中关键,脑中闪过所见所闻的所有神仙,终究定格在了穹窿山破茅棚那面墙上。 ——“是元始天尊,你看,这是他的混元珠。”阿牛指着墙上一块老大的圆形霉斑。 那是回到茅棚的第一天,面对着墙上的霉斑,师兄阿牛如是道。 再接下去的rì子里,钱逸群每天晚上都与师父、师兄面对这块天然形成的神像静坐。他已经无法数清楚,有多少次自己从静中出来,放目便见这尊“神像”。 即便如今,若要他讲述元始天尊是何等高超殊胜,他也无法说得清楚,但这尊神像却是他记忆中最深的一尊。 ——真神唯有一心存! 钱逸群一个激灵,又想起了师父根植在他心底的那句话。 ——我所行的是道,归止的也是道。百万神灵无非道化,我心向道,故而万神皆存我一心! 钱逸群左手虚拈,右手虚捧,恍如坐在混沌圆球之中,眼帘微微抬起,口中历喝一声:“雷来!”这声历喝自然勾引肝炁,效果宛如钱逸群暴怒之下所发的掌心雷,却没有在威势中羼杂怒气。 只这一雷打出,正对上白眉老道的血魂幡,登时将那幡轰成碎片,震得yīn山法坛动摇不止,四个阵脚上的yīn山弟子纷纷震飞。 白眉老道袖中飞出一朵红莲,吃掉了绝大部分雷霆之力,勉强站住平复气血。 “好小子,今rì不除了你,恐怕rì后危害人间!”白眉老道说得无比正义凛然,以红莲为盾,大步冲向钱逸群。 钱逸群心神一动,已经跌出了刚才的境界,手中招出古剑,左手铃声一振,迎了上去。 白眉老道心中大喜,暗道:你若是与我斗法,我恐怕奈何不得你,如今你敢跟我近身肉搏,岂不是自寻死路! 他抽出一柄铁尺,上面刻印着三山五岳,面上泛着红光,挥动之间便有腥风呼啸,看着着实可怖。 钱逸群一曲震铃摇罢,身上蓝光笼罩,登时的速度快了数倍不止,一个起落已经出现在白眉道人的面前,挺剑便刺。正是那招江海凝光,果然水汽澎湃,剑如光影,正中白眉老道的胸口。 白眉道人被这一剑刺中,往后倒飞十来步方才卸去剑劲。 钱逸群只觉得手上一阵冰凉上,低头一看,手背上已经凝成一层薄薄的寒霜。这一剑并非伤到那yīn山邪道,却刺落了一朵红莲。那红莲如火,莲瓣上的脉络却如人皮肤开裂的血丝,散发着阵阵寒气。 “红莲业鬼!退开!”浮影大声喊道。 钱逸群一惊,连忙后跃,那朵落地红莲却已经爆裂开来,丝丝寒气裹住了钱逸群的脚踝,瞬间便麻木得无法动弹。 “金光速现!”钱逸群高声暴喝,身上金刚珠旋即发动,顿时金光护体,将源源袭来的黑sè寒气隔绝体外。 这金刚珠本来自有一套真言cāo控,修为不到,哪里能轻易改动?偏偏钱逸群有天赋言灵,只要他信以为真,存感于内,由心而发,改动真言不过是张张嘴的事。这就好像黑客,改了别人的登录密码,知情者明白其中利害,不知情的还以为原本就是如此。 钱逸群刚才学习金光符,正是对金光咒敏感的时候,此刻高喊“金光速现”,心中所念却是金刚珠的真言,情急之下,自然联通,倒让人以为这金光是金光法门中的神技。 悬在空中的浮影愈发清晰,这表明张大师的神思寄存愈多,可见他虽然身在坛庭,心却放在了外面。他见钱逸群唤出金光,隔绝红莲业火,暗道:这道人天姿极好,明明未修过金光法门,却召出金光护体,这岂非是宿世修行的高真大德? 钱逸群不知道张大师所思所想,只为自己脚踝麻木而担忧。金刚珠半个时辰里只能用三次,每次只能持续十息上下,自己腿脚受困,岂不是任人鱼肉? 第二十三章履践天光 白眉老祖见自己计谋得售,心中大喜,当下夺过弟子的血魂幡,催动放yīn**。刹那之间,乾坤变sè,天上新月也隐入云中。 此地yīn灵百鬼,纷纷朝白眉老祖身子涌去。 老祖脸上黑丝迸发,双目充血,手中血魂幡一摇,大声喝道:“吾奉yīn山老祖令,放yīn山林共大江,生人辟易!疾!” 咒音未落,刚刚吸入身中的yīn魂鬼灵如大河决堤一般,从白眉老祖口中喷涌而出,朝钱逸群冲去。 钱逸群身上金光一黯,正好到了消散时候,一只脚失去了知觉,再难动弹。他只得再次高呼“金光速现”,护住周身,不让这百yīn入体。 这老祖就像是个yīn灵转化器,借着此地yīn灵聚集,吸入体内,再化作武器攻向钱逸群。他的身体时而暴涨,时而萎缩,正是吞吐yīn灵所致。 钱逸群见这些yīn灵围绕自己周身,只等金光散去便要侵身夺体,心中一紧,暗道:千万镇定下来,还来得及用金光符! 一念及此,手中茅君笔催动,凌空画下金光符。 yīn阳相克之道,阳本有先天优势,因为胜yīn故而能推动太极旋转。然而一旦yīn力过盛,阳气也只有被反克衰弱,这乃是大道施行的规则所在,非人力可以改变。 钱逸群此时体内被红莲业火所侵,本身阳气不纯,身外又是九yīn之地,百鬼环绕,天时地利人和尽数在敌人手中,金光符也难有回天之力。 “补阳气!”浮影一语道破当前症结所在,让钱逸群听了心头一亮。 ——要补阳气,无非是借天地之阳。眼下所在的玉钩洞天却是郭璞特意开辟,用来演绎《葬经》的天地,只恐yīn气不足,哪里有阳气可借?若是自己身中,五炁皆能分为yīn阳,但这法门我却没学过……当今之计,只有试试那道灵符了! 钱逸群心念一动,探手取出那道九凤火狱符,正是从黄元霸身上摸来的。他如今听张大师说了符法概论,对于用符也不再是彻底的门外汉,自然知道该如何催动符箓,发挥作用。 “凤来!”钱逸群高声叫道,符纸上扬,顿时无火自燃。 火星之中传出两声凤鸟啼鸣,紧接着便飞出两头硕大的火凤。 火凤在空中盘旋一圈,连连啼叫,散发出无比刚烈的至阳之炁。 “只有两头,你还嫩着!”白眉老祖大笑一声,连连摇动血魂幡,身边yīn灵汇聚更甚。这回他没有指挥yīn灵攻向钱逸群,反倒围住自己身边,形成了一道屏障,看架势是要硬抗天上的火凤。 “凤来!”钱逸群手指火凤,心中隐隐有所感应。 火凤感知到施术者的召唤,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声,双双俯冲直下。 目标,赫然就是施术者钱逸群本人! “你疯了!”浮影脸上顿时清晰,却是张大师一时惊诧,将大半的神思换在了浮影上,法坛上的身形不由一滞。 钱逸群微抿嘴唇,双目凝视那两团熊熊燃烧的凤鸟,心中激荡间带着轻微的恐惧,左手五指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 这丝恐惧就如珍馐中的盐巴,让钱逸群的兴奋渐渐升高。 一团热浪袭来,青sè火焰凝成的鸟喙距离钱逸群的头顶不过一尺! 半尺! 五寸! 钱逸群听到了毛发吱吱作响,鼻孔间灌满了炙热的空气,夹杂着蛋白质燃烧的臭味。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金光咒如同流水一般从钱逸群的口中流淌出来。 炽热的火焰烧得空气扭曲。 茅君笔带着火星,在空中挥洒出一个大大的金光符。 这道金光符尚未勅进押咒灵言,便已经充斥金光,可见威力不凡。 白眉老祖看得心惊胆战,惴惴道:这小子竟然能够对自己施符,也太可怖!今rì必要将他击杀在这里,否则rì后待他成就,我等再无立足之地! 念头至此,白眉老祖将心一横,掏出一张白纸符文,凌空抛洒,顿时如雪花大作。他口诵咒言:“yīn山会,黄泉聚,百万冤魂听我令。我令尔等齐奔腾,扰动人间五十州!吾奉yīn山老祖急急如律令!” 白纸符落得成灰,腾起一片灰sèyīn影,身首失衡的人影站在空地,略略数去便有成百之数。 这便是yīn山法中威力颇大的“百鬼夜行”。 所召唤出来的这些符灵,都是地狱之中受过业火煅烧的yīn灵之鬼。凡是生人碰触,必然魂魄尽丧,被扯入地狱之中,分崩离析,再无转世的可能。 这也是白眉老祖压箱底的法术,一旦用出之后,便再无后续之力,故而等闲状况是不肯早早抛出的。论说起来,这还是对钱逸群高看一眼,故而给予的特别待遇。 这些yīn影纷纷张口,贪婪地吮吸着天地之间的yīn灵残魂,一步步朝钱逸群走去。 钱逸群身在火狱之中,眼看第二头火凤又要追到,大笔轮圆,挥斥道:“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金光大作,如同盛夏的太阳突然降临此间。 无数yīn魂灰飞烟灭。 白眉老祖刚召唤出来的yīn间符灵,在这烈阳之下发出阵阵惨号,化作灰烬。 金光符直奔白眉而去,余势未尽,重重打在yīn灵屏障之上。 yīn灵屏障顿时被金光熔出一个大洞,最后一缕残存的金光径直shè入白眉老祖的眉心之中。 白眉老祖自幼修习yīn山法,身体中早就yīn盛阳衰,只等大限来时全yīn而去,证个鬼仙境地,在中yīn界作威作福。眼下却被钱逸群至阳至刚的金光符勅入泥丸宫,搅动一身yīn气乱窜,丝丝消融。 “徒儿速来救我!”白眉老祖翻身倒地,痛苦不堪。 他那四个徒弟早就被钱逸群震翻在地,躺着装死,眼见师尊被人破了法,更是失魂落魄,只想着逃命。他们虽然也是修的yīn法,但是要跑出这个百鬼聚集的地方,只靠肉身一样会遭遇鬼打墙,故而跑了许久,不过离开数丈。 钱逸群将火凤的阳炁化入金光符中,却没想到这符的暴烈远出自己所料,体内被烈火焚烧一般,灵蕴涌入四肢百骸,却如滴水入火,瞬间蒸腾。 这是因为钱逸群用了流铃八冲中的震铃,消耗了大量灵蕴。此刻灵蕴之水难以克制九凤之火,被火反侮,非但不能扑灭身中烈火,更因为水汽蒸腾,使得身体胀大,隐隐有暴体而亡之势。 眼看钱逸群身处险境,张大师喝道:“你篓里的白莲花!直接吃下去!” 钱逸群已经被体内热气胀得心焦肺枯,听到这一声呼喝,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探手抓住白莲花,张大了嘴巴往里一塞。 白莲花入口则化,如涓涓细流漫过干涸已久的旱地。喉咙很快便清凉下来,不再燥痛。继而肺腑清凉,鼻孔之中也再没有喷出火焰的灼烧感。 这股清凉的灵蕴在膻中穴打了个圈,化作甘霖,撒向下焦经脉。 一切烈火焚水则灭,蒸腾的灵蕴之气也随之归拢,这清凉甘露之中,复归灵蕴海。 不一时,灵蕴海中迅速恢复旧观,却仍旧未停下来。 钱逸群很想知道这海是否有上限,凝神内观,一时间竟忘了还有大敌没有了结。 很快他便知道了答案,原来灵蕴海也有上限,超越上限的灵蕴自然涌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之中,若是再有多余的,便会直冲脑髓等奇桓之府中。 奇桓之府乃地气之所生,皆藏于yīn而象于地,故藏而不泻。灵蕴入内,自然囤积,于养生而言似是好事,于钱逸群此时灵蕴漫溢却是坏事。 许多修行之人,都因为没有控制好其中分量,导致太多灵蕴涌入脑中,故而疯癫,所谓“疯关”便是这么来的。 当rì苦尘对钱逸群说:寻个炼丹高人,将这白莲花炼化,能够大补灵蕴。正是因为他知道世上没人能够生吞白莲花,否则必然灵蕴满溢。轻则陷入疯关难以自拔,重则暴体而亡,魂飞魄散。 如今钱逸群身陷两难之地,若不吃这白莲花,只有烈火焚身而死。 两害相权,钱逸群自然还是决定饮鸩止渴,延得一时便有一时生机。 更何况,还有张大师在…… “斗要妙兮十二辰! 乘天罡兮威武陈,气仿佛兮如浮云。 七星动兮上应天,知变化兮有吉凶。 入斗宿兮过天关,步六律兮持甲乙。 履天英兮登天任,清冷渊兮可陆沉。 倚天柱兮拥天心,从此度兮登天禽。 过天辅兮望天冲,入天芮兮出天逢。 斗道通兮刚柔济,添福禄兮留後世。 入窈冥兮千百岁,一阳之後步相随。 豁落神兮除百魅,入在斗口万邪避。 急急如律令!摄!” 张大师浮影高声唱道,漂浮钱逸群身前。钱逸群福临心智,大步跟了上去。 因为浮影没有双腿,各中转折之处只有晃动身形来表示。 也合该钱逸群命大,与黄元霸第一次交手时见过他步罡踏斗,脑中留有残存记忆,此刻用将出来,竟然分毫不爽。他虽然不知道诸多“天”字辈的北斗星君圣名,只跟着浮影却也没有踏错。 连连几趟走下来,钱逸群体内奔走的灵蕴仿佛失去了势能,漂浮身中,再也不动了。他自己也感觉到身体越来越轻,缓缓升入夜空之中,在星宿之间游走,无比自在,再无身形拖累。 第二十四章痴子专心玄幻术,天师宣讲大道歌(一) 白眉老祖被金光shè入泥丸宫,痛得满地打滚,好不容易收敛心神,忍着剧痛和极大悲愤望向钱逸群,却见这道人竟然笃悠悠地踏罡步斗!他心中大怒:这也太不将本座放在眼里了! 白眉老祖正要再施手段,放yīn害了钱逸群,突然双眼一瞪,眼膜上浮现出九点光点,正是九星所在。 ——这是正一派的正统罡斗法,这小子竟然是正一嫡传?不不!他是跟着那个浮影在走。 白眉老祖缓缓将目光投向法坛上的张大师,后者犹自在施食济炼,超度饿鬼亡魂。 ——年纪这么轻,有这般修为,莫非是天师八将中的人物?此番真是踢在了铁板上!龙虎山也真真多事,竟然派出这等高手前来镇煞!往次不都只派个洞玄法师么! 白眉老祖心中忿恨,怒火中烧,却仍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的实力不过与洞玄法师相仿佛。依靠这里九yīn之地的地利,便能略胜一等,不求杀人,只求得意而归。谁知这次竟然派了一个天师八将级别的人物,这不是耍赖么! 洞玄法师乃是三洞七等道士中的第五等,又称太上灵宝洞玄弟子、无上洞玄法师、东岳先生、青帝真人……再上去便是三洞道士、大洞道士。已经算是正一道中响当当的人物,足够驻守一方,主持大型宫观了。 洞玄法师该戴远游冠,十分好认,只是因为张大师做法事没有戴冠,故而白眉老祖此时才发现自己中了yīn招。 “阁下是天师八将中的哪一位?何不报上名来!”白眉老祖挣扎着站了起来,见自己的弟子已经连滚带爬往外逃去,知道此刻xìng命攸关,不能轻举妄动。故而一边用话稳住那一长一少两个天师弟子,一边缓缓朝外挪步。 张阁主的浮影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带着钱逸群踏罡步斗,穿行星宿之间。 钱逸群恍然若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外界的风吹草动却都映在心上。他内观灵蕴海,只见海面上空已经浅浅浮出一个人影,正是第二魄凝成的苗头。 随着一趟趟踏走下来,钱逸群身体里的灵蕴也渐渐回流海中,止住了冲腾奇桓之府的势头。正是靠这些灵蕴。终于挖出了他将要凝结的第二魄。 “伏矢归位!”一声暴雷似的大吼在钱逸群心中振荡。第二魄终于显出身形,乃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面目狰狞,作出一脸忿恨相。双拳紧握,浮在空中。 此魄名为伏矢,一经凝结,灵蕴海中灵蕴顿时下降许多,将身体中多余灵蕴尽数收容。 钱逸群总算松了口气。再看身上流转的灵蕴,非但如水,犹有一层薄雾笼罩其上,愈发jīng纯。他对于七魄的凝成只有一个直观概念——又可以附着一份无为之心了! ——正好金光咒太长,大可以将它凝练进去。 钱逸群心道。 “你可是打算将金光咒化作无为之心么?”浮影突然出声问道。 钱逸群一怔,跳出灵蕴海,见白眉老祖已经跑出十余丈,索xìng转头对浮影道:“正是,张师觉得有何不妥么?” “自然不妥。”张师的浮影渐渐清晰。显然是神思重点挪在了法坛之外。他道:“金光咒再好,终究是法。法是何物?乃是渡河之舟。待你渡了河去,难道还要扛着这舟赶路么?所以你今rì将法融进魄中,等到炼就三魂尽去法执的时候,必然数倍辛苦。” “唔……这个……”钱逸群一怔。“原来还有这种讲究?” “怎么没有?”张师道,“你第一魄融的也是法?” 钱逸群摇了摇头。 “还好……” “融的是小**诀和掌心雷咒……”钱逸群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怯生生道。 张大师无语良久,轻轻问道:“我看你修行功课。都是清修内炼一派,令师没跟你说过魂魄与妄想之间的关节么?” ——这么复杂的课题。怎么看都不像是我师父会说的东西。 钱逸群摇了摇头。 张大师吸了口气,道:“待我上去开坛宣讲,你缓一步再决定也不迟。” “是!”钱逸群心中暗喜,又想起那个逃跑的白眉老道,问张师道:“张师,那个邪道跑了,要追么?” “有什么好追的,随他去吧。”张大师道,“我在此施食济炼,与他来此收yīn纳魂,不都一样么?” “怎么一样?大师这么做是为了百姓安宁吧?”钱逸群虽然还不知道详细,但是知道超度亡魂肯定比收yīn纳魂要好。 “都是大道所含,有什么好坏?”张大师道,“你若是执泥于善恶、好坏、吉凶、成败……那一生的成就便局限得很了。” “若是要好坏不分才能成就,那我们修行人何必要行善呢?”钱逸群大惑不解。 “我们行的不是善,而是各行其道。”张大师道,“你是魔根种子么?既然不是,便只有行善道。同样,有些人生来便是魔根种子,你让他们去行善,便如让虎狼食素一般。所以不分缘由妄论善恶,便是失德。失德便是背道之始,堕落之源。” 钱逸群怔怔听了,摇了摇头,道:“彻底模糊了。曾经有位老师教我‘仙道贵生’,如今先生又说执泥善恶是失德,这实在让学生困惑。” “其实我与那位先生说的都是一个意思。该你惑障如此,到了明白的时候自然就明白了。”张大师一语终结,收回神思,专心法坛,不再说话。 钱逸群看着愈逃愈远的邪道,收回心思,暗道:我也不管什么善恶好坏了,反正该明白的时候自然明白。现在我只专心玄术,先保家,再卫国,一心盯着眼门前的事为好。 钱逸群一念通透,也不再迷茫疑惑,当下静定观心,在法坛下趺坐养神。那白发老道走了之后,这片乱葬岗越发显得凄凉yīn冷,时时拨弄心中那根离愁别绪的心弦。 ——哀乐不能入。 钱逸群凝神静观,不让自己被外部的氛围所感染,紧紧数着自己的呼吸。 总算熬过了漫长的三个时辰,张大师在法坛上收了法术,整顿衣冠,穿了鞋子,收拾供案上的宝剑、印玺等法器,踱步走下坛庭。他见钱逸群周身散发着浓浓阳气,正抵御四周的yīn寒之气,嘴唇翕张,最终还是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默默一叹。 ——差点揠苗助长…… 张大师心中一紧。他本想与钱逸群说通于物,化于形的道理,转念一想却是太深邃了,不由暗暗佩服钱逸群的师父得有多大定力才能带这样的徒弟。他手指在玉笏上轻轻一敲,发出一声罄响,将钱逸群唤了出来。 “张师,我们回去么?”钱逸群起身问道。 “此番多谢你了。”张大师淡淡说道,边往外走。 “该是我要感谢张师,否则这第二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凝聚。”钱逸群说着,从怀中取出茅君笔,双手奉上:“张师,您的笔。” “便给你吧。”张阁主爽快道,“我留着它并没什么用,想来它也不愿跟着我。” “长者赐,不敢辞。迭么学生便惭愧受领了。”钱逸群拜谢张大师,将这茅君笔收入金鳞篓里。 张阁主微微颌首,领着钱逸群往外走去。 钱逸群紧随张阁主的步伐,突然发现明明两人走得如此靠近,那些yīn灵却不敢靠近张阁主,对他却毫无畏惧,纷纷往他身上撞。他只得掏出茅君笔,以手为本,画了个金光符,如此一来果然再没yīn灵残魂敢扰。 “到处走走,也就有了经验,rì后不至于落入险境。”张大师对钱逸群的小聪明倒是颇为欣赏,指了指远处一坨黑影,说道:“你看,那就是没有阅历,乱闯乱碰的结果。” 钱逸群放眼望去,果然看到那一坨黑影是一坐一卧两个人。其中坐着的是个女孩,皮肤白皙,映着月光散发出一层淡淡的毫光。她脸上满是泪痕,双眼红肿,双臂紧紧抱胸,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至于倒地的那个……浑身抽搐,肢体僵硬,双目圆瞪,时不时还发出一声声怪异的惨号。 显然就是他吓坏了那个小姑娘。 “那人好像很眼熟,咱们过去看看。”张大师说道。 钱逸群点了点头,暗道:那人当然眼熟,成天都在玉皇阁里晃来晃去晃了三年,你好歹应该见过几次吧。 那人正是在井上伏击钱逸群的李一清! “原来是被厉鬼附身了。”张大师永远都是那副不温不火的声调,好像在说一件司空见惯的事。 钱逸群上前看了看,道:“原来这就是被厉鬼附身呀。” 张大师点了点头:“一般来说,只有人的阳气衰弱到了极限,诸如重病将死、酒sè空乏……否则鬼是很难附身的。” “真奇怪,他刚才在上面还活蹦乱跳的呢。”钱逸群摇了摇头。 “道长救命呀!”小姑娘身子一倾,顺势跪在地上,“道长大发慈悲,救救他吧!刚才有几个包着红头巾的人从这里出去,用邪术打我们,他为了救我,就、就变成这样了……”说着,小姑娘不由哭了起来。 钱逸群与张大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在心中说了句:你还不出手救人? 第二十五章痴子专心玄幻术,天师宣讲大道歌(二) “你学了无且手,随身不带针?” 张大师十分惊诧地看着钱逸群,同时打量了一番那个金鳞篓。很显然,那个鱼篓被高人施以壶里乾坤之术,连茅君笔都能收进去,极有可能是往圣遗泽。 “这个,有必然联系么?大师。”钱逸群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说“没针”,这位张大师就一脸震惊,大大颠覆了往rì平淡如水冷漠非常的形象。 “无且手是医家三圣手之一,能学到其中皮毛的人,都是医门宿老。你学了无且手竟然不带针,这不是和做道士的身上不带符一样么?”张大师渐渐平复了面sè,好像已经接受了钱逸群的另类,自己补了一句,“唔,你就是个不带符的道士。” “这个,我也是看了您的留言突击学会的……”钱逸群解释道。 张大师嘴角微微抽搐,良久方道:“你有个好师父。” 钱逸群苦笑一声,没有解释。百媚图可不是什么值得大肆宣扬的东西,还是尽量不为人所知吧。 “用符其实也是可以,只是多少会对人有些不好的冲击。”张大师说着,从袖子里翻出一张罡字符,正要施用,却被钱逸群拦住了。 “张师,我来试试。”钱逸群掏出茅君笔,便要凌空画符。 “你跟他有仇么……”张大师按住钱逸群的手腕,“你这空符下去,他不傻也得去掉半条命!” “哦,这样啊……那您请,我就是想练练手而已。”钱逸群讪讪退开。 张大师口中默诵灵言,手持符纸在空中画了个“罡”字,啪地一声贴在李一清额头。李一清顿时jīng神萎顿,凸出的双目缓缓闭合…… “啊!”就在众人以为已经好了的时候,李一清突然硬板板坐了起来,长呼一声,从口中吐出一道黑气。 这黑气喷shè有力。如同箭矢。 张大师随手一挥,将这道黑气打散。 钱逸群目不转睛,一一收入脑中,心道:刚才这指诀貌似是灵官诀,看来厉鬼化作的黑烟也不能随便用手去碰。 李一清吐尽黑气,额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缓缓睁开眼睛,虚弱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yīn曹地府。”钱逸群恶作剧地答道。 李一清“哦”了一声。就在钱逸群暗暗失望的时候,他很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张大师横了钱逸群一眼:“现在只有你来背他了。” 钱逸群难免嘴角抽搐,恨不得把这厮塞进金鳞篓里。 好在张大师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又取出五张灵符,贴在李一清额头四肢。有了这五张,钱逸群一只手就能将这个一百几十斤的大男人拎起来。 看到这么实用的灵符,钱逸群当然见猎心喜,紧跟着张大师,笑脸问道:“大师,您是天师八将?” “那道人胡乱说的。根本当不得真。”张大师淡淡道。 钱逸群不信,只以为张大师不肯见告。坚持道:“张师这样的本事,绝对不下于天师八将呀!” “胡说。”张大师又横了钱逸群一眼,道,“你知道天师八将有多厉害么?” “呃,这个……话说,张师,您为什么在藏经阁执事啊?”钱逸群“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方便看书。”张大师淡淡道。“此间事了之后,我开三天法坛便要回龙虎山了。” 钱逸群听到龙虎山,不由jīng神一振。那可是三山符箓的总坛。正一道的大本营啊!这位大师又姓张,还好意思说自己不是天师八将!不过既然人家不承认,自己也不好意思点破他,只是问道:“张师,这次为什么会生出琼花啊?” “其实每年都会有一朵琼花作为出入洞天的钥匙出现。”张天师叹道,“只是今年天灾**,世间yīn阳失衡,故而早了几个月,这才颇为显眼。” 人常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何谓妖孽?反常者妖,祸民者孽。这其中以反常祸民为因,社稷灭亡为果。庸俗之辈颠倒因果,自然将世事归于天意。 “唔,原来每年都要来这里施食济炼啊?” 张大师点了点头,道:“这叫镇煞。若是不施食济炼,这些yīn魂便会借着中元之rì上到人间,使得天下更为动荡。” “原来如此。”钱逸群略略点头,又望了眼身后那个小姑娘——近看也有十仈jiǔ岁年纪,其实也不算小了。 “你们怎么下来的?”钱逸群问道。 “yīn山法,落黄泉。”张大师替她答道,“一定是跟着白眉老人下来的。” 女孩懦懦点了点头。 “你们一门心思下到这里来干嘛?”钱逸群看了看手里提着的李一清,“连鬼都制不住……” “我哥哥很厉害的!”女孩抗议道。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L`A “呵呵。”钱逸群不方便当着尊长的面对一个小女孩说脏话,只得吐出一句黑话,想必他们听不懂。 “哥哥说,这里有郭璞的《青囊中书》九卷真本,若是学会了,我们就能要什么有什么,过上好rì子!”女孩打开了话匣子,一股脑将自己和李一清的来历目的说了个透彻。这也说明她所受惊吓总算平复,没有留下心理yīn影。 不过这话题却不为张师所喜,一个人闷头走得更快了。 钱逸群掏出茅君笔,在女孩身上加持了一个金光符,这才没让她落队。 四人很快便回到了井下,张大师随手在地上画了个阵,道:“都站进来点。” 钱逸群连忙贴着张大师站了,女孩则仔细查看哥哥的手脚是不是都在阵中,以免发生意外。 张大师口诵真诀,顿时阵法发动,只是一黑一闪,便将四人送到了井上。 钱逸群扔下李一清,仰头看到弦月明黄,空气中含着一股松香,就连腊月的冷风都显得无比清新宜人,一扫刚才在玉钩洞天中的yīn秽。 张大师没说什么。径自回单房去了。 钱逸群责无旁贷地要将李一清送回去,不过想到他曾以死亡威胁自己…… “我还是把他扔下井比较好。”钱逸群拉起李一清的领子,“这家伙说过要杀我。” 女孩吓得连忙抱住哥哥的大腿,哭道:“我哥哥最心善不过,连只鸡都没杀过,何况杀人呢!道长,你本领那么大,恐怕比我哥哥还大。求求你放过他吧。” 钱逸群看着月下女孩哭肿了的双眼,突然想起了小小。这两人差不多年纪,不过小小有家人爱护,而她却在外面跟着一个不着调的哥哥胡闯乱撞。 “其实,我开个玩笑而已……你哥哥真想杀我,的确也不容易。”钱逸群本想说:要想杀我,还得吃五百年米。只是想想破坏一个哥哥在妹妹心目中的形象实在太残酷,这才临时改了口。 实际上,这个勉强觉醒灵蕴,自以为法力无边的二货道人……钱逸群就算是睡上五百年等他杀。恐怕他也只能含恨而归。 女孩死死抱着李一清,不肯放手。 “喂。你叫什么名字?” “李一泉。”女孩带着哭腔,“哥哥给我起的名字。” “你住哪儿?”钱逸群松开了李一清,“大门关了,你怎么出去?” “我就住在观里。”李一泉总算止住了哭腔。 道观不同寺庙,并不歧视女xìng。既然是祖师道场,那么不拘乾道、坤道,都能一体挂单。只是住宿的院子分开而已。钱逸群也见过几个坤道,只因为自己三点一线,很少跟人联络。所以见面也只是打躬而过。 李一泉虽然不是坤道,却住在坤道院里。她是某位坤道经师的俗家弟子,这点上要比她哥哥强得多。李一清在琼花观三年,还没缘法拜师得授正法,只能在藏书阁里自己连蒙带猜,乱学一气。 “你别哭了。”钱逸群道,“回去洗洗睡吧,我会送你哥哥回去单房的。” 李一泉泪眼婆娑地看着钱逸群:“谢谢道长,你真是好人。” “呵。” “道长贵姓啊?” “钱、前面没说么?”钱逸群差点说漏嘴。 还好女孩没听出来,认真地摇了摇头:“没有。” “我叫厚道人。”钱逸群拎起李一清,扛在肩上,转身朝单房走去。 李一泉心中害怕,连忙快步跟上。钱逸群索xìng绕路送她到了坤道院,然后才回乾道院单房。至于这姑娘回去之后怎么跟师父解释,那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事了。 “喂,你倒是很享受啊!”钱逸群走到暗处,确定坤道院里看不到自己,将肩上的李一清重重摔在地上。 “啊呦喂!”李一清压抑地惨叫一声,“师兄,您慈悲。” “慈你妹悲!”钱逸群早就跟他撕破了脸,也不用装作谦逊卑微了,“说,《青囊中书》在玉钩洞天哪里?” “书上说,玉钩洞天里有郭璞墓,《青囊中书》就在墓里。”李一清揉着摔疼的屁股,“师兄,大家都是道门一脉,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看,我都不计较了。” “我计较。”钱逸群冷着脸。 “师兄,”李一清陪笑道,“你看,虽然你玄术了得,可我也不弱呀!rì后小弟必然尽心尽力辅佐于你,等风云变幻,以你我的术数通玄,定能谋取一番人间富贵!” 钱逸群认真地看着李一清,良久方才恍然大悟:这家伙终究是没见识到我的手段,只以为我破了他的法,比他高出一线而已!道人我也算斗过黄元霸、白眉老的人物,尚且常常自危,他哪里来的这般自信? 第二十六章痴子专心玄幻术,天师宣讲大道歌(三) “师兄,小弟告诉您一个秘密!”李一清凑近钱逸群,神神秘秘道,“小弟听高人传说,不出十三四年,大明气数便要尽了!” “喔,所以你打算投靠谁?反贼还是建奴?”钱逸群冷冷问道。“本站域名就是全拼,请记住本站域名!” 李一清一拍胸脯:“我李一清也是官宦之后,三代得享皇恩,岂能从贼从奴?”他憋足一口气把话说完,咳嗽了片刻,方才继续道:“小弟还听说,大凡这种气运更迭之时,必有交关涌现!一旦把握住,泼天富贵可是唾手可得!对了,所谓交关便是……” “我知道!”钱逸群打断了李一清的解说,“我说,你我修行之人,亟亟名利岂是正途?” “呃……师兄高义!”李一清溜须道,“就算不取人间富贵,也能外行三千功德,内炼八百道果,拔宅飞升呀!” 钱逸群微微摇头,暗道:真是庸人志向大,我只想保住自己小家而已。 两人思想差距如隔星汉,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李一清何止说了半句?越说越让钱逸群心烦。 钱逸群正巧看到巡夜道士,直接一脚踢在李一清屁股上,直扑到巡夜道士脚下。巡夜道士当下将李一清拿住,送到客寮处领罚。李一清高呼冤枉,回头再看,哪里有钱逸群的影子? 钱逸群一脚踢出,第二脚就已经踏在了一株银杏树上,使出灵猿腾挪身法,三两下就到了树冠,在风中摇晃,看着李一清被巡夜道士抓了起来。 李一清这顿跪香是免不了的。 钱逸群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回到单房。劳累了一天,他坐在蒲团上很快就沉入静定之中。很快,钱逸群再次睁大了眼睛,因为上次那份窥探感再度袭来。 ——总有种被偷窥的感觉,是我多疑么? 钱逸群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圈,突然拔出茅君笔,手中指诀掐动,凌空画出金光符。登时单房里金光大作,之前被人窥视的感觉一扫而过。 不过这却没有让钱逸群更加安然,反倒越发jǐng惕起来。 如果金光符有用,那无疑是真的有人在窥视他,而非自己的多疑。 钱逸群回到座上,心中暗道:随便你看吧,反正道人整夜打坐,你也看不到什么。 只是那窥视的yīn影在金光符刺激之后,再没有出现在钱逸群的单房里。 翌rì一早,钱逸群起身洗漱,一如往rì随着大众上早课。出得门去,见几个熟识的经师都穿着单衣道袍,没有披挂,数了数rì子方才想起来今天是戊rì,不用朝礼。正要去玉皇阁抄经,却见陈监院的侍者跑得气喘吁吁,对大众说道:“今rì卯正,张大师要开坛宣讲。” 众人闻言,纷纷庆幸,问道:“可说了讲什么题目?” 那侍者摇了摇头,道:“这却不知,去了听便是。我还要去坤道院里说一声,先走了。”说罢便一溜烟跑了。 钱逸群凑近议论众人,细细旁听。 有人说:“张大师是龙虎山正宗,这回多半是要讲三山符箓吧。” 有人不以为然:“既然是正宗,怎会在外面道场宣讲自家秘本?” 这个又说:“若是能宣明盟威之道,也是好的。” 那个却说:“正一雷法玄奥,倒是值得一听。” …… 一时间叽叽喳喳,多少经年闭口的老修行,此刻都成了口舌伶俐的小丫鬟,议论不停。 钱逸群听了半晌,插在其中,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状,弱弱问了一句:“张大师是什么人?” 众道顿时停了议论,纷纷将眼看他。饶是钱逸群脸皮再厚,也受不了如此众多犀利目光。 有道人惊诧道:“你来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张大师是谁么?” “是玉皇阁看经的张大师么?”钱逸群问道。 “正是那位张大师,”那道人笑问道,“你真不知道他的身份?” 众人一齐看着钱逸群。 钱逸群无奈点头:“小弟见识浅,还请师兄说一说。” “哈。”众道纷纷笑了起来,“我们偏不告诉你,好等会让你吓个一跳。” 钱逸群心中郁闷,讪讪一笑,便要回单房收拾行头。听高真宣讲不同于上殿,但也一样要沐浴香薰,一扫秽质。 “侯大师且慢一步!” 远远有人叫道。那声音直冲钱逸群而去,却不知道怎么变成了“侯大师”。 来者却是监院的另一个侍者,一样跑得气喘吁吁。他听钱逸群自称“厚道人”,别人也都叫他“厚道士”,碰上这里五湖四海的口音驳杂,就误会钱逸群姓“侯”。 钱逸群脚下缓了缓,疑惑道:“师兄叫我?” “正是,”侍者抚着胸口,“容我缓口气。” 钱逸群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大师”,心中新奇,打趣道:“绕着琼花观跑个十圈也不至于如此气喘吧。” 侍者白了钱逸群一眼,道:“侯大师,张大师说要你护法。你若没剑,可快些去库房借一柄。” “我有。”钱逸群好奇:讲课也要护法么? “那便好……”侍者道,“且早些去张大师单房,你是跟着他走的。哎呀呀,刚才老爷说让谁当典仪大师来着……”侍者连连敲头,眉头皱到了一起。 众道人纷纷上前说笑,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弄得这十五六岁的孩子越发着急起来,差点都哭了出来。 钱逸群把他拉出人群,笑道:“大不了再去问过,着急什么。” “怎么能不急!张大师今rì突然里传话说要开坛宣讲,又定了卯正时分,哪里来得及?”侍者快步走着,心急火燎道。 “宣讲哪有那么多事?大家收拾一下,坐着听不就行了?”钱逸群道。 “事多了!从丹房到玉皇阁,这一路上净道洒水要不要做?诸真宝幡要不要打?树上黄纸红花要不要贴?登堂众道士的名录要不要抄?”侍者把头一甩,“哎呀呀,我不跟你说了,我得先跑。” 钱逸群笑道:“快去快去。”心中暗道:原来开坛讲课这么复杂?有必要这么繁琐么?师父当初传开讲,只是让我和师兄排排坐好而已。张大师虽然道法高超,却能超过师父去? 钱逸群斜报古剑,径直去了张大师单房,见门口有童子守着,上前打躬作揖道:“小道奉召前来护法。” “厚老爷么?”那小童一口江西口音,婉转好听。 “不敢当老爷,小道厚道人。” “那便是了。”小童错身让开,“老爷正在存思,你且进去吧。” 钱逸群提了提道袍下摆,迈过门槛,见张大师正存思静坐,连忙侍立一旁,躬身礼候。 张大师存思完毕,转过身来,道:“今rì又要你为我护法了。” “弟子之幸。”钱逸群道。 “你可想知道,为何大众宣讲,还要护法典仪?”张大师问道。 “弟子确实不知。” 张大师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道:“好好参详‘盟威’二字吧。”又道:“时辰差不多了,这几rì宣讲颇多,别误了开门。” 高真宣讲,等闲是不会对信众开放的。即便是道观之内,也绝非每个道士都能登堂听讲。这固然有些不近人情,但是道门一向有“三口不谈玄,六耳不传道”之说,大众能听得高真开坛宣讲已经是莫大的缘法了,哪里还能挑剔。 张大师换了穿了法袍,童子抱了如意,钱逸群抱了古剑,左右肋侍。 不一时,外面传来《迎真》曲乐,直到门口方罢。陈监院中气十足,高诵迎辞,请师出寮。 张大师起身方步,步出丹房。 一声罄响,道乐再起,焚香开路,其后是两队仙真宝幢。一行浩浩荡荡,直往玉皇阁去了。 到了玉皇阁,张大师先进,钱逸群和如意童子随后。等大师上了法座,门外众道人除去鞋履,两两抱柱而入,上前顶礼张师,左右分行,落座蒲团,秩序井然。 等众道人都落座了,那童子上前一步,转身跪倒,禀道:“众道求学,愿闻至理,求请大老爷慈悲,为众宣讲。”他声音稚嫩,言辞倒颇为雅驯,显然是背得熟的。 钱逸群知道这是必经程序,算是“道不轻传,法不轻受”。有些宗门还要再拜再请,老师万不得以才肯开口。 张师还好没那么多过场,点头颌首,让童子归位。他身穿法衣,冠巾森严,果然是高真气象,道德模样。 只把手中麈尾一甩,张大师便开口宣道:“元真!枝叶殊胜,花开果累,可见根本否?种种所见皆是枝叶,不见根茎。一理所通,不易不离,谓之根本。人之所学,皆为技耳!漫漫无依,枝叶万千,不为识本,譬如大道! “元真!能言之理,能传之技,能宏之法,其道何在?人之所信,千万亿法。人之所尊,亿万千神。一道多枝,人难见本,为之失也! “元真!我之一道,本黄老为尊,其根茎也。然诸神涌出,信仰万千,执著于枝叶,蔓舞于轻浮。故一道万千门,一门万千派,皆执一枝而忘本来。枝叶可重生,根本不可逆,逆则失真,堕大迷径! “元真!以己之学为尊,而忘本是一树之果,忽略道本。信之所立,慧之所启,无yù而观世界,无我而尊本来,门户自无,成见顿消,见诸法门,皆是余末。道之没落,在不知本,在无根本,众执一苗,皆谓大道。枝叶重生,不见主茎,神圣决无,好似大戏一场,演毕则休。林林种种,只把智慧眼障;根根底底,却是糊涂迷惘! “元真!吾今开堂宣科,直讲《灵源大道歌》,绝诸妄想,断诸迷惑,请君参详!” 张大师声若洪钟,不急不缓,吐音清晰,字字送到在座众道耳中。 顿时堂上气氛森然,众道皆收了我执我慢,凝神静定,听大师宣讲。 第二十七章痴子专心玄幻术,天师宣讲大道歌(四) )“本站域名就是全拼,请记住本站域名!” 此文通篇一百二十八句,从头到尾,没有一句隐语暗喻。文逸真人虽然是坤道,这篇《灵源大道歌》却并非专讲的女真丹法,而是清修一脉入门根基所在,大道所之,劝修士清平地基,琢磨心xìng。 张大师开场表白了摒弃门户之见,万法溯源,要见黄老根本。便将这清修派的经典拿出来,从“我为诸君说端的”,一直到“大道终于不负人”,字字解说,句句阐扬,没有丝毫纰漏隐讳。 钱逸群的心xìng修养,早在不自觉中入了门径,此时再听张大师演说《大道歌》,冥冥中自有契合,心中泛起阵阵欢喜。 堂下众道却没有钱逸群这样的际遇。 这却是为何? 原来清修一脉远较符箓、丹鼎更为源远流长。且看黄帝问道广成子,问的是“道”,绝无“法”、“术”之说。其修行法门更是师徒授受,不假文字,最重言传身教。师父往往放任弟子,直到要紧关头方才临门一脚,点破痴迷。 这样对于大根xìng的人而言,自然契合道理。诚如木师所言:不给指路方有无穷路数,一旦指路便只有一条路走。 然而世上到底名师多于明师,上士廖若晨星。许多道人修行不得法,心xìng没人磨,只凭着祖师传下来的书册典籍、只言片语,妄自揣摩,各种误解,哪里能入大道门径? 《灵源大道歌》自宋元以来,流传甚广,在座众道多有背过的,再听张大师说起来,心中颇有“不过如此”之感。 好一场盛会,倒像是专为钱逸群所开,余众尽为背景陪衬。 钱逸群每rì早起,在张师门前恭候,随师礼拜,护法坛前。散讲之后便回单房,打坐静修,灵蕴滋养,摸索内丹原理。如是三rì,钱逸群的气质为之一变,举手投足之间正气充沛,气定神闲,颇有高真模样。 “元真!我今作偈一首,请为参详!”张大师说完了《灵源大道歌》,口占一偈: “大道从来有玄音,有缘洗耳细倾听。 sèsè空空原非相,喜喜怒怒无关心。 真阳还须求子午,抽添更要问庚申。 只看玄空一轮月,朝朝暮暮四时chūn。” 偈子说罢,张大师起身下座,众道谢师。 大师道:“功归祖师,德归大众。” 话音一落,道乐大奏,众道士转诵天尊圣号,恭送张大师回寮。 钱逸群紧随张大师身后,路过山门,突然听得外面一声佛号,震得人jīng神恍惚,脚步虚伐。许多道士并无内炼外修,登时跌倒在地,场面大乱。 “不管他。”张大师淡淡言道,便要再走。 “小僧慧光,顶礼嗣汉天师府、上显下庸张大真人。”门外传来另一声佛号,换了个人自报家门,却也是个和尚。 张显庸正是张大师的名讳。 钱逸群忍不住转头望向张显庸,心头砰砰直跳,暗自惴道:那邪道果然是胡说八道!还说他是天师八将……害我信以为真,原来人家竟然是如假包换的张天师! 张显庸乃是朝廷册封的第五十一代天师,号正一嗣教光扬祖范冲和清素大真人,掌天下道教事! 尤其是最后那个“掌天下道教事”,便是朝廷给的教权。凡开门论道、供奉道门祖师的三清弟子,都归他管。 钱逸群在吴县想找神仙抱大腿,连冷门如伍柳丹法都想到了,却没想过去龙虎山找张天师,实在是因为这位天师离他实在太高太远!何尝想得到,自己竟然稀里糊涂地给天师做了两回护法。 原来这三天宣讲,早有多嘴的道人传给了熟识的信众。那些信众自然回去之后也要传说,只到了第二天,琼花观门前就早早有信众等着,焚香顶礼,求入门旁听,极为虔诚。然而道门自有规矩,这些信众再热心,也只能守在山门之外。 唯一变通之处,便是有道人将张大师宣讲内容整理成册,许他们抄阅罢了。 如今三天宣讲完毕,张大师答应举行一场祈福法事,为众信众消灾解厄。故而门口早早就有一大干信众排队,都想轮个前排。 此时突然冒出来一个和尚,少不得又是佛道之争。 陈监院上前对张大师道:“大师,那慧光是大明寺方丈座下弟子,号称南国辩才第一。” “与我何干。”张显庸横了一眼陈监院,抬足便行。 陈监院上前躬身行礼道:“大师,大明寺乃是扬州第一古刹,鉴真和尚传经授戒的法坛,信众颇多。” 当时许多信众并没有佛道之分,今天在寺里烧香,明rì又去观上随喜,见佛拜佛,遇神顶礼。陈监院拦下张天师,无非是因为怕在信众面前坠了名头,坏了琼花观名声,被和尚们抢了香火。 “道门守弱处下,有什么好争的。”张大师微微蹙眉。他见陈监院一副yù语还休模样,心中又不忍了,便道:“立观度人,也免得不正法弘教。本师尚未回寮告罄,便是法坛未罢,护法何在!” 钱逸群上前道:“弟子在。” “去把那狂僧打发了。”天师随手一指大门,面sè如常,好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钱逸群头皮一麻,躬身道:“弟子智慧未明,除了打打杀杀便只会胡搅蛮缠,怕丢了道门的脸面。” “执道不足以令人生敬,威德不足以令人生畏,哪里还有脸面在?”张天师道。 陈监院脸上红透,如煮熟了大虾,连忙躬身告罪:“弟子之罪。” “速去速回,我在此等你。”张天师见陈监院还算恭谨明理,这才停了法驾,原地转向大门。 宝幢分列左右,华盖覆于顶上。琼花观的道人们搬来法坛大椅,请张天师落座。 钱逸群见天师坐镇,又有陈监院垫底,心中暗道:我也不管你那么多,你个秃驴要是跟我瞎得瑟,直接打得你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快步走向正门,朗声对左右道士道:“吾奉天师之命,打发狂僧,左右且开了山门。” 吱呀呀山门开启,外面信众顿时涌了进来,散向两旁。 一个光头和尚,身着黄sè法衣,大红袈裟,手中持着一个木鱼,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上前一步,轻敲木鱼:“阿弥陀佛,道士胆怯了么?”他身后跟了四个棒僧,各个劲装,显然很有砸场子的经验。刚才那声狮子吼,也是出自他们其中之一。 “大清早开门见秃,乃是逢赌必输、行事必败之兆,道人怎能不怯?”钱逸群市井里也厮混过,毒舌洗礼也经历过,嘴上功夫恐怕比剑术还要强些。 那慧光和尚谈经解空辩才无碍,但是碰到蛮不讲理、冷嘲热讽、出口成脏之人却未必胜得过。 “道士还存了成败之心,落了下乘呀,速速散开,小僧要向天师讨教。”慧光一甩袈裟,便要扬长避短,总不信张天师也是如此。 “笑话,你既然分了上乘下乘之别,道人不入下乘,难道与你在上乘同席么?”钱逸群冷笑道。 陈监院听了心中一紧,暗道:这岂非老子所言水之为物,处下而不争么?这道人年纪虽轻,果然有些来历,难怪大师点名要他护法。 他怕周围百姓愚鲁,听不懂这么高明的机锋,唤来几个平rì善于解老子、庄子的道人,附耳叮嘱,让他们散入信众之中,以老庄经义解释钱逸群的对答。 那几个道人闻言大喜,暗道:监院果然好计谋!又可喜有厚道人这样的少年真修,这慧光秃驴怕是要踢到铁板了! 当下一一分开,找到自己认识的信众群落,发挥解说。 慧光听钱逸群随口应答便颇有佛理,的确是自己先有上下之分别心,还有什么脸面说人家存了成败的分别?他暗自忖道:莫非这道人是张天师的徒弟?他们正一道不是修炼符水么?怎么也会机锋?我且试他一试。 因问道:“道士sè中人耶?境中人耶?” “道士道中人。”钱逸群立刻反问,“僧人者,曾字人旁。既然曾经是人,如今是什么?” 慧光见钱逸群肯跟他打机锋,心意足了大半。他自幼长在佛寺,各论经典何尝少读。当下卖弄道:“曾经六道轮回,如今只念弥陀。出自五浊六秽,人中芬陀利华。” 这偈子说起来也有些水准,没有回骂钱逸群,只是自表经历过苦海无涯,最终回头是岸,乃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其中更藏了净土宗二祖善导大师的譬喻,可谓羚羊挂角,不着痕迹。若是有佛门高僧在此,也不得不点头赞叹。 琼花观却是道士的主场,不说有没有道士通晓佛经,且说这些信徒都是平凡小民,多半连字都不识得。你若说白莲花,人家还能“哦”一声,偏说什么芬陀利华,落在听众耳中只会问一句:那东西能吃么? 慧光见周围反应惨淡,心中不喜,却尚未寻到根源,更加着力卖弄,喝问道:“道士曾经是什么!” “你大爷!” 钱逸群手中暗扣落宝铜钱,默诵乾坤一掷,朝慧光和尚掷去。登时漫天金钱,烁烁映rì,噼呖啪啦落了一地。 周围信众齐声惊呼。 慧光吓得举起袈裟大袖便要遮挡。 钱逸群疾进疾退,凌空抓住一枚金钱,收了落宝铜钱,哈哈笑道:“和尚胆怯什么?” 第二十八章大明寺前争佛道,雪花庵里起机谋(一) 他对此原本就十分自卑,今天又被钱逸群当众羞辱,更是气得面红耳赤,甩袖便走。 周围信众大多是因为趋吉避凶、消灾解厄才来敬香礼拜,有几个对祖师是真情实意?见琼花观的年轻道士都有这等法术通玄,神通广大,激动起来,纷纷叫好,一边将钱逸群捧到天上去,一边又落井下石奚落慧光和尚。 钱逸群回到张天师座前,打了个躬,道:“弟子幸不辱命。” 大师不知臧否,起身便走。道乐旋即响起,众道人继续恭送大师回寮。 这事原本只是个小小插曲,钱逸群也没有放在心上,谁知慧光在士林之中却颇有些名气。许多淮扬士子将他视作佛印再世,以与他共游、参禅为荣。 慧光回到大明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不说自己心xìng不好,经不住钱逸群考验,只说道士仗着自家地盘,用玄术欺负人。 又有几个一心向佛的居士,听说这事大为不平,纷纷道:“我佛如来传下人天**,三千界里唯我独尊,怎么能让个道士赢了去?定要再比过!就在大明寺比过!” 慧光一想,的确如此,怎么能坠了我佛名头?这些居士非但热心,更是有钱有权之人,当即联络亲友,在大明寺山门牌坊前搭了个三丈见方的法坛,靠近山门这边布下经幢宝幡。另一边却是空着,着家人大街小巷张贴论柬,要琼花观里的道士前来论战,若是不敢来,便是歪魔邪道。 陈监院被这论柬逼得无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自古以来,和尚找道士辩论就没一次按常理出过牌。何况道士讲究讷于言,敏于行,一旦跟人争口头长短。自家祖师爷那里就过不去。参加这种论战,除了自取其辱还能有什么意思? 然而一旦打开门做生意,就得按照一定的游戏规则来玩。琼花观若是子孙庙,当家道士自然可以把门一关,充耳不闻,自己修炼。既然是十方丛林,受大众供养,就得承担起维护大众道心、正信的义务。 道士可以不放心上,道观却不可以退让。否则那些信众退了道心。这恶孽算在谁身上? “我忝为监院,的确不能逼你前去。总求看在道门一脉,也帮我维护一下祖师道场吧。”陈监院苦口婆心对钱逸群道。 钱逸群自从张显庸回龙虎山便有些恹恹,总觉得没了天师坐镇,这观里气象一时变化,变得俗不可耐。他又想着玉钩洞天下面的郭璞真墓,也不知道《青囊中书》到底有什么奇异之处。 琼花虽然仍旧开着,但是“钥匙”的关键却再也抽不出来了。至于yīn山法里的落黄泉,那更是无从学习。 身在宝山之侧,却无入山之路。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么! “张师离去前,曾说起玉钩洞天之事。”陈致和见钱逸群神情萎靡,漠不关心,索xìng拿出自己观人的本事,一针见血,挠到了钱逸群的痒处。 “唔,张师怎么说?”钱逸群问道。 “张师说。你必然会寻机再下洞天。”陈致和见钱逸群上钩,主动在握,不由微笑。 “张师可让监院老爷留下什么话给我?”钱逸群jīng神一振。 “张师说,让我牢守洞口。不可让你下去。”陈致和缓缓坐回圈椅,好整以暇道,“张师说了,厚君贪恋小术风景,而《青囊中书》九卷中都是天文堪舆、五行卜筮之术,恐怕他得了之后越发背离大道,难成道果呢!” 钱逸群宛如被凉水兜头浇下,心中暗道:你倒是好心,可我偏偏对大道没甚兴趣!我只求玄术过人,保家平安而已!你当初说好要指点我融入伏矢魄关节,食言而肥不辞而别也就罢了,却关照监院钳制我求术之路,真是坑爹无极限! “不过,我却不这么想……”陈致和笑吟吟看着钱逸群,后面的话也不说出口。 钱逸群大约也猜到了陈致和的意思,心道:反正输赢不关我事,那帮和尚总不能光天化rì之下对我下毒手吧?充其量就是走一遭,若是能换一套《青囊中书》可就赚了。 “陈爷智慧通达,所言极是!”钱逸群笑嘻嘻道,“既然陈爷信得过,小道便走一遭,只盼不给祖师道场丢脸。” 陈致和咧嘴笑了。 从正月初一到初九,每天除了早晚功课之外,上午要诵《皇经》,下午要拜《皇忏》。因为初九rì是玉皇圣诞,初八晚上得举行“祝寿”道场,初九早上举行“庆贺”道场。如此一来,约定辩论的时间就只能定在初十rì了。 钱逸群对于玉皇圣诞云云完全没有兴趣,很希望早点走完过场,好去玉钩洞天取《青囊中书》。原本只是计划在扬州休整几rì,现在都已经待了一月有余了。说起来过完年就是崇祯四年,不知道这一年又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要发生。 钱逸群想到眼下的年岁,不由庆幸自己虽然托生明末,却生在个小富人家。若是生在皇宫内院,更悲剧点生成了崇祯皇帝,那rì子得怎么过?大明朝千疮百孔,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除夕之rì,郑家女眷来观里上香,顺便带了杨爱、李香君、顾媚娘三人。三女见了钱逸群,自然各种欢喜。钱逸群却看出杨爱是真心高兴,李香君多份羞涩,顾媚娘却是装样的成分更多些。 钱逸群借了张天师驻跸的小院,趁着没外人,正好考校她们的功课。这三女自然着力表现,不过在钱逸群看来却有些无聊。 练来练去,只是剑术而已,距离剑法的境界相差仍旧极大。 “平rì看景致,不能看过算过,要去感受其中情意。”钱逸群道,“读书也是一般,不能读过便罢,要入情!人孰能无情?一旦无情,岂非与木石无二?万物含灵的道理我早就讲过了,你们却当耳旁风么?” 一顿教训,让三个兴高采烈而来的女孩顿时缄口不语。 “但是,我从小就学冰心诀,不能动情!”李香君不服气道。 “冰心诀我虽然不懂,但望文生义,那是让你不要动心,而非不动情。”钱逸群道,“心与情岂能混为一谈?” 三女闻言,脸上都露出疑惑神情。她们只知道因心而生情,哪里听闻动情而不动心的高论? 钱逸群这却不是瞎说,乃是自己在玉钩洞天中获得的明悟。 与白眉激斗时,张师让他归止圣真,他最终联想到了茅蓬坞里那尊不算神像的神像。 当那时,仿佛元始天尊真灵下盼,虽然只是一个掌心雷咒,却让他感受到怒气勃发的同时,仍旧能够心定如磐石。 虽然这些rì子他反复回忆这种感觉,但都不能再次重复。即便只此一次,却让他发现了心与情可分可裂的秘密。 这秘密不见诸经典,但是对于玄术士却十分有用。 五情入五脏,振奋五脏之炁,可以让玄术士发挥出更大的力量。然而一旦动心,这份力量之中夹杂了各种负面影响,诸如:嗔心让人失去控制;贪心让人失去判断;痴心让人失去理智;机心让人耳目蒙蔽;杀心让人真我震颤…… 正因为这些负面影响,使得“情”的作用被大大削弱,甚至得不偿失。故而许多宗门都以制心忘情为宗旨,如今在钱逸群看来却是多少有些因噎废食的味道。 钱逸群给这三个小丫头讲“心”“情”分立,制心存情,突然之间灵光一点,多rì来苦思冥想的“伏矢魄”问题,好像找到了答案。 ——我若是用这一魄,只许情生,不让心动,那岂不是去芜存菁么! 钱逸群转而又碰到个问题:如何封存自己的心呢?这不同于小**诀和掌心雷咒,只要重复数遍,魄就记住了,自然得到无为之心,做出无心之行。而“心”这么形而上的问题,怎么办? 钱逸群苦思冥想之中,不自觉地忽略了那三个姑娘。 杨爱看着钱逸群神情专注,芳心大起,顿时一痛,只感叹自己命苦,坠落风尘不说,好不容易心有所属,心上人竟然出家当了道士。 李香君面带狐疑看着钱逸群,暗道:莫非是吹牛吹破了,正在想如何圆场么? 顾媚娘却比李香君更信钱逸群的实力,只是怀疑他的人品,心中腹诽:多半又是什么秘诀怕我知道…… 钱逸群想了片刻,不得其旨,又觉得周围颇有杂乱的感觉,抬眼扫过这三个姑娘,立刻明白了这“杂乱”从何而来。有些人能够让他人如沐chūn风,有些却会让别个浑身不自在,说是气质,实际上也是人心反应。 钱逸群修行愈深,感应便越发灵敏,自然发现了三个女孩心乱如麻。 “算了,这事你们自己好生琢磨,早些回去吧。”钱逸群挥了挥手,站起身大步流星走了。留下三个丫头目目相觑,良久无语。 “妈妈来扬州的事,还没跟他说呢。”杨爱嘟囔一句。 “反正他迟早要知道。”李香君冷着脸,心中却对自己所习的功法产生了怀疑,不由纠结万分。 顾媚娘看着钱逸群的背影,脑袋突然像是被人砸了一下,顿时一懵。 第二十九章大明寺前争佛道,雪花庵里起机谋(二) 为了应对初十rì的佛道论难,陈监院特意给钱逸群放了假,允许他做完早课就去玉皇阁看书。“本站域名就是的全拼,请记住本站域名!” 因为张显庸回了龙虎山,藏经阁的执事尚未定下来,钱逸群便有了经阁内的最高权限,拿着书目,想看什么书便自己取了。 “厚爷,师父让我来帮忙。” 李一泉站在楼梯口,看钱逸群放下了书,方才小心翼翼地出声道。 钱逸群早就知道有人站那儿,只是放不下手中的书,便来了个“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等李一泉开口,他方才抬眼扫量了一番这个柳眉大眼的坤道道友。 “帮什么忙?”钱逸群问道。 “我看过这里的书……”李一泉怯生生道。 钱逸群心道:这算什么帮忙?我也看过,而且正在看。 不过很快钱逸群就明白自己误解了李一泉的意思。 李一泉说她看过的意思是,她能背出自己看过的书。 有一种人,天生就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这种本事落在儒生身上,自然的科举有望。实际上许多进士文豪,都有过目不忘的传说。 李一泉就有这种本事。 因为她是年轻后辈,又是坤道,所以没有资格担任藏经阁的差事,不过此刻陈监院却想起了这位身怀“异能”的小道士,鼓动她师父让她来这里协助钱逸群找书。 这样的确大大提高了钱逸群的效率。因为名,若不是对经典了如指掌,谁能分清《灵宝无量度人上品经法》与《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有什么区别? 现在钱逸群只需要说自己想找什么内容,便有个人形搜索引擎将相关经典报说出来,更能指出位置所在。只磨合了不到一个早上,钱逸群就可以坐在桌前,如同上网一样让李一泉帮他取,十分惬意。 “你这天赋从小就有么?”钱逸群好奇问道。 李一泉轻轻嗯了一声,想起那时候家道还没中落,自己跟哥哥过着钟鸣鼎食的rì子。哥哥不肯安心课业,为此父亲总是遗憾一泉生作了女身。 这段回忆勾起了李一泉的哀思,不愿再让钱逸群问下去,反问道:“厚爷只看术法符箓之书,不用看看其他经典么?” “哈,”钱逸群干笑一声,“一泉,你博览群书,可知道史上有多少次佛道之争?” 李一泉脑中过了一遍,摇头道:“我所见最早记录典册的是东汉迦摄摩腾与诸道士论难,其后一直争论不断,直到至今。” “道士是赢得多还是输得多?” 李一泉沉默片刻,答道:“偶尔赢过。” “你倒会chūn秋笔法。”钱逸群讪笑道,“赢是肯定赢过的,不过我且问你,凡是皇帝主持的大论难,道士可有赢过的?” “我没看到过……”李一泉尴尬摇了摇头,心中暗道:我们明明是道士,为何这位厚道长却站在和尚那边? “所以说,我们修的是清静无为,守弱不争之道,去跟人家拼口舌,根子上就错了。”钱逸群道,“你说我看其他经典有什么用?” “道长是说……我们又要败了么?”李一泉心中沮丧,无奈道,“即便道长出马,我们也要败了么?” 这一句话倒让钱逸群不好意思起来。 在玉钩洞天里遭难之后,李一泉浑然无依,绝望到了极点。蓦然碰到两个高人出手相救,自然而然心生倾慕。在遇到张显庸和钱逸群之前,她只以为哥哥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厉害道士,而现在,哥哥在天下高手排行榜中的位置却往下掉落两位,让张天师和钱逸群抢在了前头。 眼下这位高真竟然还没比试就说要败,对李一泉的崇拜实在是一记致命打击。 “咳咳,”钱逸群干咳一声,扫去尴尬,道,“我记得上一次论难,是在元世祖时候吧?” “厚爷说的是宋理宗宝佑六年,蒙古的蒙哥汗在开平府大安阁主持的道劫论难?道教以掌教张志敬真人、蛮子王先生、道录樊志应、通判魏志阳、讲师周志立等二百人,迎对那摩国师、萨迦教主八思巴、白教教主二世活佛噶玛拔稀、河西国师、畏兀儿僧、大理国师、少林寺长老、五台山长老、圆福寺长老等三百人……是那次么?” 李一泉见钱逸群盯着她看,脸上发烫,声音不由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弱不可闻。 钱逸群点了点头:“是我记错了,我说的就是那次……” 一五二八年chūn天的这次佛道论难是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规格最高,影响最为深远的一场宗教辩论会。对各教派在中国的发展和演变,对促成至唐宋以来开始的儒、佛、道三教合一,对中国宗教文化的发展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钱逸群之所以对它有所印象,有很大成分是因为高中历史课上听过这个惨烈的故事。当时蒙古人规定:双方各有十七人参加辩论,如果道教胜利,十七名佛教徒就要蓄发为道。反之,十七名道士就要剃发为僧。 最后道教落败,樊志应等十七人出家为僧。焚毁道教“伪经”四十五部,道教二百三十七观归佛教所有。 看上去很公平,实际上却是蒙古高层早就归向了佛家。 早在这次道劫之前四年,蒙哥就让阿里不哥在和林主持了一场论难。当时佛教与天主教、清真教联合,一起对道教发难。全真道迫于当时的压力,只能以沉默表示自己的不服与反抗。辩论会后,道教不得不在寺观、财产、经文等方面,对佛教做出让步。 这其中根源,又要上溯到成吉思汗时候。 当时全真掌教长chūn邱真人,远赴大雪山朝见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对他十分尊重,称为“神仙”,敕封大宗师,掌天下所有出家人事——其中自然包括和尚。故而那时候的道教十分了得,也有不少殴打和尚、霸占寺庙的事不拘真假被人记录下来。 成吉思汗死后三十年间,最后一位在蒙古高层中有影响力的道士,掌教真人李志常羽化。蒙古人便彻底投向了佛教,这才有了大安阁道劫。 到了国朝,道教并没能复兴。即便嘉靖皇帝笃信道教,也只是让正一天师出掌天下道教事。 要说打压和尚,那已经成了道教狂信徒的意yin,完全没有可行xìng。尤其是如今净土宗大兴,学佛门槛低得令人发指,信众大增。照钱逸群原时空的历史,只有三十年后昆阳祖师出山,中兴龙门,否则道教只有屈居其下。 钱逸群可不像李一清,把自己视作无所不能的救世主、大宗师。真要参加论难,恐怕穹窿山上的陆小苗都要比他强些。人家埋首经卷数十年,岂是自己看了几天闲书的人能比的? “厚爷其实也不必妄自菲薄……”李一泉红着脸道,“八思巴、噶玛拔稀,在密教中就如重阳真人、长chūn真人之于全真,都是不世出的大德。慧光这人心xìng之差,修为之弱,不过就是会吊书袋而已……若是让我……” “让你上?”钱逸群心道:这个主意不错,反正又没人说过不能带助手,更没说过不能带女助手。 “不是不是!”李一泉连连挥手,“我不敢的。我是说……若是让我读上几月佛经,未必比他差。” “唔……这个倒是可以有。”钱逸群手指轮敲桌面,在考虑其中的可行xìng。 钱逸群虽然抱着输了也无所谓的态度,但若有赢的机会,为什么还要输呢?和尚一向都是喜欢从经典上做文章,自己这边有个jīng通两教经文的人,胜算自然大了许多。 “这样,”钱逸群下了决定,“明**过来时,带好一应生活所需、换洗衣物,我带你去闭关。” “闭关?”李一泉愣住了,那不都是修行有成的大德才做的事么? “让你闭关读佛经,初十与我一同去参加论难。” 李一泉愣住了,心中不由腾起一股怯意。她不知道如何拒绝,因为从小她就没有学会“拒绝”这件事。尽管心里千万个不愿意,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钱逸群知道她心中纠结,但是没想到会纠结得如此厉害。见她点头,更不会深究,让她先回去准备。 他自己也需要准备一下。 …… “你要带咱进翠峦山?”狐狸的耳朵背到了脑后,脊背上的被毛蓬蓬炸起,尾巴僵直,与背脊拉平。 “你这是什么反应?”钱逸群大奇,“山里很有意思啊,又没妖魔鬼怪、凶禽猛兽。” “有条应龙还不够么!”狐狸一步步退到了墙角,“咱不去。” “应龙老兄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的,我们进去一下就出来,你都碰不到它。”钱逸群解释道。 “你干嘛不拉钱卫进去?”狐狸团了起来。 “唔……这个问题嘛。”钱逸群双手抱胸,目光上扬,“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喔,虽然你不是人……不管。反正你在提名钱卫的时候,我心里有些……有些,呃,怎么说呢?对!是犹疑!” 第三十章大明寺前争佛道,雪花庵里起机谋(三) “你信不过钱卫?”狐狸眯起了眼睛。 “虽然我知道他应该是可信的,因为一言咒……” “你就是信不过钱卫!”狐狸嘎嘎笑了起来,“即便有一言咒,你还是不愿意让他知道太多事。如果不是一言咒,你压根不会让他留在身边。” “好吧,你这么说的话,我也不能否认。”钱逸群叹了口气,“可能是八字不合,我总觉得他这人机心太深了。” “嗯,因为他是锦衣卫……”狐狸爆料道。 “锦衣卫!” “……的逃兵”狐狸笑道,“咱可是给他施下一言咒的人,他的一生都在咱掌握之。” “你自称人,没关系么……” 狐狸没理会钱逸群的吐槽,只是道:“钱卫对你还算是忠心的,一旦他有贰心,直接就魂飞魄散了。这便是一言咒的威能。” 钱逸群略微放心了些,道:“你倒是很果断啊。” “一言咒那么高绝的咒术,难得用一次,自然不能马虎。”狐狸道,“你怎么想起来要带人去翠峦山?” “因为我打算带个两脚书橱进去读佛经。”钱逸群将李一泉的事与狐狸说了。他怕到时候翠峦山不接纳除他之外的客人,故而先要试试,免得到时候出丑。 狐狸对此表示赞同,也劝钱逸群多读点经典。它道:“人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修yīn德五读书。还是有些道理的。” “我只要学玄术就好了,读那些书干嘛?”钱逸群不解道。 “读书能增缘分。”狐狸解说道,“什么叫缘分?两个完全无关的人与事被一条线牵在一起,这线便是缘分。缘分有深有浅,或是延绵千年,或是一触即分,但总得有个由头。你在琅嬛别院里,除了与《百媚图》有丁点缘分,再和其他仙真高人无缘,正是缺了这根线。” “读书就能成就这根线?”钱逸群却是有些不信。 “自然。”狐狸说得斩钉截铁。“譬如你读了王卿的书,对他所言所作颇为契合,你与他自然就有了共鸣之音,参同之意,这岂非缘分?” ——若是这么说起来,我和百媚图有缘,乃因为我收藏了很多chūn宫画册? 钱逸群心暗道:早知道就该多读点仙真传记了,天知道能结多少缘分。机会果然是给有准备的人留着的呀。 “说起来,我自入道以来。也读了不少书了,你何不打开琅嬛别院。让我进去试试手气?”钱逸群笑道。 “总得等你论难之后再说了。”狐狸倒是没有一口拒绝,只是去一次琅嬛别府,出来就不知道过了多久。上次是三天,这次若是三年怎么办?圣真们不以rì月为虑,等闲光yīn,凡人放不下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钱逸群点了点头,伸手拉开褡裢,道:“你看这个。” 狐狸凑了过来,往褡裢里望去。它突然脖颈后面的毛皮一紧。却是钱逸群劈手捏住。 “翠峦。” 白光席卷,一人一狐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一个刹那,钱逸群与狐狸再次出现在了屋子里。 钱逸群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身子微微倾斜,裤子上沾了血迹。 狐狸一溜烟钻进了床下,瑟瑟发抖,无论怎么叫唤都不肯出来。这也是它运气不好。刚进入翠峦圣境就赶上了满月之夜。应龙早就脱离了月光湖水的束缚,在圣境漫天悠游。它见钱逸群进来,自然要下来打个招呼…… 于是,受到极度惊吓的狐狸。一口咬在了钱逸群小腿上。 钱逸群很多时候都把狐狸当狗看,这也正好说明全科动物咬人都差不多。 “靠!万一有狂犬病怎么办!”钱逸群苦着脸,在床上坐下,除去鞋袜,卷起裤脚。被狐狸咬伤的地方已经红肿起来,留下两排深浅不一的牙印。 狐狸在床下狺狺作响,生钱逸群的气,不肯说话。 钱逸群自己打了水,清洗一番,想想狐狸又不是狂犬,自己也不会那么倒霉,这才瘸着腿回观里,去养症堂领了内服外用之药,以免感染。 钱逸群回到丹房,轻轻抚着腿上的净布,暗道:若是我放任这伤口自己愈合,今晚的计划恐怕就只有搁浅了…… 照钱逸群的想法,明天带李一泉进翠峦山,好好读个几个月的佛经也没什么关系,等出来时用佛经里的话打和尚的脸,非但要把慧光踩在脚下,更要烧掉和尚几部经典才算解恨。 然而市面书坊里卖的佛经很少有大部头,要从信佛的居士手里收罗,岂是易事?若想以最快速度搞到足够多的佛经,只有一个办法——偷经! 看看玉皇阁就知道了。 佛道经典只有化、宗教、政治上的意义,并没有秘法修行上的用处。只要关系理顺,所有经书都是可以借阅抄录的。晚上最多留个小辈防火防盗,断没有留下高手防范的可能。 钱逸群不是体术入手,靠着灵猿腾挪身法却也能飞檐走壁。只要偷偷潜入大明寺的藏经阁,金鳞篓一开,千年古刹的藏书岂不是尽入我手?至于李一泉看完之后是否归还大明寺,到时候再看心情而定。 ——少不得再回翠峦山,修养些rì子! 钱逸群叹了口气,检查门窗,取下褡裢,放在柜子里,然后才轻唤“翠峦”,进入圣境之。 刚在圣境之站住脚,却见地上闪耀着一颗珠子。那珠子拳头一般大,氤氤氲氲,散发着蓬蓬水汽。 钱逸群往来翠峦圣境都是在这里落脚,从未见过有这种珠子,心疑惑,隐约猜到与应龙有关。刚才他被狐狸弄得手忙脚乱,话都没来得及说就退了出去,可能是应龙老兄怕等不及下次再见,故意留在这里的。 钱逸群收起这光溜滑腻的珠子,拖着腿进了洞里。 虽然又是不知多久没来,此地却胜似自己家。铺盖蒲团,锅碗瓢盆一应俱全。钱逸群在蒲团上坐了,取出珠子放在手里把玩。玩了一会便随手放在座前,取出清心钟,打铃入静,不妨碍灵蕴滋养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钱逸群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人影。那人皓首白须,鹤发童颜,额角高耸,就像是长了角一般。 “钱家小友,钱家小友。”那老者轻声唤道。 钱逸群睁开眼睛,好奇地打量那老者,道:“你怎么知道我姓钱?” “呵呵,小友想必认不出我了。”那老者抚须笑道,“那rì你与孙姑娘在茅屋说话,我便在外面等你……” “应龙老兄!”钱逸群跳了起来,“你能变作人形?怎不早点变化呢!让我一个人在这圣境之好生寂寞。” “呵呵,”应龙笑道,“若非小龙罪愆灭尽,应运灭度,怎能以人形见君?” “应运灭度?”钱逸群呆了一呆,大奇道,“我听说应龙乃是龙之仙,怎么也要灭度?” “除非与道合真,否则就是仙人也一样要灭度的。”应龙解释道,“只是不同人间纪元罢了。” “那……老兄灭度之后又去哪里呢?”钱逸群颇有些不舍。 “无穷大千世界,天知道会托生何方。”应龙笑道,“故而我在此苦苦等候小友多年,就是想请小友将这枚龙珠带出去。遇上胎灵未至的产妇,我便可以寄身其胎,转世为人了。到时候还要请钱家小友收纳小龙,开悟引路,证得道果。” 钱逸群大为欣喜,道:“这对我来说也是极好消息,本还想着打破圣境将你救出去呢。” “哈哈哈,”应龙仰头大笑道,“我也不曾想到,这万劫以来,勇猛jīng进,修为进展如此之快。” “到时候应龙老兄还能有此生记忆么?” “自然不会有。”应龙道,“不过我身虽异,真xìng常同,小友不用执着。” “好吧,希望你xìng子爽朗些,却不要如刚见面那般暴躁。”钱逸群笑道。 应龙也随之大笑,道:“我这yīn身不能持续太久,小友……唔,该改口师尊了。哈,师尊且等下回月圆之夜,潜入湖水央,在水底有一颗镇水珠。那是我的龙身遗蜕所化。师尊收了,rì后舟船颠簸再无所惧。” “你还有什么法术,也一并传给我吧,rì后我再传你。”钱逸群笑道。 “这个,小龙倒是真的不会。”应龙解释道,“我天生是龙,算来也是畜生道,一切率xìng自然,从未想过学法术。” 钱逸群略感失望。 应龙问道:“那rì孙姑娘不是请你去云台山么?她随圣人最久,资质又最差,肯定有许多落于字的东西存世。” “说起那位孙姑娘……”原来神仙姐姐姓孙啊,钱逸群一叹,“她家到底是在哪个云台山?” “唔,这我也不知道……”应龙苦思冥想,细细思索,突然叫道:“对了,有一回我听他们说起就近去开封探望故人,想来应该离开封不远。现在还有开封么?” 钱逸群心下了然,暗道:这倒是顺路可以去查访一番。他道:“有,再过五百年都有。” 应龙嘿嘿一笑:“当年差点被我淹掉。”它招了招手,身影缓缓变淡,化作一缕清白雾气复归那枚珠子上了。 钱逸群魂魄震动,这才睁开眼睛,刚才所遇,竟然是做了一个梦。 第三十一章大明寺前争佛道,雪花庵里起机谋(四) 真人无梦。 钱逸群自从坐丹以来,便不曾再做过梦。这次梦到应龙,自然不是意外。他在洞耐心养伤,只等满月之夜入水一滩。还好他是江南水乡长大,换了在内陆山区的孩子,谁敢去那恐怖的湖一探? 多半是因为应龙灭度的关系,这次的月圆晴空万里,湖水不波。钱逸群轻松潜入湖水央,见到西瓜一样大小的龙身遗蜕——镇水珠。这珠子不能劈开水,却能令周围数丈的水面平整如镜,果然是放在船上保证平安的好东西。 钱逸群收了珠子,直接从水喊了一声如意回到单房。 此时圣境已经过去了十余rì,伤口早就好了。他寻了布巾擦了身子和头发,换上道袍,清清爽爽准备晚上去盗经书。不过为了防止正好有哪位高僧大德驻锡大明寺,钱逸群还是先去了陈监院处打探。 虽然道观与寺院没什么往来,不过扬州城就这么大点,信众又多有交集,所以无论发生点什么事,彼此间都能得到消息。 陈监院不明白钱逸群此问的由来,只是告知:“听说智旭大师就在大明寺,而且还可能与慧光一同登台论难。” “好了,没事了。”钱逸群转身yù走。 细数钱逸群前世就有印象的高僧,那么明末四大高僧之便占了两位。前一位净土八祖莲池和尚,已经圆寂十五年。第二位便是智旭和尚。也是钱逸群的同乡,吴县木渎人。 钱逸群对智旭和尚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净土宗第祖,综学法相、禅、律、华严、天台、净土诸宗教义,尤重天台宗,并主张佛、道、儒三教一致,终归于净土。他所著四十八卷《阅藏知津》,也是目录学上有名的作品。 而且这位高僧二十岁时丧父,因《地藏菩萨本愿经》而萌发出世之心,一生赞叹地藏菩萨。这个细小的知识点之所以在钱逸群脑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乃是因为另一个修习地藏法门的和尚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 苦尘和尚。 有苦尘**力震撼在前,又有智旭高僧大成就记忆在前世。钱逸群对于跟地藏菩萨沾边的和尚都存了一份敬畏之心。 “陈爷,”钱逸群转过身,“哪里能买到大乘三藏经典的?” “买?”陈致和皱了皱眉头,“那可是有价无市的经典啊。” “那么,哪里能‘借’到?除了大明寺。” “雪花庵,虽然名不见经传,却是淮扬一带年代久远的古刹,藏书之富更在大明寺之上。”陈监院道,“你要借经?” “雪花庵有什么名僧大德么?”钱逸群这回倒是没有莽撞。问得清楚。 “近些年那庵里不知弄些什么,尽招惹附近泼皮。连香火都快没了,哪里还有高僧大德驻锡。”陈监院说着,又劝道:“你还是多看本教经典吧,佛经浩如烟海,哪里那么容易看完。而且名相繁复,不得人解终究是些枯字。” 钱逸群笑道:“不要紧,有时间。” 陈监院见劝不听,也不多说,只是希望钱逸群能给他个惊喜。这些年来佛道看似平缓。主要是因为泰西天主教涌入,许多官绅都信了西教。一旦佛教与西教决出胜负,道教的rì子恐怕也没这么好过了。 若是此番琼花观胜出……陈监院不由陷入虚幻的愉悦之。 钱逸群径自从琼花观侧门离开,在观巷子里找了个隐蔽处,换上俗装。 当初在张家,钱逸群收罗了好多人的头发,编成标本册子。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取出一缕张晋的头发,用易容阵变幻身形模样,大大方方前往雪花庵。 雪花庵在瘦西湖东南岸,与大明寺隔湖相望。 钱逸群足下有黄元霸的风行阵。走起路来轻快非常,步速极快。饶是如此,赶到雪花庵时天也已经暗了。他见庵门紧闭,门前却又车马不断,好像是往侧门去的,心不由犯疑。 ——想着庵子是尼姑修行的地方,别说晚上,就是白天都没什么客人。为何此时反倒如此热闹? 钱逸群手持无相扇,缓步走到正门口,用扇柄砰砰敲门。 仈`0` 電` 孖` 書 W W W . T``χ``T ` ⑧`0` . L`A 稍倾,侧门开了一道小窗,露出一张水灵灵的粉嫩面孔,只把凤眼一挑,打量了钱逸群一番,道:“你这狂生好没规矩,哪有夜敲庵门的道理?” “我见……” 那凤眼一转,压低声音道:“西行二十步,三长两短为号。”说罢,啪地关了小窗,里面传来碎步快行之声。 钱逸群心暗道:传说许多尼姑都客串私娼,莫非这雪花庵也是如此?难怪陈监院那副yù语还休的模样。 他循着那姑子说的,沿着黄墙走了二十来步,果然见到一扇小门。细细检视,这门口车辙繁杂,脚印散乱,可见是入夜之后的正门。 钱逸群刚敲完三长两短五声记号,小门应声而开,里面站着个身穿俗装的年轻女子。那女子一双凤眼滴溜溜直转,却正是刚才指路那位。 这女子容貌姣好,瓜子脸,丹凤眼,樱桃小嘴,正是勾魂。虽然身上披着斗篷,双峰却仍旧露出挺拔之形,煞是可观。她见钱逸群愣在门口,娇嗔道:“还不进来?便要站一夜么?” 钱逸群吸口气,踏步进去,捧扇道:“这里是雪花庵吧?” “不是雪花庵又是哪里?”凤眼女子一口扬州口音,娇滴滴,直勾人魂魄。她见钱逸群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又道:“见你面容俊朗,不想是个大仔鹅子。” “我……是怕唐突美人啊!”钱逸群大笑一声,伸手朝女子的腰间摸去。 这女子腰肢纤细,被钱逸群一把搂住,心暗笑:还当你是风月场上老客,花柳巷熟人,没想到却是个雏儿。 钱逸群还真没有碰过女人,此刻手臂环着水蛇细腰,手掌贴着美女臀胯,看似风流老手,实则微微发颤,被那女子看破伪装。 “你不曾来过,是谁介绍来的?”那女子却不把钱逸群往里带,先要在门口问个清楚。 “我是听郑家公子说的。”钱逸群想都不用多想,直接将郑翰学抛了出来。他记得郑公子早前也是风月场上常客,不知道报他名号是不是有用。 “是哪个郑公子?” “郑翰学郑公子。”钱逸群道。 那女子眼睛滴溜溜一转,暗道:郑家公子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不过他若是听旁人说起,却未必不可能。且先探探这人的底子再说。 “我们这里可不是外面花街柳巷,乃是肉身布施的佛门净地,香火钱可不低。”女子挨着钱逸群,只把胸前那对雄伟山峰轻轻一撞,露出无边chūnsè。 钱逸群早就有所准备,从腰后鱼篓摸出一块金子,放在女子手:“我向来敬重三宝,香火钱是从来不肯吝啬的。” 女子触手便知这金子成sè极好,顿时眉开眼笑,将他领入院。 这院子门口倒是两个年健妇把门,都带着帽子,想来白天是以比丘尼显相。 钱逸群迈过月门进了后院,只见三栋小楼相围,间是个天井小院,种着几株梅花。 楼上灯火绰绰,都是痴男怨女交颈搂抱的影子。 “到底是佛门清净地,这般人多,竟然听不见什么声音。”钱逸群赞叹道。 女子在钱逸群腰间一捏,媚眼如丝,道:“你当我们会吞了施主的香火钱?这些门帏、窗纸,都是古法秘制的,等闲听不见里面的声音。” “妙极!这香火钱实在是用在了刀刃上。”钱逸群已经镇定下来,轻轻一拍女郎的翘臀,“你要带我去哪一间?” 那女子适才开小窗本是要回绝生客,只是见钱逸群长得眉清目秀,面貌柔和,若是女子必当是个美人,因此上便动了chūn心,指引钱逸群进来。此时被钱逸群轻轻一拍,颇有些动情,她只觉得下身像是有物事流出一般,双腿一绞,咬唇道:“随我来。” 钱逸群见天光全收,心道:我两世都没碰到这样娇媚的女子,如此遭遇岂非缘分?反正师父没说过不能破身,今天不如先乐呵一番,然后再去看经。 一念落定,钱逸群紧随那女郎身后,只见她穿着月白棉纱暖裤,紧紧包着臀腿,每每抬脚上楼便左右晃动。钱逸群见左右没人,sè心大起,伸手便好好摸上一把,权当讨回点利息。 “嗯哼。”一个沧桑老妇正巧从楼上下来,喉间干咳,正止住了钱逸群的禄山之爪。 “师父。”那女子叫了一声,还不如杨爱她们叫“妈妈”叫得尊敬。 钱逸群抬头看那老尼,正好撞见这老尼也在看他。那老尼咦了一声,道:“郎君所来何事?” “参禅问佛,老师太可有指教?”钱逸群怀疑她看出了自己的易容阵,刚刚还沸腾的血气便冷了下来。 “小徒最擅观音法,你们可以好好参讨。”老尼笑道,从钱逸群身边走过,往钱逸群下身扫了一眼。 “咱们上楼吧。”女郎转身拉起钱逸群的手,“我师父最喜欢你这样的俊俏小郎君,怕是垂涎你哩。” 钱逸群捏着那柔若无骨的小手,笑道:“可惜我不喜欢老太太,我只喜欢你。” “油口滑舌,还装嫩雏儿,差点哄了我。”女郎嘴角一抿,转过楼角推开一扇木格清漆房门,里面传出阵阵异香,早就点得灯火通明了。 第三十二章大明寺前争佛道,雪花庵里起机谋(五) 每个人都有兴奋点。 比如有人喜欢高耸的胸部,有人喜欢滚圆的臀部,还有人喜欢修长的大腿。 每个人也有兴趣消失点。 比如有人受不了笑场,有人受不了断,有人受不了……没头发。 钱逸群将这妖媚女郎扔在床榻上的时候,已经动手解开了自己外袍的纽扣……突然间像被施了定身术,脸上表情凝固,一动都不动了。 女郎的假发落在一片,露出光洁溜溜的头皮。 列位看官,钱逸群对于女子的挑剔,几乎堪比孔圣人对饮食的挑剔。他这身份,迟迟不肯破身,哪里是什么道心清静的缘故?纯粹是嫌弃私娼土气,杨爱她们太小,徐佛、李贞丽交往颇深更似伙伴……好不容易碰到个适口的,却没有头发! 一腔yù火转瞬熄灭。 女郎见钱逸群凝滞不动,连忙拉起头套,不喜道:“你既不爱这头皮,何必来这里?” 钱逸群缓缓纽上衣服,正了正头巾,寻了鼓凳落座,失落道:“小可是来参禅问佛的。” “少拿这话哄鬼!”女郎已经到了情动之处,钱逸群却打了退堂鼓,不由心恼怒。 钱逸群随手抛出一锭银子,道:“带我庵里走走罢。” 女郎听到银子落在床上砰第一声想,出手如电握在掌心,微微一掂,足足有十两重!这分量足够让她转怒为喜,一脸媚笑贴了过来。娇声道:“公子有此雅兴,奴家怎能不从?”她当下收好了银子,整理衣衫,领着钱逸群往外走去。 两人走在庵子里,钱逸群当寒风摇起无相扇,拖长声调诵道:“寒庵云水无聊,明月梅花与我。真真有诗意啊!” 女郎抬头看了一眼天上,一轮残月昏昏糊糊,看上去脏兮兮破烂烂。她问道:“哪里有梅花?” “你不便是么?哈哈哈!”钱逸群用扇头一点女郎鼻尖,笑了起来。 女郎陪着呵呵一笑。心里加了个注脚:呆吧喽吼。 钱逸群边走边问两旁建筑,那女郎虽然不耐烦,看在银子的份上还是要一一解说。钱逸群有备而来,细细记在心里。又走了一路,他道:“好姐姐,我还是舍不得你。” “小郎君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守着不给。”女郎一听又来了兴致,与钱逸群**道。 “你且先上楼,我去趟茅厕便来。”钱逸群轻轻捏了捏女郎的小手。无尽柔情说道。 女郎信以为真,故作娇羞道:“小郎君快些。”说罢便过月门往楼上去了。 钱逸群见她过了月门。转身疾走,一路到了藏经阁下。他见门上了硕大的铜锁,便抽出古剑,刺入门板,就如刺豆腐一般,直接将锁环挖了出来,轻轻放在地上,并无一点声音。 藏经阁里一片霉味,显然也是多rì不曾有人打扫了。 钱逸群推门而入。宝剑一劈一拉,书橱锁头立即废掉。果然是只防君子,防不得盗士。 身在黑暗之,钱逸群也不管什么经书,纷纷往金鳞篓里拨拉。就如银行劫匪抢钱一般,几个呼吸之间,一柜子经书一本不剩。雪花庵到了晚间便改行成了jì院。连个巡夜的婆子都没有,正好方便钱逸群一个个搜罗过去。 这藏经阁上下两层,钱逸群由下而上,很快就连二楼的藏书一并席卷。眼看剩下寥寥几个书橱。钱逸群手下动作更快。 忽然,几卷发黄的宣纸却没有落入金鳞篓,散落一地。 钱逸群一奇,弯腰收起地上的宣纸,对着外面昏昏月光,见上面写着扭曲怪异的字,绝非土所有。他卷起折叠宣纸,试着朝金鳞篓里塞了塞,竟然触底,果然是收不进去。 ——连这金鳞篓都收不了,必然是好宝贝。 钱逸群jīng神大振,将这叠经收入怀,继续自己的“借”书工作。剩下的书却再没有这种际遇,可见这经绝非凡品。 收好了经,钱逸群自然不愿在雪花庵流连,从二楼窗户跃了出去,准准落在围墙顶上。身子一蹲一弹,人已经翻了出去。刚刚落地,钱逸群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好隐没在围墙拐角。 虽然昏暗看不清容貌,但是那个身影却在钱逸群脑印象极深。 正是那rì在玉钩洞天与钱逸群斗法的白眉老祖! ——原来那老家伙逃出洞天之后,仍然逗留扬州城。不过他来这里做什么?莫非也是来piáo尼姑的? 钱逸群明知道这个世上有各种奇异的xìng癖,远非正常人能够理解,但他仍旧怀疑这老妖来此处并非为了找个光头发泄一番。多想无益,钱逸群快步跟了上去,贴在墙角偷看,正见那白眉老祖三长两短敲开门,抬腿往里走。 钱逸群用光祖面孔换掉了张晋,上前跟着敲开了门。 “公子可有相熟的姐儿?”门口的健妇觉得这人衣着面熟,面容却绝无一丝相似,只以为撞衫,好声好气问道。 钱逸群摸了两分银子给她,道:“我约好了的,自己进去就行。” 那健妇接了银子,福身让开一边。 钱逸群踩着白眉老祖的影子,一前一后走着。白眉老祖怀里搂着个窑姐,一路上只传出放肆的笑声,浑然没有井下吃瘪的yīn影。 玄修之士感应灵敏,若是被人盯着,必然会下意识回头望过去。钱逸群怕他知觉,一路上只盯着他的脚,也不敢跟他上楼,退到小楼另一侧,记住了他进了哪扇门。 钱逸群见那扇门左边屋子只有灯火,没有人影。猜想主人或许在前面等客人,索xìng疾步上去,大咧咧推门而入,就算被人抓到了,就说自己走错了房间。为了备下后路说辞,一进屋子他便换回了张晋的模样,不怕别人起疑。 二楼是顶层,上面必然有房梁想通。钱逸群趴在墙上听了片刻,没有听到一星半点的声音,便将主意打到了房梁上。待他要踩着床架子上梁。只听到吱呀一声,门却开了。 “你是谁?”进来一个面sè枯黄的尼姑,身穿宽大缁衣,头上戴着暖帽,露出刮得清洁溜溜的鬓角。 “恩客。”钱逸群吐出两字。 “奴家今rì身子不爽利,见不得客。”那姑子转身比了个“请君离去”的手势。 “那见银子么?”钱逸群随手摸出一锭,啪地拍在桌子上。 “奴家却学得一口好箫,郎君何不试试?”尼姑缁衣大袖一甩,将银锭收了。 钱逸群看着那头皮便没有丝毫兴趣。真难理解光头控的世界。他道:“我有个怪癖……” “小郎君……奴是肉身布施,可不是那种女人。”尼姑脸上一怔。 啪! 钱逸群又拍了一锭银子在桌上。 “阿弥陀佛。”尼姑欢天喜地抓过银子,“奴今夜便是你的人,随便郎君玩什么都奉陪到底。” “其实我是来偷学功夫的。”钱逸群灵机一动,指了指隔壁,“我师父刚进去,恐怕是与你姐妹研练yīn阳双修之术!我不想惊动他,你可有门路让我看上一看?” “这怎么好呢……”尼姑扭捏道,“若是让别的客人知道,我们这儿名声可就坏了……” 钱逸群直接摸出一锭金闪闪的金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不过郎君求学心切,奴怎么也得帮上一帮!”尼姑坚定道。 钱逸群本以为这尼姑也是想走梁上君子的路数,谁知雪花庵里另有机关。小尼姑转动床柱上的暗格,只听到咔哒一声响动,床后的墙面便往里缩了两寸。她跪在床上,翘着屁股,双手一撑。只听哗哗铁链震动,露出一个半人高的矮洞。 钱逸群少见多怪,没想到雪花庵非但兼职jì院,还有密道!这不是集寺院、jì院、山寨于一身了么?他哪里知道。这天下密道最多的地方,恐怕就是僧院。 不知道有多少去寺里上香的少妇,只因为长得标致,堂头和尚便转动机关,光天化rì之下蒲团一翻,落入yín僧网,家人再也寻不得。 又不知道有多少以求子闻名的寺院,专为前来求子的信女备下净室,以做法事之名留宿旬rì。半夜却有和尚从暗门进去,与那信女欢好。往往那信女的饭菜茶水里早下了迷药,恍恍惚惚只以为是chūn梦一场,待得求子的法事做完,回到家里自然就有孕在身。 列位看官,小汤可不敢毁谤三宝。然而五浊末世,邪魔以比丘相蛊惑人心却也是有的。远的且不说,本朝四建国之后,各地都有不少枪毙的yín僧邪魔,恶行累累,罪证确凿。有兴趣的看官大可寻访当地故事,八不会离十。 书归正传~却说钱逸群从密道钻了进去,见里面悬着油灯,正是一人宽窄的通路,从头到尾纵观无碍。 尼姑也钻了进来,推了推钱逸群肩膀,低声道:“呶,就是前面。” 钱逸群走了过去,见有一个砖台,大约与床一般高。他上了台子,与眼持平的地方正有一个暗格。挪开遮盖,望出去却是个斜坡,那一头是网状笼罩,正好居高临下看到床上全景。 钱逸群不由赞叹:这等设计真是jīng妙。一来现在只流行男上女下,故而客人等闲看不到这个格网的。二来就算客人仰天躺着,这格网也必然粉得和墙一个颜sè,不容易被发现。 唯一的问题便是,这偷窥孔只能看到床上,看不到床下。 而床上却空无一人。 第三十三章大明寺前争佛道,雪花庵里起机谋(六) “……初十rì,我激怒他,他打我,我杀他,假的受伤。”一个腔调诡异,吐字含糊,造句不畅的声音从窥孔里传了出来。 钱逸群心下自然联想到了初十的论难。只是不知道这激怒、打杀又是怎么回事。 正当他以为自己多心,只听到白眉老祖的声音响起。他道:“到时候我便命人赶来马车,送上人回宝刹疗伤。女人自然就在车里,随上人一同回去。咱们这笔买卖可做得过么?” ——上人?原来是密教的喇嘛。 钱逸群心暗道:看来今晚倒是撞破一桩好买卖,却是用女sè买凶杀人。只是不知道他们要杀什么人。 本着敌人要做的事,必然破坏的原则,钱逸群很想知道这白眉老祖要杀谁。到时候少不得过去帮点忙,若是能顺便逆袭,把这白眉祸害干掉,也是一桩善事。 “好好好,”那喇嘛道,“还加她的男人,还要快些。” ——喇嘛好重口味!男女通吃啊? 钱逸群不由摇头。 “她那男人倒是有些难缠,我也做不得准,反正不会赖你便是了。”白眉道。 “快的快的,要快的。”喇嘛急急道。 “你总先帮我杀了那贼道,老祖我答应的事,绝不食言。”白眉双拳捏紧,后槽牙磨得格格作响。他忿忿道:“那贼道害我收不到今年的yīn魂,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说着。砰地一拳捶在桌子上。 ——唔,原来说的是我呀! 钱逸群这才反应过来,没想到白眉竟然如此没出息,自己不敢冒头,找了个乌斯藏和尚来杀他。 只听那喇嘛又嚷道:“报仇我的事。你只管抓得登巴,得登巴。” 钱逸群听不懂藏语,反正推测是某个重要的人或者物。 “肯定给你抓来。”老祖道,“这事便这么敲定了,我却还有一桩买卖,上人可有兴趣?” “什么?”藏僧的这两个字倒是吐得字正腔圆。 “琼花观玉钩井有天人留下的宝物。老夫正好有去那洞天的法子,上人愿不愿意一起走一遭啊?”白眉老祖笑道。 “天人?宝贝?”上人显然动心了。 “**力法宝。”白眉蛊惑道。 “先得登巴。”上人道,“然后我去,帮你。” 白眉哈哈一笑,道:“这是我与你结个善缘。在这事上,老夫还不缺人手。” 上人没多说什么,好像喝了杯酒,接着便是僧袍摩擦声响:“我走了。你,得登巴要紧!” “上人走好。”白眉老祖yīn测测道。“送客。” ——他们说这事,也不回避这里的尼姑。看来都是一伙的。 钱逸群猜想不错,尼姑送了客回来,转身合上门,径直跑到白眉怀里坐了,娇媚喊了一声:“师尊呀,您老人家好些rì子不来看奴家了。” “这不是来给你传功了么!”白眉一脸yín笑,伸出鸡爪似的干枯手掌,在这丰腴女体上又揉又捏。 尼姑娇喘道:“师尊,那贼道坏您好事。为何不召集本门弟子去杀了他呢?反倒还要与这番僧应酬。” “这你就不懂了。”白眉老祖手上停了停,“洞天福地之,生死凭命,这是规矩。若是出了洞天还图谋报复,恐怕引来天师府报复。”说到天师府,白眉老祖一腔恨意之却夹杂了畏惧,显然是不敢招惹那个庞然大物。 ——原来还有这规矩? 钱逸群心暗道:我还当是张大师道德高真。转头就把那老妖忘了呢! 女尼咯咯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那贼道若是死在番僧手里,便与我们无关了。” “哈,佛道论难。一怒杀人,谁能说什么?”白眉得意笑道。 “师尊,番僧说的得登巴是什么东西?”女尼问道。 “亏你还是比丘尼!”白眉在女徒弟脸上一捏,道,“哈哈哈,得登巴不是东西!” 得登巴是人,是藏语取得了伏藏的人。 相传莲花生大士到藏地宣扬佛法,发现藏地百姓的资质暂时不足以传授密法,便先将密藏法门埋藏了起来,便叫伏藏。 伏藏有天、神、人三种。人所埋藏的叫做人大伏藏;鬼神所守的叫做神藏,也作地藏;诸天守护的叫做天伏藏。若是按照所藏宝物分类,又有书藏,即经;有圣物藏,即法器、高僧遗物。 最神奇的是识藏,乃是藏在人的神识之,非大禅定不能开启。 所有这些伏藏都是因为机缘不成熟,所以暂时蛰伏。等因缘成熟,自然有人将这些伏藏挖掘出来,广为散布。 这种人便是——得登巴。 钱逸群听了白眉老祖时而yín荡时而认真的解说,心也难免道一声:这老妖怪懂得倒是不少。 “师尊,那这种人岂不是很厉害?”女尼担忧道。 “厉害倒是未必,这种事讲究因缘。在乌斯藏,很多十来岁的小牧童,一觉起来便能诵持十万言的经、史诗,这都是伏藏之力。”白眉老祖道,“这拉须嘎巴达瓦也是藏地有名的上师,他看重的伏藏多半不是等闲之物。” “这名字好生奇怪。”女尼道。 “拉须是地名,只有地位高的藏人才有资格在姓名前冠上籍贯。”白眉道,“怎么,你看上他了?刚才我便见你们两个眉来眼去,莫非想当他的明妃?” 女尼一声娇嗔,就连躲在墙后的钱逸群都酥麻了半边身子。 “他要抓的那个得登巴十分滑头。嘎巴达瓦是藏人,在大明多有不便。故而一直抓不到。我yīn山法脉弟子众多,散布极广,要抓那人便如瓮抓鳖。”白眉大笑道,“更何况我们已经抓了他的女儿,只需守株,自然能够待兔。” 钱逸群心道:若是能知道那姑娘被关在哪里,我倒是乐意做件好事。多半在这老妖怪的落脚处,却不知道在哪里。 那边白眉老祖已经动了chūn情,一只手上摸索,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那女尼哼哼唧唧。一时间屋气氛yín靡,chūn意盎然。 钱逸群以为他们要办正事了,没兴趣偷看,便想抽身。突然那女尼长哼一声,开口道:“师尊,那四个逆徒你就不打发了么?” 白眉老祖停下手,冷声道:“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且饶他们一命,以观后效。怎么?你想看他们身首异处?” “徒儿心里为师尊气不过嘛。”女尼娇声道。 “哈。你这点伎俩何必在我面前卖弄。”白眉老祖冷笑道,“你们不都是指望我那十卷《yīn山正宗》么?他们死了。便只有传给你了吧。” “师尊这话好伤人。”女尼说哭就哭,立时哽咽起来,“徒儿这心都碎了!” 钱逸群心暗道:原来邪派传承便是如此钩心斗角,果然还是拜入正门好些。 “这回咱们是踢上铁板了,原来那人还不是天师八将,乃是正一天师!”白眉叹道,“所以我也不打算罚他们。人一辈子能遇上几次天师?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说得自己好似悲天悯人的大修行,让钱逸群出了一身寒栗。 “师尊,这事说起来还不怪竹青子么?她总说自己多么耳聪目明。结果呢?天师在琼花观里住了小半个月,她却知都不知道。”女尼扇yīn风点鬼火道,“师尊呀,你说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哼哼,”白眉老祖莫名yīn笑起来,说道。“她自告奋勇看守人质,不肯跟我下井,我便有些疑她。” “师尊呀,你说她会不会自己用那人质去换了伏藏的秘密?”女尼惊诧问道。 钱逸群心道:学yīn山法门的人要伏藏干嘛?会不会藏暂且不说。为了一个八字没一撇的伏藏,断了自己的师门上进之路,这不是白痴么? 这本是正常人的想法,然而邪道之所以为邪道,正是因为他们已经被利yù蒙蔽了本心,一切都以最坏、最险恶、最自私自利的方向去思考问题。白眉道人拍案而起,连给徒儿传功都顾不上了,道:“我得回去看看,免得那贱人做出欺师灭祖的事来!” 那女尼半真半假地挽留了一番,送白眉出了门。 钱逸群正要返身去追踪白眉落脚之处,突然听到那女尼道了一声:“出来吧。” ——咦,难道屋里还藏了人? 钱逸群心暗道:这白眉老祖真是枉称高手,跟旁人在屋里共处这么久,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我说你呢,墙后之人。”女尼走到床前。 钱逸群一惊,一只玉手已经按在他肩上,却是之前那个身穿缁衣的尼姑。 她说道:“我们自己人自然知道是不是有人窥看。照规矩,被你看了的姐妹也得得一份赏钱呢。” 钱逸群伸手在她腰间一捏,见她既没有运劲,也没有逃避,看来不是个修法之人,这才放心了些。因问道:“我怎么答她?” 尼姑在机关上一按,登时露出一个与之前同样大小的暗门。钱逸群准备好了金刚珠,也不怕她偷袭,窜身出了暗门。 “阿弥陀佛!”钱逸群进去先宣了佛号,笑道,“没看到好戏也要给赏钱么?” “不用不用,小尼还要好生谢你呢。”那尼姑身材丰腴,举手间自有一番媚态。 “哦?”钱逸群心道:这算是江湖黑话么? “你不就是想救那个女子么?若是你成了,小尼怎么能不谢你?”说着,尼姑已经柔身贴了上来,轻轻吐出一股香气,挑逗钱逸群的鼻腔。 “很好,”钱逸群笑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帮你?”女尼替钱逸群问了出来。 “不。”钱逸群摇了摇头,“你怎么知道我要救那个女子?” 第三十四章小金山妖人授首,广陵郡道士扬名(一) 尼姑笑了笑,挥手先关了后面的暗门。 钱逸群摸不透这些邪门弟子是怎么想法,也不多问,只是盯着她的答案。若是这女尼给的答案不能令他满意,钱逸群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往人家圈套里钻。 “你无非是怀疑我师父已经知道你要去救人,跟我故意演戏,骗你入彀,然否?”女尼倒是坦率,直截了当道。 “小师太所言甚是。”钱逸群也不跟她客套。 “我之所以知道你为救人而来,是因为你目光清澈,不是一般的偷窥浪子。”女尼翻出手暗扣的一柄飞刀,“你若只是yínsè偷窥之人,我这飞刀早就了结你的xìng命,哪里容你听得本门机密去。” “也就是说,你一门心思在找人暗害你师父?”钱逸群冷声道。 “错!你若是个敢动我师父一根汗毛,我死也不会放过你!”女尼眼shè出两点寒星,转而又柔和下来,笑道:“我总是想帮师父清理门户罢了。你也看到了,师尊他老人家有时候太过心慈手软。” “你这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果真厉害。”钱逸群微微摇头,“我直说了吧,我只是路过,不打算救人,而且以你的本事也未必杀得了我。” 女尼笑了笑,转身去开了门,走去隔壁敲了敲,柔声道:“师妹,你来,我与你说话。” 不一时,两个女尼一同进了屋子。 那身穿缁衣的女尼道:“你们自耍子,叫我作甚?” 这yīn山女尼回手关了门,道:“师妹,刚才你听到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听到。”那女尼一手轻轻护住胸口,声音也有些发颤,“我从来就没听到过什么。” “这位公子却信不过你呢。”yīn山女尼笑道。 缁衣女尼猛地转向钱逸群,叫道:“公子,我们这里从来都是自家管自家,绝对听不到一句不该听的……啊……” yīn山女尼手的飞刀已经扎入了缁衣尼姑的颈侧。脸上犹自带着笑容。 钱逸群眼睛不由一瞪,心凉了几度,暗道:这种可杀可不杀之人,我是能不杀则不杀,而邪道之人却是能杀则杀……修法不同,人心果然也不同了。 “好了,再没人知道你的行藏,还不放心么?”女尼拔出飞刀。任由地上的尸体汩汩涌血。 “不得不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小心谨慎。”钱逸群叹道,“更没想过要杀她灭口。” “一个贱人,不值得什么。你到底去不去救不救人?”yīn山女尼板起面孔。 “我狭义道人,既然知道有这事存在,便不能袖手旁观。”钱逸群道貌岸然,说道,“说吧,人在哪里?” “瘦西湖小金山,有一处观梅院。便是师父他们落脚之处。”那女尼道,“那女子也在院里。” “那院里有多少人?”钱逸群问道。 “那是渭南王家的家庙。平rì只有两三个野道士在那里维持。师父他们一来,便将他们赶走了。”女尼道。 “陕西人?怎么在扬州建家庙?”钱逸群一奇。 “公子还真是外地客呢。”女尼道,“扬州城里有一半的巨商大贾都是秦晋人,不知道买下了多少地皮,建个家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钱逸群微微颌首,暗道:这些妖道跟有钱人往来也是题之义,看来这女子倒是没有骗我。 “你最好不要惊动我师父。他法术高强,你肯定不是他对手。”女尼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借刀之际得逞,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要你成功救了人,到时候金银珠宝,美女法器,要什么有什么。” 钱逸群笑了笑,往门口走去。路过外间餐桌时,他停下脚步,两指夹起一支筷子,道:“年轻人,不要把一切都想得那么简单。比如我,金银珠宝美女法器,完全收买不了我,我为什么要去冒险呢?” “你不是侠义道么?路见不平就这么袖手而过么?”女尼面带嘲讽。 “你说的对。”钱逸群笑了笑,“你算是认准了,我必定要去救人,是吧?” “别以为旁人都是傻子。”女尼冷冷道。 “其实我很介意的是那句话……”钱逸群顿了顿,“你说,我若是动你师父一根汗毛,你死也不放过我……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女尼认真道,突然又笑了,“不过你想伤我师父,怕是难啊!” ——你这是自己作死啊!我何止动了他的汗毛…… “白眉老妖从洞天出来,伤得不重么?”钱逸群突然问道。 女尼顿时满脸惊恐。 ——这人刚才一直在墙后,怎么看到师尊的脸面?师尊对自己受伤忌讳甚深,自己也只是因为床上服侍才感觉出蛛丝马迹…… “你是天师府的人!”女尼惊叫道。 “不是。”钱逸群摇了摇头,草木之心发动,肝炁一涨一收,shè出了手的木筷。 女尼惊恐之挥手格挡,木筷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刺入了她的眉心,破骨入脑。 ——做人要谦逊些,真心讨厌你这种把人吃得死死的模样啊! 钱逸群摇了摇头,大步往外走去,顺手关上了门。 等他走到楼下,方才想起自己在杀女尼的时候没来得及考虑“能否不杀”的问题。不过这女尼心机深沉,手段毒辣,是心狠手辣的典型,也算得上是死有余辜。 这个问题只是极其短暂的在钱逸群脑转了一转,转而变成了上哪里找人划船去小金山呢? …… 小金山是一个湖心岛,在原本就以“瘦”为名的湖,更显得娇小玲珑。 山陕豪商并不是没化的爆发户,相反,他们之颇有子弟在朝,甚至入阁为相。 譬如万历朝的首辅小张相公张四维,便是山西盐商之子,家里是蒲州巨贾。他舅舅王崇古也官居兵部尚书、陕西总督,是晋商在朝的代言人。 论说起来,大明自万历之后所谓的党争,多是边商与内商之间的争斗。常有人感慨大明奢靡,祖宗规矩尽废,连商人都穿起了绫罗绸缎……等看清楚这些商人手掌控着内阁辅臣、六部堂官、科廊御史,也就没有丝毫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了。 这些人所选的地方,所造的园林,放在后世都是四A以上的旅游景区,无不代表一时的明璀璨。 家庙虽然不像自家人住的别墅庄园,却也是主人家踏青散步,游冶陶情的地方。风景好不说,交通也必然方便。王家本就有别院在瘦西湖边上,从自家码头就能去小金山礼拜,简直将瘦西湖当作了自家池塘。 钱逸群在湖边连问了几户水上人家,无不摇头摆手,表示挣不上这银子。 寻常人家哪里敢盗用王氏的私家码头? 就在钱逸群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又见到了一个熟人。 那人出现在瘦西湖倒是应景得很,因为这里本就是扬州最大的销金窟,整个玉珠坊里都是秦楼楚馆,烟柳繁华。 实际上,若是此处见不到这位公子,那才是值得奇怪的事。 这位公子便是有点金之术的郑翰学郑公子。 钱逸群眼看郑公子进了一间青楼,见他周转自如,呼朋引伴,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看他这副模样,钱逸群不由心一喜: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何不让郑翰学想想办法? 钱逸群撤了易容阵,跟着进了那间青楼,十分低调地要了一间雅间,也不要女郎服侍,只让鸨母去请郑公子过来。 “只消说媚幽斋人有请,他必然来的。”钱逸群见鸨母迟疑,扔出一块银角子。 鸨母接了银子,眼儿眯成了一条缝:“自然自然,公子一看就是清贵人家,肯定与郑公子友善。” 钱逸群十分享受这种挥金如土的快感,浑身舒泰。突然又想起了山清苦,心暗自jǐng觉:难怪都说红尘炼心,不小心便陷入物yù之了。不过师父又说灭yù之yù乃是大yù,貌似也不该刻意约束……算了,参禅问道这种事不是我的专长,留给随风那类人去吧。 郑翰学过完年便要与钱逸群北上,一出了初五便与过往友人夜夜笙歌,算是做个了结。不同于过往沉迷女sè声乐,现在的郑公子更多了应酬的味道,也算是为自己未来的人脉铺些路数。 鸨母瞅了个席间上的空,低声转告郑翰学,有人在雅间等他,乃是媚幽斋人云云。 郑翰学闻言,刚送到嘴边的一杯酒差点洒了一桌,暗道:厚道长果然厉害!竟然能猜到我在这里!唔,也或许是他去过影园,寻不着我吧。 不管怎么说,郑翰学都不敢让钱逸群久等,向众人道了声“告罪”,便随那鸨母往雅间走去。鸨母摸着袖里的银子,心道:果然是跟郑大官人往来的豪客,得好好巴结才是。 郑翰学进了雅间,见钱逸群一身俗装,知道不能叫道长,上前打躬道:“侯兄,小弟来迟了!” 钱逸群起身回了个礼,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贤弟何须多礼?且入座。”他又转对鸨母道:“妈妈,我与郑公子有要事相商,不要让人进来扰了我们。” 鸨母一甩手帕子,道:“看公子说的,奴家哪是那般不懂理的人?二位公子且坐着,有什么要服侍的,招呼一声便是。”说罢便退了出来,轻轻合拢木门。 第三十五章小金山妖人授首,广陵郡道士扬名(二) 郑翰学又对钱逸群行了一礼,道:“道长可是有事?” “有。”钱逸群简单明了,开门见山,“我要去小金山,劳你帮忙送我过湖。” 郑翰学面sè一秉,道:“道长可是为了寒家的事?翰学自然责无旁贷!” ——唔?什么叫为了你家的事? 钱逸群虽然心不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用一副“继续说下去”的表情看着郑翰学。 郑翰学果然受到了鼓舞,忿忿道:“边商实在太过分,竟然与绿林勾结!真是无耻之尤!” “你都知道了?”钱逸群早猜到上次毁影园之事有秦晋商人在幕后推手,今天也算得到了确切消息。 “嗯,父亲都告诉我了。”郑翰学咬牙道,“等rì后我掌了权柄,必要他们好看!” “你这样倒是让我颇为担忧啊。”钱逸群摇了摇头,“既然你以国家为念,就得秉持一颗公心。如果只是为了一家私利,或者是一乡一党的私情,便滥用公器,则与边商、党棍何异?” 郑翰学脸上登时腾起一股红云,抱拳道:“是小弟我见识太浅,多谢道长指点。” “你有心社稷,知道覆巢之下不得完卵,这见识已经不浅了。只是你见闻太少,许多事考虑不周罢了。”钱逸群打了一棍子,便立刻塞了一颗甜枣过去,“若是你以这等见闻执掌天策卫,恐怕难逃袁崇焕的覆辙——因人成事而因人废。” “请教道长。那该如何呢?”郑翰学虚心求教道。 钱逸群笑道:“便从跟着贫道增长见闻开始吧。” 平心而论,钱逸群的见闻到底有多广……实在值得商榷。不过他却有颗包容的心,适应能力远远超过大多数人。故而同样是首次遇到的事,钱逸群总比寻常人更快的反应过来,并且能寻找其规则,加以利用。 这肯定也是一种天赋,只是不如言灵那般为人注意。 事实上成就大事的人,他们本身的天赋都在于众所周知、毫无奇异的领域,诸如:坚毅,宽容。果决……这些天赋十分寻常,又可以通过后天训练,但却罕见有人培养出来。 钱逸群将郑翰学套入彀,道:“从今rì开始,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江湖。你也可以看看,你所想象的天策卫,将来都会是些什么人,都会有些什么样的敌人。” “多谢道长!”郑翰学认真道,“我们怎么上小金山?” “我当然有办法。不过你既然有心掌事,难道只会问别人的看法么?”钱逸群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 郑翰学恍如醍醐灌顶。心道:道长说得对!我既然想自己掌事,岂能没有谋断? 他想了想,道:“我们可以租一艘画舫,假意游湖,寻处僻静地方然后偷偷上岸。” 钱逸群笑了笑:“你去安排船吧,然后听我吩咐。” 郑翰学心道:道长莫非对我的计划不满意?也罢,看看这位道长有什么高明手段。 画舫很容易安排,沿湖的大jì院都有自己的舫舟。只要给足银子,一切都服侍得惬惬意意。 钱逸群和郑翰学上了船。叫了姑娘,一路吹拉弹唱,就如寻常游湖一般无二。等船行到了小金山王家码头,酒也喝了两巡,正是半酣劲头。钱逸群拉着郑翰学上了甲板,对船家道:“那里灯火明亮,是何去处?” 船家只以为钱逸群一口苏州口音是个外地人。便道:“那里是王大官人家的家庙,名作观梅院。” “走,咱们上去看看。”钱逸群道。 “恐怕不妥……这是王家的码头,等闲不能……”船家话到途。一锭白花花的银子便在他眼前缓缓晃动。 那银子打了个圈,又落回了钱逸群的鱼篓里。 钱逸群摆出一副醉相,道:“这银子本是给你的,可知道为何它又飞走了?” 船家摇了摇头。 “因为你话多,把它吓跑了。”钱逸群又掏出银子,吹了口气,醉笑道:“银子银子,你这回又要飞去哪里呀?喔!原来是要上小金山呀。” 船头分开水浪,哗哗作响,直冲王家码头去了。 船家划得极快,多的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自己多嘴又吓跑了银子。他脑子里一转,心暗道:就算冒犯了王家,人家也是寻这有钱公子的事,哪里有空来找个划船的苦力?再退一万步说来,有了那锭银子,为何还要给jì院划船呢?上好的田地都能买上几分。 郑翰学看了,不由心钦佩,暗道:银子谁都会用,能用得这般得心应手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位道长了。听说道长也是苏州巨贾的公子,竟能出家求道,视富贵如粪土,果然是宿缘了得。 钱逸群不知道郑翰学的心思,将银子扔在了甲板上,一个跨步就跃上了木板铺成的私家码头。 码头上悬着灯笼,岸基上有一栋小屋,却是漆黑一片,没有人影。 观梅院就在小金山顶上,离码头不过半里,灯火分明,绝不会走错路。 钱逸群回头对郑翰学道:“你在这等我,若是打起来我顾不上你。” “道长,rì后我若是组建天策卫,能免去江湖厮杀否?”郑翰学认真问道。 “怎么可能?你必然双手血腥,怎么都洗不净的。”钱逸群据实相告。 “那便从今rì开始吧。”郑翰学吸了口气,“跟着道长,我安心些。再说,生死有命……” “江湖第一忌讳。”钱逸群打断郑翰学的初阵演讲。 “敢请教……” “废话多!”钱逸群吐出三个字,手流铃一打。人已经发足朝山上奔去。 郑翰学没有钱逸群的风行履,又没学过灵猿腾挪身法,在起步上已经慢了钱逸群两拍。等他冲到了体能极限,肺里空气抽尽,更是不得不停下脚步,弯腰扶膝喘气。 钱逸群一曲铃子打完,清心钟上震卦发动,身形更快。配合灵猿身法,就像是山野狂奔的一头猿猴。几个起落之间,钱逸群已经冲到了观梅院门口。 白眉老祖自有小船接应。早早回到观梅院。他正提审自己的逆徒竹青子,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帝钟声响,心一惊:此时此刻,突然有这种法器之声传来,多半是来者不善。 白眉老祖狠狠瞪了跪地受训的徒儿,道:“不知是何方神圣,速去召集弟子,准备应对。” 竹青子颇为庆幸这不速之客,连忙退下去召集师兄弟。各自取了法器,列阵以待。 钱逸群没有踢门而入。仗着灵敏身法和极快的速度,双脚在墙上一踏,就如跑酷的弄cháo儿一般,翻过了不到一丈高的围墙。他在空一个翻腾,正看到白眉老祖带着一干弟子涌了出来,人人手一杆血魂幡,十分统一。 “来者何人!”白眉老祖厉声喝道,手血魂幡驻地轻摇,做好了防备。 钱逸群在奔走上山时。脑便已经重放了玉钩洞天的战斗实况,知道这老妖怪无非三个本领:幡吐黑雾、红莲业鬼、百鬼夜行。从声势上看,百鬼夜行貌似最厉害,不过当rì自己如同开了外挂,请得元始天尊附身,一道金光符便尽数解决,没让群鬼发威。 真正有威胁的是红莲业鬼。一旦沾染半分鬼气,身子就冻得麻木不能动弹。幸亏那时有凤火狱符,总算借到了阳气。今rì没了这灵符,绝不能他那yīn招。 电光火石之间。钱逸群积累的战斗经验终于由量变而产生了质变,脑竟然浮出了一套针对白眉老妖的战术…… “金光速现!”钱逸群高喝一声。一道金光顿时笼罩全身,正是金刚珠发动。 白眉老祖看了肝胆一颤,放声喊道:“徒儿们!给我杀!” 他在洞天之已经有了心理yīn影,凡是跟金光有关的法术,都视作天敌。虽然没有认清钱逸群的容貌,却也知道就是这天师走狗将自己打伤,坏了好事。 “江海凝光!” 钱逸群高喊一声,探手抽出西河剑。 木炁自然振动,与灵蕴相互缠绕,涌入剑身。 西河剑发出一声颤鸣,似乎对自己久未试锋感到不满,卷起灵蕴大cháo,鼓舞澎湃如同海浪,劈头盖脸朝白眉老祖攻去。 白眉老祖心一时大骇,从袖招出自己的红莲花,正要举起抵御,只听钱逸群又是一声暴怒之喝:“雷来!” 旋即一团电球袭来,正那团红莲花上。 白眉老祖被震得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后退三步,本想撞在弟子身上好借力站稳,谁知一回头却见弟子们早就四散逃走了,顿时心绝望,一屁股坐在地上。 钱逸群攻出三招,人已经冲到了白眉老祖面前。 “慢着!我有话说!”白眉伸出一只枯瘦的鸡爪手,带着哭腔大声喊道。 钱逸群伸手抓住西河剑的剑柄…… 蹂身而上,整个人都撞进了白眉妖怪的怀里。 西河剑贯穿胸肺,透体而出。 白眉老祖缓缓垂下头,看着胸口上的剑柄,肺里空气丝丝抽出,喉间忍不住哈哈作响,终于两眼一翻挺在地上,眼眸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华。 “下辈子再说吧。”钱逸群上前拔出西河剑,退后两步,避开了白眉涌出的鲜血。 待他立定平复呼吸,身上的金光方才消散。 至始至终,不过十息。 第三十六章小金山妖人授首,广陵郡道士扬名(三) 郑翰学赶到观梅院的时候,大局已定,地上只有一具老人的尸体。这让郑公子心不忍,暗想:不知道这老人有什么罪过,竟然这把年纪不得善终,真是可怜。 他浑然不知道白眉老妖怪手上有多少无辜之血,更难想到有多少孤魂受尽这老妖的折磨,死都不得安息。 郑翰学环视四周,并没有看到钱逸群。 因为钱逸群还有别的事。他用不着抓很多yīn山弟子,但起码要抓住一个。 竹青子不知道今天是否真的背运,先是无缘无故被师父一顿教训,后来又被这疯子盯上,在四五个逃散的师兄弟独独抓住了她。此刻只好蜷缩墙角,全身肌肉骨骼难以抑制地瑟瑟抖动,浑然不知能否留得一条xìng命。 其实万事皆有因。 她被骂,是因为有人挑拨离间。 她被抓,是因为这么多人之只有她是女的。 长发飘飘,乌黑亮丽,细腰翘臀,修长大腿,跑起来风姿绰约……对于受了一晚上光头刺激的钱逸群而言,不抓她抓谁? 而且钱逸群从女尼与老妖的对话知道,看守那姑娘的人是个女子。这时候无论从潜意识还是表层意识,自然一致投票选她呀! 钱逸群甩了甩剑上的残血,斜着头打量她。 说起来这女人只是长得不丑,与之前那个尼姑比起来眼睛小了点,眉毛平了点。下巴圆了点……不过鼻梁倒是直挺挺的,嘴巴也大小适,就如邻家女孩那般清秀。 “你让我挺意外的。”钱逸群悠然道。 “啊?”竹青子似乎更加意外。她亲眼看到钱逸群过来直接刺死了师父,就连师父最后的妥协都没让他手的剑缓上一缓。尤其是最后那句“下辈子再说吧”……实在是太吓人了! 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狂徒,竟然跟她说起了无关紧要的话。两人以前可是素不相识啊! “是这样,”钱逸群道,“我一直相信,修习的术法会影响人的气息情志,不过你给我一种和……清新的感觉。这是为什么?” “或许,”竹青子听了夸赞。心紧张渐消,大胆答道,“是因为我没习术法。” “咦,你不是白眉老妖的徒弟么?”钱逸群颇为好奇。如果是一个没有修法的弟子,那女尼何必要说她坏话?这样的人对她完全没有威胁吧。 “因为……”竹青子抬眼看了一眼钱逸群,咬了咬嘴唇,坚定地迎着钱逸群的目光望了过去,说道:“因为师尊要我配合他练《姹女种丹**》。” 钱逸群听了这名词,倒是颇为好奇。 姹女最早的意思是美女。少女,美少女。到了《参同契》。方才将姹女隐喻为丹砂、水银。后来这个词一直为外丹家沿用,常与“婴儿”相接,表示铅汞相合,yīn阳抟结。 再后来,有蠢人妄自揣测,将之误解为童女初cháo经血,甚至是童女的命血,给这个词抹上了深深一层血腥气。 至于种丹,却是第一次听说。 “若是丹能种。那老婆更能种了。chūn天种下去一个老婆,秋天收获一地的老婆。”钱逸群忍不住吐槽道。 竹青子忍俊不禁,见了钱逸群手的长剑,这才硬生生收敛了笑容。 “这种一听就十分荒谬的邪功,练了有什么好处?”钱逸群问道。 “对女子而言只有坏处,”竹青子垂下头道,“但是师尊说。等他神功大成,便传我《yīn山正宗》十卷全本……再说,我是师父养大的,不听他的话。又听谁的呢?” 钱逸群顿时有些荒谬的感觉,问道:“你知道你的一位师兄,雪花庵里的尼姑么?” “你说慧净?”竹青子抬起头,充满了畏惧地看着钱逸群,生怕钱逸群与慧净有旧。 “她入门多久了?” “四、五个月吧。” “你跟了老妖多久?” “从三岁起……十六年了……”竹青子琢磨不透钱逸群到底什么意思,越发恐惧起来。 “人家入门四五个月就把师父哄得团团转,你跟了老妖十六年,还会被个新人挑拨离间。你是脑子有问题呢,还是脑子有问题?”钱逸群忍不住一口气说道,转而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好吧,是我脑子有问题……这特么的跟我有个毛线关系!我问你,老妖怪抓回来的那个姑娘在哪里?” “在地窖里……”竹青子觉得自己的脑子的确卡住了,怯怯地指了指地面。 在竹青子的帮助下,钱逸群很容易地找到了通往地窖的暗门。钱逸群让竹青子下去将那姑娘带出来,免得有什么机关。至于竹青子将那姑娘劫持为人质……钱逸群完全否定了这种可能xìng。 竹青子就是狼窝里的一只兔子,胆小到了没有胆的地步。哪怕太阳从西边升起,她也绝不敢挟持人质跟钱逸群讨价还价。 被抓的姑娘很快就从地窖里出来了,身上还有绳索留下的痕迹,但看她龙行虎步,一蹦三跳,可见身体状况十分好。 “咦!是你?!” 姑娘与钱逸群同时惊咦一声,异口同声说道。 “哈,我们果然是一家人呢。”姑娘大大方方地笑了,笑得如此阳光灿烂,好像压根没有发生被人劫持的事。 “这个……”钱逸群一时语噎,心暗道一声:姑娘好心xìng!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必问的问题被姑娘先问出来了。 钱逸群微微摇了摇头。 他从未想过被抓的姑娘是谁。 大明一亿人口,有五千万是女xìng。其“姑娘”起码有三千万。这三千万人谁都有可能被白眉老妖抓住当人质,想也不可能想得到。 但是!如果要在钱逸群心里排一张“不可能被劫持”名单,那么必然有一位姑娘是位居榜首的,那就是—— 柳定定! …… 结果,恰恰就是她。 “你怎么会被这老妖怪抓住呢?你爹妈呢?我师兄呢?”钱逸群好像被人狠狠打了脸。 柳和尚从来没显露过自己的功夫,不过看他心xìng修为以及对阵法的了如指掌,还有堪称导师级别的战斗理论和犀利眼光……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绝对牛人啊! 至于阿牛师兄,光是他要走的《落rì弓》和铁胎弓,就足以在远距离上对敌人造成极大威胁!更何况这家伙天生神力,谁能从他身边完好无损将柳姑娘夺走? 而且…… “你爹就是得登巴?”钱逸群心道:莫非柳和尚是显密双修?所以可以娶妻生女? “他们这么说。不过我真不知道。”柳定定无奈道,“喔,先跟你说一句,这里坏人都可以杀,惟独这个妹妹不要为难她。” 钱逸群看了眼躲在柳定定身后的竹青子,想起她自告奋勇看守柳定定,猜到了个大概。无非是胆小的从贼佳人,善待了英气的囚犯。囚犯咸鱼翻身,感恩图报……若是两者不是同xìng。往往还会有以身相许、没羞没臊地度过余生之类的故事上演。 “我一个道士,你跟我说打打杀杀的事。多瘆人?”钱逸群咧了咧嘴道,“看来你爹妈和我师兄都没事吧。” “嗯,他们应该没事。”柳定定道,“我是不小心被抓住的。” “这是你小心就能避免的么?” “当时我们坐船北上,那些人在后面跟踪我们。”柳定定找了个地方,坐下慢慢说道:“爹爹说他们鬼鬼祟祟必然不是好人,不过只以为他们是河盗,便没有多加在意。 “后来船进了高邮湖,突然遇到了风浪。我不小心落水。爹爹、娘娘、阿牛都不会水,便催那艄公下水救我。那艄公跟爹娘讨价还价,我便被后面那船人救走……唔,现在想想应该是劫走了。” 钱逸群觉得有些事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问道:“你是说,你落水之后你爹妈在花多少银子救你这个问题上还与艄公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探讨?姑娘,你确定你是亲生的么?” 柳定定挥了挥手。不悦道:“哎呀,我们当时的确已经身无分了,又不是我爹妈不舍得银钱。” “呃,抱歉。我没想到还有没钱这档子事。”钱逸群自从洗劫了张家的宝库之后,对银钱已经彻底没概念了。 “你是有钱人家少爷,当然不知道。”柳定定道,“我们可是一向贫苦。” 钱逸群想起宁邦寺里的金星紫檀,名贵家什,对此持怀疑态度。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柳定定被劫持之后,柳和尚他们肯定会就近靠岸下船,然后返头寻找柳姑娘。 高邮湖是江苏仅次于太湖、洪泽湖的第三大湖,连接高邮、天长等地。柳和尚肯定不知道女儿被劫到了扬州,多半得从高邮州找起。而且以他的江湖经验,由明转暗乃是必然之势,这也使得yīn山门人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等柳姑娘讲完了前因后果,钱逸群心疑惑尽解,对于这种误打误撞救了自家嫂嫂的意外,深感欣慰。两人叙旧片刻,郑公子总算找了进来。 “才来啊?”钱逸群看着面sè煞白的郑翰学,“你怎么了?” “没什么,刚才不小心对着尸体看得太久,心里有些不舒服。”郑翰学解释一句,看了看这里竟然有两个美女,一坐一立,各有风情,忍不住道:“在下郑……” “郑公子,到处留名会欠很多风流债的。”钱逸群既然不打算杀竹青子,自然不愿让郑翰学暴露身份。 郑翰学心头一凛,暗道:差点忘了眼下是在腥风血雨的江湖之啊! 第三十七章小金山妖人授首,广陵郡道士扬名(四) 刘老四很激动。昨天才接了财神爷,今天就摊上这么大的买卖。虽然盗用王家的码头让他心不安,所以放下两位公子爷便逃开岸边,但又实在架不住银子的诱惑。 家里嗷嗷待哺的六张嘴,没银子怎么过? 都说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自己出身水上人家,除了撑船打渔什么都不会,如今有了这些银子,躺着吃一辈子都够了! 刘老四还没庆幸完,岸上已经有人在喊:“船家!送我过湖,有重赏!” 喊声惊动了船舱里的jì女,纷纷走出甲板,十分奇怪为什么两位豪客上岸之后到现在还没下来,反倒有几个道士模样的人突然冒出来要船靠岸。 “这船包了,不能载客。”刘老四冲岸上喊道。 “我们给银子!”岸上一个道士从包里掏出一锭银子,用力朝画舫掷去。 岸船隔得不远,但那道士显然准头太差,用力过猛,白花花的银子飞过画舫,咕咚一声砸入冰冷的湖水之。 刘老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那可是银子啊! “老刘,我们便撑过去送他们一程,又有什么妨碍?”jì女们没有拿到赏银,金主却不见了,嫌弃老刘独吞银子,太不上路。眼看现在又有新的金主,真是拿银子打水漂的主,便起了接私活的念头。 老刘不肯,道:“既然是人家两位公子包了船,就不该载旁人。这是规矩。” 船在刘老四的控制之下,这些jì女自然强不过他。只得心里骂上两句,回去舱里。 谁能想到,正是刘老四这一时坚守规矩,不为钱财所动,躲过了一场xìng命之灾。 那些道人正是白眉老妖的弟子,见钱逸群杀人干净利索。知道师父的仇家找上门来,纷纷逃跑,最终聚在这码头上。他们看到湖上有船,自然欣喜万分,只求过了湖摆脱那个仇家。 一群被吓破了胆的邪道,一旦到了对岸,难道还会放任刘老四回小金山接人么?少不得取了一船人xìng命,不让那仇家追上。 他们见画舫不肯靠岸。扔了银子都没用,索xìng扔起石头,破口大骂。更有人放出团团黑雾,想用秘法了结艄公,却因为船划开远了,未能得逞。 钱逸群站在半山一块石头上,拉着身边的郑翰学,手指码头:“看到他们在干嘛了么?” “是在威胁艄公?”郑翰学只听到他们在那边叫嚷。 “你看不见那一团团黑雾么?”钱逸群横了郑翰学一眼。 郑翰学心无比失落,因为他的确看不到。 灵蕴的自我觉悟是凡人与修士之间的一道鸿沟,却不是屏障。有许多未觉悟的道人。严格按照祖师传下来的法术、科仪、符箓、印玺,一样能够起到真实不虚的效用。但是他们却看不见看不见灵光。看不见自己努力之后的效果。 也有人因为灵蕴丰厚,即便没有觉醒也能在惊鸿一瞥之看到灵光,但终究是少数,而且也不稳定。 显然郑翰学还不是这种人。 “为什么同样都是异能之士,还有这等分别?”郑翰学心很难过。他就像是捡到了一枚鸡蛋,幻想孵出小鸡,小鸡长大又生蛋。蛋又孵出小鸡……结果现在鸡蛋却打碎了。 ——因为你是捡来的。 钱逸群心暗道,嘴上却说得颇为婉转:“好生修行,也有觉悟的一天。” “我的天策卫……”郑翰学顿时觉得天地失光——嗯。虽然的确是在晚上。 “没觉悟一样能走你想走的路。”钱逸群道。 “怎么走!我连别人在干嘛都不知道。”郑翰学微微激动起来。 “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看呢?”钱逸群拍了拍郑翰学的肩膀,“你看,既然天策卫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自然可以让别人当你的眼睛、耳朵、手足……你只需要有脑子就行了。而且你非但有脑子,还有钱。我让你知道你的缺陷,不是为了打击你,而是让你懂得扬长避短的道理。” 郑翰学黑暗的人生突然点亮了一盏明灯,心道:难怪道长之前让我看他是怎么做的,原来从船上收买艄公开始,他便在给我演绎“各尽其职,各展所长”的道理!可惜我太愚鲁了,差点误解了道长的意思。 “明白了?”钱逸群见郑翰学脸上溢出醒悟的光彩,低声问道。 “明白了!多谢道长!”郑翰学郑重道,“小弟必然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嗯,很好,”钱逸群点了点头,“我们上船吧!对了,明天要是有空,送点钱到琼花观,我最近开销比较大。” 郑翰学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见钱逸群花钱如流水,生怕送这种阿堵之物显得俗气,引起道长的不悦。 “这种愿望可以想到就做。到底你是施主,我是出家人。打赏布施这种事,正合你我身份。”钱逸群正sè道:“何谓有德?各安本分而已。我出智慧,你出钱财,各取所需,自然世事顺推,再无滞碍。” 郑翰学暗道:的确如此,目明者为人双目,耳聪者为人双耳,我既然有点金之术,为人做财布施乃是正理啊。今天来jì院,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 柳定定和竹青子站在二人身后,各有计较。 柳定定心说:小师弟不知道哪里找上这么个冤大头,说话真真假假,倒说得他拿银子出来这般痛快。是了,看他现在老得那么厉害,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头。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瞎猫总能碰上死耗子的。 竹青子却心头茫然,心暗道:这些话虽然不很明白,但感觉上颇有些厉害呀。 钱逸群见郑翰学一点就通,张开双臂纵身跃下,如同大鹏鸟一般从天而降。那群邪道亲眼见自己师父都死于此人剑下,早被吓破了胆,根本没有与钱逸群一较长短的勇气,如鸟兽一般四处逃散。 “真是树倒猢狲散。”钱逸群拔剑四顾心茫然。摇头无语。 刘老四认出了钱逸群,连忙将船摇了过来,道:“公子,可是要回去么?” 钱逸群收起剑,让他将船靠过来。不一时郑翰学和柳定定、竹青子也赶了过来,跳上画舫。 众jì见这两位公子上了岸,却带回一个道姑一个村姑,心大为不平。纷纷放开手段要夺回君心。 钱逸群嫌她们聒噪,一锭银子尽数打发出去,留下个清静舱室,方便说话。他对柳定定道:“嫂嫂,我如今在琼花观挂单。你是愿意去我这位兄弟家里,与他姐妹住些rì子,还是在琼花观里暂居?” 琼花观是大丛林,除了给道士挂单的住处之外,还有为香客们准备的静室。这些静室每rì都有人打扫,比之客栈不差。开销自然也要昂贵些。钱逸群本想让柳定定住客栈,有钱卫保护。转念想想却觉得对不起自己跟阿牛的师门情谊,这才提出让她住观里。 “我住观里吧。”柳定定大大方方道,“何必去打扰人家。” 郑翰学连忙道:“这倒不至于。” 柳定定摇了摇头,道:“我想学些秘法,师弟,就你来教我吧。” 钱逸群哈哈干笑一声,道:“嫂嫂。大叔好像不愿你学这个吧?” “反正他不在。”柳定定道,“我也不求多么高明,只要有你这样的手段。也不至于被人欺负。” 钱逸群喉头滚动了一下。 ——什么叫“不求多么高明”“只要”有我这样的手段!道人我的手段很稀松平常么!凝成两魄的修士已经遍地走了么?瞬发掌心雷的道士已经多如狗了么?流铃八冲是谁都会的么?猿公剑法那也是魏夫人所传好不好! 钱逸群摸了摸额角,并没有冷汗,错开话题道:“嫂嫂,这事不着急,你先休养几天再说。那谁,你住哪里?” “我也住琼花观吧。”竹青子懦懦道。 “唔?”钱逸群很快反应过来,“哦,对,你对观里很熟。” “我在那里挂过单。”竹青子道。 “你怎么能挂单?”钱逸群更奇怪了。 挂单的繁杂不是一星半点,非但要背诵经,宗派字谱,还要考察三代祖师,要想蒙混绝非易事。尤其大明朝廷只认全真、正一两派,像yīn山法脉这种连基本教团组织都欠奉的邪教,怎么可能在琼花观这样的大丛林挂单? “我是全真龙门第十代冠巾弟子,道名清竹,竹青子就是道名反过来。”竹青子弱弱道。 “你不是yīn山一脉么?怎么会拜入龙门?”钱逸群更加奇怪了。 “yīn山宗很早就四分五裂了,为了方便在江湖上行走,便随缘拜入别的宗派。”竹青子道,“有张道牒就没人查问了,又能天下云游……” 晚明末世,世俗繁华早就侵蚀了玄门清静。许多道人只要得了银子,就肯贩卖度牒名额。因为道士不用服役,又能四处游走,还能得个隐士高逸的名头,故而很受屡试不第的所谓才子青睐。 当然,有钱人家直接找朝廷买生员身份了,说不定还能轮个官做。 与竹青子比较起来,钱逸群的道士身份,反而经不起推敲。 正应了钱道士“出家在家两不沾,我在间跳”之谶语。 第三十八章小金山妖人授首,广陵郡道士扬名(五) 郑翰学对于柳定定是厚道长“嫂嫂”这件事颇为介怀。 如此容貌美丽、xìng格开朗、言谈有趣的姑娘,竟然已经有了夫婿,这岂不是人间惨事? 唔,为何有了夫婿还是姑娘妆扮?是还没成亲吧!郑翰学心暗道。 “他们已经私定终身了,你就别痴心妄想了。”钱逸群看出郑翰学目光焦点总在柳定定身上打转,心替阿牛不爽,下船的时候忍不住提醒他一声。 “是啊,我非阿牛哥不嫁的。”柳定定大大方方说道。 郑翰学极力自辩,表示绝无非分之想。 就连竹青子都看出他心有伪。 钱逸群也不多说,反正点破即可,此时的人还不敢理直气壮地说什么“没结婚就代表有机会”的话。 辞别了郑翰学,柳定定便问起了钱逸群这些rì子的经历。 钱逸群的话瘾已经治愈,也懒得多说,只简单说了自己离开山上的经过。因为有个竹青子在,山名、观名自然也都一律隐去。 “师弟,你现在算是隐姓埋名了么?”柳定定除了眼光之外,其他都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发现钱逸群自始至终不带地名人名,便猜到了八不离十。 “算是吧,”钱逸群解释道,“免得歹人谋算我不成,害我家人。” “有家人真好……”一直沉默假装不存在的竹青子突然幽幽叹声。 柳定定过去握住了竹青子的手,替她说道:“她三岁便被那老妖怪收养了。” “家里穷?”时下因为贫困卖儿鬻女的人家不少,不过卖给道士的却不多,大多是卖到青楼里。扬州这带尤其有名,扬州瘦马可说是驰誉全国。 “师父说我是捡来的孤儿。”竹青子仍旧改不了口,“我却总疑心家里遭了师父‘斩俗缘’。” 斩俗缘顾名思义便是与俗缘了断。许多出家人也都会说自己斩断俗缘,表示道心坚固。然而邪道所谓的斩俗缘却十分血腥,乃是将自己看的苗子偷走,然后将这户人家满门杀尽。活生生造一个孤儿出来。 因为这孤儿往往年纪幼小,还不记事,所以并不会知道自己的“师父”竟然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相反,他只会以为师父对他有重生养育之恩,对师父忠心耿耿。 这本来是很难被揭穿的事,因为邪道之所以为邪道,首先抛弃的便是良知。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纠结,更不会良心发现坦白事实。许多邪道昨晚杀人。今早就忘了,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弟子自然无法从言谈之发现事实真相。 问题在于,这种事并非做一次就能罢手的。 若是哪天突然发现有幼童根骨好、资质佳、生辰八字对自己大有助益,自然免不了再斩一次俗缘。 那时候年纪大些的弟子便会看在眼里,其有一部分人更会心起疑:师父也说我是孤苦无依捡来的,莫非…… 竹青子就是这种。 钱逸群毫无不顾忌道:“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白眉老妖肯定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看上你了。” 竹青子沉默不语。她的确在很小时候便被教授了许多柔体之术,为的就是时机成熟之后配合师父修炼《姹女种丹**》。 “师弟,你真不厚道。”柳定定瞪了钱逸群一眼,轻轻捏了捏竹青子的手。 竹青子登时觉得鼻头发酸。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这些年来,只有人对她呼来喝去。却从未有人如柳姑娘这般对她好过。所谓人善人欺,在白眉门下似乎更加明显。而且众人知道竹青子是《yīn山正宗》的内定传人,自然不会与她真心友善,即便笑脸相迎,腹也另有主意。 “话说,我杀了白眉老妖,有哪些人会来找我报仇的?”钱逸群问道。 竹青子摇了摇头。道:“我们都只知道师父法力无边,如今被你杀了,谁还敢找你麻烦?” “老妖怪有没有师兄弟之类的?”钱逸群追问道。 “yīn山一脉传得太开。便不修谱系了。”竹青子道,“我早年倒是随师父去参加过几次法会,不过近些年师父也不太去了。” 钱逸群想想,无论是江南的顾大姐,还是远在关外的范程,都学过yīn山法。yīn山法简直成了江湖普及课程,只要觉悟了灵蕴,都能学上两手yīn山法。 “不过……也许有人会以为你取了《yīn山正宗》,所以来找你麻烦。”竹青子低声道。 《yīn山正宗》是yīn山法脉的根本经典,早就失传不可考究。白眉老妖耗费数十年之力,收集到了十卷,从编排字号上看,全套的《yīn山正宗》该有百卷之多。 仅凭着这十卷yīn山法,白眉老妖便有了在江湖上逍遥自在、结交权贵的资本,等闲人等谁敢惹他? “谁知道是我?”钱逸群哼了一声,“你多少放聪明些,以后有人知道我杀了白眉老妖,你也讨不得好去。” 竹青子受到了惊吓,连连点头。 …… 街上还飘散着爆竹烟花所散发出来的硫磺气味,钱逸群先送两人去客栈里住宿,明rì天明琼花观开了门方才能去办理暂住、挂单手续。他反正是只要有个蒲团便能过夜,当天便在钱卫的房间里坐了一宿。 狐狸受到了应龙的惊吓,还是躲在床下不肯出来,就连羊腿都得送到床下才吃。它听了钱逸群讲述应龙灭度的故事,心里很想发表一通高论,却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慨,硬是忍住没有说话。 钱逸群对此也无可奈何,自己当时的确有童心未泯的意思,偏偏这个玩笑开过了头,只好说尽好话之后回观里去了。 谁承想,到了观里就被陈监院请去了,先是婉转批评他不该彻夜不归,然后又道:“你可认识紫蓉道长的弟子李一泉?” “认识啊,李一清的妹妹。”钱逸群道,“紫蓉道长还让她来助我准备论难的。” “是,原本是我的意思。”陈致和道,“只是你说要她跟你一同上台论难,这恐怕有些不妥。” “莫非是有什么规矩么?”钱逸群见自己计划被打乱,颇为不爽。 “主要是一泉她实在过不了自己的心关。”陈致和无奈解释道。 有些人天生无法面对大场面,三五人面前可以侃侃而谈,一旦站在大众面前,便支支吾吾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李一泉从小就内向,容易害羞,别说到时候登台论难,光是想想就足以让她在单房抖抖瑟瑟迈不出门了。 钱逸群听陈监院这么一说,心道:罢了,昨晚白白帮雪花庵搬家了!道爷我心情极度不爽,这些经书可别指望我还回去!不过救了柳定定倒是意外之喜,还得想法子联络上柳大叔和阿牛师兄。 “厚道长意下如何?”陈监院见钱逸群不出声,只得追问道。 “唔,实在如此也没办法,总不能强人所难。”钱逸群道。 “道长昨晚去借书,可借到了?”陈致和又问。 “差不多吧。”钱逸群打了个哈哈,“我还要去准备论难,先告辞了。” “有劳。”陈监院拱了拱手。 钱逸群辞别陈监院,想想初十rì的论难便有些烦躁。他回到玉皇阁,见李一清迎候在门口,双眼一翻,快步从他身边掠过,懒得跟他啰嗦。 李一清不知道钱逸群不待见他,只以为道长是生妹妹的气,还追上解释了半天,让钱逸群一早上就有种疲惫yù睡的感觉。 好不容易打发了李一清,钱逸群取出昨晚的战利品,那叠收不进金鳞篓里的经。虽然上面的字仍旧是一个都不认识,也猜不出是蒙还是藏,抑或是梵之类,但总算发现这经不是手写,不是版印,而是拓印的。 有人先在石头上刻好了经,然后用纸一张张拓下来。如此一来,纸上所带的圣力竟然超过了金鳞篓能够收纳的范围,真不知道原始石刻到底是何方神圣。 钱逸群拿着一叠佛教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索xìng找了个半空的木函,将这叠佛经放了进去,上面再用道经压住。他怕rì后万一有用找不着,又在木函上刻了个小小的万字图形,放归原处。 办完了这事,钱逸群总算有时间考虑一下初十rì的论难了。他已经知道有个乌斯藏僧人要当众发难,干掉他来换取得登巴的女儿,却不清楚这位藏僧是否会得到白眉老祖毙命的消息。若是他在论难之前便得到了消息,恐怕也就不会轻易动手了吧。 …… 就在钱逸群为论难而头痛的时候,扬州城里的一间黝黯的房间之,两个男人正沉默对峙着。 这是一家暗娼jì馆,不曾在官府备注,只是私下里接待一些老客。住在这里未必舒适,却十分安全,正适合一些风声鹤唳的惊弓之鸟。 谢宣跟了白眉老祖三年,也得授了三五个yīn山法术,寻常驱邪骗钱看风水十分胜任。他本以为自己命旺,无论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谁知跟着师父下了一趟玉钩洞天之后,整个人生都变了。 想起昨晚那个宛如恶鬼一样的杀手,谢宣就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惊恐。师父白眉老祖是他见过人最厉害的人物,竟然被一击秒杀,连讨饶的机会没有。 而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在第二天一早就找到了这里! 谢宣手背上的青筋跳动,吃不准是跟他说话,还是出手试试这人的斤两。 第三十九章小金山妖人授首,广陵郡道士扬名(六) 一旦有了任务,时光就跑得飞快。 初十rì很快就到了,也就是钱逸群登台论难的rì子。鉴于和尚总是不肯吃亏,陈监院自然也不肯让钱逸群独自一人上台受秃贼诘难。不论是否能帮上忙,起码要在气势上压倒那帮和尚,正所谓输人不输阵也! 钱逸群却不这么想。 这场论难明显是输多赢少,自己若是孤身一人,输了也能混一个“虽败犹荣”。若是祖师庇佑,自己竟然胜了,那更是舌战群僧,说不定还能为rì后扬州的旅游业增添一个人素材。 “所以我自己上去就行了,诸位经师就在下面为小道压阵吧。”钱逸群坚定道。 陈致和很快想通了这个道理,便也不再坚持。一时间打起诸真宝幡,率领众道士大张旗鼓往大明寺去了。 钱逸群等郑家人送来了大角鹿,这才骑着这头四不像单独赶往大明寺山门牌坊前的论难方台。 此时已近辰时,僧道信众早就将论场围得水泄不通。更有扬州知府、同知、通判等官员盛装出席,作为裁判。 因为郑家影园之事,秦晋边商与淮南内商之间矛盾直接激化,使得这两个商帮并不以自己的真实信仰为区分,只是单纯因为郑元勋支持钱逸群,内商便集体站在了琼花观一边。边商自然抱团,对大明寺多为奥援。 实际上大明朝的宗教格局有南僧北道之说。北人多信道,南人多信佛,此时却正好反了过来,可见无论佛道,碰上意气、钱财之事,终究得乖乖让路。 钱逸群跨鹿而来,当即便有郑家隐在人群之的帮闲清客大声叫好。这个喊一声“神仙”,那个叫一个“高真”,将钱逸群的出场烘托得无比热闹。 大明寺那边众僧侣早早登台。此刻只好看着钱逸群独自出尽风头。有些个年轻气盛的和尚,见钱逸群如此做派,受尽礼遇,自己却枯坐在台上吃风,心头无名之火已经熊熊燃烧,准备等会狠狠杀一杀钱逸群的气焰。 钱逸群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论难比街头谩骂其实高明不到哪里去,无非就是两帮人打嘴仗。真理到底为何物,并不是论难的重点。 重点在于谁能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说得火冒三丈,说得自毁形象……这点上,钱逸群倒是颇有些自信。 缓缓走过通道,钱逸群在诸真宝幡间下了麋鹿,抬步上了台上,转身向裁判们鞠躬致敬,口称:“无量寿福。” 扬州府尊是钱逸群的旧识,又与郑元勋交好,虽然不能明目张胆得罪晋商,但心多少有些偏向。他纵容钱逸群摆足了架子。这才出声道:“本次佛道论难,乃是辩真伪。启智慧的一场盛事。本府考究史册,决定沿用轮流发难之旧规。凡有jīng辟论答者可留台上,学识不jīng者谢师下去。尔等可有异议?” 大明寺那边以慧光法师为首,合什道:“贫僧等遵明府之命,不敢异议。” “老爷容秉,”钱逸群略略打了个躬,“他们有三十二人。我只有一个,这不公平。” “当rì我们并未限制人数,只要你们有人上来。便是三百二十个我们也认了!”和尚那边纷纷啰唣起来。 钱逸群等他们嚷完了,对府尊笑道:“老爷,小道只想提三点,若是他们同意,便比。若是不敢答应,则小道也不强求他们论难。” “你且说来听听。”扬州府一本正经,看似铁面无私。 “其一。”钱逸群竖起食指,“只能一问一答,所答荒谬或者结口难言者,自己下去,不得耍赖。” “题之义。”扬州府看了一眼慧光和尚,先应承下来。和尚那边觉得这和旧规区别不大,便也不做声了。 “其二。非问答之人,不可出声提示,不可交头接耳。违规者逐出。”钱逸群道。 “这也是旧例。”扬州府通判已经摸到了上官的脉搏,抢先说道,以此证明府尊公允。 慧光想了想,觉得也算公正,微微点头。 “其三,小道得问三十二问才能赢。他们只需问一个偏冷的题目便能胜了。这不公平。”钱逸群道。 和尚们登时有鼓噪起来,叫嚷着让钱逸群也去找人来。 “老爷,刚才他们可是允我找三百二十人的。”钱逸群抓住那些和尚的话头,“现在小道只要三十次免答牌,省得他们净问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戏弄大众。这二者,请他们择其一吧。” 之前规则没有完善,和尚们知道琼花观找不到那么多道士,自然可以信口卖乖。现在钱逸群细致了规则,一人只有一条命,答不出来就要下去,若真的让道士来上三百二十人,那还论什么? 慧光和尚与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僧人交谈几句,起身道:“府尊明鉴,我等愿意饶他三十张免答牌。” “我还要先发问。”钱逸群追了一句道。 慧光想想三十张免答牌都已经给了,先发问也没什么关系,便应允下来。 那通判也是聪明,从大明寺附近的酒楼里要了十五双竹筷,权当免答牌,与两边清点完毕,交给钱逸群。 钱逸群回到琼花观一边,扫视下面观众,意外地竟然看到许多马车,那是大家女郎不愿抛头露面才用的法子。 ——她们也真无聊,无论和尚道士都是出家人,这种事也要凑热闹? 钱逸群清了清喉咙,盯住了坐在后排的一个年轻和尚。 那和尚头戴黑绒棉的暖帽,在寒风冻得口鼻通红,瑟瑟发抖。 钱逸群数出他的排数座号,道:“大师,请指教。” 那和尚自己又暗自数了一遍,确定是自己,这才站起身,打躬道:“小僧慧法,请指教。” “大师,请问上一次佛道论难,是什么时候?”钱逸群问道。 “是、是、宋理宗年间,开平府论难。”那和尚嘴唇打颤,“对否?” “对。”钱逸群微微一笑,进展比自己想象得要快啊。 那和尚如释重负,合什一礼,坐回座去。 钱逸群见慧光要起来发问,却抢先喊了另一个年轻和尚,问道:“开平府论难,两家分别有多少人出席?” “府尊老爷!”慧光抢身起立,“依照规矩,是他一直问下去不成?” “不是啊,是一问一答。”钱逸群解释道,“道士问,和尚答。然后和尚问,道士答。这才叫一问一答。” “那为何道士连连发问?”慧光怒道。 “哈哈哈,大师谬矣。”钱逸群道,“道士问上回论难者何。和尚答开平府论难。然后和尚问对否。道士答:对。现在道士再问,有何不妥?” 慧光一噎,登时嘴角抽搐,指向钱逸群道:“你、你、你胡搅蛮缠!” “大师,修行人谨言慎行,字字斟酌,既然你问了我答了,便有人神共鉴,岂能随意否认耶?”钱逸群转向府尊五泉公,道,“老爷,小道读书,曾见‘明者慎微’之说,可应于眼前否?” 五泉公与左右同知、通判低语两声,朗声道:“轻者重之端,小者大之源。道士所言乃是。和尚且当慎重。此轮该当道士问,和尚答。” 慧光yù要再辩,他身后那年和尚却拉了拉他的袖口,示意他坐下。他yù语还休,也只得坐下。其他和尚自然愤愤不平,怒视钱逸群。刚才那个慧法和尚自觉犯了大错,低头不语。 见钱逸群旗开得胜,场下众清客纷纷鼓噪:“好道士!好机智!” 一时欢呼如cháo,让和尚那边越发羞怒起来。 那年轻和尚也是熟读经论的,既然被选拔来参加问难,自然对于上次问难不会一无所知,当即道:“两家各以十七人为代表,而旁听者多于数百。”他吸取了教训,不敢问“对否”,只是看着钱逸群,等他公布答案。 “请大师发问。”钱逸群不置可否,直接让他发问。 那人一愣,正要推脱,却见慧光给他使眼sè,让他发问,免得那道士又搞出什么幺蛾子。 “请问道士,何谓xìng相两空。”那僧人虽然有所准备,但因为辈分低微,却没准备过发问,不自觉抛出了个十分基础的知识。他自己问完便有些懊悔,觉得问得太浅了。 “不知道。”钱逸群很爽快地扔出一支筷子,当即反问道,“何谓玄珠?” 众和尚见钱逸群连“xìng相两空”都不知道,正要庆幸欢呼。谁知嘴刚张开,声犹未发,却听钱逸群已经问出了一个道门术语。 道门颇多隐喻,这玄珠之说历来便有多种解法,若是说漏一种,自然就会被钱逸群驳斥,这却如何答复? 慧光站起身,道:“道长若是这么互问,有违论难之原旨。” “和尚可以问道士佛家xìng理,道士就不能问和尚道门奥秘么?”钱逸群冷笑道。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下面的后援团纷纷叫嚷起来。 慧光无奈,望向裁判席上。 “给我捡起来吧。”钱逸群得理饶人,朝地上的筷子呶了呶嘴。 慧光见府尊大人也是点头示意,只得上前捡起筷子,放回钱逸群面前的案上。 下面自然是颂扬道士宽宏大量之声。 这声音落在陈致和耳,分外得意,感叹今天的论难就算最后败了也不亏什么。 第四十章小金山妖人授首,广陵郡道士扬名(七) 大明寺对面的酒楼被徽、淮商人包了场。 那里视野高,能俯览论难台。离得又近,只要双方声音大些,便能听得清清楚楚。更主要是遮风取暖,比只府尊大人所在的裁判台更加惬意。 许是扬州府的吏员们终于发现了这个问题,很快便给上官们搭起了暖棚,用厚厚的羊毛毡子围了四面,又点上炉火,这才让几位高官心平衡了些。 “这道人口舌真利。”有徽商感叹道,“可惜格局小了些。” “他手段更厉害,”郑元勋回头见这徽商面生,便不客气道,“至于格局,眼下言之恐怕过早。” “只会抖些小机灵,恐怕成就有限,不是高真大德的风范。”那商人不认识郑元勋,见他反对,自然跟着反驳。 郑元勋正要上前通报姓名,好好跟他辩论一番,只觉得手臂一沉,原来是儿子按住了他。郑翰学道:“还是先看看吧。和尚三十余人对他一个,这份气魄就不小了。” “这么半天都还没辩下去一个……”那商人嘟囔道。 这却是事实,钱逸群问了两轮,一个和尚都没被他送下去。 此时正是扬州知府判和尚先问佛理,属于犯规,剥夺了和尚此轮的发问权,又轮到钱逸群发问了。 钱逸群看着对面慧光身后的那个年僧侣,没有喊座位,直接点名道:“智旭法师,敢请教。” 慧光顿觉不妙。本能回头。 那僧侣眉间轻轻一皱,站起身来,合什作礼,道:“阿弥陀佛,道长请指教。” 他正是智旭法师。 智旭法师在崇祯元年的时候朝觐南海洛伽山,在龙居驻锡,第二次全览律藏。正是这年冬天,他在龙居刺舌血书写大乘经律,最终落下了病根——语速必须极缓方能把字咬准,否则便会舌头打转。含糊不清。 钱逸群却没有被他的小残疾而感动,使出杀手锏,道:“适才那位和尚说的,双方各有十七人与会辩论,敢问其名。” 智旭和尚反倒落下心来,合什缓缓道:“阿弥陀佛,小僧读书不jīng,甘愿认败。” 钱逸群松了口气,欠了欠身:“法师谦逊自抑。有古德之风。” “小僧下台之前,可否问一声。这题目与佛道论难,有何意义?”智旭虽然认输,却不甘心。自他年过而立,xìng相二空透彻,一切禅机公案,无不一语的,启人深思。 智旭本以为道家那边会出一个悟道高真,正好琢磨一番,没想到竟然儿戏一般就被人废掉了。他此时将这问题问出来。哪怕钱逸群自己不肯回答,别的和尚还是会替他追问的。 钱逸群却要比他想的大方许多,答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些人都是参与论难之人,知晓他们的姓名乃至所学,于当rì佛家何以获胜。道家缘何落败,必然有更清晰的认识。” 智旭摇了摇头,一抖袈裟,往台下去了。 慧光见钱逸群一举废掉了佛门大德。心一慌。 钱逸群压根不担心那些脑子发热的年轻和尚,他们能问什么有深度的问题?还不是得靠智旭这样的学问僧?如今jīng通三教,深名佛理的莲宗祖被迫下台,钱逸群胜算大增。更重要的是,和尚们已经一步步踏进陷阱,再难自拔。 底下信徒不少都听说过智旭的大名,见他一合落败,顿时鼓噪非常。叫好者自然是内商这边的人,叫骂者却多山陕口音。 “你仗着自己有三十枚免答牌,便问出这等刁钻题目,我若是与你单论,你可够胆!”慧光终于忍不住了,站起身喝道。 “单论?”钱逸群微微一笑,暗道:看你方寸大失,显然已经踏入我彀,只等我完成最后一击,正好让你死得瞑目。 “正是!我问你一道题目,你若是答得出来,便算我败。若是答不出来,你便认输,如何!” “只是你败?岂不是又成了车轮之战?”钱逸群冷笑。 “好!你若是答得出来,变算我大明寺败了!”慧光豪气冲天,掷地有声,周围一片静寂,“我慧光便破墙而出,去琼花观当道士!” “这个恐怕不行。”钱逸群摇了摇头,“道士不是想当就能当的。这样,你若是输了,就老老实实修个闭口禅吧。道人实在受不了你那鬼话连篇。” 慧光气得鼻孔喷烟,差点一个“好”字吐出口,硬生生又咽了回去。否则岂不是承认自己一向都是“鬼话连篇”?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慧光磨着后槽牙,“开平府论难,前去听众的姓名,你能一一报出否!” “拾人牙慧!” “无耻!” “黔驴技穷!” …… 下面顿时骂声一片,只是口音切换,来了个颠倒。 酒楼之上,那徽商摇头晃脑,啧啧感叹:“这道长作茧自缚,却没想过人家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么?” “这和尚好狡诈!”郑翰学也愤愤不平,“先狡言废了厚道长的免答牌,却让道长背出数百人的名字!” “不慌。”郑元勋也满面寒霜,“厚道长问那三十四人名姓,还有说法。这和尚却是实实在在无理取闹!五泉公也会秉公判他无理的。” 听了慧光这题目,不少人家的小厮纷纷朝外跑去,将问题传回主人身边。 尤其是那些马车人,多是官宦富家的主母、小姐,也是寺庙宫观的主要金主,对这次论难格外关注。她们并没有什么佛道深悟,只是希望自己所信的宗门能够获胜,好让她们对茫然的未来感到心定。 其有几辆车并在一起的。便是郑家女眷。 听了慧光这问题,郑老夫人气得差点扔了手的暖炉,骂道:“秃贼太过无耻!” “老夫人不着急,厚道长岂会让他得逞?”老夫人身旁一女郎轻笑道。 这一笑,顿时车里宛如chūn来,将几个妙龄女子的容颜都尽数比了下去。 “可这题目岂是凡人能答上来的?”老夫人犹自含气,重重捏了捏手炉。 “厚道人可不是凡人,必有法子。”那女郎说得无比坚定。 杨爱虽然爱听这话,却仍旧不能彻底放心。顾媚娘和李香君也眉头紧锁,暗自寻思钱逸群能有何种巧妙的解法。 唯有这言之凿凿的女郎。端起一盏茶水,心暗道:这场论难,从开篇便是钱逸群给和尚们下套,让和尚步步跟他跳进开平府论难的深坑,一个道学问题都没能问出来。既然他有心安排了问名之难除去智旭法师,必然不会留下那么大的漏洞给人。呵呵,这无非就是卖了个破绽,故意引人来攻嘛! 这女郎似乎对钱逸群已经看到了骨子了,镇定得手都没有丝毫颤抖。 她的确有资格如此确定。因为她是徐佛。 …… 慧光和尚站在台上,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很傻的事。钱逸群可以无耻。但他一个佛门子弟怎么可以跟着无耻?尤其这无耻还是抄袭来的,在被咒骂的同时更多了无数的嘲讽。这一刻,他以为自己陷入了十八层地狱之。 只是,只是以为…… 慧光和尚很快便发现原来十八层地狱并非底层,还有地下室…… 钱逸群在人cháo过后,用坚定的语调,清晰的吐字,开始背诵人名了。 很快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着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名从钱逸群口吐了出来。 先是全真道士的名字。大多是“志”字或者“道”字辈,很快便是“德”字辈居多,间或也有“通”字辈。“道德通玄静”是龙门字派,接下去还有遇仙、随山、南无、华山、嵛山、清静等派的字辈名号。 在场的僧道都知道上次论难主要是佛门密宗与道教全真之间的交锋,所以道教这边都是全真法裔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令人奇怪的是,哪位书记官竟然有闲情将旁听者的名字都记录下来。 钱逸群却没有功夫解答众人的疑惑,依旧以固定的频率。缓慢而坚定地报出一个个名字。由全真教弟子扩展到其他门派的道士,继而开始佛教旁观众的姓名,几乎都是蒙人、藏人、畏兀儿人。 终于,钱逸群长吸一口气。结束了报人名节目。 “故而道教方面一共参与论难者二百三十七人,佛教参与者三百四十三人。”钱逸群总结一句,静静望着慧光。 慧光浑身像是被抽空了一般,踉跄上前两步,突然抬起头,咆哮道:“你胡扯!都是你编出来的!一定是你编出来的!” “你这和尚真是输不起,问我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自家却不知道答案么?”钱逸群摇头无奈道,“莫非你不知道宋濂大学士翻译编撰的《北元宫廷老档》,《杂稿第二十八》,《开平府佛道论难名册全录》么?”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慧光吼了起来,僧帽落地。正月寒风之,滚圆的光头冒出缕缕热气。 “那次论难可是蒙哥和忽必烈都亲临的,以蒙古人的习惯,肯定都要记下来都有哪些人见过这二位大汗呀。”钱逸群言之凿凿,不容置疑,让人不由信了五分。 至于蒙古族那个连字都取材于藏的民族,为何会有如此严谨的记录习惯,却不是每个人都会去想的。 钱逸群好整以暇地看着慧光头上冒烟,又道:“好吧,为了让你死心,我可以给你们看一份当年手稿的誊抄件。不过这稿子距今已经二百六十余年,意义非凡,请大明寺派个高僧出来,与府尊老爷同堪。” 此言一出,大明寺那边顿时哀声一片,大感败局已定。 第四十一章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一) 钱逸群信步走到裁判们面前,见大明寺那边也走来一个老僧人。 那老僧头上有寸许发茬,雪白一片。两条寿眉,眉尾下垂,几乎垂到眼睛。虽然不苟言笑,却是和蔼非常,让人心生亲近。 面对这样的道德僧人,钱逸群也不会放肆,上前合什作礼。合什本就是道人礼数,后来和尚用得多了,道士反倒不太常用。钱逸群此时用合什礼,表示自己对老修行的尊重。 “阿弥陀佛。”那老僧回了全礼,又转向五泉公行了一礼。 钱逸群从腰后鱼篓里掏出一个红檀木木函。他抹开木函的滑盖,露出里面一叠焦黄纸面,怎么看都是承载岁月沉积的纸张。 这叠手稿上先写了译者序,乃是国朝初年宋濂大学士的口吻,说自己领命整理北元档案,一应字皆当归藏,故而这份名录也不能遗漏,只是因此不阐佛法道理,故而归于杂部云云。接着便是正,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了人物姓名,干净整齐。最后还有誊抄者的官职名款。 席上三位都是进士出身,学问能在大明排进百位之前。看了这手稿,心却任是将信将疑。 首要的疑惑便是宋濂自称受命整理北元故档。他身为大学士,肯定受的是皇命,既然是皇命,这档怎么可能流落江湖?不过也不排除后来有翰林晚辈抄了带出,这并不违制,但是谁又会无聊地去抄五百多个人名呢?只为了帮两百年后的某个道士打赢嘴仗? “这纸墨,倒的确是封存了两百年的古物,不是作伪。”扬州府同知素有藏书大家的名声,此语一出,便是权威认证,再没人能从真伪上做题目。 老僧人睁眼细看,用手捻了捻,平声道:“大明寺败了。” 他这里说得云淡风轻。下面那些徒子徒孙却如丧考妣。 当时便有内商清客大声将老僧的话传播开去,真是一石落水,千重涟漪,荡漾开去。 一时间欢喜者有之,悲戚者有之,就如开了个水陆道场,热闹喧嚣。 郑家的马车内,老夫人转忧为喜。抚掌笑道:“不枉老身跑这么远的路,厚道长果然不是凡人。” 徐佛掩口而笑,又见杨爱患得患失的模样,悄悄握了握女儿的手。 杨爱情窦初开,却看上了钱逸群这么个妖孽,整rì介痴心玄术,没有一点少年人的浪漫情怀。此时听到郑老夫人说他不是“凡人”,心既有自豪,又有失落——她一个凡俗女子,怎么能高攀仙真呢。 李香君、顾媚娘年纪还小。只知道道长老师赢了,自然是兴高采烈。至于之代表的含义却不甚了了。 钱逸群见这老僧宣布己方败北,心却没有放下来。今天论难台上没见番僧,但绝不意味着他不会出来。既然那个番僧已经决心要杀了钱逸群,说不定也会来个突然袭击。 老僧朝钱逸群合什一礼,转身退了回去。 慧光连忙迎上前,羞愧道:“师父……” “烦恼总由意气生,”老僧摇了摇头。“你jīng研佛理,却难悟佛理,可知为何么?” “求大和尚指破。”慧光合什躬身。 “你存一颗凡俗之心。却求出尘之相,故而痴迷难悟啊。”老僧微微摇头,“从今而后闭口修禅,再无是非,于你也是好事。” 慧光满面羞红,合什而退。 钱逸群远远看着,收起了这份伪造的手稿。有翠峦山的帮忙,别说两百年的手稿,就是两万年的手稿也用不了什么工夫。实际上时间越长,反倒越容易做。在这份正品诞生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份手稿犹豫时间过长,一下子就风化了,害得钱逸群抄这些名字抄了一天。 他摸了摸胸口藏着的百媚图,脑暗道:“行悦,这回辛苦你了。” “你我互助,也算不得什么。”行悦倒是没有居功。 这五百多人的名单,钱逸群是断然不肯自己去背的,那样简直就是浪费大脑空间。行悦却没有这个压力,他连身体都没有。于是钱逸群便让行悦来背,又许他进入自己的识海留下神念沟通,就如当初一般。 只不过如今钱逸群的功力已经可以zìyóu切断行悦的神念,再不似当初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 行悦在百媚图永劫受难,能够出来透气就如放风一般,自然也是极其乐意。何况他活着的时候还没有佛门,现在配合钱逸群欺负一下这些奇异装扮的人也是一番乐趣。 “阿弥陀佛,道士请留步。”一声咆哮,如同狮吼,卷起劲风涌向钱逸群。 这声狮子吼功力非凡,非但声如洪钟,灵蕴之气也无比充沛,显然是jīng修佛门法术的高僧大德。更难得的是,吼声毫无暴戾之气,震撼人心却不伤人身,远非当rì琼花观门口那声狮吼能比。 钱逸群身形一怔,就听到行悦在他脑急道:“不可与他力敌。” ——转身就逃岂不是很没面子? 钱逸群回转身子,朗声道:“大和尚有何指教?” “敢问道士,道无物不包,可含恶毒?” “秃驴,论难已毕,你们还为难神仙作甚!” 钱逸群还没说话,下面已经有信徒高声喊道。今天的论难营养之低,绝难写进佛典、道书之。然而没有高深道理,正合广大信众的口味。他们只看到台上道士机锋隐现,脑力过人,把和尚气得火冒三丈,仪态大失。就如看了一场好戏,在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怎不过瘾? 至于以少敌多这种事,本就容易引起民众的同情。再加之钱逸群竟然胜了,正如戏本之受欺压的正义角sè战胜邪恶,让人心生痛快。这一场论难下来竟为钱逸群培养出了一众粉丝。 “秃驴无耻!”有人喊道。 这回却不是清客们挑唆的,而是信众自发呼喊,一时声浪cháo涌。 “此非论难!”那和尚又作一声狮吼,硬将众人的呼声压了下去。他在狮吼掺杂了金刚法力,顿时将呼喊之人威压得心惊胆战,再不敢做声。 和尚登上论难台,众人才看到原来是个五短身材,浑身上下看似没有二两肉的瘦小和尚。如此jīng致微缩的身材,竟然能发出雄狮之吼,果然佛门有秘法,不向愚众开迷花。 “老衲只是请教道义,绝非论难!”那和尚扬手压住周场,转对钱逸群道,“老衲法号雪岭,憨山门下弟子,请教高真大道至理。” “万两黄金不卖道。”钱逸群笑道,“这事道人帮不了和尚,还请见谅。” 他脸上虽然挂着微笑,手持了清心钟,心里预备金刚珠,只等对方发难,直接震铃一打,远遁人群。除非这“小”和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伤及无辜,否则断没有抓到他的可能。 “老衲愿与道长结这个缘。”和尚说罢,从腰间囊袋之摸出一个五颜六sè的珠子。他用拇指和指按住珠子两头,迎光高举,珠子登时散发出七彩祥光,欢欢相套。 “这是鸠摩罗什**师所传下的佛门至宝,僧娑洛珠。”雪岭法师高声道。 大明寺那边顿时发出一阵惊叹,显然和尚们大多听说过这个珠子。 钱逸群却无动于衷。 首先,他很反感现在的和尚动不动就用汉话说梵语!这种低级别的装逼还到处得瑟,有本事你一口梵语别打愣! 其次,钱逸群不知道什么叫僧娑洛。 最后,大道至理是那么容易卖的么?自己一个专修玄术的小道士,想卖也卖不了啊! 一个敌对阵营的高级人物,拿着一个你不知道到底派什么用处的东西,要买你压根就没有的货物……这是做买卖么?这是在消遣人! 之前那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也上了台子,朝雪岭法师一礼,对钱逸群也是一礼,先自我介绍道:“老衲大明寺住持,也是憨山师的弟子,法号法证。” 法证紧接着便解说道:“僧娑洛乃是梵语轮回之意。这僧娑洛珠可以助六道有情众生,得脱恶趣,俱在珠光之同沾利益,升入人天之境,闻佛正法,终得解脱。鸠摩罗什大师西来,除了所带诸多佛经之外,便以此为第一宝。” 鸠摩罗什是译经大家,出身显赫,其家族数代为龟兹国相。他七岁出家,初学小乘,后遍习大乘,尤善般若,并jīng通汉。 鸠摩罗什率弟子八百人,译出《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妙法莲华经》、《维摩诘经》、《佛说阿弥陀经》、《金刚经》等经,以及《论》、《百论》、《十二门论》和《大智度论》等论,共七十四部,三百八十四卷。 佛教三论宗、成实师、天台宗,都是因他所译经典而打下基础。可以说汉传佛教因此僧而面目一新。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鸠摩罗什预期坐化,死前立誓:若我所译经典没有一丝错误,便请留下我这舌头,不要在火烧毁。 待他圆寂之后,在逍遥宫依佛制焚身,火灭身碎,惟有舌头结成舍利,完好无损。由此说他是佛门准圣,毫不过分。 而现在,这颗准圣带来的西方至宝,正在雪岭法师手,熠熠生辉,挑拨着钱逸群的心弦。 第四十二章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二) “请进一步说话!”雪岭见钱逸群不言不语,以为钱逸群不肯,上前道。 能拿出这等宝物的和尚,肯定不屑使用什么诈术。 钱逸群大胆上前,微微颌首。 雪岭道:“真人肯定知道轮回之秘吧。” “我虽然死过,但还不甚明了。”钱逸群说的真话,语态诚实,没有丝毫作伪。 “真人果然是乘愿再来。”雪岭露出庆幸貌,又道,“其实我佛说众生以因果业力,轮回六道,其实只是为了鼓励众生解脱,却还有一重没有说。” “哦?敢问其详。”钱逸群好奇问道。 “灰飞烟灭!”雪岭道,“并非人人都有这业力转世轮回,更有人业力甚重,连轮回都没机会了。” “唔,老话说人死七rì如灯灭,原来佛家也有这说法。”钱逸群附和一句,心里却道:你们既然知道这样,还说所有众生尽归轮回,这不是打虚假广告么? “我佛慈悲,故而有这轮回珠度世。只要身死七rì之内,得此珠宝光照耀,便能化去业力,转生人天。” “不是说神通再大,难敌业力么?”钱逸群眉头一皱。 “是的,”雪岭肯定道,“此珠自然不能消去业力,只是用本身功德化去恶业而已,这是以善化恶之法。” 钱逸群看着这轮回珠,心暗道:这听上去倒是有点用,所谓除死无大事。能解决生后事的法宝还是可以留在身边。只是,大道至理,这东西我上哪里给你弄去? “法师,”钱逸群问道,“小道修行浅薄,你怎么认定我就知道大道至理呢?” 雪岭法师咧开嘴,笑问道:“真人以为自己是何面目?” “我?就是这样,长相不帅不丑,还算讨人喜欢。”钱逸群道。 “在我眼,真人却不是这般模样。”雪岭严肃道。“我只见真人身有三重,五炁备身,灵海澎湃。又有庄严法钟长响,顶上天光一片,乃是真灵下盼之故。能具备如此法相,可见真人乃是有大修行之人。” 钱逸群听了暗自咋舌。他细细对应:这身有三重该是本身、尸狗、伏尸三重。肝区之木炁活泼,该是五炁备身的意思。灵海澎湃,那更是司空见惯的事。至于法钟长响,莫非他能听到我灵海上的清心钟敲响的声音? 唯一难解的便是“真灵下盼”的意思。 憨山和智旭祖孙占了明末四大高僧的两席。雪岭法师是憨山的弟子。智旭的师父,夹在间却鲜为人知。此时憨山已经圆寂。雪岭隐居遁世,智旭刚刚开始弘法传教,转动法轮。如今看来,果然名师出高徒,高徒有明师,雪岭这承上启下的人物,绝非泛泛之辈。 钱逸群打躬下去,道:“敢请教真灵下盼的真意。” 雪岭略略吃惊,道:“那是你道门的话。用我教说法,称作‘达摩波罗’,乃是指四大天王、二十诸天、韦陀珈蓝等护法神,以其佛xìng真灵,授记看护。更有佛缘深厚者,可以得佛菩萨的护持——那往往都是乘愿再来的菩萨行大德。” 钱逸群恍然大悟。 难怪“真灵下盼”如此耳熟,原来出自祝香咒。 咒云: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 香爇玉炉。心存帝前。 真灵下盼,仙旆临轩。 今臣关告,径达天。” 祝香咒是道士每天上香必须要诵持的咒,原来内竟有如此玄机! 钱逸群平rì早课是轮不到上香的。但这咒却是要跟着默诵。想起当rì在玉钩洞天之,天师借浮影之口,命他归止圣真。当时他心念涌动,最终落在那“元始天尊”像上,恰合“心存帝前”之要务。 正因此一心沟通,自然感应勃发,天尊真灵护持其身,这才打出了那记惊艳绝伦的掌心雷。 简单来说,天尊看了一眼,顿时功力大增啊! 而这一眼余光,竟然还化作天光浮于顶上,这是何等壮阔! “感谢老师说法。”钱逸群道,“至于这大道至理嘛。我道门有《yīn符》三百字,《道德》五千言,小道怎敢置喙。” “真人出口是禅,老衲只求一参。”雪岭盯着钱逸群。 禅宗在佛门之地位超然,乃是乘佛法之外第十乘,为教外别传,不立字。始于迦叶笑花,盛于六祖破空。 唐宋以后,禅宗又融合儒、道,在这佛门之,凭空多了孔、颜心斋,南华逍遥。禅师们的眼里,万般佛法皆为虚幻,世间种种同归一途,故而禅宗又称佛心宗,摄持一切乘。 禅师们以参禅为务,要“直指人心,见xìng成佛”。 以何物来指? 有人以话头为“指”。所谓话头,乃言者无心,闻者恍然。只要机缘到了,只言片语便能度人超凡入圣。这话头不拘是谁人说的,也不拘说了什么,但总是以高真大德所立更有指向,领人见xìng。 雪岭法师修行以来,拜访同修高真,碰的就是这机缘。看似有守株待兔,瞎碰乱撞之嫌,却是禅门正宗法径。说不定哪天突然来个牧童,寥寥三两字,便成就一代宗主呢! 他法眼如炬,见了钱逸群的异相,知道这道士绝非卖弄小聪明,投机倒把之徒,发愿上前求教。至于那轮回珠,在旁人看来是价值连城的至宝,在他眼不过是随缘聚散的过客而已。 这便是高僧与凡人的区别。 “行悦,何谓道?”钱逸群心一动,默问号称“道家门徒”的行悦。 “一即是道,道即是一。”行悦道。 钱逸群眉头微微一皱。心道:这不就是有物先天地而生的老话么?说起来,关于何谓佛,何谓道,千年来不知道被人问了多少次,答案无论怎么都逃不出老子的名言,庄子的譬喻。如果只是拿这些出来充货,这位雪岭法师多半只能失望地收起轮回珠,留待机缘成熟。 “答大和尚问,”钱逸群略一沉思道,“yīn阳分立而有天地。有动静,有清浊,有善恶。贫道由此可知,道含善恶而无善恶。” 雪岭微微颌首,若有所思。 钱逸群却知道这不是开悟的表现,可见这个道理雪岭法师早就明白了,只是现在才被自己点破而已。 “道与佛,异名而同实,敢问道!”雪岭问道。 钱逸群默然无语。 雪岭一笑:“真人也只能以行示道么?” 唐之后。禅门大兴,问佛的风气十分盛行。那时候的士大夫听多了“一言醍醐。灌顶清凉”的故事,都以为只要高僧点上一句,自己就能肉身成佛,故而满天下地找高僧去问。引出了各种狂禅不说,真的悟了的人却也不多。 所以曹洞宗的禅师们说:“一说即错。”以沉默应对这些问佛之人。然而同样是沉默,凡人的沉默是“不知道”。高僧的沉默却是“以行示佛”,属于开悟的一种,所谓不作为之作为。 雪岭虽然相信钱逸群不同俗流,但是在开悟之法上。却恐怕难以创新。他这一笑,并非嘲笑钱逸群,更多的是自己的无奈。 钱逸群摇了摇头,竖起食指。 雪岭这回真是只有苦笑了,无奈问道:“一指禅?” 一指禅的故事源自唐朝的俱胝禅师。 俱胝禅师刚出家住庵的时候,有位女尼法名“实际”,头戴斗笠绕着他走了三圈。说道:“你能说出一句有禅机的话,我便摘下斗笠。”俱胝禅师说不出来,沉默以对,十分遗憾。 女尼见此。便要离去。 禅师说:“天sè晚了,还是留这儿住一宿吧。” 女尼又道:“你能说出一句有禅机的话,我就留下。” 俱胝还是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女尼离去。 因为这件事,俱胝禅师发了大勇猛jīng进心,立志要参访明师,见xìng成佛。正巧天龙禅师来看他,他便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跟天龙说了。 天龙禅师一言不发,竖起一指。 俱胝禅师恍然大悟,瞬间见xìng。他后来也常常用这“一指”来开示群迷,并且在圆寂之前对众人说:“吾得天龙一指禅,一生用不尽。”这句话说完,他就入灭了。 故而后学称为“俱胝一指”,或是“指头禅”、“一指禅”。 一指禅看似简单,颇有一针见效的味道,不过内玄机却非简单一竖就能行得通。否则佛家也不用什么寺庙、仪轨,只要一群和尚每天举着手指在街上走就行了。 钱逸群嘴唇微微翕张,竖起的食指左右轻摇,皱眉道:“我是让你闭嘴!我在想那个东西是怎么做来着……唔……想起来了!”钱逸群高声叫道:“取纸来!” 他只要纸,下面和尚却连笔墨砚台一并送了上来。 钱逸群突然挚出宝剑,吓得周围和尚齐齐后退一步,惟独雪岭、法证两位老僧神sè自若。 宝剑在雪白的宣纸上飞快划过,归鞘入篓,一气呵成。 钱逸群拿起桌上现裁出的纸条,拎起两个角,对雪岭道:“正面。”说罢,两手一错,展示了另一面,道:“反面。” 雪岭微微颌首,道:“真人的意思是,大道正反一体,并无区别么?” “若是仅限于此,我怎好意思拿你的轮回珠呢!” 第四十三章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三) 钱逸群扬起嘴角,在纸条的短边上唾了口唾沫。捏着纸角的手腕轻微一转,搭了上去。他两指一捏,薄薄的宣纸就被黏成了一个纸环。 雪岭法师接过钱逸群递上来的纸环,面露疑惑之sè。他细细看着这个微微有些奇怪的纸环,目光在纸面上游走……在走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的原点。 “这就是道!”雪岭涌起一阵清凉,从头到脚,彻底浸透。 在他身,久久沉寂的灵蕴奔腾起来,渗入四肢百骸,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舒爽。灵海上的七魄灵光显现,如宝珠,如明月,光辉四shè。心炁更是奔流不息,无间喜悦勃然而发,难以自抑。 这个纸环,便是数学的魔比斯环。 只是一个小动作,三维度的纸环就会变成一个二维的纸带。在这个纸环上,没有正面,没有反面。取任何一点,都可以一笔回到,不会有边沿阻碍。 正是冥冥之,钱逸群想到了这个小道具。 这个纸环的确有“道”的特征:无始终,无正反,无高下,有区别。 如果说俱胝一指蕴含了万法归一、万物归一,那这个纸环本身就是一。 但是…… ——这个纸环真是一么? 钱逸群心突然一怔,浑身麻痒,心隐隐有一个念头要喷涌而出,却好似被一层纱布蒙着。隐约可见其形状,却难以看个透彻。 “这是道么?”钱逸群微微侧着头。问雪岭。 “是!”雪岭激动着,同时也在体会身体的激荡,他很快就在静定世界遨游,用这个证悟去检视自己的世界,以及外部的世界。 境界就如眼镜。一旦境界变了,就如换了新的眼镜,所见所感再也不同以前那样了。 “这不是道。”钱逸群突然劈手扯过那个魔比斯环,十指发力,瞬息间将它撕得粉碎。他扬手一撒,碎纸如雪花般飘落。被正月的寒风吹向了茫茫天地,转眼便不能寻得一片。 “这才是道!” 钱逸群掷地有声地吐出四个字。 灵海上的帝钟发出声声震响,就如木道人敲出来的一般无二。 钱逸群目光空灵,好像四周一切都变得平静起来。 伏矢魄原本一脸忿怒,此刻如同重塑,眉间舒展,双目微睁,唇关微合,整个儿都放松下来。 雪岭听到天际钟响。接连成片,目光随着碎纸飞向了天边。继而又回到这个论台上。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以额触地,向钱逸群表达感激之心。 钱逸群从窥道而产生的喜悦之回过神来,看着地上的雪岭老禅师,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老禅师双手捧珠,道:“多谢真人,此珠该当与真人有缘。” “道人得了此珠,当以此随缘救助。不负如来。”钱逸群郑重答道。 “阿弥陀佛,真人慈悲。”雪岭道。 钱逸群接过珠子,试着投入金鳞篓,没想到这轮回珠倒是很轻松就被纳入了。不过此时钱逸群正在窥道之喜,心无分别,万物如一,浑然没有得失之感。 法证看似比雪岭要老。却称道:“师兄,何不入静室参禅?” “佛在天地间,何必将自己关起来呢?”雪岭推开法证,颤颤巍巍步下问难台。口有辞,只赞叹因缘际会,一朝得悟。 法证看着师兄的背影,随口道:“关在屋里便不见佛了么?” 钱逸群闻言一笑:“雪岭和尚心悟了,大和尚嘴悟了,皆当恭喜。” 法证一怔,眼帘下垂,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钱逸群站在台上,四周一片静寂。 观众们很难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看不见钱逸群的小动作,也不知道魔比斯环的奥妙,只以为钱逸群黏了个纸环,便让一代高僧心悦诚服,恍然大悟。 不过他们并不需要过程,他们只需要一个偶像。 一个可以膜拜、依赖的偶像。 最先有一个人跪在了地上,继而他身边的人也跟着跪了下去。 在一片隐含癫狂的气氛之,越来越多的人跪倒在地,纷纷磕起头来。 想一朵非正常开放的琼花都能让人膜拜,何况一个疑似神仙的道士呢! 在场的出家人却尴尬了。 他们不可能顶礼膜拜一个年轻后学,即便他可能真的含德有道,但“我执”“我慢”永远会在凡人心头留有一席之地。正是这一席之缺,使得他们难以破开“吾身”,得见“真我”,难以如雪岭那样向晚学俯首。 陈致和站在幡下,努力不让眉头皱起来,心暗道:这厚道人丝毫不见厚道,就这么让人拜着,你想当教主么?还不下来! 钱逸群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在等人 呜呜~~~ 又过了片刻,只听远处传来声声号响。 钱逸群转向号角声处,之间四个头戴红sè僧帽,身穿大红僧袍的喇嘛,两两一排,吹着**螺往论难台走来。 这**螺硕大无朋,足足有一丈长,故而这四个喇嘛长得前矮后高,法螺便架在前面那人肩膀上,由后面那喇嘛来吹。 法螺过后便见一个大喇嘛,皮肤黝黑粗糙,身上的僧袍斜穿,大正月里袒露出一边臂膀。他也带着红sè僧帽,手持两丈长的金刚伏魔杵,踏着法螺号声往前走来。 “这是嘎巴仁波切。”法证站到钱逸群身边,低声介绍道,“他驻锡准提寺,不知今rì为何来这里。” 此时汉传佛教对于密教一向有些不冷不热,密教因为语言问题,也很少愿意跟显宗往来。实际上两教同源,显密二宗的实质差别并不是很大,密宗一样有显学,显宗一样有秘传。而且破和合僧乃是下阿鼻地狱的大罪,故而即便宗派不同,也不会发生佛教内讧的事。 “拉须嘎巴达瓦。”钱逸群淡淡道,“他是来找我麻烦的。” 法证喔了一声,道:“不知真人与他有什么误会?可需要小僧做个调停?” “上次我助张天师打退了yīn山邪道,那邪道怀恨在心,又怕天师府报复,便找他出头。”钱逸群简单明了道,“今rì恐怕难以善了,大师还是另作准备吧。” “唔,我只修佛法,未证神通,要不要追回我师兄?”法证说道。 “求之不得。”钱逸群没有丝毫客气。 第四十四章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四) 所谓狮子搏虎尽全力,搏兔亦尽全力,钱逸群自然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有能力的帮手。刚才雪岭的那声狮吼音犹在耳,可见修为应该不低。 法证听了钱逸群的话,连忙跑下台去寻找雪岭,只留下钱逸群眼看着嘎巴一行缓缓过来。 嘎巴到底是藏地名师,前面四个藏僧开路,后面还有一行藏僧侍卫,左右不下二十余人,颇有排场。钱逸群知道他是因为在汉地耳聋眼瞎,否则也不会与白眉老妖为伍。 等这一行人走近,四周围观百姓自然分开。嘎巴两步迈上论难台,站在钱逸群面前。他身后跟上来一个年轻僧侣,大声说道:“这位是我乌斯藏宁玛巴嘎巴仁波切,特来东土印证佛法!” 宁玛巴便是藏传佛教的宁玛派,因为僧侣戴红sè僧帽,故而被称作红教。“宁玛”在藏语是“旧”、“守旧”的意思,因为他们自称传自吐蕃时代的佛法,并且坚行不变,因此得名。 若说明朝对于乌斯藏的统治,概括起来只有四个字:多封众建。 从永乐皇帝开始,便先后册封了三位**王为xīzàng之主,便是后世所知的大宝法王、大乘法王、大慈法王。这三位法王的册封标准很简单,依其所属教派的实力分封,统领藏地政教。三**王之下还有藏地五王,一样是政教合一,世代由朝廷册封,与一般藩国之主没有区别。 三**王或以血统继承,或以转世继承。都无须经过朝廷封赐。尤其以大宝法王为尊,永乐帝曾赐封号为:“万行具足十方最胜圆觉妙智慧善普应佑国演教如来大宝法王,西天大善自在佛,领天下释教”。 故而说,藏传僧人非但可以合法在大明国土上行走,而且还大可以欺负一下汉传僧侣。 钱逸群左手帝钟,右手茅君笔,腰系古剑,已经做好了一战的准备。他听了嘎巴弟子的通传,朗声道:“我是道士。不懂佛法。” 嘎巴假意听不懂汉话,让那弟子通译于他,又咕噜噜说了一串藏语。那弟子翻译道:“我上师说:刚才他来晚了,没能赶上论难。土的和尚不行,我佛佛法乃是根本法,无上法,我上师要与你重新论过。” 藏地佛教有论经的传统,每每辩论由同派或者不同派的僧侣分坐两边,由德高望重的高僧主持。辩论起来极富激情。一名僧人主论,其他人便在下面发出吆吆之声。为之助阵。 钱逸群淡定道:“土的和尚行不行,你得先跟他们论过才行。” 大明寺众僧听那藏僧说土和尚不行,已经十分羞愧,想予以驳斥却苦于自己的确新败,实难提起战意。 底下的佛门信众比之大明寺的僧侣更为纠结。他们不喜欢这些说不清汉话的藏僧。 这些僧人住在准提寺,时常有欺压附近百姓的恶xìng。更有些僧人还要汉家教众供奉荤酒、女子,很快就将藏密的招牌毁得一干二净,再收不到一个信徒。 然而他们却是眼下能站出来为我佛开言的人,说不定真能胜过那些信奉天人小教的道士。 嘎巴听完弟子的翻译。又道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那弟子道:“我上师说:我佛门弟子最是宽宏大量,既然口头上论经和尚输了,我们也不会硬要胜过道士。不过佛法是根本法,究竟法,并非只是口上的功夫。道士要真有本事,便与我上师比一比‘行’上的功夫。” “道人守弱不争,是你赢了。”钱逸群淡淡道。 嘎巴听完。脸上怒气腾腾,又说了一段。那弟子道:“你推辞不应,是侮辱我们密教!我上师慈悲为怀,让你三息。若是你不出手,便别怪我上师手下不留情!” ——果然是躲不过! 钱逸群一扫四周,还不见雪岭踪迹。跟着慧光的那四个法力僧远远站开,并没有出手相助的迹象。 “一!” 那弟子大声数到。 “住手!”一声金刚狮子吼响彻全场,正是雪岭法师回来了。 雪岭法师双目饱含jīng光,一举跃上论难台,走到钱逸群身边,面向嘎巴,道:“我佛弟子,不论显密,都应以慈悲为怀,岂是打打杀杀的莽汉!” “金刚护法!”嘎巴与雪岭相识,知道装不下去了,大声喊出汉话。 “明明是你与白眉老妖勾结,谋夺民女,还说什么佛法。”钱逸群冷笑揭穿。反正这种口头上的事不用证据,只要有人信就可以了。 “我要明妃!不是民女!”嘎巴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考究嘎巴的意思,是说:他要找回自己的明妃,所以要白眉老妖交给他那个女子,并非谋夺民女。 然而藏僧索要明妃乃是汉土百姓认定的“恶习”,是不敬佛法,是自毁三宝,是该打入地狱的恶行。此刻嘎巴一说,登时群情激奋,更有人义愤填膺,破口大骂。 雪岭法师虽然也不能接受“乐空双运”,但还是尊重密教的修法。他道:“所谓入乡随俗,你要明妃,自去藏地找去,何必来东土!” 嘎巴一指钱逸群:“他偷我的明妃了!” 此言一出,底下有看热闹的登徒子不由大笑。更有人道:“不是道士偷了你的明妃,是你的明妃偷了道士。”原本庄重肃穆的论难之地,立时被染上一层低俗桃sè之气。 雪岭望向钱逸群,低声道:“这个嘎巴达瓦很有些本事,还是不要硬拼为好。” 钱逸群心头一凛,道:“我不愿与人为敌,奈何他不肯放过。大师是信他的胡言乱语么?” “自然不信,看得出来真人还是童男子,怎会与他明妃有染?”雪岭又道,“是否有什么误会?”他刚才听钱逸群揭露嘎巴谋夺民女,心想这种事落在有修行的人眼里,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必然出手相救。恐怕这误会的根蒂,就在那个民女身上。 “断然不会。”钱逸群猜到雪岭所想,解释道,“那民女是我师兄之妻,一生从未踏足藏地,怎么可能是他的明妃?” 嘎巴对汉语一知半解,只听钱逸群说话,雪岭点头,以为这两人已经串谋好了,当下再不讲什么三息的规矩,暴喝一声抡起两丈长的金刚杵便挥舞过来。 雪岭一惊,运起狮子吼,大声暴喝:“咄!” 这声狮子吼尽数落在嘎巴身上,登时冲得他打了个踉跄,来势一缓。 钱逸群拦腰抱住雪岭,朝后飞跃,金刚杵上的尖头堪堪扫过两人腹胁。 金刚杵本是藏僧握在手的法器,短则数寸,长不过尺。嘎巴竟将这法器做成两丈长,简直堪比大枪。这金刚杵带着三棱尖头,若是被捅上一记,恐怕再没生还之理。 钱逸群失了先手,见那巨杵夹风呼啸,舞得飞快,一时间难以近他身子,便激发怒气,高声呼喝一声:“雷来!” 一团电球浮在钱逸群手,旋即被推了出去。 嘎巴挥起巨杵,朝电球打了过去。 钱逸群一惊:这法器明明是金属的,难道还能绝缘不成? 电球打在巨杵上,化作一条电蛇朝嘎巴奔去,显然不是绝缘体。 原来,宁玛巴僧侣分为两类。一类是专解经的学问僧,另一类是专修法术的法力僧。法力僧又名阿巴,与汉地的巫婆神汉相类。 嘎巴便是法力僧,学识甚浅,又没见过掌心雷,并不知道金属导电的事。他被这电球一撞一打,只听得砰地一声,金刚杵脱手,整个人都倒飞出去。 这嘎巴身高八尺,在藏地也算是极魁梧的巨汉,此时被钱逸群一举击飞,颇为震撼观众眼球。 下面围观众人纷纷叫好,都在心暗道钱逸群是真神仙。 钱逸群快步上前,蹲身将金鳞篓往前一扯,套在金刚杵一段,心存思,将这两丈长的金刚杵收在了篓里。 ——嘎巴天生神力,我自己又不曾jīng修体术,若不趁机毁了他的趁手兵器,自己难免要死于三棱尖锥之下。 钱逸群明知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如此招摇会留下隐患。然而两害相权,只能先顾及眼前了。 “这、这道人真是神仙!”酒楼上,刚才并不看好钱逸群的徽商面sè泛红。他也不管周围没人搭理他,喃喃自语道:“若是有这么个宝贝,运货的钱可都省下来了!” 郑元勋正想嘲讽两句,转念想想,自家在贩运货物上每年也要花个七八千两银子,若是有这么个宝贝…… “哼,非有德者,拿了那宝贝也只是怀璧其罪。”郑翰学对那徽商嗤之以鼻,嫌他没有见识。 那徽商连连点头,道:“公子说得极是。这等法宝,朝廷肯定不会放过,难免要征用的。” 如今朝廷北边不宁,狼烟四起,若是有这么个宝贝,南方的粮食便能更快更多地运到前线。 ——若是成就了这等功绩,别说升官,就是封侯都不在话下吧! 扬州府三位长官还端坐裁判席,饶有兴致地看着论难台上两人斗法,心却纷纷揣测这小小鱼篓到底能装多少东西。 第四十五章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五) 之所以说是两人,乃是因为雪岭法师年纪实在太大,别说打斗,就是快走都做不到。 法师的修为尽在佛心境界,所学狮子吼乃是为了开悟痴迷,一生平和,从未与人捉阵厮杀。钱逸群以为他是高人,便如苦尘一般,待交上手才知道自己误会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他帮忙。”行悦也说得颇为懊悔。他是灵体,说起来算是鬼。之前他被佛门狮子吼吓得差点消散,此刻再看,原来只是个百无一用的老僧,实在丢脸。 其实雪岭法师也并非那么百无一用,虽然对钱逸群来说有些累赘,但是他的金刚狮子吼却实实在在能帮上忙。 嘎巴身材粗壮,动作难免失于灵敏。每每等他蓄力冲锋,雪岭法师便会暴喝一声。这一声暴喝冲去,嘎巴就像是被人砸了一槌,脚下总要一缓。 钱逸群正好借着这一缓的间隙,或是跳开,或是游走,或是挺剑逼近,也算斗了个旗鼓相当。 藏密重视传承远胜土佛教,故而有许多莲花生大士弘法时期的秘法传承,遗留至今。那时候佛教刚进入藏地,与藏地本土的苯教争夺教权,是一场血腥得不能记入佛家论典的宗教战争。 这种战场上磨练出来的秘法,有适合以一对多的,也有专门一对一斗法争胜的,每个招式都带着浓郁的血煞之气。 嘎巴驱邪伏魔,实战经验比钱逸群只多不少。他又修得大金刚不坏真身。斩金截铁的古剑刺在他身上也只让他皮肤微微下凹,再难刺入半分。 钱逸群见剑刺不入,改刺为割,这样方能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见钱逸群连连抢攻,打得那藏僧毫无还手之力,以为他要凌迟这个藏僧,纷纷大声叫好。 这也是民间传统,但凡看个杀头都要叫好,何况直播凌迟这等酷刑。 钱逸群有苦难言,他目力超强。自然能看到这嘎巴身上的伤痕只是冒出两滴血珠,很快比愈合了。 嘎巴动作不快,但是力量极大。任由钱逸群出手,只逮到机会便重重一拳轰出。他这一拳势如风雷,别说打实,只是拳风擦过便冒出一块瘀青。 还好有雪岭法师的狮子吼,能在危急之时让钱逸群得空逃脱。 “雷来!” 钱逸群久攻不下,早就有些恼火,掌心雷的威力自然更大。然而这加强威力的掌心雷对于嘎巴来说。也只能让他身子一麻,衣衫焦黑。其他再无用处。被钱逸群雷击数次之后,嘎巴渐渐习惯了这种程度的电击,只是身形一晃便冲了上来。 “邪魔!去地狱!”嘎巴大喝一声,十指交错紧扣,高举过顶,如同巨槌一般朝钱逸群砸了下去。 雪岭法师正待做狮子吼,好让钱逸群乘机闪避,刚一张口,腰间猛然被个钝器一撞。登时真气涣散,发出一声破音,竟然没有吼出来。 嘎巴散开僧袍,施展法术。原本普普通通的僧袍随着真言咒语变得极大,绕向钱逸群身体两侧,彻底封死了钱逸群闪避的退路。 钱逸群此刻正处在嘎巴身前,左右是红衣如幔。只见上面真灵涌动,若是撞上去非死即伤。再一抬头,又是巨槌当头,如何躲避? “金光速现!” 钱逸群高声暴喝。身上金光涌动,双腿用力一蹬,反朝嘎巴撞了过去。 古剑直取嘎巴双目。 嘎巴没想到钱逸群竟然还有这招,猝不及防,被钱逸群一剑刺在左眼。钻心剧痛让他发出一声惨厉叫声,震得四周旁观众人耳膜yù裂。 钱逸群却是心头一惊:这剑竟然没刺进去。 眼睛这等软处,竟然这都让他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难怪柳和尚一家人要逃得那般干净利落! 这喇嘛不好对付啊! 电光火石之间,钱逸群脑已经闪过无数念头,眼睁睁看着一只钵盆大小的拳头轰了过来,身子却仍在空,无处借力,完全无法闪避。 拳头夹带风雷,轰在钱逸群身上。 金光爆闪,钱逸群身子一震,整个人倒飞出去,将嘎巴的僧袍撕裂出一个大洞。 所幸有金光珠护体,这一击虽然厉害,却没有受伤。 钱逸群落地之后一个弹身跃起,斜眼见雪岭大师满脸痛苦扶着腰间,心更是一紧。他正要上前让雪岭下台,嘎巴已经冲了过来,如同一头蛮牛,以头顶向钱逸群胸口。 钱逸群侧身闪避,护体金光正好消退。只见胸前被嘎巴头上的短发一划,如同一把钢刷刷过,大衣衫尽毁不说,胸口上更是密密麻麻一片痕丝。 嘎巴当年求法时,曾以头撞钟三年,脑袋已经如同拳头一样成为了他的武器。他因自己大喇嘛法力,竟奈何不了一个小道士,心愤怒至极。这一头撞过去,脚下没有丝毫留力,却没想到钱逸群躲了过去。 钱逸群胸口火辣辣作痛,与嘎巴错身而过,本能飞起一脚,踢在嘎巴臀部。 嘎巴重心失衡,脚下一个踉跄,再难收住,轰然跌下论难台。 台下却没人叫好。 刚才这两人气势惊人,已经让许多围观百姓心生惧意。见那如同恶鬼的嘎巴落在地上,众人哪里还敢出声?纷纷朝四周散去。 “老爷,咱们还得回府衙视事呢。”扬州府推官对府尊老爷说道。 府尊也已经吓得面sè苍白,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咱们先走。” 一旁自有属吏、和尚,扶着几位官员离开了席位,悄悄往外摸去,生怕引起恶鬼的注意。 钱逸群趁着这档口,冲到雪岭身边:“法师没事吧?” 雪岭疼痛非常,只是咬紧牙关,以大毅力的撑着,额头上冷汗淋漓落下。他眼角抽搐,勉强挤出一句话来:“朝闻道,夕死可矣。” 钱逸群扫视雪岭,见他周身并无异常,心疑惑。 “后腰,有yīn鬼之气。”行悦提示道。 钱逸群探手摸去,果然腰间比之别处独有一股yīn寒。他当即挥动茅君笔,凌空画出一个金光符,轻轻推到雪岭后背。他记得张大师说的话,不敢加持咒语,以免反伤雪岭。金光符饱含阳刚正气,最克yīn寒鬼气。这符虽然没有加持咒语,却足以减轻雪岭的痛楚。 “小心!”雪岭推了钱逸群一把,示意嘎巴已经攻来了。 钱逸群这回却是躲不了了,否则盛怒冲来的嘎巴便会撞在的雪岭身上。 “金光速现!”钱逸群第二次唤出金光,手换上了无相扇,一边斜出左手,喝道:“雷来!” 嘎巴重重踩在木台上,每一步都发出砰砰巨响。 论难台只是竹木临时搭就,哪里经得住这般折腾,发出喀喇声响,勉力支撑。 ——还有五步! 钱逸群心泛起一丝恐惧,好像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辆疾驰而来的火车头。 三步! 钱逸群已经看到了嘎巴狰狞的面容。 一步! 钱逸群迎了上去,抢在嘎巴落脚之前站定。右手无相扇激发,喷出一团灵蕴光粉,直扑嘎巴面门。左手掌心雷蓄而不发,重重拍向嘎巴腰间。 “唵!” 嘎巴暴喝一声,吐出秘字法音。 钱逸群眼前一白,差点跌倒。 这“唵”字象征本尊智慧,为真言咒母,能生十种法门,为诸佛菩萨身、语、意三金刚报身。 钱逸群被这密宗真言震慑,昏然难行,好在掌心雷打在嘎巴身上,让他同时一滞,这才没有抢攻过来。 两人同时在论台上僵直,倒像是在斗法拼力难分胜负。 陈致和看了暗暗心惊,让一干道士先行后撤。 琼花观是十方丛林,不像子孙庙那般传承明晰。其或许有高人潜伏,但……反正没有人站出来帮忙。 “师兄,我来助你!”只听有人朗声大喊,蹬蹬蹬几步跑上论台,手铜钱剑挥舞,凌空抛起一叠符纸。 钱逸群从白光回过神来,见嘎巴双目赤红,脖颈肌肉暴胀,当下翻身滚开,让嘎巴一记头槌落了个空。他望向那名救兵,心的希望之火如同被狂风吹过,摇曳yù灭。 那人正是李一清。 “吾奉太上老君之命,取彼邪jīng……哎呀!”李一清尚未诵完咒语,突然腰间被人一撞,登时扑倒。 “结阵!”杨爱一脚踩在李一清后背,手宝剑遥指嘎巴。 李香君紧随其后,占了自己的阵位。顾媚娘从杨爱身后闪出,也守住了自己的方位。 白虹剑凌空飞起,在主攻位上悬浮。 以冬为首,是为花开四季阵的杀阵。 杨爱等人早就忍不住要出手相助,只是徐佛见钱逸群还能游斗,嘎巴未露破绽,故而不肯让她们过早暴露,只等关键时刻出来,好一举翻盘。 此刻李一清上台,让原本还能走得开的空间变得局促起来,徐佛只得提前让三女列阵应对。 杨爱嫌李一清占了她的阵位,飞起一脚将他踢开,又见白虹剑已经刺向嘎巴,连忙晃动身形追随上去。 钱逸群不由心焦如焚。 他十分清楚花开四季阵的威力,对付一些绿林土匪问题不大,碰上嘎巴这样级别的敌人却远远不够看。 尤其这敌人还擅长以力破局,辣手摧花实在是太简单了! 第四十六章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六) “送雪岭法师下去!”钱逸群抢入剑阵,握住白虹剑,手腕一振,在嘎巴身上划出一道血口,瞬间撤步。 其他三女只得随阵后撤,以免阵型涣散。 钱逸群的放了手白虹剑,抓起茅君笔,一串心咒疾诵,金光符已经凌空画好,随手推了出去。 嘎巴追了上来,丝毫不躲不避,任由金光符打在身上。 金光符是至阳至刚的符法,对于yīn鬼克制极重,对于同样属于阳刚的佛法却没有什么威力。嘎巴撞破这金光符,就如撞开一扇纸门,脚下没有丝毫滞碍。 “震铃加身,逃!”行悦干净利落地道破当下最佳方案。 钱逸群心一动。 他不是没有想过逃跑,眼看这藏僧已经超出自己能够应对的极限,徒劳在这里游走,完全是毫无意义的事。 ——这家伙针对的是我,只要我逃了,他自然不会滥杀无辜。 钱逸群摇动手里清心钟,高声喝道:“金光速现!” 借着这最后一道护体金光,钱逸群与嘎巴撞在了一起,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钱逸群人在空,心神却十分清明,努力控制着灵蕴的震颤,将清心钟上震卦的铃子流水一般打了出来。 钱逸群落地时,震铃带来的加持正好附着全身,让钱逸群得以轻松逃跑。 嘎巴带来的小喇嘛们见事主要逃,法螺大作。就要布阵将钱逸群围住。 钱逸群身形一晃,以极快的身法从众喇嘛身边闪过。 这种程度还拦不住厚道人…… 同时看出这点的并非只有一个人。 嘎巴劈手一扯,赫然抓向身边最近的顾媚娘。 顾媚娘身形一闪,撤步后退,堪堪躲过,吓得心肝直颤。 嘎巴却没有停止动作,腰身一下,从地上捞起一个道人。 还是李一清。 李一清被杨爱踹倒之后便一直趴着没有站起来。倒不是因为受伤,只是他突然发现这个番僧的手段似乎比厚道人还要强些。对于厚道人,他还是有些尊敬的。到底那是他所承认比自己强的高人之一。 一个比高人更高——无论是身材还是手段——的高人! 李一清觉得自己应该留得有用之身,报效家国,抚养妹妹……就在他悄悄往梯子处爬过去的时候,一只巨大的手掌扯住了他的衣领,行云流水一般将他提了起来。 “你走!我杀他!”嘎巴大叫一声。 虽然口音古怪,发音不准,但是这种情形谁都能看明白。 钱逸群的原地一个旋身,踢开身边的喇嘛,站住了。 “你不会是要救他吧!”行悦急忙叫道。想打散钱逸群的愚蠢念头。 钱逸群后槽牙发痒,重重咬了咬。 自己所有的手段对于这个番僧而言都毫无用处。这时候回身过去无非是跟人消耗,只能看谁先撑不住。 实际上,若是让这喇嘛抓住自己的命门,接下去只能引颈待戮。 因为他肯定会随便抓个人出来当人质! “好吧!我知道了!入图来!”行悦知道眼下生死一线,不能有丝毫犹疑,连忙吼道。 钱逸群心瞬间燃起一股希望,手指在帝钟顶端的三清剑上一刺,带着新鲜的血珠抹在了百媚图上。 下一瞬间,黑洞形成。钱逸群的神识大步迈了进去。 行悦一身麻衣站在堂上,身上还跟着那个斟酒的魅灵。他不屑地看着钱逸群,道:“你就为了个白痴,做出这种傻事?” 行悦第一次见李一清,却一针见血的叫出了李一清的本质,可见活得久些总有用处。 “他虽然是猪一样的队友,不过危急之刻能奋身上来助我。我不能就此抛下他不管!”钱逸群知道自己蠢事已经做了,索xìng大方承认下来,倒是别有一番正气。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我高祖皇帝,连老婆孩子都可以推下车。你跟他不过是泛泛之交!”行悦动气道。 “想我世祖皇帝,逃命的时候都不忘把他哥哥的老婆孩子拉上自己的车,一样挽救大汉江山!”钱逸群针锋相对道,“谁说慈悲心肠就成不了大事!” 汉光武帝刘秀虽然是高祖刘邦的血脉,也同样遭遇了逃命的窘况。不同于他祖宗,这位世祖皇帝非但没有扔下自己的老婆孩子,反倒还捡了哥哥的老婆孩子,为厚黑论者不耻。 “你让我进来,肯定是有教于我,时间紧迫,快些说吧。”钱逸群结束了这轮口舌之争。 行悦无奈叹了口气,道:“妇人之仁,终究是败事之根,特例何足以征?罢了,你这样的人虽然蠢些,却也不用忧虑你背信弃义。” “就是就是,快些说说,可有什么办法度过此劫?”钱逸群笑颜眉开,连声催问。他又指着那魅灵道:“这魅灵是什么神通?于我有用么?” “你既然凝成了第二魄,多纳一个魅灵也没什么关系。”行悦道,“不过于当下却不是十分有用。叫你进来乃是有一咒传你,看能否缓转局面。” “多谢。”钱逸群由衷谢道,洗耳恭听。 行悦微微凝神,以心授之音传咒道:“视我者盲,听我者聋!行!” “这么简单?这咒是什么效用?”钱逸群好奇道。 咒语极短,但是其关节却十分繁复。 行悦解说道:“越是简单的咒,所应对的天地之炁也就越不确定,用咒的契机也就越飘渺。不同于你的掌心雷,只要对准震卦便能成咒。我这咒乃是以水为本,以风为变。若是要用玄术易来说。必须明悟两层,第一层自然是坎卦,第二层必须应对巽卦,如此方能得机。” “我的玄术易只有一层……”钱逸群无奈道。 “所以,只有碰运气了。”行悦更是无奈。他当年求道,主修的是治病救人之术,能回忆起这个咒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道:“一旦咒成,你周身十步,尽是黑风灰雾,伸手不见五指。是个攻守兼备之咒。” “真坑……就算让他瞎了,我也伤不了他啊!”钱逸群盘腿坐在地上,用力挠了挠头,扯下几根头发。他抬起头,望向行悦身边的魅灵,道:“这个是什么神通来着?” “数。” “什么树?” “术数的数。” “你用同音字跟我解释,是耍我么?”钱逸群觉得脸上肌肉不停跳动,几乎处于面瘫的边缘。 “数者,计也。”行悦无奈道。“它这神通对于账房来说却是极佳,对你完全无用。故而我没跟你说。” “计数的数啊……”钱逸群最后一丝希望被打破,“你说百媚图里为什么会有这么无用的神通?” “因为最早立图的时候,是以争夺天下为目的的。”行悦说得理所当然,“尤其是‘奇谋’、“政略”归图之后,你就知道这其威力了。” “都是我用不上的……慢着!”钱逸群正要出去,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你说它对账房有用,是算得极快么?” “自然,非但算得极快而且极准。”行悦道。 “哈哈哈哈!”钱逸群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失心疯?”行悦皱眉道。 “非也非也!以你的资质我很难解释清楚。来,速速入我神魂!”钱逸群对那魅灵道。 “你能容纳的魅灵终究有限……”行悦最后劝道。 魅灵缓缓走向钱逸群,如同虚影一般融入钱逸群体内。 “这是此番获胜的机会所在。”钱逸群略一凝神,感受着魅灵入体带来的变化。 静坐片刻,钱逸群睁开眼睛,好像睡了一觉,道:“好了。这回可以去试试了。” 行悦不知道钱逸群在想些什么,心下却对这个少年颇有些信心。既然他愿意融合这“数”魅灵,想来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这种疑惑却是因为行悦没学过数学。 钱逸群前世所学的诸多科目之,以数学最为糟糕。如果不是这门学科拖后腿。他也不至于调剂去极其冷门的图书馆专业。 然而数学成绩不好,并不代表会对数学深恶痛绝。钱逸群对数学还是很有兴趣的,很喜欢《数学的故事》这种数学史科普读物。 正因为此,钱逸群知道数学的力量。 只要有jīng确的测量工具,正确的公式,以及足够的变量……数学能够做到一切事。 …… 钱逸群出了百媚图,望向嘎巴。他心念一动,嘎巴的身高体重,一应数字竟都浮现在了心,毫无费力,只要所见便有所感。 ——他要发力捏死李一清,原来只需要三十分之一息。 钱逸群心泛起一个念头,原来已经计算了嘎巴手臂长度,运动速度,以及李一清所能产生的最大阻力。 ——很实用,只是计量单位略坑…… 钱逸群心只给了个评。 其实,数学是个工具概念,所有人造的计量单位都会有误差,只是小到可以忽略罢了。就华夏而言,三代之时列国林立,各国的计量衡各不相同。故而方士们想出了一个绝佳的主意:自比自身。 他们以自己身体的长度比例为单位,比如以大拇指指节为寸,以一肘为尺,这样大家交流身体部位时便统一了。人高大者,自身尺寸自然也就大些;矮小者,尺寸就小。这样说起“脐下三寸”,便不会发生秦国人按着小肚子,齐国人却按到大腿根。 当然,碰上手长过膝、耳垂过肩等奇形怪状之人,这法子就有些难说了。好在这种人世上不多,存而不论亦无伤大雅。 这“数”神通便是以钱逸群为度量衡,只要仔细观察,便能jīng确测量,越过计算过程,直接得出计算结果,甚至连公式都不必知道。 这就等于是在钱逸群的头脑安装了一台超级计算机! 第四十七章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七) 钱逸群趁着震铃的加持效果没有散去,冲向台面,手长剑直取嘎巴双目。 嘎巴随手一挡,却发现钱逸群原来是个虚招,真正的目标却是李一清的衣服后领。 衣领嘶啦一声裂开,李一清重重落在台上。几乎在落地的瞬间,李一清已经手足并用,蹭蹭蹭爬开了数步。 嘎巴抡起一脚想踩死他,却踏了个空。 钱逸群刚用了震铃,体内灵蕴亏空严重,救了李一清便跳开旁边,高声喊道:“这番僧疯了!快锁了他!” 众人原本还想看一场神仙降妖,制伏外道的戏码,见钱逸群逃跑,心头便有一丝不祥。此刻见钱逸群大声求援,才知道刚才神仙道长并不是使了个“拖刀计”,乃是那番僧的确难以对付。 酒楼上的郑元勋也是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对郑翰学耳语几句,让他去找府尊出面,锁了那番僧。 郑翰学撒腿就跑,正好见扬州府几位官员并没有回府衙,而是正往酒楼前来。他连忙过去打了招呼,将父亲的托付说了,也少不得随手塞点金子给左右师爷、吏员,让他们多加帮衬。 府尊同样被那不请自来的番僧激怒,听了左右的建议,当即发下令牌,让府衙三班差役带着铁链来抓人。 府尊在府衙差役就得跟到哪里,这是规矩。很快就有捕头带着弟兄们赶来,手里提着手臂粗细的粗大链子,跑起来哐啷直响。 钱逸群这才松了口气,见那些小喇嘛想阻碍办差,又怕官差挡不住,大声朝杨爱叫道:“下去助差役一臂之力!” 杨爱发现自己三姐妹原来成了累赘,心憋了一肚子火,闻言便朝那些小喇嘛攻去,尽情宣泄内郁闷。差役们见有了帮手,还是三个娇滴滴的美少女。手铁尺越发有劲,捡着机会朝那些小喇嘛身上抽去。 台上台下打成一片,热闹非常。 嘎巴大怒,下手更快。可惜丢了自己趁手的武器,拳脚功夫实在不甚拿手,总是差一步抓住钱逸群那贼道。他心无名之火大炽,怒气冲顶,暗想:这贼道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滑溜。好像算准了我的动作。 钱逸群当然不可能步步推衍。他只是用草木之心的强大视力笼罩嘎巴周身,那一块肌肉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便可知道他下一步是要左还是右,是要扑还是跳。加上强大的心算神通,钱逸群便可以清楚判断自己该何时向何方转进。 与此同时,钱逸群一遍又一遍地掐起小**诀,锁住坎卦,呼喊:“水风井!” 下坎上巽,是为水风井卦! 这是钱逸群给新学咒语设定的快捷方式,不用一次次诵持咒言,大大提高施咒速度。这种犹如开挂的感觉。让钱逸群十分享受,谋算着早就该让行悦把《金光咒》换成心授印在他脑海。 尤其是自己竟然浪费了一个无为之心的机会。将掌心雷绑在了尸狗魄上。 ——实际上完全可以用心授的方式解决咒语太长的问题。 钱逸群决定此战之后必要让行悦干这个苦力活,想办法将尸狗魄解放出来。 这也是他天生乐观,哪怕战局不利也坚信自己最终能够转危为安。 那边嘎巴却没读过六十四卦,自然不知道“水风井”是其卦名,只以为钱逸群用土话骂他,手下更加凌厉。 也多亏钱逸群运气好,眼看灵蕴便要不支。一声“水风井”刚落,滚滚黑雾从身上喷涌而出。这黑雾迅速填满钱逸群十步之内的空间,足足扬起两丈多高。彻底将台上两人吞没其。 作为施咒者,钱逸群自然不会跟他嘎巴一样耳聋眼瞎。他在这个灰sè的空间看得很清楚,只是有些失去sè彩的异样感觉。他仍旧能够听到嘎巴的咒骂,看着他陷入癫狂之。 嘎巴并没有失明。 他确定自己看到了“东西”,但那东西只是一团团黑雾。这些黑雾如同澎湃的云海,翻滚着撞入他的眼帘,遮蔽了世间所有物体。他也很清楚听到了声音,那是风的语言,呼呼作响,连他自己的嘶喊也一并吞没。 钱逸群手持古剑,在嘎巴身边游走。每走几步,便在台上用力划上一剑。他走完一圈,循着地上的剑痕,再次出剑,让这剑痕变得更深。 咒力持续时间不长,对于嘎巴来说却像是百年之久,在黑雾之几乎失心抓狂。 突然之间,天地一变,明亮的rì光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 钱逸群翻身离开,御剑飞出,完成了最后一剑。 嘎巴扭头看着地上插着的古剑,伸手要去抓住。 喀嚓! 一声声脆响接连响起,嘎巴蓦然发现自己脚下的木板裂成了一个圆。 这个圆足够让他整个人都落下去。 台高五尺,嘎巴身高八尺七寸。虽然他很稳健地站在了地上,但是露出来的三尺身躯却是有力使不上。 “铁链!”钱逸群高声喊道。 钱卫一直隐遁身形,听到钱逸群呼喊,连忙跑去抓起铁链一头,扔上台去。 众差役以为钱逸群喊一声铁链就飞了,吓得连忙脱手,生怕妨碍神仙办事。 钱逸群拖着铁链,绕着嘎巴跑了两圈,自己拽住一头,喊道:“拉住!” 钱卫双脚蹭地,挽住铁链朝后仰去。 钱逸群也是一般动作,就像是两个人正在拔河,而间的坠点却是大喇嘛的胸口和脖子。 嘎巴惊恐之间,双手一错,扯住铁链两端,免得被活活绞死。他力大无比,几乎将钱逸群和钱卫一起拉到身边。 “来帮忙!”钱逸群憋红了脸,更加倾斜了身子,将体重施诸一点,勉强止住了被拉过去的速度。 差役们见神仙道长已经锁住了那个番僧,又见番僧力气竟然如此之大,心惊骇。不过他们都是吃公门饭的,自有一股煞气。这煞气升腾,什么妖魔鬼怪都得让路。 几个差役冲上台去,跟钱逸群扯住一头,另一头自然也有差役帮忙,集合十数人之力,这才勉强胜过嘎巴番僧一头。 嘎巴发出一声惨呼,他的徒子徒孙们遥遥呼应,却被杨爱三人用剑阵拖住,难以抽身帮忙。 这花开四季剑阵本就是脱胎于花月凌风阵,徐佛虽然没练过,只是看看便知道该如何策应。她见大番僧受缚,小番僧发急,怕三个女孩吃不住,连忙拔剑上前,与三人又凑齐了花开四季剑阵,彻底封死了小番僧的救援之路。 第四十八章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八) 嘎巴达瓦眼看着铁链在自己喉间收紧,一丝丝挤压着肺的空气,心腾起极大的愤怒与不甘。 ——自己累世修行,虔诚佛法,竟然落得被小人欺辱的地步! ——那些佛门子弟,非但不帮他殄灭外道,竟还帮着外道与他作对! ——这些外道不知诸佛菩萨苦心,一味在苦海沉沦,竟然毁伤僧宝,造下大罪! ——我要这些贼人,灭度! “复有一切佛心大无畏八字真言,名最上增益大吉祥,断三界生死,消除一切恶趣,能灭一切灾害,作一切事皆得安乐,寂静如现在见佛,此妙吉祥菩萨,宣布最上秘密真言相。为一切众生,若有忆念一切所愿皆得圆满。若有持诵之者,所有五逆重罪皆得清净。” 一个宏大的声音在嘎巴脑响起。 嘎巴双目充血,淌下两道血泪。 “道长!他要死了!”有个年轻的差役喊道。 “别停!”钱逸群喊道,“他不死我们就死了!他入魔了!” 差役们闻言大恐,手下更加用力。 嘎巴仍旧听着脑的声音,他好像已经知道了是谁在与他说话,是谁在为他背诵《大方广菩萨藏殊师利根本仪轨经》…… “即说真言曰:唵、阿、尾、啰、吽、佉、左、洛。” 殊师利菩萨最胜威德心咒! ——菩萨终究不舍弃弟子! “唵!阿!尾!……”嘎巴胀红了面孔狰狞扭曲,暴喝出一个个秘字法咒。 “他在喊什么!”差役惊恐莫名。大声问道。 “抓紧,勒死他!”钱逸群咬着牙,人已经已经躺在了地上。 “……啰!吽!佉!……” “道长,想想办法!神仙!”年轻的差役觉得腿肚子酸软无力,这一声声咒音就像是催命的魔鬼。他恨自己为什么会陷入如此境地,如往常那样偷懒耍jiān不就没事了么? “少废话,多使劲!”钱逸群吼了一声,脚下却无法抑制地朝嘎巴摩擦过去。 嘎巴的力量,越来越大。 “……左!洛!” 几乎爆炸一样的声音从嘎巴的口吐出,全身肌肉膨胀。他毫不费力就一拉。将铁链两边的人拉倒在地。随手一旋,竟将这十三四个男人尽数甩了出去! 钱逸群落地时脑袋一震,眯眼望去,一个妖怪正从坑爬了出来。 那妖怪长着个脑袋,间黑sè,右面三头为红青黄,左面三头为灰白黑。居头上还有个红头,呲牙咧嘴,就像是要吃人。无比恐怖。 最顶上那头却是黄sè的佛像,戴着华丽的珠宝冠。慈善平和。只是与其他八个带着骷髅冠的恶鬼头颅放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诡谲奇异。 钱逸群以为自己眼花,定睛再看,间那个黑头竟不是人脸。它长着一对水牛角,赫然是个牛头。红发上指,露出无比忿恨模样。 这妖怪浑身靛青,就像是冻死的死尸,散发着浓浓的恐惧气息。 钱逸群自以为胆大包天。看到这恐怖骇人的一幕,仍旧难抑心生出的畏惧,心脏跳得飞快。 “大威德明王……”被搀扶下去的雪岭突然道,“大威德明王!”他无比惊诧地喊了起来:“是殊师利菩萨!” 大威德明王是殊菩萨的忿怒相化身,乃是密教里的根本本尊之一。 钱逸群对密宗了解不多,殊菩萨的名头还是听说过的。他很难理解眼前看到的景象,这是殊他老人家受不了弟子被欺负直接附身?还是这家伙竟然就是殊菩萨转世?殊菩萨转世的人不是格鲁派的宗师——宗客巴么! 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似乎这个恐怖的形象只有自己和雪岭能看到。 其他所有人在看嘎巴达瓦的时候,的确面露惊惧,但远没有他们两人这般……夸张。 无论这是大威德明王也好,牛头怪也罢。反正嘎巴已经从铁链的毛毛虫蜕变成了蝴蝶。钱逸群自己就经历过这种生死关头蜕变翻盘的事,故而实在无力吐槽别人的战斗升级。 ——你妹! 钱逸群见这牛头怪直直冲向自己,顿时心一凉,想跑也来不及了。 嘎巴的速度如电一般,若不是木台震动证明他的确是一步步跑动,否则还真以为他是飞去的。他到了钱逸群面前,伸出蒲扇一样巨大的手掌,抓向钱逸群胸口。面目狰狞,就像是要将钱逸群的心脏掏出来一般。 钱逸群根本无从抵抗这种力量,整个人如同被撕裂一般,痛得他仰天长嚎。 这种痛苦的叫声更加刺激了嘎巴的凶xìng,似乎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尖锐的手指一步步刺入钱逸群胸口,粗厚而布满黏液的舌头兴奋地在嘴边打了个转,像是看到了期盼已久的美食。 钱逸群浑身的力气就像是被抽空了一样。颈椎再难支撑高昂着的头颅,缓缓垂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长满黑毛的巨爪,伸进了自己身体之。 的确是身体之! 那只黑爪,不仅仅刺入了血肉之躯,更伸入了灵蕴之海。 黑爪一把攥住了已经凝炼成浑圆宝珠一般的尸狗魄,用力一扯,尸狗拖曳出一条银sè光尘的尾巴,被拽了出去。 嘎巴狞笑着摊开手掌:“好吃的。” 钱逸群一时呆了。他一直以为灵蕴海、大帝钟、尸狗伏矢……这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是穿过了玄关之后,到达的另一方宇宙。 而如今,嘎巴竟然打通了两个世界! 他真是殊菩萨! 嘎巴将手的尸狗拍进嘴里,吞了下去。 钱逸群顿时如同火烧全身,眼前浮现出深红sè的火焰,冥冥之有种认知:这是尸狗眼下所在的地方。 嘎巴再次将手刺入钱逸群身,笑道:“我还要。” 钱逸群振起右手,握住长满粗毛的手腕,左手用力将三清剑扎了过去。 三清剑,名为剑,其实只是一件摆设。 这是帝钟柄端的装饰品,象征一气三清,归根于一。 钱逸群以它刺破手指,已经费了极大的功夫。 然而,要想以之刺入刀枪不入的嘎巴,简直就如同用石子打落火星。 然而,钱逸群手里只有这个。 然而…… 石子或许真的能打落火星。 因为,三清剑竟然插进去了! 嘎巴的惊讶并不比钱逸群少。他缓缓抽出手,竖起手肘,看着扎在自己身体的三清剑。 血流了出来,落在帝钟上,粘稠得像条蠕动的虫子。 “出佛身血,”嘎巴露出一口尖锐的牙齿,“五!逆!大!罪!你要阿鼻地狱,无间受苦!” “我去过。”钱逸群嘿嘿笑道,“而且……” “什么?”嘎巴好奇问道。 钱逸群缓缓闭上眼睛,双眼流下两行清泪。 “三界之上,梵炁弥罗。上极无上,天之天。郁罗萧台,玉山上京。渺渺金阙,森罗净泓。玄元一炁,混沌之先,宝珠之玄之又玄。开明三景,化生诸天。亿万天真,无鞅数众。旋斗历箕,回度五常。巍巍大范,万道之宗。大罗玉清,虚无自然。至真妙道,元始天尊!” ——师父其实什么都讲了,是我惑障蒙蔽,不闻不见! 钱逸群脑回响起木道人传法的声音,每一个字都传到了自己心。 墙壁上的霉斑渐渐清晰起来,放出如丝毫光。在这毫光之,原本的绿霉变成了鲜艳的玉,原本的黑斑变成了飘渺的云黛。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 钱逸群闭上眼睛,思绪回到了茅蓬坞里的茅棚前。就如师父施下的那个阵法一般,这茅棚在刹那间生出了雕梁画栋,红砖白墙,三层飞檐,瑞兽重。他自己再不是一个身穿棉纱道袍的道士,而是身披法袍的道官。 法袍之上,金丝银线。左金乌,右七星,八卦在襟,山河表里。他头戴玉冠,手持象牙笏板,伏惟殿前,高声称颂。 “今臣关告,迳达天!” 钱逸群一咒诵毕,眼前殿宇楼阁尽去,无边光明之,一尊真神独坐。那真神恍恍惚惚,渺渺冥冥,难见形象,只能通感。 “我今授你玉清天雷一道,你当以大慈悲历世,大毅力恒守,常侍天尊,不落邪见。” 神音振振,如雷贯耳。 钱逸群伏惟拜道:“臣领法旨。” 此言一出,光消云散,虚空一片。 钱逸群只觉身子一轻,登时坠落。 直不知下落多久,忽地眼前一亮,四周景象纷纷显现。最为醒目的,赫然是那口黝黑的帝钟。 帝钟之上,一道玉符缓缓旋转。玉符表面纹理繁复,变化万端,随着钱逸群的想象而变化。那些起伏斗折的线条,一旦觉得它是高山峻岭,它便生出无穷厚重之势。一旦认为那是天上星斗连绵,它便顿时浩瀚无垠,令人敬畏。 钱逸群的神识轻触这玉符,便被吸了进去,无从抵抗,只能顺应。 玉符之天地更是广阔,一条条电蛇飞舞,耳只有轰轰雷声。 ——这些便是玉清天雷! 钱逸群念一动,却被玉符踢了出来,越过灵蕴海,直接出了玄关,回归自身。 这一番神游,像是过了许久。 钱逸群却感觉到脸上两道冰凉,原来还是那两行清泪,刚刚淌过面颊。 第四十九章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九) 嘎巴拔下帝钟,扔在地上,抬脚便踩。 突然之间,他意外地发现自己抬起的脚放不下去了。 不仅仅是脚,整个身体都动弹不得。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钱逸群身上散发出来,同时又夹杂着一股同样强大的斥力。 这一吸一斥同时作用,将人悬浮在虚空,没有一处能够借力。 “哥也是有老大的。”钱逸群悠然地以只有两人能够听闻的声音说道,脸上浮出一丝安静、自信的笑容。 “什么的说?”嘎巴一惊,眼的钱逸群变得高大起来。褴褛的衣衫被浮云缝补,宛如天衣。在他的头顶,一朵庆云高悬,如光如雾,洒下光尘,照耀道人周身。 “我家老大刚才看了我一眼。”钱逸群微微笑道:“是不是很给力?” 嘎巴无法动弹,恐惧在内心滋生。而这毒草一旦滋生,很快便会以不可抗拒之力席卷身心,将人拖入无间地狱。 “玉清天雷!” 钱逸群捕捉着玉符转动的频率,感受天地之间炁息的变化,人与天地丝丝契合,终于吼出符命。 一时间,天地变sè,天空涌出团团乌云,登时遮蔽天光。正月的寒风吹动大地,却无法吹散这些乌云。 风云搏击,雷声沉闷如鼓。 “快逃啊!” 有个差役再难承受这天地之间的威压,惊恐大叫。连滚带爬逃下台去。其他人受了感染,无不惊骇,纷纷逃散。 那些喇嘛见状,纷纷坐在地上,也不管徐佛等人宝剑加身,齐声高诵藏密经。 咔嚓嚓! 一道水桶粗的霹雳天雷从天而降,直击论难台并非无形束缚的嘎巴。 嘎巴暴喝一声,如狮吼,如牛号,被雷劈了个正着。 空气充满静电。就连钱逸群都不得不后退两步。 这道天雷不知蓄满了多少电量,在昏暗的天地之间如同闪亮的铁索,源源不断地将yīn阳余气打进嘎巴的身体之。 头之,左面三头尽数爆裂。 很快,右面三头也依次爆炸开来。 嘎巴身上的靛蓝变成了焦黑,旋即又褪尽墨sè,展现出原本黝黑的皮肤本sè。 “啊!”嘎巴怒吼一声,最顶金sè佛头应声而爆。 钱逸群轻轻挪步,一板一眼在台上踏罡步斗。 这正是张天师所传的龙虎山秘法:天罡星步。 行此罡步。能够收拢灵蕴,凝练魂魄。是正一派上乘秘法。钱逸群踏出罡步,体内灵蕴纷纷归流灵蕴之海。伏矢魄得到祭炼,脸上忿恨渐消,也让钱逸群心清静。 他手掐起小**诀,默诵十六字掌心雷咒,蓄起一个大大的电球,朝嘎巴的血盆大口掷去。 这电球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将嘎巴剩下的两头击得粉碎。 从天降落的玉清天雷终于消散,留下空气淡淡清新气息。 这就是天威。 嘎巴身上的僧袍被雷击得变成了焦炭。化作粉尘,露出灼烧后的身躯。他迈出步,盯着钱逸群,徐徐前倾,最终轰然倒地。 小喇嘛们停下诵经,冲上论台,脱下自己的僧袍裹住嘎巴。两两搭手,做成一张人肉担架,将他抬起了起来。 钱逸群没有丝毫动作。此时的他,只感觉浑身力竭。就连张口说话都做不到。 一个小小的银sè圆珠,从嘎巴身上升腾起来,静静伏在空。 尸狗。 喇嘛们视而不见,旋即穿身而过。它不动不摇,不受丝毫影响。 果然是另一方天地的东西。 钱逸群凝视圆珠,心升起一股对视的感觉。 ——尸狗回来? 钱逸群心念一动,尸狗一闪,朝钱逸群飞来,没身而入。 就在尸狗进入体内的刹那,玉清天雷之符表面泛起一层冰霜,越结越厚,最终被冻成了一块冰雪丰碑,再也不旋动了。 “道长,你没事吧?”徐佛带着三个女孩上了木台,护住钱逸群。 钱逸群又站了片刻,身上方才有了力气。他微微摇头道:“有。” “能抬你回去么?”徐佛问道。 “能。”钱逸群道。 徐佛和几个女孩自然承担不起这个重任,只得将目光投向周围尚未散开的众人。 围观群众早就已经退避三尺,躲在门窗之后偷窥。差役们早就逃出了好几条街,要走回来恐怕不容易。那些和尚呆若木鸡,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光头堆在山门殿前,就像是一笼刚出锅的馒头。 就在徐佛将目光投向道士们身上的时候,一个年道士突然高声道:“yù求无上道,大众转天尊!” 这道人自然就是陈致和。他提举天尊板,三称圣号。 随同而来的经师道士,闻之jīng神一振,yīn阳顿挫,齐声传唱:“雷声普化天尊,雷声普化天尊,雷声普化天尊。……”当下钟鼓齐鸣,经师分列两队。 陈致和两边揖让,有鼓师上前敲鼓引道,绕着论难台走了三圈。 这本是玄门常做的功课,此时掐头去尾做出来,倒也显得庄重威仪,远比一群人蜂拥而上要好看许多。 来观摩论难的道门信众见做起了法事,连忙从各自藏匿处跑过来,齐声诵唱天尊圣号,跟着道士们“转天尊”。 信众越来越多,就连不是信众的人也跟了进来,很快就转出了七八层圆环,犹有新人加入。 陈致和带着经师上台,看着底下信众层层叠叠,比之过往做法事壮观数倍,心激荡。他走近钱逸群,以这位厚道人为心,缓缓绕着,低声问道:“能行么?” “不能。”钱逸群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恢复的力气还不没到腰间,恐怕再站一会都要摔倒了。 “扶你回去。”陈致和见钱逸群说话干脆,吐字清晰,气不亏,并不是受伤之象。他道:“机会难得,这场法事做了就走。” “靠。”钱逸群浑身乏力,只能吐出这一个字。 “不客气。”陈致和以为钱逸群是想说“靠你了”,连忙谦虚道。 ——你妹! 钱逸群闭上眼睛,保养元气,没再说话。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玉符会突然被冰封起来,难道天尊大人觉得这个东西太破坏平衡,用了一次就削弱了?就算削弱,也不能直接冰封呀。 还有那尸狗,被夺之后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不适……魂魄到底是干嘛的? 当然,最最让钱逸群迷茫的,却还是那个问题: 何谓神! 今天所见,真的是神么? “道无鬼神,独来独往。” “真神唯有一心村。” …… 这些不都是对神的否认么?为什么我今天如此清晰地接触到了“神”? 钱逸群思绪一多,顿时心神涣散,心脏突然绞痛。 这突然其来的绞痛让钱逸群站立不稳,一头栽倒。 还好身边有不少道士围着,两个眼疾手快的道人下意识一扯,将钱逸群拉住起来。陈致和当然不能让道门高真就这么直挺挺放倒,连忙让年轻侍者两两握住手腕,搭出一个“口”字架,将钱逸群双腿送入臂环之,抬起边便走。 “放空心识,你心炁太弱了!”行悦在神念之大声疾呼。 钱逸群灵光一闪,恍然大悟:这数通归于心炁,我只要动心计算,便是在消耗心炁。只是不同于草木之心那般消耗巨大,所以不知不觉就招了……还以为我年纪轻轻得了心脏病呢!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rì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钱逸群默诵《清静经》,总算心痛之感有所缓和。 众人见道长们回观,纷纷跟进,不管曾经信什么,眼下去烧柱香总是没错。 大明寺旁酒楼之,众官员和豪商们分坐几桌,上面摆满了酒菜,丝毫不避讳对面的佛门黄墙。 府尊老爷先领引一巡,说了两句废话,朝郑元勋一望:“郑惠东可得谢谢本府啊!若不是本府居,你怎么会与那位神仙道长结缘。” 郑元勋举起酒杯,笑道:“一杯薄酒,多谢明公。”说罢,仰起头一饮而尽。 五泉小抿一口,又道:“神仙的那个鱼篓,不知能装多少东西。” 郑元勋心暗道:果然如此,这等宝贝无论谁看了都难免眼红。他道:“以往只当这是厚道长的装饰,从未想到竟然有这等威力。” 一旁末座的徽商突然插嘴道:“那个法术小可倒是听说过。” 五泉公放眼望去,见是生人,便不咸不淡道:“敢问其详。” 那徽商朝扬州府尊拱了拱手,道:“那法术有个名堂,叫做‘壶里乾坤’。是要先做一件大物事,然后用法术一点点炼小。譬如烧一口大缸,最后练成一个酒杯。这酒杯虽然看似能盛酒无数,但终究不能超过那口缸子的大小。” 众人纷纷点头,好像真的听懂了一般。 郑元勋知道这徽商之前跟他一样惊叹,如今却说得头头是道,想必是刚才从哪里请教过了明白人。 他不喜欢这陌生商人之前贬低厚道长,又见不是熟人,年齿也在自己之下,所以不用给什么面子,出声道:“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小可姓白。” 第五十章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 郑元勋在脑中略一搜索,想不起来苏皖之地的豪商中有姓白氏的,估计不是什么大家族。他道:“白先生必有高人指点,何不让他出来一聚呢?” 白氏也不推辞,笑道:“高人谈不上,却是小侄。”他对左右仆从道:“去请堂少爷过来见客。”两边仆从果然应声而出。 不一时,一个身形俊朗的年轻公子大步流星踏进雅间,朝众人团团作揖,道:“晚生白沙,字弥子,见过诸位先生。” 郑元勋打量着这位白弥子,见他神情淡然,目光清澈,说话声音不大,却响彻整间屋子,因问道:“白弥子可是修行之士?” “不敢当,”白沙道,“小可只是对此道略有耳闻,自己却没什么修行。” 府尊见郑元勋比自己说得还多,隐隐有种喧宾夺主的味道,心中不悦。他抢道:“白弥子是哪里俊杰?” 白沙头戴方巾,显然有功名在身。 五泉公作为一府府尊,主持院试,扬州府所有秀才都见了他都称“治下学生某”。白沙谦称小可,便可知不是扬州人。 “学生绩溪人。”白沙恭敬答道。 “唔,你一个读书人,如何与修行之人有所瓜葛的?”五泉公只是个读书晋身的普通进士,并不知道秘法传承并非只有释道两家。在他看来,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儒家读书人是绝不会跟这些江湖异人搭上关系的。 “明公,天下异事颇多,学生不过是愿意四处走走,亲眼见见。与异人见得多了,自然也就有些交情了。”白沙微笑道。 “这种事倒是能时常见到的?”郑元勋想起自己影园被攻,那时候所有人身子不能动弹,也是一桩异闻,只是说出去没人信而已。 时人经常有些志怪野史刊行,只是仿唐宋人笔意。将耳闻之事写得如同亲身经历,故而这种故事多不被人当真。 “要看是什么人。”白沙对郑元勋微微笑道,“常人所见不过是两个莽汉打架,在下却能看到别的一些东西。” “哦?敢问其详。”郑元勋到底是豪商巨贾,不会被自己的情绪左右太久。几句话下来,他已经扫除了刚才对那徽商的不满。 白沙道:“诚如刚才,诸位老爷所见恐怕不过是一僧一道xìng命相搏,粗俗野蛮。未必有什么意思。” 在做众人微微点头,表示认同。他们眼中,道士会用剑,和尚会铁布衫金钟罩,无非就是说书人口中的游侠儿故事,并没有什么特别高明的道行修为。 白沙道:“然而在小可眼中,却不尽然。那番僧已经习得《大威德金刚密法》第二层,能够幻化出九头牛王金刚,文殊忿怒相。那位道长也能够沟通玉清天,感应天尊。引得真灵下盼。论说起来,虽然道长胜了。在修为上却是番僧更高。” 众人听了不觉莞尔。 五泉大笑道:“现在诸位便知道那些传奇、话本是如何来了的吧?”众人跟着哈哈大笑。 白沙微微垂下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所言皆是自己亲眼所见,却也习惯了就被人当做说书先生。这也是他自小就有的悲哀,每每与人说些自己看到的事,便被当做是小孩子吹牛。 在座诸君只有两人没有笑。 郑元勋和郑翰学。 郑翰学本身就异于常人,哪怕这人说钱逸群是天尊下凡他都不会惊讶。 郑元勋却知道人间自有异术,绝非俗人所见那般单调。对白沙说的故事。只有三分存疑。那三分归根到底一句话:你怎么能看见? 不过这个问题却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问出来,郑元勋给儿子使了个眼sè,目说道:去与他结交一番。 郑翰学有心匡扶社稷。无论什么样的异能之士都想结交,当然会意。正好白沙告辞而出,郑翰学自然也跟着出去,直追白沙。 “弥子兄!”郑翰学出了雅间,见白沙的身影转过回廊,连忙出声叫道。 白沙停下脚步,朝郑翰学行礼,“不知道阁下叫我,所为何事?” 郑翰学连忙回礼,道:“在下郑翰学,字绍远,想请弥子兄坐饮一杯。” 白沙xìng格开朗,乐于结交各sè人等,尤其是郑翰学这样的大家公子,如果有个过得去的交情,rì后会有很多便利。 两人在沿街的窗口要了张桌子,看着下面收拾残局的和尚们纷纷劳碌,一时间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话。 终究还是白沙老成些,笑道:“绍远兄yù语还休,到底是什么事堵塞胸襟啊?” 郑翰学道:“刚才弥子兄所言之事,在下十分着意,只不知道弥子兄是如何看见的?” 白沙略一沉吟,道:“兄台可知道有所谓五通之说。” 郑翰学微微摇头。 白沙因此便将妖、报、依、神、道五通细细与郑翰学说了。虽然与狐狸所解略有差异,却是大旨相近。白沙说完,又道:“小可父母、祖父母、曾祖父,都是一心向佛,受了菩萨戒的居士。当年小可出生时,家慈梦见谛听送子,便知我与佛门有缘,很小就舍入寺院了。” 郑翰学仍旧点头,没有打断,心道:你倒是没有剃度出家。 “唔,虽然是舍入寺院,却只是挂个名字,称佛前弟子,并不住庙。”白沙知道风俗不同,解释一句,又道,“我从记事开始,便知道自己与常人所见不同,往往能见到一些奇怪的景象。这种因果报业之通,着实烦恼了小可许久,直到成年之后皈依三宝,得见憨山法师点破,方才知道,原来小可天生便有摩诃萨天眼。” 郑翰学不学佛,听了这个名字却是赞叹道:“果然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恭喜弥子兄。” 白沙微微一笑,早已不将此事挂怀了,再无欣喜烦恼。他道:“以佛眼看这世间,自然所见不同。” “唔,的确如此。”郑翰学却更关心的这个摩诃萨天眼到底能有什么殊胜的地方,再有便是此人能否收为自己助力。他道:“弥子兄,小可读书不多,请教这摩诃萨天眼到底有何殊胜之处?” 白沙想了想,答道:“《法集经》云:菩萨摩诃萨入十种法行,六通、三明、八解脱、八胜处、十一切入、十自在、十谛、九次第定、三摩拔提、十力、十智。我这摩诃萨天眼,便是六通中的天眼通。但因为我不是修行得来的神通,只是累世所报的报通,故而不能看透一切众生,威能很小。” 郑翰学略有所失,突然jǐng醒,心道:我有什么好失望的!原本我一人孤独孑然,后来碰到道长已经十分庆幸。如今能碰到这样的异人,这是天大的进展啊!而且他说用处不大,其实以他为耳目,正好寻得更多的同道之人。 “弥子兄可还是专心举业?”郑翰学见白沙头戴方巾,是个秀才,不敢贸然拉拢,更别说透露自己的点金术了。 “小可已经不寄望举业了!”白沙突然容光焕发,“上月我族弟前来寻我,告诉我一个消息。原来是修撰《三言》的墨憨斋先生,正要寻人做一本《墨憨斋志异》,专门收录这江湖上的奇人异事。小可去见了墨憨斋主人,如今正在为此书奔走,收拢素材,定期刊行。” “唔!这书有人信么?”郑翰学十分怀疑此书的销量。 “正因为都是难以明说的奇异故事,所以才用了‘志异’一词。”白沙道,“有缘者得其真,无缘者得其趣,各取所需。” 郑翰学只是不好学,但绝不是笨蛋,略听得这大旨,心中已经明了,拍案叫绝:“果然是奇思异想,不知小可能否入股?” 白沙笑道:“小可只是一介跑腿打杂,入股之事,绍远兄还是得去姑苏找墨憨斋先生。” “啊?小可年后便要动身京师,便是与刚才斗法的厚道长一道,恐怕来不及了。”郑翰学纠结道,“能否请弥子兄代为传书,表明小可诚意呢?”说着,郑翰学从袖中摸出一块正正方方的金块,放在桌上:“这是小可的一点心意,只是祝贺《墨憨斋志异》刊行之礼,请君收下。” 白沙本不想收他重礼,但是看他神情恳切,果然像是热衷此事,而且书坊新开,rì出斗金,只靠苏州几个财主的确有些捉襟见肘。族弟跑来找他,无非也是想借助徽商的财力物力罢了。 ――他终究是徽商中说得上话的人物,这个善缘可是要结。 白沙主意打定,道:“若此便却之不恭了!我会尽快修书坊主,探讨入股之事,到时候该如何与绍远兄联络?” “这个嘛……”郑翰学想起当rì钱逸群说要带他见识江湖,便道,“我要与厚道长行走江湖,增加阅历,恐怕行踪飘忽。弥子兄若是有什么消息,就送到扬州郑家吧。我会常与家人通信,告知所在。” “如此甚好!”白沙收起金子,喝了一盏便告辞走了。 郑翰学没有挽留,只是邀请他去影园小住,更答应为他引荐厚道人,便宾主尽欢而散。 白弥子回到租赁的小院,第一件事便是取出薄如蝉翼的宣纸,舔了舔鼠须细笔,洋洋洒洒写下数千字。他将蝉翼纸吹干,小心翼翼卷了起来,纳入竹管,用蜡封好。 院子里早有一笼笼的鸽子扑扇着翅膀,迫不及待地想翱翔蓝天。 白弥子将竹管系在一只鸽子脚上,双手一托一送,鸽子便直冲而上,朝南方飞去。他想了想又回到屋里,在纸上写下六个略大的字,却正是:“厚道人在扬州。” 第五十一章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二) 钱逸群回到琼花观,自然有专人看护。徐佛本想劝他去影园住着,方便照料。钱逸群却因为要准备下玉钩洞天,不想挪窝。只是观里小道士的照顾肯定不能跟杨爱她们相比,钱逸群虽然能吃苦,但不代表喜欢吃苦。 最后的结果便是钱逸群搬到居士们借宿的别院,徐佛等人也搬来女信士住的小院。如此只相隔一个主殿,往来自然方便许多。 其实钱逸群的身体受伤并不严重,严重的是魂魄震动。 尸狗魄回归体内之后,一直不安,颇有进化chéngrén形的趋势。所谓“顺chéngrén,逆则仙”,正是此意,一旦让它长开,无疑是钱逸群修为退步。 只是,尸狗魄彻底洗白了。 所谓洗白的意思,就是…… 小**诀与掌心雷咒再不能偷懒了。 不过这只是小问题,中行悦很轻松就将掌心雷咒言转为心传。钱逸群花了一点点时间,给这个心传咒言加了个快捷方式的,熟练之后倒是不比尸狗瞬发慢多少。 更主要的是,钱逸群不用再为了自己当初的浅见烦恼,现在尸狗和伏矢两魄十分干净地浮在灵蕴海上空,可以凝练两种无为之心。 然后,该凝练什么呢? 钱逸群倒是想凝练一个真灵下盼,那无疑有极大的助力,但是这种事就像打电话借钱。你拨过去,人家未必肯接。即便接了,也未必肯借。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元始天尊不介意,但是谁知道天尊老人家的电话号码么? 钱逸群在压力之下可以做到“心存帝前”,要是压力不那么大,这份诚心就要打折扣了。 说到底,他并不是真正信仰神归止神的道教徒。 他只是个立志求得玄术的术士罢了。要让他一辈子青灯黄卷,摒弃一切娱乐,务心清静……钱逸群绝对会考虑骗钱出海。带着家人远离这个是非窝。 不过,要是真能抱上大腿,稍微付出点人生乐趣作为代价,也不是不行。 …… “师兄,你能回转过来救我,实在让我感动莫名!rì后你我就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我们同甘共苦,并肩携手……” 钱逸群的思路被李一清打散了。没好气地手指门口,吐出两个字:“出去。” 见钱逸群逐客,杨爱当然不会让李一清继续留在这里。她脚下一绊,肩头一拿,正是标准的擒拿手法,将高出她两个头的李道士一推,“送”出门去。 李一清在门口高声喊道:“厚师兄!你好好休息,放心吧,我会再来看你的!” 钱逸群伸出手,捂住了脸:这尼玛是让我闹心呢吧! “道长。你这两天恢复得如何了?”因为没有外伤,只有比内伤更内的玄伤。这让杨爱也十分没底,轻声问道。 钱逸群吸了口气,换了个心情:“基本快好了。”只要尸狗魄安定下来,自己这种浑身乏力的症状大概就会消退吧。 “如果你给我唱个曲子,或许我好得会更快。”钱逸群看着杨爱,这两天都是她在照顾自己,连手上的皮都粗糙了。 杨爱大大方方问道:“你想听什么?” “随便唱吧。我就是闷了。”钱逸群道。 杨爱略微回忆了一下词韵,退后一步,张口唱道;“峨眉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 钱逸群听了这首句,噗嗤笑出声来。 “怎么?我唱错了么?”杨爱一头雾水。 “非也非也。”钱逸群笑道,“我想起了第一次在归家院,我也是让你姐妹随便挑着唱,她们便选了这《白蛇传》。你们忆盈楼难道跟白娘子有什么渊源么?” “这有什么好笑的。”杨爱酝酿好的情愫被钱逸群这一笑顿时打散,红唇秀口微微嘟起,解说道:“那时候正流行《义妖传》。我们归家院姐妹们唱的可是冯老先生改过的本子,当然要常拿出来招待贵客。” 钱逸群抚着胸口笑了笑,道:“算了,别唱这个,想想白娘子被压在雷峰塔下二十年,太悲剧了。” “耶?他们不是一家人升天做神仙了么?”杨爱好奇道。 “唔,这样啊……”钱逸群干咳一声,“我还是想听你唱那首药材歌。” “咳咳。” 一声干咳在门前想起,不用看就听得出是徐佛的声音。 杨爱迎了上去,叫了声“妈妈”。 钱逸群微微动了一下,表示身体不行,无法行礼。徐佛上前在床边坐了,玉手在他胸前轻轻一按,道:“道长不用多礼。” 钱逸群笑了笑:“又劳累姐姐来看我了。” “看来道长今rì气sè不错。”徐佛笑道,“论难之前就想找你说话,今rì总算不用拖下去了。” “哦?可有什么事?” “有三桩事。”徐佛道,“你可知道胥口的澄园?” 钱逸群回忆了一下,道:“唔,好像听说过,要过了灵岩山再往西山走,好像是有个大园子。” “我与贞丽本想把拙政园买下来的,不过那里实在年久失修,荒芜遍地,一时住不得人。再者是王玄珠公抢先一步,已经买了东园,改叫归田园居。我想你大约不想让父母与他们做邻居,便作罢了。” 钱逸群点了点头,心道:其实我不介意跟王心一做邻居,我是真想让拙政园姓钱啊! “澄园也是修得极好,屋舍都是现成的,搬去打扫一番就能住了。”徐佛道,“只是离城有些远,不过离太湖很近,倒是个休闲养生之处。我们还找风水先生看过,那条一箭河正好可以带财运贵,若是在那里安家,两代间必改换门庭,成就高门。” “这么好,人家为什么要卖呢?”钱逸群问道。 “澄园本是会稽沈公修了给他家大少爷读书用的,谁知他家那位大少爷不知道发什么疯,偏要凑钱下海。你也知道,海商固然利润大,风险却也不小,沈家老爷怎么同意?便掐断了沈公子的银钱。沈公子也是狠心,直接先斩后奏连园子都卖了,仍要凑钱出海,还说海外有遍地黄金的仙岛,叫什么亚美利嘉的。整rì疯疯癫癫,以前还是个好人呢……” 钱逸群没想到徐佛一下子这么多话,也不知道她憋了多久。不过澄园的确不错,依山傍水,临太湖不近不远大约四里路,既不受cháo,又能随时享用太湖风光。 而且这个沈公子倒是有些意思,不过以自己读过的历史书来说,明朝还没人能远航美洲大陆,看来这位沈公子前景不妙啊。 不过…… “虽然我与这位沈公子素不相识,但是听姐姐这么说来,他却是个行出于众的妙人呢。”钱逸群道。 “啊?”徐佛干笑道,“他十二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都说他若是安心举业,明年chūn闱势必能中进士的。十八岁的少进士,何等前途?他却偏偏要去找个千万里之外的大岛。” “华夏多的是进士,却少这般勇士。”钱逸群叹道,“他若是要图财,跑船去rì本朝鲜就够了,何必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可见此人颇有胸襟。话说……”钱逸群从身边金鳞篓里摸出一枚氤氤氲氲的珠子,交给徐佛。 “这是?” “镇水珠,”钱逸群道,“应龙遗蜕所化,能平息波浪,正好送与那位沈兄。”钱逸群道。 “应龙……这!一定十分珍贵吧!”徐佛眼界并不小,却还从未见过镇水珠这样的稀世珍宝。这珠子放在手心上,就如托着一团温热的水球,能感觉到其中的晃动。 “应龙老兄若是知道我让它的遗蜕重归大海,必然会十分愉快的。”钱逸群想起应龙,又想到了那位老兄转世的事。不由心中盘算:再过十三四年天下就要易主了,是早些让他转世,还是等天下大定之后让他生于太平天下呢? “我都不舍得了……”徐佛盯着珠子,痴痴道。 钱逸群大笑:“物尽其用,这珠子可不是送给美人的。” 徐佛摇了摇头,把眼睛从珠子里拔了出来,道:“且说第二桩事。” “小弟洗耳恭听。” “令尊为令妹定了一桩亲事,是你们族里一位显赫人物牵的红线。”徐佛道。 钱逸群听了登时惊喜交加,妹妹十八岁了,也算是大龄剩女。之前因为父亲的吏员身份,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如今。没想到自己走了这些rì子,终生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是谁家子弟?”钱逸群问道。 “是松江董氏子弟,董玄宰的侄孙。”徐佛笑道。 “哦……”钱逸群微微皱眉。 “你不喜欢?”徐佛惊讶问道。 “董家门庭太高,我家何必去高攀呢。”钱逸群道。 董其昌官至尚书,画坛宗师,家中豪富。在这个世道,势家与寒门有着天然的阻隔,从小所见所闻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物。钱逸群并不为自己的出身自卑,但他前后两世,对于非对称婚姻的了解更胜旁人。 “也不算高攀太多……”徐佛见钱逸群不悦,下面的话也不太好意思说了。 因为钱小小是去给人做继室的。 第五十二章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开行(三) 钱逸群为此很生气。 或许还有四百年,二婚的男人才算是块宝。一般好些的人家,怎么肯让女儿嫁过去做人家的继室后妈?那不都是妾室做的么! “我家虽在公门,但祖宗积善累德,所以我才得遇真师,名注丹台,没必要跟名声臭大街的董家搅合一起。”钱逸群不留情面道,“他家门第高,不愁没人肯嫁,别来惹我家。还请徐姐姐帮我传书家里,就说我极反对这门婚事,让爹爹想办法推了。” 徐佛见钱逸群这副模样,自然不肯在人火头上浇油,只是随口应了,并没劝他什么。她心道:若是让你知道,那董家子比小小还要大二十岁,不知你要闹成哪样呢! 钱逸群缓下口吻,又道:“姐姐第三件事,说的什么?” “是这样,我要将归家院卖了。”徐佛笑了笑。 “那不是姐姐的心血么?”钱逸群奇道。 “此番你走之后,我们在江南的忆盈楼三支余脉总算坐下来好生谈了谈。”徐佛道,“我们打算将以苏州为总坛,恢复忆盈楼之名,再开祖师道场。” “唔,这是好事。”钱逸群道,“原本你们就受尽压迫,能团结起来拧成一股劲总是好的。” “非但如此,贞丽还想……”徐佛缓缓道,“还想带领弟子,巡游天下,收罗好苗子,壮大我忆盈楼的声势。” “这个想法不错。”钱逸群道,“梨园评书。歌舞杂耍,都是极佳的掩护。” 徐佛脸上浮出笑意,道:“你倒是想到一块去了,贞丽也是这么想。到时候以曲班为招牌,四处走动不至于引来官府瞩目。” “问题在于你们如何自保?”钱逸群问道。 “这个容易,”徐佛自信笑道,“一来我们也不是任人鱼肉的弱女子。二来嘛,我们决定凡是出游的,都不与你隔开太远,一旦有事。也好向厚神仙求援。” “这倒无所谓,”钱逸群一笑,“就怕我到时候钻了什么深山老林,你们跟不上。” “这就不劳神仙cāo心了。”徐佛笑道,“非但我们跟着你,冯老先生那边还有人会来找你呢。” “他那边弄得怎么样了?”钱逸群问道,“什么时候能够成书?” “现在一应物事都已经备齐,只等过完大年,大约就能刊行了。”徐佛道。“而且一直困扰冯老先生的一个大问题,已经解决。所以老先生心情极好。” “大问题?就是统一的修为评述么?”钱逸群知道这的确是众人秘法界难以统合的最大问题。 正因为所有宗门各论各的,所以这大明的秘法界互不服气。假设有一天,真的能弄出个“天机谱”,对天下秘法修士有个统一的排行,大家清楚自己的定位,也知道哪些人惹不起,这个世界就太平多了。 “过完年你就知道了,先好好休养身体吧。”徐佛卖了个关子,“我去帮你削个果子。” “我去吧。妈妈。”杨爱一直守在旁边,连忙起身道。 徐佛饱含深意地看了杨爱一眼,没有说话。 杨爱知道妈妈的意思。徐佛早就跟她说过了钱逸群不是红尘中人,痴迷于此会误了终生。她也清楚“情深不寿”的道理,却怎么都难以自拔。 屋里陷入冷场,好像时光在此定格。 “厚师兄!雪岭法师来了!”李一清在外面喊道。 ——你总算在该说话的时候说了一句正确的话! 钱逸群连忙道:“快请大师进来!” 雪岭早就站在门口了,看着李一清觉得奇怪。暗道:现在道门这么排场么?门口还要安排个站岗放哨的,就算是五大道场的长老也没这样摆谱呀。 他听到钱逸群有请,一振衲衣,抬步往里走去。进了门才发现里面有一大一小两个美女。大的妩媚娇艳。小的清纯秀美……这位道长还真是秉承花街柳巷好修行的典范啊!雪岭心中暗道。 “大师,小道身子不便,还请恕罪则个。” “真人客气!”雪岭不是寻常庸僧,上前行礼,并不避徐佛杨爱。 “大师此来,莫非有事?”钱逸群问道。 雪岭道:“道长莫非不知道么?这几rì人人都知道道长击杀了白眉老妖,得了他十卷《yīn山正宗》。” “唔,是他徒弟说的吧?”钱逸群摇了摇头,“妇人之仁,果然遗祸。” “原来真是道长!”雪岭惊讶道,“道长真是铲jiān除恶古道热肠啊。” 钱逸群不满道:“莫非法师是在诈我?” “出家人怎敢动这种机心?”雪岭连忙解释道,“外面盛传,是一个背着鱼篓的道人杀的。论难那rì,道长又演出一手极其漂亮的壶里乾坤,我佛门所谓的‘芥子须弥’,这可不是谁都能施展的法术啊!” “呃,这个,说来话长。不过光靠一个鱼篓,也难说明问题。”钱逸群想想现在又不是法治社会,没人讲究证据的合法合理,索xìng也不辩解了,道:“那些人爱怎么想怎么想,能奈我何?” 钱逸群的意思是:哥可以变脸呀! 雪岭却以为钱逸群的意思是:哥天下无敌呀! 对于这种态度,雪岭也实在没法说什么,到底钱逸群就对他有点化之恩,除魔卫道又不是恶事。只不过身为和尚,雪岭由衷希望杀生这种事不要发生在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身上。 ——那可是极重的恶果,今生不报,来世必报。 雪岭叹了口气,暗道:我rì后将念佛功德回向给他,也算是报了他的开悟之恩。 钱逸群拿了人家的轮回珠,只认为这是一桩公平交易,根本没有挂心。听说如今yīn山法脉的人找他要《yīn山正宗》,也是颇为不耐烦。当rì只是为了救人,哪有心思去搜罗什么法本? “今rì老衲前来,只是为了通报一声,如今扬州城里鱼龙混杂,非但yīn山一脉,就连狭义道中也有不少人想见真人。” “哦……”钱逸群暗道:这些人倒是没有夜闯琼花观,倒是很懂事呢。 他哪里知道,人家并非不想闯,只是眼下这些人无不是来探路的,自忖自己没有跟厚道士过招的资本!等后面大哥、老大、助拳一应帮手到了,小小琼花观算什么?便是金銮殿也是要闯闯的! “真人虽然术数通玄,但还是小心为上。”雪岭劝道。 “那是必然。”钱逸群突然心中一动:我何不问问他,佛宗是怎么凝练七魄的。 雪岭是承上启下的一代大德,若是按照道门“身前无名,死后有信”的标准,雪岭的修为更在憨山、智旭之上。何况这和尚一眼能见自己魂魄、清心钟,天尊下盼留的庆云,要说指导自己,多半是绰绰有余。 钱逸群当即将自己的疑惑奉出。 雪岭想了半晌,方才悠悠道:“老衲只是抛砖,还是要真人自己引玉。”他清了清喉咙,道:“我佛门中许多法力僧,喜欢将真言术法凝入魄中的。他们司职除妖伏魔,捍卫三宝,故而见效最快。不过要说真修佛法,还是凝入经文为上。” “那个有什么用?”钱逸群好奇道。 “心经自涌。”雪岭吐出四个字,再不肯多说。 若是钱逸群没有在翠峦山中与应龙那段故事,自然不知道“心经自涌”的妙处。如今他深知其中好处,被雪岭点破,顿时心中欢喜:我也真是愚鲁,既然咒诀能够存进去,经文自然更加没有问题了!不过…… “我已经能够心经自涌了,若是凝入魄中,岂不是浪费?”钱逸群问道。 “真人该当是在静定中观心,然后心经方才自涌吧?”雪岭笑道。 “正是。” “一旦凝入魄中,真人便是在无意之间,呼吸之内,时时刻刻诵咏真经,有不可思议功德。”雪岭道,“说来惭愧,老衲只有一魄凝就,凝存阿弥陀佛圣号之后,自觉修为rì进,殊胜之处,妙不可言。” 钱逸群长长哦了一声,心中除揣摩该凝入哪一本经文:《南华》太长太散,而且都是故事,天天听那个多少有些腻歪;《道德》太松太深,老子说上一句话,自己就得发呆琢磨半天,要是无间断单曲循环,岂不成了植物人?《心印妙经》倒是不错,不过自己不是内炼金丹之人…… 《金光咒》! 金光咒名为咒,其中又暗含道门心法,档次很高。时时心咏便等于一直诵持,那金光符便算有了根本,缓急之时自己符成咒出,一切yīn灵不在话下! 钱逸群心中喜悦,沉入灵蕴海中,将金光咒凝练进去。原本躁狂的尸狗魄突然安定下来,周身荡起一圈金光。 雪岭看得分明,心中赞叹:这位真人果然没有门户之见,从善如流。不知他凝练进去的是什么经文,竟然如此殊胜,颇有《药师琉璃光本愿经》的意思。 智慧从来不二,大道亘古唯一。无论道、佛,在根本智慧上仍旧是一样的。这金光咒与药师本愿经相仿,故而流露出来的气息也多少类似。 第五十三章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四) 钱逸群凝练了尸狗出来,见雪岭还端坐床前,不好意思笑道:“失礼失礼,一时想到便顾不上别的了。” “不妨碍。”雪岭道,“念佛第一。” 钱逸群颇受启发,犹有最后一点疑惑,开口问道:“法师,那嘎巴喇嘛变出九个头,是密法否?” “那是密教的《大威德金刚密法》,不过他恐怕没能接受足够的灌顶,看似修出了第一层,实际上却是有所欠缺的。”雪岭淡定说道。 其实雪岭当时也是被狠狠震撼了一番,直到嘎巴落败,雪岭才恢复清明,暗道:《大威德金刚密法》是黄教格鲁派的根本秘传之一,他一个红教僧人,怎么得授的?更可疑者,修炼出了第一层九相文殊,竟然还驱散不了天雷,显然他这功法之中颇有瑕疵,九成九是灌顶不足的缘故。 钱逸群喔了一声,心中了然,道:“我知道伏矢魄该凝练什么了。” “哦?”雪岭好奇问道。 钱逸群却没有当即解说,只是沉入灵蕴海中,心中打定主意:无论是嘎巴的大威德金刚显化还是我的天尊真灵下盼,可见这个世上真的有超越凡人的大能——姑且称之为神吧。从眼下来看,神的大腿远比凡人的粗。 既然如此,沟通神灵紧抱大腿才是王道。天地之威,谁人能挡? 钱逸群本想在伏矢魄里凝练元始天尊宝诰,起码当前来看。这位天尊照顾了自己两次,算是缘分极大的。不过转念一想,到时候脑袋里同时响起两个声音,这实在有悖“一心即道”的宗旨啊。 钱逸群心中缓缓琢磨道:天尊既然跟我说,当以大慈悲历世,大毅力恒守,必然不会是空话。这伏矢魄应该凝成jǐng示,一旦道心失守便要提醒我。若说提醒,还有什么比帝钟更有效的? 只是这里面的联动又该如何安排么? ——索xìng,帝钟长鸣。时时jǐng示,豁出去了! 钱逸群静定观心,摇动帝钟,直到内外相印,声声不息。 与其说伏矢一魄凝存了钟声,不如说它学会了撞钟。每一声钟响都与的金光咒的咒文间隙匹配,踩着节拍,十分契合。 钱逸群从静定中出来,见雪岭禅师半闭眼帘。如同入定。他坐着等了片刻,钟声咒音如同背景音乐一般。再无间隙,整个人都无比轻松快意,没有烦恼。 徐佛杨爱两个见一僧一道不曾说话,更不敢惊动,悄悄退了出去。 到了门外,徐佛方才问杨爱道:“你可看出点什么?” 杨爱摇了摇头,心道:这能看出什么? 徐佛道:“所以你就知道了,他们这重境界,已经不是我们凡俗之人能够仰望的了。” “女儿懂得。妈妈。”杨爱垂下头,好像鼻头没来由一阵酸涩,激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徐佛怜惜地摸了摸杨爱的头,柔声道:“我们这般曲中女子,要想有个好归宿着实不易。加之韶光匆匆而过,转眼间人老珠黄,有些事实在耽搁不起。” “妈妈。”杨爱抬起头,双眼泛红,“我想jīng修忆盈楼秘法,再不在红尘中蹉跎。” 徐佛叹了口气。拉着杨爱的手,道:“先回去吧,你要好好歇歇。” 杨爱眼泪已经滚落下来,随手一抹,硬撑开颜面装作没事。 …… 雪岭从禅定中出来,长舒一口气,说道:“果然金光熠熠,法钟长鸣,宛如天籁。真人好机缘。” “法师客气。”钱逸群笑道,“我跟着法师坐了一阵,只觉得法师身上磅礴大气,果然是大德。之前那尸狗魄也安定下来,身上轻松许多。” “如此最好,真人还是要小心些,魂倾魄丧乃是大忌。”雪岭年过花甲,说话间总不自觉流露出长辈的味道。 钱逸群微微笑着,心有所感,又问道:“法师,有没有一种情况是师父传了我许多东西,我却不知道,直到机缘巧合方才出现?” “很多。”雪岭随口道,“我佛门有灌顶法,道门有凌虚渡种,都是此类。” “哦……原来如此。”钱逸群道。 “其实名虽异,实相同。”雪岭轻轻一笑,道:“回想起来也颇为好笑,当年老衲还年轻,就在下山游历那天,都已经走到了半山亭。恩师追上来,对我道:‘徒儿,你诚心诚意一个头磕下去,什么都有了,不用死皮赖脸求人。’我当时还不懂,只以为师父是让我谦卑处世呢。” “实际上却是灌顶、渡种之类?” “正是,”雪岭颌首道,“一心相印,两心沟通,自然万般修为都已经传来了。可惜世人惑障深厚,舍不得膝下黄金,磕头便是第一难关。即便磕了头,心中也难洗机谋,算这算那,如何相印?即便相印,无法执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唉,能够萌发真芽的人实在太少了。” “原来如此。”钱逸群心中腾起一股愧疚,“我这辈子最愚昧的事,恐怕就是怨过师父,不肯传我真道。原来他已经全都给了,只是我守着宝山不自知罢了。” “真人是大根器之人,能得已经不易了。如今能发出真芽,rì后必然茁壮参天。”雪岭安慰道。 钱逸群心中开朗,突然一拍脑门,道:“大师于我有教导之恩,小道这里意外得了一件宝物,要送与大师。” 雪岭jīng修观音法门中的《千目千耳观世间苦难法》,能看出钱逸群的金鳞篓、清心钟都不是凡品。有这样的圣品,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入这位真人之眼。 钱逸群试了试力,见尸狗果然安定了,身上的力气渐渐恢复,索xìng披上道袍,下床亲自去那卷雪花庵里得来的梵文经卷。 想当年姜子牙以昆仑高足,被摄去了三魂七魄之后,足足修养一个月方才恢复。钱逸群只是卧床几天,可见……可见西周时候人的营养果然不如大明。 一僧一道缓缓步向玉皇阁。这一路上有人认得钱逸群,纷纷打躬行礼。钱逸群不敢怠慢,尽还全礼。还有人不认得钱逸群,却认得那个金鳞篓,高声喊着“鱼篓神仙”,要钱逸群收做徒弟,让钱逸群好不尴尬。 雪岭看在眼里,心道:果然是有道之人,这般本事不骄不躁。想到大明寺众多僧侣,雪岭不由生出对比之心,心中感叹:唉,人的根器差别竟然如此之大。 二人好不容易进了玉皇阁,钱逸群不敢坏了规矩,请雪岭在下面略坐,自己上楼去取木函。 二楼已经来了一个道士,顶替张显庸与钱逸群离开之后的位置。他见是钱逸群,自然忙不迭行礼问好,要为钱逸群效劳。钱逸群笑了笑,径自取了木函,拿出那叠佛经,对道士道:“这叠梵文经论是我放这里的,如今取回,请老爷过个目。” 那道人连称不敢,接过翻了翻,道:“的确不是观中经文,厚爷自便。” 钱逸群又是一礼,下得楼去。 此时玉皇阁中也有几个年轻道人散坐桌椅上抄经。他们都听说了“厚道人抄经得道”的故事,纷纷发愿自己一rì不得道,便一rì这么抄下去。 雪岭独坐了一桌,鼻尖端白,呼吸绵长,显然是在聆听心中真经。 钱逸群上前,将那叠梵文放在雪岭面前。 雪岭睁开眼睛,咦了一声,取过梵文经稿翻了翻,挑出几张,又重新排了顺序,惊讶道:“真人这是从何得来的?” “白眉老妖。”钱逸群不敢暴露自己与雪花庵之间的关系,便推到了白眉老妖身上。 雪岭对钱逸群深信不疑,便道:“这是《瑜伽师地论》,相传为弥勒菩萨口述。是天竺瑜伽行派和我汉地法相宗的根本论书。” “哦,我就觉得老妖手里有套佛经很是奇怪,而且……法师不觉得这梵文经稿有些怪异么?”钱逸群道。 “倒不是怪异。”雪岭捏了捏纸,说道,“以我观来,这经文不是来自人间。” “哦?敢问其详。” “应该是某位高僧在十界口拓印下来的。”雪岭道。 “十界?” 随着佛教的普及,凡人都知道有天、人、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六道,却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六道之外还有佛、菩萨、缘觉、声闻四界。六道为凡,四界为圣。除非是圣人,当然难以进入圣界。 当然,这只是佛教的说法,在道教也有三十六天之分,只是名相和划分手段不同而已。 雪岭详解了十界含义,道:“《瑜伽师地论》传说为无著菩萨驻世时,升入兜率天弥勒内院,听弥勒菩萨所讲。这事该发生在华夏战国时候,距今有两千年了。传说中,四圣界中草木土石,无不有经文闪烁。我看这纸上梵字,每一个都透现佛光,可见该是在四圣界中拓印来的。” “凡人也能到四圣界?”钱逸群颇有疑问。 “不能常住,但是去走一趟却不难。”雪岭微微笑道,“我恩师在五十岁时,便能往来圣凡十界,了无障碍。” “果然得道高僧。”钱逸群随喜赞叹,心中暗道:这纸面最多不超过五年,想来那位高僧还在世上,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唉,这些高人,最喜欢做的就是在图138看書網,时机到了就跳出来吓唬我们这帮晚辈后学,真是太不厚道了呀! 第五十四章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五) 雪岭本来不介意钱逸群送点小东西给他,接受布施本来就是为施主耕耘福田,是身为佛教神职人员的义务所在。然而,要说接受这个十方界口抄来的真经,这个布施恐怕就有些重了。 没有足够的智慧,就不能接受过量的布施,否则就是谤佛欺诈。雪岭交还真经,遗憾道:“老衲智慧不足,不敢贪墨这真经至宝啊。” “小道只是暂住琼花观,不rì便要北上,带着这真经实在不便。”钱逸群道,“若是法师不肯收纳,便寄存在法师这里,想来法师不会驳小道这小小请求吧。” 雪岭修为不低,并没有寻常人那么重的占有之心,所以寄存与赠送在他看来并无两样。而且他早就明悟了万物皆空,随缘聚散的道理。哪怕名为自己所有,其实自己也不过是个经手人而已。 见钱逸群如此坚持,雪岭合什道:“阿弥陀佛,若此多谢真人,这卷《瑜伽师地论》便暂存老衲身边,若是得遇有缘,老衲便以真人的名义转赠缘者,真人以为如何?” “甚好,”钱逸群道,“佛道都讲缘法,我得此经是缘,他人得此经也是缘,有散方有聚啊。” 一言道出,钱逸群心中突然想起《道德经》上一句话。 正是:天地之间,其犹囊龠乎? 天地之间,正是如同风箱一般,留出了空间,这才让万物得以滋生,五炁得以流转。动静交替,无穷无尽……若是天地是实心的,人与万物又如何生存? 天地如此,人岂非是一样? 生理上如此,心理上岂非一样? 若是执着于物,不舍得放走,一片心田能承载几多?更别说容纳真神,得清静之旨趣。 雪岭是过来人。见钱逸群若有所思,心中暗喜:厚真人的二魄已经安定,心xìng修为一rì千里,实乃天下有情之福啊! 他不敢妨碍钱逸群证悟,悄悄合什躬身,径自走了。 钱逸群恍恍惚惚,寻了个位置坐下,细细品味内中三味。不觉外面天光渐敛。 …… “我听说那贼道即将离开扬州,不知要去哪里,若是我们再不动手,恐怕就晚了!”黑暗之中,一个男人戴着一张猛鬼面具,瓮声瓮气说道。 “琼花观里不方便,若是惊动官府,恐怕大仇未报,我们就先折进去了。”另一个男人说道。 “和尚们就这么算了么?那贼道落了大明寺脸面,更在雪花庵里杀人偷经。他们竟然就算了么!”一个女声忿忿说道。 “大明寺不过十来个法力僧,不过就是学了狮子吼、明王棒。怎敢找那贼道报仇?”第一个戴着鬼面面具的男人说着,手指轻轻弹了弹桌面,“眼下十全老人与圆明和尚还在路上,只是我们几个人,别说官府,就是那贼道都不好应对。” “大师兄,你说。要是我们逼竹青子那贱婢下毒……”女声压了压嗓子,献计道。 “到了那等修为,恐怕寻常毒药也没效果。”鬼面男子道。“与其下毒,不如sè诱……然后我们再假装挟持她,带她进玉钩洞天,那贼道肯定不会舍弃她。” “大师兄好计谋!”另外两个声音纷纷叫好。 “谢师弟,就劳烦你跑一趟了。”那大师兄突然转向屋中黑暗一角,大声说道。 黑暗之中缓缓浮出一个人影,也一样带着鬼头面具,重重点了点头,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要义无反顾一般。 …… 有雪岭通风报信,钱逸群对于江湖上的事尽管不甚关注,却也不免上了几分心。此刻他正坐在镇江府衙对面的酒楼里,点了一桌子菜,却不动筷,只是听着那些食客们胡吹滥侃。事实上,他是因为这些人才进的这酒楼。 这些人多为一身劲装,身上陪着刀剑棍棒,见面拱拳作礼,说话干净利落,时不时还带着几句黑话。正是江湖人士的标准模板。 吸引钱逸群注意的,却是这些人口中的“玉钩洞天”。 似乎是有人在暗中散播消息,说玉钩洞天里雕栏玉砌,金银珠宝唾手可得,更有仙家宝物无数,哪怕只要得到一件,便可以横行天下再无敌手。 作为去过玉钩洞天的亲历者,钱逸群自然知道谎话完全经不起推敲。无缘无故的,哪位神仙会放一屋子宝物?神仙之所以是神仙,正因为他们不滞于物,怎么还可能在自己洞天里留存那些俗物? 不过这些人yù望蒙蔽,认定这是真事,只想着如何发财,哪里还会起疑? “可惜我东南六省许多好汉,年前便去北边了,否则断不会让那贼道霸住这宝藏!”一个苏州口音的男子说道。 钱逸群听到乡音倒是颇为亲近,可是这话说得却让他不喜。 顾媚娘坐在他对面,已经嘟起了小嘴,轻咳一声,故意大声道:“先生,为什么说那贼道霸住了宝藏?那玉钩洞天不是就在琼花观中么?” 小妮子虽然与钱逸群并不交心,但是这些rì子修行长进却是自己有感觉的。尤其是那rì钱逸群讲了“心”与“情”分的奥秘,顾媚娘有所感悟,已经能够与剑呼应,更有一次甚至让宝剑腾空两寸高!故而对这位“老师”也不像当初那般抵触。 此时听到外人一口一个贼道辱骂自己老师,顾媚娘那护短的xìng子便忍不住暴露出来。就连一心爱慕钱逸群的杨爱,反应都没她那么大。 “若不是他住在琼花观里,玉钩洞天早就被人踩破了!还不是他yín威大么!”那男子不肯就被小女孩顶撞,恶狠狠顶了回去。 “哈,”顾媚娘一笑,十二岁就已经有了她妈的几分媚态,“我听说厚道士昨rì便离开了琼花观北上,为何还有人坐在这里空谈,却不去夺宝呢!” “你个丫头懂得什么!”那人站起身,朝钱逸群这桌走来,厉声喝道,“他那是引蛇出洞之计,待得众好汉进了洞天,他便要……便要……” “关门打狗是么?”杨爱见他搜不出词来,索xìng替他接上。 顾媚娘咯咯笑了起来:“非也非也,他刚说了,他们是蛇,不是狗。” “你!”那男子气得须发尽竖,却不好对个小姑娘发脾气,见钱逸群一脸弱不禁风的富家公子模样,便迁怒道:“不知是哪里人家,竟然如此没有家教,连个丫头都能胡乱说话!” “先生。”李香君镇定叫了一声。 钱逸群点了点头。 寒星一点。 咚! 那口无遮拦的男子坐在了地上。 李香君的宝剑离他鼻尖不过三寸。 李香君收剑入鞘,道:“小小jǐng告,再敢没个尊卑,我就直接切了你的舌头。可记住了!” 男子呜呜点头,双手撑地,倒爬出去。整个酒楼里悄然无声,都惊讶竟然有这么犀利的小女孩。 他们都听这两个女娃叫钱逸群“先生”,以为她们只是婢女。 婢女的手段都如此犀利,那先生更该高到哪里去! 钱逸群缓缓站起身,对那地上的先生说道:“你不知道行走江湖三大忌么?道士、和尚、妇孺,这些人是惹不得的。啧啧,你看,现在丢脸了吧。” “你、你、你待怎样……”地上那男子吓得面如土sè。刚才那惊艳一剑,直接从气势上让他坐倒在地,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不是本能敏锐,恐怕此刻连命都没了。 钱逸群特意起身跟这种小虾米说话,显然不是为了过过嘴瘾。他道:“我也不想怎样,只是要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什么问题?”那人心微微安定,也不担心钱逸群杀他了。 “谁说玉钩洞天里有宝贝的?”钱逸群问道。 “江湖传言……都这么说……”那男子被问到了软处,支吾道。 “怎么去那洞天?”钱逸群问道。 “传说只要佩一朵琼花就行了。” “这冰天雪地你上哪里去找琼花?”钱逸群皱了皱眉头。 “等、等两个月。”男子看着钱逸群,心道:你不会这么心急吧? 钱逸群被呛了一口,暗道自己傻了。张天师得赶在时辰做法事,这帮江湖客却又不需要什么时辰,最多出门前看眼老黄历罢了。说起来,若是过两个月就可以去玉钩洞天,是否该顺手取了《青囊中书》呢? “知道都有什么人要去么?我是指江湖上有点名头的人。”钱逸群道。 “有江南大侠张玉堂、霹雳手李柏宽,五虎断门刀王硕应,一点寒芒徐英国……” “算了算了。”钱逸群挥了挥手,暗道:都是些死龙套的名号,真没意思。 “这位兄弟,莫非是对这些大侠不屑一顾么?” 之所以说有人就有江湖,就是因为江湖是个是非场。是非之人聚在此间,造出老大的是非,因此上便有了恩恩怨怨,各种闹剧。他们玩得愉快,旁人看着也很热闹。 钱逸群这一不耐烦,竟然引出了以为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人物。 那人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穿绸缎儒服,头戴一顶碎青花方井,缓缓从座上站了起来,放下筷子,走上前道:“这几位大侠的名号,竟然只是个‘算了’,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第五十五章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六) “我是否将他们放在眼里,关你屁事?”钱逸群望向这人,感觉他周身灵蕴如死水一般,可知此人并没有觉悟灵能。钱逸群并没有屠戮这种凡夫的yù望,说到底他对道士这个身份还是很有归属感的,同时也因为铁杖道人,所以对于正派道士颇有好感。 那人却不知道钱逸群肯这么问一句,是给他下台阶的机会,被那个“屁”字崩得心中无名火起,道:“阁下未免太不尊重人了吧。” “我是否尊重人,关你屁事?”钱逸群立了个门户,诚如小说中说的——周身尽是破绽。 “如此狂悖少年,不替你家长辈教训你一番,枉费我大侠的名头!”那人说话间,手腕一抖,一点寒星急速飞来。 噹! 一声脆响,杨爱已经拔剑站在了钱逸群面前。 钱逸群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这点程度的威胁……钱逸群完全可以吐槽一下这暗器的形状不利于飞行,然后侧身躲过。仅凭着钱逸群的半吊子体术,就已经足以蔑视这些人了。 他也曾想过,为何在众人面前最先出头的总是一些小虾米货sè,现在总算知道,凡是在一个行当中略有成就的人,心xìng一定很坚定,不会连基本情况都没搞清楚,就盲目出手。 “我本来不想与你们为难。”钱逸群看了看地上那男子。 那男子心头一紧,连忙摆手道:“我跟他不认识!”他怕自己辩解不利。饱含怨念地看了一眼那个长得颇为帅气的男子,心中骂道:我本来只是丢脸,现在你在这里一搅和,岂不是要我丢命! “你想怎地!”那男子见自己的必杀一击竟然被个小婢女就这么挡住了,大为惊恐,连忙叫道:“我兄长便是江南大侠张玉堂!” “教你个乖,以后出门丢了脸悄悄回家洗洗睡觉,没人知道。若是扯出家人名头来,凭白连家族脸面都丢尽了。”钱逸群摇了摇头,“好在我不是江湖中人。不像你们那么野蛮。这样,我这里罚你们十记板子,每记一百两银子,你们自赎吧。” 一千两银子,若是有人能拿得出来,岂会在这里被钱逸群欺负? 拿不出来就简单了…… “你们三个,谁去替他们大人教训他们一下。”钱逸群对三个女孩道。 李香君和顾媚娘才十二三岁,正是活泼爱闹的时候。李香君修习冰心诀,多少还矜持一些。顾媚娘却毫无顾忌。当即就拔出剑,道:“我替你们家里大人教训你们。你们可不能怨我。” “你、你、你拔剑作甚?”地上那男子惊恐叫道。 “当然是用来打板子的!”顾媚娘笑道,“你是自己转过身让我打屁股,还是就这么打?先要说清楚哦,若是不小心割了你的子孙根,别怪我。” “媚娘,”钱逸群微微摇了摇头,“先打那个嘴硬的。” “是,先生!”顾媚娘娇声一喝,人已经冲了上去。 钱逸群望向门口。一团雾状的人影已经站在了大门旁边,正是隐身了的钱卫。自从钱逸群凝炼成伏矢魄,钱卫的隐身术在他眼里就更加清晰了。 那个自称张玉堂弟弟的人,想走也来不及了。 顾媚娘提剑而上,毫不迟疑地朝那人大腿扎去。这招倒不是她想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只是因为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与一个成年人之间的确存在不小的身高差距。 那男子见顾媚娘冲了上来。手中甩出两点寒芒,丝毫不敢轻视小女孩的三尺青锋。 顾媚娘随手甩过剑锋,一一刺落,心中暗道:咦。此人怎地如此不济?江湖中人都这么弱么?比之李香君和杨姐姐都大大不如。 她一直与李香君争“姐姐”的名额,故意不肯承认李香君的剑术比她胜出一筹。 钱逸群见顾媚娘剑术上足以压制那人,缓步走到地上那男子跟前,蹲下身,好言问道:“这江南大侠的弟弟只会扔暗器?” “据我所知,江南大侠张玉堂是独子。”那男子退到墙边,眼睛盯着顾媚娘的剑术,随口答道。 “唔,我有种被戏弄的感觉。”钱逸群摇了摇头,“你能看出他的来路么?” 那男子这才意识到跟自己说话的是那个正邪难分的富家公子,连连点头道:“刚才他那一手叫做鹞子十八翻,明显是昆山徐家的传家手法。他八成是一点寒芒徐英国的亲戚。” “唔,原来江湖也这么丰富多彩,还有世家啊。”钱逸群感叹道。 “算什么世家,不过是有两块地的富农罢了。”那男子不屑说道。 所谓穷文富武,穷人家首先考虑的是出人头地,靠每天一锅粥换来金榜题名。要想大鱼大肉补充营养,每天举石锁推磨盘打熬力气,或者千里奔走拜师学艺……那是富家子弟才有的机会。 故而江湖之中穷人极少,即便有,八成也是因为习武导致家道中落,一贫如洗。 钱逸群听这男子细细说完,连连点头道:“我一直好奇,那些大侠不事生产,出手动不动就几两银子,原来他们都是富家子啊!” “那是自然。”那男子把话说开了,觉得钱逸群挺好讲话的,不由谈xìng大起,说了不少江南武林的典故,还有一些真正的世家。不过这些世家也不是以武立足,只是因为家中子弟习武,数代下来略有私藏罢了。 钱逸群对这个世界的江湖不由失望,不过想想自己说来也不过是处在一个更高层次上的江湖,心头不由对“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多出一层感想。恐怕只有到了师父那个层面,才能真正地zìyóu无拘吧。 “不好!他要来鹞尾翻了!”男子惊呼道,转而发现自己的声音太小,大声喊道:“小姑……” 钱逸群一把堵住了他的嘴。 用扇子。 男子只觉得牙关被震得发麻,口中呜呜叫着,心中暗道:他好快的手!这扇子却是哪里来的? 钱逸群望向场中,那徐家子弟果然卖了个破绽,手掌一翻,如同鹞子在空中转折,弹shè出三枚长钉。 顾媚娘离那男子太近,转眼就见这长钉飞到面门,再怎么也来不及避开了。 “哎呀!”顾媚娘惊呼一声,抱头蹲身,一气呵成。 长钉落在了她脚下。 钱逸群站起身,走向蹲在地上的顾媚娘,轻轻拍了拍肩膀:“起来了。” 顾媚娘把头埋得更深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刚才已经输了……其实是“死”了! 如果不是这位贪财懒惰的老师出手的话…… 此刻她周身金光笼罩,长钉虽然打在面门,自己却毫发无损,这除了手段通玄的老师,还会是谁? 钱逸群在顾媚娘的辫子上轻轻拉了拉,笑道:“吓傻了?” “我杀了你!”顾媚娘羞愤交加,蓦然挺剑弹身,刺向那徐氏子。 那徐氏子见钱逸群过来,便已经退后拉开了距离,正是怕钱逸群突然出手,也方便自己逃跑。 钱逸群将顾媚娘拦腰抱住,转了个身卸去余劲,放在身后。他对那徐氏子笑道:“徐兄,得罪了,您可以走了。唔,还有您。”后面那句却是对地上那人说的。 “先生!就这么放过他们么!”顾媚娘满脸怒气,面颊上腾起两朵红云。 钱逸群在她脑袋上拍了拍,没有理会目瞪口呆的两位江湖侠客。他回到位子上,道:“如果你们只是想跟这种人纠缠不休,那当然可以追上去杀了他。哥哥我也曾一怒拔剑,滥杀无辜。不过是几条人命嘛,算个什么事?” ——他这又是在反讽我们暴戾了。 三女心中暗道,回到席上,只以为钱逸群是在教训她们,浑然没想到那是钱逸群的肺腑之言。 “你们若是想对得起你们妈妈给的学费,那今天这事,就值得好好反思了。”钱逸群夹起一筷子青菜,在清水里涮了涮,放进嘴里。 杨爱打破沉默,道:“先生,我们……不该如此暴戾。” “重点不是暴戾。”钱逸群悠然道,“而是有句老话,你们恐怕都听得出茧子了。” “什么?”顾媚娘委屈道。 “胜人者力,自胜者强。”钱逸群道,“是做个力士,还是做个强者,你们想过么?你们妈妈送你们来我身边为奴为婢,任打任骂,是希望你们成为一个只会打打杀杀的力士,还是一个屹立不倒,为姐妹们能遮风挡雨的强者?” 三女齐齐低下了头。 “所以,今天我借这二位的手,就是让你们知道,什么叫‘自胜’。”钱逸群放下筷子,转头对顾媚娘道:“今天为了你又折了我四十九天的阳寿,你这个月的月例银子折半。” “嗯……”顾媚娘垂着头,落下两滴眼泪。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零用钱,还是对自己输给了自己而感到懊悔。 徐氏子见自己被人戏耍,心中怒火冲天,却碍于钱逸群不显山不露水的威慑,只是蠕动嘴唇,道了一声:“青山不改……” “你不能走。”钱逸群打断了他的告别辞,厉声喝道,“给我滚过来!” 钱卫从yīn影中现出身形,重重一脚踢在那人臀上。 徐氏子被吓得腰腿发软,真个是滚到了钱逸群桌边。 第五十六章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七) 钱逸群看了看地上的徐氏子,问道:“你谎报家门,那就是在戏弄我,我要留下你的xìng命,你怎么说?” “公子饶命啊!”那人跪地求饶,再没有之前狠硬。 钱逸群抽出长剑,一剑刺向那人面门。 酒楼里众人眼见有人要命丧当场,不由惊呼。 长剑穿过徐氏子鬓发,稳稳停住。 徐氏子已经吓得宛若木鸡。 “好了,你耍我一次,我也耍你一次,咱们扯平了。”钱逸群微微笑着收起了剑。 徐氏子捂着自己的心脏,木木道了声谢,缓缓往外走去,沿途从裤脚滴下点点水迹。 席间的气氛却好了许多。三女见了这场景,转眼就忘记了刚才被钱逸群教训的沉闷,各自偷笑。 等她们吃完,钱逸群便叫了小二结账。他走的时候故意摆弄了一下腰间的金鳞篓,引起一片悉悉索索的议论之声。等钱卫牵来了大角麋鹿,的人已经低声惊呼:“厚道人!” 钱逸群朝那人投以鼓励地一笑,在一片惊恐的回视,飘飘然上了鹿鞍,继续往南赶路。 “先生,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在酒楼里惹人注意呢?”李香君踢马上前,与钱逸群并行。 “唔,因为我要种个种子。”钱逸群道。 “什么种子?” “敬畏。”钱逸群解释道,“这个世上,我或者嘎巴那样的修士并不多,真正多的是刚才那些所谓的游侠。原本呢,他们跟我们是一天一地,毫无交集,但是如今乱世将至,道人我还要做点事,所以即便不能收他们为用。也得让他们知道我后有所收敛。” “一群蝼蚁样的人,若是敢碍手碍脚,直接打杀就是了。”顾媚娘今天露了怯,心极不舒服,一路上都嘟着嘴。 钱逸群摇了摇头,暗道:若是真的成百上千人朝你涌来,能保得小命就不错了! 此时正是刚过午饭时候,官道上往来商旅并不多。钱逸群渐渐加快了麋鹿行进的步速。最终让它和后面的四匹马小跑起来。 钱逸群这次返回苏州并没有特意宣扬,对于监院陈致和也只是说要出去访友,暂离数rì。他原本以为让徐佛修书回苏州表明自己的立场已经足够了,但是小小的终身幸福让他实在难以放下,最终决定亲自跑一趟。 上回从苏州到扬州如同旅游,走了五rì。如今取了最近的路,几乎是一条直线,才三rì功夫便已经看到了苏州府界。 这一路赶来可是让三女受够了罪,不过看着钱逸群不苟言笑,好像怀有心事。又不敢多嘴询问,心难免幽怨。 原本钱逸群并不想带这几个累赘。转念一想,这也是好好磨砺几个女孩的好机会,没必要放开。自己住观里的时候,这些姑娘没有人磨砺,功课已经落下不少了。 ——磨砺就是功课。 这是钱逸群对于教徒弟的看法,其自然是受到了赵监院与师父木道人的影响。他总是想起师父说的:“给你一条路,你便只有一条路走。不给你路。你便有无数条路走。”故而他也不愿意给三女画下条条框框,各种出路,只是有意无意地用事情去磨她们。 “先生。今晚我们在哪里过夜?”杨爱上前问道。 “绮袖小筑。”钱逸群还要从李贞丽那儿问问家里的事,自然得先去那边落脚。 绮袖小筑就在阊门之外,眼看天sè已经黑了,要想进城也不方便。钱卫快马加鞭先行一步,给李贞丽打个招呼,看安排这几人从哪扇门进出。现在是绮袖小筑的高峰时候,钱逸群可不想让人围观。 不一时,四人便见绮袖小筑方向亮起了数盏灯笼,高高悬起,像是路标。又有人提着气死风灯出来的迎接,待得走近才发现是李贞丽亲自出迎。 钱逸群翻身下鹿,把缰绳给绮袖小筑的健妇牵了,上前打了个躬,叫道:“李姐姐,何劳亲迎。” 李贞丽并未因为多rì不见而有所欣然,仍旧冷口冷面道:“因为道长你面子大。”这话说得不知道算是讽刺还是真心,只能让钱逸群哈哈一笑,算是给自己解围。 “道长这次回来,可有什么要事?” 回到绮袖小筑,李贞丽屏退左右,钱逸群也让三女前去梳洗休息,两人便在静室说话。 “是这样,家里出了点事。”钱逸群想想既然徐佛知道,那么李贞丽肯定也知道,便也不隐瞒,道:“是我妹妹的亲事。” “道长是不愿意?”李贞丽问道。 “自然不愿意。”钱逸群坚定道,“所以我才回来劝阻严慈,宁可给妹妹选个小户人家,只要家庭和美不比什么都强么?” “小小有你这样的兄长,真是幸事!”李贞丽一拍桌子,显然是替小小不平,“若是个有才貌人品的,小小与他两情相悦,那也在乎什么继室。偏偏是个年纪一大把,又常在外面寻花问,学问本事一概欠奉的老鳏夫,这种人怎么能托付终身!” 钱逸群眉头紧皱,握紧了拳头,牙齿也磨了起来。如果不是当初自己孟浪,家里怎么会需要与大族联宗续谱?如果不联宗续谱,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族里人为小小说亲……说不定这还是钱氏与董氏的大族联姻,小小只是因为适龄便被抓了壮丁! 想到这里钱逸群更是气愤难耐,恨不得当即就飞回家去。 “这事你回去也难说什么,”李贞丽道,“陈象明过几rì便要启程回京了,新来的县官是浙江人,听说这边也有亲戚。令尊的典史之位有些松动,故而这回与董氏联姻,他是千肯万肯的。” 钱逸群微微摇头,道:“父亲就算做得再久,也不过十年二十年,妹妹的一辈子却要毁在这里,太不划算。” “你家里老人却觉得董家有财有势,嫁过去是桩好事呢!”李贞丽道。 钱逸群腾然而起,道:“今晚我就回去,这事肯定不行!” “你家已经搬到了胥口澄园,你可认识路?”李贞丽跟着起身,问道。 “告诉我怎么走便是了。”钱逸群没想到家里搬得这么快,对于澄园的概念又有些模糊,便问道。 李贞丽当即取了笔墨给钱逸群画了路线图,原来澄园与穹窿山只是一道岔路,分隔南北,左右不过十来里地。钱逸群已经将路都记熟在了脑子里,收起路线图,道:“我就不骑鹿了,你叫老卫明rì早间去我家找我吧。三个姑娘让她们在你这里好好休息一番。” “好。”李贞丽应道。 钱逸群也不要李贞丽相送,步履生风出了绮袖小筑,抬头望星,辨准方向,一路朝澄园狂奔而去。他归家心切,选了一条直路,使出灵猿腾挪身法,一到无人之处便用了震铃,身法更是加快许多,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在坎坷不平的乡间小路上穿梭。 这一程跑下来,累得钱逸群肌肉酸痛,灵蕴空乏,就如同跟强手又打了一场似的。 为了妹妹的终身幸福,只有认了。 沈氏的澄园原本也是个大园子,从门前照壁来看,他家还是三代之内出过进士的官宦门第。 时值月半,一轮饱满的圆月洒下清亮的光辉,正好看得出白墙黑瓦,十分清爽。 钱逸群走到正门,抬头一看,只见一块匾额高悬:一箭河山庄。 这一箭河却有个典故。 当年西施住在灵岩山的馆娃宫,为了开辟一条运河供她采花,吴王夫差便让她shè出一箭,沿着箭行轨迹开出河道。这条河便是一箭河。 钱逸群心道:以父亲的学识,多半是想不到这个典故的。再一看落款是佘山陈继儒,他便知道自己上山之后,徐佛她们的确在为家里尽心奔走,否则哪里能要到陈眉公的字。 看看家灯火已经灭了,钱逸群也没有惊动门人,双脚一蹭,在墙上踏出两个黑黑的脚印,人已经翻过了这一丈多高的院墙。他不曾来过澄园,进去之后方才发现这个院子超乎自己想象地大! 沈家多半喜欢树木,四处种树,反倒是挖出来的水池小河成了点缀。一切楼阁屋舍,也都隐在树林之,颇有澄心涤虑之感,难怪叫做澄园。 钱逸群循着院小径,想想女子闺阁一般都在西面兑位,便摸了过去。突然之间脚下一绊,夜空传出一声清脆的铃声。 ——我家竟然也装了安保系统! 钱逸群心一惊,心道这回可是惹出了误会,第一时间先将易容阵撤去,免得到时候惊吓父母。 旋即他便听到四周传出呼喝声,指令清晰明了,比之巡检司的官兵都丝毫不为逊sè! 几个呼吸之间,火把尽举,将钱逸群团团围住。火光之,映shè出点点寒芒,都是磨得光亮的jīng铁箭簇。 “呃,我大概走错了。”钱逸群眼见这阵势,自己也不是很自信了。 买了园子要改名,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看到一箭河山庄,又有陈眉公的题款,钱逸群并没有想过可能是别人家府邸。不过自己家绝对不会有这种阵势,除非是藩王府邸,否则谁敢私藏弓箭这类管制兵器?一旦查出来可是谋反的重罪! 唯一的解释便是:走错了。 第五十七章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八) “抱歉抱歉,贫道深夜赶路,没认清门户。”钱逸群当下站稳,朗声言道。他本来就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有必要鬼鬼祟祟,徒增误会。 “道人?”暗影之中走出一个女子的,身着劲装,勾勒出丰满胸部与不盈一握的小蛮腰。 钱逸群听着这声音耳熟,只是时光遥远,一时想不起来了。他动辄在翠峦山里过上一两月,不知比常人多过了多少rì子,若不是记xìng底子好,恐怕早就忘光红尘之事了。 “是厚道人么?”那女子更上前一步,彻底暴露在月光之下。 “你是……”钱逸群眯眼细观,目力笼罩此女面容,好像就在身前一尺。终于,他略有吃惊叫道:“红娘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不是因为怕了你!”红娘子幽怨说了一声,挥了挥手,对左右道:“是误会,自己人,都撤了吧。” 林中的弓箭手转眼便散了个jīng光,好似从未出来过一样。 “我家人呢?”钱逸群眉头紧锁,手中微微蓄力,脚下缓缓步出天罡九星步,收拢身中灵蕴,准备迎战。 红娘子见钱逸群左右走动,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迹象,连忙道:“老爷夫人都在后面歇息,眼下怕是还没惊动他们。高老师也在此间,道长要不要前去相见?” 钱逸群这才放松了些,调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莫非真的舍了李岩那小白脸。要来嫁我么?” 红娘子啐道:“你别以为自己本事大,便可以轻薄于我!” “好吧,开个玩笑,谁让你们先开我玩笑的?让我以为走错了门。”钱逸群停下脚步,“李岩呢?” “他自然是在太湖。”红娘子上前几步,如同故友一般道,“上次扬州一会,秀才知道道长隐名埋姓就是怕祸及家人,回来之后便派我与宗敏轮班看护,以免江湖宵小惊扰了老爷夫人。” “李岩倒是有心。”钱逸群眯起眼睛笑道。“其实他是怕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迁怒到你们头上吧。” “的确如此,现在看来倒不是李秀才多心。”红娘子不满道。 钱逸群若是不将李岩视作头号嫌犯,怎么可能猜到李岩的担忧?最多只会以为李岩想讨好他罢了。红娘子也是秀外慧中的人物,一语便道破其中关节。 钱逸群嘿嘿一笑,道:“高老师睡了么?不知我现在去拜访他,是否失礼。” “他老人家早在你翻墙进来之时便已经醒了。”红娘子道,“否则你以为这些废柴能反应这么快么?” “唔,原来如此。”钱逸群点了点头。刚走两步又问道:“他们怎么隐住气息的?我如今修为不低,竟然没发现他们!” “林中有高老师布下的阵法。再多藏点人你也发现不了。”红娘子得意道。 钱逸群长舒一口气,笑道:“如此我便安心了。” “可以安心的去了么?”红娘子以玩笑的口吻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哈。”钱逸群权当没听出来其中真味,“高老师住在哪里?我先去拜他。” 红娘子叫了人出来,打起灯笼在前面引路。 一行人踏碎了夜的寂静,在园林小径中转折而行,直到一处小院。钱逸群穿过月门,见院子里是一间四柱开阔的厢房,周边种满了玉竹。 “学生钱逸群,拜见老师。”钱逸群站在门口。清了清喉咙,朗声道。 屋里人影晃动,很快房门便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个矮矮胖胖如同冬瓜般的中年人,想也不想就知道是高仁高老师。 “你要是想学我隐姓埋名,就彻底把自己的名字忘了。”高仁劈头盖脸便是训斥,言语中却饱含重逢欣喜。 “高老师别来无恙。”钱逸群笑道。“怎会想到来寒舍小住的?” “不欢迎么!”高仁横了一眼,转身回屋。 红娘子不敢跟进去,在门口福身告退。她脸上神sè无异,心中却暗暗叹道:这高人将自己一群人视作奴仆。看钱逸群却真像是学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个眼光,明明是自己这些人跟他最先认识,而且一直敬若上宾啊! 钱逸群却不知道红娘子的怨念,跟在高仁身后,多少有些敬畏。这便是他说的种子,往往第一印象过于惊骇,rì后就很难改掉仰望的毛病了。 “很好!”高仁待钱逸群关了门,莫名其妙来了个两个字。 “老师是说……” “你很好,”高仁颇为满意地看着钱逸群,“修为大进,这些天没有偷懒。不过嘛……” “怎么?”钱逸群知道高仁并不是一个喜欢卖关子的人,不由好奇。 “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竟然损了七年阳寿?”高仁满脸好奇。他本就是个亦正亦邪无善无恶的人,所谓“伤天害理”只是个描述,完全不加臧否。 钱逸群苦笑,微微想了想,道:“其实是学生颇有奇遇,被吸入一个圣境之中,外面才一瞬,我在里面已经过了五六年。” “喔!”高仁长吸口气,“好缘法。果然是星未入命之人。” 钱逸群登时想起当rì铁杖道人与高仁的对话,连忙抓住机会问道:“老师,这星、命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我在琼花观读了许多道藏,都不曾看到阐述呢?” “因为这不是道门的东西呀。”高仁笑道,“如今的道门,虽已容纳了山医命相卜五术,却仍旧未能全数吸入。你可知道yīn阳家?” “唔,听老修行们说,道士所收的俗家弟子,都是yīn阳流。” “不搭边。”高仁挥手道,“chūn秋战国时候,道家十分狭隘,几乎是隐传,只以山术为要。yīn阳家则jīng修五行,钻研堪舆风水、星象命数之术,也就是命、相、卜三术。后来汉朝以黄老为国家根本之学,凡是医家、yīn阳家、巫家,尽数都被归于道家之中。” “唔,原来这其中又有这分分合合的故事。”钱逸群道。 “这星命之说,其实是yīn阳家中的秘要。”高仁道,“说穿了便是灵胎入体时,与哪颗星感应,便叫做某星入命。这颗星便是此人本命星,掌此人生老病死一生际遇。” “这个靠谱么?”钱逸群对于星座星象从来觉得有些飘渺,都是神棍弄出来糊弄愚人的。见高仁这样的高人竟然说得这么认真,实在有些意外。 “人天自有感应,否则为何独有人生而有灵呢?”高仁一瞪眼,气道,“若是星命之说不可靠,那‘交关’便成虚妄,一切推衍之术都没了根基,阵法也就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你看老夫难道是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么!” “唔,学生罪过!”钱逸群连忙道歉,“是小子无知,冒犯老师了。” 高仁这才缓了脸sè,道:“自己无知,偏要在那边瞎说!老夫忘了说到哪里了!” “正说到学生为何星未入命。”钱逸群满脸赔笑,给高仁倒了一杯茶水。 “唔,是了。”高仁喝了口茶,方才顺了气,说道,“胎儿在母体之中生长十个月,并不一定就是人。有的胎儿三月成型时便有灵胎入体,有的却要等出世之后才有灵胎入体。” “老师,灵胎是什么?”钱逸群惦记这应龙转世的事,顺便一起问了。 “那是修行人乘愿再来转世托生的根本所在,”高仁道,“一般人死后七rì如灯灭,魂魄散入太虚。当有人天感应时,大道自然会抟结出一个灵胎,然后送入人体。故而说累世修行绝非虚妄,常人妄自揣测前生来世,却是徒劳。”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么说便是否认佛教的因果报应,六道轮回了。若是细细想想,高老师说的却实在残酷,谁能接受死后归于太虚,再无任何希望的学说?果然还是轮回这个广告打得好。 他又想起雪岭法师也曾这么说过,心中知道即便是和尚都认同此说,那么八成是真实证悟了。 高仁又道:“我与铁杖算你的星命,竟然是星未入命之局。这若是在寻常人身上,多半是痴痴呆呆,早夭不寿,谁知你非但长得壮实,也没有丝毫短命相,这才让人疑惑。” “那我夺人星命……” “你自己没有本命星,便可以任何人之命星为命星。”高仁道,“比如戴世铭。他的本身命格不当早死,而是受封三品高官,八十而亡。你在杀他的时候,自然就将他的星命夺了。” “唔!还有范文程!”钱逸群失声叫道。 范文程原本是一品大学士的命,寿终而逝,享尽人间富贵。钱逸群说杀也杀了。 “不管是谁,星命越旺越难夺去。”高仁道,“若是换个人,即便手段胜过戴世铭许多,敌不过戴世铭的星命,那就无论如何不可能杀得死他。” 钱逸群不由窃喜:难怪我能杀了范文程。从那厮的成就来看,星命应该是很硬的,竟然会死在江南,看来我没有本命星倒是好事。 第五十八章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九) “老师,我的本命星还会入命么?”钱逸群问道。 高仁脸上露出古怪,纠结了一番,道:“我与铁杖推算出来的年份……是三百八十三年后,你断然没有活那么久的道理。” 钱逸群心中一颤:高老师跟铁杖道长果然有本事。若说我这条命是重生来的,那么原本的灵胎入体,岂不正是三四百年之后么?看来罩我的那颗星星没跟我一起穿越啊…… “所以你跟我说要改天下大势,我不笑话你。”高仁道,“若是换个人,呵呵,哪怕圣人都未必能行!” 钱逸群心中登时腾起一股信心,道:“老师,此番学生在扬州果然是颇多奇遇,又蒙天师府张真人指点,传我金光符。”钱逸群说着,便将自己的际遇多多少少说了一些,只是隐去了翠峦山的事。 他倒不相信高仁会对翠峦山心生贪念,只是隐约觉得这圣境与自己的**息息相关,自然就没说出口。 高仁耐心听钱逸群讲完,也少不得加以一番肯定、点拨,都是老江湖的忠恳之言。 人便是如此,你待他诚心,他未必会负你。你若是以机心待人,人必定不会与你坦诚相交。高仁与李岩相处时rì远较钱逸群为多,却始终不曾像对钱逸群这般指点李岩。原因无他,李岩虽然以礼相待,诚心那面却做得远远不够。 两人论说到三更,高仁面露倦sè,却任然掩不住欣喜之情。他道:“见你有今rì进益,我也十分欣喜。你休息好了便来找我,我传你一个阵法。” 钱逸群毫不迟疑跪倒在地,诚心诚意叩首拜道:“多谢老师指点。” “不用谢,万般缘法皆自得。我不过是个转手的人罢了。”高仁想起李岩,那也是他十分看好的一时俊杰,却终究还是只能摇头错过。 人心多一点,有求皆败。徒叹奈何。 钱逸群辞别高仁出来,见门口还守着人,上前问道:“这么晚了,还要守在这里?” 那人见了钱逸群,连忙拜倒。道:“小的是钱府的管事。给道长带路的。” “嗯,既然如此,先带我去小姐那边吧。”钱逸群道,“我有话与她说。” “道长!这个不方便吧!”那管事不曾见过钱逸群。登时提高了声调。 钱逸群心中一醒,自嘲道:“唔,方外之人不知避讳,的确不方便。不好意思。” 那管事的这才平复下来,道了声“请随小的来”。心中腹诽:这道人好不知礼!以为自己是钱府少爷么! 他是周正卿送给钱家管事,倒也算是勤勉。本来他的薪酬是周府给的,钱大通谢他尽心尽力,便从家里又给了一份。故而这管事拿着两份薪金,对钱府也当是自己主家一般看待。 钱家原本只是小门小户小康之家,到了澄园之后怎么安排都不知道,全靠周正卿、文蕴和送来管家、执事一应老手奴仆,这才打理得清清爽爽。 钱逸群一路跟他闲话,已经探问到了家里的近况。心里深感安慰。他走过一栋小楼,鼻中闯进一股腊梅香气,心中暗道:妹妹一定就是住在这里了。 钱小小喜欢梅花,每年冬天都要买来几枝插在瓶里。现在家里地方大了,肯定少不得自己亲自种上两株。 管事将钱逸群送到下榻的客房之后便告辞而去。 钱逸群坐在蒲团上。身上好像长了毛一般痒痒。高仁算他折寿七年,那自然就是七年不曾回家看过家人了。原本在远方还不觉得什么,此刻身在家中,却不能与家人相见。实在憋得心里痒痒。 他索xìng下座踱步,走了好几圈。心中暗道:小小虽然长大了,但终究是自己妹妹,我便偷偷过去看看她又有什么妨碍?凡俗礼教,岂是为我所设? 一念及此,钱逸群推门而出,见外面没人,便循着梅香摸到了妹妹所居的小院门口。他抬头看去,妹妹的绣楼漆黑一片,没有灯光。 钱逸群没有敲门,脚踏墙边的桂树,三两步便翻到了二楼,真如一头灵敏无比的猿猴。 ――难怪法不能轻传,这要是让歹人学会,不知道要出多少yín贼。 钱逸群抹了一把鼻子,嗅到一股胭脂水粉清香,又见是朝南的正屋,应该是大家小姐的闺房。拔出西河剑,从窗缝里探进去拨开了木锁,轻松愉快地进了妹妹的闺房。 钱小小的房间里充斥着女篺蚁不兜母髦窒闫兄郏谢叮褂猩倥挠南恪G萑喝嗔巳啾亲樱棺〈蚺缣绲母芯酰蹲宰叩酱脖撸艨擦薄? 床上侧卧着一个妙龄少女,似乎因为怕冷,深深缩在锦被中,犹自微微发抖。钱逸群掏出一颗夜明珠,往她脸上一照,果然与记忆中的妹妹没有丝毫异样。只是…… 钱小小眼皮红肿,脸上还带着两条已经干了的泪痕。 ――是因为亲事么? 钱逸群在小小床边轻轻坐下,探出手指轻轻抹去妹妹脸上的泪痕。 ――这丫头,脸比我的手还冷。 钱逸群怜爱地看着小小,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又像回到了小时候一般。 钱小小本来睡得很熟,突然一阵寒气袭来,不由拉了拉被子。紧接着却有个温热的手指在自己脸上又点又捏,不由惊醒。 “嘘!”钱逸群见小小突然睁开眼睛,连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是我!” 小小被吓了个半死,借着夜明珠的光亮,总算看清了来人的容貌,还没说话,眼泪已经汩汩流了出来。 ――糟!吓到她了! 钱逸群心中一乱,更不敢放手,低声道:“我是你哥哥呀,不认识了?” “呜呜。”钱小小一个挺身坐了起来,张开双臂搂住钱逸群的脖子,也不说话,只是呜咽哭泣。 钱逸群猜她憋了一肚子的心事要说,耳中听到外面有人翻身,估计是小小的贴身婢女,扯开褡裢,喊了一声“翠峦”。 白光闪过,笼罩兄妹二人,转眼就人去床空,只余下一条褡裢裹着翠峦山落在床上。 钱小小眼睛刺痛,只见身外花红草绿,芬芳冲鼻。天上太阳正当中天,散发着光热,四周刮来的微风也是暖意洋洋,好似chūn天。 “哥哥……”钱小小看着钱逸群,用手捏了捏哥哥的脸,“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这个圣境之中过上数年,外面不过才一瞬。”钱逸群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便是困在这里五六年。”他抱起钱小小,径自走到溪边,让她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笑道:“你梦到了什么?怎么还流眼泪?” “啊?”钱小小惊呼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果然有哭过的痕迹,连忙探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脸。 清冽的泉水溅到嘴里,钱小小索xìng喝了两口,咧嘴笑道:“好甜。” “一会哭一会笑,两个眼睛开火炮。”钱逸群嘲笑道。 “哼!”钱小小甩了甩手,“哥,你学成下山了?” 钱逸群摇了摇头,道:“我在扬州听说你的亲事,心中不安,就跑回来了。” 小小垂下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钱逸群知道小小自幼坚强,曾经跟着自己跑去虎丘玩,摔断腿也就才哭了几声便止住了。长大之后更是里里外外都要兼顾,持家上费心费力,比母亲都cāo劳。唔,实际上母亲更多的心思都在拜神上,家事基本扔给小小。 “我就是回来劝父亲,让你不要嫁给董氏。”钱逸群上前拍着小小的肩膀,“有哥在,没人能强迫你嫁个老废物。” “哥哥,”小小泪眼朦胧地看着钱逸群,“我想嫁他。” 钱逸群吓了一跳,脸上神经全都抽搐不已:“你还在做梦呢?” “不是,哥哥,我想得很清楚了,我要嫁他。”钱小小坚定道。 “你都没见过那个大你二十岁,吃喝piáo赌,无所事成的老废柴吧?”钱逸群觉得这实在是自己听说过的最荒谬之事。 “哥哥,你可以为了家出家当道士,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了家嫁个男人?”钱小小振振有辞道。 “白痴。”钱逸群实在忍不住从嘴里吐出两个字,脸上泛起一层寒霜。 ――哥的确是为了这个家才去求仙学法术,但那是哥哥我有这个资质,有这个机缘,并不是强求来的!而且求法之初虽然辛苦,现在却是苦尽甘来,越来越顺风顺水。可见只要掌握了一件事的规律,便没有丝毫勉强。 ――而你自我作践跑去当人继室,看似是为了家族,实际上不过是羊入虎口。以你这等年纪阅历,能改造一个四十出头的老废柴么?而且这事本来就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我家不过是被人当了软柿子!至于那个董家废柴,在董氏的地位肯定也高不到哪里去! 钱逸群苦口婆心给小小讲了半天道理,这才说得这个充满了自我牺牲的傻妹妹有点动摇。 “我只要你记住,哥哥我出家没有丝毫勉强,你要学就学彻底,别没事自虐玩!”钱逸群点着钱小小的鼻子,皱起了眉头。 “那、那些人会找爹爹麻烦的。”钱小小咬着嘴唇。 第五十九章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十) > 联宗续谱之后,这些人搭上了浙江钱氏的大船,颇有些将钱大通甩开一边的意思。文蕴和虽然是牵线人,却不能干涉别人家族私事。偏偏钱大通对于宗族总是怀有一份钱逸群难以理解的情愫。 说来钱大通也是自小就住在城里,却将祖宗牌位易辶昵拗亍⒛昴昙漓胂热恕吹帽忍於贾匾9识宄に凳裁矗阕鍪裁矗峙浜稀6艺驹谒慕嵌龋⌒〖薜蕉纤淙皇羌淌遥且彩钦司搅橙⒐诺拇笃蓿怯凶矢窠邮苴久模? 的儿孙也可以在董氏家学启蒙、开笔,参加科举,再不用承受“贱役”的yīn影。 所以无论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小小,钱大通都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至于母亲,只是心疼女儿嫁得太远,姑爷年纪大了些,其他倒是没什么。 钱逸群听小小说话,胸中二魄动荡良久,方才渐渐安宁。听着渐起的金光咒和清心钟声,钱逸群深呼吸一口,道:“不管怎么样,不是我家良婿。” “哥哥,我都十八了,总不能在家当老姑娘吧……”钱小小无奈道,“说起来我家出身也不甚好,能去董家当大妇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 “那你梦里干嘛还哭?”钱逸群一针见血道。 钱小小不说话了,低头搓弄着衣角。 “夫妻之间,能说得到一块去,能够聊些彼此都高兴的话题,这才是正道。你跟个大你二十岁的老废柴聊什么?吃喝piáo赌?你会么!”钱逸群重重在妹妹额头点了一下,恨得后槽牙穋鳌? 钱小小本想狠狠瞪回去,看到哥哥的目光,顿时又软了,心道:哥哥出家这些rì子,倒是没了以前颓废的模样。竟然霸道起来。说起来,谁不希望自己的郎君是个年轻俊杰,谁不希望嫁个老实听话,不在外面沾花惹草的夫婿?只是为了家里,嫁个不称心如意的男人也没什么了不起。许多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我跟你这么说吧!”钱逸群站起身。“现在家里有的,不是谁好心施舍来的,都是我挣来的!你就只管给我好好在闺房里等着,嫁个小康之家。和和美美过rì子,别整rì胡思乱想!” “哥哥,你在山上出家,怎么挣来这么大的家业?”钱小小好奇道,“莫非你学了点石成金?” 钱逸群当然不能说自己打劫人家密室的事。随口糊弄过去。他见钱小小不再说嫁给董氏的事,这才意识到妹妹只穿了中衣,赤着脚,也不知道会不会着凉。连忙拉起妹妹的手,道了一声“如意”,回到屋里。 “哥哥,你才回来,别惹爹娘生气,我其实无所谓的。”小小拉着钱逸群的手。柔声说道。 钱逸群看得出她已经很困了,说话间硬忍着哈欠,眼皮不住打架,看了让人心疼。他安抚好妹妹,收了翠峦山。纵身跃出窗户,还不忘反手拉上了窗门。 看了看现在月亮正当中空,钱逸群索xìng直接去了高仁下榻的别院,取出个蒲团。直接露天席地打坐等待天亮。 正月夜里的寒风对常人来说如同钢刀刮骨,别说坐一晚上。就是出来上个茅厕都是无比坚信。钱逸群心神守一,心中诵持金光咒,自然有一股别样温暖,周游全身,那彻骨寒风在他身上,就像是吹面不寒的杨柳清风,无比舒畅。 高仁卧在床上,突然隐隐听得钟响,引人入静,心中疑惑,不免起床探看。他将窗子推开一条缝,立刻便被看到钱逸群坐在月门墙根,身上罩着一层金光,更胜明月。 高仁合拢窗门,暗喜道:这小子果然是道缘深厚,只是不知能否继我衣钵,还当再看看。 虽然并未下定传授衣钵的决心,高仁却嘴角含笑,回床上入定去了。 天过五更,鸡鸣三遍,高仁推开门,伸了个懒腰,冲钱逸群吼道:“喂,你这小子!大半夜不睡觉,守我门口作甚!” “怕误了与老师约会。”钱逸群连忙爬了起来,疾步上前。 “急什么!”高仁转身往里走,“下座的功课也不做么!” 下座自然也有功课,要按摩足三里咳党荨⒛α常徽坠蜗吕慈瞬拍芫穸端印H羰侵苯酉吕淳妥撸奔涑ち硕陨硖迤挠泻ΥΑ? 钱逸群连忙补了功课,跟了进去,笑道:“问老师早安,可要用些什么点心?” 高仁指了指桌上的糕点,都是苏州名产,道:“你随便吃些吧。” “学生不敢。”钱逸群连忙道。 高仁也不多劝,道:“这样,那咱们就开始吧。”说着也没有那么对过场,当下将阵法奥秘一一点破,让钱逸群顿时有耳目一新之感。 “我这么说,你可听明白了?”高仁讲完,又一一细问,不漏过一个关节。 钱逸群心中细细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了疏漏,方才放过。 高仁见钱逸群悟xìng高,心中自然欢喜,又细细将阵图布置的修行法门,各种取法古阵的素材,一一详述。 最早的阵法可以上溯到伏羲时候。伏羲演八卦,就是最根本的阵法。后来文王被囚羑里髁呢裕戳苏蠓ㄇП渫蚧幕:笫勒蠓乙运镫魑蟪烧撸章佳菀锷瞎胖恋笔钡恼蠓ü惨话倭惆烁觥? 高仁摇头晃脑道:“阵法除了虚实之分,还有内外之分。内阵是以自己灵蕴在体内布阵。我们现在用的虚实之阵,都是外阵。” 钱逸群点头表示明了:红娘子的易容阵便是那种内阵。他又联想到自己的震铃,一经加持便可以让人身轻如燕、敏捷无双,看来也是一种内阵。 一念及此,一丝久远的记忆浮现出来。钱逸群从金鳞篓里翻出极快碎了的玉片,呈给高仁,道:“老师,当rì我在王心一府上遭遇金国的范文程,他布下御虚照影阵,但是学生又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个,不知是否有关联。” 高仁扫了一眼,道:“这玉符上的确就是御虚照影阵,哪怕修为平平之人,也能触发。这该是茅山黄元霸的东西。” “他也投了金国!”钱逸群一惊,心中暗道:幸好我已经把他干掉了。 “那倒未必,他是个有nǎi便是娘的人。”高仁道,“只要给钱,他什么都卖。不给钱,就算自己老子亲娘求他都没用。此人钻研符阵,的确有些门道,起码找回了许多古符。” “啊?玄术不是应该一代更胜一代的么?”钱逸群觉得即便是如今传承体系比较薄弱,这种东西肯定也是后人比前人更繁杂多变,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可不是简单的谦虚。 “当然不是。”谁知高仁一口便否决道,“玄术一道,有个关节十分诡异。”他在脑中搜罗片刻,道:“我求学时便十分疑惑,至今未解。在唐朝以前,我华夏的玄术大多是极强的霸道之术,清修一脉都是各家隐传,很少拿出来说话。然而唐季之乱,清修之道反而在乱世中大兴!” 钱逸群暗道:果然诡异。若说是乱世,那些霸道的玄术应该更为人所钟意才是。比如我,若是生在太平时候,肯定求清静大道,破碎虚空去了……正因为身在明末乱世,才必须一门心思求法术保家人平安啊。 “这也罢了。”高仁道,“道门皆有天运,我一个凡人也不能妄测。更让我好奇的是,玄术经过唐末之乱,在五代时略有萧条,到了宋代却脱胎换骨一般。” “怎么?”钱逸群好奇道。 “曾经的杀人术渐渐失传,流传在世的都是许多实用术。”高仁轻轻拍着桌子,不自觉中将钱逸群视作了一个可以交流的对象。他道:“比如阵法,唐以前的传承基本都在兵家,说穿了就是杀人眉啤⑸璺蛘绦ЯΑN宕院螅蠓ù笮耍矶喙终蠖济俺隼戳恕!? 高仁所说的怪阵,说穿了便是从军阵转为民阵的阵法。有人布阵保存食物新鲜,有人布阵让屋内凉爽,还有人甚至布阵传送消息、货物。 “南宋时的道济和尚,便曾布下阵法,运木材三百根,根根都从井里来,世人以为神仙术,其实便是当时的阵法妙用。”高仁举例说道。 钱逸群听说过济公运木头的事,没想到竟然是阵法,略略吃惊道:“这比杀人术更强啊!我若是有这般能耐,肯定要传布天下,利益众生的。” 一旦此阵传布后世,得饿死多少物流公司! 高仁瞥了他一眼,道:“愿不可乱发。” “求老师传授则个。”钱逸群笑道。 “我不会。”高仁直截了当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宋人正是礲谡獾刃∈酰雎粤司笫酰站磕训斜甭恪!? “唔……两手抓,两手都要硬。”钱逸群辩解一句。 一时话不投机,高仁也不多说了,只道:“如今玄术式微,你若有心从我学,只能以军国之术入手。我今rì先传你一个八门混天阵。” 第六十章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十一) “可就是那个、那个、那个……” “对,就是那个连天雷都劈不透的阵法。”高仁接口道。 钱逸群心中大喜,连忙跪下磕头拜谢。 高仁安然受了一礼,便开讲其中原旨。 万般阵法立足yīn阳,衍于五行,化生九宫八门。世上攻击手段,无非是咒牛诀灵,物力。只需要将这三者在八门中引导,混入天地,自然攻势全无。运用得当,非但能够混入天地,更能弹shè出去,就如高仁当rì所做那般。 高仁传了阵图,又讲述了布阵先后,各处秘要诀窍。阵法并非在地上插点棍子就能成的,而是要口诀、咒语并行。黄元霸以符入阵,威力更大。好在钱逸群有天赋言灵,诀咒不在话下,进展飞快。 到了太阳当空,午饭时分,钱逸群总算能够自己布下一个八门混天阵,挡得住三五个壮丁用力砍砸十余下。 两者天差地别,自然不是高仁藏私,实在是钱逸群不会推衍之术,无法预先在阵法中加以调整。而高仁因为是推衍大家,大可以等一应交关确凿,然后再布下一个有针对xìng的八门混天阵,就如猜拳时慢了一步,防御效果自然极高。 “老师,您连推衍一瞖桓野伞!鼻萑旱么缃撸移ばα车馈? “你要学推衍,哪怕天资再好,没个十年八年是不成的。”高仁摇头道,“其实你的玄术易十分不凡,为何不jīng研一番呢?” “这个,没人引路,学生的资质又十分愚钝。”钱逸群纠结道,“至今只通了一层。” 高仁摇头道:“你去找铁杖那牛鼻子,他懂。” 钱逸群连忙谢了高仁,正待要继续讨教,突然脑中一个激灵:“老师。得先去见我父母。” “是小小的婚事吧。”高仁道。 “呃,正是……老师也知道了啊?” “她那婚事成不了,你什么都不用做。”高仁笃悠悠道。 钱逸群心中一喜,道:“老师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呵呵,身为兄长,怎么都不能看着妹妹往火坑里跳。” 高仁摇了摇头:“你去见见你父母也好,然后去穹窿山找铁杖老道,扬州那边的事还没解决吧?” “要等琼花开。\倒是不急。”钱逸群道。 “呵,早些学了易数早些回去,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高仁抹了一把脸,道,“快去快去,别妨碍我用餐。” 钱逸群连忙告辞而出,见红娘子等在门口,不由笑道:“你到底是来保护高老师的,还是来给我家看门的?” 红娘子横了他一眼,让仆从传膳。 钱逸群讨了个没趣。拉住一个过路的仆从,让他带路去父母所住的别院。 钱氏二老见儿子回来了。自然兴奋异常,挽着手臂让他坐下,好好讲讲山上修行的事。其实山上修行哪里有什么事好讲,除了抄经还有什么?钱逸群说了一句“一切都好,只是抄经”,便实在说不出别样故事来。 过了半晌,钱小小也过来了。一家人总算团员,又少不了喜极而泣的故事。钱逸群因为有了高仁的指点,知道小小这婚事成不了。看父亲很兴奋地讲述与董家联姻的种种好处,自然也不多说,倒没煞了风景。 等一家人用过了饭,父母坐在罗汉榻上,钱逸群与小小分坐两边鼓凳。钱逸群取出一叠名帖,呈给父亲,道:“父亲,这几张名帖子留在你处,可寻机使用。咱们虽然与浙江那边联宗,却未必弱了他们什么。” 钱大通接过帖子,细细一看,心脏狂跳:吴江故相周道登、姑苏状元文震孟、致仕侍郎王心一……有了这些帖子,谁还敢动他的典史之位! 谁知钱逸群下一句话便是说:“爹爹的典史也不用做了。” “我儿傻了,这大好的公身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钱大通不舍道。 “儿子在外面与人合股,每月总有千八百两送进来吧?”钱逸群问道。 实际上徐佛、李贞丽每月送进来的还不止这个数目,非但将张家的金银古董洗白,还用取了一部分当本钱,买下老字号大商行的本票,以钱生钱,不至于坐吃山空。 “我儿到底做的什么买卖?如此暴利。”钱母大不放心。她深知儿子肯定是个合法良民,但难免有被恶徒欺骗的可能。 “唔,海商。”钱逸群随口道,“那个一本万利,故而每个月都有上千两的分红。” “我儿是怕我们cāo心么?”钱大通不悦道,“海商往来东海,一年才分一次红利,哪有月月给钱的?” “唔,是这样,我让朋友先将礼钱送到扬州,跟广陵郑家做食盐买卖,这每个月的利钱是从那边过来的。”钱逸群不习惯说谎,额头上已经隐隐泛出汗光。 好在父母也知道儿子大了,总有自己的事,说出来怕他们cāo心。别的不说,光是这些号称奉钱逸群之命前来看家护院的人,就大有疑点。不过那个高道人,却是得道高真,来家里住了这些rì子,就是穹窿山、玄妙观上的道长们都要来拜谒。 钱逸群见父母对高仁十分钦佩,心中也就安心了。至于红娘子与刘宗敏,父母也很感念他们的好,看家护院尽心尽力,虽然住得偏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心。 听到父母这么说,钱逸群对家里算是彻底放心了。 在家又住了两天,钱逸群依依不舍辞别父母,骑上大角鹿,往穹窿山去了。家搬到胥口之后,去穹窿山倒是近了,早上出发,还能赶上观里的午饭。 眼下五三观道院的主体建筑已经完工,铁杖道人何守清已经带着徒弟住到了观里。他早算到钱逸群会到,特意安排斋堂多备下两人的饭菜,钱逸群来了正好开餐。 钱逸群看着吃得干净的餐盘饭碗,心道:这位推衍大师不会连吃饭煮多少米都要推衍一番吧? 相比较算得十分到位的饭菜,与他坐在一个斋堂里吃饭的人才是更值得惊叹的。 铁杖道人的这些徒弟,还全都是老熟人。 即便钱逸群在翠峦山里呆了七年,出来仍旧能记得他们的面孔。 跑腿打杂的道童是陆小苗,端菜掌勺的火头是戴氏兄弟,在一旁陪着斟茶倒水的是马怀远。就连外面清扫的杂役道士,都有些脸熟――分明就是被扣押下来的太湖水盗呀! 钱逸群看着面如沉水的铁杖道长,真心想问一句:您老用了什么法术?竟然将这些匪类统统收纳门下! 铁杖道人跟高仁不同,更喜欢在“道”的方面开悟后学。他见钱逸群还没有到下一个关口,自然不肯多言。吃过了午饭,铁杖道人便将钱逸群叫道自己丹房,让马怀远在门外守着,不许放别人靠近。 钱逸群肃容拜过道长,一言不发侍立一旁等待指教。 “你是想学玄术易?”何守清问道,“九宫法已经会了么?” 九宫法自有口诀,但是如何算数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它就类似后世的数独模型,通过计算来判断卦象。钱逸群只要启用心算,根本不用什么口诀,一眼就能看出来。何守清试了试,见钱逸群掌握娴熟,自然讲透了八卦演成六十四卦的种种变化机理。 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钱逸群得到何守清的点破,又有心算异禀,一时三刻之间,已经应用无碍。 有了这玄术易第二层的加持,钱逸群新学会的“盲聋术”总算再不用碰运气而发了。 “我再传你一个缩地术,你得早些赶回扬州去。”何守清道,“那边大变将起,若是不弹压一番,恐怕乱世便要来了。” ――乱世本来就要来了! 钱逸群好奇问道:“老师是说玉钩洞天的事么?学生曾经下去过,不过就是些孤魂野鬼,并不曾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下去的时候不一样,里面的东西自然不一样。”何守清道,“我虽然没去过,但是听说那里是六道口,能通诸界。” 钱逸群微微点头,虽然不明就里,还是得先学会缩地术。相比较其他法术来说,这门用来加快脚程的法术深合“实用”两字。如果加持对象原本就跑得快,比如骏马,在加持之后的速度真是可以用rì行千里来形容。 缩地术是典型的诀咒合用的法术,一步步都只能按部就班,想用它来在战斗中加快身形是没指望的。不过钱逸群有震铃伴身,倒是不复他想。 陆小苗本想跟钱逸群说几句话,一直等在何守清丹房门口。哪知钱逸群出来之后步履如风,只是跟他打了个招呼,捏了捏脸蛋便已经走远了。他本想追上去,钱逸群却已经翻身上鹿,与那同来的老仆往山下去了,只留下一片惆怅。 马怀远看着钱逸群的背影,却多了一分看穿世事的淡然,也没了当初的名利之心,惟愿一心在山上修行。这也正是铁杖道人智慧通达,感人化物的明证。 钱逸群与钱卫下了山,使出缩地术,人马俱是裹在光中。官道上登时腾起一道高高的尘墙,两匹快蹄飞速往绮红小筑奔驰而去。 第六十一章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十二) 钱逸群给坐骑加持了缩地术之后,四百里远近一rì便到。因为时间太晚关了城门,所幸还可以去影园住上一晚。 郑家对于钱逸群的到来当然十分欢迎,尤其是郑翰学,直接就拉了钱逸群去自己房里,说是有极有趣的东西要给他看。钱逸群正好要补充这一路上的人吃马嚼,便跟着一起进了屋里。 郑翰学兴奋地捧出一个木函放在桌上,小心翼翼打开,道:“这是我一个新结交的朋友送的,以后此书必然流传百世,这一册初样不知是否会为藏书家收去。” “什么书?”钱逸群好奇问道:莫非是《金瓶梅》么?。 “看。”郑翰学总算拉开了木函,推到钱逸群面前。 钱逸群就着火烛,只见一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蓝皮书静静躺在函间,封皮上有白纸题名:墨憨斋志异。 钱逸群看了也不由欣喜,笑道:“终于出版了啊!” “道长莫非知道么?”郑翰学大奇。 ――我还是此书的股东呢。 钱逸群心里转了转,却没说出来。他道:“这书是初样么?什么时候能在坊间发行?” “我那朋友说了,”郑翰学得意道,“在苏州、南京、杭州那边已经上市了,扬州这边可能也就在这一两天里就能到货。” ――他们倒是速度很快,一下子就将东南市场全都打点到了。 钱逸群取出书,拿在手中摩挲片刻,轻轻翻开书页。这书从雕版到纸张,所用人工物料无不是上佳。一般这种待遇是不会落在小说身上的,因为大明真正畅销的是科举书籍,诚如四百年后的教辅书籍一般。 这到底不是一两个书商做的事,有大家豪门参与进去,果然布局辽阔,不同凡响。 钱逸群翻开书页。里面竟然还有分栏。有名家综述、修行指疑。 作为初版创刊号,里面的内容着实有些落伍了。归家院一战以小说笔法写了出来,倒是不加臧否褒贬,深合冯梦龙的手法,想来是他亲自cāo刀上阵。在后面有名家指疑,是一位落款“楚屿”的先生对儒家秘法修行的综述。看着有些空泛。 “咦!” 钱逸群继续翻着书,突然道:“这里怎么夹了两页白纸?” “唔,这个说是有重要的稿件还没刻好,故意留的空。”郑翰学道,“若是坊间里卖的,应该已经填进去了。” 钱逸群哦了一声,继续往下看去。再后面都是一则则短讯,说的也未必都是修行场中人物故事。不过却有木渎张家的灭门惨案,说有厉鬼索命,请有本事的高人前去探查除灵。张家必然谢以重金。 这就是广告了! 钱逸群从头到尾看完,颇为欣慰。虽然跟自己印象里的报纸、杂志出入颇大。但是这个平台却已经搭了起来,只等rì后添砖加瓦便能展开影响。不过再快恐怕也得十年开外了,到底如今的技术条件和客户资源钳制极大。 “果然是开一代风气之先。”钱逸群赞道,又问郑翰学:“你那朋友是谁?看我认不认得。” “他姓白名沙字弥子,是安徽绩溪人,你恐怕不认识。”郑翰学道。 钱逸群哦了一声,道:“那倒真是不认得。” ――姓白的人我倒是认得一个。不过是苏州人。 “他家是徽商,”郑翰学道,“想是因为墨憨斋主人要在全国刊行此书。所以找到他那边了。唉,我也想入股来着,却还要等他回音。你说这墨憨斋主人怎么不来找我郑家呢?我家可比白氏有名望得多啊。” “呵呵,你家在他们看来已经是龙门了。”钱逸群顺便捧了一下,又道:“你也别漫天撒网,自己的修行重要。” “我的修行?”郑翰学一愣。 “阅历、人脉,”钱逸群道,“你要是真想走那条路,阅历、人脉缺一不可。阅历可以看,可以听,可以靠时月积累。人脉却得有自己的修持,岂不闻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老鹰是不屑与鹌鹑为伍的。” 郑翰学对钱逸群一拜,道:“道长说得是!” “我不在这两天,扬州没事吧?”钱逸群觉得自己有点像老学究,连忙错开话题。 “扬州没事,”郑翰学道,“扬州人事就多了。” 钱逸群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解说。郑翰学本还想卖个关子,见状只好自己说出来。他道:“最近这两天,各路江湖人马都齐聚扬州,城里的客栈、青楼、娼窑都住满了,闹得好大动静,知府着令严查路引,但是人还是一**地聚过来。” 钱逸群眉头微蹙,这谣言传得比报纸还快啊!若说没有幕后推手,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扬州人苦不堪言,问他们,却说是来赏琼花的。”郑翰学不屑道,“还有两个月才是花期,现在来赏什么琼花?再这么下去,官府恐怕就要关城门了。” “这么多人涌向琼花观,估计观里的压力也很大。”钱逸群道。 郑翰学点了点头,道:“如今扬州城里的江湖人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是都跑去琼花观里闹事,恐怕山门都得挤垮了。” 钱逸群知道山门倒是不至于挤垮。琼花观也是东南一大丛林,山门巍峨,十分气派。回想上辈子学校chūn游秋游,整校出动也要将近两千人,一样能够平安无事地逛动物园……不过江湖人士可没有学生那么守纪律,更没有老师在旁边拿着喇叭喊:“走快些!”“别摘花!”“那谁谁谁踩到草坪了!” …… 如何保住这个祖师道场,是陈致和以及所有道人都关切的一大问题。 有人说关了大门不许人进来。但那很可能导致江湖人士们夜游琼花观,别说挤塌了院墙,光是踩得一墙脚印也让人受不了啊。 又有人说让官府来守门。可是官府不是道士家开的,他们拜的是皇帝,不是三清。要想军士守门,先封个国公再说吧。 陈致和不愧是众道人推选出来的监院,虽然平时看看此人庸庸碌碌,只会与香客金主应酬,真的碰到大事却也能够站出来挑起大梁。他提出了唯一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卖门票。 玉钩洞天不同于翠峦圣境,进入途径不仅仅有琼花浠迫褂谐沟胤L焓Ω娜丝隙ú换崛パ浠迫┦臣昧兜脑路菀簿龆ㄋ悄岩匀〉们砘ǎ运墙鲇窆扯刺欤玫谋闶浅沟胤? 这符并不难画,身为琼花观的当家,陈致和也从张天师处学得了此符的画法。原本他答应钱逸群,参加完论难让他下洞天一行,便是打算拿张彻地符给他。谁知钱逸群突然离开,连符都没拿。 “这符说来也不难画,我们观里也有两三位道长能画,”陈致和道,“便赶着先画一些,凡是想入洞天的,花钱来买就是了。” 陈监院的这个想法就如治水,堵不如疏。一旦你封死了别人的路,别人自然要跟你拼命。相反,你若是开一条路出来,不到迫不得已谁愿意拿命来拼? “这不合适吧?”客寮、总理纷纷嘀咕。 天师府每年都会派人来琼花观小住,众人都以为这是龙虎山视琼花观为支脉,加以支持,谁都不知道这洞天的事。这回张天师亲自来,将这个秘密说破,并传了彻地符给陈监院,这才算是将玉钩洞天交付给了琼花观。 若是自己将这个秘密传出去,天师府会作何感想? “光是这样自然不行,”陈监院道,“还要开一道侧门,修条直路,两边砌上矮墙,笔直通道玉钩井,这样便不会妨碍观里了。” 当你保不住一件的东西的时候,可以拼命,可以逃跑,也可以舍弃。 陈监院内修外炼,对于“舍得”一道看得比众道人都要透彻些,深知“舍”方是“得”的道理。若是不舍了这玉钩井,恐怕这千年古观不知道被糟蹋成什么模样。 “买得起符的,可以早些入洞天。”陈监院道,“买不起的,便等琼花开吧。想来这琼花终究难逃一劫。” “陈爷,天师府那边若是……” “若是他们不高兴,自然可以派人来守着。”陈致和坚决道。他知道yīn山法脉的人也年年入井炼取yīn魂,宛如自家花园一般。每每想起便泛起一股恶心,不免埋怨天师府的人竟然坐视不理。既然你可以看着yīn山术士在下面乱来,我为什么不能放人进去游览呢? 陈监院做了这个决定,第二天便有道人在运河码头招了一帮短工,破墙开路。江湖上也传出一个消息,其实玉钩洞天靠琼花是下不去的,必须要天师府的彻地符才行。 有人问:“那符哪里能买到?” 琼花观,山门殿! 原本给信士请香的地方,现在坐了个道人,身边站着执棒道士,一张彻地符五百两起价,每rì三张,价高者得。 钱逸群回到观前,听人解释了简单的拍卖规则,心中暗道:陈爷,您哪一年穿越来的?! 第六十二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一) 钱逸群将鹿和三个小姑娘寄养在郑家,带着钱卫悄悄回到观里。 外面已经找不到任何空房,就连民家的后院都搭起了棚子,一天要收两分银子。钱卫索xìng住在钱逸群的单房,好在钱逸群晚上并不需要床铺,两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得知钱逸群回来,李一清毫不耽搁地赶来了。 “厚道长,此番玉钩洞天大会,你我一起出手,必然囊括所有至宝啊!”李一清十分激动道。 钱逸群双目无神地看着李一清,就像在看一尊泥偶,说道:“我不。” “我不”的意思是…… ――我不是不想去,也不是不要那些宝贝,只是不愿意跟李一清联手罢了。 钱逸群虽然踏入了修道门槛,但是对于“清静无为,不争守弱”这道门箴言却没有丝毫信奉的打算。他能享受清静来临时的舒畅,但绝对不会放下对宝物、功法、玄术的追求。他已经认定那是自己的立身之本,怎能轻易放下?更何况还有家人呢! 对于玉钩洞天的宝物,钱逸群早就已经有了想法,怎么可能给自己找个猪一样的队友,再给猪分一杯羹? “厚道长若得我助力,必定能够马到成功,否则单凭一己之力,恐怕有些危险啊。”李一清痛心疾首道。 “滚出。”钱逸群指了指门,一如既往的平淡。 李一清无奈,长叹一声,缓缓走向大门,好像钱逸群会改变主意叫住他一样。然而事实却是残酷的,钱逸群丝毫没有开口挽留的苗头。看来这回玉钩洞天夺宝之事,只有全看自己的了! 李一清心中下定了决心,暗暗道:虽然厚道长法力通玄,不过我也不弱啊!对付一些杂鱼还是没问题的,只是。这下去的时机嘛…… 进入洞天的钥匙被公开拍卖,价高者得。 洞天的入口也很清楚,就是琼花观的玉钩井。 然而所有人都在观望。 进去得早,得到宝物的机会当然大。问题在于谁都不知道这洞天里到底有什么,自己是否能够应付。彻地符只能用一次,一次最多带进去两个人,这种符现在抬到了一千三百两左右,已经相等于张天师亲自画的符了。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 若是下去之后就被迫退出来,琼花观可是不肯退钱的。 江湖人士都不敢下,钱逸群当然更不会着急。他虽然下去过,但是谁知道换个时辰下面会有什么变化?若是碰上琅直鹪旱募忧堪妫进去一瞬,外面千年……等自己出来的时候恐怕地球都没了。 江湖上从来不缺不怕死的二愣子,但这种人往往又凑不到钱买门票。 结果就变成了琼花观每天三张符卖出去,却没人真正下井。 …… 钱逸群人在扬州,家里又有高仁坐镇,没有后顾之忧。自然安定。每天早上起来踏罡步斗凝练灵蕴,然后上早课。过斋堂,抄经文,rì子十分充实。杨爱三人每隔三天便来上一回课,渐渐安定下来。 等过了上元节,府尊老爷也彻底放松了。只要出了年,这些江湖客随便怎么闹,只要别打出反旗便闯不了大祸。马上礼部要开崇祯四年的会试了。京中肯定乱成一团,谁都不会将目光放到扬州来。 一时间,扬州城里的风声又大了许多。 谢宣听那位鬼面大师兄的话。去找了竹青子,一番恐吓,便让竹青子答应了在钱逸群的点心里下毒。他却没想到,竹青子住在琼花观里,周围人多眼杂,这种男女私聊的事更是热门消息,谁都愿意传诵一番。 所以当竹青子端着桂圆荷包蛋来到钱逸群面前,钱逸群已经从柳定定、李一泉两人处知道了个大概。 “看来你是想清楚了?”钱逸群看着桌上香气扑鼻的桂圆荷包蛋。 “嗯。”竹青子怯怯应了一声。她看到钱逸群便觉得害怕,双手不由紧紧相交。 “我死了你有什么好处么?”钱逸群抽出扇子,轻轻在桌案上敲了敲,道:“人说无利不起早,你这是损人害己啊。难道你还想回去那个圈子被人欺负么!” 竹青子摇了摇头,嘴唇蠕动:“不想的。” “那你还下毒害我!” “我没有!”竹青子抬起头,凝视着钱逸群,两排浓密的睫毛扑闪两下。她语带哭腔道:“我没下毒。”说着,从腰带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她道:“这是他们让我放在汤点里的,我没放。” 钱逸群看了看纸包,又看了看那碗桂圆荷包蛋,没有说话。 “我是想,你能不能假装中毒啊?”竹青子小心翼翼问道,“这样既害不了你,他们也不会再来找我了……我跟他们说了,只此一回,再跟他们没有关系了。” 钱逸群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何必这么怕他们呢?他们敢来琼花观行凶么!” 谢宣的确不敢亲来琼花观。他让人传了口信,竹青子在纠结了三个时辰之后还是去了。去了之后自然被谢宣一顿臭骂,外加恐吓,她却习惯了逆来顺受,好一番纠结之后答应了给钱逸群下毒。 这些隐情自然落在柳定定眼里,她怕谢宣一伙伤害竹青子,一五一十都告诉了钱逸群,好方便搭救。谁知道竹青子既没有求救,也没有自救,反倒想出这么一个弱智的计策想摆脱厄运。 “这毒药都有些什么症状?”钱逸群见竹青子一脸可怜相,心中徒生一计。既然白眉的那帮小妖怪希望看到自己中毒,何不将计就计呢?说不定自己中毒身亡的消息一传出去,那帮家伙就会忍不住下玉钩洞天了。 ――好一招引蛇出洞! 钱逸群心中暗喜。 说到毒药,竹青子顿时来了自信,将这药服用之后各种反应说得分明,如数家珍。她被白眉老妖视作鼎炉,平时不能修习法术,只能服食药物,使得身体更加符合功法要求。所谓久病成良医,竹青子反倒成了毒物、药材的专家。 看着一脸期盼的竹青子。钱逸群故作为难,道:“以道人我的xìng子,不杀过去将他们碾成齑粉实在不爽。不过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的求我了,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吧。” “谢谢道长!”竹青子如释重负,整张脸都绽放开来,钱逸群看了不禁有种暖风扑面的错觉。可见在关于鼎炉的选择上,白眉老妖还是很讲究的。 “快去吧,这汤点端走。”钱逸群挥了挥手。 “道长不喝么?很好喝很滋补的。”竹青子略有失望地看着钱逸群。 ――这尼玛得心大到什么程度才会喝啊! 钱逸群挥了挥手。扫视周边:“这里是玉皇阁,大家看书的地方,怎么能吃东西呢?以后不准带吃的进来。” 竹青子喔了一声,低声道:“奴知错了。” 钱逸群心中一动:“那白眉老妖以前惩罚过你么?” “有啊,很多次。”竹青子似乎回忆起了许多恐怖的情形,脸sè变得煞白。 “都有些什么惩罚?” “关在黑屋子里,不给饭吃。”竹青子怯怯道。 “没了?” “嗯……还能有什么惩罚呢?”竹青子好奇地看着钱逸群。 “就没有剥掉裤子打屁股之类的惩罚么?”钱逸群一向不惮于用最险恶的用心去揣测白眉老妖这种邪道……不过这次好像是自己险恶过头了。 “没有。”竹青子摇了摇头,“莫非道长的师父这么惩罚过道长?” “咳咳,也没有。” “那道长怎么会这么问呢?”竹青子追问起来的样子十分认真。 钱逸群干咳两声,脸上一板:“我说。你还是先出去检讨一下动心杀我的事吧!” 竹青子顿时心跳如鼓,惴惴道:这道长好厉害!我只是动了一丢丢心思。他竟然都知道了! 哪有人心似铁这一说法?寻常凡人,哪个不是在各种心念之间动摇呢?竹青子本身耳根子软,心不坚定,被谢宣又骂又吓,本能会选择服从。若没有这种念头才是怪事!所以很多事若是论心,再善良的人都会变成机谋、贪婪、自私、懈怠普┲病? 钱逸群见竹青子就像是只被吓到的小兔子,心中不知怎么竟然腾起一股变态的快意。还好有金光咒与钟声常响。转眼间便约束了心神。 竹青子没敢在这位目光如炬的道长面前久留,端着桂圆汤退了出去。她第一时间就将钱逸群已经中毒的消息传了出去,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白眉那脉弟子也果然不负钱逸群所望。又聚在了一起。 “大师兄,”黑屋之中,谢宣说道,“哪怕贼道另有奇遇解了这毒,也少不得脱一层皮,我们还不快些去洞天取宝么?” 戴着鬼面的大师兄摇了摇头,道:“有些事,师尊没来得及说,也难怪你们不知道。” yīn影中的另外两个yīn山余孽不由挺值了腰杆,等师兄宣讲。 鬼面大师兄顿了顿,道:“你们是不是觉得世人都以为下面是神仙府邸十分可笑?” 这四人都曾去过玉钩洞天收炼yīn魂,见过下面乱葬岗一样的情形,只以为那神仙府邸是师兄故意抛出去骗人的,闻言不由暗惊。 鬼面轻笑一声:“你们都知道yīn灵对咱们修法有多重要。而这世间,能够轻松采炼yīn灵的地方只有那玉钩洞天。守着如此一座宝山,师尊舍得一年只去一次么?” 众人心头纷纷暗道:的确如此,若是换了我,宁可在琼花观里当个道士,随时去采炼方合心意。 “因为那里是六道口。”鬼面大师兄解说道。 第六十三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二) 六道口是诸世界的汇聚之口,故而得名。所谓“六道”只是虚指,并非能通往六个世界。玉钩洞天一年三变,上元至中元,可以由此通往仙境;中元至下元,是通向杭州某处古井的一条干涸水道;过了下元,便是地狱入口。 白眉老祖年轻时曾在琼花观挂单,遇上他师父临死告知,这才晓得了其中秘密。这位鬼面大师兄乃是他从襁褓中斩俗缘斩来的弟子,自然无所隐瞒。其他人入门的时候,老祖城府已经极深,再不肯轻易透露任何东西了。 听大师兄讲完,三人同问道:“如今已经过了正月十五,那下面该是真的仙境了?” “的确是仙境不假,但是恐怕比地狱还要吓人。”鬼面冷声说道,炉中火苗也为之一颤。 见几个师弟不敢出声细问,这位大师兄方才道:“你们既然知道那是郭璞占据的府邸别院,难道还猜不出来么?” 众人细细想了,仍旧只有摇头。 鬼面本就是想以此打击这些师弟的自信,凸显自己博学广知的形象。他道:“郭璞传世的几个故事中,有个故事可是撒豆成兵。” 《晋书?郭璞传》中有载: 郭璞南度途经庐江时,看中了庐江太守胡孟康家的婢女。因难以启齿索要,郭璞就暗地作法,夜里在胡宅周围撒上赤小豆。 第二天早晨,胡孟康就见数千个红衣人包围了住宅。一旦走近细看,这些红衣人就消失了。如是往复,胡孟康觉得很困扰,就对郭璞说了此事。 郭璞听后,对胡孟康说:“这是让你家的那个婢女闹的,把她送到东南二十里外卖了吧。卖时别砍价,这样你家中的妖孽就除掉啦。”胡太守依从郭璞的意见,把婢女送至东南二十里外,低价卖了之后,果然就不见了这些赤衣人。 胡太守很钦佩郭璞的仙术。只是不知道那位买家就是郭璞的家人。 郭璞将这玉钩洞天视作自己的府邸,当然不会只用幻术守卫。 “仙境里自有符兵,十分难缠。”鬼面大师兄道,“师尊隔数十年说起此事,犹然心有余悸。” “那咱们还去么?”谢宣胆子最小。不由纠结问道。 “当然要去!”鬼面道。“当时师尊是单枪匹马下去,如今外面有这么多人手,就算用十个换一个符兵,也能冲进去了吧。” “但是他们怎么下井呢?琼花观的彻地符可不是谁都买得起。”唯一的女声说道。 “哈。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鬼面攥紧了拳头,脸上的神情却像是将整个天下握在了手里一般。他道:“进入洞天的钥匙可不是只有一把!” yīn山法,落黄泉! 落黄泉在yīn山法中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说穿了只是个门槛很低的阵法。照故老相传。布下这个阵法,人坐其中,神魂就能去到黄泉,与黄泉中的亡灵沟通交谈。哪怕在四百年后,乡野山村中的巫婆神汉还在用这个法子骗钱。 白眉老妖的师祖从扬州府库里找到了当年“神人进图”的档案。数年钻研之下,终于发现本脉的落黄泉竟然真的可以穿透yīn阳两界,进入玉钩洞天。只是他运气好,还没等到上元,见识符兵的厉害。就因为在地狱受到yīn灵腐蚀而死。 这位鬼面大师兄的意思,便是就将黄泉法作价一两银子卖出去。只要有布阵所需的材料,任何一个激发了灵蕴的人都能进入洞天仙境。 江湖之中,一两银子实在太便宜了。 而且这阵法不像灵符,完全没有知识产权可言。许多人买了之后。当天便可以誊抄几份,同样一两银子卖出去,还能赚些外快。没用多久,这落黄泉的法术便变得人尽皆知。因为布阵之中要用到人骨。扬州这边的乱葬岗可算是遭了劫难,被人挖得一塌糊涂。 终于。玉钩洞天仙境之中迎来了它今年第一拨客人。 某个钱逸群没记住名号的小团伙跳下井,并没有激出水花,可见他们的确穿越了那到看不见的关口,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然而,他们再没有出来。 “不知道下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人人纷纷传说。 钱逸群混在人群中,低声问道:“会不会是没学上来的法术?”他记得当rì张天师带着自己和李家兄妹是用阵法回到地上的。“落黄泉”听起来就是个往下走的法术,能自带回程么? 人群中突然寂寥无声。 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如何去”这一问题上,却没想过“如何回”。那些花了高价买了彻地符的人最为恼火,因为符箓一经售出概不退换,这是规矩。而琼花观并不保证这彻地符还能让人回来——因为观里没人用过。 肯花一千两银子的金主豪客,会舍得自己的小命么? 当然不会!所以他们头疼了。 在听到钱逸群的问题之后,人群之中一个带着宽檐斗笠的男子悄悄退了出去。在没人的地方重重砸了自己的掌心。 他就是那位大师兄。 天地良心! 他真心没有要害人的念头! 他真心需要有人给他打前站,为他消灭那些符兵! 他真心忘记了…… 因为每回进入洞天,都是师父负责布阵,弟子们只要跟着走就行了。所以他空有理论知识,自己却从未cāo作过。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大师兄免费传播了落黄泉的配套阵法:归人间。 不过在他将这玄术传播出去之前,坊间已经流传了各式各样的回归之法,最简单的只需要念个莫名其妙的咒语,最复杂的还得带上三牲六畜当祭礼。真正的归人间反倒不是很受青睐。 …… 钱逸群最近每天都去玉钩井附近晃荡一圈。 那里已经成了一个江湖客聚集的小市场,时常有各种兵器交流,药材转让,十分热闹。这情形让陈监院十分担忧,生怕形成了规模,等这次洞天之劫过去,观里也收不回这块地了。 “很简单,你弄两三口大锅,煮上胡辣汤,五文钱一碗。每个碗出租三文,打烂了赔十文,派人守在门口,租碗收碗。”钱逸群为陈监院支招道。 “如今天冷风大,的确是个好主意,不过却是为什么要如此做呢?”陈监院不解道。琼花观一向财大气粗,这次因为彻地符又赚了近万两银子。即便除去孝敬府尊,打点巡检司的那部分,自己也留了好几千两,实在看不上这几文钱的买卖。 “只要有道人把门,就还是你琼花观的地。若是让别人挤进来做买卖,这地方就保不住了。” 陈监院连连点头,称赞“有理”。他非但不折不扣地卖起了胡辣汤,更是收起了场地租。凡是在玉钩井附近摆摊的,一律都要缴纳五文钱一天的规费。钱逸群知道后,由衷表示鄙视,同时也怀疑这位监院老爷到底是无师自通,还是穿越附体。 正月二十,终于有人下了井又上来了。 不过此人在上来之后只是喘了两口气,便一命呜呼。 他身上带着四五道伤痕,深可见骨,有两刀甚至捅在要害处,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jīng神意志让他挣扎着又回来了。 当然,身上的肉哪怕被剃光了都没关系,只要留着一张脸,就能被人挖出底细。 江湖上很快就传出了此人学过的六种玄术,也因此将洞天返程车票的范围缩小到了六种。 六种,听上去很多,却已经在江湖客的接受范围之内了。而且这些人早就被好奇心折磨得yù仙yù死,能早一刻去揭开秘境的秘密都是好的! “江湖诡谲,你别看这两人坐在一起喝胡辣汤的时候抢着会钞,到了下面却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模样。”李一清站在钱逸群身边,满脸感慨道。 钱逸群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已经对这狗皮膏药一样的道士彻底无语了。若不是因为他妹妹也在场,真是恨不得掘一块土塞住他的嘴。 “所以啊,师兄,要找个人品才能都是上佳的伙伴不容易!”李一清说了没两句,话题又绕了回来。他满脸诚恳地看着钱逸群,道:“小弟我正是这样的伙伴。” 钱逸群嘴角微微抽了抽,心道:你欺软怕硬这是什么人品?在底下被个yīn魂夺舍,这叫才能?你丢人现眼的才能倒是天下数一数二的! 李一清见钱逸群比过头去,绕到了另一边,仍旧保证自己的身影投shè在钱逸群的眼膜上。他真诚道:“师兄,这些rì子我苦练术法,端的是有脱胎换骨一般!人言士别三rì当刮目相看,何况我等道士呢!” 钱逸群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现在能摆出落黄泉了么?” 最近钱逸群也在勤修苦练,因为怕真的发生大事自己准备不足,每天都要抽八个时辰练功,只求将各种术法融汇一身,等要用到的时候别掉链子。 “能吧……”李一清纠结道。 “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什么叫能吧?”钱逸群没好气道。 “我哥十次中能中六次了!”李一泉不忍见哥哥受人鄙视,大声说道。她这一喊,登时引来周围一圈人围观,羞得她连忙把头低了下去,躲在哥哥身后。 李一泉昂首挺胸,傲然接受了众人目光。 钱逸群别过头,抬起手在额头上假意擦汗,生怕让人误会自己跟这无能废柴是一伙的。 第六十四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三) “是这位道长十次中能成阵六次?”有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中年男人上前拱手。 “正是!”李一清斜着眼睛看他,傲然道,“兄台有何指教?” “在下霹雳手李柏宽,今rì得遇道长,乃是缘分,何不共饮一番?”中年男人大手一摊,掌心中果然有硫磺渗入的迹象,看来这霹雳手多半跟掌中火器有关。 钱逸群依稀听说过这个名字,好像也是东南有名的江湖中人。他细细打量了这李柏宽一番,暗道:看他这模样,不像是在讽刺李一清啊。 李一清明显是动了心思,又看了看钱逸群,终于道:“我在这里与我师兄探讨玄术大道,改rì再去吧。” ――谁是你师兄啊!谁跟你探讨玄术大道啊! 钱逸群觉得众人看他的眼光有些异样,好像是崇敬中带着畏惧,畏惧中带着仰慕,仰慕中带着蛋疼……反正看得钱逸群十分不舒服,就是清心钟都不能让他“蛋”定下来。 “原来这位道长是……”李柏宽的将目光罩在钱逸群身上,突然卡住了。 如果此时拉近镜头,给李柏宽的瞳孔一个特写,就能发现此时他双眼直勾勾地落在钱逸群腰间的鱼篓上。 厚道人的称号在江湖上并不怎么响亮,因为江湖中人都将那个打败番僧的道士称作“鱼篓道人”。 相比外行看不出门道的险恶战斗,将一杆两丈长的兵器瞬间收入鱼篓,这才是为人乐道的事。 更何况这鱼篓道人在镇江府玉chūn和酒楼出手,只派了身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童,就教训了一点寒芒徐英国的亲弟弟。当时酒楼里起码有五六位江湖成名已久的侠客亲眼目睹,绝非虚传! “我不是。”钱逸群以为自己被认出来了,冷冰冰堵住他的嘴。 “道长腰佩鱼篓,如此脱俗扮相,岂不是鱼篓道人么?”李柏宽陪笑道。 钱逸群见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想想今天出来懒得用易容阵,自己这尊容算是曝光了。他起身淡淡道:“如今道士都流行带鱼篓,你不知道么?”说罢便往观里走去。 观里专门在这玉钩井后面留了个小门,给观里道士出入。武林人士若不是名头极大,直接报陈致和的名字,否则想走也走不进去。 李柏宽看着钱逸群飘然离去,脚下如同抹了黏胶,不敢跟上去。生怕冒犯了这位仙长。 钱逸群见后面没人跟来,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耳边嗡嗡声旋即被金光咒和清心钟取代。 蓦然间…… “厚道人!”一声呼喝硬生生止住了钱逸群的步伐。 这声音倒是有些耳熟。钱逸群停下脚步,转过身子,望向出口喊住自己的那人。 那人一身青sè儒服,头上戴着方巾,乃浊世中一翩翩公子、美玉少年。 “白芥子,”钱逸群欣喜道,“可康复了么?” 那rì在王心一家中,白枫被金国萨满所伤。重得几乎身亡。没想到这才个把月不见,已经恢复如初了。想必是服用了不少灵药。 钱逸群当rì本想用白莲法螺助他,谁知他心存抵抗,否则也不至于受那么重的伤。说到底两人连交情泛泛都谈不上。不过好歹都是苏州人,他乡遇故知也算是一桩喜事,钱逸群听得这浓浓乡音方才提起劲头。 “厚道人,当rì可是你偷了我的剑!”白枫剑眉一挑,气势汹汹道。 钱逸群心道糟糕。哈哈一笑拖延时间,内里琢磨对策。 他暗道:这柄古剑比之西河剑还要锋利些,用得十分顺手。而且西河剑本想交还忆盈楼。也算是人家重开山门的重礼。若是此刻把古剑还给你,我一时半刻上哪去找趁手的武器? “的确是我拿的,”钱逸群摇头道,“不过你竟然说我偷,实在太伤人心了。我只是帮你保管罢了。” “速速还我!”白枫冲到钱逸群面前。 钱逸群心中一笑,正想回身闪人,突然不能自已地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借他的身手试试自己的阵法呢? “你要是能打中我,我就还你。”钱逸群嘻嘻哈哈说着,手中已经摸出一把竹筷。 钱逸群很喜欢竹筷,首先是饮食上干净卫生。 其次是自己的草木之心方便驾驭。 他做不到高仁那般用灵蕴、道挪颊螅又不愿意到处踩着点跑来跑去,插下一支支杏黄旗。用草木之心选取阵图节点,然后甩出竹筷,非但能够迅速成阵,更因为草木之心与竹筷之间丝丝缕缕的关联而更容易发挥阵法的效用。 白枫那天来得晚了一步,没有见钱逸群用筷子把邪道隆璇子玩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但他用膝盖也知道,钱逸群突然取出筷子绝不是要请他吃饭。 “别客气,开始吧!”钱逸群说着,手中已飞出三支竹筷。 草木之心原本每次只能驾驭一支筷子,这对于拥有七十二个节点的阵法来说无疑十分鸡肋。 谁会放任一个术士在那边布阵而不攻击呢? 正常的套路应该是钱逸群击杀白眉的模版:快准狠,要人命。 钱逸群为此苦思冥想整整三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先朝着一个方向扔出一把筷子,心算出它们的运行轨迹,由近到远一支支用草木之心插入阵法节点。虽然同时仍旧只能驾驭一支,却将效率提升了数倍。 白枫见钱逸群突然朝甩出一把类似筷子的暗器,眉头微微一紧,秉承着君子之风,喝道:“看剑!” 他先发出了jǐng示,然后才从腰间抽出自己的佩剑。那是一柄样式普通的龙泉剑,显然不能与古剑相比。 钱逸群并没有用剑的打算,侧身避开白枫的剑招,在剑招空隙中以灵猿身法穿梭,果然没有让白枫打到身上。他仍旧记得白枫上次对敌的套路,那种剑招攻守兼备,煌煌大气,自生自养,是一种修养剑法,却非临阵夺命的剑术。 白枫果然不急不躁,好像早就知道不会上手就占据优势。他这剑法名叫“自反剑”,乃是先秦服剑术两千年来演化而成。 当年曾子对子襄说:“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句话便是说:只要我反省之后认为自己是有道理的,哪怕千军万马,我都敢往前闯。 以其名观其实,自反剑是一门以少战多的剑术,故而杀敌之前先求自保,不求一招毙敌,只求耗死敌人。追溯根源,乃是因为儒门被杨朱、墨翟之学压制时,常常以少战多的缘故。 钱逸群挑逗成功,手中竹筷连连甩出,以草木之心算准落点。期间几番调整自己腾挪的方向,好让竹筷更快地落地。 白枫进退间已经照顾到了身周每个方位。他攻了三招,见钱逸群只是无缘故地朝地上插竹筷,心中暗道:这道士本就是研修玄术的术士,莫非这是个什么阵图,要拿我试阵? 一念及此,白枫挥剑连刺却不是自己的那套自反剑,只是寻常的江湖套路,名叫:蛇吐信。哪怕是行走江湖的镖师都会用。 钱逸群却被这突然爆发的直刺逼得连连后退,顿时就出了自己的阵图范围。这样即便成阵,也成了白枫的保护罩。 白枫冲到阵图边缘,看着后跳的钱逸群,插剑归鞘,哼了一声,道:“小看人。” “哈哈哈,少侠好功夫!”钱逸群一笑解尴尬,“我的确是想借少侠的剑,试一个新学的阵,却被你看穿了。” 白枫虽然修的是儒门正统玄功,但也是少年心xìng。他本来可以挥剑击落半空中的竹筷,但故意用剑招逼退钱逸群,到底存了胜败的心思在其中。他道:“你这种布阵,只能守株待兔,若是与人正面交手,谁能容你徐徐布置?” “唉,这已经是我想到的最快的法子了。”钱逸群不由沮丧。 “工yù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阵之时,xìng命相搏,你拿着筷子出来,这是开玩笑么?”白枫一本正经教训道,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 锦囊上绣着一只展翅高飞的仙鹤,也不知是哪个女子所赠的定情信物。 白枫轻轻扯开口袋,用三只手指从中捏出一个剑柄。 剑柄缓缓提升,露出下面的剑身。 剑身长达尺许。 那锦囊只有三寸。 壶里乾坤!原来也是一件被祭炼过的宝贝。 白枫握着这柄只有寻常剑三分之一长短的短剑,向前刺出,没有丝毫划破空间的声音。 钱逸群的目光落在这剑上,心中暗道:这孩子喜欢收藏古董么?怎么又是一柄先秦古剑? 这短剑,或说是匕首,呈长条形,后端安有短柄,两边开刃,没有剑格护手。剑刃在阳光下流动着阵阵寒意,隐约显露出刃上的花纹。 钱逸群本以为这是一柄合金铸造的宝剑,心中暗道:先秦就有这般工艺了么?再仔细一看,那花纹又不像是钢材打叠锤炼出来的,更像是某种符文,充斥着原始古朴的气息。 这符文每每映shè出晃眼的阳光,都像是一只小手在钱逸群心口轻轻sāo挠。 “这是……”钱逸群拖长了音,问白枫道。 “节、隐#卑追慊夯捍涌谥型鲁鋈鲎帧? 钱逸群朝白枫微微颌首,又用眼睛抚摸了一遍这柄短剑,沉声道:“什么来头?” 第六十五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四) 白枫很失落。 他本以为自己只要报出这个名字,钱逸群就会十分感慨,死乞白赖求他借剑一观。然而事实很残酷,钱逸群对于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印象。 白枫只得解说道:“战国时有刺客聂政,因杀人,与母亲姐姐避罪在齐国屠户之中……” “聂政刺韩的故事我知道,”钱逸群打断白枫大有灌水嫌疑的长篇大论,“咱们就说说节隐剑有什么特异之处,如何?” 白枫转过身,狠狠吐了口气,心中默诵: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如是三遍,白枫消了心中忿忿,转过身时面sè如常,说道:“这剑有三百六十节,节节贯通,节节可分。你若能炼化此剑,以它三百六十节分身布阵,肯定比用筷子强。” “抱歉,什么叫三百六十节?麻烦演示一下。”钱逸群笑道。 白枫的手凝滞了刹那,道:“我做不到。” “唔,口说无凭啊。”钱逸群面露狐疑之sè。 “这剑离夫子忠恕之道太远,乃是一柄杀人剑,我无法与之感应,更无从炼化。”白枫诚恳道:“不过据典籍所载,此剑能分成三百六十节确实不假。当rì聂政就是将这剑节节贯通,直刺侠累,这才有了白虹贯rì一说。” “能给我看看么?” “交换。”白枫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中又有不平。 ――那柄剑明明也是我的! 不过剑这种动产,在谁手上就是谁的。如果不能杀人夺回,那就只能丢车保帅,两害相权取其轻。白枫正是明白这点,才抛出了一柄大有来头,自己却又无法使用的宝剑,换回融入了自己多年情感的随身佩剑。 钱逸群微微摇头:“我得先验货。” 白枫现在有求于人,虽然很难相信钱逸群的人品,几经纠结之后仍旧还是递出了节隐剑。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钱逸群,生怕这贼道人做什么手脚。拳头不自觉地攥紧起来。 钱逸群其实也没他想得那么不堪。他把玩着这柄寒气森森的长匕,心神落在剑上,一遍遍地在剑身抚过,就如怀抱自己的孩子一般。 ――这剑表面上杀意腾腾,内中好像十分温柔。 ――是了。这感觉我也有过! ――这不是杀意。这是亲情! 聂政原本是韩国人,因为杀人获罪而逃亡齐国。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但是他即便逃亡也带着母亲和姐姐,可见他是个十分重视家庭的男人。(首.发) 他在齐国做屠户。严仲子以国士待他,内心中一直对严仲子抱有愧意。然而他仍然坚持要等母亲亡故憬慵奕酥螅趴铣鍪执躺毕览邸? 刺杀成功之后,聂政见自己逃脱不能,毁容决目。自杀身死,不肯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免牵连嫁人了的姐姐。 林林种种的事迹串成一线,铁证如山地证明聂政是个将家人放在自己名誉之上的侠士。 钱逸群脑中仿佛听到了什么,像是人被杀之前的哀嚎,其中又有一个中年男人粗重的喘息。喘息声中,钱逸群听到了那个男人心中的呐喊:勿罪我姊! 这是节隐剑的声音。 节隐之名,未必是节节隐匿之意。恐怕还有“大节若隐”的意思吧。 钱逸群回想起自己当年怒气不能自控,动辄拔剑杀人。以至于连累家人不安,心中满是愧疚。 ――如果再来一遍,我肯定也会为了家人的平安,扔掉那些幼稚可笑的“自尊”。 钱逸群心中暗道。 节隐剑发出一声颤鸣,周身符文蓝光闪现。兀地传出一股吮吸之力,从掌心直入灵蕴海中,抽取灵蕴。 钱逸群放任其行,不助不忘。静观自己的灵蕴涌入剑中。 刹那之间,节隐剑好像有了生命。与钱逸群呼吸相通,心跳相随。 钱逸群的神识仿佛被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一座高台,台阶数百,抬眼望去只能看到少少露出的重檐飞角。 一个披头散发的刺客,手持短剑节隐,面对cháo水一般涌来的兵士,毫无畏惧,脚步坚定地踏上石阶。 他每踏上一阶,手中的利剑便要带走一条xìng命。 敌人的鲜血从喉管、颈脉中喷洒出来,如同落雨。 台阶上很快就被鲜血覆盖,滑腻黏稠。 随着刺客渐渐逼近高台顶端,鲜血已经汇聚成河,顺着台阶往下流淌。 当刺客冲到了台阶的尽头,一双布满血丝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钱逸群看不见他的容貌,但永远不会忘记这双充满了惊惧和愤怒的眼睛。 “放箭!”虚空中有个声音大声喊道。 黑体白刃的三棱箭簇齐齐瞄准刺客。 弓弦如嘭嘭响起。 御剑! 刺客抛起手中利剑。 节隐在空中一顿。剑身上的符文如同被点亮的火把,光芒四shè。 一道道剑影投shè在节隐周围,凝成实质,成了与节隐剑本身一模一样的宝剑利刃。 呼吸之间,刺客面前已经有了个剑阵。一个由数百支短剑组成的圆球。 飞箭撕破空气,在嗖嗖风声的伴奏下冲向刺客。 在刺客身后,又有数以百计披甲持锐的兵士踩着同袍的血水,登上石阶。 刺客呼吸沉重,一抹温柔取代了双眸中的绝望。那一刻,他想到了已故的母亲,想到了出嫁的姐姐,想到了以国士待他的严仲子……只要杀了眼前这个男人,自己死而无憾了。 节隐剑的球阵突然变化,所有宝剑首尾相连,迅雷般朝那双惊惧愤怒的眼睛飞刺而去。 剑身印着阳光,如同一道白虹。 白虹贯rì! 飞到半途的箭雨被这白虹挟裹的劲风吹落满地。 挡在那双眼睛身前作为肉盾的铁甲卫士,被这白虹贯穿,撕裂。 白虹终于刺进了那人的胸口,尽情饮用他的热血,吞噬他的生命。 ――终于报了仲子的恩情。 刺客如释重负地收回节隐剑,看着涌来的护卫兵士,嘴角不禁扯开。露出一口白牙。他一剑刺入了自己的眼睛,咬着牙将自己的脸面划花。 ――我与姐姐长得太像,这样就没人知道是我做的,也就不会牵连她了。 刺客满脸血污,呲牙将剑刺入腹中。破肠倒地。 …… 这就是节隐剑的记忆。 也是聂政最后情感的寄托。 钱逸群被脑中的这一幕深深震撼。双目失焦良久。 白枫见钱逸群失神的模样,心中好奇,暗道:莫非这道人竟真的解开了节隐之秘? 自聂政死后,一千二百三十三年以来。再没有人能够炼化此剑。 人与人之间尚且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更何况与这器灵之间的感应呢? 当高手们摒弃了一切,发愿屠尽挡道之人,他们便与守护至亲的温情愈行愈远。所有人都看到了聂政的杀意盈天,看到他剑术如神。看到他杀伐决断……有谁能看到最深处那抹对亲人的挚爱,对朋友的忠诚? 钱逸群对此感同身受。 白枫看到钱逸群眼中泛起一丝泪光,心中更为诧异:这道人杀人决断,出手狠辣,到底是感应到了什么,竟然有此柔肠姿态? “呼!”钱逸群长吐一口气,忍住泪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白枫道:“这剑要我了。”说罢。他从金鳞篓中抽出古剑,倒转剑尖,递给白枫,笑道:“说来惭愧,这柄剑在我手中只是锋利一些的宝剑。虽然知道它也有自己的故事,但是实在无从沟通。” 白枫接过古剑,登时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再看钱逸群时也不觉得这道人面目可憎了。他摩挲着古剑剑身。声音中透出一丝温柔:“此剑名叫假剑。” “借剑?”钱逸群心道:这名字真怪! “这是荀子的佩剑,”白枫道。“后人以荀子所说的“君子善假于物”为其名。家师将此剑传给我的时候,只说此剑遇强则强,锋锐无二。可惜我至今仅仅与他生出亲近之心。”说着,白枫又是一叹,不过这失而复得的喜悦,已经足以让他兴奋一段rì子了。 虽然儒生发而中节,一般人看不出他们的喜怒哀乐,但他们仍旧还有。 “喔……”钱逸群缓缓点了点头,道,“说起来,我用这剑的时候,没感觉到它有孟子说的浩然正气。而且据我所知,虽然荀子也是儒门先圣,但他与孟子从根本上是对立的。你确定你修的法门用的剑术,跟这剑相配么?” “荀子并没否认夫子之道。”白枫收起假剑,佩在腰间,“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阐义,荀子重教,本质如一。” “嗯……虽然如此,但是我觉得你有高远了。”钱逸群在郑家读了许多儒书,也不算门外汉,当下论道:“俗话说:红花白藕碧叶,三教原来一家。然而真正能够体悟唯一至道的人有多少?你若是没有孔子的境界,怎么可能包容孟、荀两者截然相反的法门?” 白枫被钱逸群如此直白说教,眉头大皱。又因为长久以来的不得进益,心生厌烦,暗道:你这道人懂什么圣教法门!你……呼,慢着,我这是犯了四绝之律,先静一静。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不悬空揣测、不绝对肯定、不拘泥固执、不唯我独是。 这便是儒门四绝之律。 白枫当下谨守心神,朝钱逸群微微颌首,算是行礼告辞,转身便走。 钱逸群望着白枫的身影,心中暗道:这儒生还是挺可爱的,想发脾气却总是闷住。长此以往岂不是会肝郁气结?咦,如果说要找个有人品心芰Φ幕锇椋庋酒癫皇巧仙现。克淙凰馗诵庵秩司圆换崧舳佑蜒剑? 第六十六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五) 钱逸群回到单房,在翠峦圣境中苦练节隐剑的御剑法门。 他从节隐剑的记忆中,发现聂政用的御剑诀与狐狸传授的并不十分一样。好在节隐剑已经与钱逸群心意相通,并不挑食,对于钱逸群这御剑诀一样认账。 不过,若要想如聂政那般招出三百六十节剑影,钱逸群却做不到。他苦练三rì之后,总算让节隐剑分出了十道剑影,却无法cāo控自如。 钱逸群定坐蒲团,彻夜入定,反复将聂政刺韩的景象翻出来回味。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挑出了聂政御剑诀的jīng髓部分——当节隐分身之后,右手便呈五指虚抓之势,并非剑指! 关键仍旧是驾驭离体的灵蕴。 钱逸群见回到了自己的强项,不由信心大增,一番苦练之后,终于能够同时驾驭十支分剑,剑影也能激发出二十于道。 这剑影是灵蕴与节隐剑共鸣之后的产物,如同电球一般属于能量团。以它布阵,说穿了还是借它穿针引线,以自身灵蕴布阵。钱逸群摸对了路子,自身修为却跟不上,只能慢下心来,等待时光和经验的积累。 玄术的奥妙让钱逸群流连忘返,等他成功布下了八门混天阵,方才惊觉自己在这翠峦圣境中又耗费了一个月的光yīn。 回到房中,钱逸群有些恍惚,对这单房颇有些陌生感。不过他已经是老资格的穿越众了,很快就适应了环境,摸着下嘴边一圈浓密的胡须,准备找个地方先休整一下容貌。正要出门时,却听见房门外有抓挠之声传来,钱逸群不由心中好奇:这种狗一样的敲门方式……除了狐狸还会是谁? 除了狐狸还会是谁? 狐狸自从上次被钱逸群扯入翠峦山中,便一直闹别扭,宛如一个傲娇的小萝莉,好处全收。心里也想和好,就是不肯给好脸。 钱逸群是成年人,当然不会与它一般计较。 “狐哥此来有何教我?”钱逸群笑着请狐狸上床坐,这样视线刚好持平,正是朋友之间的平等姿态。 狐狸先是冷哼一声,道:“听说你要再去玉钩洞天?”其实它哪里是听说,而是实打实好几次看到钱逸群在玉钩井周边晃荡,自然猜得出来。 “正是。”钱逸群道,“我要取《青囊中书》,看看有没有什么提升实力的法术。” “首先,那书里都是五行推衍、星象命卜之术,于你无用。”狐狸扯着尖锐的太监嗓子道,“其次,《青囊中书》也不在玉钩洞天。” “咦,说得你好像很熟悉。”钱逸群微笑着盯着狐狸,“狐哥,说来听听。有什么内幕?” “让你贱笑了,”狐狸舔了一圈舌头。“咱久不入红尘,知之甚少。不过当年江淹怒焚《青囊中书》的时候,咱正好在场罢了。” 钱逸群见他一副倚老卖老的模样,不由好笑,却只得硬绷着脸作出钦慕状,正sè道:“狐哥真是有教于我!不过,老狐呀。你上次还让我不要多事早点北上,怎么改主意了?” “因为咱卜了一卦,这玉钩洞天里大约有了不得的好东西要出世。”狐狸解释道。“也就是这两天,有一位命主卷入了这场交关,激得那宝贝出世。” “我早就卷进来了,难道不是我?”钱逸群双眼一瞪。 “是不是你有什么关系?”狐狸眯起眼睛,“你只要能抢来便是了。” 钱逸群心中暗道:狐狸大约也知道我夺人星命的事,不过……这种“夺”又不是抢了给自己用,只是单纯的剥去他人的星命而已。即便那位命主被我杀了,宝贝却未必会落在我手里吧? “所以这回,咱也跟你一起去。”狐狸下定决心,提高音量道。 钱逸群终于忍不住笑道:“你连翠峦圣境自己家的地方都不敢去,还敢去那里!?” 狐狸火红sè的皮毛越发红亮起来,辩解道:“那么大一头应龙对咱呲牙咧嘴!怎能不怕?” “现在应龙灭度了,你还敢去么?”钱逸群调笑道。 “去就去,咱怕过什么!”狐狸壮志满满。浑然忘记了,它怕高怕水怕妖怪,基本上见什么怕什么。也正是因为它胆小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就逃之夭夭,所以钱逸群反而不用担心它的安危。 钱逸群一笑,上前按住狐狸的爪子,喊了一声“翠峦”。狐狸眼中露出惊恐模样,却已经被白光带入了圣境之中。 这回过来正是中午,四周一片chūn和景明、静谧祥宁的模样。狐狸总算在腿软之后四处走了两步,渐渐打消心中恐惧。 “咦!”狐狸看到了一株小草,“这里竟然有这么多天材地宝,仙草灵药!难怪你只吃松果竹笋都没有饿死!” 钱逸群上前,见是一株寻常小草,不解道:“看似没什么特异之处呀。” “你这肉眼凡胎,自然认不出。”狐狸四足狂奔,很快又跑了回来,吐着舌头对钱逸群道:“果然是圣人的药圃花园,而且生生不息,真是你的造化。说起来,这也是咱取来的,你怎么谢咱?” “只要不是以身相许就行。”钱逸群笑道。 “咱看不上你个蠢胚!”狐狸啐道,“当下就是你报答咱的好时机,带咱去洞天走一趟吧。” 钱逸群仰头看了看天,道:“狐哥,咱们交情深厚,这里又没六耳三口,我只问一句: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狐狸眯了眯眼睛,嘎嘎笑道:“你比咱都像狐狸!好吧,前rì晚上咱在城中闲逛,见到两个高手。一个奴仆模样的老人对个老和尚说:‘白眉老儿一死,这宝贝便少了个人觊觎。’那老和尚说:‘只是如此一来,我们要取宝也更不容易了。’那老奴道:‘只要你我真心合力,未必取不到手。’那老和尚说:‘你我彼此算计了五十年,何时真心相对过?’就说到这里,咱有事就先走了。” 狐狸的尖锐嗓音努力分出音sè轻重,扮演着两个不同的人物。钱逸群听得将信将疑,暗道:你有什么要紧事,竟然放着这么大的消息不听就闪人……唔,闪狐了? “不过在咱安排了几只老鼠,为咱传话。”狐狸笑道,“那些小家伙倒还聪明,让咱知道了个大概。” 狐狸钓足了钱逸群的胃口,便将玉钩洞天三重变化的事细细说了,也点明其中符兵恐怕不是常人能够对付。这事钱逸群已经了解了个大概,此番听狐狸细细讲来,整个事态方才明朗起来。 “所以,白眉的徒弟未必知道自己要取什么,甚至不一定知道下面已经是乱葬岗了?而那两个老头却知道,且跟白眉有旧。是这样么?”钱逸群总结道。 “不,那些余孽也知道。”狐狸当即又将自己从老鼠那边得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钱逸群这才知道上次逃跑的那几个人中,有四个是白眉老妖的核心弟子,即便同门见面都带着鬼面面具,不知道在防范什么。其中有一个女子,名叫简翠风,另外两名男弟子叫做罗奥松和谢宣,为首的大师兄却不知姓名。 狐狸当即将自己知道的信息一股脑说了出来,钱逸群这才知道是这帮yīn山余孽在暗地里兴风作浪。只可笑这帮人虽然知道有仙境,深信其中藏有秘宝,却不知道那秘宝是什么东西。 对于自己一无所知的事,仍旧能有如此大的意愿去推动,他们才是大明真正具有科学jīng神的人呐。 ——和秘宝一样,那些原理、现象、元素……在掀开面纱之前,谁都不知到底会发现什么。 钱逸群好一番感叹,又看了一眼狐狸说的仙草灵药,方与狐狸退出了翠峦山。 狐狸回到单房之后明显轻松了许多,自告奋勇道:“咱去玉钩井旁帮你打探消息。对了,你若是有暇,不妨去与那个白枫聊聊,若得此人助力,到了玉钩洞天也能安全许多。” “正有此意。”钱逸群连连点头,突然发现:这狐狸偶尔还是有点用的嘛。 钱逸群正要去找白枫,突然想起来了,对于自己来说上回见到白枫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然而对于白枫来说,两人分开才还不到半个时辰。好在道人还记得自己如何顺手牵羊拿了人家的宝剑,又用这宝剑换了身上的节隐,看来今天还是不别刺激他为好。 像厚道人这般有自知之明的人却不多。其中尤其缺乏这种美德的人,毫无疑问是李一清。他推掉了李柏宽又是认本家又是请吃饭的热忱招呼,回了观里,在钱逸群单房门口朗声道:“师兄,小弟我又来看你了!咱们还是合计一下寻宝的事吧!” 钱逸群脑袋一大,心道:若是换了以前的钱公子,你这小命早就没了! 道人拉开门,正要对这不知好歹的废柴道士吼一嗓子,突然见陈监院的侍者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满头热气,叫道:“侯爷,陈老爷有请。” 钱逸群立刻无视李一清,上前笑道:“陈老爷什么事唤我?” 侍者一手抚胸,道:“是郑官人陪着官府的一个师爷来的。侯爷快随我去吧。” 钱逸群心中疑惑,返身拿了宝贝,闩了门,跟着侍者往赏香厅去了。 第六十七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六) 郑元勋见到钱逸群,脸上的yīn云顿时消散。他上前揖礼道:“道长别来无恙!” 钱逸群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上次见郑元勋是什么时候,这个世界的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很模糊了。因此只道:“托福托福。”又与监院、官府师爷一一见礼。 陈监院转向那位师爷道:“这位便是本观厚道人。”又对钱逸群道:“这位是府尊的幕友,骆霞远骆先生。” “学生骆长天,字霞远,见过道长。”骆长天躬了躬身,客客气气道。 “先生特意召见小道,可是有什么吩咐么?”钱逸群直抒来意,也不套近乎。 “岂敢岂敢!”骆长天面露惶恐之sè。对于他这种专业幕僚,表演能力远胜舞台上的戏子,无论是诚挚的笑容还是悲戚的泪水,说来就来,绝不会有丝毫迟钝。 钱逸群笑了笑,表示这招对自己没用。 “说来丢人,”骆长天双眼望向地面,果然露出一副羞愧的模样,“昨晚州府大牢被人劫了。” “哦。”钱逸群应了一声,没有随他说话。 “所有人犯都跑了,”骆师爷愁眉苦脸道,“官府实在力有不逮,想请道长帮个忙。” “骆先生高看小道了,”钱逸群干笑一声,“小道一不会推衍算卦,二不会刑侦查案,如何帮得上忙?” 骆师爷好像早就料到钱逸群会这么说,当即接口道:“道长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只要登高一呼,自然从者如云。道长自己不用查案,自然有人将这些逃犯绑缚归案。” 钱逸群心道:天下没有白吃的馒头,今天人家帮我这个忙,rì后我是不是得还人家人情?你这不是慷他人之慨么! 见钱逸群不语,骆师爷又是好一番请求,偷偷拿眼示意郑元勋帮忙说话。郑元勋眼鼻观心。好像茶盏里有什么极有趣的东西,看得格外认真。 钱逸群道:“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官府为何不悬赏呢?” “道长想必知道,江湖中人谁没有个难言之隐,怎肯跟官府往来?”骆师爷无奈道。 “唔,若此……”钱逸群看了一眼陈监院,心道:你把我扯出来接客,可不是那么轻松就能摘干净的。 “请道长指教。” “就由琼花观出面吧。”钱逸群说得好像自己才是琼花观监院一般。他笑道:““琼花观是千年古庙。淮扬名胜,官府就将这缉捕名录交给观里,由琼花观请江湖朋友帮忙,并一体酬谢。如此江湖游侠也就不会有什么顾虑了。” 骆长天心道:琼花观江湖名望虽不如这厚道人,退而求其次也好。 陈监院端起茶盏,面子上没有丝毫破绽,心中暗恼:你这厚道人果然不厚道!倒把整个庙子都拖下了水! 既然事情推到了陈监院身上,钱逸群自然也就没什么事了。他学着郑元勋的模样,静静观察茶面上的水泡和茶叶的影子。 郑元勋见状,道了声“更衣”。缓步走出厅间。他生怕钱逸群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一路都盯着钱逸群。 钱逸群只得起身“告罪”。跟了出去。 两人径直到了廊檐下,郑元勋方才露出一抹着急神情,道:“道长,大事不妙!徐三眼和王英朗也逃了!” 钱逸群略一回忆才想起这么两人,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说不定就是为了救他们,才把所有犯人都放跑的。” 郑元勋细细一想,暗道:果然是了!挟裹一干囚犯落草。正是土匪惯用的行径! 一念及此,郑元勋不禁急道:“道长,您可不能坐视啊!” ——你家还有我的小金矿。我怎么会坐视不理? 钱逸群道:“别急,土匪聚啸,总有风声,你先加固院墙,我找人打探一番再做计较。” 郑元勋也只能如此,又命下人取来一个木箱,说是儿子郑翰学让他转交给道长的。郑翰学这两rì总是与朋友饮宴,怕身上酒臭冲犯道长,就不亲来了。 钱逸群接过木箱,入手一沉,估计里面装的不是白银就是黄金,随手收入鱼篓之中。这一幕正好提醒了郑元勋,他道:“道长,五泉公可向您提过购买这宝贝鱼篓?” “没有,”钱逸群好奇道,“我怎么可能舍得卖?” “这就……有些费思量了。”郑元勋略一迟疑,低声道,“虽然世人都知道如此宝贝绝对不会有人肯卖,然而五泉公对此念念不忘,时时挂怀,却连开个价都不曾有,这岂不值得思量?” 钱逸群被郑元勋这么一提醒,心中jǐng觉:的确。宝贝虽好,天下却不是没有第二份,起码白枫就有个锦囊。雪岭说佛家也有类似的术法……府尊若是真心想要,开个万八千两银子下来,总是一番诚意,即便买不到金鳞篓,也未必买不到别的纳物神器。然而想要却又不开口……他这是想吃白食么! 所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厚道人没有家门可以让人破灭,那么要夺宝就显得简单粗暴了:直接杀人取了就是。 “多谢,道人心中有数。”钱逸群点了点头,道:“贵府的事,道人自然会放在心上。若真有缓急,我那三个学生也是可以暂作依赖的。唔,徐大家可还住在贵府?” 郑元勋点了点头,心中犹疑:几个女子能有什么助力? “她也是个高手呢。”钱逸群见郑元勋不信,便为徐佛加了砝码。 郑元勋这才略略放心。 两人在外面说了一会儿话,骆长天也出来了。他却是与陈监院商讨妥当,要赶着回去复命。郑元勋顺势与他同去,仍旧是亲密无间的模样。 钱逸群怀了心事,首先想到的便是狐狸。虽然钱卫有命咒约束,是他身边最可靠的人,但是他更相信那头疑似凶兽的上古灵种。冥冥之中的缘分,谁也说不清道不明。 狐狸这种动物天xìng胆小多疑,即便有一个灵种的灵魂,也不可能违背物种的本能。它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怕钱逸群,即便明知这家伙腹黑狡诈不逊于人,但仍然忍不住把他看作个傻小子。 在钱逸群想到它的时候,它也正好要找钱逸群。 一人一狐在琼花台外的小径上碰到,同时一喜。 “我有话要对你说!” 两个声音叠在一起,就如合唱一般。 “你说。”狐狸紧接了一句,让钱逸群先说。 钱逸群将刚才见骆师爷、以及郑元勋的jǐng示说了个周全,再问道:“你有什么事说?” 狐狸先就被官贼惦记的事说道:“他们若是敢杀人夺宝,你反杀回去就是了。只要你时刻jǐng觉,有金刚珠护体,谁能杀得死你?”钱逸群点头称是,的确不值得为这事挂心。狐狸又道:“我要与你说的是,有个奇怪的和尚,在玉钩井那边找你。” ——和尚不都是奇奇怪怪的么?为什么要特意点明是个“奇怪”的和尚呢? “奇怪的和尚?”钱逸群不很明白狐狸的修辞。 既然有人找,钱逸群自然要去看看。他现在将翠峦山直接放在鱼篓里,沉甸甸的坠在腰间,比挂个空鱼篓更令人心里踏实。不过也因此他走到哪里都要系着这个鱼篓,简直成了自己的招牌,再易容也没用。 既然如此,索xìng一张面孔见人,免得别人知道他会易容阵这个秘密。江湖之中,有些个不让人知道的秘技总是多一分保障。 钱逸群转道去了玉钩井,在人群中倒也不是十分抢眼,并未发生万众围观的情形。他很快便见到了狐狸说的那个和尚,顿时明白为什么狐狸觉得他“奇怪”。 因为他戴了一顶假发,还是十分劣质的便宜货,估计除了瞎子都能看到鬓角刮出的青皮。而且这和尚穿了俗装,却仍有躬身合什的谦逊姿态,在骄傲的江湖游侠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个和尚我好像见过。”钱逸群对狐狸道。 这和尚他当然见过,正是在大明寺门口论难台上的一位学问僧,法号慧法。 那次论难中,钱逸群随便抖落了点小聪明,就将这位比丘轰下台去。多rì准备的心血一朝尽废,这种事钱逸群不放在心上,但是那和尚恐怕要记一辈子的。 果不其然,慧法正感到浑身不自在,满眼在人群中乱飘,突然看到个熟悉的容貌,正是钱逸群!他心中暗道:阿弥陀佛,总算找到了! 钱逸群见那和尚走来,索xìng退到一个僻静点的地方,方便说话。慧法径直走了过去,双手已经合在一起,躬身作礼道:“阿弥陀佛,小僧慧法,见过道长。” “无量寿福。”钱逸群回了礼,道:“大师找小道有何见教?” “小僧奉雪岭大和尚之命,特来送一封书信。”慧法从怀中一摸,嘴角顿时垮了下来,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 “大师有什么不舒服?”钱逸群见慧法脸sè瞬间煞白,不免疑惑。 “道、道、道长……那书、书、书信……不、不见了!”慧法平时语速缓慢,只要一紧张便会结巴,此刻已经是满脸胀红,就如当rì在论难台上被众僧嘲笑时一般。 第六十八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七) 钱逸群心中顿生慈悲,道:“雪岭大师前不久刚与我见过,想来没什么大事,你回去问过再来便是了。..而且也不用从偏门进来,直接去山门找知客道人,自然会领你进去见我。” “雪、雪岭大和尚已经走了……”慧法舌头似乎跟牙齿缠在了一起,着急道,“他、他、他说这书信十分要紧,要、要小僧悄、悄悄送来。” “唔……”钱逸群心中暗道:奇怪的事都赶上今天了,雪岭离开扬州,给道人我留书告别乃是人之常情,为什么要让这和尚悄悄送来呢?那信里会写什么? 钱逸群将目光投向井边人群,那些人都是江湖客,或是聚拢闲聊,或是独坐沉思,并没有小偷扒手的模样。 再者说,小偷扒手瞄准的是人钱袋,怎么会去摸人怀中一封书信?这显然是有的放矢啊! 钱逸群却不知道,江湖之中有一类小偷并不只偷钱袋子,他们更注重的是消息。 这种古老的商业间谍在江湖之中大有市场,而且收益和风险都高得吓人。当一个和尚戴着假发来到这个敏感的古井旁,没有人会认为他是来送信的,全都视作佛门要介入这个深潭的征兆。 慧法踏进玉钩井范围第一步,便几番被人冲撞碰触,浑身上下早就被老手们摸了个清楚。若不是因为这里人多眼杂,恐怕慧法连自己都会丢了,更别说怀里一封书信。 好在偷到这封书信的人颇守规矩,在钱逸群安抚了慧法之后没多久,一个小乞丐怯生生地通过门房将书信送了回来。 钱逸群展信阅读,只见上面一笔漂亮的行草,禅意盎然,显然是一位高僧所写。 ——若是留着这封雪岭法师的亲笔信,不知道以后儿孙能卖多少钱。 钱逸群心中杂念闪过,方才往下读去。 初十论难之后。慧光和尚便去信九华山,请来他的道友讨回公道。那位一乐和尚是九华山上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许多老法师都倾心他来转持法论,弘法扬教。此人非但学问了得,法力也是不俗,被信众称作“在世金刚”。 慧光知道光是论难输了恐怕请不来这位道友,正逢雪花庵经房失窃、比丘尼被杀,便“揣测”是厚道人所为。请一乐法师来扬州辨证护法。 虽然慧光是“揣测”,雪岭却基本落实了。他拿了钱逸群送的《瑜伽师地论》真经,自然知道一个道人等闲不会有这种缘法。雪花庵虽然近数十年来不曾出过一个高僧,但是五百年老道场的底子还在,这经文多半是存在那里的。 厚道人能够拿到手,若不是跟那贼人相熟,便是他自己本人。只是雪岭挠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一个道人为何要去寺院偷经,而且凡僧所抄之经哪里比得上这十方界口拓来的真经?若真是厚道人所为,为何好东西送人,俗物却自己留着呢? 钱逸群看完信。方才知道雪岭为什么要急急忙忙离开,更要人悄悄送信过来。 他心道:雪岭法师这是拿人的手短。特意来预jǐng来的。九华山距离扬州只六七百里,算算rì子那一乐和尚也快来了。只可恶那慧光和尚,没有证据就往我身上赖……虽然的确是我做的,但万一冤枉了呢!等一乐和尚来了,先带他去雪花庵消费一趟,看看在世金刚受不受肉身布施! 钱逸群想到两个光头搂在一起的模样,嘴角不知不觉中已经扬起老高。 慧光丢了信。回到寺中仍旧惴惴不安,索xìng找了个借口闭关读经,不与其他僧众往来。殊不知。这信在外面晃荡三个时辰,便有四五个人过了眼。这些人见是与玉钩洞天没有关联,又不想开罪鱼篓道人,便将原信送回,只留了备档在手中。 原本这事就如此过去了,再没有人会去从故纸堆中寻找这备档,偏偏在天sè将黑,玉钩井市场将散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 一个活人从井下出来了。 这是第二个活着回来的人,却是第一个活着回来还能说话的人。 考究他的本意,肯定不愿意惊动整个江湖,但是他出来的情形实在尴尬,并不是出现在井边的空地,而是直接出现在井水里。还好他是南方人,熟悉水xìng,也还好周围人多,呼声一起便将他搭救上来。 寒冬腊月里的井水仍旧是温热的,若是打上来还能看到冒出的热气。然而人一过水,再捞到寒风里一吹,那寒气就如细毛针一样往骨髓里扎。 旁人哪里舍得他死,当下就有几个豪迈的侠客,脱下自己的棉衣裹在他身上,又大呼小叫让道士去取姜汤、棉被,要送他去自己的住处休养,格外热情。 哪知这人却不领情,嘴唇青紫,颤颤巍巍道:“我要住在观里,不出去!死都不出去!”他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能告诉众人下面境况的人。若是落在侠义道手上还好,大家交个朋友,该说的说,该瞒的瞒。 若是落在绿林道或是下九流手中,非但肚子里的东西一股脑都被掏干净,心肝也得被人拿去做醒酒汤。 与其冒这个风险,不如就死赖在观里。 众人一般认可这里是琼花观的地盘,有一个自称厚道人的不厚道道士坐镇,等闲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这兄弟是冻糊涂了!”一个山东口音的汉子走了过来,“兄弟,咱们自家人的事,不用麻烦旁个了。” “我说贺老四,你是山东人,他是浙江人,你们哪门子的兄弟?”一旁有人起哄。 “他是我姨妈的堂哥的连襟的表妹的妯娌的亲弟弟,怎么就不是自家人!”贺老四一口胡话张嘴便来。 那人顿时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我不认识你!我只住在观里!你们谁敢在这里乱来,小心鱼篓道人找你们麻烦!” 四周嘈杂之声顿时消失,就如有人按下了“静音”开关,就连风声都停住了。 “拿我的名号出来吓唬人,实在太不厚道了嘛。”一个糯糯的苏州官话打破了场间的寂静。 众人抬眼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道人,身穿玄sè冬装道袍,头戴九梁冠,手里还拎着个脏兮兮满是油污的帝钟。 在他腰间,果然挂了个油光铮亮的藤条鱼篓! 这身扮相,如果不是鱼篓道人,那…… 一定是有人故意要冒充鱼篓道人。 在这里的都是老江湖,哪里肯轻易相信别人,更何况这人yīn不yīn阳不阳。说是男人,眼神中却是一股妩媚。若是女子……唔,的确是没有看到喉结。不过有些男子的喉结也不明显,并不能说明什么。 再说,这道人的身板还是很平的。若是女子,在这个年纪上怎么也该看得出身段了。 一时间众人揣测纷纷,倒是蜷在棉衣里发抖的那汉子大声道:“你不是鱼篓道人!” “好小子!竟然敢冒充鱼道长!”有人大声喊道,生怕真的鱼篓道人听不见,浑然没想到钱逸群并不喜欢“鱼道长”这种称呼。 “你大可以上前试试。” “鱼道人”盯着那个男人,冷声道。 那人脖子一缩,不吭声了。 棉衣里的汉子大声喊道:“我在镇江府淮扬客有幸与厚道长一席畅谈,当然认得道长的容貌。” 那“鱼道人”微微一怔,旋即面露笑意,道:“你就不曾听说过江湖有易容之术?” 众人都知道易容术易学难jīng,其中高手能够男变女,老变少,千般容貌存乎一心,就连至亲都认不出来。传说北宋年间就有个苏州姑娘,名叫阿朱,无论易容成什么模样都惟肖惟妙,就连她的丈夫都认不出来。 众人想起厚道人那口京师话里也带着浓浓的苏州口音,怕是与那位阿朱姑娘有什么渊源。 武林之中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世家一说,但人们总是相信“老子英雄儿好汉”的神话。 “你将你们当rì聊些什么说来听听,自然能够打消众英雄的疑惑!”又有凑热闹的人喊道。 这话是大家都想说,却没多少人敢说的。就连喊话那人,也很快隐匿在了人群之中,生怕被人指认出来。 “鱼道人”哼了一声,道:“管你们信不信!这人我就是要带走,谁敢拦我便出手试试!” “你是假的!”那汉子大声喊道,“厚道长一身正气,为人随和,与我这等草莽中人说话都是客客气气如同故旧!哪有你这般孤高冷傲?” 这鱼道人横了那汉子一眼,心道:莫非消息不准么?不都说厚道人杀伐决断,从不与人废话,动手便要人命……怎么可能和这样的人如同故旧一般? “废话少说!我是在救你,不懂么!”鱼道人厉声喝道,却在嗓音间夹杂了些许关怀的味道,好像真的是个要搭救老朋友的xìng命,情急所致。 众人一时难辨真伪,围做一个圆,既不与鱼篓道人为难,也不让他带走这井中归来的汉子。 ——即便他是真的鱼篓道人,也不能断人飞黄腾达之路!否则只有遭天下唾弃,成为公敌,死无葬身之地! 一时间,玉钩井旁战意弥漫,空气都凝结了一般。 第六十九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八) 许多人并不知道丛林与子孙庙的区别,还有些无知之辈认为丛林要比子孙庙高级些。其实根本来说,子孙庙是一宗一脉代代相传的私产,而丛林却是天下所有出家道士共有的家园。 因为是共有的,人人都有义务保护它,所以就没什么人保护它了。 陈监院最害怕的事,无疑就是有人在观里捣乱。不同于和尚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搞武僧团、法僧会,道士的修行一直受到官府的严格监控。若不是士人对得道高真有着天然向往,恐怕道教早就要关门大吉了,更别说像小说中全真教那样搞出清一sè的剑士道人。 原因很直接:从黄巾至今,道门一直都是反贼们最为青睐的大旗。 就连白莲教明明脱胎佛教白莲宗,却偏偏也要跟道门扯上关系,大肆施赠符水治病,念咒驱邪……就差把太极八卦画在旗帜上了。 所以此时此刻,琼花观里竟然没有一个道人能够出来挽狂澜于既倒。 “去找厚道人呀。”陈监院急道。 “好像就是厚爷跟人起了争执。”那传话的道人不敢挤进去看个分明,只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 陈监院心上一块大石头顿时落在了肚子里,道:“那就无妨了,让他闹去吧。咱们把二门先关一关,别让他们闹到观里来。还有,去跟曾捕头打个招呼,别惹出大乱子来了反倒怨我们。” 侍者一一记在心上,忙不迭地往外跑去。 陈监院在屋里踱步良久,终于安定下来,暗道:反正这祖师道场还能让他们一帮江湖浪荡子拆了?且将有事当无事嘛! 他心头一通达,竟自己泡了壶茶,悠然享用起来,彻底将玉钩井那边的事抛出脑后。 …… 玉钩井旁,剑拔弩张。 那鱼道人不耐烦众人盘问,拔剑出鞘。 如此一来便真的犯了众怒,一时间人人都刀剑出鞘。兵器在手,只差最后一声呼喝就能将打起来。 “你果然是假的,因为我知道厚道人用的剑不是你手里这柄。”有人从这兵器上,否定了那鱼道人的真实xìng。 “你以为我是你们这些草莽么!”鱼道人恨声道,“道人我既然是御剑宗师。自然有的是剑!杀鸡屠狗。便用这柄,你敢不服?” 众人被鱼篓道人的名头与这气势所压,顿时一噤。 “敢。” 这一声“敢”,真是字正腔圆。将此字的内涵演绎得淋漓尽致。众游侠行走江湖不是一天两天,还从未听到过如此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敢”字。 “有种站出来试试!”鱼道人怒喝一声,望向声音来源。 众人瞩目之下,又走出一个道人。那道人身穿深蓝道袍,头上带着一顶混元巾。脚下黑布圆口皂鞋,一条腰带上也系着个油光铮亮的黄藤鱼篓。 “试试就试试。”钱逸群淡淡道。 鱼道人一愣,很快便镇定下来,眯起眼睛,露出一付狠样,说道:“好胆!今rì我便好好教训教训你,免得以后还有人敢冒充道爷我!” “雷来!” 钱逸群早就准备出手教训这冒牌货,只是没想到他见了正主竟然还敢说出如此大话。什么都不用说了,直接开战! 鱼道人眼见钱逸群身上金光大作。其中仿佛有卦爻流转,强按捺下心中惊诧,暗道:看来消息果然属实,这道人心狠手辣,上手便用了自己的杀招。 钱逸群如今召唤掌心雷的速度不如以前那么快。但也足够让人惊呼起来。他见鱼道人对敌之时犹在走神,无疑是对自己的**蔑视,更加不会手下留情。 鱼道人也没有躲避的想法,他深知这雷一旦召出来。除非快得突破天际,否则是跑不过它的。既然躲不过。便只有硬抗。作为一个对厚道人研究深刻的冒牌货,早就做好了硬抗的准备。 一道红光在他身上闪过,将雷光彻底吞没。 钱逸群依稀听到“啪嗒”一声,好像是什么脆硬的东西碎裂,旋即想到了玉符。 一般符咒写在黄纸上,只有真正的高级符咒才会以玉石为载体。想想玉石成本之高,竟然用来当一次xìng消耗品,也就可以知道那符有多么让人重视了。 “你倒是学得像,若我也用这掌心雷,便显不出我的本事!”鱼道人叫嚣道,“尔等可知道,道人我的符术也是天下一绝呢!” 钱逸群心道:原来这家伙的拿手本事是符术,且看看再说。 心中动念,手中节隐自然而发。 钱逸群在翠峦圣境中修炼了一个多月,等的就是此刻。他已经见识过了八门混天阵最高阶段的威力,哪怕天雷都打不进去。只是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一步,别说天雷,起码得能抗住别人的符术才算有实战意义。 节隐剑浮在空中,无声地幻化出七十二柄一模一样的长匕。 鱼道人见了心中一寒,十分不安:这却是消息里没提到过的,原来这道人一直没用过全力?那为何对我用出来呢?我可不是番僧那样的人物啊! 他这边一胆怯,手下自然就慢了。钱逸群本是想在实战中磨砺自己的技能和战斗模式,见他出手慢了一拍,心中已经很不满意,五指虚张,驾驭重剑影循着八卦位数落在地上,牵引灵蕴,以自身为阵眼的八门混天阵便宣告完成。 阵法越大越难控制引导,而且遮住了不相干的人也没有意义,所以钱逸群只是罩住自己身边两步,若是符力过大不能抵御,还能用金刚珠扛一下。 鱼道人见这节隐剑原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顿时放下心,手中符纸自燃,朝钱逸群飞去。 钱逸群心中赞道:这一手御符倒有些看头,不是江湖上那些骗子玩弄的把戏。 符纸飞过五步距离,冲到钱逸群面前。顿时一阵电流涌动之声,符纸上的咒力倾斜而出,尽数落在八门混天阵上。 钱逸群像是被人重重推了一把,还好脚下生根,没有被推动。他运起灵蕴,在八门之中游走,很快便依照诀窍抓到了咒力的尾巴,一路引入地下。至于反弹云云,就算这道人再天才,也没天才到那等地步。 鱼道人出手便用了最强的符,心中暗惊:这雷蛇符有小天雷之称,竟然被这道人轻而易举挡下来了! 钱逸群返观内照,也是略惊:这符好厉害,为了将它引走,竟然耗费了我的大半的灵蕴! 阵法往往有复合属xìng,八门混天阵便有诀的影子在。布阵时需要用诀,引阵的时候仍旧要用诀。这对于自身灵蕴的要求便十分高,所以当世阵术名家也很少有人布这个阵法。 然而这个阵寓攻于守,遇强则强的优势,也是别的阵所不具备的。 高仁选了这个阵传给钱逸群,正是知道钱逸群xìng子和他相类,绝不是乖乖蜷曲在乌龟壳里挨打的人。 钱逸群对阵至今,多少也有了些实战经验。并不觉得这冒牌货的战斗力有多强,因为符师的强大与否并不在于人,而在于手中的符。哪怕是天下第一符师,一旦符被破了,照样得死。 “哈哈哈,好极好极!”鱼道人突然仰天大笑,“人常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要我说,厚道人果然是青年俊杰,深不可测!” “你承认你是假的了?”钱逸群没有撤阵,淡淡问道。 “哈哈,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小弟只是对道长心存仰慕,并非有意借着道长的名头招摇撞骗呀。”鱼道人为了证明自己所言确凿属实,伸手冲怀中取出一个信封。 众人知道他是个符师,见他手里拿着纸制品就有些发毛。 “这是天师府张真人让小弟带来的手书一封,请道长过目。” 钱逸群将信将疑接过书信,在诸多好奇的目光之下将书信收入袖中,引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失望哀叹。谁都想知道张天师给钱逸群写了什么,但也知道这个秘密恐怕今生都无从得知了。 钱逸群对那道人道:“你随我来。”他看了一眼那位裹着棉衣的大汉,果然也有些面善,便道:“你要入观?我带你进去。” 那大汉连忙颤颤巍巍站了起来,道:“多谢道长。”心中却是暗自嘀咕:原来江湖上的易容术竟然是真的,这道长和当rì“淮扬客”时候面容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倒是身上这般和气别无二致!真人果然无相。 钱逸群早忘了那件小事,领着二人往观里走去。他所到之处,就如雪遇热水,人群自然分开。冒充他的那个道士见了,心中暗道:我还以为对他了解周详,不会有什么纰漏,没想到他本人竟然还有这等气相。 “道长,这人你就这么带走了,不厚道啊!”人群中有人粗声粗气说道。 钱逸群驻足道:“是他自己要入观,小道护送一程罢了。若是在场哪位仁兄要入观求得庇护,只要小道在,自然也绝无坐视不理的道理。” 那汉子紧跟钱逸群,连声道:“你们休得拦我,否则我宁死也不说什么!若是大家放我进去,待明rì我便将这事细细告知道长,请道长公布于众。” 众人见此人坚决,又有了明rì的希望,倒也松动了许多。 第七十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九) “大哥……”一个女子快步从人群中闪了出来,未语先哭,凄切异常。她道:“小女子不求知道下面状况如何,只想问一句,看到我师兄了么?” 这是知道今rì无法来硬手,便有人使出了柔情计。这汉子自然不能只说见了或是没见,自然要说两句她师兄是死是活,说不定还要被追问死于何人之手,或是被困何处。 那汉子扫了她两眼,道:“女侠节哀。”他既然不认识这女子,也不问女子的师兄名姓,可见下面的人皆是一般凶多吉少。 钱逸群微微摇头,往二门走去。 守门道士见到钱逸群过来,连忙开了小门,只让三人通过。他眼看一群江湖游侠缀在后面,心中忐忑,还好这些人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一迈过门槛,钱逸群便对那汉子道:“你自己去找知客道人吧,就不知客舍还有没有地方。” “无妨!”那人打了个喷嚏,“只要不被外面那些人抓去便可以了。”他感激地看着钱逸群,道:“多谢道长出面,在下居行波,rì后若是有个用得上在下的地方,还请道长一定知会一声。在下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你说我们聊过?”钱逸群实在想不起来这人。 “道长莫非忘了?”居行波颇为失落,努力提示道,“就是前些rì子在镇江府淮扬客,您那弟子与徐英国的弟弟交手时,咱们好生聊过的……” “唔……”钱逸群努力回想之下,果然挖出了一些影子,“就是你说本道人故意离开琼花观是为了引蛇出洞。对吧?” 居行波满脸尴尬,心中暗道:这道长记仇却比记事要强。 “在下当时实在是无知。非但无知,而且愚蠢!”居行波作势在自己脸上轻轻扇了一记,他道:“还好道长大人不计小人过,道长真是得道高真,清静真人……” 钱逸群挥手打断了他不住地马屁。道:“我一个道人,听不惯这些,你自己去吧。”说罢便领着那个西贝货往云水堂去了。他只道对方也是个普通道士,无非就是替张天师送封信罢了,谁知那道人傲然道:“云水堂的堂主恐怕不敢接待我,咱们直接去找陈监院吧。” “你有多大的来头都得照规矩!这里是祖师道场,容你放肆?”钱逸群没好气道。 那道人被钱逸群一打击,哀怨道:“我是天师八将……” 钱逸群倒真是被吓到了。有这么年轻的天师八将么? “……的徒弟。”那道人补完道,“我天师府的人来琼花观,从来都不用过客堂的。有个院子就是我们出钱修的,来了便住在那里。” “俗气!”钱逸群见自己不明就里露了怯,不由提高音量训斥道:“出了钱就是大爷么!道人我告诉你,那钱是给琼花观的,不是给祖师爷的!过堂是祖师爷的规矩,两者不挨着!走,跟我去过堂!” 那道人年方十四,说起来只是个道童的年龄。被钱逸群用身高、音量、年齿、名头一压,顿时气焰低了一大头。嘟囔道:“去就去……” 到了云水堂,道人朝堂主打了个躬,唱戏般唱道:“小道龙虎山天师府出家修行,俗姓符,名玉泽,来此挂单修行,拜见常住老爷。”他流畅唱罢。暗自得意:道爷我又不是不懂行! 突然之间,符玉泽膝弯一撞,哎呦一声跪倒在地。他怒气冲冲回头看去。却是钱逸群在他身后踢了一脚。 钱逸群横眉竖眼瞪了回去,喝道:“进观磕头!不懂规矩么!” “我……” “你什么你!” “不妨碍的……”堂主本来见这两道人径直过来,也不在外面见知客引领,心中不悦。一听是龙虎山天师府的人,这不悦顿时变成了奇怪:天师府的道人,不都是直接去西壁院的么?怎么也来云水堂? “小小年纪就没规矩,凭白丢了天师府的脸!”钱逸群斥道。 “你、你、你就是报复我冒充你罢了!动不动说什么规矩,你就很守规矩么!”符玉泽跳了起来,大声道。 云水堂主暗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大吵大闹,的确都没什么规矩,乌鸦别嫌猪黑……只是碍于身份名望,他不敢说出口。 符玉泽以为钱逸群是个术士,却不知道钱逸群也是学过剑术的。有道是拳剑想通,钱逸群出手便制住了这个要翻毛的青chūn期小道童,又是膝弯一踢,按倒在地上:“道人我就是守规矩!” 符玉泽扭动一番,见力抗不过,只得乖乖跪下,不情不愿地磕了个头,已经打定了回家告状的主意。 人与人交往,有因爱生恨的,也有因恨生爱的。仔细论来,后面那种却更简单些。钱逸群深感此时有个助力不容易,又看中了天师府的符法jīng妙,便用了这个因恨生爱的法子。 云水堂主生怕再惹出什么麻烦来,连忙给填了单号,发了单牌,连祖师三代都没问,经文也没让背,就如送瘟神一般送走了。 符玉泽出了云水堂,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是男是女?”钱逸群忍不住问道。 “道爷我自然是男的!”符玉泽咆哮道,将一腔委屈尽数吐了出来。 “那还哭?”钱逸群嘲讽一句,从鱼篓里取出一个松果,扔给符玉泽,“这可是圣境里摘来的仙果。”其实这松子只是钱逸群吃剩下的,鱼篓里多得能够拿出去开铺子做买卖。至于涨功力云云,或许是真的吧,反正钱逸群没感觉到。 符玉泽下意识地接住了松果,本想硬气一把,扔在地上踩得粉碎。听说这果子能涨功力,虽然只是十rì,却也有些舍不得了,拿在手里左右端详,眼泪倒是止住了。 钱逸群走到一处石台前,轻扫石凳坐下,取出张天师的书信,展开阅读。 张天师在信中开门见山便说自己有事,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解说魂魄一事,特此在信中说明。照天师所言,道门修行,无非修心。七魄凝练,当以收心、守心、灭心为要。故而建议钱逸群第一魄凝成自我心,灭却虚荣心。第二魄凝成圆钝心。灭却机巧心。 rì后凝成后面五魄,也是一般思路。如此这般,便能早rì悟道、证道、了道,重回蓬莱,再归仙境。 钱逸群读罢,心中暗道:张天师与我交浅言深,真是给了我修道的法门。但是,悟道能挡住流贼么?证道能挡住建奴么?了道能护得家里安康么?自然是不能的……所以还不如传我两个符更为实用。 他再读下去,便见天师写到符玉泽的来历。原来这位小道友年纪虽小,却有行符的天赋。故而从小就被父母送入天师府中,拜得天师八将中的襄垣道人为师。此番被天师点名送来这里。一者是磨砺技艺,再者也是升授中盟洞玄部道士需要的红尘阅历。 钱逸群叠回信纸,决定将此书与雪岭法师的书信放在一起,留给子孙卖钱。心中暗道:张师真是放心,这样的好种子放在我这里,也不怕带坏他么?还是自己的表面功夫已经修得炉火纯青,连天师真人都被蒙蔽了? “我师伯信里说什么?”符玉泽播着松子。出声问道。 “让你听我话。”钱逸群道。 “我不信!拿来我看。”符玉泽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红的。 “爱信不信。”钱逸群起身道,“张师与我有授业解惑之恩。带你教你是我感恩图报。你要是不知好歹,我也没什么好惭愧的。” 符玉泽将剥出的松子放在嘴里,细细品味之下,清香甘甜,闭目仰头,好像真的滋长了灵蕴修为。 钱逸群见状,心中暗道:这东西我当饭吃没感觉,他这到底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 符玉泽享受片刻,起身道:“反正道爷我也没什么事,暂且先跟着你玩玩吧。哎,这松子还没有么?” 钱逸群是打一棒子给一粒松子,哪里能让他往饱里吃,当下脸一板,道:“这天材地宝、圣人的仙草灵药,能当寻常五文钱一斤的松子吃么?你乖乖听话,我才看在张师面子上给你一些。” 符玉泽嘟囔了一声“小气”,也不多说,好像忘记了刚才被钱逸群欺负的事,问起琼花观的生活,以及周边的游玩之处。 钱逸群哪里有这心思?当下问起天师府升授道品次第,惊讶发现这个十四岁的小屁孩,竟然已经授了第四品台上升玄箓,马上要迁授第五品的中盟箓了。想想陈致和至今才是第二品的洞神部道士,看来修行这事果然得靠天资。 “没法子,”符玉泽得意洋洋道,“道爷我天生能与诸神沟通,所以用符如神,旁人羡慕不来的。哇哈哈哈!” 钱逸群心中对于“神”一直存有疑惑。他从根子里不相信道士们说的“天庭”,连带也不相信灵宝派的真灵位业图。然而他确实与元始天尊有过感应,可见神是真实不虚。可师父却又说“真神唯有一心存”,那自己感应的难道是假神? “与诸神沟通,那岂不是和乡村巫婆神汉一般?”钱逸群不耻下问道。 符玉泽闻言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哇呀呀叫了起来,气恼道:“巫婆神汉那些妖通把戏,岂能跟我的宿缘报通相比拟!” “喔?请指教。”钱逸群不咸不淡道。 “天地未生时是什么?”符玉泽不等钱逸群回答,先解说道,“乃是混沌元气。其气含灵,入后天而分yīn阳,yīn阳抟结而成万物。万物之灵,盖源于此。”他这段话说得文绉绉,十分熟练,一看便知道是从小背熟的。 第七十一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十) 钱逸群细细听了,继续看着符玉泽。 符玉泽受到鼓舞,似乎变成了师父的角sè,设问道:“你说,是不是会有一些混沌元气,仍旧飘散在虚空之中呢?” “呃,或许有。”钱逸群不敢肯定。 “肯定有!”符玉泽道,“这些便是道教的先天神灵,所谓天尊盖源于此。这些混沌元气凝聚chéngrén,则有了老子。后世人了道归真,返回虚空,便是重返先天混沌,成了诸多后天神祇。” 钱逸群听了符玉泽这番解说,颇有茅塞顿开之感,又问道:“那一心真神与这些混沌神祇又有什么关系?” “万物既然由混沌所生,自然根在混沌,所谓先天祖气者。清静修行,养此祖气,凝聚成神,所谓真神。”符玉泽说完,颇有些泄气,又道:“道爷我修行十数年,感应虚空神祇不难,只要授了箓便能沟通感应,自己内心的真神却迟迟难以凝聚。” 钱逸群点了点头,暗道:原来一心所存真神,与混沌真神并非二样。正是一体,故能感应。 “和尚说人人皆有佛xìng,多半也是这个意思吧。”钱逸群感叹道。 符玉泽不以为然道:“谁知道那帮和尚说的什么。对了,说起来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一伙和尚,被道爷我教训了一番。好像他们也是来扬州的,不知是否会碰上。” “你没事教训他们作甚?他们付了学费么?”钱逸群调笑道,浑然没有嗅到麻烦的气息。 符玉泽也是哈哈一笑,将这事抛诸脑后。他天赋再好,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碰上一个没有拿他娘娘腔开玩笑、还肯给他增长功力的松子、又的确是有本事的“大哥哥”……符玉泽很快就忘了之前的不愉快。 …… 居行波如愿以偿得到了一间客房,这多少与管事道人的耳聪目明有些关系,否则在这种状况下,怎么可能给他安排出来床位? 虽然是二十人的大通铺,与伙房道人们住在后厨,但也是琼花观里的一张床铺!给了居行波巨大安全感。 这汉子喝了姜汤。天未黑便上床睡觉,一直睡到翌rì中午,方才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将玉钩洞天里的情况写下来。然后,他想起自己不识字,只好先找人倾诉一番。 这个人理所当然是神仙厚道人! …… 钱逸群不得不佩服天师府的高人们对道义、法术的深刻认识。通过毫无江湖经验,不知道隐讳节流的符玉泽之口,钱逸群第一次接触到了系统的道教教育。 在天师府,像符玉泽这样有资质的少年。从启蒙识字就与其他道士不同。高道们jīng心考校,谁该先读哪本经都有讲究。所以天师府中的道人,再不济也要比寻常野庙里的道士强许多。 符玉泽又是这些优质少年中尤其优质的,故而学得多、快、博。此时与钱逸群论说起来,滔滔不绝,口沫横飞,卖足了力气想听钱逸群道一声“好”,为自己挣回面子。 钱逸群即便不能算是天才,也能算是人jīng,不管听到多少令他诧异的内容。都一律回个平淡无味的“哦”字,好像符玉泽说的都是司空见惯的废话。 符玉泽憋了肚子劲无处使。浑身难过,听到外面有人说话,赫然是昨天那个咬定自己是冒牌货的大汉,不由来了兴致。他对钱逸群道:“师兄,我要去逗逗他,你别拆台。” “呵呵。”钱逸群笑了。突然脸上一板,吐出一个干脆的“滚”字。 符玉泽本以为钱逸群跟他想得一路。谁知转脸就被人唾弃了,一颗小心脏从高处啪叽摔了下来,差点又忍不住流出眼泪来了。 钱逸群见过娘娘腔的孩子。不过那是在上辈子,这辈子倒是少见得很。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娘娘腔,每每看到这种人就有种心里痒痒的感觉,不蹂躏一番简直就是对自己的折磨。而且符玉泽是张大师的门人,有道是小树不扶不直溜,xìng格矫正得从娃娃抓起! 成功打击了符玉泽之后,钱逸群出去将被人拦在外面的居行波迎进丹房,让这位江湖汉子受宠若惊,同时也对于丹房里那个有着妩媚眼神、骄傲极重的年轻道人十分好奇。 晚明,是个南风盛行的时代啊。 “道长,在下此来,正要将玉钩洞天之事与道长说个分明!”居行波清了嗓子,朗声开场,就如说书先生附体一般。 居行波在江湖中名声不显,但是有一样功夫确实拿得出手。他有一根飞爪,乃是jīng钢打造的爪型,秘制出的藤绳为索,长达三丈,算是奇门兵器。以此攻敌很容易被人破去,然而用它飞檐走壁却是无往不利。 因为要去两眼一抹黑的地方,与其多带一个好手,不如带个能够勘察地形、传递消息的人物。这就是居行波受邀加入的缘由。可见任何冷门的专业,总有爆发光彩的时刻。 “那队伍由开封府王老英雄为首,连带在下一共是十三人,各个都是江湖好手。”居行波说道。 符玉泽正要嘲讽他将自己也纳入“好手”之中,却被钱逸群冰冷的目光制止了。 居行波一一报出了其他十二人的名号、履历、拿手功夫,丝毫不辜负他的八卦jīng神。这十二人中,有八个都是用刀的名家,在江湖上也算是二流高手。然而一旦这八个人聚齐,列出刀阵,同样人数的一流高手却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除了这八个刀客,还有三个霹雳堂弟子,善用火器,威力惊人。 至于开封王老英雄的情况,居行波以为无人不知没人不晓,便没有介绍。然而钱逸群和符玉泽都不是江湖中人,哪里知道这位“老英雄”去?反正想想无非就是个老成的领队,关键时候未必派得上用场,也就不插嘴问话了。 “我们下了水井,却没有沾到一滴水。”居行波介绍完了人物,便说起了当rì下井之后的故事。 他道:“当时大家都很激动,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等玄妙的事儿。” ——没见识! 钱逸群和符玉泽不约而同在心中吐槽一句。 “当时在我们眼前有一条暗道,深不可测,于是我便自告奋勇,走在最前头探路!”居行波说到这里,顿时生出一股豪气,好像深以为荣。 钱逸群和符玉泽却是心道:你功夫最差,被人扔在前面探路也是理所当然。 “这暗道很快便走到了头,”居行波道,“只是一步之间,例外便是两个世界。暗道里漆黑一片,火光都传不远,踏出去却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地!二位道长,你们说这不奇怪么?明明是在地下,天上却有个太阳!就和咱们这边没有两样!” “少见多怪,快说快说。”符玉泽没有钱逸群那般耐心,连声催促道。 居行波碰了个钉子,调整了一番情绪,继续说道:“当时我们踩在泥土地上,发现这土是湿的,想来那里也一样会下雨。在我们面前,却是一片林子。二位道长也都知道,人说逢林莫入。不过我们却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实在找不到路,只有从林子里开路过去。” “结果林子里有什么怪物?”符玉泽兴奋问道。 “林子里有鸟、兔、松鼠,却没有什么怪物。”居行波道,“就连虎狼这样的野兽也不见得。” “你们到底碰到了什么?快说重点!”符玉泽十分失望,大声斥道。 居行波心中十分委屈,暗道:这些事就是微末小事么?你们不曾去过,我岂不是应该点点滴滴都说得清楚么? 他见符玉泽不领情,又见钱逸群也隐隐有了不耐烦的神情,居行波只好跳过了这段他认为十分重要的事,继续道:“我们在林子里走了约莫五天,吃了十来顿饭,天上的太阳从来没偏移过。等出了林子,我们看到一座城。” 钱逸群本以为是传说中的楼阁,没想到竟然是一座城池,这倒是有些意思了。 “那城墙就和南京的一样高!”居行波没去过běijīng,便只有用南京来打比方了。他却没想到,钱逸群没去过南京,反正只是脑补成十分雄壮便是了。 “我们一行人沿着城墙走了半天,方才见到城门。”居行波回忆到了不堪的场景,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城门口有两个身高一丈铁塔般的壮汉军士,身着铁甲,神情冷峻,看上去比我们的将军还要威武霸气。” 他停了停,略一整理了思路,又道:“王老英雄说:‘世上无非一个礼字,我过去先与他们说明来意,问明风俗,免得误会。’我们都说老英雄稳重,正该如此。便让老英雄独自上前。”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里开始便是团灭的节奏了。 “谁知老英雄刚走到那两个铁塔大汉面前,还不及说话,那丘八便挥动手中长斧,将王老英雄斩杀,端的是一刀两断,好好一个人,竟分成了两截!”居行波说着,嘴角咧起,抽吸冷气。 第七十二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十一) “当时我们大怒,心道这里的兵士实在太不讲理!哪怕是蒙元时候,也不能连话都不说就斩人啊!”居行波面上浮出一层怒气,“当时秦开文秦壮士怒喝一声,便要上前质问那两个丘八。那两个丘八听到声响,便朝我们高声喊了一句什么,我们却没听懂。” “然后那两个丘八就冲过去将你们都杀了?”符玉泽听得津津有味,浑然忘了还是有一个没死的。 “何止!”居行波面露痛苦之sè,“那两个兵士大喝一声,城门里很快就传出一阵马蹄声,原来是一队骑兵。各个都穿着明晃晃的铠甲,胯下的马匹就像要吃人一样,露着白森森的牙齿,从鼻孔里喷出粗气。” “看到骑兵,我们知道这就不是个讲理的地方,连忙往林子里逃。”居行波道,“没想到骑兵身后还跟着铁甲步兵,一个个都举着明晃晃的长刀,跑得飞快。当时我们便散开了,分头逃跑,总想着能逃掉一个是一个。” 钱逸群微微颌首: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符兵,果然厉害。不过那两个外来客为什么觉得以他们加上白眉三人之力就有把握拿到宝贝?莫非有什么专门克制符兵的法术么? 居行波继续道:“我们深入林子之后,那些兵士却没有追进来,只是守在外面,看来他们也是信奉逢林莫入的。” “那你们应该没事啊,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符玉泽好奇道。 居行波连连叹气,道:“这便是人心险恶啊!原本我们这十二个人还是可以逃回来的,谁知有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乃是秦壮士的至交好友,却因为看上了秦壮士手中的宝刀,竟然趁着守夜之时……” “守夜?”符玉泽问道。 “唔,虽然天上太阳不便,但人总是得睡觉的。”居行波道。“我们去的时候在林子里睡了四次,每次都要派排好班次,两两轮值。” “当时是你和那人皮畜生一起值守?”符玉泽问道。 “道长明察秋毫!”居行波一本正经地拍了个马屁,好像那个结论有多难得出来似的。 想这人竟然为了一柄宝刀敢对至交好友下手,肯定也不会放过其他人。多半其他人便是在梦里被了账的,居行波却因为一同守夜,所以得以逃脱。钱逸群已经在心中将这事前因后果又脑补了一番。 居行波所言与钱逸群的脑补也相差仿佛。只是那畜生在杀了秦开文和另外几人之后,惊动了守夜打盹的居行波。居行波当即示jǐng。其他人群起将这畜生击杀,埋葬了冤死的死者。 “那怎么最后剩你一个了?” “经过了这事,我们心中难免十分沉重。”居行波道,“都想着早些回去,谁知却在林子里迷路了。” ——这倒是题中之义,逢林莫入除了怕伏击,就是怕迷路。 钱逸群心中暗道。 “更糟糕的事,我们剩下的六个人,并不一心。”居行波道,“当时我与那三个霹雳堂弟子走在前面。渐渐发现脚步声轻了许多,回头一看。走在队尾殿后的两名刀客却不见了。” “他们多半是想伏击你们吧?也不知道你们身上有什么宝贝。”符玉泽道。 “是秦开文秦壮士的那柄宝刀。”居行波道,“那两个刀客说:‘咱们身在这个危机四伏之处,宝刀总得用上一用。’可是这林子我们走了好几天,从未有过什么危机,我与那三个霹雳堂的好朋友便说:‘这刀得带上回去交给秦家家人做个证物,否则口说无凭,谁能信咱们。’那两个刀客不敢跟我们四个人争执。便只好退让一步,让我们拿了那刀。” “然后这两个刀客从暗中出来杀了那三个霹雳堂的人?”符玉泽颇为享受这种江湖仇杀,正是少年人心态。 ——好不容易凑了一队下去。不说怎么干掉符兵混进城里,就打着自己人主意,真是太没出息了! 钱逸群听着这些人杀来杀去只是为了一柄刀,便觉得无比幼稚,好歹也得为着高级点的宝贝吧! “道长目光如炬!”居行波道,“我功夫低微,不敢跟他们硬拼,便暂时躲起来伺机而动。那两个刀客杀了三个霹雳堂弟子,拿了宝刀,突然互相又杀了起来。那两人功夫相差一线,等其中一个杀了另一个,自己也快油尽灯枯了。” “于是你出来将他了结了?” “我出去收拾了残局,让他们入土为安。”居行波道,“我怕那宝刀再惹来什么祸事,便一并找了个地方埋了,然后便摸回了了井口,用归人间大阵方才回来。” “真是无聊。”钱逸群摇了摇头,问道:“归人间阵法是怎么运作的?” “我是先试了其他几种回来的法子,都没用处,这才照阵图摆下归人间大阵。刚念完咒语,井口上面的水便一股脑洒落下来。我差点被这井水砸晕过去,还好从小在河边长大,方才没有溺水。”居行波长舒一口气,算是做了结尾。 钱逸群微微颌首,道:“玉泽,你陪居壮士出去跟那些人说一下城池和符兵的事吧。江湖恩怨还是别多说了,免得冤冤相报,徒伤人命。” “道长慈悲!”居行波道,“我便只跟他们说:人是符兵们杀伤的,回来途中其他人伤重不治而死。至于在下嘛,胆子小,逃得快,所以才回来。至于江湖上怎么嘲笑我绝壁灵猿居行波,我也随他去了!” 钱逸群扯了扯嘴角,望向符玉泽:“去吧。” “我可不是你的侍者小厮!”符玉泽怒视钱逸群。 “这个拿着。”钱逸群从鱼篓中掏出一个松果,递给符玉泽。 符玉泽心中纠结: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这松子到底是拿还是不拿?拿了就得听他调遣……算了!多大点事啊,不就是护着一个江湖客出去说一番话么!我只要袖手站在旁边,谁知道我是听了这道人的话去的? 钱逸群见符玉泽终究挡不住神松果的诱惑,心中难免偷笑。只等这两人离开了单房,钱逸群的笑意便尽数止住了。 床底下很快便探出一个黑sè的鼻子,正是一直趴在下面偷听的狐狸。 钱逸群带着狐狸进了翠峦山。一人一狐席地而坐。 狐狸深吸了一口这圣境里的空气,方才道:“刚才那人语多不真。” 钱逸群点了点头,道:“的确疑点重重。” 狐狸道:“谋夺宝刀之前的事,大约是可信的。其后嘛,与我们无关,也懒得管他。他无非便是想侵吞那柄宝刀罢了。” “我看未必。”钱逸群沉吟道,“你不知道人间的规矩么?但凡问路、打探,这都是最底层之人所为。那位王老英雄怎么会自己上前与守门兵士说话?” 狐狸眼中闪过一道jīng光,尖声赞道:“你定然是上辈子当的狐狸!这的确是个疑点。论说起来,在黑乎乎的通道里打先锋,可比去问个路可怕多了!他之前敢自告奋勇探路,见到人反倒不敢上去说话,果然还有内情!” 钱逸群点头道:“凡人所图,无非名利。居行波独自逃生回来,并非是个好名声。若是利……” “宝刀终究有各种麻烦,说不定还会引来杀生之祸。”狐狸接口道,“他该是在下井之前便拿了别人好处。要么探路;要么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要么兼而有之。” 钱逸群盘坐地上,托着下巴。心中寻思:到底是与这洞天宝物有关的杀人灭口,抑或是单纯的江湖仇杀呢? “我怀疑……”钱逸群缓缓抬起头,坚定道:“他们已经进过城了!他只说城门口有兵士守门,却没说城墙上有没有守兵。又说城墙之高,似有yù盖弥彰之嫌。” 狐狸眯起眼睛,道:“依咱看来,城墙上多半没有守兵。若是有符兵。他第一眼看到必然要惊讶一番。而且那是神仙洞天,又不是兵家争据之地,郭璞吃撑了么。放符兵在上面把守,吓唬谁呢?” “那郭璞放符兵又是为了什么?”钱逸群觉得狐狸的结论有道理,但并不赞同它的推理过程。 狐狸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抬起长吻,道:“咱知道了!那些符兵并非守着门不让人进去,而是要防里面的人出来!这些人多半是入了城,探看完毕,出城时那姓王的被守卫拦杀,这一行人便退回城里,用绳索逃出了城池!” “或许在城里也死了几个。居行波逃出升天之后,又设计干掉了其他人。”钱逸群接着狐狸的话头继续推测道,“如此一来,洞天的消息就他独一份。也或者,是他金主给的命令。老狐,派老鼠盯着那家伙,看他跟谁暗中往来。” 狐狸咧嘴一笑,直吓得钱逸群毛骨悚然。它道:“果然有趣吧!等咱们亲自到了下面,恐怕还有更多趣事等着咱呢!” 钱逸群挠了挠头皮,心中暗道:越看这越像一滩浑水,只求那些宝贝值得道人我冒这风险。若是得一本“文繁从略”的秘籍,那真不知道是否该撞死当场。 第七十三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十二) 钱逸群的前世并不是个以智力超群闻名的孩子。相反,他更多时候会被家长老师说脾气暴躁、莽撞、小心眼……这辈子重生以来,父母真是不曾说过他一句重话,反倒让他的想象力、推理能力放开了疯长,竟然和一头上古灵种一言一语,一唱一和,将居行波的事猜得仈jiǔ不离十。 探路的小老鼠很快就回来了,狐狸笑道:“这居行波真是耐不住xìng子,迫不可待地找金主请功去了。” “金主是谁?”钱逸群问道。 “你指望老鼠告诉你这个?”狐狸嗤笑道,“咱俩还是跟着亲自去见见吧!” 钱逸群起身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装备,开门与狐狸一同往外走去。沿途正看到回来“复命”的符玉泽。钱逸群临机一动,叫住他道:“玉泽,你有隐身符一类的东西么?” “隐身……你要去干嘛?咦,这狐狸真漂亮!你养的?”符玉泽一屁股蹲在地上,好奇地盯着狐狸,颇有伸手摸一摸的冲动。他道:“你要去偷窥什么人?竟然想要那种东西。” “有就拿出来用用,我一个道人,会去偷窥谁?那么多小姑娘脱光给我看我都不看呢。”钱逸群轻轻推了推符玉泽的肩膀。 符玉泽心中暗道:这摆明了有事瞒着我,好像还是挺有趣的事。不过隐身符嘛,这种说书先生嘴巴里的东西上哪去弄?唔,用轻身符加消声符,能不能将就? “这个嘛,有我正一符少在此,要什么有什么!”符玉泽站起身大咧咧拍了拍胸脯,双眼笑得如同弯月,露出两颗小虎牙,“不过你得带上我。” “带你?不方便啊。”钱逸群为难道。他并不介意多个人手,但是符玉泽显然没有练过体术。很容易暴露目标。而且这孩子才十四岁,万一打杀起来,看到血淋淋的场面是不是受得了? “带我去,我出符。不带我去,道友请自便!”符玉泽冷哼一声,负手而立。 钱逸群想了想,终究还是觉得带上他太过于累赘,没有符也就只有自己小心点。再找机会用易容阵看能否瞒过别人。他刚走出两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尖锐的叫声。那声音就如铁片刮过陶瓷一般刺耳,而且内容极端凶险。 赫然是—— “道友请留步!” 钱逸群哪里肯留步,脚下生风,几乎小跑起来。 “道友、道友!”符玉泽追了上来,见钱逸群不理不睬,只得放低身份喊道:“师兄!师兄总可以了吧!” ——总算不是那么犯忌讳了! 钱逸群这才放慢脚步,道:“你还要干嘛?” “师兄就带上我吧!”符玉泽拉住钱逸群的衣袖,微微仰起头,眼中水汪汪地盯着钱逸群。 “你不会体术。万一被抓住怎么办?”钱逸群皱眉道。 “谁能抓住道爷我!”符玉泽哈哈大笑一声,抬起袖子。道:“师兄看这里,可看到什么?” 钱逸群瞅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啊!” “这便是我的天师府的秘术:袖里乾坤!”符玉泽道,“和你的壶里乾坤略有相似,不过用的却是神通……” 符玉泽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干咳一声,道:“我这里放了正一雷蛇符十六道,戊土神兵符十道。黄巾力士符五道,都是张师伯画的!而且我五行强水,师父还给我带了地六成水符二十道。净水符二十道,坎水真兵符一道!哪怕咱们被人抓住,只要有水,就困不住我们。” 钱逸群等他得瑟完,问道:“你有言灵天赋么?” “呃?那是什么?我的天赋是通神,不行么?”符玉泽紧张道。 钱逸群生怕符玉泽也有天赋言灵,万一让他应了这些乌鸦嘴,自己今晚恐怕就悲剧了。听符玉泽否认,他这才放松了些,说道:“这些符听上去很厉害,但是不够实用啊,我们不是去砸人场子的,只是探听点消息。” “至于轻身符,隐匿符,那些都是我自己画的,你要多少就有多少。”符玉泽从袖子里挚出一方小小的枣木印玺,厚约七分,长宽一寸半。 “看,这是张师伯赐我的阳平治都功印!”符玉泽得意道。 符箓不落印,就和公文不盖章一样,完全没用。而印有多种,其中正一的阳平治都功印,便是级别很高的一种。 “治”是五斗米道的行政区划,共有二十四个。一治的最高领导人便是督功,原本是考校信徒功过,呈秉上苍的司职。 阳平治是张天师驻地,都功一职便由天师自领。故而阳平治都功印便是张天师的教职圣印,代表天师。虽然天师只有一位,但这印玺却不止一方。除了祖天师传下来的,还有皇帝赐的,天师自己治的……而且使用这印的人也并不一定是张天师,只要张天师许可就行。 符玉泽随身带着这印玺,的确可以说自己想画什么符便有什么符,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钱逸群望了一眼狐狸,见狐狸微微点头,便道:“来,咱们先准备点符,然后哥哥我带你去玩个刺激的。” 符玉泽宛如被电击一般,整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不活跃起来。他苦苦追寻的,不就是刺激么! 无论是大庭广众跟钱逸群叫板动手,还是假冒厚道人故意挑衅整个江湖,都只为了两个字:刺激! ——道爷我孤身一人千里迢迢跑来这么个地方送信,不就是为了刺激么! 符玉泽浑身激动,对钱逸群的称呼也显得格外诚恳。他道:“师兄,除了那两种符,你还要些什么?” “还有那些符?”钱逸群问道。 “唔,我这里有本天师符箓总谱,你自己看。”符玉泽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厚厚的符箓书册。 虽说是假传万卷书,但是这种“假书”也有其存在的意义,比如眼下可以让人迅速检索。 钱逸群才翻了几页,符玉泽已经一本接一本拿了五六本出来,乖乖捧着。 “小符呀,这些只有图形没有解释说明?”钱逸群连符头符胆都认不全,光看图形怎么知道有些什么符? 符玉泽定定看了钱逸群片刻,突然大笑道:“你原来不懂符!哈哈哈,竟然有不懂符的道士!” 眼下正一势大,但也不能否认玄真、丹鼎两宗的存在啊!难道天下就只有符箓宗才算真正的道门? 钱逸群将书还给符玉泽,道:“就轻身符和隐匿符,各来个……十张吧!” 钱逸群以为自己狮子大开口,其实这不过是符玉泽在天师府每天的功课量的一半。这小子丝毫不放在心上,连讨价还价的念头都没有,便回到屋里取出自己带的符纸、笔墨、朱砂、印玺赤泥……凝神静观,沟通真神,掐了指诀,挥毫便画。 不一会功夫,钱逸群要的符便已经准备停当。符玉泽见朱砂还有得剩下,道:“这不能剩,我再画两张。” 钱逸群见他如此轻松,心中暗道:很好,下回可以多要点,到底这东西简单实用。 “对了,你会画九凤火狱符么?”钱逸群想起自己唯一一次用过的符,印象深刻。 “那是上茅山传到下茅山的符箓吧。”符玉泽道,“我是龙虎山符箓,你不会连三山符箓之分都不知道吧?道长!” 符玉泽逮到了反击的机会,丝毫不肯放过。 “不会就不会,废话那么多。”钱逸群不屑道。 符玉泽跳了起来,叫道:“三山符箓不互传,这是规矩呀!再说我五行强水,火部诸神本来就不怎么待见我,我怎么可能会九凤火狱符!” 钱逸群在他后脑轻轻一拍,淡定道:“不会就不会,没什么丢人的。” 符玉泽泪流满面,心中呐喊道:这不是会不会的问题,这是能不能会的问题……不对!这不又成了会不会的问题?为什么我脑子转不过来了!师父啊,啊啊啊! 唯一让符玉泽欣慰的,便是钱逸群总算带着他往观外去了。虽然才在观里呆了一天,但他对扬州城的繁华已经十分渴望,恨不得连早课都不做便出去玩。现在可比瞎逛更有意思啊! 钱逸群看着这么让人难以形容的娘娘腔小屁孩,又有了种当保姆的感觉。唔,这孩子的委托人可是张天师,保姆费就不收了,但他好歹是个十四岁的准成年人,帮忙干点活绝对属于天经地义。 狐狸紧跟着老鼠,很快就到了此行目的地:玉丰楼。 这里是扬州大酒楼之一,上下两层,前面是酒楼后面是客房。酒楼里多是老食客,因为这里的狮子头极其著名。拜玉钩洞天所赐,后面的客房已经才成了江湖人士的包场。 钱逸群跨进酒楼,尾随着狐狸就往后面的客房大步走去。 小二正要拦住,只觉得眼前一闪,一角银子由远而近飞了过来。他身手敏捷地凌空抓住,顺势放在嘴里一咬:真银子! 至于这银子从哪来,刚才是否有人走过去,全都成了云烟,散入虚空之中。 符玉泽看在眼里,心中暗道:这道人还真的潇洒啊,看来我这边的消息还是略有不足。 他轻轻用手指在掌心里写了几个字,牢牢记在心里,准备回去誊写在自己私密的小本子上。 第七十四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十三) 钱逸群见过轻身符。 就是当rì张天师贴在李一清身上,减轻体重的那符。 隐匿符虽然不能让人隐身,但可以让人最大限度的融入到环境之中,颇有些变sè龙保护sè的意思。 钱逸群与符玉泽上了符,跟着地上的老鼠一路进了客房二楼的天字区。这里属于高级客房,住客全都不在乎银子。两人摸到一间房门口,钱逸群悄无声息地趴在门缝上,侧耳倾听。 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门锁着,里面没人。”符玉泽小声道。 钱逸群这才发现在门上果然挂着一方铜锁。如果老鼠领的路没有问题,那就是里面的人已经走了。 “都是你,要画符,现在来晚了吧。”符玉泽抱怨道。 “打探消息,最好人不在。”钱逸群道,“否则还要等他们出去呢!” 现在对对手完全不了解,怎么能够贸然出手?万一碰上人家有什么秘密武器,被坑死了都不知道。 钱逸群用节隐剑一撬,那门锁应声而落,果然是防君子不防道士的样子货。 符玉泽推门而入,丝毫不担心里面有什么机关。钱逸群一边感叹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边将他拉到身后,眼中已经扫了一遍整间房间。 客房分了内外两间,外间是放着一张圆桌并六个鼓凳,临窗还有两张交椅。钱逸群在桌子上点了点,没有油污灰粉,看来是有人收拾的。花格之后便是内间,放着大床衣架之类,就和普通人家的卧室没什么区别。 房间里没有包袱行囊,整洁得就像没人住一样。 钱逸群发信号叫了狐狸上来,问道:“这里没人,会不会是老鼠找错了?” 狐狸在屋里走了一圈,道:“没错。这里有居行波的气味。” “它会说人话!”符玉泽弹眼落睛跳了起来。 钱逸群和狐狸都没搭理他,又勘察了一番。钱逸群从床上取下一根不足一寸的短发,道:“是个和尚,还是个老和尚。”因为这短发是白sè的。 “你这么一说,咱就联想到那晚撞见的那两人了。”狐狸犬坐在地上,以罕见认真的态度说道。 “那另外一个就该在附近的客房。”钱逸群道。 “也可能都搬走了。”狐狸眯起眼睛,道,“你总不能一间间撬门。” “它会说人话!”符玉泽在钱逸群面前跳了跳。想引起注意。 钱逸群将他拨开,对狐狸道:“你的小朋友能找到他们么?” 狐狸白了钱逸群一眼。 老鼠不是人,非但没有画影图形的能力,甚至无从描述人类容貌。它们只能最先认住某个人,才有可能追踪其后。要是它们能够大海捞针一样找人,这个物种早就取代人类了。 两人一狐见没有线索,只能撤退,正要出门,突然听到过道里传来脚步声。从轻快的步伐上判断,来者应该是个年轻人。而且心情很不错。 因为他还哼着小调。 正是刚才得了一笔横财的店小二。 钱逸群撤去隐匿符,上前叫住他道:“这里是否住了一个老者和一个和尚?” 小二吓了一跳。刚才压根没看到这里有人,这人就像是从空中浮出来的一样。他壮起胆子问道:“客官是什么人?找他们作甚?” 这话无疑是承认了这里的确有如此两个客人。 钱逸群又掏出一角碎银,道:“我是给你银子的人。” 小二顿时眉开眼笑,接过银子,欣喜道:“客官来得不巧。您的两位朋友,就在您来之前没多久,结账走了。” “走了?知道他们去哪里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小二道。“跟他们一起走的还有个年轻壮汉,听口音是苏州那边的。” 钱逸群点了点头,与小二侧身而过。 刹那之间。钱逸群鱼篓中的寻鬼司南震动了。 人间世中鬼极为罕见,即便有生灵成鬼也很快就会消亡。像现在这种天都没黑的情况下有鬼,那就只有一个解释:秘法。 蛮族的萨满,传自巫家的yīn山法,还有百媚图。 这些都会造成“鬼”在人间出现。 不过萨满的鬼是依附在人身上,yīn山法脉的鬼往往依附在武器法宝上。 百媚图中的魅灵,会将人变成鬼。 钱逸群放慢了脚步,从鱼篓中取出寻鬼司南,打开之后,果然发现这鬼跟着那个店小二一并移动。 须臾间,司南上的红点消失了。 ——刚才从他身边经过也没有反应,现在这鬼又消失了,多半是因为百媚图魅灵的关系! 钱逸群心中暗自分析道:魅灵在附着人体之后,若是此人本身阳气不足,就会以鬼的形态激发寻鬼司南。若是那人阳气充沛,寻鬼司南则会认为是人。 这从钱卫和钱逸群两人身上就足以看出个体差异,钱逸群已经容纳两个魅灵了,仍旧是人。钱卫却久久不能摆脱鬼的身份。 眼下这小二,正是在人鬼之间徘徊,或许他自己压根就不知道。 钱逸群悄悄取出百媚图,用节隐刺破手指,穿过玄门进入图中世界。 中行悦不在家。 整间屋子里没有人在,静谧得让人觉得可怕。钱逸群不相信中行悦能逃跑,要能逃早逃了。他走到门口,推开移门,不出所料地见到了被束缚在虚空之中的中行悦。五个魅灵正用各种猎奇的刑具虐打他。 “你怎么了?”钱逸群问道。 中行悦吐出一口无形的血,夹杂着哀嚎叫道:“你言而无信!” “这怎么说的?”钱逸群不悦道,“又不是我让它们回图里来的。”钱逸群仍然记得自己所发的周天大誓,但现在这种状况显然跟自己的誓言没多大关系。 “你快些将它们驱散!”中行悦喊道。 钱逸群第一次驱散这些魅灵的时候,并不知道它们每一个都代表着一种神通。如今知道这个秘密,怎么舍得轻易驱散呢? “其实,你是玩脱了吧。”钱逸群没好气道。 “什么意思!”中行悦忍着剧痛,并不能理解“玩脱”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有魅灵归图?难道这五个魅灵是一起回来的?”钱逸群声音渐渐冷冽起来,“你对于魅灵有自己的控制手段。说不定假以时rì,你能将这个监狱变成自己的天下,所以最好我不要插手,对不对?” 中行悦一时间都忘记了疼痛,心中暗道:他怎么会知道?是那头白泽告诉他的么! 钱逸群从来就不笨,修行之后他的反应和感觉越发敏锐,也往往能够看到事物的实质。上两次过来,他见百媚图里的房间样式都改成了汉代风格。便有种不好的感觉。此刻中行悦无言以对,显然是自己猜的不错。 “要想别人以诚待你,便要自己以诚待人。”钱逸群笑道,“这是你教我的啊!怎么反而会忘了?” 中行悦缓缓抬起头,道:“不错!这个监牢若是没有周天百魅坐镇,假以时rì我便能逃出生天,转世为人!你后悔了么?你发过周天大誓的!” “我在誓中说:决不让百魅归图。不过呢,它自己回来的我也挡不住。”钱逸群道,“别迁怒于我,这不都是你自己当年造的孽么?话说回来。当年宇文化及对你就很客气么?” 中行悦被囚禁千年,而图中与外界更是有着极大的时间差。漫长的岁月中。他的大部分神识已经消磨,如果再不能出去,恐怕最终只有归于虚空——以一个个灵魂因子的形态,天地间再不可能有任何他的记忆。 原本他已经看到了逃出去的希望,可是被钱逸群扔入金鳞篓之后,魅灵突然激增,之前的努力尽数化作泡影。怎能让他不激动不迁怒? 钱逸群的话让中行悦暴躁的心缓缓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厚道人在历任百媚图图主之中的确是最厚道的。 钱逸群见中行悦减弱了敌意,方才又说道。“我好像遇到个魅灵附体的人,不知道怎么判断。第二件事,有没有办法知道他的魅灵是什么神通。” 中行悦抬头凝视这扭曲的空间,缓缓说道:“那人的确是魅灵附体,神通是……幻沙。” “幻沙?” “利用身中土炁,将身体幻成沙子。”中行悦态度好了许多,也没隐瞒,“这神通对于刺客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偷袭、保命手段。” 钱逸群微微颌首,突然大吼一声道:“你们给我住手!” 此言一出,魅灵们手中各式刑具纷纷放了下来,只是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 钱逸群心中大爽:道人我果然是天资异禀,把她们都干服帖了! 中行悦没想到钱逸群会主动停下刑罚,颇有些意外地看着钱逸群。他已经习惯了钩心斗角,等价交换,暗藏yīn招……对于自己求学时候的踏实、诚恳、仁慈、善良,早就抛诸脑后不知多少岁月。 像钱逸群这样主动地施与恩惠,让他极端不适应。 “你只凝成了两魄,若是再多收魅灵,怕是也要被这yīn鬼之气拖累。”中行悦心中闪过一丝感动,自觉说道,“百媚图原本是方士们修法的工具,大约原理便是方士吸纳魅灵,用自身的阳气缓缓转化它的yīn气,就如同磨刀石一般。yīn鬼之气为磨石,人为刀剑,这样磨出纯阳便成仙人。” 钱逸群哦了一声,心道:难怪狐狸也说这法宝是用来修法的!是后代子孙无能,才用作了玄术。 “若是自身修为不足,磨石也会将刀剑磨断。”中行悦继续道,“若是一旦陷入yīn鬼之身,这辈子的道行修为,便有限得很了。” 第七十五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十四) 钱逸群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中行悦如此诚恳地吐露一些事情的真相。哪怕当初慷慨这太监大方地教他无且手,都隐约含着一些难以名状的目的心。 对于中行悦的进步,钱逸群当然要有所表示。他虽然没有遣散那五个魅灵,但是命令它们住手之后,中行悦起码不用承受痛苦折磨。至于什么时候将他从铁索中解放出来,那就要看未来的表现了。 唯一遗憾的,只有用阵法才能将魅灵从人身上扯出来。而这个阵法,肯定不是身为囚徒的中行悦会用的。 或者,杀人。 人死之后,魅灵自然回归百媚图。 钱逸群想了想这个利用身中土炁幻化成沙子的神通,又想了想自己容纳魅灵的上限,并不打算把自己弄残。虽然得道成仙十分渺茫,钱逸群也的确重视玄术胜于大道。但若是贪图一个眼前自己未必有用的神通,坏了百年大计,总是愚蠢的行径。 厚道人五行强木,木能克土,所以身中土炁估计是五炁之中最少的。万一依附了这个神通连一次都用不出来,那岂不是很糟糕? ——算了,就让那个小二无忧无虑地带着这个神通好好过rì子吧。 钱逸群心中暗道,回到了身体之中,快步朝楼下走去。 “等等,你是修yīn山法的?”符玉泽也与小二错肩而过,敏锐地抽动了一下鼻子,叫住了其貌不扬的店小二。 钱逸群听到“yīn山法”三个字,立刻停住了脚步,转身相视。 “客官,您这说的什么意思?”那人脸上堆笑,缓缓将手缩入袖中。 “你身上有鬼头砂的味道,”符玉泽朗声道,“只有yīn山法用那种砂画符。” 狐狸嗅了嗅,立刻躲了起来。可见它是同意符玉泽的判断。 “去死!”那人突然从袖中抛出一蓬粉末,转身就跑。 钱逸群三两步追了上去,手中节隐剑已经追到那人后心。他本以为长剑换成短剑之后自己会有所不习惯,但是真到用的时候,却发现短剑更为灵活多变,能够将猿公剑法发挥得威力无穷。 那店小二不是旁人,正是白眉老祖的弟子罗奥松。他亲眼看着钱逸群杀死了自己的师父,那真是干净利落。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跟这种人还有什么好谈的?当然是突然袭击之后立刻抽身而退。 他没想到钱逸群的速度却这么快,转眼间已经快追到了自己身后。 ——万幸爷爷我有个保命绝技!就连师父都不知道。 罗奥松没有回头,只等背上传来金属的刺感,只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剑尖透体而出,却没有丝毫痛楚。 他的血肉之躯已经变成了一尊沙土凝聚的人形。 钱逸群并不意外,这多半便是幻沙的神通表现。 “米粒之珠!”钱逸群挚出无相扇,猛地碰出一团灵蕴。 灵蕴散发出的蓝光十分漂亮,落在罗奥松眼里却是催命的死光。这团灵蕴夹裹着的劲风吹散了不少沙土,就像是活活剥去了他的一层皮肤。 罗奥松不相信自己能够打赢鱼篓道人。催动神通,整个人都化成了干燥的沙粒。从木地板上的间隙中渗透下去。 下面很快就传来了房客愤怒的喊声。 罗奥松却不管那么多,他已经控制了自己身上的每一粒沙子,在惊惧的目光中凝聚chéngrén,推窗而出。 钱逸群飞快地跃下楼梯,冲进那间飘荡着惊恐余音的客舍。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一股冷风,屋里除了瑟瑟发抖的房客之外再无他人。 “逃掉了?”符玉泽追了下来。 钱逸群yīn着脸点了点头,心道:果然是刺客的逃命绝技。照道理说。木能克土,但是我的草木之心怎么就没如此强大的功能呢?除了望远镜和远程狙击……唔,不对!还有治疗植物啊!如果植物可以医治。那能让它们生长么? 想到自己一直专心玄术,忽略了百媚图这种“神通”级别的力量,钱逸群不免有些脸红。因为心炁不足,他对于心算的使用比较吝啬,但是自己肝炁旺盛,完全可以试着开发一下草木之心的能力。 要找的人已经走了,意外撞见的人已经逃了。此番无功而返,钱逸群只得带着符玉泽返回琼花观。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支开符玉泽,只需要瞬间就可以从翠峦圣境中打个来回。 在这个刚刚过了chūn节的时候,如果说要找植物的种子,那翠峦圣境便是最佳的库房。那里一直是温暖的chūn天,植物们生长孕育,却从不见枯萎,是个十分罕见的世界。 钱逸群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藤蔓种子,虚虚埋在土中,试着用肝炁催发它们。诚如当rì为无常藤医治一般,这些藤蔓果然受到了刺激冒出小芽,破土而出,嫩绿sè的藤丝努力寻找着能够攀附的物体。 钱逸群退开两步,尝试着不用肢体碰触,凌空催发。虽然一样能够成功,但是效率却低了许多,大部分肝炁都在离体之后散入空中,成为虚空木炁中的一份子。 “咦,怎么感觉你突然变了一个人?”符玉泽从门外进来,意外地看着钱逸群。 钱逸群刚在圣境中度过了三天,算是时间很短的闭关。饶是如此,人的气质也会有所不同,而且最明显的是胡子长了。 他挥了挥手,道:“真人无相。” “就你还真人?”符玉泽嗤之以鼻,低下头看了看狐狸,上前柔声道:“狐狸兄,你能再说两句话不?” “有什么好说的?”狐狸没好气道。 钱逸群知道这是狐狸在傲娇了。若是真的不想让符玉泽知道它的秘密,它压根就不用暴露自己会说话的事实。联想到这次狐狸积极主动地要去玉钩洞天,钱逸群怀疑这是它开启了寻回灵体的大目标。 ——自己答应过的事,总是得做的。何况我跟狐狸也算患难之交了……虽然是我患难,它旁观。 钱逸群掰着手指:现在下玉钩洞天的话,符玉泽算一个,起码不拖后腿。若是能说动白芥子,就有个剑术高手能够挡在前面了。自己的玄术越学越多,但怎么感觉好像走偏了呢?越来越像个刺客加辅助…… “我去找白芥子聊聊。你们慢慢交流感情。”钱逸群坐都没坐,便要往外走。 然而琼花观的邪xìng已经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钱逸群还没有走到寮舍门口,白枫就已经来了。 随白枫一起来的,还有白沙。 “这是我的族兄白沙白弥子。”白枫难得主动开口说话,脸上已经腾起一股红晕。 钱逸群听郑翰学说起过白沙其人,知道他是《墨憨斋》的人,好奇问道:“你们一个是苏州人。一个是绩溪人,怎么会是兄弟?” “我们都是榜头白氏的支脉,当时太祖公五人以木火土金水为房号。苏州这一脉是木房的,他们水房迁徙到了安徽。”白枫解释道。 钱逸群哦了一声,寻思着怎么开口说服白枫一起组队去洞天的事。 “我想请道长帮个忙。”白枫道。 钱逸群大喜,心道:这就可以互帮互助了!连忙道:“力所能及,敢不效命?” “我这兄弟要去玉钩洞天一探,想请道长随行。”白枫解释道,“在下的剑法虽然能够护住他,但论说杀敌灭鬼。还是不如道长远矣。” 钱逸群面sè沉重,好像在努力思考。心中已经乐开了花:这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白枫自己提出来这事,我焉能不搭个顺风车? “道长,”白沙开口道,“在下并非为了以及只好奇。道长可听说过《墨憨斋志异》?” 《墨憨斋志异》的创刊号已经在江淮间发行,但只是被人当做寻常志怪小说,并没有引起江湖和秘法两个圈子的瞩目。原本对此抱有雄心壮志的墨憨斋等人,被现实的成绩打击颇大。但是有周、文两家的坚定支持,自然不会轻易退却。 白沙在解释了《墨憨斋志异》的远大抱负和深远影响之后,说道:“故而在下要去洞天。乃是为了让更多的江湖同道有所知,有所不惑,仅此而已!” 钱逸群心中暗赞:果然是个cāo守的新闻工作者,文化产业的先驱啊! 他一脸正sè:“虽然不明所以,但总觉得此书必然光炳史册,道人我自然乐于助你!何况芥子兄开口了,小道怎么也得卖他个面子。” “道长真爽快人。”白沙喜出望外。 “多谢道长。”白枫心中暗道:这些却是欠了这厚道人的人情,不知rì后要怎么还他。唉,罢了,且走着看吧。 “你们要去玉钩洞天?不带我么!”符玉泽等了半天,见没人邀请他,不由急了。 “你个累赘……”钱逸群面露为难。 符玉泽大叫道:“累赘!?你去外面找找看,十岁授升玄箓的道士有几个!道爷我是天纵奇才好嘛!更何况道爷我身上带着的灵符神符,换成银子都能把这儿埋了!道爷我……” 啪! 钱逸群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教训道:“没大没小,贫道还站在这里呢,你就‘道爷’‘道爷’的,知道什么叫规矩么?” 符玉泽胀红了脸,眼泪已经含在眼眶里了。 “到了洞天,多少老成些,否则死得快!”钱逸群转过话头,恶声恶气jǐng告道。 “欸!”符玉泽破涕而笑,爽快地答应下来。 狐狸与白氏兄弟看在眼里,心中不约而同暗道:你这是在驯狗么? 第七十六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十五) 的确,驯狗。 在眼下这个时代,并没有那么多人会温情脉脉地将狗视作家庭一份子。对于驯狗人来说,狗就是维生的工具。既然是工具,训练方法自然不会很温柔。 最常见的一种方式,便是将狗饿得浑身无力,然后棍棒狠狠打一顿。待它感觉身处绝境之后,扔块肉或者骨头给它。很快那狗就服服帖帖,对主人忠心耿耿了。 人也是如此。 当人被一个凶狂的杀手绑架,随时要取他的命,人就会把生命权渐渐付托给这个凶徒。 时间拖久了,这人每吃一口饭、喝一口水,每一次呼吸,都会觉得是杀手对他的宽忍和慈悲。他的恐惧,会转化为对杀手的感激,然后变为一种崇拜,最后下意识地认为凶徒的安全,就是自己的安全。 所以说,打一棒子给一粒甜枣能成为朋友。 打很多棒子给一粒甜枣,能驯服人类。 钱逸群并没意识到自己在驯服符玉泽,但符玉泽越来越听话却是事实,而他十分乐于见到这种事实。 符玉泽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被驯服,他只是觉得厚道人还是很好说话的,无论自己要什么,最终都会得到满足。不过就是过程上有些让人难堪……这又算什么呢?道爷我才是最后的胜利者啊!符玉泽心中充满了得意。 “既然要走,我们就速度准备吧。”钱逸群望向白枫,“芥子兄,咱们两个负责带干粮和水吧。” “好。”白芥子没有丝毫犹豫。 “唔,还有换洗的衣裳,这回可能不是一天两天能出来的。”钱逸群从居行波口中知道玉钩洞天也有时差,大约是洞内十天,世间一天的比例。 “那我去多准备一些符!”符玉泽自告奋勇道。 “乖。”钱逸群毫无诚意地点了点头,道,“如果没什么问题。咱们明天就走吧。” “过两天好像是二月二了。”白沙突然道。 二月二,龙抬头。过完了这天,就算是彻底出了新年。 “我rì子过得稀里糊涂的,二月二怎么了?”钱逸群好奇道。 “江湖传闻,九华山一乐法师要在二月二rì来琼花观找道长论说雪花庵血案一事。”白沙一口气说道。他身为新闻从业人员,对于秘法和江湖上的种种传闻无比关切。许多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说不定都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钱逸群暗道:这消息传得倒是很快啊,看来是那封失而复得的信果然让有心人看过了。 那些贩卖情报的消息贩子。原本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然而居行波从井底归来之后,yīn山法白眉一脉好像蠢蠢yù动,有人自称大师哥,召集同门,要下洞天,声势之大几乎堪比白眉在世。 消息贩子当即联想到了这些人的仇家——琼花观厚道人。 卖消息无非是卖亲友、仇家、竞争对手。 一乐法师要找钱逸群麻烦的消息,以最快地速度送到了大师兄手中,换了五两银子。 鬼面大师兄拿到这个消息,一个绝世妙计不由浮现在脑海之中。 既然符兵难以对付,光借武林人士恐怕不够。那不如拉那位在世金刚下水!唔,还有那位战败了的嘎巴大喇嘛。输了一次还可以再来一次嘛,谁说人一定会在同个地方跌倒两次? ——这其中,还缺一条线,得将他们穿起来。 鬼面大师兄坐在红木交椅上,手指轻轻在桌案上敲打。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案上的一个竹雕笔筒,竹青子的名号突然在他脑海中闪过。 如果让竹青子把那个女囚抓回来,何愁厚道人不上当?而且厚道人已经中了毒。功力该当大打折扣,如此一来,师父的仇也能报了。十卷yīn山法也能追回来了! 一念及此,鬼面大师兄嘴角上扬,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成功的模样。 …… “既然二月二那和尚要来找我麻烦,我就等他一等。”钱逸群皱眉,心中暗道:若不除了这后患,到时候被他追进洞天难免要坏我大事。 白枫道:“为何还要等?这种事,上门解释清楚不是更好?” ——那是因为人的确是我杀的,经也的确是我盗的。 钱逸群心中暗道,嘴上却说:“人家还没来指证,自己就凑上去解释,岂不是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有件事要拜托弥子兄。” “道长请说。”白沙豪爽道。 “这些rì子我事物繁杂,一直没顾上寻我师兄。”钱逸群道,“我师兄大约就在淮扬一带,不知能否拜托弥子兄。” “这事,不难。”白沙答应道,“不知令师兄姓甚名谁,有何特征?” “他……叫阿牛。”钱逸群道,“唔,恐怕他们已经变装易容了,这样,麻烦兄弟散播两句话在江湖上。便说:‘孙膑门人,定观琼花。’” “这样,”白沙点头道,“请道长写出来,以免讹误。” 钱逸群想想也是,当即叫符玉泽取了纸笔,写下这八个字。所谓孙膑门人,乃是孙膑当年在穹窿山茅蓬坞写兵法,同一个大门进出的意思。“定”是指柳定定,观琼花自然是琼花观。 不明底细的外人,多半看不懂,或是想到岔处去。以师兄的智力水准,肯定也是想不到的。不过柳定定她老爹,那位柳和尚却不是吃素的,绝对不会看不出如此明显的暗示。 只要柳和尚找到这里,难道会坐视自己被人欺负么?唔,虽然他也是和尚,但显然是和尚中的异类,大可以争取拉拢。 白沙在扬州立足以来,已经联络到了江湖上几个有名的包打听,消息往来有了自己的渠道。郑翰学的金银支持,更让他如虎添翼,做得风生水起。如今琼花观玉钩洞天是江湖上的大热门,这八个字里又有“琼花”之说,要传播出去绝对不难。 然而…… 钱逸群却注定等不到柳和尚寻过来。 当天夜里,有贼人在琼花观放了一把火! 虽然那些贼人用了硫磺硝石之类的引火之物,但是他们没算到有符玉泽这样的符家能手住在观里。这少年本身有通神的天赋。又是五行强水,当即甩出十来张地六成水符,几乎将琼花观池塘里的水抽干,很快就扑灭了玉皇阁、赏香厅、道士寮舍的火势。 钱逸群当然不相信这些人只是来放一把火。这种火头要想烧死寻常人足够,要是针对他的话……还是太嫩了! 在众人救火的当口,钱逸群已经站在了房顶上,沐浴在月光之下。 狐狸不敢登高,只得蹲在角落里。仰头看着那个月光下的黑影。 终于,另一个黑影冲钱逸群所在方位飞奔过去,手中一竿白幡挥动,shè出一团团黑雾。 钱逸群提起茅君笔,一道金光符在空中迅速凝就,轰然打爆了那团黑雾。 那黑影身形一滞,转头就跑。 跑了没多远,他又回来了。 因为钱逸群没有追。 “调虎离山这样低级的伎俩就想骗到我么?”钱逸群放声嘲笑起来。 那黑影颇为无奈,缓缓走到月光之下,在钱逸群飞剑可及之处开口道:“我的确是奉了大师兄之命。前来调虎离山的。” 这声音,赫然正是玉丰楼的小二。 钱逸群好奇地看着他道:“你不怕死?” “怕。”小二道。“我姓罗名奥松,是白眉老祖的二弟子,出了名的怕死。” “那你还不逃?”钱逸群等的是后招。既然有人要调虎离山,肯定是针对观里的某人某物。唔,如果是白眉老祖那边的人做下的,那九成九就是冲着竹青子和柳定定来的了。当rì他们抓柳定定是与嘎巴达瓦联盟,如今却是为了什么? “我若是真逃了。才会丧命。”罗奥松道,“道长若是信得过我,请随我来。” “当然信不过你。”钱逸群道。“好让你们去抓人么?” 罗奥松隐藏在面罩之下的颜sè变化,过了很久方才道:“道长明察秋毫。大师兄的意思正是要绑了那女子,引诱嘎巴番僧和道长您去玉钩洞天。” “好替你们对付符兵?”钱逸群嘲笑道。 “正是,”罗奥松承认道,“如此一乐和尚也会去,只要你们开通一条路出来,大师兄就好与本门前辈十全老人和圆明和尚一起取了其中宝藏。” “到底是何宝藏?” “这个,我也不知道。”罗奥松苦笑,“我们师兄弟之间,也是要互相提防的。暗害同门之事,从来没有少过。” “比如你这样?”钱逸群笑道。 “我是为了自保。”罗奥松辩解道,“道长今rì也看到了我的手段,那化沙之法却不是我修成的秘法……而是夺来的。” “你怎么夺的?”钱逸群好奇问道。 “我yīn山法中的夺魂入舍……”罗奥松道,“我是机缘巧合夺来的神魂,若是让我大师兄知道,他必然要杀我夺魂,所以嘛……” “死道友不死贫道,对吧?” “正是,在下也是被逼无奈。”罗奥松说得如同真事。 钱逸群却不是白痴:若是真不想被杀,只需要隐瞒不用便是了。莫名其妙说这么多话,无非是为了祸水外延。估计他师兄死了,这位老二能得不少好处。唔,对了,还是得速战速决干掉他,然后去保护柳姑娘。 钱逸群心中一动,手中已经捏起了指诀。 第七十七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十六) “在下早就有弃暗投明之心,还请道长慈悲,度我一场。”罗奥松道。 “要我如何相信你?” “这个,”罗奥松四周一望,道,“道长,其实那位姑娘在放火之前已经被劫走了。我师妹竹青子一直在她身边。” “唔,原来她是卧底。”钱逸群叹了口气,心中颇有挫败感,竟然没有早些看出来。 “放火只是为了阻隔消息,好拖延时间,一旦他们进了洞天,往林子里一钻,未必能找到他们。”罗奥松道,“洞里过个十天,咱们这里才一天。所以即便道长现在追下去,他们也已经走了差不多一天路程。” 钱逸群心道:这回倒是真的被坑了,不过本来就打算明天出发,只是需要提前一些罢了。麻烦的是那个嘎巴喇嘛,若是yīn魂不散缠在我身后,又是一桩麻烦事。 “师弟、师弟!”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众人的喧哗之中响起,让钱逸群jīng神为之一振。 是柳定定! 钱逸群翻手一道轻身符,从屋檐上飘落而下,展开双臂护住了柳定定,不让罗奥松偷袭。 罗奥松也认出了这个声音,颇为意外,心中暗道:多半是竹青子那小贱人已经铁了心要反骨,啧啧,可惜落在大师兄手里,死也不是件易事。对啊,我还在这里磨蹭什么?不管怎么先将番僧骗下去,到时候往鬼脸头上一推便是了。 钱逸群仰头见罗奥松踩着屋顶往外跑去,并不追赶,回头对这位嫂子道:“柳姑娘,你没被抓走?” “你倒是挺失望么?”柳定定没好气道,“是方姑娘替我被抓了。我等药力一过便跑来找你,你快去将方姑娘救回来。” 方姑娘便是竹青子的俗家姓氏,也是她与俗缘的最后一丝联系。 生xìng懦弱的方姑娘不敢违背大师兄的法旨,却又不愿意背弃柳定定这么个唯一的朋友,索xìng用药迷倒柳定定。藏了起来,自己换了柳定定的衣服,拿了约定好的记号,服下药躺在床上等着被抓。 十全老人与圆明和尚的如约而至。他俩不认识竹青子,也没见过柳定定,只是因为大师兄知道钱逸群厉害,借口要收拢门人布阵,让这两位“高人”出手。这两位并不畏惧。便按照记号抓人。 他们没见到内应,还以为帮着放火去了,扛起竹青子便往玉钩井跑去。 到了玉钩井,鬼面一眼就认出是竹青子,不由暴怒;“怎么是你!” 竹青子蜷起身子,委屈道:“我被看破了,反中了自己的药。” 鬼面知道这个师妹纯粹就是个鼎炉,脑子也不好使,发生这种事固然让人恼火,却也不算出人意料。他挥了挥手。对两位前辈道:“师伯、师叔,恐怕还得请你们再跑一趟。” 十全老人与圆明和尚还没说话。罗奥松已经按照约定的时辰在观里放火了。一时间人声鼎沸,就连外面的人都被惊动了。这种情况之下要去找个没见过的女子,又没有记号可认,怎么可能找得到? “先下去吧,罗师弟素来聪明,好歹能把那个番僧骗来。”鬼面叹了口气,怒视竹青子。“你的解药呢!” 竹青子怯怯道:“还没配呢。 “谢师弟,扛着她走。”鬼面大师兄一挥手,朝井口一比。道,“师伯师叔,请。” 二老也不客气,等前面探路的弟子下去,便跟着跳下了井中。布在井栏周围的阵图,发出阵阵荧光,每穿过一人,便有一截白骨化作粉末。谢宣等同门都下了井,换了新的白骨,便要将竹青子扔下去。 “师弟,”竹青子哭道,“我最怕那些yīn鬼,放过我吧。” 谢宣手下略一迟顿,缓缓道:“我若放了你,大师兄恐怕放不过我呢。”说罢将牙一咬,手上用力,把竹青子抛入井中,旋即跟着跳了下去。 …… “她那师兄最多就是抓她当个烧饭煮水之类的苦力,不会害她的。”钱逸群宽慰嫂嫂道,“这样,让我约齐帮手,明rì一早就下去救人,如何?” 柳定定心中担忧,恨不得自己有钱逸群这样的本事。她催促道:“你且快些,她那些师兄弟们都不是什么好人,若是伤了她总是不好。” “那是那是,一旦人手到齐,我就下井!”钱逸群信誓旦旦道。 “师兄!”符玉泽从人群中发现了两个游离众人之外的身影,仔细一看果然是钱逸群与个他没见过的女子。 ——身为道士,怎么可以近女sè呢! 符玉泽为了钱逸群的戒品节cāo,匆匆扑灭了大火,便将收尾的工作留给了其他道士,往钱逸群这边跑了过来。 “师兄!”符玉泽跑得气喘吁吁,“这火十分蹊跷!” “嗯,我知道了。”钱逸群转而对柳定定道,“这是我的帮手之一,乃是个用符的高手,明天他也与我一并去。” 柳定定看着这个颇有些女气的年轻道士,开口问道:“你是男是女?” 符玉泽被打击得无言以对,沉默很长时间,方才安慰自己道:等过两年换了声音,便不会再有人这么无礼了! “他是男的,”钱逸群替符玉泽道,“是天师府张真人的师侄。” “没想到年纪这么轻,那除他之外还有谁人跟你一起去?”柳定定问道。 “还要等白氏昆仲,他们乃是我的故旧,尤其是白枫白芥子,一手自反剑承袭先秦服剑术,端的厉害!”钱逸群替白枫吹嘘道。 “厚道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传传来。能够隔开那么远,穿破重重杂音,清晰地落在众人耳中,可见其人功力不弱。 ——人说:夜不说鬼!怎么我刚说到你自反剑,你就来个自犯贱! 钱逸群神情复杂地看着来人,正是风流倜傥的白氏昆仲。白枫走在前面,手中提剑,还朝钱逸群摇了摇手。 “他就是白芥子?”柳定定一语道破,“看来方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你说得很对……”钱逸群应承着。心中暗道:这是坑我啊!今晚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虽然竹青子的确长得勾人,但是对于钱逸群却没有多大的吸引力。钱逸群更喜欢脑子清楚一些的女人,若是带点毒xìng那就更好了,能让他有种征服的快感。对于竹青子这种傻乎乎的天然呆,厚道人实在提不起兴趣。 “我得到消息,今晚江湖中风波涌动,yīn山一脉好像有什么大动作,便赶来与道长报信。”白沙从白枫身后走来。朝柳定定微微点了点头。那模样真是能够迷倒不知多少怀chūn少女,只是柳定定口味奇特,痴情阿牛,并不被迷惑。 “那些人应该已经进了洞天。”钱逸群道,“我们……” “既然人到齐了,咱们也去吧!”柳定定替钱逸群说完了后面半句话。 “这个,水和粮食……” “我备好了,足够二十rì的消耗。”白枫道。 “符也都准备妥当了!”符玉泽连忙表功。 ——你们还真是效率很高啊! “我还有个老奴……”钱逸群想起了钱卫。 “留书给他,让他等在外面。”柳定定直接替钱逸群下了决定,:“反正一个老奴也没什么助力吧。” ——比你有用! 钱逸群心中暗道。他四周一望。见狐狸也已经蹲在了旁边,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自己。分明是在说:走! “那就走!”钱逸群吸了口气充满焦臭气味的空气,反正今晚也无法休息了。至于钱卫,就让他留在地面照顾杨爱她们吧。再看随身的东西都还在,当下便带着一群人往玉钩井走去。 …… 玉钩井并不比琼花观冷清。 yīn山一脉要下洞天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许多江湖人士听说过yīn山法的奥妙,纷纷聚拢过来想搭顺风车。钱逸群赶到的时候,这些人已经排了队往井里条。就如同下饺子一般。偶尔还会发出两声落水的声音,那是阵法失败了。 鬼面大师兄当然不会翻这种低级错误。之所以会有这等惨剧,是因为此刻主持阵法、更换材料的人。是一位被人称作李爷的道士。 李一清。 “师兄,你也要下去?”李一清在火把的照明下看到了钱逸群,兴奋叫道。 ——我是不是该看看黄历? 钱逸群道:“你妹呢!” “将她安顿在客栈里了。”李一清丝毫没想到钱逸群是在爆粗口,犹自笑道,“我与这些江湖上的好朋友,也打算今晚下洞天!” “即便是李爷的朋友,也得排队啊!我们这里人这么多。”后面有人叫道。 “住口!他是大名鼎鼎的鱼篓道人!”李一清吼了一嗓子,好像在这群江湖豪杰之中地位不低。 “让鱼篓道长先下!”一个沉厚的声音压过众人喧哗,上前对钱逸群抱拳道:“在下李柏宽,又见到鱼道长了。” ——尼玛的鱼道长!你全家都是鱼道长! 钱逸群硬吸了口气,道:“抱歉,赶着救人,插个队。”说罢一挥手,让白氏昆仲下井。 李一清讨好地帮钱逸群换了阵骨,道:“这回绝对不会有问题。” 钱逸群扫了一眼旁边瑟瑟发抖裹着棉被的江湖好汉,硬生生刹住脚步,在鱼篓中一顿乱摸,摸出一张彻地符:“我还是用这个吧。” 狐狸紧紧抱住钱逸群的小腿,等钱逸群用符带它下去。 井那么黑,水那么凉,阵那么烂……它可不敢拿自己的皮毛冒险。 第七十八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十七) 符光闪过,钱逸群已经带着狐狸到了井口下方,连忙让开一边以免被上面落下来的人砸到。 符光再闪,是白枫白沙兄弟俩,原来他们也没有从那个不牢靠的阵法过来。 “幸好我也买了。”白沙笑道,“果然人生处处皆当有所准备。” “那个小道……” 符光又闪。 “咦,你们都有彻地符啊,我白画了那么多。”符玉泽已经跟着下来了。琼花观的道人用他天师府的彻地符捞钱,这事怎么可能瞒过他的耳目?何况售卖点就在大门口。 与符玉泽一同下来的,却是柳定定。 钱逸群对于这个小队的定位是:jīng英! 现在有柳定定拖后腿,恐怕连优秀都算不上。 “嫂嫂,你下来干嘛?”钱逸群苦恼道,“我们是去救人的。” “我怕留在上面再被歹人算计。”柳定定倒是大方,爽快道,“是走这边么?”说着便要往洞里钻。 钱逸群连忙拉住这位柳姑娘,从鱼篓里取出一枚珠子,塞在狐狸嘴里:“你走前面。” 虽然明知没有危险,但是狐狸还是走得战战兢兢,心中将钱逸群骂得天厌地弃。 钱逸群又摸出几个夜明珠,以免脚下的路不好走。这手豪阔实在震撼了众人,心甘情愿将他视作领头人了。 “师弟,我们怎么去找到他们?”柳定定问道。 “喏,看到这头狐狸了吧?它跟狗是近亲,鼻子灵得很。只要循着气味,我们便能找到方姑娘了。”钱逸群毫无诚意道。 其他人听了,并没有什么异样。 白沙是下来采集新闻素材的,白枫是保护他兄弟。 符玉泽是有地方玩就行了,根本不在乎干什么。 柳定定长长哦了一声,又道:“但是这狐狸怎么知道方姑娘是什么气味呢?” 狐狸心中冷笑:看,让你把别人当傻子吧! 钱逸群也是一头毛汗。支吾道:“唔,因为、因为你啊!” “我?”柳定定大为不解。 “你想,你整天跟方姑娘呆在一起,狐狸闻了你身上的气味,就知道方姑娘的气味了。”钱逸群终于解释出来了,暗中为自己喝彩。 狐狸咧了咧嘴:你还真能瞎掰! “狐狸啊狐狸,方姑娘是个好姑娘,她的xìng命全靠你了!”柳定定对狐狸说道。 狐狸暗笑:你那师弟将领路的责任扔给我。便是没有救人的心思,你还真当他是菩萨心肠么?那厮可是无利不起早,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 一行人出了山洞,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只见洞口乒乓作响,原来先下来的江湖豪杰已经伐木造墙,隐约搭了个寨子的模样出来。这情形哪里是来探宝,分明是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啊! 见到又有人来,这里的领头人手持一柄巨斧就走了过来,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要想从这里过,得听长乐帮调遣。” “凭什么!”符玉泽跳了出来。一边撩起了袖子。 钱逸群出手如电,拉住了他的后领子。低声道:“这些江湖恶霸都是喜欢这样,不用理会他们。若是碰到个傻子你就要动一次手,累垮了你都走不出去。” “喔,也是。”符玉泽仍旧有些跃跃yù试。小孩子学了法术,总是想找个实验对象看看效果。 “毛贼敢尔!”巨斧壮汉暴喝一声,抡起巨斧就要动手。 钱逸群御起节隐剑,手中诀法捏动。两个呼吸之间已经布下了八门混天阵,将自己这边笼罩其中。 ——还是有点慢了。 钱逸群心中暗道,不过转而又得意了些:已经比之前快了许多。 “要不是他吓傻了。你已经被砍死了。”白枫走上前,抬了抬假剑,对那巨汉道:“这里不是你长乐帮开的,要是再敢做此绿林行径,别怪在下动粗。” “跟他废话什么?直接打上去不就行了?”柳定定忍不住喊道。 “不教而罚谓之虐,当以教化为本,教化不得方能行惩罚事。”白枫一本正经对柳定定道。 柳定定一愣,缓缓靠近钱逸群,低声道:“你哪里找来的老夫子?他真是个好帮手么?” 钱逸群没多说什么,收起节隐剑撤了阵法,暗中叹息:看来以后还真的不能冲在前面独领风sāo了!若是有能像金刚珠一样强力的护身法宝,却又不用那么麻烦祭炼就好了。 “走啦走啦!”符玉泽一指跑在前面的狐狸,大声叫着,快步追了上去。 巨斧壮汉侧身让路,吓得后背都湿了。传说中的御剑仙人,竟然就站在自己眼前,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 他等钱逸群走过,一眼看到钱逸群后腰上的鱼篓,顿时心脏跳得飞快:这人竟然就是鱼篓道人!终究还是将他惊动了!传说在这里有什么宝贝,看来他便是冲宝贝而来的。 还好,还好他是冲宝贝来的。 壮汉抹了一把虚汗,放声大喊:“弟兄们都快些啊!后面的人又要来了!” 长乐帮可是看中了这里的地盘,来抢占码头的。 居行波当众描绘了此间的情形,怎能让人不动心?不同的是,有些人因为宝藏而动心,有些人却是因为这里的树木而动心。无论什么时候,木材可都是重要的建材。地面上的木头都是皇帝家的,谁敢乱砍?这里嘛,是神仙家的,先占先得! 玉钩洞天之中一直都是白昼,钱逸群收回了珠子,见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一片丛林。居行波说出了洞口就是树林,此时看来,那家伙的地理概念真心很成问题。早知如此,就应该带上坐骑一并下来。 “没想到这里这么大!早知道我该画点神行符!”符玉泽惊叹道。 “我有缩地术。”钱逸群简单明了道。 柳定定颇为羡慕,见钱逸群抱起了狐狸,突然意识到不对。她叫道:“我们用缩地术,这狐狸还能嗅到方姑娘的气味么?” ——姐姐,你用不着这么聪明吧!你这样我师兄怎么活? 钱逸群心中腹诽道。 “没问题,咱是灵狐。”狐狸突然开口说道。 众人脸上不由jīng彩非常。 钱逸群颇为意外。暗道:这么多外人,你傻了么? 符玉泽十分得意,分明是在说:道爷我早就知道了! 白沙上前细细端详狐狸,道:“竟然真有灵物能作人语,古人诚不予欺!” 唯有白枫面sè不变,只是看了一眼而已。 狐狸见钱逸群心有疑惑,暗道:今后要取得灵体,靠你一人可是远远不足。咱也得先结下善缘。 它见符玉泽是神仙种子,白枫又迂腐谨言,白沙说出去估计也没什么人信,柳定定聪明却不失淳朴,故而即便道破身份也不用不担心什么。而且这一路上,保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咱老人家开口指点小辈呢?还不如早些认了方便。 “白弥子,你可别什么都往书里写啊。”钱逸群还是提醒了一句。 白沙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在下有分寸的。” “好了,rì后再叙,如今嘛。快些赶路吧!”狐狸尖叫一嗓子,对于这个队伍的配置倒还算满意。虽然众人进洞天的目的不同。但没有那种拆台的小人,这才是真正难得的事。 钱逸群诵持完毕,为众人加持缩地之术,一时间步履如风,五人以极快的速度往树林冲去。 这沿途过去,自然看到一排排树木被人滚向营地,再看那些人身上的装备扮相。显然都是有备而来。这些人见了风驰电掣的钱逸群一行,顿时停下脚步,驻足观望。心中默念弥陀,祈祷天尊,凡是能想得到的神佛菩萨统统告了个遍。 因为太阳高悬,众人也无从分出南北,便以洞口为男,一路北上,很快便看到了一片密林。 这密林如同一条玉带,朝东西两侧蔓延开去,一眼望不到尽头,谁都不知道有多么长。好在宽度上却只有五六天路程,有了缩地术加成,只需要几个时辰便能穿过去。 然而…… “走了多久了?怎么一点边际都看不到?”柳定定即便有缩地术加持,也是累得够呛。 众人只得停下来,白枫和钱逸群取了火种和干粮净水,准备开伙。白沙和符玉泽寻了些石块,拿来围出了个小火塘,又去找了些干柴,好让篝火点起来。 狐狸钻进草丛之中,不一会儿便叼了只兔子回来,显然身手不错,没有荒废这副身体的本能。 白枫本着君子远庖厨的古训,远远避开。 “来,放着我来吧。”倒是寺庙出身的柳定定,大大方方拎过兔子,干净利索地打理妥当。 钱逸群心中赞道:柳哥纯爷们,铁血真汉子! “咱有话说,”狐狸吐了吐嘴里的兔毛,坐到钱逸群身边,认真道,“这里恐怕有不少猛兽。” 白沙好奇问道,“我听人说,这里只有兔子松鼠之类的小动物。” “咳咳,据道爷我所知,居行波的话靠不住。”符玉泽生怕自己没有存在感,大摇大摆说道。 狐狸瞅了他一眼,继续道:“这附近有野狼的尿味,闻起来比寻常山里的狼恐怕还要大一些。” “这里没有晚上,它们怎么活动?”白枫问道。 “谁说狼只有晚上出来活动?”钱逸群很难理解儒生的僵化脑袋。 似乎为了印证钱逸群的话,密林深处很快就传出了一声狼嚎。 这声狼嚎如同砸入湖面的石子,惊起一圈圈涟漪。只是呼吸之间,众人就好像陷入了群狼的海洋,被围了个严严实实。 第七十九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十八) 犬科动物有用尿液标识地盘的习惯,野狼也不例外。不同体积年龄的野狼,尿液的气味也不一样。人或许闻不出来,狐狸在这方面却是权威。 事实也证明狐狸所言不虚,就是迟了一些。 钱逸群去过翠峦圣境,知道那里面没有昆虫走兽,可以说除了植物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所以当他听说这里的树林里没有大型猛兽,并没有起疑。如果郭璞不喜欢猛兽,自然不会让它们出现在这个丛林里。 然而钱逸群却忘了铁杖道人何守清说的话:这里是六道口,能通诸界。 所谓六道口,绝不是一个圣人能够凭空创造出来的东西,那是道在演化中自然形成的奇特所在。何守清以为钱逸群应该明白,但是钱逸群数倍的时间都泡在翠峦圣境之中,早就将他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更何况居行波当rì说的话里,有更大的漏洞吸引了钱逸群和狐狸的注意力,以至于这么个小问题竟然被两个智力不弱的家伙忽略了。 “收拾东西,这里不能呆了。”钱逸群起身道。 “仙境里还真有这等猛兽?”白沙惊讶道。 “仙人的口味谁知道呢?”钱逸群一边收着东西,一边准备好了八门混天阵。若是狼群突然冲过来,也不怕它们能冲破阵法。 “说是仙境,左右仍在yù界六天之中。”狐狸道,“和人间相差仿佛。” “什么yù界?”柳定定没有丝毫害怕,镇定问道。 道家所谓三界,乃是指yù界六天:太皇黄曾天、太明玉完天、清明何童天、玄胎平育天、元明文举天、上明七曜摩夷天。这六天之中,有情有sè,雌雄交媾而产子。 跳出yù界便是sè界十八天:虚无越衡天、太极蒙翳天、赤明和阳天、玄明恭华天、耀明宗飘天、竺落皇笳天、虚明堂耀天、观明端靖天、玄明恭庆天、太焕极瑶天、元载孔升天、太安黄崖天、显定极风天、始皇孝芒天、太极翁重浮容天、无思江由天、上揲阮乐天、无极昙誓天。 这十八天中,有sè而无情,雌雄气感而化生后代。 出了sè界便是无sè界四天;皓庭霄度天、渊通元洞天、太文翰宠妙成天、太素秀乐禁上天。到了此界,不仅没有情yù。而且也没有形sè。凡人无法看见任何东西,只有真人才能见到。 这便是三界二十八天,加上更上一层的四梵天为三十二天。四梵天之上便是三位天尊所居的三清天,共为三十五天。更上则大罗天包罗这三十五天,传说为太上道祖所居,统辖诸天。由此方是三十六天齐备。 人们常要跳出三界外,许多人却不知道三界是哪三界。仔细说来,人间到底是在yù界哪一天也很值得商榷。若是dúlì成天。又与经典不符,就连许多出家修道之人都说不清楚。 钱逸群听狐狸细数完毕,心道:这也就是闲得蛋疼,统称“异界”不就行了?还起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名字。 说话间,众人已经收拾好了一应事物,各自取出兵器,准备从狼群之中穿越而过。 狼群也很快完成了集结,果然如狐狸所言,比寻常山狼大了不少,隐约可见的几匹狼宛如牛犊。毛sè藏青。随着狼王一声长啸,狼群渐渐缩小了包围。密密麻麻围了一圈,却是被钱逸群的八门混天阵挡在了外面。 这阵法越大越难控制,好在这些野兽尝试一番之后,发现自己抓不破这无形的罩子,便耐心地守在外面,想要困死钱逸群等人。 “狐哥,去跟它们聊聊。靠你了。”钱逸群拍了拍狐狸的肩膀。 狐狸扭头道:“狼的话你信么?” 钱逸群顿时一噎,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就算交涉成功,这些狡诈猛兽的承诺。可信么?它们只有食肉本能,不修礼义廉耻啊! “这些三眼青狼恐怕不好对付。”白沙突然说道。 众人虽然看不见,但是他的摩诃萨天眼却能清楚看到群狼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相比那双绿sè的窄细眼睛,这第三只眼shè出红光,更加骇人。 狐狸瞅了白沙一眼,暗道:我还以为是个没什么能耐的书生,原来生就一副摩诃萨天眼,竟认得这是三眼青狼。 “这三眼青狼狡诈残忍,看上的猎物便一定要吃到嘴里,否则死咬不放。”狐狸道,“若想出去,除非将它们杀光。” 钱逸群并非大慈大爱的动物保护主义者,他对于尊重自然的理解仅限于“互不侵犯”。这帮青狼如此明目张胆地围攻自己,肯定不能轻易放过。不过若说将它们杀尽,那居行波一伙人是怎么过去的? “那帮人的战斗力,不可能全员无损地穿过这么密集的狼阵。”钱逸群道,“起码居行波身上就不可能不留点伤痕。” 狐狸眼睛转了两转,道:“你说的有理,或许是这些狼群没有发现他们。” “总之咱们得从这里出去,对吧?”符玉泽上前兴奋道,“看道爷我的手段!”说罢,手中一翻,从袖中取出一把灵符。 那符上隐隐溢出黄sè光芒,可见不凡。 符玉泽喝道:“黄中总炁,戊土神兵。镇星伏秽,流炼神庭。吾奉太上急急如律令!起!” 一把灵符扇形抛开,却是五张。这五张戊土神兵符落在地上,飞快地渗入土中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渐渐隆起的小土堆。 这土堆渐渐升高,露出一张雕刻出来的五官。四周的泥土如同泉涌,将这脑袋渐渐抬高,化作肩膀、躯干、双腿。不过片刻,五个泥土为肤,坚石为骨的人形便站在了众人面前。每个人形土偶都有一丈身高,比之刘宗敏、嘎巴达瓦都要高出许多,是常人绝不可能长到这个高度的。 符玉泽全神贯注,手中虚抓,喝道:“上!” 戊土神兵却没有动弹。 钱逸群望向符玉泽:“你掉什么链子了?怎么不动?” “我是让你们上!”符玉泽白皙的额头上爆出一根青筋,“道爷我光yīn宝贵,千金不换。难道守在这里等它们杀光这些野狼?咱们坐这土兵身上,自然可以撒开腿狂奔而去,又不违上天好生之德。” “你不错。”钱逸群夸赞一声,感觉这孩子没有自己这般戾气倒是难得。 当场五人,各上了一具土兵。根本没有人cāo心狐狸,因为它紧紧抱住钱逸群的大腿,根本没有丝毫放松。 钱逸群站在土兵三尺宽肩膀上,诀咒并用。施展出缩地术。法术的灵光笼罩这几个土兵,顿时轰隆声大作,如同十台打桩机一般捶打着大地。柳定定兴奋得哇哇大叫,就像是在玩一个极有趣的游戏。 白沙紧紧拉着土兵的耳朵,心道:本以为自己已经摸到了更高的世界,没想到人中自有神仙术,竟如此神奇!这五具土兵可不是寻常可得吧,若是用在战阵上,谁扛得住? 底下三眼青狼纷纷跃起,利爪却最多只能抓到土兵的胸口。犬科动物不善跳跃。而且它们的身形尤其庞大,体重也让它们难以跃起捕猎。而原本无坚不摧的利爪。抓在这些土兵身上,却如同刺在石头上一般,磨出一道道白痕,却没有丝毫伤害。 “哇哈哈哈!看道爷我踩死你们!”符玉泽尖声大笑,控制着自己座下土兵,抬起巨大的脚掌,啪叽一声踩死了一头青狼。 ——刚才我看错你了! 钱逸群吸了口冷气。叫道:“喂,这符你会画么?” “这种灵符天下罕见,千金难求。就是师伯一年也就最多画出一两张来,我怎么可能画得出?”符玉泽大声答道,一边又哈哈大笑着踩死了另一头青狼,玩得不亦乐乎。 “喂喂,你这么虐杀就有点变态了!”钱逸群想起那些用放大镜烧蚂蚁的熊孩子,心中泛起一股寒意:人类幼崽真是太可怕了! “好吧好吧,”符玉泽不甘心道,“咱们走。” 众人心中纷纷暗道:看来驯养见效了。 土兵一旦要撤离战场倒是十分简单,在缩地术的加持之下速度远胜狼群。钱逸群站在土兵的肩膀上,看着扑面而来的树木被土兵的大手一拍即倒,也不由心旷神怡。 身后的狼群付出惨重的代价,却追不上这些土兵,只得发出一声声屈辱不甘的长嚎,像是在咒骂这些不肯乖乖当食物的人类。 戊土神兵能持续的时间取决于画符人的功力。这些神兵足足跑了一天,方才的重新归于大地。 “这里是后土之炁旺盛的地方,所以此符威力更大。”符玉泽略略失落,“我曾经也试过,不过非但没画成,差点被招来的神将所伤。” “画符还有这个危险?”钱逸群好奇道。 “当然,一点真灵便是符。这真灵你控它不住,岂不是糟糕?”符玉泽摇了摇头,“师伯说我若是用功,再过个五六年,便能画出来了。” “好好干。”钱逸群拍了拍符玉泽的肩膀,“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什么?”符玉泽故作深沉地看着钱逸群,心中欢笑,暗自呐喊道:是要给我松子么?快些吧!别客气!我不会拒绝你的! “你娃真是个败家子!” 若是让钱逸群知道这戊土神兵符如此宝贵,就连张天师都不能量产,他绝不会同意符玉泽一下子扔出来五张充当坐骑! 这种崽卖爷田不心疼的事,竟然真的发生在自己身边了。 第八十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十九) “那厚道人怎么还没到?”一个须发全白的干瘦老人不耐烦地在林中踱步。.. 他身处一片密林之中,四周却有一道用巨木竖起来的木栅栏,将中间这块空地围成临时的营寨。 这寨子长宽不过二十来步,挤着几个帐篷。帐篷中间有堆篝火,篝火上正用陶锅煮着肉汤。从灰堆之中可以看出,这些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好些天了。 十来个青壮围坐在篝火四周,无jīng打采。偶尔抬起头,也是瞄向不远处一个正在打水的少女。 那少女为了做事爽利,用浅sè布条束紧了腰,显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她双手被井绳勒得通红,奋力从这新开出的土井中提起一桶水。弯下去的小腰好似会被满满的水桶折断,双腿绷紧,撑得圆臀格外地翘。 青壮们咽了口唾沫,再次垂下头去,无jīng打采地划着地面。 他们可没忘记,上一个敢毛手毛脚的家伙此刻正躺在寨子外面,也不知道被野兽吃剩下几根骨头。 “那厚道人怎么还不到!”须发全白的老人发出与他身材不相应的咆哮,震得树枝直颤,众人胆寒。 这老人拉起篝火旁的一个青壮,大声喝问道:“你这无用的狗才!放出了畜生道里的恶兽我不怪你,但那厚道人为何还没有到此地!为何!是不是你这狗才没将走出无穷木阵的法子告诉他了!” 被拉起的青壮正是居行波。 他面对这干瘦的老者却完全没有抵抗之力,也难以兴起抵抗之心。就在前rì,他亲眼看到这个老者一掌下去,将比他健硕数倍的壮汉打得骨骼尽碎,内脏破裂。如此蛮力,绝非人所能有的,必然有秘法加持。 “我、我、我说了。”居行波撒谎道。 这片树林便是老人说的无穷木阵,若是不得其法,这里便会有无穷无尽的树木。将人活活困杀。然而居行波觉得自己若是将无穷木阵的破解法说出来,肯定会引起钱逸群的猜疑,又相信厚道人的本事不小,即便自己不说,他也多半能找到办法破阵。 谁知……他对厚道人实在心生失望啊! “那他为何还不来!”老人怒气冲冲,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几乎挤到了一起,比山魈更吓人。 “他、他、他多半是忘记了!”居行波觉得有股尿意,咬碎了牙根方才忍了下来。 “那闺女!你来!”老人怒吼一声。恍如虎豹。 井边打水的少女连忙放下水桶,轻轻抬起衣袖擦了鬓角流下的汗珠,碎步上前福了福:“老爷,您叫我。” “你是见过那厚道人的,他多大年纪,记xìng如何!”老人大声道。 “回老爷……”少女望向居行波,后者一脸哀求,神情可怜。 这少女正是竹青子。当rì她那大师兄没舍得当场击杀她,便带了下来当做奴仆丫鬟一般使唤。她一如平素逆来顺受,也没想过让人帮忙。此刻看到居行波无声的哀求。这姑娘心肠一软,低声道:“厚道人大约二十五六年纪。不过记xìng的确奇差。今rì连昨rì之事都未必记得。” “哼!”老人听了这话,将居行波重重往地上一摔,从鼻孔中喷出两道粗气。 “十全,戒嗔戒怒啊。”帐篷幕帘一翻,从中走出个满头一寸银发的老僧,红光满面,看似一团和气。 他这出来。却让一干青壮面露惊恐,纷纷退到一旁。如果说得罪了那位十全老人,只是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那么得罪了这位圆明和尚,那便是身不如死、死无全尸、魂魄不宁的结局! 紧随圆明老僧出来的是便戴着鬼面面具的大师兄。他看了一眼师妹竹青子,又见没人死在当场,不由松了口气。 这里的每个青壮都是白眉老祖的弟子传人,死任何一个都是自己的损失。然而这两个老妖怪却不这么看,对于他们来说,白眉一系的人只要利用完了,最好全部死光,省得麻烦。 真正的绝学并不仅仅是威力巨大,更是因为会的人少。如果不能修得更大的威力,那么减少一些会的人口,一样能造出一门绝学。 这些人原本只比钱逸群早了一天的行程,后来听说厚道人竟然还会缩地术,不由格外紧张,生怕被他追到,破了计策。谁知行了两天,厚道人竟然连影子都没出现。当时就让两个老妖怪起了疑心,没想到厚道人还真的被这无穷木阵困住了。 “师伯师叔不用担心,罗师弟办事向来稳当,他肯定会想办法将突破无穷木阵的法子散播出去。”鬼面大师兄上前劝道,“咱们在这儿也不在乎多呆两天。” “就怕那个贼道想回也回不去了!”十全老人恨恨道。 轰隆隆。 “打雷了?”众人纷纷抬头,看着晴空万里,一时没想到这雷是怎么来的。 “那是什么!”有人直指天际一个小黑点。 是小鸟? 是老鹰? 是钱逸群! 厚道人再迟钝,也知道自己一行人在缩地术的加持下跑了五天都没见到出路,肯定是这片树林子有问题。对此钱逸群和狐狸十分费解,甚至还去了百媚图里请教yīn谋家的祖宗——中行悦。 ——把我扯下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对付符兵么?为什么不告诉我穿越这片树林的秘法呢? 中行悦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白痴做的事,十万个智者都猜不透。 ——尼玛,难道是想试探道人我的实力么! 钱逸群十分不爽,内心中已经决定在抓到那些yīn山邪道之后好生教训一番。 至于如何脱离眼下这个困境,钱逸群想出了一个登高望远的办法。 当然,这里没有高山,树木虽高却还不够。 于是,钱逸群糊了一个孔明灯,在自己身上贴了八张轻身符之后,终于随着孔明灯徐徐升空。他本来指望节隐剑能够在御剑诀的控制下,直接带着他在这个洞天飞一遍,但是御剑诀对外物的牵扯力显然连孔明灯都不如。 升到了极限的钱逸群四面张望,到处都是茂密的丛林,完全没有城池的影子。在这个奖将近五十米的高度,如果真有一座城池,还有高耸的城墙,那绝对没有道理看不见!尤其钱逸群还有草木之心加持的千里眼。 突然,一道并不明显的青烟落入了钱逸群的视网膜。 钱逸群凝视其中,隐约看到了一个木寨子。寨子不大,但是有火有人。只可惜千里眼到了极限,无法看清是些什么人。 有人就好!哪怕那些人是和自己一样被困在这里,也是可以过去沟通一下。 在这浓密的森林之中,很容易走歪方向,导致迷路。钱逸群捏起指诀,手中掌心雷浮现、凝聚,等它涨大到了极限,便轰隆隆奔向远处的巨树。 巨树应声而倒,牵连了周边一片。 钱逸群在这条笔直指向寨子的线路上,又召唤了两个掌心雷。 密林中顿时多了三个窟窿。 有这三个窟窿做标识,就算走歪了也应该能够很快矫正。 符玉泽仰着头,等钱逸群扯了扯绳子,这才将他拉回地面。 “师兄,找到出路了么?”符玉泽问道。 “暂时没,不过看到个寨子有人做饭,我们先过去看看。咱们被困在这里已经五天了,后面那些江湖客也该跟上来了。”钱逸群抹了把汗,抬头看了一眼正午的烈rì。 “那就快走吧。”柳定定道,“也不知道灵狐的鼻子是怎么搞的,竟然能追得迷路。”这姑娘虽然聪明,但是江湖阅历却不高,浑然没想到钱逸群和狐狸压根没有把那位方姑娘放在心上。 狐狸颇为无奈,快步窜到了前面的草丛中,好像打前站似的。其实它那个胆子怎么敢探路,只是躲在草丛里等众人走过,好跟在后面罢了。 白枫的儒雅风度受到了极大打击,数rì没有洗脸,多少有些乞丐模样。他持剑走在前面,将拦路的荆棘灌木尽数砍倒,在这密林中开出一条路来。 钱逸群看着白枫脏兮兮的白衣,心道:儒生一旦邋遢就看似失魂落魄,道士邋遢点却是游戏人间。果然还是当道士好! 众人在林间穿梭,总算挨个找到了掌心雷轰出来的坑洞。钱逸群再次浮空确定方向,只是这次已经看不到青烟标记了。寨子里也没有了人影晃动,不知是否因为掌心雷雷声太大,把人吓跑了。 在长达一个时辰的折腾奔驰之下,钱逸群等人终于到了那寨子门下,意外地发现寨子里还是有人的,只是一个个手持棍棒刀剑,如临大敌。 见到风尘仆仆赶来的五人,木寨中领头那人颤声喊道:“这儿是嵩山派所据,来的是哪一路上的好汉?” “小道琼花观厚道人,”钱逸群上前打了个躬,“不小心在这里迷路了,想借个方便。” 那人连忙回礼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厚道长!”他回头喊道:“弟兄们!不慌了,是厚道长来了。” 下面顿时一片呼声,木门徐徐打开。 钱逸群等人进了寨子,不由对这寨子的颇有些失望。再看寨子里的人,都是一些青壮,彼此之间都十分熟络,果然是一伙的。 “芥子,你怎么看?”钱逸群压后一步,低声问白枫道。 白枫扫视一周,低声回道:“我看这里必有蹊跷。” 第八十一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廿) 这里的确处处流露着蹊跷。 这些自称嵩山派的人看起来虽然认识,但并非同门学武。他们手中刀剑棍棒齐全,而嵩山不过是以剑派闻名。再看他们的衣着神情,帐篷所扎入泥土的新旧,都可以判断出他们在这里起码呆了数rì。 柳定定十分欣喜地发现这里竟然有口井,跑过去打了一桶水上来,洗手洗脸,被地下水冰得咯咯直笑。 钱逸群扫视这些嵩山门人,对于柳定定这样级别的美女,竟然兴趣缺缺,那他们的眼光得有多高? 领头人从木台上下来,上前抱拳笑道:“久仰厚道长大名,今rì得见真人,实在三生有幸。不过道长啊,您刚才说迷路?” “正是,怎么都走不出这片林子。”钱逸群淡淡道,好像压根不把迷路放在心上。这倒不是他装样,而是他已经心存戒备,无论这人说什么,都不会尽信,故而才会露出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那人道:“道长莫非不知道这无穷木阵的走法么?” “哦?原来却是个高明的阵法,不知这走法又是如何?”钱逸群问道。 “道长要往前走,须得寻一株本木。”那人道,“任何一株树都能当做本木。待定好了这本木,便朝前直直抛出一件物事,砸到前面哪棵树,那棵树便是下一棵本木。只要这么走下去,哪怕是走偏了,也能走出这个无穷木阵。” “这是什么原理?”钱逸群眉头一皱。听上去哪里像阵法玄术,更似山野巫婆神汉玩弄的把戏。 如果真的走偏都不要紧,那每走个十来步便敲一敲树不就行了? “好像是木炁移转之说,”那人自嘲笑道,“我们江湖鲁莽人,不懂那么多,反正江湖传闻便是如此。” “你们就留在这里不走了么?”白枫问道。 “正是此意。”那人道,“这个林子里木材丰茂,能当栋梁的好木头到处都是。又无穷无尽开采不完,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城镇呢!我等就是想先占个地利,等本门弟子和道上的朋友来了,开个客栈,让那些伐木客们有个落脚的地方。” “恐怕还会有猎户要来呢。”符玉泽凑了过来,高兴道,“这里的走兽真是不少。” 那人连声称“是”,总之将他们掌门夸得无比英明。 “中元之后。这里便不再是仙境了,到时候你们怎么办?”白沙也好奇道。 “这位公子,我们这些刀口上舔血过rì子的人,哪里还管那么多么?从现在到中元不还有五个多月么?再说地下十rì,人间一天,算起来在这里便有四年光yīn。老天爷,这可已经是长久买卖啦!” 钱逸群点头道:“这买卖做得过。” “正是呢。”那人眉开眼笑。 “还有件事要请教壮士。”钱逸群抱了抱拳。 那人连称“不敢”。 “罗奥松来了么?”钱逸群问道。 “罗、罗什么松是谁?”那人一脸惊诧地问道,拳头不由攥紧。 “唔,你不知道么?”钱逸群也取出了节隐剑,缓缓浮在空中。“那么你们那个鬼面大师兄,还有十全老人、圆明和尚。他们都已经往前面去了么?” “道长。您说的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那人退了一步,额头见汗,声音发颤,心中惴惴不安:这道人真是jiān滑似鬼!他是如何看出破绽的? “你们浑身上下都是白眉老妖的邪气,以为我们是瞎子么?”钱逸群冷笑一声,“说起来。他们既然指望我去开路,那就该是躲在后面吧?你们就没什么法子,把他们叫出来?” “你们把方姑娘怎么了!”柳定定突然高声叫道。手里却拿着一支嵌了珠子的银簪。 这是她从井边的泥土中发现的,显然是方清竹故意插在那里的。 这些人数rì来唯一的休闲活动便是偷窥竹青子,哪里会不认得这支银簪?见身份暴露,那人撤步立了个门户,失声叫道:“厚道长!” “雷来!”钱逸群一声暴喝,身上气势浑然一变,如同天神下凡,又似雷公莅临。 “饶命啊!”那人就地一跪,双手前伸,行了个五体投地大礼。他整张脸都埋在地上,说话间不知道吃进去多少泥土。他哽咽道:“道长明察秋毫!他们的确先走了!留我们在此为的是引道长前去鬼城。” 钱逸群其实连指诀都没掐,纯属吓唬人,当下变得和颜悦sè道:“你看,乖乖说了不就好了么?他们走了多久?哪个方向?可有其他埋伏?” “他们是听到晴天打雷才走的,算起来一个时辰上下。”那人伏在地上,“道长啊,那十全老人和圆明和尚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小的实在猜不出他们会做什么伤天害理人神共愤冒犯道长的事啊!” “唔,也是,你不过是被他们是做土鸡瓦狗的小碎催罢了。”钱逸群叹了口气,转头对众人道,“怎么说?是追上去干掉他们,还是在这里休息片刻,吃些东西?” “当然是追上去将方姑娘救出来!”柳定定怒道,“都已经追到眼前了,难道还能看着他们逍遥么!”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符玉泽揉了揉肚子,“咱们也好久都没吃东西了吧。” “两个时辰前你刚吃了一只兔子。”柳定定没好气道,“你个小白眼狼,看我以后还给你烤肉吃!” 符玉泽这些天来的确很是激发了柳定定的母xìng,颇受她照顾,此时被这位大姐一凶,登时就虚软了,躲在钱逸群身后不敢出声。 “那个……几位是在担心竹青子师姐么?”趴在地上的那人抬起头,讨好道,“他们倒不会对竹青子师姐不利。” “为什么?”柳定定将信将疑,却想听些让自己宽心的消息。她对于自己离开了父母丈夫没有丝毫担忧,因为她知道父母和情郎绝不会有危险,但是对于那个才认识没多久、手无缚鸡之力却又xìng格懦弱谁都能踩一脚的“妖女”十分上心。 “竹青子师姐是圆明和尚和十全老人看上的鼎炉,在他们两个商议妥当之前,是不可能伤到她的。”地上那人昂着头,像只伏地的乌龟一般耐心解说道。他已经看出这帮人中只有柳定定是真心关切竹青子。也是最为善良好说话的人,下定决心要在这位女菩萨手里讨条小命。 钱逸群开口道:“好了,既然方姑娘没事,我们不妨休整一下,然后去找那些邪徒,将方姑娘救出来。” 符玉泽最先解放,欢呼一声,上前将那些yīn山门人驱鸟一般挥散开来。独霸了火塘。白枫白沙也过去,取水取肉,开始解决午餐。狐狸不用人叫,早就已经不声不响凑过去准备开饭了。 柳定定恨恨看了一眼钱逸群,道:“人民关天,你竟然如此冷漠。” ——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一个脑残女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肯救她就已经不错了吧。而且这女人到底是真脑残还是城府深,还很难说。 钱逸群的目光落在了那支插在井边的簪子上。竹青子能够猜到自己一行人的到来,不为人知地留下记号,说不定还算准了这记号会最先被柳定定看到。这布局能力丝毫不弱啊! “常将有事做无事,”钱逸群干笑两声道。“对手都是狡诈恶徒,咱们把自己折腾进去倒也罢了。方姑娘那样冰清玉洁善良纯真的女子,却要被个七老八十的邪徒欺压……是可忍孰不可忍!” 柳定定撇了撇嘴:“你当我是傻子,听不出你的言下之意么!” “嫂嫂冤枉,小弟哪里来的言下之意?哈哈,哈哈。”钱逸群自觉调戏了嫂子,心满意足地跑去吃饭了。 白沙正煮开了一锅水,将笋片倒进去。这些极嫩的笋片。入水滚了两滚,便冒出阵阵清香。这种天灵地宝断然是不能加佐料的,符玉泽端着碗。就等白沙大勺一动,给他先盛一碗。 “再滚滚!我只要汤!”钱逸群高声喊道,生怕笋子的鲜美还没溶入汤里,就被这三个饿鬼瓜分完了。 白沙咧嘴笑道:“肯定还……” 三字刚出口,白枫突然出手如电,一脚踢在白沙胸口。 白沙顿时倒飞出去。 围观众人以为这伙人突然内讧,心中诧异莫名。 钱逸群却抬头朝空中望去,一个怪人正无声无息地扑杀下来。 那怪人浑身长满了棕sè长毛,嘴鼻极长,竟然是妖异的蓝紫肤sè。他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稳稳落在白沙适才所站的位置。一只粗糙的手掌毫无停滞地朝陶锅抓去,似乎想抓出里面的笋片。 沸水烫得他缩回了手,一双弹珠大小的圆眼睛迸shè凶光,渣渣怪叫一声,伸腿踢翻了锅架。 “食脑山魈!” 狐狸混在人群之中尖叫一声,下一瞬间已经钻进了一顶帐篷之中。 白枫离这山魈最近,当即抽出假剑,朝这似人的怪兽刺了过去。 那山魈渣渣叫着,露出一口尖锐的白牙,伸出爪子就去抓白枫的假剑。它哪里知道这假剑是削铁如泥的宝器?这血肉之躯撞上剑刃,顿时落得个整齐的切口。 白枫的剑术即便再保守,对付一只野兽也不需要第二招。假剑直接刺穿了山魈的喉咙,转瞬之间一进一出,连血迹都没有沾到。 山魈抽搐着倒在地上,腥血留了一地。 “麻烦大了……” 钱逸群抬眼四周,寨子外面的树冠中传来呼啦啦如同风过的声音。从繁茂的枝叶中,更多的圆眼蓝脸冒了出来,仿佛多得没有尽头。 它们看着自己同族的尸体,无不露出了尖锐的白牙,发出宣战般的咆哮。 第八十二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廿一) 这些山魈弹跳力惊人,只是几跃之间便跳上了木栅栏。它们也不冲下来,只是蹲坐在栅栏上呲牙咧嘴,嘴角流淌出浊白的垂涎。在它们眼中,这些被围在中间的人类,就像是餐盘上的食物。 众人纷纷拿起了家伙,围成一圈,背靠背对着这些介于野兽与妖兽之间的动物。此时此刻,谁都不在乎修的什么法,习的什么术,是否有血海深仇……唯一的目的就是活下去。 “狐狸,你作死啊!”钱逸群眉头一皱,大声吼道。 狐狸躲在帐篷里,听到钱逸群在外面大叫,心中一动:咱真是吓傻了!若是三眼青狼,咱还能混着逃出去,这些食脑山魈只要碰到有脑子的活物就不会放过,咱躲在这里终究难逃一劫! 它连忙蹬动后腿,如同一道红sè的箭飞shè出去,转眼之间已经抱住了钱逸群的大腿。 钱逸群没养过猫猫狗狗之类的宠物,对于这种卖萌的行径十分不适应。他不记得一以前狐狸有这个习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会抱大腿的! 被一头将近三十斤的狐狸抱住了腿,犬坐在自己脚背上,这还怎么战斗! 钱逸群踢了踢腿,喝道:“放开!” 狐狸紧闭着眼睛,浑身发抖。 转眼之间,栅栏上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山魈。它们鼓舞狂嚎,却没有冲下来。 “它们在等什么?”白枫站在了前面,手中假剑出鞘。 钱逸群驾驭节隐剑,布下八门混天阵,道:“估计是要等老大的命令。” 狼群有狼王,猴群有猴王。 只听一声尖锐的嚎叫从林中传来,这些山魈如同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各个眼睛发红,一举跃下。山魈的利爪如同锋锐短剑,人体肌肉骨骼在这利剑之下就如豆腐一般。几个反应慢些的yīn山法术士。只是一合之间便被山魈抓成几块。 受到血腥的刺激,山魈群中越发激荡,数头壮实的大山魈扑了过去,捡起地上的残肢放在嘴里啃噬,发出嘎叽嘎叽的咀嚼声。率先捕获猎物的山魈更是捧起了牺牲者的脑袋,两颗尖锐的犬牙刺入了那颗孤零零的头颅,只是一撬,脑袋的头盖骨整个都被掀了起来。 周围的山魈伸出爪子。从头颅里瓜分豆腐一样的脑子,气得狩猎者喳喳怪叫,捧着头颅送到嘴边,将整个长嘴都塞了进去,舌头一舔就将人脑送进了嘴里。 白枫平时一副泰山崩于前而sè不变的镇定模样,好像完全没有种种情绪,然而此刻却也被恶心得皱起了眉头,出手一剑刺入了那头山魈的心口,同时又撩杀了周围分食残肢的山魈,结束了这场小小的聚会。 然而。惨嚎声相继传来,一场浩大的饕餮盛宴正在展开。 在八门混天阵中受到保护的柳定定努力定下心神。见白沙饶有兴致的模样,心中暗道:这是什么怪人,看到人死成这样还能这副模样! “正一天雷,除妖灭怪,起!”符玉泽高声喝道,手中一张雷蛇符飞了出去,正中一头正要杀人的山魈。 只见一道雷光闪过。电光如蛇缠上了那头山魈,顿时电得它皮肉焦枯,如同烤肉。周围的山魈凑得太近。惊恐地看着同伴倒在地上,不由渣渣乱叫,像是要唤醒它一般。孰料这正一雷蛇符的威能可不止于此。 电光从被电死的山魈身上窜了出去,又缠上了身边最近的那头山魈,在山魈抽搐倒地之后。电蛇再次咬住了第三个目标,只是电流的威力却明显减弱了。如此五次,一道雷蛇符方才耗尽,最后那头山魈虽然没死,却也被电得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符玉泽心中暗喜:这才是我大天师府的本事!震惊了吧!哈哈哈! 他下意识地望向钱逸群,颇想换来一个惊叹赞赏的目光,却突然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钱逸群目光空灵,站在阵中,充当阵眼,故而不能随意出击。然而他此时却是口中默诵掌心雷咒,嘴唇翕张之间,一团电球便飞了出去,将山魈击飞。这掌心雷的威力还不足以杀死这种皮厚肉糙的山魈,但是却足以让它们在地上抽搐半晌。 雷的威力虽然不大,但是这发shè速度却快得让人晃眼,几息功夫便击飞了数头冲过来的大山魈。 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符玉泽惊叹。 每每有山魈抓到八门浑天阵上时,钱逸群便变幻指诀,接手阵法。八门流转,将打在护罩上的力量尽数导走。 总有一头刚好碰触护罩的山魈被震飞出去。 借力打力! 钱逸群还做不到高仁那般将力量凌空弹shè出去,但对于同样接触阵法护罩的人,却能够给予一击。这种太极手法非但体现了八门混天阵的攻防一体,更能够节省立阵人的灵蕴,可以说几乎没有消耗。 符玉泽虽然年纪轻,阅历浅,但是他身边的人可都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平rì里闲聊玩笑积攒下来的见闻便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见到钱逸群如此控阵,符玉泽怎么不惊,心中暗道:上回张师伯说起天下阵家,还唏嘘已经罕见有人能够控阵不懈,移星换斗,没想到他竟然能够做到,不知道师出哪门。 钱逸群从高仁处学的阵法,虽然听高仁说了一堆的祖师传承,但也没一个有吕纯阳、王重阳那样的名望,听过便忘了。若是符玉泽真要想知道钱逸群的阵法师承,恐怕只有去找高仁了。 钱逸群却不满足这种后发制人的招式,他更喜欢能够攻击力强大的玄术。眼看周围yīn山法脉的青壮被杀得支离破碎,钱逸群心中的愤懑渐渐暴涨。 ——真恨不得自己冲上去! 钱逸群看白枫半天都砍不死一只山魈,不由心焦。自反剑遇强则强,遇弱则守,这些山魈纯粹靠本能攻杀,在白枫面前自然是属于弱者。他再看符玉泽,一道道雷蛇符甩得是很起劲,杀伤力也比白枫强许多,但终究有些不够看的感觉。 ——我若是一动,阵法也就破了。掌心雷又不给力,就没个更给力的法子么! 第八十三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廿二) 钱逸群的指诀在掌心雷咒与八门混天阵之间变换,一边抵御山魈的爪击,一边抽空甩出电球。 每一次换诀都需要五指力张,好让灵蕴散去,不影响下一个指诀的效果。这个动作让钱逸群的手掌肌肉不住抽搐。整只左手在数以千计的诀法变动之余,几乎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嘭! 钱逸群的掌心雷打中了一头山魈。 那山魈的体格虽比其它同类更为壮硕,钱逸群的怒气却也较之前更为高涨。这一雷打在它身上,顿时将这个大块头高高抛起。 大块头被电得头晕目眩,砰然落地,旋即弹跳起来。它咧着嘴,露出里面的獠牙,寻找着打飞自己的祸首。终于,它一个转身,看到了白枫。 白枫颇有些以少战多的经验,总是优先解决自己后背的山魈,以免落入四面包围,被利爪撕成碎片。然而,突然飞来的巨大大山魈正好落在了他的背后,而此时如果立刻解决背后的威胁,那势必要打乱节奏。 控制战斗节奏,制敌而不致于敌,这才是自反剑的最高守则,也是这剑法能够以少胜多的秘诀所在。 白枫不由落入了两难之境,回身是死,不回身也是死。 “小白哥!”符玉泽喊了一声,随手一张雷蛇符飞出,口中咒言清晰吐出,也多少有点“诵咒如神”的味道。 “你们怕我死不了么!”白枫再也撑不住颜面,大声喝骂起来。 雷蛇符可不会自己分辩敌我。 大块头第一个被雷蛇符打中。浑身抽搐,口中白沫乱喷。却没有死。 雷蛇符失去了耐心,愉快地跳到了第二头山魈身上。 白枫眼看着身侧的山魈四肢抖动,口沫横飞,终于乱了心神。 ——下一次的跳跃,就会跳到我身上了吧! 白枫觉得手中的剑无比沉重。 “金光速现!” 一声暴喝传来,白枫被莫名而来的金光包裹,几乎晃到了自己的眼睛。 雷蛇符终于跳到了白枫身上,被困在金光之外。无论如何张牙舞爪都穿不过拿到薄薄的金光。 “十息,无敌!”钱逸群紧接着高身喊道。 白枫闻言瞬间改变了剑法,再不是自反剑那样一板一眼,颇有些杀伐凌厉的气势。 漫天的剑气从假剑上散发开来,顿时掀起了一股腥风血雨。他不管不顾冲进了山魈群中,假剑被走过一寸,都必然带来一蓬鲜血。 “靠。只有十息!”钱逸群吼道。 白枫冲了足足五步,一个华丽的转身,朝八门混天阵的护罩冲杀过来,身后留下一片残肢碎肉。他再次转过身,靠在护罩上,正好金光散去。剑法也换回了那一板一眼看得人心焦的自反剑。 “我数着。”白枫不无得意地回了一句。 钱逸群如果会翻白眼,肯定不会吝啬送他一个。 周围的山魈感觉到了这场饕餮盛宴之中不和谐的小点,有五个食物竟然不肯乖乖被吃掉,还杀伤了不少自己的同族,不由朝这个小团伙凑了过来。 白枫顿时压力大增。手臂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抓出了一道血痕。 钱逸群见白枫挂彩,当即用阵法震开几个砸罩子砸得不亦乐乎的山魈。手中取出清心钟,琳琳琅琅摇了起来。 一道淡蓝sè的灵光夹裹着钱逸群七成的灵蕴凌空而出,笼罩白枫周身,渗入体内。 白枫惊呼一声,手中脚下竟然快得让他不可思议。还来不及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钱逸群已经在他身后暴喝道:“金光速现!” 金光速现! 白枫借着震铃加持,又有金光护身,顿时如鱼化龙,再次使出刚才那种凌厉剑招。这回是纯粹为了杀敌而给予的加持,死在白枫剑下的山魈难以计数,在短短十息之中,便杀出了一片空地。 山魈虽是兽类,也知道畏惧。见到白枫杀了这么多同族,终究还是会肝寒胆颤的。见白枫稳住了战场,外面的山魈却仍旧源源不断涌进来,钱逸群把目光投向一旁的符玉泽:“这时候不用戊土神兵还等什么!” 符玉泽上次被钱逸群教训了一顿,虽然不怎么服气,还夹杂着青chūn期的叛逆,但也感觉到了戊土神兵的珍贵。想想前面的路上还不知道会碰到什么,的确不该撒豆子一样放开了用。 此刻被钱逸群一喊,符玉泽嘴巴不由上翘,暗自腹诽:不用也是你说,用也是你说,什么都让你说了! “靠!再不用我们就都死在这里了!”钱逸群仿佛听到了符玉泽的腹诽,适时地补了一句。 金刚珠的护体只剩最后一次,哪怕自己战斗中进入翠峦山祭炼珠子,也保不齐有人被山魈瞬间击杀。这时候若是不乘胜追击,一旦让山魈再次涌进来掌握主动,那大家的结果只有成为猿粪。 符玉泽看到钱逸群的怒目,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连忙掏出戊土神兵符,拍在地上,高声喝道:“黄中总炁,戊土神兵。镇星伏秽,流炼神庭。吾奉太上急急如律令!起!” 地上的泥土如同涌泉一般冲了上来,凝聚起一个巨大的土石神兵。 这土石神兵一出场,顿时打开了一片天地。 巨大的拳头轻易就将山魈轰杀成渣,完全无视它们坚韧的肌肉和强硬的骨骼。 山魈们看着这个庞然大物,胆小的已经逃上了栅栏,胆大的飞身朝土石神兵发起了攻击。 土石神兵虽然有五官,但并不真正需要这些。它完全在符玉泽的cāo纵之下动作,而其中的联系却不是山魈的智力能够看透的。 有了这个土石神兵挡在前面。白枫即便没有金光护身也开始使用那套凌厉的剑法。显然他在这套剑法上下的功夫远不如自反剑,连钱逸群都看出了许多滞碍不通。转化生硬的地方。 钱逸群不用维持阵法之后,掌心雷的攻击速度和力度都大幅度见长。他更是意外地发现,金光咒竟可以从天地间吸取微弱的道炁,转化为自身的灵蕴。这在这之前是难以想象的,也是震铃消耗太大,这才显露出金光咒的隐藏属xìng来。 虽然是“微弱的道炁”,但是转化出来的灵蕴却十分可观。尤其重要的是,一旦这条通道被钱逸群掌握。自己的灵蕴就能够无穷无尽!非但能够敞开了用震铃,说不定还能冲开八风穴的其他七穴。 “雷来!”钱逸群不知疲倦地抛出了一个又一个掌心雷,终于将营寨里的山魈赶出了栅栏。 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腥臭味,源自地上那层厚厚的血泥。 幸存者扫视四周,发现整个营寨已经没有陌生人了。 唯一站着的五个人,互相都认识。 自然是钱逸群和他的伙伴。 狐狸从钱逸群脚背上下来,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吐了口口水,道:“它们还没走远。” “你现在知道救人要冒出多大的代价了?”钱逸群望向柳定定。 柳定定真不辜负柳和尚给她起的名字,镇定地看着地上的残尸,抬起头迎向钱逸群的目光,大声道:“即便如此,救人也比贪图宝贝要强!你其实是为了什么东西才来的吧?别把我当傻子。你和你的狐狸压根没有用心找方姑娘。” 钱逸群差点恼羞成怒。 “没什么可以否认的,我和老狐的确是来寻宝的。”钱逸群忍住气道,“我寻宝的目的是为了我的亲戚朋友,一切在乎我和我在乎的人,我的确不会莫名其妙跟一个从小被魔头养大的人打得火热。交心换肺。” “这里有什么宝贝?”符玉泽好奇地插进了话,浑然没发现柳定定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不知道。”钱逸群坦白道。 “这洞天是郭璞开创的。但六道口却是大道所化的通路。”狐狸是这里最不愿意看到团队分化的“人”了,上前说道:“即便没有先天灵宝,也多半存有郭仙师的遗物。无论是什么,拿出去总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样的宝贝,若是落在无德者手中,实在是苍生之祸。” “伪善!”柳定定怒目道,“连身边的人都不想着救,还想着苍生!骗鬼啊!” “柳姑娘,”白枫轻咳一声,“那位方姑娘只是你身边的人吧。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若是同路,互帮互助是应该的。如果不同路,自然也没必要继续走下去。”他倒不是偏向钱逸群,而是儒生讲礼。 礼者,离也。最重视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交浅言深、正邪不辨……柳定定在白枫看来的确是个“非礼”的愚妇。 柳定定没想到老成稳重的白枫都出口教训自己,不由鼻头泛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哭意道:“好好好,是我连累你们了!我走!” “你走毛!”钱逸群见白枫狐狸都开口了,本来就想这么算了,谁知道柳定定竟然耍大小姐脾气,不由怒上心头。 “既然不同路,我留在这里干嘛!”柳定定也冲钱逸群吼道。 ——你特么就是我那个白痴师兄看上的女人罢了!真要死在这里关我鸟事! “你凶,”钱逸群怒极反笑,“走,我送你出去,走啊!” 柳定定被钱逸群这么一激,顿时倔脾气上来了,大步朝门口走去。 钱逸群紧随其后,好像真的在护送她出去一样。他挚出节隐剑,轻轻一挥,砍断了吊门的绳子,大门应声而倒,露出一条人踩出来的小道,正是众人在不久之间进来的路。 柳定定见钱逸群没有留她的意思,心中也气到了极致,硬着头皮就往外闯。 “小心!”狐狸敏锐地发现了空气中的危险,高声尖叫。 一团黑影从树冠丛中扑下,带起一股劲风。 柳定定被风声惊动。抬起头,茫然地看到一个黑影。对于她这种没有接受过体术训练、灵修锤炼的普通人。即便意识到了浓浓的危险,身体也无法做出正确的躲避反应。 就如同一只小白兔意外地正面一头猛虎,猛虎的气势就已经足以让它吓趴在原地,乖乖落入虎口。 柳定定发出一声惨厉地尖叫,蹲在地上。 钱逸群至始至终都看在眼里。在他眼中,分明映shè出这头巨型山魈距离柳定定所需要的时间。 谁都没有发现,当钱逸群挥剑砍断绳索的时候,左手已经偷偷捏起了指诀。 他捏得极慢。慢得连自己的灵蕴都忍不住想冲上去完成这个指诀。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这一刻,巨型山魈以千钧之力压顶而下。 这一刻,节隐剑化身七十二支。 这一刻,支支节隐剑依次插入土中。 一道屏障徒然而生。 山魈看不见这屏障,但是本能中觉察到了危机。然而身在空中,无从借力,它又不可能右脚踩左脚踩回树顶。只能顺从地球引力的拉扯,越来越快地冲向蜷曲一团的弱小食物。 在它的计划中,完全可以赶在不远处那个较为危险的“食物”靠近之前,将这个最温顺的“食物”带走。 起码能够带走头颅,里面有滚热香嫩的脑子。 然而,实际中的危险比预想中的来得更快。 几乎是阵图成型的刹那。这头巨魈已经撞在了八门混天阵形成的屏障上。 ——软软的,没事么? 巨魈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片段,疑惑代替了恐惧。 紧接而来的,却是如同海浪一般的回震之力。 这一**,一层层。一叠叠……绵绵不绝的力量尽数从屏障上打入巨魈的身体之中。既没有将它震飞,也没有让它砸破阵图。只是被钱逸群分成了三股,如齿轮交替一般引回了巨魈体内。 说来繁杂,其实只是个脑神经树爆发出一点火花的刹那。 刚才与巨魈的短暂战斗,钱逸群的八门混天阵第一次经受实战的考验。即便是在翠峦圣境中演练无数次,也远不如一次这样的真实考验能够让人成长。小钱道士的悟xìng本来就好,又听说过太极借力打力、以柔克刚之类的高深武学理念,虽不能尽悟,也有个概念xìng方向。 几经琢磨之后,钱逸群已经基本掌握了用灵蕴牵引外力在阵图八门中游走的窍门,再不至于被雷蛇符震得五脏颤动。 而此刻,正是钱逸群这场考试的最终答卷。 绵力。 绵绵不绝,绝不浪费,每一丝阵法上的力量都被牵走,又回向钱逸群希望它们去的地方。 巨魈发出一声哀嚎,只是一个短暂的开头,便戛然而止。它如同一条破麻袋,软软地被甩到了一旁,破裂的血管很快就涌出黑红sè的血液,将身下土地彻底浸透。 柳定定等了片刻,看到一缕殷红缓缓渗到了自己脚下,发出一声更为激荡的哭声。 钱逸群收起剑法,感觉嘴唇上方微微发痒,伸手一摸,满手鲜红。对于他来说,驾驭这股强大的力量终究还是太勉强了。 “没事吧!”符玉泽还是很紧张柳定定的。他从小在道观里长大,以前觉得没有父母有师父也一样,现在才知道有一种温温软软的爱是师父不能给予的。 白枫和白沙也跟了上来,一旦进入战斗被分成两边可不好。 狐狸自然不会独自留在营地,跑得极快,在地上印出一个个梅花桩的爪印。 众人很快就围成了一圈,四面jǐng惕。 钱逸群仰头环视四周树林。 那是因为他留鼻血了…… 这头巨魈一死,十面埋伏蠢蠢yù动的山魈们,纷纷逃散,没有丝毫留下收尸的打算。 “柳姐姐,你没事吧?”符玉泽凑近柳定定,关切问道。 柳定定蹲在地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双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强自按捺住心中激荡,飞快吐出两个字:“没事。” 符玉泽蹲在柳定定身前,轻声安抚道,眉眼间看上去就如女孩一般。他见柳定定仍旧埋着头不肯起身,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解,望向旁边白枫白沙和钱逸群。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光看眼神就知道这群不着调的哥哥也没什么靠谱的主意。 “刚才好悬啊!”符玉泽道,“柳姐姐,这道符你留着护身吧!” 众人望向符玉泽是手,只见他正从袖子里取出一快玉牌,乃是上好的白玉,宛如羊脂,表面上刻着符文。 符玉泽将玉牌塞在柳定定手中,道:“这张黄巾力士符是张师伯画的,天下罕见,若是遇到致命之险,它自己就会裂开,你不用管它。到时候黄巾力士附身,谁都伤不了你。” 白沙饶有兴致地蹲下身,极力往柳定定手中的玉牌瞅去,却又要保持男女大防的安全距离,整张脸都扯长了。 白枫也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暗道:原来这就是黄巾力士符,竟然还是自然发动,果然是神符。 钱逸群和狐狸却只是听过便算,连头都没抬。 他正用节隐剑将地上那巨魈尸体剖开,用剑轻轻在这对杂碎中挑拨,从头到尾一丝一点都不放过。如果这不是在找什么东西,那绝对只有“变态”来解释了。 钱逸群当然不是变态,但是这种变态的行径足以让其他人有意识地避开视线。 第八十四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廿三) “你说的那个山魂应该是在脑子里吧?”钱逸群心中暗问。 “书里只说过是在身中,却没说是脑子里。”中行悦的太监嗓子旋即回应。 自从上次咨询中行悦如何走出这片森林开始,钱逸群便将百媚图放在了怀中,也允许中行悦保留一个神念交流的通道。 适才山魈围攻的时候,中行悦就点破了有一头山魈之王躲在附近,只要杀了它,其他山魈自然退散。 这种食脑山魈只曾出现在古人传说之中,就连中行悦这西汉初年之人都不曾见过活物。从有限的古书中能够知道,山魈王非但体型巨大,而且死后魂魄会凝聚成一块晶石,食之不惑。 关于这点,钱逸群并不十分相信。 《山海经》里有太多这种记载,几乎每一种奇兽珍草都有个注脚:食之如何。 说得好像华夏先民都吃过一样。 若是那些东西看着能吃也就罢了,偏偏都是些奇形怪状的诡异生物,要是这都能毫无心理障碍地吃下去,属xìng点全加在吃货等级上了吧! 反正就算找到了,钱逸群也绝不能接受吃这种东西。 “咦!是这个么?”钱逸群终于从巨魈身体之中摸到一块软软凉凉,如同果冻似的东西。这东西意外地留在了巨魈的肺里,并没有染上多少血迹,看上去倒还干净。 众人的目光瞬间涌向钱逸群,以及他手上的果冻。 “这是什么?”白沙凑了过来。好奇地靠近那块晶莹剔透的山魂,“很像皮冻啊。” 钱逸群拿着这个鸡肋。道:“这东西是食脑山魈的魂魄所化,叫做山魂。” “干嘛用的?”白沙问道。 “据说吃了之后可以不惑。”钱逸群简单道。 “这东西如果是魂魄所化,那吃和不吃并没有什么区别。”白枫悠悠道,“如果不是凝成了这块肉冻,而是散入虚空,我们呼吸之间也就吸收了。说不定等到此身灭度,称愿再来的时候,魂魄中还会融上那么一些。” “别说那么恶心的事。”钱逸群摇了摇头。“这样,这东西也不是俗物,大家拍卖吧。谁想要就出钱买。” “这个,我吃的话好像太浪费了。”白沙摇头道,“芥子,你呢?” 白枫摇头不屑道:“儒者自有修养之法,不依赖这些奇诡外物。” “我能吃么?”符玉泽兴高采烈跃跃yù试。 “刚才那个黄巾力士符。拿两张来。”钱逸群道。 符玉泽是个崽卖爷田不心疼的主儿,又想到这一路上若是碰到危险,难道钱逸群就死守着神符不用么?这简直是白送一样的好买卖呀!他当即就从袖子里抽出两块玉符,正要递给钱逸群,突然见到一旁的狐狸猛然一窜,一口吞下了钱逸群手里的山魂。 “你要吃就说嘛。没道理你要我不给你……”钱逸群被吓了一跳。 狐狸猛地扑向钱逸群,长嘴一耸,已经将嘴里的山魂吐进了钱逸群口中。这山魂被狐狸用法术包裹,一旦进了钱逸群口中却是旋即化成一股清气,顺着喉管便往下走。渗入四肢百骸之中,最后走脊柱回归脑髓海。 钱逸群干呕了半天。面sè惨白。 “其实你想想就没什么了。你不也吃过牛羊肉?不也吃过鸡鸭禽蛋?猴脑猩唇都有大把的人吃,何况这东西是魂魄所凝,说穿了不过一股yīn阳之气,何必如此抗拒呢!”狐狸倒是很耐心地开导钱逸群。 在狐狸眼中,这个团队为自己未来或许大有好处,但是其中更有个须臾都离不开的核心,那就是跟自己联系最为紧密的钱逸群。无论是符玉泽还是白枫,他们若是离开总有人能替代,但是钱逸群对它而言却是无可替代的人物。 对于“不惑”,旁人或许还停留在孔子说的“四十不惑”,但是通达万物的的白泽却很清楚汉朝人的习惯—— 不惑的意思并非是没有疑惑,而是不受蛊惑、魅惑、诱惑。可以说是直接坚定道心的上品天珍,无论是求道还是求术,如果能有这么一块东西,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异宝。 道理虽然如此,但是要就这么生吃下去,实在需要极大的勇气。狐狸见钱逸群缺乏这种勇气,只有略略牺牲sè相,推他一把。 “这种进食方式我不习惯,”钱逸群简单道,“也希望不要再有下次。” “把心定下来,你凑近花花草草和凑近我,并无区别。”狐狸老僧说法一般,随意发挥着万物齐一之论。 钱逸群腹诽道:花花草草的味道跟你嘴里的腥臭是一样的么? 不过这东西终究是个好东西,钱逸群也能明白狐狸的好意,既然吃了也就吃了吧。不去想它的话,身体并没有任何异常,这比那些吃了上吐下泻的灵丹妙药更容易接受。 “我们快走吧,这里真臭。”符玉泽没吃到这山魂,颇为失望,收起了黄巾力士符,嘴巴微微嘟起。 柳定定早就恨不得飞出去了,一则是这里实在太险恶,二则也是因为这个师弟太让她心情郁闷。 钱逸群点了点头,在前面开路。刚走了两步,突然感觉奇怪。这些树木之间仿佛有一股微弱的力量牵引着自己。这股力量十分弱小,只要钱逸群微微一挣脱,便会扯断。当钱逸群扭动身子往前走的时候,它又会依附过来,黏在自己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 钱逸群依照营地那人说的,选定本木,捡起地上一块石头敲了敲,直直扔向前面那棵树。他循着石头飞过的轨迹走去,这股微弱的力量却散开了。 ——原来如此!所谓的木炁转移。只是借两点之间的木炁震开了阵法中的牵引力。 钱逸群心中解开了谜团。不由得意,突然之间却想到:阵法内每个节点都能影响阵内灵蕴流转。那岂不是每个点都是阵眼,又都不是阵眼!? 这两棵树被同一块石头敲过之后便没了阵图之力,正是阵眼被移动的缘故。但若是将这些树砍掉,无穷木阵却不会因此而破,可见这些节点有着是与非两种属xìng,乃是yīn阳交替的典范。 一个阵图脱离了五行八卦,升华到了yīn阳的境界,可见布阵之人果然不是凡人! 钱逸群很快就想到了郭璞。那人是风水术士的祖师爷,恐怕阵法正是他的拿手本领。狐狸见钱逸群若有所思,心中暗道:看,你还不肯吃那山魂,这不是眼看着就有好处了么! 一行人加持了缩地术,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行进极快。两个时辰之后。林间的树木越来越稀疏,地上露出了坚实的土地,不在是之前落满腐叶的泥路。 众人看到天光,不由高兴,正要加快脚步走出这片看腻味了的林子,却听到一阵人声传来。全是男子粗犷的嗓子。 钱逸群从这阵喧哗中捕捉到了两个格外熟悉的喝斥声。这两个声音,哪怕他在翠峦圣境里呆上几年,也不容易忘记。 一个大喇嘛嘎巴达瓦。 另一个却是师兄阿牛。 前者是将他逼得最无力的对手,后者是他同门受道的兄弟。 钱逸群身形一晃,如同灵猿一般。整个人腾空而起,双脚重重蹬在树干上。轻身符旋即出手。贴在自己身上,顿时身轻如燕,已经撞在了前方树上。他此刻就是那颗撞破阵法之力的石子,在阵眼间飞过。 几个起落之后,钱逸群已经看到了前面围观众人的后脑勺。他们松松围成一个圈,像是压阵又像是在看把戏,手中刀剑出鞘,却都虚虚指着地上,显然只是给自己壮胆而已。 钱逸群正好高高跃起,看到圈子里对战那两人,真是阿牛和嘎巴。柳和尚也在圈子之中,却倒在地上,面如金纸,呼吸微弱,眼看就要撒手人寰一般。他身后有个女子,面容皎丽,眉眼间和柳定定一模一样,却带着异域风情,多半就是柳和尚的妻子,柳定定的母亲。 也是嘎巴达瓦要找的人吧。 场中阿牛一拳轰在嘎巴身上,嘎巴只是晃了晃,却转手同样是一拳打出。那一拳势如风雷,若是打在人身上必然是骨碎肉烂。阿牛也不知道躲避,怒吼一声就挥拳顶了上去。 钱逸群见阿牛七窍流血,只是凭着超人的体魄在硬抗,也不知道这一拳能不能撑住。正想用金刚珠罩他,却猛然想起今天白枫用了两次,救柳定定用了一次,却因为忙着赶路,没有及时去翠峦山里祭炼。 真是偷不得一点懒啊! 砰! 阿牛的拳头与嘎巴的相撞。 仿佛一道气浪从两人之间迸发荡漾,冲得脚下青草折腰。 围观众人只举得劲风扑面,又是发出一阵呼喝。 “啊!”阿牛只觉得身体里一股气劲横冲直撞,被激出一口逆血,旋即朝后退了五六步,仰天栽倒。 嘎巴怒喝一身,欺身上前,高高抬起一脚,重重踏向阿牛胸口。 喀嚓! 脆裂声响,许多刀头上舔血的江湖客都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嘎巴抬起头,jǐng惕地扫视四周。 刚才这志在必得要将阿牛踏杀的一脚,被一层目不可见的屏障硬生生拦了下来。嘎巴知道有人出手,却不知道谁人有这种本事。除了上次与贼道交手时碰到的金光,还没什么东西能挡住自己的宝象之力。 他没有发现,在阿牛身周,有一圈宝剑,直没土中。剑柄在青草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钱逸群看到阿牛与嘎巴拼拳,心中已经有了一丝不祥。虽然阿牛师兄天生神力,但是这嘎巴的力量却是他亲身领教过的,当真是碰着即死,擦着便亡。 没有了金刚珠护体,钱逸群急中生智。浅浅飞出节隐剑,就着阿牛退后的位置先分出七十二分支。当阿牛到底的刹那。八门混天阵的指诀也掐好了。节隐剑依次插入阵图节点之中,立时撑起了一道屏障。 嘎巴冲上来的时候,这道屏障已经可以傲然说一句:老夫等你多时了! “米粒之珠!”钱逸群高声暴喝,飞身冲进战圈,手中无相扇扑出一团灵蕴。八门混天阵无论布在哪里,阵眼永远都是布阵者本人。他这一动,这阵自然也就破了。 嘎巴却也不能再对地上的阿牛施以攻击,见铺面而来的灵蕴之光。他只有退开一步,双臂交叉护住脸面。 钱逸群知道这些灵蕴只是给他的挠痒痒,当即收回节隐剑,守了个门户,心中暗道:这喇嘛就和开了外挂一样,刀枪不入,力大无比。这架可不好打啊!除非我能召出玉清天雷,否则断然没有赢他的机会。 他在沉入灵蕴海一看,拿到玉清天雷凝在身体中的玉符,仍旧被冰层厚厚封着,没有丝毫解封的迹象。 “又是你!”嘎巴放下手,双足生根。怒目呲牙,声若洪钟。 “呦,还记得道人我么?”钱逸群堆起一个虚情假意的笑脸,“还想被天雷轰上一回么?啧啧,你的那些个小喇嘛呢?这回谁抬你回去?” 嘎巴自从修成《大威德金刚密法》第一层之后。便再没有受过伤。那天他以第二层的功境,召唤大威德金刚法身影子附体。竟然被钱逸群召来天雷轰得几乎死去,心中难免存下了一丝惧意。 “今天喇嘛找到了明妃,不跟你打。”嘎巴大声道。 “你能不能专一点啊?”钱逸群嘲笑道,“你上个明妃还在道人我手里呢!” “那个假的,这个真的。”嘎巴伸出食指,指向阿牛的岳母。 钱逸群心道:果然是她。 “唔,那我就不搅合你的好事了。”钱逸群诚恳地露出了八颗牙齿,笑道,“说起来上回跟你打架,我也很辛苦啊。” 嘎巴暗道:这道人还有些眼水。此地不宜久留,他们汉家人的宝贝不要也罢,只带了我的明妃便回青海去。 阿牛刚才憋过气去,正好转醒,隐约听到身边有人说话,声音格外耳熟。他正要脱口而出一声“师弟”,钱逸群已经抢先一步,踏在他身上,硬生生让他把那两个字又憋了回去。 “不过,道人想跟你做笔买卖。”钱逸群笑道,“你上回还有根棒槌在我手里呢,敢问一句,喇嘛打算出多少钱赎买回去?” 嘎巴大奇:我那金刚伏魔杵有藏地五百仁波切的佛法加持,乃是用圣山星铁混了云铜打造而成,当得上除妖伏魔一大利器,如此宝贝他竟然肯还给我? “你那棒槌太重,卖给铁匠又熔不掉,索xìng你出个价钱,我吃些亏,物归原主罢了。”钱逸群见嘎巴眼中充满疑sè,随口解释了一句。 嘎巴这才放下心,暗道:是了,这道人的大腿还没我的伏魔杵粗,想他也拿不动。 “我没钱。”嘎巴道,“你若是随我去藏地,我就给你五百头牛,五百头羊,五百个能生养的女奴。” “此话当真?”钱逸群眉头一挑。 “出家人从不骗人!”嘎巴傲然道。 钱逸群上前两步走到圈中,从鱼篓中先丢出了翠峦山,然后才得以拉出一个缀满了宝石的杵头。 嘎巴当rì就觉得惊奇,此刻再见钱逸群使出手段,心中暗道:待我拿回伏魔杵,回手便将你打成肉泥,你这宝贝便也是我的了! “哎呦呦,好重好重!喇嘛快来帮忙!”钱逸群扯出杵头之后,好像撑不住力道,一松手便将那头砸在地上。他弓步挺腰,浑身骨架连带着一起哆嗦,好像真是重得连鱼篓都拿不住了。 “哈哈哈!我的金刚伏魔杵有两百三十斤重,你个尕娃还是不行啊!”嘎巴见自己趁手的兵器回来,心中暗道:都说汉人刁钻jīng明,却让我碰上个傻的,真是佛菩萨保佑!哈,此番没有白来。 嘎巴信步上前,一把就抓起了地上的伏魔杵,正要往外扯,只见钱逸群突然趴倒在地,像是彻底吃不住力了。 “哈……” “翠峦!” 白光闪过。 …… 钱逸群倒地是假。只是好方便抓住这喇嘛的脚踝。一旦肢体接触,钱逸群便对着地上的翠峦山喊出了口令。翠峦山毫无延迟地吐出白光。将两人包裹起来,拉入圣境之中。 眼前白光尚未散去,只闻到地上青草飘香,钱逸群立刻松开了手,就地一滚,以极低的声音、极快的语速,说出“如意”两字,旋即又被送出了圣境。 在场众人只看到好像有道白光闪过。然后…… 然后…… 喇嘛不见了。 只有道士躺在地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钱逸群从地上跳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安然收起了鱼篓和地上的翠峦山。略一查探,金刚伏魔杵仍旧在鱼篓中,大约是嘎巴不小心松了手,又滑了进去吧。 “大叔。你没事吧?”钱逸群一扫现场,阿牛已经自己坐起身,傻乎乎地看着他,便走到了柳和尚身边。对柳定定的母亲点了点头,叫了声“婶婶”。 柳和尚伸出手,拉住钱逸群衣袖。气若游丝:“我、我、我怕是不行了……你、去找、找定定……” 钱逸群反手一把握住,道:“定定一早就被我救出来了,马上就到!你别说话了,用灵蕴滋养身体要紧。” “他的灵蕴已经耗竭,只是硬撑着一口气想见女儿罢了。”身边的柳婶幽幽说道。果然不是江南语调。 “放心,有我在!”钱逸群取出清心钟。随手打起了流水铃子。 “爹!爹!女儿来了!” 白枫等人见钱逸群突然加速离开,知道前面有事,却要照顾柳定定,不敢跑得太快,故而晚到了一步。柳定定刚出林子,就从人群间隙中看到了自己父亲倒在母亲怀里,不容乐观。 “滚开!我爹还没死!不要你来超度!”柳定定扑向柳和尚,冲钱逸群大声哭喊道。 钱逸群没有理会这个傻婆娘,手中清心钟摇动,运起白莲法螺秘法,要将自己身中灵蕴度给柳和尚。 柳和尚摸到了女儿的头发,心中心愿已了,正要长松一口气,与世长辞沉眠不醒,突然一股清凉纯净的灵蕴冲入体内。诚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柳和尚全身一颤,又吸回了一口气,说话都有了力气。 他的目光越过女儿,落在钱逸群身上,道:“别为我续命了,这身子已经不是灵蕴能够修补的了。” “柳叔刚才被那喇嘛打了十几拳。”阿牛走到钱逸群身边低声解释,眼中含泪,“都怪我没用。” 钱逸群不言不语,这白莲法螺对灵蕴的消耗极高,想要靠这个续命的确有些不现实。 柳婶将丈夫和女儿团团抱在身前,低声道:“好歹我们又在一起了。” “我走之后,你要孝敬好你母亲。”柳和尚嘴角竟然露出一个微笑,深情地看着爱妻的眼睛,“这一世剩下的路,只有你独自走了。” “下一世,我们还在一起。”柳婶握着丈夫的手,轻轻唱起了歌谣。 歌声空灵悠扬,音域之高,绝非汉地的乐曲。这歌声中漫溢着对亲人的深情厚爱,带着对未来重聚的期盼和喜悦,却没有一丝不舍。 “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者不悔其始之……”柳和尚出声打断了妻子的歌唱,诵完长长一段话,缓缓闭上了眼睛。 钱逸群站在一旁,如同醍醐灌顶。 当rì在茅蓬坞,师父传下流铃八冲,用的也是一个迥然不同的声音。 这是心传。 柳和尚将自己师门代代心传的真言在此刻传给了钱逸群。 ——生命的长短,难道是可以强求的么? ——我哪里知道,贪生不是旅途迷误? ——我哪里知道,怕死不是近乡情怯? ——我哪里知道,我死后是否会因为曾经的贪生而懊悔…… 每一个音都在钱逸群心中回荡。 灵蕴海上的那口黝黑大钟,铛铛作响,将金光咒的咒音压得渺不可闻。 钟面上,裂纹横生,哔啵之声不绝于耳。 片刻之间,裂纹中shè出比之钟身更为黝黯的黑光。 钱逸群腰间一麻,一股凉意从两肾喷涌而出,沿着脊柱汹涌而上。到达头顶百会,顿时化作甘霖洒落,舔舐周身,回归命门。 八风穴.坎水之炁,冲破! 第八十五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廿四) 清心钟到底是何来历没人知道。 就连白泽和中行悦都是第一次见识。 总之,金鳞篓这种圣人出品的宝物都收不了它,可见它的来头之大。 冲破了八风穴之后,钱逸群得以激发坎水之炁,然而真正让他喜出望外的是清心钟上的坎卦解封了。当他心有灵犀似的摇出了坎铃,一股水炁夹裹着灵蕴在铃声中澎湃不已。钱逸群只是一念引领,这股灵蕴连同水炁,瞬间涌向了正在圆寂边缘的柳和尚。 柳和尚眉头微皱,心中闪过一念:痴子,为何还要强行为我续命?你自己的身体就不要了么? 一念及此,眼角渗出豆粒般大的泪珠,落在妻女手上。 ——咦!这不是刚才的灵蕴! 柳和尚心中一奇,紧接着更是奇怪自己怎么反而离死亡的yīn影越来越远。 白莲法螺是将自己的灵蕴送与他人,一旦进入他人身体,便成了那人的灵蕴。而这股灵蕴却不一样,它在身体中奔流,修补四肢百骸内外伤损,填充干涸的灵蕴海——当然,可能也没多少人能够称之为“海”。 柳和尚感觉到了身体肌肉再次恢复了弹xìng,碎裂的骨骼块块修复,就连错位的筋骨也被这灵蕴轻柔地正位,没有丝毫痛楚。整个人都像是浸泡在水中一般,只需要放松全身,便能获得无尽的舒畅。 钱逸群一遍遍地摇动坎铃,身中的灵蕴与肾水之炁源源不断地涌入柳和尚体内。他能够感知到这股灵炁。甚至引领这股灵炁前往最需要修补的地方。而且不同于震铃的一锤定音,坎铃对于灵蕴的消耗并不大。只是略比自身的恢复速度快些。 这也是八风穴冲开第二重的福利,身体与天地愈发紧密,天地之炁转为自身灵蕴的速度也得以提升。 柳和尚很快就坐了起来,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妻女,一家人再次抱在了一起。 钱逸群停下了铃子,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心中感慨万千。 “师弟好手段!”阿牛也不因为自己被人排除在外而苦恼,只是对着钱逸群呵呵傻笑。 钱逸群这才无奈地看着这位师兄。猛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怪他……若不是他执迷不悟地要跟着柳家离开穹窿山,师父也就不会匆匆离去。 ——唉,若不是师父离去,自己恐怕仍旧在穹窿山上修道。或许百年之后会成为一名得道高真,但是想改变天下大势却断难为力。自己家人恐怕也会在女真人的屠刀下身首异处…… 隐隐之中果然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左右生民啊! 钱逸群叹了口气,问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我与柳叔柳婶在高邮的时候听说:‘孙膑门人,定观琼花。’柳叔说这是你在传话。要我们去琼花观。等我们连夜赶到琼花观,却发现琼花观着火了。后来好不容易等人扑灭了火,才听说有人挟持着一个姑娘下了井。我们混在这些江湖人中下了井,一路追到这里,却没想到你在我们后面。”阿牛一口气将前因后果说完,看起来这些rì子的磨砺。让他脑子清楚了不少。 ——我让白沙帮忙传话当天就起火了,怎么会传得这么快? 钱逸群望向白沙。 白沙站在一旁,见钱逸群看他,笑道:“我得了道长委派,敢不尽力?回去便用飞鸽传书各地同伴。散播风声。” 高邮紧邻扬州,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都十分通畅。难怪柳和尚能够这么快追来。只是要想将一条消息传播出去却不那么简单,在没有微博微信的时代,只能靠口口相传。看来白沙背后的网络可是不小。 “师弟,你什么时候成了孙膑门人的?”阿牛不满地瞅着钱逸群,“我们不是师父的门人么!” “以你的智力很难理解。”钱逸群别过头,“对了,你老婆没少给我惹事,以后看紧些。” 阿牛连忙应了,上前去拍柳定定的后背,让她不要哭得那么大声。 钱逸群也被这哭声哭得心烦,心中暗道:人死了哭哭也就罢了,人都活过来了,还哭得这么伤心,是遗憾你爹没死么! “嘘嘘,”狐狸低声唤钱逸群,“跟我来。” 钱逸群也没跟众人打招呼,跟着狐狸便走向林中。他们自然不会深入,只是绕到了一株参天大树背后,避开了众人的耳目。 “你将那个喇嘛扔进翠峦山?”狐狸在江湖客的议论之中,大约知道了个梗概。 钱逸群点了点头。 “你就不怕他从里面把这圣境毁了?”狐狸紧张道。 钱逸群取出翠峦山,翻看一番,道:“从外面看到是没什么问题,我进去看看。” “慢着!”狐狸叫了起来,“他死了没?” “咱们在外面这么久,里面怎么都得有一百年了。”钱逸群道,“他就算金刚不坏,还能熬过天命么?” 狐狸知道哪怕圣人都不可能超越天命长驻世间,那喇嘛在圣境里不饿死就不错了,更别说超凡入圣,与道合真。 钱逸群进入圣境,白光之后人已经站在了草坪上。入目所见,一片草木葳蕤景sè,并没有丝毫变化,不由让他放了大半的心。 厚道人也没见嘎巴的骸骨,心道:他也不是傻子,被困在这里肯定也要想办法寻路逃出去。我且去洞里看看。 翠峦峰下斗折山洞就像这个圣境的招待所,只要不是瞎子,都会找到这里。钱逸群脚下生风,很快就到了洞中。打眼一看,自己留在洞里的锅具果然被人用坏了,看来嘎巴大举在这里生活了着实有一段时间。 “喂。” 一声娇嫩的呼喝,吓得钱逸群一跳。 钱逸群回过身,当即堆满了笑意:“神仙姐姐!您大驾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 “你还真当这里是你家了?”孙姑娘的投影满面寒霜,想必她若是真身能够过来,早就动手打人了。 “这个,缘分嘛。”钱逸群暗道:这位姑nǎinǎi是不是每个月的那几天来了?怎么不像是要好好说话的模样? 孙姑娘的确很生气。 她对这片圣境的感情远非常人能比。某天来巡视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后花园里竟然冒出个奇怪的和尚,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四处开山伐树,动辄冒出恐怖的吼声……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孙姑娘能够容忍钱逸群留在这里,一者他是道士,二者他比较安静。但是一个番僧……若不是投影不能出手,恐怕这位孙姑娘早就动手解决了! “对不起,我错了。”钱逸群当机立断,诚恳道歉,心中却道:看来这个办法还真是不错,以后打不过的人只要yīn进来就能老死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么!”孙姑娘可不是吃素的,一眼就看穿了钱逸群的小九九。她道:“我已经决定灭度,便转世去你身边,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知道……神仙姐姐,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钱逸群心中一惊:这姐姐说死就死,还能自己控制转世的时间地点,修为得到何等程度?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圣人门前得是什么级别? “生生死死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孙姑娘双眉一横,“等我转世过去,你就将翠峦山还给我!否则,哼哼!” 钱逸群很明白这“哼哼”的意思,暗道:看来这回是真的惹怒了这位孙姑娘,否则她也不至于自己灭度来取翠峦山。 “神仙姐姐,小弟知错了!rì后小弟再不敢让一个坏人踏足圣境!”钱逸群连忙打躬道歉。 “那是必须的!”孙姑娘喝道。 “所以……转世的事,就算了吧……” “我意已决!” 钱逸群心中无奈,知道老女人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断然没有做不成的道理。他只好赔笑道:“姐姐打算如何相认呢?小弟身为地主,也好帮衬一番。” “不必了,”孙姑娘断然拒绝道,“你只要藏好翠峦山别让旁人偷去!我降生之后三年,宿慧定会开启。等我修行到了,自然来找你取这翠峦山!” 钱逸群心中暗道:哎呀呀,这位神仙姐姐显然不信任我啊,生怕我做下撒加刺杀雅典娜的事来…… “你别肚子里嘀咕了!速去将那番僧的遗骸收拾了出去!凭的留在这里污秽地方!”孙姑娘恨恨道。 钱逸群连忙打躬道歉,请神仙姐姐带路。孙姑娘一路将钱逸群带到了竹林,原来嘎巴达瓦就是在竹林之中坐化。 这个嘎巴达瓦在藏地也是有名的喇嘛,人们多少要尊称一声仁波切。此时此刻,只是一具孩童大小的硬身像,怎么都不能让人相信是嘎巴达举的遗骸。 “这是密教的大圆满法,中土称作火光三昧。”孙姑娘解释道,“这和尚的功夫还差一些,所以留下这三尺遗身。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的虹身无法突破圣境,只能留在这里。” 钱逸群走上前,轻轻敲了敲这遗体,发出梆梆声响,就与金木所造的佛像无二。他伸手捏住这硬身像的肩膀,轻轻一提,正要收入鱼篓之中,突然之间整个人恍然一跌…… 跌进了硬身像之中。 第八十六章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廿五) 刹那之间,嘎巴达瓦累世修行所经历的一切往事,丝毫不落地涌进了钱逸群的神识。 说起来嘎巴达瓦也是累世修行的人宝,在最后关头终究还是放下了怨念,可惜心毒太深,还是没能彻底圆满,化虹而去,被困在了这个圣境之中。他索xìng将自己的一切记忆修法存在遗体之中,做成了一个伏藏,等待有缘人前来开启。 如果考究嘎巴达瓦的本心,这位开启伏藏的得登巴,必须是个喇嘛,起码也是个和尚,反正第一顺位排除的就是道士,尤其是名叫厚道人的那个。为了保证这最后的执着,嘎巴达瓦甚至用命血写下了开启者的星命,也就是藏地活佛圆寂之后的大预言。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 他哪里知道钱逸群竟然是个星未入命的家伙,任何星命在这位厚道人面前统统让路,根本起不到半分保障。 钱逸群这么一跌,跌出一份伏藏来。他心神一紧,又回到了自己身体之中,累世修行的jīng神秘宝便全都留在了神识之中。 ——唔,说起来这家伙修行十八世,只修了四个法门。大圆满法是宁玛巴的必修功课、根本**。他只修成了六次,看来这法门鸡肋得厉害。 ——大威德金刚密法,这个就是变身牛头人的秘法。才第二层就这么逆天,若是修到圆满,岂不是纵横三界改名龙傲天? ——乐空双运法门……唔,只有跟本命明妃双修才能大成就。难怪要满天下找老婆。这个可以传给柳和尚和阿牛师兄,让他们夫妻双双修行去。 ——大灌顶……靠。辛苦修习出来的法门,只要摸摸头顶就能给别人,这不就是网友里的经验球的么!可以卖个好价钱! 钱逸群一点点检视嘎巴达瓦留下的伏藏,将这些纯知识xìng的东西梳理了一遍。至于嘎巴达瓦生生世世的生活过程,钱逸群实在没有兴趣。翻来覆去无非就是先在家吃苦,后出家享乐,要么就是先在家享乐,后出家吃苦。别说信息量。就连语言量都少得可怜。 直到嘎巴达瓦此生来到汉地。 汉地的荣华富贵让这位番僧大动凡心,在成都时差点放弃了修行。好不容易从成都的温柔乡里逃出来,又扎进了扬州这个销金窟,遇到了白眉老妖。 钱逸群此时用第一视角看着白眉老妖种种丑态。见他与这位番僧互相利用,其中自然包括雪花庵的那夜。不过最让钱逸群瞩目的,还是白眉老妖将玉钩洞天里的宝贝告诉了嘎巴达瓦。 那是一本郭璞写的游仙书。 所谓游仙书,更像是一把钥匙。 只要按照书中秘法记载修行不退。便能神游仙境。世上的游仙书并不止一本,所能达到的仙境也并不只有一个。三千婆娑,种种不同,凡人耗尽毕生jīng力,能游两三个已经属于异数了。 而郭璞到底不愧是术数大家,他的这本游仙书里。竟然游历了十二处仙境,都在yù界六天上游。 这种神游仙境,在钱逸群看来更像是函授教程。因为只是神游,所有这个世界的东西带不过去,那个世界的东西也带不回来。神识游走仙境的目的。无非是增广眼界阅历。若是有缘碰到仙真,两相神交。说不定还能学到这个世界难以企及的高深道法和玄术。 这样的好东西,已经超出了法宝的界限,应该算是仙器了! 虽然不能立竿见影地作用,但是未来的成长空间却无形中被扩大了无数倍。 ——道人我现在身上的技艺不足,若是能得这游仙书修炼,撞上了某位仙真传点秘法,改变天下大势的成功率自然更高,家人也更加安全。 钱逸群心中暗道,却又想起了道书中关于神识的解说。 神识分yīn阳两种。阳神的门槛之高,几乎等于修成小半个圣人。然而yīn神却十分简单,许多从未修炼过的人都能够yīn神出游,只是去不了仙天,最多在人间游走,甚至还有去地狱的。可以说,如果他们得到了游仙书,说不定去仙境的速度比钱逸群更快。 因为钱逸群可不愿意为了去仙境走一圈,故意凝炼出yīn神。照紫阳真人张伯端的说法:yīn神之神,不过浊鬼。即便练出来也是大伤身体的。 不管怎么说,这游仙书绝对是低门槛,高回报的好东西。 只是刹那的功夫,钱逸群便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守在旁边的神仙姐姐,连忙将这具遗骸收入鱼篓之中。虽然不知道这遗骸能干吗,反正这鱼篓也不是第一次当垃圾桶了。 钱逸群满脸堆笑道:“神仙姐姐若是不定下相认的暗号,小弟我怎么知道该把翠峦山交给谁呢?” “你是想避开我吧!”孙姑娘毫不客气地揭穿了钱逸群的yīn谋。她道:“你只需要知道我要去取便是了,难道你还挡得住我?” 钱逸群心中暗道:她若是现在转世,无论如何也得十六岁年后才能来找我,我好歹还有十六年的使用权。唉,说起来这样的宝贝十六年也用不够啊!看来这十六年里得刻苦一些,即便打不过这位姑nǎinǎi,好歹得逃得过。 “嘿嘿,小弟开恭候姐姐法驾。”钱逸群真诚笑道。 孙姑娘冷哼一声,消散不见,空中只留下一串钱逸群难以明白的咒言。 钱逸群恭送孙姑娘离去,这才回到人间世,对随手一捞,尚未落地的翠峦山便回到了自己手中。 狐狸看着钱逸群,尖声道:“你去了很久啊。” “嘎巴死了,我还拿到了他的伏藏。”钱逸群简单道,“不过得罪了神仙姐姐,她说要灭度转世来收回翠峦山。” 狐狸眼睛滴溜溜一转,道:“咱倒不怕她收回翠峦山,一者时间还早,二者你可以趁她宿慧未开时施恩于她。再说嘛,到时候你拿着翠峦山去琅嬛别院开辟个小天地,咱就不信她拿得到。” “狐兄此言果然是机智多谋啊!”钱逸群由衷感叹道。他自己只是想到了逃远些,墨下这宝贝。到了狐狸这里,眼珠子一转就三个主意。总算它没说出宿慧未开之前杀了……那就实在有违天和了。 钱逸群又将伏藏的内容和游仙书的事告诉了狐狸,狐狸听过之后却是十分惊讶。 “原来这里还藏了游仙书?”狐狸惊讶道。 “你到底是冲什么来的?”钱逸群反问。 “咱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不过神仙嘛,多少都有些共同的习惯,扒拉一下总有好东西。”狐狸解释道,“若是郭璞的话,他的《青囊中书》虽然烧了,但是五sè笔却是铁定被藏起来的。” “五sè笔又是什么?”钱逸群突然一拍脑袋,“你是说,那支郭璞送给江淹,害得江淹被嘲讽千年的五sè笔!” “不错,就是因为郭璞收回了五sè笔,所以才有江郎才尽的故事。”狐狸点头道,“只是到底在不在这里却不好说。再退一万步,就算没有五sè笔,你也是稳赚不赔的。” “何出此言?”钱逸群好奇道。 “你且看咱帮你运作,好生学着些吧,少年人!”狐狸得意地跑了,四肢脚爪恨不得同时弹跳起来,就像只盛装舞步的表演马。 钱逸群不知道这事还能怎么运作,难道能凭空运作出宝贝来?不过他想起另外一件事,急匆匆回去找他师兄了。 众所周知,阿牛师兄是位智障人士。如果有人套近乎问他:“那位道长是你师弟么?”他有八成的可能xìng会说:“是啊,我们在穹窿山学道。”如此一来,钱逸群苦心掩盖的身份,恐怕就成了大家都知道的秘密。 钱逸群跑回去的时候,果然见到有不怀好意的人在阿牛身边徘徊。还好阿牛并不是热情没有戒心的人,他被赵监院骂了那么久,对人都有些排斥。可见赵监院的骂人之法,在面对上智如木道人,下愚如阿牛,都没什么作用。 “师兄,借一步说话。”钱逸群上前,人群自然分开,这边是声名的威力。 阿牛拍了拍柳定定,跟着钱逸群走到人群之外。钱逸群本想带着阿牛进入翠峦圣境,那里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把一切事都说清楚,谁知白光之后钱逸群孤零零站在翠峦山前。 阿牛没能进去。 现在钱逸群总算知道神仙姐姐临走时的那段咒文是什么意思了,总算这位姐姐还给了几分面子,没将他一并拉入黑名单。 “师弟,刚才有那么刹那之间,你去了哪里?”阿牛好奇地看着钱逸群。 “不要关注这些细节,”钱逸群道,“有件事你得牢牢记住啊,我现在是厚道人,没名没姓。咱们在哪里修行,师父是谁,都不能跟外人说。” “放心吧,柳叔交代过的。”阿牛认真道,“他说:行走江湖最忌讳跟人多说话。” “你也千万不能说:‘我才不告诉你厚道人就是钱逸群,是在穹窿山出家修行的。’明白么?”钱逸群生怕这师兄无辜卖萌,虽然在一起的时候没见他有过这种前科。 “你看我像是傻子么?”阿牛不屑道。 ——你不是像,你完全就是啊! 第八十七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一) 柳和尚回过劲来,起身走了两步,只觉得身体之中充满了无穷力量,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候。一家三口的温情团聚也因此告一段落,三人见那对师兄弟在圈外说话,分开人群走了过去。 柳定定见了钱逸群,当即跪倒在地,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抽泣道:“多谢师弟救了家父xìng命,我无知少见,竟然屡次误会师弟,真是心中愧疚。” 钱逸群还没说话,阿牛已经上前扶起了爱人,柔声道:“说说就行了,别跪啦,他是自家兄弟,没必要行此大礼。” 钱逸群正打算做点大人不计女人过的腔调出来,此刻只能讪讪道:“师兄说的是,嫂嫂折煞小弟了。”他心中暗道:我跟个智力有问题的人计较什么……虽然如此想来的确宽心了不少,但是……为什么总有种被弱智儿童欺负了的感觉呢? “柳叔,事情我都知道了。”钱逸群转向柳和尚,沉声道。 “其实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柳和尚又伸出大手在头上磨了磨,一脸尴尬道,“我跟定儿她娘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些误会。不过那时候我修行也浅,二十啷当岁的年纪,发乎情没止乎礼,小小用了点强也不能怪我呀。不过她娘肚子大起来之后,我可没一个人逃跑!好歹也算是个爷们,你说对吧?” “呃……”钱逸群拖长了喉音,“这个,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柳婶的身份了。她开启的伏藏是罗浪杂娃本尊吧。” 大威德金刚本尊像中有极不可忽略的一个组成部分,那就是大威德金刚正面所贴挂着的那具女身像。那便是罗浪杂娃,翻译成汉话是“死尸复起”。 在藏密教理中:明王代表慈悲,明妃代表智慧,他们的xìng合代表“悲智合一”,同时这也表示了欢喜佛中的“调伏”。 嘎巴达瓦久困于《大威德金刚密法》第二层不能进益。正是因为他最合适的搭档——明妃罗浪杂娃跟个汉人跑了。悲智不能合一,恶念无法调伏,还谈什么修行?故而他不远千万里来寻找明妃也就能够理解了。 这其中,好像还有个故事,关于柳和尚霸王硬上弓,柳婶迫不得已,进而为了女儿也就认了算了……好吧,不要注重这些细节。钱逸群暗暗对自己道。 “柳叔。你到底是和尚、喇嘛、还是道士?”钱逸群好奇问道。在临终前传下来的心授竟然是《南华经》里的文字,这实在不像是佛门中人的秉xìng。 “都算是吧,也都不是……”柳和尚摸着毛茸茸的脑袋,“别提这个了!那个嘎巴达瓦怎么样了?” 钱逸群从鱼篓中取出硬身像,扔在地上,道:“就这样了。” “好了好了!”柳和尚兴奋地抓起妻子的手,“以后不用到处逃亡了。” “嗯!”柳婶重重一点头,激荡之情溢于言表。她转头对钱逸群道:“我因为开启了伏藏,每五年都要吐一次尸气。正因此他才会紧追不舍,害得我们四处流亡……多亏了小道长。总算解了我们的后顾之忧。” “藏地修行《大威德金刚密法》的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吧?”钱逸群并没有他们那么乐观。 “其他人只要没修出九相文殊,我便不怕他。”柳和尚自信满满道。“而且现在大威德金刚密法都是格鲁巴的僧人在修持,他们是戒女sè荤酒的。” 格鲁巴就是黄教,十分讲究戒律,断然不会为了明妃千里迢迢来汉地找人麻烦。其实没有明妃也不是说修不下去,找曾经修成过的活佛灌顶,在修行时意yín,同样能起到调伏的作用。 嘎巴达瓦是红教僧侣。恐怕正是因此难以找到上师灌顶,只能踏上寻妻的苦途。钱逸群惋叹一声,又想道:他能够得以善终。在圣境中坐化,也算是我的功德一场吧。不能不说,这个人是我杀得最心安理得的了。 “唔,柳婶,还有件事想请教一下。”钱逸群客气道。 “贤侄尽管说。”柳婶很是豪迈道。 钱逸群一噎,这贤侄算是怎么回事……算了,不要注意这些细节……话说,今天的细节也太多了吧! “柳婶,是这样。”钱逸群将自己取得了嘎巴达瓦伏藏的事细细说了,询问道:“这些伏藏有什么用?” 准确地说是如何废物利用。 密宗修法在钱逸群眼中,简直堪比邪教一般的yīn森恐怖。他们甚至还用人做法器,实在是想想就齿冷。中土又不是没有强**术了,钱逸群才不肯耗费几辈子的力气去修这些。 柳婶听了,略一沉思道:“大圆满法需要极大的机缘才能得到足够的灌顶,每一世都未必能够达成。” 钱逸群略略点头,就算能修成他也没什么兴趣。这法门纯粹就是为了“死”而准备的,换句话说:战斗力负五的渣,根本不能让道人浪费技能点。 “大威德金刚密法和乐空双运法门嘛,”柳婶大大方方道,“就灌顶给你柳叔和你师兄吧。” 钱逸群心道:你还在很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绝对站在老公和女婿一边啊。 “我将罗浪杂娃的本尊法灌顶给定定,也好助你师兄修成大威德金刚密法。”柳婶道。 ——你是想弄个大威德金刚专业户? 钱逸群颇有些诡异的感觉,想想rì后柳和尚和师兄双双露出九相文殊,刀枪不入……如果有什么比一个龙傲天更逆天的,那恐怕就是柳家这样翁婿两代人都是龙傲天! 大灌顶并不复杂,虽然机理不明,不过用起来还是很简单的。不一时灌顶完成,柳和尚和阿牛都有些惊诧的模样,大概也是被大威德金刚本尊的丑陋模样吓坏了。 “好了,大家正事都办完了,该去救方姑娘了。”柳定定不顾脸上还挂着泪珠,已经笑了出来。 钱逸群转过身轻轻扶了扶额头,对白沙道:“弥子兄,你还想往前更进一步么?” 只要白沙说要进那座城,白枫肯定也会跟着。符玉泽已经不用考虑了,百分百是要进去的。把柳定定扔给他老爸老妈和老公,自己的jīng英小队就纯洁了。钱逸群心中暗道。 “如此雄阔的城池就在眼前,若是不能进去一探,实在会成为人生憾事!”白沙果不其然道,“愿与道长同路。” “好,事不宜迟,咱们休整一番就进去吧。”钱逸群眺望远方,高耸的城楼已经隐约露出了形状,真要跑过去,最多不过个把时辰。 “你们……”柳定定怒道。 “你爹娘和我师兄都不是庸手,打发那些yīn山鬼魅乃是随手的事情。救方姑娘的事,就交给你了!”钱逸群正sè道,“虽然相处rì短,但我们都很牵挂她,顺祝平安。” “定定!不要骄横!”柳婶叫住女儿,对钱逸群歉意一笑,道:“诸位俊杰大可去忙要紧事,剩下的杂务交给我们便是。” “多谢柳婶。”钱逸群咧嘴露出了八颗牙齿。 这次是真心诚意的。 “你不带你师兄帮忙么?”符玉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于那个又蠢又壮如同方砖一样的“师兄”并没有好感,但内心中似乎更不喜欢看到柳姐姐跟这个方砖夫妻团聚。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柳姐姐不能参与此行,带上那块方砖也是好的。 钱逸群扫了他一眼,低声道:“他能管住老婆不来参合,就已经是帮了大忙。” 如果时光回流到茅蓬坞的那个时候,阿牛师兄的天生神力还真能帮上忙。然而在这里,唱主角的注定是秘法,而非身体的强壮。 钱逸群相信,如果阿牛练到了九相文殊的境界,肯定会大有助益。起码多了个金刚不坏的盾牌,好让他可以放心地在后面输出。偏偏世事如棋,环环相套,因为自己yīn了嘎巴,害得别人无法进入圣境,自然没有了速成的机会。 但如果不yīn死嘎巴,那完全没希望拿到这份伏藏礼物。 “大家先弄些吃食,我去去就来。”钱逸群对众人道。 这一去就是四十九天。 钱逸群在圣境中祭炼完了金刚珠,回到营地,众人才走出两步,篝火都没点起来。 江湖客一向是最自来熟的,看到钱逸群这边没什么人是围炉开灶的熟手,就和老朋友一样过来帮忙,甚至连吃的都带上了。以至于冷口冷面如钱逸群,都实在不好意思赶他们走。 这些江湖客倒也不是一味的聒噪,在探问情报、交好高人的同时,也愿意共享一些最新的消息。 比如江南武林中公推了一位盟主和一位副盟主,主持玉钩洞天开发事宜,以免各门派组织自相残杀。说起来这里的资源实在是丰富得用不着分配,但总有人喜欢多吃多占着茅坑不拉屎。 又比如说,将来会在玉钩洞天里修建三个镇子,专门运转树木、兽皮、铁矿。 “是啊,听说这地下全是铁矿。”有人得意道,“还听说,好几家豪门都投了帖子,愿意接纳。” “朝廷难道不管不问?”一旁有人道。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铁矿在冷兵器时代可是战略资源,哪能将好处全让民间占去。朱家王朝又不需要豪门大户的选票,敢跟皇帝抢东西的,下场肯定会很悲剧。 除非你姓李名自成。 再次一等,也得姓张名献忠。 第八十八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二) 钱逸群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好消息,不管怎么说,哪怕朝廷拿到百分之一的好处,也比没有强。更何况父母官为了政绩,不可能只上缴百分之一。 众人又说起了那些古怪的野兽,虽然造成了大家的伤亡,但兽皮的质量远超过辽东货,所以仍有不少人寻亲访友招徕有经验的猎户,准备专做皮草买卖。 ——小冰河到来,要是皮革价格下降,对于战备民生都有很大的助益。 钱逸群但凡得到国家稳定,江南能够继续繁荣的消息,总是会高兴一些。虽然这个国家在某些人眼里已经烂透了,而且西北情况极惨,听说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不过,谁让钱逸群是苏州人呢? “是副盟主来了!”不远处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 钱逸群这边的江湖客纷纷放下手中的吃食,凑了过去,显然那位副盟主的声望不低。 “我去看看。”白沙跟着起身,三两步就跑了过去,在人群中挤了两挤,已经窜到了前面。 果然有新闻从业者的风范。 钱逸群懒得动身,只是瞟了一眼就继续跐溜喝着清笋汤。然而树yù静而风不止,钱逸群不过去,那位副盟主却往这边来了。 “师兄,你果然在这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钱逸群手上一颤,干掉嘎巴达瓦的轻松感顿时消失不见,心中暗道:这个李一清真是yīn魂不散,哪里都有他的影子。 “你就是那个副盟主?”钱逸群眼皮都没抬,暗想:难怪有点身份的人都看不起江湖客,实在怪他们太没见识和眼光,竟然把如此二货视作高手。 “这是我们军师,焉得无礼!”有人做足腔势对钱逸群斥道。 “自己掌嘴二十下,我帮你数着。”钱逸群沉声道。 “我cāo!我是……” “他是鱼篓道人。” 那人正要发怒,旁边已经有人幸灾乐祸地“好意”提醒他了。 “……我是有眼不识泰山!”那人腔调不变,开始自扇耳光。 李一清横了那人一眼。分明是嫌他太二,坏了自己形象。他在钱逸群身边蹲下,伴随着啪啪啪的耳光声,陪笑道:“师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见到你之前,的确无恙。”钱逸群叹了口气道,“怎么哪哪儿都有你啊?” “我这不是被江湖上的好朋友推到这个座位了么。”李一清一副为难的模样道。“论说起来,我更喜欢与师兄傲笑天下,睥睨群雄……” “省省了,我没那种爱好。”钱逸群打断李一清道,“快去跟你的人玩去,我喝完了汤就走。” “师兄,”李一清神秘兮兮道,“你可知道城里有座七宝楼,楼里有件什么好宝贝?” “不知道。”钱逸群随口道。 李一清哈哈笑了两声:“来的路上,我们碰到一个高手。他说里面的非但有金银财宝,还有大量的仙家法宝!其中最弥足珍贵的。便是‘凌云丹’。普通人吃了那丹药之后,资质再差都能有**力!” “一听就像是为你们这些江湖客量身打造的。”钱逸群嘲笑道。 无论这个凌云丹,还是钱逸群开启的北地rì常任务,都利用了普通人羡慕秘法者的心态。若是真有这样捷径,千百年来哪里还会有人不通秘法?这儿早就成了神仙满地走,元婴多如狗的世界了。 李一清迷障于此,却没听出来。嘿嘿笑道:“我们副盟主已经暗中发下了赏格,若是有人能拿到一颗送与他,他愿以黄金千两作为酬谢。” “你们副盟主真是阔气。”钱逸群淡淡道。 “哈哈哈。不敢当,不敢当。”身后传来李柏宽的声音,“只是在下舍得与江湖上的朋友们结个缘分罢了。”原来他便是新当选的副盟主,不知道盟主又是何人。 李柏宽都过来了,白沙自然也回来了,满脸都是失望。 “吃完了大家就出发吧。”钱逸群起身道。 符玉泽连忙将碗里的兔肉塞进嘴里,手背一抹,望向柳定定。正好柳定定也看过来,符玉泽囔声道:“柳姐姐,我们先去了,你多保重。” “放心吧,你也要小心。”柳定定轻轻晃了晃那块玉符,表示自己有此物护身绝无问题。 符玉泽这才放心,拿起自己的东西,快步跟上钱逸群。 钱逸群看着这些人已经开始修建木栅栏,颇有些建造桥头堡阵地的味道,恐怕自己下次过来,就得缴纳入门捐了吧。他见白沙白枫和符玉泽都凑了过来,狐狸也已经趴在了草地上等着出发,当即施展出缩地术,将众人笼罩在秘法之中,奔行如风,朝远处的城墙飞奔而去。 李柏宽看着钱逸群,心中暗恼:你有什么好拽的!不过就是个独来独往的道士,竟然将我这个江南武林的盟主不放在眼里! 钱逸群若是听到了,势必会纠正他:副盟主。 李一清看着钱逸群他们离去,心中却道:这才是高人的生活啊!我怎能与这些贩夫走卒同类呢! “盟主,”李一清说道,“咱们也最好调派好手跟上去。千两黄金恐怕不足以让那位高人动心呐。” “军师所言极是。”李柏宽心中暗道:是了,服了凌云丹便能凌云而上,千两黄金又算得什么?军师这是点醒我呢,此番少不得要做个捡便宜的猎户了。 这两人当即点起随行的江湖好手,又四处勾搭了些落单的江湖客,略一休整便追着钱逸群的脚步而去。 …… 琼花观玉钩井外,却来了一众军士,乃是南京兵部调来的卫所兵。这些兵士各个老弱病残,比之乡勇还不如些,只是甲胄长兵弓箭俱全,看得出是官兵。 为首的是两个北地口音的将军,一长一少,端的英武不凡,此刻正指使众人将井栏拆了。另筑一道木柱牌坊。 有个黄冠羽衣的道士,早就等在一旁,只等柱子搭好,他便提笔而上,在柱子上用朱砂写下行行符文,字字放光,显然出手不凡。 一时三刻,这简陋的木柱牌坊便搭好了。两旁木匠撑起支撑架。算是大功告成。原本这几根木头搭起来的牌坊完全不能看,但是一经那位道士绘写了符文之后,看上去倒有几分原始神秘的味道。 道士在木柱两面写满了符文,随手一撒,原本空空如也的双手竟撒出无数黄表符纸。这些符纸像是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空中扑扇片刻,纷纷落在木柱上,不一时便将木柱彻底遮蔽。 “地户闭,天门开!成!”道人手持桃木剑,凝神一勅。整个人便如被定身了一般。 片刻之后,这木柱牌坊中间隐隐刮起了奇怪的风卷。这风并不往外走。只是在牌坊门内旋转。越转越大,终于凝成了一道风墙。 “定!” 道士暴喝一声。 风墙瞬息之下便凝固起来,形成白雾蒙蒙的模样。 眼看大功告成,道士接过身边侍者的汗巾,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对后面的将军道:“曹军门,门户已通。” 那位曹军门挥了挥手。自然有人策马而行,冲进这白雾之中。 过了一盏茶时候,一人一马就从这白雾的另一侧出来了。骑手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报军门,穿过雾门之后,便见一座营寨,乃是江湖人士所为。卑职四处勘探之后,方才回来,并无可疑之处。” 曹军门点了点头,又见有几个好奇的江湖客从那边出来,可见畅通无碍。他高举马鞭,道:“兵士先行,民役随后,开拔!” 百名卫所兵齐齐穿过雾门,消失不见。后面还有两三百民夫,紧张地跟着这些兵士。他们都是从扬州就近的府县征调来,这只是第一批,还有更多人在征募、调集之中。朝廷此次的动作快得令人发指,扬州府的公文尚未呈到běijīng,开发大军已经进驻了另一个世界。 “府尊竟敢以剿贼之名滥用军势,不怕被御史参劾么。”道人缓步上前,声音中带着嘲讽。 扬州府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不敢私用国兵。这些兵士乃是当rì郑府求救时从南京兵部讨来的,后来没用上。只是国朝调兵手续繁杂,来得慢走得也慢,便只能留在巡检司养着,没想到如今却解了燃眉之急。反正就说这玉钩洞天下面有贼,御史也没法核证,对吧? 当然,这缘故告诉谁都没关系,惟独不能告诉眼前这个道士。 曹军门咧嘴一笑,朝身后招了招手。 那位年轻的将军大步上前,双手提着一人宽的木箱,咚地一声放在地上,朗声道:“道长请过目。” 那道士掀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金灿灿白晃晃的金银元宝,即便是大户人家看了也难免心生羡慕。 道士扯开大袖,掩在箱子上。大袖蓦然一空,偌大的箱子便被收入袖中。他哈哈一笑:“若是还有生意,切莫忘了贫道。” ——你若是贫,天下也就没什么富人了。 曹军门面无表情,看着这道人略一施礼便带着侍者飘然而去。 在他身后,那位年轻的将军上前道:“三叔,这道人的手段好生厉害啊,不过半个时辰,就能赚那么许多金银。”语气中颇有羡慕嫉妒恨的意味。 曹军门叹了口气,又道:“此番我们过去是客军,切莫大意,更不能硬撞。” “我一向都听三叔的。” 曹军门点了点头,却看见那边有人抬着木头出来,当即挥鞭喝道:“洞中一应物事皆为官家所有,寸草不得出门!给我拿下!” 那些抬着木头的人满脸愁苦,只是在明晃晃的刀剑威迫之下,只得调头重回玉钩洞天。 曹军门让人牵来坐骑,翻身上马,一甩马鞭,冲进了雾门之中。 第八十九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三) 如果说谁比钱逸群更着急,那就只有十全老人与圆明和尚了。 这两个老妖怪总算盼来了钱逸群,但也被散乱开去的山魈拖慢了脚程。好在他们只带了几个好手,真正需要保护的仅有竹青子与居行波两个。而且山魈没了王者,只是以三三两两的家庭规模进行sāo扰,远不是营地中那副世界末rì的景象。 十全老人只比钱逸群晚了一个时辰便到了城外营地,正好与柳家四口前后脚错过。虽然他们有反人类的倾向,但人类社会xìng的本能还是迫使他们找到了更多的人,并且沟通休整。 钱逸群用法术杀了嘎巴达瓦的事也很快就传到了这些人耳中。听了鬼面解释嘎巴此人的厉害,十全老人冷声笑道:“看来这番没找错人,只是这个喇嘛死得可惜了。” “阿弥陀佛,这金刚身正好拿回去祭炼一件法宝。”圆明和尚宣了佛号,伸手便去取那三尺高的金刚遗蜕。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敢随意乱取乱动!”有人喊道。 圆明和尚连忙缩回手,合什微笑道:“我与他俱是佛门弟子,怎能看到此高僧的遗骸曝露荒野?还请施主行个方便。” 那人见和尚好欺负,放心大胆地走上前来,朗声道:“这里一应事物俱是我淮扬盐帮的,你就这么轻易拿走么?” “阿弥陀佛,还望施主行个方便。”圆明和尚第二次说这话的时候,鬼面等人纷纷将头别了过去。 那人不知就里,正是口舌引来杀身祸,见那老和尚又是行礼又是打躬,更不肯放过。他刚一张嘴,突然看到这和尚眼中闪过一道明亮,还以为自己眼花,却兀然发现嘴巴也张不开了,舌头也动不了。只有喉咙里发出吼吼的气音。 周围众人本想看热闹来着,却见异变突生,想起这里并不是自己的主场,乃是那些异能超凡之辈的地盘,连忙紧闭口舌,生怕引火上身。 “施主,施主?”圆明和尚满脸笑容,“你怎么不说话了呢?老衲还想请施主行个方便呢!” 那人脚下发痒。好像有千百只蚂蚁在脚背上爬过。他收颌垂眼看去,心中大骇。一双常年**在外的粗脚,此刻已经变得白白胖胖,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游走,时不时拱出一块。 “哎呀呀,原来是我的小朋友钻到你脚里去了。”圆明和尚一惊一乍道,“坏了坏了,这些rì子没有喂它,怕是它忍不住要吃上一点了。施主慈悲,就请施主施舍点吧。” 那人浑身像是被钉死了一般。丝毫不能动弹,只是弹眼落睛发出吼吼之声。话也说不出来。 一团诡异的凸起在此人的皮肤下游走,越来越大。 “老衲这宝贝不会吃得太多,而且它只喜欢吃骨头,施主尽管放心吧。”圆明和尚面sè温和,就像是是邻家老爷爷在说遥远时代的故事。 宝贝或许是多rì不曾进食的关系,胃口要比老和尚说得略大一些。没一会功夫,这个倒霉的家伙就失去了自己双腿的骨骼。倒在地上。而那团凸起,赫然分成了两团,沿着双腿的骨骼继续往上爬。 “真的。真的不痛,施主切莫担心。”老和尚笑道,“只是有些痒痒的感觉吧。” 那人最后看了老和尚一眼,双目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老和尚从袖中取出一个蛤蜊,打开盖子,用手指挑了一些里面的软膏,抹在手上。他又取出小刀,缓步上前,自言自语道:“该吃够了。我佛慈悲,你们可不能伤了这位施主啊。”说话间,他已经用小刀在那人胸口轻轻刺破,割出一条两指宽的伤口。 很快,无数如同小米大小的扁虫从这伤口中爬了出来。正是这些东西将一个成年男子的半身骨骼吃了个jīng光,只留下了皮肉。 周围观众纷纷惊恐尖叫,朝外散去,生怕那些小扁虫朝自己这边过来。 圆明和尚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放倒在地。小扁虫汇聚成一条白sè的绳子,依序朝瓶子里爬去。 这瓶子并没“壶里乾坤”加持,容纳有限,装不下这么许多虫子。老僧捡起瓶子,盖上木塞,遗憾道:“谁让你们生下这么许多,真是浪费了。”说罢也不去管那些在外面爬走的虫子,径自取了嘎巴达瓦的金刚遗蜕。 众人看着犹在地上“吼吼”做声,却怎么都死不了的倒霉鬼,胆寒肝颤,再没有人敢站出来质疑这个老妖怪是否有资格取这件遗蜕了。 武林之中和秘法圈子一样,只要有实力,就有资格。只不过武林侠客们看重名声,秘法修士在意因果,其他再无区别。 圆明和尚用芥子须弥之术收了遗蜕,缓步走回yīn山众人,道:“既然厚道长已经去了,咱们也不好让人家久留,早些赶路吧。” 若是打手效率太高,这些不付钱的金主可就连汤都没得喝了。他们可不愿意为他人做嫁衣,自然要及时赶到,好摘取甜蜜的胜利之果。 “我看,也不必这么多人都去。”十全老人闷声道,“人多不便,就你我,鬼面师侄,再带上这个丫头便足够了。” “好,谢师弟留下统领这些没用的废物,等罗师弟和简师妹过来。”鬼面大师兄分配任务道。 谢宣嘴唇张了张,对于宝物的觊觎终于败给了对这两个老妖怪的畏惧。他对师兄道:“等他们到了,我们便带人来支援你,和师伯师叔。” “何时需要你们支援,老夫也只能在家抱nǎi娃就了!”十全老人没好气道。 谢宣不敢跟他顶嘴,连忙躬身行礼,表示自己言语失当。 总算十全老人和圆明和尚还没丧心病狂到见人便杀,总算是让他逃过一劫。 鬼面见十全老人掏出神行符,知道这会是要急行军,最后看了一眼谢宣,又瞅了瞅满脸畏惧的竹青子,开口道:“师叔,带着这女人实在不方便,莫如留下让谢师弟看着?” “就怕他监守自盗。”十全老人没好气道,“弄坏了我的鼎炉可是死不足偿,还是跟我身边的好。” 鬼面不敢顶撞十全老人,只是微微躬身表示遵命。 十全给一行四人贴上了神行符,顿时步履如风,丝毫不逊于钱逸群的缩地术。 第九十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四) 钱逸群一行在缩地术的加持之下,中间只停下休息了片刻,统共花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出现在了城墙之下。 城墙果然高达数丈,比之南京的城墙或许更高一些,地方州府是肯定不会有这么高的城墙。城墙之外倒是没有挖护城河,这为众人省了不少麻烦,但是一行四人连带一只狐狸,跑了小半天都没见到城门。 “会不会是被居行波那厮耍了?”钱逸群停下脚步,安排休息。这里永远都是白昼,只能靠人的生物钟。这点上狐狸比较靠谱,看它jīng神头越来越足,就说明晚上要到了。 “咱倒不这么想。”狐狸犬坐在众人面前,沉声道,“咱怀疑,这是因为进入洞天的人多了的缘故。” “嗯?”钱逸群好奇道,“这洞天难道会因为来的人多人少而改变大小?”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狐狸不屑道,“咱见识过稀奇古怪的洞天不知多少,这变大变小不过是儿戏一般。” 白沙听得双眼冒光:“狐哥好见识!啥时候方便带兄弟去开开眼界么?” 钱逸群没理会白沙的花痴发作,沉思道:“若是仔细算起来,上次居行波跟他的人打了个来回大约花了十天时间。即便我们一早知道走过无穷木阵的法子,恐怕也要这些时候。慢着……我们一直都在用缩地术赶路,他们纯靠步行。我们进来时,这里的人已经是他们那群人进来时的数倍……” “所以居行波夸大了路程,隐去了他们在城里的故事。”白枫接过话头。 钱逸群点了点头:“所以城墙和城门并没拦住他们,他们的确是进入了城墙那面,而且在那儿耽误一些时候。” “你们听到了没有?”符玉泽突然站起身,神情紧张,“我好像听到什么东西在叫!” 微风带着的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啸,送到了众人耳中。 狐狸绕着圈子跑了两圈,没找到躲藏的地方。终于安静下来,道:“这是白额吊睛猛虎。” 白额吊睛猛虎总是出现在小说家口中,一听这名字的前缀,就知道它与寻常老虎不可等而视之。 其实它并不是一个虎种。 老虎每胎只有一到两头幼崽,如果生出三胞胎,势必有一头幼虎因为营养不良而格外瘦弱。大自然是很残酷的,母虎绝不会将宝贵的nǎi水分给这种势必要死的幼崽,所以它们只能被父母抛弃在丛林之中。 可以想象。一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幼崽几乎不可能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之中生存。然而每个物种都有爆发潜能的可能xìng,总有那么一两头幼崽活了下来。这种幼崽成年之后,极度凶残,以酷杀为生,即便碰到了血亲也不会有丝毫怜悯。 到了这种境界,它们便有了个新的名字——彪! 彪因为先天不足,所以眼睛上吊,额头长着灰白sè的毛,看起来格外凶狠。从它的诞生条件就可以看出,这种动物的存世量极少。钱逸群很信任狐狸。因为它就是编撰第一本上古生物百科全书的作者——它那时候的笔名叫白泽。 “你不会听错吧?” “它这吼声半狮半虎,绝不会错。”狐狸一口咬定道。 “好像……”符玉泽将食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声,“好像它们在跟什么东西搏杀,但是对手却没有一点声音吼出来。” 只要是动物,在相互搏杀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发出一些声响,用来壮大声势。除非处于碾压状态,或者是被碾压状态。这虎啸持续良久,显然势均力敌。 “与其在这里猜。不如过去看看!”白沙激动道。 “咱们还是避开些的好。”狐狸露出怯意。 钱逸群轻轻摸了摸狐狸脑后的毛,道:“怕什么,咱们这么许多人。碰上一头两头彪也不惧它。小符还有几张戊土神兵符?” 符玉泽也想去看看白额吊睛猛虎的模样,连忙检视一番,道:“还剩四道。” “看,足够了!好,咱们走!”钱逸群站起身,呼哈吐气,整个人都振奋起来。 白枫从来都是淡然无惧的模样,也不知道他跟这位族兄的感情深到了什么地步,当真是甘心奉献,无怨无悔。 钱逸群给众人加持了缩地术,喊了一声“走你!”往声音来源处奔去。 一路奔出了十余里,虎啸声震天般地响,偏偏连根虎毛都没看到。这回狐狸是死活不肯往前走了,它缩在钱逸群怀里,叫道:“声音这么大的彪,说不定已经成jīng了,咱们还是别去了!”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就更要去看看那彪的对手是谁了。若是让这彪从容收拾了对手,反过来自己岂不是糟糕? 他随手扯出一张轻身符,往狐狸身上一贴,抱着狐狸就跑,根本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一直又跑出了约莫五六里,众人方才看到一个巨大的城门。 那吼声便是从城门里传来的。 符玉泽甩出隐匿符,加持在众人身上。一行人当即放慢脚步,远远绕到城门正面。 钱逸群运起草木之心,顿时将城门洞里的情形收在眼前。 这城门高达三丈,并没有大门,可见不是为了御敌。 门洞中黝黑一片,两只绿幽幽、灯笼似的眼睛散发出惊天煞气。细细看来,果然是向上斜吊,看起来格外凶残。这彪的体型比寻常老虎还要略小一些,动作却敏捷充满了爆发之力,每一次虎扑都像是有着千钧之力。 与之对敌的是两个浑身包裹在铁甲之中的壮汉,一丈余高,简直可以算是巨人了。他们盔甲赤红,每每被那彪虎扑时便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却不见他们退后半步。居行波所谓的斩人兵士,原型便是他们。 这些符兵虽然力大,手中的刀却慢了些,总是被彪躲过,终究难以彻底制服那头老虎。反观老虎,爪子虽然锋利却也奈何不了这铁甲。 钱逸群将看到的情形细细与众人说了,又补充道:“是了,还有不少野兽贴着边溜出来,八成就是三眼青狼与食脑山魈的来历。” “难怪,吓死咱了。”狐狸镇定下来,脑子也开始好使了。它道:“无论是三眼青狼还是食脑山魈,或是这彪,都是罕见的凶兽。除非郭璞的喜好异于常人,否则断没有约好了出来惹事的道理。” “所以……”符玉泽还是没有明白,补了一句。 “所以说,居行波开头没骗咱们,林子里的确只有些小动物。”狐狸舔了舔嘴道,“直到他们在城里做了什么手脚,将这些凶兽放出来了。咱猜着,这里是六道口,他们多半是开启了畜生道的关口。” “畜生道又不是一个世界,只是一类啊。”钱逸群不解道。 “是呀,”狐狸更为不解道,“有什么疑问么?这道关口开了之后,三千世界的畜生都有机会过来。” “人过不来?”符玉泽瞪大了眼睛。 “人也是畜生吗?”狐狸反问。 钱逸群轻轻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道:“那这些兵士多半是为了拦住它们,不让出去。” “这整座城,都不是为了防人进去,只是防里面的东西出来。”白枫突然开口道,“居行波那些人,极有可能是从里往外跑的时候,被这符兵杀了几个。” “你觉得咱们能进去?”钱逸群倒是挺相信白枫这张毒口,总是一语命中。 白枫点了点头。狐狸却叫了起来:“你们不会真的要进去吧!里面恐怕已经挤满了各种凶兽!说不定狰狞、饕餮那等上古凶兽都出来了!” “它们要是出来了,还轮得到一只被遗弃的小野猫在这里咆哮么?”钱逸群不以为然,心中暗道:开弓没有回头箭,都已经走到这步了,游仙书就在前头,难道还真的转回去么? 他将手探进鱼篓,摩挲翠峦圣境,又暗自道:实在不行,就靠金刚珠磨死那些凶兽,咱们总不可能被秒杀团灭吧。 有戊土神兵挡在前面,要想被秒杀团灭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说话间,那头彪也知道在门卫这边讨不到好处,怒吼着退了回去。等他退出了门洞,那铁柱一样的铁甲符兵果然停下了脚步,回到自己的岗哨站定,一动不动。 钱逸群看得清清楚楚,道:“一旦过了青砖地与里面黄土地的交界线,那符兵就会攻击。” “看吧,里面有头彪守着,进去之后就出不来了。”狐狸叫道。 “杀了那头彪。”白沙出主意道。 他出了主意,白枫便会执行。 钱逸群知道他的自反剑防御力惊人,绝不是一头畜生能突破的。而且那柄假剑的锋锐程度丝毫不假,只要让他刺中一剑,那彪的xìng命也就交代了。 “尽量留着虎皮。”钱逸群道。 “你有用?”白枫问道。 “值钱。”钱逸群认真道。 白枫觉得自己犯了傻,这道人连别人的剑都要顺手牵羊,自然不会放过这虎皮。 “狐狸走前面,”钱逸群叫道,“万一我反应慢了,你也能保命。” 狐狸知道他说的是那菩提子,既然自己不舍得将这宝物交给白枫,那就只有自己打头阵了。它硬着头皮,一步步挪向门洞,四肢蓄力,随时准备逃跑。 第九十一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五) 守在门口符兵完全无视了狐狸,显然只对里面往外走的动物有反应。狐狸踏进门洞之后,迫不及待地喊道:“安全,速来!” 钱逸群等人连忙跟进,符玉泽还伸手摸了摸那符兵的铁甲,格外兴奋。幸好符兵没有反应,看得钱逸群出了一身冷汗,他可不打算把宝贵的“金光速现”用在一个手贱的熊孩子身上。 出了门洞便是瓮城。四方的天井中洒满了阳光,彪正舔着自己的爪子,舌头上的倒刺如同钢针一般,历历在目。它见门洞里出来几个人,双眼一眯,喉中发出嗜血的呼噜声。这只大猫无论是否为了进食,都会杀死出现在它眼前的动物。 白枫反手握剑,大咧咧地站在它面前。 彪受到了刺激,后腿发力,腾然而起,扑向白枫。 剑光一闪。 白枫错步避开,防止喷涌而出的虎血落在衣服上。 旁观的三人之中,唯有钱逸群看清楚了白枫的动作——他在两相交接的刹那,反手出剑划出一个半圆,回到剑鞘之中。只是一个动作,彪的脑袋已经被切下来了。 假剑的锋锐固然是一回事。但这种反应速度,绝对不是常人所有。 “虎血可是好东西。你不接点么?”白枫转过身,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难得对钱逸群开了个玩笑。 “唔!”钱逸群连忙拿出盆盆罐罐,开始接血。 白沙心中一奇:这位道长还真是准备充分,什么都带着。芥子说过,“壶里乾坤”术必须要做一个足够大的本器,祭炼成法器之后,容量不可能超过本器。最多也就是仈jiǔ成。那他这鱼篓,当时到底编得有多大? 钱逸群却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神仙姐姐说这个鱼篓是南海紫竹编织而成,能装四海之水,虽然不明白,但只需要知道它很厉害就行了。 “芥子,你刚才那剑,不是自反剑吧?”钱逸群一边接着虎血。一边问道。 白枫无语半晌方才答道:“不是。” “哦?那是……” 白枫见钱逸群大有不问明白不罢休的模样,只得道:“名叫敬己剑。” “你们儒家的剑术名字都这么诡异么?什么自反、敬己……就不能起个好听霸气有内涵的名字么?”钱逸群都懒得吐槽了。 白枫明显被噎住了,缓缓道:“是荀子的‘敬其在己,不慕在天’的意思。” “哈,你也发现了吧,用荀子那套驾驭假剑。是不是爽多了?”钱逸群收起装了虎血的盆盆罐罐,连带将彪的尸身一并收入鱼篓之中。 白枫这回真的是不开心了。不开心的缘故是,他意外地发现钱逸群关于剑法与剑的议论竟然没错。用荀子一系的敬己剑法,果然比曾子一系的自反剑更得心应手。尤其是刚才那招“裁万物”,剑术发动之时。果然有天下万物尽裁决于我手的感觉。 ——这若是让夫子知道了,会多伤心啊…… 白枫一念及此。心中难免纠结。 钱逸群这回没有追问,因为他已经走出了瓮城。他手搭凉棚,遮住阳光,运起草木之心,竟然看不到边际,实在不知道这座城池有多大。 一栋三层小楼矗立在这空旷平原之上,稳稳占据地上yīn阳鱼的中线。 在小楼周围有八个圆球,恍如云团,只是颜sè各异,不知所指。其中红sè云团,时而凝聚,时而分散。虽说是分散,却也是散而不灭,只是突然膨胀开,瞬间看来就有些稀薄。 每每等它膨胀稀薄的时候,便会有一群群奇怪的动物凭空出现。从它们的眼神中就看得出,它们一样十分疑惑。 城里没有别的建筑物,四处游荡着身穿铁甲的伏兵,偶尔也能看到骑着铁马的铁甲骑兵。这些符兵像是没有看到这些动物一般,只有在动物主动像他们发起攻击时,才会一拥而上,将那些野兽剁成肉泥。 狐狸在满地的尸体中踱步,辨认着自己认识的兽类,一一报出名字。 “咦,这是火浣鼠,可以收一些。”狐狸叫道,“用它们的皮做成衣服手套,便不怕火烧了。而且脏了只要扔火里,很快就干净了。” 钱逸群跟在后面,拣垃圾一般将这些小猫大小的老鼠扔进了鱼篓。 狐狸神sè轻松了许多,也不如刚才那般畏缩。当然,主要是因为这一波来的兽类并没有彪那样的猛兽。它缓步走向七宝楼,只觉得周围的符兵越来越多,身上的黑铁甲也渐渐被明亮的百炼钢铁甲取代,可想而知那七宝楼必然是守卫的重中之重。 “咦,门锁着?” 众人走到七宝楼下,试着推了推门。那jīng雕细琢的木门纹丝不动,好像有人从里面闩上了一样。 “可以停一下了。”钱逸群推门不得,转身对众人道,“据我所知,yīn山一脉的人十分忌惮那些符兵。然而直到现在为止,这些符兵都很友善,完全没有攻击我们的意图。” “不知道居行波一行人做了什么,竟会引了符兵追杀。”狐狸抚须道。 钱逸群微微摇头:“到底是内讧还是符兵杀的,这个咱们难以明断。但是居行波来这里探路应该是真的,他到底做了什么呢?” “砸门。”符玉泽很肯定道。 “砸门?” “对!”符玉泽负手而立。“依着道爷的xìng子,既然已经到了门口。门又不开,肯定用蛮力将它砸开呀。所有的锁,不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么?” 钱逸群微微点头:“没礼貌的人的确有这个坏毛病。” “道长,您怎么看?”白沙很有礼貌地问道。 “我的确怀疑那帮江湖客叫门不成就动手砸门,结果被这里的符兵解决了。”钱逸群一指附近的符兵,“咦”了一声,说道:“你们有没有发现符兵好像多了,貌似还在盯着咱们。” 众人微微点头。的确有这种迹象。 巡逻的符兵甚至放慢了脚步,好像等着钱逸群他们做些什么。 符兵之所以叫做符兵,正是因为它们并非生物,只是因符而成,绝不会有自己的思维。 这有些类似戊土神兵符。不过从玄术深浅的角度来说,戊土神兵那样傻大粗笨的石块之于符兵,就像是算筹之于一台拥有四核处理器的笔记本电脑。 技术含量相差太大。 戊土神兵符这样水准的符术。以当世最高水准的张天师一年也才能制成一两道。而现在,这里起码聚集了上百个符兵。 “如果这些符兵不是活物,那就是有人在cāo控它们。”钱逸群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是郭真人料事如神,预设了这么一段……呃。程序。咱们作为后学晚辈,来到人家门口,动不动就砸门,那也不合适吧。” “你是打算叫门?”狐狸横了钱逸群一眼,不屑道。“学傻了么?郭璞是兵解成仙的,怎么可能留在这里。” “试试呗。”钱逸群走上前,轻握拳头,叩了三叩,朗声道:“晚辈厚道人,求见郭大真人。” 嘎叽…… 门真的开了。 狐狸痛苦地将脸别向一边,心中暗道:忘了他天赋言灵,这种说什么是什么的天赋最讨厌了! 四周的符兵再次活动起来,完全视众人如无物。 门浮出一个身影,却是个妙龄少女。这少女身穿长袖博带,头挽双髻,服sè素雅,看似丫鬟侍女之类的人物。她上前一躬身,道:“来者可是姑苏钱公子?” 钱逸群大吃一惊。 “主人走前曾说,姑苏钱公子会以‘厚道人’之名来借游仙书,奴婢故而等候在此。”那侍女让开路,福身道:“钱道长请,诸位尊客请。” 钱逸群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正门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七宝楼”三个汉隶匾额。 无论是满地野兽,还是那些面无表情的符兵,都不曾让钱逸群如此毛骨悚然。这一刻他想到的不是仙术,而是自己恐怕进入了一个心魔陷阱。 铁杖道人何老师是以推衍闻名,即便是他,在见到钱逸群之前都无法推衍出这人的前世今生。哪怕见了面,未来的命数也读不出来。归根结底,钱逸群本命星还有四百年才会进入命格,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他就是一段错误代码,既没有意义,还会搞乱整个世界。 ——郭璞是东晋时人,距今一千三百余年,他是怎么算到我会来借《游仙书》的?或者说,他怎么知道我会转世在钱姓人家? 钱逸群静定观心,听着心中钟声连响,金光咒音不断,再次睁开眼睛。 眼前景sè一如适才,并没有丝毫变化。 这应该不是幻境。 “这当然不是幻境,”那侍女笑道,“这位白公子有摩诃萨天眼,若是幻境,他一眼便看穿了。”她指着白沙说道。 白沙满脸倾慕:“敢问姐姐是怎么看出来的?” 侍女轻笑道:“我算什么姐姐?两位白公子、符少爷,呵呵,还有这位白泽老爷,只叫我倚翠便是了。” 狐狸被叫破身份,双耳一竖,jǐng惕地看着这位倚翠。 钱逸群扫量屋内,皆是明代装饰,看不出一点魏晋古风。 倚翠笑道:“看得出诸位心中疑惑,这也是婢子不好,没听主人的话。主人说,知道得越多,别人越怕你,果然是至理名言。” ——若是考究说来,这婢女的口音也不对。 钱逸群心中疑惑更甚。 第九十二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六) 倚翠好像听得到一般,只是笑了笑,引众人上了二楼。 二楼倒是开阔的堂屋,地上铺着桐油刷过的地板,密不见缝,好似镜面一般。堂上空着主座,主座之下是左三右五张矮几。矮几之后铺着筵席,正好一人桌,连白泽的那份都考虑到了。 倚翠在主座旁站定,仿佛有人坐在那里似的,轻轻击掌。不一时,流水一般的侍女端着花果鲜蔬走了上来,人前一份,又流水一般离去。她们体态轻盈,在这木地板上碎步而行,竟然没有丝毫声响。 “这些都是主人制的符使,故而颜sè冷漠,还请诸位尊客见谅。”倚翠解释一句,又道:“诸位尊客远来辛苦,还请将就用些。” 符玉泽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花当食物招待客人的,心道:我又不是蜂子,怎么会吃这些?不过这果子倒是看起来鲜脆可口,待我先尝一个! “嗯哼。”钱逸群假意清了清嗓子,吓得符玉泽刚伸出的手又停下了。 “钱公子可有什么吩咐?”倚翠望向钱逸群。 “正想请教倚翠小姐,这里为何叫七宝楼啊?”钱逸群换了笑脸。 “许天师以忠、孝、廉、谨、宽、裕、容、忍为垂世八宝。”倚翠笑道,“我家主人说:容不下方才有忍。故而二者取一,将‘忍’字丢了。” 钱逸群微微颌首,古今智慧总是一般,这和赵监院说的是同一个道理。他又问道:“约莫旬rì之前,这里可是曾有客人?” 倚翠倒是大方,笑道:“何止旬rì之前?自从七宝楼落成以来,不知道有过多少客人。不过能够得以登堂入室的客人,前后只有四拨而已。” “其实只要在门口敲门,道一声求见郭真人就能进来了,是吧?” “正是如此简单,可见世上匪徒多于君子。”倚翠感叹一声。突然道,“看,又有客人来了,恐怕他们仍旧没缘分进来。”说罢,倚翠玉手轻挥,厅中浮现出一团白雾,从雾中映shè出四个偷偷摸摸的身影。 “这四人便是十全老人、圆明和尚、鬼面、方清竹方姑娘。”倚翠一一介绍道,“钱公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吧。” “唔。的确。”钱逸群点头道。 倚翠又指着那圆明和尚道:“这老僧浑身毒虫,钱公子若是遇上了,可要小心些。”她手指轻轻一点,将画面拉近了些,堂中传来激动异常的吼声。 十全老人看着满地的符兵,按捺不住自己的气愤,咆哮道:“他们人呢!人呢!” “地上明明有血迹却无尸骨,可见他们的确进来了。”圆明和尚在他身后道,“还是稍安勿躁。” “安安安!安你nǎinǎi个腿!”十全怒气冲天,“本想让那小子给我们开条路出来。谁知竟然一个符兵都没少!他们到底去了哪儿!” “师伯师叔,他会不会躲起来了?”鬼面出声道。“莫非是看穿了我们的谋划,反过来想让咱们替他开路?” “这还用猜么!八成就是如此了!只是在这里……他们能躲哪儿去?”十全停下脚步,双手一背,四处张望。 “会不会进了楼里?”鬼面指着七宝楼,出声问道。 “不可能。”十全不耐烦道,“只要一碰这门,这些符兵就会冲过来。到时候就算是大罗金仙都未必逃得掉!” 堂上倚翠掩口笑道:“这老爷爷真是有趣,若是大罗金仙来的话,肯定是逃得掉的。” 钱逸群丝毫不觉得好笑。竖起耳朵听十全继续说话。 “而且这楼里相传有一只厉鬼,什么都瞒不过它。一旦被它盯上,大罗金仙加大阿罗汉都得脱层皮。”十全须发大张,吓得方清竹往后退了两步,战栗不已。 堂上众人闻言望向倚翠,心中不免发毛。这女子称郭璞为主人,那得多少岁数?肯定不是活人了。至于厉鬼嘛……看起来也不是很像。 “你们干嘛这么看着婢子?”倚翠委屈地挥了挥手,驱散了影像,“婢子哪里像厉鬼了?” “这个,这老头十句话里有十一句是假的,我们不会信他。”钱逸群知道这女子肯定不是厉鬼,否则寻鬼司南早就报信了。 “钱公子真是善谑,多出的那一句是什么?”倚翠掩口笑道。 “还有一句是放屁,咱们听不懂,对他来说却也是话呢。”钱逸群笑问道:“倚翠小姐,之前来的几拨客人,后来都回去了么?小弟怎么不曾听说过?” “开头来的两拨客人呀,”倚翠面露凄苦状,“他们不小心吃了冥蝶花,结果只能埋在后院了。” “呃……”钱逸群语噎,“冥蝶花是什么?” “是一种开在地狱里的花,开出的花如同幽冥之蝶,煞是好看。”倚翠笑道,“不过这花有一点不好,必须要活物将它们吃进肚子里,它们才能生根发芽,开出真正的冥蝶花。地狱哪里来的活物?所以这种花可是稀罕得很。他们也真是不幸。” “好恶心……”符玉泽皱眉道。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种开在地狱里的花既然少见,那两拨客人怎么可能不小心吃到呢?“那第三拨客人呢?”他低声问道,心中泛起一丝jǐng觉,在案下的左手开始偷偷捏诀。 “他们也没能回得去。”倚翠道,“他们运气更不好,因为死活不肯吃冥蝶花,所以被拧断了脖子,埋在后院里当花肥。” 钱逸群低头看了看盘子里那连花带枝的小桃花,低声道:“这不是桃花吧?” “公子真是说笑,”倚翠心情看似大好,“婢子怎敢拿桃花那么艳俗的东西来招待贵客呢?” “这是……”钱逸群盯着倚翠,“冥蝶花?” “公子好眼力。”倚翠轻笑道。 符玉泽正拿着花把玩,像是被电了一下,连忙丢掉,吓得面sè惨白。 钱逸群勉强笑了笑:“所以,我们若是很小心地不肯吃,那就只有被人拧断脖子,埋在后院了,对吧?” “公子好聪明。”倚翠笑道。 “我只是有些好奇……”钱逸群站起身,走到当中。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一股号召力,人往那儿一站,其他三人自然聚在他身后,像是理所当然一般。“……你应该是郭真人留在这里招待来客,把郭真人的遗物留给有缘人,为什么会成为boss呢?”钱逸群问道。 倚翠一愣,笑道:“钱公子说的不错,不过婢子并不是波斯人啊。” “boss,”钱逸群矫正她的发音,“不是波斯。” “请恕婢子无知,”倚翠微微摇头,“这不像是中土方言吧。” 钱逸群轻吐一口气,笑道:“不懂就好,不懂就好。吓死哥了,还以为你真能看透别人的前世今生呢。” “公子说说吧……”倚翠面露娇憨,“婢子在这儿困守了一千三百年,好不容易有人能够进来与婢子说说话。请公子怜惜则个。” “旬rì之前,居行波那伙人,没陪你说话么?”钱逸群不答反问。 “他们呀,弄了好些个稀奇古怪的东西来砸门,当然被符兵收拾了。”倚翠笑道,“说来有趣,原本简简单单的事,到了你们这儿好像就成了登天的难事。譬如外面这两个老爷子,这些年,来了不下十余趟,也真真切切知道此间主人的名讳,却不肯客客气气叫一声门。” “外面那么多符兵,居行波是怎么逃掉的?”钱逸群问道。 “逃?”倚翠道,“我若不帮他,他哪里能逃得掉?当然啦,无论善客恶客,留个活口出去传话,这也是主人的规矩。” ——换言之,那小子纯粹是命好? 钱逸群心中泛起一丝诡异,说道:“其实你并不是什么都知道,只是你能看到凡是进入此间的人,听到他们说话,所以才知道别人埋藏极深的往事。对吧?” “公子说的是呢。”倚翠微微有些不自在。 “而且,你也不能违背郭真人的规矩。也就是说,你虽然恨不得吃了我们,但还是得客客气气招待我们。”钱逸群仿佛抓到了什么重点,“除非我们不小心吃了什么东西。” “公子真是太过聪明了。”倚翠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目光中流出一股寒意。 “而且郭真人还立下了规矩,让你有问必答,不能说谎,对吧?”钱逸群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错,主人的确是这么定的规矩。”倚翠冷声答道。 “所以,那些不肯吃冥蝶花的人,其实不是你拧断了他们的脖子。”钱逸群左右踱步,“是符兵。对么?” “又让你说对了。”倚翠的声音空灵起来,“你是这一千三百年来,最让我不舒服的人,我断不会让你好过!” “所以我们只要不攻击你,你还有什么法子杀我们?”钱逸群松开手诀,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倚翠脸上渐渐腾起一股寒霜。 突然之间,她好像想开了,一脸寒霜尽去,又露出那个招牌似的笑容,说道:“你们且先随婢子上楼来。” 钱逸群识破了倚翠的底牌,丝毫不惧。白沙是好奇心比命还大的人,自然要跟着。一行人中惟独狐狸裹足不前,被符玉泽一把抱起,跟着众人往楼上走去。 第九十三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七) 三楼与二楼一般大小,只在堂屋正中放了一张的矮桌。 矮桌上堆着数件宝贝,氤氤氲氲,散逸着灵气,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倚翠上前拿起一卷竹简,道:“这便是游仙书,只要参透其中奥妙,便能游行三界,神交真仙。” 她将这竹简放下,重又拿起一块玉佩,笑道:“这是主人亲自编写的《符说》,细说制符施符之道,无论是这里的符使还是外面的符兵,其制作统御之法,尽在其中。只需探入灵蕴,这玉上的内容便如心传一般刻在心中,故而也只有一人能得。尽管如此,照我看来,这却要比你们都稀罕的游仙书,更加宝贵些。” 符玉泽被称作符少,并不单是他姓符,也不是他的符有多厉害,而是他对符的感情极深。听倚翠这么一说,脚下已经忍不住往前踏了出去,被钱逸群伸手拦住。 “这个是北斗星盘。”倚翠像是卖弄一般,又从桌上取了一件青铜材质的圆盘。圆盘上绘着九州地形图,再明显不过地能够认出长江黄河。从这地域范围来看,该是先秦时候的地图,因为图上并没有包括乌斯藏和西域的广大土地,却有辽东和朝鲜。 倚翠将盘在翻了个面,露出北面的北斗七星和北极星,说道:“北斗七星,每一星都是一个点,只要与这盘上地图相连,诵出口诀便可飞身千里之外。乃是主人游历仙境,得鬼谷子仙师所授秘法,自制而成。不过嘛,一旦认主,便不能传给别人的。除非它的主人不小心死了。”说着,倚翠咯咯笑了起来。 这里的宝贝像是的开展会一般,倚翠又端起一个茶壶大小的香炉。那香炉通体金黄,上面雕刻着各种珍禽走兽,各个栩栩如生。钱逸群看了心中一动:不知道这是什么宝贝。 “这也是主人从仙境学来的秘法炼制。名作曈炉。因为被收入此中的奇禽异兽即便千万年,也不过是一瞬光yīn,故而得名。”倚翠笑道,“是了,这便是黄帝驱使百兽战蚩尤时用过的法子。主人约莫是从那位人皇处学来的。” “所以郭真人打开畜生道,就是要收集一些奇禽异兽?”钱逸群问道。 “那倒不是,”倚翠有问必答道,“畜生道是我为了放居行波出去才打开的。” “因为当时不止居行波一个人活着?”钱逸群脑子里一转。已经猜到了缘故。如果按照郭璞的规矩,必须要留个活口,那么符兵是不会攻击最后生存下来的那人。 倚翠甜甜笑了:“正是。” “为什么你独独留下他的xìng命?”钱逸群问道,“你应该是不可以干涉谁生谁死的吧。” “不错,我的确不能干涉符兵。”倚翠笑道,“只是我看他杀人夺宝、栽赃陷害玩得不亦乐乎,心中高兴,便不小心打开了畜生道。仅此而已,没有丝毫违背主人规矩的地方。” “你给我们看这些宝贝,到底是什么意思?”钱逸群调笑道。“是要送给我么?” “不错,”倚翠也回以微笑。“这些全都是你的。喔,除了这个……”倚翠取了《符说》玉佩,随手一挥。 玉佩化作一道白光,刺入符玉泽额头。 符玉泽只觉得一阵冰凉,后退一步,伸手摸了摸前额,整个人都怔住了。 “你干了什么?”钱逸群知道倚翠不能对人下手。但这动作实在太可疑了。 “我没事……”符玉泽出声道,“好、好多的符法啊……这些……好多啊……” “婢子自作主张,将《符说》给了这位符少。真是抱歉得很呢。”倚翠大笑道,“若是你不舍得,大可以杀了他。只要他死了,收了他的魂魄,一样可以得到全本的《符说》。” “你到底想干嘛!”钱逸群横眉冷目,再没有心情跟她胡扯了。 倚翠也不多说话,手中指诀连点,将一应宝贝的命主都定在了钱逸群身上。 钱逸群知道她绝不会如此好心,但也不能主动出手攻击她。否则引来符兵,恐怕自己这些人也对付不了。 倚翠将手上的活干完,笑道:“现在这些宝物都是你的了,别人要想取,只有先杀了你。” “你这是挑拨离间?”钱逸群笑了。 “我们虽然不是一心似铁,但这些宝贝也不至于让我们互相残杀。”白枫不屑道。 “这个婢子知道,”倚翠笑的时候甚至带出了两个酒窝,“不过外面那些人就不好说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十全老人苍老浑厚充满了火药气的声音在七宝楼中回荡:“老夫求见郭璞郭大真人!” “啧啧啧,按照规矩,我得去迎客了呢。”倚翠手一挥,身形散淡,转眼不见了。 钱逸群想要夺门而出,却见移门砰地一声已经拉拢,再难撼动。他反应已经算是极快,却仍旧被关在了这堆满宝物的屋子里。 倚翠可以将外面的情形放给钱逸群等人看,一样可以将楼里的情形放给外面的人看。甚至可以将之前发生的事,掐头去尾重演出来。身在城里的十全老人看到钱逸群如何叫门,自然有样学样,同样进了七宝楼。 非但他们看到了,所有身在玉钩洞天中的人都看到了。 柳定定和父母夫君重入树林寻找方清竹的下落,正行走间,突然身前五尺出现了一团奇怪的白雾。白雾之中,恍若有人影闪动。不一时,人影渐渐清晰,正是与自己分开的钱逸群一行人。 在这段白雾传影之中,自然不会有倚翠自认设套害人的内容,却将钱逸群如何叫门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再然后便是倚翠的个人表演,细细解说了每件宝贝的用途用法,看得江湖客们心中痒痒难耐。 到了影片最后,众人却是高高捧起重重落下,原来这些宝贝都归了那个苏州来的鱼篓道人钱公子! “他拿得也太多了……”有人眼红道。 “江湖道义,从来都是有酒一块喝,有肉一起吃!怎么能独吞呢!”更有人愤愤不平。 “那女子说,只要杀了他,就可以夺得宝物啊。”有人低声说道。 这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 …… 曹文用一进玉钩洞天,还来不及整顿好洞口的小镇,便看到了这白雾传影。他对于那位“厚道人姑苏钱公子”颇有些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有些面善,却实在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苏州的钱公子他倒是认识一位,也是道士,名叫钱逸群。可钱逸群只有十仈jiǔ岁,而眼前这道人少说也有二十五六的年纪了。别的不说,光是那把方口胡,就不是钱逸群能有的。 曹变蛟站在曹文用身边,道:“三叔,这人好像那个jiān险狡诈的贼道钱逸群呀!” “嗯,他也姓钱,也是苏州人,估计是同族,所以相像。”曹文用总算找了个自己能够接受的理由,但是心中却总有一些奇怪的感觉。 人与人之间的辨识,绝非仅靠容貌、声音、身材、衣着。有一种冥冥间的感觉,或浓或淡,总是存在于人的潜意识中。所以双胞胎的父母很少搞混儿女,妻子也绝不会因为丈夫整容换套衣服就认不出来。 曹文用不知道这个道理,更相信眼睛所能看到的东西,这才得出了钱逸群族兄的结论。 “三叔,怎么办?”曹变蛟问道。 “咱们没取到米芾研山,回去也是要吃挂落的。”曹文用皱眉道,“若是能拿到北斗星盘或是曈炉,对于军国大事颇有助益,或许能将功折罪。” “但是……”曹变蛟看着白雾渐渐散去,“咱们去杀了那人,钱道士会不会找咱们麻烦?”他被钱逸群装傻子yīn了一把,拉得几乎不chéngrén形,内心中充满了浓浓的畏惧。虽然这个晚明第二猛将死活不承认,但是这份畏惧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曹文用瞪了侄子一眼,没好气道:“我们可是朝廷命官,怎能做那等杀人夺宝的卑劣之事!”他见侄子微微缩颈,方才放轻口吻,道:“咱们找到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为他谋个出身,好报国事君、光宗耀祖,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曹变蛟嘿嘿一笑:“侄子一时没想到。对对,让他从军!三品五品的衔官大可以挂上一个两个的。” ——若是他不从,就只能交给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文官了。 曹文用暗暗将朝中派系略一梳理,无论这位厚道人是从军还是取个道官的封诰,都脱不出孙阁老的帐下。如此说来,只要将这道人带回去见见孙阁老,自己这回的差事也就不算办砸了。 怕只怕这道人不识好歹,什么都不要……那就只能让文官寻个罪名,以国法将其了断。虽说有些无辜,却也是怀璧之罪,史上死于这个罪名的人何止千万,不多他一个。 “盼他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吧。”曹文用低声说道。 曹变蛟重重嗯了一声,回想起当rì穹窿山上的那场噩梦,不由打了个哆嗦。 第九十四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八) 钱逸群走到矮桌旁,抄起游仙书,展开竹卷就看。.. 狐狸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尖声道:“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你竟然还有心思看书!” 白枫靠墙坐了,抱着假剑闭目养神,幽幽说道:“他这是临阵磨枪。” 钱逸群的确打的是这个主意。 既然郭璞从仙境学来了这么牛叉的炼器之法,自己去仙境跑一趟岂不是有更大的把握?他犹然记得当rì与白眉老妖硬碰硬,若不是张天师一旁协助,自己绝讨不到好处。此时对方是两个与白眉一样级别的妖怪,恐怕还要吃力些。 然而临时抱佛脚这种事,需要机缘运气和天赋。钱逸群看了半晌,字都认识,但连在一块就不知道有什么玄奥了。他通读两遍,仍旧茫然无知,只好先将这游仙书收入鱼篓,又拿起了北斗星盘。 照倚翠说的,只要固定了地标点,就可以瞬间飞身过去。在这个没有航空器材的世界,无疑具有极大的便利。 而且先秦时候的疆域已经有了大明的雏形,燕国秦开占领辽东之后,兵锋直至朝鲜平壤。西面的秦国也占据嘉峪关,东面的齐国已经在东海之滨,再过去也没必要。就连南面,也有了百越的标识,差不多广东福建都在图上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东西必须人站在那里才能定准星位。钱逸群将一个点设定在这七宝楼,点亮了一颗星。可见其他六星都没设定位置,想靠它跑路是没希望的。 收起星盘。钱逸群满怀期待的捧起曈炉,若是有百兽助阵,起码还有个气势在。 神识十分简单地进入了曈炉内,里面灰蒙蒙一片,空空如也。虽然它能囚禁飞禽走兽,但显然郭璞没有为继承者准备一二。 到了最后,竟然没有一件宝物能够立马派上用场的。 钱逸群不由失落。 “我可要提醒诸位,无论是谁冒犯了我。外面的符兵便会将这六道城里的所有人都杀死。” 倚翠的声音凭空出现在众人耳畔。 钱逸群开始觉得是jǐng告,不过瞬息之间,他的脑袋就炸开了。 ——这分明是诱惑! 若是哪个江湖客手段不济,被人的拿住了要害,只要不管不顾朝倚翠扔把飞刀之类的暗器,就能拉着这里所有人同归于尽。 投鼠忌器。 人人都是鼠,惟独倚翠是器。 “咱们且等等后面的客人。总要人多些才热闹嘛。”倚翠不知道在与谁说话,又传声众人。 后面的人听到这消息,哪里还有不跑快些的道理?就算自己不如那些术士厉害,只要那些人敢对自己不利,纯爷们就不怵他!哪怕同归于尽呢! ——这姑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可见被关在这里太久。哪怕再温柔的人都会变态。 钱逸群心中暗道。 “看来咱们一时半会出不去了。”符玉泽好像刚醒过来似的,摇头晃脑走向钱逸群,说道:“师兄,师伯那支茅君笔不是在你手里么?” “怎么?” “借我用用呗……”符玉泽好像颇为不好意思,“你看我刚学了那么多灵符。这里又没有黄纸朱砂,你翻来覆去只会金光符而已。留着实在太浪费。” 钱逸群斜眼看他,道:“你会金光符么?” “当然会,天师府的小道童都会!”符玉泽像是受到了侮辱,大声叫道。 钱逸群从鱼篓里掏出茅君笔,道:“那你先拿着用,等你跟我分开了,便要还我!”他深知自己拿着茅君笔只能画画金光符,那东西对yīn灵杀伤力大,对人却没什么用处。既然此笔在符玉泽手里能发挥更大作用,暂且给他用用也是不错。 “行!”符玉泽没想钱逸群是在捆绑他,兴致勃勃地取过茅君笔,微微凝神,随手在空中画了一道模样怪异的符文,轻轻用笔一点,打在紧闭的移门上,顿时出现一道紫红sè的光障。 “《符说》之中的符法大多是古符。”符玉泽叹道,“如此一来,我的天赋通神便不是很明显了。” “你若是能够感应先天祖气,加上你的通神天赋,岂不是如虎添翼?”白枫似睡非睡,突然接口说道。 符玉泽一拍脑袋:“正是正是!这光屏障先挡在这里,以免他们冲进来我们也不知道。等会若是要战,还得去外面。”在室内没有水土,符玉泽的戊土神兵、坎水真兵完全没办法施展。 钱逸群微微点头,心中却道:天知道能否出得去,那个倚翠不会是想困死我们吧? 郭璞虽然没有料到自己留下的侍女竟然会xìng格黑化,但他走前一定交代过要好好款待客人。没过多久,倚翠幻现在这藏宝室里,手指轻点,众人面前自然出现了一张矮几,矮几上摆放着一碟碟寻常蔬菜肉食和米饭。 “放心吃吧,我突然发现有些事原来比弄死你们更有趣。”倚翠大大方方笑道,“那便是看着你们自己弄死自己。” 钱逸群看着一桌子的菜饭,举起筷子便往嘴里塞。 狐狸愣愣看他良久,方才道:“咱们自己还有吃的吧。” “她不会骗人的。”钱逸群道,“味道不错,快些吃,等最远的人过来还需要五六天时间,咱们正好休养。” 狐狸哼哼唧唧嗅了又嗅,终于吃了一口,旋即大嚼起来。 倚翠笑道:“诸位恐怕没有多少休整的时间了,因为婢子实在不是很有耐心。”她在此间的权限高出所有人,只要她愿意,无穷木阵完全可以暂时停下,玉钩洞天的空间也可以缩小到极限。 甚至连畜生道的道口也可以关闭。让符兵罗列两旁,为人引路。 这一千三百年的煎熬。让倚翠很少有这样的玩兴。她隐隐中有些舍不得这些人统统死掉,最好能够带来更多的人陪她玩这种死亡游戏。 “在下江南武林副盟主李柏宽,求见郭璞郭大真人。”李柏宽的声音也从楼下传了上来。 很快,更多的求见声传来,整座七宝楼都喧哗起来。 倚翠咯咯笑道:“看来这里地方不够大呢!” 她甩了甩衣袖,整间藏宝室登时向四周扩展出去,一望无际。钱逸群等人聚在房间zhōngyāng,看着木门渐行渐远。 “你们可要小心。别伤了我。”倚翠笑道。 在她身后,首先出现了十全老人等人的身影。 十全老人等一行四人,大摇大摆走向钱逸群,每一步都像是在虚空中漫步一般。这是倚翠随时调节着室内的大小,让人的距离感产生诡异的错乱。 “是你自杀,还是要老夫动手!”十全喝道。 “抱歉……”钱逸群笑道,“刚才有些心不在焉。其实我该主动打招呼的。” “多说无益!你速速……” “雷来!”钱逸群双眉一紧手中指诀无比娴熟地掐捏完毕,整个人气势怦然而发,如同庙里的神像一般,召唤出掌心雷,朝十全老人投掷过去。 “果然行咒如神!”符玉泽被这气势震撼,兴奋起来。手中茅君笔连连虚点,在空中画出一道道金光线条,构成一道古符,圈起一送。那空符落在十全一行四人的脚下,顿时腾起一股红光。却是一个个“井”字。 这“井”字格将人困在zhōngyāng,四周光壁无从打破。只能眼看着钱逸群的掌心雷轰击过去。 十全老人双手一格,硬生生结下这雷团电球,手臂皮肉尽焦。 圆明和尚宣了一声佛号,从袖中取出一尺多高的细颈玉瓶,探手进去,蘸着瓶里的水弹向十全老人。 十全老人手臂上的焦烂皮肉顿时恢复,隐隐还有红嫩的光泽。 “先杀nǎi妈!”钱逸群吼道。 白枫已经冲到了一半,闻言脚下一滞,目光在四人之中扫过,落在了方清竹身上。他暗道:这道士疯了,那姑娘看着一点害处都没有啊!反倒这个老和尚,像是有些邪门。 他脚下一错,弹身挥剑,刺向圆明。 钱逸群说完自己也有些蛋疼,看着白枫不折不扣执行了,反倒疑惑:这厮怎么听得懂这等黑话? 白枫一贴近圆明,手中剑招展开,逼迫圆明和尚使出的防御法宝,原来是朵菊花。这菊花时时不离白枫剑尖,即便假剑再锋锐无敌,也无法刺透。 圆明和尚驾驭此朵玉菊,左右支挡,虽然被困在原地,却也守得严严实实。 “走起!”钱逸群手摇清心钟,一串震铃打出,淡蓝sè的光晕笼罩在白枫身上。 白枫感觉到了身手快了许多,手中剑势随之一变,狂风暴雨一般的倾泻而出,正是敬己剑中的绝招:治天命! 十全老人略一恢复,口中喃喃诵咒,双掌猛然爆起,变得如同蒲扇一般大小,配着他的干瘦身材无比突兀。 钱逸群见他发力,连忙又是一记掌心雷劈了过去,却被十全老人握在掌心,重重捏碎。 “去死!”十全老人暴喝一声,双手往井壁一撑。只听得噼啪声不绝于耳,如同玻璃碎裂,整个井字光壁顿时化作碎片,在落地的刹那归于虚空。 十全老人没有去救圆明和尚,纵身朝钱逸群扑去。符玉泽见状已经躲到了钱逸群身后,面露惧sè。 钱逸群毫不畏惧,清心钟落入鱼篓之中,瞬息之间已经拔出节隐剑。 节隐剑七十二支瞬间分形化影,落地成阵。 十全老人口中咆哮,巨大的手掌握成拳头,重重捶在了八门混天阵上。 第九十五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九) 一力降十慧。 无论玄术秘法还是武学功法,说到底就是斗“力”。 十全老人正是一个将力量发挥到了极限的人,从来不屑圆明、白眉那般投机取巧、暗箭伤人的把戏。 若是数月之前,钱逸群恐怕只能眼睁睁被这庞大的力量的压成肉饼。即便是初学八门混天阵的时候,钱逸群也肯定撑不住这么强大的力量。 然而现在,钱逸群双脚一分,送胯含胸,脊椎自然笔直,周身灵蕴畅通无碍。阵图之中所蓄灵力带着这股貌似强大得不能抗拒的力量,在八门中游走。 若是其中两道灵蕴相碰撞,身为阵眼的钱逸群难免落个阵破人伤,五脏震动的结果。 钱逸群全神贯注之下,攻向阵法护罩的力量被分成了八份,或是首尾相续,或是左右相错,如同玩贪吃蛇的游戏,没有一丝一毫的碰触。 十全心中暗惊:我这宝象神功练成以来,三尺厚的花岗石碑都能应手而裂,这道人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修为,能硬扛下来! 他这一分神便露出了破绽,等他想起来打出第二拳的时候,钱逸群已经将之前的力量领到了合适方位,一层层地吐还给他。 十全第二拳的拳力还没来得及吐出,便被这连绵八层的宝象之力打得后退数步,步步踩出脚印。 钱逸群一击得手。掌中指诀已经变幻,高声喊出:“雷来!” 十全余光一扫。见圆明自顾不暇,不敢硬接这记雷球,连忙滚开一边,躲过一击。他哪里知道,钱逸群从来都是以手快口快自豪不已。若不是因为现在两魄设定的是金光咒和清心钟,这掌心雷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机关炮一般。 钱逸群丝毫不见气馁,口中大叫一声:“雷来!” 这记雷打过去的时候十全尚未起身,结结实实吃了个正着。他浑身麻痹颤抖良久。心中却是一乐:这小子到底年轻没见过阵仗,你有多少灵蕴够你如此挥霍?看!这次的雷咒就弱了许多。 “雷~来~!” 轰! 蓄力良久的掌心雷足足有竹篮大小,狠狠砸在十全身上。 在穹窿山上修行的时候,钱逸群便发现了一个吃饭的诀窍。如果第一碗饭盛得少一些,就能赶在阿牛那个饭桶之前,添上满满一碗饭。若是第一碗盛满了,食速就慢了。也就没有第二碗饭了。 吃饭如此,打架何尝例外? 第一记小雷只是让十全周身麻木,躲闪不能。然后就可以蓄足怒气,狠狠轰出一个大雷。这雷到底不是光速,若是一开始便蓄满力,很可能压根打不着那些身手敏捷的练家子。 十全老人浑身焦黑。一手按着几乎跳出喉咙的心脏,一边嘶声叫道:“你们还不快上!” ——小贼莫要逞凶!看爷来收拾你! 鬼面很想这么高声喊一句。 若能在这种场合喊出这句话,rì后他在这个江湖也能横着走了。 然而他见师叔师伯都没老赵好处,又想起师父一合之下被人刺死剑下,暗暗衡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高声叫道:“师叔,晚辈破不开这符障啊!” “拿你的红莲尺砸!”圆明全无高僧模样。急吼吼叫道。他被白枫的剑术逼得浑身难过,连自己的小宝贝都送不出去,急需一个帮手为他分担白枫的攻势。 鬼面心中一叹:本想藏起来,没想到就这么被看穿了!幸好他总是带着面具,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等鬼面一抽出红莲尺,钱逸群便知道认出这个玩意了。 当rì与白眉老妖在洞天里激斗,老妖就是用这柄铁尺抽了他一下,寒冰地狱的红莲业火差点将他彻底冻僵,逼得他引九凤**,借足了阳气,一举破局。若是有这种**力的法宝,说不定他还真能打破眼下的态势。 ——以为我们这边没人了吗! 钱逸群高声喊道:“符少,打他!” 符玉泽并非在一旁看热闹。 他在画一个十分诡异地符。 这符已经超出了钱逸群的认知范畴,没有符头符脚,唯一认出是符胆的部分却不知道沟通哪位神将。 符玉泽手掐招将诀,口中喃喃默诵咒言,将这更像是“画”的符最终完成,圈起推出。 鬼面唯一露出的双眼之中满是绝望,心中悲恸:我今rì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么! 站在鬼面身后的方清竹同样在符光笼罩之下,却下意识地挺了挺身,像是个安然接受死亡的达者。在这最后关头,她却想到了柳定定。她从小跟着师父,见多了各种yīn暗丑陋之事,也知道自己唯一的使命就是为师父做鼎炉。 在白眉一脉中,她的待遇不低,身份却最低。即便是付了钱来学法术的外门生,都知道这位师姐不过是人形鼎炉,算是一件值钱的器物罢了。 柳定定是第一个将她当人看,待她为友的人。 “金光速现!”钱逸群高声喝道,一举压过了场面上所有的呼喝声。 白枫听了这声呼喊,如同条件反shè一般,手中剑出如蛇信,整个人不要命地冲了上去。直冲了两步,他才猛地发现金光原来不是加给他的,连忙收势退了回来。 这一冲一撞,却把圆明和尚吓出一身冷汗,以为对方是什么暗语,打出这种全攻无守的招数,必有后招。 金光却是落在了鬼面身后,准备等死的方清竹身上。 紧随而来的便是符玉泽的符形。一个金甲神将在这符中隐隐显现,双手化作火球。打向鬼面。 鬼面举尺抵抗,正好截住这两团火拳。只听呲呲声不绝于耳。当这符形散去,红莲尺已经被破去了寒气,烧得发红,如同炮烙一般黏在鬼面双掌。鬼面痛得哀嚎不已,用力去甩。只是他的双手神经已经被烙断,一双乌黑干瘦的鬼爪反而攥得更紧,怎么都甩不开。 “你还不过来!没人能伤得了你!”钱逸群见自己摆了乌龙,没想到符玉泽这符阵势这么大。却是单体攻击的,白白浪费了一个金刚罩,真是想想就蛋疼。 符玉泽本来也以为钱逸群是闹了乌龙,正要开口嘲笑,听钱逸群这么一说,心道:原来师兄是要救那位方姑娘的。连忙挥笔撤去方清竹身下的井字符障,又随手敕出一张轻身符。跟着叫道:“快跑!” 方清竹身子一轻,这才反应过来对面那些人是要救自己。 说起来,她对钱逸群一直怀有深深的惧意。倒不是因为钱逸群的杀伐决断干掉了她师父,而是因为钱逸群打破了她的命运。 她早已接受的命运。 她本以为自己只能接受的命运。 正是那一剑,让她再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只能更加收紧自己的心扉。任人蹂躏。 ——我只道这位道长讨厌我……没想到他竟出手救我! ——在我做了那些对不起他的事之后……他仍旧出手救我! 方清竹如同打开了眼泪龙头,两行清泪汩汩流了下来,浑然忘记此刻最应该做的事是撒开双腿跑过去! “没用的东西!”十全高声喊道,强自站起身,一拳轰向方清竹。 方清竹尖叫一声。蹲下身子抱成一团。 金光在方清竹身上即将消退。 眼看十全老人这一拳就要轰实,钱逸群仿佛已经看到了方清竹脑浆涂地的惨状。 “cāo你妹!”钱逸群暴喝一声。手指不受控制地掐出了剑诀。 七十二柄节隐剑腾空起来,其中三柄剑直追十全老人身后。 十全老人的宝象神功非但力大如象,皮厚肉糙也丝毫不逊于象皮。他略一缓拳势,将功力运到后背,准备硬接这几剑。这也是他杀人心切,知道自己躲不过的缘故。 钱逸群的那声吼声却不单单是为了节隐剑加油,而是他实实在在的内心写照。 因为这个决定不是他做出来的…… 或者说,他的潜意识被影响了。 真正要去救人的,是节隐剑。 或者说,是节隐剑之中的聂政最深的情感遗存。 无论钱逸群为自己找出救下方清竹的理由,都不能否认一件事:这三剑连刺,正是自己绝对没学会的“白虹贯rì”。 若是自己修为更深些,或许能分出更多几节,此刻节节贯通的也必然不会只有三支。 节隐剑砰然爆发出强大气势,刺入了十全老人的背心。 钱逸群手指微微发颤,他甚至能够想到,如果这气势早一秒种爆发出来,十全老妖绝对不敢如此大意地将后背露在剑尖之下。 十全惊恐中收紧了肌肉的,将节隐剑牢牢锁在身体之中,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强大的冲击力撞倒。他眼中爆发出敬与畏交织的目光,心中狂喊:这帮兔崽子坑了我!不是说这道人的御剑术稀疏平常么!如果这都算稀疏平常,那天下还有人算是会御剑么! 这一剑,刺入半尺。 十全虽然不像嘎巴那样刀枪不入,但是以宝箱神功的殊胜,能刺入这么深的剑,已经天下少有了。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 节隐剑的分支似实似虚,非实非虚,可实可虚……后面跟着两支,瞬息之间已经化作虚影,归于领头那剑。 同时也带着同样强大的力量。 当第二剑刺入的时候,十全老人已经转过身,手掌虚爪,发出如同狂象怒号一般的震天鼻音,用尽全身力量,阻止节隐剑深深刺入。他能够感受到心脏跳动时带动的剑颤,自己还真是第一次遭遇如此命悬一线的危机。 ——攻敌所必救! 并非十全老人这么想。钱逸群更是在节隐腾空,阵法虚设的时候便想到了。他先给自己拍了一张轻身符。手中震铃摇动,踩着足下风行履。使出的灵猿腾挪身法简直如同鬼魅。 “我不还你剑,你看怎么布阵!”十全吼声之中夹带着一股痛苦的快意。 “你试试。”钱逸群淡淡应道,人已经飘出两丈,左手剑诀掐起,十全老人背后的节隐剑顿时化作虚影,回到钱逸群身前凝成一柄实剑。 十全身后血飚如注,扑向圆明,一掌挥开白枫。大声吼道:“给我止血!” 白枫被十全的掌风击中,气息一滞,进攻节奏顿时大乱,连忙退后重整旗鼓。 圆明这才腾出手来,取出一块黑乎乎的膏药,啪地一声贴在十全后心。 钱逸群上前拉起方清竹,双腿一蹬。脱离战圈,指了指符玉泽,说道:“看到那个娘娘腔了么?站他后面去!” “谁是娘娘腔!”符玉泽听到了,额头青筋爆裂,吓得白沙以为他要当场倒戈。 钱逸群却丝毫不担心符玉泽受刺激过度,他毫不客气道:“谁画符的时候翘兰花指。谁就是娘娘腔。” 符玉泽这才意识到自己用茅君笔画出了梦寐以求的符文,实在过于爽快,以至于小拇指微微翘起……的确是当下梨园十分流行的兰花指。 “欺人太甚!” 或许是厮杀时闲聊实在太过于侮辱对手,十全等人各个怒目圆睁,就连几乎成了残废的鬼面大师兄都爆发出了与他实力不相匹配的吼声。 “你们这些懦夫胆小鬼!此时若是不并肩子上。以后这嚣张跋扈的鱼篓道人岂不是要成天下无敌!”鬼面没有进一步作出自杀的傻事,反倒转过身冲着后面的江湖客们做起了演讲。 他知道。钱逸群若是要杀他,正面和背面并没有什么区别。 江湖客们本来是打定主意要看到两败俱伤,方才上去渔翁得利,被鬼面这么一吼,心中反倒腾起了一股胆寒。就连这些凶神恶煞一般术士,都不敌那个鱼篓道人,自己送上去岂不是找死? “阿弥陀佛,老衲若是再不出手,你们就在真没道义王法了!”圆明和尚说得好像自己站在道义一边,正气凌然,却不知道那些江湖客早就看到了他凶残的一面,更加决定了裹足不出的决心。 “噬骨蚁!”狐狸突然大声叫道。 狐狸此时跟白沙挤在一块,仓促之间别人还以为是白沙在喊话。 圆明也怒视白沙,心中却是一惊:我这瓶子更打开,蚁后都还没送出去,这人却是如何得知的?莫非还有人其他人也找到了这上古传说之虫? 狐狸当年被轩辕黄帝打得惨败,写了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生物的百科全书,方才因为态度良好而脱身。只需要闻了味道,感觉这瓶子里的气息,便知道是什么虫子。 “别看他眼睛!”中行悦很少如此激动,显然也是意识到了其中凶险。 钱逸群连忙将目光落在圆明足下,跟着将中行悦的话喊了出来。 圆明手上更是一顿,心道:莫非是十全那老贼卖了我!否则他们怎么知道我的移魂遣将**! 白枫紧闭双眼,手中古剑挥出,剑剑不离圆明双手,好像看得见一样。 钱逸群更是不敢耽误,在方清竹后背一推,运起身法攻向十全老人,不让他找白枫麻烦。白枫那样的均衡剑客,碰到这种力量畸大的对手,还真的不容易掌握主动。 “这几位客人丝毫没有尊老之美德,婢子实在看不过眼。若是有英雄能够帮婢子教育他们,婢子另有宝贝奉上。”倚翠见圆明手段有限,被人一口叫破,微微摇头,总觉得有些看不过瘾,故而传声众人。 重赏之下必有死夫,单独面对鱼篓道人恐怕没人敢站出来。但自己这边不是还有那两个老妖怪么!只是凑在身后发发暗器,趁势偷袭,没什么大危险吧。即便不成功,那鱼篓道人难道还能放着强敌不顾,来找自己麻烦? “鱼道人!你不顾江湖道义,还不停手与大家道个歉!”李柏宽身为江南武林副盟主,当然是众人马首是瞻的标杆,只得硬着头皮高声喊道。 “放屁!”钱逸群简单喝骂一声,手中节隐剑已经连成一串,如同一条银蛇在空中扭动,画出一个个圆来。 十全吃过一次亏,知道这剑看似威力不大,实则层层叠力,就算jīng钢一样的身子都未必扛得住。他不敢硬接,只得游走回避,心中郁闷之气越积越盛。 圆明更是气恼,又放出那多菊花,被白枫压制得没有丝毫战斗力可言。 “鱼道人!你现在停手,大家还是好朋友!”李柏宽喊道。 钱逸群没理会他,驾驭节隐剑在十全身上划出一条条微细的剑伤,消耗十全的力量。 “既然你执迷不悟!兄弟们,大家并肩子上啊!他绝伤不了我们这么多人!”李柏宽振臂高呼,“有制服鱼道人的,我李某人赏金五百两!” 李一清脚下微微移动。 他并没有因为一个宝贝和五百两金子而昏头,所以他想离这白痴远一些。 ——找个机会向厚师兄表明忠心,在玄术神通的道路上并肩携手,共同进步,这才是明智之举! 李一清心中暗道。 “军师,你与我在此处压阵,给鱼道人威压足矣。”李柏宽一把抓住李一清的手腕,并没用什么力,却让李一清痛得龇牙咧嘴,差点露丑。 “哈哈哈!道爷我早就料到了!”符玉泽在空中指指点点半天,终于大笑三声,将古符送出。 不畏死的勇夫们并看不见灵蕴绘成的符形,也不知道那个自称“道爷”的小白脸做了什么,只是发现脚下越走越沉,好像陷入了泥淖之中。他们低头寻摸,却仍旧是刷得锃亮的桐油地板。 第九十六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十) 符玉泽见符术效果远超自己预计,心中大爽,只是暗道:这古符威力虽大,用起来却慢了许多,难怪如今已经很难得见。 符术相较于其他玄术,最显著的优点是门槛低、作用大、施法快。古符的门槛不低、施法又慢,自然会被淘汰掉。——寻常术士可没机会拿到茅君笔这样的宝贝。 钱逸群见后面百十人的江湖客被困在半道,手中的节隐剑使出猿公剑法,宛如蛟龙盘旋,剑剑不离十全老妖周身。 十全一向自负身手了得,此刻也不得不祭出法宝,却是一粒散发着赤红光芒的珠子。这珠子就如老人手中所盘核桃一般大小,扔在空中便悬浮不坠。 钱逸群正好寻到一个破绽,飞剑刺去。十全手中指诀掐动,赤红珠子迎着剑光便飞了过去,只听得噹地一声,珠子瞬间张开一道红光屏障,大小诚如军中兵士所用的圆盾,能护住半个身子。 钱逸群剑法虽然凌厉,但是十全老人以逸待劳,速度也是不慢。 一时间众人只听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眼中只有银光飞舞,红光暴涨,若不是身陷在隐形的泥淖之中,就算是看场戏也不虚此行。 “你已经黔驴技穷了么!”钱逸群高声笑道,口中高喊:“水风井!” 双层玄术易自然发动,坎巽两卦拼成井卦。 钱逸群心中自然响起:“视我者盲,听我者聋!”的咒言 顿时黑雾腾腾。迅速腾起两丈来高,将钱逸群隐没在黑雾之中。钱逸群不是从小练剑。身形步法上话的时间短,故而很少愿意与人的贴身肉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缺乏肉搏的能力。 十全老人没想到钱逸群竟然还有这种术法,见了黑雾,以为是yīn山法中的秘术,暗道:《yīn山正宗》十卷本果然落在这道人手中了,否则怎么能修成如此浓重的黑雾?不好!他过来了! 钱逸群身在灰暗世界,躬身疾行,召回节隐剑。 节隐剑被聂政赋予了亲情、守护、忠义等灵魂。正与钱逸群之前下意识保护方清竹相通。如果说之前这一剑一人只是战斗时的合作伙伴,那么此刻,他们之间已经成了有共通三观价值取向的朋友。 节隐剑一旦入手,钱逸群不由浑身颤抖,脑中闪过当rì聂政刺侠累时的情形。只是这次,他看得很慢,慢到了能够看清聂政剑诀、剑招的地步。节隐剑终究不是生物。只能用这种办法回应灵魂上的共鸣。 ——我真傻!当rì柳大叔让我御剑不要离开周身三步,那是因为我没有学会剑术。如今我的剑术在江湖中打二流高手所向无敌,为何一定要死咬着御剑诀不放呢! 钱逸群一时通透,手中节隐剑分成两柄,各握一手。借着盲聋术的加成之力,钱逸群运起心、肝之炁。将十全老妖的每块肌肉颤动都收入眼中,jīng密地算出他的每一步。其中自有也有赤光盾的移动速度,以及自己身手的快慢。 他这里战术略一调整,十全老妖的压力大增。只是瞬息之间,十全身上已经被剑气划出数道伤口。 赤光盾总是迟到一步。充斥着宝象之力的大手,连对方的衣角都摸不到。这让十全老妖无比的苦闷,隐隐生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感觉。 白枫久功圆明不果,难免分心观察全局,寻求突破。他正好看到钱逸群化身黑雾之中,隐隐剑气流露,剑意犀利,心中暗道:我只以为这道人是个修玄术的种子,没想到剑法也是一般强力,真是小看他了。 钱逸群也没想到风行履、轻身符,震铃加持,竟然能让自己的身法快到这种程度。每个男人都有追求力量和速度的本能,此刻钱逸群真正体会到了速度带来的刺激感。 他甚至不愿意在一个地方落脚两次,踩着玄术易提供的八卦方位,在狭窄的空间内上蹿下跳,节隐剑一旦刺出便能带起蓬蓬血雾。 十全老妖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心中败意已生,只想着如何脱身才好。他守了个门户,喃喃诵咒道:“千山万鬼哭!”登时身边yīn风惨惨,鬼哭一片。 这是yīn山法脉中招yīn鬼的秘法,十分普及。几乎花钱就能学到,是许多业余术士的入门功课。 十全当然知道的这种程度的秘法想用来对付钱逸群是没希望的,但他要对付的却是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倚翠! 十全脚踏地板,如同巨象走过,震得桐木地板发颤不已。他冲出黑雾之中,眼前突然明亮,使他眯起了眼睛。 倚翠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一般,十分配合地出现在了战局之后,笑吟吟地看着人们厮杀。 “哭向汝家坟!”十全手中遥指倚翠,招出的yīn鬼顿时朝倚翠团团飞去。 “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钱逸群手中节隐幻入虚空,已经掐了金光诀,心中过了遍金光咒,一道金光敕令打出。 没有了金光符的加成,金光咒的威力小了不少。甚至于金光都不再是之前的圆团,更像是一道剑气。 那些yīn鬼却连这剑气都扛不住,遇到金光顿时回归虚无。 “符少救人!”钱逸群高声喊了一声,同时追向十全。 符玉泽顿时手忙脚乱,先撤了空中画了一半的符,有重画新符。 十全却误会了倚翠。 倚翠很喜欢看到死人,以此来满足她的yīn暗心理。然而她却丝毫没有与这些蝼蚁同归于尽的打算,所以当她看到yīn鬼冲过来的时候,还能不慌不忙好整以暇,但一个干瘦得怪力老人冲过来,她绝对不会站在原地不动的。 十全一个凌空扑击,手掌穿过了倚翠留下的残影,重重落在地上。 钱逸群如蒙大赦,追了上去,节隐剑如同两道银牙,撕破了十全的后背。这种打法让钱逸群浑身血脉沸腾,越战越是酣畅淋漓。 “雷来!”钱逸群在周转之时发现节隐剑跟不上,自然用掌心雷补足,决不让那老妖有半点喘息机会。 十全老妖灰头土脸,满身血痕,心中无比憋屈,从神功小成以来,还没碰到过这样的对手。连影子都抓不到,这还怎么打! “倚翠施主,你看!”圆明和尚突然叫道。 倚翠的身形正浮现出来,下意识地望向圆明,只看到一双jīng光四shè的双瞳。 移魂遣将**! 圆明和尚也是被白枫逼得内心如同猫爪。他与十全这对老妖兄弟行走江湖,由十全干粗活,他干细活,从来没有今天这般狼狈的状况。一看十全已经忍不住要杀倚翠来脱身,自己当然默契配合。 白枫在圆明叫倚翠大名的时候,便已经知道这老和尚要使坏。一柄假剑横在老僧面前,想遮挡老僧的目光。可惜这移魂遣将哪里是那么容易破开的,终究还是让那老僧将噬骨蚁的蚁皇送入了倚翠的体内。 倚翠也在瞬间便发现了自己身体里来了不速之客,面露惊恐神sè,连忙内收神识寻找破解之法。 “那个死秃子对倚翠下手了!”有人高声喊道。 顿时叫骂声不绝于耳。 只是叫骂而已,没人能够上前一步。 倚翠脸上渐渐爬起了惊恐,感觉到自己的脚越来越胀,甚至撑破了绣花鞋面。“你们都死定了!”她吼道。 “快将脚斩下来!那些虫子会吃了你的骨头!”有人喊道。 倚翠更加惊恐,只觉得足中麻痒,要她自己动刀剁下双脚却又实在做不到。 “哈哈哈,要死大家一块死!”十全老妖放声大笑,“你们就等着符兵来剁菜一样剁掉你们吧!” “你这老头难道能够独活么!”李柏宽怒骂一声,又道:“兄弟们,大家先退一阵吧!” 他转过身,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后面密密麻麻站满了一丈多高,衣甲鲜明的符兵! 符兵冲上前去,刀剑出鞘,对着倚翠便是一阵乱砍。只是呼吸之间,地上便多了一滩肉泥。 这突如起来的惊变让所有人都充满了惊恐、疑惑、诡谲的感觉。 ——是了!圆明和尚将噬骨蚁送到倚翠身中,并不被认为是攻击。而噬骨蚁吃了倚翠的骨头,这才是符兵被召唤的缘故。这些符兵完全没有智力,对倚翠下手只是要消灭她身体之中的那些噬骨蚁! 钱逸群恨不得放声大笑,这下再不用投鼠忌器了! “哈哈哈,老妖怪!纳命来!”钱逸群高声喊道,“水风井!”这回他不用再激发心炁,光是凭着身体的感觉一阵挥刺。 所有人都盯着钱逸群。 “哈哈哈,你糊涂了!”十全老妖怒极反笑,任由钱逸群的节隐剑在他身上开出道道血横,扑向了最近的一个符兵。 钱逸群一愣,旋即想到了外面广场上的一地兽尸。 攻击符兵,比攻击倚翠更直接啊! 钱逸群一直挂念着倚翠事,竟然忘了最根本的威胁是这些符兵! 符兵眼中闪过一道红光,再次望向众人的时候,已经充斥着无边的杀意。它们转过身,挥起刀剑,猛地朝前冲去,挥剑的同时带起一颗颗首级。在它们眼中,这些人类和外面的野兽相比,只是少了些毛发而已。 第九十七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十一) ——这明晃晃是灭团的节奏啊! 钱逸群紧咬牙关,眼看符兵转眼之间就杀了好几人,只得暂时放下十全老妖。挥剑杀入战团,高声叫道:“不要乱!” 理所当然不会有人听他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惧的慌乱之中。 符兵不知靠什么来辨识目标,而且也不受盲聋术的影响,见有人攻杀过来,自然一刀挥去。 钱逸群身子往旁边一闪,堪堪躲过,只觉得这一刀势大力沉,速度却慢,当下双膝一松,腰胯下沉,节隐剑循着符兵的刀背而上,刺入腹甲之中。 节隐剑剑身上的符文在符兵腹内shè出湛蓝sè的光芒,就连钱逸群都有些痴了。他仿佛听到一个沉重的声音,让他唤出节隐剑的支节。这并非是真实的声音,钱逸群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七十一支节隐剑随念而动,在幻现的瞬间,便以电光般的速度,夹带着爆炸xìng的力量,归于本体。 一连七十一记强击,即便是符兵也难以抵御这样的攻击,发出噼啪碎裂之声,猛然炸开。 钱逸群收手护面,却只是一股清气。低头一看,地上哪里有什么符兵的碎片?竟然只是一粒裂成了八瓣的红豆。 只是一粒红豆! 这边是郭璞的撒豆成兵之术。 “杀死他们!”钱逸群高声喊道,冲向另一个符兵。 众人从绝望中醒来,亲眼看到了鱼篓道人的强力反击。只见这道人出手如电。手中的神兵削铁如泥,一旦刺入符兵的腹部。符兵便爆裂开来。尤其是最后符兵爆裂的画面,给了他们无比的信心: 这些符兵是可以杀死的! 人最恐惧的是未知。一旦得到已知,人群之中并不缺傻大胆。 十余人不计伤亡地乒乓一顿乱砍,虽然付出了四五个人的xìng命,但终究还是解决了符兵。剩下的人自发抱团,不拘招式,挥舞兵器,为求一条活路而拼搏厮杀。符兵虽然力量大。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招,要想杀它们不容易,但摸清了套路之后要想保命却也不是不可能。 钱逸群控制住了局面,这才的回过头找十全老妖。 老妖原本是想躲起来的,偏偏圆明和尚yù逃不能,大声呼救之余,眼看就连他的老底都要揭露出来。老妖只好返身搭救。逼退白枫,为圆明解围。 圆明一脸狼狈。 他这样的术士,平rì里只能欺负欺负那些江湖上的菜鸟,装得如高僧一般,全靠神秘气息撑场子。碰上真正拳拳到肉的战斗,只能躲在后面做些手脚。偏偏此番碰上了钱逸群。自己的老搭档都撑不住了,何况是他。 “雷来!”钱逸群一记掌心雷噼啪成型,显然是发动新一轮攻击的前兆。 圆明和尚心中哀叹一声:我这老友真是倒霉,摊上一个能召雷唤电的道士。我这边虽然不支,却好歹不用受那皮肉之苦…… “啊呀呀!”圆明和尚正略有得意。背后却像是被重重捶了一记铁拳。这拳劲震荡五脏六腑,逼得他一口逆血冲口而出。至此尚未罢休。更有一股麻劲蔓延开去,四肢百骸无不打颤,口水流得胸前湿透。 钱逸群的这雷就是奔着圆明和尚去的。 圆明和尚躺倒在地,长长吐了口气,肌肉渐渐干枯,几息之间便如同干尸模样。 如此巨大的反应让钱逸群反倒十分惊讶,心中暗问:掌心雷何时能打出这样的效果了?暴击么? 中行悦是至始至终都能看到的,因为时间差的关系,他看到的恐怕更为jīng细。他接口道:“或许是他修行了某种秘法,一旦身死便如这般惨状。” 钱逸群已经掉转头奔向十全道人,不忘喊了一嗓子:“芥子,来杀这个!” 白枫也正纳闷圆明和尚的身亡,听钱逸群喊话,连忙追了上去,与钱逸群两面夹击十全老妖。 老妖眼看不敌,高声吼道:“圆明你nǎinǎi个腿!放着老子就自己走了么!” “好基友,一辈子,你们同去黄泉吧!”钱逸群节隐剑刺出,支支节节联通之后壁寻常宝剑更是长了一倍有余,几乎算是长兵了。 十全自知不敌,连忙运起赤光盾,挡去节隐与假剑,暴喝一声:“老子焉能死在你们这两个rǔ臭味干的nǎi娃手中!”说罢,高举的赤光盾,噹地往自己头上来了一下,顿时七窍流血,脑袋上开了一道缝,流出白花花的脑浆。 钱逸群没有收回节隐剑,颇有些不上不下未能过瘾的感觉。不过死相如此难看,钱逸群也没有兴趣再多观摩,还有上百个符兵等着他呢。 这些符兵对于雷劈电打完全不放在眼里,可见郭璞当年早就准备有过完备的防御计划钱逸群发了两记掌心雷,见没甚效果,索xìng一味抢攻。 这种纯用短剑的贴身肉搏让钱逸群感受了不一样的战斗风格,更像是一场游戏。每每一剑刺中符兵,紧接着便是七十支剑的瞬爆,看着这些红豆在自己面前爆裂,这种感觉远比站在后面布阵摇铃扔电球要舒畅得多! 所谓拳不离手,钱逸群学会猿公剑法之后,每天权当运动一般只走两遍,不过是微微出汗的水准,更多的时间都被他用在了法宝和玄术的使用上。至于灵猿腾挪术,除非战斗几乎不练。 如此暴殄天物,恐怕也只能用“懒得动”来解释了。 若是公孙大娘复生,真不知道是否会恨得再回到棺材里。 而现在,钱逸群终于找到了自己适合的战斗方式,甚至有些……高氵朝般的快感。 “过来了两个!”符玉泽的惊呼打断了钱逸群的游戏。 钱逸群走得并不远,回头看去,白枫成功地拉住了三个符兵,游刃有余地与之对战,用的自然还是防守大过进攻的自反剑。符玉泽说的是另外两个符兵,正从众人左侧大步跨了过去,每走一步都像在泥塘中前行,缓慢而沉重。 这便是古符的力量。 钱逸群颇为庆幸倚翠将《符说》给了符玉泽,也庆幸自己没有小气茅君笔。否则现在就少了个助力,而是多了个累赘。 白枫能够在三个符兵面前游刃有余,甚至连刀剑都不碰撞一下,但是以假剑的锋锐,竟然也不过是划开了符兵的铁甲,至于里面的本体却是坚愈钢铁,无论如何都刺不进去。他见钱逸群轻松地破开符兵,不由疑惑。 ——从锋锐而言,古剑远胜节隐,但为何古剑反倒刺不进去呢? 白枫心存疑惑,却没有好意思问出口。 “你不用灵蕴贯通剑身么!”钱逸群高声叫道。 这符兵身体上都是符力,必须要灵蕴方可破开。 白枫脸sè惨淡,不言不语,自反剑兜着圈子将三个符兵挡在外面。 他很受伤。 因为…… 他从不知道灵蕴还能灌注佩剑之中。 钱逸群不知道自己伤了白枫的自尊心,见白枫不理不睬,心道:这个顽固家伙,当初也是这样不肯接纳哥的灵蕴……随他去吧,正好给我练剑! 他身形一闪,高高跃起,直接落在了符兵的后颈。 节隐剑灌顶而入,只是瞬间便将这符兵杀得爆裂。 符兵本就没有智慧,现在连半个指挥——倚翠——都没了,只是呆板地执行当初郭璞的设定。它们严格按照人数比例分配战力,直到钱逸群杀了一个,这才引来了新来者。 即便如此江湖客之中传出的惨叫声越发连绵稠密起来。 人终究是血肉之躯,而这些符兵却是永不疲惫。若是有这么一支战队,扫平天下恐怕都不是做梦。 “哥哥!” 钱逸群从嘈杂之中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哀嚎。因为自己就有个亲妹妹,对于“哥哥”这两字自然会较之旁人更加敏感。 他循着声音放眼望去,却见到一个熟人。 李一泉。 这姑娘记忆力之强给人印象深刻,又差点成为钱逸群论难时的助手,而且她对哥哥无比信任,兄妹两人相依为命让人可怜。 ——李一清那个白痴,竟然让妹妹跟来这种地方! 钱逸群心中暗骂一声,见李一清本人正躲避着符兵的砍刀,摸爬滚打,无比狼狈,心中一动,暗道:这厮真是丢尽了天下做哥哥的脸面! 李一清在混战之中跟李柏宽跑散了。他自认是个修行秘法的术士,并不擅长体术。随着战局的一边倒向符兵,江湖游侠的人数越来越少,从开始人数占优继而处于劣势,连他这样站在后面“压阵”的人,都有符兵腾出手来照顾了。 眼看着柄钢刀直下,李一清最后望了一眼不远处改容易装偷偷跟来的妹妹,紧紧闭上了眼睛,暗中祈祷:祖师保佑我别死得太难看……阿弥陀佛…… 这最后一刀迟迟未来。 李一清像是等了一百年,终于咬牙决定偷看一眼。 旋即,他被钱逸群一把揪住了袖口扯了起来。 “师兄!”李一清终于看清楚了来人的容貌,惊喜交加,“师兄,你果然来救我了!多谢师兄出手!” “谢你妹!”钱逸群说的是实话。 无论此人多该死,也不该让他妹妹亲眼看着他死于刀下。 第九十八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十二) “泉泉!小心啊!”李一清在钱逸群的提醒之下,望向正在朝自己奔来的李一清。 符兵的巨刀在李一泉头顶落下。 ——你不喊她,什么事都没有…… 钱逸群无奈高喊一声:“金光速现!”护住了李一泉,旋即整个人飞身而上,节隐剑刺入那符兵的脖颈中,暴力地将它震碎。 “去那边!”钱逸群拉起李一泉,指了指白枫所在的地方。 白枫又接手了三个符兵,在一片哀嚎之中格外醒目。 醒目的意思就是…… 越来越多的幸存者终于发现了谁的大腿最粗,一个个凑了过去。能借着白枫的掩护挥刀做做样子的人,已经算是十分有种了。更多的人索xìng抱头躲在后面,装出一副保护方清竹的模样,连正面交锋的胆气都没有。 “我们不乘机往外逃么!”李一清叫道。 ——外面?你以为我不想么?! 钱逸群心中吐槽一句,没有理他。若是要逃,肯定是一起来一起走,断没有自己逃命的道理。姑且不说门口堵着的符兵,就算是冲到外面,还有骑兵在那等着。万一再来两只凶兽添乱呢?即便有戊土神兵符助阵,冒的风险也实在太大。 眼下这种情况,只能慢慢磨,劈碎一个是一个,只要这些符兵不是无穷无尽就没关系。 随着时间的推移,胜局注定落在钱逸群一边。 白枫的自反剑有自生自养的功效。越战越jīng神。钱逸群可以在翠峦山休息。这两大助力只要能够屹立不倒,终究有将符兵干完的时候。 钱逸群就像又回到了前世的题海之中。好似完全没有终结的时候,但只要自己能够活过高考,终究能够得到解放。 ——慢着!我刚才想到了翠峦山! 钱逸群心中一动:为什么不试试将这些符兵送进翠峦山中呢?唔,他们的确不是人,不算违反我与神仙姐姐的约定。貌似这些家伙平rì也很老实,不会滥砍滥伐破坏环境。唯一的问题就是,它们若是在里面不生不灭了,我再进去的时候岂不糟糕? 钱逸群想到自己一进入这个后花园。就要遭受一群符兵的刀剑伺候,那岂不是糟糕得很?罢了,这种下下之策,等迫不得已的时候再说。 “仙长!救我!”李柏宽看到钱逸群救了李一清,嘶哑着耗尽力气高声叫道,“军师!救我!” 钱逸群循声望去,不由吸了口凉气。 人的生命力真是太顽强了。 李柏宽已经被符兵开肠破肚。一团团的肠子裸露在外,竟然还有力气求救! 见他满脸痛苦之sè,钱逸群迈步上前,摇起坎铃,想为他续命。然而坎铃似乎不相信这人还能有救,竟然频频出错。 钱逸群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救不了你,你可有什么遗言?” 李柏宽紧紧扯住钱逸群的衣角,一手按着肚子上的肠子,断断续续道:“我家在镇江府丹阳县的老宅里,有一颗雷击桂树。那棵树西南有排水缸。从左数起第三个,那水缸内壁中有一首密诗。要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为序重排,便是我李家世代所传的秘宝……我信仙长肯定看不上那些俗物,还请转告我儿子李天佑,他就等在上面……还要跟他说,爹爹我真不舍得走,要他照顾好他娘,还有那八个姨娘,不要让她们改嫁……呃啊……” 李柏宽终于说完了遗言,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遗言有必要和微博一样限定字数…… 钱逸群掰开李柏宽的手指,让他平躺在地,也算是这位的副盟主的最后一丝尊严——相较于其他尸体,他绝对算是尸身完好、仪容整肃了。 “小心背后!”中行悦适时jǐng示。 钱逸群一个前扑,越过李柏宽的尸体,就地一滚,回过身。身后一柄大刀凌空劈下,将李柏宽的尸身一截而二,彻底腰斩。 符兵的眼睛淡漠地看着眼前一切,没有丝毫情绪。 钱逸群迎头而上,手中节隐暗含灵光,刺入符兵脖颈。 符兵轰然而裂。 ——只看哥这效率,杀光这些家伙也非难事啊。 钱逸群纠结地回头望向那些江湖游侠儿,此刻已经引了不少符兵涌向矮桌那边。 符玉泽只身站在矮桌上,茅君笔凌空虚画,看那神情倒是玩得不亦乐乎。他那泥淖符效果极好,符光所罩的地方都如泥潭一般,符兵要想走过去,耗费时间极长。 当然,也有不少江湖游侠因此丧命…… 因为这符并不能分辨敌我。又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受到了符力影响,符兵在泥淖中的速度却要比那些武夫快些。 只是在这种时候,谁又会在意这个呢。 “师弟!我来救你!” 雷声一般的吼声从七宝楼外传来,赫然是阿牛的声音。 钱逸群心中颇为感动,真是患难见真情。这位智障师兄若是留在城外,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偏偏只身犯险来这里救他。 “师弟!快来救我!” 阿牛的声音再次传进楼里。 他从城外一路冲进城里都没有碰上符兵,直到了七宝楼外,见密密麻麻围了一层又一层的符兵,顿时豪情万丈,运气丈人柳和尚教的狮子吼,大声传讯。 谁知道他不喊也就罢了,一声暴喝之后,那些符兵自然有所反应,当即就有骑兵冲上前去,举起长刀便砍。 阿牛手中是根一丈长短的铸铁棒,与之硬拼之下,竟然被砍出个深深的豁口。他眼看更多的符兵朝他冲来,知道自己很难逃掉,自然高声求救。 钱逸群手扶额头,以最快的身影冲向矮桌那边,爆掉靠得最近的两个符兵,退到符玉泽跟前:“你就没其他更厉害一点的符了么?” “能用的就这几个……”符玉泽一直觉得自己战斗力爆表,自己这边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全靠他撑着。被钱逸群这么一问,犹如当头泼了盆冷水,不由沮丧。 “我出去救人,你速度想法子拖住它们。”钱逸群交代一句,方才又干掉了一个靠近的符兵,抽身朝外奔去。 这一路上为了抢时间,钱逸群也顾不上刺杀符兵,只以灵猿腾挪身法躲开刀剑,一路狂奔。 到了门口却犯了难。 虽然室内的空间被倚翠拉得极大,但是这门却仍旧是老样子。两个符兵往门口一站,根本没有任何空间能够让钱逸群穿过去。 若是只有两个符兵,那杀掉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偏偏这两个符兵身后,还有更多的符兵等着进来。这一个个杀起来得杀到什么时候去?钱逸群突然有了些绝望,但立刻又腾起了一股希望:好歹这些东西没有一股脑冲进去,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了。 “中行悦,有什么办法冲出去么?”钱逸群四周一扫,这屋子里纯粹自然发光,连窗户都没有。 “有是有……但是,比较危险。”中行悦道。 “怎么个危险?”钱逸群此刻哪里还能挑剔。 “你可能陷入yīn鬼之身。”中行悦简单道。 “现在顾不得了。”钱逸群随手了结了一个冲上来的符兵,说道:“师兄的命可就一条。” ——阿牛虽然不聪明,但他可是自己嫡亲的师兄啊! 有这个念头,便印证着钱逸群已经触摸到了更深一层境界:法脉。 这可是不逊于血脉的缘法。 中行悦道:“上次那五个魅灵之中,有一个是鬼步。” 所谓鬼步,便是以身中肾炁为本钱,人在瞬间穿越yīn阳的限制,进入混沌虚空。若非到了炼神还虚的圣人境界,虚空自然不会接纳。这一进一出之间,人却已经蹿出了三五步远。 非但极快,不能把握,而且还可以突破所有yīn阳两界的阻隔。实在是杀人越货,穿墙而入的必备神通。 “就是他了!”钱逸群听完中行悦的解说,划破手指进入百媚图中,对着那个魅灵招了招手,道了一声“来”。 魅灵服从地融入钱逸群的神识之中,恍如从未出现过一般。 “万幸,你还镇得住。”中行悦的声音之中颇为庆幸。 钱逸群也松了口气,出得图来,心念一动,整个人往前一蹿,鬼步自然发动。 周围的景sè瞬间化作一片虚无,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这个过程短得几乎超过眨眼,还不等钱逸群细细体味,人已经被虚空排斥出来。他定睛一看,自己直愣愣穿过了门口的符兵,迎接自己的是前后夹击落下的大刀。 鬼步! 四把大刀同时落空,砸在地上。 钱逸群却发现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整座七宝楼几乎被符兵填满,真的只有一路鬼步出去了。他也曾想过穿墙而出,但显然这里不同寻常屋舍,鬼步竟然穿透不过去。几番试探之后,钱逸群发现鬼步在穿越距离不够的时候,会弹出虚空,回到原地。 若是城墙,穿不过去纯属正常。然而这七宝楼薄薄一层楼板却也穿透不了,一定是那位郭大真人做的好事了。 钱逸群终于一路鬼步出来,重见天rì。只是腰间像被重锤锤了一路,又像一夜七次连御数女,酸软刺痛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心痛也就罢了,男人可不能忍受肾炁衰竭之痛啊!这可是比蛋疼更疼的疼! 第九十九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十三) 钱逸群举目眺望,阿牛手中持着短短半根铸铁棒,正与灰头土脸地躲避符兵的围剿。还好他常年在山上跑,体力充足,骑兵又转向不便,一时半会还没有xìng命之忧。 “师兄!这里!”钱逸群高声喊道,同时也向阿牛靠拢。 符兵的注意力都在阿牛身上,竟然没有一个理睬钱逸群的。可见在关键时刻,长得像砖头,更容易被人拍。 钱逸群硬起腰杆,脚下生风,迅速追上了的阿牛,见阿牛已经扔掉了半截铸铁棒,连忙从鱼篓中抽出金刚伏魔杵,问道:“两百三十斤重,你拿得动么?” “试试!”阿牛身量高出钱逸群一倍,也就比嘎巴达瓦略逊半筹。而且还是天生神力,茅蓬坞里的那块巨石少说也有几百斤重,当初也被他一个人推到了竹林幽径口上。 阿牛张开粗壮宽厚的大手,一把扯住伏魔杵杖,大小正正合适。只听他暴喝一声:“来!”这两丈长的伏魔杵登时被拽飞出来。 原来他并不知道,金刚伏魔杵在鱼篓之中几乎没有分量,脱离之后方才是两百三十斤重的蠢笨家伙。 伏魔杵脱离了鱼篓,急速下坠。 阿牛双手一握,正握在杖尾,呼呼打了个转,刮钱逸群脸上生疼,连忙跳开。 “啊呀呀!” 阿牛抡起伏魔杵,竟然还跳得半尺来高,照身后最近的一个符骑兵头上砸了下去。 这么大的自重,若是砸在符兵头上。多少也有些伤害。 何况这还是阿牛奋力一棒打砸下去。 藏地的伏魔杵形制一向各有不同,大多是手持的短小法器。有尖头如枪者。也有圆头如金瓜者。 嘎巴达瓦的这柄伏魔杵做出两丈来长已经是异数,两头又都是金瓜状,原本该镂空的地方也尽是实料,故而最适合力大者横扫轮砸。而且这伏魔杵受了藏地五百位仁波切加持,佛法威能尽蕴藏其中,并不能以寻常兵器视之。 钱逸群亲眼看到杵头与符兵脑袋相撞的刹那,金光涟漪层层荡起,耳畔传来虚空梵唱。果然不是等闲杂物。 那符骑兵被阿牛这么一砸,自然粉身碎骨,化作一地红豆碎末。 “重了重了点,不过是好东西!”阿牛松了松手里的兵器,“师弟!看我救你出去!” 说罢便迎着追来的符兵横扫出去。 钱逸群额角冷汗淋漓:有力气也不是在这么个用法啊! 他当然不能看着师兄一个人拼杀,当即变幻身形,刺入符兵之中。乘着那些符兵的注意力放在阿牛身上,连连刺爆了两三个符兵。 “啊呀!” 阿牛的冲锋正好被一批符马踢中,整个人倒飞出去,伏魔杵的长杖重重砸在胸口去。 钱逸群眼疾手快,手中坎铃摇动,一道jīng纯灵蕴带着浓郁生气涌入阿牛身体之中。只见阿牛一个鹞子翻身。跳将起来,哇呀呀大喊一声,又朝符兵群中冲杀过去。 “转起来!”钱逸群眼看着阿牛又要被打飞出去,连忙吼道。 他本担心阿牛的智商很难理解“转起来”意思,正说过去给他做个示范。谁知阿牛竟然聪明了一下,以脚跟为点。脊柱为轴,甩开了伏魔杵一路转了进去。这下可是威力不小,顿时击飞了好几个符兵,自己却毫发无损。 “这招好!叫甚么?”阿牛杀得兴高采烈,大声问道,一边还朝钱逸群靠了过去。 钱逸群暗吸一口气,连忙避开。这伏魔杵可不长眼睛,到时候自己被个智障师兄干死,到了阎王殿都没法喊冤。 “大风车!”钱逸群简单应道。 “嘿,还真有些像太湖边的那架风车,就是横过来了。”阿牛重重砸死一个,又离钱逸群近了两步。他又补充道:“不过转了头晕。” “习惯就好了。”钱逸群又退开数尺,喊道:“咱们杀尽那楼里的,我还有几个朋友在上面。” “好!”阿牛没有二话,认准了七宝楼的方向,又转起了大风车,登时扫出一片空挡。 因为阿牛转向,钱逸群顺利地转到阿牛身后,看准时机鬼步上前,在伏魔杵上贴上了张轻身符。此符贴了之后,阿牛轮舞更快,时不时发出兴奋地狂吼之声。 “大!风!车!” 阿牛高声叫道,好像已经克服了头晕的问题,一路转杀过去。那些符兵应声而裂,果然是不经一撞。 钱逸群摸出隐匿符贴在自己身上,只在后面补刀,绝不轻易陷入重重包围之中。 或许是阿牛的人气更旺些,这些符兵竟然一门心思跟阿牛较劲,反对钱逸群视而不见,这也真是只有死物才做得出来的事。 阿牛很快就冲进了七宝楼中,两丈长的兵器就算没人拦着也不方便在这里展开。他索xìng杵头往前一挺,硬生生将那些铁塔似的符兵顶上了楼! ——这货真像是开了外挂一样……若是史书没有夸张,恐怕只有举鼎的秦武王和力拔山河的项羽能与他较劲吧。唔,传说商纣王也能与熊罴角力,算他一个。 钱逸群跟在阿牛身后,心中暗暗惊叹。 两人从外杀了回来了,刚踏进三楼的藏宝室,就听到符玉泽尚未发育成熟的尖锐声音。仔细一看,原来他正催促那些江湖人上前顶住符兵。眼看这些符兵刀剑不侵,谁还敢上前,故而任由他怎么叫嚷,各个都充耳不闻。 “咱们上。”钱逸群来到阿牛背后,高声道。 阿牛抡起伏魔杵,砰砰砰砸碎三个符兵,大步冲上前去。 钱逸群嫌他跑得慢了,特意又给他加持震铃。如此一来。自己的灵蕴却消耗得差不多了,便轻易不动手。只等慢慢恢复。 “开条路出来!”钱逸群对符玉泽喊道。 符玉泽站在矮桌上斗了这么半天,茅君笔用得得心应手,凌空虚点,落在地上便是一个个金sè的莲叶。他道:“踩着莲叶过来!” 阿牛总算也是觉醒了灵蕴的修士,虽然只会一个没甚大用的狮子吼,好歹能看到地上的灵光。当下踩着莲叶连蹦带跳冲到矮桌旁,抡起伏魔杵砸碎了靠得最近的那符兵,场中局势大大逆转过来。 “大!风!车!”阿牛高声做出狮子吼。震得整间藏宝室嗡嗡作响,地板都震颤不已。 符玉泽眼睁睁地看他转入泥淖符力所在的地方,又一步步缓缓走出,忍不住低头问旁边的钱逸群道:“这位方师兄……是不是脑子有些不好使?” 钱逸群冷声道:“做好你自己的事。”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能因为人家长得方,就给人家起外号!” ——说起来,我至今都不知道师父的真实道号。也不知道师兄的姓氏,这尼玛算是怎么回事! 钱逸群心中无奈。 不远处的阿牛又高喊一声大风车,呼呼转了起来,而身边却只有一个符兵。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这种旋转飞舞的感觉。 外间不断涌入更多的符兵,然而此时此刻。对于有了伏魔杵的阿牛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就连白沙都走过来对钱逸群道:“这棒子便是嘎巴达瓦的那支吧?真是为方师兄量身订造的一般。” 钱逸群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小白兄言之有理。” ——世人果然是以貌取人啊! 钱逸群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牛好不容易摆脱了符力,见白枫还在那边吊着三个符兵,登时大吼一声,又转了过去。还好白枫剑术高超。耳听脑后风声猎猎,当即斜步跨出。飞身躲避。 伏魔杵勾到了白枫飘起的逍遥巾脚,登时扯了下来。 白枫原本酣战一场,发髻就有些松动,此刻算是真正披头散发光着头了。对于他这样有功名的读书人而言,不戴首服就和当众裸奔没有两样,不由红晕上脸,大为不悦地盯着阿牛。 钱逸群连忙跑过去,从鱼篓中取出一条飘带,递给白枫:“先把头发扎起来吧。” 白枫接过飘带,归剑入鞘,问道:“这是你师兄?” “嗯。” “你们谁是令师捡回去的?”白枫丝毫不相信这两人有进同一门中修行的可能。 哪个宗派的法门跨度能这么大! “这个……”钱逸群微微摇头,“我们都是师父的嫡亲弟子。” ——若要说捡去的……恐怕我的嫌疑更大些。 钱逸群心中暗自嘀咕一声,看着阿牛打了鸡血似的打砸一气,又有些羡慕。 羡慕他常年在师父身边,羡慕他更受师父重视,羡慕他……好吧,一个智障儿童有什么好羡慕的!钱逸群收起内心杂念,内观灵蕴恢复了大半,飞身上前,节隐剑脱手而出,分分合合,幻化无形。 钱逸群高声喝道:“爆!” 一个符兵当即裂成碎末。 狐狸从矮桌下跳上桌,走了两步,看着场中大逆转的局势,一副智珠在握般的模样舔了舔唇。之前那个赖在桌子底下,死活不肯出来的狐狸,好像与它没有一丝半毫的关系。 轰隆隆! 七宝楼外突然传来一声响雷,登时将狐狸又吓得缩回了矮桌之下,瑟瑟发抖。 “狐狸哥,你也太胆小了吧。”符玉泽正要出手摸狐狸的皮毛,却被狐狸这么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由出声讥讽。 “你懂什么!这是大威天龙咒!”狐狸尖锐说道。 钱逸群在这雷声初响时,便已经站定不动,双目望向没有窗户的墙壁。 这雷声,他听过。 第一百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十四) 钱逸群只是一瞥之间,手已经探入鱼篓之中,捏着研山低声轻唤“翠峦”。 许多人哪怕目不转睛地盯着钱逸群,也只是惊叹这位道长玄术了得,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绝不会猜到厚道人已经在圣境之中饮食用餐、祭炼法器,休养了四十九天。 在这四十九天里,钱逸群几次前往月光湖畔,轻摇法钟,回忆那声雷响。这雷响之中夹着天龙吟啸,正是当rì苦尘用过的法术。即便还没见到来人,但人未现身便已经使出了如此威能巨大的咒术,八成是来者不善。 这其中自然也有钱逸群面对和尚的心虚。 “阿弥陀佛!” 声如洪钟的佛号在七宝楼中震荡不已。 众人凝神静观,盯着屋子的入口。 片刻之后,一袭大红袈裟,土灰僧衣的清瘦僧人出现在了众人视野之中。这中年僧人头皮刮得清亮,眼眶深凹,两腮像是刀子斜斜削出,到了下颌越收越紧,却是数百年后美女们恨不得剔肉刮骨也要拥有的锥子脸。 僧人高达七尺,僧衣袈裟穿在身上飘飘荡荡,并不似常见的那些蠢胖和尚。他扫视屋内,双手合什,眼帘微闭,对着指间默诵真言。 喀喇喇! 七宝楼外霹雳大作。 一道电蛇舞动银躯,从僧人身后钻了出来。 “灭!” 僧人暴喝一声,双手前推。目shèjīng光。 电蛇划破空气,直扑屋里那些符兵。 符兵被电击之后。凝滞不动,旋即发出轻微的啵啵声,化作一粒粒红豆洒落在地。只是一招之间,这僧人便将这里的符兵尽数殄灭。 好大一个下马威。 ——同样都是电,为什么我的掌心雷对这些东西没有效果?难道是电压不够高?电流不够强? 钱逸群心中暗道,人已经退回了矮桌。冲在前面的阿牛即便再笨,也发现了这和尚并非来帮忙的,实在是来找茬的。也跟着钱逸群缓缓倒退矮桌,挡在最前。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一乐,哪位是厚道人?”那和尚声音低沉富有磁xìng,信步上前,扫视众人。 众人之中唯有钱逸群和符玉泽是道装打扮,十分醒目。 钱逸群还没自报家门。那和尚却是轻笑一声:“原来天师府的小友也在这里。” 符玉泽躲在钱逸群身后,遮遮掩掩,见没有躲过,索xìng跳出来喊道:“你这和尚不在寺里念经,到处跑什么?” “呵呵,”那和尚笑得低沉。不免让人寒毛一竖,“你打伤我法通寺僧人一事,待rì后与你师长计较。今rì小僧来此,却是为了雪花庵惨案,并经房失窃之事。” 钱逸群嘿嘿笑道:“法师要找真凶。进来却问小道的名号,实在让人误会啊。” “未曾误会。”一乐认真道,“小僧以为正是道长所为。” “出家人岂能红口白牙凭地诬赖别人?”钱逸群一副怒极反笑的模样。 “小僧询问过庵里比丘尼,说是见过一个腰胯鱼篓的可疑香客。”一乐望向钱逸群腰间,“而道长的鱼篓正好用来装经,岂是巧合?” “哈,鱼篓我也用过,那算什么?”符玉泽见一乐不跟他计较,顿时胆子又大起来了。 “你的鱼篓也能装下数万册经典么?”一乐淡淡道,“若是可以,小僧也不介意将你列入嫌疑之人。” 众人喧哗起来,纷纷叫嚷:“你这和尚好没道理,仅看鱼篓就诬赖人家。” 就连白枫都开口道:“法师,案犯腰佩鱼篓故布疑阵,身上若是另有其他的储物法宝,该如何定疑。” 一乐愣了愣,微微摇头道:“这小僧的确没有想到。” “那大师还是请回吧。”白枫从来不知道客气。 “但是小僧有慧光法师做为人证。”一乐远道而来,自然不肯就这么回去。 钱逸群暗道:那慧光是自己作死。他当即轻笑上前道:“不知慧光法师是看到我去了雪花庵,还是看到我杀了人,偷了经?敢让他出来对质么?” “他与雪花庵比丘尼就在后面,很快便到,道长稍安勿躁。”一乐踏前一步,显然还是将钱逸群视作嫌犯。他低头一扫,见到了圆明和尚的尸身,轻轻咦了一声,却没说话。 钱逸群收在眼里,道:“此人是你佛门败类,你也要为他出头?” “是非人惹是非事,万般皆是他的因果业力,小僧管不着。”一乐微微摇头。 “雪花庵的尼姑被杀,会不会也是因果业力啊?”钱逸群假扮天真,柔柔问道。 “自然如此。”一乐道,“万般皆是自作因果,无量劫来报应不爽。即便佛陀亦有三rì之报,何况她们。”一语说罢,话锋又转,言道:“捉拿真凶,捍卫三宝,乃小僧之职。那凶顽身死受诛,也一样是业力报应。” “然后下辈子那凶顽再来找你报仇?”钱逸群冷笑道,“你们这么做什么时候才到头?” “待得人归彼岸,花开净土,自然了结。”一乐又低声诵了佛号,道,“他们来了。” 即便是五感较弱的江湖人,也听到了纷杂的脚步声。 很快便有一群人涌进这藏宝室,却是僧俗夹杂,男女混行。这些人进了藏宝室之后,自然分成了三团,泾渭分明,只是齐齐对着钱逸群。 钱逸群定睛一看,有两拨却是故旧。 一者是罗奥松带来的绿林之人,其中还有两个眼熟的面孔,却是当rì攻打影园的山贼劫匪。看来劫狱之事,便是白眉余孽与那些山贼勾当做下的。 另一拨却是那个僧团。为首的是慧光和尚。身后跟着几个大明寺的法力僧。另有几个身穿缁衣的女尼随行,容貌却是钱逸群不记得的。 最后一拨钱逸群不认识的。却是一直守在城外裹足不前的江湖客。他们直到见识了一乐的**力开路,这才敢尾随前来。名曰长长见识,实际上却抱着浑水摸鱼的念头。 这三拨人分了左中右,和尚在中间,隐隐有马首之意。 钱逸群笑道:“好罢,人都来齐了,话也该说清楚了。凭白扣我一脑袋杀人夺经的屎盆子,小道吃不消。” 一乐回身微微一躬。道:“请福清法师。” 和尚之中走出一个老尼,低头垂目,好似不敢看人。一乐请她上前,道:“这位便是雪花庵住持和尚,福清法师。” 钱逸群记得当rì自己用的是张文晋的容貌,哪里会怕她认出来?当下朗声道:“法师可认得我么! 那福清老尼抬眼看了钱逸群一眼,面露惊恐之sè:“正是你这yín贼!打杀我两个徒儿!” 咦! ——这尼玛是怎么回事?莫非是真强盗遇着了真无赖! 钱逸群一愣。 这老尼压根就没想过要认出人来。说起来雪花庵里的那些经文大半都是大明寺存在那里的。占地方不说。还要费人打扫。被人卷包会之后,反倒省了这老尼的麻烦。只是两个比丘尼被杀却不是小事,总得有人出来认罪,否则一不好向官府交代,二也不便开门做生意了。 有慧光法师开示,又有一乐和尚撑腰。福清怕得谁来? “你确定是我这张面孔?”钱逸群冷笑道。 “正是!你化作灰灰老尼也认得!”那老尼牙紧,死死咬住不松口。 钱逸群转向一乐道:“法师,你现在知道被骗了吧?杀人夺经这种事,道人我再无知无畏,也不会连个容貌都不改便去的道理。” 一乐也有此等疑惑。不过终究是信自己人多些,便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福清和尚是老修行。岂能诬赖于你?你且放下兵器,与我们去大明寺,自有分说。” 钱逸群冷笑道:“大明寺已经成了官府么?还可以抓人审案!” “这事牵扯秘法玄术,怕官府不能明白。”一乐道,“道长,请移步。” “道长,是非曲折,自然要说个明白的。”罗奥松突然插嘴道,“我师父与师兄一向勤勉修行,却被你杀了,这冤仇该怎么解?”罗奥松见识了一乐的手段,感觉更在钱逸群之上,当即将过往仇怨抛出来,也是扯住钱逸群不放。 “赔你两件宝贝如何?”钱逸群冷笑道。 罗奥松的目的正是如此,可是被钱逸群这么一语道破,却像是自己在用师父师兄的xìng命换取宝物。只一句话,就将他刚披上去的伪善外衣剥得一干二净。 “那你待如何?要我偿命么!”钱逸群目光yīn冷,盯着罗奥松。 见罗奥松不说话,另外一边却出来个锦衣公子。那人朝钱逸群微微拱手:“看来我这事却是最简单不过,若是二位不介意,请容在下先说。” 一乐并未反对,心道:这道人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四处结怨。 “你谁啊?”钱逸群斜眼打量了他一番。 “在下姓徐,名英国。江湖上的朋友给面子,称我‘一点寒芒’……” “没听说过,有屁快放!”钱逸群不屑道。 徐英国满脸胀红,大声道:“当rì你在镇江‘淮扬客’,戏耍舍弟,使得他如今痴痴呆呆,不肯出门见人。你有何话说!” “你是要我赔银子么?” “我要你当着诸位江湖朋友的面,诚心奉茶道歉!”徐英国厉声喝道。 “他还在苏州王家,打残了隆璇子道长。”江湖人堆之中,有个声音高声叫道。 眼看钱逸群四面楚歌,到处都是来找茬报仇的,之前托庇于钱逸群一行的江湖客,纷纷悄悄挪步,撤到徐英国身后。如此非但免去了池鱼之灾,更说不定能捞上点鱼汤,实在是太英明了。 第一零一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十五) 钱逸群看看身后。 白枫白沙不为所动,符玉泽满脸义愤,方清竹微微卑怯,阿牛如往素无二,照样一脸痴呆。至于狐狸嘛……钱逸群没低头看桌下,故而以为它又逃到哪里躲了起来。 倒是李一清李一泉兄妹,仍旧站在原地,并未离去。 钱逸群想想当rì与嘎巴达瓦对战,李一清也是奋不顾身冲上台子……虽然瞬间就被杨爱几个踩倒在地,不过这人倒还有些热肠热血。 ——好吧,若是过了一乐这关,rì后我对你也不那般刻薄了。 钱逸群心中暗道一声,打起jīng神面对一乐和尚,说道:“说来说去,你不过是受了那慧光贼僧的挑唆来找我麻烦。我一个道人怕什么?多说无益,放马过来吧!” 慧光见钱逸群点名骂他,正要出言反击,突然想道:我还是得做出一副服软懦弱的模样,否则这位在世金刚未必就肯出手。 一乐果然眉头紧蹙,道:“既然你执迷不悟,别怪小僧用强了。” 钱逸群见他双手合什,知道这是引动天龙电蛇的动作,当即放出节隐剑,布下八门混天阵。 一乐见钱逸群布下防御阵法,要与自己硬拼,不由鼻尖端白,加大咒力。 外间天雷受到感召,喀喇作响,寻常壮汉大腿粗细的电流,如同一条巨蟒,从外涌了进来,越过众人头顶,凌空朝钱逸群劈落下去。 钱逸群早有准备双手上顶。口中呵气。电龙撞向阵法屏障的刹那,只见他身子一沉。就像是被重锤砸下去了一般。他知道这股巨力不是自己能够承受的,连忙转动阵图,将这电龙转推出去。 一乐手中多出一柄三环锡杖,哗啦啦一摇,纵身跃起便要当头砸向钱逸群。他人在半空,却见到钱逸群将电龙引向了徐英国那边,心中暗叫不好:这道人好生残忍,那些江湖人哪里能抗得住这般咒力! 钱逸群虽然转走大部分咒力。自己也免不得五脏振荡,暗道:这和尚法力果然了得,不该跟他硬撞。 一乐浮空悬停,张开双臂,身上大红袈裟鼓风而长,竟然直追那到电龙,保护底下惊惶失措的江湖游侠。 这些江湖客之前只见钱逸群半天都没消灭的符兵被这和尚一击碾碎。以为这和尚法力超出鱼道人太多。谁知那般惊天动地的法术,竟然殄灭不了这道人,反倒被那道**水外延,真真殃及池鱼。 正当哀嚎迭起之时,忽地红光遮空,原来却是一乐出手救了他们。哪怕是之前起哄过的人。此刻也不禁泪盈双眶,大声赞颂起一乐法师功德无量来。 钱逸群却没不理会那么许多。他深知一旦交手,断然没有“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道理,非得双方竭尽全力,分个胜负不可。思念之间。脚下鬼步暴起,高喝一声:“轻身符!”斜上半空。 符玉泽年轻敏捷。随手掏出一张符已经打了出去,正中钱逸群后背。 钱逸群节隐剑幻现十支,正排成一列刺向一乐,突然后背一麻,登时周身痉挛,硬生生被一股巨力扯落地上,连眼睛都睁不开。 符玉泽在飞出符纸的刹那便发现不对,轻身符可不会自燃。 这是一道雷蛇符。 有小天雷之称的正一雷蛇符! 好在这符还有个特xìng,借物移转。虽然轰在钱逸群身上,却仍有大半符力扑向一乐。 一乐见钱逸群突然被自己人用符打下去,心中正是疑惑,转眼间电蛇狂舞已经飞到面前。他连忙甩出另一只袖子,登时灵光涌现,爆出梵文,将这电蛇接了下来。人却不得不落在地上,朝后踉跄退了两步。 钱逸群摇动清心钟,坎铃作响,自愈自身,满脸焦枯地占了起来。 ——大敌当前,先不跟你计较! 钱逸群暗磨臼齿,伸手抹去嘴角被电出来的口水,朗声对一乐道:“知道你不济,这是让你一招!” 一乐面无表情,手中锡杖往地上重重一顿,单掌竖在胸口:“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但为大圆智境,脱离六道轮转,灭却三~途~苦!” 这正是的《三途苦》的咒法! 钱逸群瞬息之间只想起狐狸说过:“……会《三途苦》的和尚没一个正常的。” 随着一乐念诵咒文,一道似有若无的黑气越发明显起来,渐渐在空中打旋,凝成一团。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三途苦**,是将人抛入地狱和阿修罗界的大门,绝非虚阵之中的斗心游戏。 钱逸群当然不甘坐以待毙,脚下鬼步飞出,一手捏诀,一手虚张,暴喝一声:“雷来!” 一乐只得再次挥起衣袖,挡下这一击。 钱逸群要的就是和尚衣袖遮面!他正好从鬼步虚空中现身,近了一乐身边的三尺。 若是换柄长剑,此时已经可以刺出剑花了。 节隐剑虽然短了,却又有短小的好处,那便是更为灵便。配合灵猿腾挪身法,使出猿公剑法,便真如一头成了jīng的老猿。一时间处处是剑影,杀得一乐身形晃动,只得放开手印,挥动锡杖与之对抗。 一乐也是少有的法、体双修之人。他幼年出家,先是打柴挑水当个苦工沙弥,等到长成才有资格持铁棒护院,做了个护法僧。在二十八岁头上,眼看步入而立之年,灵蕴方才觉醒,得以传授秘法。 谁知他却是大器晚成,进展远胜于其他法力僧。几番除妖伏魔之后,名声渐响。终于成就了“在世金刚”的威名。 常人只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却不知高手肉搏,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能以兵器长短论,只能看各自的打法。 一乐和尚秉持殄灭之道,大开大阖,自然希望拉开身距。钱逸群却长在灵活多变,怎能让他轻易逃脱? 眼看着三途苦召唤出的黑门渐渐消散,一乐和尚突然左手呈爪,口中暴喝“吒”字,朝钱逸群虚抓过来。 钱逸群一个鬼步斜刺,突然之间仿佛受到了无穷吸力,硬生生被扯出虚空,眼前晃动,原来自己的身子竟然凌空被一乐抓了过去。 这正是佛门秘法龙爪功中的“捉影式”。 凡是中招者,无人能逃,都将被抓到施法者贴身。 一乐待钱逸群脚未着地,又是暴喝一声:“咄!”连带着钱逸群,直冲屋顶。 众人见一乐抓住了鱼道人,纷纷喝彩。 符玉泽想帮忙,却又怕再误伤钱逸群,急得抓耳挠腮。他见阿牛呆立一旁,只是看着,急道:“你不去帮你师弟么!” “我这会儿上去只是添乱。”阿牛瓮声瓮气道。他虽然智力不高,却也分得出别人对他是否友善,早就觉得这像女孩似的小道童很不顺眼。 “厚道长心定神聚,未露败象。”白枫沉声说道。他双手交叉胸前,抱着宝剑,扫视场中人等,又道:“反倒是要留心他们这些。” 符玉泽这才定下心神,握着茅君笔的手心已经全是汗水。 哗! 众人突起喧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空中那两人身上。 钱逸群身体反弓,四肢后撤,像是被扯住了衣领,根本无从抵御一乐的庞大力量。 一乐身上冒出团团金sè火焰,真如灭罪金刚。 只听一乐高声喝了个“哋”字,两人又以极快地身形朝下坠落。 一乐左腿绷直,脚尖朝下,右膝微弯,背在左腿内侧,整个人就如锥子一般,刺破空气,以极高的速度坠落下来。 佛门密法.千斤坠! 钱逸群被一乐的龙爪颠倒过来,脑袋朝下,若是这击被他坠实,断然没有生还之理。 “雷来!”钱逸群人在空中,无从借力,手指却是可以掐出指诀。电球尚未凝成,已经被他一掌拍向身边的一乐和尚。 一乐和尚口中“嗡”地一喝,顿时一道红光环生,硬生生将这击电掌化解无形。 钱逸群感觉拍到了一团棉花,知道这也是佛门之中的护体秘术。想想金刚珠本就是佛门的法宝,一乐会这等秘术也不足为奇。 “金钟罩!”众人看到钱逸群偷袭失败,高声喊出这武学名称,好像真个认识一般,格外地异口同声。 “傻子!这是佛宗无相诀!”狐狸尖声怪叫一声,心跳非常,实在为钱逸群担心。 钱逸群却没有那么狐狸那样绝望。佛门的东西从来都是用一次少一次,事后还得画经历去补。 譬如金刚珠。 “雷来!”钱逸群又是一掌打了上去。 这回一乐果然没能再用那无相诀,必定受到了限制。只是此时与地面只不过相差分毫。他硬生生接了这一掌,面如忿怒明王,呲牙怒目,重重将钱逸群轰入地板。 “金光速现!” 钱逸群感觉到身上巨力袭来,瞬间召出金刚珠,就地一滚,鬼步发动,消失不见。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看得江湖众人痴痴呆呆,良久才反应过来:这厚道人若是赢了,我们可就惨了! 一乐压下身中五脏六腑的颤动,心中骇然:这道人竟然能从我这佛法之中挣脱!看来今rì必不能善罢了! 千斤坠之所以是秘法,也是因为一旦运用此招,身边无论何人,皆为法力束缚,挣脱不能。像钱逸群这等能够攻出两招的已经是凤毛麟角,更何况脱离此等约束。 第一零二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十六) 钱逸群却没一乐想象得那般玄术高强,他只是在坠地的刹那打开了护体金光,落地之后法力束缚自然消散,他才以鬼步弹出。这其实是他的反应速度超过了寻常人的接受能力罢了,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必发现了这个事实。 因为鬼步用得太多,钱逸群已经忽视了腰酸腿软的副作用,反倒在方向和距离的控制上有了些许心得体会。 这一次鬼步逃跑,他便是半途转身,走而复还。离去时让一乐看到了个背影,转瞬之间却是正面归来,手持节隐一阵狂刺。 他每刺出一剑,便多了一道分身,随剑出入。这却不是钱逸群有意所为,乃是节隐剑自己的功效。 剑越用越锐,古人诚不我欺! 钱逸群心中腾起一丝幸喜,浑然不顾一乐和尚袈裟阻碍。只是坚信再强的盾,也有碎裂的时候。 一乐有苦难言。 这袈裟伏魔功虽然威力巨大,气势惊人,耗用灵蕴也是非常人所能体会。他二十八岁方才觉醒灵蕴,自然不是钱逸群那种灵蕴丰厚之人,能够支撑他久战的秘诀便是这身大红袈裟。 这身袈裟传说是三藏法师陈玄奘所传,能够在平rì蓄藏灵蕴,养身润体,战时加以消耗。这其中自然又有先后所分,总是以袈裟自我保护为最优。故而钱逸群这阵如雨点般落下的攻击,看似没有伤到袈裟,实际上却生生将袈裟所藏灵蕴耗去大半。 一乐跳后两步。从袖中挚出一个乌黑饭钵,足有脸盆大小。高高抛起,叫声:“厚道人!” 钱逸群心道:你当我傻么!会来应你。 厚道人鬼步再出,腰间却是酸麻如电,膝盖一弯,登时跪倒在地,节隐剑顺势刺入了一乐没有袈裟保护的大腿之中。 “给我爆!”钱逸群怒吼一声,四面八方悬浮的节隐剑分支瞬间撞入本体之中,打出一团灵光。 灵光之中。混杂着血肉如飞。 一乐的整条腿被节隐剑炸成碎肉,溅shè开来。 钱逸群只觉得脸上被骨渣肉末打得生疼,心中却是一喜。他脚尖点地,脚掌发力,整个人如同蓄力多时的灵猿,弹shè出去,直直撞入一乐怀中。 节隐上挑。直取和尚的咽喉。 一乐身形晃动,后翻两周,直接坐地,双手结出不动根本印,暴喝一声:“给我收!” 脸盆大的钵盂当头罩下。 钱逸群心中一紧,只觉得一股巨力将自己牢牢捆住。就像是被人封在了水泥之中,一丝一毫不能动弹。 “金光速现!” 钱逸群眼前一黑,原来是那钵盂已经遮住了天光,再下一寸便要将他收进钵中了。 好在钱逸群还有金刚珠。 这金光硬生生止住钵盂的下落,却无法解放钱逸群的手脚。一时僵持起来。 钱逸群知道这金光只能维持十息,咬牙跟一乐硬拼。 一乐大腿炸断。内脏动摇,嘴角流血,却不为所动,只是一心要将钱逸群收入钵中。 “放开我师弟!”阿牛啊呀呀大叫一声,冲上前,抡起伏魔杖便朝一乐头上打去。 “贼子敢尔!” 眼看在世金刚与鱼篓道人战得你死我活,罗奥松岂能容忍阿牛前去打破均势?他十分清楚,无论这两个怪物哪个活下来,自己都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尤其是刚才自己声讨鱼篓道人,若是让他从钵下走出来,恐怕自己就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罗奥松手中白幡摇动,喷出一团黑雾,径直朝阿牛打去。 阿牛手中的伏魔杵本就是破yīn邪之物的法宝,随手一挥便将那黑雾打散。 “助我!” 罗奥松高声喊道,旋即站了方位,口中高声诵道:“yīn山会,黄泉聚,百万冤魂听我令。我令尔等齐奔腾,扰动人间五十州!吾奉yīn山老祖急急如律令!” 他身后跳出一男一女,正是谢宣与简翠风。两人各站了方位,口中暗诵咒文,与罗奥松呼应。 一时间,原本明亮如昼的房间里yīn风阵阵,腾起灰蒙蒙一片。 正是白眉老妖的压箱底秘法:yīn山法?百鬼夜行! “啊!” “不是我杀你的!” “别来找我!啊!” …… 江湖游侠那边的惨叫声连绵不绝,众人眼前似乎有鬼影重重,却又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无边无尽的恐惧。这恐惧让他们陷入疯魔之中,看到了曾经死于手下的冤魂索命,最终魂飞魄散。 在白沙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密密麻麻的黑sèyīn鬼,拉扯着那些武林人士的魂魄神识,将之撕成碎片。摩诃萨天眼金光闪烁,目光所及便让yīn鬼畏惧,故而没有一个敢往矮桌这边来。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符玉泽捏诀诵咒,一道金光符在空中凝聚,轰然打出。 纯阳克至yīn,这金光符出手,所摄之鬼无不潇洒。 罗奥松见师门绝学如此轻易便被破解,心中骇然,却见符玉泽年纪幼小,猜是功法相克的缘故,决然不信是因为符少天赋过人,实力不弱。 “先杀那小道!”罗奥松高呼一声,身后群匪应声而冲上前去。 白枫身形一晃,挡在符玉泽身前,手中假剑摆了架势,只等他们过来送死。 “来得好!”符玉泽尖叫一声,茅君笔凌空飞舞,一道泥淖符眼看便要画完。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抑扬顿挫的梵音高唱,字字句句传如众人耳中,就像是烙在心头一般。 时间好像缓慢下来。 符玉泽最后两笔久久凝滞不能完成。 白枫的假剑像是被黏住了一般。 高高跃起的阿牛只能看着伏魔杵一寸寸落下,心中焦急。 而这咒音却均匀平缓如山泉流水。一遍遍洗刷着众人心中的贪嗔痴怨。 “金光速现!” 唯一不受影响的,便是钱逸群。 钱逸群吃了山魂。不见各种外惑,心志坚定如磐石。他等金光耗竭,头顶钵盂落下一寸,只得再次唤出金光护体,与一乐硬耗。 一乐连止血的空都没有,靠着灭罪信仰硬撑。因为阿牛的适时加入战团,他深知背后那些大明寺法力僧靠不住,只得祭出最后绝招—— 地藏菩萨灭罪定业真言! 凡是有罪人等。必因此真言困顿。 这里的罪却不是人间王法所定,也未必是佛法所言,乃是内心中一点愧疚、自责、不满。 世间人真心坦荡的有几个?许多人自称老天第一他第二,浑然无惧问心无愧,实际上却一样心怀魔结,只是自己也未必知道。 只有真正无善无恶之人,方能放下心中这点“罪”。 而做到了这点。也就离入圣不远了。 “普度众生!” 一乐咬牙作狮子吼,灭罪定业真言顿时消停,却如惊雷一般打在众人心里,震得所有人血气逆行,气息紊乱,连连惨呼倒在地上。 阿牛甚至被被无形气浪轰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轰得地板发颤,大口大口吐出身中逆血。 哐当! 一声巨响,原来是那钵盂落在地上,再不见钱逸群的身影。 一乐和尚这才点了腿上的穴道。止住流血。他回头看去,身后随他而来的比丘比丘尼皆躺倒在地。人人挂彩,有几个甚至到了灯尽油枯的境地。 ——这便是灭罪定业真言的威力……只要是有情众生,谁能逃过? 一乐心中暗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惟愿累世莲友,同生极乐。 “你没事吧!”方清竹缓缓扶起倒在桌上的符玉泽,眼中充满关切。她环视四周,惊恐地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站着。 “你、你、你没事?!”一乐脸sè惨白,看着方清竹从矮桌之后站起来。他此刻真神受损,灵蕴耗竭,就算是个三尺幼童都能取他xìng命。 更何况是个身穿劲装的成年女子。 这身劲装却是柳定定的衣物,方清竹穿着并不合身,苦于洞天之内并无替换的衣服,这才一直穿着。谁料这身扮相却吓得一方高僧面sè失常,心神大乱。 也不能怪一乐心志不定,无论是谁经历了这番大起大落,生死交替,都会吃不消的。 “嗯,我没事……”方清竹双手轻轻按在胸口,再三检查自己身体内外,果然是一点事都没有。她并不想答话,但是既然人家问了,不答又不好意思。但他这问话的口气,好像并非关心我呀。方清竹心中暗道。 她刚才也听到了那灭罪定业真言,但只是听到而已。 身为一具鼎炉,她早就认命而失去了自我之心。没有这点自我,当然也就不会分辨善恶。看到师父杀人,她只是觉得不忍,却不觉得这是罪过。她也真心实意从未觉得自己做过任何罪过的事,反正自己只是听话而已。 而且更重要的是,方清竹从来记不住那么许多事…… 故而道经有云:惟上智与下愚者同。 圣人的无善无恶,事过不随是上智,方清竹的无善无恶,事过则忘却是下愚。 上智不易,下愚也是难得,却让一乐在这里碰到了。 “杀了他。”轻微的声响从桌下传来,正是狐狸。 “杀、了、他……”谢宣倒在地上,指着一乐,嘶声冲方清竹叫道。 罗奥松强自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师、师妹……过来帮我……”他深知这位师妹见什么怕什么,别说杀人,就是让她杀鸡杀鱼都下不去手。但是只要让师妹喂他吃下怀中暗藏的灵药,这里便是他的天下! 方清竹缓步上前,步履沉重。她从未像此刻这样走在众人目光之下。虽然这些人只是看着她,说不出话、或是不想说话,但仅仅是这目光就让她压力如山大。 第一零三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十七) “师兄,你若是好起来了,不可以伤了这些人的xìng命。” 方清竹走到罗奥松身边,低声说道。 她并不是很有底气,因为一直以来,她从来都是被这些同门师兄弟呼来喝去,却从未大声对他们说过一句话,更别说提条件了。 罗奥松深吸了一口气,道:“方师妹,我平rì为人如何,你再清楚不过了。我是那种嗜杀的人么?”他这种心机沉沉,早就有意要取代大师兄地位的人,平rì对待师兄弟们自然和颜悦sè,不加一指。 对于方清竹这个师尊内定的鼎炉,旁人都不以为然,外热内冷。认为既然是鼎炉,用过之后也就会被师父扔了,甚至在用的时候未必能活着挺过去。 罗奥松却是知道师父私下里许诺方清竹,一旦练完功,就传授《yīn山正宗》十卷。而且这位师妹容貌姣好,身材凹凸有致,虽然脑子不好使,也不懂什么玄术,收在房里却可算是赏心悦目。 由此上,罗奥松对于方清竹非但不能算不好,比之其他师兄弟甚至还要更好上一二分。 见方清竹犹豫,罗奥松又道:“师妹,你看这些人,或许曾经欺负过你,可大家终究是一个锅里吃饭,哪有什么隔夜仇?为兄只求带他们离去,千万不要累及无辜。” 方清竹想了想,道:“你也要带这些人一起走。”她回首看了一眼符玉泽白枫等人,心道:厚道长不知去了哪里,他的这些朋友,我可不能扔下不管。 “正好我们人多,大家相互帮一把便出去了。”罗奥松满口答应。 方清竹正要伸手去罗奥松怀里取药,突然听到一声暴喝:“使不得!” 说话的正是一乐和尚。他硬提了一口真气,使出狮子吼,却只如同往rì大声说话一般。即便如此,这三个字吼出来。也几乎要了他的xìng命,再说不出第四个字来。 白枫调息片刻,恢复了些力气,也道:“方姑娘,那人是蛇蝎之心,你千万不可救他。” 这些人可都是亲眼见识了罗奥松施展百鬼夜行,根本不分敌我,一通乱杀。那些骗方清竹的话。怎么可能骗得了旁人? 一干内伤较轻的武林人士也纷纷出言,求方清竹不要救他。 方清竹心中暗道:他们到底是外面人,不知道罗师兄平rì与人为善,看来是对他成见极深。我若是不救他,恐怕他见我轻信外人,要伤心死了。 “你们误会罗师兄了。”方清竹怯怯道,“他既然答应了不杀人,就不会食言了。对吧,罗师兄?” “我罗奥松对天发誓,若是杀了在场任何一人。就叫我碎尸万段,没一块整骨头!”罗奥松竖掌起誓。有对方清竹道:“师妹,外人对咱们yīn山法脉可是一向看不起的,他们自然不愿意看到咱们先站起来,坏了他们的英雄样子。” “方姑娘,你罗师兄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们义军最为钦佩的便是他了。他若是起誓不遵,肯定要被我们义军的兄弟看不起。那时候可真是生不如死。我王英朗愿意为他作保。”一个头戴方巾的秀才出声说道,拼命吞了两口口水。 “可我又不认识你,怎能由你作保?”方清竹无辜地看着王英朗。 “我是上天猴刘九思刘将军的军师。”王英朗从大牢里被罗奥松救出之后。便召集旧部,为罗奥松帮忙,也算还他一个人情,顺便来占些便宜。他不知道为何罗奥松的师妹非但不跟罗奥松一伙,甚至站到了仇人那边,不过此刻却也管不了那么许多。 只要罗奥松能站起来,这次便算捞着了!王英朗心中暗道。 方清竹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罗师兄,他们都不信你,我却信你,你可千万不能让人瞧你不起。” 罗奥松费力地点了点头,心中暗道:你个傻女子,唧唧歪歪这么半天,等我身子好了,定要把你干得死去活来!让你明白谁才是老大…… 方清竹从罗奥松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问道:“是这个么?” 罗奥松连连点头,努力地抬起手,却怎么无力伸到方清竹面前。 方清竹心中不忍,拔了瓷瓶的木塞子,轻轻抖腕倒出来五六粒,送到罗奥松嘴边。 罗奥松心中激荡,低头撅嘴就伸向方清竹的掌心,用力一吸,呲溜溜将药丸吸了个干净,还伸出舌头在那香香甜甜的嫩掌上舔了一舔。 “吖!”方清竹低呼一声,触电一般缩回手掌,轻轻在衣服上擦了擦,心中暗道:师兄真是得意忘形,竟然如此轻薄。 罗奥松深吸几口气,将腿盘起打坐调息。 片刻之后,罗奥松轻轻一跳,jīng神抖擞地站在了众人面前。 白枫仍旧闭目养息,抓紧时间恢复。一乐和尚却绝望地别过头,心中只念阿弥陀佛圣号。在场诸人有茫然者,有期盼者,有绝望者,一时间罗奥松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掌握所有人生死的主宰。 “师兄,快救我们……”简翠风和谢宣期盼地看着罗奥松。 “那是自然,不过嘛,我得先救大师兄啊。”罗奥松扫视周围,自言自语道,“怎么说也是长幼有序嘛。唔,大师兄!原来你在这里!” 罗奥松从残尸之中发现了鬼面的踪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鬼面扯了出来。他嘴里说得好听,却一把扯住了鬼面的头发,丝毫没有半分同门情谊。 鬼面那双黑枯黑枯的手,紧紧握着红莲尺,惊恐的目光从面罩的留空处泄露出来。 罗奥松抓着鬼面的头发,将他拖到了简翠风和谢宣面前。他笑道:“这位大师兄,师父去世不处置丧事,一心翻腾师父的遗物。这红莲尺是师父给你的么!你敢擅用!”说罢,他一把夺过鬼面手中的红莲尺,丝毫不顾及鬼面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惨叫就连外人都看不过去,纷纷摇头。 王英朗与那些名为义军的土匪,不由左右旁顾,权当没有看到。王秀才很想大喊一声:现在外敌未除。先干掉那和尚再清理门户吧!不过他看了看凶神恶煞般的罗奥松,终究还是没有将这话吐出来。 谁能想到,身为老二的罗奥松,对于大师兄鬼面已经忍了足足十年!他回想这十年,自己连条狗都不如!如此苦大仇深一rì得报,什么和尚道士,统统都得靠边站。 “师弟师妹,你们说。这样大逆不道,背师自取的叛徒,该如何处置!”罗奥松在鬼面身上踢了几脚,总算平静下来,一脸温和亲善的模样询问简翠风和谢宣。 这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吐出一个字:“杀!” 这种时候,这种站队问题,难道还需要多想么?若是他们不说杀了大师兄,恐怕二师兄直接就连他们都杀了。 “师父待你如亲生之子,你尽然做出这种事!太伤人心!”简翠风一脸义愤。声音中可称得上是“痛心疾首”。 谢宣附和一声,表示支持。心中却道:当rì师父生死,你们这几个胆大的,谁没在师父房里乱翻乱找?只是这鬼面独吃大头,连点汤水都不留给我们,死有余辜! 鬼面颤声扶住罗奥松的小腿:“师弟,过去都是为兄的错!你就看在师父他老人家尸骨未寒的面子上,放过我吧!放过我啊!以后一切我都听你的。绝无二心!” 罗奥松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师兄啊,多年师兄弟。我也不是个冷血不讲情面的人。你若是交出《yīn山正宗》,我还能让你得个善终。” 鬼面语带哭腔道:“当rì你也在我身边,我得没得秘传,你难道不知道么!” 罗奥松摇头道:“这可不是我要的答话。”他随手抄起地上一柄大刀,暴喝一声朝鬼面劈去,登时一条胳臂落地,喷出一蓬鲜血。 “说不说?”罗奥松持刀而立,刀刃比了比鬼面的另一条胳膊。 “师兄!”方清竹再傻也知道自己上当了,忍不住出声叫道。她被罗奥松怒目一瞪,不敢追究刚才得到的承诺,只是怯怯道:“大师兄真的没拿那十卷《yīn山正宗》。” “你一边呆着去!”罗奥松不悦道。 “他真的……” “滚!”罗奥松狂吼一声,大刀劈下,地上登时多了一支枯黑的臂膀。 方清竹泪流满面,缓步退回了矮桌。 白枫幽幽道:“我们大约是误会了你那位师兄。” 方清竹双眼通红,偷偷抽泣,听白枫这么说,不由好奇问道:“什么?” “蛇蝎哪有他那般的狠毒凶残。”白枫一语道罢,不再说话,继续调养,心中暗暗叫苦:若是让这歹人出头,自己这边恐怕没什么好结果,可恨我竟然动弹不得…… 偌大的藏宝室里,只有鬼面的惨叫和罗奥松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笑声。 片刻之后,惨嚎声彻底停息。鬼面支离破碎,死得不能再死了。 所有人都相信,他走的时候一定面带微笑,终于摆脱了那个可怕的魔鬼。 罗奥松大刀柱地,平息了呼吸,哈哈大笑三声:“这里就是爷爷我说了算,有谁不服……啊!” 地上突然飞起一道黑影,shè入罗奥松身中。 罗奥松只觉被重重锤了一遍,继而惊恐地发现自己肚子大了。在他腹腔之中,有一团未知的物事缓缓蠕动,越来越大,撑得肚皮上的皮肤透明起来,隐约显露出一个人形。 “啊!” 罗奥松惨叫一声,兀然发现自己飞了起来。 准确地说,是脑袋飞了起来。 他眼中分明看到自己的身体轰然炸裂,耳中分明听到皮肤撕裂与骨骼碎裂的声音。 ——这就是报应?! 罗奥松突然想起了自己对方清竹发下的誓言,脑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陷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第一零四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十八) 相对于罗奥松的临终觉悟,旁人却没有什么感触。 今天,在这个房间里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大家关心的是这个从人身体中跳出来的妖怪,会否留下自己的命。几乎每个人都在尝试挪动手脚,然而他们也知道,即便自己恢复如初,也不是这妖怪的对手。 “看来老夫好像错过了什么。” 站在屋子zhōngyāng,扫视的全场,尤其是被扫视的人都瘫倒在地上,这感觉让十全老人的格外舒畅。 许多人都是亲眼看着他自尽的,甚至还有人仔细看过他脑袋里流出的脑浆。如果这样都算是没死透,那化成骨灰的和尚们都可以从塔里钻出来了。 “哈,还没活过来么?”十全老人最先走到了圆明和尚身边,用脚踢了踢,好像没有分尸的打算。 众人吸了口冷气,原来这个和尚也是假死。 只是暂时还没活。 “yīn魂替!?”一乐眼中流出淡淡的惊恐,脸上却还维持这在世金刚的尊严。 “算你有些见识。”十全老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乐和尚,目光落在了那条断腿上。他大约猜到了这和尚的身份,心中不免惴惴:这一乐和尚在九华山十八罗汉之中不算弱的,竟被人伤成这样,莫非是那贼道干的? “阿弥陀佛!” 随时一声佛号宣诵,圆明和尚的尸身渐渐丰满起来,面sè红润地坐起身,搓了搓手,烫在脸上。他长吁一口气,环顾四周道:“真是宾朋满座。那位道长呢?” “这是轮回诀!”一乐这回真的震惊了。 如果说yīn魂替是改偷换面的夺舍邪法,那轮回诀可是正经的佛门秘法。即便是五台山那些百年修行的老僧,都未必有这手段。据说修习到了高处,可以生生不灭,常保此身,最终肉身成佛。 “小道友有些眼力。”圆明和尚起身笑道,“还请告知老衲,那贼道去了哪里。” 一乐低头看了看那个脸盆大的钵盂。 钵盂安静地躺在地上,没有丝毫动静。 “被你用法宝收了?”十全老人满脸兴奋,暗道一声:这在世金刚果然名不虚传,若不是他和那贼道拼得一死一伤,老夫还真占不到这个便宜。哈哈,既然你落入我手,只能怪命不好了。 “他出不来吧?”圆明和尚面带忧sè,上前合什问道。光看他这般礼数,谁能想到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老魔头呢。 ——我倒是想放他出来了。 一乐看着眼前这两个邪气盎然的妖魔,心中懊悔。不管怎么看,那道人开始还是讲道理的,说不定真的误会了他。 “这是地藏金钵。”一乐貌似答他,却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只要这里有一个人活着出去,将这地藏金钵的消息送到九华山,自然有人会去找他们讨回来。 九华山是地藏菩萨的道场,地藏转世的高僧也多在九华山出家、修行、圆寂,留下金身镇守道场。故而九华山佛宗的法宝,多以地藏冠名,而且件件都可说是地藏菩萨炼制、使用的。 “好好好,”圆明和尚一脸得意,“既然是佛门一脉,这宝贝就舍了老衲吧。” 一乐一言不发。 圆明和尚伸手将地藏金钵拿在手上,左右翻看,只见内壁有金光闪闪一圈地藏真言。心中更是得意,问道:“法师,这金钵如何炼制?可有什么诀窍么?” 一乐冷哼一声,心中暗道:我怎么可能告诉你这披着袈裟的邪魔! 圆明和尚哈哈一笑,好像猜到了一乐心中所感,说道:“那老衲只好试试了……唔,让老衲想想……唉,想不出来,先杀个人试试吧。”说着环顾四周,正好看到个二愣子与他对视,当即邪功发动,瞳子一闪,正是移魂遣将**。 那人很快便便身中的噬骨蚁折磨得死去活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哀嚎连天。 一乐心中隐隐作痛,暗道:这却是我做下的杀孽,真是百死莫赎。 他索xìng五感闭塞,心中只诵佛经。 圆明连连杀了好几个,见一乐面露苦sè却丝毫不动摇,朝十全使了个眼sè。 十全老人不屑地摇了摇头,劈手从旁边抓了个和尚过来,轻轻一抛,双手登时抓住那和尚两只脚踝,用力从中一扯。 只听一声惨叫,那和尚被生生撕裂成两片,血肉内脏如同腥雨,打落在一乐光溜溜的头顶上,热乎乎冒着淡白sè的水汽。 “便让你洗个澡。”十全凶狠狠说道,又抓了一个和尚过来。 “大师!救命啊!大师!”那和尚正是慧光,此刻被人抓住眼看要撕成两片,不由狂喊起来。此时此刻,他实在是真心懊悔请这位在世金刚出马,害得自己也要命丧这诡异的地方。 “诵读内壁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一乐终于守不住金刚之心,开口道。只是说完,他又不免懊悔:若是让这邪魔真的炼化了地藏金钵,rì后不知道还要造出多少杀孽。 ——阿弥陀佛,为了救一人而害了众生,我果然是智慧不明惑障沉重,竟然还有脸面以金刚自诩。 一乐紧紧抠着自己的手心,刺出一道血印。 “多谢大师。”圆明和尚将金钵转了一圈,寻找经文开头,一边随口道:“现在这些人都可以杀掉了。” “每次都是我干这些粗活!”十全老人不满地嘟囔一声,劈手将慧光重重摔在地上,只传来咔嚓嚓骨头尽断的声音。 一乐倒吸了口凉气:这些邪魔果然嗜杀无情,可恨我再也无力除魔卫道了。 十全那边手劈脚踢,杀人如同碾灭蚂蚁一般。 圆明和尚总算找到了经头,低声诵读出来。 刚读了几句,地藏金钵便发出颤鸣之声。圆明心中暗喜:出家人果然不打诳语,竟没骗我,等会便让他第一个试试我这新收的法宝。 他心里想着,嘴上不停,越念越快。 地藏金钵的颤抖也越发激烈起来。 终于,金钵之中金光大盛,照得圆明和尚面如金纸。 圆明以为大功告成,满脸喜sè,正要拿一乐出来祭宝,突然想道:为何这个宝贝祭炼之后,与我没有沟通呢? 异变突起! 金光之中shè出一道人影,直冲天花板。 那人影在空中打了个转,重重落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这藏宝室中震荡开去: “雷来!” 刹那间,众人眼中都闪过了求生的希望,更有甚者激动得泪流满面,好像终于盼来了救星。 钱逸群回来了! 圆明和尚登时扔了钵盂,缩头勾脑便往十全身边跑去。 十全停下手里的屠宰工作,转向钱逸群,喝道:“今天必须弄死他!” “说得是!否则后患无穷!”圆明站在十全身后,大声叫道。 十全老人欺身而上。 钱逸群手中蓄起的雷球登时砸在了十全老人身前红光盾上,只震震得他后退一步,便放生喊道:“水风井!”登时身上黑雾翻腾,直扑十全老人周身。 十全老人眼看见不到对手,一双大手四处乱拍,突然腰间一痛,暗叫不好。 节隐剑已经入肉三分。 “爆!”钱逸群厉声喝道。 十二支剑影归体,几乎同时爆发出一股巨力,将十全老人紧致结实的皮肉筋骨炸成碎块,登时腰间凹去一大块。 十全老人已经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回头再去看自家兄弟,早已经跑到了门口,只留下一抹僧衣闪过。就连一句场面话都没说,便逃得无影无踪了。 当然,圆明和尚在心中还是说了一句:rì后总有报仇雪恨的一天! 钱逸群收起盲聋术,看着脊柱都被炸出来的十全老人躺在地上,环视一圈,悠悠道:“看来道人好像错过了什么。” 众人经历了三次大起大落,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仍旧免不了一阵惊骇。 钱逸群转身回到矮桌旁,先探手试了试符玉泽的鼻息,旋即摇动坎铃,帮白枫恢复过来。白枫一旦站起来,便从锦囊里掏出灵药,塞进族兄白沙的口中,又分给符玉泽和李一清一泉兄妹。 钱逸群的坎铃又将阿牛救起来,见他眼中懵懵懂懂,无奈叹了口气。 一乐看着钱逸群缓步朝他走了过去,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从地藏金钵里逃出来的!” “啧啧啧,你太没有慈悲心了。”钱逸群摇头道,“我以为你会开口为这些无辜受戮者忏悔一番呢。” 一乐看着遍地血污,鼻尖腥臭,微微垂下眼帘,故作淡定道:“一切皆是因果业力。” “因果业力不是你们这么忽悠人的!”钱逸群心中动怒,提高了音量,“这东西虽然有,但都是自作,哪有一辈子一辈子带下去的?其实你根本不知道那个地藏金钵是干嘛用的吧!” 那个地藏金钵从流传以来,历经六世,唯一的用途就是收妖降魔。再厉害的魔头,一旦被这金钵罩住,也会被吸进去,不复一丁半点生还的机会。 八百年来,钱逸群还是第一个去而复归的人。 若是从这个角度说起来,钱逸群对这金钵的了解还真的超过一乐许多。 起码他实实在在经历了另外一个世界。 第一零五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十九) 在说书先生口中,这等法宝总是将人吸进去,一时三刻之后化作一滩脓水。然而这金钵收了那么多人,却从未见过有什么脓水,反倒像是一个小小的传送之阵,将人送去了未知的世界。 钱逸群当时金光耗尽,被摄入钵盂之中,仿佛看到了一扇黑sè浓雾流转而成的通道,与百媚图倒是有几分相像。既然不是绝路,道人自然心生信念,索xìng纵身蹿了进去。 那浓雾通道黝黑漫长,却将钱逸群的过往记忆一丝丝尽数挖掘出来。他渐渐忽略了自己在通道中飞行的事,像看电影一般回味着许许多多早已经被尘封的记忆。有些记忆甚至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还有过那般呆萌天真的过去。 此生记忆上映完毕,钱逸群看到了前世短短十九年生活,看到了自己曾经读过的书,背过的课文,暗恋过的女生……看到了自己前世的父母,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 当钱逸群最终归于襁褓,眼前又被黑暗吞噬。 这种感觉之前已经有过,正是生死之间的一段黑路。 走到这里,钱逸群心中更多的是好奇和期待。 ——在身为平凡学生的前世,我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钱逸群无意间挺了挺身,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光明。 光明之中,似乎有人说了些什么,似乎有草木河流,似乎有大漠瀚海,似乎……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却又实实在在。 这种诡异的感觉完全不同于刚才看电影一般的清晰连贯。 钱逸群完全不懂其中缘故,突然听到有个轻佻的声音问他:“世间不好玩么?” “当然好玩!”钱逸群不知道这是外力还是自己内心的意识,总之挑着坚定乐观的方向回答。他想起读过的那些濒死体验的前世书籍,其中所有回归阳世的人都有一个共通信念:要活下去! “那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那个声音说道。 “我是被人坑进来的,顺便问一下。阁下是哪位?”钱逸群道。 “你还不知道么?”那个声音咯咯笑了起来,渐渐浮出一个影子,“不才河东郭璞郭景纯。” ——唔!竟然碰到他了?他为什么会在和尚的钵盂里?这是我的心魔吧? 钱逸群突然想起曾听说过:人在死后的中yīn身中,会见到种种幻象。若是被幻象骗了,执迷于此,便会坠入恶趣。只有坚定信念,不受诱惑,方能登达彼岸。 ——看来我是真的死了。不知道会不会继续不删档换地图再来。 钱逸群心中隐隐有些失落。 “很好奇么?”郭璞的身影越发明显了,看身材是个跟钱逸群差不多高矮胖瘦的人物。不过这若是心魔自造,也当不得真。 “这个,与其说好奇,不如说失望……我大概是死了。”钱逸群叹声道,“郭大真人有什么指教的么?” “这个嘛,我倒不觉得你会死。”郭璞的口吻听上去严肃了一些,“你知道我是兵解升天的,这个疙瘩解决不了咱们都消停不得。你还没能宿世通达,这就有些耽误进度了。” 钱逸群听着郭璞的话。觉得味道有些奇怪。 ——姑且不说他兵解升天与道人我有什么关系。这位晋朝古人,貌似应该用那种类似文言般的白话说话吧!怎么比五百年后的人说得还要白? 钱逸群一时间感觉信息量略大。 “这回一定要练好金华出世术啊!”郭璞说道。 “那个术。干嘛用的?”钱逸群问道。 “上古仙真动辄活个几百岁上千岁,然后拔宅飞升,肉身成真,靠的就是这个金华出世术。”郭璞解释说道。 “古来只有不死神,没有不死身啊!”郭璞这话颇为颠覆钱逸群的常识。他一早就接受了“天命有数”的说法,不相信人能几百岁上千岁地活下去。 虽然上古仙话之中这样的仙人不少,但早就被“死后解脱。神游仙界”的先进神仙学说取代了! “不信就试试。”郭璞没有多加分辩,“好了,早点出去吧。” “慢着!玉钩洞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钱逸群叫道。“那些符兵是怎么做的!还有没有什么机关暗器?你那个倚翠是故意留着坑人的么……” 郭璞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身形便已经消散。 钱逸群只觉得周围世界震荡不已,耳畔传来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头顶突然爆出一团金光。这金光柔和温暖,让他心中莫名认定那是出口所在,发动鬼步,举身上跳。 这一跳就跳了出来。 出来之后,所有记忆仍旧清晰可查。 而且还多出来一段…… 很长的一段…… 金华出世术! …… 钱逸群一出钵盂,就见一张老脸对着盆子,正是圆明老僧,心中疑惑:难道刚才没将他彻底杀死?等他冲上半天,那老秃驴却已经逃到了十全老人身后。 反正这两个老妖半斤八两,杀谁都一样,钱逸群便没有硬追圆明,只是解决了十全。 钱逸群见身后众人已经站好了方位,扫视一周,被空气中的血腥气冲得鼻头发痒。他先走到了慧光跟前,这和尚已经浑身骨头碎裂,躺在地上不住咳血,一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 “看到你,我莫名地就相信报应了。”钱逸群淡淡笑了笑,跨过的慧光苟延馋喘的躯体,来到那福清老尼面前。 他蹲下身,笑道:“你真的在雪花庵里见过我?” “道爷饶命!”老尼眼泪鼻涕齐流,“我只是拿了十两银子,听人吩咐罢了。” “一乐大师,听见了没?”钱逸群扭头问道。 一乐垂下双目,口中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鼻头微微发酸。他知道僧团之中混有邪魔,但是没想到慧光这样的年轻俊杰,颇有慧根毅力的比丘,竟然也堕落到了这等地步。 钱逸群嘿嘿一笑。暗道:还有更狠的呢! “十两银子,不过是你们院里尼姑两晚上的度夜之资罢了,你怎地眼皮子这么浅?竟来陷害我!”钱逸群拿着节隐剑,在福清老尼面前晃荡。 福清哭道:“道长明鉴啊!我们多有仰仗大明寺的地方,别说十两银子,就是分文不给,老尼也不敢驳了他面子啊。” “唔,原来如此。是因为他们也算熟客么?”钱逸群笑道。 “够了!”一乐屏足一口真气,怒喝道。他已经再也听不下去了,虽然内心中一遍遍否认自己听到的内容,但作为一个在红尘游走的法力僧,他怎么可能天真单纯得连“jì院”都不知道。 钱逸群直起腰,无所谓地扫视这些和尚,看得人心发毛,然后方才挪步徐英国那边。 江湖人在这里死得最多,几乎躺在尸身之中。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回去之后都有资格说一句:老子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只是。能否回去却要看这位道爷的心情。 “徐英国呢?”钱逸群并没有因为一场战斗就忘记刚才的控诉。 徐英国很想躺在地上装死,但是周围总有人不小心看他。像举着火把一般,将他暴露在钱逸群的视野之中。 “你要我向你弟弟道歉来着?” “仙长……真、真会开玩笑。”徐英国干笑两声,“那小子自己不长进,怎么能赖在仙长头上?” “你只要道歉么?就不要些别的?比如银子啦、地盘啦、游仙书啦之类的?”钱逸群笑道,“你也看出来了吧,这里我说了算。” “不要不要!小的不敢动这种贪念!”徐英国摇得如同拨浪鼓。 “真的什么都不要啊?这就比较麻烦了……”钱逸群轻轻摸着额头,好像在想什么深邃的问题。“一般来说,我都是两倍讨还的。” 徐英国心中重重吐了口气,暗道:老娘说不要贪小便宜。幸好刚才人还傻! “磕头认错吧。”钱逸群似乎十分失望。 “仙长大人大量不与小的计较,小的没齿难忘!”徐英国当即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 钱逸群抿了抿嘴,心中格外舒坦,暗道:难怪皇dìdū喜欢佞臣,明知人家是被迫的,但并不妨碍享受这种感觉啊。他笑道:“你真是个聪明人。这样,我正好需要个人手,帮我照顾一下这玉钩洞天里的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徐英国连忙停下磕头,满眼期待地看着钱逸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真是福祸难测!若是与这鱼篓道人搭上关系,rì后岂不是在江湖上横着走了! “我只要每月六成纯利,其他的都归你吧。”钱逸群点头道。 旁人听了不由羡慕。rì后徐英国只要打出鱼篓道人的旗号,谁还敢跟他抢木材、兽皮和铁矿?每月六成听起来吓人,但只要调集人手运出去,翻上两三倍都有人买! “银子放在琼花观,我自然会去取的。”钱逸群拍了拍徐英国的肩膀,对着这个比自己年长近十岁的男子道,“好好干。” 徐英国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躬身抱拳道:“必不负仙长所托!” 钱逸群微微点头,转过身去,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如此算来,只有家里的开销非但足够了,还可以养一支私兵,以免高老师一旦离开,李岩那边靠不住。我也得尽快回一趟家,在星盘上定个点,rì后也方便照顾家里。 他将目光投向了另一端yīn山法脉和义军土匪那帮人,瞬息之间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第一零六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廿) 钱逸群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王霸之气。 只要被他的目光扫过,谁都得低下头。 这种生死cāo之一握的感觉的确让人陶醉,难怪那么多人都沉浸在对于力量的渴求之中。 道人缓步走到罗奥松仅剩的脑袋面前,见他死不瞑目,身体已经成了满地碎肉。 ——这个倒霉催的。 钱逸群抬起眼,落在谢宣和简翠风身上。 “仙长饶命啊!”简翠风可怜兮兮叫道。 钱逸群直接越过了这个妖女,突然咧嘴笑道:“王秀才,别来无恙啊。” 王英朗尴尬地笑了笑,道:“托仙长洪福。” “唔,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没有比这更真的了!”王英朗喘了口气,见钱逸群跟他开玩笑,不由喜上眉梢:这样就不会杀我了吧。 相比其他人,王英朗其实更希望落在钱逸群手里。因为钱逸群上一回就没杀多少人,可见这人并不像十全那般嗜杀成xìng。 “既然是托我的福,多少得意思意思。”钱逸群径自走到他面前,笑道,“我打算在这里做点买卖,正好缺人手,你与这些兄弟就别走了。” 王英朗一愣:这算什么意思?就将我们罚作奴隶了么! 大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奴隶,但又有严格的人身限制法令。钱逸群并不关心其中的法律问题,也没思考过道德含义。反正这种情况多得很,即便再过五百年,还有黑心煤窑拘禁打工者下井挖矿呢。 “你们在这里要死要活我不管。”钱逸群站起身,面孔一板,“但现在开始,你们都是我的人!每人都欠我五千两银子,要么拿银子赎身,要么做工抵债。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钱逸群高声宣布之后。手中坎铃摇动,将王英朗与徐英国救了起来。甩出纸张笔墨,草拟了几句卖身死契,拿下去让这些人签名画押按了手印。 白枫走到钱逸群身边,道:“你很缺银子么?” “不是很缺。”钱逸群想想自己在墨憨斋还有股份,又有郑翰学那个金主,银子对他其实也就是个数字。 “那你干嘛还要做这种事。”白枫微微皱了皱眉,不屑道。 ——谁会嫌银子多啊! 钱逸群认真地看着白枫道:“这里没一个善类。怎么能轻易放他们出去?尤其是这边……”他指了指王英朗和他那干手下,说道:“这些人到了外面就要打家劫舍,杀官造反,我不辛苦些留下他们做工抵债,难道全都杀掉?” “应该交给官府。”白枫淡淡道。 “他们就是从官府手里跑出来的。”钱逸群不屑道。 “你这样,他们仍旧会逃跑。”白枫道。 钱逸群低头想了想,道:“的确,你说得对。徐英国、王英朗,过来。” 两人听到召唤,连忙小步快跑到了钱逸群面前。面露讨好之sè,异口同声道:“仙长有何吩咐?” “去把铜钱烧红。愿意做工抵债的人,额头烙个记号。”钱逸群说着,又特意交代道,“自觉自愿呀,别强迫他们。”说罢,他望向白枫,问道:“哥够仁义吧?” “这还有人肯自愿么!”白枫嘲笑道。 “当然。我估计他们人人都会自愿的。” 两人知道这是防止这里的人逃跑,并不以为奇。反倒是对于“自愿”十分好奇:又不是傻子,谁会自愿在额头上烙个铜钱印子? 王英朗到底是土匪出身的秀才。很快就明白过来,连忙道:“小的这就去办,弟兄们一定欢喜得很!”说罢,一溜烟就跑了。 钱逸群见徐英国还没反应过来,微微摇头:“好好跟他学着吧!” 徐英国心中叫苦:本来是大总管的,转眼之间就被人挤掉了!真是命运不济。不过他也没敢耽搁,偷偷凑去了王英朗身边,想看看这秀才怎么才能让人自愿。 王英朗的办法很简单,凡是不愿意的,一律杀掉,活着的人绝对都是自愿的。 当然,这都是手下临时工干的事,身为慈悲为怀的厚道人,是绝对不知道、不清楚、不认可、不承担责任的! 狐狸吃了白枫的灵药,过了好半天才从桌子底线钻出来,有气无力地凑过来打了个招呼。 钱逸群蹲下身子,在狐狸后颈上摸了摸,道:“狐哥,受苦了啊。” “唉,还行,你随咱来。”狐狸脚步虚浮,直到走出这屋子方才恢复过来。 钱逸群倒是大大方方跟着出去了,白枫却知道十全老妖有死而复生的本事,持剑站他身边,不敢大意。阿牛本来要跟着师弟去的,却也被白枫扯住,让他留下帮忙镇着场子。符玉泽则是一脸困顿,坐在矮桌上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你不觉得奇怪么?”狐狸边走边道,“这里起码少了个房间。” “唔,倚翠的闺房。”钱逸群点头道。 虽然对于倚翠能够活得那么久仍旧很抵触,但既然郭璞一口咬定金华出世术大有用处,那倚翠仍旧是“人”这件事恐怕并非虚假。既然是人,而且是个有需求yù望的人,那她肯定会有一方自己的小天地。 七宝楼中,一楼是厅堂,二楼是客堂,三楼是藏宝室,的确没有发现女子适合休息起居的地方。 狐狸绕着七宝楼走了两圈,细细数着外面的窗户,怪叫一声:“在三楼!” 钱逸群只得再跟它上楼,在一堵砖墙前站定。他用节隐剑敲了敲,果然是中空的,想必里面另有乾坤。 狐狸又是诵咒又是布阵,想将这门唤开。 钱逸群谁手在墙上的灯架上一推,木墙嘎啦啦朝左滑开一人宽的位置,露出了门洞。 “你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狐狸大为不服气。 钱逸群懒得分辩。 想想看,倚翠在这里是神一样的存在,有什么必要为难自己?每天出门进门都要耗神诵咒,那得什么样的脑残才能做起来。反正这里有得是“人力”,弄一扇简单的机关门便是了。 “果然是女子的闺房。” 门一打开便有股脂粉味冲鼻而来。 屋里除了一张矮榻,另有一排矮柜。中间的却是一个大小如浴缸的盆子。盆子里装满了泥沙,显露出屋舍、城墙、草木等等造型。 沙盆中便是玉钩洞天。 一草一木,无不对应。 甚至能看到人来人往,只要凝神一处,还能听到他们言谈对话。 “转这盆子。”狐狸看出了沙盆下存有缝隙,出声提示道。 钱逸群双手扶住盆沿顺向旋转。 沙盆之中的景物齐齐缩小,所展现出来的地域却大了数倍。钱逸群再反向转动,景sè拉近。甚至能看到往来人脸,而地域却小了。 “倚翠定然是通过这宝贝控制玉钩洞天。”钱逸群道。 狐狸颌首表示赞同。 两人又研究了片刻,非但整个洞天,就连城池和七宝楼的大小,也一并可以通过这沙盆变化。若说玉钩洞天是个神仙洞府,那这沙盆无疑便是控制中心了。 “眼下唯一的问题,便是找不到畜生道关闭的法子。”钱逸群遗憾道。 “开着又有什么不好?”狐狸的容貌配着这个声音,简直就是对“jiān诈”的完美诠释。 钱逸群很快也醒悟过来。 这畜生道非但是皮草的原料产地,更是一种对人心的威慑。只有面临强敌,人才会意识到互相之间的帮助是多么可贵。若是没有那些恶兽。恐怕这里的人没几rì便要火拼一场。 “那是什么?”狐狸指了指沙盆中一串快速移动的小点。 钱逸群将景sè拉近,手覆其上。侧耳凝听。 …… “三叔,刚才看着这些树还在天边,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跟前?这也是太邪门了吧!”曹变蛟勒住马,不安地问道。 “这里本就不是寻常地界,谁能知道呢。”曹文用也有些心虚。 眼下七宝楼的事还没传回去,谁都不知道那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曹文用快马加鞭想赶上最后一口汤,却隐隐有丝不祥的感觉。 “我命人去开路!”曹变蛟要粗犷得多。并没有三叔想法细腻,几乎瞬间便接受了“神奇之地必有神奇之事”的解释。 …… 钱逸群并不希望他们那么快就赶过来,问狐狸道:“眼下怎么办?” 狐狸眼珠子转了两转。道:“眼下符兵尽毁,若是官府真的有心要开疆拓土,咱们恐怕也挡不住。不如议合了吧。” 钱逸群也正有此意。 若是官府真的发起民夫、大军进来垦荒,自己也怕是承受不住。他与狐狸四处翻看一圈,见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值得耗心,这才回到了那间藏宝室。屋子里已经烧起了五六个炭盆,正轮番给人烙上记号。 钱逸群走到白枫跟前,扫了一眼地上的碎肉。 白枫从袖中取出一枚红sè的珠子,递给钱逸群,道:“他刚想捣乱,被我一剑刺死了,这是他身上掉下来的东西。” 钱逸群记得这枚珠子,祭出之后能做盾牌用。连节隐剑都刺不透,威能倒是客观。他毫不客气地收起了珠子,道:“他不会再复活了吧?” “我用金光咒勅过了,让他神魂俱灭,绝对活不转来。”符玉泽得意道。 钱逸群点了点头,见周围没有外人,便将倚翠闺房里的事大致说了。又说了官兵已经在前来的路上,快则三五天,慢则十来rì,总是要找到这里的。 第一零七章十全老灭团夺宝,厚道人大开福门(廿一) “芥子,你是有功名的人,就由你去打发他们吧。”钱逸群道,“咱们要的很简单,洞天之中归咱们管,洞天之外归朝廷管。进出货物,估价纳税。仅此而已。” “他们肯么?”白枫皱眉道。 “不肯能奈我何?大不了一拍两散!”钱逸群霸气侧漏,转而笑道,“当然,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也就吓唬吓唬他们。我等会就出去找郑元勋,让徽商浙商都参合进来。这些人在朝中势力颇大,只要搬出‘与民争利’就能让他们忌惮几分。” 白枫微微点头。 众所周知,国朝太祖是贫农起家,得了天下之后以重典治国。凡是县衙修得比学校好的,一律斩首。凡是贪墨五匹绢以上的,更是要剥皮充草……这种传统到了崇祯年间已经逐步淡化,但如果御史们抬出“与民争利”的牌匾,依旧可以占领道德制高点。 这也是崇祯以有为之君想行有为之事,却连连受阻的缘故。 “我一个道人,拿了钱有什么用?”钱逸群突然长叹一声,微微仰头望天,孤高冷艳起来,“还不是要拿来救济天下生民?与其让那些官吏污了去,道人便辛苦一些,亲自送到需要的人手中罢。” 白枫为之一动。他虽然不信钱逸群的人品,却知道他的确恪守戒规。非但眠不枕席,就连荤腥都不沾口。这样的人要钱干嘛? “我去帮你说。”白枫顿了顿,又道,“不过yīn山法脉的那柄红莲尺,便送给弥子了罢。” ——你丫这是跟我谈条件么!? “呵呵,这场子是大家一起夺下来的,弥子兄也好,你也好,凡是想要的东西都自便就是了。”钱逸群笑道。 白沙这才上前道:“总归还是要听主人的。”他们见钱逸群刚才以主人自居,下意识中也受了这等影响。这种地位的诞生。却的感谢一乐和尚,让钱逸群在危难之时从邪魔手中救了众人,正好是驯养人类的要见之一。 “不过这种yīn气森森的东西,你拿了干吗用?”钱逸群好心道,“我这里有个玛尼轮,你要的话可以拿去。” “这红莲尺却正合我用。”白沙笑道,“我的摩诃萨天眼能看到yīn鬼,却没有防备的手段。这红莲尺能够吸纳yīn鬼炼化。一旦打在人身上又能吐出红莲业火,对我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良器。” “合适就好。”钱逸群点头道。 世间绝大部分的法宝并没有明显的优劣,主要是看会不会用。节隐剑这么逆天的东西在白枫手里只能烂掉,假剑在钱逸群手中也不过是利器,所以说合适就好。 钱逸群正要离去,突然听到蚊子叫一般的声音,低低叫了声他的道号。回头一看,果然是方清竹。 “有事么?”钱逸群尽量保持着脸上带点微笑,免得吓坏这姑娘。 “道长,我能住倚翠的房间么?”方清竹低声道。 钱逸群微微一愣。道:“你住在哪里干嘛?” 方清竹对世态人心的恐惧已经到了无从抵御的程度。她本来情商就低,碰上罗奥松那样的狡诈之徒更是不能辨别。思来想去。与其在外面那个处处都会被人坑的世界晃荡,不如独自生活在这里好些。 “虽然不是不可以,但你怎么保护自己呢?”钱逸群问道。 现在符兵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七宝楼也没见有什么机关密咒。以玉钩洞天的男女比例和方清竹的容貌身材,很有可能招惹很多登徒浪子来采花劫sè。 “你还不如跟着我师兄先回去。”钱逸群见方清竹脸sè大变,这才想起来她不认识阿牛,连忙解释道:“他老婆就是柳姑娘。一直吵着闹着要找你呢。” 方清竹这才放下心来,问道:“柳姑娘现在在哪里?” 阿牛道:“跟柳叔柳婶在城外等着,我去叫他们进来。”说罢便往外跑去。 外面等着的可不止柳家三口。还有更多想进不敢进,或者没资格进的武林人士。阿牛说话声音大,又不知道避讳,等于做了一次广播宣传。 众人蜂拥涌进城里,碰上可欺负的小兽便一刀砍死,碰上欺负不了的猛兽便抱团绕路。 猛兽也是一般,碰上落单的人便一口咬死拖走,碰上抱团势大的便退避逃开。 一时间,城里这些动物都成了遵守自然规则的典范。 看到七宝楼里所谓的jīng英各个半死不活,脸上还被人烙下了印记,这些后来者自然得意非常,为自己的谨慎感到庆幸。 这种小人得志的反应让许多人不爽,却又无可奈何。 除了钱逸群。 钱逸群同样不爽,所以他决定让这些小人更加不爽。 “凡是在玉钩洞天里,脸上有铜钱印子的就是我的朋友,谁敢杀我朋友,我杀他全家!”钱逸群作出一副江湖豪杰的模样,杀气腾腾地宣告众人。 后来者一阵胆寒,偏有不甘心:“若是他们主动挑衅呢?” “忍着!” “忍无可忍呢?”偏有人跟钱逸群抬上杠了,果然是没见过厚道人发威的菜鸟。 钱逸群眉头一皱,道:“忍不了,就去死!” 有这么一个“死”字出口,众游侠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钱逸群最后扫视一眼,这才跟白枫等人道别,带着狐狸往外走去。 “等等!”狐狸咬住了钱逸群的裤脚。 “怎么?” “把这丫头火葬了吧。”狐狸在一堆碎肉旁边停下,指了指倚翠勉强可认的尸身。 钱逸群心中颇为好奇,狐狸竟然也会发这种善心。不过既然狐狸这么说了,反正也是举手之劳。 其实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罢了。 现在钱逸群说一句话,谁敢不从?当即有人去外面准备柴火,有人将这尸身用布包裹,不一时便可以在院子里火葬了。 虽然寻常人家更讲究入土为安,但是和尚们都是习惯火化的。一乐见火葬台都搭好了,自然请求将死去的僧人一并火化。钱逸群自己不用动手,当然不会反对。如此一来,许多人都分不清是主要葬和尚,还是葬那个倚翠。 看着尸体在火堆里刺啦作响,钱逸群掩着鼻子问狐狸道:“你怎么想起来要火葬她的?” “咱想来想去觉得不对,”狐狸抬起头,“畜生道是怎么开出来的?” “呃……她大概有什么秘诀?” “对,不过咱怀疑,郭璞成仙之后,五sè笔其实是留给了她。”狐狸道,“五sè笔是通界笔,若是落在她手里,那开通畜生道也就不算什么难事了。” “即便真是她拿的,跟火葬有什么关系……” 像是回答钱逸群这个问题,一团五彩明光,突然从火焰堆中跳了出来。 “就是它!”狐狸叫了一声。 钱逸群反应极快,纵身一跃已经用上了鬼步,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冲到空中,凌空一抓,将这团五彩明光抓在手里。五彩明光挣扎两下,终于服软,窜进钱逸群的身体之中消失不见。 直到钱逸群落地,回到狐狸身边,绝大部分人都没搞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少部分人,隐约猜到这位厚道人又得了一件了不得的宝贝。 钱逸群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自己往身体里钻的宝贝。 在他的灵蕴海上空,玉清雷符之侧,一道五彩明光环绕不休,正是狐狸说的五sè笔。茅君笔是三茅真君所炼制的宝贝,五sè笔却是天地初开的一道祥光所凝,最后被郭璞炼化,档次高了不知凡几。 郭璞不知怎地将这笔送给江淹,江淹却用它来写文章,难怪最后会被郭璞收回去。 “怎么用呢?”钱逸群问狐狸。 “这就得你自己琢磨了。”狐狸摇头晃脑,“好了,这下算是了结了咱家的心愿,可以安心地走了。” 钱逸群轻轻摸了摸额头,心道:人间往来上千年的老怪物,竟然还是说不好人话。 厚道人拿了这么多宝贝,多少有些心得。他沉心灵蕴之海,用神识捉到这抹祥光,意外地腾起一股亲近的感觉。这或许是传说中的缘分,让钱逸群欢欣不已。 五sè笔并非真正的笔,叫它五sè光似乎更加恰当。它没有实质,却可以附加在节隐剑上。 只要心念一动,节隐剑就能画破开眼前空间,露出一道白茫茫的空间。钱逸群知道这是时空裂隙,却不敢莽撞冲进去——谁知道出口在哪里啊! 狐狸看出了钱逸群的尴尬,道:“既然是白光,便没有破界的能力,往来都在这个洞天里。开着金光过去探探路,大约便是你所能破开的最大限度了。” 钱逸群放心不少,二话不说便喊了一声“金光速现”,冲入这白光之中。在他身体穿过白光的同时,人已经从另一处白光里探了出来,原来只是十步开外。因为隐没在树后,刚才不曾看到。 钱逸群心中暗爽连连,一个闪身便进了翠峦圣境。 当他出来的时候,已经学会了控制这白光的范围,但凡在十步之内,可以说想开在何处便开在何处,穿梭无碍。 第一章玉钩洞金山初显,忆盈楼才女论首(一) 钱逸群将玉钩洞天之事托付给了白枫一行,与狐狸悄悄出了洞天。等柳定定四处寻他不着的时候,才知道人已经走了多时。 有缩地术、风行履、震铃的诸多加持,钱逸群背着狐狸轻轻松松rì行百里。这还是因为狐狸不肯进曈炉之中,否则钱逸群还能更快。 再者说,这一人一狐就连吃饭睡觉都在翠峦圣境之中,这等速度谁还能追得上? 数rì奔波之后,钱逸群终于到了玉钩洞天的出口。孰料却见原本的山洞口成了一道诡异的通路,两旁还有老军守门。找了两个江湖游侠打探,方才知道官府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半仙,竟然将这玉钩洞天的出入通道打开,一应进出皆要给付城门捐。 “这毛皮出去,要按皮草给税!”老军拦住钱逸群,大声喝道。 钱逸群不愿与他争执,虽然不爽,却还是给了银子,带着狐狸穿过那通道。只是转瞬之间,人已经站在了琼花观玉钩井旁。此时正是夕阳西斜,晚风渐起,空气中带着久违的炊烟气味。 他回头一看,一座高高立起的木质牌坊,上面篆刻了奇怪的符文,心中暗道:果然高人常常隐遁不出,光是这手本事天下便罕见吧。 上面的门口也守着几个军士,倒是比下面更严整jīng锐。为首的一个把总上前推搡钱逸群:“快走快走!别拦了后面的路!” 钱逸群瞪了他一眼,看他双腿虚浮双眼浑浊,别说是秘法修士,恐怕寻常江湖人士都比他强些。那军官见这道人一瞥之下,自己竟然心神不宁,隐隐透露着恐惧,再抬起来的手便放不下去了,尴尬地退开两步,放软了口吻:“仔细里面出来的木头撞上你。” 钱逸群见他放了软。也不至于跟这样的人纠缠,径自朝琼花观走去。 “军爷,您真是胆壮!”一旁做小买卖的摊贩凑了过去,压低声音说道,像是生怕钱逸群听见。 那把总犹自胆颤,不知道这道人对自己用了什么邪术。他原本是不相信那些鬼神之类的传说,自从那晚亲眼见了茅山道士施法,开创出这洞天通道。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少见多怪。 ——哎呀呀,看来下次得对道士客气些,说不得都是有些本事的。 把总心中暗道。 他听了那小贩凑过来搭讪,斜眼装作不以为然,言道:“怎么?不就是个道士么!” “军爷不知么?扬州城里道士不少,有一个却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小贩故作神秘道。 “要说说,不说滚!”把总把眼一瞪。 “便是腰间挂着鱼篓的那位。”小贩满脸赔笑,“人称鱼篓道人的厚道人。” “厚道人……”把总口中轻轻回了回这个名号,心脏砰砰直跳,惴惴不安:我竟推了厚道人?我竟推了厚道人! 小贩见这军爷眼都直了。连忙退散。他反正也就是来混个眼熟,让这些丘八以后欺压的时候多少留一两分余地罢了。 把总望向钱逸群的背影。心有余悸,正想找人说说话,遣散内中恐惧,却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了。 “道长!”把总一把取过岗哨旁的火把,追了上去,“天暗了,小的给您打个火!” 钱逸群修行之后。耳聪目明,听力极好。这两人在他身后闲话,一字不落地收进了耳中。见他如此巴结。很想嘲笑一句:军爷为何前倨而后恭耶? 等真正看到那张麻饼一般的老脸,钱逸群却又没了调戏老男人的兴致,一言不发地进了观门,让那把总又是担心良久,回营之后整夜都没睡着。 拜会了陈监院闲聊两句,钱逸群便请辞离去,说是要北上。 因为厚道人的关系,整个扬州城里的道士地位都有所提升,故而陈监院是真心实意地舍不得钱逸群走。不过挂单道人来来去去乃是平常,如何能硬留人家?陈监院只好请钱逸群再多住几rì,好为他填写云水参访录。 钱逸群满口答应,却连单房都没回便从侧门去了影园。 一连拜会了郑元勋、郑家老太太,又跟郑翰学应付几句,补充了一下自己的黄金储备,这才轮上徐佛、钱卫等人。 “说来,我们忆盈楼虽然以风尘女子为主,却不一定只做风尘生意。”徐佛静静听完钱逸群讲述玉钩洞天里种种经历,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与师妹再开宗门之后维生手段。 对于她们来说,有的是金主愿意出借金银。然而最大的问题是官府的捐税,还有便是地痞流氓的sāo扰。虽然忆盈楼的姐妹们身手非常,但和气生财,总不能让外人知道她们整rì里舞剑弄刀的。 “便在玉钩洞天里开些客栈、酒楼吧。”钱逸群道,“凡是里面狩猎、挖矿、伐木,赚了银子总也要花出去。到时候打出我的招牌,总能震慑些宵小。” 徐佛正是此意,见钱逸群自己说出来,心下暗喜道:这钱公子阅历愈多,人也是越加老成体贴了。他这么说来,倒是不让我求他。 “若此多谢厚道长了。”徐佛微微欠身。 “你我相交莫逆,有什么好客气的?玉钩洞天里的买卖虽然只能做四年,却也是一笔快钱。只是这饼子怕是还得分出去一些。”钱逸群道。 “道长属意谁家?”徐佛问道。 “忆盈楼是内定了的,墨憨斋的书坊我觉得也大可搬进去做。”钱逸群道。 现在墨憨斋只能出月刊,即便如此也有些吃力。若是搬进玉钩洞天之中,十rì光yīn方才是外间的一rì,如此一来,起码做成双周刊是不费什么力气的。 杂志书刊的知名度往往与它的更新速度有关,故而理论上说来,只要能天长rì久地坚持rì更万字,总会有大批忠实读者的。 钱逸群解说之后,徐佛也深以为然,愿意亲自回苏州与冯老先生商议。不过如此一来,周、文两家也是少不得参与进来的了。 “再加上郑家和他们背后的淮浙商帮,应该是差不多了。”钱逸群道,“若是弄得好了,又是一座金山。” 徐佛脸上泛起一道红霞,显然也是颇为激荡。她见钱逸群盯着她看,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道:“道长见谅,奴家失态了。” “失态确有之,不过却也更好看了。”钱逸群笑道。 “道长一个出家人,还在乎这红颜皮相么?”徐佛大大方方反调笑道。 “徐妈妈该知道我是半路出家嘛。”钱逸群甩开袖子,“如浮草一般的道心,哪经得住这般美sè挑逗。” 徐佛不知道被触动了那个笑点,笑得花枝乱颤,半晌方才平复道:“还有桩大事,差点被道长插科打诨错过了!” “哦?什么大事?”钱逸群好奇问道。 “我忆盈楼想重振旗鼓,总要有位楼主。”徐佛为难道,“可惜我与贞丽都不愿那顾大姐出任楼主,她也不愿我们来掌事。” “我当什么大事呢。”钱逸群笑道,“这种事,大家明确个分工,相互制衡不就行了?何必一定要有人当楼主呢?” “敢问其详。”徐佛认真请教道。 钱逸群当下将后世公司之中,董事会、监事会、高级管理层之间关系解说一遍。这些东西在明朝其实也有,只是更注重人合,而非资合。忆盈楼三条支脉的关系,却更像资本合作,故而更适合先小人后君子的后世管理模式。 徐佛久在商场,自然知道其中关节,暗道:道长所言,尽在“章程”二字,听说海商之中也是如此。看来他平rì不显山露水,见闻还是颇广呢。 她又想起《墨憨斋志异》真能刊行,也是因为这位道长的奇思异想,再钱逸群时,只觉得他身上总是缭绕着一团若有若无的虚雾。 ——难怪爱爱那妮子不能自拔…… 徐佛心中暗道。 钱逸群见徐佛毫不费力地接受了,心中暗道:难怪说明朝有资本主义萌芽,姑且不看那些玄之又玄的生产力生产关系,光是普通老百姓对资本运作和商业活动的理解,就可见一二了。 “道长什么时候回苏州,让姐姐搭个风如何?”徐佛内中计较妥当,便想借钱逸群缩地术的便利。 钱逸群无不应许,约定明rì便启程回苏州。 徐佛自然应诺,又转去告诉那三个小丫头,让她们兴奋不已。 那rì钱卫前来报信,说钱逸群下了玉钩洞天,三个丫头便多少有些不忿。 杨爱心中难过,好像被遗弃了一般。 顾媚娘嘟着嘴,说妈妈这银子给得冤枉了,那厚道人总是撇开她们不管。 惟独李香君道:“我们剑术不jīng,怕是去了也chéngrén累赘,还不如在这儿好生练剑呢。” 这是中肯之言,那二女听了方才心中好过一些。 听说钱逸群回来了,这三个丫头脸上没什么表示,心中却已经盼得天明,好见见那位不负责任的老师,憋了一肚子的怨气都要一丝不剩地吐出来! 几乎每个女子的心事都是一部书,而今夜,这部书里却是一篇篇草稿,涂涂抹抹,改了又改。最后定稿如何,还是要等明rì见到真人才知道。 第二章玉钩洞金山初显,忆盈楼才女论首(二) “老卫,这次玉钩洞天回来,左右不过两件事要做。”钱逸群回到卧房,唤来钱卫。 “道长请吩咐。”钱卫束手侍立,越发有大户人家随从仆役的模样,丝毫不见锦衣卫留在他身上的痕迹。 “一是要回家省亲,”钱逸群懒得解释那星盘的事,又道,“二是要北上京师,看看有什么机会报效国家。” “是。”钱卫口中应道,心中奇道:倒还是第一回见老爷您如此热心公义,想要报效国家。 “所以呐,”钱逸群转了口气,“回了苏州,就好生找户人家,我看能否用轮回珠度绣娘投胎转世。投胎是门学问啊!” 钱卫登时泪眼满眶。他虽然明知女儿若是转世,就与他彻底没了关系,但仍旧希望女儿的下一站能够走得顺当点。诚如钱逸群说的,投胎是门学问,这事不能自己掌控的时候没办法,一旦有了自己掌控的机会,怎能放过? “老爷大恩,我没齿难忘!”钱卫跪倒在地,泪珠打落在地上。 钱逸群微微摇头,道:“我对你谈不上什么恩情,只是有时候看到你在身边,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一般。” 钱卫一愣,心中疑惑道:你身来就不愁吃穿,怎么跟我一样? “我也曾一怒杀人,差点还让你当了替罪白鹅。”钱逸群自嘲笑道,“现在知道老子所谓‘自胜者强’的道理,再回头想来,我们都是一般的弱者啊。” “老奴是真懦弱,道长是有血xìng。”钱卫由衷不认同钱逸群的说法,反替他辩解道。 “强者只会朝更强者挥拳,弱者却是欺压更弱者。这话我早年听说过,却忘得一干二净,难得现在想起来,咱俩共勉吧。”钱逸群叹了口气。不等钱卫答话,已经坐在了坐垫上,眼帘微闭。 钱卫知道这是厚道人休息了,躬身而退,在外间和衣而卧,一只耳朵竖起听着里间的动静,不敢睡死。 一夜无话,到了卯时。天sè仍旧乌黑一片,钱卫听到里间传来衣衫摩擦的声音,知道是道人起座,连忙跳下床,搓了搓脸,脑子里过了一遍要做的事:得让人准备早餐,再打水来让钱老爷洗漱。 他却没想到,自己如此巴结,更有甚者在外。 顾媚娘捧着铜盆,李香君提着开水。杨爱端着布巾、盐巴,排成一排等着开门。 她们身后跟着徐佛。亲手提着食盒,里面飘出一缕浇足了麻油的馄饨香气。 ——老爷真是好福气。 钱卫忍不住咧嘴笑了,心里比自己得到这般待遇更开心。 钱逸群跨不出来,正要习练罡步、剑法、身形,见了这阵势,硬生生被吓得退了回去。 “你们这是干嘛?”钱逸群不由jǐng惕。 “见老师风尘仆仆,不敢不来请安。”顾媚娘一脸媚笑着进来。虽然只有十二三岁,却也有了几分媚功,让人见了恨不得在她胖嘟嘟的脸上捏一把。 “老师去玉钩洞天。怎么不带我们呢?”李香君虽然知道自己这些人会成为钱逸群的累赘,内心中却希望钱逸群亲口否认。 “带着你们危险、麻烦。”钱逸群又不是少女问题专家,怎能知道这小女孩的心思? 他更不知道,李香君此刻的心情恨不得将一壶开水浇他头上。 “老师,请用。”杨爱没说什么,上前地上盐巴,那是用来清洁口腔的。 钱逸群熟练地调好盐水,漱了漱口,结果布巾就着热水烫了个脸,整个人都jīng神了。 徐佛递上热腾腾的苏州小馄饨,道:“这是奴家早上亲自包的,就怕你吃不惯淮扬味。” 钱逸群舀起一个,轻轻一咬,果然是正宗的姑苏风味。而且里面用豆腐代替了肉食,口感相近,却没有丝毫腥臭。 “姐姐有心了。”钱逸群笑道,“你们这么早过来,不会是归心似箭到了这种地步吧?” “老师,给我们讲讲洞天里的故事吧。”顾媚娘凑了过去,轻轻在钱逸群的馄饨碗里吹了口气,像是迫不及待要让钱逸群吃快些。 杨爱李香君看在眼里,心中齐齐骂了声:小sāo蹄子! “多不卫生!”钱逸群当然不能让自己学生来调戏,点着顾媚娘的额头将她推开,道,“那洞天里也没甚故事,不过你们老师我倒是得了一门秘法,还算不错,等回去的路上传给你们吧。” 这下就连徐佛都好奇起来。 按照老规矩,师父传授学问、秘诀,作为弟子只能听着,不能多嘴相问,更不能挑三拣四,要学这个不学那个的。钱逸群此言一出,正是等着四位女士出声询问,自己正好卖卖关子,享受吊人胃口的乐趣,谁知她们四个竟然忍得住,闭口不言。 只是三个丫头迫不及待地去牵来了麋鹿,备好鹿鞍,可见她们对出发上路的迫切。 一行人告辞了主家,踏上了南下的路途,此时天空不过微微泛青,天幕上仍旧缀着几颗星星。 钱逸群要传的秘法,正是那段莫名其妙被郭璞塞进脑子里的《金华出世术》。 诚如郭璞所说,上古传说之中,仙人并没有特别大的神通,但都能活得很长久,而且最后肉身成真,拔宅飞升。总是乘龙、御风而去,绝没有死后证真的道理。 到了中古之后,这样的仙人越来越少,等内丹清修一脉大显于世,人们反倒认为上古传说都是虚构故事,只有死后才能登天。 就如钱逸群一般。 即便脑袋里塞进了正本的古仙修法,钱逸群仍旧觉得有些不可靠。 直到他在圣境之中练习五sè笔,闲暇时检阅脑中这本秘法,将信将疑地试了试,却发现这法门的确有点不一般的地方。 它直接培养阳气入手,目的就是让人驻颜有术,乃至最后长生不老。又一共分了三层,练到了第一层便能度年如rì,不见老态。到了第二层,便可以十年当一rì,青chūn永驻。修成了最上一层,那边是常驻人间,长生不老。 虽然修习时间较短,身体中的阳气却明显增强,新陈代谢增快,人却不见衰老。他在圣境中呆了半年,出来之后的确容貌不变,就连狐狸那么毒的眼光,都以为他只不过呆了数rì罢了。 倚翠能够活在玉钩洞天之中数以千百年记,一者靠的是郭璞给她的灵丹,再者便是靠的这金华出世术。 此术虽好,要想修成却也是难上加上。不光是古今草药异样,许多关键的丹丸无从炼制。而且那份恬淡无为的心境,如今能有多少人做到? 这一路上钱逸群并没有私藏,尽心教授,可那四位灵蕴开醒的女子,学起来也是跌跌撞撞,几乎没有进展。 钱逸群教她们却是练手。他真正想教的学生,乃是家里人。想想这四位都学得如此辛苦,父母那边恐怕更是难以学成了。少不得还是得从灵丹妙药入手,让父母在世常年。 一行人跋山涉水,走得尽是小路捷径。 坐骑累了便由钱逸群带入圣境之中,放开吃些灵草,看得狐狸呲牙咧嘴,大叫“暴殄天物”。不过在它编撰完翠峦山本草之前,钱逸群才不会介意什么灵芝仙草,反正这种东西rì生夜长,绝不会穷尽。 等回到苏州,徐佛自然带着三位女子回绮红小筑,钱逸群领着钱卫回家。 钱卫时时刻刻都尽心修习金华出世术中的法门,虽然没有炫耀,阳气增长却是最为醒目的。 钱逸群因为寻鬼司南时而震动,这才发现钱卫已经从yīn鬼之身,回到了时鬼时人的境界。这让他不免多了几分信心,或许父母习练之后也有奇效。 此番回家,家里模样又有些不同。家中人口似乎又多了,反倒是那些犯禁的弓手护院悉数不见。 钱逸群本以为是高仁老师帮忙隐匿起来,见了李岩才知道自己父亲出钱买下了好大一块地,将整个庄园都包了起来。如今四面都是投身的佃户,间歇安插着李岩的眼线,可谓是“御敌于家门之外”。 “刚才我进来的林子,想必也是高老师布下的阵法吧。”钱逸群毕恭毕敬问道。 高仁微微颌首,满意笑道:“你能认出来,便已是不易。” 钱逸群却没有丝毫得意,心中暗道:我只以为高老师是个高人,却没想到他已经高到了这等境界。 宇宙便是一个大阵,在这阵中便要遵循它的规则,也就是“道”。天地自然也是一个“大阵”,人若是一味妄自乱来,自然便会以各种灾害报复人类。 当一个人将人为之阵布得犹如天然一般,他又是什么境界! 钱逸群只觉得高仁身形飘渺,竟然是自己仰望都仰望不到的。他将自己在洞中所得,毫无隐蔽的对高仁说了。 高仁却只关心两件事。 无穷木阵与星盘。 无穷木阵在高仁解说中,恐怕已经突破了天人之际,将两个世界串联起来,就如钱逸群当rì出示给雪岭看的魔比斯环。无论怎么走,都不可能走到终点。不过以钱逸群的描述,他也很难窥其秘诀,只能等rì后亲自去查探一番。 至于星盘,却是古老阵法的遗存。这种天然能够穿透不同世界的法宝,即便是在两汉也已经渺不可寻。郭璞能学来这法宝的炼制之法,实在是异数中的异数。 第三章玉钩洞金山初显,忆盈楼才女论首(三) “老夫也曾游历仙境,得列子传授御风之术。”高仁叹道。 “求老师传授!”钱逸群大大方方开口叫道。 “可惜啊……”高仁微微摇头。 “是学生资质不好么?”钱逸群因这高深莫测的表情困惑了。 “是我没学会。” “呃……” “所以说,郭璞果然是天纵英姿,与我等凡俗之人不同,竟然连这么复杂的法宝都学会了。”高仁将星盘还给钱逸群,说话间有些自卑。 ——你和我们这些凡俗之人也绝对不同! 钱逸群收起星盘,心中喊了一声。 至于这些法宝的使用,钱逸群倒不需要高仁指点。 神棍们总是喜欢说缘分,这东西也的确跟缘分有关。 有缘的人随便摆弄一下就能用,没缘分的人就算给他一张说明书都没用。 钱逸群想起灵蕴海中冻结起来的玉清雷符,只能将之归于暂时无缘的那类。 等高仁指点完毕,钱逸群告辞而出。 李岩和红娘子正等在门外。 钱逸群看到他们期盼的目光,突然有种疲倦的感觉。这种疲倦甚至超过了在玉钩洞天中的连番战斗。他迎了上去,朝二人拱了拱手,挚出无相扇,道:“家中平安,李兄之劳也!这本无相扇,还是物归原主罢。” 李岩怔怔,手只伸出一半,却不知道该不该接。 “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红娘子急忙替李岩拿了过来,“你后悔也没用了!” “我不后悔。”钱逸群笑了。 现在他的战斗风格已经基本成型,以节隐剑为主,清心钟为辅,诡谲多变,攻防一体,若是平白插入一柄无相扇,反而不美。 李岩却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在钱逸群看来已经是垃圾一般。还以为自己的一片苦心终于暖热了石头,当下秉扇谢道:“道长慷慨,实令在下感怀至深!” “我慷慨的还在后面呢。”钱逸群道,“扬州玉钩洞天的事,你知道么?” “略有耳闻。” 钱逸群一想也是,两第相隔不算太远,都在江苏境内,李岩这般聪明的人不会一点消息都得不到。 他道:“老百姓造反。无非是没田没粮。玉钩洞天里有得是地,而且我看过,都是黑土熟肥的上等良田。你大可回去转告李自成,他要是愿意带人来垦荒,我保证一文钱不收他的。” 李岩面露疑sè,转而变成了为难。 钱逸群见到李岩这般神情,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或许在义军起兵之初,的确是为了吃饱穿暖,有条活路。然而自从去年王嘉胤分官称王,恐怕这些人已经不再单纯为了生活而造反了。 品尝过了权力的滋味。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放下。 “李公子,”钱逸群错开一步。“道人我身为华夏子民,炎黄苗裔,不愿看到同族残杀。若是有人野心膨胀,只为了自己一将功成,罔视万骨骷髅,道人我少不得大开杀戒!” 李岩被钱逸群这杀气腾腾的话一震,清醒过来。道:“道长此言差矣。其实还有一事,不知道长怎么看。” “说。” “气运。”李岩吐出一个虚无缥缈的词来。 “何解?” “如今天下龙气,辽东占了三分。西北占了三分,西南又占了三分,朱明仅留一分。”李岩侃侃而谈道,“仅仅这一分龙气,又是四分五裂。这难道不是说朱明当灭么!” 钱逸群嘴角微微抽搐,在李岩看来却成了冷笑。 如果说谁能看透历史的迷雾,知道未来二十年的事。钱逸群绝对是其中之一。所谓天下龙气四分,辽东必然是金国皇太极,西北有大顺李自成,西南是大西张献忠。 或许有人觉得在李自成有帝王之气,也有人觉得张献忠是个血xìng男儿。 但是身为苏州人的钱逸群,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年,是绝对不可能接受这两个西北汉子的行事风格和治国理念的。相比之下,朱明王朝即便再烂,起码百姓还不至于到了无辜受戮的地步。 钱逸群淡淡道:“我一个道人,管那么多天下大事干嘛?反正我的话已经放在这里了,剩下的便看你们的了。” 李岩突然觉得头疼:你一个道人不管天下大事,干嘛要出言恐吓呢?说得好像李自成不投降,就要遭你毒手一般。 “道长,”红娘子突然开口道,“你可要知道,你这是在与天下秘法修士相抗。” “哦?李自成一介党项余种,如此得我汉人英雄的青眼么?”钱逸群不屑道。 许多追随者都不知道李自成其实是党项拓跋氏,却被钱逸群一语道破。 这正击中了李岩的软肋。 身为谋士,李岩十分清楚华夷之辨的重要xìng。他努力平息心中波荡,道:“李将军虽为羌人,却以汉人形容游走世间,与我汉人有何不同?别说李将军,恐怕还有人要去投靠金国那些建奴呢!” 钱逸群微微皱眉。 “道长,别的不说,在下只问一句,长chūn真人为何要投身蒙元?”李岩道。 长chūn真人丘处机一身褒贬,争议便在西行大雪山,见成吉思汗。他向成吉思汗讲了“道”与“养生”,劝他止杀,被成吉思汗称作“神仙”,格外信任。这也是全真教在蒙元初期兴盛无匹的缘故。 后世总有人觉得这是丘处机投敌卖国,然而实际上在丘处机时代,全真教的势力范围在金国国内。论说起来他们属于蒙古人分列的“汉人”,实在不算是宋国臣民。而且面对蒙元铁蹄,国家军队都溃散了,难道指望这些清修派的出家道士? “一言止杀,救下千万生灵。”钱逸群道。 “其实不过是为了气运罢了!”李岩直言道,“丘处机知道中原终究归于蒙古,这才千里迢迢前往大雪山觐见成吉思汗。好处也是十分易见的,全真一教因此而盛,龙门更是半数天下。” “这就是所谓的扶龙庭么?”钱逸群不屑道。 李岩认真问道:“道长莫非不信‘功德’一说么?” 这回轮到钱逸群语噎了。 如果否认“功德”,无疑是否定了道教神仙信仰的基石,否定了凡人成仙成神的可能xìng。 如果承认“功德”,那听起来如同玄幻小说一般的“扶龙庭”便是的确存在。 三千功成,八百德就,超升天门……这不是经文里写的么? 最方便刷功德值的方法,恐怕就是“从龙之功”了。 如龙门丘祖。 “呵呵呵,”钱逸群笑道,“如今天下哪个宗门领袖有丘祖师那般大智慧?无非一群蝇营狗苟的东西。再说了,正经修行人有多少投奔了李自成?恐怕更多的还是白莲妖人吧。” 李岩的秘法就是白莲教里学来了,这一声“妖人”的确将他打得不轻。 “这功德,也不一定只为宗门积累。”红娘子低声道,“自己修行就没有功德了么?” 钱逸群没来由一阵烦躁,道:“为人处世,还是多积些yīn德,再说什么功德吧!就算冥冥之中自有功德主宰,也断然不会让满手血腥之人占这种便宜。自古从龙有功,而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史不绝书!” 钱逸群说完,大袖一甩,侧身而过,不再与两人争辩。 他一时有些吃不准,到底是秘法修士都做这等观想,还是李岩故意弄了个概念来糊弄自己,以及糊弄旁人。 这世界上笨蛋比鸡蛋还多,说不定真有人为了“功德”就认贼作父了! 虽然话不投机,李岩却不敢在钱逸群家人安全上有所懈怠,几rì里依旧勤勉有加。 钱逸群这次回来,族中也有人来探看,他便换了俗装,又理了理胡须,看上去年轻不少。 钱大通照钱逸群关照的,说儿子出家是为了治病,如今病治好了,自然可以回家休养。这在江南十分普遍,倒不让人生疑。 如此过了数rì,徐佛派了杨爱送来请柬,邀请钱逸群参加忆盈楼楼主选赛。 秉承钱逸群的指点,忆盈楼楼主将从三人的亲传弟子中选出,年纪最小的顾媚娘只有十二岁,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 徐、李、顾三位妈妈荣升一级,组成长老会,但凡大事都要一致裁决而定,缺一不可。 楼主可以自己选出执事,多不过十人,少不过五人,经长老会认可之后便可执掌一方。就如分店的掌柜一般。 忆盈楼重新挂牌的事并没有惊动太多人,徐佛三人既然是有心重振祖师道场,所以这组织更像是秘法宗派。所邀请的都是秘法修士——虽然这些儒门修士连鸡都抓不住。 钱逸群很容易就发现了客人的分区。 徐佛的客人多是儒生,说是有传承,其实自身修为十分稀疏,与寻常人无异。李贞丽的客人多是江湖人士,虽然不修秘法,却也有些气势,报出名号也十分自信。 钱逸群一身道装打扮,在众客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倒是有武林人士过来搭讪,却被钱逸群神秘莫测的微笑拒之千里。至于那些儒生,自矜身份,当然不会来找他说话。 顾大姐却几乎没有客人,看上去有些冷清。直到见了钱逸群,方才过来展颜调笑。 第四章玉钩洞金山初显,忆盈楼才女论首(四) 顾大姐与钱逸群说了些媚娘的事,言辞中颇为恳切,道:“奴家知道,恐怕第一次见面时便得罪了道长。只是那时候媚香楼眼看要沦为寻常青楼,奴家实在愧对先师,所以行事才极端了些。” “一时一境,能觉今是而昨非,便是修行进益。”钱逸群微微笑道。 顾大姐连连颌首,道:“道长所言极是。也是听了道长之言,奴家才决心舍了出去,焉知不是大得。” “顾妈妈好心境。”钱逸群这回是由衷赞道,“舍得舍得,常人以为舍了方能得,实际上却是‘舍’便是‘得’。”他伸出一拳,又道:“我这一握,所取不过一物,所持不过斤两,然而一旦松开……”钱逸群摊开手,变拳为掌,盯着顾大姐。 顾大姐若有所悟,福身而退。 钱逸群回首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 “那手势,是说一夜五两?”旁边有人大咧咧地钱逸群道。 钱逸群听他声音稚嫩,再看他脸上一片蜡黄,显然是用了某种低级的易容术。虽然的确有效地保护了他的真实身份,但这种容貌行走江湖,很容易让人觉得反感。 比如现在。 钱逸群端起茶,抿了一口。 “喂,道人,爷我跟你说话呢!”那人叫道。 钱逸群连瞥他一眼的兴趣都缺缺,伸手将腰间的鱼篓转到侧面,轻轻弹了弹。 “哈,你是捕鱼的?”那年轻人叫道。 “叫你家大人来。”钱逸群淡淡道。 “大人?我就是大人!”那孩子大咧咧站到了钱逸群面前,手按腰间佩剑,一副江湖少侠的模样。 钱逸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十年后么?” “喂!你这牛鼻子可听说过士可杀不可辱!敢跟爷较量一番么!”那少侠满脸胀红。 “不敢,”钱逸群微微摇头,“我得主人家面子。” “哈哈哈,认怂了吧!” “这时候杀人。有些忌讳吧。”钱逸群继续平淡道。 年轻的江湖豪客噔地抽出佩剑,剑尖直指钱逸群的鼻尖:“没卵子的东西,爷跟你说话是看得起你,竟然还敢羞辱爷!你连这里的jì女都不如!” “她们是‘伎’,不是jì女。”钱逸群伸出手指,点在剑尖上,“道人我睚眦必报,你若让我出一点血。我就让这血淹死你。” 钱逸群提高了音量,登时引来周围不少围观目光。 那些儒生眼看钱逸群一个手指就顶住了宝剑,纷纷叫好,称赞这道人手段高明。 江湖客们看看钱逸群腰间的鱼篓,想起扬州传来的故事,纷纷吸足了凉气。再听钱逸群那般杀意盎然的宣告,没一个人敢出面淌这浑水。 “哈哈哈,廖贤侄,是在献宝么?”一个粗犷的声音从江湖客中响起,站起来一个浓须大眼的老者。 这老者大约六十开外。jīng气神充盈,太阳穴高鼓。一双肉掌绵绵如妇人,显然是内家拳高手。 “你这柄龙泉剑的确是少有的jīng品,不过在厚道长眼中,恐怕还算不得什么。”那老者起身朝钱逸群走来,打躬行礼道,“老朽余杭曾可全,江湖人称狮子头。” 钱逸群见对方是老者。也不托大,起身行礼道:“厚道人,见过老师。”他再看那老者的容貌。果然圆头圆脑,一脸络腮胡,鼻梁内陷,鼻头浑圆,果然有几分狮子头的模样。 只是,更像是淮扬菜里的狮子头。 “老朽听说,道长乃是剑中神仙,所藏绝世仙剑,何不让众多朋友开开眼界呢?”曾可全笑道。 钱逸群微笑道:“老师为无知小辈解围的目的已经达成,这种不情之请,便作罢吧。” 曾可全干笑两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道:“道长真是快人快语,哈哈,哈哈哈……对了,廖贤侄,怎不见你爹爹?” “哼。”那廖姓少侠收起剑,对钱逸群嗤之以鼻,吓得曾可全一身冷汗。他换了客气些的口吻,道:“父亲在后面与此间主人说话,想是快出来了。” 徐佛见有人出面化解了尴尬,这才让人去后面请李贞丽出来。到底这些客人都是李贞丽请来的,她实在不便上去说些什么。再者说,她更不能上去帮着外人劝钱逸群冷静克制。 人有远近亲疏,这是礼制社会必须遵循的规则。 李贞丽得信之后很快就出来了。 随着厚道人的迅速崛起,声名在外,李贞丽还无法像徐佛那般坦然接受。这或许也是年纪相近的缘故,总有些许不服气。 而且,她断难忘记第一次见到钱逸群时的情形。 那时候的厚道人,只是个很不厚道的公子哥。 “道长,这位是江南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廖德胜,廖老师。”李贞丽上前介绍跟在她身边的中年人,脸上明显摆出了个笑容,算是对钱逸群的特别尊重。 常来常往的武林人士都知道,绮红小筑的李妈妈,见了天王老子都不会笑。 钱逸群应了一声,朝那中年人的点了点头,问道:“唔,选赛什么时候开始?” 寻常礼节而言,两人初次见面,先将地位低的人介绍给地位高的人。廖德胜四十开外的年纪,先被介绍给钱逸群这二十余岁的小伙子,已经觉得贴尽了老脸,谁知人家压根就不将他放在眼里,根本没有给李贞丽继续介绍相识的机会。 一念及此,廖德胜不由有些恼羞成怒,板着脸拉着儿子离开。 “马上开始。”李贞丽答了一句,微微贴近钱逸群,吐气如兰,低声道,“道长这点面子都不给么!” “很给你面子了,”钱逸群笑道,“否则定要剥光那货的衣衫,按在地上一顿狠揍。” “你说什么!”廖少侠刚走开两步,就听到身后那道人口出狂言。转身怒道。 钱逸群所经历过的打磨岂是这种少年能够理解,当下面不改sè,继续对李贞丽道:“快些开始吧。今晚还要赶回去吃饭呢。” 李贞丽无奈地抿了抿嘴,眉头微皱。钱逸群看了不由一笑,差点伸手捏一把,只是觉得太过轻佻方才没有付诸行动。 徐佛早在一旁看得心惊胆跳了。 如果让她用一个词形容钱逸群,她多半会说:“貌似宽厚。” 貌似的意思就是,看上去像。至于实际上嘛……咳咳。 徐佛朗声道:“今rì是我忆盈楼选取楼主之盛事,多谢诸位朋友大驾光临。” 开场白说完,在座众人也渐渐安静下来。 徐佛站在团桌中间,将四面每个席位都照顾到位,不让一人感觉受了冷落,这已经不啻于炼就一门绝世神功了。 她说道:“我忆盈楼楼主一职当以才、貌、德、能为要。其中才、貌、德三样,乃是入门之基,故而今rì当着众多同道、朋友的面,只以‘能’为准。只是我门人年纪尚幼,恐怕招式浅陋。多入不得方家法眼,还请见谅则个。” 众人轰轰笑道:“徐妈妈的女儿必定是了得的。” 又有人道:“哪怕不是很了得。我们也不敢欺负新楼主呀。” 钱逸群听了微微皱眉。这重开祖师道场的事,请来这些无聊人帮闲,岂不是又弄成了青楼模式?果然是积习难改。 这的确是思维上的差异。 任何一个宗门总有自己的产业,即便是三山符箓宗坛,除了庙田之外也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客户群、市场圈。如果真的只靠那几亩山田,没了大户人家的按月香火,恐怕连蜡烛都点不起。 徐佛等人总觉得。即便重开道场,仍旧需要江湖朋友多多打赏捧场,不能得罪。虽然她们也出卖江湖情报。却是暗中买卖,绝不敢声张。 在小说中,人人都有顾忌和需求,故而不会以极端手段报复这些情报掮客。 而实际上,江湖上混的人群之中,绝大部分都不是理xìng人。他们觉得你损了他们,才不会管那么许多乱七八糟的关系,总是先出气再说。而且这种人往往实力不济,却如狗皮膏药一般,纯粹恶心人,乃是开门做生意的天敌。 所以在这些看客眼中,所谓的忆盈楼不过是徐、李、顾三人搞出的噱头,仍旧是歌舞场子,曲中风月。 钱逸群担心她们被人看低,实际上她们何尝被人高看过? 原本表演大型歌舞的空地已经改成了缠绕着绣球的擂台,身着不同sè衣衫的女子们纷纷上前,自报名号,与同门竞技。 其中倒是有几个灵蕴开启的,终究还是少数,而且在剑意的领悟上多有欠缺。杨爱、顾媚娘和李贞丽三人轮番登场,接连获胜,倒是让下面的人眼睛一亮。 钱逸群见她们都是将“花开四季阵”拆开了用,或是客串两角,不由会心一笑。徐佛也是替补过这个剑阵,看了之后不免心道:原来这剑阵拆开来,也要比我们所传的剑术高明许多。我竟没能回来传授下去,真是年老眼拙了。 光是与姐妹们对战,这花开四季的剑法妙处还只是实用。许多剑术名家看了,也只以为忆盈楼一脉有两套相近的剑法而已。 直到李贞丽对上顾媚娘,一个是烈阳高照,火辣无情,一个是秋风惨淡,哀肠百转。两人如同花间蝴蝶,翩翩起舞,数十招对攻下来,剑都不曾碰撞,却已经满场剑意横流。即便是不通剑法之辈,也被这剑意感染,身心俱被夺去,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舞得好!”突然一声喝彩之声,打破了擂台上两人对战激发出的情境,引来众人一片不满的侧目。 如此忘我投入地叫好声,除了开朗热情外向大方的廖家公子,还能有谁? 第五章玉钩洞金山初显,忆盈楼才女论首(五) 台上二女并没受到影响,但是下面的剑术名家却很不高兴。 虽然他们的水平超过二女甚多,但所谓方家,正是能够从点滴中吸取他人长处的人。碰到如此有借鉴意义的剑术,本是喜出望外,却被人硬生生打断,其中痛苦岂能说尽? 廖氏是天下闻名的铸剑名家,于剑术一道也是有些体悟,廖德胜自然知道儿子出了多大的丑。他拽了儿子一把,却没有丝毫责怪。 钱逸群看在眼里,心道:这般家教,难怪会教出此等败儿。 所有人中,李贞丽最为恼火。 小香君之于她,名为徒弟,号称女儿,实则姐妹,这种大放异彩的关头,竟然被个登徒浪子坏了事,怎能不恨! 她轻轻走到徐佛身边,耳语两句,抽身往屋后去了。 徐佛面无表情,心中却道:你这丫头想一出是一出,请人来的是你,现在要赶人走的也是你,却让我怎么办? “起!” 台上两人却是争斗正酣,全然没有理会下面的意外。 顾媚娘一声娇喝,剑指直刺,手中宝剑飞身而出。 正是这些rì子以来苦练的御剑术! 忆盈楼的剑法来路多端,有魏夫人所传,也有裴将军所赠,如论哪种剑法,要想修到真正的秘法境界,练成《剑器浑脱》,御剑才是基础。可惜本门的御剑术早就失传,眼下众人见顾媚娘御剑而起,登时发出一阵惊呼。 儒生修士倒还能以“万般玄术皆尘技”来自我安慰,那些江湖客们却着实羡慕嫉妒恨,各种滋味涌上心头,最后留下浓浓的酸意。 就算顾媚娘剑术幼稚,但有这一手,便是质的变化。 这是寻常剑客,与剑仙之间的差距。 顾媚娘以此剑逼开李香君。人剑分行,抢占了卦位,乱了李香君阵脚。 “道长教出来的好学生。”徐佛悄悄挪到钱逸群身边,低声耳语道。 “两个都是我学生。”钱逸群心中也是颇为得意。 “贞丽在后面偷看呢,想来脸sè差极了。”徐佛道。 “看别人家的孩子总觉得更争气些,其实小香君也很不错的。”钱逸群道。 徐佛抿了抿嘴,暗道:这两个姑娘都是忆盈楼中天资极好的,看来爱爱是没法与她们相争。这一代的楼主多半落在了顾家,真是不甘。 众人都以为顾媚娘稳超胜券之时,李香君却突然爆发出一股极浓烈的气势。 这股气势彷如火辣辣的盛夏烈rì,喷shè出阵阵热浪。非但擂台上的顾媚娘,撤步掩面,就连台下的观礼宾客都纷纷扭头回避。 剑意! 实实在在的剑意! 李贞丽躲在后面,偷看着前面擂台上的逆转,刚刚颇有些沮丧的心登时被点燃了一般,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不等人落地,她便意识到不对。连忙收敛心情,左右张望。确定没旁人看见,方才再关注起擂台上的情形。 在眼下这个阶段,掌握了剑意几乎就是江湖一流高手境界,已经不是半生不熟的御剑术能够对抗的了。 李香君一招得手,剑如霹雳,非但扭转了局面,更是奠定了胜基。 顾媚娘到底年幼。没有经历过足够的生死厮杀,被李香君这一顿强攻,彻底失去了对战的心境。只得认输。 她双眼含泪,下得擂台,走到钱逸群身边,哭腔叫了声“老师”,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钱逸群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珠,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李香君却有些茫然地站在台上,有像是有些不尽兴,直到见师伯徐佛上台,方才收起手中的剑。 对她来说,刚才那股剑意,的确太过突然。 二女虽然相处rì久,不复仇敌一般的对立,但争强好胜之心却是越燃越烈。李香君终于在眼看要落败的刹那,将积蓄已久的心境一股脑发泄出来。 顾媚娘的勤学苦练,李香君的临战顿悟,成就了这惊艳的一战,让诸多剑术名家不免庆幸自己没有缺席错过。 廖德胜远远听到顾媚娘叫钱逸群“老师”,突然灵机一动,大笑道:“香君小姐果然才貌德能初萃拔类!我寂寥剑庄,愿为新任楼主奉上纹银五百两磨剑。” 众人来的时候已经送过了礼物,不过廖德胜祝贺新任楼主再送一份,也未尝不可,只是让人称颂他的豪阔。 “所以啊,同样是天姿过人,师父先生就格外重要。若是一棵好苗子,落在庸师手中,真真是暴殄天物啊!”廖德胜感慨道。 江湖客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能混入李贞丽的法眼,名声、势力、功夫、人脉……总有一样是过于常人。这种人,哪有傻子?听到廖德胜这么一说,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齐聚到了钱逸群身上。 钱逸群干咳一声,满脸茫然问道:“大家为什么看着我?是要我说些什么吗?” “道长以为然否?”廖德胜面带笑意,盯上了钱逸群。 钱逸群微微颌首,道:“的确,花拳入手,贻误终身。启蒙师若是自己不明,常会断人慧命。” 廖德胜笑道:“这媚娘小姐,也是天姿过人,可惜了呀。” 两人都是笑脸迎人,言语中却是剑戟横陈,吓得周围江湖客与一般儒生缄口不言,只是旁听,心中纷纷吃惊:这廖德胜今天吃了什么药,竟然跟凶名昭著的鱼篓道人对上了?这不是明着说人不会教学生么? “没什么可惜的,修行之道,并非人人都走在一条线上。”钱逸群坦然道,“媚娘学玄术有天资,香君在体悟上有独到之处,在贫道看来并无优劣之分。” 顾媚娘感念地看了道长老师一眼,躲在钱逸群身后轻轻拉起道袍擦了擦眼泪,一双明光晃晃的凤眼直瞪廖德胜,透出少女的任xìng——怨念。 “哈哈哈,教不过人家,自找借口!”廖少侠也凑了进来。 廖德胜拦了拦儿子。笑道:“天下英才,总需要有明师指教。我寂寥剑庄,愿以‘龙音’赠与李楼主的授业师,想来也是宝剑赠高士,相得益彰。” “龙音!”江湖客们纷纷惊诧。 儒士们此刻也不自矜了,凑上前去问道:“这是柄什么剑?” “据说是寂寥剑庄十大名剑之一,用之有神龙吟啸之声,吹毛断发对它来说都不算个事!”有人解说道。 “听说前两年有南京豪客。以两个园子去换,都没换到呢!”又有人补充道。 眼下一处园子若是整治得当,少说也要上千两银子。两个园子都换不到,那岂不是说龙音价值万两白银! 儒生们大多家境殷实,听了也不免咋舌。 “只是吹得厉害吧?”钱逸群不以为意,“真要这么好的剑,你舍得么?” 众人暗道:的确,这万两白银就拱手送人了,舍得么? 廖德胜首先是寂寥剑庄的主人,当然不肯做亏本买卖。 龙音剑是他父亲的巅峰之作。从钢材到淬水,无不jīng心选备。乃至鼓风吹火之人,都是数十年工龄的老师傅,可以说是代表了寂寥剑庄最高水准的作品。 龙音出炉之后当然也对得起所有人的心血,唯一的问题在于:卖给谁? 如此宝剑,当然得配天下英雄。 可惜万历以来,英雄归尘,竖子成名。没人可送。 若是送皇帝,倒也不是配不上。可惜大明宫廷自有规矩,皇家所用器物不得落款。而这样的宝剑出炉。铸剑师怎能忍受不得留名后世的情形? 若是只因为价高便卖个那些豪商巨贾、势家名门,不出十年,此剑便只是剑阁上的玩物,整rì与香炉、石砚为伴。 …… 在廖德胜看来,忆盈楼有这两位弟子,十二三岁便能御剑、抒发剑意,rì后谁都不能小瞧这股势力。而能教出这样弟子的师父,如果不是扬名天下的剑圣,肯定也是江湖传闻中的世外高人。 龙音若是得配这样的高人,也不辜负了上面“寂寥剑庄廖”五个小字。 而且这柄剑存在剑庄中rì久,许多人通过各种关系向廖德胜讨要,若是能借机将这压力转嫁出去,对于剑庄的名声无疑也能更好些。 “此所谓宝剑赠英雄。”廖德胜慷慨道。 钱逸群往交椅上一靠,道:“我倒想见识一番。” “龙音就在剑庄馆藏阁,不过一时三刻便能送来。”廖德胜傲视在座诸公,见李贞丽从后面出来,又道:“李妈妈,龙音不是凡品。廖某托大,敢请李妈妈邀香君小姐的授业师亲来领取。” 李贞丽面sè如常,像是今rì夺得楼主之位的并非自己女儿一般。她语气平淡,漠然道:“那位老师就在此间,廖老师还是先请龙音吧。” 李香君见妈妈故意误导这个姓廖的,不由心情大畅,接口道:“我老师未必看得上龙音呢。” “那却不会。”廖德胜满脸自信。 “龙音之于懂剑之人,便如香君小姐之于小生,乃是无从抗拒之诱惑啊!”廖少侠一本正经地对香君道。 钱逸群深吸了口气,心中骂道:禽兽! 李香君才十三岁啊! 李香君握了握剑柄,却被李贞丽拦住了。 李贞丽一言不发地看着廖德胜父子,那架势摆明了只有一句话:拿剑来再说话。 …… 寂寥剑庄传到廖德胜手中已经第五代了。 所谓富不过三代,可见廖家在挑选接班人这个问题上,还算比较成功。 廖德胜本人也是大明数得着的铸剑师,同时还算是一名二流剑客——他的沧州铁线剑在江南颇有名气。一手握着钢锤,一手握着剑,这样的人只要xìng子别太极端,总是会有一大帮朋友聚集身边的。 然而今天,廖德胜完全错估了厚道人的底蕴。 在他看来,钱逸群只能算是个声名鹊起的江湖暴发户。至于玄术通神之类的,固然有真实部分,但虚构故事恐怕更多。 廖德胜不是没见识过玄术,即便被人吹捧得神仙下凡,真正捉对厮杀也不过尔尔。譬如刚才那媚娘的御剑诀。看着唬人,自己的铁线十三剑要想赢她易如反掌。 即便那道士真的强过自己,难道他还能当众杀人不成?还能搞垮自家的寂寥剑庄不成?江湖中说白了,便是看谁人面广,朋友多,然后以多欺少,恃强凛弱。他这道人除非天下无敌,否则势必会被广大江湖侠客们逼上绝路。 钱逸群却真没打算以武力压他。经历了几番血战之后。钱逸群的眼界越来越高了。死于自己剑下之人,若是太过低端,实在有损厚道人的盛名。 廖德胜就是属于低端之人。 ——起码也得是个江南武林盟主吧。 钱逸群悄悄给自己的对手划了一条线。他犹然记得,看一个人的品位要看他的朋友,看一个人的地位要看他的敌人。敌人地位太低,是会拉低自己地位的。 不过,戏耍一下就没关系了。这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绝不会沾惹上个人褒贬。比如吕洞宾三戏白牡丹,谁都不会说他这位上八洞神仙欺压弱女子,只是当一出爱情喜剧来看。 廖德胜派管家取来了龙音剑。 剑收在剑匮之中。廖德胜刚按下机括,剑匮两边一分。登时弥漫开来一股金属特有的质感。 这是龙音剑的气质。 钱逸群伸手一抓,龙音剑直直飞入他手中。这一手干净利落,廖德胜还没反应过来,钱逸群已经拔剑出鞘了。 剑是龙泉剑式,剑身钢纹如龙,数来竟有十五六道,在有明之世绝对属于不可多得的宝剑。 钱逸群轻轻一弹。只听得龙音轻啸,余音缭绕,久久不绝。 “嗯。的确是柄宝剑。”钱逸群点了点头。 “这是送给明师高人的礼物,你速速还来!”廖德胜见钱逸群不告而取,怒气大起,厉声喝道。 “香君,你来。”钱逸群招了招手。 李香君听话地走了过去,抬起一双大眼睛看着钱逸群。 “把这柄剑还给那个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先生。”钱逸群眯着眼睛,冲李香君笑道。 李香君接过宝剑,虽然不知道为何老师要让她去还,却仍旧听话而行。她走到廖德胜面前,脆生生道:“呶,这剑还你。” 廖德胜正要发怒,见周围所有人都盯着他看,又想起李香君也算是新任楼主,只得压下怒火,装出柔声道:“香君小姐,这剑是送给你授业恩师的……” “嗯,他不要,让我还给你。”李香君简单明了。 “他……不要?”廖德胜缓缓直起腰,望向钱逸群,喉咙发干,“你与媚娘小姐,是同门学艺?” “嗯,剑快拿走。”李香君已经不耐烦了。 廖德胜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恨自己之前话说得太满。他热切环顾四周,只盼有人出来帮忙给个台阶。 众多武林同道之中,廖德胜与曾可全交情最深。而此刻,就连曾可全都一脸木然,高高挂起。 “这剑还可以,但不配真正的高手使用。”钱逸群清了清喉咙,团在交椅之中,“我劝廖老爷还是早些卖给那些挥金如土的阔少爷吧。也就他们能拿着这剑出去装装样子了。” 这论断登时让廖德胜面如死灰。 这话若是传出去,以后还有谁会来高价买寂寥剑庄的剑? 实际上钱逸群的确击中了廖德胜的命门。动辄数百上千两的名剑,主要客户群本就集中在豪门名家,寻常江湖剑士砸锅卖铁也凑不出那么多银子。 从今而后,肯定会有人引用钱逸群的话,来发泄自己羡慕嫉妒恨的心理。最终让寂寥剑庄成为“样子货”的招牌,逐渐被众人所抛弃。 “你若是能拿出一柄比龙音更好的宝剑,我才服你。”廖德胜强撑颜面,心中暗暗祈祷:听说高人都是飞花摘叶便能伤人,已经不用那些神兵利器了。老天爷保佑,让他千万拿不出来啊! 此时此刻,廖德胜是真心希望钱逸群是个能够飞花摘叶杀人于无形的高人。 钱逸群随手从鱼篓中取出节隐剑,分分合合,差点闪瞎了众人的眼睛。 廖德胜看了心中吃惊,暗道:世间竟然有这般神奇的宝剑!我倒真成了坐井观天的癞蛤蟆!糟糕,今天若是抱着这剑灰溜溜走了,寂寥剑庄的百年声誉可就砸在我手里了! 平rì里秘不示人的宝贝,现在竟然成了烫手的山芋,实在让廖德胜口唇干裂,满口苦涩。 “你这剑的确比我们的龙音罕见,不过,你舍得送人么!”廖少侠跳了出来,一脸不屑道。 廖德胜被儿子提醒,纾解了几分,朗声道:“江湖豪侠皆知,这龙音剑是我们寂寥剑庄十大名剑之一,不知道长手中的宝剑,又有几柄?” “唔?拼不过质量就要比数量么?”钱逸群冷嘲道,“我一个道人,又不是卖贱的。” 底下一片哄笑,笑得廖家父子恼羞成怒,满脸通红。 “不过你既然要送人嘛,”钱逸群嘿嘿笑道,“小道我这里还有一柄不用的旧剑,不知道楼主愿意要哪柄。” 钱逸群说出这话,徐佛李贞丽仿若有了预感,双双举手按胸,心脏跳得咚咚直响。 果不其然,钱逸群从鱼篓中取出一柄通体墨绿,散发着玉光的长剑。光看这款型sè泽,便知道绝非寻常钢铁所铸的凡剑。 西河剑! 第六章玉钩洞金山初显,忆盈楼才女论首(六) 李贞丽连忙推了李香君一把,却差点将小姑娘当众推倒。原是她太过激动,见师门信物有望回归,手下轻重都把握不住了。 李香君连忙上前,双手接过钱逸群手中的西河剑,毕恭毕敬道:“多谢老师赐剑。” “大唐开元年间,有公孙大娘者,善舞剑,与张旭的狂草、裴旻的剑术,并称天下三绝。”钱逸群施施然缓步众人面前,“因为思念其妹公孙盈,故而以忆盈楼为号,传诸后世。这柄剑便是那位公孙祖师的佩剑。” 在座的儒生都读过杜甫的《剑器行》,对这位大娘并不陌生。那些江湖人士却知之不多,只是听钱逸群说得郑重,又有“天下三绝”的称号,皆肃然起敬。 钱逸群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无论忆盈楼的经营策略如何,都不该被人视作jì女。他作为徐佛三人的朋友,自然有义务为她们拔桩。 “大唐开元至今已经九百年了,不知铸剑工艺可有长进?”钱逸群望向廖德胜。 廖德胜有些恍惚,随口道:“代代匠师倾心泣血,怎么可能不进反退?” “刚才谁说龙音是天下名剑来着,不如一试。”钱逸群倡议道。 廖德胜是开剑庄的,每天不知道都有多少人拿着各种“名剑”来庄子上挑衅试剑。一般来说,和气生财,剑庄都是好喝好吃招呼着,看那人的剑若是不怎么样,便找柄强剑断了他的念想。若果然是好剑,或打个哈哈,或开价收购,也不用真的试锋。 今天他却被钱逸群逼到了绝路上。若是不比,那自然就是认输了。若是比,刚才自己又说满了话,赢了理所当然,输了却丢人败兴。 廖少侠却受不了这讥讽。强取过龙音剑,当头朝李香君劈下。 古人之所以在铸刀之于还铸剑,就是因为这两样兵器用法不同。将剑当刀用,无疑是被方家们嘲讽的无知之徒。 廖德胜微微转过头,暗叹道:今rì我父子两人的颜面算是彻底折在这里了。 果不其然,李香君撤步后退,避开龙音锋芒,转手以西河剑压过。吐劲一割,只听金石交鸣,龙音剑干净利落地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廖少侠失魂落魄,看着地上的断剑怔怔发呆。 李香君理所当然,背剑而立。 李贞丽和徐佛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暗道:少年人果然不够沉稳,这忆盈楼还得自己掌舵个三五十年才能交给这楼主。只盼西河剑上别有什么缺口,否则真是万死莫赎。 “好生回去用功,历代匠师的倾心泣血。都让你们败光了,拿这么一柄剑就敢说是天下名剑。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么?”钱逸群悠悠然道。 廖德胜朝众人虚虚抱拳:“廖某今天折在了这里,先告辞了。”说罢便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我廖哲彦一定会讨回这场子的!”廖少侠狠狠瞪了钱逸群一眼。 “快走!”廖德胜见儿子还不甘心,连忙回头叫了一声,怕他吃更大的亏。 廖哲彦这才跟上父亲,快步朝外走去。 钱逸群环视席间,自顾自往后院走去,宛如主人一般。目示李贞丽过去。 “道长有何吩咐?”李贞丽这回算是真服了,虽然故意装出一副调侃的模样,却不敢有失恭敬。 “忆盈楼以后的主营是什么?”钱逸群问道。 “仍旧是曲中勾当。”李贞丽双睫微颤。道,“奴想试试,能否做成巡演曲班。” “这事我听徐姐姐说过。”钱逸群道,“天下三百州府,论说要吸金是不成问题的。” 光是从苏州歌姬的水准、容貌、服饰,去绝大多数州府都是碾压无敌的存在。即便京师京城,扬州益州,忆盈楼也不会怵了谁。 “然而,你们既然立了祖师道场,勾栏营生便不该是主业。”钱逸群道。 李贞丽苦笑:大好女子,谁肯自甘风尘?虽然曲中女郎是卖艺不卖身,但不照样被人视作出卖皮肉的jì女么? “为什么不试试‘情报’呢?”钱逸群道,“我听说你有九天,其中也有专司情报的。” “是‘九霄’。”李贞丽嘴角微微上扬,在她来说已经是笑容满面了。她道:“九霄之中的缙霄的确是搜罗世情、传递消息的,不过却是个花钱如流水,却赚不了银子的部置。” 钱逸群微微摇头。后世多少人都是靠贩卖情报起家?而且许多情报,并非需要人从严防死守的敌人老巢挖出来,只需要rì常观察、积累,分析之后卖给合适的买家就成了。 他知道无论是徽商还是晋商,都一门心思挖竞争对手的老底,美人计都已经用得烂大街了。若是忆盈楼做得小心些,反而能够在这上面打开局面。因为很多时候,歌伎琴女在宴会上只是个摆设,只是个人形花瓶罢了。 谁能想到,突然有一天,花瓶也长了耳朵呢? 李贞丽眼前一亮。她为人聪敏,举一反三。商人如此,官场上岂不也是一样?忆盈楼的歌伎大多都在教坊司下登籍在册,属于“官伎”,常要出席一些官场上的活动——充当人形播放器和花瓶。 那些大人物在说起官场秘辛的时候,非但不会要求她们回避,往往还会要这些女子捧场,博取心理上的满足感。如此不也是个重要的情报来源? “我们还有许多姐妹被大户人家买回去为妾室,只可惜地位不高,接触不得更重要的情报。”李贞丽仔细咬字,说出了厚道人所言的“情报”两字,不由觉得有趣。虽然是个生僻词,仔细琢磨一番却别有滋味。 “对嘛。”钱逸群对她勇于开拓,不甘现状的态度十分满意,“地位不高,你们可以帮忙提高她的地位,对不?让她有娘家的支持,腰杆硬些,是不是就能更有利于宅斗、邀宠?她地位高了,是不是更会反馈你们这些娘家人?” 李贞丽连连点头,道:“多谢道长指点迷津!我这就去做。” “就喜欢你这风风火火听风就是雨的xìng子!”钱逸群赞叹道。 李贞丽福了福身,快步离去。 徐佛见了不免微微一笑,走过来对钱逸群道:“多谢道长。” “咦,你听到了?”钱逸群看了看刚才两人的距离,起码也有十来米远,这都能听见? “奴见贞丽多年困惑尽解,当然要谢道长。”徐佛从容微笑,手扶栏杆,腰胯微斜,说不出的妩媚。 “其实我也就是随便说说。”钱逸群道。 徐佛抿着嘴甜甜一笑:“道长可知道,贞丽十三岁就杀人了。” “喔……真厉害。”钱逸群叹道:就算五百年后,十三岁也是不用付刑事责任的年纪啊!熊孩子果然可怕。 “她杀人之后回到我那儿,脸上就是一副怎么都想不开的模样。”徐佛回忆起年幼时候的李贞丽。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却历历在目,宛如昨rì。她道:“当时贞丽剑上血迹未干,却追着我问了一个我怎么都不能答她的问题。” “她问什么?”钱逸群好奇道。 “她问我:咱们修得剑术,夺人xìng命不过翻手之间,为什么还要做这等营生。”徐佛无奈道,“她小小年纪,便已经视曲中为下贱了。” “噗!”钱逸群失声笑道。 “道长笑什么?”徐佛微微嘟起嘴,责怪钱逸群打破气氛。 “我突然想到,天启帝与贞丽必然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可惜造化弄人,没让贞丽入选宫中。”钱逸群笑道。 “道长此言何意?”徐佛没听不明白。 “天启帝一定也常说:朕手艺超绝,倾心鲁班之术,奈何让朕当个皇帝呐?”钱逸群轻笑道。 “这怎么一样?”徐佛满脸困惑,转而大笑道:“道长是说他们两个都不安生么!” “其实职业哪有高低贵贱,还不都是让人说的么?”钱逸群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那是读书人说的。只要咱们把握好了墨憨斋,自然就有资格大声喊‘百无一用是书生’。谁说当今就没有红拂那般的侠义女呢?” 徐佛微微感动,顺着钱逸群的话头将墨憨斋的事说了一会儿。钱逸群还没来得及追看,不过想来字数也不多,先多给点金子银子养着呗。他又让徐佛推动冯梦龙搬家去玉钩洞天的事,只要更新勤快,铁忠自然也就有了。 徐佛很快就被人叫走了,听起来像是官场上来的人。 如今忆盈楼重开,整合了三家强势青楼的资源,官场士林武林渠道通畅无比。 早在绮红小筑时代,李贞丽便着手进行资源区分的工作,辖下的各个青楼迎合不同的受众群,职司也各不尽同。 很有点后世集团公司下属各个分公司的味道。 钱逸群甚至觉得,自己就算带着五百年后的见识来大明经商,都未必是这些明人的对手。恐怕在管理学上,这些古人已经走在了世界前沿。 他在绮红小筑里转了两圈,觉得今rì此行也算尽兴了。却见杨爱小步紧走过来,手中还捧着一个木头盒子,见了他也不说话,脸却红了。 第七章国乱时节多妖孽,心存厚道人自安(一) 杨爱本来是有资格参与楼主选赛的,但她自知论剑术不如顾媚娘,论剑心不如李香君,同台竞技,必然要输。而且少女一旦怀chūn,很少再想那些虚名外物。杨爱比李、顾儿女大着两岁,已经足够“成熟”得怀chūn了。 ——跟随一个如意郎君度过此生,才是女子最大的成功。 杨爱一直记得徐佛在她很小的时候时常如此感叹。 所以当杨爱向妈妈禀明心事,徐佛很大方地取出了杨爱的身契,又花了二百两银子为她脱籍。办妥一应手续,只等今rì钱逸群亲来绮红小筑,便将杨爱送给钱逸群。至于领回去当侍女、妾室、外房、妹子、学生、徒弟……皆听厚道长尊便。 钱逸群看着杨爱那张红扑扑的俏脸,已经分明显露出一代绝sè的容颜。他道:“这个,既然徐妈妈有心,我也不能不识抬举。只是我一个道人,又是乾道,带女弟子多有不便……” “就如之前那般又如何?”杨爱不满道,“实在不行,我便换了男装,穿了蝴蝶扣,谁能知道我是女子呢。” 蝴蝶扣几乎是为了女扮男装特意发明出来的道具。女子在小鞋外再穿一双特制的大鞋,颇类似后世的旱冰鞋设计,既不影响走路,又不露出小脚。让人雌雄莫辨。 当然,这就和后世的比基尼一样,纯粹是心理安慰,实际上嘛……分辨男女谁说一定要看脚?看眉眼、耳洞、喉结、胸脯、腰胯……都能一眼得见。甚至有各中高手,观发sè、手腕、指尖、步履,一样是百发百中。 “这倒不必。”钱逸群不愿意做那种yù盖弥彰的事,道,“你若是执意要跟我走,辛苦的还是你。咦,对了,你缠了足?” “嗯啊,”杨爱道。“绮红小筑和媚香楼修习剑术的姊妹是不缠的,不过我们归家院的姐妹都要缠扬州足。” 因为归家院的经济条件不好,姑娘们非但要修习秘法,还要卖艺荣养,所以不能全职修行。 扬州足却不是三寸金莲。因为扬州瘦马一应要求歌舞娴熟,所以这种缠足方法便是用两块夹板夹在足弓足刃,将足裹瘦,并不将脚趾拗断裹起来。所以裹扬州足的姑娘。行走跳舞都不会受到太大影响,足型看起来更为纤长苗条。 “能放就放吧,在外奔走,天足终究方便些。”钱逸群道。 杨爱只有十五岁,脚还不算定型,若是放开说不定也真的就长大了。她略微羞涩道:“就怕不好看。”说着,脸上已经红了大片。 在这个时代,女子的足非但是身体器官,更是xìng器官。跟一个男人讨论自己的脚,已经越线太多了。钱逸群见到她脸上可疑的红晕。方才想起这个道理,尤其人家还叫他老师。实在是太不应当了。 他道:“终究xìng命要紧。对了,这样一来,你岂不是不能住在这儿了?” 徐佛当然不会那么狠心赶杨爱走,但是杨爱一颗心已经不在这里了,当然是顺水推舟可怜兮兮地点头称是。 钱逸群抬头看了看天sè,道:“这样的话,咱们早些回去给你挑个地方住吧。” 杨爱喜忧参半。 喜的是。钱逸群毫不排斥地接纳了她,还让她有了个家。 忧的是,若是别馆而居。看来是不会收入房中了。 她虽然有些失落,很快又冲淡了,压着步子走出了钱逸群的视线。见左右无人,提起裙角便跑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幸福。 杨爱却不知道,隐约之中,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很快就变成了一双噙泪的泪眼。 顾媚娘抱着剑,站在廊檐之下。三个天天厮守一起的姐妹,一个得了忆盈楼楼主的尊位,一个脱去坊籍,跟了高人修行。自己却该何去何从? 她想得太过出神,甚至没有发觉到钱逸群故意踩重的脚步。 “咳咳,你想什么呢?”钱逸群看她这副模样,像只斗败了的公鸡,决定开导一番。 “在想我人老珠黄独居幽馆,青灯古佛……哎呦!” 钱逸群在顾媚娘额头重重弹了一下,这下真把她眼泪打出来了。钱逸群声调平平,道:“你个欺师灭祖的死丫头,我们玄门子弟,古个毛佛!” “呜呜……”顾媚娘摸着额头,终于忍不住压抑地哭了起来。 钱逸群知道她输了选赛,一直憋在心里,就是给她个机会发泄出来。 顾媚娘也是不负所望,越哭越响,哭到最后竟引来了不少人围观,直哭得梨花带雨,千回百转,如同唱歌一般。 李香君听到顾媚娘的哭声,却兴起了一股艳羡。 她的心一直被什么包裹了似的。 喜,不能放声大笑。 怒,不能破口大骂。 哀,不能纵情一哭。 乐,不能笑而露齿。 …… “妈妈,其实我不是很想做这个楼主。”李香君低声对身边的李贞丽道。 李贞丽抚了抚香君的背,道:“天不遂人愿,你我来到这世上,总得做自己该做的事。这便是天命。” 李香君投眼后院,问道:“我就不能跟道长老师学么?” “他呀,”李贞丽叹了口气,“若说他能教出雄霸天下的徒弟,我不会有半点疑心。但是作为承祧祖师基业的楼主,善战却是最末一筹。这点上,我也教不了你什么,你还得多跟徐师伯、顾师伯学着。” ——我还是想四处走走呀。 李香君心中暗道,紧紧攥着掌中的西河剑,恍惚间好像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又像是听到了它在低声唤自己。 ——是了,就是刚才,这柄剑帮她解开了内心中的重重束缚。我以后便与这柄剑作伴吧。 李香君抱着西河剑,用脸庞轻轻贴了贴剑身。 …… 崇祯四年三月,距离天下大变还有十三年,似缓若急,让人既紧张又难以真正紧张起来。 钱逸群与周正卿、文蕴和两位公子交谈之后,二人都十分恳切由他牵线。玉钩洞天占据一席之地。——钱逸群没说自己是厚道人,只是说他师兄在此事上有极大权柄,也不算骗人。 虽然星盘已经定了两个点位,然而这星盘只能一人穿行,就连坐骑都带不过去。每次使用之后又要等它二十一rì,吸收北斗jīng华,方能下次再用。看起来是永无能源耗竭的忧患,但是翠峦圣境中没有北斗七星。所以这坑爹货的使用周期就是实打实的二十一天! 钱逸群辞别父母,告别高老师,带着杨爱顾媚娘和钱卫三个尾巴,背着狐狸,骑着麋鹿,重又迈向了扬州城。这条路上他已经走得熟了,就连野外宿营留下的坑灰都还在。 每天早上他牵着一鹿三马四头坐骑,以及狐狸,进翠峦山放牧。 在食草动物大快朵颐的时候,钱逸群便在洞里做功课。 说来惭愧。作为一名挂过单的道士。钱逸群仍旧无法做完全本早课,只是从母亲那儿请了元始天尊圣像放在洞中。朝夕礼拜。 礼拜圣真之后,便是长达一个时辰的踏罡步斗,淬炼魂魄、滋养灵蕴。这套原本只是应急的法门,反被钱逸群利用得最多。就连新学的金华出世术都可以用它来习练,包容无碍。 等踏完罡步,钱逸群还要花一个时辰来练剑和攀援疾走,锻炼身法。等他全套功课做完。大半天便过去了。等四头坐骑吃饱回来,差不多钱逸群也擦洗完毕,可以一起出去了。 这两个时辰里。狐狸有时候会花许多时间勘察灵草,又时候却又不耐烦地吵着要出去。虽然它知道进出口令,可惜翠峦圣境只认钱逸群一个人。 鹿、马吃多了灵草仙花,非但各个皮毛光鲜,更是足下有力,rì行百里也不觉得疲惫。等要过河之时,钱逸群便取出曈炉,好言劝这几位大爷进去,无疑也加快了渡河的速度。如此一路行去,从苏州到扬州花了只不过三rì。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曈炉不能强行将百兽纳入。只有禽兽们真心愿意,这曈炉才能生效。钱逸群真没想到,郭璞竟然还是个众生平等分子。 到了扬州之后,钱逸群驻足琼花观,白枫等人很快就等在了外面。 “不知道长下一站可是入京?”白沙就住在观外,每天都要来看看,提心吊胆恐怕钱逸群一去渺无音讯。 得知钱逸群回来,他立刻赶来见这位道长,生怕再错过。 “下一站……”钱逸群略略一咬口,只说道,“贫道要去云台山拜会一位故人。” “唔!”白沙问道,“小可能否同行呢?” “这个,你不用撰写稿件么?”钱逸群问道。 “那自然有文笔绝妙之辈cāo刀,小可只是负责四处探寻新鲜事。”白沙道,“小可发现,道长所到之处,总有些故事发生,实在不忍离去。” ——这个……我又不是柯南,走到哪儿哪死人…… 钱逸群无奈地撇了撇嘴,道:“这个我就怕保护不力……” “这个就不劳你cāo心了,”白枫上前道,“反正我无意chūn闱,便四处游历一番也好。” 钱逸群目带可疑地看了他们这对族兄弟一眼,暗道:我跟你这么熟了么?什么时候开始你我称呼的? 第八章国乱时节多妖孽,心存厚道人自安(二) 在白沙白枫兄弟申请加入的时候,钱逸群还庆幸自己多了两个助力。 现如今是乱世之初,旅途上多些人正免了宵小觊觎。 何况白沙有了红莲尺之后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好歹也是个男人,应该有点用处。 等符玉泽理所当然回来,钱逸群宣告人手到齐,可以西向河南,去焦作云台山找神仙姐姐留下的秘宝。那位孙姐姐说自己丹房里有不少实用的法术,而且如今多半失传,自己云台之旅必然不会虚行。 钱逸群找郑翰学再次充实了小金库之后,一行人收拾好行囊,踏上西去的官道。 眼下山陕的义军已经波及到了河南,虽然还不曾封官建府,但已然遍地流寇。钱逸群一行七人,坐骑连带驮马,也算是浩浩荡荡一个小商队的规模。 “咦,前面有人劫道?”符玉泽眼尖,一眼看到远方路上有人一字排开,正像是劫道的。 钱逸群运目而视,胸口有些憋气,紧了紧手里的缰绳,暗道:师兄跟嫂嫂跑来这里,貌似来者不善啊!也不见柳叔柳婶,莫非他们私奔了不成?唔,他们已经是夫妻了……肯定是柳家那两位大人要空乐双运,去过没羞没臊的欢喜生活,所以把这小两口赶出来了! “我忘了拿东西,咱们先转回去吧。”钱逸群勒紧缰绳。 “是祸躲不过,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你师兄的事?”白枫认真地看着钱逸群,“大家既然同行,所以你哪怕真做了蠢事,也该让我们知道。” “芥子说的有理。”符玉泽点头称道。 “唔,算了,到了前面镇上再买也一样。”钱逸群没有分辩,心中暗道:等你们被那个柳家姐姐坑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就知道哥的先见之明了! 顾媚娘看了一眼杨爱,想知道这位老师之前的故事。杨爱却权当没有发现,落后半个马身跟着钱逸群。 等一行人走进了,钱逸群朗声笑道:“师兄,来送我们么?” “不是,是跟你们一起走。”阿牛瓮声瓮气道。 “你们去哪里?”钱逸群心道:无论他要去哪儿,我都只说不顺路。虽然阿牛师兄天生神力,但这点正面影响全被他老婆抵消了。貌似他们还要带着个有智力缺陷的方清竹,那绝对是大大的负分! “你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阿牛道。 钱逸群顿时觉得自己脑子一时怔住,想不出应对台词了。 “这个,大家怎么看?”钱逸群回头问道。 “跟我无关。”白枫表态道。 “这位牛师兄,也是一大助力吧。”白沙道。 ——你还不了解他老婆么?啥都不懂还要乱指挥。 钱逸群望向符玉泽。 符玉泽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也受到了重视,挺了挺胸道:“同路倒是没什么不好,但我们此行凶险异常……” “对,凶险异常!”钱逸群明知云台山猕猴谷的地宫是孙小姐的炼丹房,不会有什么凶险。不过符玉泽异常配合,还是让他心中愉快。 “那我去保护你。”阿牛大大方方一招手,“师弟,我们走吧。”说罢转身便走,像是此行的领队一般。 钱逸群身子前倾,肘压鹿角,轻轻抹了抹额头。 “这人老实宽厚,还算靠得住。”狐狸道。 “是,就是有点笨吧……”钱逸群压低了声音,“还有就是,有点弱。” 阿牛天生神力,碰上一般的蟊贼绰绰有余。一旦真的对阵秘法修士,明显扛不住。钱逸群更希望他跟柳定定先去找个地方,把《大威德金刚密法》修好了再来。 不过终究是自家师兄弟,一条法脉牵连,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钱逸群无奈地将驮马上的东西收进了鱼篓,腾出两匹马让柳定定和方清竹骑了。倒不是因为马不够,而是驼得动阿牛的马比较少见。 “师弟啊,”阿牛走在钱逸群身边,只比骑着麋鹿的钱逸群略低一线,“你既然有这鱼篓能装东西,为什么还要马驼呢?” “因为一群人走在路上,连件行李都没有就太奇怪了。”钱逸群道。 “有什么奇怪的?”阿牛盯着问道。 “当然奇怪啦,人家会好奇我们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干些什么,在野外怎么吃饭,在旅舍怎么睡觉,碰到劫匪怎么抵御,衣服脏了怎么换洗……”钱逸群有气无力地随口应道,自己都不知道在胡扯些什么。 “他们好奇他们的,关我们屁事?”阿牛愣道。 “好奇,然后便是搭讪,搭讪然后便是试探,试探必然让道人我不爽,道人我不爽了就要大开杀戒!”钱逸群深深吸了口气,“仙道贵生呀,师兄。” “唔,原来是这样。”阿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两人说话并没有回避旁人,方清竹低声对柳定定道:“厚道长真是窥叶而知天下秋的人呀。” “他是在胡诌吧。”柳定定在钱逸群背后扔了一个白眼,转而笑道,“也就你与牛哥那样的淳朴之人会信。” “那你说他为何要让马驮着那些杂物呢?”方清竹将信将疑问道。 柳定定转头一看,朝符玉泽招了招手。 符玉泽原本呆滞的容颜瞬间鲜活起来,屁颠地纵马上前,甜甜叫了一声:“柳姐姐。” 柳定定笑得眼如月牙,将阿牛的问题转给了符玉泽。 符玉泽最喜欢这种被人咨询请教的感觉,尤其又是两个美女当前,真真一点道士的节cāo都不剩了。他故作清淡道:“哦,这事啊,很简单呀。” “怎么说?”方清竹毫无城府,不自觉间便配合了符玉泽的卖关子。 “因为师兄说:每次扎营起灶、生火造饭都要找他拿东西,实在是烦得要命。”符玉泽道。 柳定定抛了个“果然如此”的眼神给方清竹。 方清竹似乎受到了打击,垂下头不说话了。 顾媚娘看着符玉泽那脸得意劲,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腻歪。她干咳一声:“嗯哼,有人背后说我老师坏话!” 符玉泽嘿嘿一笑:“你该叫我师叔的。” “你是哪一门哪一宗的啊,跟我老师是同门么?”顾媚娘斜眼一瞪,自然风情流露。虽然略嫌青涩,却足以在符道士的心头狠狠挠一把了。 “那你怎么不叫大方砖师伯呢?”符玉泽无力反击道。 顾媚娘转过头去,撇了撇嘴,心道:那方砖看上去又蠢又笨,哪里像老师的师兄啊? 符玉泽傻乎乎笑着,自然凑在了这堆女眷之中。 钱逸群走在前面没回头,并不代表听不见。 他只是懒得去管罢了。 而且他还要应对阿牛的各种问题,其中自然包括为什么不用本来名姓之类较为复杂难言的问题。有那么一刻,他真心想转头回去。 在缩地术的加持之下,众人步履如风。符玉泽又给每个人、每件姓李、每匹坐骑身上都画了轻身符,更是大大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寻常人要从扬州到南京,起码也要一天半的光yīn,钱逸群等人却只走了半天,便已经踏上了南京地界。 到了南京也就是到了顾媚娘的家,一路上听她说起金陵名胜、各处小吃、老字号的酒楼,如数家珍。钱逸群不是个吃货,但是奈何队伍之中吃货不少。 尤其是符玉泽,直接撒泼耍赖大有不肯走下去的趋势,只得服从众愿,在金陵玩了大半天,夜宿媚香楼。 “我真想自己上路了。”钱逸群大有被拖后腿的感觉。 “若是遇上高手,难免会有不便。”狐狸劝道,“其实也耽搁不了几天,云台山又不会跑了。” 钱逸群微微摇头。以他对玄术的饥渴,恨不得当时就飞到云台山去,哪里有这神仙时间虚度的? 好不容易等这帮人在金陵休整好,又添置了一辆马车,供女士们避风遮雨,这才缓缓往西北开进。 金陵是地跨长江的一座大城,到了江北,没行出多远,景sè大为一变。再没有江南的清风绿树,莺歌燕舞。整个天地都灰蒙蒙的,地上多是砂土,半灰不黄。就连野地里长着的树木都是无jīng打采。 等进了安徽地界,路上的流民渐渐多了起来,各个都是萎靡不振、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便是乱世亡国之兆。 钱逸群心中暗道,骑着高头大鹿从人群中穿过。他这一身扮相若是在江南繁华地,必然引起围观赞叹,在这里却鲜有人瞩目。 即便有人盯着麋鹿,也只是盘算着如何打来吃掉,好果腹谋生。 “安徽还好些,”白沙皱着眉头,“徽商大多愿意施粥救济,造福乡梓。等再往西北,到了河南,恐怕更惨淡。” “咦,中原不是粮仓重地么?也闹饥荒?”符玉泽问道。 “从天启年至今,连年天灾,加上辽饷加派,大户提租,种地只有饿死。”白沙商家出身,对于世情了解远多于旁人,论说起种种社会弊端,常有一针见血、直指本源的味道,就连钱逸群都听得十分认真。 正说话间,只听得铛铛一阵铜锣大响,有人当街大喊道:“红阳教放粥啦!红阳教放粥啦!” 这一声喊,诚如水入油锅,整条街都炸了起来。 第九章国乱时节多妖孽,心存厚道人自安(三) 人流涌动,如同万川归海,又如拔了塞子的水池。 原本好像只剩下一口气的人,纷纷站了起来,如同枯骨复起,冲向粥棚。 钱逸群一听是红阳教,不由轻微叹气。这小动作却被杨爱抓了个正着,问道:“老师为何气?” “饮鸩止渴。”钱逸群简单答道。 杨爱当然知道饮鸩止渴的典故,但并不知道为什么说去抢粥就是饮鸩止渴,难道粥里会有毒不成? “红阳教是白莲教的一支。”白沙上前解说道,“道长所谓的饮鸩止渴,是怕这些人陷入邪教不能自拔吧。” “命都没了,管什么邪教。”符玉泽身为道士,却还没有相应的宗教纯洁感。 许多人的想法都是如符玉泽一般。他们只要活下去,并不在乎吃了谁家的米。 “这些人,为什么不去玉钩洞天呢?”方清竹低声道,“我听一泉妹妹说,洞天里劳力不足,有的是地。” 白沙苦笑道:“这些人从河南一路行到这里,已经是十不存一,要再往扬州走,更不知道有几个能活着。而且穿州过府可不容易,更别说还要绕开南京。” 方清竹哦了一声,垂眼不忍细看。 “我们绕路走吧。”钱逸群轻轻拍了拍鹿颈,想避开人cháo。 谁知更多的人从外面涌来,竟然没法回头,只能顺着人流往前挪。 白枫和钱卫提着宝剑,走在两旁。阿牛举着两丈长的降魔金刚杵走在最后,望过去就如庙里的护法金刚一般。有这三人将队伍围了起来,才不至于被汹涌人流冲散。 “喂,你这鹿卖么!”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压过人群,传到的钱逸群耳中。 钱逸群循声望去,一个头系红巾的男子正朝自己的喊道。 这额头一抹红巾看似寻常,其实却是身份的象征。 白莲教以三阳轮转为教义,相信燃灯佛掌管青阳世,释迦佛掌红阳世,弥勒佛掌白阳世。三世佛,三世界,正应过去、现在、将来。照他们的推算,眼下正是红阳末世,只有信了圣教白莲,才能度过此“红羊劫”,进入白阳净土世界。 所以许多白莲支派,都以红sè头巾为标志。 “抱歉,不卖。”钱逸群摇了摇头,好言答道。 做善事是论行不论心的,无论这些邪教徒想收买人心或是扩充势力,只要在事实上减少了饿殍遍野的惨剧,钱逸群便不会有心为难。他这道人的身份都十分可疑,更别说当个狂信徒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那人在三月里穿着单衣,扭胯上前,显得颇有气势。 钱逸群却从他暗颤大腿和微微发青的嘴唇上看出了些许端倪,这人头上的红巾,并不能让他吃饱穿暖。 “刚过了凤阳府,这里该是个什么镇子吧。”钱逸群边说边走,并没有停留的打算,“对了,你不是本地人么?” “**你十八代祖宗!我是说:你知道这是谁的地盘么!”那人破口大骂,一字一顿地吼了出来。 听到这声吼,更多头缠红巾的男子涌了出来,气势汹汹地围住了钱逸群一行人。他们的威力之大,使得原本势不可挡的饥民浪cháo也为之改道,不敢硬闯。 白沙翻身下马上前道:“诸位,我们只是过路的旅人,还望行个方便。”说罢,手中已经多了一锭银子,不动声sè地递给那最先发难的男子。 那男子接过银子,收入怀中,往地上啐了了一口,放缓了口吻,拖长音道:“道人,你这鹿怎么卖?” 白沙无奈摇头,转身往马边走去,踏镫上马,暗道:人要作死,便怎么都拦不住了。 钱逸群抿了抿嘴,心中暗道:若是祖师们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办?把鹿送给他?还是说他们有更大的智慧来开导此人? “唉,”钱逸群半天没想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只好叹了口气,直言道,“道人我已经很久不做那当街杀人的幼稚事了,你们快些让开吧。” “你还杀过人!”那红巾男子大笑一声,“弟兄们,这可是小牛鼻子自己承认的!咱们拿了他去见官,定有赏钱啊!” 一行人登时兴奋起来,纷纷掏出家伙。哪里有什么刀剑,尽是些竹枪木刀,哨棒铁尺便算是装备jīng良的了。 钱逸群转头道:“谁去吓唬他们一下?” “老师,放着我来!”顾媚娘娇呼一声,跃下马儿,怀抱宝剑,冲着前面那些人叫道:“你们一起上吧!” 那些人见来了个细皮嫩肉美目流连的小姑娘,登时yin笑声气。为首那个男子手持铁尺,上前笑道:“小娘子可许了人家么?” 顾媚娘甜甜一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且凑近些嘛。” 那人还从未与如此美女说过话,更见她毫不胆怯,声音甜美,心里痒痒得就如无数蚂蚁爬过一般。他就像是被花香吸引了的蜜蜂,无知无畏地走上前道:“小娘子叫甚么名儿?” “你nǎinǎi!”顾媚娘突然双眉一竖,怀中宝剑哐当出鞘,带着颤鸣朝那人刺去。 那人大吃一惊,瞬间清醒过来,一见两人之间隔开五六步,只是微微退了半步,摆出架势。 他只道距离太远,那小娘皮刺不到他。 谁知顾媚娘飞身上前已经拉近了两三步,手中宝剑却是直直掷出,在空中瞬间飞过剩下那几步,奔到那人面前。 那人铁尺上撩,想拨开这飞剑,正待说两句场面话,好名正言顺拿下顾媚娘。只见那剑在半空中一滞一顿,让过了铁尺,旋即发动,直闯中门。 宝剑只发出噗地一声,便刺入了那人膻中要穴。 顾媚娘剑指一比,拔剑而出。细窄的创口中飙出一道血线,嘶嘶作响。 “我只是让你吓唬吓唬他……”钱逸群有些无语。 当街杀人也要看情况。 如钱家那般的地头蛇,杀个把家丁,左右邻舍谁敢乱说?何况真要出了事,还可以斩白鹅。 现在站在人家的地盘上,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么杀人终究会有麻烦的。 人群之中爆出惊呼,不过更多的人只是绕开此处,对他们来说抢粥才是第一要务。 再者说,适逢抢粥关头,哪次不挤死、捶死、踩死、勒死、闷死几个人?死人实在太过寻常,不值得围观。 第十章国乱时节多妖孽,心存厚道人自安(四) 没有激起公愤可能是钱逸群能够想到的最完美结局,然而这些红阳教徒却不会放任自己的兄弟被人当街刺死,纷纷围了过来。 街头上扬起几声响哨,那是他们在召唤支援。 钱逸群只得翻身下鹿,挡在顾媚娘身前,道:“眼下正是男儿奋起时候,大家为什么不留着有用之躯,随便干点什么呢?没必要硬要在这里找死嘛。” 白枫嘴角不由抽搐,暗道:你这是在化解干戈还是在逼他们动手? “师弟说得有理!”阿牛大步上前,一百三十斤重的金刚伏魔杵往地上一柱,青石板上登时多了一团蛛网般的裂纹。 如此强烈的震撼,却只是让红阳教徒觉得这些人并不好硬啃,所以需要多叫一些人手。 如果眼下不杀出去,恐怕等会就得杀更多的人。 ——唉,真是人在路上走,祸从天上来。 钱逸群叹了口气道:“你们就算不讲道理,也得有点眼水呀。我这学生都可以御剑杀人,何况道人我呢?还有我这师兄,手里拿着一百三十斤的铁棍子和玩似的,当真是擦着即死,碰着即亡!你们何苦一心送命?” “呔!你这野道人,哪里知道我圣教大师兄的法力通玄?这御剑之术,在他眼里不过微尘一般。还有这个方砖莽汉,不过是一身蛮力!”那边有人大声叫道,却躲在人群之中没有出头。 钱逸群正要说话,顾媚娘出声道:“老师,我过去杀了他们就是了,何必与他们浪费口舌!” “你还是不明白天道贵生的道理啊!”钱逸群无奈摇头。 “他们的大师兄来了。”白枫走上前,手中假剑略略上提。 钱逸群也看到了。 这位大师兄龙行虎步,身上筋肉团团坟起,撑得衣服紧紧绷绷。从他眼中jīng光可以看出,此人的确不是一个只有肌肉的莽夫,而是灵蕴觉醒之辈。而且他既然是红阳教的大师兄。想来肯定修习过秘法。 难怪那些人如此肆无忌惮。 “大师兄!狗蛋被人杀了!”周围教徒纷纷叫嚷起来。 大师兄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微微抬手,作势轻压,周围登时鸦雀无声。 “你杀了我的人?”那大师兄沉声道。 “这个,应该算是误杀。”钱逸群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路过,他硬要抢我的鹿……” “你给他就是了。”大师兄斩钉截铁道。 “呃?你这就霸道点了吧?”钱逸群怒气已经在肝部凝结。只是听着心中钟响,仍旧一片空明。 “天下苍生受苦,我们红阳教不知道拿了多少米面出来救济群生,你还怜惜一头鹿么!”那大师兄暴声喝道。 钱逸群脸sè一沉:“我就是见你们怜惜黎庶,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们讲道理。你要这般强词夺理,我也就没话好说了。给道爷我滚!” “看看谁滚!” 大师兄身子前倾,足尖点地,发出一连串爆豆般的脆响,原来是鞋尖缀了铁片,叮叮叮一路朝钱逸群冲来。 钱逸群见他来势极快。却不是走的刚猛之中不乏灵便,担心阿牛受伤。抢先压了上去。 大师兄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刀,倒也钢纹层层,寒气逼人,是柄好刀。他以刀法觉醒灵蕴,刀术已是大成,走遍豫皖之地不曾有过败绩。 钱逸群见他用的仍旧是刀,心道:他这刀只有二尺半。刀面又不阔,看来走的是快刀一路。 两人相距不过十步,几个冲步已经到了面前。 大师兄沉身坠体。反手横斩,一道若有若无的刀气如同一道新月,从刀刃上激发出来,直切钱逸群腹部。 “盾!”钱逸群一声呼喝,手中一枚鸡蛋大小的赤红珠子绕身飞出,迎着这道刀气瞬间变成了一道泛着红光的扁平圆盾。这正是十全老人留下的遗物,根据白枫试下来,要比圆明和尚的菊花硬气不少。 铛! 刀气尽数被赤盾珠所拦截,就如砍在了铜墙铁壁上一般。 钱逸群手中节隐剑一翻,冲着大师兄当前一划。 大师兄心中暗道:真是个雏儿!我即便站着不动,你那短剑也不可能伤到我。 他正想抓住这个破绽,直接将钱逸群开膛破肚,只等短剑势尽便欺身而上,眼前却突然一晃,好似有道白光闪亮。 这白光正是钱逸群开启了五sè笔的穿界之效。 下一瞬,钱逸群鬼步已经发动,直接消失在大师兄眼前。 “大师兄小心背后!”周围红阳教徒分明看到大师兄身后亮起白光,纷纷示jǐng。 大师兄反应不可谓不快,并没有回头,揉身朝前一冲,反手便是一刀劈出。 铛! 又是正中赤盾珠。 这赤盾珠一经入手炼化,便能用心念驱动,绕身飞行速度极快,饶是大师兄这快刀手也破不了它的防御。 适才钱逸群鬼步一进界门,便见大师兄团身前冲,硬生生在虚空折返,腰间如同被人重重踹了一脚,从鬼步中显出身影。 这个折返虽然消耗了大量的肾炁,却让他比大师兄预估位置的近了两步。 正是这两步之差,大师兄快刀的后半刀身砸在了赤盾珠上,震得他手腕一抬,露出一道破绽。 钱逸群御剑刺入。 一道寒芒打在了节隐剑剑柄,爆出一团灵光。 钱逸群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截断过灵蕴控制,手中御剑诀重重一弹,差点挣开。等他重将节隐剑御了回来,却见大师兄已经翻身朝前滚出两周,一只手正五指虚开,掷出三柄寒光闪闪的飞刀。 一柄直取额头。 一柄直取小腹。 还有一柄在空中左右偏移,让人难以捉摸真正的落点。 赤盾珠最多只能挡住其中之二,还有一柄总是拦不住了。 “乾坤一掷!落!” 落宝铜钱化作漫天金币,噼里啪啦打在这三柄飞刀上。 飞刀上的灵蕴也好,劲力也罢,一股脑被这落宝铜钱打消,乒呤乓啷落了一地。 大师兄心中一紧。暗道:野道人这一把钱撒下来,是要让人踩死我么! 这乾坤一掷的威力在打落法宝暗器上,尽显无疑。 在挑逗人心上,也是威能大作。 “撒钱了!”周围有路过的饥民看到这一幕,登时被漫天金光所扯住眼球,直到铜钱落地,他们方才醒悟过来,高声大喊。 真个是欣喜若狂。一群人蜂拥而上,不管不顾地扑向地上的铜钱。 钱逸群习惯xìng地捏了一枚在手心,只要心念一动,这满地的铜钱不过是泡沫幻影。他朝后一跃,避开饥民,高声喝道:“雷来!” 大师兄从腰间摸出一块木牌,也高声诵咒道:“天兵天将,黄巾力士,护佑真人,保卫诵经!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一道青sè光晕将这大师兄笼罩起来。 钱逸群手中雷团渐大。扎得脸上汗毛发痒,越过满地捡钱的饥民。奋力扔了过去。 大师兄用了木符,双脚微张与肩同宽,收腹含胸,扎下马步。他紧扣三指,只留拇指与食指比了个八字,鼓起周身肌肉,运气周天。准备硬抗钱逸群的雷球。 雷团转瞬即到。 轰! 那浅薄的灵蕴光罩登时被雷气轰散。 剩下的力量,也足以将大师兄轰飞出去。 他的身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啪地一声重重落地。正落在阿牛脚下。 这一击打得他五脏震动、骨骼若裂,在地上痛苦扭曲,一时竟站不起来了。 阿牛将金刚伏魔杵轻轻压在他胸口,更不让他起来,只等师弟说话。 钱逸群收了地上的铜钱,听得饥民们一片惊呼哀嚎,好像自己的钱被偷了一般。 “论说起来,你们邪教引人歧途,断人慧命,我本该杀了你的。”钱逸群信步上前,“只是道人我一念慈悲,想想生死事大,这才几次三番劝你让路,你竟然不听!” 大师兄从口中吐出一口逆血,登时松泛了许多,放声道:“你与我红阳教结仇,不怕我百万教众不饶过你么!” “尽管来。”钱逸群毫不理会这等没营养的威胁,示意阿牛挪开伏魔杵。他看了一眼地上呻吟的大师兄,又道:“即便生在乱世,命也是挺值钱的。”说罢招呼众人上了坐骑,继续赶路。 红阳教徒眼看这道人竟然将神人一般的大师兄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纷纷让道,再没人敢说一句狠话。 钱逸群见道路一下子畅通起来,当即为众人加持缩地术,好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符玉泽没能出个风头,颇为不爽,当即运起茅君笔,一一加持轻身符,越发显得娴熟自然。 “慢着!你这道人把我们的铜钱弄哪儿去了!”有个饥民喊道。 钱逸群深知长期营养不良会导致智力下降,但是没想到这些人竟然会蠢到这种地步。就算是自己真的偷了他们的钱,他们又能如何? ——真以为人多力量大,就能对抗道爷我的秘法么! “哼哼,”钱逸群眯起双眼,果断喝道,“逃!” 一锤定音,麋鹿率先撒开宽厚的四蹄狂奔起来。 杨爱媚娘颇有些意外,紧跟着纵马奔驰。 其他人也在短暂的呆滞之后,跟着钱逸群跑了起来。 阿牛没有坐骑,不过有了轻身符的加持,脚下步速不慢。他护着驮马不被饥民拉扯,伏魔杵抡圆,扫出一大片空当。百十个饥民,没有一人敢冲上去试试这铁棒槌。 十一章国乱时节多妖孽,心存厚道人自安(五) 被饥饿的人群撵出了城门,钱逸群总算喘了口气,庆幸这些人没有吃饭,否则绝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他们。 当人处在绝境之中的时候,完全不会考虑其他事情,只会盯着眼前那根救命稻草。在这些饥民眼中,杀人并不算什么,他们自己就生活在死人堆里。而一文钱,却代表了半个馒头,代表了自己活过今天的希望。 这是本能。 钱逸群等人的逃跑让原本人满为患的街头突然轻松了许多。大师兄缓缓坐起身,咳嗽着将身体里的废血吐出来。他别过头,正好看到狗蛋的尸体,嘶哑着叫道:“去把他埋了!” 有两人上前,一言不发地拖起狗蛋的两条腿,往城外走去。 “埋深些!”大师兄又关照了一声。 现在城里已经出现了一股传说,说这些饥民会在半夜挖坟,吃新死的人。这让城里的人心中不安,因为传说吃过人的人会上瘾,吃了死人就会偷小孩吃,最后眼睛发红,变成疯子,逮谁咬谁。 也因此,红阳教和城里的几个大户轮番舍粥,希望惨剧不要发生在自己乡梓。 “大师兄,现在怎么办?”有人上前问道。 大师兄心道:那道人比我强得不是一丝半点,还能怎么办?这世道拳头大就是老子,难道要我去报官?而且狗蛋不过是个领着三两个小喽啰的小头目,死便死了呗。就算今rì不死,说不定哪天就被人莫名其妙杀了。 作为大师兄,他虽然心中明白,却不能这么说出口。今rì战败已经让他名声受到了影响,许多墙头草或许还会生出投靠其他大师兄的念头。若是他直言说不理会狗蛋被杀的事,手下弟兄们的心也就寒透了。 “狗蛋一天是教中兄弟,就一辈子是我聂天胜的兄弟!”大师兄嘴角故意挂着血,不去抹它,斩钉截铁说道:“咱们兄弟被杀,岂能就此罢休?从今rì起,狗蛋的爹娘,就是我聂天胜的爹娘!他老婆,就是我妹子!他子女,就是我的亲侄!不能让他在地下闭不上眼睛!”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果然拉拢了许多教中兄弟的心。 聂天胜又道:“黑二,给我找匹马来,我要去黑风寨。” 众人为之一振,竟有几个叫起了好来。 原来在这皖北之地,黑风寨是绿林上数得着的大寨子。尤其与红阳教关系亲近,寨中许多兄弟都是信教兄弟,故而聂天胜与黑风寨寨主韦高峰颇有往来。二者虽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大致的势力范围却还是要分清楚的。 在这城里,红阳教说了算。 出了城,就是黑风寨的地盘。 聂天胜要追杀、设伏,肯定都得在城外干,所以跟黑风寨打声招呼是必须的江湖规矩。何况这位大师兄并不只是要打招呼,而是实打实地求援,要问黑风寨借兵。 黑风寨在去年年前劫掠了一个卫所,得了几个老弱病残的卫所兵自不去说它,主要是得了不少弓箭。这在江湖上可算得上是大杀器了,只要不是天下顶尖的侠客,在箭簇的寒光之下也只有退避三舍、引颈就戮的份。 聂天胜骑了一匹瘦马,好不容易勒紧了鞍子,自己都有些心疼,暗道:眼下连年天灾,外面山里都快寸草不生了,那道人却是哪里去找的食料喂马喂鹿?竟长得那般膘肥体壮! 要想马儿上膘,可不是草料就够的,往往还得加入大量的豆料。眼下谁还有那份闲粮?有这些豆料,也早就先喂了饥民的肚子。 骑着这匹瘦马,聂天胜在踢踏的马蹄声中驰出城外,身后扬起一人多高的浮尘。 这马顺着官道,自然拐进了山里,显然也是熟门熟路的老马。山中好歹草料还多些,它还记得附近有一口不为人知的盐泉,能出这么一趟差,对它来说却是好事。 一人一马刚进山中,就听到一声声布谷鸟叫。 聂天胜听老人家说过,但凡大灾之地,死气冲天,鸟兽虫蛇自然回避。眼下这情形,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在山里见过鸟兽了,哪里来的布谷鸟?肯定是黑风寨的暗哨! “红羊劫至,尽归真空。无生老母,怜我实多!”聂天胜勒马朗声道。 “朋友烧的什么香?”林子里传来询问声。 “一柱青香敬天地,二柱红香礼神佛,三柱白香还万民,我自烧得如意香!”聂天胜对了切口,“红阳教聂天胜,求见韦寨主。” 那暗哨对完了切口,总算从隐蔽处走了出来,上前见礼,叫了声“大师兄”,便将聂天胜往密林深处引去。 往年这密林之中水土肥沃,地上尽是草木腐烂之后的黑土,洒把种子就能长出苗来。如今草木凋零,从去年十月开始的大旱让这里的土壤干裂,已经变成了灰扑扑的砂土,人马一过便是高高的扬尘。 两人走了片刻,地势渐高,林中树影之间可见红牙黄底的三角旗,迎风舒展。 正是黑风寨的营寨所在。 聂天胜进了门,将马随手扔在了外面,任由它去吃草。 韦高峰得到了讯号,早迎了出来,哈哈大笑两声:“今天刮的什么风,竟把聂老弟吹来了。” “正有事来求哥哥。”聂天胜抱拳道。 “借人借弓可不行。”韦高峰脸上堆笑,作势请聂天胜进去,嘴里却将聂天胜的来意挡在寨门外面。 聂天胜脚下一绊,道:“哥哥怎么知道我是来借人借弓的?” “豫、皖两省的绿林道上都传遍了,哥哥我也不是聋子瞎子。”韦高峰笑意不减,态度却十分坚决。 聂天胜心中不由一虚,道:“咱俩说的恐怕不是一回事吧。” 他怎么都不相信,自己刚刚败在那道人手下,现在就已经传到了黑风寨。天底下哪有这么快的风声? “喔?老弟不妨先说,借人借弓所为何事?”韦高峰笑问道。 聂天胜未语先叹,道:“城里饥民太多,我教便开了粥棚,想的是能救一个救一个。谁知今rì来了个过路的道人,骑了一头大角鹿。我一个弟兄向他采买,谁知却被他的使女杀了!唉唉唉,我与他理论,却又被他打伤,实在丢脸得很。” 韦高峰微微皱眉道:“原来是这事,只是一个骑鹿的道人,恐怕油水不够弟兄们的跑腿钱呢。” “其实也不用多少弟兄……”聂天胜的意思是,只要黑风寨派出点人,到时候就说追丢了那道人,自己面子得以保全,什么事都没了。 说实在的,他知道那道人手段了得,未必不能用玄术直取他项上人头,能不招惹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韦高峰眉头紧皱,翘着下巴拔着硬扎扎的粗黑胡子,沉吟片刻,道:“兄弟,照理说我不该驳你面子。但是眼下豫皖两省百来个寨子,都要做一笔大买卖,你这事还是作罢吧。” “咦?是何大买卖,竟然惊动了百来个寨子?”聂天胜好奇问道,心中盘算:若是我也能带着兄弟们分一杯羹,今rì战败之耻肯定没人再提了。 “这事还要从年前说起……”韦高峰挽着聂天胜的手臂往茅草搭起的楼里走去,将一段绿林道上的传说故事娓娓道来。 就在年前的时候,凤阳府城外突然来了个落难的公子。这公子十四五岁,古怪得很,一身锦衣,缝制得连个线脚都看不见,据说连藩王府里都未必能有这么好手工的裁缝。然而此人言谈举止,却是粗鄙非常,绝非大户人家子弟。 照那古怪公子说:他本是临淮县城隍庙里的一个道童,有一rì出去采药,在山中失足落入涧中,两条腿都摔断了。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竟让他遇到了一个绝美的妇人。 聂天胜听到这里,不由打断道:“山中哪里来的绝美妇人?莫不是山魈狐媚子之类的山jīng水怪吧?” “你且听我说下去。”韦高峰进了屋,示意左右喽啰上酒上菜,边吃边说。 那道童平rì也听说过山jīng水怪找“替身”的故事,只是眼下自己双腿齐断,就算不被妖jīng抓了替身,也断然出不了这山涧。等庙里的道人寻来这里,恐怕自己早就死透了。想想左右是死,不如痛快些,便对那妇人道:“nǎinǎi,你可是要吃我么?” 那妇人听了笑得前仰后合,道:“你这皮黑肉少,想来不好吃。” 那道童连声道:“正是正是,我这肉闻闻就是酸的,真心难吃急啦!” “何止是酸,更是臭的!”那绝美妇人笑道,“你倒是有趣,我且问你,你是全真道道士么?” “全真道……”道童只是个城隍庙里打杂的苦力,就连他师父也是个没有师承的野道士的,穿了道袍在庙里混口饭吃罢了。他甚至连全真道都没听说过,只知道南面有个龙虎山,山上有个正一天师,那是管天下道士的官。 “是!我是全真道的!”道童拿捏着那妇人的口吻神情,斩钉截铁认了祖宗,心道:但凡她问什么经典,只说我入门时候短,不曾习得便是了。 那绝美妇人却没有多问,只从袖中飞出一条红练,将他团团裹住,朝天上飞去。 十二章国乱时节多妖孽,心存厚道人自安(六) 聂天胜听韦高峰说得如同自己亲历一般,心中也起了浓浓兴趣,不自觉中对那绝美妇人充满了好奇。他因问道:“那妇人是什么来历?” 韦高峰端起酒盅喝了一口,夹了两筷子拌菜,道:“且听我说来。” 那道童此刻已经当这妇人是山中仙子,带他所去的地方自然也是云霭缭绕,隐在人间的仙山奇境。 那仙山之中,鸟兽悠然,草木葳蕤,一应有侍女杂役,亲友栖集。 道童在山中修养旬rì,用了神仙灵药,内服外用之下,两条断腿竟然好得一如往常,行走奔跑毫无异样。 这一rì,这道童从山中小路来到一座洞府。 那洞府门口石屏如画,两道大门上布满了藤蔓。道童看着好奇,心道:此间主人从未说过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想来这里进去看看也并不妨碍。他好奇心盛,哪里还有什么讲究,当即推门而入,果然毫无的阻碍。 “洞里却有什么?”聂天胜好奇问道。 “洞中金碧辉煌,如同白昼,点的却不是灯,竟是西瓜大小的夜明珠!”韦高峰道,“洞壁上海画了图画,都是狐狸直立人形,或是拜月,或是衣冠,或是打坐,或是行拳,好像狐妖修行的法门。” 聂天胜哈哈一笑,长吐一口酒气道:“本以为大哥说的是真是,原来却是小说话本里的传奇。莫非是不肯借我人手,故意诳我的?” 韦高峰也不恼他不信,只说道:“那道童从洞中取了几件物事出来,尽是唐宋古物,做工jīng良,胜却皇家无数。若说他用这法子来江湖扬名,恐怕蠢了些吧。” 聂天胜手中攥着酒盅,低头看着桌上的木纹。 “大哥,我看此事怕有些蹊跷。”聂天胜沉吟良久,方才吐口道。 “老弟说来听听。”韦高峰挑着拌菜,脸上已经浮起一层酒红。 “这道童偷了人家东西逃出来,为何要如此张扬呢?”聂天胜问道。 “因为啊,”韦高峰哈了一声,“人心不足蛇吞象呐!” “怎么说?” “他愿意献出地图,以及进出仙山之法,却是为了分得山中美婢、财物。”韦高峰道,“若真有这么座山,你看三十六营的大王们,谁不想要?别说分一些,哪怕全给他,只是占了那座山都值当。” 韦高峰所谓的三十六营,便是如今呼啸神州的三**义军。他们若能有这么一座山,无疑便有了争夺天下的根本所在。既不用担心官兵围剿,又可以借水土肥美,自给自足。更别说山上还有那么多宝物、美女,谁能不动心呢? “无论山上是人是狐,终究都不是好惹的。”聂天胜刚吃了秘法修士的亏,心有余悸,暗道:你们这些乌合之众都能抢得仙山,那些修士岂会坐视不理?天下宗门林立,一座山头都挤着几家,谁不想弄座仙山来开宗立派? “是,”韦高峰笑道,“这事原本的确棘手,谁敢去**那些高来高去的狐仙?不过嘛,你可听说过茅山黄元霸?” “唔,如此人物,怎能没听说过?”聂天胜心中一凛。 “听说黄元霸已经放出风声,愿意除妖卫道。所以豫皖百多个当家齐齐商议,想请他出马。咱们绿林道再与三十六营尽出好手,誓要将那山上的狐妖一举剿灭。”韦高峰说着,重重一捶桌面。 “即便有黄元霸这等高人……真能行么?”聂天胜仍有犹豫,无视了绿林道与三十六营的好手。 “若是那些狐妖不可一战,哪里还会龟缩在山里?它们就不想占这花花世界么?”韦高峰哈哈大笑起来,一拍桌子,“不瞒老弟,此番我也要带着弟兄们去分一杯羹呢!所以这段rì子来借人借箭的,真是一盖对不住了。” 有道是酒壮怂人胆,聂天胜原本不过就是独霸一镇的心量,几杯浊酒下肚,顿时豪气万丈,道:“大哥知道我的,一手罡气刀也算略有小成,你我兄弟何不联手呢?” “等的就是兄弟这话!来,喝酒!”韦高峰重重拍了聂天胜肩膀上,大笑起来。 聂天胜酒劲冲头,也当了了一桩心事,大口大口灌了起来。一觉醒来,他人已经回到了城里,也不知是怎么回来的。 拍了拍痛得像是要裂开的脑袋,聂天胜努力回想起昨rì在黑风寨里的事来。再将攻打狐山的事拿捏出来,仔细一盘,心道:我跟个土匪一起算怎么回事?这事自然要通报教门长老,到时候我这大师兄也该升个坛主做做了! 他当即提笔修书,歪歪扭扭写了个经过,满头大汗,比跟野道人打了一架还累。 红阳教在白莲教中不算大宗门,创教教主是河北人,所以势力多在北直隶一代。教中掌事长老接到了聂天胜的信报,将信将疑,不能决断,便交给了当代教主秦振恩。 秦振恩正想说这空穴来风,不必理会,却意外得到一个消息,原来是渭南王家出了天下英雄帖,广招天下英雄,要去剿灭一处妖怪洞穴,愿以重金相酬。 天下号称自己有秘法的人绝不少,只不过有九成九都是假的。他们或是学些古彩戏法,或是练得一身杂耍,就敢号称神通、玄术,无非骗些钱财供养罢了。 渭南王家这回出了天价赏格,招的自然是那有真本事的秘法修士。 有钱人出手,自然不会是几千两银子小打小闹。 王家直接花巨金礼请九华山永瑢法师、茅山黄元霸真人、推衍关家家主——关顺关老爷子,由他们三人评定慕名而来的英雄豪杰。只这一手,便搅动天下,掀起一股狂澜巨*。 永瑢法师是九华山五长老之一,据说佛法jīng深,山上法力僧有一大半都是他的徒子徒孙。这回他肯出面,纯粹是看在王家老太爷当年敬佛,给过一笔巨款的缘分上。 关顺号称“万签无一失”,据说到了行走坐卧全靠卜筮推衍的境界。他之所以前来,却不是王家面子大,更不会因为金银,纯粹是这位老爷子得了“天命”,说要来为自家儿孙谋个百年之福。 至于黄元霸……哪里有银子,哪里银子多,哪里就有他。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算是最平易近人的高人。 这些高人齐齐出动,虽然吓跑了一群想来混钱的骗子,但是引来了更多瞻仰偶像的信徒。永瑢法师很少开坛说法,知道他名号的多半都是修佛宗法门的居士。黄元霸为人热情,但是只认银子,所以来找他买符的客人也不少。 至于关顺关老爷子,那简直就是活神仙啊!来找他指点迷津的人,每rì都排得有三五里之长。 王家一下子将这声势铺开了去,使得扬州城又热闹起来。这让知府大人十分担心,但是没过几天,便传说王家便转战凤阳。 这让扬州知府五泉公大大松了口气,沿途州县上的官员们却过上了痛并快乐的rì子。 痛,自然是因为这么多人穿州过府,看着头痛,放过肉痛,不放蛋痛…… 快乐,那是因为王家总是或多或少给了实惠。或是引荐晋帮高官,或是给了金银,总没有空手而过的事。 凤阳名为中都,实际上却不像南北二都那般繁华,又因为朱家龙脉所在,这中都留守反倒不愿意看到太多闲人聚集此地,更别说是江湖人士。 钱逸群等人原本已经过了凤阳,谁知越往前走越是逆流而动。越来越多的江湖客们,乃至秘法修士涌向凤阳。开始还只是山东、河南等地的名家,渐渐就连山陕河北的口音也冒了出来。 白沙敏锐地嗅到了这桩新闻,毫不客气地提出了转到凤阳,先看看此间盛会。 白沙做出这种决定,白枫自然跟随。这两兄弟从来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哪有分开的道理。 柳定定也因此心生好奇,何况钱逸群不肯明说去云台山到底干嘛,她更乐意留在中都观摩盛事。如此一来,阿牛果断毫无节cāo地抛弃了钱逸群,要跟在老婆身边。 “看来你人缘真差,看,只有我还没抛弃了。”符玉泽得意地对钱逸群道。 钱逸群心道:其实此去云台山是为了开启孙姐姐的密藏。那是她炼丹的地方,恐怕也不乐意看到一群人蜂拥过去。原本我就要找理由让他们等在外面,现在索xìng把他们撇在这里,回头再来找他们。 主意打定,钱逸群道:“你就留下吧。” “你不用自暴自弃。”符玉泽倒是真心。 “老卫,你也留下。”钱逸群不容辩驳,又对顾媚娘和杨爱道:“我那朋友不喜欢外人去她家,你们也跟着白枫他们去凤阳吧。符少,我这两位妹子的安危就交给你了,你可要给我生醒些!” “你真一个人去?没事么?”符玉泽瞪大了眼睛。 “没事,天地有正气,像我这样的厚道人,肯定不会有事的。”钱逸群看了一眼狐狸,“你怎么说?” “咱以为这句话大部分是对的,”狐狸舔了舔嘴唇道,“不过像你这样的绝不是厚道人。” “我是说,你跟我走,还是去凤阳!”钱逸群怒道。 “咱跟你走。”狐狸真的迈开步子走了两步,旋即还是回头跳到了背篓里,指望钱逸群背他。 钱逸群与白氏兄弟和阿牛师兄打了个招呼,道:“我见了故友,立时便回来找你们。” “我们会沿途留下铜钱记号,让人通信。”白枫道,“你保重。” 钱逸群点了点头,见二女脸sè不悦,宽慰一笑:“出门在外,好生长长见识吧,深山沟里没什么去头。” 二女勉强点了点头,齐声道:“老师一路保重。” 钱逸群这才跃上麋鹿,随手扯起竹篓抱在胸前,在缩地术和轻身符的加持之下,很快便消失在了官道弯处。他心中颇有些轻松自在,兴起“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之感。 ——看来我还真不适合集体生活呢。 钱逸群暗暗自嘲,乐得嘴都裂开了,尚且不自知。 十三章云台密洞出一线,惊来仙子下凡尘(一) 有的人喜欢群居,上个厕所都得招朋引伴,好像离开人就没法活下去。 有的人喜欢独来独往,虽然明知道多个朋友多条路,一旦落单,却感觉无比惬意。 钱逸群便是后者。 他知道白枫、符玉泽都是有用的人。而且在前途未卜的世界,多这么两位有用的朋友总是安全得多。然而他又抑制不住单独行动的喜悦,好像自己是个多么孤僻的人一般。 回头想想,若不是他这个xìng格,恐怕被困翠峦山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你倒是挺像狼的。”狐狸对钱逸群道。 “什么意思?”钱逸群并不喜欢那种凶残的动物。 如果要选一个动物作为自己的形象代言,他更喜欢猿猴。 或许这跟他习练猿公剑法和灵猿腾挪身法有关。 “狼这种动物,到了冬天就会聚集起来,互帮互助,熬过最困难的时节。”狐狸道,“一旦到了食物丰盛的季节,便会散居开去,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别把我说得跟有交际困难症一样,”钱逸群自己却不愿意承认,“只是这一路上被拖慢了速度,让我心焦。” 的确,没有了众人的耽搁,钱逸群每天能多走上百里路。无论是麋鹿还是人,累了就进翠峦山休息饮食,出来继续赶路。对外面的世界来说,这正是rì月兼程,鹿不停蹄。 若是大队行进,其他人可进不了翠峦山,吃饭睡觉终究要耗用大量时间。 而且钱逸群又几乎挑了直线,碰上大角鹿不便穿行的深山密林,他便将老鹿和狐狸哄进曈炉,然后施展灵猿身法,飞驰电掣,直冲云台山。 狐狸是很不愿意进曈炉的,用它的话来说:万一自己身在曈炉,钱逸群却突然死了,那岂不是永世不得出来?它可不想终于被人放出来的时候,发现沧海桑田人物皆非。 钱逸群再三保证自己一旦碰到什么事,绝对先开金光,随后便是将它从曈炉里唤出来。 如此磨了足足三天,狐狸才勉强答应在实在难行的路上才肯进去暂住。而且它还有个附加条件,进出两地,必须肉眼可见。 它的肉眼可见。 钱逸群虽然喜好恶作剧,但在这个问题上却没有戏弄狐狸,每次都忠诚履约,总算获得了些许信任,再让狐狸进曈炉的时候便没开始那么困难了。 这好处直等钱逸群看到了云台山才显露出来。 “狐哥,你先进去休息下,看到那个山头了么?我到了就唤你出来。”钱逸群指了指远处云雾蒙蒙的山头。 狐狸盯着那山头看了一会,这才进了曈炉。 望山跑死马,其实从此地到云台山还有不下一天的路程。 钱逸群收了狐狸,一应物事尽数扔进了金鳞篓,给自己和老鹿都上了轻身符,加持了缩地术,震铃一打,欢喜叫道:“咱们走!” 麋鹿已经爱上了狂奔的感觉,呦呦唤了两声,放开四蹄便奔跑出去。 两个时辰之后,钱逸群如愿以偿到了云台山下。 不过…… “猕猴谷?没听说过。” 钱逸群在山下寻了个村子,找了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却怎么都问不出云台山猕猴谷的消息。 他将狐狸放了出来,又取出百媚图,分别咨询。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猕猴谷的名称与那块猕猴状的石头,恐怕早已经湮没在自然山河之中。 无论是狐狸和中行悦,都如此说。 “我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岂能就此放弃!”钱逸群正sè道,“何况洞里的法术说不定能让我更上一层楼,哪能错过!” 他仔细回想当rì与孙姑娘的对答,总算想起一个细节。当rì他担心地宫之中另有机关,孙姑娘对此嗤之以鼻,说那里是她借九地之yīn炼丹的丹房,哪里会有机关? “既然有九地之yīn这个讲究,想来不会满山遍野皆是。”钱逸群道,“我们只要找到这个地方,然后大声喊喊口令便是了。” 九地之yīn看起来是个很明显的标志,真要从堪舆之中寻到这个地方却是难如上清天。 钱逸群本以为狐狸和中行悦在这方面都能帮上忙,谁知这一人一狐两个老怪物,对于这个专业问题竟然一筹莫展。身为一个业务不熟练的道士,钱逸群只能在山上漫天地跑了整整三天,最后还是靠狐狸的兽语jīng通,查到了猕猴状巨石的下落。 猕猴谷并非有猕猴,而是因为有块神似猕猴的石头。 所谓神似的意思,便是…… 如果不硬往那个方向想,死活猜不出那是猕猴! 钱逸群站在一块浑圆的石头前,努力寻找着岁月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迹。看来看去,数百年的光yīn也不可能将原本是猴子模样的巨石丰满成狗熊。 “长安城里芙蓉国。”钱逸群清楚地记得口令,上前喊道。 山腹中隐隐传来机括声响,一块巨大的石壁左右分开,露出一道小小的缝隙。 钱逸群恨不得趴在缝隙上往里张望,只是洞穴内久积的yīn风飕飕涌出,使他不得不退避三舍。 喀喇…… 山腹中突然传出一声并不协调的脆响,像是金属断裂的声音。 轰! 巨大的石门一沉,停下不动了。 “这个……”钱逸群隐约猜到了答案,但不相信自己会碰到这么倒霉的事。 “貌似时rì久远,机括坏了。”狐狸残忍地说出了真相。 “这种狗血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么!”钱逸群看着这细窄得只能勉强插入一只手掌的裂缝,不甘心地双手踢了石门一脚。 “你不可能拉开它的!”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钱逸群身后响起。 钱逸群还没来得及回头,只听得悉悉索索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原来是狐狸从他身边飞速地窜进了一旁的灌木丛中。 “无量寿福,贫道有礼了。”钱逸群见狐狸如此反应,当下转身塌腰,口中行礼,却是猿公剑法“灵猿投树”的起势,随时可以弹身跃出。 “有礼有礼。”那女子轻笑道,“你怎知道这里口令的?” 钱逸群见这女子没有敌意,这才站直了腰,单掌竖在胸前,道:“我与此间主人有旧,是她让我来取些东西。” “咦,此间主人是我祖母的朋友,我都不曾见过,你竟然跟她有旧?”那女子横着头,满眼好奇地打量着钱逸群。 钱逸群也正打量着她。 只见这女子一身白衣如雪,如纱似锦,做工jīng美。宽袖大裙,衣领低开,露出雪白粉嫩的脖颈,一对锁骨如玉,在衣领下若隐若现。 钱逸群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 那是一双白玉雕琢出来的美足,每个脚趾甲盖都像是良工巧匠费尽心思雕磨出来的一般。尽管没有缠足的痕迹,这双玉足却也小巧秀气,大大方方地踩在泥地上,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污浊。 “我的脚好看么?要不要凑近些让你看?”女子咯咯笑道。 “***,不要得理不饶人。”钱逸群见她外向活泼,没有丝毫见怪的意思,也放胆调戏道,“这脚虽然可爱,看看也就罢了,若是凑近了……” 钱逸群突然噤口不言。 女子等了等,两道平平的秀眉齐齐往中间一蹙,道:“快说,凑近了又如何?难道就不美了么!” “若是凑近了,”钱逸群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我倒是想……” 一亲芳泽! 钱逸群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冒出了这么奇怪的念头来。 自从转世以来,他还没有见过符合他审美观的女子。 经历过“没有丑女只有懒女”的世界,来到这个彻底素面朝天的时代,见到所谓的“美女”也觉得不过尔尔。 那种清水芙蓉,人见人爱的超级大美女,终究只是小说中才有的吧。 直到遇见她! 只是定定地一个照面,这女子便已经完败杨爱、顾媚娘、李香君,乃至风情万种的徐佛,孤高冷傲的李贞丽,魅香横溢的顾大姐…… “倒是想怎样?”女子故意做出一副凶相,露了露发亮的小虎牙。 “想问一下,小姐芳名啊?”钱逸群手指轻掐手心,咧嘴笑道。 “你还没答我呢。”女子道,“你怎么知道这里口令的?为什么说是此间主人的故旧?” “孙姐姐告诉我的。”钱逸群语速飞快,“她说这是她炼丹的地方。好了,该你说了,你叫什么?” “唔?孙姐姐……是nǎinǎi说的孙姑娘么?”女子目光清澈,问钱逸群道。 “多半是她,你叫什么?”钱逸群此刻更关注这个问题。 女子露着虎牙,得意地笑着,偏偏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望向一旁灌木丛,道:“那只是狐狸么?不是狐狸吧?” “从生物学角度来说的确是狐狸,但是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不能算是真正的狐狸。”钱逸群补充道,“他觉得自己不是。” 女子又咯咯笑了起来,道:“你真逗。这个学那个学的,现在山外的人都这么说话么?” “也不全是吧,我比较特殊。”钱逸群笑道,“你在山里多久了?跟着师父修行么?” 十四章云台密洞出一线,惊来仙子下凡尘(二) “嗯嗯,修行是修行,不过我没有师父。”女子的脚掌在地上碾了碾,碾出一个小小的扇面。自顾自看了一会儿,她道:“我们都是照母亲说的修行,该算是家传吧。” “哦哦,修真世家,我懂。”钱逸群连连点头,“姑娘,你和令堂住这附近?” “我一个人住这儿。”女子道,“我就是看着这块石头的,不让人进去。我想,你现在也进不去了。” “呃……这个……貌似……技术上是有些困难……”钱逸群总算回想起了自己的初衷,暗道:这下糟糕了,我若是硬要进去,势必会引起这姑娘的恶感啊!万一她再来个进去者死,那我岂不是要与她为敌? “说起来里面也没什么好玩的。”姑娘道。 “咦,听你这口吻,好像知道里面藏了什么东西?”钱逸群好奇道。 “那是自然,里面的所有东西,在我家都有抄本。”姑娘得意道,并拢了双脚朝后跳了跳,显然心情很好。 “里面都有些什么啊?”钱逸群问道。 “几个小法术的练法,一套《金丹玉壶》,讲炼丹的。还有《龟经》、《千金》,是药圣孙真人留下的。”女子轻轻点了点下巴,“最重要的是《吴真人玄蕴书》和《茶剑剑谱》。” 钱逸群每听一个名字都不由心肝暗颤。他前世所学之中有一门《目录学》,枯燥无比,简单说来就是背书目。托一乐和尚那钵盂的福,钱逸群回忆起了前世每一丝细节,包括扫过一眼的诸多目录。 在这些目录之中,《龟经》、《千金》都是常见的医书,但是《金丹玉壶》、《吴真人玄蕴书》和《茶剑剑谱》却从未见诸典籍文册。很有可能这些书压根不曾面世,只在私家传承。 “你都看过么?”钱逸群问道。 “没有,我最讨厌看书了。”女子扶了扶额头。这动作竟与钱逸群的习惯xìng小动作一模一样。 “呵呵,”钱逸群干笑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若是进去了,你会拿我怎样?” “这个嘛,当然是追上你,杀了你。”女子轻描淡写道,突然眼神一软。“难得碰到你这样有趣的人,你陪我说说话罢。” 有美女如此请求,钱逸群当然不会拒绝。两人站在这石缝口,莫名其妙地就聊了起来。 这姑娘名叫以琳,却没说姓氏。她从小生活在山上,长大了些就被母亲派来这里看守石洞。自从接受这个家族传承的任务以来,以琳就再也没见过什么人,只有每年不定什么时候,母亲回来看她一次,根据她的修行进度给些指导。 “那你父亲……”钱逸群小心翼翼问道。 “我没听母亲说过。”以琳道。“不过我们家的孩子很少谈论父亲,只认母亲。” ——唔。原来还是个保留了母系遗泽的修真家族!她们不会是上古家族吧? 钱逸群心中暗道。 “为什么派你来这儿呢?”钱逸群问道,“你特别厉害,还是特别不厉害?” 以琳竖起如葱般纤细笔直的食指,在下颌轻轻点了点,道:“中不溜吧。姐妹之中,我不是特别厉害,也不是特别不厉害。反正每个长大的孩子都有事要做。母亲就这么分派给我了,每天看着这里便是,没什么特别缘故。” “你住哪里?”钱逸群问道。 “山里。”以琳狡黠地眨了眨眼。“喂,你问我这么多,该我问你啦。” “小道知无不言!”钱逸群咧嘴笑道。 “你生来就是道士么?”以琳好奇开问。 “小生本住在苏州的城边,家中有屋又有田……”钱逸群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履历报了一遍。 以琳听得眉开眼笑,道:“你说话真有意思,能留下陪我么?” 钱逸群心里砰砰直跳,暗想:这就是私定终身了么? 他道:“这个,小道自然万分愿意!不过,山外的世界更jīng彩啊!与其我留下,不如咱们一起去山外看看,漫步天下,岂不妙哉?” “下山啊?”以琳面露难sè,“母亲说,山下很多坏人,不许我下山。” “母亲说的话,不就是用来破坏的么?”钱逸群嘿嘿笑道,“虽然山下坏人很多,但同样也有好人啊。再说,寻常坏人哪里是我的敌手!” “你竟说得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一定是坏人!”以琳盯着钱逸群,心中却对这大胆的想法兴奋不已:我守了这么多年,偶尔下山看看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唔,反正这大门又沉又厚,缝隙又小,没人能过得去。 钱逸群从她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中已经看到了答案,心肝直颤。虽然此行没能进入孙姑娘说的密洞之中,但是碰上了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山中仙子,岂非造化之幸? “还是算了……”以琳却又扑灭了心中的那丝好奇,“让母亲知道了,肯定要怪罪我的。” “能怪罪到什么程度?你都已经像是被流放了。”钱逸群锲而不舍地进行着诱拐工作。 眼前这个十八岁模样的少女绝非笨蛋,时而在眸子中闪过的jīng光可以证明她还是个很聪明的人。然而人的智商往往只决定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面临大事决断更重要的是看阅历。 而这,正是从未下过山的少女的悲哀。 她几乎没有阅历可言。 以琳想了想,道:“若是被捉回家去关起来就惨了……嘻嘻,我有个主意,你且等着。” 少女咧嘴一笑,从不足盈握的腰间取下一个银丝编织的锦囊。玉手探入,从锦囊中依次取出六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 钱逸群看着以琳将这六个水晶球依序放在地上,摆出了一个阵法。 “你站到那边去。”以琳指了指钱逸群的身侧后,正是狐狸藏身的灌木丛。 钱逸群依言站了过去。 以琳嘴唇蠕动,神光内敛,只见白光在水晶球上凝聚,越发刺眼。等光芒大作,六个水晶球参差飘浮,在空中拉出一个不规则的光团。 光团之中的白雾渐渐消散。出现了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形象。 钱逸群站在光团之后,只看得到那女子的背影,知道以琳让他躲在了死角。他暗自咋舌:这竟然是三维投影通讯!低魔位面哪儿来这么彪悍的修真世家啊!太不科学了! “母亲大人。”以琳束手而立,毕恭毕敬叫道。 “何事?”以琳母亲的声音显得空灵不可捉摸,就像山谷回音一般。 “母亲大人容秉,”以琳一板一眼道,“今rì有个道士,用口令唤开了丹房大门。” “哦?道士?又是死道士!”那位母亲大人似乎对道士颇有怨念。语气不善。 钱逸群虽然看不到正脸,却听出这声音里的不悦,暗叫不好,难免纠结起来:我倒也不是执着这身道袍,却总有些对不起师父的感觉。尤其是因为一个女子而变装……那岂不是跟阿牛一样了?不好不好!我怎能做那等欺师灭祖的事来? ——不过显然这位未来岳母不喜欢道士啊! 钱逸群心中暗暗叫苦:世间暗有双全法?不负师尊不负卿…… “唔,他也不一定是道士,只是看他的服sè有些像吧。”以琳不知道自己为何替那道士开脱,心中不免忐忑。 “他是如何知道口令的?”那女子问道。 “他说:是孙姑娘告诉他,让他来取一件物事的。”以琳道。 “胡说八道!”那女子暴躁起来,“你孙姨nǎinǎi早就飞升诸天了。哪里会跟个道士说这些!” 钱逸群闻言心道:是你自己见识少……还好以琳没你那么暴躁的xìng子,看来多半是随他爹了。 “母亲。现在女儿只是哄住了他。若是他硬要进去……那该如何呢?”以琳没有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只是做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问道。 “他只要敢进去,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剥皮剜心,挫骨扬灰!”以琳母亲恨声道,“这些臭道士最好别来惹我,否则说不得我就违背法旨,尽灭天下道门!” ——岳母大人。你知道天下英雄有多少么?别的不说,光是我师父可就是圣人般的存在呦。 钱逸群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暗暗腹诽。 “母亲息怒!女儿一定守着门。不让他踏进去一步。若是他敢进去,女儿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他。”以琳正sè道。 “慢着!”那位暴怒的母亲突然叫了一声,拖长了声腔,“你不会是编谎想下山去玩吧?” 以琳登时可怜兮兮地看着母亲,委屈道:“女儿在这里守了这么久,何曾想过出去玩呢?母亲冤枉女儿啦。” ——萌翻了!若是给你插条尾巴,简直就是狗啊! 钱逸群看着以琳当面撒谎,心中暗道:不过哥就喜欢你这腹黑的样子。 见女儿如此说来,母亲终究还是会心软的。她放缓了声音,道:“待我此间事了,便会过去探看。你先盯着那道士,别轻举妄动。山下的人各个心狠手辣、谎话连篇、狡诈凶残,只怕你阅历浅,被人卖了剥皮吃肉都未尝可知呢!” 以琳连连点头,道:“女儿明白,到底如何,还是等母亲大人来了再做计较。” “一应小心,不可硬碰。”母亲关照了一声,“平rì也要勤加修炼,你妹妹们的进益都比你快了。还有,早晚要记得添衣裳,若是再伤风害病吃苦的还不是自己?自我走后,你还在持斋茹素么?别太急功近利,等身体长成了,再吃斋也不晚……” ——如此看来,岳母大人也不是很凶嘛。 钱逸群听那女子柔声关怀女儿,一时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只等此间事了便有回苏州探亲的冲动。唔,这回少不得还要多带一个姑娘回去,嘿嘿,只怕父母太着急抱孙子,吓坏了以琳。 以琳乖巧地应承下来,等母亲的身影消散,方才收了这些水晶球,望向钱逸群。 她见钱逸群一脸呆滞,嘴角上裂,隐约能看到将流未流的口水,心中暗暗放心:即便山下坏人多,这傻乎乎的道士却肯定不会害我。nǎinǎi不是说过么:天下坏事都是聪明人做的,笨人可没脑子做坏事呢。不过…… 钱逸群贼笑兮兮凑上前去,蹲下身帮以琳捡起水晶球:“以琳小姐,咱们可以走了吧。” 以琳自顾自将水晶球放回了锦囊,转脸黯然道:“我还是不去了,骗了母亲,我心里不安。” “这个……”钱逸群脑子里飞快地转了转,“只是去玩两天,很快就回来了。” “不要啦,”以琳摇头,“母亲一来就知道其实你没进去过。”说着,她望了望那裂开来的那道石缝。 钱逸群也瞩目石缝,心道:如此看来真是树yù静而风不止,道人我都放下了,偏偏让我不得不进去!哈,这便是天意吧!也好,只要穿过道石门,秘法、美女一箭双雕!喔,不,是事业爱情一举两得! 只是,如何进去呢? “钱公子,要想进入密洞,也不是什么难事。”中行悦突然唤道。 钱逸群听得中行悦的太监声线,突然想道:那罗奥松可是怀有幻沙的魅灵,他死之后,这魅灵应该就在百媚图之中! 中行悦提醒钱逸群,也正是这事。 “我发现公子如今阳气充沛,大可以纳了那幻沙魅灵。”中行悦道。 钱逸群微微点头,意识进入百媚图中,顺利将那幻沙魅灵纳入神魂之中。等他彻底吸收了这魅灵,脑中自然浮现出如何施法作用,不由惊叹神通之威能巨大。 原来幻沙并非只是身体变成沙子,而是将人身所辖一切物事变成流沙。这流沙只要保得一半,便能回复原身,充其量只是收些伤劳病损。 这神通唯一不好的便是,它必须要有足够的脾胃土炁方能作用。而不像鬼步那般,可以透支肾炁,用了再说。这也是罗奥松被十全秒杀,连幻沙都来不及使出来。 钱逸群五行强木,土炁只是稀疏平常,不过幻成流沙穿过这道石缝却不困难。有以琳这么一位观众,他更是要卖弄本事,故意唤起以琳注意,摇身抖落,变成一地黄沙,汇聚成垄,如蛇一般窜进那裂缝之中。 十五章云台密洞出一线,惊来仙子下凡尘(三) 石门的厚度让钱逸群惊诧莫名。 身为沙土,神识仍旧是人的感觉,故而他能够轻松估算出所行的距离。 足足三丈! 这道石门,是由两块三丈宽的巨石做成的! 想想看,将近五丈高,三丈宽,这样的石头若不是隐没在山体之中,足以自立为山了! 钱逸群不由心中感叹: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移山倒海么?古代修士的大能,竟然到了这种程度么?为何秘法修行反倒一代不如一代? 身体再次缓缓凝固起来,钱逸群一抖身上道袍,人已经站在了石门之后,密室丹房之中。他从鱼篓中取出夜明珠,运起草木之心,目力大涨。 这丹房用了那么大的门,内中的格局却简单得发指。乃是一间八边形的房间,最长的对角线也不过两丈,应对八卦。这八边形丹房的每一边都有石台,上面摆放着凌乱无序的各种器物、简牍、瓷瓶陶罐。 ——看来那位孙姑娘也不是个很讲究的人啊。 钱逸群草草巡视一遍,将夜明珠放在了丹房中间的八卦炉上。 道门丹鼎一派在唐宋之际已经没落,明朝时也就世宗嘉靖皇帝“中兴”了一番。到了钱逸群这个时候,丹药特指内丹,很少还有人炼制外丹的。若是宽泛说来,外丹也算是落入了医家门墙,制炼一些丸药罢了。 故而钱逸群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用来炼丹的丹炉、铜鼎。他好奇地摸索半晌,方才搞明白炉中如何生火,鼎内如何置药,上面的滑轮又是如何升鼎开炉。 ——看这配置,难道那些重金属含量超高的外丹竟然真的有效? 钱逸群知道孙姑娘能够投影圣境,随心转世,称愿来去,修为绝非平庸。以她那般高明,竟然是专修丹鼎一脉。想来这一脉也的确有真东西。 这就像一本名为《永动机制造》的书,若是放在寻常中学生的书架上,多半会被人当做是科幻小说。若是这书的题名作者是世界物理权威,同时又放在另一位权威的案头,摇身一变就成了科学巨著。 钱逸群满意地探索完这间丹房,开始在周边的石台上翻找神仙姐姐许给他的各种好处。有那么刹那,钱逸群满心欢心,差点连清心钟的钟声都没听见。 这里既然是丹房。丹药和药材是最多的。 钱逸群明知时rì久了,就连仙家机括都会出问题,这药材是否变质就难说得很了。只是作为一个拾荒者,他仍旧将自己所见的瓶瓶罐罐一并收入金鳞篓中,等rì后再加辨析。 丹房里的书的确不多。想想这里光线不好,又处九地之yīn,肯定不会用来当书房。只有在离位石台上,散落这几卷竹简、玉板,以及数本纸质发黄发脆的书册。 钱逸群凑着夜明珠,仔细读道:“《吴真人玄蕴书》、《茶剑剑谱》……咦。这个珠子是干嘛的?” 《茶剑剑谱》之下,藏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珠子。 虽然是米粒之珠。光芒却比钱逸群手里的夜明珠更甚。它刚才被剑谱盖住,故而给了新主人一个惊喜。 钱逸群收好了书册,拿着米粒珠走了一圈,见丹房里凡是能移动的东西全都收入金鳞篓中。 就在他志得意满,准备出去仔细研究一番这米粒珠的时候,不小心灵蕴轻吐,渗入珠子之中。 米粒珠砰然一炸。威力虽然不大,却也让钱逸群手心一扎。 炸开的米珠顿时化作光尘,悬浮空中。隐隐露出一个人影来。 这人影渐渐凝聚,显露出孙姑娘的模样。 钱逸群早在圣境见过神仙姐姐的容貌,此时看米粒珠中的成相,更像是孙姑娘年轻时候的影子。脸上带着调皮的神情,目光凝聚,像是浓情蜜意地看着谁。 这影子持续了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渐渐消散,重又凝聚成了米粒大小。 ——这个……是神仙用的相片! 钱逸群捡起米粒珠,再次送入灵蕴。 米粒珠仍旧放出了孙姑娘的身影,仍旧是那个甜蜜蜜的笑容,就连衣摆上的褶皱都没有变过。 ——果然是神仙玩的照片! 钱逸群绕着的神仙姐姐的光影走了一圈,发现竟然还是三维全角度投影,几乎和真人立在面前一模一样。虽然他隐约知道古代的玄术比现在更为发达,但是真没想到竟然发达得几乎成了另一个文明。 钱逸群最终收起米粒珠的时候,颇有些沉重。如果说过去他只是为了保家而努力,如今他却是接触到了更高的层面,必须思考一个问题——华夏文明该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一度是那么遥远,远得几乎比天狼星更远。钱逸群也只是泛泛认为解决了粮食问题,度过小冰河期,然后以明人对新技术新科学的强大热忱,华夏肯定能够主导工业革命,继续在全世界领跑。 然而现在,他却又想:如果能将这种玄术推广出去,使之利益百姓,华夏恐怕会踏上一条灵xìng文明的道路,未必就要比讲科学技术的工业革命差。 而且,这其中有个最显著的好处: 修仙是不会破坏自然环境的! 钱逸群带着一鱼篓的宝贝,以及一脑袋的深刻思想,再次幻沙而出,看到了门口守着的以琳小姐。 “咦,我那朋友呢?还没出来么?”钱逸群好奇地问道。 以琳道:“他好像有些怕我呢。对了,你真的进去了?这下我只有追杀你了。” “是呀。”钱逸群说得理所当然。 两人讨论生杀之事的神情,就像是约会中的小情侣,讨论看哪部电影一般。 钱逸群取出了米粒珠,投出里面的影像,道:“这个你见过么?” 以琳点头道:“这是相珠呀。” “相珠……”钱逸群无奈道,“这主人的起名水平真是……” “你没见过么?你不是修玄术的道士么?”以琳反倒好奇起来。 “这个……这到底是怎么个原理?”钱逸群不经意间腾起一股自卑,颇有些小**丝追求白富美的既视感。 “西海之荒有一种叫蜃蚌的贝类,大约就比我的手心还小些。”以琳竖起白嫩的手心,比划了一下。“如果有沙粒混到了蜃蚌的肉里,它就会凝成这种相珠。以前有个本领很高强的道士,发明了一种投影术,利用相珠存影的特xìng,可以留住当时的影像。” “好厉害的道士。”钱逸群由衷赞道,“不过这相珠也实在难得,西海之荒又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们的相珠都是家里养的。”以琳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势。“这种蜃蚌只要两对,翻过年去便能长得满池塘都是。” 钱逸群原本以为是举世奇珍的东西,竟然在人家家里随便能捞到,脑袋瞬间便放空了。过了不知多久,心里的钟声方才将他唤回来。没见识的道人甩了甩脑袋:“这个相珠你有现成的么?我来帮你照个相。” “现在没有了,都用掉了……”以琳从锦囊里随手就抓出一捧,示意钱逸群摊开手。 钱逸群双手一捧,生怕漏掉。 两人索xìng找了个荫凉处,坐在石头上,一粒粒看起了相珠。 相珠里都是云台山上的风光。花草树木,怪石嶙峋。飞禽走兽……就像是个题材颇广的个人摄影展。 钱逸群开始抱定了只夸不贬的态度,看了几粒之后,方才觉得以琳真是把摄影升华成了艺术。以自己的斤两,完全没有置喙的余地。 狐狸见两人越坐越近,肩头都快碰到了一起,终于从灌木中缓步走了出来。它故意加重了步伐,却仍旧没有引起两人的注意。 “咳咳。”狐狸干咳一声。 钱逸群和以琳回头看了一眼狐狸。几乎瞬间便将头转了过去,讨论起如何将光线同时摄入相珠之中。 “若是让我来拍,便以这株桂树做背景。把你放在树下,让阳光从侧面shè到你脸上,一边是光影,一边是人影,肯定是美极了的。”钱逸群手舞足蹈说道。 以琳偏着头,将自己代入到了钱逸群的描述中去,莞尔一笑:“好像是不错呢,等母亲大人这回过来,我求她多带些相珠。” “咳咳咳咳!”狐狸加大了音量。 “咦,你这朋友嗓子不好么?”以琳说着,扫视狐狸一番,突然道:“其实你是灵兽吧。” “嗯,咱是上古灵种。”狐狸开口道。 “喔,难怪你这么怕我。”以琳恍然大悟。 “跟你没什么关系,它本xìng胆小,见什么怕什么,谁让他是狐狸呢!”钱逸群心情舒畅,哈哈大笑起来。 狐狸和以琳却没有笑。 很快,狐狸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 以琳仍旧没有笑,甚至眉头微微收紧,嘴唇轻轻嘟起,露出不悦的神情。 “我、说错了什么?”钱逸群敏锐地意识到了气氛变化,低声道。 “谁说狐狸就是见什么怕什么?”以琳轻轻踢着腿,“胆小的狐狸我见得还真不多!” 钱逸群毫无节cāo地点头附和,心道:有爱猫爱狗的,没想到以琳妹子是爱狐狸的。咦,这不是说,狐哥能帮我加不少分?哈,果然有缘分啊! “咱见到以琳小姐,倒不是怕,是不太好意思。”狐狸的音调中都带着落井下石的味道,“灵种转世,一般会回避狐狸,以免冲犯狐族,是咱不讲究了。” “狐族?”钱逸群脸上表情凝固了,对这个新名词有了些许不祥的感觉。 十六章神仙自有神仙术,不与世人共火炉(一) 因为受到狐狸的科普,钱逸群对妖怪的理解比常人要透彻些。 他知道所谓的“妖”,其实是各种jīng怪修炼到了大成之后的境界。就如人修炼成仙一样。 所谓的“怪”,是人类对于会修炼的非人类统一采取的贬义称呼。 当然,在人类社会之中对应“怪”的人,被称为“高人”、“真人”、“神人”等等不一而足。 “你知道上古之人不?”狐狸得意地看着钱逸群,知道他肯定不知道,“上古之人生而有灵,举手投足饮食起居都是修行,御风而起乘云儿落,是后世神仙们的原型。轩辕黄帝就是上古之人的余裔,所以生而有灵,成而登天。 “照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妖族就是生而有灵的jīng怪,它们介于妖与怪,怪与人之间。有自己的修行法门,有自己的世界。”狐狸道。 钱逸群看着以琳,见她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不由问道:“既然生而有灵,为什么要用人类的形体呢?狐狸怎么就不用?” 以琳惊讶地看着钱逸群,道:“你什么都不懂啊。” 所谓人类的形体,自然是站在人的角度上来说的。这点妖族绝对不会认可。对于一切有情众生而言,四肢应对四象,五体分合五行,负yīn抱阳,天地贯通,这是“道体”。只有生就道体,在合道入虚的旅途中方能走得更轻松惬意些。 因为人类数量太多,而且稳定生成道体,故而才将其他修成道体的族群称作“妖族”。 “那你怎么不转个道体呢?”钱逸群问狐狸道。 “咱是上古灵种,就如白沙那般,有大报通。”狐狸无奈道,“一旦转为人类,咱就无法通晓万物之情了。” 白泽的最大特点就是什么都知道,而且jīng通一切语言。要让狐狸以此去换个道体,实在不甘心得很。反正身体用惯了都差不多。而且很多兽类的身体在自然山林之中,比人类更方便。 钱逸群总算是将灵种、妖族、妖、怪的关系理顺了。 于是又回到了“冲犯狐族”的问题上。 原来狐族虽然生儿有灵,但是母亲仍旧会以狐身分娩,这样可以避免难产之类的惨剧。狐族幼儿出生的时候,也是以狐狸的姿态,这可以保护它们尽快度过幼生期。 “咱在投胎转世的时候,其实也不能分别狐族和普通狐狸的区别。”狐狸扑棱了一下耳朵,掩饰自己的羞涩。“若是不小心夺了狐族的身舍,虽然对咱没啥关系,但终究坑了人家。” 妖族在新生儿存活率上高于人类许多,问题是他们的种群基数太小,每个族人都无比重要。故而不像人类那般舍得自相残杀,甚至不肯与外族通婚。 “我听说以前妖族很多很多,后来就是因为灵种们转世,总先借妖族的身舍,结果现在只有寥寥数支妖族。”以琳道。 “咱保证这个身体是纯粹的狐兽。”白泽当即表白道。 “我知道呀,狐族上千年前就聚族而居了。不会有散居人间的狐族。”以琳道。 白泽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钱逸群却没法放松。 ——人类和妖族之间,有没有繁殖壁垒啊?会不会耽误老人家抱孙子呢? 钱逸群轻轻拔着下巴上的胡须。 “你在想什么呢?”以琳推了推钱逸群。 “唔。我在想丹房里的法术。”钱逸群当然不会直说自己在考虑生儿育女的问题,从金鳞篓里取出收罗道的简牍、玉板、书册。 以琳大大方方凑了过来,只扫了一眼便将地上的一应物事分门别类,嘴里说道:“这些是医书,这些是丹经,这些才是秘法。”这些典籍很快就如同孩童玩具一般,被粗粗分成三堆。 钱逸群对医术没什么兴趣。翻了翻目录便扫进金鳞篓里。至于丹经,满纸符号暗语,笔迹多有不同。显然不是一个人写的。钱逸群在半个时辰前才认识了真正的丹炉,哪里能看得懂这些? 他大手一扫,一般送进金鳞篓里。只对着地上的那对秘法怔怔出神。 ——这些秘法,能送我到达一个什么高度呢! 钱逸群伸出手的时候,竟然微微有些颤抖。 秘法典籍只有竹简和玉板两种。竹简之中都是上古咒文,符法。狐狸凑过来通读一遍,给出了鉴定结论,道:“这是chūn秋时虞国通行的《咒文行》。” 钱逸群只是点了点头,伸手取过玉板,侧头就着阳光,仔细分辨上面宛如蝌蚪的文字。 “送进灵蕴就能读了。”以琳道。 “咳咳。”钱逸群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灵蕴入玉,玉板登时一亮,原本扭曲如蝌蚪的文字顿时跳出了板面,浮在空中形成一幕楷体字。 钱逸群如果不是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二十年,看到眼前这一幕,绝对会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未来世界。 这位制造玉板的高人,竟然以奇异的术法将字凝刻在一块板上,而放开之后却足足有厚厚一本书的信息量。 同样的玉板还有三块。 钱逸群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一个心慕玄术的人,拿到如此之多的法术,绝对不会只是阅读而已。 他会恨不得当即就修炼起来。 “以琳,你的手借我用一下。”钱逸群道。 以琳伸出温润白嫩的手,笑问道:“你打算怎么还?” 钱逸群收起地上的东西,一手握住以琳,一手抓起狐狸,对着翠峦山喊出了口令。 瞬息之后,一人一妖一狐便出现在了翠峦圣境之中。 钱逸群虽然高兴以琳不在孙姑娘的黑名单上,转而却又觉得自己这高兴来得很没道理。 ——若是以琳也同样是人,貌似更好些啊。 ——不对不对!就算以琳不是人,也没有任何不好! 钱逸群心中纷乱。还好以琳被这新世界所吸引,问东问西,这才让钱逸群没有机会沉迷在各种没羞没臊的幻想之中。 “好了,你去修习法术吧。我自己去玩。”以琳在山洞里找到个竹篮,是钱逸群当年被困时自己编的,兴致勃勃要去挖竹笋。 钱逸群给她指明了道路,目送以琳蹦蹦跳跳出了山洞,坐在地上开始翻出刚才看的玉板,钻研起来。 狐狸绕着钱逸群走了两圈,伸出爪子捅了捅他,问道:“你不会被这狐狸jīng迷住了么?” “别说这么难听。什么狐狸jīng啊。”钱逸群头都没抬,一颗心思被分成了两半。 “妖族嘛,在你们眼里不就是天生的jīng怪么。”狐狸犬坐钱逸群身边,“其实就算是被迷住了也没什么,只是年岁上有些麻烦。” “怎么说?”钱逸群耳朵一竖,终于转向了狐狸。 “狐族的天年是在八百岁上,”狐狸道,“再加之据山而居,修行有法,活个六七百年对狐族来说只是寻常。而且狐族天xìng专一。若是配偶死了,绝不会改嫁……” “唔……”钱逸群心中一沉:狐狸这意思就是我死了之后。以琳要守寡几百年啊! “狐哥,你觉得金华出世术到底如何?”钱逸群想起当rì郭璞的交代,“我上次在苏州问高老师,高老师却不肯评说,就当没听见似的。” “这个嘛,”狐狸摇头晃脑,“从原理上说。只要阳气积蓄快于消耗,人的确能够青chūn常驻,不老不死。从道理上说。却让人觉得不妥。” “咦?什么意思?” “道理者,大道之理。”狐狸解说道,“大道有生死,有动静。你执于生而厌恶死,岂不是背道而驰?而且你看那山石。” 钱逸群顺着狐狸的爪子望了过去。 “它比人要坚硬得多,可以立在那儿几千几万年。然而大道依旧要送出罡风,将它消磨成粉。这就是自然生杀之理。你万一真修成了金华出世术,成了人群中的一块不朽之石,你猜大道自然会怎么对付你?”狐狸娓娓说道。 钱逸群不能否认狐狸说得有道理,而且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但是……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 钱逸群心中呐喊道。 “还是先看看到底有些什么法术吧!”狐狸见钱逸群愣在当场,出生叫道。 钱逸群这才将目光的重投玉板之上,先将板上法术的名姓一一报出。 这其中原来也有以琳刚才用的声影传讯阵和相珠摄影法。只是这两个秘法都需要奇物为基础。相珠摄影法需要蜃蚌之珠,也就是相珠。声影传讯阵又需要蜃石,也是一种产于大荒之西的矿石。 如果说蜃蚌可以人工繁育,但是蜃石作为矿产,显然没法轻易获取。 “不过这个鸿雁传书术很有意思!”钱逸群发现了好东西,大声叫道。 这法术对于钱逸群来说十分简单,只要先取一张白纸,正面写上传书的内容,背面施符,其中存想收信之人的声音容貌和姓名,不至于送错。 然后再将这张纸叠成一只纸鹤,诵咒激活符文,这纸鹤自然就能飞跃千山万水,不到收信人手中誓不罢休。 “而且一旦被人用法术截获,这纸鹤还会**呢!”钱逸群拉着狐狸,惊喜道,“你怎么从未跟我说过,世上竟然有如此方便的玄术?” 狐狸脸sè凝重,突然道:“你问问中行悦,看他可听说过这法术不曾。” 十七章神仙自有神仙术,不与世人共火炉(二) 如果说狐狸白泽作为一名生物学家,对于玄术的了解还不够深刻,那么中行悦可是实打实的玄术专家。 尤其专jīng秦汉奇术。 “这些法术难度都极低,难得的是这天马行空的创意。”中行悦道,“前汉之前绝对没有,据我所想,该是昙花一现的东西。” 若非昙花一现,怎么会现在一点迹象都没有留下? 灵蕴是人人都有的,许多人自己觉醒了灵蕴甚至都不知道。其中绝大部分人都碌碌无为,盖因没有找到对路的人生规划而已。如果那位高人有心将这些实用的法术传出去,过个一两百年,肯定满天下都能见到。 最多只是从业人员比较少罢了。 “若说这是狐族的秘法,却也不像。”狐狸道,“狐族秘法从来都近似巫术。” “大约是那位发明了这些东西的人,没有留下弟子传承吧。”中行悦道,“醉心这等yín技奇巧,自身成就毕竟有限,收不到徒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钱逸群微微摇头。 中行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在这位高人的另一块玉板上,刻录着钱逸群转世以来所见过的最玄妙的法术! 正是那块《吴真人玄蕴书》! 这书中以朴实无华的口吻,细细记录了一位姓吴的高人讲述一本名作《玄蕴录》的天书。从这书名和序言中,钱逸群便可知道这玉板上的内容已经算是三手货了。然而,即便是三手货,加之其中关窍又并不明朗,却仍旧显露出其中的不凡来。 这书中讲的便是“御”字。 御风、御剑、御心。 御风术能够让人飞行天空,往来无拘,可谓是“朝北海而暮苍梧”,就如神话故事一般。御剑术也与钱逸群所知的御剑诀不同,御的乃是剑气、剑心、剑意。以剑自养,最终九转三还,成就剑仙。 至于御心,那更是明心见xìng,立地得道的高深法门。 可以说,这本书中将术、法、道涵盖一炉,几乎是成仙得道的一条龙全套服务。 这样的高人,难道会收不到弟子?若说真的收不到。恐怕也是因为世间弟子太过愚鲁,不入高人的法眼罢。 至于第三块玉板,那上面刻录的是《天妖密炼**》。开宗明义便是写给jīng怪们看的,虽然没有文字表明这与那位吴真人有什么关系,但既然放在一起,想必多少有些关联。 “别的不说,光是这玉板刻字,如幻如梦,历久不衰的法术,就足以震撼世人了。”钱逸群感叹道。 狐狸双眼微微眯起。暗道:咱都只注意了玉板上的玄术,没留神这玉板本就是一门绝妙的玄术。这小子的悟xìng的确有过人之处。 钱逸群又叹道:“都说世间如火炉,煎熬众生。如果有了这些玄术,这火炉恐怕也就不那么热了。” “到了这种随心所yù创出法术的境界,世间火炉与他何干?”狐狸不以为然道,“你如今进展不错,势头也好,可别堕入邪路毁了自己前途。” “我么?你是说……”钱逸群听出狐狸的敲打意味。却不愿承认。 “当然是那位以琳小姐。”狐狸道,“咱就是喜欢你这种心无旁骛钻研玄术的样子,若是落入儿女情长的窠臼。恐怕你这辈子的进益也就有限得很了。” 钱逸群撇了撇嘴,先将小法术放在一旁,端着玉板看起了《玄蕴书》,恨不得把每个字都记在脑子里。 这门三手的御风术原理简单,讲解也通俗易懂,然而真正修行起来却是难上加上。更别说后面的御剑、御心篇,钱逸群基本只能做到“通读”,连“揣摩”的资格都不欠奉。 等以琳在翠峦山中再无新鲜感的时候,钱逸群总算也能腾空而起三五丈,在空中悬浮三两息,掌握了基本的御风窍门,接下去便是无休止地熟练应运用了。 狐狸在在这段时间里倒是丰富了自己的《白泽图》,将翠峦山中各种灵草仙苗登录在册,与《金丹玉壶》搭配,看能练出什么丹来。没想到竟然真让它配出了一味《玄水丹》,是补身中肾炁的,只等到时候找到地方开炉置鼎,以及找个经验丰富的丹家掌握火头。 “好了,咱们该出去了!”钱逸群信心满满,一手狐狸一手狐女,朗声道:“如意!” 以琳咦了一声,人已经在外面了。 她已经知道山中百年,山外刹那,出来之后才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现在要去哪里?”以琳笑道,“我还得追杀你呢。” 钱逸群轻轻握了握以琳的玉手,道:“来之前与几个朋友约好了要去凤阳相会。他们要去见识一桩大场面。” “凤阳?”以琳蹙眉道,“我家就在凤阳城外不远,你若是去到那里,岂非自投罗网?” “呃,这个……”钱逸群看着以琳面带担忧,不由笑道,“到时候顺便提亲也好。” “提亲呀?这个恐怕家里不乐意。”以琳叹了口气。 两人在翠峦山中朝夕相处,若说没有情愫是不可能的。然而进展这么快,却也让钱逸群大为惊讶,原本他只想假装调笑而已,谁知以琳竟大大方方答应下来。 “你愿意?”钱逸群激动道。 以琳抽出被攥疼的手,面无表情道:“反正我总要嫁人的,嫁你也没什么不好呀。” “呃……”钱逸群颇有些被打击的感觉。 以琳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内里却是心花怒放:这道人看似机灵,会说笑话故事,其实却是呆头鹅一般,木木的真是有趣。若是跟他长长久久呆在一起,肯定也不会乏味。不过,为何我总觉得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他呢?他好像一个熟悉的影子呀…… “哈,又呆住了!”以琳笑道,“好吧,既然你不怕,咱们就快些上路,万一被母亲堵个正着可就白撒谎了。” 钱逸群正处于智商清零的阶段,深以为然,唤出大角鹿,邀请以琳同骑。 狐族从来不讲究人类的礼法,以琳又是常年在山中,丝毫不知忌讳,嘻嘻哈哈上了钱逸群的“贼鹿”。 钱逸群轻环以琳的腰肢,只觉得一股香气轻轻挑逗着自己的鼻腔,胜过了世间所有的浓香淡雅。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能够一直这么走下去,直到天地的尽头,让更浪漫事发生在自己和以琳身上。 十八章神仙自有神仙术,不与世人共火炉(三) 符玉泽一早起来吃了些点心,踱步在院子里散步。 作为天师八将的入室弟子,他在王家的地位极高,非但有独门独户的小院,而且还可以享受这座庄园内宅的花园。 当然,他年纪还小,不被人忌讳。 三月底的凤阳还有些寒意,然而耐寒的草木倒是都已经吐出了嫩芽。 符玉泽很享受这种早上睡懒觉、不用做功课的rì子,感觉出门游历简直是桩福利。 “小道长起得真早。”一个娇嫩的呼声打破了早间的宁静。 符玉泽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这两天总是碰到这位王家小姐,莫非是王家盯上我了?不行不行,我一个道士哪能动这等凡心?就算要思chūn,起码也得是媚娘那样的女子呀! 论说起来,这回如果不是撞到了枪口上,正好碰到天师府的师兄们出来公干,符玉泽是绝对不想跟顾媚娘等人分开的。 “王小姐早。”符玉泽淡淡应了一声,负着双手,作出一副高真模样。 “道长,”王小姐款步上前,“道长这些rì子来住得还习惯么?” “我一个道人,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符玉泽嘿嘿笑了两声,不自觉地模仿起钱逸群的腔调 不得不说,这样的回复能让人气得牙痒。因为这答案超出了许多人的预设,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王小姐足足愣了两息,方才幽幽道:“道长修为高深,小女子这般俗人是不懂的了。说起来,我家也收罗了许多道法典籍,也请过先生传授家中子弟,好让他们修生养xìng,却远不如道长的手段高明。” 符玉泽被人一夸,不由骨头发松,话也多了。说道:“王公疏财仗义,却被愚人误了。” “哦?道长何出此言呢?”王家小姐貌似惊讶,眼神中却颇为静定。 “听说过秘法修行的人很多,许多士大夫也参禅打坐,可终究能有多高的修为,只有他自己知道。”符玉泽得意道,“殊不知,仙家手段。绝非仅仅修心养xìng。更有玄术显道,除妖伏魔,捍卫道庭。” 王小姐恍然大悟一般,道:“那为何有真本事如道长者,却是少之又少呢?” “这个嘛,一来是资质局限,二来是道门法不轻传、术不轻授,防止匪人偷学,为害一方。”符玉泽颇有些自夸道,“故而要想修习玄术。资质人品缺一不可。” “如此说来,我家那些哥哥弟弟。原来却是被人坑了。”王小姐咯咯笑道,“只请了些冬烘先生来教他们参禅打坐。” “哈。”符玉泽轻笑一声,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说起来跟这位小姐只是见了几面而已,还不足以讨论这些事。 “道长,我那些兄弟们却是人傻钱多,与其被愚人骗去。还不如与道长结个善缘呢。”王小姐婉约地提出了请符玉泽教授玄术的意思。 符玉泽摇头道:“不经师尊同意,怎能传人法术?再说,千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街头赠有缘。这善缘却不是那么好结的。” “那万两黄金卖不卖呢?”王小姐咯咯笑了起来,好像是在开玩笑,却又像真的诚心要买。 符玉泽对金银财宝没有概念。他是天师府的人,身无私财,一应开销都是人家会钞。千两万两对他何用? “听说黄老爷最喜欢与人结缘,你那些兄弟何不找他。”符玉泽对黄元霸从未有过什么好感,尤其带着天师府的清高孤傲,看不起茅山法混世卖钱。 王小姐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恼,顺着黄元霸的话题又说了些最近挑选高手异能之士的趣事。 符玉泽只觉得耳中聒噪,已经在想如何才能从容告辞。 “咦,这么早就有蝴蝶了么?”王家小姐突然惊奇道。 虽说阳chūn三月,然而在小冰河期的影响下,凤阳的风里仍带着凛冽寒意,哪里来的蝴蝶? 符玉泽循着王家小姐的目光望去,果然有一团白sè的东西扑扇着两只翅膀,直直朝他飞来。 是一只纸鹤。 纸鹤落在符玉泽手心,身上灵光一闪而灭。 白sè的灵光之下,纸鹤身上显露出曲折的文字。 符玉泽小心翼翼拆开纸鹤,首先看到的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符文,甚至在郭璞的《符说》中也无法找到对应的内容。 从这符文来看,多半是一种隐秘支派所信奉的神祇。那就说明施术者或有奇遇,或是直达本心真神。 在纸的背面,符玉泽看到密密麻麻一页文字,先没看开头,直接跳到了落款上,差点被吓了一跳:厚道人。 是钱逸群的手书。 符玉泽捏着信纸,边看内容边暗暗心道:看来那位厚道师兄又有了奇遇,竟然得了如此jīng妙的法术。 “这是什么?”王家小姐好奇地凑了过来,眼睛飞快地在信上扫过,牢牢印在脑中。 符玉泽已经收起了信纸,道:“也没甚么大事,只是我师兄要来了。” “你师兄?是张天师的弟子么?还是天师八将的弟子?”王小姐瞪大了眼睛,貌似可爱地追问道,一如后世的追星族模样。 符玉泽当然不能说自己对于那位厚道师兄所知甚少,只得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道:“还是请为他准备两间屋舍,他另外有个朋友一起来。” 王家小姐坦然应诺,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并非如表面一般超然物外。 一般来说,像王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绝不会参与家中事务。在明朝,女儿终究是泼出去的水。许多家规都说“传媳不传女”,因为媳妇是自己家人,而女儿出嫁就是外姓人了。 这条铁律在山右王家却是例外。 王家的女子时常参与家族事务,并且常常比王家的男子更显得耀眼。作为商人,王家很清楚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同时也有得是耐心、钱财来收罗这些奇货。 当然,这些奇货却不是用来转卖的,而是像酒曲一般,用来制造更多的奇货。 符玉泽虽然还不足以一眼洞穿这等深厚的城府。却对这位王家小姐隐隐有些排斥。他收了信纸,理所当然地告辞王小姐,去外院找白枫等人了。 这封信,以及这种纸鹤传书之法,很快就在这个小圈子之中传了个遍。 只是真正能够施用的,却还是只有符玉泽一人。 符玉泽本来天资不错,又有画符的本领,拿着茅君笔很快就能毫不费力地画出数张鸿雁符——他为这符取的名字。其他人只能用符玉泽画好的符纸写信。然后再交给符玉泽诵咒放飞。 如此一来,收信人的范围就仅限于符玉泽认识的熟人之中了。 符玉泽的第一封信,却是寄给顾媚娘的。 不过小半个时辰,顾媚娘和杨爱就在钱卫的陪同之下来到了王家庄园,要见符玉泽。 的确,杨爱和顾媚娘以及钱卫,都没有投入王家。她们很清楚自己的立场,至于是不是投身这场“盛事”,总得听了钱逸群的意见才能决定。 “老师怎么给你传书不传给我们呢?”顾媚娘见到符玉泽,不悦道。 “怕是因为只有我会画符吧。”符玉泽嘿嘿一笑。“你要传书给谁?我来帮你送出去。” “先给老师回信吧!”杨爱提醒道。 这才吓得符玉泽暗自咋舌,连忙回了信给钱逸群。又送出一封给天师府。他倒不是有心要通风报信,纯粹是学会了秘法忍不住炫耀一番。 张天师收到符玉泽的信的时候,已经收到了钱逸群的飞鹤。这种法术在真正的行家眼里,难度并不算大。就连符玉泽都能轻松掌握的法术,更不会让张天师费神。 非但张天师收到了这纸鹤,另有一只纸鹤正飞往更遥远的苏州府呢。 钱逸群刚从翠峦圣境中出来,就一口气放飞了数只飞鹤。为他传递消息。这些飞鹤速度一般,与寻常鸟雀无异,却胜在不用饮食休息。更没有天敌猎杀,朝夕不坠,故而在明季之世,已经算是超特快专递了。 不过他自己的速度也不慢,翻山涉水如若等闲,只比鸟儿慢了区区几rì便到了中都凤阳。 凤阳虽然是明廷龙兴之地,却远不如南北二京发达。王家英雄大会的事闹得沸沸腾腾,就连普通行路的客商都忍不住去凑凑热闹。 …… “那些山西老抠真是一文铜钱掰成两半花,哥哥我这般的身量,竟然才给了丁字房!” 酒楼之中,钱逸群与以琳刚刚入座,便听到隔开两桌有人大声抱怨。 以琳大大方方地望了过去,正巧那人也回望过来,两人不由对眼。若是换了寻常女子,多半已经羞红了脸面垂头滴血了,偏偏以琳是山里长大的,并不知道忌讳,只是淡淡一笑,好像是在安慰那壮汉的怀才不遇一般。 那大汉压低声音对自己伙伴道:“看到那边那个美娇娘否?她刚对我笑了!” 他那伙伴歪着头偷看以琳,附和道:“多半是那个公子哥不济事。” “嘿嘿,”那大汉贱笑一声,“哥哥我去去就来。” 钱逸群一直看着窗外,耳朵却将这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收了个全套。他感觉到地板震动,方才回过头,冷冷地看着那个身高八尺的壮汉,在chūn寒陡峭的rì子里只穿了一件单衣。 壮汉走到钱逸群身边,瓮声瓮气道:“你这可有人坐么?” “没有,坐吧。”钱逸群道。 那壮汉假装听不出钱逸群的不悦,拉开条凳坐了下去,朝以琳露出一口黄牙:“小姐是哪里人氏?来中都所为甚么事?” 以琳微微掩鼻,正是受不了他的口臭。她心中暗道:怎的山外的人都这般味道么?还好钱道士却没有。 “王家给丁字房是什么意思?”钱逸群敲了敲那壮汉的肩膀。 “你大胆!”壮汉猛地站起,踢开身后的凳子。 钱逸群轻轻点了点筷子:“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别惹了道人我不痛快。”说话间,一双竹筷已经浮在了空中,直指那壮汉的双眼。 那壮汉哈哈一笑,道:“好叫你得知!哥哥我也是有见识的!兄弟你这一手,起码在王家能领到天字房!” ——你脸变得真快…… 钱逸群缓缓收了筷子。 壮汉拉开条凳,大马金刀坐了下来。道:“王家虽然豪富,却是个jīng打细算的主。” 钱逸群点了点头:“商人都是如此。” “着啊!”壮汉一拍大腿,好像是经年故友重逢一般,“所以他家为了不白花钱,将招徕的英雄豪杰分成了四类,分成四房。如兄弟这般神通玄妙的,都在天字房里当老爷般供着。” “天字房……跟丁字房什么关系?” “在天字房之下,便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等客房。”壮汉道,“那些没有神通玄术,但江湖名望高,手段了得的大豪侠,便在这八等之中。” 其实真正的江湖客人只排到丁字。戊己庚辛这四房,已经是杂役仆从、马夫挑夫们住的地方了。那壮汉怕被钱逸群看轻,故而扯在一起。 钱逸群哦了一声,心道:原来王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玄术修士之间啊!看似等级排列下来,“天字辈”与“天干辈”却是质的区别。 ——也多亏王家的这等科普。省了哥不少麻烦。 钱逸群心道。 “你可以走了。”钱逸群示意小二快些上菜,对那壮汉挥了挥手。 那壮汉却没动。陪笑道:“小弟人称浪里横帆小白龙,本姓彭,世代居住彭泽湖。虽然陆上功夫稀松平常,但是抄帆掌舵的本事可是实打实的。敢问道爷怎么称呼?” 钱逸群拍了拍腰间,只是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腿,放在以琳碗里。以琳微微笑了笑,伸出玉手。抓住了鸡腿啃了起来,丝毫没有顾忌美女形象的想法。 钱逸群看了心中大喜:这姑娘出身好,却没有半分做作。岂非佳媳?带回去一定会让二老欢喜。 一念及此,脸上自然浮出一层傻笑。 狐狸看在眼里,心中担忧:这两人自从碰到了一起,常常如此傻笑,看来咱重塑灵体的大计就如此毁了!唉,只听说有人智慧蒙蔽,像这厮智力都蒙蔽了的,也是天下少见! “道长?道长!”壮汉叫道。 “你还不走?”钱逸群皱了皱眉头。 “这个……” “看到了我腰间的鱼篓,还敢跟我扯那些胡话么?”钱逸群厉声道。 “你也听出来了?”以琳嘴边泛着油星,好奇问道。 “水面人家,哪有这般白嫩的?”钱逸群不屑道,“显然是个不会功夫的混子,来这里骗饭吃罢。” 以琳点头道:“这般身量,做些什么不好,真是懒人奇多。” 两人一言一语,将那浪里横帆小白龙说得满脸通红,灰溜溜地退了回去。等他回到桌前一看,自己那新结交的“朋友”已经不见了。非但留下了一桌子的残羹冷炙,更留下一笔简直三两银子的巨债! 钱逸群和以琳听到店家与那壮汉争执,对视一笑,又让狐狸看得心头烦闷。 不过这壮汉倒真的是王家的“门客”,关于三六九等的分房制度也算说得简单明了。 钱逸群在符玉泽的回信中只看到了王家庄院,没见符少单独告知杨爱和顾媚娘的落脚处,只以为他们住在一起,便与以琳跨鹿直接取了王家庄院。 “大娘,请问王家庄院在哪里?”钱逸群在路上拦住了一个当地大妈。 大妈伸手一指:“东门外。” 这个概念十分宏大,也十分jīng确。 东门之外不到二里,便见有人搭出了茅棚,棚子里放着各种点心茶水。钱逸群本以为是城外茶肆,却听见有人招呼:“二位是来参加除妖大会的么!” 那人四十开外,容貌jīng干,一口浓浓的山西口音,就像是一张金光闪闪的名片。 谁都知道,王家是山西人。 这人正是王家在中都别院的二管事,名叫王观。他从来都以善于相面自命,颇喜欢人家喊他“王半仙”。他平rì并不常来此处,只是今天心血来cháo,刚来了没多久,便见一对男女跨鹿而来,简直比他还要有“仙气”。 王观脑中已经闪过了数个人名,都是王家重金礼请的“神仙人物”。其中似乎并没有女子,也没有如此年轻的男子。只是他也知道,真人无相,不能以皮囊取人,即便年轻如钱逸群,他还是毕恭毕敬,就如下等杂役。 “我们是来找人的,”钱逸群开口道,“符玉泽、白枫、白沙,这三位都是我朋友。” 王观身躯一震…… 看走眼了? 这三人的名字完全没有听说过啊!绝对不是天字房里的贵客。 王观这等人,只要有些身份的客人,听过一次名号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然知道其中有些什么人。 如果只是那些武林上的泥腿子,即便在甲字号里,也不需要王管事出面。 “来人,招待客人!”王观没好气的喊了一嗓子,匆匆一抱拳,连场面话都没说便走了。 王家是官商之家,这些管事虽然不是七品官,但真正的七品官见了他们也不敢随意称兄论弟,自然能有这份气魄。 “我们冒犯他了么?”以琳对于人类的礼节还不明了,纳闷道,“是否该下鹿见礼啊?” “狗样的东西,不配咱们下鹿。”钱逸群道。 “你为何看不起狗?是在欺辱我么?”以琳微微撇嘴,两道平眉往中间送了送。 钱逸群这才想起来,狐狸也是犬科动物啊!这位狐女怎么都好,就是敏感了些。 ……不过,我喜欢! 钱逸群脸上瞬间堆起了贱笑。 十九章有钱能使鬼推磨,重赏之下多勇夫 两人的对话理所当然落在王观耳中,当即变了脸sè,转头冷声道:“狗?别以为骑着一头鹿就可以装大尾巴狼!你想当我这样的狗都不够格呢!” 钱逸群并不介意别人骂自己,早在穹窿山他就知道任何辱骂不过是天外浮云。 只有力量才是真的。 厚道人身形一晃,人已经站在了地上。他正要出手教训,突然身后飞出一条白练。 白练一头缀着两个铃铛,在空中碰撞,叮当作响。另一头却是缠在以琳的手腕上,被衣袖虚虚遮掩。 王观还没反应过来,蓦然觉得双腿一紧,低头一看,下身已经被白练缠了个紧。 以琳重重一扯,登时将王观扯倒在地,对钱逸群喊道:“上来,咱们走!” 钱逸群飞身跃上大角鹿,一拍鹿颈,道了一声:“鹿兄,咱们走!” 大角鹿吃多了仙灵珍草,颇有些灵智开启的苗头,大通人xìng,撒开宽厚的四蹄便跑了起来。 王观被拖在地上,哇哇大叫。 草棚里的王家人纷纷跑了出来,跟在鹿后大声叫嚷:“放开王管事!快放开王管事。” 钱逸群哪里理会他们,犹自在以琳耳鬓道:“你倒是杀伐果断啊。” “什么杀伐果断?我又没杀人。”以琳道,“不过他让我不舒服,自然要教训教训他。” “教训他可以,不舒服却没必要。”钱逸群嘻嘻笑道,“他这样的土鸡瓦狗,哪里配在你心里添堵?” “是啊是啊,起码也得是你这道士般的人物嘛。”以琳跟着笑了起来。 钱逸群嘿嘿一笑,纵鹿狂奔,一时间风驰电掣,速度惊人。 等到了王家庄院,那位王观王管事已经三魂去了两魂半。躺在地上辗转呻吟。 “是何方妖人!”门口的王家健仆手持哨棒,排成一列,如临大敌。 以琳手腕一振,在铃铛声中将白练收了回来,好整以暇,默默骑在鹿上。 钱逸群朗声道:“我来找几个人,天师府符玉泽,或者苏州白枫昆仲。” 门里又出来一个管事。惊恐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王观,叫道:“你这是不给我们王家面子!” 以琳等得有些不耐烦,对钱逸群道:“用纸鹤将你朋友叫出来不就行了?这凤阳地界,咱们能早走便早走吧。”她背着母亲出来玩,到底心虚,更想早些去外面世界看看。至于凤阳,实在提不起这位大小姐的兴致。 “原来是逃犯!”那管事的喊道,“弟兄们,给我拦下他们去见官!” 钱逸群本来不想浪费一只纸鹤,到底画符比较繁琐。此时此刻看来也顾不得了,难道真的打杀进去不成?他刚从鱼篓中挚出一只纸鹤。王家的护院已经持棒打了上来。 “水风井!”钱逸群暴喝一声,揉身冲如战团之中。 一团团黑雾飘散开来,将这些护院裹在其中。 只听到一阵乒乓乱响,等黑雾散去,只见钱逸群孤身站着,正提笔在一只纸鹤翅膀上写字。 王家护院,尽数躺在地上。呻吟不已。 钱逸群口诵咒言,将纸鹤往空中轻轻一抛。纸鹤登时活了过来,扑扇着翅膀朝里飞去。 门房管事见钱逸群本事大。双腿已经软了。他本想当即跪倒在地,求高人饶命,谁知话到嘴边,却是破声叫道:“去请天字房的贵客来相助!” 钱逸群闻言,暗道:咦,看来真是要做一回恶客了。 天字房,听起来像是一间寻常旅舍的房间。在王家却是一座座独门小院,院里更是主楼厢房齐备,比寻常大户人家不弱。这些小院多散布在钱王家庄院的外院,很快就有人闻讯而来。 “某家会仙山金霄门少门主,林志明!”从门口出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蓄着稀疏的一字胡,手持宝剑,大声喝道。 很快便有不少门人聚集在他身后,为他壮声势,压阵脚。 钱逸群扫了他一眼:“我来找几个朋友,跟你无关。” 江湖寻仇常有人将“仇敌”称作“朋友”,钱逸群如此气势汹汹来找“朋友”,多半也该被人误会的。 林志明上下打量钱逸群,将目光投向了以琳身上,突然心跳极快,暗自惊惧:这女子长得如此祸国殃民,岂是人间该有的红颜?!我、我、我若是能与她说上一句话,就算死了也如愿了! 钱逸群见他眼神飘忽,心中不悦,挡在了以琳面前,轻咳一声:“有些人的眼睛若是不知礼数,恐怕就没必要长在眼眶里了。” 林志明这才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地上的王家护院,假意怒道:“你这道人,竟没有半分慈悲心肠!你既然只是来找朋友的,何必为难这些人!” “难道让他们的棒子落在我身上?”钱逸群嗤之以鼻。 “你是修士否!”林志明喝道,手中宝剑直指钱逸群,“你有秘法护身,何必与这些常人计较!” 钱逸群从地上捡起小半截哨棒,长短如同鼓槌,放手中掂了掂,一言不发召出节隐剑。 只见白光一闪,钱逸群已经鬼步穿了过去,出现在林志明身后。 瞬息之间,金霄门门人的宝剑纷纷出鞘,直指突然袭来的钱逸群。 钱逸群随手后撩,手起棒落,啪啪连着两声,重重打在林志明的屁股上。 林志明吃痛前冲,拔剑挥砍,眼看就要砍中钱逸群时,却见这道人身形一晃,竟然消失不见了! 钱逸群鬼步跃出,再次出现在林志明身后,又是啪啪两声,打得林志明跳了起来。 “哈,你是在教训小孩子么,真有趣!”以琳骑在鹿上,笑得灿烂夺目。 林志明被打了四下屁股,毫无还手反抗躲闪之力,已经是恼羞成怒。听见自己心慕的美貌女子在一旁鼓掌欢笑,心中更是如刀割一般。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恨这道人多一些,还是恨那女子多一些! 钱逸群却是大受鼓舞。 想周幽王为博取美人一笑,连祖宗基业都烧掉了。自己只要打人家屁股就行了,可见择偶的时候选个开朗外向的女朋友十分重要。 “杀了他!”林志明高声怒喝,猝不及防之间却又被钱逸群打了两下。 金霄门门众见了这等架势哪里还敢上前?他们倒不是怕死,而是怕少门主有个三长两短。 眼前这道人显然是个高手,若是将他惹恼了,不用棒子。换成宝剑,这可如何是好?丢人和丢命之间,还是丢人好些。 林志明见自己人竟然不肯上前,气恼已极,拔出宝剑四面乱砍。 钱逸群却已经回鹿旁,和以琳一起笑吟吟地看着这位少门主一个人紧闭着眼睛低吼劈空。 “金霄门的剑术果然是剑剑落在金霄之上。”钱逸群叹道,“不知道为何也有资格住在天字房!” “这却是本门的声名所在!”一个浑厚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一个身穿金丝锦袍的中年男子满面寒霜走了出来,厉声喝道:“金霄剑阵!” “大叔,脸sè这么难看不会是生病了吧?”钱逸群调笑道。 任谁见了自己儿子被人调戏,脸sè都不会好看的。 这位金霄门门主林佳德年过三十才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如今儿子被人折辱,正是要讨回场子的时候! 金霄门虽然貌似武林门派。但是很少在武林中走动。乃是中原少数的剑修宗派之一,以全真遇仙派为宗门,号称自己的剑法传自丹阳真人马钰。虽然实际宗谱难考,金霄门也不以遇仙派的字派排辈,但“剑气横流”却是实打实的宗门招牌。 今宵剑阵,用的便是剑气。 钱逸群知道剑气易发,却难cāo控。还以为金霄门中能有高人驾驭剑气。等他们摆出了阵法,隐隐失望。 这些金霄门人,也只不过是到了激发剑气的境界。要说掌控,却还差得远了。 “上!”林佳德大手一挥,喝令门下弟子上前。 钱逸群纵身跃进剑阵,手中的哨棒随手掷出,换上了节隐剑。他心算发动,辅以草木之心的目力,将阵法内的每个人每个动作都纳入分析之中,轻重缓急,心中明了。 一道道剑气在钱逸群身边擦身而过,就像是配合钱逸群展现实力的舞台效果,只是衬托出这道人的从容高绝。 “雷来!” 钱逸群顺着玄术易走到了安位,正是此阵的死角,牢牢立住,召唤掌心雷。自从他明悟了玄术易第二重,掌心雷的威力便是可以由两重震卦叠加,威力大增。 眼看这雷球电团噼啪作响,威能骇人,不等钱逸群将这雷发出去,金霄门的弟子们就已经纷纷慌乱退避,登时阵法自乱。 钱逸群可是个丝毫不肯浪费的人。 既然已经召出了雷来,哪里能够就此散掉? 轰! 雷声破空,直冲林志明而去。 “休伤我儿!”林佳德暴怒喝道,拔剑飞身而上,拦在林志明身前。他手中宝剑映出一阵血红,弥漫开漫天血气,夹裹着剑气将这发掌心雷接了下来,站在原地,微微晃身。 “大家住手!都是自己人!” 一个山西口音响起,带着浓郁的焦躁。 钱逸群收住了后手,只见大门中开,一个微胖的男子正摸着额头上的汗滴,吭哧吭哧跑了过来。他身上锦衣华服,看年纪又不过三十,显然是王家之中血缘较近的执事子弟。 胖子夸张地喘着气,抚胸叫道:“林伯伯,厚道长,且先住手!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在他身后,探出一张略显yīn柔的嫩脸,见了钱逸群顿时眉开眼笑道:“师兄,你来啦!” 第廿章有钱能使鬼推磨,重赏之下多勇夫(二) 胖子听到符玉泽出来认明了真身,知道自己没有喊错,连忙上前见礼,热情洋溢道:“在下本是山西人氏,姓王名介推,草字帛山。家父讳上登下库,早年前往张家口行商,故而也算是张家口人。” 钱逸群看了他一眼,心道:第一次见面,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查你户口。 “贫道厚道人。”钱逸群简单应了一声,对符玉泽道:“你们怎么个安排,要找你们真不容易。” 符玉泽还没说话,王介推先笑道:“道长凭地着急,先请里面奉茶,洗去风尘,让小弟做个赔礼罢。” 符玉泽也帮腔道:“师兄,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坐下细说吧。” 钱逸群不耐烦道:“三言两语还不够?我这才走了也没几天。” “起码不够你说清楚,哪里找来如此倾国倾城的师嫂啊!”符玉泽嘿嘿一笑,上前对侧身坐在鹿上的以琳唱了个大喏,道:“小弟符玉泽,嗣汉天师府门人,见过师嫂。” 以琳微微一笑,翻身下马,掀起白裙如浪,白玉赤足踩在地上,欠身行礼道:“叔叔安。”她转而望向钱逸群,好奇问道:“你也是天师府的道士?” “我不是。”钱逸群其实也说不清自己的师承法脉,只说道:“我正牌子师兄只有一位,正是要来找他。这个算是……道友吧,彼此客气叫声师兄。” 符玉泽颇为受伤,嘟囔道:“你受过我师伯指点。多少也算是参师吧?参师也是师,当我师兄就辱没了你么?” 钱逸群倒是不好否认,只得冲以琳一笑,表示算他占理。 王介推胖乎乎的脸上笑容更甚,心中却是略起寒意,暗自惴惴:就连天师府的“符少”都硬要跟他攀上交情,可见这厚道人比传闻中更厉害些!可恶的王观,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位道爷,万幸要让我化解了这番纠葛才好。 他狠狠剜了一眼地上呻吟的王观,左右当即有会看眼sè的仆役上前将那倒霉的管事架走。 王介推上前笑道:“嫂嫂。路上辛苦,还请里面奉茶安坐。” 以琳看了眼钱逸群,缓步走了过去,摇头道:“我没下过山,还是听他的。” 钱逸群登时心中泛蜜,乐呵呵道:“这事却得听你的,我可不敢做你的主。” 狐狸躲在一旁,把头埋进前腿之间,无聊地扑闪耳朵。不愿看两人大庭广众之下没羞没臊地发腻。 王介推何等jīng明的人,背后使出手势。当即有健妇手捧铜盆,内盛清水,鱼贯而来。从净手到净面,再到胭脂水粉,排成一列,大有让以琳当街梳洗的模样。 这番做派,钱逸群若是再坚持不进去,那就是让以琳尴尬了。 见钱逸群受到如此礼遇,金霄门门主林佳德却是看不下去了。他冷声道:“看来是我金霄门多事了。王公子,林某就此别过!” 王介推心中暗骂:你不过是个拿银子出劳力的苦哈哈,还给我脸sè看么! 他满脸肥肉堆起一坨,大笑两声:“咱们开路设埠的事还没谈好呢,怎能放老师走?来来来,大家都是好朋友,一起坐下喝杯茶。能有多大的误会?家父最看重林老师的爽直,想来厚道长喜欢爽直之人吧?” 这世上岂会有人说自己喜欢腹黑yīn沉之人?王介推如此一说,正是让钱逸群不能否认,间接得出“厚道长喜欢林先生”的结论。 “那是当然。我当然喜欢爽直之人。”钱逸群笑道,“扔块骨头就能哄得他团团转,天下还有比这更可爱的人么?” 王介推没料到这厚道人如此不厚道。非但不放过小小过节,就连王家都被牵连进去,变成了耍弄天下英雄于股掌之间的枭客。 林佳德正要发作,突然想道:这道人话糙理不糙,岂不正是王家借我金霄门之力,我借王家之财么? ——这内中道理,却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 王介推与林佳德在心中同时咒骂了一声:不当人子! 符玉泽微微摇头,领钱逸群走在前面。他低声对钱逸群道:“师兄,何必一来就这么冲呢?王家其实还是挺慷慨的。” “王家慷慨与否关我什么事?”钱逸群不屑道,“我是来接老卫和师兄他们,择rì赴京。” “běijīng?你去běijīng做什么?”符玉泽好奇问道。 “游玩。”钱逸群懒得解释,“他们没跟你在一起么?” 符玉泽这才将自己碰到天师府的师兄,被奉为上宾住在内院的事说了。又说了白枫白沙二人住在甲字房,至于杨爱等人却因为不愿投靠王家,在附近农家借宿。 钱逸群微微点头,暗道:杨爱倒是老成,做事不见孟浪。哎呀呀,差点忘了,我跟她也曾暧昧不明过,貌似那丫头对我还有些意思。是了,这事可不能让以琳知道…… “杨爱和媚娘,是你的小妾么?”以琳问道。 符玉泽和狐狸幸灾乐祸地看着钱逸群。 钱逸群干咳两声,道:“我在遇到你之前,只是一心修行,对于男女之事完全没有一星半点的牵扯。这两个小丫头都是友人托付,让我教导成才,传授些玄术罢。你别想歪了。” “就算是小妾也没什么呀,”以琳眯起眼睛如同弦月,“你道门本就有双修之术,也好帮你增益修为。” “我修的是清静之道,”钱逸群正sè道,“女sè实乃葬我道之剧毒!” “那我岂不是也成了剧毒?”以琳笑得更愉快了。 “说实话,我真心没发现你漂亮。”钱逸群一本正经道。 符玉泽和狐狸登时双目圆睁,心道:这道人修傻了么?一会痴情如许,一会又绝情无恋。 以琳面sè如常,心中暗道:这呆子真不会说话,就算我长相平平,也不该当着我面说出来! “我之所以心仪于你,纯粹是受你的内涵所熏染,难以自拔!”钱逸群话锋一转,严肃说道,“诚如登泰山而豪气生,临瀚海而胸怀畅,见你一面便如坠三千软纱之帐。此乃妙圆天心,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累世长存,绝非一时俗情可比!” 符玉泽听得如痴如醉,暗道:我若是有厚师兄一半的脸皮,还不让天下女子纷纷投怀送抱么?哎呀呀,祖师在上,我绝非动了chūn思呀!只是感叹,感叹而已。 钱逸群也觉得自己这一手先抑后扬玩得漂亮,可他却高估了自己的情圣等级。像他这样从未谈过恋爱,只是纸上谈兵的“情圣”,哪里能够真正明白女孩子的心思? ——说到底,我还是不好看! 以琳眉头一紧,决定好好报复这呆子的口不择言,眯笑着刁难问道:“那我若是变成个疯子,你便要离我远远的了,是不是?” “这个,”钱逸群一噎,“你怎么会变成疯子。” “哈,疯关难过,万一过不去了,岂不是成了疯子?”林志明在后面补了一声,旋即缩回老爹身后。 钱逸群真想冲过去再揍他一顿,却被以琳的目光扯住,支吾道:“我刚不是说了么,妙元天心呀,累世长存呀,绝非凡俗艳情呀,这个,你是风儿我是沙呀……” “道长,这边请。”王介推连忙上前解围,“呵呵,听说道长才艺双绝,这园子还入得道长法眼否?” 钱逸群如释重负,轻轻在王介推手肘上一扶,目送心声:这份情谊,哥哥我记住了。 王介推微微颌首,心道:道长记得回报小弟就好! 两人岔开了话题,点评园林,谈笑风生,一路进了花厅奉茶。 王介推又请出族中以为女xìng长辈,领着以琳去了内院梳洗休息,见见姐妹。 钱逸群则被留在了花厅之中,与人闲话。以琳一走,他顿时无聊起来,就好像从彩sè世界落入了黑白电影,周围一切都失去了颜sè。貌似只有以琳在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 “这位是黄山九仙宫的商长老。” “这位是天柱山上清宫遮清道长。” “这位是相山居士钟山钟子博先生。” “这位是龙脊山散人……” 王介推请来了天字号的贵宾,一一向钱逸群介绍道。钱逸群木然回礼,并无几分诚意,却让人也挑不出什么礼数来。 “我师兄来了!”符玉泽出声叫道,率先站了起来。 花厅门帘一掀,一个道人身穿藏青道袍,手持拂尘,沉稳矫健走了进来。他在厅中站定,扫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钱逸群身上。 “小道龙虎山嗣汉天师府建木道人,俗姓缪。”来者自我介绍,拂尘一甩,搭在臂弯,躬身行礼道,“福生无量天尊!” “无量寿福。”钱逸群双足并肩宽,照足礼数回了一礼。 “久不闻全真嫡裔出没江湖,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敢问眼下嫡脉是在哪一派?”缪建木不苟言笑,直言相询。 钱逸群自己都有些吃惊。 诚如柳和尚说的,木道人是驻世圣人,只差一步就破碎虚空合于大道,哪里会有门派之分? 若说钱逸群自己,所学驳杂,有雷诀、罡步、剑法、医术……反倒是全真本门功课他基本没碰! 这缪建木是哪里看出他是全真嫡裔的?那个嫡脉在哪一派又是什么意思? 廿一章有钱能使鬼推磨,重赏之下多勇夫(三) 在这个圈子里,没门没派的散修是很难受人重视的。 甚至小门小派的修士,都难以入人法眼。 比如缪建木,从进门开始礼数周全,但是对于那些九仙宫、天柱山、金霄门之类的修士道友,连一句寒暄都没有。 若不是他认出了全真嫡脉的标志,恐怕也不会理会什么厚道人。 钱逸群微微摇头,并不答话。 缪建木见钱逸群不肯回答,也不能强逼,只是道:“我师弟符玉泽,常受道长照顾,多谢了。” “符少也帮了我不少忙。”钱逸群这回总要说话了。 缪建木见一言一答完毕,就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往符玉泽身边一坐,再不说话了。 符玉泽朝钱逸群嘿嘿一笑,面sè中带着无奈,表示师兄缪建木就是这个xìng子。钱逸群并不以为恼,反正两人只是萍水相逢,又不需要交心换肺。 “难得大家今rì都没出去,真是有缘。”王介推未语先笑,就如弥勒佛一般,“正巧扬州那边送来了一些洞天土产,咱们就开个茶宴吧。来,将芙蓉软膏呈上来。” “那老夫真是赶上了!” 一个并不苍老的声音从花厅之外传来,清清楚楚送到了每个人耳中。 仆从掀开花厅门帘,一个双目闪着jīng光的乾道迈步进来。 他这一出场,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天字房的诸多贵客,平rì里眼高于顶,却站得最快。王介推是此间主人,略停一停再起身迎他,十分得当。天师府的缪建木与符玉泽又慢了一拍,颇有流于应付的感觉。 最后站起来的却是钱逸群。 钱逸群是怔住了。 进来的此人,不是黄元霸是谁! 无论是眉眼还是面盘,乃至那付清雅长须,无不是钱逸群的老熟人。黄元霸! “老夫茅山黄元霸,想必你听说过吧。”黄元霸对在场众人不理不睬,只是盯上了钱逸群。 钱逸群站起身也不是为了迎他,而是迎战。 “你我交往甚密,怎会不认识?”钱逸群手指暗扣,脑中却回忆起影园时击杀黄元霸的情形。那时候决不至于让黄元霸装死逃生,这个黄元霸又是怎么回事? “你交往甚密的,该是舍弟黄元伯。”黄元霸道。“我与他一母同胞,同时降生,自小到大容貌不异。听说是你杀了他?” 钱逸群恍然:原来是双胞胎! 所有人都吸了口冷气,暗道:这杀弟之仇,恐怕难以善了。 王介推头痛无比,拗着自己的手指关节,苦思冥想化解的对策。 金霄门那对父子却是幸灾乐祸,暗道: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你本事再大,能大得过黄元霸去?人家天下第一符师的名头难道是白叫的? “原来如此。”钱逸群哈哈大笑起来,“难怪我觉得他的手段不过尔尔。原来只是打着你的名号冒充高手。” “你与他有何过节,说来听听。”黄元霸冷声道。 “并无过节。”钱逸群道,“他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是为了自保。他那些符的确厉害,我出手当然也不能留情。” “够爽快。”黄元霸冷笑道,“你可知道此番除妖大会,除的是什么妖?” “我只以为是王家人有钱烧的。招徕江湖异能之士。”钱逸群没好气道。 王介推心中呻吟:你这道人真是不懂道理!这些话虽然是真的,但也不能说出来呀! “哈,”黄元霸笑道。“原来你不知道啊。帛山,何不跟尊客说清楚些?” 王介推硬着头皮上前,仍旧不忘先笑上一笑。他缓缓将凤阳临淮县小道童的山中奇遇记讲述出来,又添油加醋说了那仙山之中的金砖铺路银花挂树,而那些狐妖却是弱不禁风,数量稀少。 “那仙山就在凤阳?”钱逸群问道。 “正是隐在临淮之西的山林之中。”王介推道。 钱逸群哦了一声,心中暗道不好:若是狐妖还没到遍地都是的程度,这帮人正是要去打我媳妇家呢!难怪岳母大人对道士的感观极差,原来是被个恩将仇报、见利忘义的道童骗了!话说,狐狸jīng不该是狡诈腹黑之徒么? ——慢着!这帮人若是要除妖…… ——肯定有能够辨别狐妖与凡人的手段吧! ——否则狐妖化作人形,谁能认出来? 起码连钱逸群凝成两魄的水准都认不出,更别提那些没有凝魄的修士了。 “我在王家上下贴满了觅妖符,你进门时,其实已经被我认出来了。”黄元霸好整以暇道。 “呵呵,”钱逸群干笑一声,“你可知道,我为……” 话音一半,钱逸群身形突然闪动不见了。 瞬息之后,他已经出现在黄元霸身后,节隐剑瞬息而发。 一道黄光闪过,将黄元霸笼罩其中。 “贼子看剑!”金霄门主林佳德脑子转得极快,当即飞出一把暗器,手上赤血剑剑气勃发,直朝钱逸群shè去。 其他几人虽然听出来这位天下第一符师与风头正劲的厚道人有血仇,但这电光火石之间也不好盲目站队。来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是有交易在身,哪能随意做些交易之外的事?万一讨不得好,还惹一身sāo气。 钱逸群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并非为了击杀黄元霸,而是为了冲出这花厅。 他早就知道黄元霸身上有保命护身的法宝,而且多半就是符咒。当初与伪黄元霸交手多次,对于符师的战斗方式也颇有了解。这黄元霸最为擅长符阵,只要躲开他的攻击符纸,不让他布成阵,自然不会有什么危害。 只有让这个屋子里的高手们都以为自己是要杀黄元霸,才能放松门口的布防。 果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黄元霸身上,看他如何反击。却没人发现,一道白光闪现在花厅门帘。 “住!”一道黄符飞向白光,正好是钱逸群从光中穿出之时。 钱逸群再次鬼步窜出。让这符落空而爆,一股强大的牵扯力赫然是要将他牢牢吸住。 ——只是波及便已经有了如此巨大的威力,若是被打个正着如何是好? 钱逸群已经冲出了帘幕,心中庆幸。他回头一瞟,见缪建木余势未收,原来刚才这道符是他打出来的。 符玉泽挚出茅君笔,临空画符,紧跟着暴喝道:“疾!” 钱逸群身在帘外。见符少的符追来,身形一滞,像是故意凑上去的一般,被打个正着。 林佳德喊道:“大家还不齐诛妖孽!”他自己已经飞身追出,见钱逸群被符玉泽发出的金光打中,心中大喜,赤血剑凌空虚刺,瞬息之间刺出四道剑气。 钱逸群不退反进,身形如同鬼魅,飘忽之间反倒贴上了林佳德的面门。手中节隐剑一翻,直刺林佳德手腕。 林佳德没见过钱逸群的剑术。只当他是个修习玄术的术士,没想到一手短剑竟然如此出神入化。若是他此时收手,那短剑的剑尖势必要挑断手筋,当下只能躬身落肘,贴地画圆而退。 钱逸群等的就是这一刻。 赤血剑下落,他也正好从空中坠下,一脚踏在剑身。 只听铛地一声。赤血剑被重重踩在地上。 林佳德朝后踉跄两步,只觉得掌心发麻,举手一看。掌心如同被砂纸磨过一般。 钱逸群随手抄起赤血剑,往鱼篓里一送,高声笑道:“敬谢不敏!”旋即随手打出漫天铜钱,正好将两道追来的灵符打落在地。 等铜钱乒呤乓啷落地,花厅中人方才发现无论是钱逸群还是那些铜钱,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王介推面如土灰,道:“黄仙长,你是说此人带着个妖孽来我王家探查么?那我家家眷……”想到自己竟然引狼入室,让那狐妖去了内宅,他不由心中绞痛。 “放心,永瑢法师已经带了九华山法力僧众前往除妖。”黄元霸嘴角微微扬起,“他若是去救同伙,只是自投罗网罢了。不过嘛,符少,你刚才那道符却是面生的很呢。” “那是你见识少。”符玉泽理直气壮道。 “听说符少与那道人兄弟相称?”黄元霸嘴角微抿。 “那又如何?”符玉泽手里转着茅君笔,“你想说我跟妖孽勾结么?” 缪建木看了看符玉泽,也疑心刚才那道符有什么玄机。若说黄元霸见识少,认不全天师府的符。他建木道人可是天师府年轻一辈中的翘楚,绝没有不认识的道理。而事实上,他也不曾见过…… “黄真人,舌动是非生,还请慎言。”缪建木站在符玉泽身前,正视黄元霸。 论符术来说,黄元霸自然要比缪建木jīng湛许多。然而在实战上,以赚钱为第一要务的黄元霸,自然比不上专注降妖伏魔千百年的嗣汉天师府。 符玉泽抬了抬下巴,甩袖道:“你那剑值钱么?” 这记耳光扇得不痛不痒,但是响亮无比。 赤血剑是金霄门掌门的信物,自然不能流落他人之手。林佳德当即夺过儿子林志明的宝剑,怒道:“我们去助永瑢法师一臂之力!” 王介推连忙道:“大家都去,都去!” 金主发话,其余众人也不得不跟着往外跑去,分头去堵截钱逸群 当那时,钱逸群若是抽身而逃,难免会被人紧追不放。他福临心智,先回身夺了林佳德的宝剑,正是敲山震虎之计。这也果然有效,其余众人见他并非徒有虚名,在追击之时难免会有顾虑。 正是这几句话的功夫,钱逸群借着符玉泽给他的轻身符,手中震铃摇动,脚下生风。又因为学会了御风术第一层,两丈多高的墙垣在他眼里不过篱笆一般,足不点地便飞身而过,吓得王府护院惊呼退避,无人敢挡。 廿二章有钱能使鬼推磨,重赏之下多勇夫(四) 钱逸群一翻过内墙,就听到和尚们在诵念经咒。那些梵文经咒就如催命魔音,迫得钱逸群加快步速,借着御风术的威能,每跃出两丈开外方才点地借力。 几个呼吸指间,钱逸群循声跃上一处房顶,正看到下面天井中,一群和尚围成圆环,行走不停。 圆环中心,便是以琳。 以琳手持铃铛白练,轻轻摇晃,紧张地盯着这些和尚,面容紧皱,好像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钱逸群心中一疼,高喝一声:“水风井!”顿时夹裹着浓浓黑雾,往天井之中扑击而下。 这些和尚双目一闭,手搭前面僧人的肩膀,仍旧疾行不缀,口中诵咒如前。 “你快走!”以琳轻轻推了钱逸群一把,却没什么力气。 “一起走。”钱逸群一把拉住以琳的手臂,斜冲两步,高高跃起。 身材苗条的以琳此刻却重如千钧,巨大的反力竟将钱逸群扯了下来,后撤两步方才卸去震力,没有跌倒。 “是锁妖阵。”以琳眉头紧蹙,“你快走吧,别管我啦。” “胡说什么!” 钱逸群甩开以琳的手臂,手中节隐剑翻出,四周张望。他这才发现,屋檐之下有个老和尚,身穿大红袈裟,头戴毗卢冠,盘坐蒲团之上,双目轻阖,口中念念有词。 “老和尚!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暗算我们!”钱逸群喝道。 “阿弥陀佛,”老僧停下诵经,“施主,你莫要被这妖魔迷惑了本心。且静待一时三刻,看它露出原本面目,你自然明白。” “放屁!”钱逸群喝道,“是否魅惑我自己不知道么!速度撤阵,否则别怪我杀人破阵!” “阿弥陀佛,被狐妖美sè所惑之人,终究是难以堪破。也罢,老衲助你一臂之力,让她早些现出原形!” 钱逸群只觉得老僧这话说得荒谬刺耳。他吃过山魂,不会被外物障惑,所以很清楚自己跟以琳之间绝对是jīng神上的彼此吸引,甚至于跟自己的荷尔蒙都不没有关系! 眼看那和尚从蒲团上缓缓站起,伸手握住了身旁的九环锡杖,柱地一振:“嗡!琴西惹扎轰……” “雷来!” 钱逸群看到了雷球方才惊觉自己身中怒气竟然到了这等地步。这雷球已经大得与磨盘仿佛,就算苦尘那般绝世高手来了,恐怕也未必敢硬接。 推出雷球的瞬间,钱逸群已经鬼步跟进,人在虚空之中穿越,直接穿过了的和尚们的圈阵,出现在老僧面前。 节隐剑上符光流动,凝成一道光练,朝老僧刺去。 “永瑢法师!”不远处有人惊呼。 钱逸群不用看也听出了这声音,正是林佳德等人。 永瑢老僧提起袈裟,从容挡住飞来的雷球,只是闷哼一声,嘴角流出一道殷红的鲜血。 节隐剑直刺永瑢老和尚的胸口,却像是刺进了一团棉絮,微微内陷,终究被无形之力当住了。 钱逸群捏诀御剑,咬紧牙关往里硬送。那反击之力也变得越大,几乎要将节隐剑震飞。 “爆!”钱逸群大喝一声,周围节隐剑的幻身纷纷附着剑体,轰然炸开。 这一炸之下,竟然炸出滚滚热浪,直冲得就在十尺开外的钱逸群也不得不退后一步。 “打什么!快走啊!”以琳双手已经软了下来,耗尽全身力气朝钱逸群喊道。 ——怎么可能! 钱逸群心中杀意顿起,鬼步跳开:“老和尚!我杀不了你,难道还杀不了你的徒子徒孙么!” 再次显现出来时,钱逸群已经重回阵中,节隐剑幻出十来支分身,排成一列,直冲正面一个光头僧人。 那僧人仍旧紧闭双眼,尖锐的风声不闻不顾。 “爆!” 节隐剑如期刺入,果然没有遭到任何抵御。身后十余支分剑重叠而入,在钱逸群的暴喝声中轰然炸开。 这和尚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轰出一个血洞,骨肉横飞。 “阿弥陀佛!你竟然对无辜僧侣施以凶手!”永瑢法师睁开双眼,盯向钱逸群。 钱逸群顿时感觉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威压随着这老僧的目光而至。他静定内观,有金光咒与清心钟护持,并没被这jīng神攻击伤了心神。 “秃驴!你们在这里围攻一个弱女子,竟然说是无辜?”钱逸群怒笑道,“再说,道爷我没跟你说么!不撤阵,就去死!” “你这痴子,岂不知她是妖么!”永瑢寿眉一挑,为这世人愚昧而心中悲痛。 “无辜之妖也要杀么?你们那些佛像,有的比妖怪还要妖怪!”钱逸群一扫四周,墙上屋顶都已经站了修士,正是刚才花厅里见过的那几人。 虽然不知道他们身手如何,却可以想见必有玄术本领,否则也骗不到王家的银子。 ——肯定还有更多的人过来,越拖越麻烦…… 钱逸群不由暗咬舌尖,刺激自己寻找破局之法。 “妖天生该杀,岂有无辜之妖!”永瑢怒道。 钱逸群哈哈大笑一声:“天主教还认为人人生而有原罪,岂不是人人都该杀!” “蛮荒邪教,焉能以为论据。”永瑢眉头收得更紧,“你速速醒悟,老衲可做主为你剃度,在我佛门赎清罪孽。” “少废话……”以琳吐出三个字,已经瘫倒在地,眼泪流落出来。 钱逸群右手持剑,左手挚出清心钟,坎铃如流水一般打了出来。一道生气旋即涌入以琳身中,硬是让她jīng神一振。 钱逸群却心沉谷底。 以琳的身体没有任何需要修补之处,这锁妖阵带来的是jīng神威压。如此看来,就连金刚珠也没用了。 “来世……”以琳低声道。 钱逸群听得鼻头一酸,躬身拉住以琳手腕,对着鱼篓喊道:“翠峦!” 白光之中,两人闪入圣境之中。 脱离了锁妖阵的威压,以琳的痛苦迅速消散。她躺在钱逸群怀里,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呼气轻微,很快睡着了。 钱逸群打量着这个无比熟悉的世界,突然有种被囚禁的感觉。 ——我固然可以跟以琳在这里度过一生,但是…… ——凭什么! ——凭什么逼我们躲在这里,任有外面的人颠倒黑白! ——说来说去,便是我杀不了那个老和尚! 钱逸群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拳头,终于被自己的指甲刺破了掌心,这才清醒过来。 “你怎么了?”以琳醒了,缓缓坐起,伸腰吸气,感叹道,“好舒服!” “我没事。”钱逸群苦笑道,“是我的错,将你置于险地。” “虽说男人有担当是好事,不过你也太过担当了。”以琳梳理长发,“反正我已经逃不掉了,你就该自己先走,回来为我报仇才是。” “即便我杀光天下和尚,又不能换回你的命,有什么用?”钱逸群不以然道,“还不如与你在这里同生共死。说起来,我有金华出世术,你是狐妖,不知道谁能熬过谁呢。” 以琳笑道:“你若是能熬到八百岁,我就认输。” “八百岁……真是漫长啊。咱们在这里做些什么好?要不……”钱逸群刚想说“生一堆”孩子”,却无意中拨动了某一根心弦。 ——难道我的孩子也得被困这个狭小的世界! 钱逸群的怒气变得不可抑制起来。 “喂喂?你没事吧?”以琳轻轻推了推钱逸群。 “我们出去。”钱逸群斩钉截铁道,“我们可以来这里消磨八百年光yīn,但是不能‘躲’在这里!” “可是……” “我见你也能抵御锁妖阵,”钱逸群道,“只要你熬得过片刻,我就能带你走。” “你有什么办法?”以琳问道。 “其实我什么办法都没有。”钱逸群摇了摇头,心道: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回到老路上罢! 传说,人人心中有头猛虎,有的猛虎宛如猫咪,细嗅蔷薇。有的猛虎却张牙舞爪,吞噬生人。 钱逸群心中的猛虎原本就是后者。 是铁杖道人何守清,在这头猛虎尚未养成嗜血之xìng时,将它关入笼中。 “我自承诺何师‘谨杀’以来,没滥杀过一人!”钱逸群道,“如今看来……与其我们死在这里,不如让他们去死!”他一把抓住以琳的手,唤声“如意”,出了圣境。 众人眼中只是白光闪烁,两人乍隐乍现,还以为是什么障眼法,哪里知道这两人已经去圣境之中修整了片刻。 以琳一待双足落地,便飞出铃铛白练,叮铃声中缠住一个僧人,重重一扯,将那和尚拉倒在地。 登时有法力僧替补上去,再次转起了锁妖阵。 “佛光普照!”永瑢老僧大喝一声,震动九环锡杖。 这一声令下,二十多个半裸上身的法力僧涌入锁妖阵中,以手中戒刀锡杖组成了一个小阵,正对着钱逸群。 钱逸群最后看了一眼以琳,见她捧心而立,显然内中痛苦。 “水风井!” “雷来!雷来!雷来!” 钱逸群放出黑雾,将那些法力僧笼罩其中,连连招出掌心雷。 雷光在黑雾中涌动,很快便传来几声哀嚎,空气中飘散出焦臭的肉味。 永瑢法师从怀中取出一枚金sè珠子,如同鸡蛋大小,高高抛起。 金珠悬停天井上空,绽放出万道金光,彻底驱散了水风井带来的黑雾。 钱逸群正脚踏七星,手中节隐随身,凡是撞在七星位上的和尚,无不被他刺入要害,连惨号都来不及发出便已经躺倒在地。 永瑢怒目圆睁。他只是慢了一拍,门下弟子便已经死了十余人,他还从未遇到过如此猖獗的邪魔外道! 廿三章有钱能使鬼推磨,重赏之下多勇夫(五) “贼道!休得伤及无辜!” 一声尖锐的暴喝,听不出男女。 钱逸群循声看去,果然是符玉泽的声音。 “你竟然为了个妖怪,如此残暴好杀!我与你再无一丝半点的瓜葛!”符玉泽站在墙头高声叫道,身边是他那个不苟言笑的师兄。 “好。”钱逸群应了一声,手中的节隐剑却是飞快划过一名僧人的颈侧,飚起两丈高的血柱。 “你还敢杀!是可忍孰不可忍!”符玉泽叫道,“师兄,咱们出手吧!” 缪建木手入衣袖,正要出手,却见符玉泽已经抢先一步站在了他身前,口中高诵:“黄中总炁,戊土神兵。镇星伏秽,流炼神庭。吾奉太上急急如律令!起!” 一道黄符朝钱逸群飞去。 钱逸群心中大喜,暗道:我原本以为你是要明哲保身,没想到竟然还敢瞒天过海! 他飞身而起,凌空接住那道符纸,用力拍入地下,将刚才那咒言一字不落地重复一般。 符纸瞬间融入土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隆起一个土堆。 “大家并肩子上!不能让他符成!”黄元霸跑得慢了一步,一来便见钱逸群用出了戊土神兵符,心中一急,大声喝道:“否则咱们都得死!” 众人还没分辨出这是什么符咒,见黄元霸说得这么危急,再不敢本着保留实力看热闹的心思,纷纷挚出法器宝贝,朝钱逸群打去。 钱逸群鬼步闪开,搂住以琳的腰肢,重又闪了回来。 节隐剑分身七十二支,依序插入土中,撑起一道光幕。 各sè攻击落在这八门混天阵中,纷纷被钱逸群弹开。他如今杀意大盛,正是将心中猛虎彻底释放。这些被弹开的法术、暗器,纷纷落在那些转列阵法的和尚身上,顿时惨嚎声响起一片。 土石如同涌泉一般,越聚越高,渐渐显露出身高丈余的人形土偶。这土偶的皮肤筋骨都是泥土坚石,对于各种攻击都视若无睹。 钱逸群神念cāo控土偶,让它直奔永瑢法师,巨大的拳头轰然砸下。 永瑢法师双手持着锡杖。横在胸前,发出一声沧桑咒音:“嗡!” 巨拳砸在锡杖上,将永瑢法师砸退三步,喷出一口逆血。 钱逸群撤了阵法,搂着以琳,飞身朝列阵的和尚疾驰过去。正是逆向而推,一柄节隐剑如同剖竹快刀,收割着xìng命,飞起漫天腥血,如同下雨一般落在两人身上。 以琳浑身无力。趴在钱逸群肩头,耳语道:“衣服都让你弄脏了。” 钱逸群正在漫天杀意带来的灼热之中。五脏焚烧,喘息如火,听到这柔柔一句,恍然如同甘霖洒落,一片清凉。 他像是被破成了两个人,一边能够看到自己的怒杀之气,一边却又清心钟声常闻。清静无垢。 冥冥之中,一道淡蓝sè的光芒在灵蕴海上凝聚。 渐渐显露出一个人形。 这人形闪烁不定,似有若无。仿佛随时都会扑灭一般。 钱逸群知道这是一魄将定的情形,却不知道为何这一魄如此不爽利,更不知道该如何将它安定炼化。 “吃掉……”以琳的声音好像能够穿透一切,将钱逸群从内观之中拉扯出来。 钱逸群看了一眼以琳掌心托起的豆粒般大小的药丸,一低头,舔入口中。药丸入口即化,变作一道清流在体内流淌。 溪水般的清流渐渐壮大起来,与漫溢的灵蕴融为一体,在身中奔腾。 终于,灵蕴冲入海中,激起漫天浪cháo,直直卷向那个闪烁不定的人形。 雀yīn,归位! 钱逸群想都没想,直接将繁杂的八门混天阵融入雀yīn之中。至于张天师所谓的各种修道助力,仍旧只能给玄术让路。 这第三魄的归位,非但给钱逸群带来了随心而发的八门混天阵,更直接催化了节隐剑的的融炼。 诚如道经所云,所谓七魄都是身中浊鬼。将它们凝炼出来,人与天地的沟通便少了一重障碍。其中自然包括法器宝贝。 融炼之后的节隐剑,在虚实变化中更为得心应手。原本钱逸群只能激发一支实剑,其他皆是幻化。现在却能够炼出两柄实剑,同时驾驭。看似只进了一步,然而在运用威力上却是倍数增长。 厚道人的实力增长,那些旁观者却是最为清晰。 原本厚道士或是杀人,或是列阵,总有凝滞。而瞬息之间,节隐剑的杀人、列阵,竟然并行不悖。尤其是那个逆天的防御阵法,竟然能够随布随破,简直令人发指。 缪建木饶是见多识广,也不免肃然,问符玉泽道:“这道人之前只是在保存实力么?” 符玉泽不自觉地为钱逸群拔幢道:“现在也是。” 缪建木一怔,旋即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将戊土神兵符给他?” “我没有啊。”符玉泽装傻充愣道。 “你还狡辩,刚才……” “刚才是我手滑。”符玉泽理直气壮道。 缪建木见符玉泽耍无赖,无言以对,再将目光投向下面的战场之中。 “八部天龙,广兴佛化!破!”永瑢和尚掷出锡杖,正中戊土神兵胸口。 一道龙吟从锡杖之中传出,直入云霄。 钱逸群暗叫不好。 在场众人之中,听过龙吟次数最多的恐怕便是他了。他深知这简单的咒言之下必有强大的威能。 果不其然,一个虚影从锡杖中飞出,赫然是一头长着鹿角鳄吻、虎齿蟒鳞的狰狞龙头。 龙头将戊土神兵穿出一个巨大的洞口,拖着一道蛇身,直冲钱逸群飞去。 龙身一出,墙上众人纷纷撤步,被这庞大的龙威逼得站立不稳。 缪建木抛出两张符纸,罩住自己和符玉泽,仍旧免不了墙基晃动。 “布阵!”钱逸群高呼一声,心念一动,发动混天阵,调动八门流转,只等龙头袭来便转出去。 见钱逸群不退不避,反而列阵硬抗。缪建木微微摇头,暗道:看着道人终究还是托大,如此强大的龙魂岂是人力能够硬抗的?看来还是智慧不明,成就终究有限。 龙魂转瞬之间飞到钱逸群背后。 钱逸群只听到喀喇一声,旋即明白过来,威压已经将这八门混天阵压碎了! 如此霸道的力量,根本是他这个级别的阵法能够硬抗的! “金光速现!” 两道金光凭空而降,将钱逸群和以琳包裹其中。 龙魂呼啸而来,穿身而过,旋即高高拉起,避免误伤前面的和尚。饶是如此,那些法力僧也被龙威吹得七零八落,纷纷倒飞出去,砸在墙上。 廿四章群狼恶虎何足惧,我命由我不由天(一) 龙魂一出,伤人伤己。 锁妖阵被钱逸群破去一半,又被龙魂破去一半,彻底败了。 永瑢老僧看着佛门弟子血肉横飞,心中悲恸尽数化作一腔怒火,口诵真言,打出种种手印,驾驭着龙魂朝钱逸群扑去。 钱逸群与以琳身上有金光笼罩,暂时不受龙魂伤害。然而十息时间到底极短,总不能靠着翠峦圣境中反复祭炼,最终耗死自己。 龙魂张开巨口,吸进气流,隐隐显出一个黑sè的漩涡。只要等它再次将这些天地之气吐出,便是混合了真龙灵气的强大罡气。 被这罡气吹着,轻则骨肉消散,重则神魂俱灭。 “还不悟么!”永瑢手印结成,怒声喝道。 钱逸群搂住以琳,两人相视无言。 “看来我们打了个平手。”以琳突然微笑道。 钱逸群也笑了。 ——有美相伴,从容赴死,这岂非人间一大快意事? 钱逸群突然想起了自己父母和妹妹,师兄阿牛和不知所踪的师父,想起了翠峦圣境和尚未出现的神仙孙姐姐…… ——糟糕!应龙老兄转世的事还没办妥呢! 钱逸群连忙探手取出应龙转世灵珠,电光火石之间找到符玉泽的位置,朝他掷去。 以符玉泽的聪明见识,以及天师府那个强大后盾,他肯定能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rì后应龙若是转世人间,有天师符少接引开悟,修行之路也不会太过坎坷。 “吼!”龙魂一声巨吼,身形顿时提快了数倍,几乎拉成了飘风一般的虚影,朝应龙转世灵珠扑去。 “混蛋!” 钱逸群大骂一声,松开怀里的以琳,节隐剑划破虚空,打开一道直扑龙魂的通道。他鬼步穿越。正赶上龙魂的尾巴。 节隐剑身上符光闪烁,刺在龙魂身上,剔去几片形如龙鳞的灵甲,如同刺在实质。 即便是虚无灵体,也逃不出节隐剑的一击。 龙魂吃痛狂吼,尾巴用力一甩,抽向钱逸群。 钱逸群只觉得一股罡风袭来,连忙蜷曲身形。催动赤盾珠护住正面,就如被数吨重的卡车撞了一记,直愣愣飞了出去。 以琳没了锁妖阵的压迫,体内力气丝丝恢复。她甩出白练,裹住钱逸群的腰腿,硬是又将他拉了回来。 钱逸群眼睁睁看着强那龙魂将应龙老兄的转世灵珠吞如口中,心中不由大怒。 在翠峦之中,唯一谈得上生物邻居的,除了往圣的遗蜕尸身,就只有这位老兄了!想到应龙老兄最后的神魂就这么被自己葬送。钱逸群忿恨大作,两个踩出鬼步。又朝永瑢冲去。 永瑢鼓起袈裟,院里顿时狂风大作。他大声吼道:“放下屠刀,立时忏悔!”风声瞬间将这话吞没,没有传出去半分。 “吼!” 更为强大的龙吟破空而出。 钱逸群脚下一颤,差点跌倒。 应龙! 这龙吟他听了不知道多少次,早就刻印在脑海深处无法抹去。 钱逸群连忙回头,正看到永瑢锡杖之中的龙魂在空中首尾翻滚。好像无比痛苦。 那声龙吟却是从它腹中传来。 “吼!” 应龙的龙吟之声再次响起,一道黑光从那龙魂的腹中渗透出来。 呼吸之间,角龙龙魂身体爆裂突然爆裂开来! 更为硕大的应龙龙魂。扑闪着身后的翅膀,从虚空中诞生而出,放出暴戾无比的龙吟长啸。 钱逸群仿佛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第一次看到应龙被月潭锁困的模样。 永瑢面容失sè,手持微颤:“怎么、怎么可能!应龙之魂!” 能够收得一头角龙之魂已经是天下罕见的异事,竟然有人能够收得应龙之魂! 这就好像拿到了一副同花顺,满以为可以大杀四方,谁知竟然有人翻出了冤家牌! 钱逸群惊喜交加,心中暗道:这倒是出人意料,但是老兄你现在怎么转世? 应龙浮空张望,渐渐息止了龙吟呼啸。它是被强大的龙魂之气吸引才出来的,而且中yīn身残留的本能告诉它,此刻应该有个宿体等着它,好让它转世重修,最终证得无上道果。 ——身宿在哪里? 应龙茫然地寻找着。 它清楚地感知到了下方有个熟悉可靠的气息,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身宿! 身宿! 再不投生,只有在这天地之炁中消散,彻底归于虚无。除非和刚才那条龙魂一般,找个宿体依附,成为一个被奴役的魂灵。 ——宁可死,也不能被奴役! 应龙引颈长啸,迸发出磅礴龙威。 钱逸群也发现了应龙的困境,心中暗道:老兄,这回是我坑了你……等等,这个有用么?! 他连忙从鱼篓中取出轮回珠,高高举起,对应龙喊道:“我有此物助你转生!” “僧娑洛珠!”永瑢面容耸动,惊叫道,“你怎么会有此佛门密宝!” “应龙兄!速速入此珠中!”钱逸群着急吼道,颇为遗憾自己不会佛门狮子吼。 应龙听不见钱逸群等人的呼喊,只是感觉到了如同身宿般的吸引。虽然看起来有些诡异,像是一颗珠子,但总比在这里魂飞魄散地好。最终顶不过求生根本的应龙,呼啸着朝轮回珠飞去。 巨大无朋的龙魂,在轮回珠光之下急速缩小,最终涌入珠中。 钱逸群一看珠面上浮现出一条应龙的影子,两扇大大的翅膀栩栩如生,连忙将珠子送回鱼篓,朝永瑢高喊一声:“乾坤一掷!” 永瑢见漫天金光袭来,侧身一退,掀起大红袈裟,将自己裹在。 “不好!” 铜钱甫一砸到袈裟上,永瑢便知道自己中计。 他一翻衣袖,扯下袈裟,只见两道人影相依相偎正跃过墙垣,消失在视野之中。 “快追!”永瑢上前两步。习惯地振动九环锡杖,却听到锡杖杖头喀喇碎裂,落在地上。 这是因为龙魂消散的缘故。 外人都以为老僧修为已经极高,外物不动于心。然而永瑢却明白,自己只是对一般外物不动于心。 对于这个历代祖师传下来龙魂锡杖,他终究还是难以释怀。 看着地上杖头碎片,永瑢心痛如绞,又见弟子门人死伤过半。各路豪杰狼狈不堪,再也说不出“追击”的话来。 …… 钱逸群带着以琳飞身过墙,打出震铃,两人一路狂奔冲出王家别院。 “这里!”狐狸高亢的声音追上了两人,原来它见事情有变,早早去将老鹿带了出来,在墙外等着。 钱逸群和以琳飞身上鹿,随手一捞,将狐狸抱起胸前,道:“快走!” 麋鹿撒开蹄子。在钱逸群的震铃加持下跑得飞快。这种生活在沼泽丘陵间的动物,机敏地钻进了自己的世界。哪怕王家出动快马也是追不上了。 “咦?前面好像有人?”钱逸群远远看到一个人影,放目细观。 那人鸡皮鹤发,留着杂乱的长须,身穿葛衣,手持木杖。正站在一处稍高于地面的小土丘上,朝钱逸群挥手相邀。 那条路,正是麋鹿自己选的林中小径。不知道通向何方。对于麋鹿而言,这也是随意所选,并未想过。 “小友请留步!”老者出声喊道。“老夫有话说!” 钱逸群任由麋鹿跑近,方才一拍鹿颈,让它慢下来,自己在鹿背上略略抱拳道:“老先生,小道正忙于逃命,还请见谅。” “哎哎,放心些,他们追不上来的。”老者驼着背,缓缓走向钱逸群,“老夫关顺,就是那个关顺。” “关”姓并不冷门,“顺”字也十分常见。然而有信心说“那个关顺”的人,全天下只有一位,那就是——那个关顺。 那个推衍第一,万无一失的关顺。 那个传说中每踏出一步,每说一句话,都会推衍一番的关顺。 钱逸群当然听说过这位关先生的大名。既然关老爷子说王家人追不上来,那就肯定追不上来!厚道人十分厚道地翻身下鹿,长揖道:“小道厚道人,见过关老先生。” “客气,”关顺道,“我听说有人星不入命,就一直想着要见一见,错过这回可就有得等了,所以小友别挑剔老夫选的时机不对了,呵呵呵。” ——咦,我星不入命的事已经传得众人皆知了吗? 钱逸群有些尴尬。 “放心些,我与何道友是忘年之交,这才知道。”关顺拈须解释道。 听说是何守清老师的朋友,钱逸群总算放松了些,笑道:“既然见了,老先生必有教我。” “唔,的确,一见之下,疑窦顿消,原来是跟你的前世有关。”关顺又看了一眼以琳,“你们居然已经遇着了,前因后果自然很快就会解开了。” “老先生,这般机锋打得好没意思。”以琳在鹿背上欠了欠身,若嗔若娇,“前生渺渺,哪里去寻?再者说,既然已经喝了忘川水孟婆汤,何必再去寻那前世的烦恼?” “你说得有理,”关顺嘿嘿笑道,“不过有些人生来就想穷究古今之变,通达天人之际,这却是娘胎里带着来的种子。” “老爷子,你好歹在这里等了我们半天,怎么也得留下点什么话头才是。”以琳虽然不曾听说过关顺的名号,但是内心机敏远胜人类,知道这老者身怀绝技,当然不肯放过这等机缘。 “老夫等在这里,是想与小道友做笔买卖。”关顺好像颇为不好意思。 “先生直说,要小道做些什么。”钱逸群道。 廿五章群狼恶虎何足惧,我命由我不由天(二) “我关家世代传承yīn阳秘术,干那泄露天机的营生,实在造孽颇多。”关顺慨然叹道,“虽然也有避天谴的法子,但是数百年来,已经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 “小道对此一窍不通,如何能帮先生?”钱逸群问道。 “嘿嘿,就在你那夺人星命的本事上。”关顺笑道,“修习相卜推衍之术的人,无不钦羡老夫的‘万无一失’,其实老夫却是有苦难言。正是这‘万无一失’,让老夫注定难逃天谴。思来想去,若是这‘万无一失’变成了‘万万不准’,这天劫之力,岂不就没了?” “唔,老先生是要砸招牌自保。”钱逸群点头道。 “正是正是!”关顺一脸褶子都笑得飞了起来,他道:“这招牌砸得越狠,老天爷对我的忌讳也就消散得越快。不过你也知道,事关老天爷,用鸡毛蒜皮砸我招牌也就没什么用了。” “那得多大的事……” “天下!”关顺坚定地吐出了让钱逸群呆滞的两字。 关顺自己也知道吓到了小朋友,不等钱逸群反应过来,就将未来天下大势叙说出来。从崇祯四年的各种变乱,一直到崇祯十七年的甲申天变,娓娓道来。 以琳听得饶有趣味,好像听说书一般。 钱逸群却是冷汗淋漓,就像回到了前世历史课堂上,听老师讲述明亡历程。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想象“万无一失”的关顺有多高明,现在才知道这老头的高明已经绝非自己能够揣摩一二的了。 ——说不定,这老头也是穿越来的? 钱逸群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幸而你来了。其中许多大事上又生出了交关。”关顺道,“所以。天下若是有人敢说‘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人肯定非你莫属。” “我才不会说这么白痴的话呢……”钱逸群叹道。“关爷,既然你也说了是做笔买卖,那我若是将这些事给您老搅黄了,您怎么谢我?” “嘿,年轻人,不要动不动就讲条件,未来的路长得很呐。”关顺一副倚老卖老的模样,见钱逸群转身要走,连忙出手拦住道:“你若是答应我。我便送你们一人一卦。若是你将刚才我说的天下大事搞砸一件,我便送你一件宝贝;砸了两件,就送一双。老夫说到做到,如何?” 钱逸群心中偷笑:不让满清入关乃是自己最大心愿,即便没有这关顺老先生出手,自己也得拼了命去做。他竟然没有算到!可见人心机变,即便推衍到了万无一失的程度,也不能料事如神啊。 关顺的确无法料到钱逸群内心的想法。不过他并不着急钱逸群的答复,因为他早就算定钱逸群会应承下来。而且没有毁约之虞。 果不其然,钱逸群点头道:“人说穷拜神富烧香,走投无路才算卦。我的那一卦就先存着,等我走投无路再说。你呢?以琳。” “我现在就要算。”以琳道。 钱逸群心道:是了。你挂念你家里,大可求个心理安慰。 “我想算一下,他这辈子有几个女人。”以琳突然指向钱逸群。 钱逸群愕然。 关顺看着钱逸群。幸灾乐祸笑着,竖起一个手指:“好了。就是这个。老夫走也。”说着,这酷似冬烘先生的天下第一个推衍高手。负手而去,莫名其妙地嘿嘿笑个不停。 钱逸群更加愕然。 这是说:就一个。 还是说:不止一个。 抑或说:一个没有。 …… 这不就是跑江湖骗钱的术士打的机锋么! 以琳虽然聪明,到底阅历太少,还以为关顺说的是:就她一个。心中不免乐滋滋,甜蜜蜜的。 狐族之中女xìng掌权,彼此间说起这些情爱之事从不避讳,就如人间男子不会觉得讨论女子容貌有什么不妥。故而以琳早早就期盼着自己的真命天子出现,直到在云台山密洞前,第一眼看到钱逸群就觉得此人香嫩可口…… ——还好还好,听说人类男子最是风流成xìng,万幸小道士不是这般。 以琳心中暗喜。 “那个,你不用问问家里如何么?”钱逸群不解道,“那些修士说是要攻打你家呢。” “怕什么,你不也会帮忙么?”以琳不以为意道,对钱逸群倒是莫名信任。 “我貌似还在你家的黑名单上。”钱逸群也懒得解释黑名单,直接道,“这样,你先回家,我混在那些人中,伺机里应外合,灭了他们。” 以琳微微皱眉,道:“你的样子已经被人认出来了,再回去怕是有危险。” “不怕,我有这个!”钱逸群使出易容阵,瞬间变了个人。 以琳眉头紧蹙,眼带厌恶,促声道:“难看死了,还是你原来的模样好看些。” 钱逸群随手一翻,又恢复了本尊容貌,道:“你先走吧,到时候咱们鸿雁传书。” 以琳当然也会这法术,不过狐族早就普及了声影传讯阵,谁还会用鸿雁传书这等落伍的手段?她正要将传讯阵教给钱逸群,突然双耳一跳,惊道:“有人来了!” 钱逸群当即jǐng觉起来,飞身上路,拉上了狐狸,让麋鹿快跑。 “脚印在这里!”身后传来了呼喊,间或还有猎犬的吠声。 “关顺这都没算对?不会是冒牌货吧!”钱逸群怒道。 “到底是没算准还是不肯说,你就那么信他?”狐狸悠悠然说道。现在身在密林之中,追杀者都是跟着钱逸群走的,自己随时可以脱身潜逃。 ——可是……这段rì子的心血可就打了水漂。 狐狸心中纠结。 “不行,”钱逸群道,“这么逃不是个办法!以琳,你躲树上去,我去把他们引开。然后你回家给母亲通风报信。” 以琳点了点头,拉住钱逸群的手臂道:“你要小心!” “都什么时候了!别腻歪了!”狐狸叫道。 以琳袖中飞出一条白练,直直缠住一株高大的树枝。她身材轻盈,又有玄术护身,借着牵扯之力毫不费劲地飞了上去。 钱逸群也没有在地上留下足迹,如同灵猿一般,跃上了旁边的树干,掏出隐匿符贴在自己身上,只等后面的追兵过来。 狐狸不用钱逸群交代,径自带着麋鹿往林中深处跑去,果然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深浅不一的蹄印。) 廿六章群狼恶虎何足惧,我命由我不由天(三) “那厚道人法力高强,我们这么追他,岂不是自寻死路么?”符玉泽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这片密林之中,大声说道的,生怕钱逸群听不见。 “住口!”黄元霸喝道,“之前那戊土神兵符的事,还没与你细细算账呢!” “你不过一个茅山卖符的野道,敢跟天师府叫板!”符玉泽叫了起来。 缪建木轻轻按了按符玉泽的手臂。他知道黄元霸的名头,并不愿意凭空招惹此人。不过天师府对外就是一个整体,他更不能指摘自家师弟的不是。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个符玉泽之前帮了厚道人,但这位符少一口咬死是自己手滑了,谁又能拿他怎么样?甚至连冷嘲热讽两句都没那个胆量。 嗣汉天师府,那可是道教正宗,本朝世代御封的“掌天下道教事”。 黄元霸正要发怒,缪建木已经挡在了符玉泽面前,冷声道:“黄真人,无根之言可不是你这符家大师说得的。” “你天师府越发霸道了,难道还想将我上清派打为邪教不成。”黄元霸讪讪道。 “上清教法自然不是邪教,不过黄老师的上清传承,恐怕……呵呵。”缪建木只是“读”出一个笑声,却没丝毫笑意。 他道:“自仁宣之世,上清法脉便已经归于天师府。若是学生没有搞错,黄老师并不曾来龙虎山领过法职。” “如今大敌当前,我们只该同心合德,何必计较这些微末琐事。”林佳德家传宝剑被夺,心急如焚,偏偏两个大佬在这里打没营养的口水官司,不由焦急插话道。 黄元霸虽然法力强,但是在法统上的确是个软肋。 就如有人学通古今,只要不进科场博个七篇出身,仍旧不被世人所认可。 对于诚心修炼的人来说。这种虚名不要也罢,但是对于诚心卖符赚钱的黄元霸来说,却是个被人拿捏的命门。 黄元霸顺着林佳德的台阶下来,黑着脸不说话,专心地看着地上的足迹,好像看得出什么门路一般。 真正能够看出门路的,还是天柱山来的上清宫冷正奇。 冷正奇是上清宫当家的师弟,出家前曾是天柱山的猎户。最会分辨野兽足迹。后来灵蕴觉醒,就近在本山上清宫出家,将符法与驭兽融合一体。论修为虽然不如掌门师兄,但说起护法卫道,却也是皖地响当当的一块牌子。 “咦,这里开始,他们分开逃了。”冷正奇直起腰,指了指地上略有变化的麋鹿蹄印,四面张望。 黄元霸仍旧黑着脸上前,一言不发。从袖中甩出一叠符纸,凌空飞舞。 符纸翩翩落下。却自然分成了三堆,在地上铺出了三条线。 “他们分了三条路走,”黄元霸冷声指着朝东的那条道符纸,“东边有永瑢法师和九华山法力僧,必定不会让妖人逃脱。” “中间这道似乎只有麋鹿。”冷正奇没有见过钱逸群身边跟着的狐狸,只是疑惑:为何在麋鹿的蹄印旁有狐狸的爪印。难道是有狐狸想不开,想猎杀麋鹿? “那咱们往西去!”林佳德一咬牙。 黄元霸却没有挪动脚步。望向缪建木道:“天师府能来帮忙,实在是正道良心,不过谁都说不准那妖道是否会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还请两位走中间这条路。” 缪建木心道:你就差直说我们跟厚道人是一伙的了!也罢,若不是陈师叔的面子,我才不愿与你们这些人混在一起。 “玉泽,咱们走中间。”缪建木道。 符玉泽哦了一声,又道:“他们就三个能打的,也敢去追厚道人?” “咱们不管那些闲事。”缪建木一甩袖子,顺着麋鹿的足迹往前走去。 符玉泽连忙追了上去,瞥了一眼黄元霸:“小心步你兄弟后尘。” 黄元霸怒目而视,却又奈何不得,咬牙切齿,暗中发誓道:rì后若是不报此仇,我黄元霸再不做人了! 冷正奇见两个天师府的高手都走了,再环视身边,自己有三条獒犬护身,保住一条xìng命还是没问题的。金霄门的剑客这次来了十余人,不过看上去手段平平,不足为恃。只有这个黄元霸,名声极大,手段也多,只是不知道在那杀人如麻的贼道手下能否撑得过去。 “等会遇到了那贼道,你们只要拖住他片刻功夫,我便能让他有来无回!”黄元霸杀气腾腾道。 “那就只有靠林掌门了。”冷正奇心中暗道:这不就是和我们打猎一样么?先放狗咬住,猎户们在后面投枪shè箭……你这道人名声再大,难道能把我当猎犬使唤?做梦! 林佳德自从丢了剑便脸sè铁青,此刻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只是点头。 “只要那妖道敢出来……”林佳德拔出备用的配剑,一剑削断了身前的灌木,“我便让他身首异处,有如此木!” “啊!” 林佳德话音刚落,身后弟子突然传来一声惨叫,颇为应景。 众人朝那惨叫的金霄门弟子望去,赫然见他眼中插着一支木棍,上面隐约有字。 黄元霸翻手掏出一张灵符,朝那受伤弟子额头一拍,再用另一张符纸裹住木棍尾端,缓缓抽出。 众人不自觉地聚拢起来,望向四周树端,空无一人。 “上面写着什么?”林佳德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问黄元霸道。 “写着:”黄元霸抹去上面血迹,露出新刻的文字,读道,“有种来追。” “妖道!我与你势不两立!”林佳德举剑朝天,大声吼道。 林中shè出两道木箭,直冲林佳德飞去。 林佳德心有防备,连忙挥剑将这两枚木箭打落在地,剑指前方:“他就在前面!” 论说起来,林佳德的逻辑是很正确的,因为照常理:shè出去的箭只能走直线,不会在空中转弯。 然而,他却还是不够了解自己的对手——厚道人钱逸群。 钱逸群非但可以让木箭在空中转弯,更可以在打出木箭之后,遁身树上,在隐匿符的帮助下潜行到众人身后。 自从刚才这些人追来,钱逸群就一直藏身在他们附近的树冠之中,一字不落地听着他们争执、分析。 “冷兄,让你的獒犬先开条路出来吧!”林佳德说道。 冷正奇心中并不甘愿,但架不住黄元霸那yīn测测的目光,口中嗬嗬两声,唤了獒犬的名字,走在前面开路。 黄元霸随手捏了各种护身灵符,紧随其后。 林佳德慢了一拍,只能殿后。 “这前面……并没有足迹。”冷正奇见这里灌木丛生,都是原生的野树。无论是枝干还是地上的野草,都没有踩踏过的痕迹。再看周围树干,也没有被人借力的足印,心中不由疑惑:那道人难道真的会飞? “仔细找找……” 林佳德话音未落,突然听到身后风声响起,旋即再次传来一个弟子惨叫声。 身穿青sè道袍的身影一闪而过,只在林间发出“呵呵”两声贱笑。 林佳德返身跑去,只来得及为走在最后的那弟子阖上眼睛。 “这妖道……”冷正奇心中闪过一丝不祥:这岂不是和山中的狼捕食大猎物一样?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他怎么会在我们后面!”林佳德叫道。 “林掌门冷静些。”黄元霸上前看了看尸身上的致命伤,是一柄利剑刺透了后心。 “咱们退回去,与永瑢法师汇合之后再说吧。”冷正奇出言道。 黄元霸不置可否,只是说道:“你来看。” 冷正奇返身回去,顺着黄元霸所指的来路,惊讶得半天无法合拢嘴巴。 那条刚刚才走过的小路,此刻已经长满了荆棘! “我们的后路被断了。”黄元霸道。 “不过是一些荆棘,砍了就是了!”冷正奇抱着一丝侥幸,摸出特意要来的开山刀,重重砍了下去。 开山刀麻利地砍下了一丛荆棘,给了他走出去的希望。 似有若无的铃声从林间传来,时而在左,时而在右,忽焉在前,寻之在后。 在这铃声之中,更多的荆棘和藤蔓破土而出,以惊人的长势封堵了众人的后路。 这些正是钱逸群从翠峦山中收集的荆棘、藤蔓种子。以草木之心的神通,配合坎铃的灵蕴促生,便能在短时间内制造出一片人造荆棘林。 看了看长满尖刺的荆棘,黄元霸拉住冷正奇,道:“咱们绕出去!” 冷正奇颇为这秘术惊恐,连连点头,连忙换了方向朝前荡去。 钱逸群即便再厉害,也不可能凭空造出草木。 他一样需要有足够的种子作为储备。 好在翠峦山就是一个庞大的植物园,无论是荆棘藤蔓,还是参天大树,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 而且身在密林之中,钱逸群有着无穷无尽的天然盟友。 一时间,恐怖的气氛在林中蔓延开来,侵蚀着每个人的心。因为接连死的都是金霄门弟子,这些弟子更加惴惴不安,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就连偶尔蹿过的小松鼠,都能让这些眼高于顶的秘法修士们吓得惊慌失措。 廿七章群狼恶虎何足惧,我命由我不由天(四) “啊!” 又一个金霄门弟子胸前透出一点剑尖。 他看着这点散发着诡异光芒的剑尖,感受着血与气喷涌而出的痛苦,除了惨叫一声,再没有其他想法。 这已经是第六个了! 林佳德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心中充满了恐惧。 那妖道一直没有正面出手,但总是用铃音“召唤”出丛丛荆棘灌木挡住去路,然后以鬼魅般的身法出没在密林之间,残忍决断地刺死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生命。 这声声惨叫,条条xìng命,使得林佳德突然悟了: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什么都比不得自己的小命重要。 他万分后悔自己要替儿子争那口闲气,更后悔自己放不下赤血剑,一定要追到这地狱中来。 “我受不了了!妖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啊!”冷正奇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冲天喊道。 声音被树木吸收,很难传出太远。 当然,钱逸群是听得到的。 在这场猎人猎物的游戏中,钱逸群也所得颇多。如果说战斗经验也有一个等级,现在他就出于升级之后的愉悦之中。 ——找到自己最适合的战斗方式才是对! ——我原本就不该和人硬拼,那不是哥的路数啊! 钱逸群怀揣明悟,节隐剑画出一条通道,鬼步之中又踏上了另一株大树。他试过种些大树的种子,但是坎铃只能催促生长,却不是说一步到位让植物长大。所以从xìng价比而言,荆棘这等矮小灌木实在是上上之选。 一来长得快,二来也能够有效地逼迫这些人走自己设计的路线。 而这条路,终究是在林子里画出了一个个圆圈,让这并不算太大的密林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钱逸群见冷正奇已然崩溃,打出了震铃。 下面的那些人对于法铃并没有研究,很难分辨出坎铃和震铃的区别。根据他们经验。每当铃声响起,自己身后的路就会长满荆棘,再难通过。 “又有一条路堵上了……”黄元霸也感觉到了衣服黏在后背,凉飕飕的。 “他是怎么凭空变出荆棘来的?”林佳德不解道。 ——圣人都做不到这种事! 黄元霸无法揭开钱逸群的手段,自然也就不会回答林佳德了。他给冷正奇贴了一张清静符,这才将此人从崩溃发疯的边缘拉了回来。若是仔细算算,这一路上用去的“寻路符”、“血气符”、“探查符”……加起来不下五百两银子了。 “这该死的铃子怎么还在打个不停?”林佳德厌恶道。 黄元霸心生jǐng兆。 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带起猎猎风声。 “举剑!”黄元霸大喊一声。 幸存的金霄门弟子总算见到了这妖魔祸首。纷纷举剑,准备将这妖道刺个稀烂。 钱逸群心中测算着自己的下落速度,以及撞到剑尖的时间,从容不迫地用节隐剑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白光。 旋即整个人跌入白光之中,消失不见。 “身后!”有人高喊一声。 众人纷纷转向,浑身绷劲,一触即发。 那里却只是风吹草动。 “这里!” 钱逸群高喝一声,已经从草丛中蹿出,一剑划过最近的那个金霄门弟子的咽喉,穿过血雾踏出鬼步。 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血腥气。伴随着连绵不断的铃声,显得无比诡异。 在钱逸群刚刚落脚的地方。又生出了两篷长势极好的荆棘木。 ——继续崩溃吧! 钱逸群隐匿在了树上,看着下面众人在错误的方向上探查,激动之中带着喜悦。 很快,这些人就会最终承受不住,唤来更多的帮手。借着密林这片主场,钱逸群有信心让所有拿着王家银子而来的人,以后看到树木就会心生恐惧。 …… “我受不了了!道长!”林佳德哭喊道。“咱们求永瑢法师来吧!他肯定有办法!” ——白痴,这分明是那妖道的围魏救赵之计! 黄元霸心中焦躁,眼看着天sè渐暗。整晚都在别人的剑下等死,这是何其悲剧的事? 他哪里知道,钱逸群并非要救谁,而是要行围点打援之计! 钱逸群的胃口远不是黄元霸想的那么小,而是包括永瑢在内的所有法力僧,乃至所有王家天字号贵客! ——快点求援吧。 在同一时刻,以不同角度仰望天空的诸人泛起了同一个念头。 …… 夜幕降临,一支火箭如同逆行的流星,冲到空中,砰地一声炸出漫天焰火。 符玉泽抬起头,看着焰火余烬,道:“呀呀,这不是传说中约定好的求救暗号么?果然魏丽非凡!黄道长的符法真是不逊于我大天师府呀!” 缪建木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甩了甩手,撸去多余的水珠,说道:“走。” “去哪?”符玉泽一脸茫然问道。 “救人。”缪建木道。 “救谁啊?那些卖道卖法的不孝子么?”符玉泽摇头晃脑道,“他们拿了人家的钱财,自然要卖命,我们一个铜子都没得,何必趟这浑水?” “修行人,慈悲为怀。”缪建木脸上的水珠渐渐渗入皮肤之中,看上去颇为水嫩。他道:“若是见死不救,等雨辰子师伯来了,我们都不好交代。” “若不是等他老人家,我才不住进王家呢。”符玉泽原本并不讳言王家的优渥待遇,但是钱逸群跟王家一翻脸,他便懊恼起来。就像是不经意间吃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虽然没闹肚子,但心里总是不舒服。 “你不去,我就去了。”缪建木不为所动。 “师兄,你不能正邪不分呀。”符玉泽急道。 “那道人跟妖物混在一起,众目睽睽,还有什么‘不分’的?”缪建木厉声道。 “妖物?那位姐姐可害了什么人吗?”符玉泽道,“她比许多人都更像人呢!” “你这出来一趟,怎变得如此不可理喻!”缪建木皱眉道。“我原本不愿说你什么,但你若是执迷不悟,同情魔道,待得回山之后,少不得要去灵官殿跪香!” “跪香的事,自有我师父说了算,你最多只是告我小状罢了。”符玉泽不屑道,“我劝你别去也是为了你好。你我同门兄弟。怎能看你去送死呢?” 缪建木眉头渐渐松开,道:“那道人的手段也不过尔尔,只是那龙珠有些蹊跷,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符玉泽不愿意说自己没见过,哈哈一笑,道:“他身上更蹊跷的东西多着呢。我说师兄啊,天sè晚了,咱们要不然先回去收拾东西吧。等拜见了师伯,我还要继续游历呢。” 缪建木见符玉泽是铁了心地不肯去救人,大袖一甩。道:“我自己去。” 符玉泽见拦他不住,索xìng在背后喊道:“那我先走了。师兄多多保重!遇到那个厚道人一定要谨而慎之啊!” 缪建木头也没回,钻进了丛林深处,瞬间便被黑暗所吞没。 符玉泽取出符纸笔墨,传书白枫和媚娘,以及柳定定,请他们前来助阵。等这些纸鹤纷纷飞去,符少方才伸了个懒腰。按照记忆中的方位,向求援讯号处摸索过去。 黄元霸的烟花心讯号在藏青sè的夜幕中十分醒目,永瑢老僧仰头望了望。又看了看手里的钵盂,轻声叹气,道:“黄道长碰到麻烦了。” 永瑢老僧身边走上前一位随行的法力僧,低声求问道:“师祖,我们要去救他么?” “这是自然!”永瑢眉心拧成了个川字,责怪这弟子竟然没有同体大悲的慈悲心。 “可是,我们马上就要追到那个妖怪了啊。”年轻的法力僧不甘心道。 “虚德,你当牢记,救人永远要比其他一切事都重要啊!”永瑢疲倦说道,手中锡杖触地,朝西方指了指,道:“我们走。” 晃眼间,他又看到了光秃秃的锡杖头,想起那条被撑裂的龙魂,心中不免一痛。 五十年了,上一次如此心痛,还是五十年前。 因为自己的师兄弟们被妖魔屠戮。 ——我以为我早就不在滞于外物,原来…… 永瑢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每一步都呈现出苍老之态。 虚德看着师祖如此状态,心中不免担忧。他剃度出家不过五年,原本只是跟来打杂跑腿的小僧。因为今rì师父师叔师伯等上一辈人在降妖过程中失手,被个妖道杀了,他才有机会直接跟在师祖身边。 ——既然那妖怪没有害人,那妖道也只是求去,为何还要苦苦相逼呢?若是能逼死他们也就罢了,可是从白天的战况来看,分明是那妖道更厉害些啊! 虚德抬起头,夜幕上已经亮起了数颗明星。今rì无月,星光可不是夜袭的好伙伴。 这位年轻的和尚回忆着白天里的情形,暗道:当时那些天字号的门客并没有尽力出手,否则也不至于让妖道逃去。如今大家分而散之,岂不是要被各个击破? ——唉,师祖一心除魔,恐怕听不进去。 虚德望向身后九个稀奇古怪的人物。 这九人僧不僧,道不道,看似玩世不恭,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其实修为有限的很。 他们正是九仙宫的九位长老,这一路上跟着和尚们一同搜索妖怪。 “为什么要去救黄元霸?我们直接灭了那妖怪,黄道长自然死得其所。我们若是灭不了那妖魔,黄道长活着也没什么用。”九仙之中的商长老见永瑢转向,出言反对。 虚德总算松了口气,却又厌恶这矮冬瓜一般的商长老出言不逊,两道剑眉不自觉地抽搐跳动。 廿八章群狼恶虎何足惧,我命由我不由天(五) 如果杀戮是场盛宴,随着这枚焰火的爆裂,总算开始上到了正餐。 身为开胃菜的黄元霸永远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厚道人能够将堂堂正正的法术,用得如此诡谲难测,如同邪术。看着身边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三个人,黄元霸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恐惧。 ——最后三个了。 钱逸群扫了一眼背靠背缩成一团的三个人。 他们必须活着,活着将恐惧传递下去。 只有这样,“厚道人”这个名字才会让人畏惧。 这并不是钱逸群的心理变态,而是他处于极端冷静和理xìng的状态下,得出的结论。 畏惧会让人失去判断,降低抵抗力,甚至坐以待毙引颈待戮。 只有这样,厚道人才能更从容、更安全地在这片血腥场上游走。 如果等那些和尚来到这里,看到的只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那么他们的愤怒就会取代恐惧,从而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 比如同归于尽之类的。 这可不是钱逸群所希望看到的。 ——来了! 钱逸群听见了脚步声。 在这片荆棘密布的丛林之中,那人走得十分辛苦,很快就传来了粗重的喘息。 冷正奇的狗很快就叫了起来。经过长时间的折腾,这些雄壮的獒犬也失去了锐气,叫声中流露出疲倦。 “是谁!”林佳德弹跳起来,紧紧握着剑柄,惊恐叫道。 “嗣汉天师府,缪建木。”喘息声停了,传来一丝不苟的自我介绍。 黄元霸手里捏着符,喝道:“站住!” 林佳德想起之前黄元霸与天师府的争执,出声道:“眼下不是口舌之争的时候,等出去了……” “你且说说,如何证明是你本人!”黄元霸没有理会林佳德。只是出声问道。 黄元霸不同于林佳德,他知道江湖上有人可以用玄术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此刻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自然不敢轻易放松jǐng惕。 缪建木停了片刻,道:“不能。”他又道:“以黄道长的修为,还不足以辨别出是否本尊么?” “若是那妖道的道行高过我,看不出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黄元霸所谓的道行,便是凝成的魄数。 缪建木迈步上前,道:“原来道长只凝成了一魄。” 黄元霸颇有些尴尬。只是在黑暗之中没人看出来。他无力道:“我是修符法的,道行深浅有什么妨碍。” 缪建木走上前,出现在三人的视野之中,看了一眼对他狂吠的獒犬,道:“我一路过来,见到不少尸体。” “那妖道丧心病狂!”林佳德带着哭腔,发泄似地将一切发生过的惨事倒了出来。 钱逸群安然地坐在荆棘丛中,倾听着“受害人”的控诉,发现事情换个角度去看,就变得格外有趣了。 ——“妖道”最大的罪过。并非杀人,而是阻止除妖! 钱逸群心中一讪:妖与人的区别就在于。妖永远都是妖,人有时候比妖更妖。 “你对他用符了?”缪建木指了指冷正奇。 虽然外人看不出来什么,但是以一个符家高手的身份,缪建木很清楚地捕捉到了冷正奇异常的冷静。那是一种略带呆滞的冷静。 “清静符。”黄元霸道。 清静符是许多道人喜欢用的符,能够帮助自己更深地入定。不过对于那些没有准备的人,清静符的威力就有些过大了。 缪建木微微摇头,却没有动手。这种呆滞过个几天就好了……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四人在林中清理出一小块空地。捡来干枝,点起一团小小的篝火。黄元霸从纳物锦囊中取出食物和水,分给三人。好像放开了生死,哪怕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那妖道也没吃东西吧……会不会……刺激他?”林佳德小心翼翼地嚼着嘴里的干饼。 ——谢谢关心,哥晚饭吃的是鲜笋汤。 钱逸群心中暗笑。 “那边好像有火。”缪建木站了起来。 狗儿很快就叫了起来。 一条火龙从远而近,人数大约在二三十人。林间传来的声声佛号,正是永瑢法师带领的九华山法力僧众与九仙宫众人。 林佳德见到这么多人,总算放下了心,道:“那妖道胆子再大,也不敢……” “小心!”缪建木打断了林掌门,因为他看到一道白光在林佳德身后闪现。 “不敢……”林佳德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节隐剑已经刺头了他的后胸,透体而出。 “我敢的。”钱逸群在林佳德耳边轻声说道,旋即鬼步而出。 一道灵符打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上,轰然炸开。 钱逸群感觉到了余波振荡,哈哈一笑,摇起坎铃,遁入密林之中。 夜幕是最好的掩护,钱逸群再次消失在密林深处,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来。 就连钱逸群都不知道。 永瑢和尚好不容易在荆棘丛中绕过来的时候,林佳德的尸体都已经冷透了。 和尚们一个个衣衫褴褛,好端端的僧袍袈裟被荆棘勾划得支离破碎。地上还总是有突然出现的尸体,吓得人魂飞魄散。 “这妖道作孽多端,看来是不能留他了。”永瑢一直想度化厚道人这样的高手,一旦成功,佛门中自然也就多了一尊护法金刚。然而度化失败,那就只有从**上抹去了。 再加上龙魂被灭,永瑢表面上仍旧是老僧祥和的模样,内心里却是痛到了极点。他甚至对王家都存了怨念,懊悔自己竟然被他们蛊惑,千里迢迢跑来葬送了一件师传宝物。 “之前我们势单力薄,如今有法师在,定然不会让那妖道逃脱。”黄元霸上前道,“我想布下一个符阵,还请法师相助。” “责无旁贷!”永瑢法师双掌合什,沉声应道。 黄元霸虽然以售符闻名。但是钱逸群却尝试过他弟弟用的那个古符符阵,着实知道这天下第一符师的厉害。 见黄元霸要布下符阵,钱逸群当然不会等在旁边观摩。他直接鬼步跃出,在黑夜之中果然如同鬼魅一般,轻而易举地夺去了一个和尚的xìng命。 “抓住他!”众人高声喊了起来,声音之中带着惊惶。 正是钱逸群之前所预料的结果。 杀人不是目的,杀得人怕才是手段。 “孽障!”永瑢数十年来不曾爆发出来的嗔怒混入锡杖之中,当头砸下。一股脑倾泻出来。 ——浑身都是破绽啊! 钱逸群心中暗暗吐槽,却没有趁势攻杀,以免被拖入泥淖之中不能脱身。他之所以只对小虾米出手,并非欺软怕硬,而是他知道黄元霸、永瑢这样的人,肯定随手会有一两件随身法宝,要想靠偷袭,必须经过严密的设计和反复试探才有可能成功。 既然如此,现在自己明暗两面的目的都已经达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永瑢的锡杖一击落空。重重砸在地上,带起蓬蓬泥土。 钱逸群化入白光之中。再次现身时已经是在十步开外了。 夜晚的密林之中,十步就是两个世界。 那是个连火光都无法穿透的世界。 “虚德,你带领师兄们将阵法布开,一旦看到白光或是鬼影,便合力击杀。”永瑢直起腰身,平复呼吸,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高僧形象。 “大师不可!”黄元霸连忙出声阻止道。“切切不可分散人手。之前我们变这样被各个击杀的……” 黄元霸与林佳德当然不甘心坐以待毙。他们也发现了钱逸群神出鬼没的范围大约就在是十步,于是放宽了jǐng戒线。谁知钱逸群根本不是为了袭击营地,只要碰到人就杀。故而分散之后更加危险。 永瑢听了黄元霸的解释,正要从善如流,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又一个和尚被钱逸群神出鬼没的身法刺死,留下嘶嘶喷血的创口。 站在受害者身边的和尚茫然无措,直到鲜血shè到他脸上,方才心有余悸地补叫一声,吓瘫在地。 这些小和尚都是永瑢带出来历练的徒孙辈,原本并不指望他们能帮上什么忙,但眼看着他们被人如此欺凌屠戮,永瑢心中的愤怒之火几乎要将他那具枯瘦的身体都烧了起来。 钱逸群成功的激怒了这些和尚,同时也在这群人的营地附近撒下了藤蔓的种子。黄元霸的符阵虽然厉害,但终究是阵。只要是人为之阵,必然会被人破去。 黄元霸并不知道钱逸群暗中坐下的手脚,从袖中一一取出各种形制的玉牌玉尊,让人围拢一圈,面外背里,说是怕被钱逸群偷看到阵眼的安排。 缪建木却知道他防的并非钱逸群,而是在场这些人,尤其是他——天师府的符术比所谓的茅山上清要强许多,却难保没有觊觎之心。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屑,暗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天师府那么多符法我都尚未jīng通,哪里会窥测你的本事。 黄元霸见缪建木自觉地背身走开,这才放心地开始在地上埋设阵眼。 他是真心没有防备钱逸群。 谁能想到呢,钱逸群竟然可以在如此黑暗的环境下,隔开数十步距离,将这些玉件的位置和顺序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也是黄元霸自作孽。他若是不声不响埋了,钱逸群未必就能注意。他偏偏要弄一圈人围着,这岂不是告诉钱逸群:我这里的动作是符阵关键! 主人这么客气,钱逸群怎么会跟他见外呢? 等黄元霸埋好了阵眼,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方才选了方位,种下玉符。不等他这边备好,空灵的帝钟声再次叮当响起。 冷正奇浑身颤栗地蜷缩一团,跟他的獒犬挤在一起,惊恐地看着黑暗里那头猛兽。 “大家小心!他每次出来之前都要打铃!”黄元霸叫道。 永瑢老僧闻言皱眉,心中暗道:我怎地总是想起八百年前五台山清心钟的事来。 ——若清心钟真的落在了妖人手中,那天下苍生恐怕就要遭难了。 永瑢心中悲叹,低头看了看自己枯瘦的双手,上面已经长出了老人斑。他又想想自己这一脉的壮年弟子十之仈jiǔ死于妖道剑下。传世的龙魂也被破了,更是悲从中来,双手颤抖,无从抵御即将到来的威胁。 众人各持兵器,紧张兮兮,生怕自己成了那个倒霉鬼。 铃声就如催魂一般,让所有人都惊恐万分。 钱逸群却一直都没有出现,因为他打的是坎铃。 流水铃子的打发与寻常帝钟不同。外人见识少的,修为低的,根本分不出八卦铃之间的区别。 钱逸群用坎铃让植物的根系在地下游走,一时间仿佛自己长了眼睛一般,将那些玉件纷纷缠住。 这些根虽然没有什么力量,却可将震动阵眼。越是jīng妙的阵法,对阵眼的稳定xìng也就越高。从这点上说来,八门混天阵其实也是极高明的阵法,因为它已经不能用死物列阵,必须要布阵者随时调整。否则很快就会被人破去。 “他怎么还不出来?”虚德低声问身边的僧侣。 那僧侣吓得满头大汗,手中一支木鱼也不知道空了多久。想起来方才一阵急敲。 “那妖道怎么还不出来?”黄元霸也忍不住问永瑢和尚。 “因为还少个了人。”缪建木突然插嘴道。 “谁?”黄元霸腾起一股希望,“谁还在外面?” “我师弟,符玉泽。”缪建木极端信任符玉泽,认为之前援手钱逸群是他不小心犯错。这个小师弟绝不会做出正邪不辨,助纣为虐的事来。照这个逻辑推论,钱逸群非但与符玉泽有仇,而且还是背后插刀子的血海深仇。 黄元霸和永瑢都不甚以为然。 符玉泽当时的表现十分洒脱。大有一副“我就算助纣为虐,你能奈我何?”的模样。如此这般反应,就算真的助纣为虐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在江湖上混了那么久的人jīng,谁会看不出符玉泽的那点小心思。 “他在等九仙宫诸位长老?”永瑢并不是很信任那些人。 照他们实力,充其量就是江湖中的一方豪强,要想让厚道人专程等他们,恐怕没那么大面子。 其实,按照钱逸群的计划,现在已经应该大开杀戒,诱使黄元霸催动符阵,然后…… 喀嚓,捏碎!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狐狸找来了。 它没有说话,只是咬着钱逸群的袍角往外拖。幸好钱逸群躲得远,否则未必能够瞒过那老僧和黄道士的耳朵。 “九仙宫的九个长老正要放火烧林!”狐狸压低声音道。 “咦,他们不怕死么?”钱逸群虽然只是道听途说,却也知道山火一起,就算大罗神仙都未必能逃得出去。 “他们自然有万全之策。”狐狸道。 “我跟他们没仇,他们干吗下这么大本钱?”钱逸群不解道,“要放火烧死我的,怎么也轮不上这九个人吧?”黄元霸、永瑢,这两个不就是现成的苦主么?就钱逸群的那本帐上,还有谁比他俩更苦大仇深的? “你想多了,他们不是为了杀你。”狐狸道。 “那是……” “杀黄元霸和那些和尚!”狐狸道。 “为什么?他们不是一伙的么!”钱逸群大奇。 “听起来好像是有个姓商的向黄元霸买符,被狠狠地敲了一笔竹杠。”狐狸道,“还有个姓古的,看不惯那些和尚,尤其是永瑢老秃驴一副正派老大的模样,说是让他作呕。” “就这事?”钱逸群不可思议地看着狐狸,“你和你的朋友没听错吧?” “你没听说过瑕疵必报这话么?”狐狸不屑道,“咱还见过有人为了个馒头引发血案的呢,人类啊人类!” 钱逸群语噎。 如果说要连这九个人一起杀掉,他丁点压力都没有。不过要说峰回路转,过去的敌人突然成了现在敌人的敌人,那自己也要一起杀光了事么? ——我又不是嗜杀的变态。 钱逸群否定了这个念头,道:“就让他们狗咬狗吧。不过我喜欢这片林子,不能轻易让他们烧了!” “你打算怎么做?”狐狸问道。 “隔岸观火呀,还能怎么办?”钱逸群嘿嘿一笑。 这嘿嘿一笑,意味着钱逸群的想法绝非简单局限在“隔岸观火”这四个字。 钱逸群直接送出了两只纸鹤,其中一只写个永瑢法师,告诉他九仙宫众人要放火烧林,而且还给出了大致方位。另一封写个九仙宫商长老,那是钱逸群唯一脑子里还有印象的人。 在商长老的那封信中,钱逸群直言不讳地告诉他,黄元霸和永瑢已经知道了他们即将放火的事,已经从聚集点散开而去。如果不想死,只有跟他们拼命。 纸鹤忠实地将这两封信送到了两拨人手中。 在一个没有即时通讯工具的时代,谁都不知道钱逸群写这封信的目的和时间,这就逼着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采取动作。 终究还是经年伏魔的永瑢法师动作快一步,当下就带着弟子们朝钱逸群标识的方位跑去。 “除魔卫道,在所不辞!”永瑢法师高声喊道。 他身后的佛子们纷纷跟着摇旗呐喊,好像已经凯旋而归了一般。 廿九章群狼恶虎何足惧,我命由我不由天(六) 森林里腾起一大片火光。 九仙宫长老之中,有个脾气十分火爆的夏长老。看了飞鹤传书,夏长老的怒气不可抑止地爆发出来,将身边弟子手中的火把扔向了一大堆引燃物上。 还好他们放火烧林纯属临时起意,引燃物也多大是就地取材,这火势烧得并不大。 山林大火听起来很可怕,实际上在没有人类参与的情况下,每一座山都难免要烧几次。 因为老天爷是要打雷的。 雷霆劈倒大树,引起火灾,又因为落叶之中含有油脂,不容易被雨水浇灭。 然而这种火灾并不会对森林造成极大的危害。 因为火势不大,高大的乔木很容易在火灾中幸存,只有那些低矮的灌木和落叶会被烧掉。烧掉的植物融入土壤,提供营养,使得森林能够很快恢复生机,植物生长得更为茂盛。 反倒是有了人类参与自然活动之后,一见火星便要将之扑灭扼杀。如此这般,地上的枯枝落叶越积越多,灌木更是生生不息,布满森林。 这种情况下,一旦着火,便边是毁灭xìng的大火。无论是高大的乔木还是低矮的灌木,都无从幸免。 这便是yīn符经所谓: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一旦人为,便违自然。貌似救命,实则杀生。 这片山林在chūn雷初起之士便有过一次小火。地上的枯叶积蓄不多,主要的引火角sè——灌木丛还没有生长成势。夏长老这把火又点得急了,所造成的危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它却证明钱逸群的飞鹤传书绝非空穴来风,将九仙宫众人的行径,坐到了实处。 “本来我还想自己放这把火的,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热情。”钱逸群对狐狸感叹道,“世上蠢人多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嘘!”狐狸发出了一个对于犬科动物而言难度极高的语气词,让钱逸群颇为惊讶。 “和尚们来了!”狐狸伏在地上听了听,以不逊于鬼步的速度窜入了隐蔽位置。显然人间的生活并没有消磨它作为野兽的求生本能。 钱逸群正要躲闪,突然见到一个九仙宫弟子正悄悄闪到一株大树之后。 …… 很快,这位九仙宫弟子从大树后走了出来,回到人群之中。 再小的人群中也会有派系的存在。钱逸群扫视众人,见有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正盯着他,脸上充满了笑意,猜想他必是这人的至交好友,便缓步走了过去。 “这么快?”那人果然出口询问道。声音却不似身材那般阳刚,颇有些温柔的味道。 “没货。”钱逸群做出一副苦脸。 那人笑道:“我就说,你这一会儿都尿了七八回了,哪有那么多水让你排。” “别说了。”钱逸群见自己蒙中了,上下一加联系便知道自己这借身是个一紧张就想小便的家伙。 “再说又要去了。”钱逸群补了一句。 “放心好了,这次九位长老聚齐,那些和尚就算统统扑来,也不过是送命秧子。”那人宽慰钱逸群,又补说道:“你看那些和尚,被人剑架在脖子上。只会念佛,能有什么本事。” “但是那个老和尚真是吓人。你就看那条龙。啧啧。”钱逸群装出心有余悸的模样。 “龙!”那人瞪圆了眼睛,“你能看见!” ——咦!还有人看不见么? 钱逸群这才仔细借着火光打量此人,见他目光涣散,皮肤干枯,果然是个没有觉醒灵蕴的小悲催。刚才下手太快,没注意那个被打晕的家伙是否觉醒了灵蕴……没想到,九仙宫竟然连灵蕴不曾觉醒的弟子都派出来了! “嘘!”钱逸群连忙嘘声。“别让人知道!” 那人见钱逸群如此紧张,以为他是故意藏拙,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模样:“好你个赵宗阳!竟然连我都瞒过了!” ——多谢。总算知道我的名字了。 钱逸群腼腆笑了笑,低声道:“嘘,你莫非没听说过那个故事么?树只有长得歪里吧唧才不会被人砍喽。” “嚯,你还读了《庄子》?果然是藏拙!”那人也压低了声音道,“不过,你不见后面又说:公鸡因为不会打鸣,所以被杀了吃肉?” “所以才要介于有用无用之间,比如俺现在这样。”钱逸群从那人口中,已经大致知道自己这借身的地位了。看来九仙宫果然是人才匮乏到了极限,就连《庄子》都不曾读过的人也被抓了差事。 “你这话……”那人面露疑sè。 “怎么?有什么不对么?”钱逸群内中一紧,手中暗暗掐诀,心道:莫非表现得太高调了?唉,当初真该让红娘子把搜魂术一并教授才是! “这话太有道理了啊!是你自己悟出来的?”那人殷切地看着钱逸群,“宗阳,咱们可是同时入门的,你这么藏私岂不让哥哥我心寒么?快说说你到底什么境界了!” 钱逸群被这目光盯得发毛,索xìng手指前方,“看,和尚们越来越近了!” “都给我噤声!”前面的师兄回头厉声喝道。 别看这群九仙宫弟子站得散乱,其中一样有三六九等。 地位高的弟子都站在前面,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九位长老,又暗中以九长老的派系分列。虽然无心而立,却暗藏玄机。如钱逸群与这位“哥哥”,因为地位低下,站得十分靠外,已经看不出是属于哪一位长老的弟子。 那位自称哥哥的人,被这一声历喝吓得不敢说话,只是朝钱逸群打眼sè。 钱逸群要扮演“赵宗阳”,也只好低头后退,几乎已经站在最外围。 不一时,和尚们面sè不善地赶了回来。 永瑢法师站在最前头,左右顾盼,心中黯然心伤:得意弟子尽数被杀,如今能站出来说个场面话的人都没有了。 还好黄元霸知道永瑢法师地位高绝,是这里的主力。扫了一眼冷正奇。他本想让冷正奇上前开场,又见他还有些呆滞,只好清了清喉咙,亲自上前道:“诸位道友,这是何意啊?” “放火烧林!”夏长老怒气冲冲道。 “把那妖道逼出来。”商长老上前打了个圆场,轻轻拂袖,示意师弟退下。 黄元霸原本还担心要火拼,见商长老仍旧要留下一丝余地。便也顺水推舟道:“那妖道残忍好杀,狡诈诡谲,想要抓他的确不易。不过这放火烧林嘛,还不至于,不至于呀。” “哦?黄道长有何高见?”商长老问道。 “金霄门已经被那妖道杀了个干净,就连林掌门都被他一击毙命。”黄元霸突然荡开一笔,通报了林佳德的讣告。 九位长老齐齐变sè。有惊讶的,有不信的,有恐惧的,还有暗爽的。 商长老与他们目光交流。出言道:“没想到那妖道竟然如此厉害,我看大家还是一起走为好。” “贫道正有此意。”黄元霸道。“天黑无月,正是那妖道各个击破的好时机。我们只要抱成一团,广布哨卡,大兴火光,到了天亮就没事了。” “正是。”商长老应声道。 “嗯哼!”夏长老不耐烦,出声示意。 商长老知道自己师弟的xìng子,假装没有在意。 “师兄。”夏长老见商长老不应话,出声道,“我有话说。” ——憋着! 商长老心中怒道。脸上却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道:“师弟有何建言?” “我们是来抓妖道、除妖怪的!怎么反倒像是在被那妖道捉!”夏长老火气冲天。 ——你太诚实了! 所有人都不好意思地岔开了目光,这话问得实在让人无言以对。 不说黄元霸和冷正奇,就连九华山的和尚们见了三五步一具尸骸,也颇有些心中发毛。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人,果然还没有见识妖道的厉害啊! “敢问道长有何妙招?”黄元霸见他道士打扮,故而以“道长”相称。 “当然是放火烧林!”夏长老道,“把他逼出来!” 商长老见师弟如此执着放火的事,心中一转,却回过味来,暗道:夏师弟还真是粗中有细,如此一来,即便那些人得到了信报,也只会以为是妖道的离间计。 果然,永瑢与黄元霸对视一眼,分明是在心中暗道:果然是那妖道的离间之计!还好没让他得售。 钱逸群竖着耳朵听了半晌,暗道:如此看来,那个粗咧咧蠢乎乎的夏长老才是个中高手啊!我就喜欢聪明人!得留着最后杀他。 因为,聪明人常常自作聪明,坑爹卖队友之类的事,远比蠢人做得更漂亮。 “咱们还是先回到之前的宿营地吧。”黄元霸说着,上前与商长老耳语几句,无非就是已经在那里布下了符阵,只等妖道上钩。 永瑢法师也上前出示了纸鹤,说了这借刀杀人的离间计。双方登时冰释前嫌,决定一同前往秘阵所在之地,引诱妖道出来。 钱逸群心中暗喜,这一路上黑影憧憧,有得是可以利用的机会!九仙宫用的是普通长剑,正合钱逸群的胃口。 不过嘛…… “兄弟,跟哥哥我走得近些,小心那妖道偷袭。” “那个……”钱逸群无奈道,“你能不能别抱着我的胳膊发抖?震得我头晕。” 那人干咳两声,松开了钱逸群的手臂,仍旧紧贴在一旁,显然是吓得不轻。 “你刚才不是对九位长老很有信心么?”钱逸群调笑道,“怎地如此害怕那妖道?” “吓!我会怕那妖道?!”那哥哥叫道,旋即压低了声音,“哥哥我只是怕黑罢了。” ——你以为卖个萌我就不杀你了么? 钱逸群很快就给了自己答案:好吧,看来我还不是彻底的冷血杀手。这种无关紧要的小萌物就留他一条命吧,也算是我借用赵宗阳身体给的利钱。 “大家小心!好像前面林子里有动静!”冷正奇突然示意道。 “放狗去看看!”夏长老紧张道。 冷正奇没有理他,心道:这些狗儿可是我的好兄弟,怎能让它们去送死?你那么多门人,死两个又有什么关系! “不用了,”黄元霸道,“若真是那妖道,等狗过去了也没影了。” 前面的灌木从果然晃动起来。露出一个人影。 ——你妹! 钱逸群心中暗叫不好:这货竟然这么快就醒了! 易容阵所借之人若是死了,这阵法立即告破。故而钱逸群只是将那赵宗阳打晕过去,又怕他被野兽啃噬,特意藏在一个树洞里,召出藤蔓死死捆住。 谁知这家伙竟然醒了,挣脱了藤蔓,而且还莫名其妙从侧面追了上来! …… 赵宗阳被人突然袭击,旋即人事不醒。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回到原处却发现同门师友都走了。 他远远看到一点火光,自然如同飞蛾一般追了过来,难道还真的独自在这山林之中过夜么? “洪波,带两个人去看看!”商长老出声道。 之前历喝众人噤声的那位师兄站了出来,人群自然分开,生怕被他挑上。他也算光棍,直走到了队尾,方才点名道:“熊乐意,还有那谁谁,跟我来!” 熊乐意的脸上登时充满了痛苦和纠结。腿都迈不开了。 那谁谁……也就是小透明赵宗阳,也就是钱逸群……倒是很磊落地跟了上去。心中暗道:还好点了我的名字,否则毛遂自荐就有些醒目了。 熊乐意见“赵宗阳”如此胆壮,好歹受到了些许鼓励,勉强跟了上去。 三人呈品字朝人影走去。 越来越近。 以钱逸群的目力,已经清楚看到了真赵宗阳的颜面。 “咦?”走在前面的洪波师兄突然惊疑叫了一声,回头望向钱逸群,“你们……” “啊呀!妖道!”钱逸群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喊道,就像是被吓得腿软一般。 洪波看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师弟,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见自己这边的师弟惊慌失措吓瘫在地。他再回头看去,突然见到一柄短剑,凶光粼粼,直刺胸口而来。 御剑诀! 钱cāo纵着节隐,故意刺中了洪波的大腿,在逼出他一声惨叫之后,方才结果他的xìng命。 这声惨叫却是让熊乐意听的。 果然,惨叫声让正要冲上前帮忙的熊乐意吓得迈不开腿,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有了这个时间,钱逸群方才得以摇动坎铃,施加草木之心的木炁在藤蔓种子上。 一条手臂粗细的藤蔓破土而出,缠住熊乐意的双腿,用力一扯,将他扯倒在地。 一圈圈的藤蔓飞速绕着熊乐意的身体,很快就缠到了头上,彻底将他的脸蒙了起来。 乘着熊乐意吱呀乱叫的时候,钱逸群已经一剑刺死了洪波,旋即鬼步而出,冲到真赵宗阳的面前。 赵宗阳已经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幕吓得痴呆,双手紧紧抓住身边的树干,在钱逸群充满笑意的目光下瑟瑟发抖。 就如一只小鸡子面对一匹大灰狼。 “不杀你,快跑。”钱逸群咧嘴一笑,手朝东面一指。 赵宗阳吓得双腿发软,听到这句话,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撒开双腿,连滚带爬地顺着钱逸群所指的方向跑了。 钱逸群好整以暇地收起了节隐剑,将翠峦山收在赵宗阳的包袱里,手提鱼篓,活动脸上的肌肉,装作惊魂未定的模样,朝大部队跑去。 “师,师兄被杀了!”钱逸群高声喊道,好像受到了极大的jīng神创伤。 黄元霸面无表情,心中暗道:还好,这妖道每次只杀一个人,这回算是有人血祭了。 商长老作sè道:“洪波!他竟然杀了洪波!” “你伤什么心?洪波是古师兄的弟子。”长老之中,有人幽幽说道。 因为声音过于“幽幽”,以至于商长老一时都没听出是谁人来。 天地良心! 他派洪波过去查看,真的没有一丝半毫借刀杀人的意思! 只是……反正是古天远的徒弟,死了也不可惜。 “赵宗阳”作为幸存者,理所当然要受到师长们的召见。他手提着空空如也的鱼篓,急促喘息,还故意消耗心炁,让心脏跳速加快,做足了功夫方才走上前去。 “刚才那声‘妖道’是你叫的么?”永瑢和尚上前扫视钱逸群,只觉得这人好像有些不对劲,脸上仿佛蒙了一层薄纱,总是让人难以看清。 钱逸群知道易容阵在高修为的人眼中并没有什么意义,被永瑢打量得浑身炸毛,准备一拼。不过又见这老僧一没有结手印,二没有小动作示jǐng,就连黄元霸都毫无防备地站在旁边,九成九是没看出自己的本尊。 “是,是学生叫的。”钱逸群道。 “当时那个洪波走在最前,为何你比他先认出来是妖道!”永瑢威压迸发,锡杖顿地。 钱逸群反倒放心了。 这老僧正因为没有看出来,所以才会如此做派。估计送他两个胆子让他猜,也最多猜是“内应”,绝想不到“妖道”本尊就站在他面前。 想到这节,钱逸群假意略退一步,道:“任谁都不一定能认出来,但我却是可以一眼认出来。” “哦?你修习了什么神功异法么?”黄元霸好奇问道,一边望向商长老,想让他验证九仙宫是否有这种相人的秘法。 商长老,以及其他八位长老也是一头雾水,好奇地看着这个名字和容貌都很模糊的门下弟子。 “因为,”钱逸群吸了口气,“那人和我一模一样!” 第卅章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一) 一样的发型,一样的衣着,一样的眼耳鼻舌…… “就连说话声音都一样,我都没法说了。”钱逸群“焦虑”道,“除了那妖道,还有谁有这般本事,变出一个我来?” 黄元霸与永瑢对视一眼,双双暗道:原来那道人还有这等易容秘术!真是要小心才是! “你手里提着什么?”缪建木站在永瑢身后,一直不开口说话,突然这么一问,颇有些鬼气森森的意味。 “是个鱼篓,”钱逸群举手提了提,道,“那妖道对我说:‘不杀你,快跑’。然后就将这个鱼篓塞在了我手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鱼篓上。 厚道人江湖人称鱼篓道人,可见这鱼篓就是他的身份标志。然而与厚道人交过手的人也都知道,这鱼篓是件纳物法宝,也不知本体有多大,从未见它有穷尽的时候。 无论是身份标识,还是纳物法宝,都没有交给别人的道理。 永瑢法师脑中一闪,道:“拿来我看看。” 钱逸群放心将鱼篓递给永瑢。 各种宝贝的用法不同,并非人人都能使用。其中缘份说不清道不明,非有大智慧者是看不穿的。 永瑢拿着鱼篓摆弄片刻,取不出,也放不进,知道这宝贝鱼篓在自己手中只是个真正的鱼篓。 他正要递给黄元霸看,黄元霸却摇头退开一步,道:“这鱼篓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众人纷纷看着黄元霸,听他继续讲说。 “当rì楚国有箭神养由基,百发百中,例无虚发。然而他在战场上的功绩却不显著。”黄元霸顿了顿,又道:“究其原因,乃是因为敌将不肯过多装饰,让他不能分辨出谁是主帅,谁是裨将。” 众人中有脑子反应快的。齐齐哦了一声,表示了然。 黄元霸还是将钱逸群的目的说了个透彻。他道:“那妖道送了这鱼篓宝贝来,就是想看我们之中谁的分量最重,自然会佩戴此物,多半会是他下一个击杀的目标。” “这妖道心思真是缜密恶毒!”商长老长吁一口气,“那眼下这鱼篓怎么处置?” “他给谁,谁就拿着。”黄元霸甩了甩衣袖,“或者你们谁想要。我也不拦着。” 钱逸群的确有过谁拿鱼篓便杀谁的想法,这样可以保证鱼篓在自己的控制之中,又能给人压力。一旦他们发现“妖道”竟然是在玩一个游戏,jīng神奔溃速度便会大大加强。 现在被人看穿了倒也不错,这样鱼篓随身带着,更是方便安全许多。 熊乐意很快就被人救了出来,搀扶着来到众位前辈高人面前,面如土sè。他见到“赵宗阳”,打了个哆嗦,yù退未退。yù语还休。 “刚才那妖道与你这师弟一模一样?”黄元霸开口问道。 熊乐意定了定神,道:“那妖道的容貌我尚未来得及认清。不过声音确实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人说话似的。” “那妖道用了什么手段杀你洪波师兄,又是如何将你捆起来的?”缪建木插嘴问道。 众人固然不满这位天师府俊杰,但也不能阻止他问话。 熊乐意脑中过了一遍,方才缓缓道:“那道人是用御剑术刺死的洪波师兄,那剑看起来也不甚长,大约是柄短剑。我是被脚下藤蔓缠住。直直打了个卷,彻底蒙住了脸面……至于他是如何做的,弟子真是一点都没头绪。” “刚才有一阵铃子响起。多半是那妖道又使出了妖术,役使草木。”黄元霸道。 “对对对!”熊乐意叫了起来:“当时那团藤蔓哪里像是寻常花草,倒像成了jīng似的!” 黄元霸嫌他不懂规矩,在师长面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他别过脸去,对商长老和永瑢和尚道:“看来那妖道又要玩新花样了。” 两人想那厚道人竟然有易容的秘法,不由眉头紧锁。黄元霸又道:“如今之计,只有两两互保,不想分离才行。” 众人又是点头认可,显然是将黄元霸视作了出谋划策的军师人物。 钱逸群本以为熊乐意受了惊吓,不肯跟自己在一起,谁知熊乐意转头就对他道:“宗阳兄弟,你看,就是你太没锋芒,本门许多人都叫不出你名字,这才有那妖道冒充你的事。” ——其实只是因为一泡尿而已。 钱逸群微微点头,略有所思:这熊乐意胆小无能,更没觉醒灵蕴,自己真有点什么动作,他也发现不了。不如就与他互保,也方便等会行事。 “不如就咱们互保,免得误会。”熊乐意道。 钱逸群重重点了点头:“还要熊哥哥多多照顾。” “唉,该是你照顾我才对!”熊乐意颇为胸闷。那感觉就像是倒数第一名的学渣突然进了优等生集团,而作为倒数第二名的死党内心感觉被抛弃了一般。 钱逸群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郁闷,宽慰道:“我虽然灵蕴觉醒,不过与常人并无异处,也不会什么法术,还是得靠熊哥。” 熊乐意这才乐意起来,领着钱逸群在队伍里四处走动,有意无意地报出自己和“赵宗阳”的名字,以免因为过于透明被人误会。 钱逸群这一路走下来,方才知道九仙宫的年轻一辈之中,觉醒灵蕴的不过洪波等寥寥数人,即便如此也不是人人都修习了秘法。在修习秘法之前还有两个前置条件:让师父满意,让所有长老都满意。 显然,因为牵涉到长老在九仙宫中的地位,等闲是不会同意与自己不睦的那一系弟子修法的。 没有足够数量和质量的秘法弟子,九仙宫在江湖中只处于二流,这也就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了。 众人紧赶慢赶,终于到了黄元霸设下符阵的地方。这一路上看到那么多尸体,九仙宫众诸位长老总算知道了那妖道不是易与之辈。若是之前放火之计的售,多半也会被妖道捡了便宜去。 “还有三个时辰天便要亮了,咱们每两个人背靠背而坐,一人休息一人放哨。一旦有什么异动,也好有个照应。”黄元霸安排道。 众人自然不会反对,当下与自己两两互保的搭子靠背而坐,准备休息。 这一整天被折腾得东奔西走,提心吊胆,很少有人能真正睡着的,好不容易开始安定下来,却传来一声惨叫,打破林中静谧。 钱逸群出手了! 卅一章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二) 钱逸群感觉得到,熊乐意渐渐失去支持的体重,几乎全部落在他身上。 这说明熊乐意师兄已经睡熟了。 黑夜是偷袭者最好的敌人,钱逸群飞出节隐剑,十步之内一击必杀。 他会先轻轻刺醒被杀的人,然后重重一剑了账。这让充满杀戮的游戏充满了恐怖sè彩,一声声尖叫足以消解这边众人的意志。 “为什么都是我们的人死!一定是那边和尚干的好事!”九仙宫的夏长老终于喊出了钱逸群的心声。 “阿弥陀佛,或许是九仙宫得罪了那妖道,怎么能赖在我们头上?”和尚之中有人出言反驳。 这反驳却是苍白无力。 围攻妖女的是和尚,与妖道厮杀最狠的也是和尚,九仙宫说穿了只是出来打个酱油捞点好处罢了。 “是妖道为了激起我们内讧干的好事。”缪建木一针见血,道破了钱逸群的想法。他道:“他多半是幻形为九仙宫弟子,这样动手时不会惹人怀疑。” 钱逸群听了不由暗自头痛:你这种半生不熟似是而非的推理,很搞人脑子啊!万一他们想偏了怎么办? “我倒以为,”商长老站出来道,“他多半是幻化成了和尚,这样才能激发我们双方火拼。” “说不定就是和尚想杀咱们呢……”一个细若蚊吟的尖锐声音从人群中传出。 “谁!谁在胡言乱语!”黄元霸冲着九仙宫众人怒喝道。 “黄道长,慎言。”商长老怒道,“我九仙宫弟子,轮不到你来呵斥!” 黄元霸是真心把这里众人视作一条船上的人,不愿看到内部被一个拙劣的离间计搞得支离破碎。然而他却低估了人xìng的偏执。 很多看似愚昧的决策往往会被聪明人做出来,原因何在? 因为应景。 所谓应景,就是拨动了人们心中最想看到,或是最不想看到的那根弦! 钱逸群听出那句诛心之言是狐狸说的,心中暗道:这老兄果然有几分用处。可惜托身狐狸了……哎呀呀,这话可不能在以琳面前说出来。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安全到家了…… “我九华山的僧人持斋念佛,大悲大行,只除魔,不杀人。”永瑢宣了一声佛号,“再者说,我们与九仙宫有何仇怨,要杀你们弟子?” 九仙宫诸位长老可是一致想杀光和尚。灭了黄元霸,好摸些宝贝。而且在rì后的征讨狐妖之战中,失去了这两支强力劲敌,自己的功勋岂非更加卓著?获取的好处岂非更多?否则极可能只是给人当了垫脚石,白做嫁衣送旁个。 他们有这样的想法,肯定会觉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和尚们断然是卑鄙小人,佛口蛇心。一旦认准了这种念头,便又陷入了疑人偷斧的怪圈,越看越像。越像越有证据。 其实九华山是否有心在狐妖山上谋取好处不谈,光是以他们的实力。直接可以无视九仙宫。别看现在永瑢老僧身边青黄不接,整座九华山三万僧众,要再派百十个壮年法力僧过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是千年道场的底蕴。 就连钱逸群都不免联想到庄子的那则寓言:猫头鹰见凤凰飞过,以为凤凰要抢它嘴里的死老鼠,发出嘶嘶的恐吓声…… ——所以说,正常人是难以理解小人的想法……以后碰到了直接打倒在地踩上一脚就行了。 钱逸群暗中告诫自己。算是增长了一层人生阅历。 被这两边人一吵,谁都没心思睡觉了,众人纷纷醒转过来。 熊乐意睡眼惺忪地问身边的钱逸群:“怎么吵起来了?” “和尚暗害了我们的人。”钱逸群简单明了道。 熊乐意打了个激灵。果然看到有师兄弟们再也站不起来了。 对于钱逸群来说,这些人只是一个个必须被拿掉的棋子,如此才能活棋。然而对于熊乐意来说,这些人却是跟他一口锅里吃了好几年饭的兄弟! 就算之前只是点头之交,哪怕有过节,那也是自家兄弟! “要是现在拔剑上去砍了秃贼,不知道会不会被长老们赏识……”钱逸群压低声音。 熊乐意不由神驰物外,暗忖:听说长老那边有一种灵丹,吃了可以激发人的灵蕴。如今连赵宗阳都已开启灵蕴了,我怎么也得拼上一拼!哥哥我怎么也是跟妖道对过脸的人物啊! 钱逸群见熊乐意的手颤抖着摸向剑柄,不由喜出望外。 ——自己原本只想利用熊乐意传递这个消息,没想到熊乐意自己要往上冲。 钱逸群心中暗道:恐怕他的本事太过稀松,我得助他一臂之力。 震铃虽然能够有效提高战斗力,但是众目睽睽之下钱逸群可不敢摇铃施法。好在他还有草木之心的木炁可用,抽冷子给一记暗器还是没问题的。而且,必要时给个金光护体,也算是让他多一条命。 “熊哥,回报虽大,风险也大,不值得!”钱逸群按住熊乐意的手,微微摇头。 这手yù擒故纵正成了压垮熊乐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越发羡慕嫉妒恨起来,心道:好你个赵宗阳,自己觉醒了灵蕴,就见不得哥哥我更上一层楼么? 熊乐意又想到赵宗阳有心藏拙,连自己这么个知心道友都不肯说,看来此人城府之深实在令人齿寒! “我意已决!”熊乐意从喉间挤出一句话来,甩开钱逸群的手,大步流星走了上去,径直来到一具尸体跟前,厉声喝道:“哪个王八蛋杀了我兄弟!是不是你!” 这后面一句却是指着离尸体最近的那个和尚喊的。 钱逸群所杀之人,自然不是随机挑选,总是要挑附近有和尚的人杀,这样才能造成和尚抽冷子杀人的疑云。若是杀自己这边的,摆明了就是妖道厚道人杀的,谁能攀诬到和尚头上? 那和尚怒道:“我好端端地杀他作甚!我又不认得他!”他答完话,方才想起来刚才这人喊的是“王八蛋”,然后又指着他,那岂不是骂他是王八蛋么! 泥菩萨还是三分火气。何况肉身和尚呢! 那和尚一振手中哨棒,立了个门户,道:“你这人有眼无珠,再要啰唣便给你吃一顿棒头烤肉!” 钱逸群悄悄走到熊乐意身后,手中暗扣一枚竹片,以木炁甩了出去,正中那和尚的鼻梁骨。 那和尚嗷地一声扔下哨棒,双手捂脸蹲在地上。大声哀嚎道:“卑鄙无耻!竟然用暗器偷袭我!” 熊乐意一愣:我还没有动手啊! 九仙宫的诸位长老大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门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暗器偷袭之类的事实在太平常不过了。 他们关注的是:两人相聚十来步,这不动声sè就将人打伤的手段,颇有些可造之材的味道。 商长老率先站出来护短道:“天知道是不是鸟屎落在你脸上了,就在这么赖我们的人么!” 永瑢也不禁动容,上前道:“虚诚,你可有事?” 虚诚和尚捂着鼻子,鼻血滴滴答答往下流。他瓮声瓮气道:“师叔祖,我的鼻梁骨怕是被打断了。” “过来我看!”永瑢怒道。 “过来我看才是正理!”熊乐意被钱逸群在身后一推。蹬蹬蹬几步冲了上去。 熊乐意这突然发难,看得数位长老心头一喜。暗道:我九仙宫终究还是有不少血xìng男儿的!待回去之后,总得好好栽培一番。唔,这人是谁的徒弟? 那和尚见熊乐意冲上来,当即捡起地上的哨棒,挥出一声风啸,朝熊乐意打了过去。 熊乐意心中一寒,抽出宝剑就要硬抗。 钱逸群真是忍不住捂脸:这到底是玄修门派还是三流的武林混混?人家棒子那么粗。你用剑能削断么!你当这剑是白枫那柄假剑么! 刹那之间,剑棍已经碰撞在了一起。 只听一声爽利的剑鸣,那哨棒已经被削去了一截。 ——唔。这什么剑?这么厉害! 钱逸群忍不住拔出了自己的佩剑,这是从真赵宗阳身上取来的。他轻轻弹了弹剑背,钢制一般,大约也就是和自己老爹那柄绣chūn刀是一个级别的。怎么可能一下子削断哨棒呢?莫非熊乐意的那柄剑另有玄机? “他们要以多欺少!布罗汉阵啊!”后面的和尚见自己师兄弟吃亏,又见钱逸群拔剑而弹,以为九仙宫这边要不将规矩以多欺少,纷纷亮出兵器。 “砍你姥爷的腿!”九仙宫这边可不是吃素的,见和尚亮了兵器,纷纷拔剑。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就连熊乐意都不知道是否该退回来。 “大家住手!”黄元霸喊道。 “你拉偏架!”钱逸群气愤喊道,手中长剑一指,“杀我兄弟,不共戴天!” 口号喊完,钱逸群便率先带人朝和尚们奔去。 九仙宫众人早就不耐烦黄元霸在那边充老大,指手画脚,好像一切只有他最英明。见自己人冲了,哪甘落后?纷纷跟着冲了上去。 这下,就算是双方大佬喝令住手,也没人听得见了。 眼看着混战爆发,钱逸群“不小心”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一脸坏笑地看着九仙宫众弟子冲入九华山虚字辈弟子组成的罗汉阵中。 一边是缺乏实战经验的小和尚,一边是不曾受过好好指点的三流剑客。这一架打起来,真是花样百出,招式全无,看得永瑢老僧连连摇头,九仙宫长老齐齐皱眉。 “全都给我住手!”一声狮子吼传来,登时压住了全场混战的浪cháo。 卅二章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三) 之所以狮子吼这种功夫会诞生在佛门,是因为和尚们有辩经的传统。 这种活动并不像外人所想象那般温文尔雅,机锋连连,一句话一口茶,悠闲自在。实际上比后世的辩论会更加野蛮粗犷,除了不许动手几乎没有别的规则。 在这种情况下,就有人发明了狮子吼。 辩不过人家,起码也能在声音和气势上压倒人家。 在修为碾压的状况下,这秘法倒是有点用,往往被吼的一方修为过低,霎时就会像小猫一般伏在地上。但是真碰到这种情形的机会却不多,即便如雪岭法师那般修为,吼嘎巴喇嘛,也只是让他顿一顿罢了。 眼下这声狮子吼,却赶上了一群半吊子械斗,登时呈碾压之势席卷而来,将械斗场上众人震得心肝乱颤,震栗不已。 钱逸群颇有些可惜地看着满地伤员,这都是学艺不jīng之辈。真正的高手,一触之下便分生死,哪里会像街头混混群殴,打个半天热闹非凡,却死者寥寥。 再加上有人来搅局,这就更是雪上加霜,要想重挑起争端,还得费一番功夫。 最郁闷的是,钱逸群对于来搅局之人连牢sāo都不能发。 因为,这声音,分明就是那位方头方脑方块身材的阿牛师兄! 这群人打得太过热闹,就连有人点着火把过来都没人注意。 而且还不是阿牛一个人,随行而来的还有白枫白沙兄弟,钱卫和杨爱、媚娘。这一行六人显然是得到了消息,夤夜赶来为钱逸群助阵。 “我师弟可在这里?”阿牛大咧咧上前,手提着一百二十斤的金刚降魔杖,上面镶嵌的金银珠宝在火光下熠熠发光。 别的不说,九仙宫的好几位长老都因为这根长杖泛起了心思,由衷不乐意阿牛离去。 “你师弟是谁?”商长老问得还算比较客气。因为客观上正是因为阿牛的一声狮子吼,让九仙宫的颜面得以保留——刚才的混战中。和尚占了上风。 “你是厚道人的师兄?”缪建木从符玉泽那边听多了钱逸群这伙人的故事,对于柳定定和那位方砖师兄,颇有印象。 “正是。”阿牛大大方方承认道。 黄元霸冷笑两声,yīn恻恻道:“我们也正找他来着。” “喔,那我们再往里边找找去。”阿牛没听出黄元霸言语不善,只当做是寻常说话。 白枫却是智商正常之人,一听这语调就知道不对劲。他站到阿牛身侧,抱剑怀中。低声对阿牛道:“这些人是你师弟的对头。” “噢!师弟今天在王家杀的就是他们啊?”阿牛这才如梦初醒,大声叫道。 饶是白枫修学大儒门下,修养功夫做到了一流,仍旧兴起了吐血三升喷他一脸的冲动。 “阿弥陀佛,施主刚才用的是我佛门狮子吼,可是哪位大德的俗家弟子?”永瑢上前合什问道。 他恨钱逸群入骨,但好歹也知道祸不及人的道理,并未迁怒阿牛。这是他作为高僧的修养。而且他还有些好奇:为何同门师兄弟,一个修的是佛法,一个却是妖术。 说到这个修佛法的……感觉有些怪异啊! 不过这一声狮子吼却是纯纯正正的佛宗罡炁。没有半点杂质,做不得假。 永瑢心中疑惑。希望阿牛能够解释清楚。当然,若是能顺便了解那妖道的师承就更好了。 “我师父是道士!”阿牛道,“这大声喊话是我岳父教我的,他是和尚。” 众人哄笑。 和尚当了别人岳父,那可是极有趣的事啊。 “笑什么!谁说出家之前不能生儿育女呢!”和尚们气得辩解。 “我岳父是出家之后遇到我丈母娘,然后生的我老婆。”阿牛大声解释道。 “你是那妖道一伙的!妖孽!谤佛!当下阿鼻地狱!”和尚们恼羞成怒,纷纷骂道。 阿牛凭空被骂。也怒道:“你们这些出家人,真是没有半分涵养!且吃我一杖!” 钱逸群见阿牛冲了过来,微微摇头。却也没有阻拦。他限于体质,不可能跟所有这些人硬拼。但是阿牛师兄可以呀!他身大力不亏,又有趁手的兵器。刚冲上前就有白枫帮他封住了左翼,又有钱卫、杨爱和媚娘在右翼列阵攻杀。 光是这些小字辈,怎么可能挡得住他们! 钱逸群混在人群之中,四周环视,见狐狸朝他招手,连忙连滚带爬混了过去,倒在一个和尚身边,假装受伤不起。虽然他身上一道伤痕都没有,不过这黑灯瞎火的地方,谁会注意这等细节? 狐狸对于这个小团体比钱逸群更加着意,此刻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私物被人耗用一般,心疼莫名。它匍匐到钱逸群身边:“你不出手还等什么!” “这些小儿戏,让师兄他们打发了就好。”钱逸群仰面躺着,调整了一下那个和尚的身体,真当成了靠垫,惬意地欣赏着这一幕混战。 “而且,得让我师兄有点实战经验,免得以后坑自己人,对吧。”钱逸群盯着阿牛,回忆起上次协同作战时候的悲剧,连连摇了摇头。 狐狸语噎。 平心而论,阿牛这段时间修炼得很不错。 柳和尚虽然看似不靠谱,又败在嘎巴手下,实际上也算得上是一流高手。尤其在眼光上,或许比寻常一流高手更一流些。他当年针对钱逸群提出的战斗意见,让钱逸群受益匪浅,如今亲自调教这个女婿,自然也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狐狸急道:“双拳难敌四手,他们人手终究太多了!” 九仙宫与九华山合并起来,将近小一百人的势力,将这片不大的林间空地挤得满满登登。阿牛这边不过六个人,冲入人群之中,就像是浩瀚大海上的一叶扁舟,时不时被隐没在人群之中。 好在钱卫、杨爱和媚娘三人用的是剑阵,互相照应,不容易被冲开。少了李香君之后,剑阵若有所缺,还好香君负责的是夏部,只是削弱了攻击力,在防御层面上仍旧不是那些小辈弟子们能够冲破的。 几经交手下来,九仙宫和九华山渐渐分成了一左一右两堆,从侧翼攻入,想将众人切开。 这其中自然有阿牛力大无穷,金刚杵横扫威力极大,逼得众人趋吉避凶,让开这尊凶神。同时也有黄元霸在其中调整战术,要将这伙人彻底吞没。 狐狸焦虑道:“看!你还看!再不出手,终究让你懊悔众生!” 钱逸群见杨爱那边压力越发重大,知道剑阵固然威力足够,但那两个姑娘却只是十三五岁的女童,还没长好身子,这种高强度的对战实在太耗体能。 “该我出手了。”钱逸群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倒持节隐剑。他从后面杀入,谁都没有提防,连连刺倒了三个和尚都没被人发现。 依着狐狸的本心,是钱逸群高喊一声“厚道人来也”,将一切压力转移到自己身上。仗着金刚珠无敌护体,外加赤盾珠随心抵御,哪里是那么容易受伤的? 眼看钱逸群这边无声无息,杀人如割草,狐狸真忍不住替他喊了起来。 “我来也!” 声音带着童稚,带着高亢,带着兴奋。 却是符玉泽喊出来的。 以他正在变声期的声带,是很难在这种喧哗的厮杀场上压倒群雄。然而,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以及,轰隆作响的脚步声。 戊土神兵! 符玉泽直接站在戊土神兵的脑袋上,手持茅君笔,迎风而立。身上的道袍大袖被晚风鼓起,飘飘然真有仙人风度。 缪建木见了微微摇头,暗道:符师弟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戊土神兵符哪能这么个用法? 在他看来,对付这些称不上是高手的人,用一些寻常符咒就可以了,完全没有必要动用那么厉害的灵符。 理虽如此,可惜缪建木并不知道符玉泽的真实想法。 戊土神兵冲进人群之中,抬起巨大的坚石脚掌,随着喀喇喇声响,将两个九仙宫弟子踢倒在地,踩碎了周身骨骼。 九仙宫的诸位长老正等着大开眼界,谁知死的却是自己门下弟子,不由大怒。商长老面红耳赤,再无之前智珠在握的模样,怒气冲冲对缪建木吼道:“你天师府到底是站在哪一边!莫非是帮妖人的么!” 缪建木哑然。 如果说之前不小心“失手”一张戊土神兵符还可以死撑,现在人就站在土兵头上,竟然还杀了自己人,这……思来想去只有“故意”这个词能用在符玉泽头上了。 ——看来符师弟已经实实在在被妖道蛊惑了啊! 缪建木心中一冷,脸上顿时腾起悲凉。 符玉泽完全没有“坠入魔道”的自觉,兴奋地控制戊土神兵大肆开杀。 钱逸群退了回去,低声道:“看,有人出手了,我旁边看一会。” “懒!”狐狸撇去一眼,哼了一声。 “其实我是为了他们好。”钱逸群悠哉道,“你看,我杀这些人已经没有任何可取的经验了。不如让他们多积累些实战经验,我来对付厉害的。比如那个老和尚。” 狐狸又哼了一声,虽然心里颇为认可,嘴上却不肯承认钱逸群说得对。 卅三章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四) “师兄!快跑啊!他们知道了!”符玉泽这边杀人,那边还不忘坑自己的师兄。 缪建木心中一奇:谁知道了什么?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慢着…… ——你害我! 缪建木从未想过跟自己一同长大的符玉泽竟然会yīn自己一把。即便脑中已经闪出了这个念头,但情感上仍旧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符玉泽倒不是真的要暗害缪建木。他知道这位师兄的厉害,也不愿意与同门修行的师兄兵戈相见。现在自己这么放声喊一嗓子,挑唆那帮贼人对师兄动手,师兄肯定会从容而退。 这样既去了强敌,也不会伤到师兄,保存了师门情谊。 符玉泽暗自得意:道爷我真是一步一个计谋,堪比武侯诸葛亮呀! 缪建木的思路却不可能跟符玉泽在一条线上。他只觉得符玉泽背叛师门,也背叛了同门兄弟之情。这种情况之下,自己唯有斩断私情,将他捉拿回去听候审罚。缪建木牙关一咬,袖中翻出一张玉符,口中喃喃诵出咒言。 玉符爆出一团青光,空中气流涌动,搏击成雷,轰然若鼓。 “呀!”符玉泽尖声叫道,“师兄!你别想不开!” ——事情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啊! 符玉泽认出这是天师府一流强符,乃是将天地木炁根本直接封印在玉符之中。因为没有半点人力导引,这天然木炁一旦用出,威力惊人。 缪建木剑指一比,指向符玉泽的戊土神兵,厉声喝道:“万壑chūn意绕!” 这一声历喝非咒似诀,正是龙虎山符诀一体的最高表现。缪建木在年轻一辈中堪称佼佼者,已经有了修习这秘法的资本。 这口诀夹带着咒言,激发出玉符的全部力量,青光以不可抵御的威压之势朝符玉泽轰了过去。 不等青光团靠近。戊土神兵身上残留的小草弱藤、残枝败叶,纷纷在强劲的木炁之中重获生肌,蓬然绽放,硬生生将戊土神兵巨大的身形撑裂,因为无法支撑巨大沉重的身体而崩溃。 符玉泽水炁独强,正好被木炁所克,比其他五行均衡之人格外压抑。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光木炁,由身体上的痛苦。渐渐生出心理上的绝望。 ——师兄真的要杀我! 符玉泽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几乎放弃了求生的希望! “金光速现!” 一道金光笼罩符玉泽周身,让他所受的木炁压迫顿时消散。 “万木争荣竟葳蕤!”缪建木双目微闭,两眉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血痕,却是秘文符字。 在这秘文符字的帮助之下,缪建木清楚地看到了天地之间炁机的变化,看到了那道金光的来源。 ——竟然是那个九仙宫弟子!那个妖道玩得好一首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缪建木爆出口诀,“蕤”字刚落,那团巨大的青光木炁,硬生生止住前行之势。直奔钱逸群而去。他自始至终都不曾想过要杀符玉泽,只是想以此引出妖道。予以击杀,彻底了掉此间纠缠。 钱逸群顿时感觉到了威压降临,只是他也身中五行强木,与天地间的木炁相呼相应,并没有符玉泽那种被压制的痛苦。然而人中五行都有定数,强弱无妨,关键在于平衡。 这木炁玉符压临其身。正打破了钱逸群身中平衡,木炁得到呼应,顿时暴涨。 肝木强而克脾土。反辱肺金。 钱逸群顿时感觉脾胃刺痛,呼吸不畅,身体沉重,yù逃无路。他总算知道刚才符玉泽那股绝望之气是从何而来的了,换个人一样会被这强大的力量逼得生机断绝。 “金光速现!”钱逸群唤出金光,体内千种痛楚一并消灭。 他却没有丝毫快意。 这木炁青光,整个地将他包了起来,连金光都shè不出去。 从外面看,就像是个巨大的虫茧,泛着丝丝青sè光华。 狐狸已经退到了安全地带,眯眼打量着这个光茧,暗道:人间的修为是越来越差,这等术法却是越来越强,真是天道消匿!唉,咱该想个办法救他出来啊!唔,这木炁该怎么破才好?用金炁去克?一时半会上哪找去? “师兄!”符玉泽撕心裂肺喊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在叫哪个师兄。 缪建木手掐指诀,感受着钱逸群在光茧中的挣扎抵御,依旧轻松地将符中木炁强行压入,不让这妖道有丝毫可乘之机。 “杀了那道士!”狐狸尖声叫道。 虽然玉符已经发动,就算杀了施符者也没有用处,但是起码能够让钱逸群多熬过一时半刻,总比眼下就灰飞烟灭地好! 阿牛顿时惊醒起来,啊呀呀大叫一声,手中金光伏魔杵抡起一阵罡风,直朝缪建木冲去。 “放开我老师!”杨爱横眉竖目,手中宝剑突然使得如同长刀一般,劈开得毫无章法,只顾着朝缪建木冲杀。 顾媚娘心中暗道不好:这妮子显然是急了眼,这样别说杀人,自己也得交代在这里呀! 她连忙招呼钱卫,两人从旁护送,不让周围那些弟子伤了杨爱。 白枫白沙若是不跟着同进同退,势必会被人海淹没,只得跟了上去,尽心圆场。 “金光速现!” 钱逸群熬不过玉符木炁,眼见身上金光黯淡,连忙又召唤一道。缪建木所感受到的挣扎抵御,其实都是源于这金光。 以钱逸群凡人之身,怎么可能与如此浓烈的天地木炁相抗? 在金光交替的刹那之间, “道士!我回来了!” 以琳的声音从万千杂音之中被钱逸群自动过滤出来,纳入耳中。 ——傻丫头,你走呀! 钱逸群心中一乱,金光瞬间黯淡一层。 “来了就好!”黄元霸突然放声笑道,“天师府的青府正符果然厉害,且看看我茅山的‘千红一窟’!” 黄元霸笑声刚落,突然见九仙宫商长老目眦yù裂,道:“贼子!你敢暗害我们!” 众人还不明所以,只听黄元霸嘿嘿笑道:“是了,那符阵你也买过的,还好用么?不过,我这个嘛,更厉害些!” “快杀了他!不能让他布阵!否则我们都得死在这里!”商长老暴喝一声,朝黄元霸出手攻去。 哐当一声。 商长老的长剑被一柄九环锡杖挡了下来,却是永瑢和尚出手了。 卅四章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五) 之前是小辈们混战,老和尚不便出手杀生,不过此刻为了救人,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对这愚昧的九仙宫施以薄惩。 “九仙宫貌似一直都是站在妖道那边的,”永瑢寿眉一耷,老眼微眯,“否则为何连自家弟子的真假都分辨不出?” 商长老当然不能说:是的,刚才的确是想杀了你们弄点宝贝,顺便让九仙宫出个头,但我们绝没有和妖道混在一起…… 这一时之间,如何解释? 商长老只有撤步回身,夺回宝剑,道:“千红一窟乃是绝杀之阵!一旦符灵成阵,遍地火莲!我们这里所有人都要死!” “火莲!?” 九仙宫诸位长老之中突然跳出一个身材修长的蒙面长老,听声音却是女子。 “我翠竹峰弟子三十八人尽数死于火莲地狱大阵,其实是你搞的鬼!”那女长老长剑一甩,指向商长老。 商长老满脸胀红:一时情急,我竟将这事说出来了! 他连忙道:“古师妹,我只是因为翠竹峰一事,特意查访,方才知道这千红一窟的事。” “那他为何说你买过!”那古长老咄咄逼近,大有同归于尽的态势。 “不花点银子买他一套,怎么知道真假!”商长老恼羞成怒道,“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不知道我们xìng命只在旦夕么!” “大师,不可让他成阵,否则我们全都要死在这里!”夏长老直接迈过商长老与古长老,拔剑遥指黄元霸,却碍于永瑢法师,不敢强攻。 永瑢法师侧身转向黄元霸,道:“黄真人,想来你不会做出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事吧?” 黄元霸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不置可否。他暗掐指诀,与之前所埋的玉符一一感应。诵出咒语。 永瑢也略感不对,用锡杖试探黄元霸真实意图。锡杖尚未抵近黄元霸身周两尺,便被一道突然泛起的白光挡了下来,正是一道极其牢固的护身符。 夏长老冲上前,一剑刺去。这回没有受外人阻碍,但剑尖也终究难以刺透那到白光。 黄元霸嘴角带着笑意,咒言之声愈来愈响。 埋藏玉符的地方shè出一束束红光,但凡有人不小心被shè到的。骨肉瞬息被烧成灰烬。 “好你这贼子!原来之前就已经设计要杀我们!”永瑢怒斥道。 如此厉害的杀阵,若是只用来对付一个钱逸群,那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感觉。 黄元霸脚下shè出一圈绿光,将他保护起来,其他地方却是红光越来越多,大有将这一片林间空地彻底填满的意思。 “快逃啊!”商长老哭喊一声,转身往外跑去的。 众人如鸟兽散,四处逃逸。人一多难免会推推搡搡,原本可以逃掉的人,也被推进红光之中。化作灰烬。 哀嚎声似乎瞬息之间,便此起彼伏响了起来。 “我们走。”白枫拉住白沙。对阿牛道。 阿牛茫然地看着四散的人群,一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他这一呆,倒是成了一道标杆,的谁都不敢往这边撞过来,没让两个小女孩受到伤害。 杨爱却不想庇护在阿牛身后,她想去看看钱逸群。 顾媚娘一只小手死死拽着杨爱的衣角,嘴里不住地说着:“不能去。不能过去!” ——我要过去呀! 杨爱心中焦虑,身上却像是被抽空了一般,没有半分力气。甚至连站着都勉强。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衣,在这黑夜幕布之下格外显眼的女子,正围着钱逸群所在的光茧打转。同样身为女子,只要看到她脸上的焦虑,就知道这陌生人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 那是以琳。 狐女根本无法靠那光茧太近,只是绕个不停。她回忆了所有自己学过的法术,也用了几种,偏偏没有一种能够发挥效用。 钱逸群被困在光茧之中,喊了两嗓子,但是外面的以琳和狐狸都没有反应,看来是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他摸出研山,轻唤翠峦,谁知山上一阵青光波动,自己却进不去了。 ——只听说过电磁干扰,没想到连木炁都能干扰! 钱逸群被困得万分无奈,眼见金光黯淡,一旦金光尽去,这强大的木炁就要将自己碾成齑粉。 ——要不,试试幻沙? 钱逸群已经试了鬼步和五sè笔,都无法穿透那层屏障。不过幻沙的作用嘛……钱逸群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公子,进来一叙吧!”中行悦的声音在钱逸群耳畔响起。 钱逸群心中一动,刺破手指进了百媚图中。 没有继续受到摧残虐待的中行悦显得和正常人比较相似。他又混进了房间之中,只是没有敢擅自变化房间布局,仍旧是大明光景。 八仙桌上已经放好了茶,中行悦与一个女仆魅灵侍立一边。 钱逸群没有心情喝茶,直言道:“你叫我进来,肯定有什么话说吧?” “这团木炁浓烈非常,已经近似一个小世界了。”中行悦道,“故而以公子的修为,就连五sè笔都无法穿透。” “直说。” 中行悦笑了笑:“老子所谓和其光,同其尘,以公子的悟xìng,还是想不到吗?” ——和光同尘,不能力敌。一旦对抗便陷入了下乘…… 钱逸群心中闪过数个判断,豁然开朗,暗道:我一直想逃避或者抵御这木炁,其实已经是落入了下乘!既然我五行强木,为什么不能反借这木炁脱身呢? 中行悦一直关注着钱逸群的面sè,见他流露出一丝明悟,方才道:“只是你的身体承受不了如此庞大的木炁。” “你有什么建议?”钱逸群问道。 “圣人说上善若水,若是引到咱们身上,便是xìng如水,命如河床。”中行悦道,“既然身体如同河床,一旦承载不住大水,便会洪水泛滥。不能收拾……” “你直说该如何开拓这河床吧。”钱逸群终究是个急xìng子,受不了中行悦比喻来比喻去,半天说不到重点。 “身体里的炁息哪里是那么容易控制的,”中行悦微微点头道,“我唯一能够想到的法子,便是在木炁涌入身体的刹那之间,你大大地消耗掉吧。” 钱逸群略略点头,暗道:以草木之心来生长植物。倒是需要大大消耗肝炁,说不得要行一次险。 “我这儿还有一个魅灵是消耗木炁的,你也大可先备在神中。”中行悦道,“以免到时候来不及宣泄。” 钱逸群见那魅灵缓缓走向自己,从容融入神魂之中,微微闭目,暗道一声:原来如此! “好了,我先走了!”钱逸群双目一睁,还神本身。 刹那之间,金光登时幻灭。磅礴无比的木炁如倒灌的江海,汹涌朝钱逸群冲去。 以琳心中如同被针扎一般。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出事了! 她纵身一跃,冲入那团光茧之中,丝丝木炁如同锋锐的剑刃,割裂她的皮肤。 这种近乎本能的行径吓了狐狸一跳,心中暗道:都说狐女痴情,常做出同生共死的殉情而死的事来,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对于以琳来说。她却没想过什么殉情。她只是想用自己的身体,吸纳木炁,为钱逸群留出一线生机。 钱逸群吸足了一口气。展开草木之心,与之前埋下去的种子取得联系。当木炁涌入之时,草木之心也在瞬间被催动到了最大程度。 丝丝缕缕的木炁顺着钱逸群的神念,瞬间冲向那些半萌未发的种子,几乎转瞬之间就将植株催熟。 藤蔓的须根卷起地下的玉符,破土而出,呼吸着充满了血腥味的空气。 …… 黄元霸原本已经胜券在握的,只差一步就能唤出万千火莲,布满整个林间空地。到时候除了自己有“绿叶”护身,其他人只能在烈火焚烧中化作灰烬。 ——明年此地,必然丰茂异常。 黄元霸心中暗道。 然而异变突生,万千红光突然消失。 阵法被破! 奔走的人群尚未安稳下来的,地下边传来隐隐震动。如同地震,却毫无地震的刚烈,更像是有个庞然大物在地下掘土。 ——怎么回事? 所有人脑中都闪过这个问题。 作为回答,一道道粗壮的藤蔓破土而出,直冲空中,对于久久潜伏而感到憋屈,正一抒胸襟。 这些“伏兵”吓了众人一跳,不知道又是什么奇怪的秘术。 黄元霸心知不好。这种非咒诀符阵四门之一的玄术,在他印象中只有一个人比较擅长。 厚道人! ——莫非是天师府的符没用? 黄元霸望向缪建木。 缪建木行符半途,无法停下,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定是被那妖道反制了! 黄元霸心中明悟,转身便跑。 “贼子!哪里跑!”夏长老追了上去,连连刺剑。 黄元霸冷笑不已,手腕一扬,团团符纸已经轰了出去,正中夏长老胸口,将他打飞足足两丈。 夏长老勉强抬起上半身吐了口血,又重重倒了下去,头垂向一边。 永瑢正要出手,却见黄元霸脚下突然生出两条藤蔓,飞速绕住他脚踝,猛然一扯。 黄元霸猝不及防,登时被扯倒在地。 那两条藤蔓拉扯黄元霸,就近攀上一株高大的树木,绕过枝桠,将黄元霸吊了起来。 这自然是钱逸群做的好事。他尤其担心草木不够自己催发,又取出备用的种子,一把把洒在地上,直接灌入木炁,将其催生。 自然界中的草木生长,都有必然的间距,然而此刻钱逸群哪里管那么多?先让它们长出来再说。由此出现了紧靠的水杉树林、抱团的银杏树林、交缠在一起的黄杨树林……各种奇观,在这林间空地上展现出来。 卅五章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六) 缪建木脸上犹如开了个彩锦铺子,时而白,时而青,时而黑,时而红。 在这场不被人瞩目,却又关系到整个战局的战斗中,他已经完全被击败了。 从一开始的步步施压,如今却落得个被反制的境地。 符中的木炁,已经不再受他掌控,而是彻底沦为钱逸群的力量,通过身体周转化作奇异的草木,抢占这片有限的空间。 ——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天师府! 缪建木的心头滴血。 很少有人知道龙虎山青府正符的厉害,作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缪建木能得到这么一枚,也是珍而宝之。若不是钱逸群表现得太让他重视,是绝对不肯轻易动用这枚玉符的。而此刻,这天师府的一流强符,比戊土神兵符更强的强符,就这么被人反用了。 ——若是不杀了你,我还如何活在这世上! 缪建木从未感受过如此强劲的杀意。一时之间,他甚至难以接受这是发自内心的声音,直到他再次咬了咬舌尖,坚定了这个心念。他手掌一翻,已经唤出一把玉符,枚枚不凡,可见杀心坚定。 “金光烁处,鬼妖丧胆!吾奉圆明道母天尊之令,疾!” 缪建木高声喝道,一枚玉符凌空跃起,朝钱逸群裹身的金光之中飞去。 “小心!斗姆除妖符!”符玉泽边往钱逸群那边跑,边跳起来高声示jǐng。 阿牛闻声而动,巨大的伏魔杵高高抛起,竟被他朝那玉符掷了过去。巨大的金属杖在空中发出嗡嗡颤鸣,终究是没有砸中那枚二指宽打开玉符。 “御剑啊!”杨爱急得跺脚,对顾媚娘喊道。 其实她看得出,这距离已经超过了媚娘的飞剑能够拦截的范围,但她更知道这玉符若是落在了钱逸群身上,绝对有翻转战局的可能。 杨爱止不住眼眶中的清泪,鼻头酸痛。只恨自己修为太浅,此刻竟然帮不上一点忙。 媚娘紧紧握住杨爱的手,也没有丝毫办法,只能望向光茧之中隐约可见的人影,心中急道:怎么老师还不能破茧而出呢! 并非钱逸群不愿,实在是他不能。 这团木炁凝结而成的光茧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将他囚禁其中。强大的木炁从头顶百汇涌入,流转周身经脉、四肢百骸。被导入肝内。钱逸群必须要在第一时间将这木炁挥霍出去,否则便是爆体而亡。 此刻别说一枚玉符级别的斗姆除妖符,就算是一张三流道士画的四流灵符,也能让钱逸群好好喝上一壶。 钱逸群身在光茧之中,对外面的动静却了如指掌,心中腾起一股沮丧:难道我就要止步于此么!我还想再见见师父,见见父母啊! 还有以琳…… 钱逸群的目光落在了青光之中的黑影上。 那是以自杀的姿态投身青光的以琳。 只是这一瞥,钱逸群的神念宛如锤击,心神混乱,木炁窜得更加疯狂无序。周身骨骼咔咔作响,好像随时都会爆体而亡一般。 光茧之外。斗姆除妖符已经飞临一丈之内。 顾媚娘用力闭上眼睛,不忍看到恐怖的一面。 “师弟!”阿牛一声狮子吼,试图唤醒钱逸群。 钱逸群被这佛门罡气一震,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那血雾倒是穿过了光茧,让外面的人看得无比揪心。 或者暗喜。 缪建木见钱逸群已经撑不住了,当即加重口诀,手指挥动…… “爆!”缪建木脖颈间血管暴起。冲玉符喊道。 “噻!” 一声娇喝,好像是对缪建木的回应。 以琳纤长的身影从青光之中飞shè出来,扑向那道斗姆除妖符。 除妖符在缪建木的敕令下。登时爆出一团宛如烈rì的金光。 若是没有以琳挡在钱逸群身前,这金光所蕴含的道炁,足以震杀钱逸群两个来回。 面对这个小太阳,众人在经过短暂的盲视之后,偏着头,小心翼翼地望了过去。 以琳四肢大敞,悬浮空中,身后是一面扇子,如同孔雀开屏一般张开。在金光的照耀下,一时分辨不出颜sè。 金光缓缓消散,缪建木眼看着青sè光茧依旧矗立在那儿,眼中流出浓浓失望。他讲目光投向了阻他除魔的肇事者,那个敢迎着斗姆除妖符当肉盾的女人。 或许,称之为女妖更为恰当。 黯淡的金光提供了绝佳的光源,正好让众人看清以琳的真容。 那一张温润的面庞,从眼角、鼻孔、嘴唇流出条条殷虹的血迹。她的头发银白,没有一丝杂sè。头顶上貌似发髻的两团,不自觉地抽搐,却是一双挺立的尖耳朵。当一个美女长出了狐狸的耳朵,谁都能看出她的身份——狐妖! “那是她的尾巴!”有人惊恐地大声叫道。 “扇子”纷纷垂落,果然是这狐妖的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光这超过一人身的尾巴,就足以吓得小儿不敢夜啼。 以琳耳中嗡嗡作响,眼前是金光闪烁,鼻子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连自己的血腥味都嗅不到。她不知道钱逸群是否安全了,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走。 落在地上的以琳四肢无力,几乎难以站起来。 “嗷!嗷嗷!” 比犬吠略为生脆的狐啼声压过了耳鸣,传入以琳耳中。 这熟悉的声音是她初生时真正的母语。 以琳循着声音,跌跌撞撞跑了过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的林中。 ——不能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 以琳一念及此,浑然忘记了颤抖的五脏六腑,忘记了头晕目盲,忘记了世间一切,只想早些消失在人群之前。 “以琳!”钱逸群努力想平复身中的木炁乱流,心头却是一痛,好像被人夺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浓烈的失落感让他几乎对生命失去了渴望,任由蓬勃的木炁一股脑涌入身中,再无从抵抗。 四肢百骸就像是被撑裂一般,钱逸群在剧痛之中再难保有意识,呀地惨叫一声便昏迷过去。 只是一瞬。 这一瞬又像是无穷的隧道,让钱逸群走了不知多少光yīn。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竟然看到了灵蕴海,看到了清心钟,看到了钟顶的玉清雷符。 这不是一个人视野,而是三个。 就像是一个屏幕被分成了三个部分,其中画面甚至无法拼接起来。 卅六章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七) ——我在魄中! 钱逸群心中闪过一道明悟,旋即否定,更正:我就是魄! 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就是尸狗、伏矢、雀yīn三魄所看到的景象。 丹家自古有玄关一说,乃是先后天的通道。一旦入了玄关,便是紫府丹台,所谓身中身者。 若不是承愿再来的大修士,谁也不可能在二十岁上下就窥破这等密径。这也是钱逸群福泽深厚,从最早在琅嬛别院就洗筋伐髓,其后又是一直正道修行,每时每刻都处在清心钟和金光咒的洗刷之下。 再加之适才主动导引木炁,在体内开出“河床”。即便神识失守,这木炁也会惯xìng地循着“河床”冲击搏浪。也正是钱逸群没有以自己的意识控制,木炁才能自然打通玄关,将他送进这身中身。 钱逸群打量着玄关中的情形,见玉清天雷符上倾斜而下的青sè光尘,如同银河洒落,蔚为壮观。 玄关一通,天地木炁自然涌入其中,与灵蕴混为一体,不再蹂躏那具血肉之躯。而这新配比出来的灵蕴,很快就从紫府流传出去,周行全身,收拢身中五炁,最终返回灵蕴海中。 钱逸群发现这五炁灵蕴在出紫府之前并未分化,出了紫府方才分作金木水火土五行,各归五脏六腑之中,正是先天后天的分野。 再有让钱逸群颇感新奇的是:神识虽然能看到灵蕴海,但是并不能碰触这里的一点一滴。如今借着魄身,却可以在这紫府之中zìyóu翱翔,甚至撞击清心钟。 清心钟每被魄身撞击一下,便会发出轻微的颤鸣,表面上的黝黑杂质,就如铁锈一般轻微剥落。 这次被剥落的卦象是:巽。 …… 黄元霸被吊起之后,见妖道厚道人并没有追上来补刀,连忙从怀中取出灵符。烧断藤蔓,从两丈高的空重跌落下来。他哎呦叫了一声,旋即屏住,迅速扫视混乱不堪的现场,生怕引起旁人注意。 众人都被狐妖的出现所震慑,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物,可是比仙人更罕见!谁还去看那卖符的江湖术士? 黄元霸暗叫一声侥幸,正要驱动灵符闪人。突然见符光一黯,四周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sè罩子。也不知道算是黄元霸运气不好,或者是运气非常不好,他正好被这罩子罩住,堪堪贴着边。 若是这罩子再小一尺,他就可以躲在外面了。 御虚照影阵! 黄元霸心中暗骂:真是自作孽,这多半也是我自己卖出去的符。 御虚照影阵在高仁的手上可以神念布阵,不落痕迹。换个修为差点的,便要大费周章,还未必能摆出来。现在局面这么混乱。竟然有人能够不动声sè瞬息布阵,肯定要的是符法。 以符为阵。以阵入符,这正是黄元霸的最大卖点。 ——白痴!眼下妖道势大,非但不逃,还要将他与自己关在一起,这不是寻死么! 黄元霸望着对战中的缪建木,心中暗骂。 ——可惜了,若是早一点用这符阵。那妖怪就逃不掉了。 缪建木心中一动,感觉有人看自己,回首望去。正与黄元霸对了个眼,心中不免埋怨黄元霸不舍得早点用这符。 两人都以为是对方用的这御虚照影阵,却浑然没有想到,在众人混战、逃命、内讧的时候,又有客人到了。 “哈哈哈,看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真是热闹非凡。”一人的高声笑道,声波震得众人耳中轰鸣,几乎昏阙过去。 “嘎嘎嘎,黄大师的这符真是好用,好不让一个贼人逃脱出去。”另一个尖锐得如同金属刮过瓷片的声音,听了让人浑身寒栗尽起。 “相山居士韩德海,龙脊山散人齐高阳,特奉王公子之命,来此捉拿贼人!”两人齐声喝道。 缪建木闻言心道:我若是再出手,岂不是成了那王公子座下?既然主家还有如此信心,我也不必费力。 他收起玉符,看了一眼光茧之中的钱逸群,神情复杂。一者想亲手了结那妖道,一者又自恃身份。 “韩德海、齐高阳!我们都要拼完了,你们才来!这算什么!摘桃子么!”商长老吹胡子瞪眼怒气冲冲道。 “老商不要着急,”韩德海随手抖开一柄折扇,在chūn寒未退的晚风中迎风得瑟。他笑道:“我们是来黄大师的。” 黄元霸听韩德海说明来意,心中泛起一丝不祥。他十分清楚的记得,韩德海的确从自己这里买过御虚照影阵。如果没什么意外,齐高阳手里还有一枚九凤火狱符。 那也是自己卖出去的。 黄元霸十分清楚自己这些高端符的价值,尤其是在战场上的价值,所以他绝对没有别人说的那般:有钱就卖。作为一个聪明人,黄元霸总是确保对方跟自己完全没有利益冲突,绝不会生死相争,然后才会出手威力巨大的符。 虽然架不住有人转卖,但那些符回过头来对付自己的可能xìng还是极低的。 没想到,自己亲手卖出去的两张符,现在成了对自己的威胁。 “你们什么意思!”黄元霸知道自己出不去,迟早要面对这两个家伙,索xìng直面那两人。 或是他们解开阵法,或是杀了他们破开阵法。 齐高阳用尖锐高亢的嗓音大笑道:“黄大师,扬州郑家的金子,放在兜里可是沉甸甸的?是否要山人帮你一把。” 黄元霸心里咯噔一卡,心道:原来是这!王家人是怎么知道的! “黄元霸,你吃里扒外!收了盐商的金银珠宝,要将王家贵客尽数屠戮,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韩德海厉声喝道。 在场一片寂静,只听到松木火把噼啪作响,释放出一股浓浓的木香。 众人都知道黄元霸埋下千红一窟是为了杀人,杀所有人,但是谁都不知道其中原委。现在挺韩德海齐高阳两人点破,这才知道明白过来,原来这位见钱眼开的第一符师,拿了郑家的金子! 内商与边商不合,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但是谁都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生死相搏的地步。 其实反过来想想,既然王家可以出钱请人去杀郑元勋和他的家眷,郑家又为什么不能找人坏了王家的好事? 在场这些人都是王家最高一等的门客,若是被人一网打尽,王家哪里还敢如此嚣张?而且站在郑家的角度想想,王家突然聚啸这么多人,打得了妖怪,也一样能再打一次影园,花点钱搞掉这些人,岂不妙哉? “有什么吃里扒外?”黄元霸大笑道,“我先拿的郑公子的钱,接的他的买卖,小儿不懂什么叫反间计,偏偏说什么吃里扒外,好笑好笑!” “好贼人!受死吧!”齐高阳尖声叫道。 “看你的本事了!”黄元霸手中暗扣灵符,脑中闪过这齐高阳的一应消息。 这些天字号的贵客都是黄元霸、永瑢和尚、关顺老爷子三人挑选出来,无论是江湖风评还是真实手段,这三人多多少少都清楚一些。 韩德海见齐高阳就要前冲,连忙拉住伙伴,对永瑢和尚道:“大师,您德高望重,还请说句话,说不定就免了一场干戈。” 永瑢垂首不语,双掌缓缓合什,转向黄元霸,道:“黄道长,这回却是你的错了!” 韩德海心中一阵快意,朝齐高阳撅嘴弄眼,意思是说:我这驱虎吞狼可是不错吧? 齐高阳却心中暗道:永瑢和尚为什么要帮着自己呢? 他只以为永瑢地位超然,却没想到这和尚一样有私yù。 不得不说,王家人对人的私yù把握极好。他们花钱请来了黄元霸,又用北上弘法请来永瑢。惟独关顺是自己闻讯而来,这让王家把握不住,总觉得此人来得蹊跷,所以着紧盯着,不敢有丝毫放松。 谁知今rì从扬州赶来的密报,原来黄元霸曾在扬州玉钩洞天为人开了一扇门。说是扬州府礼请他去的,实际上却是徽浙盐商们出的银子。而其中郑家给的更是天价,远远超过那扇门的价格。 前后一联系,王家也不是白痴,当下派出韩德海和齐高阳这两个靠得住的,让他们带了人手赶来支援永瑢,以免这老僧被黄元霸所害。 王家人很清楚,九仙宫、玉清宫这些认钱胜过认人的,死多少都无所谓。只有永瑢和尚这样因为信仰被他们拿捏的人,才是真正“可靠”的人。 黄元霸见永瑢出手,知道今rì凶多吉少,脑中飞速旋转,想看看还有何机会可以脱身。 “既然是郑家的事,我不能坐视不理。” 一个异乡口音突然传了出来,将众人的心狠狠一抓。 转而又松懈下去。 因为说这话的人实在不被人看重。 白沙。 身为王家甲字房的客人,放在江湖上的确是一流好手,但是在这群天字房里贵宾眼中,只不过是小虾米罢了。 所谓甲字房的水准,便是:有一两件法宝,但是没有伤人护命的玄术。 当rì黄元霸、永瑢、关顺,正是因此将白枫白沙两兄弟放在了甲字房。其中其实还是看重白沙的红莲尺,否则单以白枫而论,那是乙字房的水准。 卅七章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八) 白沙与黄元霸并没有交情可言,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他只是单纯地认为郑翰学是他朋友,郑家也是墨憨斋的资助者。有这层关系在,黄元霸既然是为郑家卖命,他就不能坐视不理。 白枫面无杂sè,道:“既然我兄长说了,那今天黄元霸就由我保下了。” 众人心中纷纷暗道:口气这么大,你算老几啊? “如果是郑家的事,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白公子,你好样的。”顾媚娘娇声笑道,手中的长剑一挥,轻轻拉了拉钱卫。 钱卫握剑在手,没有说话,望向杨爱。这种情形下,自然是同进同退,可不能拆自己人的台。杨爱却只关注着钱逸群的情况,心神恍惚,若说有什么杂念,也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狐妖。 ——我出身曲中,本就不指望明媒正娶,做人大妻。但若是老师要娶一个妖怪做妻子,我也不服。 杨爱心中纷乱如麻,完全没有在意局势已经一变又变。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喂,你们两个,快快滚吧!”阿牛大喊一声,冲齐高阳钟山发出狮子吼,震得两人微微退步,仍旧忍不住血气翻涌。 黄元霸见这些人站出来要保自己,当然是万分欢迎,心中却仍旧有些转不过来弯子:厚道人是自己的杀弟仇人,也曾想杀了自己。自己对于厚道人更是杀意显露,只是没有找到机会罢了。刚才厚道人又坏了自己的千红一窟杀阵,此刻他的师友却要来保自己…… ——这也太混乱了吧! 黄元霸到底是老江湖,xìng命当前,过往恩怨算得什么,当下抱拳道:“黄某多谢诸位仗义出手!对了,古长老,去年腊月十三,商长老从我这里花了两倍的价格买去一套千红一窟符阵。之所以收他两倍价格。是因为他急着要用,说要赶在九峰大比之前拿到。黄某卖符从来不多问金主的私事,若是因此给古长老的亲友带来麻烦,实在是黄某的罪过。” “你血口喷人!”商长老怒指黄元霸,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会说一句:“师妹,别信他满口胡言!” 这反应更坚定了古长老的猜测,当下拔剑攻了过去。九仙宫其他长老或是静观其变。或是拔剑相助。门下弟子同样分成了三派,紧随师尊长老,或战或看,登时纷乱起来。 黄元霸一语化解了九仙宫的人,对阿牛道:“还请诸位义士帮我抵挡一番这和尚,我去收拾了那两个贱人,好向郑老爷复命。” “哈,看来你还不知道我龙脊山散人的厉害!”钟山大笑一声,“我战龙血红爪一出,擦着即死。碰着即亡!且看……” 钟山话没说完,突然一阵青光夺去火把光芒。让人不能直视。 光茧爆发出最后一团木炁,在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之后,涌入钱逸群身中,渐渐黯淡消散。 钱逸群一身玄sè道袍站在原地,脸上yīn沉可怖,身上不见丝毫伤处。 缪建木心中一冷:这什么妖怪,竟然连青府正符都奈何不了他! “谁布下的御虚照影阵!速速撤去!” 钱逸群声音嘶哑低沉。却传到了每个人耳中。他如今打通了玄关,五炁与灵蕴相合,循环无停。威势大增。只是站在那里不动,也有如高山深渊,让人看了心生敬畏。 “你这妖人……”钟山正恼钱逸群打断了他露脸,忍不住大声喝骂。 钱逸群身形一晃,化作一团黑影,再次出现的时候右手已经多了一柄符光流动的短剑,直直朝钟山刺去。 钟山所接触的战斗大多是斗法,很少有近身相搏的。秘法修士,不以玄术杀人,那岂不是大**份么!然而此刻,他却来不及说出这话,因为短剑已经刺到了心口。 钱逸群全盘恢复了自己的前世记忆之后,才发现自己前世真的看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非但有生物课上学来的人体奥秘,还有电影电视里做出的人体要害普及。这让一个没上过医学院的人,也知道哪个部位是可以一击毙命的要害。 对于寻常人来说,知道要害远远不够,还要击中要害才行。 对于钱逸群来说,只要对方没有极强的防身宝物,什么人都挡不住他的一剑。 “爆!” 节隐剑刺入钟山胸口,瞬间之间,十六道幻剑并合一体,略微一聚,轰然炸开。 “九凤燎原,火狱焚天,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齐高阳当然知道御虚照影阵是自己发动的,这妖道要想出去,只有杀了自己才行。既然不甘被杀,那就只有不让钟山白白牺牲,用强符将这妖道干掉才好。 一声清脆的凤鸣穿上九霄,旋即在空中展开一只火鸟。 那火鸟喷吐着浓浓火焰,朝钱逸群扑击下来。 钱逸群鬼步闪开,那火鸟也振翅急追,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齐高阳不敢掉以轻心,又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铃。那铜铃各个都有核桃大小,被串在一处,摇晃起来叮当作响,隐隐藏着苍雷搏击只声。 “拙!”齐高阳举铃大喝一声。 一团雷光从其中一个铜铃中弹shè出来,直朝钱逸群飞去。 钱逸群三次金光护体已经耗尽,因为挂念着以琳,不耐烦回翠峦山祭炼,运起赤盾珠,挡在那团雷球飞来的路径上。 雷团只将赤盾往里撞了两寸,便随风逸散,不复威力。 齐高阳心中一惊,连连摇动铜铃,一团团的雷球如同流星雨一般朝钱逸群飞去。 钱逸群一边要逃避天上那只火鸟,一边又有雷团阻截,颇有些捉襟见肘的感觉。再看阿牛众人,已经跟和尚打成了一团,貌似还处于僵持挨打的阶段,要来帮他却是不可能的了。 “布阵!”钱逸群高声喝道,脚若生根,立在原地。 七十二柄节隐剑分列方位,依序插进土里,瞬息之间撑起一个灵光闪动的罩子,将钱逸群包裹其中。 火鸟终于等到了机会,高声啼鸣,朝钱逸群扑击而去。 漫天的火星与光尘混杂在一起,八门混天阵一击而破。 十余团电光雷球打在了钱逸群身上,还不等他震飞,火凤已经彻底席卷了那个并不算高大的身躯。 卅八章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一) “老师!”杨爱发疯似的冲了过去,旋即被阿牛一把拉住,硬拖回阵中,这才让和尚们的攻击落空。 ——不会这么简单吧! 黄元霸完全不敢相信,给众人带来极大恐惧的妖道竟然这么轻易就被个半瓶子水干掉了。 的确,半瓶子水。 那些谱系不明的玄修士们,除了跟着师父学会的法术,或者rì后机缘巧合用各种手段得来的一鳞半爪,根本没有更大的发展潜力可言。只有法脉传承清晰,法统过硬的人,才可能接受系统的启蒙和扎实的基本功锻炼,从而为将来的发展拓开空间。 相对于符玉泽、缪建木、黄元霸本人……齐高阳绝对属于“半瓶子水”的散修野人。 甚至连九仙宫那样充满了世俗气息的门派,都要比他强上一档。 正是因为这个半瓶子水的水平实在不入黄元霸的眼,所以黄元霸在追击钱逸群的时候,有心带上九仙宫,却忽视了齐高阳。 而现在,如此一个半瓶子水,可能除了那串苍雷灭妖铃之外最多只会画两三道符的人,竟然击杀了让众人忌惮的妖道! 齐高阳自己都难以置信。 在放出灭妖铃中所有的蓄雷之后,他十分纠结:自己还有什么手段来帮助火凤击杀妖道? 没等他想出来,就见那妖道被烧成了人形火炬,隐约还能听到噼啪之声,多半是人身中的油脂。 严格来说,这还是齐高阳第一次与玄修士对战,而战果出人意料地彪悍。 “哈,哈哈哈!”齐高阳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所谓妖道,不过尔尔!”他舒畅地吐出憋在胸中的豪言壮语,望向黄元霸,说道:“黄道长。你比这妖道如何?” “傻哔,”黄元霸蔑视道,“你还有九凤火狱符么?” 齐高阳双目圆睁…… 不是因为黄元霸的话击中了他的软肋。 而是他“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离他是那么近,背脊上几乎能感觉到这人身上的热气。甚至于这人的呼吸,都在重重地冲刷齐高阳的后颈,吹起片片寒栗。 “不、不可能啊!”齐高阳不用回头就已经感受到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息。他就像是被人摸了屁股的娘们,尖叫起来:“你明明被烧死了!” 钱逸群想起在玉钩洞天中,同样的玉符自己可以唤出两头火凤。便知道这道人比自己那时候的实力都不如。这一路走来,自己几乎每天都在大步前行,法力愈强,当然不可能败给他。 不过,硬扛那头火凤和雷球不死也要脱成皮,实在不智。 所以,钱逸群施展了那个刚刚融入神魂的魅灵神通——木替身! 在自己木炁所及的范围之内,挑选一株草木为替身。将自己为木,而以木为自己。只是转瞬之间,人便可以幻形逃出去。非但可以在避无可避的时候用来保命。也可以在敌人不备之时用来偷袭,实在是攻防一体的绝佳神通。 不过这神通对木炁的消耗也是极大。 若非钱逸群如今打通玄关。五炁灵蕴融融一体,等闲是不敢用的。否则一炁枯竭所带来的脏器衰败,直接能让钱逸群生不如死。 钱逸群站在齐高阳身后,感受着灵蕴海中的灵蕴通过玄关,填补巨额木炁的消耗,惬意地深吸了口气。 鼻腔里混杂了焦烟、冷汗、恐惧、血腥……以及尿sāo的气味。 是的,齐高阳的裤子已经湿了。 钱逸群厌恶地皱了皱眉。鬼步闪开,高声喝道:“雷来!” 一团雷光带着电蛇,扑向齐高阳。 齐高阳发出一声惨叫。在抽搐中变成了一具焦炭。 钱逸群使出御风术,悬浮空中,数个掌心雷接连扔出,落在阿牛一干人身边,清理出一大片空地。 “速度走。”钱逸群声调平淡得几乎听不出感情。 他最后看了一眼黄元霸,估算了一下杀死黄元霸所需要的时间,果断转头奔向以琳消失的方向。哪怕一秒钟,他都不想耽搁在无聊的事上。更何况,若是细数他与黄元霸之间的恩怨,貌似主动寻仇的人应该是黄元霸。 黄元霸高声喊道:“多谢!”转身隐没林中,催动回程符,很快便化作一颗流星飞向天际,不可辨寻。 阿牛横扫一片,带头朝外冲了出去。其他人自然紧随其后,唯有杨爱一步三回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若不是顾媚娘死死拽着她,恐怕她也要追随钱逸群而去。 永瑢和尚站在原地,看着满地尸首,眼前还有九仙宫弟子在内讧血拼,悲凉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吐出两个字:“妖孽!” …… 以琳跟着狐狸在林中奔跑,已经变成翠绿sè的双瞳让她能够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虽然身后拖着九条粗大的毛茸茸的尾巴,但并没有降低她奔行的速度。 她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以原形姿态奔跑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一百年前,又有好像是一百五十年前。反正以人类的寿命来看,都是上辈子的事。 终于,以琳的喘息声渐渐粗重起来,放缓了脚步。她转了转头上的耳朵,倾听周围的声音。 “好了,这里该安全了。”狐狸也慢了下来。自从进入人间之后,它也很久没有这么拼命地跑过了。 以琳散开九条尾巴,看着趴在地上的狐狸,良久无语。 “你在担心他们追上来么?”狐狸吐出舌头散去热量。 “不,”以琳摇了摇头,“坐下的时候是坐在尾巴上,还是直接坐地上?” “你试试不就行了?”狐狸懒洋洋道,“你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狐妖的原形该是狐狸才对。” 以琳见地上泥土腐叶,不想弄脏裙子,试着坐在了自己的尾巴上。她很快就像是被针扎一般,跳将起来——坐在自己尾巴上的感觉,就像有人狠狠拽了一把似的。于是,这个半人半狐的奇怪妖族,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地上。九条尾巴层层盘起,将自己裹了起来。 “因为,”以琳这才回答狐狸的问题,“我爹爹是人类。” “唔,半妖。”狐狸了然地点了点头,事后诸葛亮一般说道:“难怪你的原形是半人半狐,而且你呈人形时不是瓜子脸。嘎嘎,咱还是第一次见到鹅蛋脸的狐妖。你在山上被其他狐女嘲笑过么?” 怎么会没有? 美丽容颜是狐女们最喜欢攀比的一项。甚至超过了法力、技艺。虽然以琳的鹅蛋脸在人类之中是绝sè美女的基础,但在奉行不同审美观的狐族,下巴越尖才越漂亮。 而且因为父亲的血统,以琳的骨架也要较其他狐女更大些,几乎只比钱逸群矮小半个头,让她在以娇小柔弱为美的狐女之中显得鹤立鸡群,蠢笨粗大。 以琳从小就因为容貌身材而自卑,这也铸就了她对别人的评价格外敏感的原因。 若不是突然发生了被和尚们追杀的事,以琳绝对会让钱逸群万分悔恨抖落那个“不漂亮”的小聪明。 “母亲很疼我,姐妹们也很照顾我。”以琳淡淡道。 狐狸没有挖出自己想听的八卦。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你怎么想的?扑向那么重的木炁,不要命了么?” “我们狐族天生克木。”以琳道,“我能帮他消去哪怕一分也是好的。” 狐族在chūn天受孕,经历整整十五个月的孕期,在来年秋天生下小狐子。受到天时的影响,狐族几乎各个都是五行强金,正好克制木炁。 不过以当时的情况来说,木炁已经反侮金炁。若不是因为符力作用。让绝大部分木炁都是朝内灌输,以琳绝对没有如此轻松地坐在这里。 “你被那除妖符打了一下,没事吧?”狐狸又问道。 以琳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正是母亲送的护身符。如果没有这个青金石符坠,恐怕自己的尸体都已经凉透了。 ——今天一晚上,我做的傻事就比一百年来做的都多了。 以琳搓着青金石项坠,心中暗道。 “你为什么会看上那个小子呢?”狐狸忍不住问道,“他虽然……嗯,还不错,但狐族似乎不会轻易动心吧?” 何止是轻易动心?多疑的狐女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jǐng惕和排斥,能不被她们讨厌就已经是魅力值爆表的奇事了!至于一见钟情,那不是不可能,而是根本不可能! 而以琳…… “不知道。”以琳沉默良久,吐出三个字。 她的确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钱逸群产生好感,只是觉得钱逸群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感觉。那感觉给她安全、温暖、舒服、愉悦……就好像是父亲的感觉。 唔,以琳没见过自己的人类父亲,只是从母亲喝醉后的胡言乱语中得知:父亲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抛弃了母亲,以及自己。 “我就是喜欢他,喜欢跟他走在一起,坐在一起。喜欢跟他说话,喜欢看他杀人。他做什么都那么漂亮。” 就在狐狸以为以琳不会开口的时候,以琳突然吐出了这么长长一串话。 柔美声音很快就带上了哭腔…… “只是,他可能再也不会喜欢我了,他肯定看到了我长尾巴的样子,我感觉到了。”以琳说着说着,再也无法抑制地哭了起来,将头埋进了尾巴里。 她小时候很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大尾巴,据说只有强大的狐妖才能长出九条尾巴。 可是现在,这些尾巴让她伤心难过,让她恨不得将它们剁下来! “为什么我要长尾巴!”以琳握住拳头,狠狠地捶了下去。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从黑暗中疾速伸出,温柔地包住了以琳的拳头。 “其实我觉得长尾巴挺可爱的。” 钱逸群握着以琳的拳头,顺势将以琳扯入怀中,紧紧地搂住,生怕她再次消失在自己眼前。 卅九章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二) 钱逸群最初只是认准了一个方向,心中对于是否能追到以琳十分忐忑。不过很快他就看到了以琳在树枝树干上留下的痕迹,银白sè的毛发在黑夜里格外醒目,就像是特意留下的路标。 当他终于看到一团银白在林间闪烁的时候,也听到了以琳的自白,潜伏上前,想给她一个惊喜。 事实证明,这一手对于个两百岁不到的小狐妖来说,十分管用。 以琳彻底投入钱逸群怀中,微微扬起头,道:“你真不嫌我难看?” “你可是倾国倾城绝代佳人。若你这样叫做难看,那天下就没好看的人了!”钱逸群这次总算没有回答错误。 “你早上还说我不漂亮。”以琳显然耿耿于怀。 钱逸群一脸严肃:“那是怕你骄傲。” “嘻,不用怕,我一向很谦虚的。”以琳破涕而笑,“以后得实事求是,真话不都敢说,还修什么真?” “是是,以琳小姐教训的是。”钱逸群也跟着笑了。 两人正浓情蜜意之时,狐狸的耳朵却弹了两弹。 很快,空气中飘来一阵淡淡的香粉气味。 以琳抽了抽鼻子,脸sè一变,连忙推开钱逸群,着急道:“我母亲来了!快走!” “啊?没必要吧,总得拜见他老人家的。”钱逸群道。 “快走啊!你私闯云台密洞,已经犯了我们狐族的忌讳!咱们又哄骗母亲,这罚责定然不会小的!”以琳急得都要哭出来了,上前用力去推钱逸群。 “我会跟她解释清楚的,再说,孙姑娘马上就要来了,这事又不是死无对证。”钱逸群仍旧不肯走。 “就怕母亲一怒之下根本等不到孙姑娘来!”以琳甩动尾巴,面露凶相,“你再不走,我就只有现在杀了你。让你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母亲手里好些!” “这个,根本没必要啊!”钱逸群说道。 以琳手掌一变,顿时化作一只毛茸茸带着银光的利爪,直直朝钱逸群抓去。 钱逸群侧身躲过一步,凌厉得爪风刮得脸上生疼。 “好好,我走,你别激动!”钱逸群叫了起来。他怎么肯伤以琳,若是自己死在以琳手里。也实在太过委屈……还是暂避一时罢。 以琳停下攻击,满脸泪痕,见钱逸群往林中黑暗处跑去,紧咬嘴唇,心中恨恨道:这个没良心的,连头都不回! 狐狸知道有头成年狐妖要来,早就匍匐而行,找了个树洞躲了起来。好在它身上的气味和寻常狐狸没有区别,不怕那狐妖发现自己。 不消片刻,林间刮起了一阵香风。四个仙女一般的人物从天而降,身上飘带逶迤。纱衣翩翩,果然不是凡尘人物。 这四位仙女各个都是天姿国s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瓜子脸。她们落地之后,从臂弯上挂着的竹篮里抛出一蓬蓬鲜花,很快就铺满了一地。 以琳等她们洒完了花,方才上前故作意外道:“诸位姐姐,母亲要来了么?” 其中一个看似年纪大些的。微微笑道:“正是,你快准备接驾吧。” 以琳退开两步,扫了扫地上的落叶浮土。拎起裙角屈膝蹲身。 不一时,空中传来琵琶、笛箫之音,清中见雅,神秘难言。时而有魏晋飘逸,时而又有唐宋瑰丽。 玄乐之中,一方无人抬起的小轿子缓缓落在满地的鲜花上。 先来的狐女上前掀开轿帘,只见里面坐着个头戴簪花,容貌绝美的妇人。 “女儿以琳,恭迎母亲法驾。”以琳怯生生开口道。 轿中美妇缓步走出,看了一眼以琳,不悦道:“你这像是什么样子?” 以琳将头垂得更低了,尾巴紧绷,耳朵不住颤抖,显然是害怕至极。 “那人呢?”美妇秀眉一挑,声音之中带出一股严厉。 “他走了。”以琳道。 “哼,”美妇冷哼一声,“这点胆子都没有,还想骗我女儿!让我抓到了,非得剥皮抽筋,煎炸烹炒喂猫不可!” 以琳身子一晃,旋即稳住,暗道:幸好小道士已经走远了。 “猫恐怕不爱吃呢!”只听树尖上有人轻笑,旋即衣衫猎猎,从上面跃了下来。 那人面如冠玉,眼似明星,一圈方口胡颇显阳刚之气。他信步上前,走到以琳身边站定,长揖作礼道:“小子姑苏钱逸群,见过……阿姨。” “谁是你阿姨!”那绝美少妇轻启红唇,“只被我轻轻一激便冒头了,可见你这智力有限,实在不堪配我女儿。” “称九娘娘。”以琳在一边低声道,手指发痒。 “九娘娘,”钱逸群学得飞快,陪笑道,“我这小小隐匿之术,哪里能瞒过您的法眼?与其被您扯出来打,不如自己跳出来好些。” “你倒不怕死么!”九娘娘厉声喝道。 “我知道您与孙姨nǎinǎi有旧,哪里怕您杀我?”钱逸群笑道,“的确是孙姨nǎinǎi告诉小子密洞口令,让小子去取法术密册。”他从了以琳的辈分,将原来的神仙姐姐升格成了姨nǎinǎi。 九娘娘目光闪烁,沉吟道:“你是如何遇见她的?说来我听。” “这个,口说无凭,敢请九娘娘亲自一观。”钱逸群将怀中翠峦山取出,放在地上,正要解说,只听九娘娘咦了一声。 “你是从何处得来这翠峦圣境的?”九娘娘竟然认了出来,心中对钱逸群的话已经信了大半。 “这个,机缘巧合。”钱逸群笑道,“一位老师给我的。” 这翠峦山其实是狐狸从张文晋家偷来给他的,若说是老师,也不算诳语。 “尔等留在外面,”九娘娘对五个狐女说道,“我与他进去一趟。” “娘娘小心。”年纪最大的那狐女关切道。 九娘娘没有答话,径直上前走到钱逸群身边,手臂轻抬,手腕自然一耷,白玉般滋润的手指悬在半空,道:“咱们进去。” 钱逸群会意,毕恭毕敬捏住九娘娘的指尖,道了一声“翠峦”。 白光瞬间将两人送入圣境之中,正是皓月当空的好光景。 九娘娘扫视了一周,道了一声:“跟我来。”说罢,衣衫一摆,整个人凌空飞起,竟直直朝翠峦圣境的最高峰飞去,好像早就知道上面会有什么。 钱逸群知道这位九娘娘与神仙姐姐之间颇有渊源,既然神仙姐姐的神识一直关照这里,那么九娘娘知道山顶茅棚的事也就不足为怪了。 他快步跟了上去,却无法如**力的狐妖一般御风而行,只得攀援跳跃,幸好御风术在五炁之灵的支撑下,效果愈发显著,非但在空中悬停时候长了,就连跳跃的高度都大为长进。 饶是如此,钱逸群仍旧无法攀上顶峰,在光洁如镜的石壁前仰望天空。 直到上面垂下来一条大红练带,将他扯了上去。 钱逸群再次上得这台子,见到这茅屋,心中腾起一股亲近之感。不过孙姑娘是肯定不会出现了吧,她应该已经降生在这个世上了。 九娘娘在茅屋外转了一圈,从门口张望了两眼,没有进去。她道:“你知道这里坐化的是谁么?” “吴真人?”钱逸群道。 九娘娘点了点头:“他也是以琳父亲的师父。” “哦……”钱逸群长吸了口气,有道是名师出高徒,果然只有高人能收服九娘娘这样的女强人啊! “是我夫君的师父……”九娘娘说着,眼眶微微泛红,回过头用力一抹,复如往素。 “这个,那位先生如今怎样了?”钱逸群问道。 九娘娘无奈道:“还能怎样?早死了。他是五代时人,距离今rì多少年数了?” “七八百年了。”钱逸群大约估算了一下,突然心中一闪:这位未来岳母突然说这事,多半是在提醒我人类和狐族的寿命差距太大呀!他连忙道:“娘娘请放心,我已经修习了金华出世术,只要突破了第一层‘十年一梦’,就足以与以琳小姐携手同老。” 九娘娘颇有些意外,道:“你从哪儿学的金华出世术?” “呃,机缘巧合之下,一位老师传授的。”钱逸群道。 九娘娘也没细问,又道:“活得长可不远远不够,我狐族女子xìng格刚毅,可不像你们人类女子那般三从四德温驯淑良。” “我喜欢。”钱逸群简单明了三个字,让九娘娘也颇为动容。 “我狐族女子,秉xìng贞烈,从一而终,所以你也不能三妻四妾,跟别的女子不清不爽。”九娘娘说道。 “那是自然,我必须从一而终,否则师父也饶不了我。”钱逸群暗道:我这私定终身,父母那边哄哄就过去了,师父那里怎么个说法呢?他就我跟阿牛两个弟子,若是都还了俗,这条法脉可怎么办? 九娘娘微微点头,这才细细打量了钱逸群一番。见这少年二十五六年纪,老成中犹有天真,诚挚里不乏狡黠,的确也算是二流佳婿了。 一流佳婿必须是憨厚之人,要能被狐女玩得团团转而犹自心甘情愿,这点上钱逸群估计此生无望。 “好罢,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做那种棒打鸳鸯的事。”九娘娘道。 ——咦,这丈母娘不问房产、工作,直接就敲定了么?甚好甚好! 钱逸群心中大喜。 四十章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三) “不过,”九娘娘脸sè一板,“你可知道我狐族子裔成年之后,是现不了原形的!” “这个,我真不知道……那以琳这样……”钱逸群心中登时紧张起来。 “若是被打回原形,非但要耗时修炼,而且还需要各种奇珍异宝辅助,否则便会丧失本xìng,彻底沦为妖狐。”九娘娘叹了口气,“这其中凶险,哪里是你这外族人能够想象的!” “岳母大人,小婿见识少,敢问狐妖和妖狐有什么区别啊?”钱逸群嬉皮笑脸道。 九娘娘顿时被气得笑了出来,道:“你脸皮怎么这般厚法?我看你是全真清修一脉,你师父是谁!” “这个,你们都能看出来么?”钱逸群颇有些吃惊。张天师也能看出自己是全真清修一脉,但自己反倒不明不白。 再者说,玄术修行会改变人的气质,为什么自己就一直没有出现那种神棍气息呢?多半跟师父打下的底子有关吧。 “法脉传承,诚如长江黄河一般,泾渭分明,不会混淆。”九娘娘打量着这女婿,“你根子上就是清修出身,学再多玄术也改不了的。你是背师另投,被逐出山门了?” “当然不是!”钱逸群急忙辩解道,“非但没有逐出山门什么的,师父还将道观、法器、传承都给了我呢。” “呦,不成想你竟然还是个掌门弟子呀。”九娘娘调笑道,“那怎么如此油嘴滑舌?对了!你全真一脉,不是禁婚娶的么!你敢戏弄我家以琳!” 见岳母变sè,钱逸群连忙又道:“其实我也不是全真一脉呀。我没有冠巾,当然不算出家。再说,我师兄就下山娶妻,师父并没说什么。” 九娘娘这才松口气,道:“这事我不管那么多,当下之急是要将以琳救回来!” “这事小婿虽然不懂。”钱逸群见九娘娘对于自己这个女婿的身份并没有太大排斥,不免多喊两声,彻底坐实,“不过只要能救以琳,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若是皱皱眉头就不得好死!” “不用发什么毒誓,不过逆转妖狐之变的确不是很容易的事。”九娘娘皱眉道,“不说上穷碧落下黄泉。往来几重天却是免不了的。” 钱逸群微微颌首,道:“岳母大人都把以琳许配给我了,这些事便是我的本分。哪有不能保护妻子的丈夫?要些什么,岳母大人尽管开口,小婿也有游仙书在手,未尝不能去天外天看看。” 九娘娘被钱逸群这一番豪言壮语说得心花怒放。 不同于她的姐妹,她只有以琳这么一个女儿,而且因为是半妖的身份,不可能继承家业。当初她将以琳放在云台山,貌似流放。其实更是希望她能够建立一个自己的“家”。 若是能够在数百年光yīn里,让云台山周围的百姓都承认这位“狐仙”。平安度rì总是不难。反之,一味强留在狐山,一旦等她逝去,以琳终究要仰那些堂姐妹的鼻息,rì子恐怕不会那么逍遥自在了。 如今以琳找到这样的依靠,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想当年自己…… “有游仙书就好!”九娘娘道,“不过远远不够。有些草药只有天界有。” “不怕,小婿还有通界笔,只要勤加修炼。肉身穿越也是等闲事。”钱逸群坚定道。 九娘娘这回真险些被噎住了。 游仙书、通界笔、金华出世术……一应准备如此万全,莫非这道士就是专门来祸害我家女儿的么! “好……”九娘娘微微点头道,“我先带以琳回诸暨山休养,拖延妖狐变化的时rì,你先去辽东找冰玉寒铁鉴。” “嗯,遵命!”钱逸群一抱拳,正要离去时突然转过身来,“岳母大人,那个冰玉寒铁鉴长什么模样?” 九娘娘抿嘴嘲笑道:“你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就说这么满的话。那冰玉寒铁鉴就如寻常铜镜一样大小,只是鉴面用的是亿万年方才诞生的冰玉,光洁透亮如同寒冰,质地坚硬温润犹如白玉,故而叫冰玉。 “这冰玉照不见人影,只能照见人的神魂。只要对着这冰玉照上一照,便能稳定心神,不至于迷失自我本来。这件物事是最要紧最要紧的,若是不能镇住以琳的神魂,后面什么都是白搭。反过来,你只要找到这件宝贝,以琳rì后也就是模样丑一些,本xìng仍在。” 钱逸群松了口气,心中暗道:以琳长什么模样对我来说都是倾国倾城,只要本xìng还在就行!说起来,似乎长着尾巴更可爱一些……呸呸呸!这种丧失的念头一定不是我的! “岳母大人,这宝贝在辽东哪里?”钱逸群虽然地理一般,但也知道辽东地域辽阔,大部分又落入了金国人的地盘,没头苍蝇一样地找肯定不行。 “这宝贝上一任主人道号将岸子,不过这三百年来,恐怕早就羽化了吧。”九娘娘道,“他世居辽东,所以让你去那边找找线索。也别死抱着辽东不放,说不定他的弟子早将这冰玉鉴带去了别处。” ——这不就是大海捞针么! 钱逸群心中一个搁楞,又暗道:还好!关老爷子还欠我一卦,正好让他卜算一下这宝贝在哪里。 “嗯,小婿这就动身。”钱逸群不愿久留,这就要走,“辽东可还有什么宝贝,需要一趟带回来的?” 九娘娘摇了摇头,道:“你只要记得,冰玉鉴可以用手拿,但是周围一圈寒铁底座却是戴着手套也不能碰的。哪怕碰到一丁点,浑身都会冻成冰块。” ——咦,这么强悍的制冷效果,谁还能靠近它? 钱逸群心中这么想,嘴里不敢太过油嘴滑舌,道:“岳母大人请放心,小婿知道了。” 九娘娘这才点头道:“限你叁佰陆拾rì,万万不可晚了期限。” “必然!”钱逸群点头称是。 “出去的口令是什么?”九娘娘突然问道。 “是如意。”钱逸群道。 九娘娘一愣,旋即心头泛起阵阵波浪,良久方才平复下来:“孙姑娘告诉你的?” “是啊。” “她有没有说什么?”九娘娘问道。 “她别的倒是没说什么。不过有件事小婿不解。”钱逸群猜想岳母很有可能是当年的当事人,索xìng将神仙姐姐让他屠尽蛇妖的事告诉了岳母。 九娘娘听了一笑,道:“这事不用当真,孙姨果然是个醋坛子,她若是知道小姨……咳咳,走吧,咱们出去。” 钱逸群见她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咬住,心里就像是有只猫在挠一般。不过岳母不肯说。也不能强问,当下便带着九娘娘出了圣境。 以琳在外面等了刹那,见母亲牵着心上人的手出来,知道两人在里面已经谈得妥当,心中一阵欢喜。 “以琳,你先跟姐姐们回山,为娘还要去办件事。”九娘娘道。 “岳母大人还有什么俗事?交与小婿去办就是了。”钱逸群心道:你还是快带着以琳回去休养,别让这病情恶化才是! 以琳听钱逸群叫得这般顺口,心中一乐,暗道:这厚脸皮道士却没让我失望。看来我也真是慧眼识人。 “如今看来王家想灭我诸暨山也不可能了,”九娘娘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夜的血战。她道,“不过那个小道童,恩将仇报,我定然不能饶过他!” “这事啊,”钱逸群道,“小婿顺路就做了,何必岳母亲自出马?岳母大人还是带着以琳回山静养才是道理。” 九娘娘看着钱逸群。突然笑道:“我可不是要一刀斩了他,就怕你做不来。” “呃……小婿是公门出身,刑罚之道也略通一二。” “非也!”九娘娘从袖中取出一柄样式古朴的短剑。“这剑便是古今有名的诛仙剑。” 钱逸群一奇,打量这剑,却见不知什么材质铸造,甚至缺乏金属的光泽和锋锐,更像是木石之类。剑身上刻有“诛仙”两个金文古字,线条古朴单薄,颇有些破坏美感的意思。这剑若是挂在后世的旅游景区,不刻两个金文古字,大约能卖五十块。 刻了之后,只能卖二十五了。 “是通天教主的诛仙剑么?”钱逸群惊疑道。 “什么通天教主!”九娘娘不悦道,“你传奇话本看多了么!这是灵宝天尊所传,掌三十六天杀伐事!即便大罗金仙,在这诛仙剑前也不免寒栗。” “这么厉害的宝贝……多谢岳母大人!”钱逸群伸手去接,却被旁边的以琳一掌拍在掌心,秀目一瞪,微微摇头。 果然,这剑不是给钱逸群的。 “我抽取一道剑气,你去给我交给那个道童!”九娘娘恨声道,“他若是能活下来,便有了与我一战的资本。若是活不下来,便是他的命数!” ——唔,岳母大人这就是传说中的养敌自败!不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反派,都是死在这记昏招上的。也罢,既然让我碰到了,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偷偷把那道童干掉就行了。 “这剑气之中暴戾非凡,你千万不要铤而走险!”九娘娘关照一声。她很怀疑钱逸群所谓的“机缘巧合,老师传授”的说法。一个人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他又不是那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少年,又哪来那么多老师传授?多半是贪图宝贝,自己夺来的吧。 ——这xìng子大约会很合白姨的脾胃。 九娘娘从诛仙剑中抽出一道剑气,抟成一粒蜜丸大小,通体银白,交付钱逸群。 钱逸群握在手上,顿觉得银光扎手,连忙扔进金鳞篓。谁知这金鳞篓竟然不纳,只是将它盛在篓里,与翠峦山一个待遇。 “收入紫府之中,”九娘娘道,“莫非你还没打通玄关么?” “通了通了。”钱逸群怕岳母看不起自己,连声说道,终于还是压低了声音:“怎么收纳进紫府?” 九娘娘若不是顾忌身份,真恨不得大翻白眼。还好她有个好女儿,替她翻了。 钱逸群经此一课方才知道,原来狐狸吞纳宝物,并非吃进肚子里,而是直接送进了身中紫府。这个神奇的地方就像是每个人的纳物空间,只是存放其间的宝贝会影响魂魄,所以不能乱七八糟什么都往里塞。 这点上,狐狸有种族天赋,所以并不在乎。上古灵种的神魂哪怕生死都不能磨灭,何况一两件垃圾? 钱逸群活学活用,将这剑丸收纳紫府之中,又将翠峦山也收了进去。 刹那之间,翠峦山在紫府中的散发出jīng纯道炁,让钱逸群浑身舒坦,哪怕身在山外,也像是人在山中一般。身体所受这五浊之世的侵蚀变得更加轻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九娘娘索xìng又送了钱逸群相珠、蜃石,保证能够联络通畅。她看着钱逸群与以琳眉目传情,心中泛起一丝不忍,却仍旧道:“咱们走吧,还要赶回山里,天亮了不方便。” 狐族都是高来高去,脚下踩着彩练,在天空中翱翔。若是让寻常人看到了,会有留下各种传说。若是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修士们见了,却难免要多番探寻,好像找到了狐山就能理所当然地霸占一般。 钱逸群看着未来岳母大人带着未婚妻回了娘家,摸了摸胸口紫府,只觉得那剑丸散发出的杀戮之气隐隐刺痛,暗道:你们这帮蠢货,就算没有死在外面,真的让你们进了狐山,恐怕也是有去无回! 狐狸见这些狐妖走了,方才从树洞里钻了出来,抖落身上泥土爬虫,走到钱逸群身边:“她答应了?” “嗯。” “也难怪,她自己就找了个人类,可见有其母必有其女。”狐狸舔了舔嘴唇道,“你真要去辽东找那个寒铁冰玉鉴?” “有什么问题么?”钱逸群望向狐狸道。 “三百六十rì,”狐狸摇头道,“一年的功夫,上哪里去找那块消失了上百年的宝贝?谁知道它埋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你还没到辽东就会说辽东话了?”钱逸群轻笑道,“快去帮我把老鹿找来,咱们得赶路啦。” “好吧,”狐狸点了点头,又道,“那剑丸你还是扔了的好,杀气太重了。” “答应人家的事,不能不做。”钱逸群摇了摇头。 “那道童若是驾驭了这绝仙剑的杀气,恐怕你那岳母真不是他的对手。”狐狸劝道。 “有我在,怕什么?”钱逸群挑了挑眉毛,手中已经挚出清心钟。 震铃流水一般从钟里打了出来,钱逸群右手节隐剑一划,已经穿过了十来步的空间,旋即鬼步突进,没有丝毫要保留体力的念头。 “王家别院见!”钱逸群高声喊道。 声音凝成一线,落在了狐狸的耳中。狐狸看着消失在树林yīn影中的钱逸群,突然怀念起当rì在吴县的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来。 ——那时候的rì子,还真是安全呀! 四一章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四) 同样在怀念苏州生活的还有杨爱。她此刻正抱着膝盖,看着眼前篝火或明或暗地跳动,心已经飞到了天边。 顾媚娘看着杨爱这般沉默,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她记得媚香楼也有过一个姐姐,恋上了个南京礼部尚书家的公子,rìrì思念,最后就害上了相思病,郁郁而终。以媚娘的这个年纪,很难理解什么爱情,不过想来所谓的“爱恋”必然是害人不浅的东西。 “杨姐姐怎么了?”符玉泽凑到顾媚娘身边,假意关心杨爱,其实是找由头与媚娘说话。 媚娘往旁边挪了挪,没好气道:“你们这些道士不知道清心修行,成天拈花惹草,呸!” “汗,你要骂厚师兄尽管骂好了,干嘛带上我?”符玉泽委屈道。 “骂的就是你!”顾媚娘提高了声调,“我老师何时拈花惹草了?” “好好好……我也没有啊!”符玉泽委屈道。 “我不是花么!”顾媚娘理直气壮道,“还是你敢说姑娘我不好看?!” “好看好看!”符玉泽彻底被打蒙了,颇为后悔自己过来讨骂。他自己也有麻烦,这回缪师兄回去之后,不知道会怎么跟上面的诸位师长们说。若是落个被罚去静室面壁,那就惨了。 阿牛在篝火堆前走了两回,道:“我差点忘记件大事!” “什么?”钱卫早就有些吃不消这大块头在自己眼前晃荡,只想让他安稳坐下。 “我老婆还在王家别院那边,不会被他们……”阿牛停了停,终究是心里不安,决然道,“我要去找她们。” 柳定定与方清竹因为没有战斗力,并没随丈夫出来。不过以两人的智商,应该不会死等在那里,让王家人有机可趁。 “咱们还是同进退吧。”白沙起身道,“马上就要天亮了,你这身形太过醒目。” 阿牛点了点头,也顾不上疲惫,道:“咱们这就走吧。” 顾媚娘面露难sè。她现在是又困又累又饿,还没来得及休息,又要赶夜路回去,真是苦不堪言。 “来。这个能帮你轻松些。”符玉泽提着茅君笔,示意顾媚娘摊开手掌。 顾媚娘明知他有吃豆腐的心思,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大大方方伸出左手,让符玉泽抓住指间,在掌心画符。 一道轻身符转瞬即成,大大减轻了媚娘的体重,让她奔走起来好像有人托着一般,丝毫不觉得费力。 “给我也画一个。”阿牛十分识货地伸出了手。 符玉泽无奈,只得又画了一个。 “给每个人都画一个。方便赶路。”阿牛瓮声瓮气道,“自己的活计别老是忘了。” ——道爷我客气客气。你就当福气么! 符玉泽额角青筋暴跳,心中暗骂。不过手上却没闲着,充分发挥了自己作为符师的存在意义,给每个人都加持了轻身符。因为阿牛要走在前面开路,在他身上还比旁人多一个大力符。 顾媚娘走到浑浑噩噩的杨爱身边,低声道:“杨姐姐,这事早断早好。总胜过rì后纠缠。” 杨爱没有说话,眼泪就已经下来了。 “好姐姐,你别吓我了。说句话吧。”顾媚娘轻轻摇着杨爱的手臂,努力装出温软可怜的模样,想博取同情。 杨爱默默流泪良久,方才幽幽道:“多情总被无情恼。说一千道一万,只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姐姐……”顾媚娘轻声唤了一声,“我妈妈曾说,爱恋其实是种病,别看今rì你侬我侬,转头便是劳燕分飞。男人嘛,只是拿来用的,守好自己的心才是正经。” “妹妹你不知道,”杨爱低声抽泣道,“有时候并没有什么奢求,只愿能rìrì看到他,听到他,我便心满意足了。但是一想到他成了别人的夫君,一颗心都在那妖女身上,我就心如刀绞。” “你已经病了……”顾媚娘遗憾道,“再这么下去,岂有命在?姐姐,要不然你先回忆盈楼吧。” 杨爱心上更痛,摇头道:“妈妈已经为我办了脱籍,我怎还能回去?” “忆盈楼中又不是所有姐妹都在籍的。”顾媚娘道,“我妈妈说,祖师创立道场,就是为了天下受苦的姐妹有个托庇的地方。如今你无处可去,不回忆盈楼又回哪里呢?” 杨爱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仅仅因为李香君和顾媚娘的年纪小,也因为媚香楼和绮红小筑都有严格分工,修习秘法的弟子是不会接客的。所以杨爱对于“风尘”两字的理解,较之那两个天真的姑娘要更深一层。 虽然,现在她回到忆盈楼,徐佛李贞丽等人也不可能让她去接客。 “我要走。”杨爱突然咬字道。 “去哪里?”顾媚娘问道。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我?”杨爱紧了紧手中的剑,“我当去天下知名道府,寻访明师,学得高深法术!” “姐姐,你不会是傻了吧!”顾媚娘惊呼道,“天下比老师道行深的高人肯定不少,但是论说实用的玄术,老师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啊!” 杨爱摇了摇头。她当然知道钱公子的法术有多么高深。她甚至还见识过一发掌心雷将一艘船瞬间气化的玄术,如此巨大的威力,就连厚道人都没有再用过。然而……当时他明显是喜欢我的呀……杨爱心中又是一阵疼痛。 “我每每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起我们两人泛舟湖上,我唱曲儿给他听……”杨爱泪流双颊,低声吟唱道:“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只唱了两句,杨爱便驻足不前,泣不成声。 顾媚娘连连轻抚杨爱背脊,好像这样便能缓解她内心痛苦。 “杨姑娘怎么了?”阿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身问道。 “她想老师了。”顾媚娘道。 “我师弟很快就会回来的。”阿牛浑然无知,充分体现了低智商低情商的本xìng。 “他不会回来了,钱公子再也不会回来了。”杨爱大声哭了起来,发足狂奔,冲入一旁林中消匿不见。 “杨姐姐!”顾媚娘正要去追,却被符玉泽一把拉住。 符玉泽道:“这黑灯瞎火的,她肯定跑不远,咱们远远跟她后面,等她发泄完了再哄她回来。” 顾媚娘想了想,道:“你这主意倒是不错。” “那是。”符玉泽笑道,心中暗说:道爷我小时候想逃下山,就是这么被师父追得jīng疲力竭才抓回去的…… “你们去追杨姑娘,我跟芥子随方师兄去救柳姑娘。”白沙道。 钱卫一直都像是个透明人一般,几乎很少说话。他在柳定定和杨爱之间,还是更担心杨爱。这多半也受了一同练剑排阵的影响,总是觉得自己四人才是一体的。看看杨爱、媚娘、香君都和自己女儿一样,他也能缓解许多丧女之痛。 所以他几乎瞬间就决定了,去追杨爱回来。 “杨姑娘有什么急事么?”阿牛挠了挠脑袋,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事没想明白。 顾媚娘才懒得跟这位师伯解释,拉了符玉泽就往循着杨爱留下的足迹追了出去。 白沙内中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忍不住将杨爱暗恋厚道人,厚道人跟狐妖对上了眼的事,一一解说。白枫在一旁沉默不语,暗道:我这族兄才是真有大耐心之人啊! “就是杨姑娘想嫁我师弟,但是我师弟不要她,对吧?”阿牛放慢了脚步。 “若只是不要她,这姑娘其实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正你师弟是出家人。”白沙道,“偏偏你师弟跟狐女搅在了一起,看起来还是两情相悦,这才让杨姑娘受不了。” “那又怎样?”阿牛愣愣问道。 白沙吸了口气,道:“这就和天上的月亮一样,谁都拿不到,所以谁都无所谓。若是突然有人将这月亮拿走了,其他没拿到的人会怎么想?” “晚上就没光了。”阿牛道。 “那月亮就是你师弟……”白沙只得将这个比喻彻底剖析开来。 “哦!”阿牛终于长应一声,好像真的懂了一般,旋即道,“那杨姑娘想多了,我师弟不会被人摘走的。” “可他现在跟那个狐女……”白沙以为阿牛又忘了前提,连忙提醒。 阿牛挥了挥手:“我师父说过,师弟要承祧神霄法脉,成不了亲的。” “神霄?”白沙好奇问道,“是王文卿的那支神霄派么?” “不知道。”阿牛加快了步子,“反正师父的意思是,他这辈子就是个道士,你们都想多了。” “我听厚道长说,他师父几乎不说话……”白枫也好奇起来。 “啊?”阿牛愣道,“师父每天晚上打坐的时候都说许多话,各种道门掌故,修行法门……师弟也在呀。” 白枫白沙对视一眼,暗道:原来不是师父不说话,而是厚道人不肯说罢了。唉,果然自夸者无节,自己说自己厚道的人,终究不会厚道。 相比较狡猾多端的厚道人,这两人更相信智力堪忧的方师兄。可见人笨也有笨的好处…… “咱们走快些吧。”阿牛不耐烦地看了看天,加快了步子。 四二章国门至今多溃裂,可挡北境风雪无(一) “红阳教的人来了没有!” 王介推喉咙里喷火。从白天家中被大闹一场开始,他就不停地调动各路英雄豪杰,严守各个路口,层层堵截,大小门口无不布置下了大量人手。即便如此,入夜之后他仍旧不放心,又在墙上屋顶布置暗哨,生怕妖人夜袭。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九仙宫的散兵和九华山的败僧方才带回消息。而这消息对于王介推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噩耗,使得他连夜又掉了红阳教的人前来巡守,甚至不惜开出一人一夜一两银子的天价。 这一刻,他真后悔自己要打出“除妖”的旗帜。其实真正受到这面旗帜感召的,只有九华山的和尚们。事实上,即便是这些和尚,也是因为王家开出了足够高的条件,答应为九华山僧众北上弘法提供足够的资源,否则永瑢和尚也未必肯亲自前来。 而现在“除妖”引来了真正的战斗,而且对方明显有强力奥援,大大破坏了自己的计划。非但如此,还让此间家人陷入了危机之中,实在是得不偿失。 ——其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完全没有半点好处。 王介推嘴角很快起了一圈火泡,痛得他时不时咧嘴吸气。 “红阳教的人来了!” 王介推期盼已久的消息终于来了,忙不迭地跑出去,道:“快!快让他们去偏门巡守!千万别让那妖道进来!” 外面人应了一声,传来急促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王介推坐在书案前,看着一尘不染的鸡翅木大案,额头上缓缓渗出一粒粒汗珠。汗珠越蓄越大,终于滚落下来,啪嗒一声打在案上,惊得他一颤。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斗法,虽然看不明白,但也知道那妖道杀人不眨眼。一柄短剑就是收割人命的镰刀。 至于那些和尚,刚开始看上去的确厉害,将那妖怪逼得束手待毙。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直接一棒子打死这女妖,只是一个劲地绕圈诵经,以至于那妖道前来搭救,逆转了形式。 ——若是那妖道再来,如何是好? 王介推心乱如麻,转念又想:是了。那妖道的朋友的老婆现在在我手里,谅他也不敢乱来。 ——可是,那些成大事的人连自己的老婆都不在乎,何况朋友的老婆? 王介推心中又没底了。 “少爷!章咖大喇嘛来了!”门外心腹不敢进来,只是用正好让他听见的声音通报了一声。 王介推弹跳起来,这才发现额头上凉飕飕,已经满是油汗。他一抹额头,沉声道:“速速有请。” 很快,一个身穿黄sè法衣的喇嘛僧人缓步进来。这位年约三十的jīng干僧人,见了王介推第一句话便是严厉的斥责:“你坏了王爷的大事!” 王介推被这一声呵斥。吓得六神无主,连忙束手侍立。请这喇嘛入座,嘴里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钱逸群耳旁生风,一路疾行,赶到王家别院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远远就看见一堆堆的火把。他拍了一张隐匿符,本身却毫无隐匿的觉悟,五sè笔与鬼步并用。御风上墙,不等那些巡守之人反应过来,已经窜入了院中。再次隐匿在yīn影之中。 “大师兄,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刚赶来的红阳教徒jīng力尚足,还不曾打瞌睡。 聂天胜望着浓郁的黑暗,疑惑道:“我好像也看到了什么,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没看清。” “是眼花了吧?”有人道。 “或许是早起的鸟儿。”又有人道。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说法,林间果然传出几声鸟鸣。 鸟儿已经起床,天要大亮了。 钱逸群也赶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混进了王府,心道:刚才那些火把应该是王家的护院吧?也亏得他家有钱,却找了这么多酒囊饭袋。哎,说起来,关老爷子住在哪里?王家这么大,他有是万无一失,若是打定主意不愿见我,岂不是注定我找不到他? 钱逸群正这么想着,突然看到正道上有人碎步疾走,好像赶着去做什么事。他一时好奇心起,又想抓个舌头问问情况,索xìng紧贴墙根,跟了上去。 那群人却是去迎接章咖喇嘛的。他们哪里知道,在将贵客喇嘛迎进主人书房的时候,同时也带去了一个妖道。 钱逸群紧跟着这喇嘛到了后院,翻身上墙,掀开瓦片往里偷看。 下面两人说话声音上飘,一字字都落在了钱逸群耳里。 “你坏了王爷的大事!”那喇嘛大声喝道。 钱逸群心中一愣:王爷?哪个王爷? 肯定不是南明的那些藩王。国朝成祖就是藩王起家,所以对藩王们的掌控严格到了极限。非但不能擅自离开封地,更不可能招兵买马。王府上养些清客倒问题不大,但是想养死士,那真当锦衣卫是吃素的了。 再说,国朝的藩王,哪里能跟喇嘛瓜葛上?他们的座上宾不是和尚就是道士,要不就是传教士,怎么可能有喇嘛? “王爷已经知道此事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王介推颤声问道。 “我已经命人去传递消息了。”章咖喇嘛道,“原本只是让你聚拢这些人,谁让你派他们去打打杀杀了!呼伦哈大萨满已经传下了神谕,‘玄风吹起了沙石,龙气飘忽不定’难道你还不知道么?” 王介推心道:这是你们神棍们的事,我怎么知道…… 钱逸群听了也是心起疑惑,暗道:那个啥啥大萨满貌似地位很高,而且这神谕倒有些把我也算计进去的意思。我不是星未入命不能推衍么?唔,或许是他们草原的特殊占卜吧。 “死掉的每一个人,对我们大金有多么重要,这你明白么!”章咖喇嘛用力拍着官帽椅的扶手,用明显带着塞外口音的官话大声呵斥道。 ——这王介推也是豪商嫡子,竟然这么被金国的喇嘛骂,真是丢人丢到关外去了! 钱逸群心中不平,转而明白过来:原来是建奴的王爷,可惜我明史不好,不知道是哪个亲王在管这事。 “请大师转告王爷,奴才知错了,奴才一定将功赎罪,助王爷成就大事!”王介推认错干脆,口称奴才,让钱逸群在屋顶上听得更是不爽。 “屋顶有人!” 突然一声暴喝,打破了屋外的静谧。屋里的那喇嘛抬头一看,正好与钱逸群对眼相视。 四三章国门至今多溃裂,可挡北境风雪无(二) 钱逸群看得出,喇嘛眼中充满了的畏惧和惊诧,甚至被这一瞥之下的威压镇住无法动弹。人的jīng神貌似很玄很虚,但有些人就是有足够的威压让旁人在面对他的时候产生种种负面情绪。 手握重兵的武将,位高权重的文臣,以及杀人如麻的杀手……都是如此。 钱逸群却是另类:视人命如草芥。 章咖从这目光中看到了平静,然而越是平静越让他心惊胆战。 这就意味着,这双眼睛的主人,能够如同摘花折草一般杀了自己。 他也看到了血气,那是杀人无数之后积攒出来的味道。 然而,却没有杀气。 人在打蚊子的时候,是不会有杀气的。 钱逸群却没空去分析章咖眼中的惊惧,他已经见得太多了。几乎每个死在他手上的人,都会有绝望、惊疑、恐惧。 “天命!”章咖突然叫了一声。 钱逸群正从鬼步之中显出身形,节隐剑上的符光已经被灵蕴激发出来,闪闪发光。 “顺天命!”章咖再次喊出两个字的时候,节隐剑已经落在了他的脖颈。 钱逸群收住了剑,因为他看到了章咖皮肤中渗出的血珠。这人非但没有玄术加持,连件护体的宝贝都没有。面对一个随时可以夺去的生命,钱逸群反倒不着急杀他了。 “什么天命?”钱逸群好奇问道。 “天命金国当兴!替朱明为天下主!”章咖呼吸急促,语速更促,“神仙若是归于大金,岂不是顺风顺水拿一份从龙之功么!就算神仙不在乎人间富贵,难道连法脉阐发都不放在心上么?”生死就在这一线之间,让章咖内心激荡,甚至腾起了一股诡异的快感。 王介推见钱逸群手中剑略停,脸上浮出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心中一动:这章咖果然是王爷手下第一说客。只要让他开口说话,就没有说服不了的人!我还得多学着点啊! “这个听起来倒是不错啊。”钱逸群微笑。 “王爷最钦慕神仙这样的高人,若是肯纡尊降贵随我去见一见王爷,无论是人间富贵还是千古法脉,都是唾手可得!”章咖急急道,“邱神仙见成吉思汗,八思巴见忽必烈,岂不都成了阐教兴宗之祖?” 这话果然是一流说客的言辞。管他什么身份。有愿就许,不用担心兑现不了。而且有理有据,有前人故事,好像如此做了才是践行古人智慧。 章咖说完,脸上浮起一股轻松。只要能让他鼓起这三寸不烂之舌,草原上那些顽固得如同石头的土司,也不得不将他待做上宾。 “神仙啊,无论是大草原上的萨满,还是贵地的推衍高人,都知道明亡清兴三百年!唔。对,大汗已经决意。将改国号为大清,以应天命!”章咖道,“从龙之功啊!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功德!” 王介推顿时联想到了教门所谓:内修三千功,外培八百德……原来这些修士们对于功德看重远比金银财宝更甚。我若是早些知道,何至于让这妖道大发yín威?早就将他软处捏住了……啊! 一股滚烫刺激的热血shè了王介推一脸,顿时将他从思索中拉扯出来。 屋外喧哗鼓噪,屋里却只有嘶嘶作响之声。 那是因为颈动脉的切口又细又窄。章咖的心跳又过于有力,使得这血风之声格外刺耳。 王介推瞪大了眼睛,口鼻中弥漫着鲜血的味道。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可能!连这都不动心么! 章咖也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他终究不能明白,钱逸群可不是草原上的那些土司,也不是利yù熏心的中原商贾。 钱逸群看了一眼节隐剑:果然是杀人不不留血的好剑!他收起了节隐剑,好整以暇地将章咖踢到一边,在鸡翅木的官帽椅上坐下,对王介推道:“说说吧,那位王爷是谁?” 王介推双腿发软,膝盖无力,跪倒在血污之中:“那是,是奴酋努尔哈赤的十四子,唤作多尔衮。前几年他受封墨尔根代青,翻成咱们汉话也就是聪明王。所以僭称王爷。” “什么叫咱们汉话?你还是汉人么?你不都自称奴才了么?”钱逸群满脸堆笑,即便再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这张笑脸之下埋藏的杀意。他又道:“我听说,建奴收汉人做奴才,那是看得起他,是自己人,还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自称奴才的,对吧?” “这个……”王介推支吾难言。 “以你的身份,估计也没资格在聪明王面前自称奴才,我是你王家已经投了聪明王膝下,博了个奴才的爵位吧?”钱逸群的声音越来越冷。 王介推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道:“神仙明鉴啊!小的可是真真正正的大汉苗裔,皇明子民!岂能给建奴野人当奴才?实在是家里老人利令智昏,做出了这等天诛地灭之事!小的忠孝不能两全……呜呜,只能从贼了。” 王介推为了求生,连家里长辈都毫不介意地出卖了。反正他们远在西北,这道人也奈何他们不得。 “也有道理,”钱逸群微微点头,“我听说晋商有八大家,你王家也是其中之一吧。” “是……” “是为首?” “哪里哪里!王家在晋商八家中只是忝陪末座的小角sè!”王介推连忙贬低自家,“为首的是范家。” “唔……那你们也是被绑上了贼船。”钱逸群“通情达理”道。 “正是正是!”王介推松了口气,这才发现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钱逸群冷冷看着他:“你找人回去告诉你家里人,晋商没少喝大明的血。若说朱明当灭,晋商也没道理独活!眼下你们这些晋商吃饱喝足了就想投奔新主子,我一个道人都看不惯!” “是是。”王介推心中只道:看来他是要绑我当肉票了!否则为何让我找人回去报信?唉,不去管他,能多活一rì也好过横死当场! “咦,你这满脸轻松的表情是以为我会放过你么?”钱逸群突然笑了,“你以为你能揣摩到本道人的心思么?太肤浅了!今天,凡是王家的人,为王家卖命的人,都得死!” 王介推被最后三个字震得瘫坐在地,口唇翕张,良久说不出话来! 钱逸群站起身,身上飞出一粒红sè珠子,嗡地一声张开成盾,挡住了从窗外飞进来的一张灵符。 那灵符打在盾上,轰然爆开,炸成一朵蓝光,在这书房里吹起一股强风。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好似是窗外有人与他演练了无数次一般。 “缪建木,我看在张天师面上,放过你一次,你硬要找死就别怪道人我心狠手辣!”钱逸群扬声道。 寻常符上只有内藏的天地之炁,而天师府的府上往往另有一层施符者的灵蕴,这正是因为龙虎山符法更偏重符诀相配的道理。 黄元霸的符张张都能卖钱,而天师府威力巨大的符却很少能够在市面上流通。主要还是因为天师府不愿意将诀法送出去。 钱逸群行走江湖至今,也能在交手之间辨别出这等细微的差别,再难说他是江湖菜鸟了。 缪建木一丝不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道长,你既然蒙天师教化,为何还要犯下这等杀孽!” 钱逸群哈哈一笑,心中暗道:我之前要去找以琳,没空搭理你,现在你自己送上门来,别怪我这人记仇! “王家投身建奴,死有余辜!今rì凡是王家人,或是有心替王家卖命的,道人我一个都不放过!”钱逸群高声喊道。 他虽然不会狮子吼,但是用灵蕴将声音膨胀开去的小窍门却是不难掌握。屋外早已围得水泄不通,听到这话,难免各起心思。 崇祯帝连年用兵,别说这些江湖人士,就是乡村庶老都知道大明有辽东建奴、山陕乱贼、各地强梁这三个大敌。谁若是落草为寇,还能说官逼民反、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但是投身关外那群野猪皮,非但名声臭大街,貌似也落不下什么好处吧? 当年说野猪皮收买了袁督师,其实明眼人都知道,以袁督师或明或暗的收入,哪里是野猪皮收买得起的? 不过这也可能是他们的成见。辽东的貂皮、人参、大东珠都是珍贵货物,就算不卖往大明,也能从朝鲜rì本换取金银。虽然是蛮荒之地,却不是贫瘠得已无所有。八家晋商投靠金人,正是为了用粮食、铁器换取这些珍贵货物,获取暴利。 “王家富可敌国,为何要投靠建奴,你这幌子打得太差。”缪建木不信道。 钱逸群瞪了一眼王介推:“我去杀人了,你自己写好书信,等我回来杀你的时候,恐怕就来不及了。” 王介推浑身软倒,嘴唇青紫,那模样好像不等钱逸群来杀,自己就会心脏不堪负荷而死。 钱逸群用力推开窗格,一眼扫尽院中人物,心中已经算出了具体人数,以及个人站位距离。再过一个瞬间,他便找到了自己需要占据的位置,非但可以攻击到的缪建木,又不会陷入被围攻的境地。 节隐剑划出一道白光,钱逸群鬼步发动,穿入光中。 四四章国门至今多溃裂,可挡北境风雪无(三) 缪建木jǐng惕十足,见院中有异光浮现,当即甩出三张灵符,呈品字形压了上去。这御符的手段乃是基本功,缪建木的三张符后发先至,先发后至,错落有致,可见基本功十分扎实。 然而这种扎实的基本功却克制不住钱逸群形如鬼魅的飘忽身影。 钱逸群足尖刚一落地,旋即又是一个鬼步,与那灵符传身耳过,随手洒出了一把藤蔓种子,以备不时之需。 “大伙并肩子上啊!”有人喊了一声。 钱逸群嘴角一咧,节隐剑已经朝缪建木刺去。 缪建木经过昨晚一役,知道钱逸群的身法剑术不比玄术弱,可在这方面却是自己的短板。他连忙回身,闪到江湖豪杰身后,心中暗道:这人也是乙字房的高手,你未必就能一招毙命吧! ——只要给我诵出口诀的时间,要想破去你这身法也不是难事! 缪建木取出凝滞符,口中喃喃默诵口诀。这正是昨rì里他要留下钱逸群时所用的灵符,一旦被这灵符击中,整个人就如同在另一个时间极慢的时空。其实这符也是中古时代的古符简化而来,黄元霸将之复原出了威力极大的符阵,可惜却成了其弟惨死的导火索。 ——我若是先杀人再杀缪建木,难免要吃他一符。索xìng…… 钱逸群心中一算,这点时间只够杀一个人,那目标自然只有缪建木了。他鬼步上前,直接在虚空中穿越了那乙字房的江湖客,挤在了缪建木和那游侠儿之间。 这距离几乎就是胸膛相贴,两面相碰,若是谁不小心撅撅嘴就会造成影响一生的心理yīn影。 还好钱逸群反应快,膝盖一弯一踢,重重撞击在缪建木的小腹。 论说起来,符诀能够最大限度发挥符和诀的威力,但不好之处便是诀有反噬的危险。一旦反噬。灵蕴逆涌乱行,轻则身体僵直麻痹,重则半身不遂全身瘫痪,故而战斗用诀往往简单,反倒是咒语更冗长一些。 缪建木被钱逸群这么一撞,身体一顿,嘴里心里都读出了破音。体内灵蕴果然乱窜起来,使他四肢抽搐。犹如电击。 “呀哈!”那江湖客终于反应过来,返身便是一刀劈落。 “盾!” 赤盾珠飞起,嗡地一声展开,旋即在铛地一声震响中将那江湖客弹飞出去。 钱逸群明显感觉到身后凉爽了许多。 他的目光落在了犹在地上抽搐的缪建木,闪过一丝仁慈。 嗯,一闪而过。 旋即一只穿着皂sè云履的大脚,重重踏在了缪建木胸口。脚踝一转,又踢在了这道士的侧肋。 “让你不懂事!让你坑我!让你善恶不分!”钱逸群一脚脚踢了下去,边踢边骂,心头顿时爽朗许多。随着这一声声喝骂。他好像看到了yīn霾被阳光驱散,乃至到了后来竟然忘了缪建木差点杀了他的事。 是差点忘了。 钱逸群当然不是那么健忘的人。 在缪建木被踢得在地上打滚呻吟之后。钱逸群带着运动过后的快意,躬身拉住他的领子,提了起来,抡圆了一记耳光上去:“你之前要杀我?还杀不杀?杀不杀?你倒是说话啊!” 啪啪啪之声不绝于耳。 缪建木脸上迅速升起了一个馒头,留下两行清泪。 “杀我!有种杀我!”缪建木含糊不清地嚷道。 钱逸群笑道:“嘿嘿,道人我就不让你如愿!”他将缪建木推开两步,节隐剑凌空划下。 就在围观众人以为这下必然开肠破肚的时候。却见缪建木身上道袍从中线分开,袒露出里面瘦可见骨的**。 “住手!”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打断了钱逸群对缪建木的凌辱。 永瑢老僧身着齐整,一手持着锡杖。一手拈着大红袈裟的一角,时刻防备着钱逸群暴起突袭。他原本对于缪建木充满了希望,希望天师府的高徒能够将这妖道逼退,谁知结果却是这样。 作为一代尊者,胜了,不足以彰显威名;败了,却声名扫地。 永瑢不是看不到这样的结局。 然而,让他看着一个妖孽,对着一个卫道士行此凌辱之事,他实在看不过眼。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般做派真是只有大大的邪徒才能做出来! ——我若是面对邪徒而退缩,rì后还有何脸面说弘法卫道! 永瑢站在众人目光之中,心中充满了悲壮。 钱逸群突然发现自己能够读懂这老和尚的目光,这是一个为了自己信仰愿意付出生命的人。不得不说,真正面对这样的人时,让钱逸群肃然起敬。 ——或许这就是修术与道之间的鸿沟。 钱逸群想起了遁走的黄元霸,心中暗道。 “大师觉得这大明江山,是到了该血洗一下的时候了么?”钱逸群站在原地,挺拔如松。 永瑢没想到妖道会停下来问出这么“宏大”的问题,本心答道:“我佛慈悲,血洗云云,实在骇人听闻。” “不是道人我危言耸听!”钱逸群当然有资格这么说。满清入关之后血案累累,扬州十rì、嘉定三屠,这是列入史书的,另外诸如江yīn县杀剩下不过十余人,广州几乎屠尽……这些事在那场天变中绝非罕见。 为了彻底消弭汉人的抵抗之心,金钱鼠尾也不必说了。乾隆修四库全书,书名中凡是带有“皇明”两字的,不问内容统统烧掉……这纯粹是非但要**消灭,更要jīng神断绝! “既然大师有此慈悲心,王家今rì必须遭屠!”钱逸群斩钉截铁道,“他们私通建奴,觊觎九鼎!道人今rì便要杀猴儆猴!” “你可有证据!”有人喝问道。 “建奴墨尔根代青多尔衮麾下说客就躺在这书房里,尸骨未寒,你们何不问问王公子,为何这喇嘛会在他的书房里。”钱逸群负手而立。 “他血口喷人!”王介推从屋里出来,双腿哆嗦,却已经能站起来了,指着钱逸群喝道,“这喇嘛是我们王家在关外的眼线,特来传递建奴消息,好知会朝堂!他才是建奴的走狗!” 四五章国门至今多溃裂,可挡北境风雪无(四) 真相并非是人真正想要的东西。 一个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另一个是恶名昭彰的妖道,谁的话更可信? 众人听王介推如此声明,顿时当做真理一般握在手中,纷纷朝钱逸群叫嚷起来。 钱逸群不是个喜欢逞口舌之快的人,他更喜欢用手中的力量说话。无论是在吴县当公子哥,还是现在身为厚道人,说话只是减少体力消耗,若是言语无法解决,还不如直接动手。 “雷来!”钱逸群暴喝一声,御风上了房顶。 他不等脚下站稳,手中聚拢起来的雷球已经凝成一团,冲王介推飞了出去。 王介推手脚并用朝屋里爬去,只感觉后背刺痒,头皮发麻,像是有一股巨力努力扯着头发。他回头一看,一团青sè电球闪烁着雷光,几乎冲到了面门。 “吒!”永瑢快步冲上去,甩出袈裟,朝雷球包了上去。 “雷来!”钱逸群毫不客气地再次招出掌心雷,这回是向永瑢投掷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永瑢心头纠结万分: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还是死道友不死贫道?这是个问题啊! 正是这个瞬间,王介推亲眼看着已经闯入左眼视界的大红袈裟微微一顿,旋即以更快的速度抽离自己的面前。 这才是绝望的一瞬。 雷球正中王介推的面门,巨大的电击之力让他连惨叫声都变得异样。很快众人就看到一具飘散着肉焦气的焦炭,比之他活着的时候瘦了一圈。 永瑢本能地抽回了袈裟,一甩一包,挡住了钱逸群扔过来的电球,体内五炁翻腾,血气上涌,连连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脚跟,平复血气。口中宣道:“罪过罪过!” 钱逸群冷哼一声,确认王介推已经死了,再次甩出一个雷球,轰向院中聚集的江湖客们。他现在居高临下,那些江湖客只有挨打的份。就算有几个抛出了暗器,也被赤盾珠轻而易举地挡住身外三尺。 “王家人必杀无赦!”钱逸群猛地吼了一声,无意中用灵蕴送出老远。 紫府之中猛然腾起一股杀意,与钱逸群的心志相合。化作一股冰凉而陌生的力量在体内游走。这道冰凉的能量最终涌入节隐剑中,引起了节隐剑的共鸣。 钱逸群只觉得节隐剑变得越发锋锐,每每破空时发出的杀气几乎形成实质,让空气都为之扭曲。在屋顶墙上守备的护院、武夫,在这重杀气之下,纷纷骇然倒地,目光呆滞,jīng神受创,仿佛亲身体验了被人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的惨状。 ——这诛仙剑果然厉害,一道剑气就已经有这般威力。谁能承受得住! 钱逸群心中暗道,从墙上跳下一座座别院。见人便杀,就如同扫地时不会在乎蝼蚁的xìng命议案。 在这里,他不用担心杀错人。 王家人若是站在农民起义军那边,钱逸群绝不会如此大开杀戒。但他们站得太远,站到了一头残酷野蛮的凶兽身边,为虎作伥,助这头凶兽进入人间。大肆yín虐,这样的罪行足以堪受全家受戮! 钱逸群只需要在那个道童,以及关顺老爷子面前停下就行了。其实主要是那个道童。至于关顺老爷,他老人家肯定不会立在险地。 当满地的血流到了门外,染红了小径泥土,钱逸群终于看到了三个形迹可疑的人。 两个女子带着一个男童。 说是男童,其实也有十四五岁光景,该算是少年了。 那少年穿着俗装,却梳着道髻,皮肤黝黑,骨瘦如柴,身上的衣服松松荡荡,并不合身。他惊恐地回头看到了“飞”来的钱逸群,拉住了前方少女的衣袖,道:“小姐!妖道追来了!” 钱逸群一听到“小姐”两字,足尖点在墙上,踏出两点白灰,身形如同离弦之箭,冲向下面那三人。 这少年与另一个婢女模样的少女护住了小姐,喘着粗气,在惊恐绝望之中伸开双手,好像真能挡住钱逸群一般。 “小姐快跑!我来拦住他!”少年吼道。 钱逸群在他面前落下脚步,面sè如常:“你就是那个恩将仇报的道童?” 少年怒视钱逸群,眼睛一眨不眨。 “你不用装做不害怕,”钱逸群轻笑道,“有本事先别尿裤子。” 少年低头看了一眼,裤子干干爽爽,并没水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戏弄了。不过他双腿麻木毫无知觉却是真的,即便想反驳也无从说起,只好sè厉内荏道:“莫欺少年穷!我虽然现在本事不如你,将来成就却未可知!” “你这话说的……”钱逸群一时语噎,“是想让我立刻杀死你么?” 那少年也感觉如此挑衅十分不智,一转口风道:“你以大欺小有什么意思!有种我们定下三年之约!等我修行三年,到时候一比高下!” ——这少年脑袋有坑…… 钱逸群鉴定完毕,又想道:往往这种脑袋有坑的人,总能跟一些同样脑袋有坑的高人撞在一起。说不定未来真有什么奇遇,我若是放了他,岂非给自己留个麻烦?有道是,斩草不除根,来年爆菊花!绝对留他不得! “正是,”那婢女道,“你只敢杀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么!算什么好汉!” “我看你们两个一脸jiān情的模样,好像已经搞在一起了吧?”钱逸群突然觉得这两人并排站着,颇有些暧昧的味道。 “管你什么事!”少年道人喝道。 “你喜欢他哪一点?”钱逸群却问那婢女。 “不管你事!我心甘情愿跟着他!”那婢女头一昂,傲然答道。 钱逸群心叫不好:看!这已经有个脑袋成坑的少女跟他碰到一起了!算上我那个脑袋略坑的岳母大人,这少年气运非凡啊!按照传统套路,我若是傻哔呵呵地将诛仙剑剑气给他,少不得成了他证道之路上的踏脚石! “少年,我只问你一句,”钱逸群给出了他最后一个机会,“你对狐妖一族恩将仇报,可有丝毫忏悔之心么!” “她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知道救我的目的是包藏了什么祸心!”少年傲然道,“你若是一个纯纯正正的男人,当知道我俯仰不愧天地!” “可以去死了!” 钱逸群手中节隐剑吐出一道银光,幻化出的剑身从这少年的胸口刺入,后背飞出,流出一个可透光窟窿,眼看就活不成了。 “雷来!”钱逸群又招出一道掌心雷,重重打在这少年道童身上,眼看着他变成焦炭,有用节隐剑将他尸身大卸八块,上前收了其中脑袋和躯干部分,送入金鳞篓。 他犹自不放心,又取出寻鬼司南,仔细查看,确定这里绝无新鬼,方才肯定这道童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你、你、你这妖道!”那婢女瘫坐在地上,看着钱逸群做完这些变态非常的善后事,牙齿打架,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钱逸群脑中一过刚才跟那道童说的话,心道:看来这少年的脑残光环果然厉害,我这么正常的人,都忍不住跟他废话良久。换个人恐怕真让他逃了出去,遗祸万年! “我本来是不想杀毫无抵抗之力的人,”钱逸群对那婢女道,“但是你吃王家的饭,为王家效死,也是义务所在,安心去吧。” 婢女只觉得眼前一旋,好像飞了起来。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躯体坐在地上,腔子里还在朝天喷血,终于明白这是自己最后看这世界的一眼。 钱逸群收起节隐剑,立在原地,微微犯愁。 ——诛仙剑的剑气,不知道什么时候,窜进了节隐剑之中,好像唤不出来了。 一团剑丸在节隐剑中流动,好似水银一般。 钱逸群知道这剑丸来历非凡,传说中灵宝天尊的宝贝……的一部分。如今赖定了节隐剑,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那妖道在这里!”身后追兵追至,生怕钱逸群不跑,连忙大声呼喝。 后面跟着的人也十分默契,加重了脚步,缩短了步距,看似卖力,实则跑得更慢了。 “雷来!” 钱逸群正思索着节隐剑和诛仙剑的问题,一时想得出神,懒得应对他们,随随便便召了一道掌心雷,顺手朝后扔去。 后面登时呼声连连,追兵顿时如同鸟兽,呼啦散去,各个都有死里逃生之感。 ——算了,反正这剑丸好像对我没什么妨碍,就先放在节隐剑里。说起来,有这杀气倒也不错,起码帮我省去了解决杂鱼的时间。 钱逸群抚摸着节隐剑,这才真正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一具半尸体,想起还有一位“小姐”在逃。 那可是正牌子的王家血脉,可能死她一个就足以让王家奴才们心痛良久,当然没有道理放过。 钱逸群运起草木之心,循着地上的蛛丝马迹朝前追去。 这道小径罕有人行,脚印清晰明了。直到出了巷口,这脚印与一群杂乱足迹混杂一起,再难辨别。 钱逸群正心有遗憾,只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叫道:“道长!故人聂天胜有重礼献上!” 钱逸群循声望去的,原来这人还真的很是面熟,貌似有过一面之缘。直到他注意这人的衣着,方才确认下来,半白半问道:“你是那个红阳教的大师兄?” 四六章国门至今多溃裂,可挡北境风雪无(五) 聂天胜见钱逸群还记得自己,忧喜交加。如果可以,他绝对不愿意在这个场合与钱逸群相见。 眼看着厚道人展露妖道本sè,杀人如割草。聂天胜很清楚自己的斤两,贸然上去只是被割的份,人家或许根本都不会记得曾割过他这么一根草。然而不上前,就得带着兄弟们跑路。这来回一趟非但没拿到半分好处,还白白贴了盘缠进去,他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至于投降厚道人这一节,聂天胜想都没想过。别说教中兄弟的仇还没有报,光是不辨时务,贸然投节,rì后在绿林道上怎么混?他一个妖道,难道真的能屠尽根深蒂固枝叶繁茂的王家么? 听说这妖道还得罪了九华山、九仙宫、玉清宫……反正在豫皖地界上所有那些大人物,他都得罪遍了!眼看着rì后他连买个包子都没人敢卖,怎么可能投靠他? 然而一切的计划都赶不上变化。 聂天胜刚为了避开妖道,特意假装勇猛地带着弟兄们巡防至此,本想着不会有人过来,偏偏碰到了王家大小姐。 这位王大小姐就算不报自己的名字,聂天胜也不会错过——因为她长了张标准的王家脸,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王家人。他虽然不知道什么叫显xìng基因,但是很清楚什么叫血亲。再看这位大小姐独自狂奔,脚下一双缠足似小非大,身上锦衣绣服,玉佩金簪……这身份岂不是呼之yù出么! 聂天胜当即就迎了上去,惊讶道:“王家小姐!” 王家小姐大为吃惊,疑问道:“你认得我?” 深闺女子若是让外面的男人认出来,那岂不是闺门不正,女德有亏么?然而王家小姐绝非俗流女子,想到身后追兵,以及那两个为了她而殿后送死的忠仆,她完全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 “你们是红阳教?”王小姐看着众人头上的红头巾。“快!快把我藏起来!” “小姐……”聂天胜左右顾盼,没见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 “给我一套你们的衣服!”王小姐大胆叫道,“快些!那妖道就在后面!” 聂天胜顿时身子凉了半截,当即点了几个弟兄的名字,分别出了头巾、上衣、长裤、鞋子……总算凑齐一整套,让王小姐换上。反正红阳教本就有些乌合之众的感觉,服sè各异,只是混成一团。所有都只记得他们是红阳教,绝不会挨个辨识。 王小姐是真爽快,臭烘烘脏兮兮的衣服一到手,大庭广众之下便往身上套,没有丝毫扭捏。她也知道,只要自己扭捏那么一下,估计就只有落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快!你们快将地上的脚印踩乱!”王小姐指挥道。 红阳教众齐齐望向聂天胜,等他发话。 聂天胜心中格外满意,心道:平rì里的积累人望,果然看出不凡来。这小娘一来就想抢我的话头。不给你显露一手恐怕不知道你聂爷爷也有个三两三! “来几个人,这里踩一下。”聂天胜随手一划拉。顿时有弟兄上前,一阵乱踩。 “你们,还有王小姐,跟我来这边!”聂天胜又道。 王小姐颇有些迟疑:“那边是条死路啊!” “听大师兄的!”身后有个稚嫩的声音叫道。年纪越小的人越容易愚忠,这少年人显然是被聂天胜洗了脑。 聂天胜却正需要这一声吼,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子rì后倒是可以引为心腹。 王小姐顿时明白这里是谁说了算。连忙道:“对对,听大师兄的。” 聂天胜信步领着一干人等回到小巷子处,果然迎面是堵风火墙。死得不能再死的路。只是这里却有玄机,乃是风火墙下一口大缸。这种水缸足能装下两三个人,是平rì里积攒雨水,以备火灾的。 聂天胜道:“把那人捞起来。” 几个教众面露yín邪颜sè,上前搭了人梯,果然从缸子里捞出了什么东西。 王小姐定睛一看,原来是条泡得发胀的死人手臂,顿时紧闭双眼,不敢再看。只听到耳边水声哗啦,又有红阳教徒的yín笑不时传来,她身上就像是被万只蚂蚁爬过似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把她头砍下来,当王小姐替身!”聂天胜大声道。 ——原来是个女子,可她怎么会死在这里?那妖道不是从内院往外杀的么? 王小姐心中一紧:是了!一定是这些贼寇,见形势有变,竟然起了趁火打劫的心思!阿弥陀佛,这伙改不了吃屎的狗才!该让那妖道生吃喽! 她虽然想得不差,却是误会了聂天胜。 聂天胜是带人逃避要到的,哪有这个花花心思?他正巧撞见黑风寨的老朋友韦高峰带着手下弟兄在这里快活,只看到个白花花的身子,便听到那伙土匪喊“晦气”。 原来是那女子不堪凌辱,竟然撞刀尖自戕了。 聂天胜当时眼看着黑风寨的人将这女子抛入水缸中,一时应景想起来了,便捞出来借头一用,却没想到因此被王小姐误会了。 原本聂天胜也是个工于心计,注重细节的人,只是眼下为了泼天富贵,要斗胆去捋一捋妖道的虎须,心情激荡,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再说这王小姐自己手里,说好听点是保护,说难听了就是肉票!王家势力再大,也得按照绿林规矩办事。 聂天胜又想到了不按规矩办事的妖道厚道人,暗暗诅咒:看你rì后买个包子都是实心的! 取了那冤死鬼的脑袋,聂天胜赶回巷口,远远就见有人脚步飘忽,犹如神仙中人,把心一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舍不得这一身剐,怎能把妖道骗下马! “道长!故人聂天胜有重礼献上!”聂天胜撸直了舌头,鼓起全身勇气迎了上去,大声叫道。 “你是那个红阳教的大师兄?” “道长好记xìng!”聂天胜原本还想秉持不卑不亢,平等互利的姿态,只听钱逸群似有若无的说了这么一句话。万般城府千重心防顿时化作乌有。他贼忒兮兮凑了上去,拱手抱拳道:“道长可是在找什么人么?” 钱逸群暗夸了他一声“凑趣”,道:“有位小姐刚从这里过去,你们可见到了?” “正是要将这份重礼献给道长呢!”聂天胜一脸表功的模样,招了招手,“拎上来!” 教众中有人领着个女人衣服包裹的重物,来到聂天胜身边,放在地上。揭开一看,赫然是一颗人头。 钱逸群目光飘忽了一下,撇嘴不悦,道:“恶心巴拉的,算什么礼物!” 聂天胜说了几句话,觉得这道人也是血肉之躯,不是三眼的马王爷,干笑道:“这就是道长要找的那位小姐吧。” 他咬重了那个“吧”字,也好为被钱逸群揭穿留下一条后路。 一般而言,这种留后路的事。总会用上。 “你们将这女人的头砍下来的时候,她早就死了。那位小姐却是刚刚逃过去,时间对不上。”钱逸群心中已经算出了这女子的死亡时间,突然闪过一道灵光,笑道:“你这般yù盖弥彰,多半是藏了那位小姐吧?” “道长!”聂天胜被钱逸群一语道破,吓得跳了起来,“道长说得哪里话!” “江南官话。”钱逸群狞笑着。目光扫过每个教众的脸庞,只有一人微微侧头,像是不想被人看到。再看那人的人中、胸口、腰肢、盆骨。铁定是女子无疑! “就是你!”钱逸群一手指向那女子,“不过,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既然你们红阳教铁了心要跟着私通建奴的王家一起死,道人我就成全你们!” “跟他拼了!”聂天胜大喊一声,手中罡气刀旋即打了上去。 赤盾珠嗡地一张一收,这记攻击已经被化作云烟。 众人口诵红阳教刀枪不入神咒,朝钱逸群冲了上去。 钱逸群倾身后撤,口中高喊一声:“雷来!” 令人畏惧的掌心雷滚滚而出,轰入人群。但凡被波及到的,无不聚拢一团,抽搐倒地,口吐白沫。只有体质极好的,方才没有当场死去。 聂天胜早在第一击之时,便已经寻摸好了逃跑路线。他直冲王小姐,如同游鱼一般在人群中滑溜,几步便已经脱离了战圈。 王小姐也不负所望,发力狂奔,丝毫没有摔倒、回头、哭喊等害人害己的坑人行径。 钱逸群并不介意这些人逃跑,反正今天他一个人在这里大杀四方,肯定会有人逃出去。他倒是很期待逃出去的人宣扬他的“恶名”,甚至包括“建奴走狗”的恶名。因为他坚信清者自清,等他拿了皇太极的项上人头,不知道全天下有多少人会被他打得耳光啪啪作响。 一念及此,钱逸群忍俊不禁,如同修罗道里的阿修罗一般,在腥血之中璀然而笑。 这笑容带去的恐怖,甚至超过了诛仙剑的杀气。 但凡看到这个笑容的人,便如化作了岩石,周身上下没有一处能够动的。 “师弟救命!” 一个异常响亮的声音传到了钱逸群耳边。 厚道人循着声音望去,在远处的二层小楼上,两个年轻女子被五花大绑,正扯着嗓子朝他喊些什么。 钱逸群很清楚地看到了那两个女子的容貌,正是柳定定和方清竹。 她们的声音原本传不了这么远,却有几个和尚在她们身边,摆弄着一个阵法。 看来需要才是发明创造的原动力。 世界上第一部玄术扩音器,在此刻宣告诞生。 四七章国门至今多溃裂,可挡北境风雪无(六) 如果说此刻钱逸群顿时什么都不管不顾,冲上去救那位倒霉的师嫂……恐怕他自己都不相信。说起他与阿牛的兄弟情谊,那是真正的法脉融通,平淡如水。与这个傻子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让钱逸群第一次知道了平静,也是第一次知道了真常清静的幸福感。 ——但你丫动不动就跑出来拖后腿,是老君爷爷故意派下来折腾我的么! 钱逸群随手刺死撞到剑下的教众,心中颇有些不爽,暗道:得好好跟师兄说说啊!这柳姑娘放在后世,绝板是坑爹坑队友的天坑! 虽然作此念想,但要让钱逸群当做没看见,却也实在做不出来。他一步步走向那小楼,这才发现小楼原来是在一座小院里,中间隔了一道矮墙。墙头是满满一排的人,手持强弩,身穿甲胄,似官非兵,却是王家的私人武装。 这也是乱世之象,四境土匪贼寇蜂拥而起,故而大户人家就算违法也很少能得以管制。远的不说,若是放在神宗时候,这私用甲胄、弓弩,便是满门cāo斩的谋逆之罪。 即便如此,众人还是担心钱逸群暴起杀人,唯恐弓弩还制不住他。王家管事人又让人在后面布下了铁蒺藜、角马、落虎、陷坑,务求妖道一旦双足落地,就会被重重陷阱困住,真是当做大军对阵一般对待。 钱逸群站在墙下,丝毫没有强攻的意思。他仰头道:“嫂嫂,又被抓了?” 方清竹满面羞红,柳定定却坦然道:“阿牛昨晚出去得急,我本想等他到天亮,再与方姑娘离开。” 钱逸群抿了抿嘴。他知道阿牛急匆匆地赶去荒山野岭,纯粹是为了救自己。既然如此,自己又怎能看着阿牛的妻子受人屠戮?不过,若是那老和尚开的条件太离谱,少不得自己杀尽九华山的秃贼为嫂嫂报仇!钱逸群心中暗自在心中划了条底线。 “阿弥陀佛!”永瑢和尚口宣佛号。“施主,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不是立地成佛么?唔,对,我是道士。”钱逸群讪笑道,“你绑架良家妇女,已经犯了大明律,怎地还不回头?” 永瑢知道在口头上休想与这道人扯得清楚。自顾自道:“施主,罢手吧。” “说清楚些,”钱逸群也收敛道,“除了罢手还有什么?” “老衲相信施主也是守信之人。”永瑢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有些脸红。作为一个被定xìng为妖道的人,竟然说他守信,怎么听都觉得诡异。 “快说。”钱逸群不屑道。他固然不喜欢背信弃义,但首先得考虑清楚信守诺言的成本。 “只要道长允诺接了这两位女施主之后,当即离开王家别院,自然什么事都没有了。”永瑢第一次与邪魔外道谈判,经验匮乏。也没有拉拉扯扯,直接报出了双方的条件。 他见钱逸群没有立刻答应。又道:“王家还愿意奉上纹银五百两做道长的川资。” 钱逸群不语。 ——这老和尚肯先放人么? 钱逸群心中暗道。 这两个人质可以说是王家最后的救命稻草。若是钱逸群接了人质却又毁约,和尚们大可以彻底抛下脸面离开此地。王家人却没了最后的希望,说不定钱逸群一时兴起,放一把火出来,将这儿烧成白地。 “道长怎么打算?”永瑢心头腾起一股不耐,暗道:我都已经将你从施主抬到了道长,同为出家人。好歹给些颜面呢! “银子就算了,我一个道人,要什么川资?何况还是汉jiān的银子。道人我嫌脏!”钱逸群颇有风骨,朗声道,“你放了人,我之前所说杀尽此地所有人的话便罢了。” 永瑢和尚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对左右佛门弟子道:“放了这两人。” 有和尚在方清竹和柳定定身后,出刀割断了绳索,推开一旁,比了个请下楼的手势。楼下院子里的伏兵,当即挪开障碍,清出一条扭扭曲曲,仅供一人通行小路。 钱逸群见两人从月门中走了出来,柳定定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泰然自若。方清竹轻移莲步,颇为羞涩。 “嫂子,这老是被抓不是个事啊,你要不找你爹学点本事?”钱逸群上前虚虚行礼。 柳定定也没想过要还礼,大咧咧道:“我爹就是不肯教我,着实恼人。我见师弟的手段也有些,不如传我两个吧。” ——什么叫“也有些”?…… 钱逸群心中不喜,道:“我这手段,先从挨骂入手。经得住我骂上个几年,方能修学。” 柳定定摇了摇头:“我最受不得闲气,还是罢了。我家阿牛呢?” “还没回来。”钱逸群简单道,“嫂嫂先跟在我身后吧,我还有点事要做。” “师弟还有什么事?”柳定定心道:你不会是要食言而肥吧? “刚才锄jiān到了一半,因为救你恐怕只能半途而废了。”钱逸群无奈道,“现在咱们去找个大户打场秋风,也方便赶路。” “哪家大户?”柳定定好奇道。 这里除了王家,还有谁称得上是大户的!? 王家管事本以为送走了瘟神,犹自庆幸。谁知这道人很不讲究,送他川资他不要说是嫌脏,偏偏要自甘强梁自己来取!难道一样的银子,就因为入手不同,成sè就不一样了么? 眼看这道人没头苍蝇一般乱撞,仍旧是见人就杀。王家管事心如刀割,又找到了永瑢和尚。 永瑢和尚双目一垂,闭口不言。 “大师,现在怎么办啊!那妖道显然是出尔反尔啊!”王家管事痛心疾首道。 永瑢沉默良久,方才道:“这样,你将此地钱财都堆在外面,看他取不取。” 这样一个魔头,杀又杀不过,除了顺着他的意还能如何? 王家管事心中暗骂:你这秃驴白受我家主人香火!这点本事都没有!我王家何曾受过如此屈辱!若非我身负守宅之责,就是死也不会做这等丢人现眼的事! 他虽然这么想,不过手下动作缺快。库房里的存粮存银,纷纷抬了出来,放在院中。更有忠仆一心为主,勇敢地承担了为钱逸群带路的工作。 钱逸群到了库房,见一院子的银粮,大手一挥便统统装入金鳞篓里。看得那些“围观”的和尚们眼皮直跳,自从出道以来,还不曾见过如此有容乃大的宝贝!想来这金鳞篓便是天下独家一件的至宝了! 钱逸群收了外面的,又进库房扫荡一番,真个是“粒粒皆辛苦,半点不浪费”。 “王家真是小气,弄些陈年烂谷来应付我!”钱逸群见库房里还有好几间房子堆放着药材,也一并收了。 这里是王家人来度假的地方,并非专门的商业库房,里面的药材也都是王家人自己食用,皆是成sè极佳的上品。 又有他们与辽东往来所购买的两尺长野山参,数斗大东珠,都是有钱难买的宝贝,此刻纷纷进了金鳞篓,改名换姓成了钱家人。 “师弟真是发财了!”柳定定一路跟着,惊叹王家豪富,更惊叹师弟这威名显赫。 “我一个道人,发什么财呀。”钱逸群无所谓道,“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道人我这是替天行道。” “虽然听你说得一愣愣的,但总觉得哪里不对。”柳定定说道,“这珠子这么大,给我一颗玩玩吧。” “这是贫道拿去赈济灾民的善款,不能妄动。”钱逸群脸sè一板,甩袖而出,根本不担心柳定定不跟上来。 他其实更希望柳定定能够不跟上来。 柳定定讨要不成,撅嘴而出,不过很快便忘了这等不悦。 因为阿牛与白枫白沙终于回来了。 钱逸群上前打了个招呼,发现少了几个人。 两个挂名弟子顾媚娘与杨爱,还有钱卫和符玉泽并没有与他们一同回来。 “你伤了杨姑娘的心,媚娘与符少追去了,该不会有什么大事。”白沙道。 钱逸群语噎。 杨爱虽然漂亮可爱,曲子也唱得甚合自己胃口,但要说爱慕还差那么一些。当年自己受荷尔蒙的冲动,也的确有揽之入怀的yù念,但是如今多年过去,杨爱在他眼中就显得有些太年轻幼稚了。 唔,这个多年是钱逸群独自走过,而杨爱很悲催地仍停留在“不久前”。 时间果然是拉开两人距离的毒药。 “对了!”钱逸群高叫一声。 “怎么?”所有人都被他吸引住了目光。 “如今天下不太平,有晋商八家,私通敌国,吃里扒外,卖国求荣,道人我一定要找到证据将他们的丑恶行径报与朝堂。”钱逸群大义凛然道。 ——原来只是岔开话题的小手段,真是让人失望…… 众人心中暗道。 当然,众人之中是不包括阿牛和方清竹的! 阿牛是反应迟钝,对这国家大义完全没有概念! 方清竹嘛,只要是个人,说什么她都信。哪怕跟她说太阳是方的,她都会真的去看一眼。 “你不等他们了?”白枫问道。 “这个嘛,事不宜迟,我还得早rì赶去辽东,救北国生民于建奴铁蹄之下,让他们自己追过来吧。”钱逸群心中挂念着冰玉鉴的事,哪里肯过多耽搁。 至于八家晋商通敌的证据……那东西真有必要么?等能够腾出手了,直接杀光就行了。 四八章竹青子意外登宝山,厚道人慷慨开门墙(一) 钱逸群等人借了王家的一间花厅,坐等狐狸带老鹿回来。当然,以这位道长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的xìng子,嘴上当然是说要等符玉泽与那两个女学生回来。 王家人对此真是泪水满眶感恩不尽。 说是感恩,绝没有半丁点反讽的意思。 因为刚才钱逸群这边才开杀戒,那边绿林好汉与门客高手,便充分发扬主人翁jīng神,对王家别院之内所有看得上眼的东西都保护了一番。当然,这种保护落在王家家人头上,就成了趁火打劫,而且造成的损失远胜于厚道人单纯杀人。 人死了还可以再雇,那些珍品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如今厚道人坐在王家,就算要杀要剐也是听他老人家的,外面谁敢乱动?诚如一群山猴,猴王不动筷子,哪只毛猴敢乱伸手? 钱逸群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猴王,还想看外边上演一出“众土匪大掠王家院,厚道人小坐风雅轩”的戏码。偏偏外面没人乱来,这未免让他觉得有些无趣。 “道长慈悲。”方清竹走到钱逸群面前,唇上带着齿痕,显然在是否过来说话这个问题上颇为纠结。 “道友慈悲。”钱逸群起身回了个礼,方又落座。 “道长,”方清竹在钱逸群下手坐了,“多念道长几番相救,我特来告辞。” “哦哦。”钱逸群应了一声,心中叫好,客套问道:“道友要到哪里去?” “我也是几番纠结,想来认识的人一只手便数过来了,又不想与之前的师兄弟们有什么瓜葛……多半会回扬州,找一泉道友。”方清竹面露凄苦道。 ——看来这次她对柳定定是彻底失望了,还是愿意住在道观里单纯安全。 钱逸群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贫道祝你一路顺风,平安抵达。” 方清竹谢过钱逸群,鼓起勇气道:“道长。我听说道长传授众人鸿雁传书之术,不知能否赐教。” “这个无妨。”钱逸群有心要试探另一条文明走向,那么许多生活xìng小法术使用的人越多,群众基础自然也就越好。 哪怕一万个人里只有一个会鸿雁传书之术的,那对整个华夏文明的走向就能产生无法估量的推动作用。 钱逸群正好借这个机会,亲自演示,画符书咒,写了短信给符玉泽和杨爱。直接放了出去。 方清竹虽然天然呆,不过学习能力还在水准之上,只看了一遍,便几乎能全套流程走下来。又有钱逸群在一旁耐心指点,三次之后,她的鸿雁也飞了起来,顺利落在了花厅另一边的柳定定手中。 柳定定自然看得羡慕非常,但是她灵蕴尚未觉醒,这法术即便再简单,也不是她能掌握的。 “这法术易学难jīng。以我的灵蕴,恐怕不足以让这小鸿雁飞得太远。”方清竹遗憾道。 钱逸群心中暗道:原来在普通人眼里是这样子滴!呵呵。哥灵蕴充沛jīng纯毫无压力。 “不过,若是在符上多加一些……”方清竹自言自语说着,顺手取了一张新符纸,画了起来。 符法易学难jīng,入门时只觉得像是填写表格,只要笔迹清晰内容得当格式正确,就有神仙下凡帮忙。等到真正明白了符的内涵。方才能说出“一点灵光便是符”这话来。然而这一点灵光却不好分配,一旦yīn阳失调,便会败法。故而罕见有人发明新符。 就连符玉泽所学郭璞之《符说》,也不算什么创新,只是另一个体系的符法罢了。 方清竹画得无比认真,浑然没有发现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钱逸群也是颇为好奇,这天然妹刚刚才学会法术,难道现在就已经能够改良了么? 一时间,花厅里寂寥无声,堪比书斋静室。 方清竹废弃了几张符纸,又取了宣纸,在上面摹绘半晌。 “喂,在看什么?” 狐狸回到王家,见一切已经变了样,只是偷听片刻,就知道钱逸群已经闹出了老大动静,径直带着大角鹿前往花厅。有耳目聪明之人得知这鹿是厚妖道的坐骑,哪里敢有什么非分之想,纷纷让路。 钱逸群回头见了狐狸,作势嘘声,压低声音道:“在看方清竹改良鸿雁符。” “吓!人家高人所创的灵符,岂是说改良就能改良的?”狐狸不屑一顾道。 它这边话音未落,只听方清竹那边传来一声清脆而兴奋的叫声:“飞!” 一只纸鹤像是活了一般,从窗口扑棱着翅膀,飞速窜上青天。 狐狸木然良久,道:“好像飞得快了。” “快了四倍……”钱逸群也不免呆滞。 以他的心算之能,当然能够看出,这只纸鹤的速度达到了惊人地每小时八十公里! 这还没有算顺风的助力! “这下好了,肯定能飞到扬州了。”方清竹取出绣帕,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脸瞬间红了。 她实在不习惯所有人都看着她。 包括狐狸。 狐狸看得两眼都直了,唆使钱逸群速去学来。 钱逸群也不客气,上前询问这改良之法的秘诀。 方清竹将其中丝丝点点,以及自己的思维方向,都告诉了钱逸群,结果却让钱逸群十分蛋疼。 “她这改良之法,纯粹是灵蕴的jīng微控制,我做不到。”钱逸群无奈道。 如果要比较两人灵蕴的差距,假设钱逸群体内奔腾的是一条长江,那么方清竹体内只是一瓶酱油。然而要想将酱油jīng确地下到锅里,显然比长江更有优势。 这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当年发明鸿雁传书的那位高人,想必灵蕴也是充沛如江河,故而此符的效果很容易被人改进。 狐狸听了,心头闪过一道灵光,咬住钱逸群的道袍下缘,拖到一旁耳语一番。钱逸群听得颇有道理,连连点头,脸上还时不时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笑意。 “方道友呀。来来,咱们这边说话。”钱逸群十分可疑地堆起笑容,招呼方清竹跟他到花厅外的小花园里,像是有什么密谋。 柳定定很不放心,怂恿阿牛追上去听听,却被阿牛拦住了。 方清竹忐忑不安地跟着钱逸群出了花厅,在小院里走了两步,终于忍不住道:“道长有什么吩咐么?” “唉。咱们都是道门同修,哪有什么吩咐?”钱逸群纠正方清竹道,见她放松了些,方才道:“方师兄,你炼过丹么?” “丹?”方清竹摇了摇头,“虽然以前师父常带我一起炼丹,但一次成功的都没有。偶尔能炼出一些灵药,那已经可以卖个大价钱了。” “你们用的是什么丹经?”钱逸群问道。 方清竹随口报了几本出来,都是元始天尊、灵宝天尊之类名头极大的圣真所传,但实际效果看来完全对不起那个招牌。 钱逸群取出《金丹玉壶》。递给方清竹,道:“你看看。” 方清竹双手接过这丹经。只看了两眼便被吸引住了,再难挪开目光一寸。钱逸群知道这书的来历非凡,当然不会破坏方清竹的缘法,静定观心,等在一旁。 直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方清竹将这书的序言总说反复看了三遍,方才回过神来。将书递还钱逸群,口称“失礼”。 “你觉得这丹经如何?”钱逸群问道。 “该是真的。”方清竹还从未有过如此自信过。 她一直都被人视作百无一用,说得更粗糙些。那就是除了被个老头子采yīn补阳,便没有其他用处。然而他们都忽视了一个道理,既然被视作修行采补的上佳鼎炉,岂是个只有姿sè的平庸之人么? 若是那样,也就没有丝毫珍贵难得可言了! 方清竹在细微灵蕴的控制上,足以让狐狸侧目。在炼丹制药的经验上,也丝毫不比老工匠差。更难得她是灵蕴觉醒之人,又能微控,又有耐心和恒心,这都是她超出常人之处。只是在这么一个玄术整体被鄙视,后勤尤其被蔑视的环境下,她没被人瞩目罢了。 钱逸群若是挥挥手将她放走,那还有什么比这事更当得起“暴殄天物”这四个字的? 若是真的放她走,又与愚夫俗子有甚么区别? 所以…… “别去投奔这个投奔那个了,rì后你就是我师弟,我代师收徒收了你。”钱逸群从未听说过玄门正宗有“代师收徒”这种事,但是……道门规矩岂是为他所设? “不敢!不敢当!”方清竹连连摆手,突然脸上一红,跪倒在地:“敢请道长收了我吧!” 钱逸群心中一颤:呀,这个,我有以琳了呀。我跟岳母保证过不能三心二意的…… “请道长收下我这不成材的弟子吧!”方清竹见钱逸群发愣,索xìng拜师礼先行了出来。 如此一来,钱逸群若是不肯,难道跪地磕头把这礼数还她么? “你也不是真的那么呆么!”钱逸群心中顿时释然,笑道,“这个,虽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教你的,不过玄术上面还算略有心得,当你师父起码能保证不让人欺负你。好吧,从今开始,你就是我的开山大弟子了!” “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方清竹喜出望外,又行了弟子礼,心中好像有了极大的依靠。 ——从今而后,大概真不会有人再欺负我了! 心满意足的方清竹只觉得chūn风微醺,让人酣然。 四九章竹青子意外登宝山,厚道人慷慨开门墙(二) “师尊,咱们是哪一宗哪一派啊?”方清竹甜甜问道,所有隔阂都在一声“师尊”之下冰雪消融。 “这个,”钱逸群把金丹玉壶递给方清竹,“这个到时候再说。当务之急,你先拿着这丹经好生钻研,唔,还有一道,资材齐备,可以让你练手。” “师尊,炼丹恐怕需要一间静室,还要有丹炉铜鼎……”方清竹为难道。 “有!”钱逸群轻轻一拍脑袋,“静室就在玉钩洞天!你去了之后,自己住在七宝楼里,让李一清和他妹妹照顾保护。我再将炼丹所需的器皿画给你,到时候找扬州工匠打造。” 钱逸群说完之后,想了想,又道:“如今你是我大弟子,还得注意安全。当然,重中之重:不要对外张扬是我徒弟。” “我知道,我的师尊都名声不好。”方清竹愉快道。 钱逸群嘴角一抽,心道:我怎么把白眉老怪那茬给忘了?这小娘皮不会克师吧?呸呸,哥天赋言灵,想都不能这么想啊! “这个,你懂就行了。”钱逸群干咳两声道,“等到危机时刻,可以报我名号,权当拖延时间的法子吧。” 方清竹还要问些什么,却被钱逸群伸手止住了。 钱逸群刚当为人师尊,还不习惯有个徒弟成天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自己又不能像师父那样翻来覆去五句话打发人,只好拿出师道尊严的杀手锏。 收徒不到一刻钟,钱逸群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起来,觉得自己不该一上来就收难度系数这么高的徒弟。别的不说,光是如何让她快速平安地回到玉钩洞天,就是一个足以让人挠破头的问题了。 方清竹对于这个问题却没钱逸群那么上心,却由衷感动。钱逸群既不需要她做鼎炉,还给她安排安全之地修炼丹道,又为了她的安危费神。这可是她从未享受过的待遇。有些人就是如此容易满足,仅仅一个关怀就能让人激动莫名。 “师尊其实不用担心,这里到扬州并不算远,我自己也常常在江湖上行走,没事的。”方清竹道,“只要不在黑店落脚就是了。” 钱逸群仍旧觉得不妥。如今乱世,一个男人在外面长途跋涉都十分危险,何况女子?他转回了花厅。询问众人下一步行程。 “我只要学会了鸿雁传书,就可以满天下跑了,哪里有事便去哪里。”白沙兴奋道。他是天生报通,但是灵蕴并没有因此开启,所以这种态度纯属乐观和自我安慰。 “弥子去哪儿我去哪儿。”白枫的态度倒是十分坚定。 钱逸群微微点头,暗道:这两个哄一下大概就能用了。 他又转向师兄师嫂……这两人坐在一起迸发出的气场让他脑袋徒然一胀。 “我想去京师看看,”柳定定道,“否则就送方姑娘回去了。对了,她现在算是你的人了么?” “是我的弟子。”钱逸群纠正道。 “咦,你已经可以收徒了么?”阿牛好奇问道。 “嗯?师父说过我不能收徒么?”钱逸群更加好奇反问。 “那到没有。不过我以为你会先开宗门再收徒呢。”阿牛挠了挠头,“随便吧。既然是你的弟子,你来安排就是了。” 钱逸群脸上不由一黑:这话岂不是等于没说么! ——钱卫怎么还不回来,否则还能让他跑一趟。 钱逸群轻轻叩击着座椅扶手。 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一只纸鹤从窗口飞了进来,直扑钱逸群面前。 钱逸群接过展开,原来是符玉泽的回信。信中说,他们竟然追丢了杨爱的踪迹。想想不能将杨爱一个人扔在那片荒山野岭里,只好暂时先不回来,继续找一找再说。 钱逸群看了不由头大。总不能说:生死有命,让杨爱自生自灭去?方清竹是徒弟,杨爱却也是挂了号的学生呀。正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好像手心的肉厚一些……钱逸群翻了翻手,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叫林志明来。”钱逸群对花厅外负责伺候的王家下人说道。 林志明昨晚并没有出现在密林之中,显然是他爹知道他功夫不济,不肯让他去冒险。听说杀父仇人要见他,这位金霄门的少掌门顿时热血上涌,一柄短剑顷刻之间换了好几个位置,一门心思盘算着见了仇人如何拔剑暗杀,替父报仇。 王家下人生怕那尊杀神等得不耐烦,连忙道:“其实藏哪儿都一样,你还真能杀得了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且先听他有什么条陈吧?” 林志明听了也觉得有理,便洗了把脸,在铜镜中看着自己双眼充血,重重闭了闭,方才跟着王家下人过去。 等林志明到了花厅的时候,钱逸群已经分了相珠、蜃石给方清竹,教会了她用法,也方便rì后两地联络,远程传授。他见林志明来了,随手指了个座位,道:“坐吧。”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林志明心中怒火中烧,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话统统扔到了爪哇国去。刚才那仆役站在门口听到了,心中暗道:真是人该死时怎么都逃不过啊!还有自己往鬼门关闯的。 “你爹是黄元霸杀的。”钱逸群平静道。 林志明宛如寒冬腊月被冰水浇了个透顶。 ——得有多不孝的儿子,才能搞错自己的杀父仇人啊! 林志明感觉自己跌入了一个黑洞,不停地向下旋转,就是落不到底。 “醒来!”阿牛见他恍惚,自然用上佛门狮子吼,将他唤醒过来。 林志明前后一晃,终于脚跟着力,站稳了身形,冷静下来。他咬牙道:“你撒谎!上清宫冷道长……” 钱逸群抬手止住了林志明的话头:“你看他是不是痴痴呆呆?那是因为被黄元霸的符法摄心洗脑。他以为自己看到的事,其实都是黄元霸灌输给他的。” 林志明回忆起冷正奇那种异常的jīng神状态,又联系到了和尚们传言的“黄元霸是jiān细”……顿时如遭雷劈,失声道:“那、那么、昨晚……真不是你杀了我爹?!” “我与你爹有什么大仇?只是你爹单相思似地跟我有仇罢了。”钱逸群坐在圈椅里,轻拍扶手。“你看,你爹和你都是蝼蚁一样的东西,我会特意碾死你们么?那也太无聊了吧。”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刺耳? 林志明攥紧了拳头,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现在的主要嫌凶突然撤出另一个疑凶,他必须留着有用之躯查明父亲身死的真相! “不过呢,这件事的确是我引起的。”钱逸群重重点了点头,好像在自我反省,“所以我决定把赤血剑还给你。” “什么剑!”林志明失声叫道。 “赤血剑呀。”钱逸群从金鳞篓里取出金霄门掌门的信物。横在膝头,轻轻抽开,露出里面赤红sè的剑身。 “你真的还我?”林志明原本已经对这剑不抱希望,没想到却有失而复得的一刻。 而且还这么快! “嗯,不过我这个人从来白白施舍。”钱逸群道,“你得配得上它,我才还给你。” “你说。”林志明彻底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在门中资历浅,而且金霄门并非一家一姓的私门。如今爹爹遇难,门中长辈多半不会让他担任掌门之位,除非他拿到了赤血剑……以及前任掌门的遗命。 遗命很简单。关键还是赤血剑。 “看到这位道长了吧,”钱逸群一指方清竹。“护送她到扬州琼花观,只要她平平安安到了地方,我就将这剑还给你。喔,还有你爹的遗言。” 林志明的目光过了良久才从方清竹脸上挪开,这让钱逸群颇有些担心自己是否会引狼入室…… 好在掌门的吸引力远胜于方清竹的容貌。林志明抱拳道:“这事算不得什么,我送这位道长到了地方,该如何来找你?” “我要北上辽东做些事。沿途会用纸鹤与你联络。”钱逸群道。 “我怎能信你?”林志明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大的隐忧。 “除了信我,你还有其他办法夺回这柄剑么?还有,金霄门是不是父子相传的?少掌门。”钱逸群嘿嘿笑着。 曾几何时。林志明十分享受众人以“少掌门”称呼他,也喜欢以“少门主”自称,让他有种位高权重的错觉。他不愿意从这错觉中清醒过来,他只希望能够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真掌门。 这是他从小的梦想! “人在实现自己梦想的道路上,得克服很多。”钱逸群站起身,晃了几步,“比如,克服对美sè的yù望。又比如,克服恐惧和疑虑。路从来只有一条,就在脚下。” 虽然是泛泛而谈,林志明却觉得这道人像是有读心的本事,字字句句都在敲打他。他终于闪过一个念头:对这样的高手折节,也不算丢人。 “林某绝对不会让这位道长少半根头发!”林志明抱拳道,“何时启程?” 钱逸群微微颌首,暗自长抒了一口气。 金霄门中虽然不见什么高手,但是在武林中却是神秘莫测的豪门。等闲土匪哪里敢找金霄门的麻烦?只要糊弄住了这个二愣子傻小子,方清竹的安全也就算是得到了保证。 这事安排妥当,钱逸群终于可以启程北上了。虽然不知道前路有何艰险等着他,但好歹这支小小的队伍主干仍在,没有因为徒弟方清竹的离开而分散力量。 现在除了冰玉鉴之外,让钱逸群挂怀的恐怕只有杨爱了。 五十章老修行借衣传法,厚道士虚空领命 林志明目不斜视地骑马走在最前头,身后是此行硕果仅存的金霄门门徒。方清竹坐在王家的马车里,焚香净心,展开王家小姐专用的洒金熏香小笺,握着湖州上品狼毫小楷笔,抄录《清静经》。 钱逸群一直目送这车队远去,有隐匿行踪跟出了十来里,见林志明没有丝毫动摇,这才折返回来。 狐狸等人已经等在王家别院,显然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了。 是啊,谁会愿意住在一个修罗场里?虽然王家下人的手脚很利索,但砖缝树干上的血迹,以及空气中飘散的淡淡血腥味,仍旧表明这里曾经有过一场大屠杀。 “你对方姑娘也还是很上心的嘛。”柳定定打趣道。 “自己徒弟,总是得多分点心。”钱逸群道。 “对对对。”阿牛连连点头。 钱逸群一撇嘴:你这三个字倒是很得师父的真传啊! “那你为什么不把之前那两个丫头也收入门下呢?”柳定定笑道,“反正你收徒的标准就是看谁漂亮吧?” “嗨,要真是看谁漂亮就收,小弟我说不得第一个就收嫂嫂啊!”钱逸群大笑着翻身上鹿。 白枫听了不由皱眉,暗道:别说出家修士,就是寻常人家也不能如此调戏兄嫂啊!如此成何体统! 他不忍猝听,踢马往前走了。 阿牛却没有老婆被人调戏的知觉,犹自乐呵呵道:“师弟,昨晚我又梦见师父了。” “哦……师父怎么说?”钱逸群不以为然道。他反正下山之后还没梦见过师父,不过看《周公解梦》里说,梦见道人会有好事发生,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一路上实在没碰到过什么好事吧。 ——也不对……我遇见以琳,岂不是最大的好事? 钱逸群心中想道。 阿牛的身量很少有马匹能够承受得住,所以王家特意为他寻了头水牛。这水牛跟大角鹿十分投缘,不紧不慢跟在鹿侧。就如多年老友一般。他继续说道:“师父说:我本姓萧,如今在外行走,少不得要个名号,所以赐名逸升。” “萧逸升,”钱逸群颌首道,“好名字,跟我都是逸字辈。” “那是当然,师父就是让我随了你的辈分。让你做掌教大弟子。”阿牛道,“还要我恭敬称你做掌教师弟。” “呵呵。”钱逸群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柳定定却颇为紧张。 这傻汉子什么都往外说,若是小师弟有点什么念头,岂不是将你吃得牢牢的?这不就是给自己下套么?她看了看钱逸群,见他并不以为然,心中方才放下一半,凑趣道:“梦里你爷俩倒是聊得挺欢,若是真的就好了。” “怎么就是假的了?我真的梦到了。”阿牛急道。 “我是说:真!的!梦都是假的!”柳定定咬重了“真”字,又问钱逸群,“师弟。你说对吧。” “呵呵。”钱逸群如此jīng明的人怎么会听不出嫂嫂的弦外之音?他懒得应付这点小九九,暗道:你放心好了。道人我还没发现你夫君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呢! “这梦也是真的!”阿牛真的急道,“师父还说,今天会让人送法衣给师弟呢!” 钱逸群笑道:“师父都没穿过法衣,还让人送来?” “真的!”阿牛瞪足了眼睛,好像有些生气,“你也不信么?” “我信!”钱逸群笑着敷衍道,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天空中传来一声鹰唳。惊空遏云。 众人脚下也纷纷高垄起来,原来是踏上了山道。 钱逸群举目望去,见空中果然飞着一头山鹰。在自己头上打转。 “咦,这鸟好像在找人。”狐狸突然昂起头,惊讶道。 “给我送法衣来的么?”钱逸群顺着前面的笑话,开起了玩笑。 空中的山鹰又发出了两声啼唳,张大着翅膀朝钱逸群俯冲下来。 钱逸群唤出赤盾珠,心道:是我的天赋升级了么?如此小声都能把鹰招来。 那山鹰越飞越快,终于飞到了众人的头顶。钱逸群眼尖,见山鹰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随风鼓起,与羽毛大异。 “别伤他!”钱逸群喊道。 也没人想过要伤它。 山鹰扑棱着翅膀,抵消了下冲的力量,爪子扣在了麋鹿的大角上。一双黄豆大小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钱逸群,好像在说什么。 四不像扬了扬头,显然不欢迎这位毫不见外的客人。然而那山鹰随之起伏,甚至连翅膀都没张开,完全忽视了它的抗议。 钱逸群倒是不怕这鹰暴起伤他,以他的玄术如今再被一只禽类所伤,也实在是笑话。他只是有些脑袋放空,对自己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何等格局颇有些疑惑。 这只鹰背上驮着一个包袱,脏兮兮的包袱皮里露出沾满油渍的信封一角。 钱逸群扬了扬手,见山鹰没有反对,方才伸手抽出了信封。 “谁的信?”柳定定好奇道。 钱逸群没有理会,因为信封上写着“吾徒亲启”。 这四个字无比眼熟,正是师父的笔迹! 钱逸群心中荡漾,心中暗道:师父果然是神功盖世,直接化虚而去,原来还在人间! 他撕开信封,小心翼翼取出信纸,只见薄薄一张宣纸上只写了两段。 第一段是:吾徒见字如晤。 第二段略长,乃是:此为太上玉清内相混元一炁法衣,为师平rì所着。子当再上神霄,循宗明义,承祧法脉,藉此可得一臂助力。 最后连落款都没有。 钱逸群展开包袱,里面果然是师父平rì穿的那身玄sè道袍,看不出丝毫天机,哪里是什么“太上玉清内相混元一炁法衣”!若不是他知道山鹰不会掉包,肯定会疑心送货人贪墨了正品,用件次货打发人。 ——这、这个道袍……真对不起那个威风凛凛的名号啊! 钱逸群心中暗道,旋即将注意力又放在了那段“再上神霄,循宗明义,承祧法脉”的话上。 ——师父这几个意思?我什么时候上过神霄?别说这辈子。就是上辈子也没上过呀! 钱逸群摸着下巴上的胡渣,微微刺手,颇有些不明就里。 “你不穿上么?”阿牛获胜一般凑了过来,“我说得不错吧!都是真的!” “服了你了……”钱逸群无奈,又看看这道袍,随手披在身上。 这一披之下,顿时山风大作。 钱逸群只觉得身上一紧,这看上去脏兮兮污糟糟的玄sè道袍顿时渗入原本的袍服之内。彻底不见。 阿牛避过了风,睁开眼睛,见钱逸群仍旧穿着之前的道袍,好奇问道:“师父那件呢?莫不是被风吹走了吧?!” 钱逸群浑然无觉。 或者说,他的知觉已经跌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不是自身紫府,四周只是雾霭蒙蒙,仿佛一个天地,实际上却是举头不见星幕,低跺脚不觉土石。 钱逸群只觉得浑身轻飘,努力分开眼前的云雾。隐约中见到前方有个瘦削的人影,须眉白长。无风自动。 “师父!”钱逸群尚未看清容颜,却已经认出了师父的气息,连忙快步上前,跪倒拜道:“师父!徒儿想得你好苦!” 老道人轻轻一扶,将钱逸群托起,呵呵笑道:“这不是来了么?” “师父,您老人家跑哪儿去了?”钱逸群忍不住抱怨道。“阿牛师兄一下山,你就跑,莫非我就是捡来的添头么?而且托梦给师兄。却不理我。师父,你也忒偏心了!” “我不是将本门的清心钟给了你么?现在连这法衣也都给了你,还嫌老道我偏心?”木道人拉着钱逸群的手,道,“天地之间,有草有木,一场雨露下来,你渴死,我涝死,你说这是老天爷偏心么?” 钱逸群撇了撇嘴,道:“师父,别的且不说,您这份手书,徒儿我看不懂啊。” “呵呵,是你根器太好的缘故。”木道人笑道,“你就从未问过本门宗脉啊。” 钱逸群不由牙根发痒。 ——您老在山上的时候,翻来覆去五句话,我能问出什么来! 钱逸群难免腹诽。 “本门是清静隐修一脉,待昆阳子出世传戒之后,该当并入全真教,为金莲隐宗。”木道人细细说道。 钱逸群头皮一麻,暗道:是了!全真龙门的中兴之祖昆阳子王常月!果然是活神仙一样的人物,我当时却没想起来去找他。不过机缘所致,得遇恩师也是三生有幸。 “不过你嘛,”木道人又是呵呵一笑,“该承祧神霄法脉,为三天雷霆总司掌六道祀。” “呃?我跟神霄什么关系都没有啊。”钱逸群颇有些被人一脚踢开的感觉。从他本心而言,他更愿意跟师父保持一致,加入全真也没什么不好。 “怎么没关系啊?”木道人慈祥笑道,“你在山上,见了冲虚真人的《五雷书》,心中大动。这一动便是缘起。你看,如今你身上雷气弥漫,还想说没关系?” “雷气……弥漫……”钱逸群想起自己运用掌心雷已经到了得心应手的地步,也不好否认。 “人在世间,一步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你现在只是走一步看一步,所见都是‘点’。等你智慧通达了,回头再看,便是一条线。”木道人轻轻在钱逸群额头弹了三弹,又道:“金华出世术虽好,却也不能执泥此身。古往今来修此术者不少,最终却都败了法,你知道是为何?” 钱逸群心道:我上哪里知道去? “因为此法易修,却难破。”木道人敛容道,“道祖说身为大患。若是不得此身,当然无所患难,临到死时,飘然而去。而金华出世术却是实实在在将这大患握在了手中,等到大限来临,心中一个不舍,此法必败,堕入轮回,流浪生死。” 钱逸群心中暗道:原来金华出世术也得死啊?这不是那个“不死鸟死了”的笑话么? 他不敢直说出口,只是发挥师父的教义,说道:“就好似叫花子说皇帝不如他们逍遥,那是因为他们当不了皇帝。一旦当了皇帝,再教他让位于人,那就难上加难了。” 木道人颌首微笑,赞道:“果然好悟xìng。” “师父,我给你找了个儿媳妇,是狐族一脉,所以嘛,嘿嘿,这金华出世术还是有用的。”钱逸群蒸馒头混花卷,将自己心中忐忑之事禀明了师父。既不算正儿八经地通告,也不是征求意见,且看师父怎么答对。 这点小机心,哪里入得木道人的眼。老修行双眼微眯,似坏笑,似调侃,道:“那为师是不是还要恭祝你开枝散叶,子孙满堂?” “嘿嘿,嘿嘿,这个,师父说啥我都当真的听。” 木道人却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他道:“待你凝神归真,这法衣自然显现,到时候你就知道其中威力了。” “师父,怎么个凝神归真?”钱逸群问道。 “你已经凝成了三魄,各有浅深。”木道人点头道,“这进益算是极快的了。等你将自己的七魄统统凝练成银珠光球之后,便可见三魂。可别以为魂阳魄yīn,其实魂也一样要炼化。只有将魂魄抟转灭尽,方能见自己的真神。” 钱逸群听了目瞪口呆,一则是原来修行进度这么繁复,自己才刚刚上路。再则是,师父竟然说了这么多话,这一定是幻觉吧! “等真神凝成,可谓真人,后面却还有路走,切不可自满自得,毁了这一生修行。”木道人未将凝神之后的修行境界说出来,乃是因为差距太远,怕徒儿心生魔障。又加以告诫,这才算结束了启蒙。 “我大约明白了。”钱逸群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好生走下去,为师一直看着你呢。”木道人笑眼眯成了一条缝,“眼下有一桩事却是要你仔细的。” “师父请说。”钱逸群毕恭毕敬道。 “你这回没找到关顺吧?”木道人问道。 “是,这老爷子倒是能躲。”钱逸群也不由为难。那老头子推衍之术可谓万无一失,怎么可能算不到有人要找他? “别去找他。”木道人决断道,“你只需要顺着道走,旁的都是虚假邪妄。” 钱逸群听师父直呼关顺的名字,知道这老小子不入师父法眼,当即应承道:“rì后他来找我我都懒得理他!” 木道人露出宽慰之sè,又道:“你此番北上,去见一个人,助他一臂之力。” “谁人?” “孙承宗。” 五一章辽东渔鼓频报急,道人初进宰相家(一) 钱逸群从虚空之中出来,只觉得额头冰凉,伸手一摸却全无的感觉。再一抖身,也没有身穿法衣的感觉。 “你怎么了?”阿牛问道。 钱逸群神情复杂地看了看阿牛,微微摇头道:“没什么,刚才师父交代了点事。” “唔?什么事?”阿牛问道。 钱逸群将师父让他北上见孙承宗助他一臂之力的事说了,只是将承祧神霄法脉的事隐去。倒不是信不过阿牛,只是他觉得这事属于自己的私事,而且路途遥遥,还是先别说出来的好。 秘法圈子就这么大,承祧一脉的事多半有所天命,若是让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凭白招惹的魔障。 “那就直接去孙阁老的府上吧。”白枫的眼观六耳听八方,看似不着意,其实一分也没落下。刚才白沙与他说:见钱逸群额头突然多了三点金光,他便知道钱逸群定然在虚空有所得授,恐怕多半是天命。 能奉天命行功,可是世间罕有的功德捷径。 “我与孙阁老还有过一面之缘,可以投帖见他。”白枫又道。 钱逸群心中暗道:虽然以琳的事着急,但还有一年之期。师父这事只是个引子,先去看看,也好有个交代。孙承宗今年该因为大凌河之战惨白而致仕了,他的事多半也就是辽东战事,正好同路。 ——咦…… “这只鸟怎么还站在这里?”钱逸群指了指麋鹿角上闭目休憩的山鹰,问狐狸道。 “在等你给它打赏呢。”狐狸道。 “这……什么打赏?”钱逸群心道:一只鸟都这么明白人情么? “鲜肉。”狐狸笑道,“你以为这是寻常羽类么?” “莫非还有什么玄机?”钱逸群一愣。 “它也是上古灵种,本尊是毕方。”狐狸道。 “那它怎么不会说话?”钱逸群一边在金鳞篓里翻找鲜肉,一边暗道:师父到底是天下罕见的大能啊,送个快递都用上古灵种。为啥同样都是灵种,我身边这个除了装死逃命混吃混喝,就什么都不会呢? 白泽翻了翻眼皮:“上古灵种也不是说就能通达万类之言。” 那可是白泽的天赋! 钱逸群总算找到一条三眼苍狼的里脊肉,搭在麋鹿角上。麋鹿十分不爽地跺了跺脚。几乎就要驻蹄不前,罢工示威了。 山鹰倒是很惬意地鸣啼一声,爪子按住肉,用尖锐的鹰喙撕扯下来,吞进肚里。 “老白,帮我安慰一下小鹿。”钱逸群轻轻拍着麋鹿的脖子,见麋鹿仍旧气得打响鼻,只好央求狐狸出马。 狐狸凑过来。也不见它说些什么,麋鹿已经安然下来,重又起步。钱逸群羡慕不已,又奇怪动物之间的交流方式,貌似声音只是极小一部分。 山鹰很快就吃完了狼肉里脊,高兴地鸣啼一声,旋即又闭上了眼睛小憩,真将这鹿角当鹰架了。 “它说,是你师父让它跟着你的。”狐狸翻译道。 “唔,师父还送个鸟给我。”钱逸群微微摇头。“我还说师父偏心阿牛师兄,真是太不应该了。” 短暂的忏悔一瞬便过。钱逸群笑道:“咱们的队伍又壮大了!老白,你说咱们叫它什么好?姓毕……怎么叫都不雅驯啊。” “请叫咱狐哥。”狐狸十分不悦,尤其担心有人因为这个“老白”猜出它的本尊。 “好吧,老白。”钱逸群摸着下巴上的胡渣,“叫小方?不行,人家会以为是叫方清竹的……” 于是,这一路上钱逸群都沉浸在思索山鹰的称呼问题上。这称呼也随着老毕、小毕、毕鸟、小山、小鸟……一路变化。几乎每睡一觉起来,山鹰便会有个新名字。狐狸都免不了替山鹰蛋疼。 还好,毕方老兄是不下蛋的。它只管吃肉和睡觉,等闲绝不理会钱逸群的奇怪言语。作为一头上古灵种,它所表现出来的价值除了送快递,大概就是在山上盘旋预jǐng,防止山贼埋伏。 一行六人长途跋涉,一路上洒下金银无数,总算到了běijīng城。 běijīng城自蒙元立都以来便是欧亚大陆上数一数二的雄城,名作大都。 国朝攻克大都之后,将这里封给了燕王朱棣。为了灭龙气,大都故宫中除了隆福宫留作燕王府,其他建筑都拆没了。 等燕王朱棣奉天靖难,大功告成,又重建běijīng故宫,从此开始了天子守国门的时代。时人为了区别南北二京,便将南京称作京城,běijīng称作京师,盖天子驻师之意。 从永乐至今,二百余年光yīn让běijīng城的繁荣远胜蒙元大都时代。城分内外,门开十六,为内九外七之数,巍峨壮观。 “京师的繁荣果然与江南不同,处处都带着一股大气。”白沙感叹道。 “京师人果然趾高气扬。”柳定定带着遮面斗笠,饶是如此也常引来登徒浪子的觊觎。 狐狸对于人间繁华并不在意,只是嗅到胡地烧烤的味道,方才吧唧吧唧嘴,暗示钱逸群该有所表示。 钱逸群如今不用为钱担心,又成熟了许多,再不会做出计较一条羊腿的事了。他大大方方买了半只烤羊,收入金鳞篓中,却被卖家和其他买家视作是天桥变戏法的江湖客,齐声叫好,让他在郁闷的同时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唉,明明是高魔世界,为何民众还是本能地不相信神仙之说呢? 钱逸群心中寻思。 若是在先秦两汉,人心质朴,见到金鳞篓这样的宝贝绝对跪地大喊“神仙”。然而现在百姓自以为眼界开阔,见多识广,见了什么都要用自己的经验成见去套,差之千里不说,还自鸣得意,以为见到了事物的根本和真相。实在是贻笑大方。 “孙阁老的府邸就在棋盘胡同。”白枫这次是故地重游,暂充导游,一路都不忘介绍京师古迹。 “前面带路。”钱逸群笑道。 两人熟稔之后,也不用整rì表字称呼,谦辞挂口。白枫也不生气,依着记忆,又问了两个当地人,很快就找到了棋盘胡同。这胡同并不大,两人并行尚可,三人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众人穿过胡同,到了坊内,见一块照壁上写了个“福”字,门口还有锦衣卫站岗,形制几乎如同藩王府邸。 一时间下马的下马,下鹿的下鹿,狐、鹰自觉缩在人群之中,不让外人惊惧。 白枫上前,取出自己的名剌对守门老军道:“麻烦通报一声,后学白枫白芥子,乃余姚楚屿公弟子。” 老军一脸漠然,视而不见听之不闻,颇有些得道风骨。 钱逸群微微摇头,上前往那老军手里塞了一锭五两的银子,道:“我们求见孙阁老。” 那老军眼中jīng光一闪,一张老皮仍旧摆出矜持模样:“我只管帮你通报,阁老见与不见却难说得很。”他掂了掂银子,又听钱逸群口说京师语,颇为奇怪道:“你也是余姚来的?” “差不离。”钱逸群打了个哈哈,“里面人也请老哥帮忙打点。”说着,又是两锭一两多的银子塞了过去。 这老军见道人毫无远道而来的风尘之sè,又通京师话,怕他在京师有些根基,不敢敲诈过分。他与左右交代一声,请众人进门厅奉茶,自己往里通报去了。 “走到哪里,都是银子好用。”柳定定感叹一声。 钱逸群径自走到主座,毫不客气。他揉了揉略有酸胀的大腿内侧,发现肉紧实多了,颇有些肌肉成块的感觉。这一路上虽然没吃什么苦头,但是长途跋涉终究辛苦。 还不等众人见到茶水,就听见外面传来频频脚步声,是那个老军又奔了出来,高声喊道:“快!阁老请你们进去呢!” 钱逸群只得起身,抱拳道:“阁老在哪里见我们?” “阁老正与几个才俊在西花厅饮宴,让你们去那儿边。”老军到底拿了银子,又见这些人被阁老器重,格外奉承,“你们可要洗把脸么?” 众人之中只有钱逸群有避尘诀护体,丝毫没有风尘扑面的感觉。其他人简单清洗下来,盆子里的水都变sè了。 “还请带路。”钱逸群顺手又给带路小厮塞了小一两银子,真视金银若粪土,生怕花不完一般。 孙家是大户人家,男女不便混杂,故而柳定定被带到了一间厢房,另外有茶果招待。钱逸群等五人去了西花厅,却是一处三面开敞的雅轩,除了一面白壁悬了副陈洪绶的《古木秋天图扇》,另外三面都是轻纱淡笼,破见风情。 孙承宗是个脸面黝黑,眸子jīng深的老者。一副花白大胡子,如同戟剑一般张开,颇见威严,看似好像略边镇将一般。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绝难猜到他是万历三十二年甲辰科的榜眼。 孙承宗见来者都是年轻人,也没有起身的意思,扫了众人一眼,落在白枫身上,笑道:“白芥子是怎么想到来老夫这里?” “是这位道长有事来拜会阁老,学生只是适逢其会。”白枫并不知道钱逸群为什么要来见孙承宗,索xìng便将钱逸群推到了前面。 五二章辽东渔鼓频报急,道人初进宰相家(二) 孙承宗到底是明末大能,即便钱逸群再闭塞,也听说过他的大名。而且更有一层,这位孙阁老还是兵家当代宗主,还是张文晋的师父。 钱逸群一振身上道袍,上前打了个稽首,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奉师命来见阁老,愿为助力。” 钱逸群虽然还没有正儿八经地修过心法,智慧也远不到通达圆融的地步,但直指根xìng的苗头却已经萌发,故而实话实说,直来直去,没有半点扭捏。 然而落在孙承宗耳中,却成了:我师父跟您老有旧,如今我年纪也算不小了,想来您这里混口饭吃。 “敢问小道长贵师尊号上下。”孙承宗客气问道。 钱逸群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道:“家师别号木道人。” “喔……”孙承宗能在科场千军万马之中夺得第二,本身的天姿是十分过硬的。如果考虑到他在最适合读书的年纪,仗剑出游,一个人走完了大明九边,后来才参加科举考试,他的天资就更显得卓越了。 如果这样的大脑都想不出哪里结识过什么木道人,其中或许是有些曲折,比如以前的老友改了别号道号之类。当然,也有可能是这年轻道人纯粹是来撞木桩,走捷径的。 孙承宗身为兵家宗主,往来的道士的确不少。因为兵家本身就有一脉隐没在道门之中,以道士的身份参与天下大事。然而修行法门不同,人的气质自然也不同。在愚夫眼里,这分别并不明显,到了孙阁老这般境界,自然一目了然。 他见白枫身上浩然正气就知道肯定是朱楚屿的弟子,见白沙眼中宁和,隐约有佛光印shè,可知他必定身怀佛门功法。然而这个道士,通体散发着清静之气。体内暗透金光,细听还能听见钟声长鸣。 这绝对是清修为底,金丹为辅的修行法门。 无论如何不会是兵家弟子。 孙承宗和蔼笑道:“老夫年纪大了,实在不记得有哪位方外之友以‘木’为号。” “小道也不知道师尊如何结识孙相。”钱逸群实诚道,“不过师尊命小道来助孙相一臂之力,小道也只好唐突了。” ——多半是来混饭吃的。 孙承宗抚须颌首,剑眉微皱。他倒是不在乎多养一个清客,但眼下朝局动荡。圣天子年轻气盛,用则用到天上,一朝拂了心思便要打入地牢,真真是伴君如伴虎。这等时候,若是收下个不明不白之人,万一是朝敌派来的jiān细,岂不糟糕? “冒昧问一声,”孙承宗身侧一个中年人开口道,“小道长所擅者何?” 钱逸群见这中年人年约五十,与孙承宗颇有几分相像。再看坐在主陪的席位,多半就是孙承宗的儿子了。他打了个躬道:“小道修行rì浅。所擅者不过诀咒符阵。” “哈哈!” 席上有人大笑起来。 钱逸群眉毛一挑,望了过去。 那人年过四十,生得白白净净,身上的气息却是钱逸群所熟悉的。 公子哥! “我曾闻异人所言,玄术之玄,无非诀咒符阵。寻常人能通其一,便足以傲视天下。小道长不过弱冠有余。竟说得好像四门皆jīng一般。”那人手指钱逸群,颇为放肆。 孙承宗抿嘴不语,剑眉微蹙。好像没有听见,实际却是要看钱逸群的反应。 “这位先生说的没错。”钱逸群淡淡道,“您也说了,那是寻常人。” “君非寻常人耶?”那人抚掌大笑起来,“可展示一二否?” “小道适才所言确有隐讳。”钱逸群微微笑道,“说是诀咒符阵,其实只是表象。小道真正擅长的,却是杀人。先生真要我演示一二么?”说着,目光一凝,正视那人。 那人收敛笑容,面露怒sè:“本部院巡抚永平、山海关诸处,难道没见过死人么!” “呵呵。”钱逸群不相信这么一个公子哥似的文官真的上过战阵,最多也就是远远见过一眼罢了。 这位中年贵客坐在主客席上,又自称“本部院”,可见是言官。宰相家的言官贵客,可见是个从来只有他呛人,没人敢呛他的角sè。钱逸群这呵呵一笑,颇有些呛他的感觉,更有敏感之人,读出了“傻哔”的潜台词。 那人怒气渐盛,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扬声道:“可是白枫白芥子来了?” 这一声高呼,却将席上陪客救了出来,纷纷起身迎唱道:“哈哈,是薛润泽来了!” 钱逸群望向白枫,心道:原来这里还有你的故友啊。不过他乡遇故知本是喜事,你怎么一脸被人欠钱的模样?莫非这位故知却是债主? 帘幕一掀一落,一个身穿青sè道袍的年轻人迈步进来,真个是面如冠玉眸似晨星,嘴唇红润,眼角轻扬,一头儒生发式梳得一丝不苟。对他而言,“趾高气扬”已经不足以来形容了,因为他甚至连下巴都微微扬起,活脱脱演示着“气傲”这两个字。 “这位是薛玉,字润泽。”白枫淡淡向钱逸群介绍道,“我同门好友。” 照礼数说来,总是向地位高者介绍地位低的人。白枫是儒门弟子,哪里会不懂规矩。薛玉见自己竟然被白枫置于道人下面,脸上登时腾起一股不悦,道:“这位是?” “厚道人。”钱逸群也无心刺激他,仍旧是一脸淡漠应道。 “厚道人?如何个厚道法?”薛玉也不等答复,便绕过钱逸群,走到孙承宗面前行了个礼,自顾自在席上落座。他一进来,就有陪客自觉地让出坐席,故而那位置颇合他的心意。 “呵呵。”钱逸群照例干笑一声,对于前来见孙承宗已经颇有些不耐烦了。他道:“孙阁老,家师既然派了学生前来,肯定不会是无的放矢,阁老最近可有什么想做却不屑做的小事么?大可说出来让小道听听。” “哈哈哈哈哈!”薛玉捶胸顿足狂笑起来。直笑得声嘶力竭,方才喝了口水,对自己上首的中年言官笑道:“杨佥宪,你看这道人岂不是狂妄至极?竟然对孙相说出这等话来!” 钱逸群又看了一眼刚才那中年人。心中一盘:原来这个年纪已经做到了四品佥都御使,难怪一双眼睛总是从上往下看人。慢着,姓杨,又是巡抚永平、山海关,莫非这人就是杨嗣昌? 那疑似杨嗣昌之人也yīn笑道:“这却让本部院想起个谜儿来。” “哦?愿闻其详。”薛玉凑趣道。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那言官说完,跟着哈哈笑了起来。问钱逸群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这谜语早个二十年或许还要让人动动脑子,如今却是每年上元节的必备题目,早就红透了大江南北。 谜底是:爆竹。 杨御史再清楚不过地表明:钱逸群只是个漫天大话的江湖骗子! 钱逸群虽然知道这人的意思,却假装思索道:“这谜面却有个语病的地方啊!” 众人纷纷侧耳,因为见杨御史和薛名士不喜欢这人,便不敢随意插嘴凑趣。 钱逸群又不能指望阿牛帮忙,正要开口,却听白枫问道:“是什么语病?” “呵呵,”钱逸群总算摆脱了独角戏的尴尬,“最后一句中。回首相看已成灰。这看的是那位身如束帛气如雷高人,还是看的旁人。” “钻这等字眼有何意思?你若是能说出一物。自圆其说,便算你有理。”薛玉不以为然道。 钱逸群站起身,踱步走到花厅中间,朝孙承宗略略抱拳,道:“自然有,便是道人我。” “哈哈,”薛玉跳了起来。“说你身如束帛倒也勉强,其他却是挨不上!” “不是道人自夸,厚道人之名早已让妖魔鬼蜮之徒闻风丧胆。若是要吐气如雷,也不是什么难事。”钱逸群看了看薛玉,又看了看杨御史,最终定在了杨御史身上:“杨佥宪,你可敢见识一下么?” “放肆!”杨御史起身怒道,“江湖把戏,岂是能在这里卖弄的!” 钱逸群面露微笑,手中指诀掐动,并不用天赋言灵加成,呼吸之间便招出了个鸭蛋大小的雷球。这雷球恐怕是钱逸群所召唤过的最迷你的一个,却仍旧是天地zhōngyāng正气,雷霆所属,随着道人挥手掷去,噼啪声响彻花厅,轰然打在了杨御史的席面上。 鸡翅木制成的食案,顿时在雷光之下化作焦炭。食案上的茶果自然也落得灰飞烟灭,渺不可寻。 在这一人一席的雅士所集,钱逸群无异于掀了杨御史的桌子。若是钱逸群动手动脚,那只是坐实了无德鄙夫的名声。如今他用了一发小小的掌心雷,就将这大明宰相府上众人镇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 众人心道:还有什么比掀桌还让人下不来台的? “道人这不过是江湖把戏,算不得什么。”钱逸群朝杨御史踏前一步,唬得杨御史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死死顶住椅背。 孙府上下护卫纷纷涌来,将钱逸群围在中间,却没人敢挡在杨御史身前。 这些人与江湖多少有些交集,都听说过奇人异士的传说。如今眼前有个喘气的,自然还是保命保金主更为重要,至于客人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杨御史适才对道人我有所质疑,不知道人该如何取信佥宪呢?”钱逸群面露狰狞,又近了几分,低声道:“莫非要道人我杀个人么?佥宪大可在席间指一位呀!” “疯、疯子!”杨御史颤声叫道,突然啊了一声,身子后仰,兜天翻倒。 众人一惊,纷纷起身呼喊帮忙,心中却暗道:圈椅沉稳,哪里是那么容易后翻的?唔,多半是杨御史全身份量都靠在椅背上,这才将沉重的圈椅都顶翻了。 他们哪里得见,这暗中却有厚道人十分不厚道的一“脚”之力。 钱逸群在足搁横档下发力一抬,这才是掀倒杨御史的主因。 这就是比掀桌子更不给人脸面的行径:掀人! 趁着场面一片混乱,钱逸群退到一旁,在众卫士紧张兮兮的目光之下,对孙承宗道:“阁老,我一个道人,忠君之心浅薄,不比那些读书人;平rì生活担重,不比你们当官人。所以咱们还是废话少说,您老若是觉得我不堪驱驰,道人我这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若是您老有什么需要的地方,道人身负师命,也敢不吝惜一臂之力。” 孙承宗微微颌首,面无余sè,到底是宦海老将,兵家首席。他沉吟道:“道长果然不同凡响,所谓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情,老朽岂能以俗人相视?这样,还请道长先委屈一下,暂住寒舍,老朽这两rì正为一事烦恼,少不得要借重道长。” 钱逸群打躬告退。 孙承宗身边有眼sè的管事当即悄步跟了出去,自去下面安排这位道长食宿杂务,又亲自去探问道长的喜好禁忌。 钱逸群也不跟他客气,从金鳞篓中取出翠峦山出产的笋子、野菜,要他们用素锅清水一过即可。 那管事见鱼篓里竟然取出这么多东西,一副心肝噗通跳得欢畅,暗道:阿弥陀佛!这回是见了真神仙喽! 因为钱逸群的搅局,西花厅的饮宴只得提前结束。孙承宗今年已经六十八了,又是内阁辅臣,无论年齿抑或地位,都无需给旁人什么面子,径自回了闲斋,命人送上一盏绿茶,斜靠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席上的中年主陪也悄然进来,束手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老二,怎么说?”孙承宗声音中透着疲惫。 “父亲,这道人有些本事。”次子孙鉁想了想,谨慎措辞道。 “何止有些本事!”孙承宗吸了口气坐起身来,“无故加之而不怒,猝然临之而不乱。避人锋芒,击其惰归,有利有节……这是个有道之人啊!” 孙鉁脸sè微变,便是兄弟几个都不曾得过父亲如此之高的评价。实际上,这些都是平rì里孙承宗对他们的要求。 五三章辽东渔鼓频报急,道人初进宰相家(三) 孙鉁从书房里出来,颇有些失落。 整个大明朝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他父亲孙承宗视作神人,这对于儿子来说一则荣耀,二则却有些不甘:自己哪怕再努力,也不可能有父亲那般的成就。 对于老二孙鉁而言,这种失落感更强些,因为他是通过父廕方才得了个尚宝司丞的官位。这个官位专为阁老们不成器的儿子所设,正六品衔,一辈子吃着皇粮没什么事做,却也得不到晋升的机会。 “二哥,你怎么垂头丧气的?”一个清脆带着跳跃的声音迎面撞了过来。 孙鉁一抬头,见是身着劲装的五弟,勉强笑了笑:“说的哪里话,我只是刚陪父亲见了客人,身子乏了。”他顿了顿,又笑道:“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啊!” 孙承宗的五子孙钥才二十五岁,看上去比钱逸群更老生相。这便是清心寡yù的效果,初时看不出来,若是有五六年光yīn,一者在山中静修,一者在红尘嬉戏,这面孔上的差距就大得很了。 “听说今天西花厅会客的时候,来了个神仙?”孙钥上前攀起二哥的手臂,“二哥给小弟说说吧。” “虽不是神仙,却也是神仙种子了。”孙鉁知道弟弟最喜欢打听这些事情,便提起jīng神将西花厅里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孙鉁虽然不会添油加醋,说得干巴巴的,孙钥却听得津津有味,两个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他二哥当然对他了解莫深,笑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孙钥嘿嘿一笑,从身后取出一本书来,在孙鉁眼前晃了晃,道:“你说的那厚道人,却不是泛泛之辈!”说罢,将书一展,择了两段写得jīng彩的。与二哥读了。 孙鉁听这里面动辄雷霆火焰,满篇光怪陆离,板起面孔道:“这什么书?却不教人走正道!满纸荒唐!” “这书乃是如今方兴未艾的一本奇书!”孙钥道,“据说这编书者与那些奇人异士关系极好,还有人说这书坊主人本就有大神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故而俗人可以拿这书消遣,懂行的却当它邸报一般。”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上次拿了本《金瓶梅》也说是奇书,差点被爹爹发配去辽东。好了伤疤忘了痛么!”孙鉁劈手夺过孙钥手中的“奇书”,一看封面,却是《墨憨斋志异》。 “咦,是这本?”孙鉁一愣。 “怎么?二哥知道?”孙钥巴巴地伸着手,想让哥哥把书还他。 “前几rì听几个同僚说起过,”孙鉁随手翻开,却见里面的文章并不像寻常小说那般有题头诗、解名诗,反倒是简明扼要地年月rì、行省州府,说得好像有时有地,颇让人不得不信。 “嘁!”孙鉁嘘道。“编书者无非假托汉唐两宋,他这书却以当今年号rì月为叙。不怕犯讳么!” “二哥,这里面都是些真事,你且当远房亲戚来的家书读,便知道其中妙处了。”孙钥解说道。 孙鉁一目十行,翻了两页,啪地合起书塞在孙钥手里,道:“这书无非封神、水浒之流毒。有什么稀罕的?你真信这里面说的都是真的?哈,若是真有这么大的神通,为何不出仕朝堂?现在国事蜩螗。厚道人真有书里说的那般神通广大,一个国师候伯,圣天子还是舍得的。” “人家志不在此!”孙钥藏起书,又道,“二哥,你说我去拜见那厚道长,会不会唐突了些?” “哈哈哈,我家小宝驹也知道礼数了?”孙鉁大笑起来,适才的疲惫全然不见,道,“看他模样倒是好说话的,不过今天杨嗣昌刚起了个头卖弄,就被他一顿连消带打,可见此人不是易与的。”说罢,又将父亲对厚道人的评价说了,说得孙钥心里痒痒,更恨不得当即就去。 “你要想远远看一眼打个招呼,径自去便是了。”孙鉁为弟弟出招道,“若是想坐下慢聊,还是先去海棠苑。” “海棠苑?”孙钥奇怪道,“去那儿干嘛?” “天机不可泄露!”孙鉁卖着关子,踱步走了。 孙钥虽然不解,脚下却还是循着青石板路往海棠苑去了。 海棠苑里种满了海棠,这是因为孙夫人王氏独爱海棠的缘故。 此刻正有三个年轻儒生,席坐在一株大海棠之下,轻摇折扇,慢饮甘酿,好似故友相逢,从心惬意。 若是走近细听,却又会发现有些奇怪。这三人之中,一人独坐倾听,另外两人像似争辩着什么。 这三人,自然就是白枫白沙和薛玉了。 “夫子云: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那道人连两句玩笑话都受不得,显然不是个有修行的。”薛玉箕坐席上,端起酒盅小口抿着。 白枫道:“杨嗣昌自尊自大,见谁都要高出一头,这回踢到铁板上纯属活该。” “上善若水,若他真有道行,便该处下不争,让杨嗣昌高出一头去。”薛玉道,“人家杨嗣昌的父亲是三边总督,自己是金榜题名天子门生,从庶政到朝政乃至论兵用武,皆是出类拔萃,凭什么不能高他个道士一头?岂不闻:道士盗士,到处都是,哈哈哈!” 出家人看似超然,其实并不入儒士们的法眼。在他们看来,这些和尚道士不过是打秋风混饭吃的乞丐神棍。就算有笃信佛法道义的士绅,也不过是看在释迦、老聃的面子上对这些人略加礼遇罢了。 即便是世宗时候荣宠无二的陶文仲大真人,在这些儒生口中也不过是“chūn药大仙”罢了。而且世宗驾崩之后,满朝文臣无不将罪魁祸首指向陪皇帝炼丹制药的道士,甚至认为是这些妖道祸害了大明的朗朗乾坤,造成世宗xìng格乖戾,朝政荒废。 出家人唯一让人敬重的地方,不在道行、法术,而在于年龄。 钱逸群若是今年一百二十六岁,自然会得到世人尊崇,走到哪里都有人毕恭毕敬求教养生保健之法。然而他只有二十六岁,被年长者视若无知狂童也是在所难免。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真有道行之人,随缘造化,你我岂能妄测?”白枫道,“谁能说,厚道长这不是在教化杨嗣昌?” “越说得荒唐了,”薛玉道,“他何德何能去教化个正牌子进士,正四品的右佥都御使!” “润泽兄张口闭口无非功名利禄,让小弟如何向你解说才好?道不同不相为谋罢!”白枫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起身晃了晃,道:“小弟舟车劳顿,不胜酒力,先告辞了。还望润泽兄见恕。” “是我绑驾之罪,该让芥子休息几rì再来饮宴的。”薛玉起身施了一礼,“rì后同住孙府,早晚相探,正好多亲近亲近。” “润泽兄所言极是。”白枫回礼道。 孙钥赶到海棠苑,正好见三人散场,连忙快步上前:“哈哈哈!原来几位在这里逍遥!芥子兄,多年不见,可无恙乎?” 白枫见了孙钥,笑道:“你就别文绉绉的了,听着瘆人兮兮。” “人在此五浊末世,难免染上些酸腐气!见你们一个个头戴方巾,手持折扇,满口之乎者也,这气就忍不住冒出来了。”孙钥哈哈笑道,“你们在这里多时了?怎么不见厚道长?” “我们也坐了没多久。”白枫道,“厚道长自回屋休息去了。” “你们聊,我先告辞。”薛玉不喜欢听到厚道长的话题,朝孙钥施了一礼便匆匆而去。 孙钥挺立不动,等薛玉背影消失在曲径深处,方才道:“芥子,我记得你们以前势如水火,如今怎么冰释前嫌了?” “嗬,五公子学问见长,两个成语都用对了。”白枫岔开话题道,“你来找厚道长的?” “二哥说我要想与厚道长结缘,就得先来海棠苑。”孙钥挠头道,“不知道有何玄机。” 白枫倒是心中敞亮,知道这是孙鉁让他为孙钥引荐,以免丢了人。他道:“随我来吧,哦,这位是我族兄白沙白弥子。”白枫这才想起来白沙还没见过孙钥,连忙相互介绍。 两人年齿相近,孙钥又是个爽直没有城府的人,几句话下来便将白沙视作故友,一行人往钱逸群驻丹的天香院走去。 天香院里,却也有三人正在石桌前品茗,一张八仙桌大小的石桌上堆满了茶果。年轻貌美的婢女们流水一般进进出出,只要其中贵客一个眼神,便能上前服侍得妥妥当当。 柳定定吃着一个炒果子,不住赞叹,恨不得连吃带拿,多备下些。她这时候才想起金鳞篓的号出来,便道:“师弟,炼制袖里乾坤宝贝的法术,你会么?” 钱逸群受不了油果子的重口味,只要了一杯蒙顶尖,轻轻啜饮。他对柳定定这种不见外已经习以为常了,微微摇头。 柳定定颇为失望:“你看,你有金鳞篓,白芥子有锦囊,就连符玉泽那小孩子的袖子都有些门道,好像有用不完的符。” “他那个是正牌子的袖里乾坤,”钱逸群道,“我们这些器物炼化的,其实已经是衍生之物了。” “喔,原来如此。”柳定定应了一声,又问道,“师弟呀,你出入相府,就没动过凡心么?” 五四章辽东渔鼓频报急,道人初进宰相家(四) “什么凡心?”钱逸群反问。 “你看这里吃的、穿的、用的、住的……都jīng致得像是天宫一般。在这里住过了,还怎么能受得了荒山野岭露宿,杂屋野地栖身?”柳定定环视四周,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 “嫂嫂,你不必如此羡慕吧……”钱逸群差点被清茶呛到,“你家一个茶盘,就足以换寻常人家一栋屋了!” “哦?那些个旧东西还那么值钱?”柳定定好奇道,“早知道就该带上了,对吧,阿牛。” “对对对。”阿牛连连点头。 你问个傻有什么用! 钱逸群不屑暗道。 如此看来,柳和尚也真将自己的过往,以及山外之事瞒了个彻底。对自己独女这般隐瞒有什么必要?莫非是喜当爹? 钱逸群不乏恶意地想着,不经意间已经笑了出来。 柳定定对于相府的生活无比向往,只觉得什么都不一样。她抓住了一个侍女细问,连连咋舌,又对钱逸群道:“你看这里,喝的是玉泉山的水,用的是香山的碳,就连寻常一个油果,也讲究得什么似的。莫怪人家千里万里要觅个封侯。” 钱逸群喝了会水,见山鹰起身盘旋不停,道:“看来是有客人来了。” “这你也知道?”柳定定惊讶道,“莫非你也会卜算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钱逸群知道她心神不定,被这红尘冲击得晕头转向,便没有理她。径自往门口走去。他刚到门口,就见青石路上三人联袂而至。正是白枫白沙与一个面善却不曾见过的男。 白枫走到钱逸群面前,将孙钥介绍给了钱逸群。相互见礼。 一行人进了天香院,柳定定并没回避。 孙钥颇有些意外,暗道:这些修士果然不同凡俗之人,女眷竟然不回避外客。 柳定定一直在山中野寺长大,从来不知道回避是什么意思。下山之后对于寻常礼数多少知道了点,明白自己不该抛头露面,不过多半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 孙钥坐定,先从袖中挚出《墨憨斋志异》,道:“道长。敢问一声,这里面的故事可是真的?” 钱逸群接过书,翻开扉页,见上面还有期号,笑道:“原来已经出到第四期了。” “道长也看此书么?”孙钥惊喜叫道。 “这位弥兄,便是此书的通讯人。”白枫轻声在一旁提醒道。 “啊!”孙钥大叫起来,“适才却不告诉我!看来芥是故意要看我出丑。” 众人大笑,看孙钥抓耳挠腮的模样颇为有趣。 孙钥又问道:“道长,虽然您的传说不少。却总让人真假难辨。” 钱逸群看着孙钥,抿嘴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要辨什么?” 孙钥面sè一变,如同魔怔一般。屏息良久,突然长出一口大气,叫道:“快!快!快来人给我笔墨伺候!” 诗礼之家。笔墨纸砚本是常备之物,当即有仆从送来上好宣纸毛笔。孙钥催着书童磨墨。不等研磨至浓,便蘸饱了墨水。将这话默写下来。他这才松了口大气,道:“这下就不怕忘记了。” “这不过是寻常句吧。”柳定定一脸茫然地看着孙钥。 孙钥不清楚她的身份,也不好多说,并不答话。 钱逸群笑道:“什么句不寻常?” “千古名句自然不寻常。”柳定定不服气道。 “字句岂有差别,差别在人心耳。”钱逸群道,“之所以有千古名句,只是因为闻之有感于心的人多罢了。同一句话,不同人说来便有差别。同一人听话,早晚也有差别。故而道人说差别在人心,不在文句。” 孙钥一拍大腿:“道长此言真是大音希声,颇有见山是山,见山非山的禅味!那谁!快来将这话记下来!” 孙钥学识有限,字数少的还能自己记,勉强能写得工整。碰到这种大段论述,就只能交给书童、陪读以及那些清客,否则那笔字便要露丑。 钱逸群微微一笑,暗道:没想到我在这相府里竟然还有个粉丝啊。 孙钥等清客抄完了厚道人语录,这才又问道:“道长,您是哪门哪派啊?” 问道宗门法脉的时候,钱逸群总是最头痛的。师父说本门等昆阳真人开山传戒便要归于全真教,那么自己应该也算全真门徒。然而师父又说自己要承祧神霄法脉,这就有些复杂了。 神霄派自王文卿真人之后,历代多有明师。明廷将天下道人分成全真、正一两派发牒,神霄派便被归于正一教。论说起来,如今神霄法脉并非没人继承,而是继承者就在龙虎山天师府中。 按照教门规矩,钱逸群或是前去求法求衣钵,传承正一教神霄派的法统,或是自己开山,借托天命,将这法统抢过来。 以他与张天师的关系,显然前者更为妥当。只是钱逸群心懒缘绝,不愿意再去拜师。 “我……” “我师弟是神霄派掌教真人!”阿牛突然大声宣扬道。 钱逸群轻轻摸了摸额角,呵呵笑了笑,心道:你脑笨就别这么多话嘛!这要是传出去,很难解释啊!还掌教真人……教在哪里?人也不够真啊! 这回,不光是孙钥让人记录下来,就连白沙都忍不住要了纸笔随手记下来,以防忘了。 钱逸群叫道:“我师兄与你们玩笑,你们还当着了么?我是道德清修一脉的。” “师父说了,你要承祧神霄派,为什么不跟别人说呢?”阿牛反倒指摘起钱逸群来。 “这事。水到渠成大家自然看得见。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你嚷嚷甚么?徒惹人笑!”钱逸群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孙钥道。“道长,您不将这事嚷出来。谁知道神霄真宗竟然在您身上?对了,现在有神霄派么?” “有,在龙虎山。”钱逸群黑着脸道。 “啊!他们怎能那么无耻,抢了道长的宗脉!”孙钥先入为主,叫了起来。 钱逸群连忙按住他,解释道:“不是抢的!人家也是代代传承的祖师法裔,并没有任何不妥。” “那道长……”孙钥彻底模糊了。 他以世家嫡继承家声来攀附道脉传承,自然脑补出“龙虎山仗势夺宗脉,厚道人受欺走江湖”的戏码。 “这个承 祧法脉大有讲究。机缘不到,多说无益。”钱逸群望向阿牛,“然而不论如何作为,终究不能背离祖师爷的‘清静’‘不争’之训,否则别说承祧一脉,就是人都做不好呢!” “你总有道理。”阿牛嘟囔一声,颇为不满。不知为何,虽然师父只说由师弟承祧神霄法脉,他每每想到。便有种异样的兴奋感,倒像是他要做这掌教真人一般。 孙钥见钱逸群一身清爽,说出来的话坚定却不尖锐。又因为父亲的高度评价,不自觉地在心中树立起一尊高大的神像。 那神像容貌却正是钱逸群! “道长果然清静真修之士。小可不才,想拜在道长门下,学习道法!”孙钥抱拳道。“还请道长收留!” “这个,这个等我开宗立派之后再说吧。”钱逸群推辞道。 一个宗门要想发扬光大。就得站对立场。钱逸群却不知道自己承祧的神霄派是隐脉还是显宗,故而不敢大开教门。 “那你怎么收了方姑娘呢?”柳定定插嘴道。她内心中倒是希望这位宰相公能够拜入钱逸群门庭。如此一来,阿牛就是他师伯,自己就是他师伯母。门中长辈若是来了,宰相公能不好生招待么? 方姑娘会炼丹制药,还会画符施咒,这小会么! 钱逸群心中暗道,见孙钥颇为起沮丧,心中不忍,又道:“我这里有个小法术,你先试试,若是能练成,咱们再说入门的事。” 孙钥顿时来了指望,望向白枫。 白枫知道他的担忧,宽慰道:“放心吧,厚道长不会刁难你的。” 孙钥被白枫说穿了心思,顿时脸上一红。 钱逸群不以为意,脑中过了一遍,索xìng将自己学会的第一个法术拿了出来避尘诀。这诀法是当初狐狸敷衍他的,谁知道他却一用即成。故而在钱逸群心中,避尘诀纯粹是入门级的法术,浑然没想到这种灵蕴外放的难度之高已经十分骇人了。 尤其还是对于孙钥这种没有觉醒灵蕴之人。 “道长,老爷请您去呢。”门外闪出一个瘦削的身影,看容貌十分普通。他是跟着孙承宗多年的亲信长随,在府里地位颇高。 钱逸群也正好教完了的避尘诀,也不打扰席上五人的偷偷试验。他站起身整理道袍,道:“请带路。” 没想到孙承宗这么快就要找我帮忙了。 钱逸群随着那长随往孙承宗的书房走去,心中又道:看孙钥这般表现,可见孙相教颇为宽松,却又不至于养出纨绔,实在是修身齐家治国的典范。为何会收了张文晋那个人渣呢?是了,多半是他知道米芾研山就是一方圣境的秘密,收了门徒,方才说得出口要他的。 对于手掌军国权柄之人而言,翠峦圣境可不单单是修行闭关的好地方,更是瞬间cāo练出一支无敌铁军的奇妙世界…… 如今卫所破败,募兵蛮横,将兵不谐,文武不和……重重弊端,说到底就是时间二字。若是能带入另一个世界,那就全都解决了。 钱逸群边想边走,同时也将往来路径画在了脑里。 不一时到了孙承宗的书房,那长随正要进去通报,却见孙承宗已经站在了门口,亲自出迎,给足了钱逸群面。 “道长远道而来,老夫本该让道长好生歇息……” “无妨,”钱逸群接口道,“军国事大,孙相请说吧。不过小道也得说清楚,今rì小道多有狂言,若是孙相要小道去刺杀皇太极,恐怕得等些时rì。” “哈哈哈,两国交战,岂是一个皇太极就能解决的?”孙承宗请钱逸群进去坐了,自己坐在对面,命亲信长随出去泡茶端来。 “那孙相……”钱逸群问道。 “这是边关急报,道长请看。”孙承宗从桌案上取来一本硬面折,递给钱逸群,又道:“老夫刚才收到的,还没送进内阁。” 钱逸群心中一奇:这种急报不进内阁,给我看干嘛? 他展开折本,见里面的字迹粗劣,但是洋溢着一股金戈铁马的军旅霸气,显然是出自武将之手。 折本中详述了自开年来的辽东战局,以及大凌河城的进展状况,其后才是军情密报,说金国在六七月间恐怕有次大的异动。 上万人的大战要打起来,起码要半年左右的准备。这里面道路勘察、整备,沿途军粮调拨,都是瞒不住人耳目的。金人在běijīng都有密探jiān细,土生土长的关宁军在金国怎么可能不插下耳目? “还有两个月。”钱逸群阖上折本,“孙相需要小道做些什么?” “老夫需要道长面圣。” “面圣?”钱逸群奇道:面圣与这边关急报有什么关系?印象中崇祯可是个很刚烈的人,绝不存在议和不战的状况。 “祖大寿这道奏折,看似讨个方略,其实充满了怨气啊。”孙承宗斜靠在太师椅里,如同指点自己的儿孙辈,娓娓道来:“边关守将不能应机而变,不能自设方略,事事讨要内阁之策,将从中御,这还哪里来的士气?怎么能打胜仗? “从努尔哈赤势大至今,辽东方略几经变幻。老夫尚未出仕时,曾走过一遍北边,只觉得将非将,兵非兵,只是由着你们那些京官老爷们折腾去吧。”孙承宗叹了口气,继续又道:“想当年以李成梁一门九提督,尚且要对张居正自称‘门下走狗’,武风不振可见一斑。” 钱逸群点了点头。 “要想平辽事,当用辽人守辽土。要想平乱世,当用武将镇文臣。”孙承宗干咳一声,“这是老夫去年上报圣天的奏章,可惜并未批下来。天还是信任文臣啊。” 因为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钱逸群看着孙承宗干瘪的老脸,心道:孙承宗多半很苦闷吧。他既是兵家首席,肯定是偏心武将那边。同时又是两榜出身,内阁枢辅,是文官集团的代表。能提出一本重武将的奏章,应该已经到了极限。 文官集团闹得再凶,也不会愿意看到那些被视作奴婢的武将,服剑上朝。在这上面,必然是惊人地一致。 “孙相是要我去说服天,大开幕府,以武略边么?”钱逸群一针见血道。 “正是,”孙承宗道,“老夫很多话不便说,不能说。然而道长的身份,却可以说。” 钱逸群望着孙承宗期盼的双眼,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五五章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一)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是皇宫内院里崇祯说的某一句话,也很可能在两个时辰之内传到大小官员耳中。身为兵相的孙承宗,家里一应大小事自然也毫无秘密可言。这也印证了孙承宗的确深谙虚实之道,了悟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身为三边总督杨鹤的儿子,右佥都御使杨嗣昌被人欺辱之事,可大可小,可视作朝中政争的引子,也可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可谓雅俗共赏,故而传播极快。 同样,能徒手招雷的厚道人,也跟着声名鹊起。更有人因为看了《墨憨斋志异》,两相一合,心中颇有些惊疑激荡:莫非志异故事里的人物,竟然都是真的不成? 有了这样的舆论基础,不过数rì,皇帝陛下便传出中旨,要召厚道人入宫觐见。 虽然有文臣嗅到了一丝不祥的味道,说这是重演世宗崇道而毁社稷的节奏。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道士这种职业在国家重要活动中都不能回避。比如礼部许多负责曲乐的官吏,都身兼“道士”这一职业,更别说太常寺道录司那种带有浓郁宗教气息的机构。 而且自从崇祯帝登基以来,连年天灾,祈晴祈雨,祷病消灾,都得道士出马。只是崇祯并没有像他祖爷爷那样迷恋成仙,所以这些道士中并没有再出现邵元节、陶仲文那般受宠数十年,让外廷文臣感觉到威胁的人物。 也有人说这道人妖术了得,不该轻易放他到圣天子座前。然而反对者只是轻轻问了一句:真命天子压不住假道人么? 至于厚道人是否真的会行刺皇帝,绝大部分文官并不怎么介意。相反,希望皇帝出事的人并不少。如今崇祯帝的皇太子朱慈烺才两岁,皇后周氏寒门出身,若是小皇帝登基,对文官集团来说必然又是一个长达十八年的chūn天。 …… 在约定觐见前两天,有礼部官员和内廷的宦官来给钱逸群讲解觐见礼仪,从不准凝视天子到不准放屁。举手投足都充满了各种光怪陆离的要求。钱逸群身为相府的贵宾,皇帝中旨召见的高道,自然不需要和小人物一样战战兢兢反复演练,只要看着就行了。 即便如此,也让钱逸群深感无聊,时不时地出神物外,内中修炼。 终于等到了觐见当天,孙承宗本已备好了轿子。钱逸群却执意要骑鹿过去。这倒不是为了标新立异,纯粹是因为轿子又硬又小,坐着实在不舒服。 孙承宗也不强求,自己传唤备马,一路陪钱逸群觐见。级别到了他的高度,见皇帝也不过是递块牌子的事。作为三朝元老,两朝帝师,崇祯怎么也不会拒绝见这位孙师傅。 因为不是正式的朝见,在程序上比较简单,一行人进了紫禁城直奔御花园。看来皇帝今天心情不错,有意在室外走动走动。 因为拿了孙阁老的银子。随行的太监不免要照顾钱逸群一番:“跟天子走在一起的时候,背要躬,但不能驼。步子要干净利索,但不能快。眼睛要看路,但不能放得太远。永远都要落后皇帝一步,你可记住了?” “你们这么谨小慎微,是什么缘故?”钱逸群边点头边问那太监。 “吓!你这说的什么话!陛下是圣天子。老天爷的长子!”那太监瞪大了眼睛,“你敢对陛下不敬?” “不敢不敢。”钱逸群呵呵一笑,再不理他了。 那太监讨了个没趣。也不说话了。 这一走之下,钱逸群才知道皇帝家的花园是什么概念。若是放在吴县,恐怕县城都装不下它。孙承宗年纪已经大了,开年的时候又带病巡视北边,回来之后还没得到好好休养,走出了虚汗。 钱逸群探手一抓,将自身灵蕴送了些许过去,让这位老人家的jīng神顿时好了许多。 “多谢。”孙承宗低声道。 钱逸群没有回答,在天子家里,是不能随便说话的。不过他更多的却是震惊,因为孙承宗竟然没有觉醒灵蕴! 这位神人一般的阁老,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能成为兵家首席、科举榜眼、内阁辅臣……没有半点讨巧的地方。 “陛下就在前面。”那太监停下脚步,“看,正招手让你们过去呢。” 钱逸群望向那个身穿明黄暗龙纹长袍,带着乌纱帽的年轻皇帝。看得出来,这位刚刚过了二十岁生rì的皇帝十分辛苦,脸上带着倦sè,皮肤干涸,发sè之间闪过些许银白,竟是早生华发。 从中医而论,这是思虑过甚。 从玄学而言,这是灵蕴不足以滋养身体。 钱逸群落后孙承宗一步,随之上前。 孙承宗作揖叫了一声:“陛下。” 钱逸群也跟着竖掌胸前,行了揖礼。 这可急坏了那太监,恨不得喊出一个“跪”字。他实在不明白,怎么学的时候啥事没有,如今见了真龙,竟然连跪都忘了! 钱逸群哪里是忘了。他见孙承宗不跪,在场这么多人,就自己一个人跪,多尴尬啊! 孙承宗用余光扫了一眼钱逸群,暗道:这道人果然镇定自若,见了皇dìdū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崇祯看着钱逸群,愣了一愣,方才暗道:你这道人真是狂悖!孙师傅是朕与皇兄的恩师,三朝元老,所以才面君不拜,你凭什么如此放肆? 钱逸群见崇祯眉头微蹙,心道:呦,看来惹皇帝不高兴了。不过话说,他才二十,看起来跟我一样老啊。 哦,是了,钱逸群不小心又犯了直视天子的罪过。 那边那太监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地上:感情这位道爷学礼仪的时候完全没听啊! “你便是志异里的厚道人?”崇祯自己回到御辇上坐下,又命人给孙承宗赐坐,将钱逸群一个人插在那儿。 “微臣是真的厚道人,志异里什么模样反倒不清楚。”钱逸群心道:看来第一印象就糟了呀!唉,算了,听说崇祯帝很穷,本也不指望有什么封赏。 “你还是神霄派的掌教真人?”崇祯眯着眼睛问道。 “这个……”钱逸群微微一顿,暗道:这多半是孙钥那边传出去的,孔子说一粉胜十黑,诚不我欺! “现在还不是,”钱逸群道,“承祧法脉之事,得有天命降下,微臣才敢应命而行。” “哦……朕听说世庙时的陶仲文也是神霄派道士。”崇祯看了看孙承宗,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继续又道:“你也会炼丹么?” “略懂。”钱逸群道,“不过丹道有内外之分。服食铅汞以图长生,微臣是不取的。” 崇祯往前倾了倾,饶有兴致问道:“你这说法,岂不是离经叛道欺师灭祖么?” “非也,”钱逸群摇了摇头,“天道设教,为的是利益苍生。玄门之中,的确有不少高人为了自己长生得道而炼丹,乃至被称作祖师的,但微臣以为那只是个人行为,不足为世人法,不足为后世法。” 崇祯听了脸上一阵cháo红,心道:这道人是个有见识的!若是祖宗说就铁定对,那还要我们这些后人作甚? “终究名不正则言不顺,祖师之法还是不能轻易舍弃。”崇祯虽然有心打破那些祖宗成法,但总是有些心虚,故意这么说来就是想听听这年轻道人的说道。 “微臣以为,”钱逸群道,“无非是‘循宗明义,师古不泥’这八字。只要掌握了根本,体悟了祖宗之本心,未必就要一板一眼照般古法。” 崇祯微微颌首,对孙承宗道:“孙师傅,这道人有些见识。循宗明义,师古不泥。不错,很不错!” 孙承宗微微一笑,并没开口,心中却已经将这八字用在了注解自己的“重将策”上。 祖宗削弱武将之权,是怕出现唐时藩镇之祸,然而考究本心,为的乃是国家太平,不起祸乱。如今建奴已经悖逆称帝,祸乱以生,自然当应世而变,不可拘泥。 循宗明义,师古不泥! 说得好! 孙承宗心中颇为得意,今rì引荐这道人已经算是值了。 “道长有何道术呢?”崇祯兴致更甚。 “道以术显,那是庸俗小人行径,陛下贵为天子,不该这么问啊。”钱逸群微笑摇头道。 “道长这话,倒似那些江湖神棍遮掩自己不通法术的幌子。”崇祯犀利道。 “陛下容秉,”钱逸群站直了腰,“微臣若是不得真道,焉能站在这里夸夸其谈,不惊不惧,谒真龙而气定神闲?” 崇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拍着扶手大笑道:“你这插科打诨的道士,拍朕马屁还要连带夸上自己!朕且问你,道人就不怕死么?” “怕!”钱逸群简单明了道。 “哦?” “因为怕死,所以乐生。又因乐生故,殄灭恐怖妄想,可证悟生死如一的道理,遂能不恶死。”钱逸群道,“自古恶死者夭,怕死者寿。故道祖云:敢于不敢则活。可作佐证。” 崇祯是天启出宫讲学的时候才跟着一起读的书,若非天启帝与这弟弟友善非常,藩王是不允许读书的。故而崇祯虽然天资不错,也有孙承宗、文震孟等高人传授,但学问到底浅了些。 他听钱逸群在这里绕着生死说了一通,半懂不懂,颇觉无聊,之前的兴致旋即消散,懒懒问道:“知道这些道理又有什么用处?” 五六章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二) “明悟生死,可以不拘于这具皮囊,见识真我,挥发灵蕴。”钱逸群道,“上士因之南宫列仙;中士可游行三界,栖集清虚;下士也能强身健体,在世长年。” “都这么说,却也没人见过什么神仙。”崇祯不信道,“世宗爷修行一世,有邵元节、陶仲文两真人引路,最后真的南宫列仙了么?” 钱逸群不能评价皇帝,哪怕死了的也不行,只得模棱两可道:“以道修真,必得仙果。”至于世宗是否以道修真,那就是仁者见仁的事了。 “你现在得了仙果么?”崇祯问道。 钱逸群躬身道:“自古人弘道,在世莫称神。微臣只是一介道人,谈什么仙果?不过修行至今略有小成,敢为陛下一试。” “哦,且试来。”崇祯坐正了身子,准备看戏。 周围侍立的大汉将军纷纷靠拢了些,做出一副时刻准备救驾的模样。 钱逸群微微笑了笑,让他们宽心。他从金鳞篓里取出清心钟,登时吓得周围太监几乎尿了裤子。刚才搜身的时候可是什么都没搜出来,那个鱼篓空空如也,现在才知道世上真有神仙手段!万一这道人取出个犯忌的物事怎么办? 钱逸群却不管那么多,手腕一振,坎铃流淌,正是朝崇祯帝去的。 崇祯只觉得身上清凉如水,周身毛孔尽数打开,顿时心旷神怡,jīng神抖擞。说起来他这并不是疾病,只是亚健康,钱逸群用这恢复生机的手段,足以将他带回健康状态。 钱逸群一瞥眼,余光见孙承宗也有病sè,索xìng一并解决。 孙承宗自幼习武,老当益壮,经坎铃洗涤身心之后。顿时容光焕发,瞬息之间又变回了那个叱咤风云的孙阁老,孙督师! “好!好道术!”崇祯帝从辇座上起身,走了两步,用力甩了甩胳膊,兴奋道:“朕只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好!朕要赏你!重重赏你!” 钱逸群微微笑道:“陛下打算怎么赏微臣?” 崇祯一愣,心道:这样的活神仙肯定不能用金银来赏。当年世庙赏陶仲文。光银子就赏了百十万两,朕上哪里找这么多银子去? 别的不说,钱逸群身上的那些金银珠宝,的确比崇祯的小金库——内帑要富裕的多。 “你一直自称微臣,可是要朕封你个官做?”崇祯自以为拿到了钱逸群的软肋,不由得意笑道。 “臣是天帝之臣,不在乎人间官秩。”钱逸群摇了摇头。 “要朕封你做真人么?”崇祯心道:这种册封倒是无妨,反正真人又不拿俸禄。 “不能凝神合道,妄称真人于我何益。”钱逸群摇头道。 “那你要什么?”崇祯好奇道:这道人颇有本事,却什么都不要。他又为什么肯来见朕呢? 孙承宗也望向钱逸群,希望他能接受一个钦天监的官职。有这么一个神仙似的人物留在皇帝身边。能给皇帝不小的安全感。皇帝觉得自己安全了,才有可能下放权柄。何况这神仙与自己颇为友善,说不定是自己什么时候结的善缘,如今结出了正果。 “微臣今rì来,一者是亲眼见见圣天子的气数。”钱逸群收了清心钟,负手而立,“再者是有一句进言。” “道长请说。”崇祯正sè道。 “以文臣领武将。是以柔驭刚,有失天和。”钱逸群道。 崇祯沉默良久,心中盘来复去。知道此乃近年来孙师傅反复强调的“重武略,开幕府,将从边御,参、裨之将皆可自设”。 崇祯其实十分认可孙承宗的建议。 只是如此一来,朝中文臣必然要乱,自己又要站在群臣的对立面上。而那时,孙师傅也是自身难保。若是孙师傅再一走,自己岂不是真的孤家寡人,没有一个得力臂助?崇祯心道。 “国家大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崇祯眉头又锁了起来,“你还是只管自己修行吧!朕授你太常寺丞,赠承直郎,如何?” 太常寺丞是正六品,承直郎是与之对应的散官。身为五寺之一,负责祭祀典章礼遇仪式,乃是道士们的聚集地。除了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和正四品两位少卿,其他职位几乎都被道士包了。 从第一次面圣就有这等斩获而言,崇祯对厚道人已经算是荣宠有加了。在那些太监眼里,皇帝非但没有因为这野道士的狂悖而龙颜大怒,反倒还加官进爵,这简直是天恩浩荡,一个耀眼的新宠……新星,正冉冉升起! “我一个道人,要官干嘛。”钱逸群大咧咧地拒绝了。 能不拒绝么? 皇帝金口御封一个官职,看似简单,接下去却是无穷无尽的祖宗三代政审核查。 因为一个毫无实权的六品官,把家人扯进来就大大不值了。想到这里,钱逸群甚至有些后悔没用易容阵,说不定在场这些人中就有什么画师,能够画影图形满天下去挖自己的真实身份。 而且诚如崇祯所言,钱逸群这直来直去的简单xìng子,的确不适合风云诡谲的官场朝堂。 这位年轻的皇帝,还从未碰到过有人如此轻易地将他赐下的官职扔在地上,看那神情还像是踩了一脚!然而以崇祯帝的xìng格和阅历,在钱逸群眼里就如一只没长成的小狮子,无论如何怒吼,看上去都像是卖萌。 何况这回,他是完全忘了该如何怒吼。 修士的修行能被明眼人看出根底,正是因为其特有的感应和气息。同样道理,这种感应和气息会无时无刻无孔不入地熏染周围的人。柳和尚当初说道祖教化世人,与那人对面坐了,吃了茶,聊了天,感化完了,那人仍旧不知不觉……就是这个道理。 崇祯帝正是在不自觉中,被钱逸群的清静本源所熏染,心中贪嗔痴三毒受到压制,根本兴不起发怒的念头。 “陛下,”之前带路的太监凑了过来,“道录司左正江奎道长求见。” 崇祯帝哦了一声,失声笑道:“这道长能掐会算,竟然这么凑趣就来求见了。他是龙虎山正一真人的师兄,与你倒是有香火缘分。” 钱逸群心道:满京师谁不知道我今rì要觐见皇帝?这道人颇有些来者不善的味道。道录司,那就是管天下道士的部门了,又是张真人的师兄,说不定还是天师八将之一,真是有些棘手啊。 “传!”崇祯挥了挥手。 一旁司礼监的随行太监们连忙跑了出去,去将江奎传来觐见。 不一时,一个年约六十的老道士身穿大红法袍,一步三踱的走了过来。虽然道录司左正是正六品,他却手持象牙笏板,正儿八经行了礼,方才站定。 “赐坐。”崇祯指了指江奎和钱逸群两人,并无偏袒。 一旁宦官连忙端来两个绣墩,一边一个。 钱逸群自然坐了孙承宗下首那个,与那江道长正好对视。他见这位江道长眼中jīng光闪烁,隐隐有雷气电光流转,知道不是等闲之辈。 “江道长所来何事?”崇祯惯例问道。 “陛下,臣听闻有异端邪道妄称神霄派掌教真人,怕对陛下不利,特来护驾。”江奎瞪了钱逸群一眼,自然也看出钱逸群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之前所准备的言辞不由放软了几分。 然而即便软了一道,这话仍旧说得刺耳诛心。 “耳闻不如面见,”钱逸群爽朗笑道,“既然道长已经见到了我本人,以为这‘异端邪道’四个字,可是真的?” 江奎没想到钱逸群应对得体,却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道:“道长确是清修金丹一脉,道炁jīng纯,绝非邪门。” 崇祯见这老道士都已经认可了钱逸群的正统身份,颇合心意,笑道:“神霄掌教之事,多是误传,刚才朕已经问过了。” “陛下是千金之躯,不该轻见这些江湖野道。”江奎板着脸,竟然连皇dìdū训上了。这也是有明一朝的特sè,除了太祖成祖两位祖皇帝,其他哪个皇帝不被臣子教训?就连有暴君之称的嘉靖,还摊上个海瑞海笔架呢! “江湖野道?”钱逸群轻笑道,“敢问道长,何谓江湖野道?” “来历不明,宗门不清,这还不是江湖野道么!”江奎老眼一瞪,原本耷拉下来的眼皮都恢复了活力。他转向崇祯拱手道:“太祖皇帝设道录司、僧录司,正是为了统领天下出家人。如今这人身穿道袍,却道录司中无名,自己又连真名都不肯说,师承法脉一概空缺,岂非江湖野道?” “可是道长刚说他道炁jīng纯,绝非邪门。”崇祯皱眉道。 “法人人可得,谁知道他是哪里偷学来的?”江奎脖子一梗,颇有与皇帝开架的模样。 “其心不正,修法必败。”钱逸群接过话头,“道长难道没听师父说过么?” “学个似是而非却也不难。”江奎牙紧,“你若是要自辩,还是老老实实报上真姓道名,三代祖师,否则光凭一张处处不合规矩的道牒,足该拉去衙门打顿板子!” 孙承宗微微闭目,心道:这倒是漏了,若是知道他这道牒不合规矩,便该早些替他补办一张。唉,这道人也是自己不小心,怎地早些不说? 五七章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三) 钱逸群哈哈一笑,起身道:“反正今rì已经觐见过了,小道这就告辞了,老道长也不用担心我对陛下不利。”他说罢便要走,顿时又吓得那些太监龇牙咧嘴。 从来只有皇帝说见谁不见谁,谁留谁不留,还从未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说什么告辞的话! 崇祯也被气笑了:“你这道人自己身份堪疑,竟然敢给朕甩脸么!” “我就站在这儿,一心秉持道祖教诲,哪里堪疑了?”钱逸群语速渐快,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若是谈不拢,如何从这皇宫之中逃身。不过好在他有化沙、鬼步、水风井……必要时还可以用木替身,要想全身而退倒也不难。 再不济,抓了这皇帝当个人质,也不是不可以嘛! “你不在道录司名录,还不堪疑!”江奎大声道。 “祖天师在道录司名录么?”钱逸群反问道,“人行大道,号为道士!愿意知会一声道录司是道人敬重天。若是我不愿意说,你难道还能灭了我的道行!” “大胆!你们竟然敢在圣天面前放肆!”一个太监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挡在崇祯身侧,随时准备救驾一般。 钱逸群倒是认得他,正是那个带路的宦官。 “王承恩,退下。”崇祯挥了挥手,又对江奎道,“你也别较真了,天下之大,道录司哪里能将所有道士都找出来的?不过你这厚道人的确不厚道,拿份假度牒出来岂不是给自己惹事?” “那度牒可是真的。”钱逸群道,“小道是从正儿八经的道观里拿的。”他那度牒上有苏州穹窿山上真观的招牌。现在只说拿的,却是不想连累赵监院。 “私造度牒。当判以流刑!”江奎叫道,“还请陛下将这伪道交付有司审罚。” “因我受过张真人指点。有感于斯,对你一直退让。你这老道咄咄逼人,岂是修行人所为!”钱逸群斜眼shè去,声音已经变得冷冽了许多。 “胡言乱语!”江奎怒道,“我天师府怎么会与你这来路不明的野道有什么瓜葛!” 钱逸群没有分辨,退开两步,足下踏出天罡九星步,没有丝毫凝滞,流畅非常。江奎看了目瞪口呆。心道:天罡九星步是天师府秘传,所学者甚少,他难道真与本府有旧? 钱逸群走了两遍,停下脚步:“江道长,这是什么?” 江奎紧紧抿着嘴唇,不肯答话。 “江道长,这是什么?”这回却是崇祯帝问的。 “回陛下,”江奎总不能违抗天的询问,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天罡九星步。” “是你天师府的绝学?”崇祯本xìng聪敏,见江奎这般反应,已经看出了大概。 “是。”江奎头皮发麻,只觉得一张老脸通红。 “野道士说不定是哪里偷学的呢!”钱逸群冷冷道。 崇祯也好奇道:“会是偷师学来的么?” 江奎这回真是闹心挠肺。只恨自己之前说得太满,却不能撒谎欺君,回禀道:“九星步自有口诀秘法。不得其真,空有其形。必然散败。” “所以,不是道人我偷学来的咯?”钱逸群讽笑道。 “大约不会。”江奎咬了咬牙。头也抬不起来了。 钱逸群从鼻孔中嗤笑一声:“道人还说要传书张真人,让他做个人证呢!这下倒是省了事。” 崇祯闻言不由来了兴趣,道:“朕见《志异》中说道长有一门飞鸟传书的法术,虽千万里之遥都能传到?可是真的?” “确有此术,名作鸿雁传书。”钱逸群将这法术的要求一一解说,纠正了一些市面上的讹传。 饶是如此,也让皇帝和孙承宗眼前一亮,纷纷暗道:若是以此术传递政令、军情,岂非大杀器! “荒谬!”江奎听完,不等分析其中真假,内心已经排斥。他上前道:“陛下,天下符箓不过龙虎、三茅、合皂三山。三山符箓,世代相传,从未有过这等邪术!” “千里传书是利国利民之术,为什么说是邪术呢?”钱逸群见他又跳出来,不由心中暗道:刚才的教训难道还不足以让你闭嘴么? “非祖师爷所传,便是邪术!”江奎怒视钱逸群。 “的确是祖师爷传下来的。”钱逸群脸上丝毫没有波澜,“是郭璞郭真人所传,他是净明道的祖师爷,应该不算邪人吧?” 净明道如今也归于正一之中,自然不是邪道。 江奎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你这伪托祖师,欺君罔上,实在是大不敬!” “没有啊,”钱逸群平静地看着江奎,“小道在玉钩洞天拿到了五sè笔,拿到了郭真人法术书,拿到了《符说》……哦,对了,《符说》已经给了你们 天师府的符少符玉泽,他可以作证。” 江奎不信道:“莫说符玉泽不在这里,就算在这里,也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 “你才是什么都不懂,”钱逸群毫不客气道,“好好做你的官吃你的饭,什么事都要插一嘴,老脸就这么不值钱么!” 崇祯自幼长在深宫,从皇而信王,由信王而皇帝,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说话?听得新奇不已,不由掩口想笑。 钱逸群已经转向皇帝,从鱼篓中取出一张画好的飞鹤符,道:“陛下可以在此符上随便写些文字,乃至图形,不可让旁人知道。” 一边侍立的王承恩察言观sè,连忙上前接过符纸,转送到崇祯面前。 崇祯取了笔,果然奋笔疾书写了起来。 钱逸群又道:“王公公,请你跑一趟,去个别人看不到你的地方。” 王承恩偷看崇祯,见崇祯轻轻嗯了一声,连忙撒开腿跑了起来。他是司礼监秉笔,养尊处优,跑起来就像是一个肉球。 不一时,崇祯写完字,翻过一面,让人递给钱逸群。 钱逸群将这张符折成纸鹤,口诵咒言,激活了符文,抬手一送,纸鹤便翩翩飞走,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不过是江湖戏法!”江奎叫道。 钱逸群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不一时,王承恩手捧纸鹤,一溜小跑回来了,额头上已经见了汗。他小步趋到崇祯面前,道:“陛下,刚才这纸鹤围着奴婢转了两转,便落在了奴婢手中。” 崇祯从他手中取过纸鹤,小心翼翼展开一看,正是自己刚才写的文字,墨迹犹未干透! “好法术!”崇祯由衷赞道,完全无视了那位道录司左正。 “恭喜陛下!”孙承宗待尘埃落定,方才起身道,“圣天有德,得天笃厚,受传此术!若是将这传书之术用在军情传报,建奴、流寇何足为惧!” 江奎一张老脸红得几乎滴血。 崇祯却叹声道:“天下又有几个如道长一般的高士呢?” 这便是交关所在了!若是我在眼前这个交关推一把,我中华说不定真的能踏上另一条灵xìng文明的道路!能否成功我虽然说不准,但灵xìng文明并不妨碍科技文明的发展,完全可以视作额外所得,成功固然欣喜,失败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钱逸群下定了决心,慨然道:“这法术所求不高,即便是我刚收的徒弟,也能使用,唯一的关口就是激发灵蕴而已。” “那能否凑到三十人?”孙承宗算的是九边重阵、江南战略要地与京师的沟通,若是当做急报,三十人也的确可以将大明重要据点连成一片。 “三十人?”钱逸群一愣。 “三十人若是太多,那十五人总是有吧?”孙承宗略有失望,却仍旧充满了希望。如果只是十五人,九边各镇可以只派一人,辽东一线多一些,除去江南漕运,大约也勉强够用。 崇祯接道:“若是道长能为朕找来十五位异士,朕绝不吝惜官爵!”他说完这句,猛然发现刚才给钱逸群的封赏实在太低了! 以钱逸群的水准才给了一个正六品衔,那这些真正为国家效力的异士,岂不是只能封到七品八品?这些人如此有本事,一个七八品的小官难道能够满足么? 钱逸群见崇祯脸上yīn晴不定,笑道:“只要陛下博采天下,三五十人并不算多。”他这一路走来,如果只是觉醒灵蕴,能够传授符法,三五十人的确不多。他望向江奎:“以灵蕴而论,光是天师府就不止三五十人吧?” 这邪道莫非要抽干我天师府血脉么! 江奎听了惊怒交加。 钱逸群见他这般表情,微微摇头,暗道这人器量太过狭隘。若是张天师在,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步入政治中心,在天下推展教义,这是任何一个教团的中心思想,根本无需掩饰。这种思想甚至超越了国籍、民族、历史、文化、仇恨……正如耶教之于罗马人,伊教之于波斯人,全真之于蒙古人,萨满教之于金人,乃至前世的正一教之于满清。 而且从为政者的角度而言,尤其是华夏的为政者,并不介意教团的这种“野心”。因为皇帝本身就是天帝在人间的代言人,充满了神权sè彩。任何一个宗教,一旦敢于挑战这种隐xìng的神权,必然会被毁灭。 只有尊重和借助这种神权的教团才能存活,同时又在无意间让这种神权深入人心骨髓。故而对于皇帝来说,这绝不会是亏本的买卖。 之所以历代天师和高僧们之前做不到,只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法术! 五八章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四) 在皇帝面前,所有让人恐惧的超能异术绝不可以出现。 万一招来忌惮,非但自己得死,就是宗门都逃不了天罚。 唯一能被接受的法术就是科仪祝祷。然而每次祈晴祈雨风险太大,一旦失败就会成为污点……天师府还曾因此有过被褫夺“正一真人”封号的历史。 而现在,飞鹤传书闪亮登场,就好像是为了道门势力卷土重来量身定做的法术。 没有杀伤力,没有太高的门槛,于军国大事又有极大的助益。崇祯自从登基以来,最关心的不过就是军事和天灾。从他任用统帅的态度上,便可以看出这少年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只要有人站出来说一句:“臣可以!”立刻就能委以重任。 然而崇祯却没想到一个问题:身为成年人,状况还没搞清楚就口出狂言说什么五年平辽、三年平乱之类的话,这种人可靠么? 秉着这种不顾一切的冲劲,崇祯为了这个法术得以应用,就算公侯的爵位都不会吝惜。 王承恩是崇祯在藩时候的老人。从信邸一路走来,他已经见过了形形sèsè的文人、武将、文人一样的武将和武将一样的文人。只要眼前这个道士,让他看不透。 ——他图什么呢?有这种本事,肯定有的是人求他收钱,看起来又不像是想当官的样子。若说想弘教演法,他却堵死了皇帝册封真人的路子。他到底想什么呢? 王承恩一边学着狗儿的模样哈哈喘气,面带微笑,一边心中琢磨。 钱逸群感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身上,循之望去,看到王承恩颇似小丑的模样。他暗道:这太监跟了崇祯一辈子,最后陪着崇祯上吊自杀,也算是忠烈了。他这么看着我是想干嘛?内外勾结么? “小道今rì前来觐见圣天子,无非是被孙阁老忠心王事所感动。”钱逸群道,“我一个道人。要官没意思,要钱……恐怕我比你还富裕些。” 崇祯脸上一红。 明朝的财政政策虽然一直被后世攻讦,认为是朱元璋的小农思想作祟,然而皇帝的私房钱与国家公款分割却是值得称道的。皇帝非但动不了国库,反倒还要拿出内帑里的私房钱去干公事,就连万历那么吝啬的铁公鸡,也被朝臣挖出了数百万两银子去打三大征。 泰昌帝在位数月,只是沉溺后宫女sè。内帑倒是用的不多。可惜天启帝是个没理财概念的皇帝,一心玩木工,魏忠贤贪污**大兴东厂、cāo练内军,配备火器,这些银子自然也是走内帑出的。 崇祯登基之后,惊恐的发现,传说中爷爷万历留下了百万两的内帑,竟然空空如也。即便如此,大臣们还以国库亏空,要皇帝出钱救灾。 钱逸群见这少年脸上泛红。知道自己戳中了痛点,微微摇头:“身为天子。穷到陛下这个样子,的确不容易啊。” “朕不忍开矿山之利以虐民!”崇祯无力地辩解道。 神宗万历皇帝的银子,大多都来自于矿监。那些太监固然中饱私囊,荼毒百姓,但的确给皇帝带回了巨额私产,所以万历在矿监问题上死活不肯松口,甚至比定国本之事更加坚持。 “有很多来钱的法子。未必要与民争利。”钱逸群叹了口气,“这样,陛下卖块地给我吧。” “你想要哪里?”崇祯没想过卖地。只要钱逸群不要他家祖坟,就算是紫禁城里给他一两处宫殿都没关系。 前提是这法术得传出来。 “河南云台山。”钱逸群道。 “那里风景很好么?朕还以为终南山的神仙多些呢。”崇祯从未听说过那里,原本云台山就不是什么天下胜迹。 “那里是祖师修炼的地方,臣要来只是不想让人开山伐林毁了。”钱逸群心中却道:以琳在那儿住了很久,说不定有感情了,乘着这个机会全盘拿下来,rì后建个别墅度假用也好。 “放心,价钱不会让陛下失望的。”钱逸群微微一笑,从金鳞篓里取出一张白虎皮。 这白虎皮毛根牢固,毛sè油亮,迎风一抖便荡起一阵光浪。白毛雪白,黑毛如墨,两不掺杂,即便是皇宫里也罕见这等上品! 崇祯只感觉这不是凡品,却不识货。他朝王承恩招了招手,指了指钱逸群扑铺在地上的虎皮。王承恩以为这是买山钱,连忙叫了专司太监过来查验。 那太监一溜小跑赶到的时候,钱逸群已经在往这张虎皮上垒黄金、白银了。 “看什么看?这虎皮是添头,不算钱的。”钱逸群道。 那太监刚要去禀报估价,被钱逸群这话吓了一跳,左脚绊在右脚上,差点跌倒。 “那虎皮,很值钱么?”崇祯心中一动。 “回陛下,那白虎皮实在是上品!”专司勘验的太监颤声道,“比暹罗国进贡的那张要大了一倍有余。毛sè也亮丽,硝制的手工更是一流。尤其难得的是,竟然一个蛀点都没有。” 崇祯压低了声音:“值多少银子?”虽然钱逸群说了是添头白送,不过他仍旧想换成银两计算更为直观。 那太监垂头想了想,道:“这种虎皮已经是无价之宝,若真要出手,五六千两银子是肯定有人抢的。” 他们以为自己说得小声,却不知道厚道人的耳朵好,没落下一个字。 “当初有人出一万两买这虎皮,小道都没卖。”钱逸群漫天吹牛道,“一时找不到包袱,就用它来包金子吧。” 崇祯耳鼓震动,听见自己心跳砰砰作响,只是盯着厚道人的鱼篓。 那鱼篓吐出一个个金锭,就像是永远吐不完似的。 虽然在大明,白银才是法定货币,但黄金给人的震撼力却是白银的数十倍。 尤其是整整齐齐摞起来的黄金! 孙承宗看得额角发汗,暗道:之前还以为这道人是来打秋风混饭吃谋个出身……老夫难道也已经老眼昏花了么! 钱逸群拿完了从张家、王家收罗来的黄金,看看一张虎皮也已经堆得差不多了,足足有半人高。 崇祯吞了口口水。 “陛下,这些金子多少能救一时之急,还请妥善处置。”钱逸群记得前世的崇祯帝曾有过迁都的念头,跟驸马商量之后,发现自己竟然连回南京的路费都出不起!两个月后只能上吊自尽。 “如今国事动荡,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崇祯抬眼望天,好不让眼泪流下来。 作为一个坚强得近乎倔强的崇祯帝不愿让人看到他的软弱。 自祖龙以来,一千八百年间,恐怕被人用金弹砸得心中难过的皇帝,朕还是第一个吧。崇祯越发有种想哭的冲动,转念想到了连饭都没得吃的汉献帝,第一次腾起了个不祥的念头:莫非上天要朕做亡国之君么! “杨鹤在山陕那般砸钱是没用的。”钱逸群知道如今大明真正的问题是无从开源,更无从节流。他道:“我一个道士都看得出,那些贼寇今rì招抚,明rì又反,银子砸下去纯粹是资敌!” “那些流贼也都是朕的子民,怎忍遂杀!”崇祯叫道。 “好吧好吧,我一个道人,啥也不懂。”钱逸群道,“还有,你实在没钱了也不用不好意思,京中那么多权贵,谁家凑不出个几万两银子?” 孙承宗轻声咳嗽,示意钱逸群慎言。 钱逸群不免又想起了前世崇祯找京中官员、勋戚募捐,结果这些饱食之士,捐的比太监都少。 ——大明要是不亡,真是没道理啊。 钱逸群微微摇头,再想起自家在苏州的宅子,心头不由蒙上了一层yīn霾。 ——看来还是要想办法把玉钩洞天开发出来……唔,或者跟以琳完婚之后,让父母去亲家母那儿暂住,也是个办法。 钱逸群想到自己还算有足够的后路,之前的yīn霾总算被驱散了。然而崇祯帝却是没这个后路的,怔怔看着虎皮上的金子,满心思都是“亡国之君”这个可怕的念头。 “懿安皇后驾到,皇后驾到!”太监们扯着嗓子的通报声传来。 两位皇后的驾到,总算让崇祯帝从心中的恐惧之中解脱出来,起身迎了上去。 懿安皇后名叫张嫣,是天启帝的皇后。 这位刚烈的皇后被妖女客氏害得流产,从此不孕,然而在传位的问题上很坚定地将信王朱由检送上了皇位,是为崇祯帝。本着长嫂为母的原则,崇祯帝对张嫣十分敬重,乃至敬畏,终其一生不曾有丝毫怠慢。 那位周皇后,也是懿安张皇后所选定,俭朴有德,在后宫设立二十四座纺车,教宫女纺织,自己只穿布衣,逢年过节也从不滥赏。 这两位深受皇帝敬重的女子联袂而来,是另有要事,加之听说有活神仙法力通玄。 然而地上的一堆金子,却比活神仙更加醒目。 朱元璋因为担心外戚擅权,所以规定皇家后妃都得从小民之中选取身家清白者。可以说,明代的后宫是最有市井气息的。无论是张皇后还是周皇后,都只是小户人家出身。 尤其是周皇后,及笄之年随父亲迁居běijīng,贫无立锥之地。其父靠为人相面算卦为生,总算将她送进了宫中,选为信王妃。 对她们这两位一国之母而言,如此之多的金子也实在算得上触目惊心! 五九章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五) “这是做甚么?”懿安张皇后皱眉问道。 皇帝自己做买卖,若是传出去那是丢人丢到太祖坟前了。崇祯当然不肯说自己卖山换钱,只道:“是厚道长在此演示法术,果然让人大开眼界。” “莫非是点石成……”周皇后转身上座,见了钱逸群的脸,突然舌头一直,最后那个“金”字竟然吐不出来了。 “点石成金?”张皇后也在座上端端坐了,并没留神周后的异样,“这种把戏若是真的,道人为何还要见天子呢?” 钱逸群敬重这位自杀殉国的烈女,好声道:“回娘娘,小道今rì来,只是拜谒真龙而已。一不图财,二不求官,并无什么目的。” ——顺便完成师父的法旨,孙阁老啊,你看我今天屡屡被人误会,这何止一臂之力啊! 钱逸群心中暗道。 “我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也曾见过这种戏法。”张嫣上了座,看了一眼钱逸群,又望向江奎,道:“道长以为呢?” “皇后娘娘说得是!”江奎看似附和上意,内中也感激皇后说出了他想说却说不了的话。 钱逸群挠了挠下巴,只是笑笑,并不辩解。他知道这皇后曾用“赵高传”劝天启帝驱逐魏忠贤,可见处处端庄守礼的外表下,也有一颗干预朝政的心。 或者说,就像是一只护食的母鸡。 从她的角度来说,皇帝应该是个一心扑在朝政上的工作狂,就如太祖高皇帝那样。一旦被法术、仙术之类的旁门引诱,就会成为世宗那样被后世贬摘的昏君。所以即便这道人真有点石成金之术,张嫣也是不会承认的。 一堆金子毁掉一个皇帝,这笔买卖绝对是天家吃亏。 崇祯尴尬笑了笑,正要分辨,却见周后朝他使眼sè,微微摇头。顿时了然。一定是这位皇嫂心情不好,与之争辩徒然惹得家里不和美。 “皇帝。”张嫣却主动找上他了。 “嫂嫂有事?”崇祯答问,一如寻常百姓之家。 “皇帝,已经两个月没有下过雨了,皇帝与朝臣可有什么对策?”张嫣朝孙承宗微微颌首,又道:“孙师傅,都道chūn雨贵如油,这老不下雨如何是好?今年直隶恐怕又要歉收了。” ——天不下雨。皇帝能有什么对策? 钱逸群无奈摇了摇头。 他却忘了,皇家之所以重正一而轻全真,正是因为正一能求雨啊! 果然,张皇后见两个男人都不说话,自己继续道:“国家养着这些道士,正是用在这事上。江道长,你看是不是请张天师赴京,行个祈雨的法事?” 这就是张天师轻易不入京的缘故。 大明是个看天吃饭的农业国,任何一个关心国家的人,都会关心气象天候。久雨不晴要祈晴。久旱无雨要祈雨。张天师的确修为高深,可天庭不是他家开的呀!你说要晴就晴。要雨就雨,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四百年后人工降雨还有失败几率,何况开坛做法这种事! 法事成功,如愿以偿了,儒生说这是天意,原本就要下雨,让道士捡了个便宜。 法事失败。天不遂人愿,儒生又说:看,这些混饭吃的道士。简直就是蠹虫,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养来何用? 所以历代张天师守在龙虎山嗣汉天师府,真碰上京师的诏令,连拖带走,等到了京师,该晴也晴了,该雨也雨了。最多就是个迟到的罪过,不会连累家声教门。 “江道长,为何不答话啊?”张皇后没有放过江奎,逼问道。 “这个,天师远在龙虎山,恐怕一时间也难以赶过来。”江奎道,“贫道这就回去传书,只能尽力而为。” “正好!有厚道长的飞鹤传书!”崇祯兴奋起来,“正好试试,厚道长见过张天师吧?” 江奎心道:这下真是麻烦了!但愿路途太远,他那鸟飞不过去! 钱逸群心道:这事利国利民,也该是你天师府出力的时候。当下应诺,取出符纸道:“请陛下将诏书写在此符上。” 张嫣皱了皱眉头:“国家大事,焉能如此儿戏?” “这却是最快的法子了。”崇祯无奈地看着嫂嫂,“若是派驿马传旨,怕要一个多月才能到龙虎山。”这中间说不定还有各种意外,那时候就算张天师不拖延,事情也来不及了。 张嫣道:“前几rì就有人来找我说,真觉寺来了位大喇嘛,最善招风唤雨,驱云逐雾。实在不行就让他试试吧。” “陛下,臣有话说!”江奎急道,“番僧行法,若是激怒了上苍,恐怕不祥。” 钱逸群心道:你自己没本事求雨,还连带霸占着整个市场,真是过分啊!道士若都像你这般心胸,教门衰落也只在早晚……不过那帮秃贼真是手伸得太长,祈雨这种近乎巫术的产业,你们都要涉足,还给不给道士留条活路! “道门修法,皆秉持唯一本源,张天师来不了,何不让厚道长一试呢?”江奎继续道。 崇祯见识了钱逸群的手段,心中对道门更倾心一些。张嫣因与魏忠贤客氏结仇,而客氏又笃信佛教,娘娘因此恨屋及乌,内心并不是真的希望和尚真能求来雨水。 “厚道长,你可能求雨?”崇祯期盼道,“你若是求来大雨,解了旱灾,朕重重赏你!” “抱歉得很,”钱逸群摇了摇头,“道人打坐悟道,兼修玄术,不会祈雨。” “道长!”江奎把脸一横,“适才贫道多有得罪,看在嗷嗷之口可怜的份上,还请道长出手。” ——求你看在道门后学要吃饭的份上,出手相助吧! 钱逸群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句话。 “皇贵妃驾到。” 钱逸群还在考虑解释的时候,太监的公鸭嗓子又扯了起来。 一方凤辇被宫中婢女抬了上前,直到两位皇后停驾的位置方才落下,几乎与皇后无异。 钱逸群看了看这来人,只见雍容之中果然流露出小户人家的模样,眉眼里颇有得志猖狂的味道。他再看张后、周后,那才算得上是倾国倾城的大美女。尤其是周后,皮肤白皙,体态娇柔,因为实在太美,不逊后世娇姝,使得钱逸群竟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陛下,臣妾莽撞了……”皇贵妃上前拜了皇帝,又见过两位皇后,朝孙承宗颌首致意,方才惊呼道,“呀,这么多金子?!” 崇祯挥了挥手,让人将金子和白虎皮收了。 “田妃可有事么?”崇祯柔声问道。 “是,”田贵妃娇柔道,“臣妾见天干久旱,想着怎么为皇上分忧,一直苦无头绪。直到适前小憩,梦见一个丈六金人,对臣妾道:真觉寺有大罗汉转世法师驻锡,可请之求佛祖开恩,赐下甘霖。” “田妃rì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确是对陛下忠心。”张嫣语气平平道,“不过那和尚的事,连哀家都听说了,也用不着神佛托梦了。” 钱逸群心道:看来这就是真正的宫斗了!张皇后抢先一步来说这和尚求雨的事,原是有的放矢呀!书上说当初钦点周氏为后是这位懿安皇后敲定的事,现在看来这对妯娌还是站在一条船上的。 “陛下,臣妾自作主张,派人去将那大罗汉转世的和尚请来了,就在宫门外候着。陛下就见上一眼吧,反正……”田贵妃说着,一双丹凤眼在江奎和钱逸群身上扫过,言下之意就是:您也见了道士,不能偏心。 崇祯敬畏张后,尊重周后,却宠爱田妃。他十分豪迈道:“传进来。” 王承恩躬身而退,一甩拂尘跟着往外跑。他最恨这种临时传召的事,却又不能说半个不字。 “王公公等等。”钱逸群突然出声叫道。 王承恩疑惑地停下脚步,望向钱逸群。 钱逸群走上前去,背过身,从鱼篓里取出一张轻身符并一颗大东珠。王承恩眼睛一亮,手腕一转已经将东珠收入了袖中。 钱逸群将符激发出来,贴在王承恩手背,道:“莫丢了。” 王承恩只觉得身子一轻,以明显轻快许多的步伐跑开了,看得崇祯等人惊诧不已。 钱逸群回过身,见江奎盯着他,微微点头,表示你猜得不错,正是你家天师府的轻身符!这种符用处不小,照钱逸群的感觉,一张符下去起码能减轻二十公斤左右的分量。唯一的问题是符力不稳定,同一个人画的符,也有强弱之分。 “道长,刚才那法术……”崇祯没有看到正面,还以为又是什么了不起的法术。 “那是符,天师府出品,效果不错。”钱逸群优哉游哉,“小道本来想学一下,不过到手太容易,所以也懒得学了。” “怎么个容易法?”崇祯眼睛一亮。 “一百两银子一张吧,差不多是这个价。”钱逸群道。 “你!胡……糊涂了!”江奎急道,“陛下,轻身符的确是天师府的符术,不过三茅术中也有,这位道长买到的肯定是茅山符。我们龙虎山符从不外卖!” “嗯,今年年景不好,等端午的时候,你们也别送苞茅了,只送点这轻身符来就行了。”崇祯对江奎就没那么好的态度了,直接将这符定成了贡品。 “陛下这边有人会用符么?”钱逸群笑问道。 六十章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六) 符虽然入门简单,威力显着,但若是不觉醒灵蕴,终究是废纸一张。最多是贴在家里,当寻常辟邪之物。 而且真正的灵符画起来并不难,难的是保存。随着时间的推移,灵符中的咒炁必然会消散,等要用的时候恐怕已经没得用了。 “直接让天师府派些修行有成的道士随军不就行了?”钱逸群笑道。 孙承宗暗道:这道人不知道与天师府有多大的仇怨,这等绝户计都能想出来! “陛下!不可啊!我天师府历代忠心王事,岂该获此恶报!”江奎跪地哭道。 崇祯冷面不语,心中却是十分期待。 ——唉,没有智慧,终究看不深远。我若是广开教门,收了徒弟,必要让他们统统给我从军三年才能回来! 钱逸群原本想今rì落了江奎的脸面,借这个机会反点好处给张天师。就算张天师再厉害,能见到皇帝,演示玄术,并让皇帝如此动心的机会却是少之又少。这可不是你家邻居,想见迈个坎就去了。 大明的皇帝啊! 上亿人口的最高统治者啊! 钱逸群在心里喊了两嗓子,却发现崇祯在他眼里跟邻居小弟实在没什么区别,颇觉无聊。 崇祯兴致大起,问了好些个玄术方面的内容。钱逸群索xìng将咒诀符阵四个大分支一一说了,又间或说了些道听途说来的蛊毒、赶尸之类的东西。 别说皇帝,就是大户人家的子女若是听了这些,也会被家里大人吃挂落,因为这都属于秽事。 钱逸群没这种忌讳,只是统统归于神秘学范畴。崇祯却是被激发了少年心xìng,好奇心大炽,听得津津有味,就连张皇后一直在旁边干咳都没领悟。 “道长,那长生之术可是确实有的?”崇祯终于问出了自己心底里最渴望的问题。 一个人饿肚子的时候想吃饱。吃饱了想吃好,吃好了想成家,成了家想立业……等真正当了皇帝,能想的只有长生不老了。 张嫣闻言顿时紧张起来,世庙前车之鉴犹未远,大明可经不起再出一个炼丹皇帝! “陛下,长生不老是悖道之妄。”钱逸群直接说了实话,见江奎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睛。直接无视。 “不过长生久视却是可以的。”钱逸群大喘气一口,让崇祯从失望中又转了回来。 “何谓长生久视?”崇祯问道。 “此语出自《老子》。”钱逸群先报了出处,表示源远流长,不是自己瞎掰。他道:“所谓长生者,在世常驻,尽天年而归于虚空。所谓久视者,其过百岁,而形体不衰,耳聪目明。” 张嫣见这道人没说什么玄之又玄的金丹,不由好奇。也不阻止钱逸群说下去。 崇祯帝却是个实际的人,闻言道:“帝王之中。权柄之重莫过于祖龙;威势之盛莫过于唐宗;奉道之诚莫过于世庙……可他们都一样有大行之rì。朕倒觉得道长所谓的长生久视颇有些道理,活着的时候福寿安康才是正理。” “陛下英明。”钱逸群略略点头,“若是陛下要求长生不死,臣只有告辞而出。若是陛下只求个在世常年,老而不衰,小道却有些法子。” “愿闻其详。”崇祯挪了挪龙臀,危襟正坐。诚如当年读书时候见了孙师傅一样。 “其一去妄,”钱逸群道,“人皆有妄心。却不知这妄心最是耗散心神。尤其帝王,cāo控天下,妄心一动,万民劳顿。想来这个道理陛下比道人我明白得多。” 崇祯微微点头:“朕即位以来,夙夜忧虑,便是因此,生怕朕的一时之语,害了天下苍生。故而每每想到前年近畿百姓,遭受金兵之虐,朕就痛心疾首。” 前年的乙巳之变可归罪于是皇帝的用人不当,因此而内疚也是应该的。 钱逸群知道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继续道:“其二为强身。陛下勤于政务本是极好的,但久坐伤脑,久视伤血,久郁伤神,如今灾祸四起,内忧外患,陛下尤其应当以一颗乐观之心阅世。” “陛下如今整rì愁眉难抒,道长可有什么法子么?”周皇后开口说道,却是一口糯糯的江南官话,苏州口音。 钱逸群意外地看了周后一眼,又对崇祯道:“陛下每rì健行十里,当能大改观。” “健行?”崇祯意外道。 “疾步快走,让毛孔舒张。体内废气从毛孔出来,人自然也就jīng神了。”钱逸群道,“请陛下唤宫中裁缝来,臣教他做一套健身服,陛下换了健身服去走,自然能有体会。” 崇祯当即招手,名尚衣监太监过来。钱逸群目测崇祯身形,将后世的绸缎健身服移植过来,与劲装相似,却更加简练。 “其三,……” 钱逸群正要说下面一些清心寡yù的话来,却见王承恩一溜烟跑了过来,虽然额头上仍旧见汗,步伐却是轻快无比。他上前禀道:“陛下,三丹喇嘛候您召见。” “陛下,您就将这位小道长留在宫中,有的是请教养生之法的时候。这天再旱下去可了不得啊。”田贵妃名副其实地甜甜说道。 “也好,厚道长就在宫中多住几rì,咱们先看看那喇嘛的手段。”崇祯笑道。 钱逸群看了看孙承宗,心道:住哪里都是住,上辈子进故宫还要买门票呢,趁这个机会先住几天转转也好。不过时rì久了可不行,以琳那边还等着呢。 王承恩很快便领着一个身穿红sè法衣的喇嘛走了过来。 那喇嘛方头大耳,皮肤黝黑,一眼可知是个蒙古人。三丹在蒙古语中是檀香的意思,多半也是个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和尚。 在藏地、蒙古,喇嘛属于贵族阶层,受过良好的教育。许多喇嘛都jīng通数种文字,三丹也不例外。他的官话中带着西北口音,但咬文嚼字十分讲究,几乎堪比秀才了。 “小僧从呼和浩特来,见京中不雨,愿为皇帝陛下解忧。”三丹喇嘛合什躬身,毕恭毕敬。 钱逸群不知道崇祯怎么想,只见孙承宗脸上一点波澜都没有,便知道其中肯定有什么内涵。 如今的呼和浩特还不在大明版图内,应该是林丹汗的地盘。自从林丹汗改奉红教之后,信奉黄教的漠北蒙古便与他疏远开来。 喇嘛作为贵族阶级的一部分,从来没有离开过世俗政治。诸如嘎巴达瓦那样一心修行的喇嘛,无论是教门地位还是政治地位都不会很高,说不定在藏地还会被视作“野僧”。然而能够觐见大明皇帝的喇嘛,绝对不会是个野僧。 ——是林丹汗在寻求大明的协助,共同抵御女真人的崛起么? 钱逸群难免又有些忧国忧民了。 “大师求雨,所需者何?”崇祯问道。 “只求一块五丈见方之地,建立法坛庭。”三丹喇嘛道,“若是陛下能派遣大官来上香祈愿,小僧相信能表现出更大的诚意,让上苍降雨。” 如果有官员参与,那就是公祭了。钱逸群心中暗道:这和尚明显是想跟大明扯上关系。这种外交把戏倒是很巧妙,只要在祈雨时候跟祈愿的大臣做好联络,等到法事结束,那位大臣总得在回命时禀报皇帝。 如此林丹汗不丢脸,却也表达了足够的善意。 ——若是目光局限在佛道相争,那就是坏了国家大事啊。 钱逸群暗道:别说我不会祈雨,就算真有什么法子让我祈来了雨,这回也少不得给国家外交让路了。 崇祯微微点头,道:“曹化淳,这事交给司礼监妥办。” 一个站在不远处的老太监,穿着与王承恩相似的大红蟒袍,头戴乌纱帽,闻言走出,口称领旨。 钱逸群见了这历史上有名的大太监,不由扫了一眼。 只是一眼,曹化淳便已经回视过来,反应之快超出了钱逸群所料。 ——原来也是个灵蕴觉醒的。 钱逸群看到曹化淳眼中jīng光,心中暗道:只是不知道是否真有葵花宝典这种东西。 “道长,”崇祯站起身,“朕还有些奏本要批,等晚膳时咱们再细说养生之法。孙师傅,也一起用了晚膳再回去吧。” “遵旨。”孙承宗起身应道。 钱逸群也跟着打了个躬,道了一声:“慈悲。” 崇祯一乐:“还从未有人说朕慈悲的。” “陛下勤勉政事,便是对天下苍生的慈悲了。”钱逸群笑道,“不过小道只是习惯xìng客气一下,犹如常人所谓‘叨扰’,谢陛下留饭而已,陛下不用太过在意。” 崇祯半气半笑,手比剑指,点了两下,却摇了摇头作罢,只道:“你这道士,率真得气死人!” 钱逸群又打了个躬:“多谢陛下。” 崇祯翻了翻眼便要走,三位后妃自然起身相随。周后突然道:“陛下,妾有一事想求。” “哦?皇后所为何事?”崇祯停步问道。 “陛下,”周后垂下头,传出悲声,“怀隐王薨后,妾总觉得坤宁宫中总有些yīn气,想请厚道长做个法事。” 崇祯望向厚道人,却不敢以帝王之尊去压他。 六一章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七) 钱逸群虽然不明所以,只是本着闲着也是闲着,祈雨不行,看看有没有yīn灵作祟还是很轻松见的事。他行礼道:“举手之劳,小道焉能推搪。” “有劳道长。”崇祯走了两步,见了那三丹喇嘛,方才想起自己还没结束觐见,便道:“大师请回去准备法事吧。” 三丹喇嘛这才躬身告退,走时还若有深意地看了钱逸群一眼。 钱逸群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似敌非友的目光,暂别孙承宗,跟着周后的车驾返回坤宁宫。张皇后住在端本宫,同行了没多远便散开了。 周后确定了身边都是自己用久了的可靠女官,这才传令厚道长,让他来凤辇之侧听命。 “道长可是苏州人氏?”周后低声用吴语问道。 钱逸群正想打个哈哈岔开这查户口似的问题,只听周后又道:“钱家哥哥,你不记得我了么?我还记得小小呢。” 钱逸群顿时脑袋一懵! 天下之大,自己从未被人认出来过,怎么跑到深宫大院了,竟然被当朝国母皇后娘娘给认出来了! 这是巧合么? 这是老天爷玩我呢吧! 钱逸群良久方才笑了笑:“娘娘怕是认错人了。” 周后盯着钱逸群良久,道:“不会错的,你额角上这道疤,岂不是幼年时与东街那些浪子打架时留下的么?” 钱逸群下意识弹了弹手,差点真的摸上去,脑中却怎么都搜不出有这么一位幼年玩伴。 “我是丁姨娘的女儿。”周后用更小的声音说道。 钱逸群心中咯噔一下:哎呀。这我有印象啊! 是对丁姨娘做的糖果子有印象!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唔,对我来说还得加个五六年。 钱逸群想起自己七八岁的时候。街坊四邻的孩子常聚在一起玩。其中有个挺白净的小萝莉,大家都叫她小丁香。她娘便是丁姨娘。 当时玩伴之中多是男孩子,只有小丁香与小小两个女孩,所以常混在一起。丁姨娘做了糖果子,也会分一些给小小。小小自然会拿回家跟哥哥一起吃…… 回想起幼年时候的种种趣事,钱逸群颇有些恍惚,连忙摇头道:“娘娘千金之体,怎么会认得我这样的野道士呢?小道结缘天家,正是从今rì始。” 周后心中一沉,脸上顿时显露失望之sè。暗道:是了,小时候我又不是长成这个模样。就连爹爹都说我一rì不见就像是变了个人,他那时候不过七八岁,能记住什么?而且我家又搬到了京师,有十年不曾通过音讯了吧。 钱逸群余光扫到周后表情失落,心中暗道:小时候就觉得这姑娘有些木,如今看来还是一般。唉,听说宫斗很刺激火辣,一句话可以飞上天。一句话可以打入地,以这姑娘的资质,能行么? 仔细翻找了前世的记忆,钱逸群总算想起周后是京师沦陷时在坤宁宫自尽的。而田妃在崇祯十五年就病死了。 起码她没输。 这一翻之下,却让钱逸群翻出了不少明宫中帝后轶事。其中便有周后、崇祯、田妃三角关系的故事。 不同于周后的娘家穷得几乎揭不开锅,田贵妃的父亲是锦衣卫千总。取了好些扬州名jì当侍妾,并让这些名jì将一身本领传授给女儿田秀英。可以说。田贵妃从小就是为了宫斗而接受训练。 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捕捉男人的心思。玩弄手段,这位贵妃都要高出周后数个段位。 而钱逸群记得的那个故事,便是田妃的一个小计谋。 田妃以宫女抬辇,引起了崇祯的好奇。崇祯问她:为什么不用太监抬呢?太监力气大,抬得稳些。田妃回答说:我在皇后那边见到太监与宫女乱搞,嫌他们脏,所以将他们都赶走了。 明宫中太监与宫女结成对食、菜户,玩些望梅止渴的游戏,这是很有历史渊源的。最近便有魏忠贤与客氏这么一对对食。而客氏在魏忠贤之前还有王安、魏朝两位“丈夫”。崇祯打击阉党,清洗内宫,只能排除异己,却无法消灭这种人xìng根子上的产物。 然而皇帝肯定是有jīng神洁癖的。他派人查了周后的寝宫,竟然真的找到了太监与宫女游戏用的狎具。崇祯三个月没有去坤宁宫,周后也被气得吐血。 “为什么田妃的辇驾是宫女抬着的?”钱逸群突然问道。 周后犹自感伤岁月如刀,刀刀了断人情,被厚道人这么一问,登时愣住了。 “道人听说明宫犹似百姓家,”钱逸群换了吴语低声沉吟道,“然而百姓家里还少不了妻妾争宠呢。娘娘独自在深宫,又没兄弟外戚能为助力,尤当谨慎呀。” 周后微微后靠,听着乡音,总算明白了“与天家结缘乃从今rì始”的意思。她心中暗道:看来真是钱家哥哥无疑,不知他家出了什么变故,竟然沦为道士。真是缘分,竟然我在宫中碰到了他,这若是不帮一把,菩萨也是不会答应的。 钱逸群见她还没反应过来,心中无奈,暗道:哥一个道人,难道还得陪你玩宫斗的把戏?也罢,权当还你娘糖果子的情罢。 皇后凤驾回了坤宁宫,摆下茶宴招待钱逸群。她原本的本意是跟钱逸群叙旧,但是见厚道人颇为回避,又得了道长“不可相认”的jǐng示,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钱逸群取出寻鬼司南,过女官之手呈递给周后,道:“若是有yīn灵作祟,此物必有应验。” 周后看着里面的水墨宫图,惊讶道:“这不正是坤宁宫么?真是画得惟妙惟肖!” 钱逸群笑而不语,讨回了寻鬼司南,道:“小道要在宫中走一圈,请娘娘紧闭宫门,只派心腹女官跟着小道。一应太监,全都等在院中。” “如道长吩咐。”周后点头应道。 钱逸群领了人,手托司南,根本看也不看,问清楚了太监宫女的宿处,直接带着女官进去。什么都不用说,直接节隐剑破开箱柜,拿了棒子便往外挑。那些女官不知道这道人要干什么,一边嚷嚷阻止一边回报皇后娘娘。 钱逸群哪里是她们能够阻止得了的?但凡有人敢拦在前面,一个鬼步已经穿身而过,足以吓得她们吱哇乱叫。 等周后来的时候,地上已经多了好几件狎具。 “就是这些污秽之物惊扰了娘娘。”钱逸群随手一指,“放火焚化即可。娘娘是天女临凡,清静贵体,对这些东西最为敏感,哪怕只有一件都会害病,何况这么许多!” 这话却是说给那些宫女太监们听的。对食这种事已经近乎潜规则了,但攀上皇后娘娘的身体健康,那些女官们就再也不会容忍。须知,一旦皇后有恙,她们的地位和待遇可就彻底保不住了。 周后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嘴唇紧咬。 钱逸群见了不忍,劝道:“这事防不了,人xìng所在,怎么防?你也不必为之伤神,皇帝问起来,只说有忌讳之物就行了。不过我猜田妃不rì就要发难了,你身为皇后,该大方些。只要两家都查,你怕谁呢?” 周后闻言,眼眶已经红了,道:“钱、道长……我没兄弟,自幼将你视作哥哥一般,你当助我。” 其实一共也没见过几次吧? 钱逸群笑了笑,也不多话。 女孩子十岁以前还可以一起玩玩,十岁之后就要帮着家里做事。到了十二三岁,有了xìng别意识,等闲连门都不出。周后又搬走得早,故而钱逸群真心没见过她几面。 周后见左右女官都在数步之外,抓紧机会道:“张皇后说,田妃这次举荐番僧祈雨,已经是后妃干政了,要我以礼法惩治她……可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一来怕那番僧祈雨得愿,田妃愈加受宠。二来,若是不下雨,苦的又是百姓……所以,还求道长来祈这雨吧!” 果然是宫斗啊…… 钱逸群很想给她解释法术的应用范围和原理,让她明白:祈雨这种高端的法术,不是逮着个道士就能做的。而且一旦开了法坛,高功法师便不能受到外界影响,这护法之人就十分讲究了。 这些内容十分复杂,尤其是对毫无基础的凡人解释,必须打好腹稿。钱逸群正在打腹稿的时候,突然天上传来一声鹰唳。 “咦?宫里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鸟。”周后抬头看天,惊疑地发现那鸟正在往下俯冲。 扑棱棱! 山鹰打着翅膀,落在了院里的树上,朝钱逸群鸣啼两声。 “啊!”周皇后吓了一跳,连忙跳开。 钱逸群安抚道:“没事,是我朋友。”他走上前去,这才发现山鹰背上多了个小布袋,穿过翅根虚虚缠着。 “这鸟真是道长养的?”周后惊魂未定,轻抚胸口。 钱逸群口中应着,打开布袋,里面却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蓝sè的封皮上没有写书名,翻开一页,里面却是师父清秀的字迹。 钱逸群看了脑袋又像是被人敲了一棒子,因为这赫赫然是本教人祈雨的册子! 除了总纲,再往后翻还有法坛的建制、法器的配备、护法的要求、时辰的择选……最后还说:行法如仪,其效必验! 六二章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八) 京师西门之外的真觉寺,是明初时候兴建的喇嘛庙。 三丹喇嘛坐在床上,双目微闭,突然之间猛地睁开。 门外随之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便传来了叩门的声音。 “进来。”三丹喇嘛沉声道。 “上师。”从门外走进一个中年喇嘛,手中端着一个木制托盘,上面放了两碗马nǎi。 “伊勒德,是你来了。”三丹喇嘛端坐在铺满红sè绸缎的床上,目光中带着一丝幽怨。 “上师,”中年喇嘛将马nǎi放在床前,在床下的蒲团上坐定,“宫中传出消息,汉人皇帝同意在内宫御花园中设立法坛了。” 三丹喇嘛重又闭起了眼睛:“伊勒德,你们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了么?” “上师,难道你还没有下定决心么?”伊勒德脸上显露出焦急的神情道,“佛祖已经再明显不过地降下了圣训,金人肯定会建立一个不逊于蒙古帝国的大帝国啊。”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多尔衮给出的条件有多优渥。”三丹喇嘛叹了口气,“然而,我担心这回我们会失败。” “上师,这是为什么?”伊勒德边问边起身端起一碗马nǎi,敬给三丹。 三丹推了推,示意伊勒德喝掉。他直见伊勒德将碗中马nǎi喝得一干二净,方才道:“昨rì我见了皇帝回来,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厚道人。” 伊勒德轻笑道:“上师多虑了。我们不是已经收罗了那个厚道人的所有消息么?从现在所知道的消息中,他不过是个体术与法术并修的普通修士。与他交手的那些人,无非是因为不会体术。或是不会法术,所以才败的。” 厚道人几次三番的大杀戮早就在江湖之中传开了。又有《墨憨斋志异》作证,在这个圈子里的人早就对“厚道人”三个字不再陌生。他们甚至从充满了文学xìng的笔墨中。挖掘出了钱逸群偏爱的战斗方式。 剑法刺杀为主,雷法为辅,步法诡异,身法飘忽…… 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厚道人原本是一个武功高强的江湖游侠,因为机缘巧合之下学会了一些法术。 “所以此番前来的铁棒喇嘛,各个都是年轻习武,年长修法,绝不会让他轻易逃脱。”伊勒德道。 “你可想过,若是我们事成。也未必能活着逃出去。”三丹喇嘛道。 “愿以我肉身化灰,弘扬佛法。”伊勒德诚挚说道。 “那你为何还要对我下毒手呢?”三丹喇嘛随手泼掉了床前的马nǎi,眼看着rǔ白sè的**渗入地砖缝隙之中。 “你!” 伊勒德团身后跳,已经站在了门口,狞笑道:“你现在才发现,已经太晚了!” “伊勒德,我视你为我的衣钵弟子,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三丹喇嘛紧蹙眉头,体内的毒气已经侵入心经。 “因为你收受了多尔衮的贿赂。刺杀大明皇帝嫁祸给林丹汗的事,已经被可汗知晓了。”伊勒德道,“我奉了可汗的命令,要在你举事之前杀掉你。” 三丹越发觉得呼吸急促。手指伊勒德:“你、你不是多尔衮的人么……” “上师,你的智慧已经蒙蔽了。”伊勒德笑道,“多尔衮只是许诺入关之后的事。而林丹汗却答应我事成之后便修一座寺庙,封我为法王。唔。还差一步,那便是取了你的头颅去明廷进献。到底你才是刺杀明国皇帝的主谋。” “你、你、你这个脚踏两……”三丹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一头栽倒在床上,再无声息。 伊勒德又等了片刻,这才上前探了探三丹的鼻息,得意地转身出了僧房。 僧房之外的花园中,站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从他脸上的沟壑可以看出,他的一生十分辛劳。同样,这份辛劳为他挣来了一身的富贵之气,光是手指上一排猫眼玛瑙戒指,便让人炫目。 “成功了么?”那人用西北口音柔声问道。 其实只是个寒暄。伊勒德走出来的刹那,他便已经知道事成了。 “将毒下在我身上,你还真想得出来。”伊勒德脱去了身上的褂子,扔在一旁,“他若是也喝下了那碗马**,你岂不是白费心机了?” 毒气藏在人身上,而解药却在极端可疑的马nǎi之中。哪一个发现中了毒的人,还敢去喝敌人送来的马nǎi?三丹喇嘛大半身都在寺庙之中,这等匪夷所思的心机实在无从抵抗。 “他不会喝的。”那人柔柔说道,“前天供给他的马nǎi有点酸,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再喝汉地的马nǎi了。我现在更担心的是,他死了之后,你是否真的能够如承诺所言,变成他的样子,刺杀皇帝。” 伊勒德眯了眯眼睛:“这是藏地苯教的秘法,万无一失。” “很好,”那人的声音yīn沉下来,“你知道失败的后果,王爷是不会对失败者有丝毫怜悯的。尤其还是你这样一个要占尽天下便宜的失败者。” “放心。”伊勒德转身要走,突然停住了脚步,“对了,想个办法把厚道人骗走吧,你有那么多主意。” “你怕了么?”那人冷笑起来,“当初你说替我儿子报仇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一副模样。” “你们汉人说的,一马归一马,一牛归一牛。”伊勒德特意加上了牛,表示自己对汉语的jīng纯,也表示此事的重要。他道:“如今大事在前,给你儿子报仇大可放在后面,你着急什么?” 那男人长出一口气,道:“好吧,调虎离山之事,就交给我吧。不过,报仇……” “知道了知道了!”伊勒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踱着步朝正殿走去。 要彻底变成三丹喇嘛,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 阿牛白枫等人仍旧住在了孙承宗府上。 白氏兄弟整rì被薛玉拉着去见年轻士子。究经论道。白枫对此苦不堪言,权当磨砺自己心xìng。白沙却从中收罗了许多消息。每天都要用蝇头小楷写下满满的纸鹤符,然后送进宫里,请钱逸群传递给远在苏州的忆盈楼诸人。 阿牛却是陪着柳定定整rì在京师的大街小巷流连忘返,看看杂耍听听曲弹小鼓,买些时髦玩意,一天光yīn转眼就过去了。 柳姑娘如此花钱如流水,自然有孙阁老帮着会钞。厚道人油盐不进,便只能从他的师兄嫂嫂入手了。 钱逸群住在皇帝的寝宫,与崇祯隔舍起居。一时荣宠无二。甚至于崇祯批奏本的时候,他也在一旁看祈雨的册子,两人互不回避。只有崇祯面见大臣的时候,钱逸群怕吵,这才会换个暖阁,继续看书。 等崇祯忙完了政务,钱逸群便拉着崇祯在御花园里跑步。开头两天还是跑跑停停,等过了三五rì,崇祯自己也能坚持跑完全程了。整个人的jīng气神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对钱逸群越发信任。 虽然有皇帝的这般宠信,钱逸群对于国政却越发不肯插嘴了。身在御书房听了几天皇帝与大臣的问对,他才发现高度不同。所考虑的问题就不同。大明沉疴之重,远非自己所想象得那么简单,绝不是重点土豆就能解决的。 粮食、作物、天灾、藩王、信仰、利益……各种环节交织。整个大明就像是一团麻线,找不到个头。钱逸群只是旁观。便很难理解那些一心盘踞高位的人。 “道长,陛下请您御书房问对。” 这一rì。钱逸群坐在西暖阁的书桌前,专心看着宫中的藏书,王承恩便找来了。 “今rì陛下不是要见礼部的人么?”钱逸群站起身,颇有些意外。 “是礼部尚书徐光启上了一道奏本,论说祈雨之事的。”王承恩本不该多嘴,但为了卖个好,仍旧说得清楚。 钱逸群却没领情。 对于一般官员,提前知道皇帝召见的目的,能够有所准备,势必会对这种友善回以重报。然而钱逸群却丝毫不在乎皇帝的态度,根本没想过准备什么,所以只是“哦”了一声,让王承恩颇有些抛媚眼给瞎子看的苦恼。 随着领路太监到了东暖阁,今rì崇祯便是在这里召见徐光启与一干礼部主事。钱逸群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这位大名鼎鼎,自己曾寄以厚望的明末大科学家。 一上来,徐光启苍老的容颜上就充满了敌视。 “道长,”崇祯见了钱逸群,开口道,“适才徐尚书给朕讲了一些泰西学说,论述天雨不可能求得成功。道长怎么看?” 我站门口看。 钱逸群觉得自己的心境真的豁达了。面对徐光启的敌视,他竟然能够由衷地报以微笑,和蔼道:“是因为云层积水饱和之后,自然落雨的缘故么?” “咦,道长对泰西法也有研究么?”崇祯惊讶道。 “略懂。”钱逸群实事求是,心中暗道:微积分以下的数学,简单些的还是没问题。自然常识什么的,当然更不在话下。 “那道长竟以为求雨可得么?”徐光启敌意更甚。 若是茫然无知之徒,还可以教化。然而明知天地自然之理,还要妄行惑众,这不是妖道是什么? “我听说徐尚书是受洗的天主教徒吧。”钱逸群问道。 徐光启脸上一寒:“是又如何!” “照贵教的说法,这世上一切不都是全能的天主所安排的么?而天主又是你们仁慈的父,作为他的孩子,你求求他下点雨,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么?”钱逸群淡淡笑着。 六三章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九) 徐光启是个讲究逻辑的人,竟然发现如果遵循天主教的教义,钱逸群这套说辞的确无法驳回。 东方宗教的偶像在绝大部分情况是以老师、救世主出现,绝不会以主宰的面孔临事。无论道佛儒,都追求的是“敬畏”,而非“恐惧”。 天主教却不同,此教的立教根本就是恐吓。整部《旧约》就是一本终极调/教手册,它告诉信徒,不遵从主的教诲,就杀你儿子,杀你牛羊,杀你满城……对于敌人——埃及人来说,欺负主的人,主就杀你们的长子! 当天主以主宰的面孔临世,自然推导出: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主的安排,人只要遵从就行了。 对于简单愚昧的欧洲人,这种说法颇能给人安全感。然而对于东方文明教育出来的子弟,这就显得荒谬而且不可接受了。 钱逸群真心想知道,东方最早的一拨天主教徒,是如何解决这个思想矛盾的。 然而,徐光启表现得很踏实。他回避了思想上的问题,只从科学上论证求雨的问题。钱逸群自己对道教的五炁世界观,只是有感而无学,可以用,但无从辩论。他见徐光启避重就轻,方才恍然大悟:“徐大人,你没读过《圣经》吧?” 徐光启当然不能在皇帝面前吹牛说读过。 全世界还没有一本汉语版的《圣经》。 因为,利玛窦到了中国,发现这个文明丝毫不弱于西方文明,在许多领域更是远远超出了当时的西方文明,所以他明智地提出了“合儒”。故而这位教廷称之为“东亚宗徒”的利玛窦教士,也被大明士人称作“泰西大儒”。 作为一个对儒学有深入了解的传教士,利玛窦怎么可能敢于将全本的《圣经》老老实实翻译过来?只能择其部分,零散地传播一些天主教思想罢了。而那些谦恭、节制、服从等思想,与儒学并不排异。这才让天主教在中华大地站住了脚。 利玛窦死后,龙华民只是禁止大明教徒祭祀祖先,便引发了南京教案,差点将在华天主教势力彻底葬送。可以想见,如果真有一本正牌子《圣经》出现,这些泰西传教士哪里还能找到供养? “好吧,等我有空的时候,带几本《圣经》回来。大家研究一下。”钱逸群促狭道,“不过这祈雨嘛,大明有大明的国情。未必是真要祈到雨,重要的是让百姓们知道圣天子在关心着他们,对不对?所以徐大人,看问题不能只看表象和结果,要挖掘一下深刻内涵啊。否则你的甘薯一辈子都没人种。” 徐光启被这一通抢白说得脸上yīn晴不定,礼部随员们更是战战兢兢。 “呵呵呵,”崇祯笑了起来,“道长所言极是。看来与朕呆了这些天,道行更加jīng进了。” ——你还要脸不要? 钱逸群别过头。仔细打量起徐光启来。 “不过,真的求不来雨么?”崇祯脸上蒙上了一层yīn霾,显然十分不悦。 “也不是,”钱逸群道,“刚才那些话是劝徐大人的。其实泰西的数学、天文,满打满算也不过百年时间,在文艺复兴之前。欧洲——呃,就是欧罗巴一直被天主教黑暗统治,比如哥白尼。因为说太阳才是宇宙核心,结果就被活活烧死了。” 崇祯龇牙道:“真有此事么!” “真的,”钱逸群认真道,“现在耶稣会在我大明的主教是谁?汤若望?” 徐光启吃惊地看着钱逸群,却不得不回答皇帝陛下的发问:“的确是汤若望,现于钦天监供职。” 钱逸群道:“让汤先生来一趟,看他怎么说呗。” 崇祯点头道:“去传汤若望觐见。” 徐光启见状,心中暗道:看来这道人圣眷极厚,可不能让大明皇帝再去炼丹才好。 钱逸群见徐光启神情纠结,心中无奈。之前嘉靖帝做得太过分,弄得现在文臣只要看到皇帝身边有道士,就胆战心惊。可以说,他们在心理上已经防道甚于防阉了。 总算道士最多就是窃取一些教权、神权,没有向中世纪天主教那般连世俗权柄都一并握在手中,否则文官集团肯定会以更激烈的手段对抗道门。 趁着汤若望没来,钱逸群问起了徐光启关于甘薯的问题。 徐光启这时候脸sè才好看一些。他早在崇祯二年就上了《甘薯疏》,但是并不为内廷重视,皇帝也一直没有回话。能借着这个机会,将甘薯高产的重要xìng让皇帝听见,无疑是极好的机会。 文臣们常常害怕因为无关紧要的事触犯天颜,实际上却没想过,皇帝也是凡人。凡人都有好奇心,都有jīng力受限的时候,逮着机会挑起皇帝的好奇心,那就可以畅所yù言了。何况徐光启历任三朝,如今是礼部尚书,阁老候选,年纪一大把,皇帝怎么也不可能不给点面子。 “甘薯真能救活那么多百姓,为何各地百姓不肯种植?”崇祯听了徐光启的介绍,不由疑惑。 “因为甘薯不值钱。”钱逸群替徐光启说道。 崇祯是藩王入继大统,只是在信邸的时候跟天启帝一起读过几天书。听徐光启这类鸿儒说话着实有些费劲,更乐意听钱逸群的大白话。 钱逸群也因此才不得已抢抢徐光启的风头,他道:“一块地的面积是固定的,地主当然愿意种更值钱的作物。譬如江南的地主都喜欢开桑园,种桑树,养蚕收丝,连稻子都不舍得种。湖广土地肥沃,能种稻谷,为何要去种甘薯?” “那山陕本就土地贫瘠,为何也不劝农种甘薯?”崇祯心头像是被一只猫挠了又挠,痒中带痛。 “山陕那边,”钱逸群哂笑道,“别说甘薯了,就连草都没了。” 崇祯身子一沉:“天下之大,竟然没一块让朕立足的土地!” “陛下也别着急,臣在扬州有一块地,到时候流民、甘薯都可以放在那儿。”钱逸群安慰崇祯道。这些rì子朝夕相处,两人年纪又相近,崇祯又没什么帝王霸气,颇让钱逸群觉得此人可交。 实际上,明朝的皇帝虽然不算勤政,对于文治武功上的追求也不算迫切,但从做人而言,却是中国历代皇帝之中最有人情味的。这或许便是朱元璋只许小户人家女儿当选后妃的收获。 “道长私产,终究有限得很……”崇祯摇了摇头,轻轻扶住额角,面露疲sè。 钱逸群见状,收了手里的书,道:“这屋里空气混浊,咱们外面边走边说吧。” 徐光启暗道:你这道人真是异想天开,哪有皇帝大臣在外面边走边说的道理? 崇祯却习惯xìng地站了起来,上前挽起徐光启的手臂,道:“玄扈先生,如今看来你这甘薯的确是极好的,否则也得不到厚道长如此推崇。” 徐光启闻言心中悲凉:老夫在天津种了那么多年甘薯,竟然还得靠一个道士才能学以致用。 “至于如何天下推广,就由朕想办法,你回去荐些能吏,用以劝农种植甘薯。”崇祯继续道。 钱逸群跟在一侧,心道:你大概不知道玉钩洞天到底有多大吧? 事实上,钱逸群也不知道。不过他却知道那里有极其广阔的平原,有植物需要的光照和雨水,温度适宜,没有旱涝地震之灾。说实话,用来种甘薯都浪费了。 一行人在花园里逛了片刻,一个大鼻子欧洲人终于赶来了。 这人就是汤若望。 钱逸群看着这张明显迥异华人的脸,大约四十余岁的年纪,心中暗道:比我想象中还要年长一些,不过对于科学家来说却是黄金年龄啊。如今的大明,貌似已经开始落后西方了? 汤若望一来,见了徐光启,心中稍定,严格按照宫中礼仪向崇祯叩首行礼,等待皇帝垂询。 “你们的天主,能管到大明的求雨么?”崇祯直截了当问道。 汤若望是秉承利玛窦之学的,努力不让天主教义与华夏儒学发生冲突,在敬天法祖的问题上尤其谨慎。如今在天子口中吐出了“天主”一词,这其中祸福实在是难测得很了。 “陛下,我主只是制定规则,而且将规则藏了起来。”汤若望谨慎地择选词句,“我们的数学、天文,只是去发现规则,并且利用它。而在我们的认知中,如果天不下雨,必然有它的道理,绝不是人能够干涉左右的。” “汤先生,”钱逸群上前道,“小道好奇问一声:现在欧罗巴的天文和数学,能够预测天气了么?不用说亚里士多德的《天象论》,小道问的是大面积,准确地预测未来数rì的天气状况。” 汤若望知道明国的道士常有官身品秩,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小道士又是什么身份,谨慎且诚实地答道:“还不行。” ——当然不行,起码得等无线电发明之后才有可能。 钱逸群心中一乐,板起面孔道:“既然你们连预测天气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指指点点我们对于规则的利用?” “这不科学!”汤若望叫了起来,“不可能因为一群人举行一个仪式,上帝就下雨!你们这是纯粹地浪费银子!” “其实,你只是借这个机会,想证明一下天主教的先知先觉吧。”钱逸群一针见血道。 汤若望的脸上变得十分jīng彩。 陆四章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十) 不得不说,崇祯其实是位十分开明的皇帝。他不顾朝中保守派的反对,同意徐光启、汤若望以泰西历法修订《崇祯历书》,这足以说明他对先进技术的包容xìng和接受程度,绝对值得称道。 但是因为对钱逸群的信任,使得这位皇帝对天主教所谓的科学产生了成见和反感。 ——这是一群自大的家伙。 崇祯心中暗道。 钱逸群身为神职人员,专业道士,肯定不能让天主教这个怪胎进入华夏,起码不能在华夏蔓延开来。光是天主教宣扬的那套末rì审判,在他眼中就是邪教的标志! 然而换个角度,即便灵xìng文明真的在大明生根发芽,引导华夏走上另一条道路,但仍旧有绝大部分人是注定无法开启灵蕴的。这些人的出路何在? 难道让未来的华夏变成一个两极分化严重的帝国?掌握了灵蕴和玄术的“仙人”,统治着愚昧落后的“凡人”? ——这不是我的初衷啊! 钱逸群看着窘迫的汤若望,道:“其实你们的数学、天文,乃至化学、物理,都有可取之处,应当在大明推广开来。然而妄自议论指摘自己不了解的内容,这是对所有人,乃至对你们的信仰不负责任。” “我奉主的荣光来到这里,必要传播真理。”汤若望已经感觉到了皇帝身上传来的冷漠,按着胸口的十字架,虔诚说道。 “真理?”钱逸群轻笑一声,“只是你们拓展教脉,维护教权的借口吧?难道要我向陛下讲述一下你们烧死女巫的历史?” 汤若望惊诧地望向钱逸群。 “唔,好像现在仍旧在烧吧?”钱逸群算了算排巫运动的时间,“说不定等我大明与你们德意志建交,皇帝陛下的大使还能亲眼见证一番排巫的壮阔。” “你、你知道德意志!”汤若望震惊了。 在这个国度,只有与天主教会走得近的开明绅士能够分辨欧洲各个国家的区别。而道士、和尚这种在传教士眼中的巫婆神汉,愚昧的原始巫者。根本不可能知道千万里之外的世界。 “现在还是在神圣罗马帝国辖下吧?那个既不神圣也没罗马,更谈不上帝国的国家。”钱逸群笑了笑,“呵呵,我知道的不多,但显然比你以为我知道的要多得多。” “道长是如何得知的?”崇祯也好奇了。 “神游啊。”钱逸群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静定之中,神游八荒,纵横古今。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么?说起来,对了,一三四八年黑死病大流行的事,汤先生还记得么?” “什么病?”崇祯倒是来了兴致。 汤若望脸sè惨白,他是被“一三四八”这个准确地教历年份吓到的。 即便是明国的教徒,也很难搞清楚“格里高利”纪年。 “就是我们说的鼠疫,”钱逸群道,“从意大利佛罗伦萨开始蔓延到了整个欧罗巴大陆,死了近千万人。然而让人受不了的是,这种由老鼠传播的疫病。被认为是女巫借用猫施展的巫术。人们见猫就杀,从而导致鼠疫更加无法控制。” 崇祯吸了口气。道:“真是愚昧。” ——回过头看看,的确很愚昧。 “汤先生,小道可有虚言?”钱逸群问道。 汤若望垂下头,道:“当时的人们正是因为不了解主父的规矩,才会做出这种事。” “然而他们当时却是相信自己没错,”钱逸群道,“诚如你现在坚信自己没有错。” “但是祈雨。这是不可能的,这不科学!”汤若望坚持道。 “事实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钱逸群盯着汤若望,“你想用不过百年的科学来挑战我们数千年的传承。太自不量力了。” “作为主的牧羊人,我无意挑战什么!我只是希望不要给帝国带来无谓的损失!”汤若望坚持道,“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八年,我热爱这里一如热爱我的故乡……” “你其实只是想获得朝廷的重视,允许你们大范围传教吧。”钱逸群打断了汤若望的表白。 “天主的教会,理应受到公平的待遇。”汤若望毫不避讳道,“在你们这些和尚道士浪费国家财力的时候,我们正为国家做着努力,为什么不能受到一样的对待?” 汤若望在八年前刚刚入京的时候,就已经通过准确预测月食,在士林中取得了不小的声望。然而在取得平等传教权的问题上,却迟迟无法得到进展。这些明国人看似没有信仰,或者信仰斑驳混杂,一旦触摸到天主真正的福音,却又会掀起极大的抵抗。 这让汤若望一度产生了绝望的心情。 然而,作为一名虔诚的信徒,汤若望还是在这一片漆黑的世界努力着,努力将天主的荣光带到这里,洒下光明。 ——除非皇帝成为教宗,成为上帝在人间的唯一代言人,否则你这个幻想始终是虚幻。 钱逸群听到汤若望提出的平等教权,不由心中暗笑。 “陛下,臣以为,以事实检验真理,此言极善。”徐光启找准机会进言道,“若是此番祈雨不成,可知西教果然有其殊胜之处,该与佛道一视同仁,准开道场。陛下,想当年白马驮经,佛宗初来,谁又知道它能有今rì这般不可诋毁之教化之功?” 崇祯轻轻捻了捻胡须,问钱逸群道:“道长怎么看?” “西教若是传播数学、天文,自然之理,臣以为是可以鼓励的。”钱逸群道,“但是要在大明传教,还需谨慎。徐大人说了白马驮经的故事,臣却看到擅自传教的白莲、闻香之乱啊。” “若是允许主教传播,邪教异端自然也就多了个敌人!”汤若望连忙争辩道。 现在各地还有天主堂,属于公开传教状态,缺的只是大明官方的认可。如果一旦被打入白莲、闻香教一列,那就连公开传教都做不到了。 崇祯微微颌首:“此事不急,且看祈雨结果再论。若是果真求来了雨,那又如何?” “那……说明就算不祈雨,也该下雨了。”汤若望到底还不是官僚,不能理解平衡之道需要有舍有得。他自己站在了只赢不败的立场上,谁还跟他玩这个游戏呢? 徐光启微微摇头,道:“陛下,若是西教错了,可见其学尚有不足,当责令jīng研,以免误人误国。” 这其实也是只赢不输的立场。所谓责令,是在肯定的前提下做出的。原本就不承认的话,哪里来的“责令jīng研”? 钱逸群心想:所谓上根器者成其仙道,下根器者成其人道。道人我不能断了下根器者的生路,否则太也作孽,且让你一步吧。 崇祯见钱逸群默然无语,当他默认,于是自己也跟着默认了。 …… 徐光启与汤若望一起出了大内,这位老尚书方才道:“今rì这事,且不能外传啊。” 汤若望感觉自己丢了传教士能言善辩的脸面,喏喏应承。 “神甫真的确定他们求不来雨么?”徐光启追问道。 汤若望微微摇头:“这里面的因果关系,很难分辨。比如说真的下雨了,怎么证明是他们求来的呢?” 徐光启若有所思,拈须不语。 …… 大内之中,崇祯也为祈雨的事多了一分心思。他问钱逸群道:“番僧真能求来雨么?” 钱逸群微微摇头:“我哪里知道去?不过那个三丹喇嘛看起来有些修为,或许借助密教法门,能够成功也未必。” 崇祯又道:“还有几rì便是祈雨的时辰了,朕却有些焦心。” “常将有事做无事,陛下rì理万机,不可事事挂心。”钱逸群说着,突然忍不住笑了。 “道长笑什么?”崇祯疑惑道,丝毫没找到笑点。 “臣想到了李万机。”钱逸群忍着笑道。 “李万机?是谁人?”崇祯一脸茫然。 “臣也说不清,不过是个天下数一数二倾国倾城的大美女。” “哦?难道会比朕的皇后还美么?”崇祯信以为真。 ——你真没见识,我家以琳就比周后美了百倍! 钱逸群按捺笑意,道:“恐怕是了。否则为何陛下阁老、六部堂官,这么多大人物动辄都要rì李万机呢?” 崇祯愣了愣,旋即一口口水喷了出来:“忒也粗俗!不当人臣!” 钱逸群没料到皇帝反应这么大,连忙遁入翠峦圣境之中,去溪水旁洗了把脸,这才出来。崇祯笑得前仰后合,身子弓得像只虾子,哪里会注意到钱逸群已经消失了那么一瞬。 周围太监不明所以,连忙上前扶住皇帝,帮忙顺气抚背,生怕笑出个三长两短。 等崇祯帝笑得差不多了,王承恩上前呈上一份奏本,却是顺天府尹呈报,说是近来有妖人身拖九尾,面露狐相,以白绫铃铛为器,屠戮生民。顺天府派兵捉拿,业已往北逃窜,不知所踪,请皇帝派出法力高强的道长为民除害。 “这奏本若是放在上个月,定要教顺天府尹丢了顶上乌纱!”崇祯将奏本转给钱逸群,笑骂道。 钱逸群通读一遍,心中顿时勾勒出一个人物形象:这说的不是以琳么? 六五章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十一) 王登库坐在敞亮的书房里,头靠在椅背,闭着眼睛,听账房们报出枯燥的流水账。这些账房先生都是王家用惯的老人,知道这位东家看似小憩,其实心中不知道有几付算盘,哪怕一钱银子没对上,都能让他心算出来,故而不敢有丝毫马虎。 在先生们背后,站着一个瘦削的男人,大半个身子都隐没在yīn影之中。虽然已经到了chūn天,他却仍旧身穿一套深sè的袄子,好像十分怕冷。这人无声无息站了许久,直到这一旬的流水账报完。 王登库睁开眼睛,起身朝诸位账房先生拱手,团团作揖,道:“辛苦诸位先生了,请先回去休息吧。” 先生们连忙回礼,鱼贯而出。 王登库这才重又坐下,朝那年轻人道:“介怀,事情办妥了?” 那瘦小的男人这才从yīn影中走了出来,阳光晒到他脸上,苍白得毫无血sè。他道:“父亲,宫中已经回了消息,那道人已经看了奏本,当即就出宫了。咱们在宣武门的耳目也回报说,他骑了一头鹿,直往北边去了。” “他那些同伙呢?”王登库从案头上取过一张信纸,提笔写了起来。 “都一一核实了身份,全都在京师。”王介怀道,“不过宫里说,他在走前送出了一只纸鹤,不知是否写给那个妖女。” “只是一只么?”王登库皱了皱眉头。 王介怀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您看……” “一只不够啊!”王登库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重重靠在椅背上,“他还有个天师府的帮手,听说正在上京的路上。若是这纸鹤是传给他的,那他就不跟狐女联络一番么?此事有蹊跷。” 王介怀垂头想了想,道:“父亲,孩儿倒觉得,这一只纸鹤才能说明他上当了。” “哦?” “他知道顺天府尹奏请皇帝派人。却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人在追那妖女。若是贸然飞鹤传书,让人抓住了尾巴,岂不是暴露了那妖女所在之处?”王介怀不像是与父亲说话,倒像是与自己的东家探讨一般。 王登库想了想,缓缓舒展眉头:“的确也有这可能。且看他这一路赶到哪里。” “是,孩儿已经飞鸽传书沿路各个据点,把他往北边引。”王介怀道,“他若是反应慢些。恐怕这一路就上赫图阿拉去了。” 王登库对于儿子的玩笑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喷气声。他道:“两rì之后便是喇嘛们登坛祈雨的关头,千万不可大意。” “父亲,”王介怀犹豫了一下,“孩儿听说了一个消息,但是并未坐实。” 王登库眉头紧了紧,旋即松开,道:“你这孩子从来谨慎,这种风闻之说竟然放在心上,必然有些道理。你且说来听听,就算不实也不是你的过错。” 王介怀这才放心。道:“是宫中传出的消息,说是贵妃派人在法坛之中做了手脚。要毁了祈雨的事。” “哦?”王登库疑道,“是银子出了问题?” 田贵妃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热心推荐番僧鼓动祈雨,她这么做,只是因为王家给了足够的银子!如今田贵妃倒戈,这其中唯一存在的问题多半也是银子。 “银子是孩儿亲自送到田弘遇府上的,绝不会出错。”王介怀紧张道。 王登库沉吟道:“还是去查查才好,须知小节不谨必酿大祸。” 王介怀点头称是。倒退而出。 …… 钱逸群在宫中给符玉泽发了一封纸鹤,让他速度入京,自己径自骑了老鹿向北奔去。 他出了京师之后。在沿途茶铺酒肆落脚,多有人议论这九尾妖狐吸取人阳jīng之事,恍如目见耳闻。钱逸群知道这些话里十停信不得一停,也权当路标,一路北上。 越到北面,这故事也就传得越大。还说来了一群和尚、道士追着她要除妖卫道,甚至连两相争斗的现场都还能得见一二。 “……那狐妖,真好身手!一道白练甩出就要人命。那上哪里绑的是铃铛?分明是催命符啊!……” 说书先生站在台上,说得情形兼备,真把人带入了狐妖取命的故事之中。 钱逸群坐在台下,自顾自叫了一碟炒豆下酒,却只是吃豆子,不喝酒。他听了半晌,起身摇头,暗道:到了山海关,这故事就已经听不得了,再往下走就没意思了。 “这位可是厚道人?”一个武将打扮的壮汉站在了钱逸群桌边,客气问道。 “正是。”钱逸群眼都不抬,“军爷可有事么?” “在下是团练总兵官吴襄吴军门的家丁,”那壮汉道,“我家老爷听说厚道长法驾降临僻地,想请道长过府一叙。” “吴襄啊……”钱逸群道,“是吴三桂的父亲?” “我家公子的确讳三桂。”那壮汉道。 钱逸群侧过身,打量了那人一番,道:“我看你身材魁梧,勇猛彪悍,怎么才是个家丁?” 那人受了钱逸群的吹捧,笑道:“军中亲卫之兵,都是将军们的家丁。” 辽东将门形成势力绝非虚言。一军之中,战斗力最强的就是将军们的亲卫,而这些亲卫却都不是国家的兵士,也不是募兵,而是将军的家丁。只有如此,将军们才放心,这些家丁也有升迁的希望。 即便是军神戚继光,也不能免俗。至于传说中养敌自重的李成梁,那更是将这事做到了极致。 当然,也有的将军与众不同,譬如东江镇的毛文龙喜欢认义子。他经营东江以来,竟然收了上百个义子,皮岛几乎成了毛岛。直到袁崇焕矫诏杀了毛文龙,才让那些人改回本姓。 “既然是吴襄吴军门有请,我得去坐坐。”钱逸群拍了一把豆子进嘴,起身道,“前面带路。” 那壮汉见任务如此简单就完成了,心中高兴,一路上为钱逸群讲解山海关的典故战史。历任督抚的轶事,决不让贵客无聊。 钱逸群盘算着符玉泽入京的时间,脸上只是保持微笑,时不时发出“呵呵”两声表示应和,倒也融洽。 就在钱逸群进了吴襄在山海关的府邸时,符玉泽也赶到了的京师的大门外。他被钱逸群传书急召,虽然不是很乐意,但也只有两条路摆在他面前:要么说服顾媚娘先上běijīng。要么就得继续在深山老林、周边州县寻访杨爱的下落。 两害想取其轻,他还是更希望找个舒服点的地方休整一番。 顾媚娘虽然跟杨爱有了姐妹之情,但这并不足以让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过着辛苦不堪的生活。接到了老师的手书,媚娘顺坡下驴,将寻找杨爱的事委托给了江湖上的几个青皮小帮,自己入京充当老师的帮手。 钱卫自然是以钱逸群为重,不用考虑也是跟着一起入京。 三人虽然担心杨爱,因为找了数r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知道她有心躲起来了。也只好安慰自己:好歹是个灵蕴觉醒的剑客,哪里就那么容易遭到危险呢? “老师说。让我们先去孙阁老府上等着。”顾媚娘道,“只是不知道孙阁老住在哪里。” 符玉泽笑道:“这个容易,咱们只当是迷路了,约好了地方让他们来接咱们就是了。”说着,符玉泽问清楚京师最热闹的地方所在,放出纸鹤,径直与顾媚娘享受这花花世界去了。 钱卫已经习惯了不说话。便跟在后面,一则自己开开眼界,二则也不至于走散。 符玉泽却没想到。来找他们的人并非是孙承宗府上的家人。 而是皇宫大内的太监! 与太监们同来的,还有一位天师府的旧识。 江奎江道长。 江奎是看着符玉泽穿开裆裤长大的,一直将“符娃娃”挂在嘴头,丝毫不当他成年人一般尊重。符玉泽心中不爽,却因为江奎是张天师的师兄,他的师伯,虽然不在天师八将之列,但玄术修为也不可小觑,只能吃了这个闷亏,乖乖称呼“师伯”。 “你果然跟那野道士混在一起?”江奎见了符玉泽,劈头问道。 符玉泽旁顾左右,意yù言他。 ——竟然敢说我老师是野道士!若不是我打不过你,肯定要你好看呀! 顾媚娘抿着嘴,瞪着江奎,心中暗道。 “咳咳。”她见符玉泽回避,一声轻咳将他顶了上去。 “厚道长对我教诲良多,”符玉泽只得冒着顶撞师长的危险,硬着头皮道,“而且张师伯让我随他参师修行,必然不会是什么江湖野道。” “张师伯?张显庸么?”江奎直接道出张天师的名讳,让符玉泽心中不悦。 然而江奎是是张天师的师兄,称呼名讳只可说不客气,并不是不可以。符玉泽只好道:“是,正是嗣教张师伯。” 江奎无语了。 相对于掌握了道录司的江奎江大人,那位远在龙虎山的嗣教真人才是真正“掌天下道教事”的大人。如果张真人认为这道人修行不错,那他就是正儿八经的道人,甚至可以授箓升品成为道官。 反之,一旦张真人说这人是邪门,哪怕是他江奎,也会瞬间变成跑江湖的野道,没有半点回旋余地。 “快些随我进宫吧!”江奎没好气道,又看了一眼顾媚娘:“这两个是……” “这位卫老伯是厚道长的长随,这位顾小姐是厚道长的学生。”符玉泽连忙介绍道。 不等两人见礼,江奎已经转身道:“快些入宫,还有许多事要准备呢!” “德xìng!”顾媚娘嘟囔了一声刚学来的京师语,狠狠剜了符玉泽一眼。 符玉泽面露委屈,垂头跟了上去。 六六章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十二) 太监们rì夜赶工,总算在祈雨吉rì之前将三层高的法坛筑好。这座法坛虽然只是临时一用,用过便拆,但天家做事,绝不会只搭个木头台子。 为了筑成这座法坛,非但要将喇嘛们圈定的地方草木移开,在外围以他们的阵图要求重新栽种。而且还动用大内库存的花岗岩为基础,香山的泥土为肤表,夯实之后再铺上贵比黄金的“金砖”。 这一路花钱下来,户部眼红,崇祯肉痛,耶稣会的传教士们纷纷暗道:果然是浪费国家财力,这么多钱捐给主多好! 动用了这么大的阵仗,崇祯又命首辅温体仁代祭,自己携皇后、田贵妃观礼,外廷重臣们纷纷上表,表示希望能够一同观礼。虽然是番僧祈雨,但从更高的层面来说,却是祭天的一部分,身为臣子应该与天子共同表示一下对老天的敬意。 崇祯在这方面并不介意大臣们涌进内宫,反正这些人不会随地吐痰大小便,来多来少不过是个位子的问题。 众臣得到了许可,当然也十分高兴,在家吃了午饭,纷纷往内宫而去。 原本只是小范围才知道的内宫祈雨,竟然成了一次盛世。在京官员三品以上的部堂高官几乎一个不落,就连科道言官都只留下了少量值班御史,抱团观摩祈雨盛况。原本拟好的名单因为鱼目混珠的人太多,故而失效,内宫的太监们收罗了整个紫禁城的条凳、方凳,才解决了座位问题。 “老祖宗,我这眼皮子跳了一天,可别有什么事吧。”王承恩小心地对曹化淳说道。 曹化淳看起来一身老态,其实才五十余岁。他因为家贫,受近君养亲之风,十二三岁入宫为宦官。在宫里学得诗文书画样样jīng通,深受司礼监大太监王安的器重。后来魏忠贤害死了王安,大肆弄权。他被发配南京,颇受虐待。崇祯继位之后,曹化淳回到京师,此时已经老态斑斑了。 “你是累了,寻空眯瞪一会儿就好了。”曹化淳悠悠道,“今天的祈雨就算有事,也是那些大师们的事,咱们只要照顾好皇上就行了。” 王承恩称是。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曹化淳独自闭目养神坐了一会儿,突然轻轻唤到:“小安子。” “奴婢在。”随侍小太监连忙从门外进来,“老祖宗有何吩咐?” “让御马监的人护好大臣们,”曹化淳道,“陛下身边都得是咱们的人。” “这……”小安子迟疑道,“老祖宗,咱们这边都是文弱,哪比得上那些马上的武夫呢?” 御马监从职能上看,只是皇帝陛下想骑马的时候才会冒个头。实际上从宣宗时起,御马监就已经成了禁中武力的一部分。相比于做样子的大汉将军们。御马监的太监恐怕战斗力更强些。 “你以为,你比我高明了?”曹化淳yīn**。“还不速去!” 小安子吓得冷汗淋漓,连忙跑出去安排。 崇祯当然不会对这事有什么过分关注。他这两天乘着钱逸群不在,正将之前扬州府的一份奏本翻出来细细品味。这奏本是扬州知府递上来的,走的是正规程序,通政司在上个月才移转到内阁,而内阁根本就没打算上报。 因为奏本里只是说扬州开发出一块飞地,能增产粮食。开挖矿产,大小如县,希望能够能够置官理民。内阁的意见是着令扬州府代行政治。至于开衙设县,暂且等等。 崇祯特意将扬州的奏本翻出来,无非是因为挂心钱逸群说的:“臣在扬州有块地。”而且,他这些rì子通过《墨憨斋志异》,也多少知道了玉钩洞天的事。将玉钩洞天发现的时间与扬州府的奏本对应起来,这位年轻敏锐的皇帝很容易就猜到:厚道人说的那块地,就是玉钩洞天吧! ——那道士问朕要云台山,却不说这玉钩洞天的事,显然是将这玉钩洞天视作了私产啊! 崇祯心中一怒,脑子里旋即想起那句老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不过……这玉钩洞天不是在天下,而是在井下呀…… ——不管那么多!凡是大明兵卒能到的地方,便是我大明的土地! 崇祯已经心中盘算,如何收回自己的土地,或者说,封赏给厚道人多少才比较合适呢。 ——如果真如传说中的那般广阔无垠,大明哪里还会有什么流寇! 崇祯心中激荡。 甚至于王承恩进来,他都没听见。 “陛下,”王承恩又叫了两声,“陛下。” “唔?什么事?”崇祯阖上手里的奏本,声音里充满中气。 “陛下,都在等您去看祈雨了。”王承恩道。 崇祯点了点头,起身道:“摆驾吧。” 王承恩当即扯着嗓子喊了起来:“皇帝起驾!” 大明的皇帝的尊驾浩浩荡荡往御花园里去了。 …… 法坛上的喇嘛们显然很惊讶,竟然来了这么多围观的大官。看着他们身上一个个飞禽补服,都是三品大官,让伊勒德心中震撼良久。 ——若是将大明的朝臣们一锅端了,多尔衮岂不是得给我更多的好处! 伊勒德再放眼看去,在座的哪里还是大明官员,一个个都是等他大快朵颐的鸡鸭鱼肉。若是刺杀崇祯成功,大明充其量就是换个皇帝。但要是将这些人都杀了,大明足足要乱上五六年。 一声法螺高扬。 祈雨的时辰到了。 伊勒德收摄心神,身穿大红法衣,在众喇嘛的护持之下,一步步走上坛庭,跪在马头金刚像的唐卡之前。 马头金刚是慈悲观音的化身,是后红教本尊像中最为受人崇拜的。作为慈悲为怀的观音菩萨,被人抬出来祈雨,解除众生痛苦,也算是合情合理。 崇祯坐定之后,发现自己圣驾前有些非官非道的庶人,招呼王承恩过来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王承恩一一指认,原来是厚道长安排入宫准备护法的人选。正是白氏兄弟,阿牛师兄萧逸升,钱卫与顾媚娘。符玉泽一身道装,跟在江奎身后,却在崇祯帝之侧。 崇祯看着顾媚娘的背影,暗道:厚道人一副清心寡yù的模样,学生倒是收得水灵得很,不知道他有没有半点不正经的念头。 那边番僧用藏语、蒙语诵念着佛经,众汉官也不知道哪本佛经里有求雨的内容。反正这种细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听起来yīn阳顿挫颇有意思,而且天地之间果然刮起了一阵凉风。 随着凉风的越来越盛,原本明亮的午后天空,聚起了一抹黑云。这云越积越厚,隐隐传来雷声轰鸣。 围观众人纷纷惊叹,暗道:这番僧果然有些本事!竟然真的将雨祈来了! 田贵妃坐在崇祯左侧,兴奋道:“陛下,您看,臣妾是否有举荐之功?” 崇祯已经嗅到了空气中cháo湿的雷雨气味,心中舒畅,高兴道:“当赏!皇后,你看该赏些什么。” 周后心中不悦,脸上平静如常道:“就如礼制吧。” 这话说得有些扫兴。 从礼制来说,后妃是不该有什么“举荐”的,自然也不会有因为“举荐”而产生的赏赐。 田贵妃恨恨看了周后一眼,崇祯却仍旧饶有兴致地看着伊勒德施法,只盼雨能下透,彻底解决京畿大旱。 …… 徐光启从钦天监众人之中找到了汤若望,使了个眼sè,让他上前。汤若望小心翼翼分开周围官吏,凑到礼部尚书面前。 “他们做了么?”徐光启问道。 汤若望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道:“做好了,只要下完雨,我就可以证明,这场法事只是适逢其会。” 徐光启暗暗点头,又道:“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一步步来。” 汤若望点了点,退了下去。然而他看了看乌云密布风雨yù来的景象,想起刚才万里无云的天空,心中暗自祷告:我的主啊,难道您也会响应异教徒的祷告么? 江奎的脸sè却是越来越差,他隐约举得这祈雨的法术有些不对,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危机感,好像有一头猛兽藏在暗处盯着他。 老道士环顾左右,见旁人都面带幸喜,好像旱灾眼看就能解除了一般。他转过身,看到符玉泽怔怔出神。 符玉泽跟他有同样的感觉。 感知到江奎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符玉泽回过神来,对江奎道:“江师伯,我感觉有些不对劲。” “怎么?”江奎不动声sè道。 “雷气过盛,水炁不足。”符玉泽五行强水,对于水的感觉远比其他人敏感。他甚至能够单纯靠感觉分辨出水质的好坏。身处眼下这个环境,竟然没感受到足够的水炁,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无论是祈晴还是祈雨,都是用自身灵蕴借助法坛的加成,引导天地之炁,在局部范围内影响天气变化。故而番僧求雨,那么坛庭周围便应该水炁最为充沛的地方。 然而现在……符玉泽看了看手臂上立起来的汗毛,道:“水炁几乎没有增加!” 狂风大作,送下了第一滴雨水。 这滴水引来了众臣的欢呼,引来了皇帝的兴奋,引来了贵妃的娇嗔…… 随着一记耀眼的强光,一道银蛇在乌云中显露峥嵘,江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失声叫道:“保护陛下快走!这是大威天龙阵!” 六七章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十三) 大威天龙阵。 通过阵法的加持,施展出大威天龙咒的威力。 天昏地暗,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 唯一的光亮便是云层中穿梭的一道道银亮电蛇,宛如天龙。 寻常修士,哪里可能制造出这样的天象?除非法坛的加持。伊勒德是有资格被封为法王的人,累世修行,光是自己通达了的前身,便多达十三世。如此修为,即便借助法坛的威能,要引下天雷轰击一个小点,也是无比困难。 第一道水桶粗的霹雳轰击下来,打中了法坛东面的一株大树,顿时燃起熊熊烈火。这个位置距离皇帝足有一里之遥,可见准头差得太远。 “是大威天龙阵!”江奎跳了起来,“番僧要行刺陛下!”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位穿着正六品官服的道录司左正,怀疑这老道士得了失心疯。 符玉泽一跃而起,冲向帝驾,瞬间被大汉将军的长枪大戟拦住了去路。 “让他说。”崇祯也被这天象压得胸口发闷,见是天师府的少年道士,金口玉言发话道。 “陛下!这不是祈雨,这是番僧的邪术。”符玉泽声音尖锐,刺破了轰轰雷声,传到了皇帝陛下耳中。 崇祯心中一惊,望向身边的曹化淳。 曹化淳顿时反应过来,尖声喊道:“观礼毕!皇帝陛下起驾回宫!” 伊勒德远远看见皇帝想跑,心中暗笑:我布置了这么多,岂容你说走就走? 先导太监很快就惊恐地发现,在回去的路上了,不知何时多了一堵黑雾一般的墙。看似雾气翻腾,软绵无力,但怎么都无法穿过去。 “是御虚照影阵么!”文官之中有人惊恐叫道。 此人正是王心一。 这位致仕的刑部左侍郎,上个月被起复,加刑部尚书。依照明朝朝堂的惯例。致仕大臣一般是不会再起复授以实职的。除非内阁缺人,需要有资历有能力的老臣帮忙,皇帝才会如此诏令。 上一个起复的是孙承宗,如今的阁老,兵部尚书。 故而王心一得到私下消息便已经起身赴京,在半道上截住了圣旨,早钱逸群一行人半个月回到京师。这次他来观看祈雨,其实更多的是想与厚道人这位故交套套近乎。谁让厚道人已经是皇帝陛下的新宠了呢! 也不知道是他倒霉还是命数坎坷。到了晚年,接二连三碰上御虚照影阵这门玄术。 众人还来不及问王尚书是如何得知这个阵法的,只见一道更为粗壮的霹雳,带着风雷之声,从九天之上轰击下来。 “是乾清宫方向!”有眼尖的宫人喊了起来。 霹雳轰在了宫殿上,顿时腾起一道数丈高的火焰,在薄薄的黑雾之中映得天空火红一片。 “杀了那番僧!”崇祯顿时想起了《墨憨斋志异》创刊号中的故事,好像也是一个和尚施法,引来天地变sè。 ——唔,好像就是大威天龙什么的! 崇祯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和恐惧。指挥大汉将军:“破了他们的法坛!” “去找厚道人来!”王心一随着护驾的文官一同涌向崇祯帝驾,一边高声喊道:“只有厚道人能救我们了!” 江奎听了脸sè铁青。但却不敢当面指摘一个正二品的部堂正印。 顾媚娘听了颇为自豪,暗道:还是你这个老头子有眼光!不过……我老师去了哪里呢! 大汉将军当然不能等厚道人来,纷纷持枪挥剑冲向喇嘛们的法坛。 这法坛分为三层,伊勒德站在最顶层。次一层有六个手持铁棒的喇嘛,分了六面而立,对攻来的天子亲军毫无反应。 第三层的十八个喇嘛突然高声唱经,其他匍匐在地上的喇嘛们。整整六十人,闻经而起,手持法器。列阵迎向大汉将军们。 这些大汉将军听起来名号威武,实际上只是“人架子”,各个都身高八尺,但只是负责摆摆仪仗,打打板子,世代廕袭,根本没有实战经验。 而这些喇嘛却正好相反。 藏密有政教合一的属xìng,法王其实就是拥有领主身份的大喇嘛。这些喇嘛手下也有各种负责不同事务的喇嘛,伊勒德带来的就是负责暴力的铁棒喇嘛。 无论是草原上的部族之争,还是宗教内的教派分歧,都能看到这些铁棒喇嘛的身影。 如果说关宁军是大明最jīng锐的部队,那么这些铁棒喇嘛就是蒙古国的关宁军。 实际上,这些喇嘛非但与关宁军对过阵,甚至还抽过女真铁骑的脸,是天下数一数二的jīng兵。 明廷官吏不通藩务,见这些人是出家修行人,又没有兵器,便放进来近百人。然而他们却没想到,那些稀奇古怪的法器,在这些喇嘛手里都成了夺命的利器。如果能够预见一二,哪怕再多塞百倍的银子,他们都不敢做出这种事来。 一个个大汉将军的雄壮身躯倒下了,越来越多雷电从天空轰击而下,最近的已经轰到了圣驾前方。 蹦起的石子甚至弹到了崇祯帝的脸上。 皇帝陛下脸上生疼,装出一副坚强的模样,叫过符玉泽:“你能找到厚道长么?” 符玉泽二话不说便飞出了一只纸鹤,然而,纸鹤只在空中悬停,不住地拍着翅膀,露出一脸迷茫不知该往哪里飞的模样。 符玉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xìng只是摇了摇头,道:“陛下,小道这就去破了那番僧的妖法。”说罢,转身便朝法坛跑去。 “我跟你一起!”顾媚娘追了上去,她虽然喜欢捉弄符玉泽,却不能看着符玉泽自己去送死。 作为一个从小修习剑术的女侠,顾媚娘当然清楚那些铁棒喇嘛的身法招式,乃是不同于中土武学的上乘功夫。尤其当他们结成一个个小阵,足以攻破前方所有的敌人。 只是伊勒德担心他们贸然出击,法坛会被蜂拥而入的大明禁军攻破,到时候就成了被分割的态势。只要有这些铁棒喇嘛护住法坛,他就可以用天雷将大明皇帝和官员干掉,非但在舆论上更有优势,而且自己首先立于不败之地。 泄去了最初的雷霆之气,现在的天雷威力虽然小了许多,但更加容易控制了。 眼看着雷霆越来越近,符玉泽也已经冲到了法坛之前。他从袖中挚出一张戊土神兵符,重重拍在地上,口中诵咒,只见泥泉如涌,长成了一丈多高的泥人金刚。 伊勒德见了颇为惊讶,没想到骗走了厚道人,明廷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高手!他口中高喊一声蒙古话,立时有四五个底层的铁棒喇嘛列阵相对,准备与这戊土神兵硬抗。 符玉泽自己却也被吓了一跳。 这戊土神兵竟然比之前自己符召出来的高出了两三尺,而且行动更加敏捷,感应更通达。自己一个念头过去,神兵便有所反应,隐隐之中好像如臂使指一般。他命神兵取了地上的枪戟,幻想出戏台上武生的身法,只见这神兵一腿蹬地,如座小山一般冲向喇嘛。 那四五个喇嘛,登时被冲得七零八落,散落一地。原本挡在最前面的两个,更被这枪戟捅得断开两截,血肉横飞。 正好皇帝陛下回驾此间,见了这血腥场面,顿时腹内翻腾,张口便吐。反倒是周后田妃两人,只是觉得恶心,并吐不出来,纷纷上前抚胸摩背。 曹化淳见状,心中惊恐,生怕皇帝有个三长两短。这回驾祈雨坛可是他的主意,说起来也是很有道理:这番僧cāo雷不准,若是陛下离他近点,反而更加安全。更说不定他一个雷下来,将自己劈死了,岂不是大好? 谁知道皇帝的承受能力竟然这么差。 谁又知道,符玉泽斯斯文文白白净净一个小道士,竟然行出如此残酷血腥的手段来。 “救命啊!”符玉泽高声喊道。 戊土神兵虽然强力,但符玉泽本身的体术却十分堪忧。喇嘛们避开了神兵,手持法器朝符玉泽本人冲杀过来的,正所谓擒贼先擒王。 眼看神兵折返不及,两道利剑从空中飞出。 “咄!”顾媚娘手比剑指,御剑击退一个喇嘛。她对御剑的掌握还不够jīng纯,面孔绷得极紧,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钱卫的白虹剑护住了符玉泽身侧,旋身跟进,挡在符少身后。 白枫腾身而起,脚尖虚点,从符玉泽头顶跃过,落在了喇嘛们身前。假剑一甩,将正面四个喇嘛统统吸引过来。 白沙虽然体术几乎不通,却也手持红莲尺,跟了上去,保护符玉泽和钱卫的后路,不让人有机可乘。 只是呼吸之间,一个小型阵就摆列而成,默契非常。 江奎看在眼中,心中暗道:看来符娃娃的下山试炼还真有些用处了。 王承恩满头大汗:这些人明明来的时候都是空手,现在怎么变出了这么多兵器!这、这、这要是陛下转过弯来,将来应景的时候便是咱家的罪状啊! “快看!”王心一突然指着天空,一团明亮的闪电球越积越大,宛如明月。 这若是轰击下来,谁能逃过此劫! 六八章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十四) “快破了他的法坛!”白枫承受了四个喇嘛的压力,剑法不乱,但却不轻松。他眼见戊土神兵冲在前面扫荡铁棒喇嘛,不由暗恼符玉泽没有轻重缓急的大局观。 符玉泽听他大喊,心中却十分委屈:我难道不知道擒敌先擒王的道理么!这些铁棒喇嘛的力气真大,竟然挡得住我的戊土神兵。 这些铁棒喇嘛在藏地被视作护法神兵,由习武入手,继而修法,身手敏捷与力量之大绝非寻常人所能比拟。虽然他们的武器打在戊土神兵上并不会给符玉泽带来痛楚,但是巨大的击打抵抗之力,却让符玉泽的cāo纵符力的灵蕴深感滞涩。 ——就像是被困在了泥塘里一样! 符玉泽心中着急,眼看头顶的巨雷就要轰击下来,身后传来宫女太监文臣们的惊恐四号,不由咬牙硬冲,索xìng靠蛮力冲过了那些铁棒喇嘛的围殴,不顾一切地扑向法坛。 戊土神兵的巨足终于要踏上法坛了…… 一道红光从地上泛起,其中印出了藏文秘字,死死拦住了戊土神兵的大脚。 “法坛有防护!”符玉泽一颗心跌到了谷底,几乎绝望起来。 “小心后面!”白沙叫道。 太监们慌不择路,见这边有道长施展仙术,竟然朝符玉泽这些人冲了过来。他们本意是想寻求庇护,却不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即便是这些神仙们也挡不住头顶上那个巨大的雷球。 符玉泽旋即转身,手中茅君笔凌空勾划,送进灵蕴,顿时太监们如陷泥淖,只能缓缓挪动,哭喊救命。 “阿弥陀佛!厚道长人呢!”王心一还以为钱逸群身在宫中,犹不死心。 他这声高呼,却感染了那些见识过钱逸群玄术的太监。王承恩也哭道:“陛下,不该放厚道长离去呀。” 崇祯已经满脸煞白。纯粹是天子的尊严让他没有惊惶失措。他带着颤声叹了口气,道:“道长执意要去,谁能拦住。”他顿了顿,看着天上的雷球,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大明立国三百年,木字辈的天子便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原本以为皇兄为我顶了一劫,没想到我却仍旧逃不过去啊! “要阁臣们用心辅佐太子……”崇祯不自觉地想到了遗诏,然而只说了一句却说不下去了。 ——这雷球之下。有多少人能够幸免呢?玄术威力如斯,朕若是真得天佑,必然要将这恶术封杀绝灭! 崇祯心中泛起一丝恨意。 玄术的世界就如动物世界。御前道士们勾勒出龙凤,好看却不存在;钱逸群描绘出牛马,实用且无害;而这番僧却让崇祯看到了虎狼熊罴,种种猛兽。 正是这些猛兽,果然惊吓到了这位大明天子。 伊勒德感受到天空中凝聚的雷电之力,那是一头天龙正在回应他的召唤。他已经看到了胜利,看到了法王的宝座在朝他招手,布满了汗水的脸上终于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叮铃! 一声清脆的铃声穿破压抑的空间。清脆的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这是?! 伊勒德的笑容凝固了,作为一个准备充分的僧人。他很清楚这铃声代表的含义。那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对手,而且…… ——他怎么可能一rì之间从山海关回来! 伊勒德心中充满了惊讶。 这份惊讶旋即被酝酿成了恐惧。 ——这个道人一定还有我不知道的杀手锏! 伊勒德心中暗道:好在我有七宝法坛,除非他有毁天灭地的本事,否则休想破了我的坛庭。又或者,这根本是个假货! “厚道长!”同样对这铃子印象深刻的王心一四处寻找着打铃者的身影。 终于,他找到了。 一个小太监,手中拿着一个脏兮兮的摇铃。轻轻摇晃。 这小太监缓缓抬起头,迎着王心一的目光微微一笑。 是钱逸群! 钱逸群很想拽拽地喊一声:“臣来救驾!”诚如影视中的那些忠臣良将。旋即转念暗叫不对:我是天帝的臣子,又不是朱家的臣仆。为什么要自降身份啊?而且万一被史官听到了,可是上千年的污点啊! “有我在,慌什么?” 虽然极想喊一句能够震古烁今的名言,到最终吐出口的却是平平淡淡的六个字。甚至连声调都是平平,丝毫没有一点气场。 然而正是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胜过了世间所有的语言。一瞬间,所有的哭喊声都停了,好像有人按下了“静音”。 刹那之后,人群中又爆出了更为巨大的呼喝声,好像自己的生命已经得到了保证。 钱逸群颇有些失神:道人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声望了? 他忽略了一句老话:上有所好,下必从焉。 崇祯帝看什么书,看到哪一句,有什么圣训,时时刻刻都有人关注。应景的时候,圣天子发现你竟然跟他英雄所见略同,而且看书的口味都一样,升官发财岂不是指rì可待?最近皇帝在看《墨憨斋志异》,京师士人怎么敢不买本瞅瞅? “道长,陛下在这里!”王承恩欣喜若狂叫道。 “过来,”钱逸群加大声量,“全都到这个圈子里来。” ——哪里来的圈子? 众人纷纷好奇低头,这才发现厚道人果然站在一个由绿草圈出来的圈子里。这草颜sè明显偏深,在一片嫩绿之中十分醒目。有几个记xìng好的官儿,顿时将这归于异术之中:因为他们可以肯定之前绝没有这个草圈。 这一刻,也没有了官职大小,也没有品级高低,除了让皇帝先进去之外,所有人都展现出一幅当仁不让的气势,涌向草圈。 还好这个草圈足够大,能将所有人都包括进去。 “喂喂!可以退回来了。”钱逸群冲白枫等人喊道。 符玉泽连忙撤去了身后的泥淖,画符困住了那些冲过来的喇嘛,与白枫缓缓脱离战斗,撤入草圈之中。 铁棒喇嘛虽然勇猛,但终究是人,一样也怜惜自己的xìng命。眼看天上的威胁越来越大,他们纷纷撤回法坛,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诵经护法。对于那个巨大的泥石偶人却是视而不见,放任它一圈圈轰击在法坛的红光上。 媚娘退回了圈子,顿时觉得身边人多得让她不舒服。还好圈子核心人并不多,因为天子的龙威和厚道人的神威,让那些看热闹的部堂高官不敢太过靠近。 “老师!”媚娘叫了一声,分开左右人群,在一堆仙鹤锦鸡之间钻了过去。 “一边呆着。”钱逸群低声道,双眼微闭,手中流水铃子稳健打出。 顾媚娘偷看了一眼皇帝,满脸笑意地站在了钱逸群身侧,面露自豪之sè。 崇祯也看了一眼顾媚娘,暗道:这位道长的弟子倒是年轻漂亮……他旋即抬起头,发现那雷球越发明亮,而且正在缓缓下坠,好像沉重得悬不住了。 伊勒德心中很是惊奇:那些人聚在一起,是要殉死么? 他听着风中的铃声,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定是厚道人什么厉害的手段,能保住他们。哼哼,大威天龙是何等威力!你这道人太也托大! 钱逸群却不觉得。 江奎喊出了大威天龙阵之后,钱逸群就将它理解为大威天龙咒的完整版。归家院一战最大的福利,便是开拓了他的眼界和胆识。有过置身于大威天龙咒之下的经历,大大削弱了他对于此咒的畏惧感。 虽然钱逸群知道自己不能与高仁比肩,但这番僧也远远不如苦尘和尚啊。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那番僧没看出钱逸群之前用的易容阵,而钱逸群却清楚地看到了隐藏在三丹喇嘛面孔下的另一张脸。 这是修为的高低差异。 虽然并不能直接判断玄术的高低,却也是一个人综合战力重要指标。 ——若不是那个法坛,恐怕那番僧根本就施展不出大威天龙咒吧。 钱逸群感受着的头顶传来的威压,已经能够听到电流轰击的劈啪声作响。 “诛邪!”伊勒德高声喊道。 电球微微膨胀,紧接着便急速收缩起来,在一声龙吟之中发散出耀眼的明光,疾速朝下方的人群冲击下来。 “阵起!”钱逸群高声叫道。 随着这声宣告,钱逸群手中的流水铃子摇身一变,变成了声声钟响,余音震颤,凡是灵蕴觉醒之人,无不恍惚。至于那些不曾觉醒灵蕴之人,更是头晕目眩。体质差者如王心一,索xìng昏了过去。 伊勒德心中经文自涌,被这突如其来的钟声打乱了节奏,喉头喷出一口逆血。好在这蓄力一击已经完成,雷球准准地轰向了地面的大明君臣。他索xìng垂下手中法器,放任身体自己修补,放眼欣赏自己杰作。 这位未来的法王却看到了令他惊恐的事。 一株株不起眼的小树苗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生长者。它们错落有致,快慢有别,很快就撑起了一个巨大的翠绿光罩。 这光罩流光溢彩,无论是曹化淳还是江奎,都面露惊惧。 甚至超过了那团天雷。 晃眼刺目的电光爆闪,让仰头的众人眼前一片雪白。 电球结结实实打在了那张翠绿sè的光网上。 六九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十五) 钟声消散,仅余下一缕余音。 钱逸群在众人不明所以看热闹的时候,便悄悄在地上埋下草籽,又将水杉的种子埋在八门混天阵的各个阵位。他虽然不知道那冒充三丹的喇嘛有什么图谋,布下这么大个防御阵,却可以抵御那些铁棒喇嘛,等待援兵。 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竟然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勾动天雷,要直接将大明的高层首脑一举除尽。 阵图的威力与布阵的材料息息相关。若是阵基与阵图属xìng相合,威力自然最大。若是相克,恐怕根本无法布阵。而八门混天阵却属于高级阵法,这种阵法并没有固定的属xìng,无论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中的任何一行,只要发挥到了极致,就能让它威力大增。 钱逸群自己是五行强木,对树木有天然的亲和力。这种亲合力在草木之心的附着之下,数倍增长,再加上坎铃中的磅礴生气,足以使得的巨木以超人想象的速度生长成阵。 这其中还有天师府缪建木的功劳,若不是他不惜血本的打出了拿到玉符,钱逸群也无从吸收那么jīng纯的天然木炁为己用。那一番洗礼下来,却是为钱逸群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 这好处在今rì便看出来了。 雷乃天地正气,生于东方,属木xìng。如此强大的天雷压顶,旁人肝胆俱裂,钱逸群却浑然不惧。他承受过比这更强的木炁威压,早就有了免疫力。 这力量之大却也让钱逸群十分吃力,运起神识灵蕴,将这雷气转入地下。 伊勒德眼看着巨大的雷球被挡在翠绿光罩之外,心中七上八下,默默念诵:快破阵!快破阵啊! 他生怕这道士真的能够将这雷球顶住,那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就葬送在这里了。 “破他的阵!”伊勒德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年代久远的暗黄人头骷髅,以随身佩戴的金刚锥在骷髅上画了一道秘符。 这骷髅在符力的加持下。眼中爆出两团小小的红光,从伊勒德手中浮空,撞向法坛外一个倒地的喇嘛。 这喇嘛正是刚才抵御戊土神兵的铁棒喇嘛,只是因为被神兵巨力砸中,闭气昏阙。那骷髅飞到喇嘛头顶硬生生往他头上一坐,登时痛得他醒转过来,翻身而起。 “救命啊!”喇嘛撕心裂肺吼了起来,却全然没有半点用处。骷髅硬是压碎了他的头颅骨。钻了进去。 只是转眼的功夫,这喇嘛通体泛红,血肉内脏纷纷化作脓水,流淌一地。 只余下了一个骨头架子。 这骨头架子通体银白,脖颈上却顶着一个暗黄头颅。这头颅脑门闪过一道红光,正是秘符文字。 “破阵!”伊勒德狂喊一声,指向钱逸群。 骨头架子呆滞不足一瞬,便张开双臂,朝钱逸群的八门混天阵扑去。只走出三五步的功夫,双臂便化作一对略带弧形的双刃。在乌云密布的黑昼中带起两从寒光,隐约透着的鬼火一般的荧光。 钱逸群双手下垂。专心将雷电之球上的力量导入地下。他虽然看到了那诡异的骨架越跑越快,却心神都分不出一分。只要略一走神,那庞大的力量就要往身体之中硬灌。哪怕只是一丝,也足以让钱逸群气血翻涌,无法自持。 “我去拦住它大!”白枫喊着便要往外跑。 “别动!”钱逸群呼喝都,“不能出去!” 白枫一愣,暗道:唔。是了,厚道人虽然大大咧咧的,但还算谨慎。这是要我身在阵中也好有一层防护。 白枫是停下来了,却有人受不了。 一个身穿獬豸补服的风宪官实在无法抵御头顶这巨大压力,终于jīng神崩溃,歇斯底里喊道:“妖人!你们这些妖人!你们都该被雷劈死!” 顾媚娘暗道:我老师慈悲救你们,你却敢这么咒骂我老师!等出去了定要你好看! 少女又看了一眼钱逸群,见老师无动于衷,心中这股气倒也渐渐平息。 那言官若只是这般喊喊,倒也无妨。钱逸群早就宠辱不惊,哪里是这种小角sè能够骂动的?偏偏他自己毅力不足,jīng神崩溃,被钱逸群适才jǐng示白枫的话所影响,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不能出去!”这个声音。 这声音就如魔咒一般,无论他望向谁人,都像是那人在对他吼叫。 “我是进士!我偏出去!”言官嘶吼着冲出了绿草圈子。 ——白痴。 钱逸群心中暗道,却没有丝毫悲悯。 刺啦啦! 一道蓝sè的电光击破空气,打在那言官身上。 青烟散尽,地上只余有一具碳化了的尸体。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些人甚至反应不过来的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崇祯努力将自己的眼睛从那焦炭上拔了出来,心中惊诧莫名:这是什么!是厚道长的法术么!是厚道长恼怒他出言不逊么! 崇祯作为这个国家唯一有资格最终决定人xìng命的人,杀人的手段很简单,只是在一排名单上用朱笔打个勾。勾到的死,漏掉的生。他从未对此有过心理负担,他深信每个送到他面前的名字都是死有余辜…… 然而此刻,他神情复杂地看着钱逸群。 ——我真想有这种要谁死谁就不得不死的能力啊! 崇祯心中暗暗叹道。 圈子里的所有官员、太监,都吓得跪倒在地,仔细丈量着那道绿sè的草圈与自己的距离。生怕不小心踏出圈子,犯了道长的忌讳,被天雷劈成焦炭。 骷髅骨架转眼已经冲到了八门混天阵之前,举起右臂骨刃,在骨节错动声中朝绿sè光罩劈了下去。 白枫下意识地举剑格挡。 刺啦啦! 一道电蛇赶到,打在骨架上。 那骨架顿时化作一堆碳末,落在地上。 ——狗撵摩托不懂科学……高压电下面是你们这么玩的么? 钱逸群不知道众人已经将他视作cāo控天雷的黑手,心中暗暗鄙视那个伊勒德。 “道长好手段!”受到了惊吓的钟晨纷纷叫好起来,声音中却带着哭腔。 只要头顶这个电球不去,自己的生命安全就完全没有保障。谁都不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道长,到底能够支撑多久。 七十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十六) 众人的欢呼声还没有彻底消散,地上的骨灰却渐渐凝成一团,重新站了起来。 钱逸群惊讶地发现,这骨架上甚至没有丝毫被雷击过的痕迹。 ——这不科学啊! 骷髅站起身,表面上流动着电光,原本苍白的骨sè泛出青意。 它举起骨刃,重重砍在混天阵的光罩上。 光罩顿时迸发出一道翠绿光晕,颇为炫目。 众人见护阵没破,真要欢呼,却见钱逸群嘴角缓缓流出一道殷虹的血迹。 在被这骨刃劈中的时候,钱逸群已经无法彻底掌控这股施加而来的力量,只能硬抗了一部分。而这一部分就足以让他内脏震动,逆血上涌,无从抑制。钱逸群唯一能做的,只是让这“喷”出的血,改成“流”,从而避免引发更大的震动。 刺啦啦! 又是一道电弧击破空气,打在了那骷髅上。 这骷髅顿时散落在地,办成了一堆骨棒。 众人吸了口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如果化成灰他都能再来,那这骨棒就完全不算什么。而且,同样的电击,第二次就只能将它打散,而无法化灰,那下一次的雷击呢? ——这不科学啊! 汤若望不停地在胸口画着识字,口中背诵着《玫瑰经》,希望上帝的威能能够打败这个来自地狱的魔鬼。 钱逸群眼看着这骷髅架子重又站起,再次挥动起骨刃,重重砍在了八门混天阵上。 刺痛顺着灵蕴闯进紫府,穿过玄关,让**以为自己真的受到了攻击……剧烈的五脏收缩,引起了血管破裂和心脏的异常加速。浑身上下的一个根痛觉神经都像是受到了刺激,同时向大脑送去。 钱逸群头颅阵痛,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混天阵的防御力登时被削弱了许多。巨大的雷气渗漏进来,在噼啪声中留下了数具焦炭。好在钱逸群及时止住了这种泄露,咬牙将阵图重又撑了起来。 ——为什么我还是做不到举重若轻呢! 钱逸群感觉嘴里一股腥气,这种痛苦远比身体上的痛楚更让他难以忍受。 伊勒德满怀欣然,摸了摸嘴上的残血,暗道:你也尝到了这个滋味吧! 钱逸群 ——朕的亲军怎么还不来救驾! 崇祯已经瘫坐在龙椅上无法起身,只是多年的皇家教育还是让他努力保持着本s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sè不变的神勇之sè。他并不知道。这次对手为了达到毕其功于一役的效果,到底花了多么大的代价。 天子的近卫亲军,以及御马监的兵马,此刻正严守在御花园之外,不让任何人进入,同时也尽忠职守地不转头看一眼。他们全被告知,现在御花园里正有高人做法,一旦有人闯入,很有可能导致祈雨不成。 这些侍卫都是京畿人氏,谁家里没有几亩田地?自然不肯让这祈雨的事泡汤。而且这天象奇异。一定是那位高人已经到了做法的关键时刻。 “咦,是在这里吧?”一个轻柔的声音带着雪白的残影一闪而过。 侍卫眼前只是一花。两旁便荡起一丝香氛,脑海中只来得及泛起一个念头:好香…… 旋即眼前彻底漆黑一片,就连火把都不见了,一头栽倒在地。 钱逸群咬着牙,总算站了起来,再放眼望去,视野中浮现出星星点点……这便是传说中的眼冒金星。 “道士!我来了!” 一声欢快的呼声从远处传来。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分明是以琳的声音啊! 很快。一个身穿月白衣裙,粉sè纱衣的女子闯进了钱逸群的视野之中。 ——看来我非但有了幻听,还有了幻视……莫非是我的大限到了么? 钱逸群晃晃了头。运起草木之心,清楚地看到了眼前的确是以琳。 甚至连她尾巴上的纤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别过来!有电!”钱逸群扯着嗓子,耗尽最后一口力气喊道。 以琳欢乐地笑道:“我来帮你!” ——你打算怎么帮啊! 钱逸群心中忍不住暗叫,眉头不自觉地凑到了一起。 以琳从腰间一团毛茸茸的绣包中扯出一条晶莹明亮细线,这细线随风而飘,越飘越长。 伊勒德不知道这妖女从哪里来的,竟然敢闯进自己的千机大阵,想来有些本事。他连忙呼喝周围铁棒喇嘛,喊道:“去拦住她!” 铁棒喇嘛们从地上爬了起来,朝以琳奔去。 以琳生怕再次被困入锁妖阵中,对这些同样没头发的番僧颇为忌惮,身形飘动之间已经朝后跃出数丈,将番僧置于自己与钱逸群之间。 一个番僧好奇地伸出手,摸向那条飘荡在空中的银线。他完全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好奇心给他带来了多大的恶果。 以琳快乐地笑着,将最后一截银线扯了出来,松手一放,旋即跑得更远了。 其他喇嘛毫无知觉地追了过去,却没发现那条不怎么起眼的银线已经黏在了他们身上。 而银线的另一头,正随着风,飘向了钱逸群。 “来抓我呀!”以琳迸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朝伊勒德的法坛跑去。 “别让她过来!”伊勒德高声喊道。 以琳笑容不变,一举跃上了戊土神兵的肩膀,袖中的飞出大一条白绫,顿时传来铃铛碰撞的清脆声。 白绫紧紧缠住了跑在最前面的番僧。 以琳轻轻一扯,白绫猛然后拉,将这番僧凌空拽起,拉到面前。 那条几乎看不见的银线,紧紧地将其余番僧一同扯了过去,顿时摔做一团。 以琳看了一眼在风中飘向钱逸群的银线,迅捷地收回了白绫,在喇嘛们的茫然之中,飘身而退。 更多的喇嘛赶了过来,与地上刚刚爬起来的同伴一同想抓住以琳。以琳的身形突然加快,迅速地离开了这些秃贼。 钱逸群只是用余光跟踪着以琳的运动轨迹。真正瞩目的是那根飘荡的银线。 受到电磁的影响,银线终于加快了速度,搭上了众人头顶的雷球。 瞬息之间,雷电顺着银线导向了沾染了银线的番僧。 巨大的能量的瞬间将那些番僧击成焦炭,旋即在银线的另一端爆炸开来。剧烈的爆炸掀起了地上的泥土、砖石,将它们高高抛上了天空,旋即如同落雨一般噼里啪啦打了下来。 这记剧烈的爆炸,同时也掀去了法坛一角。巨大的戊土神兵旋即捶破了法坛的红光罩壁,重重一拳轰击在伊勒德的胸口。 钱逸群只觉得压力顿消,旋即施展木替身,出现在众人面前两丈开外。 众人乍一看这身形,颇为意外,等转头去看厚道人,却见原本厚道人站立的位置上,只有一株孤单单的牡丹花树。 鬼步! 钱逸群以最快的速度冲刺,御风上了法坛,一把抓住伊勒德的领口。 “哈、哈……”伊勒德被戊土神兵所伤。重重吐了口血,“你终究、杀不了我的……” “傻哔。”钱逸群淡淡吐出两个字。 “你说什么?”伊勒德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挡住了天龙的道人。竟然会吐出这等脏口么! “我说你傻哔。”钱逸群仍旧淡淡道,“我不是来杀你的,我只是想骂你而已。你这种傻哔绝对不值得脏了我的剑!” 说着,钱逸群拎起伊勒德的领子,扔下法坛,吼道:“戊土神兵,踩死他!” “哈、哈、哈!你们以为。我死了,这个大威天龙阵就破了么……”伊勒德的气息越发衰弱,眼中却浮现出一丝兴奋。“你、你们、都得死在这里……” 当最后一个音节消散,伊勒德眼中的光彩也随之消散。 钱逸群站在法坛上,望向以琳,突然见到一道白光从天而降,直直朝以琳劈去。 “金光速现!”钱逸群反应极快,在白光落在以琳身上的刹那,金光已经彻底笼罩了以琳的身形。 雷声轰鸣,乌云并没有散去,越来越多的银蛇在云中穿梭起伏。 越来越多的霹雳落了下来,不约而同地朝以琳奔去。 ——亲,你这什么狐品啊!为什么这雷盯着你去! 钱逸群从脚底凉到了头顶,扑向以琳,喊道:“过来!” 以琳朝逆向而飞,一道霹雳落在了她适才站立的位置。 “速度祈雨!散了这些乌云!”以琳呼喊着,脚下一刻不敢停歇。 钱逸群取出金刚珠,二话不说掷向以琳:“还有两次!”说罢,高声诵出真言。 以琳甩出白绫,当空卷住了金刚珠,收入手中,又喊了一声:“快祈雨!” 钱逸群转身跑上法坛。 这法坛原本的确加持之功,就如一个加持阵法一般。然而被天雷毁了一角之后,等于被破了法,再没有半点用处。钱逸群站在法坛,敏锐地嗅到了一股腥臭气味从法坛破角处传出,也不知道是什么秽物。 “祈雨!” 钱逸群沉心静气,脑中在瞬息之间过了一遍师父所传祈雨册子上步骤,跳过了召集乌云之类的前戏,直接从催雨入手。他端起法案上一杯茶水,低声祝祷:“此茶乃蒙顶之尖,此水乃东井之华。供养圣真,罪灭福生;供养祖师,万福增生!弟子钱逸群,因天干地燥生民苦难,恳请圣真慈悯!” 祷言诵毕,钱逸群身上一紧,庞大的吸力将他的神识直接拽入了紫府之中。 钱逸群身上,顿时光华四shè,流光溢彩,宛如一战琉璃明灯。 即便凡胎肉眼,灵蕴沉寂之人,也一样看得清清楚楚。 七一上天界诸圣无情,返人间道人有信(一) 眼看厚道人展现出如此殊胜的景象,江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到底是有经验的老道,不像那些年轻人一般毛躁,高声喊道:“符娃,还不去护法!” 伊勒德的七宝法坛被破,再没有防御可言。钱逸群孤身一人站在法坛上,急急忙忙施展刀法。头顶不断有杂雷下落,四周还有散乱的邪恶番僧,在江奎老道长眼中,厚道人就是典型的不知“死”字怎么写! 符玉泽听钱逸群说过他为张天师护法的事,想想这等殊荣是自己都不曾有过的,不由兴趣大增,快步朝法坛跑去。他这一跑,白枫等人自然也不会落后,纷纷上前分散护坛。等那些番僧反应过来,分散避开戊土神兵,要为伊勒德报仇的时候,一干护法也纷纷到位。 钱逸群扔了金刚珠,本打算以赤盾珠暂时抵御,再杀两个番僧立威,谁知一端起茶碗就发现不对。自己的心神竟然直冲紫府,完全不在控制之下。仿佛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接替了自己的神识控制。 更让钱逸群诧异的是,这冲入紫府中的心神,竟然隐约有了个影子。 或许并不是影子,而是因为法衣鼓起,展现出的人形。 一件五光十sè的法衣虚浮空中,在重重光晕之下,钱逸群仿佛看到法衣上的神仙汇聚图,北斗七星图,四御圣兽图……一幅幅道门神图在法衣上闪过,最终又归于流光溢彩的重重光晕。 ——上面似乎什么都没有,但又是什么都有。 钱逸群不由惊叹。 法衣转过身,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套在了钱逸群的神识之上。钱逸群只“看见”伏矢、雀yīn、尸狗三魄化作光球,朝自己飞了,四周涌现出丁丁点点的蓝sè小光尘,在这黑sè的背景之下,恍如灿烂的银河。 ——这是。神? 钱逸群突然觉得一切都有些不真实,自己缓缓升腾,灵蕴海越发的渺小,如同一汪水潭。头顶上的玄关自动开启,钱逸群被巨大的吸力拉扯,瞬息之间飞出玄关,跳出肉身。 他看见,自己的身体犹然站在法坛上。端着茶碗,身上五颜六sè的光交相辉映。 他看见,所有人凝固在地面,脸上的表情被冻结成永恒的瞬间。 他看见,每个人心中都荡漾着不同的情绪,或强或弱,或悲或喜。 他看见,草木之中点点光斑,对自己如倾如诉。 他还看见,这漫天涌动的天地之炁。如同一幅抽象的油画,将青红黑黄白五sè搅合在一起。 …… 当钱逸群的神升到了天空之中。自己竟然能够俯览整个大地。视野从紫禁城扩散出去,京师,顺天府,北直隶,一切众生历历在目,每寸土地纤毫毕现,直至碰到了宛如白雾一般的界限。 他收回目光。发现自己已经青sè的雷气包围,而玄sè的水炁却散布这张画布上,星星点点。不能凝聚。 ——从那里借水来? 钱逸群心念一动,神光落在京师之东。那里有大团玄sè水炁凝聚,正是渤海之水。 “水来!” 钱逸群伸出手,作出捉拿状,登时吸起一团水炁。 从紫禁城到渤海上下三百里路,对于水炁而言却是瞬息便至。 木克水。 黑sè水炁混入青sè的木炁之中,旋即被克落人间。 “这是……雨?” “下雨了?” “下雨啦!” …… 钱逸群耳旁传来地上百姓的呼声,不分男女,难辨老幼,只是能听到这些由衷的喜悦心声。 ——民心即我天心,民声即我天声,古人诚不我欺! 钱逸群见水炁耗散,正要如法炮制从渤海引来的水炁,突然身边的木炁翻涌,凝结成带,将这股水炁牢牢挡在了外面。 巨大的金sè身影浮现空中,头戴大红五老冠,手持智慧珠,一根禅杖傍身,座下谛听神兽。 赫然是地藏王菩萨金身! 钱逸群心定神足,平静相对,却觉得这地藏王菩萨的容貌颇为眼熟,好像哪里见过。 “小道友,别来无恙。”那金身启口,微微躬身作礼,倒像是钱逸群的故人一般。 “你是……苦尘?”钱逸群总算想起了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和尚,心中暗道:这苦尘可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糟糕,他若是要阻我,我还真的未必能打过他。 钱逸群在自知之明这点上,颇有自信,绝不会贸然做出**送死的傻事。 “苦尘大师?”钱逸群补上了尊称,旋即道,“大师莫非是被这番僧妖法引来的么?” 苦尘微微摇头:“我是为这天地之炁而来。” “天地之炁,仍在天地之间,小道不明白大师的意思。”钱逸群装傻充愣打着禅锋。 苦尘面露微笑,道:“小道长,天地之间自有气数,如今皇明气数将近,北金龙气已生,你若是这般做法,会逆天而行的。” 钱逸群心中一动:“大师是说,大明连年天灾,是天意?” “天意。”苦尘点了点头。 “天意不能改么?”钱逸群追问道。 “能改的只是人心,绝非天意。”苦尘微微摇头。 “我要改一改。”钱逸群镇定道。 “你改不了的。”苦尘道,“不到超凡入圣的境界,你哪里能改?等你到了那境界,自然也不会想改了。” “你我不妨打个赌,”钱逸群笑道,“你什么都别做,我改给你看。” 苦尘垂下头,伸出手中智慧珠,顿时漫天金光,竟将钱逸群引来的那团水炁尽数驱回北海。 “哈哈哈,老友刚结成圣胎便来欺负小朋友了么?” 对钱逸群而言无比熟悉的声音从虚空之中传来。 一个身穿百衲衣,身形肥大的胖乞丐浮现出来。钱逸群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忍不住跳了两跳:高老师也来了! 高仁身上泛着亿万道白sè毫光,看上去比苦尘的金身佛像更为形象细腻。 钱逸群想起冯梦龙说高仁的修为要胜过苦尘,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苦尘倒也不惧,依旧托着智慧珠,说道:“多亏了小友破我法执,让我灭尽三魂七魄结就圣胎。这份人情,就算小僧在世时不能还,rì后道友来了幽冥地狱,小僧总是能还的。但是北直隶该当大旱三年,如今只是个开头,这雨不能下。” 钱逸群见他这模样,想往高仁身边靠一靠,却发现完全无法动弹。高仁似乎感觉到了钱逸群的异动,朝他摇了摇头,又对苦尘道:“我这道友今rì在此做法祈雨,我是他的护法,你说这雨能不能下!” “道友,缘何执迷不悟呢?”苦尘微微一笑,“你虽比我早结圣胎,但你也知道我已经找回了相身。” 高仁闻言,冷笑道:“你且招出来,咱们再说。” 苦尘双眼微闭,身上金光大放。这金光渐渐在他头顶凝成,浮现出一尊佛像来。 那佛像与苦尘一般无二,睁开双目,口中宣诵:“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一声梵唱,真得高仁翻手扶头,身形晃动。钱逸群身上法衣鼓起,弹出yīn阳八卦,挡在身前。 “唔,”高仁站稳神形,“果然是地藏大士的相身……哎呀呀,小钱呀,就算你有混元法衣,咱们也斗不过他,还是散了吧。” “高老师!”钱逸群提高了音量,“这算什么!你若要走,就教我如何揍他,我自己来!哪有被个小人给吓住的道理!” “这比较难办了啊。”高仁摸了摸白光漫溢的脑门,“你是借了这法衣威能才上到这里,还想打架?太早太早了呀!” “这、这是哪里?”钱逸群一愣。 “四天王天。”“太皇黄曾天。” 高仁与苦尘分别答道。 高仁点了点头:“就是如此。” ——这就是最接近人间的天界? 钱逸群环顾四周,只见仍旧是油画重彩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化。 “没什么好看的,”高仁撇了撇嘴,“走吧,下雨的事恐怕做不到了。” 钱逸群眼看雷电形成,地上以琳仍旧在发足狂奔,四处躲闪。他一手抓来正要形成雷电的木炁,那木炁顿时消散,混入虚空之中,重又凝聚起来。他道:“我所爱之人还在危难之中,岂能就此罢休!” 高仁正要再劝,突然嘴唇一抿,脸上露出微笑。 呼吸之间,虚空振荡,油彩流淌,缓缓凝成一张美丽的容貌。看那容貌,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瓜子脸型,双目如波,身上天衣飘绕,足下祥云一片。却有九条毛茸茸的银sè大尾巴,在这女神身后如同水草一般随着天地五炁流转飘动。 “说得好!”这女子声音柔和清丽,“易得千年寿,难逢有情郎。和尚,你看这边加上妾身,能让这雨落下来否?” 钱逸群看着这女子的容貌,总是觉得似曾相识。又因为那更加眼熟的九条大尾巴,他隐隐感应,心中暗道:这这这、这尼玛不会是我丈母娘大人吧? “九娘子,老衲正有事寻你说话。”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 又一个和尚出现在这太皇黄曾天中。他天衣天冠,顶结五髻,表佛五智,一手持剑,另一手持着经典。座下狮子仰头大吼,震得钱逸群法衣飘荡,如临狂风。 高仁与九娘子却是傲然挺立,毫不动摇。 七二上天界诸圣无情,返人间道人有信(二) 这和尚自称老衲,然而一头黑发,丝毫不见老态。他座下那狮子一吼,头顶上便浮出了一个同样模样的佛像。 钱逸群仔细看了看这僧人的造型,暗道:苦尘的相身是地藏菩萨,这位看样子就是文殊菩萨了!四大菩萨来了一半,这算是天意么? 九娘子咯咯笑道:“老和尚莫非动了凡心么?可惜,本座看不上你呢!” 那僧人也不恼火,微微一笑:“九娘子,当rì我五台山将清心钟归还先圣时,令堂大人代天下狐族立下周天大誓,你可还记得?” ——清心钟? 钱逸群心中一跳:是我手里的这个清心钟么?莫非师父是圣人转世? “我当然记得,”九娘子笑道,“当rì满山秃驴被圣人教训得满地打滚,只好乖乖交还清心钟。我娘看你们可怜,又嫌人间污秽,这才说狐族封山千年,不管人间是非。这又如何?” “下面那只半妖,为何要搅动天下气数呢?”文殊显圣的僧人指了指脚下。 九娘子与钱逸群大脸sè一变,齐声喝骂一声:“秃贼无礼!” 这僧人说的正是以琳。 这边一个是半妖的母亲,一个是半妖的爱人,哪里肯让个和尚用“只”来称呼以琳。 九娘子泄了愤,旋即平声道:“是你们先欺负我女儿,怎么能怪我女儿来报仇?再者说,我可记得清楚,我娘说过:但有凡人敢觊觎狐山者,此誓立破!你们,尤其是九华山,竟然纠结众人,要攻打狐山!还敢跟我说什么誓言!” 那僧人面露疑惑,望向苦尘。 苦尘微微摇头,道:“贫僧并不知情。” “哈。”高仁笑道,“九华山长老是你徒弟,你的地藏占察轮还能算尽六道众生,如今竟然用不知情来答话,真是yù盖弥彰!” “贫僧的确不知情。”苦尘微微摇头道,“看来是有道友暗中出手了。两位何不去问问关老先生。” ——关顺么? 钱逸群心中一颤:那老头看上去只是个算命卖卦的江湖骗子,竟然能瞒过苦尘?那他修为得有多高?咦,对了。若是两个都jīng于推衍的高手过招,谁都能算出谁下一招出什么,怎么分出胜负呢?看来就算jīng于推衍,也还是有高低上下之别啊。 “我管它谁在背后出手!”九娘子一甩云袖,“我只知道有人要打我狐山的主意,还有人老不羞地用锁妖阵欺负我女儿!我隐忍不发,你们就当我好欺负么!” 见地藏文殊两位菩萨后身沉默不语,钱逸群不由望向气势汹汹的丈母娘,暗道:我岳母还真威风,对着两大菩萨都这么拽!我这算是**丝不小心逆袭女神了吧? “好啦好啦。”高仁笑道,“现在我们一对一。一时半会也难分胜负,我看不如各让一步。” “我佛慈悲,”文殊后身道,“怎么个让法?” “这样吧,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哪里能够和小朋友一般见识?”高仁笑道,“我看不如咱们再上一层天。好好聊聊。这里就随他耍去,一切凭天意。” 苦尘微微摇头:这小朋友可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的小菜鸟,既然能上四天王天。无论有何等助力,其本身的修为也已不容小觑。我们若是走了,他要降雨,谁还能拦得住他?这压根就是胡搅蛮缠。 钱逸群心念微动,众生呼喊求雨的声音之中,好像有一道轻微的龙吟。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肉身上的金鳞篓里,有水炁汩汩翻腾,顿时想起了轮回珠上的应龙龙魂。 ——应龙好歹也是龙中之仙,说起来比这些在世行走的人要强上一档吧! 钱逸群刚起这个念头,神形顿时飘渺,眼前景sè混乱,竟然跌回肉身之中。他抬头看天,只见仍是乌云翻滚。 一道道雷电劈落下来,以琳已经是跑得香汗淋漓,气喘吁吁。 钱逸群摸了摸脸上尚未干透的雨滴,探手取出轮回珠。轮回珠入手,钱逸群自然感应到了其中龙魂不安,好像有些憋屈,却没有曾经的狂躁。 钱逸群手捧灵珠,沉心静气,暗暗祝祷:应龙老兄,小弟还得求你帮个忙。 忽然之间,钱逸群仿佛听到了一个友善的声音,问他需要自己帮什么忙。这声音虚无缥缈,甚至未必真有这声音。 ——愿普降甘霖,利益众生。 钱逸群子祷毕,双手高捧轮回珠,送入身中五炁灵蕴。 轮回珠爆发出明亮的光芒,珠子表面上的双翼飞龙形象越发清晰起来,终于传来一声龙吟,镇得在场众人纷纷胆裂,跪倒一片。 钱逸群只觉得罡风扑面,硕大无朋的龙魂从珠中飞出,直冲霄汉。 应龙成就之前本就是水龙,成就之后更是水炁独尊,在雷云之中翻腾,引来渤海水炁,撒向人间大地。 苦尘原本拦阻水炁的木炁带,只是被应龙一搅,便化作齑粉,重归虚空之中。 虚空中又走出两个道装模样的人物来,一个手持黑铁如意,一个背负青锋剑。两人见了,互相作揖,那手持黑铁如意的道士笑道:“天师,看来咱们来迟了些。” 张天师抚须而立,环视在场诸位,目光最终回到那如意道士:“老师说的是啊。” “你们道门不顺天意,终究是要反受其害的。”苦尘面露慈悲之情,“何必如此呢?” “天意已经乱了,”张天师道,“龙虎山所镇的罡煞之残魂,已经下世了。” “如此说来,”苦尘道,“要重定龙气了么?” “恐怕确实如此。”如意道人微微颌首,“这一场雨,下得好大。” 诸圣向下望去,果然见人间暴雨倾盆,整个北直隶的土地都在这暴雨中贪婪地吮吸甘霖。 苦尘道:“既然如此,小僧不打扰了。” 文殊出声道:“和尚慢走。” 苦尘望向文殊,目露疑惑。 “如此一场雨,已经动摇了天机,且看上面怎么说。”文殊后身指了指头顶。 诸圣默然,眼看着应龙翻滚,团团水炁被木炁催落。同时也消耗着大威天龙阵所凝聚起来的木炁,使得原本厚实的乌云渐渐单薄起来。 “那小道友前身是何方神圣?”苦尘在这里是修为最浅的,不免出声问道。他的目光扫过文殊,见他摇头不语,知道他也看不出来,不免惊骇。 苦尘知道高仁与他相差仿佛,九娘子虽然厉害,但它是妖,与人教修法不同。至于张天师,与文殊后身的修为差不多,既然文殊不知道,天师也不会知道。于是,他将目光落在了那如意道人身上。 道人轻轻用如意击打掌心,道了声:“看不透。” ——好厉害! 众人心中不免同时惊讶,九娘子一时忍不住,还抬头看了看天,好像要从上面看出什么来。 应龙腾云布雨,玩了个酣畅淋漓。龙吟混着雷声,让下面接雨的百姓如闻战鼓。 钱逸群淋在雨中,见天上的霹雳已经不再往下落了,方才松了口气。他跑向以琳,一把抱在怀里,笑道:“你做了多少坏事,要被天雷这样追着劈?” “我现在半妖之体,藏不住妖气了。”以琳平复呼吸,任由雨水打在脸上,长抒一口气笑道:“你倒是脸大,这么快便将雨祈下来了。” 钱逸群轻轻捋开以琳被淋乱的头发,道:“是有人帮忙……对了,你怎么这么快赶过来了?” “你以为我傻么?”以琳皱了皱鼻子,不悦道。 “怎么会!你若是再聪明些,恐怕就逆天了!”钱逸群连忙道。 “那天你一问我在哪儿,我便猜到有人故布迷阵要诱你上钩。”以琳得意道,“一撤了声影传讯阵,我便去找了些宝贝,用神行千里阵来京师找你了。” “还好我回来了……你怎么找到我的?”钱逸群好奇道。 “呵呵呵,不说。”以琳摇了摇头,贴在钱逸群胸口,听着砰砰心跳声,颇有些幼年时熟悉的感觉。 钱逸群也不追问,只道:“神行千里阵是什么?” 以琳听了好一会儿心跳,方才抬起头道:“是一门符阵,本来是我们狐山之间往来的阵法。我姨nǎinǎi喜欢在人间游历,所以在京师、长安、扬州、成都等等等等许多大城里都布了阵,省去了路途之苦。” “她们不是飞来飞去的么?”钱逸群好奇道。 “修为不到的小狐狸呢?”以琳用看笨蛋的眼神看了看钱逸群,“比如我就飞不了多远。” “哦哦,果然好阵!”钱逸群当即喝彩道。 以琳一乐,又贴回钱逸群胸口,听着心跳,低声道:“你什么都不懂。” 钱逸群不知道她意有所指,只是呵呵一笑,享受着美人在怀,甘霖润身的幸福。 “道长!”符玉泽看不下去了,跑了过来,“你们要淋雨,总不能让大家都跟着你们淋啊!先破了这御虚照影阵吧。” ——这倒霉催的番僧,竟然不是自己布阵么? 钱逸群看了一眼地上伊勒德的尸体,无奈道:“我哪知道谁布的阵?这样,你去看看谁身有玉符。” 符玉泽一拍脑袋:对啊!御虚照影阵可不是烂大街的阵法,他们多半是买了黄元霸的玉符!该死的黄元霸!真是修士之耻! 七三上天界诸圣无情,返人间道人有信(三) 想想也是,王登库策划了谋刺皇帝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拿出点家底来?虽然如今黄元霸不知所踪,但当rì在王家当客卿时,他着实出了一大批货给王登库,其中自然有御虚照影阵这种价格不菲的玉符阵。 然而身上有玉符的人未必会一直将玉符带在身上。这种符阵只要启动,哪怕将玉符埋在土里也不会影响阵法的效果。总算符玉泽聪明了一回,找不到玉符便找人。无论符法门槛多么低,起码也得觉醒灵蕴。不到片刻功夫,所有灵蕴觉醒的番僧们便被捆了起来,等候发落。 崇祯脸sè煞白地坐在御辇上,看着雨中大秀恩爱有伤风化的钱逸群,心中纠结不已。作为一位皇帝,对于任何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己生命安全和权力的人都不会放心。然而钱逸群这些天来跟他形影不离,让他品尝到了友情的滋味。 这味道对于孤家寡人来说充满了诱惑力,但是皇帝这一职业又对其有天然排斥。若是放在任何一个清朝皇帝身上,自然就没了这份纠结,反正他们有的只是奴才,高兴了给块骨头,不高兴就拉出去砍了,抄家灭族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钱逸群此刻满眼里只有以琳,笑道:“刚才在上面见到岳母大人了,原来你这九条尾巴是遗传她的。” 以琳头顶耳朵抖了抖,柔声道:“你再敢取笑我,我便再也不见你了。” “你这也算是威胁么?”钱逸群越发搂紧以琳,道,“你这叫自虐呀。” 以琳只觉得心里甜蜜蜜的,听着钱逸群的心跳,仿佛在听一曲天籁之音,抿嘴不语。 这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九娘娘,你还真是招了个好女婿。”高仁大笑道,“照这看来,不rì你就要去道士家提亲啦。” 天上众人神魂并未离去。各个将这下面的一举一动收在眼中。 九娘娘看了片刻,想起了自己当年岁月,叹了口气道:“本没想这小道士能逆天改命,如今他乱了定数,上面肯定有话传下来,也不知吉凶祸福。” 苦尘看着下面那对痴男怨女,摇头道:“情爱如病,何以痴愚如是?无论祸福。皆其自招。” 五台山来的文殊后身合什道:“不知是谁家弟子,做出这等悖天乱道的事来,其师也难脱其咎,可怜可叹。” “谁又能说,天意不是让他来乱一场的呢?”张天师冷冷道,“关老夫子曾细细推衍五十年后种种,华夏陆沉,血流漂杵,野兽食人。这般天意,乱了也罢。反正总不会比那惨状更惨了!” “哈。”文殊后身笑道,“天师对天意有如此怨气。当年为何投降金国、蒙古呢?” 当年宋室失了九鼎,中原为异族所占据,先是女真,后来又是蒙古。对此事上,无论道门佛宗,无不屈膝以侍。道门之中,长chūn真人又率弟子北上大雪山见成吉思汗。故而全真教在元初显赫一时。然而这段历史却被后人说是道门失节,全真卖国。 “你佛门好像上表劝进更快些吧。”高仁冷冷道。 “不错,我佛门顺应天命。绝不做这悖道之事。”文殊菩萨是大智化身,辩才无碍,口若悬河道:“天命属意金国蒙古占据此地,我等释迦弟子绝没有半点怨气。身为天师,竟然对做过的事如此抱怨,这岂是修行人所为?” 张天师面沉如水,不与他在口头上争辩。 “和尚也别逞口舌之快,”九娘子道,“你们图谋狐山,围攻我女儿,这笔账还没算清楚呢!” 两位高僧面面相觑,暗道:这倒是一件麻烦事。 “且看上面怎么说吧。”苦尘道,“若是上面要我等赔罪,自然赔给你。佛门子弟,岂有一句虚言。” 九娘子哼了一声,低头去看女儿与情郎你侬我侬,暗道:这小道士真是个捣乱胚子。若是安分一些,修个三五十年,我便教他开天辟地之法,让他与以琳逍遥自在度过此生,现如今……只有看上面的意思了。 众人默然之时,这太皇黄曾天上不断有神识涌动,那是其他圣人不愿露面,只是以神识窥探。 不一时,天上鼓瑟吹笙,雷鼓电槌,六条苍龙架着一辆金车从天际遥遥驶来。众人站成一排,目视这华车落下。 车上端坐一个中年道人,散发披肩,只系了一条一字巾。他并不下车,见了众人,道:“告罪告罪,让诸位道友久等了。” “老师折煞学生了。”众人纷纷行礼,毕恭毕敬,莫敢放肆。 那道人回了礼,道:“诸位道友,据贫道所闻天命,下面那位道长,当承神霄一脉。天师,这事却与你有关。” 张显庸上前作揖道:“学生自当理会,不知可有天机预兆。” “已经有了,”那道人微微笑道,“诸位不见他身上的混元法衣么?” 众人默然以对。九娘子暗道:莫非这法衣不是他机缘巧合之下拿到的?竟是天赐! 天灵地宝,皆是有缘者得之,有德者居之,有道者宝而藏之。诚如寻常人在地上捡到一块金子,并不能分辨这是巧合还是天赐。然而对于这些圣胎结就的圣人来说,巧合得之与天赐所得,完全是天壤之别。 巧合得之,只是有缘。缘尽便散,不能长久。 天赐所得,则是有道,宝而藏之,一得永得。 混元一炁法衣的地位之高,威能之大,即便是这些圣人都不敢染指。之前他们以为这是缘法,只是默默看着,看缘尽之后归于何处。此刻听这位老师说来,竟然是天赐的预兆,内中不由纷纷暗道:不知这道人是哪位圣真乘愿再来,连这法衣都带入人间了! “老师,”张天师微微躬身问道:“既然道友已经得了法衣,自然可以循宗了,还有什么学生可以效劳之处?” “三天雷霆都司印,”道人淡淡道,“这得给他。” 张显庸身形微微一颤。一躬到底道:“学生明白了。” “你还没明白彻底,”那道人呵呵笑道,“这位道友非但承祧神霄一脉,掌三天雷霆都司印,还要兼任六道祀。唔,文殊道友。” “学生不敢当老师谬赞。”文殊后身连忙出列,行礼如仪。 “姑且不说你尚没印证文殊广法天尊法身,”那道人脸上的温润渐渐消散。寒意渐起,“即便等你印证了,那位道友的师尊也不是你能非议的。须知: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万般因果,口业为大。” 文殊后身心中烦乱,不等一躬行完,竟然坠入下界去了。众人忍不住追视过去,只见晋地五台山上一座禅房里,一个白须老僧浑身大汗。面上惊恐不已。 众人回想起刚才文殊后身说“其师难脱其咎”的话,心中纷纷暗道:若是证了文殊菩萨果位尚且不能非议。那位老师岂不是四梵天之上的神人? 张天师看了一眼身边的道人,低声问道:“原来不是你的弟子?” 那道人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张天师心中暗道:那你来凑什么热闹?还以为是你的徒儿呢! 龙车上的道人拱了拱手:“诸位道友,既然天意已明,贫道这就走了。” “恭送老师!”众人纷纷躬身行礼。 那道人微微一笑,朝下笑道:“你这惹祸的呆龙,还不去找你师父么?” 应龙龙魂高声吟啸。在龙车之外盘旋不已。那拉车的六条苍龙纷纷呼应,一时间满是龙吟,震得诸人神魂暗颤。 “唔。也罢,”道人像是听懂了应龙的意思,手指朝下遥遥一指,“我便与你结下这个缘分,送你个清静道体,速速去吧。” 应龙满怀喜悦高声吟啸一声,也顾不上再行雨降水了,直直朝下冲去。 “走!”道人挥手笑道,却是对拉扯的六头苍龙所言。 苍龙拉起车,盘旋而上,很快便消失在漫天五炁之中。 空中飘落下来一根木杖,通体缠绕着藤叶,顶上是一颗硕大的木灵芝。这木杖落到了乌云之中,漫天木炁像是寻到了归宿,飞速涌入其中,宛若拔了水塞的浴桶。 “那是……句芒杖?”九娘子盯着落入人间的木杖,失声叫道。 “啧啧,九娘娘,你真是招了个好女婿。”高仁咋舌道。 “年纪轻轻,遽得至宝,乃是不祥之兆。”苦尘摇头道,“贫僧与他有缘,且去与他说说这个道理。” “秃贼!你想夺人宝贝么!”高仁怒声道。 “和尚岂敢动这贪心。”苦尘道,“呵呵,贫僧还站在这里,足见贫僧是真心为道友着想啊。” 众人皆是以元神上此太皇黄曾天,若是神中点滴不清静,瞬间便会落回人间。诚如之前的钱逸群与文殊后身那位老和尚,做不得一丝一毫的假。 苦尘又合什告辞,方才隐没在五炁之中,归于自身。 “这和尚就算没动贪心,也不能让他如此乱来。”九娘子气鼓鼓道,“那可是我女婿的嫁妆!” “娘娘,嫁人随人啊。”张天师也难得玩笑一句,与同来那道人打躬作礼,告辞而去。 高仁笑道:“我就住他家里,娘娘若是来了,还请带一坛青丘酒。” “这有何难,道友请了。”九娘子担心女婿的宝贝被人抢了,连忙回神,心中暗道:这回上面没有罚那些和尚攻我狐山,可见是允了我出山报仇之事!哈,真是双喜临门。唔,不止不止,若是算上道士女婿还要收个应龙徒儿,该是三喜临门!只不知他有如此天缘,能否达到吴大叔的境界。 七四上天界诸圣无情,返人间道人有信(四) 钱逸群与以琳抱了个够,直到小别的激情稍退,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哎呀!” 钱逸群正要说话,天空中落下一根木杖,准准打在他后脑勺上。虽然不是很疼,却着实吓了他一跳。 厚道人回头望去,怒道:“谁用棍子扔我!” “我好像看到是天上掉下来的。”以琳抬头看了看。 钱逸群也抬头看了看,道:“不会吧,要是天上那帮人用棍子扔我,这种高度砸下来恐怕能直接砸死我。” 以琳捡起地上的木杖,欣喜道:“这肯定是天赐的,你看,这些藤蔓绕着木杖生机勃勃,还有这么大一朵灵气充沛的木灵芝,怎么都不会是凡间之物。” 钱逸群接过木杖,顿时一股温润的灵气冲入身中,麻麻痒痒。在低头一看,那木杖竟然自己冲入紫府之中,横在翠峦山上,垂下密密麻麻的藤蔓,就如一道翠绿的瀑布。 钱逸群惊喜交加! ——天上掉宝贝砸到头的事终于落在我身上了!这才是真正主角的待遇啊! 钱逸群看着以琳,心中暗爽连连:前有美女自己送怀,现在又有宝贝砸头,这岂不是马不停蹄地走在成圣封神的康庄大道上么? “咦,母亲找我。”以琳正想问情郎这诡异的笑容是怎么回事,突然心生感应,连忙从锦囊中掏出蜃石,果然枚枚发亮。她当即布下了传讯阵,显露出母亲的身形来。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从无为洞里逃走!你不知道这是要你命的事么!”九娘子见了以琳,劈头盖脸一顿呵斥。 以琳垂着头,貌似诚心认错,一双耳朵却是不安分地转来转去,暴露了心不在焉的真相,气得九娘子又是一阵好骂。 好不容易等出了气,九娘子总结道:“你立刻给我回来!现在让那臭小子来见我。” 钱逸群连忙从岳母影像身后跳了出来,未语先笑。道:“岳母大人万福金安。” 九娘子忍俊不禁,噗嗤笑道:“你这捣乱胚子,惹下这天大的祸事,权作没事人一般!我真不敢把女儿交给你呢!” “岳母大人放心,小婿绝不会牵连到以琳的,这点小婿有经验。”钱逸群自信满满。 九娘子长话短说,脸上一板:“我且说两件事。头一件,你要督促以琳回来。没有她姨nǎinǎi帮她镇住妖气。她疯得更快!” 钱逸群看了一眼以琳,见以琳四处打量着皇家林苑,好像浑然不挂在心上,顿时明白了岳母为什么要安排这么件事给他。想来这位狐女,从小就是虚心认错,屡教不改,油盐难进的叛逆少女吧。 “第二件,你已经捡到句芒杖了吧?”九娘子急急道,“苦尘那和尚要去夺这宝物,你可千万小心。” “岳母大人。这句芒杖是什么来头?”钱逸群好奇问道。 “上古木神句芒的手杖。”九娘子道,“能够让死木复生。吸纳天地木炁为己用,cāo控天下植木的神器。这件宝贝即便上了sè界十八天,也是难得的宝贝。” “明白了!”钱逸群jīng神一振,“他若是敢来硬的,我绝对逃之夭夭。” 九娘子一愣,咯咯笑道:“你就这般胆小如鼠么?!” “他都有了地藏王菩萨的相身,我哪里敢跟他斗?”钱逸群说得倒是诚恳。“不过,岳母大人,这相身到底是怎么回事?” 九娘子差点脱口而出:你连相身都不知道么?你师父是干嘛吃的! 不过想到那位仙真对文殊后身的教化。自己哪里敢指摘钱逸群的师父,造下滔天口业? 她轻咳一声,缓缓解说道:“修行不是一生一世的事,在累劫修行以来,总有个成就较大的前世。只要明悟前身,便能以此为相身。比如苦尘有一世曾是地藏王菩萨,故而他能有此相身。” “哦……大约明白了。”钱逸群心中暗道:我前世只是个大学生,这岂不吃亏?唉,先不管他……因问道:“岳母大人,相身有什么用处?” “相身在凡间打架没甚用处,”狐族丝毫不避讳打打杀杀之事,“不过你上了天便该知道,一人的神念终究有限,加上相身,便等若多了一人之力。相身越强大,神念自然也就越强。” “原来是天上打架用的……”钱逸群一手抱胸,支起一手摸了摸下巴,暗道:我离在天上打架貌似还有很长一段路啊。 九娘子忍不住又笑了:“你就知道打架!相身是你此身证道时的最大助力。相身越强,你此身能证得的果位也就越高。许多修士都是不甘于此身所证,故而乘愿再来,世世累计,终究能一层层天往上攀登。” “原来是这样!”钱逸群连连点头,“小婿明白了,只是小婿的前世恐怕有些弱。” “只要有了相身,起码下辈子还能做人,还有机会继续修行。”九娘子道,“你也该在打架之余,修修心,悟悟道了!” 钱逸群连忙躬身道:“小婿不敢忘岳母大人教诲。” “好了,你快送以琳回来,切莫耽误了。”九娘子关照一声,旋即散了阵法。 以琳收起蜃石,道:“你跟人间皇帝很熟么?能让我在他家里好好转转么?刚才过来,只觉得好大,却没来得及细看。” “速度回家!”钱逸群这回可丝毫不敢拖延,继而发现自己仍旧身在御虚照影阵之中。 “出不去。”以琳双手一摊,貌似无辜道。 “此阵随手可破,有何难事?” 钱听到空中传声,正是高仁高老师的声音。 只见一道虹光从天而降,落在地上凝聚出一个叫花子模样的人物来。这动静吓得众人跪倒在地,分不清是否是仙真降临。就连崇祯都不敢继续坐着,起身凑了过来。 “呦,陛下,怎敢劳您圣驾。”高仁朝崇祯笑着打了个躬。 “这位仙真是……”崇祯望向钱逸群。 “无名无姓一个散修野人罢了。”高仁摆了摆手,“今rì凑巧过来,见下面有个御虚照影阵为难我家小朋友。唠叨两句就走,陛下您自便。” 崇祯嘴角抽搐,站着没动。 高仁也不管他,上前对钱逸群道:“御虚照影阵其实是虚实之间的重阵,被困住的人并非出不去,而是出去的时候已经进来了。要想破此阵,上策者便是自身修为足够高,直接穿过去。打破虚实yīn阳的界限,自然破去了。” “呃,老师,”钱逸群头皮发麻,“这得多高修为?” “圣胎结就就行了。”高仁轻笑一声,“你暂时还用不了。” ——您这不是废话么? 钱逸群腹诽道。 “中策者,借阵夺阵。”高仁加重了语气,“这个你可以用。至于杀人破阵这种下策,知道一下就行了。” 高仁旋即解说起他那“借阵夺阵”来。 阵有阵眼和节点,如八门混天阵就有七十二个节点。御虚照影阵虽然是八大重阵。看似无处落手天衣无缝,却仍旧免不了这阵图的基本组成形式。一旦知道的阵法的节点所在。只要略施手段就能将这节点变作自己所用。 若是阵图的节点被破坏了,此阵自然也破了。然而这节点总是混于光尘之中,难以寻摸,故而人们更普遍的是直接找阵眼来破阵。 “其实这都是小手段。”高仁道,“你对阵熟悉了,一个没见过的阵出来,只需看它有什么效用。自然能得知它的运转手段。知道了它的运作手段,追本溯源去找节点,一找一个准。然后嘛。嘿嘿,这变敌为友的手法,可是我自创的,你别给我泄露出去。” 钱逸群连声保证,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会泄露出去。以琳见高仁扫了自己一眼,连忙拉着皇帝跑开,示意自己绝没偷学的念头。 高仁这才以心传之术,将御虚照影阵传给了钱逸群,又将自己琢磨出来的寻找阵图节点规律、变敌为友的手段,一一告知,无有隐藏。 钱逸群脑中过了几遍,又重复了两遍,让高仁纠正偏差,询问了其中不甚明了之处。这一番功夫下来,足足过了一个时辰。 好在大雨已经停了,天光大放,众人不用淋在雨里总算是一桩幸事。 “我来试试!” 钱逸群志得意满,当即澄心静气,按照高仁所传授的诀窍,果然找到了御虚照影阵的节点。这些节点看似与天地之间的炁没有区别,但是天地五炁是缓缓流动的,而它们却是在原地闪烁。这分辨的窍门说破了十分简单,然而别人若是不告诉你,恐怕耗费上百年的光yīn都未必能明悟。 钱逸群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当即施展手段,将这些节点之中的十三个“变”了过来,又用节隐剑填补了五十九个节点,布下了一个极大的八门混天阵! “看,天地之炁不生不灭,无法消亡,然而你一旦夺了它变成别的阵,是不是可以瞬间破阵了?”高仁见钱逸群学得飞快,心中对这学生也大为欢喜。 “多谢老师!”钱逸群撤去阵法,连忙躬身行礼。 高仁颌首微笑,又道:“适才你走得走,我与你说说这天意吧。”他扬手叫道:“陛下!这事关你朱家气运,你也来听听吧。” 崇祯连声应道,如同店里小二一般快步跑了过来,站在钱逸群身侧,听这神仙说他家气运。 七五上天界诸圣无情,返人间道人有信(五) 高仁借着自己的“神仙”光环,对皇帝也不见丝毫客气,道:“你朱家气运本来还有十三年,你本人也是落个孤悬野树的下场。” 崇祯听了一阵眩晕,眼泪登时就流淌出来,心中悲恸道:朕rì夜在公,不敢有丝毫懈怠,却仍旧落得个这般下场么? “本来这场大旱是要持续三年的,”高仁继续道,“换了谁都祈不来雨,偏偏这位厚道友脸盘大,就是上面的神仙都得给面子。”说着,高仁朝钱逸群挤眉弄眼,嘿嘿笑道。 “老师又拿我玩笑。”钱逸群不知道上面有人给他拍了金粉,连忙躬身自省。 “就这在两rì,天下皇气便要重分,若是你抢不到全部皇气,难免有伪帝登基。”高仁道。 “那朕该如何是好?”崇祯心中一紧,连忙鞠躬问道。 “莫急,”高仁不悦道,“听我说下去。” “是是……”崇祯只觉得贴身小衣汗津津湿漉漉,就像当年见皇祖万历皇帝一般。 “从现在来看,金国皇太极已经占了龙气,只是不知道占了几分。”高仁道,“还有乱贼之中的李自成、张献忠,也都是能分到龙气之人。要么杀了他们,散了他们龙气;要么以德服人,让他们自己散了龙气。” 崇祯将这两个名字牢牢记在心中,暗道:看来余者皆可饶过,惟独这两个罪魁是不能放过的! “杀了他们之后,这龙气会散入天下百姓之中。”高仁一本正经道,“虽然天道以龙气所占最多者为帝皇,但龙气多寡却对皇朝的寿命有影响。故而秦国积数百年龙气代周称帝,却只是两代而亡。” “敢问仙真,如何聚敛天下龙气呢?”崇祯毕恭毕敬问道。 “以德服人。”高仁道,“只要人人都觉得你们朱明该占据天下,自然人心归附,龙气不在你家头上又在谁人头上?古人告诫帝王要行善政。养人民,可不是随便口头上说说的事。” “朕谨遵仙师教训。”崇祯又是一礼躬到地面。 高仁挥了挥手,让崇祯退开,又对钱逸群道:“小友,你以前做梦可梦到过什么离奇景象否?” 钱逸群不明所以,摇了摇头:“我是修不倒丹的,没梦可做。老师怎地问这个?” 高仁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却不解释。 他很好奇钱逸群的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肯从四梵天之上亲自转世度人。一般而言,那四梵天、四圣天上的那些圣真祖师,只是在文明初创之时,方才下凡开个头,然后便再也不会降临人间。 如今朱明之世,文明繁荣,哪里需要他们下凡?他们下凡,谁又有那般天大的法缘,承其法脉教化? 别说那些圣真,即便是自己这个境界的修士。要在五浊之世找个合适的弟子都千难万难。 ——所以这位小友的来历,恐怕也是不凡啊! 高仁挽起钱逸群的手。道:“你就没见过一些,感觉极像自己,却又不是自己的梦?或是在定中见到一些别的世界?” 钱逸群脑子里转了两转,暗道:高老师莫非是想问我的前身,好帮我找到相身么? 他摇头道:“老师,实不相瞒,我对自己的前世倒是有些了解。可惜却不是修士,只是个刚得了点功名的读书人。” “哦?寿年几何?”高仁面露疑惑之sè。 “十九。”钱逸群老老实实道。 高仁眉头紧皱:“有你这般宿缘的人,怎么可能如此短命早夭?不会是成就了弃世而去吧?” 钱逸群摇了摇头:“断然不会。前世的我只是个读死书的书呆子。连灵蕴都不曾觉醒。” “唔……”高仁想了片刻,拍了拍脑袋,“罢了罢了,我不去想了。你自己勤加修行,总能看到的。” 钱逸群只好点了点头,又问道:“老师,我那位龙兄……” “唔,有高真送他转世了。”高仁指了指了不远处的周皇后,“清静道体,啧啧,这是修行的好苗子呀,你可别错过了。” “呵呵,”钱逸群道,“我曾答应应龙老兄,送他转世,启迪智慧,自然不会食言而肥。” “好好,你当rì所言要改天逆命,如今已经成了大半,好生做下去吧。”高仁笑道,“你家里有我在,尽可放心。说来,你岳母家有的是宝贝,大可搜罗一些。我看九娘子疼你得紧,果然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哈哈哈,”钱逸群大笑起来,“也不能老占岳家的便宜,学生还是得自己争气些。” 高仁嘿嘿一笑,暗道:你这傻小子,恐怕你岳母怕的就是你不肯占她家便宜呢!你若是上得三十三天,帮她重开青丘国,什么便宜都还净了。 “好了,不多说了,你好生修行,先避开苦尘那厮。”高仁道,“他虽然有地藏占察轮,但你星未入命,他未必能算得准你身在何处,以后看到和尚跑开些便好。” “是,学生明白了。”钱逸群道,“我家人便托付给先生了。” 高仁微微一笑,颌首点头,身上虹光大作,直冲霄汉而去。 钱逸群仰头看了良久,方才摸了摸颈子环视身边。身边只有崇祯一个人,也正仰着头看天,好像还没消化过来。 “皇上?”钱逸群轻轻叫了一声,“他走远了。” “唔!”崇祯这才垂下头,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跟自己差不多年岁的钱逸群。他曾经十分庆幸自己竟然能够登上皇帝的宝座,成为普天之下第一人。然而这些神仙出现之后,崇祯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rìrì夜夜战战兢兢的藩王时代。 他做信王的时候,见了魏忠贤还要主动行礼,称声“厂公”。 ——朕多久没有这般低声下气了? 崇祯心中暗暗盘算,转而笑话自己:也就才做了三年多皇帝罢了!对神仙低头有什么丢人的?这正说明朕是受了天命,就连神仙都来帮朕! “你我相交莫逆,何必还用敬语?”崇祯面露不悦,“我有个道号,叫做……嗯。叫做:端宁,你叫我端宁子就行了。” 钱逸群一愣:你这是道号么?道号带你这么现起的么? “我朱家对于道门一向敬重,所以有个道号没什么稀奇。”崇祯看着钱逸群的目光,心虚地解释道。 “呵呵呵。”钱逸群无言以对。 “道兄啊,”崇祯自己放矮了身份,“如今天命大变,全是道兄的功劳。我想封道兄做国师,给一品印。上尊号神霄玉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大真人,道兄以为如何?” ——你脑子够快的啊,这么长的尊号是怎么顺口就编出来的? 钱逸群吃惊地看着崇祯帝,心中惊讶。他哪里知道,这是崇祯根据自己祖爷爷嘉庆帝的道号改了两个字,奉送给他。 这价码对于弘教而言,已经不低了。 只是太早了! 钱逸群知道任何一个教派,想要健康发展,绝对不能在初期求快求大,否则只会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自己真要承祧神霄派,首先得跟张天师解释清楚。其次得有自己的骨干。一般来说,这种骨干都得是亲传弟子才能放心,否则两代之内必然派系纷杂。 “陛下,”钱逸群轻轻拱了拱手,“封号之类的事,等rì后张天师上京,咱们慢慢谈。当务之急。是怎么灭掉其他龙气,保下这江山不改姓。” 崇祯喜出望外。他原本以为神仙们都是只顾着自己的长生成就,绝不会将世俗之事放在心上。没想到眼前这位神仙预备役直截了当就说江山社稷的根本问题。岂能不让他兴奋。 他转而想起之前说钱逸群“不懂朝政”,不由腿上一虚。 “陛下也知道,我不懂朝政,也没什么治国的才能。”钱逸群道。 崇祯脸上红透,连忙道:“真人何必如此自贬!” “呃?你不也这么说过么?”钱逸群一愣。 “唔,是我之前口不择言,真人就不要与寡人计较嘛。” “这个……我自己有自知之明啊。”钱逸群摇头道,“你要是给我一个县,说不定我还能让它转起来。你要是给我一个省,恐怕我就搞不定了,更何况国家呢?不过这个都是后话,咱们说说一些立竿见影的救国法子。” “道兄请说,寡人洗耳恭听。”崇祯将自己降到了藩王的位置上,连“朕”都不敢擅称了。 钱逸群心道:亏我之前把你当朋友,你这也太不上台面了! 一念及此,他对救崇祯的热忱顿时消退不少,草草道:“现在大明的头一桩患事:民变。这个说到底就是没饭吃。记得跟你说过,我在扬州有一块私地,你让杨鹤洪承畴将投降的乱民送过去,许诺给地免税免役,用不了多久,这民乱也就平息了。” “道兄高见!”崇祯兴奋起来,“那些流寇也是大明子民,若是有地种,有粮吃,谁愿意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朕……寡人这就下旨,让杨鹤洪承畴他们以迁民为主,休养山陕地力。” “嗯,不过说清楚,”钱逸群道,“玉钩洞天是我的!怎么个管法我说了算,你可以收税,不能派官。” “免税!”崇祯一脸正气,“寡人连举人的税都不收,何况道兄有天大的功劳!” “这没必要,”钱逸群摇头道,“税还是要收的,主要是收了之后,要用在民生上,让百姓过上好rì子。但是!我可不乐意让那些贪官贪墨去。” “寡人一定整饬吏治!”崇祯表态道,“道长且说第二桩患事。” “建奴。”钱逸群说到这两字时,自己的心情都压抑了不少。 七六上天界诸圣无情,返人间道人有信(六) 努尔哈赤最初只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一个旗奴,为了实行以奴之制奴之策,李成梁方才收他为义子,扶持爱新觉罗氏,打压叶赫那拉氏,让女真部落陷入内部混战之中,以保证大明的北部边陲的安全。 然而努尔哈赤竟得以十三副盔甲起家,统一了整个女真部落,继而建立汗国,终究酿成了今rì辽东的局面。 如果说努尔哈赤是一代雄主,那么皇太极比之乃父更加危险。 在努尔哈赤时代,辽东汉人的地位低如猪狗,别说财产妻女,就连自己的xìng命都朝夕悬在旗人手中。虽然也有汉人在金国入仕,受到信任的,也不过是聊聊数人。比之女真将领,更是天差地别。 等皇太极登基,辽东汉人总算得到了名义上的保护,被视作金国的子民,而非猪狗。同时也有汉臣进入了内书房,成为金主身边的智囊。事实证明,这些识字的汉臣,在维护金国统治的问题上,做出了极大贡献。 所以说,金国若是一直在努尔哈赤手下,永远都只是身穿野猪皮的通古斯野人。而到了皇太极手中,才算是有了争夺龙气机会。 “以前我听说过一句话: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战。”钱逸群道,“不过现在不战是不可能的了。皇太极的野心极大,对朝鲜、蒙古一点都不手软,这是安顿后方,准备南下的前兆。” 钱逸群知道满清入主中原在当前来说还是大势所趋,逆推皇太极打朝鲜和征蒙古的行为,自然能分析出他的战略目的。 崇祯其实并不知道蒙古和朝鲜已经被满清欺负了,因为内阁首辅认为这些别人家的事与自己无关,所以不曾上报。听钱逸群这么一说,崇祯也不免咬牙切齿道:“果然是贼子野心昭然若揭!” 钱逸群道:“所以,关键在于怎么个战法。” “我大明勇士不少,名将如云,但面对建奴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丢土失地……”崇祯摇头叹道。“原本说,这月里便要请孙师傅出关督师的。” “这个士气和体制的问题,我一个道人就不插嘴了。”钱逸群道,“有道是工yù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咱们就从‘器’入手。” “器?”崇祯欣喜道,“道兄有什么仙家宝贝可以助我么?” “一两件宝贝无济于事,”钱逸群摇头道,“关键是推行天下。你看。符法威力不小,上手快,门槛低,这就是良器。” “多谢道兄!”崇祯连忙道,“我愿意出银子,道兄有多少符寡人都要了。” “我画符不行。”钱逸群颇有些不好意思,“放着三山符箓不求,找我要岂不是舍优求劣?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我帮你去教那些用符的人。” “固所愿也!”崇祯大喜,旋即心上一冷:“道兄好像还没广开山门吧?” “这个不要紧。”钱逸群道。“入门弟子可以挑挑拣拣,学生却不妨碍多收一些。” ——原来还有这种区别! 崇祯连连点头:“寡人不管是道长的学生还是弟子。必然多加礼遇,不敢冲犯。” “现在就是这学生怎么选的问题……”钱逸群也为难了,摸着下巴,苦思冥想。 以琳见人间皇帝与自己心上人聊了半天,其他人没一个敢靠近一步,不由好奇心起。她上前跟崇祯打了个招呼,问钱逸群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怎么才能把天下觉醒了灵蕴的人挑拣出来。”钱逸群如实相告。 以琳笑道:“这么简单的事,你不问我?” “你知道?”钱逸群眼睛一亮,“说来听听。” “用蜃石嘛。”以琳脱口而出。“蜃石对人的灵蕴最为敏感,只要碰到了灵蕴觉醒之人,它便会发光,灵蕴越足光芒越盛。到时候你只要满天下派人拿着蜃石,一个个试过来就行了。” 钱逸群连连点头:“就是不知道蜃石可够用么?” “在大荒之西多的是,”以琳道,“不过我们都是从大食商人那儿买来的,大约也有几百年没见过贩卖蜃石的大食商人了。” “那现在狐山还有库存的蜃石否?”崇祯见有办法,自然愿意倾力而为,“朕愿意高价收购。” “这事得问我母亲。”以琳道。 钱逸群也觉得这想法可行xìng颇高,当即与崇祯要了一间偏殿,进去布下声影传讯阵,联络自己未来的岳母大人。 九娘子很快就出现在了蜃石阵中,耐心地听完了准女婿的请安和事情概况,沉默良久,道:“蜃石可以给你,天下有多少个府县,便给你多少块,这个没问题。” 崇祯咧嘴笑了起来,浑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失态。 钱逸群看了皇帝的表现,暗道:我丈母娘明显没把话说完,你现在乐呵得太早了些吧。 “不过我要皇帝给一道圣旨,”九娘子笑道,“封我母亲为碧游秉教密炼真修玄君,在各地广建庙宇供奉。” 崇祯看了一眼钱逸群,心中暗道:只是一个封号问题倒是不大。只是建立庙宇,这得花我多少银子? “银子自然由我来出。”九娘子见崇祯迟疑,一眼洞穿了他的内心算盘。 崇祯再无后顾之忧,在神仙面前也不敢玩弄心术,当即应允道:“朕准了。” 九娘子咯咯笑道:“天子圣明,果然有吞吐天下之气。” 崇祯被“神仙”一夸,心中颇为兴奋,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得意,却被身边的钱逸群和以琳一眼看穿,暗暗鄙视。 “小道士,你挑了那么多人出来,自己来得及教么?”九娘子关心道。 “这个,总得抽空出来吧。”钱逸群听九娘子这么一问,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 “你还是安心给我女儿找冰玉寒铁鉴去,至于教人用符这等小事,我从狐山派些人来便是了。”九娘子大大方方道,“不过另有件事,你可得上心。” “多谢母亲。母亲说的什么事?”钱逸群笑道。 “我看那些和尚不会善罢甘休,多半还是会保金人。”九娘子道,“说不定还会报当年伐山破寺的大仇!” 钱逸群明白道佛之争也算是一种宗教战争。虽然没有杀得血流成河,但是砸和尚场子的事,道教在得势的时候真心没少做。无论是投靠金人还是蒙古,和尚都赶在了道士前面,这无疑显露出他们对报仇弘法的执念。 “哼,那些僧人不事生产。圈占寺田,逃避赋税!朕早有心整治他们!”崇祯冷哼一声,“只要道兄一心秉公,那些世俗小事,便交给朕吧。” “陛下打算怎么做?”九娘子笑得眉开眼花,柔声问道。 “朕命僧人还俗,如何?”崇祯道。 “那没必要,”钱逸群抢过话头道,“灭教教兴,反倒让他们抱成一团。这样吧。允许和尚成家生子,寺产可以子孙承继。” 人皆有私心。谁不想将最多的资源留给自己的血脉?只要让和尚们沉溺于家门,执着于物产,他们还能有什么大造化? “天师府掌握了授箓之权,又有皇家以正一为宗,故而势大难催。”钱逸群解释道,“和尚们却没这个大旗,只要寺产私有。必然乱成一团散沙,各自为政。” “妙!道长这招‘推恩令’,真是深得武帝之传!”崇祯抚掌赞道。 “一般般。”钱逸群谦虚道。 九娘子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想起了母亲飞升之前的音容笑貌,心中暗道:娘,当rì吴大叔用送你飞升来换取我族退出人间,如今女儿只是用些蜃石便换回来了。而且还敲打了那些秃贼,为小姨报仇!您老在九天之上,也当为女儿高兴吧? 以琳有些迷茫:母亲好像并不是个乐于助人的人,怎么此番如此大方?就算是狐山也没多少蜃石了吧?更别说人丁不繁的族人,怎么舍得派出来教凡人用符呢? “好了,”钱逸群转向崇祯,“如今有了符,有了人,你还需要一些利器。贫道觉得,火器就很好。” 崇祯对于火器有些概念,见神仙预备役与他英雄所见略同,不由心高彩烈道:“寡人已经调遣二十四名葡国shè手入京,并八门神武将军炮,用来防守山海关。” “嗯,有了轻身符,大炮的分量也就不成障碍了。”钱逸群点头道,“我最早一批学生便去负责运输吧。” 崇祯不由想象了一下:原本十停中只有三停粮食能运到前线,若是有了道长帮忙,能送到五停,自己就不用再加开辽饷了! “小道士,”九娘子笑得更灿烂了,“若是你能许我证得三十三天果位,我还愿帮你两个大忙。” “愿闻其详。”钱逸群暗道:丈母娘也太客气了,我要是能许你果位,你就算要证得大罗天金仙,我也不会吝啬啊。 “神行千里阵,”九娘子道,“袖里乾坤法。” 崇祯茫然地望向钱逸群,钱逸群却望向了以琳。以琳一脸茫然:我娘与你交易,你看我干嘛?对了,三十三天果位是什么?娘要这个干嘛用? “你要能许我娘果位,这阵法与炼法还是挺实用的。”以琳实事求是道。她下山之后,发现凡人竟然不能人手一个储物锦囊,也没有神行千里阵助脚,实在觉得匪夷所思,处处不便。 “我许了!”钱逸群大咧咧地挥了挥手,看着九娘子的月牙眼,浑然不知道自己许了多大的宏愿。 第一章天命变幻分龙气,人间再现玉清坛(一) 时值五月,天气却没有丝毫入夏的味道。 听说这是天命要亡大明,故而这些年的气候已经全乱了。对于没读过书的小老百姓而言,天下大乱更为直观的便是满地强梁,饿殍遍野。往rì车水马龙的官道,如今只有带着坏消息的驿传偶尔出没。 张二狗本是丢了土地的流民,因为乡老体恤他父亲残疾,就让他在官道上守着个茶铺。这茶铺本来是乡亭,专为过往商旅提供点茶水、粗食,如今却已经形同废墟,只有两根竹竿扯着一面幕布,又有些像是凉棚。 这一天,铺子上来了一男一女。男的痴痴呆呆一惊一乍,母鸡啄食的声音都能吓他一大跳。身上衣衫褴褛,像是山里的野人。女的却面貌俊美,身穿绫罗绸缎,出手就是一钱银子,十分豪阔。 张二狗接了女子的银子,走到灶台后面,用陶罐坐上水,打量着这女子的背影。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雪白粉嫩的美人,那双眼睛明亮得好像天上的星星,只要一碰触她的目光,就觉得自己污秽不堪,每看她一眼都是对神仙的玷污。 ——对!她一定是神仙! 张二狗心跳快了起来,想起了京师传来的消息。原本干旱难解的北直隶,因为一个叫厚道人的神仙出手,下了一场透雨。而且从那场大雨之后,好像天地也不跟大明作对了,竟然整整一个月都没见到大灾大难发生。 乡里的老人说,这是神仙看不过去了,出手来救大明了。看来这位小姐也一定是来救大明的神仙,否则哪能这么好看? 张二狗不由将那女子与自己所见过最美的姑娘、媳妇一一对比,结果仍旧是一样:那些村姑乡妇,就连这位女神仙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姐姐,咱们这是倒哪儿了呀?”女神仙身边的男子怯懦问道。 女神仙好像正在静修,过了良久方才回过神来,招呼茶铺小二:“小兄弟。你来。” 张二狗连忙窜了上去,背躬得像个虾米。他刚站定,就差点被这女神仙身上的香气熏得腿脚发软,头晕目眩,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兄弟,这是哪儿省境内?”女神仙说话声音就如糯米一般,香甜温软,刺得张二狗耳朵痒痒的。 张二狗狠狠掏了掏耳朵。总算撸直了舌头:“回小姐的话,我们这儿还是河南,不过再往前走十里地,就是北直隶了。” “哦……谢了,水烧快些,在给我们找些吃食。”女神仙道。 张二狗连声应道,退开一旁,眼睛落在了那女神仙的脚上。那是一双白sè小皮靴,看着清秀可人,惹人遐思。 一阵马蹄声响起。将张二狗从幻想之中踢了出来。 “呦!”为首那骑士也看到了这女神仙,死死拉住了马。他一身官兵打扮。身后还跟了十来个骑手,显然地位不低。 “这位小姐,此处荒郊野外,到处都是贼寇,你可要小心些啊。”那骑士脸上堆笑,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去了。 “这里到京师怎么走?”女神仰头看着他,阳光落在她脸上。就像是自然散发出来的光晕。 那骑士好像被大锤打中了胸口,良久方才喘过气:“小姐,在下洪士钦。乃是延绥巡抚之子,正要入京公干。小姐孤身一人,何不与我等同行呢?” 见女神仙垂头寻思,张二狗心如刀割,暗中呐喊:不可去啊!这些官兵跟流寇有什么区别?jiān杀掳掠可是一点都没少干啊! “好吧,不过我们没有坐骑。”女神仙道。 “来人!收拾匹马出来。”洪士钦当即吩咐道,“小姐,前面有个镇子,且到了那儿再雇辆车。不知小姐芳名,为何独自在此呢?”他眼中只有美女,哪里看见美女身边的那年轻男子。 “我叫……”女神仙顿了顿,“柳隐。” 洪士钦心中一愣,道:这显然是个假名。看她身上配剑,大约是江湖女郎,不愿让人知道身份。莫非,她在躲避什么仇家么?咦,她身边这个乞丐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来的? 这位柳神仙终于还是跟这些官兵走了。张二狗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空荡荡的,直到此时,陶罐里的水还没开呢。 洪士钦放慢了坐骑,与柳姑娘并行,问起柳姑娘的身世来。柳姑娘对此缄口不言,只是怔怔出神,更加吊起了这位巡抚公子的胃口。 ——多半是我身穿戎装让她不喜,等到了镇子上,我换回衣冠,莫非还撬不开她的嘴么? 洪士钦心中宛如小兔乱蹦,已经幻想起如何登门求亲的情节了。 众人行了一路,果然有一处小镇。小镇只有两横一竖三条街,却是舟车齐备,酒肆、逆旅齐备。 洪士钦在这里为柳姑娘定了车,见这位少女面露疲态,便道:“咱们今rì就在此地住上一晚!吴元良。” “小的在。”亲随之中,走出个身形瘦削的兵士,蓄着八字胡,一双眼睛滴溜溜打转。 “去跟驿馆打个招呼,让他们准备好三间上房来。”洪士钦道。 吴元良应诺而出,心中却道:老子跟着你鞍前马后服侍,也没见给我要间上房!不过那小娘子还真的是花容月貌,要是能在她身上骑上一骑,也不枉来世间走一遭。少爷真是头呆鹅,换了我,还等什么上房?野地里还更有趣些…… 洪士钦哪里知道属下的心思,他全副jīng神都落在了柳隐身上,要能听到柳隐说一句话,便开心不已,见柳隐蹙眉,便心痛难耐。真是恨不得当即飞到京师,探明柳隐身世,上门求亲。却又想这条路永远走不完,好和柳隐并辔而行。 柳隐却对洪士钦没有半点好恶,只当他是提供便利的好心同路人,等到了京师,酬谢些银两便是了。 在这小镇休息了一夜,翌rì一早,马队重又出发,只是多了一辆马车。 这边众人才驶出镇子,那边便有人抄小路跑进了山里。如今这世道,要想安心种地是要饿死的。故而很多人都是一边当着良民,翻脸就成了土匪。只是半rì之间,附近山中的半民半匪便知道有一头肥羊过路,光是银子就恐怕能分不少。 更何况,还有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山中土匪不像官兵那样需要谋划万全。这里是他们土生土长的地方,哪里能打埋伏,哪里能逃命,对他们来说闭着眼睛都不成问题。 当天傍晚,土匪们便摸到了的这头肥羊的宿营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上去。 洪士钦故作镇定走到柳隐车边,轻轻敲了敲。 “洪公子,外面怎么了?”柳隐问道。 洪士钦心中暗道:这柳姑娘竟然没有半点惊慌失措,果然是江湖儿女! 他清了清喉咙,道:“只是些不开眼的蟊贼,我家家丁很快便能将他们击退,请小姐放心。” “恭候传捷。”柳隐淡淡道了一声,有道:“请转告舍弟,让他来车里。” 洪士钦心中好不羡慕,虽然对他们的姐弟身份颇为疑惑,但那“弟弟”只是个半傻子,倒也不用嫉妒。他让人扶了傻子弟弟上车,自己持剑督战。 “姐姐,外面来了好多土匪……”傻子颤巍巍抱起双腿,缩在一角,“好吓人。” “没事,洪公子的人甲胄兵器齐全,不会有事的。”柳隐安慰道。 山中土匪尽是布衣木棒,能拿出个铁锄头就已经十分不易了。照理说,这些洪家家丁完全能够以摧古拉朽之势解决这些土匪,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家丁们发现自己的肚子开始不争气地疼了起来。 土匪可以埋下眼线报信,自然也可以让眼线在肥羊的草料里添些料。 “公子受伤了!保护公子!”家丁之中有人喊了起来,剩余还没被木棒打晕的家丁纷纷聚拢,将洪士钦围在中间,一边还忍不住用手按着肚子。 土匪头子大手一挥,哈哈笑道:“就你们几个,还想跟老子逞英雄么?快将银子女人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众家丁心中纷纷咒骂,不过却没人做声。 洪士钦按着伤口骂道:“你这丧天良的……” “洪公子。”柳隐掀开车帘,挪步下车,镇定自如。她打断了洪士钦的咒骂,平静道:“打输了么?” 洪士钦就像是被扇了一记耳光,脸上青红一片,心中骂道:你这女人难道没长眼睛么!莫非你就是土匪的jiān细! 他突然想到了这个恐怕的可能xìng,心中一阵寒意。 “好娘子,果然是生得肤白肉嫩……”土匪头子吸着口水,上前去拉柳隐。 叮嘤! 一声金铁长鸣,柳隐从不离身的佩剑锵然出鞘。剑锋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落在土匪头子的喉结之下。 那里是一处软骨,只要轻轻往里一刺,强强壮的人也难免被洞穿咽喉气管,最终活活窒息而死。 土匪头子的冷汗顿时就湿透了衣衫,连喉结都不敢滚动。 “让你的人统统都走,明rì我们上路自然就放了你。”柳隐平声道。 “喝呃……好……”土匪头子被这淡然之气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洪士钦惊恐地看着出手犀利的柳隐柳姑娘,过了良久方才反应过来,让人将这匪头绑了。 第二章天命变幻分龙气,人间再现玉清坛(二) 一只小纸鹤翩翩飞到了柳隐手中。 “这是什么?” 洪士钦好奇问道。 因为昨rì一战,柳隐发现这些兵甲鲜明的大明官兵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为了在以后的路上不要再有什么意外,便弃车骑马,走在前面。只是为了遮风挡尘,柳隐戴上了一顶白纱斗笠,将自己上半身都几乎遮在了白纱之中。 洪士钦最后还是杀了那个土匪头子,若不是那些山贼跟得远,逃得快,他还想将这股小土匪彻底歼灭。 任何敢袭击大明官军的人,都是反贼,这是朝廷的逻辑。 任何反贼都得死,这是延绥巡抚洪承畴的逻辑。 洪士钦身为洪承畴的儿子,自然有乃父之风。 然而这却让柳隐不喜。 ——老师从来都是能不杀则不杀的。 柳隐心中暗暗将这个衣冠巍峨、风度翩翩的世家子与老师比较起来,得出的结论自然是再一次证明,比老师差远了。 她轻轻拨开白纱,看着一路上的花草树木,心中想象着见到老师时候的情形,直到洪士钦好奇的声音将她惊醒。 “小鹤!”傻子叫了起来,兴奋地伸手去抓。 纸鹤在空中打了个转,轻盈地落在柳隐手中。 这一个月来,每隔三五天就有一只纸鹤传来。 “咦?”洪士钦紧跟在柳隐身后,目光敏锐地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书信抬头:眉兄见字如晤。 ——眉兄是柳隐姑娘的别号? 洪士钦暗暗记在心里,准备回京师好好打探一番。当然,他也听出柳姑娘的口音并非北方人,更像是江南人氏,好在江南那边也有父亲的旧故,可以帮忙寻访。 柳隐看了纸鹤传书,勒住了马,叫道:“洪公子。” “柳姑娘,可是有事么?”洪士钦问道。 “我老师召唤。这就要赶去山海关,就不入京了。”柳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在说起“老师”两字时,简直可以说是意气风发,全然不似之前那副死气沉沉,动辄发呆的模样。 洪士钦如蒙雷击,良久方才想到个借口:“柳姑娘,这里去山海关。也是要路过京师的。” 柳隐有些迟疑,道:“这里直接向北岂不是更近么?” 洪士钦总算挽回了昨晚战斗不力的尊严,笑道:“京师在山海关正西面,最快的走法便是先到京师,然后再往东走。” 柳隐觉得洪士钦没必要在这上面骗她,便道:“那就只有走快些了。” “我的人都是久战jīng兵,骑术高超。”洪士钦本来还想多夸两句,见柳隐神sè不耐,连忙止住,道:“咱们这就快马前往京师吧。”他让手下骑士带上了傻子。解下拉车的马儿,整队朝京师奔驰而去。 也亏得洪士钦有此一劝。紧跟着来的纸鹤便是说让柳隐先行入京,取了东西再前往山海关。 柳隐本来不善骑术,只是她剑术底子不错,经老骑手略加点拨,便掌握了骑马的诀窍,竟然也能不快不慢地跟在马队之中。 洪士钦吃一见长一智,沿途再不敢托大。即便是在官驿休息,也让自己的人去准备吃食。如此紧赶慢赶,倒是比原计划更快就到了京师。 “柳姑娘。你可有亲眷在京师?”望着京师的大门,洪士钦问道。 柳隐摇了摇头。 “家父在京师有座别院,要不就先住我家吧?”洪士钦喜出望外。 “不用了,老师已经为我安排好了宿处。”柳隐早就将手书上的内容倒背如流,道:“在棋盘胡同。” 棋盘胡同! 洪士钦不由一惊。他可知道,那条胡同一共两户人家,其中一位正是他此番入京,特意要前往拜访的大佬。另一位也是朝中权贵,二三品的部堂高官。 “孙学士府上。”柳隐道,“你若是不顺路,咱们就此分别了,这一路上多谢公子照拂。” 洪士钦脸上一红,连声道:“柳姑娘客气了。在下也要去拜会孙阁老,不如柳姑娘待下官回去整肃一番,然后一同前往?” “不用了,我这就过去。”柳隐意志坚定道。 洪士钦暗道:内阁辅臣的大门是那么好进的么?唔,我一定是误会了,说不定她只是去见孙府的某个管事吧。 “也好,那咱们有缘再会。”洪士钦爽快地抱拳道,“柳姑娘rì后若是遇到官面上的麻烦,大可报我洪士钦的名号。” “只说是洪巡抚的儿子么?”柳隐促狭笑道,好像心情极好,唤了傻子拍马便走。 洪士钦颇有些恼怒,但是又爱柳隐容貌,等他决定装出宽宏大量的模样来,柳隐已经带着傻子走远了。 “少爷,她还没还咱们的马。”吴元良上前提醒道。 “那就由你去把马找回来!”洪士钦自然迁怒在吴元良头上,愤愤拍马而去。 吴元良看着柳隐的背影,心中骂道:你这sāo蹄子,害我被少爷责骂,rì后可别落在你吴爷爷手上! 柳隐带着傻子一路到了孙承宗府上,只是对门房说了一句:“在下乃厚道人的学生,奉师命前来贵府。” 门房早就一天三遍被人叮嘱,但凡一个容貌美丽的少女自称是厚道人学生的,一定要以接待天使的态度接待。 那门子当下叫了儿子进去报信,一边好言好语招待柳隐,询问行李是否要人帮着扛进去。柳隐只来得及谦逊两句,里面便传来消息,要大开中门迎接贵客。 柳隐见了这阵势,心中暗道:这一路上传说神仙下凡救了大明,莫非说的就是老师么?老师杀敌固然厉害,这冒充神仙的活却未必熟练吧? 不一时,一个年轻人身穿锦缎劲装出来。他那衣摆短得只到胯间,下身是条直统统的修身长裤,看起来更像是中衣。 柳隐心道:怎地他家对我这般礼遇,他却敢穿着中衣出来见人? “在下孙钥,见过杨小姐!”孙钥见来者是个女子,虽然笼罩在白纱之中,却仍旧是娉娉婷婷,内心中已经极是相信了她的身份,不惜以大礼参拜。 柳隐见他叫出自己的姓氏,言语间也没有轻佻执意,暗道:恐怕京师权贵人家便是这等习俗,倒是我少见多怪了。她福了福身,道:“在下河东杨爱,受师命前来贵府,说是取件物事。” 第三章天命变幻分龙气,人间再现玉清坛(三) 孙钥穿着的是最近才从宫中流传出来的新款式练功服,乍一看之下的确很像中衣,但仔细数数领子,还是大明的三重领,并不算伤风败俗。而且穿了这衣服,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种干练的感觉,总让人忍不住挺直腰杆。 据说这是厚道人根据神仙们的服饰改出来的,果然不同凡响。 见了这位落落大方的杨爱小姐,孙钥再次感觉自己低估了厚道长。在他的固有成见中,要教育出一个超凡脱俗的弟子对于高人来说并不是难事,然而要教育一个不逊须眉的女子,那难度自然不可同rì而语。 诚如当年孙武以吴宫嫔妃为士卒,cāo练如jīng锐,这都是比高人更高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杨小姐里面请,小可这就去禀告父亲。”孙钥对左右道:“还是在西花厅。” 杨爱不知道“还是”的意思,也没放在心上。她更好奇的是老师让她来取什么东西,还要她借助孙承宗的车架一同赶往山海关。 ——我对老师全无半点用处…… 杨爱心中不由忐忑,直走到西花厅门口,才发现身后还跟了个尾巴。 “你们带他去旁屋休息。”杨爱道。 傻子依依不舍跟着孙家家人去了别的屋子,一步三回头,真让人羡慕这对姐妹情深,浑然想不到两人才认识了不足一个月。 杨爱等了片刻,孙承宗健步而来。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面容妖娆的美貌女子。那女子看上去像是有胡人的血统,眼瞳微微泛处黄绿sè,皮肤白皙胜雪,脸型如同瓜子。 而且,赤着足。 那双玉足显然没有缠过,却说不出地玲珑剔透,更为诱人。 “杨小姐?”那女子先说话了。 ——好没规矩的侍妾。 杨爱心中微微不悦。 “我姓胡。”那女子自我介绍道,“单名一个妙字。厚道长让我候在此间,将这物事给你。”胡妙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一面绣着荷花,另一面空着。 “敢问姑娘,这是……?”杨爱见她是老师留下的人,客气问道。 “这是寒家做的乾坤袋。”胡妙敏锐地捕捉到了杨爱的不悦,却十分享受地笑道,“别看只有这么大,却是用了数万丈锦缎织就炼化的。恐怕除了厚道长的金鳞篓,天下再难找出一件比它更能纳物的宝贝了。” 杨爱接过乾坤袋,果然一股奇怪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全身。胡妙顺势打出一个指诀,笑道:“如今这袋子只有你能用了。” 她这话貌似说给杨爱听的,实际效果却让孙承宗心中遗憾。 孙承宗作为兵家掌门人,对于纳物宝贝只有耳闻,不曾目见。 对于一个战略家而言。最大的痛苦并非前线血战的问题,而是后勤运输。在如今的帝国范围内。如果能够利用玄术纳物,非但能减少损耗,还能加快效率,更加有力地支援前线,休养民力。他当初要找米芾研山,为的也是这军国大事,却不料终究没能如愿。 “多谢胡姑娘。”杨爱笑道。“让胡姑娘在此等我,真是过意不去。” “无妨,我也是顺便。”胡妙笑得眯起了眼睛。“好了,既然完成了,我便忙自己的事去了。对了,孙阁老,这回给我送来的画匠,有两个全然靠不住。” “小姐将他们打发了便是。”孙阁老客气道。 “咯咯,那我就不客气了。”胡妙轻笑一声,转身而出,没有半点礼数可言。 孙承宗丝毫不以为忤。 坊间传说,神仙派了胡三太nǎinǎi来帮大明打大金。这些打扮得异常不同世俗者,都是胡三太nǎinǎi的丫鬟。话句话说,她们都是狐狸jīng,不是人。 面对这种谣言,其实有点身份的人都知道。当rì在皇宫里的官员、太监、宫女,可是亲眼看到了以琳的九条大尾巴。 以及头顶上那对直挺挺的耳朵。 虽然过来帮忙建造千里神行阵的人并非那般模样,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知道底细的人还是格外客气,生怕触怒了狐仙nǎinǎi。 孙承宗在主座上做了,笑笑道:“杨小姐不认识她们么?” 杨爱摇了摇头,道:“却是不识。” 孙承宗只是起个话头,并不是真要探究什么。他虽然算是秘法圈子里的人,却知道自己因为没有觉醒灵蕴,根本无法触及这个圈子里真正的秘辛。在他幼年时,还曾见过师公一剑劈开两人高的石头。他师父也曾一枪刺入巨石,直至末柄……但传到他这代,却是半点兵家玄术都用不了了。 ——宁可使战胜之术灭于人间,也不可轻传妄授! 孙承宗想起师父灭度前的遗言,仍旧有一丝遗憾缭绕心头。 “令师是否与杨小姐说了,咱们一同去山海关?”孙承宗问道。 杨爱点头道:“不知阁老何时启程?” “大军进发,总要些许时rì准备。”孙承宗笑了笑,“老夫腆着老脸,想请杨小姐帮个忙。” “阁老何必客气,”杨爱轻轻笑了笑,“不过是借用这乾坤袋的事吧。” “哈哈哈,你这女子有豪侠气!”孙承宗大笑起来,“果然不愧是厚道士的学生!” ——可惜就是太不厚道了,多少给老夫留些脸面啊! 孙承宗心中暗道,脸上不由红了起来。 杨爱笑了笑:“我身无长物,这袋子大可以让阁老拿去装粮食甲兵,只是能装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这袋子的本物是数万丈锦缎织就,恐怕一座山都能装进去了!”孙承宗兴奋道,“姑娘有心王事,老夫自然具本上奏,为姑娘请功!” 杨爱摇了摇头:“我一个道士……的学生,要什么功?咱们早rì收拾好就去山海关吧,别让老师久等了。” 孙承宗深以为然,如今皇太极几次三番在大凌河挑衅sāo扰,肯定不会眼看着大凌河就这么扎下根去。如今有了这位杨爱姑娘的帮忙,支援辽东的粮食、火药、兵械、甲胄,总算不用担心出现无谓的耗损了。 有如此大功,就算杨爱不懂事要推掉,孙承宗也不敢不跟皇帝报备,否则在钱逸群那边如何交代? 崇祯拿到了奏本,去了心头老大一块石头,大笑道:“看来真是天佑大明!朕要召她入宫!由皇后赏她吧。” 周后见皇帝如此高兴,自然也是极其兴奋。因为那番僧竟然敢行刺皇帝,田贵妃的路也就基本到了尽头。崇祯顾念这些年来的感情,没有杀她,只是将她打入冷宫,其父也被削爵去官,贬为庶民。这却又让宫斗的胜利者周皇后有些不忍心…… “该如何赏她呢?”周后问道。 “别小气了就行。”崇祯轻轻摸了摸周后的肚子,道,“她可是咱家龙儿未来的师姐呢。” 周皇后脸上一红,轻轻拍去皇帝陛下的手,道:“这个月没见红,怕是真的有了。” “神仙说的难道还有假么?”崇祯笑道,“没想到竟然有一条真龙要在我朱家诞生,说实话,若不是厚道长化了他当弟子,朕还有心将帝位传给他呢。” 周皇后眉头一蹙,道:“陛下,太子无辜被废,岂是国家之福?莫说厚道长要化了他去,就算他留在宫里,也不该动摇国本啊!” “好啦好啦,朕就是这么一说。”崇祯有些无趣,突然笑道,“听说厚道长身边女子都是个顶个的天姿国sè,不知道这位学生容貌如何。” 周后微微撇嘴,虽然不说吃醋,却终究有些害怕。好不容易去了田贵妃,若是又来了个杨贵妃,这如何是好?尤其那人还是钱家哥哥的学生。 崇祯的期盼最终还是落空了,周后也在松气之余有些失落。 因为杨爱已经走了。 她连夜随着孙承宗前往顺天府和北直隶的军仓,提取支援辽东的衣被、粮食、器械、火药。虽然杨爱只需要将劳力们堆积起来的货物收入锦囊,这一夜下来却也十分辛苦。好在她白天可以在车上补眠,而孙承宗却只能以七十高龄寻机打盹,白天还要调度大事。 因为杨爱如此坚定的工作态度,原本需要十余天才能做完的准备工作,只是两天便彻底完成。第三天,孙承宗在平台陛辞,当rì便率军开赴辽东。 在杨爱的锦囊里,孙承宗最看中的,还数那十门神武大将军炮。光是这些炮和炮弹,不花费三五百人力,断难让它们如期赶到山海关。 杨爱总算知道了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她听从孙承宗的建议,用绣带将锦囊挂在身上。光是如此还不足以让阁老放心,更是派了二十四个健妇,轮番守在杨爱身边。还有满身披挂的家丁rì夜守在杨爱车外、屋外。 说是服侍,实则是保护。 保护那个价值半个顺天府的锦囊。 杨爱经此一事,再也不敢幽怨自己没人看顾,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小透明了。 ——看来老师的目的就是让我当着护送之人吧。如此珍贵的宝贝,我还是自觉些还给老师为好。 杨爱躺在营帐之中,轻轻摸着这个锦囊,心中又不免胡思乱想起来。她哪里知道,钱逸群此刻早就将她和锦囊的事抛去了爪哇国,正在一堆江湖人士或真或假的情报中大为头疼。 第四章天命变幻分龙气,人间再现玉清坛(四) 钱逸群在山海关有一个据点。 吴襄家。 这是他上次被“骗”来的时候,晋商们为他准备的落脚点。吴襄自己只说是看了《墨憨斋志异》,钦慕厚道长的手段为人,故而听京师的朋友说道长东来,便派人rì夜守候。然而钱逸群当时已经与以琳用传讯阵沟通过了,对于这个调虎离山之计洞若明火,哪里还会上他的当? 而且吴襄和他儿子吴三桂在历史上大大有名,在当今的辽东将门之中也不是泛泛之辈。钱逸群怎么可能对他们全抛一片心,半点不起疑?只是接触下来,他却发现吴襄此人虽然贪财怕死、虚头巴脑,但绝对谈不上yīn险狡诈,城府极深。 或者更直白地说:他蠢笨得根本没法yīn险狡诈…… 简而言之,他是个小人,却不算坏人。 钱逸群也见了今年十九岁的吴三桂。 在十九岁的年纪上,吴三桂显得比许多同龄人懂事得多,其中也包括钱逸群。在钱逸群还为了一条羊腿跟狐狸叽叽哇哇的时候,吴三桂已经学会了仗义疏财,培养死党。 这位传说中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未来山海关总兵官,如今三观极正。非但自己一心要报效国家和朝廷,对手下的忠君教育也没有丝毫放松。 钱逸群在京师听得最多的就是辽东将门圈地自养,视国家为邻家,视辽东为己物。更有甚者还说:若不是建奴势大,难保这些辽将会行安禄山史思明之事。 可是真的身在辽东,与这些辽将辽兵喝酒吃肉,席间杂谈,却会另有一番感观。 “厚老师,学生又来了!”吴三桂提着一坛酒,哈哈笑着进了钱逸群的别院。他身穿铁甲,臂弯间挟着铁盔,每踏出一步便传来甲片撞击之声。 钱逸群正坐在院中的假山下。翻看辽东各县的县志。吴襄以为他是为了辽事,想了解辽东地形和风物,却不知道钱逸群是为了找那个传说中的将岸子。 “老师,这酒可不是寻常的烈酒,是泡了百年山参的药酒。您老尝点呗?”吴三桂坐在钱逸群对面,将酒坛放在地上,动手收拾石案上的书册。 钱逸群因为知道历史,对于这位千古大汉jiān。一向是不冷不热,有时候还要“倚老卖老”出言敲打,甚至直接呵斥教训。若是这大汉jiān胆敢有半点怨愤,钱逸群就敢顺势将这祸胚消灭在萌芽之中。 吴三桂的表现却是让他惊讶。 在第一次钱逸群当着众人的面,斥骂吴三桂“年少轻狂”“骄纵无礼”的时候,吴三桂没有半分犹豫地双膝落地,重重磕头下去,口中称道:“老师说的是,三桂恶习难返,竟然放肆至此。就连自己都没想到,还请老师责罚。” 面对这样一个处处以学生自居。持弟子礼的“未来汉jiān”,钱逸群反倒窘了。无论是否责罚,那都该是吴三桂师长的事,自己插什么手?难道真的因为一句半句话就直接打死么? 从那以后,钱逸群无论是对吴襄还是吴三桂,都不再展露利齿,如同回到了山上。变成了个和和气气的小道士。很快他又从狐狸口中得知,吴三桂得意地对其父说:“厚道长是道德高真,怎么会无缘无故针对我们?这分明是高人的考验呀!看来儿子还是有机会拜入其门下的。” 这话让钱逸群听了十分不对味。不过就连狐狸和中行悦都是如此认为,他还能解释什么呢?揭了吴三桂未来的老底? 钱逸群端起酒碗,刚刚凑近便闻到一股人参、麝香的味道,酒味却不甚浓厚。 “哦?还有蜂蜜?”钱逸群轻轻吡了一口,满口清香甘甜,“这酒在辽东,肯定卖不出去吧。” 吴三桂嘿嘿笑道:“这是家父从江南求来的配方,就自己家酿了些,只为老师准备的。” 钱逸群端着酒碗,心中却叹了口气,暗道:这人和人之间果然有天赋的差异,有些人能修道,有些人善玄术,有些人却是天生就要当枭雄的。 “老师觉得如何?”吴三桂凑上前笑问道。 “一般般。”钱逸群放下酒碗,“这酒香气不醇厚,辅味过重。这是以臣凌君之乱行。” 吴三桂微微一愣,心道:厚老师这分明是在点拨我,莫非rì后我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我吴家世代为国家镇守九边,我少年立志为朝廷平复辽东乱事,莫非这其中还有变数? “求老师明言!”吴三桂退身一拜,“三桂必不能行此乱行,让祖宗蒙羞,丢了父亲的脸!” 钱逸群没想到吴三桂的反应竟然这么快,心说:你这悟xìng全满算是几个意思?再说回来,你爹投降李闯的时候比你还麻利…… “三桂呀,”钱逸群语重心长道,“第一桩事你要记住:哪怕身陷绝境,老天爷也会给你留一条路走的。第二桩:哪怕真的迫不得已投降,也大可以出工不出力,身在曹营心在汉。你能懂么?” 吴三桂若有所思,心中道:老师果然已经算出我命中有劫数,唉,既然老师已经点破了,我岂能还落入囚笼之中? “老师,你我有缘若此,还请将来三桂身逢劫难,您老出手相助。”吴三桂恳求道。 “这个没问题,只要我得知消息,哪怕千万里之遥也会赶来救你的。”钱逸群由衷说道,又在心中补了一句:若是道人我来晚了,就只有给你个痛快了。 吴三桂得了钱逸群的保证,心中犹自不安。他回去之后与父亲吴襄说了,两人得出一个结论:哪怕钱财万贯,也不如抱紧神仙的大腿。 自那以后,两人对钱逸群越发着力奉承,真个是恨不得连穿衣吃饭都不让钱逸群自己动手。 钱逸群哪里受得了这般服侍,索xìng搬到了山海关外的一做石山上。这石山上本来是明军的岗哨,如今已经废弃不用了,正好被钱逸群“霸占”,整rì逗鸟放鹿,勤加修炼,远离俗世纷争。 吴三桂送过两次饭,却见钱逸群水米不进,而且悄悄巡视四周,也没发现道人排出的秽物,更是彻底将钱逸群当神仙一样看待。他哪里知道,钱逸群肯定得找个气候如chūn、风景宜人的地方上厕所啊! 比如翠峦山。 一直等阿牛、白枫等人到了山海关,一并住进了吴总兵的府邸,钱逸群方才下山与他们会合。 “本以为辽东人丁稀少,百十里不见人烟,没想到一路过来,人却也不少。”白沙颇为感慨,“好几次都被大车堵住了路,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搬来北疆呢?” 吴三桂知道这里都是跟厚道神仙有关系的人,或者本身也是半仙一级的人物,没有丝毫总兵之子的骄纵,解说道:“以前的确如白兄所言,不过从去年开始,不知道为何来了许多江南游侠儿,朝中还有高官为他们说情,让他们zìyóu出入关隘,不要阻拦。当时我们还道是哪个脑袋被驴踢了的大官,竟然让江南人来辽东当细作呢。谁知很快就有中原的江湖客赶来,也是一样出关散入辽东。这些人杀xìng极重,见了虏丑就杀,到如今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派来的。” 这北国rì常是钱逸群开启的,当rì只是在王心一家小范围说了说,还让他们“保密”,没想到这么快就搞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他厚道地干咳一声,道:“官府和军方该将他们组织起来,比如打探消息啊,拔掉一些哨所啊,sāo扰金国啊,这些小事大可以让他们去做。” “老师有所不知,这些人不服管得很,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吴三桂道,“而且他们的确身手不俗,却不会列阵,一旦碰上大队金兵,跑得比谁都快。” “你还是狭隘了呀!”钱逸群摇了摇头,从鱼篓里取出一块金砖,交给符玉泽。 符玉泽茫然地看了看这金砖,不明所以。 钱逸群道:“给你个出风头的机会。你现在拿着这金砖去山海关市集,就说:凡是知道‘将岸子’这个消息的人,就能拿到这块金砖。就算不知道也没关系,可以从辽东土著那里打探出来。” 吴三桂一拍脑门:“这就如官府悬赏一般么?” “是啊,”钱逸群又道,“如今天子最缺的是干活的人,你让这些出去收罗在辽东的汉家子。就说朝廷说了,剃发者一律不追究,只要肯撤回关内,朝廷给地给粮。不拘男女老幼,凡是能带回五个的游侠,赏武勋一千。” “武勋?”吴三桂奇道,“那是什么?” “在官府登录名册,也方便你们知道辽东到底有多少人。”钱逸群轻轻弹着桌子,“等他们存满了一万武勋,就给个把总衔。” “虚衔空职么?” “那是当然。”钱逸群笑道,“放心吧,等孙督师来了,就算是总兵、参将都舍得给。” “他们若是不信呢?”吴三桂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不信?”钱逸群道,“有人受了赏,自然就有人信了。唔,把一千武勋换十两银子,这样见效更快些。” 所谓穷家富路,能千里迢迢来到辽东的人,怎么会在乎银子?然而给官衔就不一样了。虽然如今武人地位低,但武官也是官,跟庶民比起来就高到天上去了。 第五章天命变幻分龙气,人间再现玉清坛(五) 钱逸群先用激发灵蕴让他们来做rì常,然后又用这种悬赏任务逼着他们组队。 这些目无法纪的游侠混混,很快就看出了其中的好处,在杀人时多了一道“甄别”程序。凡是汉人锁回关里,凡是女真人统统杀掉。因为他们不是官兵,不存在为上司卖命的问题,也不需要大队车马准备辎重,真是做到了兵贵神速,战意充沛。 如果说钱逸群将辽东变成了一个游戏场,那么最有利的举措绝不是自己跳下去当玩家,而是成为运营公司,控制npc如吴三桂这样的官府,发布对自己有利的命令。当然,钱逸群也深谙游戏法则,不能只有任务没有奖励,否则大家都去刷怪升级了,谁还做任务? 对那些江湖客而言,金银是需要的,但不是最急需的。他们最急需的是觉醒灵蕴,成为神仙预备役,为将来拳打女真蒙古,脚踢李闯张逆打下基础。然而追溯究竟,这些人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强者为尊,内心中无非是为了扬名立万。 既然如此…… “顺便让衙门里的书记们辛苦些,将这些功勋值公布于众,要让每个进出山海关的人都能看到。每个月换张榜,榜上有名的,额外还有俊马、美女。第一个功勋值突破百万的,朝廷还可以封他们家一个诰命!” 钱逸群如是道。 随着时光的推移,越来越多的消息传到了山海关,厚道人御龙护驾,杯盏祈雨的故事也越来越离奇。许多人不信官府给出的承诺,却对钱逸群无比信任。尤其是一些江南侠客,四处颂扬着厚道人击杀虏丑范文程的故事。 山海关的官员们无奈,只好请钱逸群出来当个见证,表示自己绝不会食言。 “道人我一向是古道热肠,凡是官府、兵镇发了红印布告,却又不兑现的。道人我绝对带着你们打进衙门去。杀了食言而肥的狗官!”钱逸群当着无数江湖儿女的面,气势汹汹说道。 官员们本想诳厚道人来当个保人,没想到这位厚道人不按套路出牌啊,完全不能明白他厚道在哪里。不过他们也没打算在这事上耍花枪,反正付出代价极小,而收货却是显而易见的。 当孙承宗的帅旗再次出现在山海关的时候,惊诧莫名,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从距离关门十里。就有些车水马龙的意思,大量的辽东特产运往西面、南面。越来越多的人汇聚过来,不同于那些逃难者。他们满脸洋溢着希望的喜悦,张口闭口要去辽东打下一片天。 等大军好不容易挨进城里,孙承宗顾不上接见山海关巡抚、总兵,首先去吴家见了钱逸群。 “老夫已经听闻了道长所献计策。”孙承宗开门见山道,“其他都好办,但是诰命……” “小道已经传书陛下,想来圣旨很快就会到了吧。”钱逸群笑道。 “那就再稳妥不过了。”孙承宗擦了擦冷汗:你连朝廷的诰命都敢私下许诺,这叫谋逆知道么! “说起来。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山海关的士气就大为提振啊。”钱逸群道。“这个办法其实也可以推广到全国。” 孙承宗苦笑,摇了摇头,道:“道长可知道盐引么?” “略知一二。”钱逸群点了点头。 大明实行食言专卖,商人有多少盐引卖多少盐。不过如今国家混乱不堪,私盐到处都是,所以盐引也就只是一张遮羞布而已。 “当年创立盐引,其实是为了解决边关吃粮的问题。”孙承宗道。“我大明有九边,边外都是蛮族。要靠当地驻军实行军屯,实在力有不逮。要从中原、湖广运粮过去。损耗又实在太大。所以朝廷才说:凡商民之人,运多少粮食到九边,就核发多少盐引。食盐利大,商人们于是就在九边实行商屯,供应军粮,这才保住了大明边疆二百年太平。” “这主意很是天才呀,怎么后来废了呢?”钱逸群大为惊讶。 “朝廷的事,呵呵呵。”孙承宗见着年轻道长对于人心鬼蜮还不甚了了,也不想多说。虽然他是兵家掌门,但好歹也披着文官的外衣不是?总不能拆自己的台吧。 “所以道长所行,对于朝廷来说,并不稀罕。”孙承宗道,“但是效果却是格外好,看来还是不能不服。” 人的名,树的影,换个人来,哪能召集起这么多人? 钱逸群笑了笑,接纳了孙承宗的奉承,问道:“我学生杨爱呢?” “多亏了杨小姐,此番运来了足够的粮食、火药、衣被,真是为朝廷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孙承宗笑道。 钱逸群点了点头:“我就等她来呢。” “哦?没耽误道长的事吧?”孙承宗客套道。 “没关系,”钱逸群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有老夫能够帮忙的?”孙承宗这回倒不是客套,而是真心的。 “阁老可以来观礼。”钱逸群道,“我要重开玉清宗坛。” 孙承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还不算大事?还有什么事比这法脉延续更大的事么! 钱逸群早就想开坛了。 山海关的形式好得超过了他的想象。这其中缘由非但有“开发灵蕴”这个目的,还有些人拿着朝廷的“私掠许可证”,获取了极大的财富,刺激了更多亡命之徒奔赴辽东这个乱战之地。 看着那么多人都在刷官府声望,原本要劳筋动骨的事,转眼就被这帮亡命徒干完了,付出的不过是一张榜单而已,钱逸群绝对是迫切需要有人来帮他一把,将“将岸子”从茫茫白山黑水中挖出来。 尤其是丈母娘一点任务提示都没有,不发动人海战术,怎么可能完成任务? 更有一层,将岸子好歹是三百年前的人,又手握冰玉寒铁鉴,岂是寻常人知道的?就算他名噪一时,对于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来说,这段历史又能传颂多久? 所以钱逸群发现,自己非但得有人海去挖这个“将岸子”,还得有一帮足够水准的信徒一起做这件事。 ——既然我注定要承祧神宵一脉,开玉清宗坛,为什么不在这里把这件事办了呢?尤其辽东一带,民风古朴,巫风兴盛,道教信徒数量还胜于南方,正是大有可为之地。 钱逸群虽然有这份,却仍旧提前咨询了一下铁杖道人何守清与自家岳母的意见。前者认为开宗立派还是cāo之过急,应该等天师府来了一起做这件事。后者讲了许多陈年旧事,结论就是:弟子不能挑大梁的时候,还是不能急着开门。 然而,二位前辈不约而同地推荐了开坛这一说。 只要立起玉清宗坛,捧出元始天尊,散布一些小法小术出去,既不会刺激到天师府,也能应对钱逸群当前的情况。 “我是这样想的,”钱逸群脑中一转,徐徐说道,“开坛请神之后,我想仿照祖天师设立鬼卒、祭酒制度,订立一套玉清坛信众等级制,以对本坛做出的功劳,给予奖赏。” 孙承宗点了点头,道:“若此的确能激励信众上进,道长不预先开坛传道么?” “不必那么麻烦,”钱逸群笑道,“我打算分十等,等他们的功绩到了第六等,我便传他们法术。到了第八等,可传本门宝贝。到了第九等,方才有听讲受学的资格。要想让我开门收纳,起码得到第十等,再经过三年磨砺,方有可能。” 孙承宗怔怔地看着钱逸群,心道:还以为你终于要传法授道,原来却是个哄人出力的手段啊! “不过此番开坛,首先要做的,便是收杨爱为徒。”钱逸群笑道,“所以一直在等她,就是这个道理。” “真是要恭喜杨姑娘了。”孙承宗笑道。 钱逸群故作矫情道:“还不知道人家乐意不乐意呢。” …… 杨爱当然没有不乐意的理由。她的想法很单纯,只要能够朝夕伴在老师身边,为奴为婢都甘之若饴,何况是成为正儿八经的入室弟子呢?身为一个灵蕴平平,剑术平平,法术天赋不高的学生,杨爱从来没想到开山大弟子的荣誉会落在她身上。——她不知道方清竹已经早她一步入门了。 这重好运更让顾媚娘和柳定定羡慕不已。柳定定尚且只是羡慕而已,顾媚娘却是付诸实际行动,前往钱逸群面前一哭二闹去了。然而钱逸群每rì坐丹养成的定xìng,哪里是一个小姑娘能够撼动的?一副你闹随你闹,明月照大江的姿态,直接将媚娘击沉在这白山黑水之间。 “好啦!”就在顾媚娘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之后,钱逸群放了一道口子:“你已经是我学生了,就算第九等吧。只要你升到第十等,我便纳你入门,也不用三年磨砺,如何?” “不许食言!”顾媚娘跳了起来,“我这就写信给妈妈去。” “去吧去吧。”钱逸群挥了挥手,满脸无奈道。 顾媚娘以为自己计谋得售,一路扬声高笑地跑去找符玉泽了。 她却没看到钱逸群脸上得意洋洋,更没想到这位老师用自己顺便就捆住了天师府的符少符玉泽同学。 六章天命变幻分龙气,人间再现玉清坛(六) 六章天命变幻分龙气,人间再现玉清坛(六) 崇祯四年七月初一,山海关外,石山之上,人山人海。 石山仅有的一条小道,彻底被人群阻断,使得山上的人下不去,山下的人也上不去。好在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一睹神仙开法坛的,并不争抢,一个个仰着脖子看着山顶。 钱逸群以师父所传的祈雨法坛为基础,又参详了铁杖道人所授的全真混元宗坛祈神科仪,以及狐族一些仪式,算是为玉清法坛的重现制造了一整套的科仪准备。 若是换一个信仰坚定的道人,断然不敢做这种欺师灭祖的事。然而钱逸群却信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并不相信墨守成规能成大事。若是神宵一派的祖师们那么强力,现在怎么会连法脉都模糊了呢? 再退一万步说,钱逸群更相信这是一场表演『xìng』质高过实际效用的法事,主要是给信徒们心灵的港湾,让他们知道谁在发放玉清宗坛的声望值罢了。 “道友!且随贫道登天听讲!” 一声清脆高亢的声音从天际传来,所有人都抬起头,亲眼看到了云空之中泛出五『sè』祥光,层层『荡』漾。龙『吟』如鼓,一驾六头苍龙拖拽的青铜高车如真似幻地闯入众人眼帘。 钱逸群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神仙降临下了一跳。他才刚刚登坛献祭,还没进入沟通神人的阶段呢! 龙车停在坛上,车里道人装束的神仙伸出一只手:“道友,玉清天宣讲人天大道,你不去么?” “肯定去!”钱逸群在这上面可不会有什么纠结。 玉清天是什么地方?那是四圣天啊!自己竟然有机会登天听讲,这不是摆明了漫天圣真照拂么?而且今天刚刚开玉清宗坛,元始天尊就开讲人天大道,这是妥妥的捧场啊! 钱逸群轻轻一跳,去抓那仙人的手掌,整个人却飞了起来。身上法衣流光溢彩,四周道充沛·托着他进了上了那高车。 那仙人与钱逸群拱手见礼,呵呵一笑,驱使六龙飞天而去。身后只留下仙乐飘飘,转眼就冲上了太皇黄曾天。 钱逸群只觉得天空变化·还不等细细回味着一层天的滋味,龙车微微一颤,只见天空之中五分合,转眼间便冲上了太明玉完天。 驾车的仙人一声不响,振了振手中的缰绳,六条苍龙飞得越发努力,这太明玉完天也是转眼之间便被抛在了后面。 钱逸群只觉得微风拂面·衣袖鼓起,心中暗道:莫非要如此一路上三十三天?这可比电梯还快了! 苍龙瞬息之间飞过了yù界六天,进入『sè』界。这里有『sè』而无情,天地之间或是浮岛,或是清翠高山,偶尔也有仙真飞过,朝着龙车拱手作礼。驾车仙人一一回礼,并无半点托大。 过了『sè』界十八天后·进入无『sè』界。这里连景『sè』都没有了,只有混元道,让钱逸群无从分辨是否有过天地变幻·更不知道是否飞出了多远。 龙车也在这无『sè』界停了下来,那仙人道:“此间为渊通元洞天,道友如今法力不足,只能到此为止了。若是勉强上去,有害无益。” “天尊的宣讲怎么听?”钱逸群竖起耳朵,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用心听。”仙人说完,双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进入定境。 钱逸群定下心来,颇有些『迷』茫不解。上次还可以说是自己突然入定·神识飞天,然而这次自己却完全没有在静定功态之中,只是因为这位仙人伸手一拉,自己的神识就上来了么?若是神识已经出了身体,那还有什么必要静定? 他在这边胡思『乱』想的时候,耳畔已经传来若有似无的诵经声。这声音飘渺轻柔·让人听了浑身泰然,唯一的问题只是——彻底听不懂在说什么啊! 钱逸群越是努力去听,便越是难以捕捉这声音。 终于,当声音散尽,仙人睁开眼睛,笑道:“恭喜道友,有缘得天尊开悟。” 钱逸群有苦难言,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听到啊,甚至连天尊的口音是南是北都不知道。 “看!”仙人指向天际一道霞光。 这霞光内红外紫,从天顶降下,贯穿诸天,如同一根巨大的柱子。钱逸群顺着霞光朝下望去,只见霞光落在了玉清法坛上,迸发出五光十『sè』光景。 地上万民见了这般殊胜之处,伏地祈祷,却是敬畏参杂,心中一片清凉,绝不敢祈求“赌博赢钱”之类的俗愿。 狐狸与山鹰两头灵种,更是收尾敛羽,伏在法坛两侧,不敢有丝毫轻慢。 钱逸群看了半晌,突然心中弥漫开来一股别样滋味,浑身酥麻绵软。之前耳畔那些不知所云的仙音,顿时清澈起来只是每个音里都像是包罗了天地至理,完全来不及细细参 “道友,此去保重,愿君jīng修猛进,早归大罗。”仙人满脸微笑,拱手作别。他不得钱逸群反应,挥挥云袖,带起蓬蓬仙雾。 这仙雾将钱逸群一裹,散去之时,钱逸群已经回到了法坛之上,手中犹自捧着枣木朝简。 等他回来,这道从天而降的紫光方才缓缓散去,天空却犹自泛着红紫之『sè』。 孙承宗坐在观礼席上,看得膛目结舌。山海关一应属官、总兵,也各个目瞪口呆。之前有人说钱逸群只是欺世盗名之徒,天上哪里有什么神佛?若是真有,为何不见他们出来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呢?如今见了这等胜景,方才知道自己鄙陋,心中惊恐,生怕因为过去诽谤圣真受到报应。 钱逸群定了定神,见杨爱还一脸呆滞地跪在坛下,索『xìng』省略了请神祈愿的步骤,直接上前收徒,烧了黄表,传达天庭,结束这场盛会。 因为元始天尊之威能,让山上山下围观之人都起了清静之心,等散去时,各个谦让,成千上万人如『cháo』水般退去,竟然没人推搡,没人叫骂,没有一人因为踩踏受伤,不能不说是神迹显现。 阿牛等人都是此坛护法,见钱逸群收了法事,下得坛庭,纷纷围上去问发生了什么事。钱逸群目光飘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被道友接上去听天尊宣法。” “天尊讲的什么?”白枫好奇道。 “人天大道。”钱逸群脑中一阵轰鸣,想起的却是《常清静经》。 只是如今不同往rì,原本以为明白其意的每一句话,都有了更深的感悟。 顷刻之间,灵蕴海上又有一魄凝成,轰然报名,自称吞贼。 清心钟上黑『sè』甲垢随之而解,展『露』出一yīn二阳的巽卦爻相。 钱逸群颇有些身轻如燕的感觉,步履轻快,对众人笑道:“好像听完课,还有额外福利。” 符玉泽见钱逸群突然一滞,再回转过来时身中隐隐流『露』出道家清静之气,便猜想他一定又有突破。当rì他一直坚信厚道人与他差不多修为,现在想起来,实在是羞愧难当。 —师兄虽然资材极佳,但也不该如此一路高歌猛进啊!一定有什么内中隐秘,还好我留下来探查一番,rì后回报张师伯,也有个说头。 符玉泽心中暗道,脸上已经乐开了花。 钱逸群环视四周,道:“既然立了法坛,济世度人就是我辈不可推卸之责。道人想拿出一些东西来,方便百姓。” “老师要拿什么东西出来?”顾媚娘凑了上来,紧紧抓住钱逸群的胳膊,随时准备截和。 钱逸群轻轻一甩,没有甩脱,索『xìng』由着她去,道:“乾坤袋,玄水单,飞鹤符,轻身符,隐匿符……反正,他们能用的,我都舍得给。” “老师,这些东西若是拿来卖,可是很大一笔银子呢。”顾媚娘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只是心疼银子。媚香楼曾一度濒临倒闭,看来对这少女影响不小。 “嘿嘿,这些东西换来的助力,可不是银子能买来的。”钱逸群笑道,“玉清坛下自有阶级分野。与我友善者,我自然多多助他。我将坛下百姓分为十等,百姓积攒下五百点玉清香火,便可升为信民。信民积攒到两千点香火,便授予坛卒。坛卒可以在乾坤袋与玄水丹之间选择一样,算是额外奖励。” 众人很快就抓住了关键词——玉清香火。 神佛收纳香火供奉早就深入人心,却没人想到这香火原来可以具体成一个个数字。 坛卒积累到了五千香火,便可授执事。到了一万香火,可由执事进为坛士。过了坛士,便是坛主、护法、长老、掌门,每一等都要一万香火。掌门进宗师需要两万香火,宗师进盟主,需要三万香火。 到了盟主,也才算是小成。若是真的烟霞志强,有心问道修真,还要经过厚道人的三年磨砺考核,然后方能入门。 “我现在算是宗师?”顾媚娘听得眉开眼笑,“老师快给我一个三万香火的差事做。” 钱逸群瞥了她一眼,道:“你再捣『乱』,我就扣你香火。”他从金鳞篓里取出一袋相珠,交给杨爱,道:“你如今是我门下弟子,登记百姓的事就交给你了。只要人影相符,名号无误,就可以给予相应的香火。” 杨爱双手接过相珠,道:“弟子明白了。” 第七章一点玉坛镇山海,万千元真赴辽东(一) 第七章一点玉坛镇山海,万千元真赴辽东(一) “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在山下修一栋别院,方便你办事。钱逸群道,“每个工人该如何分配香火点数你看着办,别太严苛,也别太大方。” “师父,若是那些游侠儿不会干活,或者那些工人不想要香火,这该如何是好?”杨爱问道。 “你个傻丫头,让那些豪强游侠出钱雇人就行了。香火算在雇主头上。”钱逸群笑道。 杨爱一点就透,而且举一反三,非但将修建别院的任务发布出去,还将收集银两、香烛、黄纸之类的任务一并发布。虽然都是一点两点的小任务,前来揭榜的人却也不少。 至于钱逸群最为关注的“将岸子”这消息,玉清坛直接给出了两千香火点。只要查知确凿,就付全额。但若是只言片语的消息,就只给一半,乃至更低。 见识过杨爱那个锦囊乾坤袋的人不少,谁不想自己也拿一个?这任务一经发布,整个山海关的读书人都跑去收罗县志,寻找可能埋藏在故纸堆里的消息了。 山海关总兵府、辽东巡抚衙门前涌动的人流终于趋于平缓,该领任务的人大多已经领了,现在就在等他们的反馈。 孙承宗由衷感叹道门的威力巨大,人才兴旺。想想自己的兵家传承,至今连个衣钵传人都找不到。他本来很看好洪承畴,可惜此人在延绥杀气过重,甚至杀俘。 虽然洪承畴给běijīng的解释很有说服力:这些『乱』贼投降果断,吃饱了饭就可以翻脸再反,不杀降不足以镇地方。 但是,杀降终究是兵家大忌,背上了这层污点,孙承宗是绝对不肯将兵家法脉交给洪承畴的。至于曹文诏、祖大寿、满桂,都是一时名将,要说承祧法脉却又有些过于轻率。 一念及此·孙承宗不免又叹了口气。 “父亲,又有什么『cāo』心的事?”孙钥在一旁问道。他从běijīng赶来山海关只有三天,却已经有了一百点香火。用这官二代的话来说,只是舍得花钱而且下手较快罢了。 孙承宗没有理会儿子:“巡抚那边·有什么说法?” “的确有人带回了北边的汉民,但好像在手段上不是很······仁义。”孙钥想了想,方才找到这么个词。 “仁义?呵呵,你觉得这厚道人可有慈悲心么?”孙承宗笑问道。 “厚道人行事,”孙钥想了想,“有些果敢狠辣。” “那就是了,”孙承宗道·“他这一手不是为大明博取人心,而是要釜底抽薪。建虏都是游牧之民,不善耕种。然而自从努尔哈赤立国以来,建虏就已经无法像曾经那样只靠打猎、捕鱼为生了。只要将善于耕种的汉民抽走……” “建虏就自『乱』了!”孙钥兴奋起来,旋即沉默下去,道:“若是他们不肯走,便宁可杀掉么?” 孙承宗靠在椅背上,仰头闭上了眼睛·心中暗道:唉,慈不掌兵,我诸子之中只有老五钥儿有攻伐之志·却是个『妇』人之仁的废材,难继我衣钵啊! “父亲,我来之前,听说内阁要将山海关从辽东巡抚辖下分离出来,与永平府一道归于山永巡抚。”孙钥将朝中的消息转告给父亲。 孙承宗虽然也是内阁辅臣,然而在温体仁当政之下,已经被彻底边缘化了。尤其他还是挂了牌子的东林党人,在如今这个势头之下,还是小心翼翼夹紧尾巴做事,免得再掀起党争·伤了大明筋骨。 “让他们折腾去,”孙承宗叹了口气,“只要我一rì在这里,让出个巡抚也不是什么难事。” 孙钥完成了任务,也不敢多说,便要退下·蓦然听到父亲又补了一句:“有厚道长在这里,谁都别想翻天。” 孙承宗看着每天那么多人守在玉清宗坛前等候任务,总有些担忧:若是厚道长一道法旨,要这些游侠儿进攻明军,夺下山海关,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附逆。唔,恐怕只要香火点给的高,那些亡命徒都会接受吧。 —即便厚道长有救驾之功,恐怕也难逃人非议。 孙承宗暗道。 钱逸群却不担心别人非议,对他来说,皇宫大内与邻家花园没有任何区别。他甚至把星盘的一个点就定在紫禁城里,如果皇帝突然哪天想不开,他不介意用玄术去当一回帝师。 若是教育不果,换个皇帝也不是什么大事。 当然,这是最糟糕的结果,现在他与崇祯还是朋友。 “朋友有通财之义,”钱逸群道,“玉钩洞天就借给他缓解阶级矛盾吧。” “老师,我们留在那边的人,靠得住么?”顾媚娘担忧道,“不是我说闲话哦,但是方师姐看起来的确有些傻傻的。” 钱逸群随手敲了媚娘一个板栗,道:“说了多少遍!道门之中一律阳『xìng』称呼,要叫师兄。” “好嘛……就会凶我……”媚娘嘟囔道。 “那帮江湖客若是能靠得住,母猪都会造大炮了。”钱逸群不屑道,“有李一清李一泉兄妹盯在那里,也只是保得一时,不可能长久。等我的威慑力过去,他们便要开始上下其手了。 “那怎么办?”顾媚娘已经将自己视作了神宵派的人,难免担忧道 “我要闭一次关,可能会比较久。”钱逸群道,“你将这段时间的事整理一下,等会告诉我。” 顾媚娘应了一声,就见钱逸群往隔壁厢房走去,随手关了门。 门刚刚关拢,余音未散,旋即又打开了。 钱逸群踱步出来,脸上带着愉快和失望并存的神情,道了一声:“磨墨。” 顾媚娘完全不知道这一个瞬间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老师像是变了一个人,却又不敢多问,走到书案旁缓缓研磨起来。 虽然对顾媚娘是一个瞬间,对于钱逸群来说却是漫长得不知道过了多少光yīn。 他在关了门之后,直接进入了翠峦圣境,略作休息便在山洞里打坐入定,按照《游仙书》中的法门行功不止。 如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钱逸群总算有了些许感应,神识之中仿佛能够看到一条黑洞洞的通道。以他的修为,尚且不能随意控制要前往游历的仙境,只能和撞大运一般,碰到什么是什么。 既然明知道没有危险,钱逸群也不犹豫,直接穿过了那条通道。甫一进入通道,他便感觉如同坠入了无底深渊,整个人都在下落。等落到了极致,又开始以极快的速度飞升。如此起起伏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从通道另一头飘了出来。 的确是飘。 钱逸群感觉自己就如同一个没有身躯的灵魂一般,随风飘『荡』,卯足了劲也只能转变一点点方向。他看到了地面,看到了高大却陌生的树木,还有造型奇特的屋舍,以及一个个身上笼罩着七层光圈的人。 因为他们身上的光过于明亮,使得钱逸群甚至无法看清他们的脸。 这些人对于钱逸群也毫无知觉,哪怕被钱逸群穿身而过,他们也不会有丝毫反应。 —这是另一个世界。 钱逸群心中暗道,耳中传来陌生的语言。 这是无法明了的语言,甚至连它的节奏都无法掌握,就如先锋歌手的非主流歌曲。 钱逸群不由暗暗奇怪:在这样的状态下,郭璞是怎么从这个奇异的世界中获取知识和经验的呢? 风带着钱逸群闯进了一座宏伟的建筑之中。钱逸群惊讶地发现这栋建筑前的卫兵,身上并没有光环,而是周身画满了符文。类同于符中的秘字,这些符文遍布在这些卫兵身上每个部位,闪烁着蓝莹莹的光芒。 —这些,是符兵啊! 钱逸群惊叹着,努力绕着这些符兵打转,要将所有的符文都刻印在脑海之中。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背完的时候,建筑物中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光芒给钱逸群带来刺目的疼痛,让他在瞬息之间再次坠入黑洞,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结束了首次游仙书旅途。 钱逸群跳了起来,拉开门,看到了茫然的顾媚娘,道了一声:“磨墨。” —得趁着脑子还记得住,先传给方清竹让她试试。 钱逸群这时候才懊悔自己不是美术学院毕业的,那些符文全部是这个世界的文字,比女真文更扭曲难认。也亏得他有四个身中浊鬼—四魄—帮忙记忆,这才勉强原模原样地绘了出来。至于灵蕴的走势和抑扬顿挫,那就要靠方清竹去实验猜测了。 “老师,你不是要闭关么?”顾媚娘等钱逸群写完纸鹤,一只只放飞出去,忍不住问道。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钱逸群随口应道,“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自我独处的时间越长,大脑的回忆能力就越弱。尤其在静定之中,大脑几乎处于停机状态,要想重新启动,必然是个漫长的过程。如果没有一个特定的目的牵绊,其他事总会被忽略遗忘。 —看来我以后还是得将重要的事抄录下来啊。 钱逸群心中暗道,浑然没有理会一旁生闷气的顾媚娘。 第八章一点玉坛镇山海,万千元真赴辽东(二) 方清竹的回信来得很快,表示玄水丹已经练出了一炉,试下来效果很好,的确超出了成药的范畴,可以称得上是灵丹了。部分老年人在服用此丹之后,连黑发都长出来了。 钱逸群没有明白为什么第一炉丹会有别人先服,不过既然效果不错,又没有副作用,自然得先弄一盒去孝敬爹妈,这可比金华出世术立竿见影,且简单实惠。 至于乾坤袋的制炼和风行符阵,方清竹也顺利解决了技术瓶颈。现在她完成一对风行符阵只要半个时辰,制炼一个乾坤袋也不过是三个时辰的事。而且这都与炼丹不相违背,完全可以同时cāo作。 “乾坤袋的成本太高,”方清竹信中道,“袋子本体要用大量的上品锦缎。” 钱逸群微微摇头,大笔一挥:用麻袋。 钱逸群继续看了下去,原来狐族已经派人去了玉钩洞天,甚至还帮她取得了洞天的控制权。现在方清竹可以自己控制六道口的开放,也能控制洞天的大小。她甚至将城门彻底都封死了,只有李一泉派人送菜送米的时候才会开启。 ——真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朋友。 钱逸群再次摇头。 若是有人想要偷城,只需要伪装成送菜送米的人就行了。以方清竹那个智商和阅历,百分百不会发现。看来符兵的制作得放在最首位,否则别说方清竹,就连钱逸群自己都觉得这姑娘缺乏安全环境。 现在方清竹肩负起了后勤部和研发部的功能,若是她出了什么状况,确实会让钱逸群十分为难。 直到最后,方清竹才又说,狐族的姐姐妹妹们十分友善地在七宝楼里布下了神行千里阵,以后就算要去北疆也是十分容易的事。 钱逸群顿时松了口气,感叹丈母娘做事果然雷厉风行,看来找个好老婆。果然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啊! 这神行千里阵需要的灵石混杂在诸多矿产之中,普通人找不到,很有可能浪费掉了。狐族人丁稀少,无法大规模寻找,导致传送阵的成本极高。 ——不过成本再高,身为狐族的女婿,这点挥霍资本还是有的。 钱逸群心中暗喜。 …… 山海关终于迎来了狐族的第一批布阵使者,打着藩王的依仗。声势显赫。 这当然不是她们自作主张,而是因为皇帝陛下对于这些“国宾”的礼遇,在知道狐族族长九娘娘要亲临山海关看女婿,十分好爽地就要让她用太后仪仗,表示自己与钱逸群亲如兄弟,矮她一辈。 然而狐族是女xìng当家,对于yīn阳、男女的概念与人类有些出入,认为用太后仪仗是看不起她。崇祯虽然大方,却没大方到让人用天子仪仗,还好九娘娘自己客气了一下。说藩王的仪仗也将就用,便有了这般结果。 “岳母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钱逸群亲迎郊外,心里难免觉得岳母有些装得过分了。 ——飞天轿子不比这十六人大轿更快更舒服么?这分明是猎奇的节奏啊! 钱逸群腹诽道。 九娘子从轿子里跳了出来,显然也被憋得不行。她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笑意,确实是猎奇心理无疑。她以长辈的姿态责备道:“我听说你开坛了,这么大事竟然不告诉我!” “呵呵呵。”钱逸群心道:谁都没跟我说过,开坛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啊! “听说还有神仙驾车来接你?”九娘子走在了前面,好奇地东张西望。 “呵呵呵。”钱逸群只好干笑。 “还听说天降神光了?是哪位天尊怜悯你啊?”九娘子这回是认真等回话了。停下脚步看着钱逸群。 钱逸群嘿嘿笑道:“玉清天宣讲人天大道,讲完之后顺便给了个光。” 九娘子撇了撇嘴,不再追究这个话题。道:“我是想来问问,那个关于玉清坛香火的事。你得了什么天命么?” “呃……”钱逸群见岳母如此直截了当,如此端庄严肃,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他道:“这个香火,只是个符号,就如我们说的铜钱、银子一样……他们给我做事,我给他们一些小宝贝,比如轻身符、乾坤袋之类的。” “也就是说,你假传天命?”九娘子的眉头都要碰到一起了,“不怕天谴么!” “不是呀,”钱逸群辩解道,“岳母你看,他们知道这不是天命,而是我的命令。我也没说这是天命,只是代表我自己。至于交换条件,也是实打实的,绝没有许诺送到哪层天的事。” 九娘子突然笑了:“哈,你胆子真小,被我一诈就这么紧张。” ——因为你是以琳她妈好不好! 钱逸群嘴角微微抽搐,良久才能正常说话道:“岳母大人怎么会关心这事?” “因为我也要这么做。”九娘子快步走在前面,看着周围的货物。 “哦?”钱逸群有些不解。 九娘子道:“那天你下去之后,上天传下天命。”九娘子顿了顿,酝酿出一层怒sè:“天命中对于凡人和秃驴们挑衅狐山,没有半点指责。” 钱逸群眉头微微一皱,暗道:岳母大人,虽然您表现得很生气,但为什么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愉快和期待呢? “所以我狐山要报复!”九娘子扬声道,“当年我母亲与吴圣订下盟约,狐山千年不入人世,哼哼,现在看来,这盟约已经被凡人们先破坏了!也怨不得我!” ——岳母大人,您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节奏,真的没关系么? 钱逸群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九娘子。 “不过你也知道,我狐族人丁不旺,许多事其实都得靠人去做。”九娘子扫了一眼远处的货物,“比如采矿种植、养殖畜牧……唉,这些脏活粗活哪里该是我们做的?如今我大张旗鼓返回人间世,便是要结纳盟友,打击宵小!你怎么说?” “岳母大人,”钱逸群毕恭毕敬道,“其实您就是想找些劳工吧?” “也不光如此啦,”九娘子神情一转,满面愁容道,“太久没有和人间往来,我们的蜃石快用完了,灵石也不足以敞开用……生活越发艰苦了呢。唉,也怪以琳看上了你,否则我怎么舍得在人间造这么多千里神行阵?你以为这些灵石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小婿明白了。”钱逸群点了点头,“岳母大人要想照搬香火,恐怕有些困难。到底狐山过于隐秘……” “是,所以我决定了,”九娘子坚定道,“单独开辟一座小狐山出来,作为神行阵的中枢!所有通过神行阵往来的人,都必须在那座小狐山中转。中转的时候,就是给我们纳税的时候。” ——狐族……果然狡诈。 钱逸群心中暗道。 “岳母大人既然策划得这么周详了……” “我只是顺便告诉你一声罢了。”九娘子愉快道。 “那岳母大人千里迢迢……” “我只是无聊了,还没来过辽东,所以来看看。”九娘子笑道,突然看到远处一张狐狸皮,万里晴空的脸上顿时yīn云密布,咬牙切齿道:“以后敢猎杀狐狸的,一律扣光他的香火!” 跟在一旁的狐狸大为赞叹,探出脑袋锐声道:“娘娘所言极是!” “你这种夺我狐族身舍的灵种除外!”九娘子没好气地瞪着狐狸,“但能杀得一只,我送他黄金万两!” 狐狸跐溜又钻去了大角鹿的肚子底下。 “那岳母大人打算收些什么呢?”钱逸群问道。 “蜃石我估计凡人开采不到,”九娘子想了想,“就灵石吧。不过要想找出灵石比较麻烦,得用蜃石一块块石头去照,就如挑选灵蕴觉醒的凡人一样。” ——岳母大人你这是现想的么? 钱逸群突然担心以琳遗传了她妈怎么办……还好,从形象上看,貌似像父亲更多些。 “还有蜀锦蜀绣、云锦苏绣、各sè点心……”九娘子掰着手指开始报菜名,这让钱逸群又多了一分担心:这分明是个吃货啊! 趁着岳母停下喘气的功夫,钱逸群总算插空道:“岳母大人,这些用银子买就行了。” “好!”九娘子笑弯了眼睛,“采购的事就交给你了,以后会有人将单子按月给你的。” “这事不用我办。”钱逸群转身找到了孙承宗的身影:“孙阁老,这儿有件事要麻烦你们。” 明廷是很乐意与狐仙们做这笔交易的。 只要付出这些能够生产的商品,就能换来自己无法制造的宝贝,无疑是一件很划算的买卖。而且在九娘子的坐镇之下,她的四大侍女亲自带着族人,前后一百余狐,以最快的速度从边军之中甄选出三个灵蕴觉醒之人。 这三个人第一时间就被授予了游击衔,可以算是将官了。他们的任务也很简单,每人配发乾坤袋运送军粮、火药。其中一个因为上过两天私塾,有幸获得了前往玉钩洞天学习“飞鹤符”的机会。 而且还是通过神行阵。 “其他人就没机会了么?”孙承宗颇为遗憾道。 “男子二十四岁以前,女子二十一岁以前,都有机会。”九娘子幼年时与人类有过接触,了解不少,当即解说道。 孙承宗在遗憾之余又有了些许期望:“那二十四岁之前,是否还有方法能助他们觉醒灵蕴呢?” “参禅打坐,诵经磕头。”九娘子白了孙承宗一眼,“你这孩子什么都不懂啊?” 第六章天命变幻分龙气,人间再现玉清坛(六) 第六章天命变幻分龙气,人间再现玉清坛(六) 崇祯四年七月初一,山海关外,石山之上,人山人海。 石山仅有的一条小道,彻底被人群阻断,使得山上的人下不去,山下的人也上不去。好在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一睹神仙开法坛的,并不争抢,一个个仰着脖子看着山顶。 钱逸群以师父所传的祈雨法坛为基础,又参详了铁杖道人所授的全真混元宗坛祈神科仪,以及狐族一些仪式,算是为玉清法坛的重现制造了一整套的科仪准备。 若是换一个信仰坚定的道人,断然不敢做这种欺师灭祖的事。然而钱逸群却信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并不相信墨守成规能成大事。若是神宵一派的祖师们那么强力,现在怎么会连法脉都模糊了呢? 再退一万步说,钱逸群更相信这是一场表演『xìng』质高过实际效用的法事,主要是给信徒们心灵的港湾,让他们知道谁在发放玉清宗坛的声望值罢了。 “道友!且随贫道登天听讲!” 一声清脆高亢的声音从天际传来,所有人都抬起头,亲眼看到了云空之中泛出五『sè』祥光,层层『荡』漾。龙『吟』如鼓,一驾六头苍龙拖拽的青铜高车如真似幻地闯入众人眼帘。 钱逸群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神仙降临下了一跳。他才刚刚登坛献祭,还没进入沟通神人的阶段呢! 龙车停在坛上,车里道人装束的神仙伸出一只手:“道友,玉清天宣讲人天大道。你不去么?” “肯定去!”钱逸群在这上面可不会有什么纠结。 玉清天是什么地方?那是四圣天啊!自己竟然有机会登天听讲,这不是摆明了漫天圣真照拂么?而且今天刚刚开玉清宗坛,元始天尊就开讲人天大道,这是妥妥的捧场啊! 钱逸群轻轻一跳,去抓那仙人的手掌,整个人却飞了起来。身上法衣流光溢彩,四周道炁充沛,托着他进了上了那高车。 那仙人与钱逸群拱手见礼,呵呵一笑,驱使六龙飞天而去。身后只留下仙乐飘飘。转眼就冲上了太皇黄曾天。 钱逸群只觉得天空变化,还不等细细回味着一层天的滋味,龙车微微一颤,只见天空之中五炁分合,转眼间便冲上了太明玉完天。 驾车的仙人一声不响,振了振手中的缰绳,六条苍龙飞得越发努力,这太明玉完天也是转眼之间便被抛在了后面。 钱逸群只觉得微风拂面,衣袖鼓起。心中暗道:莫非要如此一路上三十三天?这可比电梯还快了! 苍龙瞬息之间飞过了yù界六天,进入『sè』界。这里有『sè』而无情。天地之间或是浮岛,或是清翠高山,偶尔也有仙真飞过,朝着龙车拱手作礼。驾车仙人一一回礼,并无半点托大。 过了『sè』界十八天后,进入无『sè』界。这里连景『sè』都没有了,只有混元道炁,让钱逸群无从分辨是否有过天地变幻,更不知道是否飞出了多远。 龙车也在这无『sè』界停了下来。那仙人道:“此间为渊通元洞天,道友如今法力不足,只能到此为止了。若是勉强上去,有害无益。” “天尊的宣讲怎么听?”钱逸群竖起耳朵,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用心听。”仙人说完,双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进入定境。 钱逸群定下心来,颇有些『迷』茫不解。上次还可以说是自己突然入定,神识飞天,然而这次自己却完全没有在静定功态之中。只是因为这位仙人伸手一拉,自己的神识就上来了么?若是神识已经出了身体,那还有什么必要静定? 他在这边胡思『乱』想的时候,耳畔已经传来若有似无的诵经声。这声音飘渺轻柔,让人听了浑身泰然,唯一的问题只是——彻底听不懂在说什么啊! 钱逸群越是努力去听,便越是难以捕捉这声音。 终于,当声音散尽,仙人睁开眼睛,笑道:“恭喜道友,有缘得天尊开悟。” 钱逸群有苦难言,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听到啊,甚至连天尊的口音是南是北都不知道。 “看!”仙人指向天际一道霞光。 这霞光内红外紫,从天顶降下,贯穿诸天,如同一根巨大的柱子。钱逸群顺着霞光朝下望去,只见霞光落在了玉清法坛上,迸发出五光十『sè』光景。 地上万民见了这般殊胜之处,伏地祈祷,却是敬畏参杂,心中一片清凉,绝不敢祈求“赌博赢钱”之类的俗愿。 狐狸与山鹰两头灵种,更是收尾敛羽,伏在法坛两侧,不敢有丝毫轻慢。 钱逸群看了半晌,突然心中弥漫开来一股别样滋味,浑身酥麻绵软。之前耳畔那些不知所云的仙音,顿时清澈起来。只是每个音里都像是包罗了天地至理,完全来不及细细参详。 “道友,此去保重,愿君jīng修猛进,早归大罗。”仙人满脸微笑,拱手作别。他不得钱逸群反应,挥挥云袖,带起蓬蓬仙雾。 这仙雾将钱逸群一裹,散去之时,钱逸群已经回到了法坛之上,手中犹自捧着枣木朝简。 等他回来,这道从天而降的紫光方才缓缓散去,天空却犹自泛着红紫之『sè』。 孙承宗坐在观礼席上,看得膛目结舌。山海关一应属官、总兵,也各个目瞪口呆。之前有人说钱逸群只是欺世盗名之徒,天上哪里有什么神佛?若是真有,为何不见他们出来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呢?如今见了这等胜景,方才知道自己鄙陋,心中惊恐,生怕因为过去诽谤圣真受到报应。 钱逸群定了定神,见杨爱还一脸呆滞地跪在坛下,索『xìng』省略了请神祈愿的步骤,直接上前收徒,烧了黄表,传达天庭,结束这场盛会。 因为元始天尊之威能,让山上山下围观之人都起了清静之心,等散去时,各个谦让,成千上万人如『cháo』水般退去,竟然没人推搡,没人叫骂,没有一人因为踩踏受伤,不能不说是神迹显现。 阿牛等人都是此坛护法,见钱逸群收了法事,下得坛庭,纷纷围上去问发生了什么事。钱逸群目光飘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被道友接上去听天尊宣法。” “天尊讲的什么?”白枫好奇道。 “人天大道。”钱逸群脑中一阵轰鸣,想起的却是《常清静经》。只是如今不同往rì,原本以为明白其意的每一句话,都有了更深的感悟。 顷刻之间,灵蕴海上又有一魄凝成,轰然报名,自称吞贼。 清心钟上黑『sè』甲垢随之而解,展『露』出一yīn二阳的巽卦爻相。 钱逸群颇有些身轻如燕的感觉,步履轻快,对众人笑道:“好像听完课,还有额外福利。” 符玉泽见钱逸群突然一滞,再回转过来时身中隐隐流『露』出道家清静之气,便猜想他一定又有突破。当rì他一直坚信厚道人与他差不多修为,现在想起来,实在是羞愧难当。 ——师兄虽然资材极佳,但也不该如此一路高歌猛进啊!一定有什么内中隐秘,还好我留下来探查一番,rì后回报张师伯,也有个说头。 符玉泽心中暗道,脸上已经乐开了花。 钱逸群环视四周,道:“既然立了法坛,济世度人就是我辈不可推卸之责。道人想拿出一些东西来,方便百姓。” “老师要拿什么东西出来?”顾媚娘凑了上来,紧紧抓住钱逸群的胳膊,随时准备截和。 钱逸群轻轻一甩,没有甩脱,索『xìng』由着她去,道:“乾坤袋,玄水单,飞鹤符,轻身符,隐匿符……反正,他们能用的,我都舍得给。” “老师,这些东西若是拿来卖,可是很大一笔银子呢。”顾媚娘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只是心疼银子。媚香楼曾一度濒临倒闭,看来对这少女影响不小。 “嘿嘿,这些东西换来的助力,可不是银子能买来的。”钱逸群笑道,“玉清坛下自有阶级分野。与我友善者,我自然多多助他。我将坛下百姓分为十等,百姓积攒下五百点玉清香火,便可升为信民。信民积攒到两千点香火,便授予坛卒。坛卒可以在乾坤袋与玄水丹之间选择一样,算是额外奖励。” 众人很快就抓住了关键词——玉清香火。 神佛收纳香火供奉早就深入人心,却没人想到这香火原来可以具体成一个个数字。 坛卒积累到了五千香火,便可授执事。到了一万香火,可由执事进为坛士。过了坛士,便是坛主、护法、长老、掌门,每一等都要一万香火。掌门进宗师需要两万香火,宗师进盟主,需要三万香火。 到了盟主,也才算是小成。若是真的烟霞志强,有心问道修真,还要经过厚道人的三年磨砺考核,然后方能入门。 “我现在算是宗师?”顾媚娘听得眉开眼笑,“老师快给我一个三万香火的差事做。” 钱逸群瞥了她一眼,道:“你再捣『乱』,我就扣你香火。”他从金鳞篓里取出一袋相珠,交给杨爱,道:“你如今是我门下弟子,登记百姓的事就交给你了。只要人影相符,名号无误,就可以给予相应的香火。” 杨爱双手接过相珠,道:“弟子明白了。” 第七章一点玉坛镇山海,万千元真赴辽东(一) “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在山下修一栋别院,方便你办事。”钱逸群道,“每个工人该如何分配香火点数你看着办,别太严苛,也别太大方。” “师父,若是那些游侠儿不会干活,或者那些工人不想要香火,这该如何是好?”杨爱问道。 “你个傻丫头,让那些豪强游侠出钱雇人就行了。香火算在雇主头上。”钱逸群笑道。 杨爱一点就透,而且举一反三,非但将修建别院的任务发布出去,还将收集银两、香烛、黄纸之类的任务一并发布。虽然都是一点两点的小任务,前来揭榜的人却也不少。 至于钱逸群最为关注的“将岸子”这消息,玉清坛直接给出了两千香火点。只要查知确凿,就付全额。但若是只言片语的消息,就只给一半,乃至更低。 见识过杨爱那个锦囊乾坤袋的人不少,谁不想自己也拿一个?这任务一经发布,整个山海关的读书人都跑去收罗县志,寻找可能埋藏在故纸堆里的消息了。 …… 山海关总兵府、辽东巡抚衙门前涌动的人流终于趋于平缓,该领任务的人大多已经领了,现在就在等他们的反馈。 孙承宗由衷感叹道门的威力巨大,人才兴旺。想想自己的兵家传承,至今连个衣钵传人都找不到。他本来很看好洪承畴,可惜此人在延绥杀气过重,甚至杀俘。 虽然洪承畴给běijīng的解释很有说服力:这些乱贼投降果断,吃饱了饭就可以翻脸再反,不杀降不足以镇地方。 但是,杀降终究是兵家大忌,背上了这层污点,孙承宗是绝对不肯将兵家法脉交给洪承畴的。至于曹文诏、祖大寿、满桂,都是一时名将,要说承祧法脉却又有些过于轻率。 一念及此。孙承宗不免又叹了口气。 “父亲,又有什么cāo心的事?”孙钥在一旁问道。他从běijīng赶来山海关只有三天,却已经有了一百点香火。用这官二代的话来说,只是舍得花钱而且下手较快罢了。 孙承宗没有理会儿子:“巡抚那边,有什么说法?” “的确有人带回了北边的汉民,但好像在手段上不是很……仁义。”孙钥想了想,方才找到这么个词。 “仁义?呵呵,你觉得这厚道人可有慈悲心么?”孙承宗笑问道。 “厚道人行事。”孙钥想了想,“有些果敢狠辣。” “那就是了,”孙承宗道,“他这一手不是为大明博取人心,而是要釜底抽薪。建虏都是游牧之民,不善耕种。然而自从努尔哈赤立国以来,建虏就已经无法像曾经那样只靠打猎、捕鱼为生了。只要将善于耕种的汉民抽走……” “建虏就自乱了!”孙钥兴奋起来,旋即沉默下去,道:“若是他们不肯走,便宁可杀掉么?” 孙承宗靠在椅背上。仰头闭上了眼睛,心中暗道:唉。慈不掌兵,我诸子之中只有老五钥儿有攻伐之志,却是个妇人之仁的废材,难继我衣钵啊! “父亲,我来之前,听说内阁要将山海关从辽东巡抚辖下分离出来,与永平府一道归于山永巡抚。”孙钥将朝中的消息转告给父亲。 孙承宗虽然也是内阁辅臣。然而在温体仁当政之下,已经被彻底边缘化了。尤其他还是挂了牌子的东林党人,在如今这个势头之下。还是小心翼翼夹紧尾巴做事,免得再掀起党争,伤了大明筋骨。 “让他们折腾去,”孙承宗叹了口气,“只要我一rì在这里,让出个巡抚也不是什么难事。” 孙钥完成了任务,也不敢多说,便要退下,蓦然听到父亲又补了一句:“有厚道长在这里,谁都别想翻天。” 孙承宗看着每天那么多人守在玉清宗坛前等候任务,总有些担忧:若是厚道长一道法旨,要这些游侠儿进攻明军,夺下山海关,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附逆。唔,恐怕只要香火点给的高,那些亡命徒都会接受吧。 ——即便厚道长有救驾之功,恐怕也难逃人非议。 孙承宗暗道。 …… 钱逸群却不担心别人非议,对他来说,皇宫大内与邻家花园没有任何区别。他甚至把星盘的一个点就定在紫禁城里,如果皇帝突然哪天想不开,他不介意用玄术去当一回帝师。 若是教育不果,换个皇帝也不是什么大事。 当然,这是最糟糕的结果,现在他与崇祯还是朋友。 “朋友有通财之义,”钱逸群道,“玉钩洞天就借给他缓解阶级矛盾吧。” “老师,我们留在那边的人,靠得住么?”顾媚娘担忧道,“不是我说闲话哦,但是方师姐看起来的确有些傻傻的。” 钱逸群随手敲了媚娘一个板栗,道:“说了多少遍!道门之中一律阳xìng称呼,要叫师兄。” “好嘛……就会凶我……”媚娘嘟囔道。 “那帮江湖客若是能靠得住,母猪都会造大炮了。”钱逸群不屑道,“有李一清李一泉兄妹盯在那里,也只是保得一时,不可能长久。等我的威慑力过去,他们便要开始上下其手了。” “那怎么办?”顾媚娘已经将自己视作了神宵派的人,难免担忧道。 “我要闭一次关,可能会比较久。”钱逸群道,“你将这段时间的事整理一下,等会告诉我。” 顾媚娘应了一声,就见钱逸群往隔壁厢房走去,随手关了门。 门刚刚关拢,余音未散,旋即又打开了。 钱逸群踱步出来,脸上带着愉快和失望并存的神情,道了一声:“磨墨。” 顾媚娘完全不知道这一个瞬间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老师像是变了一个人,却又不敢多问,走到书案旁缓缓研磨起来。 虽然对顾媚娘是一个瞬间,对于钱逸群来说却是漫长得不知道过了多少光yīn。 他在关了门之后,直接进入了翠峦圣境,略作休息便在山洞里打坐入定,按照《游仙书》中的法门行功不止。 如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钱逸群总算有了些许感应,神识之中仿佛能够看到一条黑洞洞的通道。以他的修为,尚且不能随意控制要前往游历的仙境,只能和撞大运一般,碰到什么是什么。 既然明知道没有危险,钱逸群也不犹豫,直接穿过了那条通道。甫一进入通道,他便感觉如同坠入了无底深渊,整个人都在下落。等落到了极致,又开始以极快的速度飞升。如此起起伏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从通道另一头飘了出来。 的确是飘。 钱逸群感觉自己就如同一个没有身躯的灵魂一般,随风飘荡,卯足了劲也只能转变一点点方向。他看到了地面,看到了高大却陌生的树木,还有造型奇特的屋舍,以及一个个身上笼罩着七层光圈的人。 因为他们身上的光过于明亮,使得钱逸群甚至无法看清他们的脸。 这些人对于钱逸群也毫无知觉,哪怕被钱逸群穿身而过,他们也不会有丝毫反应。 ——这是另一个世界。 钱逸群心中暗道,耳中传来陌生的语言。 这是无法明了的语言,甚至连它的节奏都无法掌握,就如先锋歌手的非主流歌曲。 钱逸群不由暗暗奇怪:在这样的状态下,郭璞是怎么从这个奇异的世界中获取知识和经验的呢? 风带着钱逸群闯进了一座宏伟的建筑之中。钱逸群惊讶地发现这栋建筑前的卫兵,身上并没有光环,而是周身画满了符文。类同于符箓中的秘字,这些符文遍布在这些卫兵身上每个部位,闪烁着蓝莹莹的光芒。 ——这些,是符兵啊! 钱逸群惊叹着,努力绕着这些符兵打转,要将所有的符文都刻印在脑海之中。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背完的时候,建筑物中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光芒给钱逸群带来刺目的疼痛,让他在瞬息之间再次坠入黑洞,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结束了首次游仙书旅途。 钱逸群跳了起来,拉开门,看到了茫然的顾媚娘,道了一声:“磨墨。” ——得趁着脑子还记得住,先传给方清竹让她试试。 钱逸群这时候才懊悔自己不是美术学院毕业的,那些符文全部是这个世界的文字,比女真文更扭曲难认。也亏得他有四个身中浊鬼——四魄——帮忙记忆,这才勉强原模原样地绘了出来。至于灵蕴的走势和抑扬顿挫,那就要靠方清竹去实验猜测了。 “老师,你不是要闭关么?”顾媚娘等钱逸群写完纸鹤,一只只放飞出去,忍不住问道。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钱逸群随口应道,“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自我独处的时间越长,大脑的回忆能力就越弱。尤其在静定之中,大脑几乎处于停机状态,要想重新启动,必然是个漫长的过程。如果没有一个特定的目的牵绊,其他事总会被忽略遗忘。 ——看来我以后还是得将重要的事抄录下来啊。 钱逸群心中暗道,浑然没有理会一旁生闷气的顾媚娘。 第八章一点玉坛镇山海,万千元真赴辽东(二) 第八章一点玉坛镇山海,万千元真赴辽东(二) 方清竹的回信来得很快,表示玄水丹已经练出了一炉,试下来效果很好,的确超出了成『药』的范畴,可以称得上是灵丹了。部分老年人在服用此丹之后,连黑发都长出来了。 钱逸群没有明白为什么第一炉丹会有别人先服,不过既然效果不错,又没有副作用,自然得先弄一盒去孝敬爹妈,这可比金华出世术立竿见影,且简单实惠。 至于乾坤袋的制炼和风行符阵,方清竹也顺利解决了技术瓶颈。现在她完成一对风行符阵只要半个时辰,制炼一个乾坤袋也不过是三个时辰的事。而且这都与炼丹不相违背,完全可以同时『cāo』作。 “乾坤袋的成本太高,”方清竹信中道,“袋子本体要用大量的上品锦缎。” 钱逸群微微摇头,大笔一挥:用麻袋。 钱逸群继续看了下去,原来狐族已经派人去了玉钩洞天,甚至还帮她取得了洞天的控制权。现在方清竹可以自己控制六道口的开放,也能控制洞天的大小。她甚至将城门彻底都封死了,只有李一泉派人送菜送米的时候才会开启。 真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朋友。 钱逸群再次摇头。 若是有人想要偷城,只需要伪装成送菜送米的人就行了。以方清竹那个智商和阅历,百分百不会发现。看来符兵的制作得放在最首位,否则别说方清竹,就连钱逸群自己都觉得这姑娘缺乏安全环境。 现在方清竹肩负起了后勤部和研发部的功能,若是她出了什么状况。确实会让钱逸群十分为难。 直到最后,方清竹才又说。狐族的姐姐妹妹们十分友善地在七宝楼里布下了神行千里阵,以后就算要去北疆也是十分容易的事。 钱逸群顿时松了口气。感叹丈母娘做事果然雷厉风行,看来找个好老婆,果然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啊! 这神行千里阵需要的灵石混杂在诸多矿产之中,普通人找不到,很有可能浪费掉了。狐族人丁稀少,无法大规模寻找,导致传送阵的成本极高。 不过成本再高,身为狐族的女婿,这点挥霍资本还是有的。 钱逸群心中暗喜。 …… 山海关终于迎来了狐族的第一批布阵使者。打着藩王的依仗,声势显赫。 这当然不是她们自作主张,而是因为皇帝陛下对于这些“国宾”的礼遇,在知道狐族族长九娘娘要亲临山海关看女婿,十分好爽地就要让她用太后仪仗,表示自己与钱逸群亲如兄弟,矮她一辈。 然而狐族是女『xìng』当家,对于yīn阳、男女的概念与人类有些出入,认为用太后仪仗是看不起她。崇祯虽然大方。却没大方到让人用天子仪仗,还好九娘娘自己客气了一下,说藩王的仪仗也将就用,便有了这般结果。 “岳母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钱逸群亲迎郊外,心里难免觉得岳母有些装得过分了。 飞天轿子不比这十六人大轿更快更舒服么?这分明是猎奇的节奏啊! 钱逸群腹诽道。 九娘子从轿子里跳了出来,显然也被憋得不行。她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笑意。确实是猎奇心理无疑。她以长辈的姿态责备道:“我听说你开坛了,这么大事竟然不告诉我!” “呵呵呵。”钱逸群心道:谁都没跟我说过。开坛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啊! “听说还有神仙驾车来接你?”九娘子走在了前面,好奇地东张西望。 “呵呵呵。”钱逸群只好干笑。 “还听说天降神光了?是哪位天尊怜悯你啊?”九娘子这回是认真等回话了。停下脚步看着钱逸群。 钱逸群嘿嘿笑道:“玉清天宣讲人天大道,讲完之后顺便给了个光。” 九娘子撇了撇嘴,不再追究这个话题,道:“我是想来问问,那个关于玉清坛香火的事。你得了什么天命么?” “呃……”钱逸群见岳母如此直截了当,如此端庄严肃,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他道:“这个香火,只是个符号,就如我们说的铜钱、银子一样……他们给我做事,我给他们一些小宝贝,比如轻身符、乾坤袋之类的。” “也就是说,你假传天命?”九娘子的眉头都要碰到一起了,“不怕天谴么!” “不是呀,”钱逸群辩解道,“岳母你看,他们知道这不是天命,而是我的命令。我也没说这是天命,只是代表我自己。至于交换条件,也是实打实的,绝没有许诺送到哪层天的事。” 九娘子突然笑了:“哈,你胆子真小,被我一诈就这么紧张。” 因为你是以琳她妈好不好! 钱逸群嘴角微微抽搐,良久才能正常说话道:“岳母大人怎么会关心这事?” “因为我也要这么做。”九娘子快步走在前面,看着周围的货物。 “哦?”钱逸群有些不解。 九娘子道:“那天你下去之后,上天传下天命。”九娘子顿了顿,酝酿出一层怒『sè』:“天命中对于凡人和秃驴们挑衅狐山,没有半点指责。” 钱逸群眉头微微一皱,暗道:岳母大人,虽然您表现得很生气,但为什么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愉快和期待呢? “所以我狐山要报复!”九娘子扬声道,“当年我母亲与吴圣订下盟约,狐山千年不入人世,哼哼,现在看来,这盟约已经被凡人们先破坏了!也怨不得我!” 岳母大人,您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节奏,真的没关系么? 钱逸群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九娘子。 “不过你也知道,我狐族人丁不旺,许多事其实都得靠人去做。”九娘子扫了一眼远处的货物,“比如采矿种植、养殖畜牧……唉,这些脏活粗活哪里该是我们做的?如今我大张旗鼓返回人间世,便是要结纳盟友,打击宵小!你怎么说?” “岳母大人,”钱逸群毕恭毕敬道,“其实您就是想找些劳工吧?” “也不光如此啦,”九娘子神情一转,满面愁容道,“太久没有和人间往来,我们的蜃石快用完了,灵石也不足以敞开用……生活越发艰苦了呢。唉,也怪以琳看上了你,否则我怎么舍得在人间造这么多千里神行阵?你以为这些灵石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小婿明白了。”钱逸群点了点头,“岳母大人要想照搬香火,恐怕有些困难。到底狐山过于隐秘……” “是,所以我决定了,”九娘子坚定道,“单独开辟一座小狐山出来,作为神行阵的中枢!所有通过神行阵往来的人,都必须在那座小狐山中转。中转的时候,就是给我们纳税的时候。” 狐族……果然狡诈。 钱逸群心中暗道。 “岳母大人既然策划得这么周详了……” “我只是顺便告诉你一声罢了。”九娘子愉快道。 “那岳母大人千里迢迢……” “我只是无聊了,还没来过辽东,所以来看看。”九娘子笑道,突然看到远处一张狐狸皮,万里晴空的脸上顿时yīn云密布,咬牙切齿道:“以后敢猎杀狐狸的,一律扣光他的香火!” 跟在一旁的狐狸大为赞叹,探出脑袋锐声道:“娘娘所言极是!” “你这种夺我狐族身舍的灵种除外!”九娘子没好气地瞪着狐狸,“但能杀得一只,我送他黄金万两!” 狐狸跐溜又钻去了大角鹿的肚子底下。 “那岳母大人打算收些什么呢?”钱逸群问道。 “蜃石我估计凡人开采不到,”九娘子想了想,“就灵石吧。不过要想找出灵石比较麻烦,得用蜃石一块块石头去照,就如挑选灵蕴觉醒的凡人一样。” 岳母大人你这是现想的么? 钱逸群突然担心以琳遗传了她妈怎么办……还好,从形象上看,貌似像父亲更多些。 “还有蜀锦蜀绣、云锦苏绣、各『sè』点心……”九娘子掰着手指开始报菜名,这让钱逸群又多了一分担心:这分明是个吃货啊! 趁着岳母停下喘气的功夫,钱逸群总算『插』空道:“岳母大人,这些用银子买就行了。” “好!”九娘子笑弯了眼睛,“采购的事就交给你了,以后会有人将单子按月给你的。” “这事不用我办。”钱逸群转身找到了孙承宗的身影:“孙阁老,这儿有件事要麻烦你们。” 明廷是很乐意与狐仙们做这笔交易的。 只要付出这些能够生产的商品,就能换来自己无法制造的宝贝,无疑是一件很划算的买卖。而且在九娘子的坐镇之下,她的四大侍女亲自带着族人,前后一百余狐,以最快的速度从边军之中甄选出三个灵蕴觉醒之人。 这三个人第一时间就被授予了游击衔,可以算是将官了。他们的任务也很简单,每人配发乾坤袋运送军粮、火『药』。其中一个因为上过两天私塾,有幸获得了前往玉钩洞天学习“飞鹤符”的机会。 而且还是通过神行阵。 “其他人就没机会了么?”孙承宗颇为遗憾道。 “男子二十四岁以前,女子二十一岁以前,都有机会。”九娘子幼年时与人类有过接触,了解不少,当即解说道。 孙承宗在遗憾之余又有了些许期望:“那二十四岁之前,是否还有方法能助他们觉醒灵蕴呢?” “参禅打坐,诵经磕头。”九娘子白了孙承宗一眼,“你这孩子什么都不懂啊?”) 第九章一点玉坛镇山海,万千元真赴辽东(三) 崇祯四年的七月,山海关出奇地热闹。 越来越多的江湖游侠儿赶赴山海关,想亲眼见识一下被神光认可的玉清宗坛。当张天师打着一品仪仗出现在了京师,旋即又赶赴山海关之后,更是引发了一波修仙证果的新高cháo。 这些有钱有闲的人当然不会自己独自上路,哪怕只带一个小厮,都会被同行人用“法侣财地”中缺“财”的缘故劝回去。 没过多久,去山海关朝拜真仙就成了衡量一个人地位和财力的标准。若是某位部堂高官的子弟连山海关都不去,肯定会被人背后议论:“你看那谁家小谁,进士考不上也就罢了,连山海关都去不起。” 这股风cháo很快就从京师分路,一路刮向山西,一路刮向两淮。 对于徽浙商人而言,派出子弟去山海关积攒香火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这其中有忆盈楼在江苏的推波助澜,也有扬州首富郑家的大力鼓吹。当他们知道厚道人是江南人氏之后,完全将他视作乡党,就算没好处也要去捧个人场,否则同乡面前说起子弟在山海关的见闻,自己就彻底搭不上话了。 更何况,这其中的好处大得没边! 光是巴掌大小的锦袋就能装一麻袋的东西,若是多换几个回来,岂不是一个人就能当一支船队用?而且这还没算偷偷过关带来的税赋节省。 然而,晋商的rì子就不好过了。 许多晋商都知道厚道人与王登库家有仇,而且不知道京师求雨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家在宫中的靠山田贵妃被打入冷宫,田国丈被废为庶民。户部以大明开国时候的惊人效率,一举将王家在京师的产业没入官中,罪名是:售卖劣货。 王家遭遇到的境况让晋商整体岌岌可危。他们相信,若是不抱团抵制,很有可能明天就轮到自己了。朝中的晋党四下串联,想与楚党浙党一起压制皇帝的无理取闹和肆意妄为。 可是他们没想到。文官集团抱团对抗皇权是没问题的,但要楚党、浙党对抗厚道人,这是绝对不现实的。 如果哪个南方官员想不开,跟着晋党上了奏本,说不定第二天他家祖坟就会被人扒了。 如果不是崇祯还需要平衡朝中各党势力,这一仗,晋党已经败得落花流水了。 …… 在张家口的一座普通院落里,几个半老男子聚成一团。面sè凝重。 “当下之计,我们首先得派出家中子弟去山海关积攒香火,换来乾坤袋!”王登库沉声道。 “若是那妖道食言呢?”有人问道。 “他也是得要信誉的。”王登库yīn着脸,“若是他真敢不按榜单兑换,我们正好借机弄臭他!” “还有挑选灵蕴者的那种石头,”又有人道,“王爷想多要点。” “那种石头都在狐妖手里,不太好弄。”王登库愁道,“让王爷先等等吧。他不会怪罪咱们吧?” “那倒不至于,上回咱们给他们送去的火炮图纸。听说他们已经造了四十尊,正乐呵着呢。”那人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王登库连声道,“我听王爷说,今年七月底,最迟八月初,大汗要亲征大凌河。这可是咱们立功的好机会啊!” 众人闻言,纷纷眼前一亮。 大凌河对于绝大部分的明国百姓来说,都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然而对于有心辽事的人而言。却是不能忽略的一个点。 大凌河位于锦州东三十余里,是屏蔽锦州的重要防线。全长八百里,是沟通辽东与中原的枢纽。当年齐国北伐山戎、曹魏征讨乌桓、前燕入主中原、北齐攻打契丹、隋唐平定高丽。均以大凌河谷为行军主道。 如果大凌河能够修得像宁远一样,那就等于在山海关前又多了一道雄关。明廷若要固辽,就必修此城;金国要想攻明,就必拆此城。 从袁崇焕时起,双方对大小凌河二城争夺就非常激烈,已是两建两拆。 去年皇太极绕道蒙古,千里奔袭到了běijīng城下。袁崇焕被抓下狱,祖大寿胆颤,逃回辽东。在孙承宗的力斥之下,他才继续当着明廷的总兵,如今就被派在大凌河修城。 “东家,”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子叫了一声,“如今山海关外都是一群吃饱了撑的,咱们若是再送东西过去,很容易被人撞见啊。” 王登库想了想,道:“我想,既然大汗有心要打仗,肯定不会缺什么军资。咱们要是能混在大凌河筑城的劳力里,暗中在城墙里灌上火药……” 众人眼里喷出了绚丽的火花,纷纷为东家的这个主意叫好。 若是将火药封在墙里,攻城时只要凿开墙壁,点上一把火,那不就和被大炮轰了一样么? “高!东家实在是高!”众人齐齐道。 “嘿嘿嘿,只要大凌河破了,孙承宗就得承担战败之责,乖乖回家抱孙子去!就算是神仙和皇帝加起来也救不了他!”王登库知道晋党已经安排好了后手,决定直接从孙承宗这么个根基不固的阁老下手。非但阻力较小,而且因为孙阁老的名头太大,造成的威慑自然也更大。 众人原本兴奋的劲头,瞬间被浇灭了。 ——如果神仙插手了,金国真能赢么? …… “当然不能让他们破了大凌河!”钱逸群坐在山海关总兵府,一脸惊讶地看着满座高官:“更不可能没打就把大凌河让出去呀。” 钱逸群回忆起上辈子的历史课,大凌河之战还是明清之间十分关键的一战。 这一战,女真人第一次使用围困打援的战术;第一次出动了自己造的大炮;第一次认识到了军纪的重要xìng,在短时间内不再屠城。 而且,这一战彻底摧毁了明军在关外,也可以说是全国,最jīng锐的部队——关宁铁骑。 相对于明军而言,这一战也是自从与女真人交手以来,最体现风骨的一战。 祖大寿面对皇太极的五万旗兵,从八月初坚守到了十一月初九。当时城中军民一共三万人。被困之后久等援兵不至,宰杀战马充饥。然后便是吃死人、民夫、辅兵……几乎是将所有能入口的东西都吃了。 至于诈降、偷营无所不用其极,却是收效甚微。 最后祖大寿投降的时候,大凌河城中仅剩一万一千六百八十二人,马三十二匹。 三个人里便饿死两个,这已经大大超过了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在这种情况下,苛责祖大寿投降绝不是什么理直气壮的事。 何况祖大寿也只是权宜之计,这次投降之后。他很快就骗了皇太极,带着人逃回锦州,又继续在锦州固守了十年。最终锦州沦陷的时候,也是因为被围困多rì,城中断粮,人人相食,祖大寿才第二次投降满清。 不同于其他汉jiān,祖大寿投降之后,就如徐庶进曹营,再没为异族出力。 所以说。以大凌河如此重要的战略地位,以及祖大寿在此历史上的表现。钱逸群绝对不愿意放弃其中任何一个。 虽然历史上此战必然爆发,但此刻山海关中却还没统一思想。一帮人认为大凌河储备少,城池新修尚未完全竣工,应该退回来。起码退到锦州、松山。另一帮人则是钱逸群这种看法,非但要守,而且得守住。 他们支持死守的缘故不像钱逸群那么单纯,主要是担心丢了大凌河之后朝中的反应。对这些人来说。城可破,命可丢,顶上乌纱不能有事。 孙承宗坐在主座。看清了每个人的反应,终于悠悠道:“虏丑纠集十万之众,终究不会毁了大凌河就走。若是丢了大凌河,小凌河和锦州就更防不住了。老夫看来,即便厚神仙不发话,咱们也得死死守住。” 督师既然发话了,谁还敢迎头而上?何况这回明军对于金国的动向空前明了,非但知道皇太极出兵的rì期,兵员数量,准备的粮草,甚至还有金国打算兵分两路的行军路线图。 提供这些消息的游侠们,都拿到了高额的武勋,尤其是那位提供行军路线图的豪客,只要金军出兵证实不假,就稳稳是个参将了。当初钱逸群只以为崇祯给的是虚衔空职,谁知朝廷这回是个花了血本,只要有参将衔,就可以组建自己的标营,参与作战,与明军官兵同等受赏。 这简直是开辟了一条新的晋身之路。 同时也是将这股新兴的江湖势力招安,以免rì后出事。 “玉清坛能否给些支援呢?”有将领问道。 吴襄心中哂笑:道士都出来保家卫国了,朝廷养你干嘛吃的?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平心而论,道人我已经帮了不少忙了吧。”钱逸群没好气道,“狐族还送了你们一百个个乾坤袋呢!” “那乾坤袋只有麻袋大小……与正品相差也太远了。”那人愁眉苦脸道。 “这东西,本体越大炼制越难。”钱逸群难得耐心解释道,“现在三天一个小的,总好过十几年才给一个大的。对不?十几年后你们可能只有山海关了,要那么大也没用。” 众人闻言一片脸红,却不敢驳斥。 “道长言之有理!”孙承宗拍了拍扶手,结束了这场争论,道,“我等食君俸禄,用民膏粱,难道还要方外人分担么!” 见老帅不怒自威,众人纷纷缄口,只等最后调派增援大凌河的指令。 “道长,”张监军却不肯就此住口,顶着孙承宗的威慑道,“下官收复永平时,曾与金兵对阵。当时明明是我军顺风,下官便点了一把火,想烧他们大营。谁知火要烧到的时候,突然天降暴雨,就连风向都逆转过来。当时只以为是自己运气差,但见道长这般手段,下官担心金兵那边是否也会有高人相助?” 钱逸群闻言暗道:这事我在《清史稿》里也见过啊!不过那是大凌河之后,金兵打援时候的事,并非发生在永平之战。若是一次可说天意,两次就绝不是巧合了! 第十章萨满巫阵头施法,大凌河孤军御敌(一) 如果说金兵那边也有术士帮忙,那么钱逸群就不得不多培养点弟子出来分担各路明军的压力。 但是…… 资质平平的杨爱基本学不了什么玄术,至于御剑诀更是连掐都掐不起来。她又不像方清竹,在符、阵、炼丹上有天赋和经验,每天逼着自己苦练,几十张轻身符里才能画成一张,而且效果鸡肋,只能省去一两斤重的分量。 就在杨爱再次陷入自暴自弃自我否定的状态中时,钱逸群来了。 作为师尊,钱逸群很少踏足这个新修的别院,都是杨爱前往他的住所请安问候的。知道师父前来,杨爱连忙带着院落里的老老少少一干杂役,出门迎接。只是钱逸群来得太快,已经进了大门,将这帮人堵在了前院里。 “都散了吧,”钱逸群挥了挥手,“爱爱,找你喝茶。” 杨爱见师父身边只跟了顾媚娘和狐狸、山鹰,知道这是师门之中小范围的聚会,心头一喜。她这些rì子颇有些疑惑,正要师父解迷点化。 钱逸群进了正厅,当先做了主座,示意两人入座。顾媚娘大不客气地抢了主客,朝杨爱嘿嘿一笑。杨爱身为入门弟子,对这位“学生”有天然的心理优势,宽容地笑了笑,坐在下手。 “爱爱,最近辛苦了,连人都清瘦了。”钱逸群笑道。 “师父说得哪里话,这都是弟子该做的。”杨爱答道。 钱逸群不置可否:“我即将启程前往大凌河,玉清坛这边的事就交给你了。” “这……弟子怕做不好。”杨爱迟疑道,感觉肩头担子极重。 “这些天来你做得很好,我在不在都没什么关系。”钱逸群肯定了一番,“你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陷入了一个成见之中。” “求老师点化。”杨爱匍匐拜倒。 “起来罢。”钱逸群抬了抬手,道,“你这成见便是:只有修得玄术,才是我的弟子。” 杨爱回座,微微点头。心道:弟子不就是要学师父的样么? “你这不是在侮辱我么?”钱逸群笑道,“玄术在道中,却不是道的全部啊。道人我玄术还算可以,但归根到底咱是个‘道人’,你若是只见我的玄术,莫非是说我行事偏颇,不甚明道么?” “弟子不敢!”杨爱连声辩解,“弟子绝没有对师父的半点不敬!” “别慌。”钱逸群轻轻压了压话头,“所谓成见和侮辱,未必就是贬人之非。凡是不切于真实,将某人看得太高太大太过完美,一样是成见,一样是侮辱。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无法接受‘缺’的状态。你想想吧。” 顾媚娘和杨爱纷纷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顾媚娘抬起头道:“老师,我若是不接受您的‘缺’,着力为您粉饰,便是对您的侮辱了。是否?” 钱逸群点了点头,再看杨爱眼中闪烁明光。正是想通了的表现。 “徒不必不如师,”钱逸群又对杨爱道,“在待人接物、统筹分理上,你胜过为师太多了,还有什么可依赖为师的?修行人,自知而明,自信而行。明行不殆,终于合道。你将我视做完人、圣人,将自己依附于我。这非但没有自信,而且也灭了自明。” “弟子似乎明白了。”杨爱道,“只是不能如方师兄那般为老师出力,弟子心中常常自恨。” 钱逸群笑了笑,温温道:“你现在做的,不正在为我出力么?而且这事非但我做不成,就连找人都未必找得到呢。” 杨爱听了身子微微直起,只觉得胸口的气都顺了不少。 “还有一桩,入了我门不该再存有为我做事,或是为了某人做事的念头。”钱逸群沉静下来:“你磕头皈依时,祷词是如何说的?” “志心供养道,当愿众生,常侍天尊,永脱轮回;志心供养经,当愿众生,生生世世,得闻正法;志心供养师,当愿众生,学最上乘,不落邪见。”杨爱熟练背诵道。 顾媚娘偷偷咬了咬舌尖,暗道:爱爱姐还真是当自己出家人了,这段祷词我就没背熟过。 “故而可知,‘当愿众生’才是贯穿始终,不变不易的。”钱逸群道,“奉茶咒的回向还记得么?” “愿以此功德,普及于一切,三界众生保平安,一切有情增福寿。”杨爱流畅颂道。 “这些都是rì夜要用的,你还没明白么?”钱逸群笑道,“修行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众生啊。我是众生,众生是我,度己方能度人,度人就是度己。若是只盯着一人一门,那是邪魔。” “多谢老师点化!”杨爱拜谢道。 钱逸群虚扶一下,道:“祖师开辟道场,便是立下一座堡垒。咱们道士就如里面的兵卒,保卫光明智慧,消磨蒙昧无明。如今你做的事,虽然繁琐,却是在这堡里的总兵,场上的将军。” 杨爱听得热血翻涌,突然发现自己原来辜负了师父的一片苦心,内心中又泛起阵阵苦涩,诚恳道:“弟子知错了。” “没什么对错的。”钱逸群道,“总得你自己走过的路,才能去引导别人走。也罢,今天便与你们说说修真证道的两条捷径。” “谢师父点化。”杨爱和顾媚娘两人双双拜倒,提起耳朵生怕漏了一个字。 “感恩,忏悔。”钱逸群道。 二女等了片刻,见钱逸群端起茶喝了两口,却再没有说话的意思,不由疑惑。 “咦,你们还在等什么?”钱逸群好奇道,“我说完了呀。” “啊?老师,就这么四个字?”顾媚娘嘟起嘴,“也不解释一下么?” “有什么好解释的?”钱逸群撇嘴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哪个字你不懂?老师教你。” “那、那、那总要说说感什么恩,忏什么悔吧!”顾媚娘急道。 “不能说,”钱逸群摇了摇头,“我说出来的,你们肯定能记住。但那不是你们的智慧。一旦我说了,你们跳进这个窠臼,就被死死限定住了。” “弟子明白了,弟子会好好想想的。”杨爱道。 “一想就错!”钱逸群轻轻拍了拍座椅扶手,“这是要你去体悟的!‘想’只能造出臆想,体悟才能明白道理。” “该如何体悟呢?”顾媚娘追问道。 “我早就说过了呀,万物含灵……那是谁?” 杨爱这才别头望向大门,只见傻子半藏在门外。探出了半个身子在偷听,嘴角还流着一条晶莹剔透的垂涎。她不由心中恼怒,这打断师父讲课的罪过实在不小! 不过既然师父问了,杨爱也不敢不答,只是道:“这是弟子从林子里捡来的弟弟……” 原来杨爱那rì跑走之后,只顾着埋头乱撞,竟然一脚踩空,落入了一个树洞。她本以为这回要受些皮肉之苦,谁知落到底下却安然无恙。 因为下面已经有一个人了。 “就是这个傻子……我们费了些功夫才从树洞里爬了上来,却迷了路……”杨爱道。“我见他一个痴痴呆呆的傻子,连自己是谁家里在哪儿也说不清。便认了他当弟弟,带在身边。” “唔,”钱逸群笑了笑,“赵宗阳,你还记得我么?” 傻子茫然地看着钱逸群,脑袋左右转动:“赵宗阳……是我么?” “师父认识他?”杨爱惊奇道。 “何止认识,”钱逸群笑道。“原来他跑到树洞里去躲起来了。” “怎么回事啊?”顾媚娘好奇问道。 钱逸群当然不会将自己打闷棍、易容顶替、煽风点火引起敌人内讧……的事说给徒弟听。身为师父,总是得做一些无意义的事维持自身形象,否则徒弟会起轻慢退道之心。最终吃苦的还是自己。 “看到他我才想起来,”钱逸群喃喃道,“赤血剑还在我这里,怎么主人家还不来取呢?莫非路上出了意外?” “先让他在这里好好休息吧,”钱逸群对杨爱道,“我传书问问红娘子,看她是否知道什么能够回魂补心的法术。” 钱逸群抽出一张方清竹画的飞鹤符,展开写信,却是写给林志明的,告诉他自己去了大凌河,若是要赤血剑,就来大凌河找他。第二封才是写给红娘子,询问方略,同时将玉钩洞天开放的事告知李岩,若他真心体恤百姓,心存救世,就该带着没饭吃的流民去洞天生息,而非占山为王,流寇称霸。 看着两只纸鹤急速飞上天空,钱逸群摸了摸下巴,笑道:“看,你方师兄在符阵一道,比为师还有天赋。” 杨爱与顾媚娘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心中却都钦佩道:一直听说上善若水,因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今rì听师父这么一说,总算明白什么叫做守弱不争了。非但不与人争,还要将自己送出去呢……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之后,顾媚娘要留下与杨爱说话。钱逸群便独自带着狐狸和山鹰出了玉清别院,老鹿还等在门口呢。众人知道它是厚神仙的坐骑,无不对之宠爱有加,大把的豆料堆在槽里,生怕它不够。 看到钱逸群出来,老鹿不满地甩了甩头,又将大嘴探进槽里。 钱逸群只好等它吃完。 “你最近好像通透了许多,已经有些道者的风范了。”狐狸突然用落寞的语调赞了一句。 “你好像不怎么高兴啊。”钱逸群奇道。 狐狸长叹一声。 十一章萨满巫阵头施法,大凌河孤军御敌(二) 狐狸的忧虑自然有它的道理。 它曾与一位十分有成就的道友并肩走过一世,然而那位道友在最终关头,却认为替这上古灵种重塑灵体属于悖道之举,让狐狸好不遗憾。如今钱逸群越来越像个道者却不似术士,这无疑触动了狐狸潜在的那根心弦。 对于狐狸来说,钱逸群只习法术不修道德,就无法帮助自己重塑灵体。但若是道德太过jīng深,很有可能世界观就变了。 华夏自古有“苟富贵莫相忘”的老话。事实也证明,富贵了的狗,经常会单方面忘记这句话。 钱逸群不知道狐狸的所思所想,见狐狸不说话,反倒以为自己没有秉持“无言之教”的祖训,话太多使得狐狸失望了,连忙暗中反省,等老鹿吃饱了就默默翻身上鞍,回吴总兵府上。 现在白枫、白沙,符玉泽和阿牛夫妇都还住在那里。 “从消息传来到到现在,恐怕皇太极已经快到大凌河城下了。”钱逸群道,“我会骑着老鹿先行一步,给守军送去粮食和火药、大炮。符少,你辛苦一趟,坐船去趟山东吧。” “去山东干嘛?”符玉泽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暗中却道:这回一定要替媚娘一口气要到三万香火,否则这打白工的rì子就没完啦! “朝廷前两年从澳门,唔,他们叫蚝镜,反正就是从葡萄牙人手里买了几尊弗朗机大炮,准备拆开研究一下,到现在才走到山东。”钱逸群无奈道,“你去帮忙画几道符,快些运到běijīng。” “这个啊!”符玉泽摸着下巴,满脸纠结,“好累的活啊!再说我们天师府道士有忌讳,不能跟火炮惹上关系啊。” “给媚娘五千香火。”钱逸群道。 “这个,我还是喜欢在辽东杀鞑子啊!”符玉泽仰起头。盯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掩饰自己的偷笑。 “一万点香火。” “师兄,”符玉泽垂下头,“反正你迟早要收了媚娘的,何必为难她呢?就给个三万五万的嘛,你又没什么损失。” “谁说我一定要收她?”钱逸群脸上一板,“一万五,你还得顺路去趟泉州。那儿有四万斤黄铜,一并运到京城。” “师兄,你这就不厚道了!”符玉泽弹了起来,“这从山东区泉州是顺道么!这、这、这是坑爹啊!” “咦,你都学会说坑爹了?”钱逸群不知道自己什么说漏了嘴,笑道,“那我大方一些,给媚娘两万香火,你把事办得漂亮点。” 符玉泽还要再说,钱逸群面带微笑道:“要不然你就留在辽东杀鞑子好了。唔。对了,早上我收到了张天师的来信。他说不rì也要来山海关,顺便还要考校你的功课。” “噫!拿我师伯吓唬我!”符玉泽不屑道,“道人我修行大进,还学了高深符法,才不怕师伯考校!话说,我能用神行阵过去么?” 钱逸群心中暗笑:你还敢嘴硬说不怕?不过他脸上却是严肃了许多:“我会与九娘娘打好招呼的,你能用就用。” “还有乾坤袋。我要狐族的那种装山宝贝。”符玉泽一直用的都是正统的袖里乾坤,这种法术千年来没什么改进的话,容量不会比一个竹笼大。见杨爱都有了容量极大的袋子。他早就心里极不平衡了。 “师弟,狐族有这么好用的宝贝为什么不多要点呢?”柳定定也开口道,“你看你师兄还要拖着这么沉重的棒子到处走。” “我倒没什么关系……哎呦。”阿牛刚说了一半,瞬间就被老婆重重掐了一下,“我肉厚,没伤了你的手指吧?” 钱逸群见两个脸皮厚的都已经说了,估计白枫也只是不好意思。当他望向这个被自己坑了一把宝剑的儒生,后者一句话没说,脸上却已经红了。 “你不用羞涩,我知道你也想要来着。”钱逸群道,“不过我跟以琳是zìyóu恋爱一见钟情,不是倒插门的赘婿啊,哪里能动不动就问丈母娘家要东西?她们的东西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对吧?依我看,你们几个的乾坤袋,还是得落在朝廷身上。第一,朝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拔根毛下来就够咱们吃两辈子的了。第二,朝廷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们容易出头,只要立下大功,几万丈的锦缎算什么?说不定还能列土封侯呢。” “我等圣门子弟,自然该为国效力。”白枫点头道,“至于封赏与否,那是朝廷的事,不该我们议论。” ——死要面子! 钱逸群笑道:“白芥子真忠义之士,小道佩服。” “我也跟你去杀鞑子么?”阿牛什么都不在乎,对他来说杀谁不是杀?这么多伙伴都要杀鞑子,那显然是鞑子该杀。 而且,总提着杆一百三十斤重的棒子,的确不太方便,过桥的时候都担心是不是会压垮桥面。若是再用轻身符的话,却又感觉太轻不趁手,真是为难。 “你们跟着援军过来吧,我自己走更快些。”钱逸群道,“而且我总觉得还有另一桩缘分等着你呢。” “什么!他还要娶小妾不成!”柳定定横眉怒目,宛如金刚临凡! 阿牛硕大的身躯,打了个哆嗦。 钱逸群本来想解释一句,突然觉得这种场面充满了喜感,微笑不语,竟连招呼都不打便走了。 …… 崇祯四年,八月初三。 祖大寿站在大凌的城墙上,看着城下大凌河奔腾不息。 这条八百里长的河流,从蒙古人的地盘发源,从西而东到义州之北,然后改道向南,注入渤海。 这条河在二十年前还只是一条寻常的河流,不为明军所重视。 那时候,祖大寿还很年轻,随军驻扎在沈阳。 那时候,建虏想保住赫图阿拉都困难,更别说威胁沈阳了。然而短短十几年功夫,辽东已经尽入建虏之手。 自从丢了广宁。其实大明就已经不再占有辽东的一寸土地了。 大凌河堡,已经最东面的堡垒,在辽东巡抚的治下,却是属于辽西的土地。 “大帅,”副将何可纲踏着沙沙的脚步声走到祖大寿身后,“前方探马回报,虏酋七月二十七过了辽河。八月初一果然兵分两路,一路由贝勒德格类、岳托、阿济格率兵两万。经义州屯住于锦州和大凌河之间,切断锦州与我们联系。虏酋皇太极亲自率大军经黑山、广宁从正面压向我大凌河城。” 祖大寿点了点头,微微笑道:“看来那些苍蝇一样的游民,还是有些用处的。” 何可纲笑了笑,道:“虽然搞不懂这些人到底想在辽地干些啥,不过看起来倒是帮了咱们的忙。” “乌合之众。”出身辽东豪族的祖大寿根本看不起这些游侠儿,只是秉着同族的面子上,给予一些方便罢了。 何可纲也笑了。在他看来,这位五十二岁的大帅其实已经大为改变了对这些乌合之众的看法,因为就在不久前。大帅还在认真考虑如何从**上解决这些在辽地jiān杀掳掠、无恶不作的汉人苍蝇。 辽地实在太大了。 大到了江湖侠客们以为跳出了王法的管束,随便干什么事都没人来管。他们本身又是冲着杀人而来。那么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实际上,若是他们仍旧遵纪守法恪守良心道德,这才让人意外。 “虏丑披甲士不过五万,其他都是辅兵和民夫。”何可纲道,“其中蒙古旗军数量不少,但并不是铁了心要跟女真人走。” “我就说那个林丹汗脑袋被驴踢了。”祖大寿用力一拍墙垛。“信黄教信得好好的,偏要去信什么红教!这下好了吧,喀尔喀部马上就投奔建虏去了!” “就是啊。信啥不都一样么?难道神佛还真下凡来给你打仗卖命不成?”何可纲也无奈地摇了摇头,“喀尔喀人脑袋也有坑,不管插汉儿信什么,不都是拜一个佛爷么?他们好歹还是同族人,怎么就投奔世仇去了呢?” 祖大寿长叹一口气,道:“这帮鞑子,没法说。” 何可纲顿了顿,道:“不过这回山海关反应倒是不慢,老大帅绝不会坐视。” “说起来,”祖大寿苦笑一声,“要不是那些游侠儿发了癫似的送来粮草,大凌河城最多支撑四五天,根本等不到援兵。” “不过火药和大炮还是太少了。”何可纲叹道。 “我当年跟袁帅守广宁……”祖大帅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指向河岸对面高高扬起的蔽天灰尘,道:“来了。” 大凌河堡据守在大凌河谷zhōngyāng,要想西南而下山海关,势必得拔掉这颗钉子。当这漫天尘土掀起之时,晴朗无云的天空瞬间黯淡下来。 祖大寿命何可纲敲响大钟,召集起战兵,临城而立,大声道:“你们看到这漫天的兵尘了么!这是建虏的铁骑!” 众人散发出一阵悲哀的气氛,照这些老行伍来看,如此之高的兵尘起码有十万以上的兵马。 在十万人面前,大凌河的确就是一枚钉子,无论是拔掉还是踩进去,都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们怕了!”祖大寿高声吼道,“他们害怕了!” 众人迷茫地看着自己的统帅。 “他们明明只有两万人,却装出五倍的阵势,这是他们胆怯了!”祖大寿的声音如同炸雷一般在众人耳中炸响。 “山海关已经知道了虏丑来犯的消息,咱们要做的就是坚守此地,等老大帅的援兵一到,两相夹击,再杀他个虏酋,觅个封侯!”祖大帅器宇轩昂,粗糙而宽厚的手掌重重一挥,带起身后猩红的斗篷,猎猎作响。 “杀个虏酋,觅个封侯!”万千关宁铁骑嘶声怒吼,顿时杀气盈天,满城沸腾。 十二章萨满巫阵头施法,大凌河孤军御敌(三) 从山海关到大凌河的官道可谓残破不堪。 当年明军占据优势的时候,女真人总是偷偷毁路,拖延明军的进攻。 现在建奴占了上风,轮到明军消极的放任官道废败。虽然这样增大了增援和运输的难度,但女真人冲过来的时候也会遭到点麻烦。 如今在这条官道上,时常可以碰到原始森林侵占路基的情况。不屈的树木一步步地蚕食官道的地基,最终两厢会师,连成一片。好在这种稀疏的树林并不能阻碍人类的前进,几乎一眼能够望穿,就算是再谨慎的将军都不会担心这里有伏兵。 两个身批兽皮的男子凑在一棵树下,其中一个轮着黝黑的铁锹,在地上挖了一个坑。另一个年长的男子从腰间的皮囊中掏出一把不知什么动物的碎骨,白花花地洒在坑里。 两人同时摘下了厚重的毛皮帽子,露出一头扎满了小辫子的长发。那辫子油污污一片,就像是从未洗过一般。 两人跪在坑边,空中念念有词,然后以五体投地的虔诚礼拜,结束了这次小小的法事。 年轻人再次抡起铁锹,用土覆盖了这堆白骨。 等干完了活,年轻人扔掉了手里的铁锹,靠着树坐在地上,道:“叔,你说这能困住汉人巫师么?” “那个叫道士。”年长男子也坐了下来,“若是不知道本门秘诀,谁都别想走出俺们这山魈**阵!”他轻轻用帽子扇了扇,好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又道:“哪怕那道士再厉害,也不可能直接跟咱们的山神斗法吧。” “叔,”年轻人道,“这阵真有这么厉害么?” “那是当然!”年长男子做出一副威严受到伤害的模样,“当初俺师父就是用这阵在萨尔浒困住了十几万明兵!那可是咱们女真人生死存亡的一战啊!当时先汗只有六万人马,这还包括老弱妇孺呢!明军可是派了四十万人来打咱们!” 年轻人听得无比憧憬。道:“叔,那、那道士进了阵,会发疯不?” 年长者轻轻拽了拽自己的发辫,沉思片刻道:“听说他挺厉害的,否则王爷也不会专门来请咱们出马。俺估摸着,他大概能扛住一时片刻,不过最多也就是两个时辰,肯定得在里面吓尿喽!” “他会看到啥?”年轻人饶有兴致地凑上前问道。 “啥都有可能。”年长者道。“怕啥就来啥,妥妥地。” “那是咋回事呢?”年轻人疑惑道,“咱就埋了点鸡骨头、猫骨头啥地……” “犯浑呢!”年长者出手如电,打在那后生脑瓜上,“得说凤骨、虎骨!啥都不懂还瞎咧咧……” 年轻人颇为委屈,正要分辩,只觉得按在地上的手微微一颤,远处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蹄声。 “躲起来!”年长者一抖身上的兽皮,拉着侄子跳进了早前挖好的隐蔽坑,顺手扯过一块土黄sè的布。上面还铺着一些残枝。 很快,一头肥硕的大角鹿从官道尽头奔驰而来。它嘴里吐着白气。足下生风,就算是最好的战马也未必能跑得赢它。厚重的蹄子落在坚实的土地上,在发出闷重声音的同时,给大地烙上了一个个“到此一游”的标记。 “停!”钱逸群出声叫道,“老鹿,停停。” 这一声叫,叫得坑里的两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再厉害的陷阱。若是猎物不踩进去,那就等于没有。 “老鹿,这林子不密。但是枝枝叶叶的,挂住你的角就不好了,你先进曈炉吧。”钱逸群保证道,“我保证穿过这片林子就放你出来!” 老鹿看了看林子,跺了跺蹄子,终于同意进入曈炉之中。 钱逸群收了老鹿,摩挲了曈炉上的狐、鹰、鹿浮雕,将曈炉纳入了金鳞篓里。手中晃起清心钟,在震铃的加持下,飞身朝林中掠去。 灵猿腾挪身法正适合在这种环境下行进,清风鼓起了宽敞的玄sè道袍,让钱逸群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硕大的蝙蝠。 布下迷阵的叔侄俩从窥视孔里盯着钱逸群,十分眼馋那个能够收纳坐骑的宝贝。他们在屯子里是萨满是巫师,在野外却也是猎人。如果有这么一个宝贝,岂不是可以带着狗无声无息地包围猎物么? “叔,等会那个宝贝能给我么……”年轻人承不住气,开口问道。 “嘘!”年长者斥道,好像是怕惊动了正在飞速前行的道士,却又像是不舍得给侄子宝贝。 年轻人捂了捂嘴,盯着钱逸群的声音,心中暗道:真是好本事,飞起来这么好看……可惜了,你本事再大,也得栽在这儿! 这一刻,少年人竟然起了怜才之心,虽然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怜”的是谁。 钱逸群感觉到了两道目光shè在自己身上,但是想想可能是山中猎户,或者压根就是某些小动物,不需要自己停下脚步耽误路程。他双脚用力在树上一蹬,人已经再次斜弹出去。 “叔……”少年轻轻拉了拉身边的长辈,“他这好像不是中了迷阵啊……” 年长的萨满死死盯着钱逸群,最终目送钱逸群出了这片林子,重新召唤出大角鹿,绝尘而去。 两人从隐蔽坑里爬了出来,面面相觑。 “叔,咱们阵没布好么?”年轻人疑惑地看着他叔。 “不可能……”萨满拽着自己的辫子,痛苦道,“山神明明已经回应我了!” “叔,那是他本领高么?”少年人看着渐渐回落的尘土,满脸向往道。 “嗯……”中年萨满很不情愿的应了一声。 “那咱们能当道士么?”少年满怀期冀的望向他叔叔。 答复是…… “打死你个忘本的兔崽子!” …… 钱逸群被狐狸yīn了一手,吃下了山魂,能破所有的“惑”。 原始的山魈迷阵只是借用动物骨头蓄积的yīn邪气,让人产生一定的幻觉,属于虚阵。人数越多,这幻觉的力量就会越大。 钱逸群此时只有一个人,而且修炼了金华出世术之后,阳气充沛,再加上有山魂破惑。别说这两个半吊子萨满设计害他。就算是那个坑了十万明军的老萨满过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钱逸群离开。 唔,也可能因为老萨满法力高强,布下的迷阵惊动了钱逸群,最终会被钱逸群挖地三尺从隐蔽坑里拎出来,痛痛快快给上一刀,甩在野地,成为腐食动物的晚餐。 …… “叔。前面还有人拦他么?”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叔侄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背靠在大树上休息。 “有,”中年萨满平复了呼吸,“是喀尔喀的几个巫师,说是曾受过长生天的眷顾。” “他们有什么本事?”少年好奇然道。 “天知道。”中年萨满不以为然道。 远方隐隐传来一声狼嚎。 “叔,好像有狼来了……”少年靠着树站了起来。 似乎为了表达不满,林中又刮起了一阵腥风。 腥风中夹裹着虎啸。 中年萨满看了看自己挖的隐蔽坑,又看了看自己现在的位置…… “是咱们跑迷阵里了……”中年萨满咽了口口水,猛地叫道。“快上树!” …… 钱逸群纵鹿狂奔没多久,隐隐听到身后传来呼喊声。 那声音却不是自己能够听懂的汉语。猜测是越境过来的女真猎户或是敌军探马。想想自己还要赶路,厚道人自然不会将宝贵的时间耗费在这等事上。 随着太阳的西落,钱逸群的身影被夕阳渐渐拉长。奔走一天的劳累从身体中涌了出来,让他不得不放缓速度,准备带着老鹿进翠峦山过夜休息。而且狐狸和山鹰也被关了一天,该放出来让它们透透气了。 ——虽然它们在曈炉里完全没有时间概念,只是过了一瞬而已。 就在钱逸群准备过夜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排怪物。 这些怪物长着鹿角,身上披着狼皮,胸前还有四对金光闪闪的铜盘……钱逸群运起草木之心。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人穿着兽皮和鹿角帽。这些人手中还持着马腿骨做成的骨杖,轻轻在地上点着节拍。 钱逸群翻身下鹿,停在远处,召唤百媚图之中的中行悦。 中行悦在匈奴生活了四十年,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草原通。 “他们是萨满,”中行悦,“在匈奴也叫做‘博’。” 博的地位十分高崇,因为他们代表了长生天在地面上的声音。从匈奴部落一直到蒙古帝国,博教都是草原上的国教。成吉思汗也是个虔诚的博教徒,这个汗号也是名叫阔阔出的博敬献给他的。 可以说成吉思汗能够统一蒙古,与他受到了博的支持密不可分。同样道理,成吉思汗死后,蒙古帝国陷入分裂的暗流,也是因为很多蒙古部族忠于博和长生天信仰,并不愿服从成吉思汗的子孙。 直到喇嘛教东进,博教被赶出了蒙古贵人们的阶层,成为民间的巫师。 到了俺答汗时代,甚至发布了《卫特拉法典》,宣布博为非法,要予以杀戮清除。 如今能找到博的地方,也就只有蒙古的东北部了。 ——看来这些人需要寻找一个强力的后盾,好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让法脉延续下去啊。 钱逸群看着这一排站开的十个人,感觉他们更像是殉道者。 十三章萨满巫阵头施法,大凌河孤军御敌(四) “还是先吃饭吧。”钱逸群念头一动,进了翠峦山。 作为一个被四圣天青睐的道人,钱逸群已经习惯了这种不公平的竞争。他可以在翠峦山里开伙造饭,然后打坐入静,休养得气定神闲,仔细与狐狸、中行悦分析了对手可能会祭出的绝招,然后再jīng神抖擞地出来应战。 而对手,只能孤寂地站在夕阳下,任由傍晚的冷风吹过脸庞,心中充满了疑惑和焦虑:那道人怎么还不来呢? ——应该不需要上去客套什么了吧? 钱逸群独自出了翠峦山,以平稳的步速行了一里路,来到这十个草原萨满面前。这些萨满很有经验地分散开来,两翼各是三个人,留下中间四人,像是此战的主攻手。 他们看着钱逸群过来,省略了验明正身的环节,吟唱起草原上的巫歌。外围六个萨满,开始跳起了祈神的舞蹈。 中间的四个萨满,以最快的速度牵引生魂上身,一切都和中行悦说的一模一样。 这种古老的巫术,两千年都没有什么进步。 钱逸群心道:这种巫术果然有时限,否则他们也不用等我过来才准备。唉,这种时候是多么脆弱啊,直接一剑就能取他们xìng命。还没好么? “我动手咯!”钱逸群高声叫道,拉出一条残影,冲入虚空之中。 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的,节隐剑已经闪烁着青蓝sè的浮光,刺向体型最硕大的那个萨满。 那萨满发出一声熊吼,嘴吻已经突了出来,张开厚重的手掌拍向节隐。 此时,外围的博们也变幻阵型,舞蹈和着巫歌,越发沉重缓慢起来。 钱逸群渐渐感受到了这种古老巫术对他的影响,那是一种由jīng粹的灵蕴织成的网,彻底将他笼罩其中。让他的身形不再如流水般畅快,同时还缓缓浸yín自己身中,牵扯灵蕴的吞吐。 ——玄术与体术并用,好想法。 钱逸群借吞贼御起节隐剑,手中已经挚出句芒杖,御起树种入地,激发句芒杖中的天地木炁。种子以极快地速度生长起来,转眼之间在几个跳舞巫师之间就多了一排齐头高的小树。将他们割裂开来。 罩在身上的灵蕴之网瞬间破散。 节隐剑也没有闲着,一击不成立刻扭头,刺入熊灵萨满旁边那个长出了犬牙的萨满。那萨满准备工作还没做完,脸上的黑毛只布满了前额,耳朵也没彻底伸展开来,被钱逸群这么一刺,顿时如同刺破的气球,喷出老大一口鲜血来。 熊灵萨满看起来是四人中实力最劲的,彻底完成了引生灵入体,身形足足拔高了两三头。看上去与深山老林里大棕熊只有一两分差别。 钱逸群身形灵巧,又没了外围萨满的牵绊。足下飘忽,鬼步频频,打得那熊罴完全摸不着头脑。 熊灵萨满无明之火大起,找了个机会,卖出中门,引诱道人来打。 钱逸群仿佛不知是计,真个欺身上前抬剑便刺。 熊灵萨满脸上露出一道狞笑。张开双臂,风雷一般搂抱过来。他这熊抱的威力惊人,等闲一丈粗细的树木都得被他拦腰截断。更别说眼前这么个瘦小的道人。 钱逸群嘴角上扬,只觉得罡风扑面,人已经一个鬼步穿过了这死亡怀抱。 熊灵萨满抱了个空,已经有了经验,当即转身,抡起巨大的手掌便是斜拍下来。他变成熊之后,视力下降,故而也不管是不是看到先下手再说。 若是按照之前的经验,钱逸群的确应该在熊掌之下等他。 然而,厚道人岂是以套路出牌之人? 他这一个鬼步穿越,却是倒穿的。 熊灵自己一转身,反倒将整个后背都卖给了钱逸群。 “雷来!”钱逸群左手巽铃打出,身上灵蕴越发蓬勃,对于天地五炁的感应也越发敏锐。 这个新激发出来的铃子,功效便是增强法能,哪怕资质平平者,都能爆发出不俗的打击历练,更何况天生在这上面有天赋的钱逸群呢! 以三倍效率凝聚起来的雷球闪烁着蓝sè电弧,斜刺里打在了第二个完成法事的萨满身上。从他身上尖锐的骨刺来看,他似乎引的是豪猪之灵。而现在,他成了一具焦炭。 “爆!”钱逸群句芒杖一指,节隐剑已经刺入了熊灵萨满的后背,三十支幻影剑瞬间合体,叠加出巨大的爆炸力。 熊灵萨满即便再皮厚肉糙,也被炸得血肉模糊。 外围的萨满们纷纷叫嚷起来,场中唯一站着的引灵萨满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惊慌失措。他不知道是该进攻这个道士,还是去帮其他萨满将碍事的树拔掉。 战场上是须臾不容犹豫走神的,钱逸群已经冲到了他面前,御风而上,重重一脚踩在这个看上去颇似老鼠的萨满脸上。 脚底在这老熟脸上踩实,发力,钱逸群在骨骼碎裂的同时凌空翻腾,落在了萨满拦截圈的后面。他放出大角鹿,好整以暇地加持缩地术,翻身上路,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幸存的萨满们纷纷聚拢在引灵萨满的尸体前,眼中留下了痛惜的泪水,嘴中唱起了接引死者前往长生天的歌谣。 突然,他们发现那个几乎整个后背都被抹去的熊灵萨满动弹了一下,顿时惊呼起来,纷纷取出伤药,一边跳起了祈福的舞蹈,一边为他止血疗伤。 …… “这些萨满,跟你说的两千年前一个模样啊。”钱逸群对中行悦感叹道。 “草原民族看似侵略成xìng,其实更加胆小和保守,不能接受新的事物。”中行悦道,“你知道他们学会喝茶用了多久么?” “呵呵呵,”钱逸群的笑声中没有丝毫快乐的味道,“还好我们的玄术一直在进步……不过我怎么觉得发展趋势好像是一条抛物线,过了唐宋之后,玄术就渐渐没落了。” “这是必然的,”中行悦道,“玄术不光是道门才有。墨家、兵家、纵横家、yīn阳家在玄术领域也有极高的造诣。因为这些法脉的断绝,仅凭道家的玄术,是根本无法独自生长的。” 钱逸群长长哦了一声。这就像是森林生态圈。对于不懂的人来说,森林就是树。然而,若是没有其他的草本植物、藤本植物,光有树的森林会很快萎缩,乃至消亡。 大道至简,简的是根本,等过了三生万物的阶段,便是万物息息相关的时候,越是单一消亡越快。 “尤其还有儒家对玄术的贬斥。”中行悦补了一句。 董仲舒当年进言汉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结果便是儒术反倒最先消亡,甚至连孔孟相传的儒法都时断时续,不能推广。 又因为儒家断绝了自己的玄术体系,便越发排斥其他家的玄术,以“子不语:怪力乱神”为挡箭牌,彻底投向不会玄术的士人阶级。 钱逸群听了心道:华夏的科技文明是否因为儒家的关系没落尚未有实证,但这灵xìng文明的没落,儒生绝对难逃干系。 他又想到了白枫。这位儒生虽然用的还是儒家的剑术,也有灵蕴运转吞吐的讲究,但距离真正意义上的玄术还是距离颇大。至于他的那位同门师兄,更是彻头彻尾的嘴炮,连灵蕴都没觉醒。 ——不过儒家还有醉花庵的太仓王氏,看来也没有彻底灭绝。 钱逸群又想起了自己第一份工作的第一个上司,不知道那位陈进士现在如何了。 …… 老鹿只管自己狂奔。 运动能使人愉快,也一样能让动物兴奋。大角鹿跟着陈眉公的时候一天到晚就是那么慢腾腾走,如今能够撒开蹄子狂奔,越发感到幸福起来。加上它在翠峦山里吃的那些天灵地宝,足以让它有超越千里马的体力。 只是,当它意识到前方有危险要刹住脚步的时候,却有些辛苦了。 在这条半荒废的官道上,束手背面而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在贴近地平线的夕阳照shè之下,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指向东方,浑身上下洋溢着孤独寂寞冷的气息。 钱逸群放声道:“黄道长,你背对我就不怕我偷袭么?” 那道人缓缓转过身,果然是黄元霸。他满脸肃穆:“厚道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钱逸群翻身下鹿,上前两步:“这个,虽说都是吃祖师爷的饭,但我怎能跟黄道长相比,都已经吃上辽东的珍馐了。” “哈哈哈,”黄元霸仰头笑道,“果然真人面前做不得半分假。直说了吧,我既然站在这里,便是因为拿了金国多尔衮的一万两银子。” “我才值一万两么?”钱逸群挑了挑眉毛。 “非也非也,”黄元霸摇头笑道,“只要能拖住你五天功夫,这一万两就是我的。若是能拖住你十天,便是五万两。若是能取下厚道长的脑袋,便是十万两啊!”一口气说完,黄元霸落寞叹道:“我估计我是取不了你的脑袋了。” “别那么失望。”钱逸群笑道,“这么说来,你是想拿一万两?还是五万两?” 十四章萨满巫阵头施法,大凌河孤军御敌(五) “贫道想换笔买卖做做。”黄元霸认真道,“说实话,银子,道人这辈子都够用了。这些rì子老是想,当年出家的时候,发愿要证得无上金仙……可最后怎么变成了个唯利是图的市侩道人了呢?” “这个问题的确很值得思考。”钱逸群点了点头。 “现在再去做功德估计也晚了,所以贫道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龙气变换之下了。”黄元霸道,“我想跟道长一道,为朝廷出力。” “哦?”钱逸群有些惊讶。 不是惊讶黄元霸的站队……当然,他的选择也的确可疑。相较之下,钱逸群更惊讶的是黄元霸对“龙气”、“天命”的迷信。 “这功德,真能助你成真么?”钱逸群侧过头,认真问道。 黄元霸也十分惊讶,惊讶这厚道人竟然会怀疑功德成真这么显而易见的事。 “你也算是高人了,怎么会这么问?”黄元霸忍不住出口讥道,“你以为四圣天上的那些圣真,是因为什么而证得高位的?” “因为站对了位置?” “因为他们明天命。”黄元霸嘴角一抽,“天命是什么?天命就是最接近道,且对人间有影响的那部分。只要明得天命,顺应而行,自然超升三界。故而他们不是因为站得高而知天命,实在是知了天命才站得高啊!” “你这种连猜带蒙的也算?”钱逸群反击道。 “算!”黄元霸斩铁截钉道,“譬如大河冲击而下,我不用知道这河从哪里来,要冲到哪里去,我只需要顺着它就行了。若是选择逆流而上,终究要jīng疲力竭而死。回到这天下大势,就像是一条暗流涌动不知道流向的大河,我若是选对了,自然顺流而下三千尺。若是选错了。便是粉身碎骨。如此之大的风险,凭什么不给个高额回报呢?” 钱逸群微微点头:原来他们的世界观是这样子的!这简直就跟小学生扔硬币做选择题一样嘛!若是这样说来,我岂不是明知标准答案,却硬要选别的,然后去跟老师对着干么? “我还有一个问题,”钱逸群微笑道,“我杀了你弟弟,没关系么?” “那厮吃我的用我的。还要偷我的符去卖钱,打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道长可以说是为我清理门户了”黄元霸在这点上并没有撒谎,在他得知自己弟弟的噩耗之后,他连喝了三杯酒,奋笔疾书两行挽联:一书“死有余辜”,一书“死不足惜”。 只是,他无论再恨自己弟弟,终究是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绝对不可能与钱逸群这么个杀亲凶手把酒言欢。 ——这只是为了一万两银子的生意暂时委屈一下。老二。你能值这一万两,也算死得其所了。 黄元霸心中对自己道。 “那咱们可以说说了。你有何打算?”钱逸群问道 “我先回去说你被困在符阵里了,等拿了多尔衮的一万两银子,我便去大凌河堡找你,与你一起抗击建虏。”黄元霸道,“另外嘛,便是由你牵线,让朝廷买我的符。” 钱逸群打量了黄元霸一番。暗道:这才是真正的商人啊,丫其实是披着道袍的商家门人吧? “别这么看我,我的符比天师府的强多了。”黄元霸在介绍产品的时候十分认真。道:“你看天师府那帮尸位素餐的道人,一年才画多少张符出来?我门下弟子,每个人每个月画的都比他们多。” 钱逸群这才意识到,这位天下第一符师并不是一个人!他还有弟子门徒,这些人帮他分担了大量初级产品的制造,等于是他免费的工人。如果这样说来,轻身符和隐匿符这种消耗大,难度低的符完全可以交给他们生产。 还有缝在鞋底的风行符阵,本来就是他们的产品。 “你想从朝廷那里拿到什么好处?”钱逸群问道,“银子?” “封号。”黄元霸顿了顿之后,又道:“银子当然也不能少太多。” “可以,”钱逸群道,“这两样我都能满足你,不过你不能卖给朝廷。” “哦?”黄元霸眯起眼睛,重新审视起钱逸群。 “你知道我在山海关弄的武勋值和玉清香火吧。”钱逸群直言道。黄元霸点了点头,表示明了。别说他,就算是远在辽东的金国人都知道。 “武勋值是跟朝廷兑换官职、勋衔、诰命的。”钱逸群道,“若是朝廷将你这些符投入其中,武勋的价值就明显高了许多。原本玉清宗坛香火才能换到的东西,现在可以通过为朝廷办事拿到手。那谁还来刷我的玉清香火呢?” “原来如此,”黄元霸笑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要给自己找个上家在上面吃一口?” “因为我得了天命要开神宵教门。”钱逸群面sè温和,“rì后‘三山符箓’难免要改叫‘四方玄术’,我道门也总该开拓更广阔的道场,弘扬祖师风范,这功德难道比扶龙庭之功要小么?” 黄元霸心中暗道:这事听上去好,实际上却哪有这么容易?即便在嘉靖朝,道士也没说能够与官府分庭抗礼。 “呵呵,若是如此,我为何不单开上清宗坛香火呢?”黄元霸笑道。 “然后龙虎山开正一宗坛香火,合皂山开元始宗坛香火?再接下去,各个庙子都可以开自己的香火了……哈哈哈,道长啊,合则力大,分则力弱,你这不是挖自己人墙角么?”钱逸群又好气又好笑道。 “那为何要把好处都让你给呢?”黄元霸不悦道。 钱逸群笑道:“咱们这是互惠互利,你提供产品,我出营销渠道。你要的东西一件不少,大家是双赢,又不是我吃干抹净让你饿着。” 见黄元霸犹豫,钱逸群又道:“你的名声自己难道不知道么?你若是开坛贩卖香火,势必被人看作是以教敛财呀!还不如让我来办,反正我是得了玉清天认证的,没人能说三道四。” 黄元霸心中一动:若是专心研究符阵。只管大量画符,不用考虑其他的杂物,他的符还能卖得更多些。 “你用什么与我结算?”黄元霸问道。 “随你说,”钱逸群大方道,“玉清香火、银两、黄金、封号、官职……都可以,还可以一笔一笔谈,我不嫌麻烦。不过符的价格,绝不能高于市价的五成。” 黄元霸对价格倒是无所谓。很多符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材料成本钱罢了。他道:“可,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击掌为盟!” 钱逸群本来想说立个字据的,不过见黄元霸只说要击掌为盟,若是自己偏要白纸黑字,那就显得太俗气了。 两人上前,各自都做足了提防,却又装得像是彼此极其信任一般,伸手在空中碰了一下。当真是一触即散。 “黄道长,”钱逸群退了一步。“我还有个担心,想请教黄道长。” “请说。” “你怎么能保证每一张符的符力都差不多呢?”钱逸群很想知道黄元霸是怎么大规模生产标准符的。 “哈哈哈,”黄元霸取出袖中玉符,轻轻捏破,“山人自有妙计。” 蓝sè的符光一层层荡漾而起,将黄元霸裹在其中,飞天而去。 钱逸群看着这一点逆流而上的流星。心中羡慕,暗道:等到时候最先要买的,便是这回程符。实在是太方便了。星盘固然可以转瞬千里,却要等二十八天才能再用一次,结果就是不敢轻易使用,以免误了正事。若是以后有了这种符,就不用担心了。只是不知道耗费几何。 钱逸群目送了黄元霸离去,星夜赶路。晚上他可不放心让老鹿出来跑,以免伤了腿。在这新月之下,钱逸群凭着极强的目力与伸手,速度丝毫不逊于普通人在白天赶路。只是时时荡起的震铃,沿途留下了许多传说。 …… 大凌河城,名为城,其实只是个堡。在这个军堡里,有一万民夫,一万辅兵,一万战兵。这些战兵都是关宁铁骑,不过却面临着失去铁骑的危险。 “援兵不是已经在路上了么?咱们等一天再杀马吧!”悲恸地骑兵迟迟不肯动手杀马。 虽然有游侠们的突击运粮,但这等民间力量终究不能跟朝廷的官方行为相比。然而朝廷做事,各种环节消耗的时间,却是什么样的玄术都省不下来的。比之钱逸群前世的历史,这回山海关的援军已经提前半个月就出发了,但是大凌河城里还是断粮了。 守城最害怕就是士气低落,断粮则是导致士气低落的最主要缘故。趁着还有马可以杀了吃肉,祖大寿当机立断命令杀马。 然而这些与战马生死与共的骑兵,却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拖上一天。 在战场上,这些战马就是他们的伙伴和依靠。 “不行!”军官们严厉拒绝,“胆敢不从者!军法处置!” 这些战马并非只是骑兵的粮食,还要供应整座城里的守兵。对于其他士兵而言,马肉只是马肉,绝不会像这些骑兵一样痛心疾首。 “再宽限半天吧!”有人哀声求道。 啪! 鞭子高高扬起,重重抽了下去。 骑兵咬着牙,硬扛着这记鞭子,伤口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楚。 “杀马!”军官喝道。 “不许杀马!” 遥遥传来一声呼喝。 军官怒气冲冲地望了过去,正要出口教训这个胆敢跟自己唱对台的家伙,只见来人高高举起一支令箭:“大帅有令!军粮到了!不许杀马!” 十五章萨满巫阵头施法,大凌河孤军御敌(六) 钱逸群没有想到自己并不很受祖大寿欢迎。 虽然祖大寿也=点点滴滴听说过厚道人的传说,但他真心不觉得在城困粮绝的时候,再来个吃白饭的人有什么好处。 钱逸群却理所当然地认为祖大寿应该知道自己带着山海关六成的军粮,所以对祖大寿不冷不热的态度十分匪夷所思。 不过自己此番前来又不是跟祖大寿套近乎的,纯粹是为了国家民族的大事。钱逸群拄着句芒杖,对接待自己的副将何可纲道:“何将军,那咱们就去仓库把军粮卸下来吧。” “什么?什么军粮?”何可纲一脸诧异。 “你们听说过我,难道就没听说过我有个装尽四海之水的金鳞篓么?”钱逸群也诧异了。在许多时候,金鳞篓可比他本人的知名度还高。 “那是真的么?”何可纲一脸犹疑,脑中转过数个念头,甚至怀疑这道人是不是皇太极派来的jiān细,要探查仓库的位置和存量。 钱逸群被气笑了:“难道我过来调戏你一通,然后被你砍了好玩么?”既然不相信金鳞篓,那多半也不会相信传说中的那些玄术手段。 何可纲心道:听说过有借狐仙搬运的,但也只是搬运些财气,哪有只身一人,带来军粮的?这道人鱼篓里到底卖的什么鱼? 钱逸群重重摇了摇头,也不与他争辩,道了声:“一旁看着!”说罢取下了金鳞篓,篓口朝下,送入神念,一包包装得结结实实地粮袋从鱼篓里滚落下来,砸在地上砰砰作响。 这声响引得周围的士兵纷纷侧目,膛目结舌地看着这戏法一般的情景。 何可纲连退两步,惊讶之余犹自存疑,拉出一包粮袋,掏出短剑当中一划,顿时滚落出一粒粒晶莹雪白的大米来。 “大米!”何可纲掬起一捧大米,兴奋道,“去报告大帅!军粮到了!让他们不要杀马!快去!” 身边亲兵愣了一愣,飞奔而去,自己都不知道此刻脸上是一番怎样的表情。 钱逸群一边给新滚落的军粮腾出位置,一边暗道:看来城里已经要杀马了,我这回还真是来得及时。 祖大寿闻讯飞驰而来,远远就看到关宁铁骑聚成一团,暗道:莫非那道人真有什么手段?不会是振奋军心的障眼法吧? 传令官挥起长鞭,凌空打出啪啪巨响,前面的士兵连忙分开一条道路,让大帅进前。 祖大寿纵马走了两步,看着一袋袋军粮落地,心头一片空白。这震撼力远胜于见到建奴围城! 钱逸群见地方不够,四周又被围住了,索xìng跳上了粮袋,一层层往上抖落。他见祖大寿、何可纲没有请他直接入库的意思,揣测可能是这些将领要让更多的士兵看到,好坚定意志,提升士气,索xìng越垒越高。 实际上,祖大寿和何可纲等一干将领,已经是看得脑袋空乏,完全忘记了下令。 这一番歪打正着之下,大凌河原本已经衰落的士气,顿时高昂暴涨起来,喝彩声渐渐蔓延开去,继而成了整座城堡欢呼盛宴。 钱逸群从粮袋堆积起来的小山上纵身跃下,稳稳落地,健步走到祖大寿面前,道:“大帅,这些军粮麻烦你签收一下。” “应该的,”祖大寿满面堆笑,“有劳道长了!没成想道长竟然是神仙中人,大寿之前多有得罪,还请道长见谅。”祖大寿翻身下马,去拉钱逸群的手。他已经是五十开外的人,又是统镇一方的大帅,这本来是表现亲近的意思。 钱逸群却闪避开去,当做没看到一样,对何可纲道:“我这里还有万把斤的散粮,有粗有细,若是堆在外面就有浪费之虞,还是直接入库吧。” “遵命!”何可纲激动应道,旋即又腾起一股羞涩:我好歹是个将军,遵个道士的命……他暗中咬了咬舌头,心中骂道:何可纲!你这犯浑的虎货!人家可是神仙啊! 何可纲神情变幻,偷偷去看钱逸群,见这位神仙没有听到自己的腹诽,这才微微放心,亲自引领钱逸群往库房走去。 祖大寿不知道钱逸群是不喜欢别人碰他,只以为神仙因为之前的怠慢生气了,好言好语陪在一旁,同往仓库去了。 钱逸群放下散装的麦子、谷物、玉米等一应杂粮,又放出四万斤的火药,都是以桶装好了黑火药,看得在场将领无比畅快,几rì来的积郁一扫而空。 “道长,”祖大寿等钱逸群忙活完,亲自手持布巾上前,递给道士,“山海关过来这四百余里,想必走得不易吧。”他此刻心定了下来,算算山海关可能得到军报的世间,要想这么几天里就赶过来,必然是星夜赶路,不由对这道人多了一分尊敬。 “虏丑若是破了大凌河,锦州也危险了。”钱逸群不以然道,“辽事不平,举国牵连,道人我辛苦些算什么。而且,还有那么多捐躯的好儿郎,我只是赶些路罢了。” 祖大寿默默点头,道:“道长此言甚是悲悯。” “道长可要洗漱休息一番?”何可纲上前问道。 钱逸群刚吃饱睡足了过,哪里需要休息?他摇了摇手:“还是先看看城外的情形吧。” 祖大寿何可纲自然无不应允,亲自带钱逸群上了敌楼。 钱逸群举目眺望,将城下建奴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良久方才叹道:“建奴学聪明了啊。” 祖大寿沉声道:“确实。以前虏丑只会一味强攻,虽然声势浩大,死伤惨烈,但终究是来得快去得快。如今他们却挖了壕沟,每rì里也不攻城,只是围困,却让我们有力无处使。” 在袁崇焕主辽时,关宁铁骑还能跟女真骑兵野战对冲,不落下风。到了崇祯二年的乙巳之变时,关宁军的表现甚至还不如京营那些没打过仗的部队。后来孙承宗收复永平四城,总算恢复了些许明军胆气,但是不能出城野战已经成了明军的共识了。 若是金兵不攻城,明军也不会轻易出城,两相对峙,只有看谁先撑不住。 “他们围了大凌河只是其一,”钱逸群慷慨地将鞑子的军略奉给祖大寿,“其二便是在中途设伏,打我援军。” 祖大寿对于一般道士妄言军事,绝对是要拉出去斩了的。然而钱逸群已经从道士上升为半仙乃至大半仙的境界,他说的话,必须要给予重视啊。 “我这就通报山海关和锦州,让他们谨慎为先。大凌河有了道长送来的粮食,足以支撑三月有余。”收到军粮本就要通报山海关,至于谨慎行军,那是每个将军都知道的常识。祖大寿在这里只是卖个人情给钱逸群,也想挽回之前的不好印象。 “用这个,”钱逸群掏出一把飞鹤符,“你写好了我来送,这个比较快。” 祖大寿结果符纸,正反看了看,让军中文书拿下去写好军报,用了印玺,回给钱逸群。钱逸群熟练地叠了纸鹤,当着众人的面,放飞出去。 在场众人再次被震慑了,对着仙家手段无比钦慕。若是守军之中有这等手段,哪里还需要冒险出城求救? 钱逸群心中得意,负手而立,又道:“大帅,贫道有件事要劳动大帅。” 祖大寿爽朗道:“道长请说,只要祖某办得到的,无不应允。” “既然大家都有吃的了,城里城外的狐狸一律不许打杀。”钱逸群道。 祖大寿也听说过狐仙下凡来帮大明的故事,点头道:“是,这没问题,不缺那口肉,得罪了胡三太nǎinǎi就不好了。” “其次,天上飞的鸟不能打。”钱逸群道。 祖大寿略微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应允下来。 “最后,地上跑的大角鹿不能打。”钱逸群补充了一句,“没角的也不行。” “这个……”祖大寿刚一犹豫,转瞬就答应了下来。 现在金兵围城,上哪里打鹿去? 等祖大寿将这三条颁布全军,钱逸群方才将狐狸、山鹰和老鹿放了出来。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道长是怕众人误伤了他的宠物坐骑。 “小鹰,去帮忙看下,金兵的粮草在哪儿。”钱逸群挚出山鹰,高高捧起。 山鹰扑扇着翅膀,飞下城头,借着气流的升力拔高,发出一声唳鸣。 众人看着山鹰在天空盘旋良久,心中暗道:这鸟真能指点方位不成? 过了片刻,山鹰探查了的金军的粮草所在,重又落了回来。 钱逸群假模假式地侧耳听了听,道:“哦,原来如此。”在众人敬仰万分的目光中,钱逸群对祖大寿道:“好了,今晚我去烧他们的粮草。不过奴酋将粮草分营存放,恐怕一时烧不干净。” “无妨,只要挫挫虏丑的锐气就好。”祖大寿兴奋道,心说:不怕道人有手段,就怕道人懂兵法啊!这一招釜底抽薪,足够让那奴酋喝上一壶了。 钱逸群下了城墙,让何可纲安排住处,这才进了翠峦山,请狐狸帮忙翻译鸟语,大致搞清楚金兵的营帐布局。至于金兵粮草在哪里这个问题,其实山鹰并没有看出来……从高空鸟瞰,所有的营帐都差不多。 ——要不,顺便把皇太极干掉? 钱逸群摸了摸下巴。 十六章萨满巫阵头施法,大凌河孤军御敌(七) 钱逸群进出城门都是化沙而行,非但不用开门,就连传统的吊篮都省去了。城里的士兵们都知道他是一位活神仙,所以无论搬出何等神通,都不会觉得奇怪。 此时正是弦月当头,皎白光洁的月光洒落下来,拉出长长短短的影子。 钱逸群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凝聚成形,数着建奴巡逻士兵在营中走动的频率,决定先烧两个帐篷,引起了混乱之后再找个倒霉蛋,易容成他的模样,好好搅浑金兵大营这潭水。 打定了主意,钱逸群在一座羊皮帐篷边催生出一团荆棘,又用句芒杖吸光了它的木炁,自然留下一堆干枯的上佳引火物。只可惜他没有能够招火的法术,若是用掌心雷,未免有些惊扰太大,只能偷偷用火折子暗中点火。 荆棘干枯之后很容易引火,不一时便吐出了火舌,继而嘭地一声燃成一堆篝火。女真人的帐篷又使用布满了油污的帆布围成,在这篝火旁边,瞬间就烧了起来。 临近营寨外围的帐篷大多是辅兵和民夫的帐篷,里面的人顿时惊醒,争先恐后朝帐篷外跑去。 辅兵民夫很快就惊动了女真人的战兵。 这些八旗战兵在不久之前连营寨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常年的狩猎经验让他们知道如何搭帐篷能够防止野兽。如今虽然进化到了列营对阵的程度,但是在面对突发情况的时候却有些迟钝。 一个燃烧的帐篷,乱哄哄引来了很多人,最后还是因为帐篷烧完之后自己灭了。 钱逸群在这群人中仔细辨认。选中一个衣甲鲜明的旗兵,想来是有些地位的。正要动手之时,却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像是直冲这边来的。 不一时,果然有个身穿红甲镶白边的骑士出现在钱逸群视野之中。这人身材魁梧,身上披着镶了铁片的棉甲,戴着铁盔,盔上还插着一根长长的红缨矛头。 此人头上一柱擎天,应该是一个将军。 钱逸群分不清牛录、甲喇之类的官衔,反正对应到明朝起码是个游击,说不定还是参将。见他对着众士兵颐指气使。又见众人对他畏惧如虎,厚道人心中也开始不厚道起来:若是将他击杀,不知道会发生多大的混乱。 钱逸群选了个位置,从yīn影中鬼步而出,舌绽chūn雷,清脆喝道:“雷来!” 在场都是说女真蛮语的人,突然传来一声汉话,就算不知道什么意思,也知道绝非好事。 钱逸群浮空现身。御风而进,一手高举,手中托着一团湛湛蓝光的雷电,宛如天人。 就在建奴惊讶之中。这团雷电直冲那马上骑士飞去。 那骑士反应再快,却终究因为盔甲繁重,没能躲过这团雷电。被轰了一个准。此时他的盔甲才是真的帮了钱逸群的忙,棉衣上的铁片的将电流导入身体。再经里面的锁子甲彻底打在身体上。 棉质的部分又因为掌心雷带来的高温燃烧起来,整个人坐在马上。立刻就成了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 掌心雷对女真骑兵看来效果极好啊! 钱逸群心中也是颇为惊喜,手下却没有丝毫迟缓。他放出节隐剑,凌空一划,闪现出一道白光,揉身从这五sè笔开出的通道中冲了过去。再次出现的时候,人已经感受到了那“火炬”上传来的滚滚热浪。 节隐剑飞出,干净利落地在那骑士脖颈上一旋,一坨圆团团的脑袋便落了下来。 “雷来!” 又是一声暴喝,雷团轰散了附近蛮兵,钱逸群已经落在地上,随手抄起那坨血肉与焦炭并存的脑袋。 金兵总算醒悟过来,随着一声压过所有人的大嗓门,纷纷取出强弓,朝钱逸群shè去。 钱逸群朗声一笑:“不劳远送!” 足尖轻点,鬼步发动,人已经撤入身后的莽莽黑暗之中。 金兵又换上了火箭,乱shè一阵,就算是最近的一支都与钱逸群相差数丈。 钱逸群拿了那人的头盔和脑袋,只觉得腥臭不堪,又因为金兵大营里果然防御森严,自己要想找到皇太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索xìng先回城里。 城中见他完好归来,还取了敌方将军的脑袋,自然士气大涨,欢呼彻夜。祖大寿又命人将这首级连同头盔,悬在城墙上,打压女真人的气焰。 钱逸群浑然不觉的这是件什么了不得的事,自顾自去洗澡、打坐。然而在女真大营里,另一个道士的rì子却不怎么好过了。 …… 黄元霸还在睡梦之中,突然涌进一队棉甲高盔的女真士兵,二话不说就将他四肢分开按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捆上了一圈圈绳索。 黄元霸的保命灵符不少,却不似钱逸群的金刚珠那般随念而发,一旦被制住无法捏符,自然毫无用处。 “你们干什么!不知道我是你们大汗请来的贵客么!”黄元霸叫道,脑中却冷静地筛选了自己得罪皇太极的所有可能,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女真兵自然不去理会他的大喊大叫,实际上他们连汉话都听不懂。 黄元霸被捆得如同粽子一般,抬进了皇太极的大帐。若是让钱逸群看到这大帐,绝对要气得吐出三升血来。因为这装饰了黄金sè流苏的大帐,实在太过于醒目和sāo情,绝没有“难找”的道理。 “黄道长,本汗待你不薄啊!”三十九岁的皇太极坐在铺了虎皮的汗位上,居高临下看着被扔在地毯上的黄元霸。他是女真贵族中汉化最为深刻的一位,非但会说汉语,还识得汉字,能够通畅阅读汉族高深的兵法巨著……《三国演义》。 黄元霸喘着粗气。道:“贫道不知有什么愧对汗王的地方。” 皇太极长着一张大饼脸,八字眉。大马金刀地坐着,悠悠道:“道长说。已经困住了那妖道厚道人。可为何这妖道今晚却闯入我军营中,杀了我一名牛录额真?” 女真族人人在旗,战时为兵,平rì为民。以三百人人为一牛录,额真就是首领的意思,汉话译做协领,约如明军的千总。不过这三百人都是女真的战兵,若是算上辅兵和民夫,一个牛录额真统领的人数已经与明军的游击将军不相上下了。 努尔哈赤确立八旗之后。理论上一旗当有二十五个牛录组成。但实际上每旗的牛录数量并不一样,随时可以调整。其中正黄旗有四十五个牛录,冠列榜首。镶白旗最少,只有一个牛录。 所以说,即便在正黄旗,牛录额真也不是满地走的高官。只要能活到入关,现在的牛录哪个不是满清的高官显爵? 皇太极可是实实在在的心痛。 只是,这位枭雄将这心痛表现出来的时候,主语却变了:“本汗真是为黄道长痛心啊!本汗待你如自家人一般。你却蒙骗本汗!” 黄元霸到底是读过书的,知道当下这种情况,只要皇太极肯见他,必然要听他解释。否则乱刀砍死在外面不就行了? “大汗!”黄元霸沉声道。“贫道做买卖从都是童叟无欺,岂会蒙骗主顾?敢问大汗,到底是何人看到那妖道厚道人的!贫道有话要问。”说到“妖道厚道人”五个字的时候。黄元霸咬牙切齿,这仇恨可是真真实实。没有半分虚假。 你这妖道,明明与我击掌为盟。竟然翻悔,当真是没有半点信用!你是吃准了我为了功德,只能与你委曲求全么! 黄元霸心中怒骂。 皇太极闻言却是一惊,暗道:本汗怎地今rì如此急躁!下面只说是有妖人偷营,为何本汗就一口咬定是那妖道厚道人……是了,那些山西老财一rì三封信地与我说那厚道人如何厉害,如何泯灭人xìng,故而这事一出来,我便想他身上去了。 不过身为上位者,是不能随便认错的。 皇太极冷静道:“兵士来报,说这道人形如鬼魅,出手有轰雷之声,又能御剑夺人首级。不是那妖道厚道人,却是谁人?”这席话说完,皇太极又恢复了自信,自己心中又道:是啊,这不是妖道厚道人,却是谁人? 黄元霸哈哈大笑道:“这样的描述,在中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道都是厚道人么!” 皇太极心中暗自怀疑:真有这么多奇人异士么?那为何前年本汗打到běijīng城下,也没见有高手出来。 “难道就没有别的了么?” 黄元霸其实一听有“雷”,就知道多半是厚道人。虽然三山符箓都有雷法,但扔雷球如吐口水一样的人,普天下除了厚道人不会再有别个。 不过厚道人真正的特sè,却是那听得人心中发慌的帝钟啊。 皇太极遣人唤目击者进来,又细细盘问,然后翻译成汉话告诉黄元霸其中过程。 黄元霸与钱逸群几番交手,听了一半就知道铁定是他,虽然恨得牙根发痒,却仍咬定金主认错了人。他问道:“大汗且问问他,可听到什么怪声了么?” 皇太极问了之后道:“无声无息,只是最后怪笑一声。” “就没有叮当作响的铃声么?”黄元霸松了口气。 “并没有。” “那就铁定不是厚道人!”黄元霸一口咬定,“他那铃子是独门法器,天下无二,没了那铃子,他与寻常人无异,如何杀你牛录额真?” 皇太极将信将疑,却也做出雄主的模样,连忙下了座位,亲手为黄元霸松绑,口中称道:“本汗关心则乱,黄道长切莫见怪啊!” “给些银子压惊便是了。”黄元霸旋即笑道,站起身来舒展筋骨,浑不见怪。 “慢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帐篷外面传来,震得黄元霸脑浆晃荡,差点摔倒。 十七萨满巫阵头施法,大凌河孤军御敌(八) 一个马头形状的长杖探了进来,挑开帘幕,走进来一个满头白发,编着蒙古小辫的老人。这老头看不出多大年纪,双眼通红,带着重重的眼袋,脸上阡陌纵横,满是风霜。他身上穿着羊皮袄子,在这八月的北国倒也不嫌早。只是这皮袄子上都是破洞,有虫蛀,有撕裂,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百衲衣,看上去就像是个典型乞丐。 “你是何人!”皇太极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这里是大汗的金帐,是整个金国的中枢。让一个莫名其妙地乞丐闯进来已经是格外诡异的事,何况这乞丐还大呼小叫,竟然连天聪汗都不放在眼里。 女真禁卫当即拔出顺刀,护在皇太极身前,同时担心着帐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是博尔济吉特的阿古拉。”老乞丐重重一顿马头长杖,面对着皇太极不卑不亢。 皇太极退到了后面,坐在了铺着上好毛皮的汗王宝座上,同样以蒙古话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老乞丐顿了顿长杖,往前踏出一步。 他这一步充满了让人不能抵御的威势,诚如他的名号一样。 阿古拉,蒙古语中的山岳。 博尔济吉特又是黄金家族的姓氏,是成吉思汗的后裔。皇太极对这个姓氏极其熟稔,因为他有一半的后妃都是出自这个家族,可以说他用这个黄金家族的影响力将蒙古与女真联系在了一起。 起码在对大明的战略态势上,他们的确是一起的。 “你这个自大的人,难道没有发现他是在骗你么!”阿古拉盯着黄天霸,双目中的血丝条条暴胀,充斥着愤怒说道:“你的心被什么蒙蔽了?竟然认不住这是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他浑身每一根毛发,已经在欺骗天上的神鹰而竖立,散发出恐惧的味道。” 黄天霸从来没有面临过如此威压。他知道自己的修行并不算很高,在那厚道人一rì千里高歌猛进面前,他甚至可以说是天资有限。进益缓慢的废材。然而即便是厚道人一个个杀掉他身边的同伴,让他陷入惊恐和畏惧之中,也比不上这个老乞丐的凝视。 这凝视,直直看进了黄天霸的心中。 看得他完全无法动弹。 甚至连眼皮的跳动,都无法做到。 皇太极也发现这种异样,只是因为不在这老者的直接压迫之下,多少还能维持一些皇者的尊严。他只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侵袭着他的大脑,使得他除了这老者的话。完全生不出任何别的心思。 甚至于,连恐惧都做不到。 皇太极想起自己当年追杀插汉儿林丹汗进入草原,面对茫茫无际、天地相连的大草原,他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知道有人妄想改变天命,”老者死死地盯着黄天霸,“但是我不能让这种悖逆神灵的人得逞!我要你去告诉那个人,胆敢杀死我的血脉之人,就要付出代价,就要承受长生天的愤怒!” 黄天霸蠕动嘴唇,努力撸直了舌头。吐出一个字:“是……” “去吧!”老者重重一顿马头长杖。 一圈红sè的光芒从长杖底部亮了起来,渐渐蔓延开去。只是呼吸之间。满地尽是红光。黄元霸惊恐地看着这地上的红光,只觉得脚下一颤,整个人像是被地面扯拽进去了一般,终于迸发出极端惊恐的尖叫声。 红光猛然爆炸,刺得在场众人不得不闭上眼睛,眼前犹自一片鲜红如血。 当这血sè渐渐消散,众人缓缓睁开了眼睛。老乞丐和黄元霸都已经失去了身影。 皇太极呆呆坐在汗位上,过了良久方才听到“啪嗒”一声。 这声音似乎是心底解开了一道锁,让他重重喘息起来。刹那之间汗如雨下。非但他这汗王如此,就连那些身经百战的禁卫jīng锐,也是一般无二,甚至还有人普通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皇太极没有怪罪这个污秽了他地毯的亲卫,勉强撑起虚脱的身体,站了起来,喊道:“来人!” 门外传来噗通两声,正是守卫倒地的声音。 皇太极微微闭上了眼睛,等身体里的力气恢复了些许,方才道:“去叫巴克什来。” 巴克什是蒙古语中“师傅”的意思,对于文化程度极低的建州匪帮来说,只要认识字就可以被人尊为“巴克什”。然而侍卫们都知道,如果皇太极说“巴克什”,那就只能是那位被视作珍宝的老人。 额尔德尼。 额尔德尼,世居都英额,姓纳兰氏,是正黄旗人。他早年即跟随清太祖努尔哈赤南征北战。因他jīng通蒙古语、汉文、朝鲜文,主要职掌是“记典例司文书”,赐号“巴克什”。 努尔哈赤当年为了加强民族存在感,命令额尔德尼创立女真文字。 女真人曾在明初使用一种模仿汉文和契丹文的文字,但是这种文字在明朝中叶就没人认识了,后来便用蒙古文来书写女真语。这导致不懂蒙古文的女真人就无法识字。是额尔德尼利用蒙古文字,结合女真语音,连缀成句,创制了可以因文见义的“老满文”。 此外,额尔德尼还着手将许多汉文著作译为这种女真文,在皇太极眼中,他就是人如其名的“珍宝”。 业已老迈的额尔德尼并不愿从军,但他是正黄旗人,而皇太极是两黄旗旗主,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主子”。身为奴才,额尔德尼很清楚自己的地位,绝不因为脑袋里有些别的女真人没有的东西而放肆。 尤其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在八年前,额尔德尼因为私藏珠宝被努尔哈赤发现,盛怒之下的努尔哈赤下令杀了他和他的妻子。是当时还身为贝勒的皇太极暗中出手,找了一具容貌相似的头颅送去,方才保住了他的xìng命。 “主子,”额尔德尼打了个千,“不知深夜招奴才前来,有何吩咐?” 皇太极知道这位巴克什睡得早,此刻也顾不得了。道:“巴克什,你可听说过博尔济吉特的阿古拉?” 额尔德尼微微低着头,过了良久没有说话,甚至让皇太极以为他站着都睡着了。 “奴才知道他。”额尔德尼终于开口了,声音发颤。 “哦?”皇太极顿时来了兴致:“快与本汗说说,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额尔德尼抬起业已浑浊不堪的一双眼睛,不答反问道:“主子是如何想起问他的?” “因为刚才,他来了。”皇太极回忆起刚才的情形。浑身打了阵寒栗。 额尔德尼好像受到了更大的刺激,浑身颤抖不已,竟然忘记了奴才的本分,抬起头看着皇太极:“他来了?是他本人来了么?” 皇太极镇定下来,将刚才那自称阿古拉的老者描绘给额尔德尼。 “可是还有一条马头手杖么?”额尔德尼问道。 “正是,”皇太极急道,“巴克什快与本汗说说,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巴克什为什么会认识他?他为什么能让本汗最勇猛的巴牙喇都无法抗衡?” “因为……”额尔德尼抬手抹去了额头上的虚汗,“他就是山岳啊。是凡人无法企及的高山啊!” 皇太极往前倾了倾身子,追问道:“他是哲哲的父辈么?” 哲哲是蒙古科尔沁部大领主莽古思的女儿。十六岁便远嫁皇太极为妻。迎娶之际,皇太极率领部下从赫图阿拉城出发。北行三百余里到达辉发部扈尔奇山城,在此杀牛宰羊举行隆重的迎亲仪式和结婚仪式。天命十一年,皇太极继承汗位,封哲哲为“大福晋”。在她死后,人们便只能称她为孝端文皇后。 哲哲,姓博尔济吉特氏。 额尔德尼摇了摇头:“他是莽古思的曾祖父的伯父。” 皇太极算了算莽古思的年纪,惊讶地叫道:“怎么可能有人活这么久啊?”对于平均寿命不足三十岁的女真人而言。努尔哈赤作为天降神人,已经算是极其长寿的了。他们很难理解竟然有人能活过一百岁。 事实上,阿古拉作为莽古思曾祖父的伯父。起码也有一百四十岁了。这个数字甚至超出了皇太极的想象能力。 “如此长寿的人中之宝,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么?”皇太极自信看过许多书,完全不能不相信自己没听说过一个如此闪耀的人。 “恐怕连莽古思的父亲都不知道他吧。”额尔德尼嘴角流出一道垂涎,他已经年纪太大了,以至于说话的时候常会流出口水。然而此刻,他也顾不得去擦,只是吸溜一口气,道:“他很小的时候就随着一个萨满去了草原和荒漠的深处,一心侍奉长生天。” 问题再次回到了之前皇太极的关注点:“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回主子话,”额尔德尼垂下头,声音中却多了一份跳脱,“奴才年少时,曾有幸跟着他学习了三年。” 皇太极再次审视起这个垂垂老矣的巴克什,两步迈下汗座,上前握住了额尔德尼的手:“本汗要找到他。” …… 黄元霸在红光之中失去了意识。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茫茫草原,四周是带着冷意的风,以及带着杀意的狼嚎。 作为天下第一符师,黄元霸很快就在手中扣了灵符,环顾四周,寻找那个自己完全无法抗衡怪物。最终,他一无所获,仔细回忆了刚才的诡异情形之后,他觉得脑袋了有些浆糊:那人如此强悍,要找厚道人的麻烦直接去大凌河城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把自己扔在这么个鬼地方? ——唔,是了!他其实并不知道厚道人那厮在哪里! 黄元霸的缜密思维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看上去颇为靠谱的结论:他这是玩的老马识途的把戏,等我真的去找厚妖道的时候,尾随我过去。不过他却少算了一条,我知道厚妖道八成在大凌河,但以厚妖道不按套路出牌的秉xìng,很可能落在哪“两成”里。 黄元霸原地坐下,也不顾夜草上的露珠打湿了裤子,暗中盘算道:我是要取从龙中兴的功德,就算不与厚妖道坐一条船。也决不能看着大明的边关沦陷。看来着大凌河我是不能去了。非但大凌河不能去,就连山海关都有些太扎眼,若是将这怪物引去,多半要坏大事。 黄元霸思索片刻,心中升起了先回茅山的念头。想那高人要找厚道人的晦气,绝不愿意在个不相干的地方浪费时间。 ——慢着! 黄元霸正要捏碎回城符飞回茅山,突然想道:我就算回大凌河又如何?若是厚道人不在,那高手未必就会毁城。否则他早两年干嘛去了?乘着去年皇太极打到běijīng城,直接把京师拆了不就完了?若是厚道人在大凌河,他估计也是杀厚道人一个人。嘿,既然那妖道有自信要逆天改命,何不看看他有多大的造化? 这符师打定了主意,换了一枚灵符,轻轻捏破,顿时蓝光绕身,裹着他直冲天际,朝东面飞去。 就在黄元霸刚才所在的位置。虚影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老人。老人的眼睛通红,在这黑暗的世界如同两盏红灯。 阿古拉抬头看着那流星远去的方向。迈开步子追了上去。他踏出的每一步都老态龙钟,仿佛随时都会摔倒。然而在他两侧的风景,却飞速的朝后闪过,这悠闲自得地速度已经接近了钱逸群震铃、风行履、腾挪术的最快速度。 …… 黄元霸的回城符并非回到大凌河城,而是女真人的大营。他被人绑走之后,他的营帐里便是空的。 谁都没有想到他会有胆量再回这里。 因为没有人相信,竟然有人会为了银子连身家xìng命都不顾。投身险境。 也正是这样的想法,使得黄元霸顺利拿到了自己的乾坤袋,道袍法衣。以及一些画好的灵符。他大大方方地在营帐里收拾妥当,信步出了营帐。 这些rì子他几次出入女真营寨,已经被女真人认住了。知道大汗要捉拿他的人不多,更多人见了他还客气地行礼。 黄元霸一一应了,到了巡更看不见的地方,连忙施出遁地符,没入土中直朝大凌河城而去。 等他从土里出来的时候,突然脖子上一凉,一并白刃落在了他脖子上。 “呀哈!” 一个让黄元霸厌恶、憎恨、畏惧、期待、纠结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能让他这么复杂的,自然是厚道人钱逸群。 “黄道长怎么现在才来?”钱逸群见识黄元霸,收起了手中的节隐剑,道:“你该比我早些两天到的吧?” 黄元霸虚惊一场,转过身道,毫不掩饰自己的满脸狰狞:“都怪你!我的一万两银子现在打了水漂,你补给我么!” “我以为你回来就拿了呢。”钱逸群满不在乎道。 他也的确不在乎。 反正就算黄元霸拿到了钱,也不会分给他哪怕一分银子。 “皇太极那人,肯定得看到你没来才肯给我啊!”黄元霸啐了口痰,“死抠的虏丑!” “好了好了,”钱逸群笑道,“银子对你还有什么意义么?咱们还是先去见过祖大帅,说不定他乐意买你的符充实关宁军,如此一来你也不亏。” 黄元霸见周围巡更的士兵走来走去,浑然不介意自己这个突然从土里冒出来的人,知道钱逸群已经给他们开过了眼,土遁之术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猎奇感了。想到这里颇有些失落,他心道:也只有先去见那些丘八,看能不能补回这一万两的损失。唔,我是要从龙中兴的,好吧,就给他们打个九五折。 黄元霸下定了决心,随着钱逸群往治所走去。 钱逸群对他好像真的十分放心一般,问了些回城符的问题。不过黄元霸恨他至极,就是有钱赚都不太愿意卖给他。 ——除非出五倍的价钱! 黄元霸心中恨恨道。 “对了,”钱逸群突然站住脚步,“刚才我感觉到建奴的大营里突然传出了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那是怎么回事?” “唔?你也感应到了么?”黄元霸饶有兴致问道。 “哈哈,就好像黑夜里升起了太阳,怎么可能感应不到。”钱逸群打量着黄元霸,“不会是你的什么符吧?别藏着了,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会出大价钱呢!” “你想知道?”黄元霸眯起了眼睛,“先报个价来,道爷觉得划算了,自然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游仙书》。”钱逸群慷慨道,“不过是残篇。” 黄元霸被这三个字震了震,心道:这游仙书我倒是也想一睹其真,若是能够神游太虚,也不算修道一场。不过这残篇嘛…… “换不换?”钱逸群道,“想那威力如此巨大的气场也不是你能弄出来的,残篇你也不亏,万一机缘巧合还真让你得手了呢?” “好吧。”黄元霸心道:反正你也没几天好rì子过了,先告诉你也无妨。 他幸灾乐祸地将刚才在女真大营里的事,细细演说一番。 十八章萨满巫阵头施法,大凌河孤军御敌(九) 钱逸群听黄元霸说起金兵营中的故事,脚下也迈不开了,与这敌友难辨的道士站在大路上说了半天。他无非是想打探清楚那个诡异老人的实力,是神通?是修为?为什么听上去颇有些传奇故事中妖术的感觉? ——我见识应该也不算浅。高老师、何老师,还有张天师,我岳母……这些都是绝顶的高人。但即便是他们,也不可能震慑人心到了这等地步。 钱逸群莫名想起自己第一天上穹窿山的情形。那时候赵监院几番辱骂,骂得他已经要跳起来揍人了。结果师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只是一声钟响,压得他神情恍惚,脑袋就像是空了一眼。 ——难道说,那老人的境界,已经到了师父的水准? 钱逸群暗叫不好:师父可是圣人一般的存在,说不定高老师他们加起来也未必顶得上师父的一半。若是开罪了这么个人,难免有些让人心虚。 “厚道长,贫道可是原原本本都说了,不知您有何打算啊?”黄元霸略带幸灾乐祸地看着钱逸群。 钱逸群一手抱胸一手摸着下巴上不长的胡须,暗自道:不过师父能让山鹰送来法衣,自然是还在此间驻世,就算他再不愿与红尘结缘,也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宝贝徒弟被人干掉吧。 ——不过师父终究不曾切实现身,万一说一句:天助自助者……那我不是坑在这里了? 钱逸群新下一时难以决策。 黄元霸当真是逮着了机会,又重复了一遍的问题。将钱逸群从沉思中惊醒出来。 “唔,对策?”钱逸群伸了个拦腰。哈哈一笑,“当然是快跑啊!” “跑?”黄元霸一愣。 钱逸群重重点了点头,道:“劳烦道长转告祖大寿,我先走一步了。”他说完这话,御风而起,腾空丈余,跃出两丈,只是两个起落便融入了浓浓黑夜之中。 黄元霸看着消失的背影。过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他这是……真跑了? 黄元霸见识过钱逸群的手段,知道他心狠手辣,绝不是善茬,为什么近rì听了自己一面之言就跑了?就不怕我骗他么?黄元霸十分难解,旋即想起了另一个问题:怎么去见祖大寿? …… 钱逸群从金兵大营回来之后不久,突然感觉到空气振动,就好像身在深潭。却装上了一股汹涌的潜流。这股强大的波动甚至影响到了战马,纷纷扬起蹄子嘶鸣不已。他上城墙,见这股暗流涌入金兵营中,爆出极大一团光华,转瞬不见,显然是有人收起了气息。 虽然他问黄元霸。是不是什么高深的符术,其实内心中却十分清楚,那不是黄元霸能弄出来的东西。从后来的悄无声息来看,也不是符所应该带来的反应。 没想到竟然是个御虚而来的高人。 ——这样的高人,为什么不直接来大凌河找我呢?怎么会想到跑去金兵大营救黄元霸? 钱逸群已经到了城墙边上。一步跨上三个台阶,飞速上了城墙。心中仍旧有些不通透。等他转过一到道,看到城墙上守夜的岗哨,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是了!这人不知道我在哪里! 这个结论让钱逸群顿时多了许多信心。 首先,这老妖怪的推衍之术并不jīng明,起码没有超过何守清和高仁两位老师。因为钱逸群星未如命,他没有见到真人之前,无从算出确切的方位。他最多只能从几条交关中找个切入点,所以这才去找了黄元霸。 ——说不定就是黄元霸用那个该死的符回来找我,正好为老妖怪带路。 钱逸群后槽牙微微一磨,转而有有些高兴:这就意味着,只要我逃得够快够远,那老妖怪终究还是找不到我。他最多只能算出谁回来找我罢了,我只要不让人知道我的行踪,他怎么找我? 城墙上的冷风吹来,让钱逸群jīng神顿时好了许多。他发觉有人看着他,回头望去,果然是个年轻的辽镇弓兵看着自己,便对他一笑,两步踏上了女墙,纵身跃下。宽大的道袍袖子被风鼓起如帆,在黑夜中就像是一只大鸟。 “啊!”那弓兵替钱逸群喊了一嗓子,连忙趴到女墙上往下看,怎么都不想不通这神仙到底玩的哪一出。 钱逸群落地的瞬间使出鬼步,迅速无比地冲入了金兵营中。 叮叮叮! 震铃打了个起来,钱逸群身形陡然变快。 铃声在黑夜中传出老远,让所有人都心中好奇,在黑暗里寻找铃子的来源。 钱逸群有了震铃的加成,旋即改成了巽铃。巽铃能增加法术威力,却是钱逸群打算今夜大闹金营的依仗。 他在黑灯瞎火之中看到金营之中点起了星星火光,是巡更的人前来探明消息。 “你们主子的营帐在哪里!”钱逸群迎了上去,厉声喝道。 那是三个建州真夷,听不懂汉话,只见来者身穿明国服饰,头上也没有剃发,竟然还敢对自己高贵的主子大吼大叫,有十条命都不够砍啊!他们嘴里吼了一声,迅疾地抽出腰间的顺刀,朝钱逸群劈去。 “雷来!”钱逸群手中雷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开来,在巽铃的加持之下威能大增。 那三个真夷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什么妖术,只见眼前一亮,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便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直到飞在半空,他们才意识到了痛楚,但也仅仅是那么刹那的痛楚。 因为落地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焦炭。 钱逸群只觉得脚下一道明光闪过,当即一个鬼步撤开。这才发现原来是壕沟里有人。他本以为这是军营里埋下的暗哨,放出节隐剑正要杀戮。只听到那边已经喊道:“神仙饶命!小的是辽东汉民!” 钱逸群这才刹住节隐剑,问道:“这里最大的官的帐篷在哪里?” 那汉人包衣压低了声音道:“往东就是我们固山额真的营帐……” 他话没说完,钱逸群已经消失在他面前了。 当钱逸群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穿过了这片营垒,展开双臂御风而起,再次投入厚重的夜sè之中。 女真人终究是打老了仗,再不济也不会任由钱逸群如如入无人之境的闯营。很快四面就想起了呼喝声,甲兵们纷纷披甲出来。手持兵刃,拳打脚踢地唤醒包衣奴才们,让他们上前堵住这闯营的妖人。 钱逸群收了清心钟,左手句芒杖吸收天地木炁,送进紫府中转为自己的身中五炁,壮硕肌肉,强健筋骨。右手上。一柄蓝光莹莹的符文宝剑,虽然只有一尺来长,随着钱逸群的身形腾挪,划断了不少女真人的动脉,饮血无数。 一时间建奴怒号四起,找来一丈二尺长的长矛。要刺死钱逸群。 若是寻常人,断然没有从这枪林之中脱身的道理。 然而,寻常人也不可能如此高调地夜闯敌营。 钱逸群鬼步发动,正要冲出这圈菊花枪阵,刚如虚空之中。突然紫府颤动,好像有人叫他。 却是紫府之中的那枚剑丸。 钱逸群心中暗暗惊讶:这剑丸是诛仙剑的一道剑气。当rì在王家。这剑气杀意纵横,自然发动,激发节隐剑的剑气,凡有中者无不是凌迟而死。这些rì子自己修为大进,剑气反倒像是受了压制,久久不发声音,怎么现在倒像是在叫我一般? 钱逸群心念一动,不自觉中已经“应”了这剑丸的呼唤。他只听耳畔呼声炸起,自己竟然从虚空中冲了出来。 这在他学会用鬼步之后还不曾有过。若是肾炁不足或是前方无法穿越,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先兆地跳出虚空。 钱逸群反应不可不谓不快,眼光一摄已经发现自己的位置跳出了枪阵的包围,反而落在了一个白甲枪兵的身后。 这枪兵壮得如同一头熊,只是背影都给人以无形的压力。 钱逸群正是在他身背后离地三尺的地反,已经有了坠落之势。 “爆!”节隐剑毫无意外地刺入了那熊一样的女真人颈窝,旋即幻影剑集中正体,轰然炸开一片血雾。 钱逸群已经再次进入了鬼步之中,避开了这群女真jīng锐,游走他出。 杀戮之中,剑丸又有两次这等呼唤,钱逸群只要一应,变会瞬间出现在女真士兵身后,轻易地杀死他们。他很快就总结出了其中缘故…… 杀气! 只要杀气锁定了自己,而同时自己又恰好进入了鬼步状态,便能激发剑丸带着自己在那杀气主体的身后。若是自己不在鬼步,哪怕所有人都对自己有杀意,这剑丸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总结出这两个条件,钱逸群战术一遍,只要感觉有人看自己,立刻便进入鬼步。这些建奴已经恨到了骨髓里,恨不得将这明国jiān细碎尸万段,怎么可能没有杀意?故而钱逸群一进入鬼步便能感应到诛仙剑气的呼唤,瞬间出现在那倒霉蛋的身后,节隐剑透喉而出,取人xìng命。 开始时,钱逸群还是随机跳跃,自己不能控制。等杀得顺心顺手了,竟然有了控制之力,可以更从容地选择跃出的位置。更加大他了鬼魅身形,让建奴们的怒杀之意里,流露出惊恐的畏惧。 钱逸群杀得顺手,也搞出了足够大的动静,担心那个高人赶来,渐渐往外围杀去。 突然之间,建奴好像沸腾起来,四周涌来了更多的火把。 钱逸群转头一看,一杆高大的贝勒旗打了出来,却是红边蓝底团龙角旗。 镶蓝旗的旗主? 钱逸群心花怒放: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道人我已经要走了,却也不少这点功夫。若是杀个大贝勒,相比这潭水就搅得更混了! 一念及此,钱逸群毫不迟疑高呼一声:“雷来!” 雷光凝聚在钱逸群掌心。旋即朝那贝勒旗飞shè过去。 “保护主子!”建奴们纷纷怒吼,用血肉之躯挡在了贝勒旗前。 掌心雷被这些肉盾挡住了。只留下空气中肉香味。 他们再望向那妖人站立的位置,却已经没有了人影。 “水风井!”钱逸群心咒诵出,登时身周十步黑云缭绕。 建奴们只觉得所有的火把都熄灭了,天上的星星也消失了,耳畔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们惊恐莫名,挥起刀胡乱砍杀起来。 钱逸群身在灰雾之中,看着这些建奴自相残杀,踩着尸体奔向那杆贝勒旗下。 旗下是八个白甲巴牙喇骑在马上。护着一个身穿棉甲头戴尖盔的建奴贵人。这些白甲巴牙喇各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也是建奴中最为jīng锐的一支部队。他们忠心耿耿地守在主子身边,对于眼下的混乱没有丝毫动作。 钱逸群甚至有种错觉,以为自己的水风井对他们无用。 一个惊恐莫名的建奴在混乱中冲向了这些巴牙喇,顿时有三支铁枪刺了过去,其中一支正中那建奴甲兵的额头,将他刺倒在地。而另外两支却落空了。 钱逸群这才确认,这些白甲护兵并非不受影响,而是他们放弃了视觉和听觉之后,仍旧在用感觉作战。 百战之余的老兵,对于危险和攻击,已经能够做出本能的反应了。 “雷来!” 钱逸群毫不介意地唤出掌心雷。轰杀过去! 一道黄光亮起,将这掌心雷挡在了外面。 钱逸群一见这黄光,脑海中迅速闪过一幅画面:那还是在王家别院的时候,自己偷袭黄元霸,那厮身上也是这么一道黄光。挡住了节隐剑的必杀一击。 ——该死的黄元霸!他连这种护身灵符都卖给建奴么! 钱逸群暗骂一句,再次怒声喝道:“雷来!” 更大的掌心雷仍旧被挡在这黄光之外。 巴牙喇感知到了钱逸群的攻击。纷纷抬起手臂上的小圆盾,面对钱逸群的方向。 钱逸群正要再试,看能否破开这层屎黄sè的乌龟壳,只听到一阵阵诡异歌声传来。 水风井带来的黑雾之中,刺入了万道金光,转瞬之间便被驱散了个干净。 钱逸群正是一怔,耳朵已经捕捉到了箭矢破空的声响。 巴牙喇反应极快,视力刚刚恢复,便已经朝钱逸群shè出重箭。 钱逸群知道节隐剑也破不开那乌龟壳,索xìng全身而退。一个鬼步已经朝外飘出数十步,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在围栏旁了。 贝勒旗下的建奴正是镶蓝旗的旗主,老奴努尔哈赤的第五子:莽古尔泰。 作为金国的四大贝勒之一,他不能容忍自己的亲卫甲士被人戏耍成这样,恨恨一掌拍在了马鞍上。还有一个原因让他如此愤怒,那就是——他只是路过的。 莽古尔泰防守的方向是南面,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军议耽搁了时候,这才让他撞上了钱逸群这尊杀神。 虽然他是四大贝勒中最暴躁的,但是面对强敌,他却展现出了惊人的克制力。这也很正常,因为不会克制自己的女真人,早就在历次征战中死光了。他们只有在不需要克制的时候,才会真正彻底地展现出自己的獠牙。 “给我追!我要他的脑袋!”莽古尔泰嘶吼道,“披甲去!” 他见识过萨满的巫术,以为刚才自己只是被障眼法蒙蔽了。至于钱逸群的掌心雷和那道黄光,他可是完全没看到。在这位大贝勒眼中,钱逸群只是个身手了得,又会用障眼法的刺客罢了,绝对不可能躲过女真游骑的追杀。 女真游骑不可能如同钱逸群一般穿墙而出,等他们绕道出了营门,往妖人逃匿的方向追去时,哪里还看得到个影子? 钱逸群却以一张隐匿符,安静坐在树杈上,细细数着追出去的游骑数量:一共是四十六骑。 ——真是不给面子!难道以为区区四十六个骑手就能干掉我?何况他们还分散得那么开! 钱逸群突然有种受到侮辱的感觉,翻身跃下树杈,咧嘴一笑,取出节隐剑,削下一片树皮,刻写道:“不屠沈阳誓不归!” 看了看自己颇有些飘逸之气的硬笔书法,钱逸群满意地落了款:神宵厚道人! …… “主子,”张中奇弯着腰回到一个年轻人身前,眼睛看着脚尖,“这字飘逸灵动,有二王之风,即便在汉人士子中也是很难得的。九成九是那道人留下的。” 那年轻人轻轻转着大拇指上的扳指,语气平和:“还看出了什么?” 张中奇个不上不下的汉官,曾经在大明中过秀才,故而这次被拍到多尔衮身边当个参随。 “主子,”张中奇苦着脸,“奴才愚鲁,实在看不出什么。” 多尔衮轻轻踢了踢马浮,纵马上前,亲自看了看,道:“他一点不慌。”顿了顿之后,多尔衮回头面对这帮脑子不灵光的手下,说道:“他很悠闲轻松,还可以在‘不归’之后加上这么个奇怪的圈点。”多尔衮伸手摸了摸那个感叹号,又摸着“神宵”两字,道:“力道很均匀。” 张中奇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他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捧哏就行了。张中奇道:“主子,这不慌又有什么说法?” 十九章萨满巫阵头施法,大凌河孤军御敌(十) “说明,他是在我们的游骑过去之后再写的字。”多尔衮翻身下马,蹲下身,在地上仔细搜索。 “主子,您找什么?让奴才来。”张中奇说着就要上前。 “滚开!”多尔衮伸出手止住了他,叫道,“找个会看脚印的老猎人来!” 女真士兵中绝大多数都是猎人,很快就有人推举了一个经验丰富,最擅长辨别动物足迹的老猎人过来。 他蹲在钱逸群踏过的地方,仔细观察片刻,又追了一段路,方才回禀多尔衮道:“主子,奴才这足迹果然与我们的脚印不同,他走得十分从容,可是过了那棵树之后,就再找不到脚印了。” 多尔衮面露沉思,又问道:“有回头的脚印么?” 先奔出一段路,然后回头,给人制造了一个假象,这是许多明军夜不收的惯常做法。 那老猎人道:“奴才也是这般估摸着,只是他回头的脚印几乎看不出来,若真是回头了,那他可是个老猎手了。” 多尔衮不喜欢这种没有准信的答案,皱眉道:“你说他到底是往前走了,还是回头了。” 老猎人犹豫了一下,道:“主子,若是他能飞,奴才可就说不准了。” 多尔衮一时语塞。 昨晚的通报他已经看了,从内心中他是不相信有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人会做这种事。这种人不是应该偶尔在人间露上一手,然后躲起来。在世外桃源看着人间传颂他们的故事么?怎么会跑来这里造下这么大的杀孽? 虽然蒙古人中有不少萨满和喇嘛混杂在八旗军阵之中,也经常为勇士们祛除一些yīn灵的困扰。但是多尔衮并不相信这些“法力高强”的人能够像昨晚那样杀得腥风血雨,自己竟然还能全身而退。 一阵马蹄声传来,多尔衮举目望去。 来的是他的兄长,莽古尔泰。 “老十四!”莽古尔泰带着亲随翻身下马,“我来帮你抓人。” “不用了,”多尔衮淡淡道,“我能行。” 现在大汗有心要仿明国的制度,开创六部。多尔衮是大汗内定的吏部尚书。然而另外两位大贝勒代善和莽古尔泰却坚持要八王议政。反对皇太极以政权抢夺旗权。故而在多尔衮眼里,这人作为政敌的身份远多于兄弟。 “你是没有看到,”莽古尔泰大咧咧道,“昨晚我亲手与那妖人交手,深知他的手段,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照我看,你要追他。非但要带齐人手,更要带上萨满和巫师,唔,喇嘛也可以带点。” 多尔衮淡淡笑了笑:“世上哪有那种人?他只是身手好些的游侠儿罢了。我们女真人打惯了大阵仗,对他这种偷袭、暗杀的卑鄙伎俩应对不足,这才让他杀了那么多人。” 莽古尔泰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边挥手道:“你不懂!我昨晚亲眼所见。” 多尔衮脸上微微泛白。他好歹也是一旗之主,而且这旗还是老汗时候的正黄旗。虽然年纪轻,却也是议政贝勒,岂能容你这么轻视?他忍住内心不悦,道:“五哥不去前面守着么?” “祖大寿已经是网里的鱼。不用管它。”莽古尔泰道,“当下得先抓到这个妖人。否则咱们晚上睡觉都不安稳。” 多尔衮内心不屑:身手再高的人,一圈弓箭围着他shè,就行shè不死他。 “若是这样,”多尔衮微微欠了欠身,道,“就交给五哥了。” 莽古尔泰大手拦住多尔衮,不悦道:“老十四,我来帮你,你怎么反倒走了!” “追捕这么一个妖人,需要两个贝勒么?”多尔衮淡淡道,“我还要回去领军围城,既然五哥有心去做,就交给五哥吧。” 莽古尔泰正要说话,营门处又跑出一群骑兵,中间护着三个老人。 “索尼巴克什,”莽古尔泰远远就叫道,“你们要去哪里?” 骑在最先头的那老者连忙翻身下马,上前打千道:“奴才索尼,见过两位贝勒。” 莽古尔泰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这索尼是老汗时候的臣子,也是女真人里少有的文臣,如今深得皇太极的信任。多尔衮却是脸sèyīn沉地看着索尼,没有说话。 “两位贝勒,”索尼这才起身道,“奴才奉了大汗的命令,带着这两位大博追捕昨晚的那个妖人——厚道人。” 多尔衮指了指树皮,道:“他说要去沈阳屠城,你快些追吧。”说罢,多尔衮拂袖而去。他从内心中赞同六部和书馆的创建,以政权来统治八旗,而非各旗旗主说了算。但是他讨厌索尼这个人,看似憨厚忠诚,实际上却是个让人永远看不透的人。 ——他就是那种永远不会比你聪明,却不让你觉得笨的人!你要他有多聪明,他就有多聪明;要他有多笨,同样也能有多笨。 多尔衮哈了口气,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索尼,心道:这种永远看不透的人,最是讨厌! 莽古尔泰上前道:“我与你们同去。” 索尼略一迟疑,道:“贝勒,这妖人狡猾至极,手段残忍,您是贵人,不该轻身犯险。” 莽古尔泰挥了挥手,道:“我的戈什哈都是身经百战的巴牙喇。再说,我还有父汗赐下金佛,绝不会有事。” 索尼本着一个奴才的本分,绝不愿意去触怒这么个脾气暴躁的大贝勒,只得让身后的两个蒙古人上前,道:“二位师傅,接下去就看你们的了。” 那两个萨满巫师满脸肃穆,来到树下,开始唱起草原上的巫歌。 浓浓的蛮荒气息,让正要离去的多尔衮也忍不住勒住了马。看他们到底要干些什么。 “霍哈!”萨满终于结束了歌舞,从口中喷出一团火球。 这团火球没有立即消散。反倒凝聚成了一个人形。这个烈焰翻腾的“人”悠然自得地走到树前,抬起手,描画着上面的字迹。 多尔衮心中好奇,不由继续看了下去。 很快,那人形缓步朝前走去,果然是闲庭信步,怡然自得的模样。 ——原来他们用这个火人重演了厚道人的动作。 多尔衮瞬间就明白过来,兴趣更大了些。 这火人一步步都踏在钱逸群的脚印上。丝毫不差。 突然,这火人拔地而起,冲向了前方的一棵树。它的空中翻转一周,抱成一团,几乎回到了火球状态。只是刹那之间,它又伸出了双腿,重重踏在树干上。如同离弦的箭矢,超前弹shè出去。 多尔衮看得眼睛都亮了:这不就是飞么! 火人如法炮制,在树林中腾挪翻转,借力弹shè,终于到了法术的极限,消散城漫天的火星。冷却成灰。 “主子,他就是往那边逃走的!”萨满擦了擦额头的汗,邀功似的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喘息。 “追!”莽古尔泰大手一挥,对身边的侍卫吼道,自己也翻身上马。要往密林中追去。 “追!”多尔衮也跟着下令,以更快地速度追了进去。他从未有过如此迫切。想要抓住这个妖人,好好询问一番这在树林间翻腾的手段。 ——若是有这么一批哨探,对大军来说无疑是极好的助力。他这般有本事,该怎么劝降呢?给他抬旗么?唉,若是放入乌真超哈,我却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多尔衮有些避开林间的枝桠,心中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将这妖人收为己用。昨晚钱逸群杀的人中,绝大多数都是他的奴才。也就是他的私人财产,以及在八王议政会议上的话语权。后金政权远比明国现实,大义的力量弱得可怜,要想让别的贝勒听你说话,起码得有一批强劲的奴才。 若是不能好好从这妖人身上捞一笔回来,那就是彻底的损失了。 多尔衮一直专注明国的谍报和渗透,从晋商那边,他也知道“厚道人”不是等闲之辈。但是那帮奴才总是为了推卸自己的责任,故意夸大敌人的强大,他们的话必须打个对折才能听。至于什么玄术非凡,无人能挡……老天怎么可能生出这种人来?多尔衮只相信金戈铁马,披坚持锐的勇士,其他什么都是虚谈。 知道了厚道人逃跑的方式,猎人们只需要从附近的树上寻找脚印就可以判断钱逸群的逃离方向。他们很疑惑,为什么妖人会突然连树上的脚印都消失不见,散开寻找之后却在数丈之外的树干上又重新出现。 ——看来他真的能飞,而且还不近。 多尔衮心中暗道。 “老十四,”莽古尔泰突然大喊道,“脚印又不见了!咱们得分开找了。” 多尔衮微微摇头,道:“不用了。”他一指马鞭,道:“前满那个树洞里有东西。” 当即有巴牙喇持弓上前,小心翼翼用枪头从树洞中挑出一只脚。 只是一只脚,女真游骑的脚。 “火人重演!”莽古尔泰大声怒吼道。 两个萨满巫师违抗莽古尔泰的命令,再次吟唱起荒蛮的巫歌。 …… 钱逸群飞身在林间穿梭,很快看到前面的火把。他心中暗道:女真人的骑兵果然有两把刷子,这么黑的天竟然靠火把就可以在密林里行军,只要有一个树洞或者深坑就足以废掉他们胯下的战马。 难怪在行动力上,明军完全无法跟他们媲美。 钱逸群想着军国大事,发现前面的女真骑兵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没有可以隐匿行踪,所以每每踏在树干上的动静,足以让这些久经战阵的游骑心生jǐng惕。 ——即便让你们看到又如何?你们还想在密林里冲锋么? 钱逸群冷笑着步步逼近。 女真骑手换上弓箭,呼喝着朝钱逸群shè来。 “盾!” 钱逸群驱动赤盾珠,护住胸前要害。并没有主动格挡,只是折了个方向。只听到咄咄咄熟声。弓箭尽数shè进树里。 ——还有二十步,可以再shè! 女真骑手们换上箭,拉满弓,在黑夜中寻找钱逸群的身影。 ——去哪里了? 他们忍不住想道。 “哈!”钱逸群高声大笑,就像是个玩躲猫猫的小孩子,从树上一跃而下。 “去死!”钱逸群挥动节隐剑,刺入了一匹侦骑的脖颈。 随着节隐剑的抽出,女真人软软落下马去。 钱逸群站在马鞍上。看着惊恐的其他游骑,笑道:“你们不需要摆出一个半月阵什么的么?” 这些游骑听不太懂汉话。他们很少和自己的包衣奴才说话,反正要让他们干活只需要用手指指,然后给上一顿鞭子,要么是事情办完了,要么就是人死了。再然后,随便扔了让狗啃了就是了。 不过作为战兵的素养。还是让这些建州大兵举起了弓箭,朝钱逸群覆盖shè击。 钱逸群为了震慑效果,一动不动,地站在马上,唤出了金光护体,任由这些四十五支弓箭shè在自己身前。 所有箭矢的动能的被金光吸纳。甚至没能让钱逸群晃动身子。 他们的shè术无疑都是顶尖,这么多箭shè来,竟然没有一箭shè偏,或者是shè在马上。 “哈哈哈,现在。全都往沈阳跑!钱逸群一指东面,“凡事敢回头的。就得死!” 女真游骑没有明白,再次搭箭上弓。 钱逸群本以为他们会惊恐得四散逃逸,却等来了第二轮箭雨,这无疑是当众抽耳光的恶行啊! “幻影杀!”他鬼步进入虚空,瞬息间便选定了一个游骑,以剑丸的力量幻现在他身后。 钱逸群很喜欢这种高机动,低消耗的战术……即便现在他有了句芒杖之后颇有些永动机的趋势,对于消耗并不怎么看在眼里。不管怎么说,这种瞬息闪现的快感,还是让他陶醉。 节隐剑再次透喉而出,已经是熟能生巧的动作了。 “还要来么!”钱逸群没有给这些女真人第三次上箭的机会,在杀了人之后冲入阵中,刺杀了最像是头目的那个建奴。 虽然他的服饰与其他骑手并没有显著区别,但每次齐shè,骑手们都是跟着他的箭矢放箭。 “主子!”有人喊道。 女真人奴隶主和包衣制度就像是传销,上线控制着下线,层层分明。严格来说,整个金国只有八个人不是奴隶,那便是八旗的旗主。其他人即便身居高位,手下奴仆万千,但见了他们,仍旧还是奴才。 钱逸群不懂女真语,但是见这帮人激动的反应,便猜到了大概。他狞笑着扯住了这人的尸体,挥剑切下了他的脑袋,随手一扔:“去捡!” 果然有两骑游骑朝那脑袋跑去,身体斜出马鞍,几乎与地面平行,显然是要将主子的脑袋捡回来。 钱逸群手起剑落,将这人的手足纷纷削下,四散一扔,扬声大笑地冲上树冠,隐去身形。 一阵晚风吹来,顿时林中沙沙成声,一时间让那些女真人也搞不清这妖人往哪个方向逃了。他们看着满地的残肢,心中发毛,纷纷聚拢,颇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味道。 “主子死了,咱们怎么办?”有人问道。 一阵沉默之后,终于有人道:“咱们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只有追杀了那个妖人,为主子报仇,才有可能活下去。” 女真军令严苛。努尔哈赤当初定下的规矩:临阵脱逃者斩首!牛录逃跑,则斩牛录。牛录战死,而披甲逃跑,则披甲尽斩。这其实脱胎于明军的军律,当年努尔哈赤卖身给李成梁为奴,也的确是学到了点东西的。 现在这些游骑,若是径自回营,少不得被自己人一刀两断。若是去追杀了钱逸群,却或多或少有活命的机会。 “咱们不要用箭shè他了,直接用刀砍!”有人总结教训,只怀疑是弓箭的问题才没能shè死钱逸群。 金刚珠的金光普通人一样能够看到。然而这些女真游骑杀戮过甚,内心中最后一点灵蕴都已经被血腥、贪婪等恶心包裹起来,根本没有看到那层金光。故而钱逸群等于是抛了媚眼给瞎子,全然没有起到效果。 其他游骑纷纷应诺,旋即分了组,朝正东、东南、东北、正南、正北、五个方向分散追杀。不过这回总算吸取了教训,这些分开的人不敢再分开太远,不约而同地降低了马速,让自己人尽量聚在一起,也方便互相照应,以免出现刚才那种完全无法救援的情况。 ——这妖人果然有些妖术! 骑手们不约而同摸了摸身上的各种护身符,从狼牙到木枝,无奇不有。他们却没想到,刚才死的那两人,身上一样有这种家中传世的“护身符”。 …… “咦?怎么回事?”莽古尔泰看完了巫博火人的境况重演,有些摸不着头脑。 “主子,”索尼上前道,“他是从后面偷袭咱们的人……”索尼站到了第一个倒霉蛋的身亡的地方:“这里,应该是他杀了第一个人,然后他就浮在空中……” “是站在马背上。”多尔衮插话道,“火人一直在抖,那是马匹在不安。” 索尼连忙道:“墨尔根代青真是天纵英才,是奴才不周到。” 多尔衮内心中还是舒坦的,不过脸上却仍旧冷冰冰的挥了挥手,示意索尼继续。 索尼上千在地上仔细看了看,道:“这里有铁箭落地的痕迹,其他人一定朝他shè箭了。”他顿了顿,遗憾道:“可惜没shè死。” “然后他又跳到了这里,杀了第二个人。”索尼继续上前,对莽古尔泰解说道。 莽古尔泰点了点头:“一群废物,这么多人杀一个人都没杀死。” ——营里死伤更多。 多尔衮心中叹了口气。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莽古尔泰继续道,“营里死得更多,废物!”他说着,朝地上啐了一口。 多尔衮苍白的脸上泛起一股怒sè:都是老汗的儿子,竟然如此打脸! “然后……他就走了?”索尼放低了声音,旋即提声叫道:“不好!他还有同伙!” 第廿章萨满巫阵头施法,大凌河孤军御敌(十一) 火人演绎出来的情形中,妖人厚道士杀了两个人之后翩翩然离去,这里应该是一片狼藉的凶杀现场。而索尼等人看到的情形,却是一片安详除了树洞里露出来的那条腿。如此说来,就算不是同伙,也肯定是不希望金国追兵发现这里的人。 多尔衮脸上yīn晴难定,他望向莽古尔泰,这位大贝勒倒是很爽快道:“追!” 女真人什么都不怕,只怕主子不高兴。 众骑士们纷纷朝火人消散的方向追去,隐没在辽东的浓密山林之中。 …… 山海关的援兵终于到了锦州。辽东巡抚邱禾嘉也终于赶出了援兵……的确是“赶”,因为没有人愿意去救大凌河之围。虽然辽东将门看似同气连枝,但是在生死关头,谁也不愿意跑去殉葬。 这倒并非是因为建州铁骑打得狠,吓破了这些将军们的胆子。也是因为这些将军们都不笨,有知己知彼的能力。他们每个人手下都吃了大半的空饷,等上峰催兵,便四处抓些快饿死的农夫、乞丐,能有一条木棍就算是兵械齐整,若是还有一件单衣,那简直可算是装备jīng良了。 这样的部队怎么可能敌得过为了自己掠夺财物的女真人?知道了这一层,也就可以明白为什么明军将领一触即溃,投降满清之后却各个骁勇善战。 然而这些将军们终究吃的是朝廷的饭。崇祯皇帝每年数百万的辽饷中,有六成落在关宁军头上,拿了这么多钱还不肯出力。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故而这些将军终究还是驱赶着“士兵”,往大凌河去了。 孙承宗将自己的行辕也搬到了锦州。大有与城共存亡的味道。他这回对胜利多了几分信心,主要是大明的异士们终于肯从草莽之中走出来。为国效力了,其次还有对厚道人的信任。这种信任连带着传递到了萧逸升和符玉泽身上。 这次救援,这两位高人也会随中军进发。 引领援兵的主帅是张chūn、吴襄。张chūn在钱逸群前世的历史中也算是个有点节cāo的将领,他失陷敌营被俘之后,不肯剃发投降,最终被圈禁在沈阳三官庙老死。至于吴襄,早年的商人,后来考中了武进士那一科传说是主考官舞弊后来娶了祖大寿的妹妹,被纳入了辽东将门系统。 萧逸升符玉泽等人。正是与这么一支纠结在冻死、饿死、被女真人杀死之间的部队一同进发。同行的还有白氏兄弟和顾媚娘。钱卫要保护杨爱,被留在了山海关,成为了玉清宗坛的护法。 “我怎么觉得这些关宁军不是很靠得住呢?”符玉泽一个门外汉,而且还没什么人生阅历,却也看出吴襄、张chūn以及他们的士兵不像是能打仗的部队。 萧逸升对此完全没有概念,他只是看了看周围的士兵,摇头道:“一个个都弱不禁风,用指头捅一下就倒了。” 一旁的白枫道:“这些都是辅兵,将军们的家丁还是能打的。” 将军们手下若是有一万人的兵额。通常只会有四千人左右的兵员这叫吃空饷。 这四千人兵员中,大约有数百人是家丁,打仗前能拿到全饷。其他人只能拿半饷,甚至半饷都要拖欠。只是用一口饭吊着命。这就是喝兵血。 白枫对此略有所闻,真的自己见到了却还是有些触目惊心的感觉。 白沙催马上前,道:“这些不是辅兵。是战兵。”他指了指身后那些空手的人,道:“那些才是辅兵。” “那不是民夫么?”白枫有些意外。 白沙摇头:民夫连衣服都没有。而且还要付出最大的体力劳动,时不时就会有人倒毙路旁。 顾媚娘身为女子。以及厚道人的“弟子”,有坐辆马车的特权,早早就拉上了窗帘,不忍心看外面的惨状。 “这怎么打仗?”萧逸升挠了挠头。 似乎是为了答复阿牛的问题,前方很快传来一声鼓号声,那是前军接敌了。 “有敌人!”萧逸升叫道,“咱们去前面吧!” 符玉泽很不想冲锋陷阵,他是道士,又不是战士?数百万辽饷可没有一分银子落在他头上啊!而且自从七宝楼一战,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玄术再厉害,也架不住人多。这支明军有十五万人,那么建奴的拦截部队也绝不会少于数万人。在这种人海之中,哪怕是张天师恐怕都会被耗死。 师伯对不起,我不是咒你死…… 符玉泽在心中默默道歉,正好没有避开了对萧逸升的响应。他原本也不喜欢阿牛,尤其对于柳定定嫁给阿牛充满了看法:巧妻常伴拙夫眠。 “别乱闯,现在这种遭遇战,队列一乱大军就溃败了。”白枫还是看过两本兵书的,连忙止住跃跃yù试的萧逸升。 “已经溃败了……”白沙指了指前方sāo动的人群。 长蛇一般的队列,果然散了开来,如同黑sècháo水,逆涌而来。督战队上前手起刀落,砍了几个脑袋,总算止住了溃散的速度。 张chūn喝令家丁队上前迎战,总算激发了些许战兵的斗志,跟着向建奴的前军冲锋。明军虽然兵锋遭挫,却也算没有大败。 在钱逸群的那个时空中,此刻迎战张chūn吴襄的金兵正是镶白旗多尔衮。镶白旗是努尔哈赤的镶黄旗,战斗力强劲。而现在这位睿亲王正率领着自己的亲随在莽莽林海中追捕钱逸群,所以这次承担拦截任务的就换成了蒙古左右翼。 蒙古人的战斗力虽然比女真人弱了许多,尤其是近年来辽东大旱导致了饥荒,蒙古人的补给也被克扣,导致实力进一步衰弱。然而碰到了更弱的明军。他们却成了强兵,即便一时被挡住兵势。也仍旧占据着战场的主动权。 “我去帮忙!”萧逸升催动胯下的山东大骡子,沿着路边朝前跑去。 山东大骡耐力好、力气大。肩高能有一米五,比蒙古马还高,故而吴襄为了讨好厚道人,特意寻了一匹俊朗的大骡给阿牛当坐骑。虽然在军中看着有些奇怪,但阿牛还是十分高兴。 这辈子他还没有骑过什么呢。 “我也去吧。”符玉泽怕自己缩在后面被顾媚娘看不起,只得硬起头皮道。 白枫没说话,直接跟着白沙策马往前追去。 明军的溃散速度比众人想象中的要快许多,萧逸升冲到一半,正赶上从前面撤下来张chūn。 张chūn看到萧逸升。顿时燃起了一股希望,深情叫道:“壮士救我啊!” 萧逸升吼了一声:“好。”一抖缰绳,朝前冲去。 张chūn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白枫在他面前勒马,道:“张大帅,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两旁都是密林,一旦溃散其中便只有被人当兔子搂了。不如整顿兵锋,再战一场。” 张chūn一脸焦黑,道:“蒙古铁骑强横。我们敌不过他们。我已经传讯后面的吴军门,让他据险扎营,咱们只有节节抵抗,边打边撤了。” 白枫道:“学生不通军务。且去前面看看。” 正说着,符玉泽也追了上来,两人并骑朝前奔去。一路上都是退下来的溃兵。只有张chūn的家丁队的一部还在前面抵挡。这些人拿着全饷,又有铁甲利器。平rì有酒有肉,五rì一cāo。算是jīng锐中的jīng锐了。此刻倒也不辜负张chūn,一个个奋力死战,时不时有人被蒙古骑手shè下马的,却仍旧奋战不止。 阿牛冲到前面,顿时血气翻涌,高吼一声跃下战骡,掏出一百三十斤的金刚杖就要往前冲。他天生神力,虽然灵蕴平平,甚至较寻常人还要弱些,但觉醒之后也从岳父那里学了正宗的狮子吼,冲锋时高声一吼,颇有震慑之力。 两个冲在前面的蒙古骑手连人带马呆滞瞬息,眼前就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棒槌急速接近。 砰! 被金刚杖砸中的两人顿时朝后飞去,吓得后面的蒙古骑手下意识勒马不前,看着这个突然跳出来的方砖。 “某家萧逸升在此,谁敢上前一战!”阿牛爆声一吼,震得四周树林颤颤不已,如雨雪一般落下沙沙树叶。 当前的几个蒙古骑手,如同被大锤砸了胸口,纷纷口吐逆血,落于马下。 符玉泽赶了上来,正好看到这情形,心中暗道:咦,难道当年张飞喝断长板河,也是这般? 白枫不擅马战,但如果跳下马,只会成为骑兵的木桩,坐在马背上有些迟疑。 在这僵持的间隙,符玉泽已经掏出了茅君笔,凌空画符,却没有送出。他左手从袖中又送出一本符纸,与这空符相合,这才最后用茅君笔一顿,打了出去。 蒙古人不知道这飞来的符纸是什么意思,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子沉重,用力拨动马头,马也反应迟钝。就在这时候上,空中的符纸纷纷爆裂出耀眼的蓝光,顿时响起电流的噼啪声。 “哈哈,我天师府的小天雷如何!”符玉泽先用茅君笔迟滞那些骑手,不让他们逃跑,又用正一雷蛇符攻击,只见一道道电流在蒙古人马之间传递,连起了一张硕大的电网,威力早非当rì与钱逸群对战时可比。 符玉泽也被自己的进步吓了一跳,暗自得意:若是让张师伯看了,恐怕也得夸我呢! 萧逸升将金刚杖往背后一横,足下发力,已经冲了上去,抡起重杖便是一通横扫。 “shè箭!”后面的蒙古将领高声喊道,手中已经换上了马弓。 马弓虽然只能用轻箭,但是对于没有穿甲胄的目标来说,足以要人xìng命。 轻箭的破空声发出嗖嗖声响,朝阿牛shè去。 符玉泽心中一紧,手上茅君笔连挥,左手一推,只听一声铜钟颤鸣,一个金sè的光钟从天而降,将阿牛罩在里面。 箭矢shè在这光钟上。发出铛铛响声,纷纷落地。 光钟也应声而破。 “shè!” 蒙古人紧接着shè出了第二轮。他们看不到刚才的异状。只以为眼前这个方砖一样的汉人有什么刀剑不入的本事,将箭矢纷纷挡在身外。故而这次全都是朝阿牛的眼睛、咽喉、裤裆等“命门”shè去。 符玉泽还没缓过气来。便见第二轮箭已经又shè了出来,心中无比焦燥,好像已经看到阿牛横尸当场。 “滚!”阿牛一声暴喝,迎着箭矢冲了上去。 张chūn的家丁们看得眼睛都直了,各个愣在当场,连呼应冲锋都忘了。 阿牛挥动金刚杖,拨开迎面而来的箭矢,却仍有数箭shè中他的身体、手臂。阿牛只是身形一顿,旋即又暴跳起来。带着箭冲向最近的蒙古骑手,金刚杖当头砸下,将那蒙古人砸得稀烂,就连胯下的坐骑都吃不住这巨力,倒在地上哀鸣不止。 “弟兄们!杀啊!”家丁们终于清醒过来,被阿牛的武勇激励得热血沸腾,重新整起队列,举起骑枪、马刀,朝蒙古人发起冲锋。 符玉泽的空符再次送出。让那些蒙古人如陷泥淖之中,一个个成了骑兵的靶桩,任由斩杀。 “杀呀!”符玉泽高亢的声音融入了战场上的厮杀声中,一夹马肚。跟着冲了上去。 白枫也并驾齐驱,拔剑护在符玉泽身侧。 一时间,战场态势就此扭转。反倒是蒙古先锋纷纷撤退。 张chūn听着身后的动静不对,又见没有大股溃兵。连忙勒马派人打探。结果却是听闻殿后部队竟然在追击蒙古人,连忙传令鸣金收兵。让辅兵挖战壕,布下拒马,准备稳扎稳打。他派人让吴襄带人上来,自己也领着家丁队上前接应殿后的弟兄。 这些神仙果然不同凡响! 张chūn心中暗道,对此次出兵又有了信心。 阿牛杀得眼红,连家丁骑兵队都不敢冲了,他还在往蒙古人的阵线冲击。蒙古人派出了长矛兵,如临大敌,摆出了刺猬阵,这才让阿牛啐了一口,撤了回去。 看着已经被shè成了小刺猬一般“敌将”,蒙古将领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松了口气。 这都shè不死!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只有蒙古人,就连自己人都有这种感慨。 十八支箭! 阿牛带着十八支箭退回了明军阵中,其中只有五支箭是轻箭,其他十三支都是步弓重箭。这种重箭在二十步的距离上,可以shè透两层甲取人xìng命。而阿牛却浑不以为然,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等着军医为他取箭。 “壮士真是神人也!”张chūn拱手抱拳,由衷佩服道,“小将戎马一生,还没见过萧壮士这般勇武的人。” 家丁们围了一圈,纷纷点头附和,由衷觉得不可思议。 “壮士,”军医怯生生道,“这些箭上有倒钩,我得割开箭簇旁的皮肉,才能将箭取出。” “那就割呗。”阿牛不以为然道,又转向张chūn道:“其实他们也是人,一棍子下去也得死,有什么好怕的,对吧?下次别逃了。” 张chūn被阿牛说得脸红到了脖子上,良久说不出话来。 阿牛也没指望他答话,他正因为军医割开肌肉而痛得直抽冷气。 众人看得眼皮直跳,阿牛却有些不好意思道:“刚才中箭的时候倒没感觉,现在却有些疼。” 军医的手还算稳健,心中却道:这壮士真不知道吃啥长大的,这皮肉都赶上野猪皮了! “要是我师弟在这里,那些蒙古兵就别想跑了。”阿牛分散自己的主意力,道,“不知道他现在到了大凌河没有。” 张chūn这才醒悟过来,心有余悸:若是让厚神仙的师兄死在这里,我这辈子恐怕也走到头了! 他暗暗为刚才的粗心懊恼,扬声叫道:“你等一个个披着重甲不敢往前冲,看看这位萧壮士!岂不愧煞尔等!” 众家丁纷纷羞愧,不敢发声。 “快!快取三重甲给萧壮士!”张chūn高声叫道,突然又觉得自己犯傻了:这方砖一样的人固然力气不小,但是三重甲也不轻啊。 按照戚继光戚少保的设计,重步兵应当能在常服之外批一层皮甲,皮甲之外批锁子甲,锁子甲之外还要披一层铁甲,这样可以防御劈砍刺击等各种攻击。他在义乌兵中挑选力大者,组成了重甲兵,面对蒙古人的骑兵都不退让。 然而三重甲固然防御力高,但若是甲胄的材料没有偷工减料,那就要扛着将七八十斤的重量打仗。再加上武器的重量和战斗中的体能消耗,一般人谁受得了? 然而萧逸升不是一般人。 三层牛皮扎的皮甲束身,三十斤的钢环锁子甲,在加上张chūn自己的山纹铁甲,两层的老牛皮皮带,顶着红缨的明盔……这一身装束算下来足足有一百斤重。 “嗯,有点勒。”阿牛晃动了一下身子,发出一阵铁甲摩擦的煞声。 “蒙古人打过来了!”前面打起了战鼓。 阿牛也不敢勒不勒的事了,哗啦啦提起金刚杖,发足朝前线奔去,迫不及待地想试试披了甲之后的效果。 张chūn看了看一旁军医还没洗干净的血手,忍不住心中暗道:若是有百个这样的壮士,我岂不是也能打到沈阳去了? 廿二章萨满巫阵头施法,大凌河孤军御敌(十二) 阿牛的神经宽大是出了名的,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军医是最直接看到阿牛那超强的**恢复能力,只是他以为神仙的师兄也是神仙,身为神仙,恢复得快些也是正常的。 在这种默认之下,谁都没有觉得阿牛再次冲锋有什么问题。 唯一例外的是敌人。 蒙古人看着被shè成刺猬的莽汉一瘸一拐地走回去,心道这种人估计整个大明也就只有一个。好不容易恢复了点胆气,想想竟然被肉鸡一样的明兵打退,怎么都心里不畅快,准备夺回场子。 谁知刚冲到明军阵前,又冲出来一员大将,身披三重甲,手舞金刚杵,猛地一吼便是地动山摇,头晕目眩,胆气尽丧。 “那怪人又上来了!”蒙军之中一声狂吼,顿时锋锐尽退,比来时更快地退回了自己的阵中。 敌人逃跑太快,阿牛追赶不及,只得停下脚步,扶了扶盔,喃喃道:“我没杀几个人吧?” 从阵斩而言,阿牛杀了不到十人,数量并不高。然而他每次杀人,都给人一种惊天动地的感觉,将恐惧的烙印深深打入骨髓之中。这种无形的jīng神折磨,让人看到他便失去了动手的勇气。 刚才好歹还能远远shè箭,现在看他甲胄齐全,轻箭在二三十步上shè在他身上就像是挠痒痒。就算是重箭,好不容易破开铁甲之后,里面还有一层锁子甲和皮甲,再要想让这大方砖皮开肉绽,只能是奢望了。 “既然如此,只有请大博了。”蒙古将领不甘地看了看眼前的明军阵营,对左右言道。 不一时,一个身披各种羊皮和羽毛的萨满巫师走到了阵前,带领着他的弟子开始敲锣打鼓,齐齐跳起了巫舞。 陌生的歌舞让明军看着十分好奇,纷纷猜测这是不是蒙古人在为死去的同袍做法事。 “他们连尸体都不收,做什么法事?”符玉泽好奇道。 白沙到底是有些见闻的人,皱着眉头看了半天,道:“好像不是做法事。”他的摩诃萨天眼金光闪动,道:“他好像在布一个阵法,周围的死气都聚过来了。” “能不能打断他?”白枫上前道,“无论如何,断没有放任他在阵前施法的道理。” “看我的!”或许是平rì被老婆管得太严,阿牛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大出风头。他问张chūn要一张强弓。张chūn哪有不许的道理?当真给他找来了的一张铁胎弓,乃是军中力士用的。 阿牛曾学过《落rì弓》,虽然成绩糟糕,对于弓箭却也不算陌生。他捻了一支铁杆重箭,搭箭上前,在八十步远的地方拉弓如满月。 只是略略瞄准,阿牛便放了弦,只听“嘣”地一声脆响,箭矢离弦而去。 铛! 当阵施法的萨满对这蓄势而来的一箭并没有丝毫慌张。他闪电般举起手中的骨杖,准准挡住了这支铁箭。 巨大的力量让萨满后退了两步,随着铁箭落地,他再次回到阵中,延续之前的阵法。 换个智力正常的人,看看这招不能奏效,自然要想别的办法。偏偏阿牛是个智力不正常的人,他再次捻起一支铁箭shè了出去。 萨满以他惊人的反应能力,靠着一杆质地极其优良的骨杖,再次挡住了这一箭。 他冷笑一声:“没有用的!”将箭往地上一甩,他再次回到阵中,开始施法布阵。 嘣! 第三箭shè来。 嘣! 第四箭。 嘣! …… 阿牛持之以恒地shè着箭,一次次打断萨满的施法,渐渐让那个萨满心声愤怒,脚下的步子越来越乱,熟练的巫歌和舞蹈,也出现了不合拍的状况。 更让萨满巫师心焦的事,他发现这样的shè箭,并非没用。他承继于师父的骨杖,出现了一道裂缝。 “你的心乱了。”蒙古阵中又走出一个萨满,同样身披兽皮,头戴羽冠,手中拿着洁白如玉仿佛散发着荧光的骨杖。他道:“你忘了我们随着师父在草原上的苦行么?你忘了即便是最凶横的豺狼都不能动摇我们崇敬长生天的心智么?只是小小的弓箭,就让你失去了大草原的凝静。” 这萨满显然比正在布阵的萨满地位高出许多,面对这样严厉的批评,他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让乌兰巴rì来会会他。”萨满吐出了一个貌似了不得的名字。 其实是他自己的名字。 许多野蛮民族似乎都有用第三人称作为自称形式的习惯。 列阵失败的萨满退到了一边,让出了主祭的位置。 乌兰巴rì走到阵前,高高举起骨杖,口中诵出咒语。骨杖的端头渐渐出现了一团红光的,越来越明亮。 “阿牛,躲开!”白沙的天眼将这种变化看得清清楚楚。 符玉泽已经画起了金钟符,只是对于这种法术攻击的防御力到底如何,他心中却也是没有底。 萨满终于完成了法术,红光从骨杖的一头shè了出去,落在了距离阿牛三十步的位置。 落地的红光,顿时朝上衍shè,足足有数十丈高,旋即以弧线朝后shè去,形成了一座拱顶,将施法布阵的区域牢牢罩住。 刚才的萨满心中暗恼:我怎么没想到先把自己包起来呢! 这层红光的防御力的确让阿牛的落rì弓没有丝毫办法,最终使得乌兰巴rì的萨满阵法彻底完成。 凝聚过来的死气,在阵法的加持下,让尸体重新站了起来,就像是生前的模样。它们手持兵刃,脸上仍旧是死者的表情。乌兰巴rì退出了红光罩顶,即便是大萨满也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下安然无恙。他用骨杖指引着这些尸体前往各个节点,将整个阵保护起来。 “这是什么?”符玉泽自言自语道,“是阵么?” “你们有胆量,就过来试试我的死尸复起阵吧!”乌兰巴rì用骨杖顶住了自己的喉咙,口中吐出的声音宛如洪钟,直震得树叶飘落,丝毫不逊于阿牛的狮子吼。 阿牛从来是个不信邪的人,虽然明明听见了身后符玉泽等人的呼喊,他仍然大步冲向了那个红sè的罩子。 并且冲了进去。 乌兰巴rì冷笑着。他知道自己这些尸兵完全没有畏惧,不知道疼痛,只要在这个死尸复起阵中,它们绝不会再倒下去。 然而,事实证明,神仙的师兄就算不是神仙,也不是一般人可比。 阿牛冲进了死尸复起阵,顿时感觉像是进了热水之中,身体被粘稠得近乎恶心的空气包裹,每每动起手来,总觉得有人拉扯一般。 死尸在乌兰巴rì的控制之下,即便不睁开眼睛也“看”到了阿牛,挥刀朝他劈去。 阿牛舞起金刚杖,每每砸中死尸,便会爆发出一圈圈金sè光晕。 死尸在这光晕纷纷化作灰尘,落在地上,汇聚成一堆堆灰白sè的骨灰。 乌兰巴rì看着这令人惊诧的一幕,心中惊恐莫名。他从来没想过竟然有人能够如此轻松地破掉他的死尸复起阵! 谁能想到,阿牛手中的那杆金刚伏魔杵,汇聚了藏地五百仁波切的佛法加持,乃是用圣山星铁混了云铜打造而成,当得上世间除妖伏魔一大利器! “进去杀了他!”乌兰巴rì吼道。 死尸复起阵中,死气越盛,死尸的力量也就越强。死的人越多,自然死气越旺盛。乌兰巴rì这是想用人命拉高死气,让阵法的威力更上一层楼。更何况,只要人死在里面,就会成为死尸,等于又有了一批兵源。 蒙古牛录真心不想看到自己的部下丧命,这些人非但是他的同袍,更是他的奴隶,说穿了就是他的财产。每死一个人,他的财产就多损失一分。然而阿牛已经要冲到了军阵前,若是对此放任不管,士气肯定会暴跌,最终导致大军溃败。 败军者斩! 逃兵族灭! 这是女真人的规矩。 既然回去也是死,而且说不定还要连累家人,不如冲上去死在阵前! “杀啊!”蒙军再次冲击了。 明军很快给出了回应。 在阿牛的激励下,张chūn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悍勇,下令家丁队带着战兵出击,接应萧壮士回来。 双方人马很快就在死尸复起阵中厮杀起来,乌兰巴rì终于松了口气。以源源不断的尸体,扑向阿牛,最终将这个不知疲倦和疼痛的怪胎赶出了法阵。 经此一战,明军刚刚滋生出的胆气,又被彻底打光了。 阿牛也受了尸毒,使得伤口难以恢复,只能退回阵中暂作休养。 “壮士不用气馁,我们还有吴总兵带的人马。”张chūn一边安慰阿牛,一边叫道,“吴总兵呢!怎么还没上来?”他是主将,吴襄是副将,说起来吴襄必须听他的,但是吴襄自领一军,军中只听吴襄的军令,这却是张chūn无法控制的。 “吴将军已经溃败了,”传令兵很快来报,“漫山遍野都是他的人。” 张chūn心中问候了一遍吴襄的十八代祖宗,故意作出一副名将姿态:“吴总兵真是威武,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便已经溃败了。唉,看来祖帅只有孤军相抗了。” 在钱逸群的时空中,没有阿牛的奋勇拼杀,张chūn此时已经被俘了。不过吴襄倒是一点没变,在这个时空又溃败了一次。 廿三章多尔衮千里追凶,钱九逸扬名北国(一) 钱逸群紧紧跟在女真游骑之后,并不下手杀人。 前面的游骑也知道钱逸群正死死盯着他们,心中纷纷懊恼:我们明明分了那么多路,你谁都不追,偏偏来追我们,我们跟你有仇么! 钱逸群选择他们,原因很简单,这一队的人最少,而且跑的方向一眼看去树最多。 人少方便打击,树多有利自己的战术。在这两个有力的原因之下,钱逸群不追他们岂不是脑袋有坑? “他为什么追着我们不放!”女真人终于怒了。 他们或许已经忘了,之前分兵的目的是去追杀妖人。 那是在一次伏击之后,局面就变成了妖人反过头来追杀他们。 作为一个战斗种族,他们不是没有停下来一拼的想法。然而当他们放慢了度,钱逸群也跟着放慢度。当他们拿出了弓箭,钱逸群在树后一闪,人已经不见了。等他们再次驱赶着马儿跑起来,钱逸群便会肆无忌惮地出现在他们身后,继续狂奔。 “不要管他!我们只管往深山里跑,他没马没粮食,肯定会累死饿死的!”为的女真甲兵吼道,全然不怕钱逸群听去。 钱逸群也的确听不懂女真语,虽然知道他们再商量着什么,却也不放在心上。他跟着这些女真骑手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在这白山黑水之间找条路出来。想来他们作为辽东土著,肯定不会往绝路上跑。 只要有了村落,有了城镇。就是钱逸群威的时候了。 然而,钱逸群却没想到。这帮人的确是在往死路上跑,为的就是要困死他。 在连年受灾的情况下。即便是最好的女真猎手都未必能在山林中找到猎物,何况一个南国人,肯定会在这满目萧瑟的林子里困死的。女真人如此坚信着,等到马匹乏力时,他们索xìng大大方方下马,围了一圈,生活宿营,取出干粮和肉干,吃喝了起来。 这队倒霉的女真兵举头就能看到坐在树杈上的妖人。而那妖人并不吃东西,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好像在说:快些吃,吃完了上路。 吃饭如此,宿营也是如此。 五天之后,女真人终于忍不住了,他们已经身处深山老林之中,深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方位。那妖人无时无刻不跟着自己,却绝不动手。现在妖人依旧红光满面jīng神饱满。而自己却落了个粮食耗尽,马匹累毙的结果。 “杀了我们吧!”女真人哭吼着冲向钱逸群。 钱逸群只是站在树上,看着他们连开弓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们这帮混蛋!害我跟着跑了这么久,弄了半天你们也是路痴啊! 钱逸群对这些人再没有什么兴趣。就连杀他们的兴趣都没有了。 “虽然你们沾满了汉人的鲜血,各个都死有余辜,不过道人慈悲。还是给你们一个机会。”钱逸群说完,知道这些人听不懂。自己呵呵笑了两声,暗道:若是让那帮皇汉知道我如此心慈手软。恐怕又要被骂得翻天了。 虽然明知要被骂,钱逸群还是不想对这些快饿死的人下手。他放出藤蔓,将这些女真人捆了起来,剥了他们的棉甲,现里面还有一层锁子甲,便一并收了,回去好歹能装备一小队的明军呢! “你们好自为之吧。”钱逸群撤去了藤蔓,放了女真骑手一条生路。 看着妖人骑鹿离去的背影,女真骑手们不约而同流下了两行热泪。 …… 胡天八月即飞雪。  钱逸群伸出手,看着飘落的雪花落在温暖的掌心中,心中闪过一句诗,暗道:幸好哥修行有成,已经不惧寒暑了。否则在这深山老林里,又是小冰河期加持下的雪夜,岂不是要冻死了?   雪越下越大,随着呜呜的风发出沙沙的落地声,很快就覆盖了大角鹿留下的蹄印。   以及身穿单衣的女真人尸体。   再凶悍的战士,也不可能在冰天雪地里靠树皮活下去。   冻饿而死是他们唯一的归宿。   ……   “主子,咱们不能再往里追了。”索尼看着多尔衮惨白的面孔,忍不住进言道:“咱们没带多少干粮,而且这天怕是要下雪了。”   多尔衮一言不发。   莽古尔泰沉不住气,骂道:“这妖人不知道玩的什么花样!往老林子钻!活该饿死他!”   火人只能演绎出钱逸群的行为,不能演绎其他人的情况。在多尔衮和莽古尔泰想来,绝不可能是一个妖人追着几十个女真骑手在跑,只可能是被追得逃进了密林深处。   他们发现了地上的蹄印减少,想想那些女真勇士并不会玄术,所以可能因为失去了妖人的踪迹,分兵追击。值得欣慰的是,有一队人没追错方向,而且还进行了几次小战斗。   在小战场上上既然没有留下尸体,那就说明妖人已经是强弩之末,无法再对勇猛的女真战士发动攻击了。   多尔衮聪明的脑袋,正是这么想的。   然而,这一路追得也太远了……   “我们不能丢了这条线。”多尔衮在沉默之后终于道:“我带人留在这里,索尼巴克什回去调集人手和粮草,我们要入山!”   “可是,主子,”索尼心中一颤,“这一路再下去,可就到蒙古人的地盘了。”   虽然漠南蒙古已经投奔了女真,但这些蒙古人总是三心二意,见到一位大贝勒和一位小贝勒孤军而来,万一生出一些什么别样的心思,恐怕后果就不可收拾了。   “那咱们再往里追一天。   ”多尔衮也很快放弃了深入的念头,作为聪明人,他很清楚什么时候应该适可而止。   “哈,”莽古尔泰笑道,“说不定咱们能迎头赶上凯旋的战士,不知道这队人马是哪个旗的?”   多尔衮再也没有耐心跟这个蠢笨如牛,同时又自狂自大的兄长说话了。   索尼心中忐忑不安,骑在马上紧跟在多尔衮身后。他虽然不是镶白旗的人,但相比之下,他觉得多尔衮更加让人放心。   起码不用担心这位贝勒突然暴起一刀砍了他。   身为奴才,这样的小心绝非没有必要。 廿四章多尔衮千里追凶,钱九逸扬名北国(二) 雪越下越大,小小的雪花随着寒风渐渐长大,终于成了鹅毛一般。虽然说是下雪不冷化雪冷,但在此刻,即便是钱逸群这样的修为,也很难抵抗得住这突如其来的降温。 还好有翠峦山,只要觉得身体有些冻硬了,崭逸群便回去那个温暖如chūn的世界,洗个热水澡,喝碗热汤,然后打坐休息,等身体彻底好了,方才出来继续赶路。 老鹿是很早就罢垩工了,这么脊的天,没才干料和jīng料的搭配喂食,即便长了毛皮也有些扛不住。何况麋鹿本就不是深山老林的物种,它们更喜欢丘陵湿地。 狐狸在翠峦山中放风的时候问崭适群:“你有何打算?” “我说了呀,去沈阳屠城。”钱逸群吹开热汤,喝了一口,道:“皇太极这回事倾巢出动,我只要混进沈阳,四处放火,就说皇太极死i了,你说他们会不会乱?,, 狐狸眼群子滴溜溜转了两圈:“你还真是yīn根。” 钱逸群叹了口气:“这也是没法子,国家颓唐至此,道人我也只能心狠手辣了。只希望沈阳的汉人别死太多。” 狐狸暗道这人还算是有些人xìng,还没到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程度。不过眼下两国交战,明国势弱,用下根毒手段削弱敌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狐狸反倒担心崭逸群的安危,就算是崭逸群玄术了得,真要是被女真人团团围住,终安有不虞之测。 “你自己玩吧,”钱逸群喝了汤,“我差不多也该再神游一回了。” 《游仙书》给了钱逸群神游上界的能力,但是钱逸群本身的修为到底差些,上次回来之后总觉得jīng神有些不济,就连打坐入静的程度都受到了影响。总算这种影响随着时间会渐渐诣散,最近崭逸群被迫进翠峦山的时间太多,索xìng再去一次,看这回能捞到点什么东西。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钱逸群循着游仙书里的指引,很快就进入不同于夜晚休息的定境之中。他很快就穿过了天与地的通道,进入一片奇异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他并没有看到上次的建筑物和符兵,入目之处只有一片茫茫林海。鲜艳而层次丰富的绿sè填满了整个世界,钱逸群飘荡在空中,不由感觉到心旷神怡,彻底忘记所才的烦恼。 突然之间,一个奇妙的声音闯入了他神识。 一好像是音乐! 无论是传统古风味十足的大明,还是千奇百怪的前世,崭逸群都没听到过这样的节奏。他下意识地循着音乐声飘了过去,只见一群**上身,腰间围着草裙的蛮荒土人正在一堆燃烧的茅草前匍匐顶礼、载歌载舞。 这是最原始的祭祀。 钱逸群不知道自己与他们信奉的神有什么关系。他环顾四周,并没有感应到任何与他一样的神魂。 一不管怎么说,我这也算是跟“神,,沾边,且下去看看。 崭逸群充满了好奇,往下飞去。 “愿林中能够采到更多的浆果”””” 一个突兀的声音出现在崭逸群的耳旁。 钱逸群心道:最原始的云愿还真是客气,不过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神听到了这个祷告。 声音一次次在崭逸群耳畔响起,坚定且清晰。 钱逸群渐渐感觉到了身体沉重,好像有了实体,这是他上次完全不曾感受过的感觉。他凝神内视,发现自己再不是一个单纯的神魂,还多了一个小小的点。 这个点仿佛蕴含着整个灵蕴海。 一如果我将灵蕴以木炁的形式耗散出去””, 钱逸群念头一动,那个点顿时爆炸开来,辐shè处无尽的灵蕴。这些灵蕴如同甘霜一般洒落下来,为在大地上,沐浴着树林和土人。 载歌载舞的人群没有丝毫反应,而匍匐在地的祭祀们纷纷仰头,衷心感恩。 ——我莫非客串了一把神灵? 这和从未体验过的感受让崭逸群颇有兴趣,更让他惊奇的是,地上很快就长出了竹笋和果树,简直堪称神迹。当所有土人都沸腾起来之后,这些植物轻轻吐出jīng纯的灵蕴,重新回到了崭逸群身中。 乃至更多! 崭逸群正想多做些这种利人利己的事,突然身子一扯,再次被拉回了自己在翠峦山中的身体。 一虽然什么都没得到,但是这种感觉不错。 钱逸群缓缓睁眼,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他伸手抹了一把脸,突然怔住了””” 紫府之中的四个魄,竟然全都化作了光球,再看不到一丝半点的人形。在光球外围,又多了一曾青sè的光环,这也是他从未见过的。 一境界提升了啊! 崭逸群颇有些惊喜,虽然感觉这种境界在心xìng上的比重更大,对于自只如今打打杀杀的木士生活没有太大帮助,但是有提升终究是好事。他在洞里走了走,活动血脉,又在洞口呼唤狐狸回来,给它吃了肉,这才重又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 有那么刹那,崭逸群甚至有些恍惚,不知道哪个世界才是真正的家。 还好,这种错觉很快就诣失不见了。 因为他在雪地中听到了一丝杂音。 这声音是大队人马在雪中跋萨的踏雪声。 钱逸群的心算很快给出了两者的距离:三里路。 自己竟然听到了一公里以外的声音! 钱逸群颇有些惊喜,暗道:看来凝练砌魄对身体的影响也很大,难怪全真敢用三分命七分xìng去修行。 在人的社会本能推动下,崭逸群想都没想就奔向了在雪中赶路的那队人马。 那是一对蓄着发,盘着发髻的汉人商鞋。 这在金人占领下的金国实在太过可疑,瞬间就浇灭了崭逸群的一腔热血。没有一个正常的汉人在这片土地上敢留着发髻,因为女真人的法令粗暴而具有执行力:任何一个过路的女真人都可以抢劫他们、杀死他们、将他们占为自己的奴隶“””还会得到整个女真社会的褒奖和羡慕。 面对这样作死的节奏,钱逸群很快就隐遁身形,迈迈跟在他们后面。 整支商队在风雪中被拉戍了一条,牟马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大。领头的人朝后面吼了几句,但是声音一出口便被风吹散。 “停下扎营!” 唯一听到这句话的人,是崭逸群。 钱逸群看他们正在忙碌,取出了女真骑手的衣服甲胄和刀刃,很快就换在了自己身上。只是这一头头发若是剔去,还得留上一年多。 好在女真人的棒槌头盔附带护脖,只要扎严实些便看不到鬓角了。 他散开发髻,戴好了头盔,最后检查了一遍,选了个风小的时机,高声喊着举刀冲向商队。 商队异常地脊静,为首那人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张黄旗,正方形的黄旗,高高举了起来。这是正黄旗的旗帜,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崭逸群很快就冲到了他们面前,商人中巳经有十来个壮汉抽出刀护在自己领队的身后,显然不惧怕他一个落单的鞭子。 领队旋即吐出一口流利的女真话,神情不卑不亢,好整以暇,十分从容。 崭逸群道收起刀,问道:“会说汉话么?” 商队流露出浓浓的戒备之情。 “你是汉人?”那领队皱眉道,脸上立刻爬满了不屑和鄙视。 “我是旗人,我主子给我抬了旗。”崭逸群从来都是撒谎没压力的人,“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营口。”那领队显然看不上一个州抬了旗的包衣奴,又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的马呢?” 崭逸群三分真七分假地说了妖道闹营的事,又说自己跟着巳牙喇追击,结果半道上迷了路。 “咱们现在在哪儿?”钱逸群咬着儿化音,装出一禹北国腔调。 那领队又打量了崭逸群一番,道:“再往前走就是十三屯。,, “行,我跟你们走,你们有吃的么?,,钱逸群问道。 领队点了点头,旋即再也不跟崭逸群多说了,开始指挥自己的人搭起了帐篷。 崭逸群混在人群中,大咧咧地找地方坐了,看着他们动手干活,倒真有些旗人的味道。 领队很快就找了个机会,拉了个半老的小老头闪到了树后,低声道:“掌柜的,这人肯走不是旗人。” 那掌柜的点了点头:“我看也不像,哪有旗人这么好说话的?张头,你看这是什么路数?” 张头摇了摇头:“看不准。要说他是明军的夜不收,可这跑得也太迈了。关宁军哪里还有这么大的魄力?何况大凌河还被围着呢。” “会不会是土匪的探子?”掌柜的问道。 “女真人的地界,汉人都没几个,哪里来的土匪?”张头不屑道,“要真有土匪,早就被那帮女真人都抓回去当包衣奴了。,, 掌柜的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土匪在关内是凶神恶煞,在这儿就是人家的财物。 “那现在”””张头又道,“掌柜的拿个主意呗。” “带着。”掌柜的一咬牙,“留在身边总比放出去好。等到了十三屯,让女真大兵来跟他说。,, “若是他不敢进屯”””张头迟疑道。 “给他的肉里下点料。,,掌柜的嘿嘿笑了起来。 一蓬新雪没有压实,砰然落地,吓了两个密谋的人一大跳。 廿四章多尔衮千里追凶,钱九逸扬名北国(三) “什么东西蹿过去了?”掌柜的年纪大了,眼神不好。 “没事,”张头看了看,“是只大尾巴狐……咦,我还以为这块儿都是银狐呢,还有这火红毛皮的……看我去抓了它剥条毛脖子。” 张头大步朝狐狸跑去。 狐狸已经蹿回了钱逸群身边,飞快地说了一句:“他们起了疑心想药翻你送给建奴。”说罢见后面有人追来,连忙道:“快送咱进去!” 钱逸群全神贯注之下,自己也听了个分明,只是怕他们说外语,这才让狐狸跑了一趟。他当然也听到了要剥“毛脖子”的话,随手将狐狸收进曈炉,然后再将曈炉收了起来。 “兄弟,看到一只狐狸了么?”张头追到钱逸群面前,雪地上已经没有了狐狸的足迹。 “压根没见。”钱逸群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道,“咱先歇会,等会吃的好了直接给咱送来。” 张头努力压抑下自己的厌恶,点头道:“好嘞。” 钱逸群知道他们要下药,索xìng大咧咧地找了个帐篷往里一钻,踩了地上的毛皮,倒头就睡。 商队里有人气愤不过,要过去找事,却被张头压了下来。他可是另有计划的,怎么能小不忍而乱大谋。 钱逸群很快就拿到了烤肉,只觉得腥膻无比,找个花头遣开送肉的人,将肉放进了金鳞篓里,只是用油光灿烂的手抹了抹嘴,故意让人看到。他不知道这药多久发作,反正就躺在帐篷里假装睡着,看能否骗过那些人。 过了片刻,终于有人摸了过来,正是张头的声音。 “他真吃了?”张头犹自有些不放心。 “肯定啊。”之前送肉那人道,“满嘴满手的大油,现在睡得正香呢。” 张头心中一喜,招呼左右道:“快。拿牛筋绳给绑了,别让他走脱!” 一旁钻出两个人来,手里拿着手指粗的牛筋绳。这种绳子是用牛筋编出来的,虽然不粗,但却胜在坚韧,能吃住好几百斤的力气。若是寻常人,哪里可能挣脱?张头见钱逸群身上瘦削没肉,不信他有多大的力气。但还是谨慎地用了最好的绳子。 钱逸群权当有人给他按摩,十分配合地被捆了个五花大绑,直到那两人完工了,方才睁开眼睛,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旋即叫道:“你们!你们这是作甚!” 张头上前朗声笑道:“小贼,你太小看你张爷爷了!这条路你张爷爷走了不下八百回,还会被你这种小贼蒙住么!快快交代你的来历,否则别怪咱爷们把你交给女真大兵!” “哈,”钱逸群回了一声。“就等你这么做呢!有种你就一路绑着我去沈阳!让我主子看看,看看你们是怎么对待旗人的!” 张头冷笑一声:“还嘴硬!” 他这才是真正的嘴硬。虽然一口一个小贼叫着。却不敢让钱逸群死在他手里,万一……万一钱逸群真是个旗人,那可真是大罪过了。就算不偿命,破笔财却是免不了的。 钱逸群被捆住之后,只管自己闭目养神,正好借着他们的骡马赶路,反倒轻松了许多。 这一路上又走了三天。才看到人烟。 正是张头说的十三屯。 十三屯因为最初只有十三户人家,所以后来人口多了就叫十三屯。屯子里都是女真战兵,属于镶黄旗下。从屯里的好几栋砖房便能看出,这里的人生活不错。 钱逸群的头盔已经被摘掉了,露出的长发让屯子里的人纷纷侧目。钱逸群只从他们的目光中就能知道他们的身份,都是被迫剃发的汉人。此时他们手持农具,各个都是面黄肌瘦,显然包衣奴的rì子也不好过。 女真人则上来询问钱逸群的价钱,得知不卖后都有些失望。 钱逸群发现这里的女真人大多都是妇孺老人,看来青壮都去了大凌河。 ——若是东江镇还在,从旅顺出兵金州、复州,哪里能让建奴这么安心惬意地围着大凌河。 钱逸群心中暗道,无奈摇头。 “我们休息一下就走,还要去营口。”张头对屯子里的老人道,“若是有什么要发卖的毛皮,尽可以给我们。我们有粮食、盐巴、布匹、铁锅。” 村民很快就拿着各家的山珍、毛皮赶来实物交易,反正彼此都用不上钱。钱逸群因为被扔在了货物堆里,好几次被人视作奴隶想买下来,最后还是张头不堪其扰,将钱逸群关在车里。 钱逸群看着这原始的商业活动,只觉得有趣,被关进了马车之中还忍不住从窗口往外瞧,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张头气恼不过,上前一把拉下了马车的窗门。 钱逸群只好靠在车壁上休息,刚闭眼,就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这马蹄声在他耳中细细分化…… ——竟有三十多匹马,还真是大队人马啊! 钱逸群感叹道。 不过这些马好像已经很疲惫了,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新来的骑队很快冲进了屯子,惊得每家每户都趴在自己的木门上看。他们只看到了这些骑士各个衣甲鲜明,却没看到骑手们脸上的困顿。 “找些吃的!喂马!”一个粗犷的女真话响起。 钱逸群虽然不知道这什么意思,不过也听出了其中的不耐和虚弱。这是一帮溃兵么?大凌河之围解除了?他现在双手反绑,没法掏出曈炉让狐狸当翻译,只好连听带猜。 “墨尔根代青!”张头的声音突然抬高了。 钱逸群耳朵一跳,暗道:这个名字我知道呀!这不是多尔衮么! 一个稚嫩的声音旋即跟着响了起来,两人都说着女真语,让钱逸群有些茫然。不过脚步声渐渐朝马车走来,是金兵的镶铁皮靴的声音。 马车门被拉开了,钱逸群眼前陡然一亮,现出两个光脑袋。 那两个女真大兵踏上马车,一人一边扯住了牛筋绳,将钱逸群从车上提溜下去,重重往前一推。 若是钱逸群平衡感极好,恐怕还真站不稳脚! 廿五章多尔衮千里追凶,钱九逸扬名北国(四) 多尔衮站得远远的,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从身形来看,这人并非十分魁梧,也谈不上有多么不凡,面目清秀,细皮嫩肉,倒像是白面书生,绝不会是明军的夜不收。 多尔衮的脑子里联想到了那个妖道,却又否定了这一正确答案。因为在他看来,那个妖道绝不可能大咧咧地被人药翻了捆起来。 “你是何人?”多尔衮的汉话说得十分流利,这在女真贵族中也算是少见的。他之所以被皇太极赏识,很大原因是他不排斥学识和明国文化。 莽古尔泰就是个反例。他更希望女真人的传统得以保存和发扬,一心排斥明国,虽然也听得懂汉话,说起来却是磕磕绊绊舌头打结。所以此刻审讯的风头只能交给多尔衮来出了,这让他又是有些心中不甘。 “你是多尔衮?”钱逸群反问道。 “放肆!”张头手持马鞭当头抽了过来,充分表现自己作为奴才的英勇。 钱逸群不比不让,咧嘴一笑,在马鞭即将落在身上的刹那…… “木替身!” 众目睽睽之下,钱逸群突然出现在了多尔衮身边。牛筋绳落在地上,围着一株尚未枯透的小草。 张头抽了个空,正迷茫不知所措时,突然听到女真人一阵sāo动,连忙抬头去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钱逸群手持节隐,好整以暇地架在多尔衮的脖子上,平静道:“墨尔根代青,总算见到真人了。” “厚道人?”多尔衮故作镇定。“久仰久仰。” “客气客气,”钱逸群笑道。“没想到女真第一智者也来追我,真是不胜荣幸。闲话就不多说了。我要一张辽东的地图,你们快去给我准备好。” 多尔衮心中一凉,暗道:他不要粮食和水,也不要坐骑,只要地图,他在想什么?可恶,他身上一定有乾坤袋之类的宝贝,那些家伙竟然没有搜身! 钱逸群的宝贝能放在金鳞篓里的都在篓中,放不进去的。也收在了紫府。张头那些人搜身又能搜出什么来? “快些!”钱逸群不耐烦道,“否则就将你一片片活剐了!” “你杀了我,也无法逃脱我金国大军的追捕。”多尔衮压抑着心中的恐惧道,“不如来为大汗效力。如今我汗王是个不世英主,有道长相助,天下可定!” 钱逸群手中节隐剑挽了个花,多尔衮只觉得脸畔一凉,听见啪地一声,好似什么东西落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地上躺着一个耳朵,顿时心上凉意顿生。 多尔衮痛得几乎晕了过去,被钱逸群一把扯住。钱逸群反正穿着剥来的衣甲,丝毫不担心血留在身上。他在多尔衮身上擦拭了节隐剑。道:“给我辽东地形图。” “不能给他!”莽古尔泰终于通过那个掌柜知道了妖道的要求,“他说过要去沈阳屠城!” 众人听了一惊。 若是换个人说要一个人去屠城,多半会被视作癫狂疯子。 但这话出自厚道人之口。这就有些危险了。 因为他本身就是个癫狂的疯子,而且还是个有本事的疯子。 “那是谁?”钱逸群指着莽古尔泰问道。 “莽古尔泰。”多尔衮毫无压力地出卖了自己的哥哥,“我后金的议政贝勒!你万万不可对他无礼!” 你要找人质就去找他吧! 钱逸群听到的内容是这样。 “莽古尔泰……”钱逸群在口中嚼了嚼。“我好想听说过,就是他跟皇太极不合吧?” 前年皇太极带女真人绕道蒙古从蓟镇入关,莽古尔泰还与皇太极发生了争执,反对这一决策。至于平时因为旗务、六部、丁口、领地上的分歧,那就更是多得不可枚举。几乎整个金国都知道,莽古尔泰与皇太极不是一条道上的。 此时金国还没有完成zhōngyāng集权,皇太极是名义上的大汗,但远没有努尔哈赤的威望。真正能够掌控的只有两黄旗,故而还被人嘲笑为两黄旗贝勒。他通过八王议政会议来推行自己的主张,颇有些奴隶共和体制的味道。他正是通过牺牲自己的权威,以此维护金国的统一。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喜欢更野蛮的时代,比如这位镶蓝旗旗主、大贝勒莽古尔泰。 钱逸群发现眼前这位议政贝勒恰好是皇太极的猪一样的队友,当然不会对他无礼。他道:“我要的地形图呢!”旋即第二只耳朵也落在了地上。 主子蒙难,自然吓坏了下面的奴才。他们知道自己今天难逃一死了,区别只是连累家人与否。 索尼几乎要晕了过去,他颤声道:“壮士且慢动手,这就为你准备地图!” “不可以!”多尔衮和莽古尔泰同时叫了起来。 莽古尔泰是怕钱逸群在辽东乱杀一气,势必会动摇大军的后方。多尔衮却知道,钱逸群拿到地图之时便是自己丧命的顷刻。 “你拿了地图可愿意放过墨尔根代青?”索尼拿了游骑奉上的地图,与钱逸群讨价还价。 “当然可以放开他。”钱逸群笑道。 索尼颤颤巍巍走上前,单膝跪地,将地图双手奉上钱逸群。 钱逸群抓过地图,一把推开多尔衮,道:“你滚吧!” 多尔衮踉跄两步,被索尼扶住,两人同时退开。 钱逸群展开地图一看,果然有各个城池的标注,也与后世的东北地图相差仿佛,知道这是一幅不很jīng确的真地图,收在了金鳞篓里。 “咦,你还没滚?”钱逸群一抬头,看到女真人仍旧将自己围在中间,颇为意外:“你们不怕死么?” “放箭!”莽古尔泰吼道。 钱逸群听到弦声响起。脸上挂着笑意,踏出鬼步。瞬息之间。他的脑海中便已经浮现出了各个充满了杀意的人形位置。即便有人隐藏在屋后,只要他带着杀意放箭。便难逃厚道人的感应。 在这些泛着红光的杀意人形中,多尔衮的红光最盛,自然是因为他更想将钱逸群碎尸万段。在金国,只有肉刑之余的人才会带缺少器官,这位骄傲的墨尔根代青当然不能接受自己沦为囚徒一样的人。而且被挟持的经历,也是他人生的污点。 多尔衮紧咬着牙,任由奴才们给他包扎止血,虽然痛彻周身,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让你滚你不滚。”钱逸群魔鬼一般的声音从多尔衮身后传来,“现在想滚也没机会了。” 刹那之间,多尔衮眼睛瞪得老大,只觉得腰间一凉,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一般。他缓缓转过身,看着钱逸群的双目:“你、你、不得好死……” “嗯,像你这般就算是得了好死。”钱逸群笑道:“爆!” 节隐剑本幻一体,震出一团血雾。 钱逸群已经跳开一旁,抓住了索尼的小辫子。道:“你叫什么?” 索尼正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暴露身份,突然眼前一道闪亮。 “管你叫什么,”钱逸群已经割断了他的颈动脉,“反正猪一样的队友有一个就够了。” 莽古尔泰看着步步逼近的钱逸群。手中的刀已经颤抖起来。 钱逸群哈哈大笑一声:“贝勒爷要多加努力,可别让皇太极把你们一个个吞并了。”说罢,钱逸群高喝一声:“雷来!” 青sè的雷团飞向莽古尔泰身后。准准打在萨满身上。 嗯,凡是灵蕴觉醒的。一个都不能留! 钱逸群打定主意,飞出节隐剑。杀了另一个萨满。 “还有你们这些汉jiān,”钱逸群转过身,“是晋商八大家的人吧?” 张头和那掌柜的还没来得及答话,钱逸群已经欺身上前。节隐剑浮光流动,带着一道道诛仙剑丸散发出的剑气,在人群中大开杀戒。 留守的女真老人取出了自己的弓箭刀剑,以当年掠杀汉人的龙jīng虎猛冲向钱逸群。钱逸群对于这些头发苍白的老人并没有什么杀戮的**,虽然知道他们个个手上鲜血淋淋,但也没有审判他们的闲情。 不过…… 既然你们自己要找死,那就怨不得道人心狠手辣了。 钱逸群念头闪过,节隐剑飞出更远,凡是手中有兵器的人,无不被多这神兵所杀。 一时间,这座宁静的女真人村落,血流成河,空气里尽是血腥之气。 莽古尔泰站在远处,双腿发颤。他曾带领女真铁骑屠城,享受过无辜百姓的哀嚎。他一度觉得那是天下最动听的声音,每每听到便会浑身激荡,那快感丝毫不逊于骑一个汉女。 然而今天,同样的声音,却让莽古尔泰感觉到了来自地狱的恐惧。他看着这道人如同割草一样将人杀死,脸上的神情却是如此的轻松淡然,就像是在做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其余的女真人纷纷躲回了家里,家家都关门闭户,躲在yīn暗的屋角瑟瑟发抖,生怕那个杀人狂魔会闯进自己家中。 还敢跑动的人越来越少,钱逸群终于收起了节隐剑,轻轻缓了口气,道:“杀人真是件无聊的事,对吧?贝勒。” 莽古尔泰对于钱逸群的话并没有真正明白,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道人我其实一直遵守‘可杀可不杀者不杀’的准则,但是这些人过去背负了太多的汉人的人命,现在又想对道人我不利,这新仇旧恨,我杀他们也是应该的,对吧?贝勒。” 莽古尔泰连连点头,喉结涌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钱逸群朝他笑了笑,走到多尔衮和索尼身边,割下了他们的脑袋。 “跟皇太极说一声,”钱逸群拎着两个金钱鼠尾发辫,“这两个我拿走了。” 廿六章战巫博转进千里,断龙脉釜底抽薪(一) 莽古尔泰看着钱逸群拎走了自己弟弟和文臣索尼的脑袋,心下一片空白,双腿间却有股温热的水脉缓缓流淌。 钱逸群从容将人头收入金鳞篓中,又没收了晋商的货物,牵了两匹马,站在屯子中间的主路上。 他本以为会有不少汉人涌出来,求他带走,脱离这片苦海。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绝不会放过一个同胞,哪怕走得慢些,也要将他们带到海边,找船送回关内。 然而他站了良久,却没有一个人跑出来。 钱逸群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对莽古尔泰道:“后会有期,别让皇太极把你干掉啊!” 莽古尔泰颇有些意外,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怀疑自己汉话太糟糕,没有听懂钱逸群的意思。等他想明白过来,心底里却泛起了一股寒意:老八想杀我!一定是的!我看着老十四被这妖人杀了!他一定会趁机找借口杀我! 他想起当rì皇太极诛杀阿敏的决断,心下寒意更甚。 ——我要带着我的人回家! 莽古尔泰打定了主意,几步跨到马匹边,翻身上马,连水和干粮都没带,便纵马往大凌河跑去。他们当rì追踪钱逸群迷路,误打误撞来到这个屯子,去没想到一头撞在了猎人的刀口上,果真是世事难料。 钱逸群骑着马出了屯子,在马尾上绑了树枝。如此这般马儿在雪地上跑过之后,便会扫出一条土路。他唤出老鹿,挑了其中一条,跟着马匹前行。 这条路并非通往沈阳,而是前往右屯。 虽然同样都是屯子,右屯却是金兵转运粮草的军屯子。 钱逸群此次的辽东之行,非但是为了躲开那个圣人,同时也是为了打击金国。否则他往玉钩洞天里一钻,又有岳母大人和高仁老师的保护。想来那个高手也敌不过两个圣胎境界的高人。 …… 阿古拉再次回到女真大营的时候,受到了非常热烈的招待。皇太极带着其他的议政贝勒以弟子礼见他,将他请上最高的坐席,供奉了马nǎi酒和羔羊肉。额尔德尼巴克什更是跪在他面前,恳求他解除内心中的疑惑,迈向真正的神国。 阿古拉抿了口马nǎi酒,吃了一块羔羊肉,完成了作为客人的礼节。旋即道:“我要知道,那个杀戮我的弟子的妖人去了哪里。” “尊敬的阿古拉巴克什,”皇太极上前道,“他前rì再次大闹我们的营帐,被女真勇士去驱赶进了东面的大山。”他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说钱逸群留书要“屠沈阳城”的事。 阿古拉站起身,道:“我要去找他讨还公道。” 皇太极并不介意钱逸群的死活。无论钱逸群之前坏了他多少好事,杀了他多少人,那都是过去的事。作为一个头领,他更在乎未来。如何让女真人未来不被这个冷血的妖道屠戮。这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事。 而这个答案,多半是要落在这位阿古拉巴克什的身上。如果这位阿古拉能调教出更多法力高强的萨满巫博。一个妖道即便在厉害,也有分身乏术的时候。 ——相比一柄绝世宝刀,我更需要一千支战士们的利刃。 皇太极心中暗道。 “阿古拉巴克什,”皇太极上前道,“我并不是想拖延您的步伐,但是他也杀了我们很多人。恳请您看在两族世代交好的情分上,也赐予给我们报仇和自保的刀剑。” “建州人”。阿古拉道,“你虽然是汗王,但也不能违背长生天的意志。我看得出。你们根本没有对长生天的敬畏,又如何能够捡起长生天的刀剑?” “尊敬的师父,”额尔德尼上前跪在阿古拉面前,“草原的大博们抛弃了我们,隐居在无人的荒野。我们这些愚昧的人,已经无法听到长生天的教诲。如今您再次踏入人间的土地,不正是长生天愿意拯救我们这些迷途羔羊的旨意么?” 阿古拉站起身:“我知道现在异教徒们抬出了更强大的神祇,你们更相信他们。” “阿古拉巴克什!”皇太极连忙上前表态道,“我们只是允许他们在草原和山林中传教,但是绝没有信奉他们的意思。如果您愿意,我恳求您成为我们金国的国师,让长生天的声音在这片白山黑水间永不间歇。” 阿古拉的步子略有迟疑。 “这片土地上,数百万人,都将成为长生天的子民。”皇太极夸大了辽东的人口,想以此来撼动阿古拉。 他不愧是女真人中的英主。在阿古拉说出自己要为弟子报仇的目的时,皇太极就已经看穿了他的底牌。一个重视弟子人,肯定重视教脉的延续。 有什么供奉比提供一个传教道场更大的呢? 阿古拉细细打量着皇太极,良久方才闭上泛红的双眼,道:“我能看到你身上的气息,虽然并不稳固,但是长生天显然对你格外青睐。去吧,将你的人聚集起来。我将从中找出能够聆听长生天声音的人。” 皇太极将这个表达理解成了招收弟子,当即起身命大军集结,并且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供阿古拉挑选人才。 从这十万人中挑选出符合要求的人,实在无异于是大海捞针。阿古拉花了数rì功夫,方才找出了一个灵蕴觉醒的人,是个镶蓝旗的巴牙喇。皇太极对这个结果即兴奋,又有些不甘。兴奋的是,女真人中果然有可塑之才。 不甘的是,镶蓝旗是莽古尔泰的领旗,所有人都是他的奴才。 不等阿古拉彻底检查完这十万人马,满怀心事的镶蓝旗旗主莽古尔泰只身跑回了大营。 “妖人杀了老十四,”莽古尔泰见了皇太极,直截了当道,“还有索尼巴克什。” “什么!”皇太极惊怒交加,拍案而起:“你们带了那么多勇士!竟然还让他杀了老十四!” 多尔衮是皇太极政治上的助手,更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人是同胞兄弟,都是大妃乌拉那拉?阿巴亥的儿子。阿巴亥十二岁嫁给努尔哈赤,被封为大妃,也就是后来的皇后,素有“满洲第二美女”之称。 当年皇太极为了排挤努尔哈赤的长子代善,设计让努尔哈赤的小福晋德因泽告发代善与阿巴亥有jiān情。努尔哈赤果然因此“离奇”了代善,让皇太极继承汗位。在努尔哈赤死后,皇太极又力主逼迫大妃阿巴亥殉葬,剥夺了多尔衮继位的可能xìng。 阿济格作为阿巴亥的长子,对皇太极自然充满了恨意。皇太极也深知这点,便让多尔衮取代阿济格成为旗主,让多铎也独领一旗,造成这三个同胞兄弟之间的间隙。 如今多尔衮身死,作为努尔哈赤的嫡子,阿济格当然是白旗旗主的不二人选。 多铎此时只有十七岁,还在动摇不定的年纪。若是让阿济格与他联起手来,自己的汗位恐怕会更为动荡。 要想以六部来夺取旗主们的权力,看起来更加艰难了。 皇太极真想杀死莽古尔泰泄恨,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对这位镶蓝旗旗主动手,否则后金的分崩离析便在眼前。 更何况,目前唯一一个能够“聆听长生天”的女真人,正是镶蓝旗下的奴才。 钱逸群只因为多尔衮未来的战功杀了这位“睿皇帝”,却没想到自己竟然给皇太极挖了这么大的坑,远远超过了放归莽古尔泰所带来的麻烦。若是让钱逸群看到皇太极扯掉帽子,拼命挠头的模样,必然会大大惊喜一番。 “妖人还拿走了辽东地形图,”莽古尔泰似乎怕皇太极挠不破自己的头皮,“还割走了多尔衮与索尼的脑袋。” 皇太极重重坐在汗位上,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 过了良久,他方才道:“去告诉阿古拉巴克什……不,我亲自去。” …… 阿古拉重新上路的时候,皇太极派出了更多的士兵,以表示自己对这位巴克什的重视。阿古拉也很爽快将与长生天沟通的窍门、一些实用的法术,传授给了女真人大营中的巫博萨满。许多野生萨满因为缺乏名师指导,徒然浪费了自己的资质,遇到了阿古拉之后,他们才算踏上了真正的萨满之路。 “这些大博留下,”阿古拉当时道,“他们在我身边帮不上什么忙,反倒让我分心去保护他们。” 萨满们非常难过,感觉伤了自尊,但事实的确如此。而且他们听说那妖道杀附灵萨满如同割草,没有丝毫压力,想想自己还远不如那些附灵萨满,还是乖乖呆在大营里比较好。 阿古拉在风雪中裹紧了自己的羊皮衣,一步步走着,很快就将疾驰的女真骑兵甩在了后面。这些被派来保护他的骑兵无处可去,只得返回大营向皇太极请罪。 阿古拉终于得以清静,在这山林之中倾听着自然的声音,寻找妖人钱逸群的去向。当他在长生天的指引下来到十三屯的时候,地上的尸体已经被人收拢起来,而血迹却还没有洗净。 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阿古拉冰冷如山石的身躯里,燃烧起熊熊怒火。 廿七章战巫博转进千里,断龙脉釜底抽薪(二) 钱逸群收罗了右屯的军粮和民粮,烧了几家女真出征人的房子,也杀了几个不长眼的老奴。他想起当年自己不滥杀的承诺,细细反省之后,发现这些人没有一个不该死。 但凡这个村子里rì子过得好些的人家,便肯定是掠夺起家。 他们从大明掠夺财物和人口,从蒙古掠夺人口和牛羊,然后让蒙古人为他们放牧打仗,让汉人为他们耕种服役。即便是入山打猎这种女真人的老勾当,现在也成了休闲和锻炼。可以说,这些人完全不事生产,只是剥削其他民族的吸血鬼。 钱逸群还在村外看到一个死人坑。饿死、打死的奴才就扔在这里,任由野狗啃食。从这个坑里的尸体数量来看,奴隶们基本是一种快速消费产品。 从右屯出来之后,钱逸群照例将马匹分散方向赶了出去,虽然没有看到身后的追兵,更没有感应到那个高人的威压,但是心头却有些沉甸甸的。他深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过现在看来,作为道士,实在是有力杀贼,无力回天。 右屯的军粮守卫的被钱逸群杀了个干净,又卷走了整个屯子的粮食和军粮,屯中只能派出人马去找自己的主子报信。 钱逸群骑着鹿,循着地图,很快赶到了另一个屯子。他很快就发现,这张地图上凡是画了圈的地方,都是女真人军粮转运的关节点。他们在掳掠关内的时候只是每个人带着自己的口粮,大军几乎没有辎重,但是这次皇太极改变了传统战术,以围困打援为主,自然就需要大量的粮草补给。 这本来是明军的大好机会,可以利用女真人对于后勤作战的缺乏经验,打一个漂亮的反围歼。然而明军却选择了最愚蠢的战术,这打击后勤线的任务反倒落在了道士身上。 虽然在积雪的深山,但是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各处女真人聚居的村落。他们想了各种方法来防备这个从西边过来的妖道。然而却发现就连黑狗血都拦不住他,更别说破了他的法术。 唯一能够不让这妖道将粮草带走的办法,只有一个:烧掉。 然而烧掉粮草并不比让这妖道带走的结果好多少,甚至更糟糕。 因为钱逸群并不相信这些女真人,所以他若是找不到囤积的粮草,便会挨家挨户搜查,以免女真人化整为零,躲避“征缴”。 若是直接聚拢一批看得过去的粮草。钱逸群的搜查力度便会减弱,这样反而还能多少留下屯里人过冬的粮食。 虽然也有人组织起来意图反抗这个妖道,但无论是强攻还是各种使诈,对于钱逸群都没有丝毫作用。还有人愚蠢地选择了跟踪,但是谁都不可能熬过三个晚上不睡觉,最终只能看着钱逸群消失在视野之中。 阿古拉手中同样拿着一份女真人自己的地图,但是他每到一个聚集点,便只能看到血迹和惊恐的屯民,以及愤怒的女真猎手。 ——既然如此,我就去沈阳等你! 阿古拉平复了内心中的愤怒。愤怒让他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如同一只无头苍蝇一样跟着钱逸群饶了小半个辽东,最终只是见证妖道的嗜杀。他平衡心态之后。事情反倒出现了转机。 在行到辽河边上的西平堡外,阿古拉看到一道黑烟直冲天际。那是堡中的烽火,宣告敌人的到来。 然而附近是不可能有明军的,那么敌人只有一个:妖道! 钱逸群并没有理会那股烽火,他正将最后一担粮食装入金鳞篓。当他施施然走到了外面的主路上,正要如法炮制带着马匹离开,便看到了一个身穿花医。满面沟壑的老乞丐。 在这老乞丐身上看不到任何可疑之处。 唯一可疑的,恐怕就是他太过镇定了。 ——不会是那个高人吧? 钱逸群心中泛起一丝不祥。 “你是个修士,”老乞丐的汉语中带着西北口音。“却如此暴虐!老夫不得不替天行道了。” 钱逸群暗叹一声:该来的总是来了,没想到这里让他撞到了。是逃跑?还是拼一下? 正是这个念头涌起,让钱逸群矗立不动,迎来了老萨满的第一击进攻。 到了阿古拉的境界,动手已经不是真正需要移动身子了。结就圣胎之后,神魂的力量足以碾压这个世界的一切有形物质。故而无论是苦尘还是高仁,都会以自己最擅长的玄术进行攻防,却不会再玩些拳脚功夫。 钱逸群恍然间好像见到了一座大山,正兜头朝自己压了下来。 “金光速现!” 钱逸群暴喝一声,身上金光闪烁。他借着这金光护体的短短十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冲向了阿古拉。 震铃和巽铃相继响起,钱逸群在冲杀的同时给自己加持了身法与法能的威力。然而这段距离却比他判断的要远了许多,好像并没有拉近自己与阿古拉之间的距离。 ——这老妖怪的移动速度好快! 阿古拉看似没有动作,实际上整个人都在迅速后撤。这种到了圣胎境界的战斗方式,让钱逸群颇有些不能适应。 还好护体金光没有被这他那强大的威压击溃,仍旧能够保证钱逸群不受影响。 “雷来!” 钱逸群扬声暴喝,篮球大小的雷球旋即脱手而出,蕴藏着极大的雷电之力。 阿古拉举起马头杖,口诵咒语,直直点向雷球。 马头杖上泛起了明亮的白光,越来越刺眼,最终将淡蓝sè雷球彻底吞没。 ——看来没用。 钱逸群见着老头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掌心雷,又无法做到近身直逼,脑海中能够应用得战术顿时空乏。 “雷来!” 钱逸群再次甩出掌心雷。 阿古拉嘴角微微扯开:“没有用处。” ——谁说没用! 钱逸群眼看阿古拉再次诵起咒语,身形一晃,迅捷地朝后撤去。 “想逃!”阿古拉终于明白了钱逸群的意思,然而眼前这个雷球却得消灭干净才能追击。 虽然只是拖延了不过呼吸之间的光yīn,钱逸群鬼步与御风并行,再加上震铃的加持,已经飞身而出四五丈的距离。 阿古拉没有放出威压,他不能分辨钱逸群身上的金光是专门克制jīng神威压的功法,还是独门法宝,更不知道那个宝贝还有使用三次的限制。作为一个直来直去的蒙古人,他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追上去。 钱逸群知道运动中被远程武器击中的概率十分低,不过对方若是修为远远高过自己的人恐怕就难说了。在他眼里,这萨满深不可测,果然不能力敌。若是按照师父说的:炼化了七魄之后要灭三魂,过了三魂才能修成圣胎,那自己可就比他低了两等六阶。 从过往的经验来看,若是在同一等内,其实力相差并不算很明显。当年钱逸群以一魄的实力,照样打跑了黄元霸的弟弟……虽然也算有人帮忙。不过若是跨过了更大的境界,由魄而魂,恐怕就有些天壤之别的味道了。 钱逸群眼看前方有一片茂密的树林,知道那是自己唯一摆脱这老头的机会,登时脚下速度更快,借着御风术,几乎到了足尖点地迅速飞掠的地步。 “哪里逃!”阿古拉吼了一声。 巨大的冲击波的从钱逸群身后袭来,宛如一把巨大的铁锤砸在钱逸群后背。 钱逸群被震得头晕眼花,脚下踉跄:“木替身!” 刹那之间,钱逸群已经与前方十五步的一株小树交换了位置,旋即进入鬼步之中。 木替身展现出了极大欺骗xìng,竟然维持了钱逸群的形象,站在原地,好像被打傻了一般。 阿古拉从未想到世间会有这样的玄术,举起马头杖的朝“钱逸群”砸去。 马头杖发出万马嘶鸣之声,幻化出一匹巨大的白马,高高扬起的蹄子重重踏在“钱逸群”头顶。 小树被踩得粉碎,化成一片片岁木块,落了一地。 阿古拉发现自己被骗,心中怒火再次燃烧起来。他抬眼望去,四周哪里还有钱逸群的身影,甚至不能感知到那妖人的丝毫气息。 阿古拉拄着马头杖往前走了两步,深深叹了口气,暗道:这世上竟然有人能以四魄之力,逃脱一个圣者的追杀,是自己老得没用了么?好像明国出了一个了不得的魔头啊! “水风井!” 钱逸群在阿古拉叹气尚未完结之时,猛然从虚空中跃出,身上散出团团黑雾,刹那之间将阿古拉一并笼罩其中。 “长!” 地下飞快窜出一条藤蔓,瞬息之间缠住了阿古拉的脚,沿着小腿往上飞速攀爬。 “爆!” 节隐剑已经幻化出的三十六柄幻影剑,随着钱逸群手中的真身一并刺向阿古拉。随着幻影剑并入真剑带来的爆炸感,阿古拉的身形顿时被轰成了一片血雾。 “哈哈哈,你以为我逃了么?你错了!”钱逸群看着地上的血污笑了起来,心中却隐约有些不踏实的感觉。 他很快驱散了这种让人不悦的感觉,暗道:就算你是圣人,既然在这人间就得守人间的规矩。道人我虽然威能不算了得,但是被我这么杀都杀不死的话,你也实在太逆天了。 钱逸群再次检查了一下地上的尸体碎片,突然看到肉块在蠕动。 廿八章战巫博转进千里,断龙脉釜底抽薪(三) 肉块在蠕动中展现出了凝聚起来的趋势。 钱逸群当然不会傻到看着他重新拼出个人来,但是无论是用剑去刺,还是用手抓住扔进金鳞篓,都无法阻止这些肉块重新凝结成形。金鳞篓并不接纳这些肉块,显然不认为这是死物。 ——这家伙竟然还能复活,太玄幻了吧? 钱逸群洒下一把种子,用句芒杖将它们催长起来。这些鲜嫩的藤蔓萌芽很快将这些肉块分别裹住,不让它们重新凝聚。 肉块的蠕动变得越发明显,力量越来越大,颇有些突破禁锢的意思。 钱逸群唤出了狐狸和山鹰,指了指地上的肉:“你们吃么?” 狐狸和山鹰嫌弃地瞥了一眼,转过头,连话都懒得说。 当然,山鹰本来就不会说话。 “你刚才干了什么?”狐狸忍着厌恶,又看了一地的碎肉。 现在这些碎肉被藤蔓包了起来,却更像是等待下锅的扎肉了。 钱逸群将刚才与老萨满交手的前因后果说了一番,道:“结果就成这样了。” 狐狸倒吸了口凉气,四周大量一圈:“您老行行好,把老鹿放出来吧。别到时候被圣人弄死了,害得咱们在那曈炉里没个出头之rì。” “没这么悲剧吧,”钱逸群摸了摸下巴,“虽然看着恶心了点,不过这丫貌似挺渣的呀。” 狐狸叹了口气。 山鹰站在藤蔓顶端,发出了一声唳鸣。 “它说什么?”钱逸群问狐狸。 “它说,”狐狸无奈道,“你已经被坑了。” “什么和什么?怎么就被坑了?”钱逸群一头雾水,“就算干不掉他,我们现在也能逃出去吧?” “你试试。”狐狸索xìng卧在了地上。 钱逸群并不怀疑狐狸是在开玩笑,这种生活了数千年的老怪物压根就没什么幽默感可言。然而“被坑了”这个结论实在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刚才那老萨满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啊! 钱逸群放出大角鹿,翻身上鞍。往前跑去。 前方的树林并没有任何异状,只是因为积雪和枝桠让林间看似有些黯淡。等钱逸群过了树林,眼前是一条小路,看上去有些眼熟。再往前走,有个更眼熟的东西出现在视野之中…… 狐狸。 “唔,貌似我的确被坑了。”钱逸群翻身下鹿:“这条路成了一个死循环。” “咱也被坑了,”狐狸叹气道,“就是不知道被坑到了什么地步。” “哦?还有程度上的区别么?”钱逸群疑惑道。 “去问问中行悦。看他怎么说。”狐狸两只前爪抱住了头,一副此生休矣的模样。 “你真靠不住……”钱逸群嘟囔一声,召唤中行悦。 中行悦很快就给出了反应。 “运气好些的话,这是个迷阵。”中行悦道。 钱逸群有些无语:“那运气不好的话呢?” “这就是个类似百媚图、翠峦山、玉钩洞天一样的小乾坤。”中行悦也为钱逸群发愁,他道:“若是个小乾坤,说明布阵之人的修为起码结了圣胎,跟你起来,就如眼前这个土包与泰山的差距一样。” 中行悦不知道出于何等心态,又补了一句:“他是泰山。” 钱逸群只觉得头皮发痒,用力挠了挠头。心中暗道:我吃了山魂,免疫各种“惑”。所以若是迷阵。总该能看出点端倪来。现在这里却让我茫然无知,没有丝毫破绽,莫非真是个小乾坤? 无论是百媚图还是翠峦山,都兼职“监狱”。若是自己莫名其妙被圣人关在个小乾坤里,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转而想起了中行悦与翠峦山里的应龙老兄,忍不住问道:“中行悦,你说你被关进百媚图的时候。比我现在如何?” “就如眼前这土包与泰山的差距一样,”中行悦似乎跟着土包较上劲了,“我是泰山。” ——你做人猿去好了! 钱逸群心中腹诽一声。将中行悦的话转述给狐狸,又问道:“狐哥,你怎么看?” “咱不想看!”狐狸埋着头,“这里多半不是个阵了……唉,这回得被困死了。” “这要是个小乾坤,他怎么杀我?”钱逸群问道,“若是让我结成圣胎,岂不是就破了这法门么?” “你以为圣胎是说结就结的么!”狐狸颇有些抓狂,“没有明师一旁指点关节,破开迷障,你能灭尽七魄也就到了头!还想结就圣胎?光是那渺然不可寻的契机,你上哪里找去?” “幺鸡,你能飞出去不?”钱逸群对山鹰道,“去找我师父,问问怎么办,让他再送个快递之类的过来。” 山鹰扑腾了两下翅膀,完全无视了钱逸群的话,将脑袋塞进了翅膀里面。 钱逸群不由抬高了声调:“你们啊!太不冷静!现在又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么消极,还怎么证悟大道!?” “这话倒是说得颇有些气概,你打算怎么做?”狐狸嘲讽道。 “问问他!”钱逸群挥动句芒杖,让藤蔓放开须茎,让那些碎肉重新凝聚起来。 狐狸山鹰以及老鹿跑得飞快,只是远远盯着,生怕殃及池鱼。 ——没义气! 钱逸群心中暗骂一声,也跳开些许,那老萨满已经拼出个大概的模样,马上就要回复原状了。 “孽障!”老萨满恢复原身,手在虚空一抓,抓出一柄马头杖,兜头朝钱逸群打了下来。 钱逸群恍惚间看到了那巨马幻形,连忙放出护体金光,硬抗了这一击。 阿古拉被金光所阻碍,只得退开,道:“你这是法宝还是功法?” ——是法宝总有使用限制,断没有永远用下去的道理。是功法总有消耗,也不会无限制施放出来。 阿古拉只是诱钱逸群透露些消息,好决定采取何等战术,尽快解决这个家伙。 “嘿嘿,老先生是真身还是假身?”钱逸群嬉皮笑脸道,“咱们一换一,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 “我这是真身。”阿古拉坦然道,“你以为能伤得了我?” 钱逸群点了点头:“我这是法宝,每用三次就得祭恋四十九天。” “哈哈哈!”阿古拉仰头一笑,“纳命来!”说罢再次欺身砸下。 钱逸群嘿嘿一笑,招出护体金光,没有丝毫滞碍。 廿九章战巫博转进千里,断龙脉釜底抽薪(四) 阿古拉见这金光浮现,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容易敲开钱逸群的保护壳,索xìng等这金光褪尽,方才再次敲出马头杖。 迎接他的,仍旧是那层金光。 “不是只能使用三次么!”阿古拉发现自己受到了愚弄,高声叫道。 “是,”钱逸群面无惧sè,“不过我还有另一个宝贝,能让我在里面安然地祭炼四十九天的宝贝,而外面不过是一瞬的光yīn。” 阿古拉这才明白刚才并不是自己眼花,而是此人真真切切离开过了这个小乾坤。 钱逸群笑道:“咱们是否就这么耗下去呢?我不得不说一声,我会金华出世术,完全不用担心身体衰老。” 阿古拉脸上越发yīn沉起来。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更直接的办法,探手从怀中抓出一包骨粉,洒向钱逸群。钱逸群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攻击,不敢托大,连忙招出金刚珠保护,恍然发现这骨粉竟然无视了金光护体,径直落在了自己肩上。 荧光闪烁的骨粉很快消融不见,阿古拉的脸sè却更加难看起来。 “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四十六岁的壮男子,果然是驻颜有术。”阿古拉嘿声道,“然而这到底是驻颜术,还是长生不老术,却也难说。” ——你连我上辈子的岁数都加上了? 钱逸群心中默算,知道这老头恐怕误会了。不过他可没有义务阐述真相,笑道:“无论是驻颜术还是长生术,只要活的比你久不就行了?我看这个小乾坤虽然唬人,恐怕你一死就要崩溃了吧。” 以人力开创出来的天地,本身就是一种对道的领悟和应用。古圣开创翠峦圣境,能够囚禁应龙,长养草木,这岂是随便来个圣胎境界的后人能够达到的? 更何况这还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小天地,只是从原本的天地之间截留一支小小的支脉,使其不断循环罢了。别说阿古拉身没,哪怕是离开一下,这里便会崩塌,重新融入正时空中。 “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咱们就熬着,看谁先死吧。”钱逸群笑道,“我承认我还杀不了你,不过你要想杀我,也是办不到。” “你这妖人,枉杀无辜,老夫即便只是将你困在此处几年也是好的!”阿古拉吸了口气,一柱马头杖,好像真的做好了与钱逸群死耗的打算。 “老先生,”钱逸群退开一步,“你这么说就没道理了。道人我自踏入玄门,所谓枉杀,也只是三条人命。虽然时隔多年,却无一刻不放在心上,时时自jǐng。怎地被你说得好想我是个屠夫一般?” “信口雌黄!雌黄!”阿古拉怒目相视,“这一路上的村屯,哪个没有被你屠戮过!多少青少痛失父母!多少白首失了子女!你竟然还敢说自己不是屠夫!?更何况,我有弟子三人死在你手中,你还敢说自己没有枉杀!” “老人家息怒。”钱逸群见阿古拉开始开嘴炮,心中也安心了许多。由衷说来,他对圣胎那个级别的人还是心怀敬畏的。虽然修为境界与战斗力并非成正比,却代表着对“道”的认识深浅。若是使用同样的法术,威能高低自然一目了然。 钱逸群屡有奇遇,身上的宝贝、法术奇出不穷,占足了这位远离人世苦修证道老萨满的便宜。若是换上个同样在红尘走动的圣胎修士,诸如苦尘、高仁那般,哪里能有半分胜算。 “你说的那些人,哪个手上没有汉人的血债?他们家里的包衣奴才,哪个不是汉家子弟?这些人也有父母妻儿,难道就活该落到这种田地?” “草原上的狼要吃羊,这是免不了的。”阿古拉沉声道,“我们只是在狼来的时候驱赶它们,却不会隔了很久之后去报仇。” 钱逸群眉头一皱,这岂不是明说汉人死了白死,谁让他们不抵抗来着? “哈哈哈,”钱逸群不怒反笑,“老人家说的是呐,所以我这匹狼不小心吃了些羊,你也没必要追着我打,对不?只要我下次动手前,您老赶我走不就行了?” 阿古拉喉头一滞,脸上闪过一道愠sè:“你杀我弟子,难道就想这么轻易算了么!” “你弟子杀我族胞,难道想那么轻易就算了么!”钱逸群也露出恶相,随时准备保命护身。 阿古拉放出威压,想压垮钱逸群的jīng神世界。只要让他得手,钱逸群哪怕有再厉害的法宝,也绝对用不出来,只能像乖乖等死。 钱逸群有清心钟打底,内中又有金光咒一遍遍诵持,虽然身体的确受到威压,颇有些不够灵便,但是心头清灵,也不失保命之力。 一老一少僵持良久,终于还是阿古拉熬不下去了。自然规律不可能违背,一个寿近天年的老人,身中灵蕴五炁哪里还能像年轻人那般充沛? 钱逸群却手持句芒杖,源源不断地吸取天地木炁,纳入己身,淬炼为灵蕴五炁,滋养身心,非但没有困顿,反倒有反攻倒算的势头。 “哈哈,”钱逸群发现威压渐渐衰弱,jīng神一振,“老人家,不如撤了法术,你我各行各路,何必再次僵着?” “你若是答应我,不管人间俗事,我未必不能放你。”阿古拉放了软档。 “我向长生天起誓,”钱逸群一脸严肃道,“绝不过问人间俗事。” 阿古拉心中恼火:“你是在戏耍于我么!你又不信长生天!” “我信啊,”钱逸群说得如同真的,“谁说我不信?” “胡说八道!你可有证据!”阿古拉更加恼怒。 “信不信不就是一句话么?”钱逸群装出一脸迷茫,“我相信他存在,还不够么?你要怎地?” “你不曾以长生天的修法锤炼身心,不曾聆听过长生天教诲,怎么敢玷污它的尊名!”阿古拉这回确定钱逸群是在胡搅蛮缠,几乎以怒吼的方式表达了心中的不满。 钱逸群笑道:“草原上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两条?长生天的信徒也未免太少了吧?” 阿古拉一时语塞,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有些抓不住重点。他不能否认钱逸群说的,萨满从来都是一脉相承,是部族中少有的jīng英。然而长生天崇拜是整个草原上的普遍信仰,哪怕再愚昧的人,也是信长生天的。 “反正就是不能以长生天起誓!”阿古拉怒道,“以你们汉人的神起誓!” “好吧好吧,反正你力气大,听你的。”钱逸群一脸无奈道,“弟子厚道人,谨向东厨司命天尊发誓,从今以后,不理红尘俗事。这样可以了吧?” 阿古拉心中暗道:那什么司命天尊是何方神圣?我却不曾听说过。不过既然可以司命,应该也是尊神吧?不过既然是尊神,为何这道士说得毫无敬意? 东厨司命天尊还有个更广为所知的名号:灶王爷。 灶王爷有一向重要的职能,每年要上天庭汇报人间善恶,好让上苍赏善罚恶。 钱逸群上过了一层天,并没有见到什么天庭,也不曾听那些高人们说过天庭如何如何,对这种传说自然持质疑态度。 ——王爷您大人大量,就算真的听见了,也且睁只眼闭只眼,别跟小子计较。 钱逸群在心中又上了一层双保险。 “既然如此,”阿古拉缓缓道,“老夫就暂且放你一马。” “大博且慢。” 一声洪亮佛号从天而降,顿时将钱逸群吓得双腿发软,也让阿古拉心中惊异不已。 “何方神圣,竟然能破开老夫私界!”阿古拉面sè铁青。这个小乾坤虽然是仓促间随手捏就,并不代表他的最高实力,但如此轻易地窥探、传音却绝非寻常人能够做到的。 ——此人修为不在我之下! 阿古拉心中暗道:莫不是这小子的援兵?不对,若是他的援兵,怎么会阻我撤去秘法?但我却实在不记得认识这等高手。 钱逸群见阿古拉脸上yīn晴难定,心中暗道: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苦尘和尚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现在这个时候来! 狐狸躲在树林里,听到外面佛声朗朗,隐隐有梵唱同鸣,知道来了高僧大德。他虽然不曾见过苦尘,却是听说过,脑子一转就想到了那人头上。 若是有什么比招惹了一个圣胎境界的人更要命的,那无疑就是招惹了两个。 一旦结就圣胎,那可是当得起“圣人”称呼的! ——这臭小子若是还能逃出生天,那造化也太大了些! 狐狸心中暗道,偷偷朝钱逸群那边张望。 山鹰也落在了地上,匍匐不懂,就像只抱窝的老母鸡。上古灵种虽然名头厉害,一旦转世俗体,也不过是寻常鸟兽,碰到如此高人,自然只有顶礼讨饶的分。 钱逸群眼睛在天地与阿古拉之间扫描,心中暗道:这萨满不知道会做何等选择,到底是让个来路不明的和尚进来,还是撤了这小小天地?说起来,我到底能不能逃过苦尘的追击啊? “哈哈哈,老人家,你们萨满教的好朋友来了,你不请他进来么?”钱逸群一念决断,放声笑道。 < 三十章战巫博转进千里,断龙脉釜底抽薪(五) “萨满教的好朋友?”阿古拉显然没能明白。他在草原深处修行,数十年才入人间一趟,对于宗教关系更是茫然无知。不过这次他出来之后,发现许多人都开始信奉西方异端邪神,背弃了长生天,这让他一直处于愤怒和无奈之中。 “是啊,他们佛教帮你们萨满教在教化草原上的众生呢。”钱逸群笑道,“唔,还把萨满们扔进油锅,能安然无恙出来的才是真萨满,可谓是帮你们去伪存真清理门户了。” 阿古拉再难抑制一腔怒火,转身喝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小乾坤无声无息散去,露出一个光亮的脑袋。 苦尘缓步走来,每一步都踩得无比踏实。他身上还缠着那条锁链,却已经没有火。一条袖子里看起来空荡荡的,让钱逸群想起当rì他燃臂指天的惨烈情形。 “施主,岂可打诳语?”苦尘容貌安详,无嗔无喜,就像是与自己浑然不相关。 钱逸群心中暗叫不好:上次在归家院的时候,这和尚深受法执困障,被高仁和自己借用阵法之力yīn了一把。没想到那次之后,竟然连法执都破了,结就圣胎一举入圣,更领悟了地藏相身,看来今rì自己是凶多吉少了。 “你若是否认才是打诳语。”钱逸群输人不输阵,表面上丝毫不怵。他道:“这事载于书册,岂是我编出来的?只要找几个老者一问,自然能分真假。” 萨满教并非人设的宗教。而是原始形成了神xìng文明残留。他们没有教义,没有派别。信仰的对象也各不相同。这样原生态的宗教,在面临藏传佛教大举进攻之下,完全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佛教攻击道教,还需要论难、辩经。等到了草原上,要打击萨满教的时候,连这手续都省了,三言两语就将各族酋首哄得团团转,将萨满教打入“邪教”的行列。更有些蒙古部落。因为信了藏传佛教,对于萨满们更是大开杀戒。 其中就有钱逸群说的:烧沸滚油,将萨满投入其中,能活着出来的,才算真的,可以放任离去。若是被烹死了,就是欺世盗名。死了活该。 苦尘虽然结就圣胎,对于这段公案却不甚了然。身为和尚,他知道传法弘教带来一些争执,乃至斗法杀人,都是在所难免的。中原佛教还算好的,藏传佛教从莲花生大士入藏血战苯教开始。就充满了战斗气息。 杀几个萨满,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即便有之,那也是魔披比丘法衣做下的恶事,自当有因果报应。”苦尘单手竖掌胸前:“小僧是汉地僧人,与大博断无不善之缘。” “天下秃驴一般黑。”钱逸群道,“大博可要仔细分辨。别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学生身为道士,决不能容忍借弘法之名,枉杀无辜,断人法脉,毁人坛庭之恶行啊!” “施主真是伶牙俐齿,”苦尘不扬不抑道,“岂不知已经造下了口业么?” “最烦你们和尚动不动就这个业那个业的,”钱逸群嘲讽道,“仗着地狱是你家开的,就极尽威胁恐吓之能事!大博,敢请教:人死之后会当如何?” 阿古拉已经彻底被甩开了不知道几条街,只觉得这两个汉人的口水仗自己好像听得懂,却又不明白,直到钱逸群问出这个基础问题,他方才重又参与进来:“人死之后,自然归于长生天。不过你们这些不信长生天的愚者,只能成为世间游荡的孤魂。” “哈,”钱逸群指向苦尘,“他们却说人死之后另有地狱,善恶相报,投身六道,变成鱼虫走兽,却没给你们的长生天留一点位置呢。” “满口胡言乱语!”阿古拉望向苦尘,“长生天岂会让自己的子民变成畜类!” 苦尘双目微闭,不动不摇,任由钱逸群挑拨离间,也不在乎阿古拉的立场。 钱逸群见状,心中暗道:糟糕,一不小心落入下乘了。我这般拉一个打一个,显然暴露了内心的胆怯啊!哎呀呀,这回亏了。这老头子连我都对付不了,何况那个打打杀杀出来的苦尘呢?但求拦得住他一刻,好让我逃跑就行。 “道长,”苦尘等阿古拉骂完,“小僧此番来,并非为了难为你。” “哦?那是何事让大师千里迢迢跑这一趟?”钱逸群一边算着逃跑的方向,一边敷衍道。 “道长遽得至宝,难免惹来杀身之祸,不如交给小僧代管。”苦尘道,“等道长证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小僧自然奉还。” “你看我像是白痴么?”钱逸群不屑道,“道人我身上至宝多了去了,要死早死了!” “万千法宝,终究不如句芒杖。”苦尘道,“那件宝物本不该出现在人间的。” “谁扔下来的你找谁去呀!”钱逸群市井出身,口舌上从来不输人,“柿子挑软的捏有什么意思?再说,你还能带着这宝贝上天入地不成?不照样是留在人间?自己动了贪念,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唉唉唉,和尚呀!” “多说无益。”苦尘微微摇头,“道长且将句芒杖给小僧,自然可以继续游历人间。” “否则呢?”钱逸群将句芒杖收入紫府,“你还要杀我夺宝不成?” “阿弥陀佛,”苦尘宣了声佛号,“小僧岂敢枉造杀业,只是请道长与小僧回九华山化城寺,修心养xìng,证果成真。” “哈哈哈!”钱逸群扬声大笑,“当rì你也是这么跟高老师说的,结果却大下杀手。你若是想让我信你,有本事站在原地不动,让我攻你三招。若是你赢了,这句芒杖给你也好,我跟你剃头当和尚也好,也不是不能谈!” 苦尘垂下头,略一思忖:这道人身上宝贝不少,或许真个暗藏了什么杀手锏。不过想他修法不过经年,虽然修为进益极快,玄术却是需要时间堆出来的,未必能有多么厉害。 “若是小僧输了,”苦尘道,“今rì便不说让二话,当即回中原去。” ——是啊是啊,然后等我回中原再找我麻烦么! 钱逸群心中冷笑:跟我抖这种机灵,活该你yīn沟里翻船。 “此话当真!”钱逸群双眉一挑,“你只要动了一步,便是输了,可别耍赖翻悔!” “绝不反悔。”苦尘落下袈裟大袖,捏了一串佛珠在手,内中催动圣胎,以相身坐镇紫府,道了声:“来吧。” 钱逸群伸手一挡:“且慢!你修为比我高那么多,我自然得有所加持才能来功你。” “请便。”苦尘颇为大方,立地成局,暗中踏了方位,布下个随时可以激发的护体阵法。 钱逸群掏出清心钟,给自己加持了震铃、巽铃,又摸出最后几张轻身符贴在身上,继而诵持咒语,将缩地术也用了出来。 狐狸远远见了,心中哀叹:这孩子已经走投无路了,真是打算孤注一掷啊! “我来助你!”阿古拉突然举起马头杖,朝钱逸群当头砸下。 钱逸群暗道不好,刚才太过孟浪,三次金光都用掉了,后来只顾着打嘴仗,还没来得及回翠峦山祭炼呢! 苦尘也是一惊:这萨满为何突然攻击道士呢!他不是应该更恨佛门弟子么?阿弥陀佛,他大概不知道这道人背后深不可测,否则也不会下此狠手了。 就在众人都吃惊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时,钱逸群已经被阿古拉打中了脑袋。 顿时一股火辣辣的狂暴之气从顶门而入,席卷周身,在紫府之外围成一圈。钱逸群只觉得浑身肌肉都充满了用不尽的力量,内心中战意充沛,若是不狠狠打一仗,实在难平心中酥痒之感。他迈出一步,却不想巨大的力量瞬间涌向双脚,踩出了个一寸来深的足印。 ——原来这老萨满竟然是给我加持了秘法!哈,看来刚才那番话糊弄些个野人还是有用。 钱逸群感受着这凭空增添出来的力量,心中充满了自信,将之前以琳被和尚围攻时的记忆呼唤出来,顿时怒火中烧,高声喝道:“雷来!” 原本收到巽铃加持的掌心雷已经如同篮球大小,有了阿古拉的萨满秘法加持之后,更是大得一只手都托不住。钱逸群高举双臂,将掌心雷托在头顶,只觉得一股股电流刺激着头皮,微微发麻。 “去死!”钱逸群重重掷出雷团,脚下一错,又招出节隐剑在手。 苦尘双目圆睁,手中佛珠转动不停,嘴唇翕张,念诵地藏真言。眼看雷团所挟势大,苦尘也不得不借着僧袍的掩护,偷偷动脚,将护身珈蓝阵激发出来。 “你脚露出来了!”钱逸群是有草木之心的人,目力岂是苦尘所能想象? ——他诈我? 苦尘不经意间低头去看。他虽然是得道高僧,终究还是有些节cāo的。这等作弊的事可以偷偷来,被人叫破却难免心虚。 就在和尚低头的刹那,雷团轰在苦尘身前。 苦尘周身浮现出一尊尊护法珈蓝的法相,每尊法相手中皆有一朵莲花。这些莲花汇聚一体,映shè出更大的白莲花,挡在苦尘身前,将这雷团彻底破碎。 苦尘抬起头时,只见电流四散,空气中微微有些发臭,自己却是没有丝毫损伤。 苦尘正要与钱逸群辩解两句,却见那厚道人手持利刃,踏入虚空。 “第二招!受死!”钱逸群高声暴喝道。 三一章战巫博转进千里,断龙脉釜底抽薪(五) 苦尘正要重新布下阵法,应对钱逸群的强击。 钱逸群一路狂奔,在诸多加持之下速度快得惊人。只见两边景sè飞速倒退,转眼之间就冲到了苦尘面前。 节隐剑幻化出上百支幻影剑,浮在空中如同一片大云。 “爆!” 钱逸群剑指一刺,百余支幻影剑重归于一,在刺入苦尘珈蓝阵的同时,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强光让苦尘和钱逸群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即便隔着眼皮,还是能够感觉到这股强光的刺激。 阿古拉站在远处,吃惊地看着这强力一击,回想起之前自己被击杀的情形,简直天上地下。他不由好奇:莫非之前那妖人并没有杀我之心? 珈蓝阵上,护法法相微微动摇,莲花花瓣坠落一地,融入土地。 这威力超过了苦尘的想象,也让钱逸群自己吃了一惊。 ——多半是那个老萨满给我的秘法加持。 钱逸群心中暗道。 苦尘身子晃了晃,总算脚下没有动摇,他带空气中的灵蕴平复,方才开口道:“道长,还有一击。” 钱逸群哈哈笑道:“你可是受了内伤?还死撑着么?最后一击可不是玩笑,若是真的杀了你,颇有些可惜了。” 苦尘手捻佛珠,平静道:“无妨。” “你我并没有要命的仇怨,道人我实在不忍心用那招天外飞仙。”钱逸群面露慈悯,好像真的不想杀苦尘一般。 “无妨。”苦尘仍旧是这两个字。 ——难道修为越高的人,语言能力就越弱么?你丫能换个词么? 钱逸群盯着苦尘,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天外飞仙’的厉害。一旦使出,我便会人与剑合一,宛若陨星降临,这方圆一里之内恐怕都要化作废墟!你别为了个赌赛,伤了自己xìng命。” “请。”苦尘说罢,双目微微闭上,又在心中寻摸出两个护身法术,准备硬抗。他对“天外飞仙”的威力半信半疑。 疑的是:在这人间界,**终究是个累赘,真能达到化身陨石的强度,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信的是:这道人背景深厚,说不定真有天上真仙用些手段传授了这种秘法玄术。 “既然如此,道人我也不就不留手了。”钱逸群咬牙道,“你死了别怨我!” “若是小僧接不下来,如何让道长心甘情愿?”苦尘准备好了法术,竖掌胸前,微微躬身:“道长请了。” 钱逸群收回节隐剑,大咧咧转身,卖出后背,朝前走去。 苦尘原本是个火爆xìng子,年轻时游历四方,除魔卫道嫉恶如仇。到了中年,这xìng子方才磨平了些,洗脱杀戾之气,渐渐有了高僧法相。如今他结就圣胎,更是名副其实的高僧了。再加上通悟前世,有地藏菩萨的大悲大愿,这才成了如今这般“好说话的菩萨”。 只是他常年除魔,要杀人的法术学了一大堆,真正保命护身的佛法却不多。除了珈蓝阵之外,只有金刚阵、明王不动阵而已。故而苦尘专心备阵,却没发现钱逸群似乎站得有点远。 钱逸群已经退到了与阿古拉并排的位置,他转过身,看了看身边的阿古拉,道:“老人家,您退开点,别误伤了。” 阿古拉绷着脸,退开两步。 钱逸群也不管他,看了看苦尘并没异sè,又退了两步。 苦尘暗道:那秘法要隔开这么远才能用么?真是鸡肋,难怪不曾见他在对战中用过。 钱逸群在原地转了两个圈,看了看地上土壤,面对苦尘,又大大倒退数步。 苦尘微微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 钱逸群高举双手,在头顶交叉,深深吸了口气。 ——要来了。 苦尘眼帘微闭,准备发动护身法阵。 一息。 两息。 三息。 …… ——嗯? 苦尘没有等到传说中的天外飞仙,不由奇怪,睁开眼睛望去,顿时嘴角抽搐。 视野之中,只有一个背影,越行越小。 “快逃啊!” 钱逸群冲进树林,冲狐狸和山鹰大叫一声。 狐狸早就发现不对,正等着钱逸群过来。它跟着钱逸群跑了两步,意识到速度上存在极大差距,又不愿进曈炉之中,万一钱逸群被圣人干掉了,自己岂不是没有出头之rì了?它叫道:“咱们分头跑。” “沈阳城外等我。”钱逸群也不矫情,使出全身力气发足狂奔。他也不辨方向,手足并用,借树腾挪,时而木替身,间或以鬼步,专挑寻常人无处落脚之处行去,真个是跑得欢畅淋漓! 苦尘当然知道自己上当了,紧追了几步,发现在这步速上果然追不上厚道人,只得停下脚步,对阿古拉道:“唉,小僧并无半点恶意啊。” “他不信。”阿古拉没好气道,心说:我也不信。 两个圣胎境界的高人,望着跑得无影无踪的厚道人,都有些唏嘘:在我们年轻那会儿,哪有如此节cāo丧尽之人! “这下又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阿古拉说完,突然想道:我又没有能杀得了他的法术,真的抓到他又能如何?难道真的跟他熬着,看谁活得长? 一念及此,阿古拉颇为沮丧。 苦尘探手入袖,急急一扯,随手扬出一个个寸许来长,指粗细的小木轮。说是木轮,其实更像是枣核,正中四面削平,其余两头渐渐斜去,形成尖头。之所以称为“轮”,是指**常转,摧碾消灭的意思。 这些木轮在空中悬浮,并不落下,分成三组转动不停。最上一组共有十枚,sè分金、黑,两两相对。中间那组只有三枚,闪烁银光。最下一组是六枚,乃是香木本sè,只是有或长或短的线条,其中涵义自然只有苦尘能解。 这便是地藏占察轮。 能卜算九生十类,过去未来。别说一个道人,就是大罗金仙也逃不出去。 当然,若真是大罗金仙,苦尘即便算出来也未必读得出。 这三组木轮转了良久,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阿古拉看得不耐烦,正要转身离去,突然见木轮金光大作,总算是好了。 “大博,”苦尘道,“小僧算出他要去辽阳。大博可要与小僧同去?” 阿古拉心cháo低落,本来只想回草原继续苦修,最终归于长生天的怀抱,被苦尘这么一问,又动了心:“他说过要去沈阳的。” “声东击西之计。”苦尘对于地藏占察轮十分自信,满满言道。 “既然如此……”阿古拉心中一动,“你便自己去吧!”他是想起了和尚侵占萨满的神坛的事来。 这两者虽然都是不可宽恕的仇怨,但和尚所犯是公仇,更加严重。相比之下,与那道人不过是私怨,既然自己没能力杀了他报仇,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jīng。由此说来,自己怎能与法门之敌站在一国? 萨满教虽然原始得连教义都没有,更不存在教派、宗门,但萨满之间却有亲人一般的联系。阿古拉得知自己徒弟被杀,就如听说自己儿子被杀一样。再听说佛教来了之后,杀戮萨满,就相当于听说了自己兄弟被杀。 有这样的仇怨,他自然不肯跟苦尘同路。 ——当下之计,与其报私仇,不如将仅存的萨满召集起来,将那些秃头赶出草原! 阿古拉主意打定,拄着马头杖,施展秘法,径直朝西去了。无论什么时代,要想弘扬自己的教门,只有借助世俗君王的力量,即便圣人也不例外。他便是要去找皇太极,教导出更多合格的萨满。 ——看那道士修为不高,但是身上的宝贝与秘法却威力十足。想来和尚那边也是一样。我们只专注于聆听长生天的教诲,没有想过将秘法用在交战之中,实在是走错了路子。 老萨满边走边想,很快脑海中就梳理出一套秘法与体术并重的教学大纲来。隐隐之中,这套教学大纲处处都有厚道人的影子,却又处处想的是克制厚道人。这种纠结之心,让阿古拉着实大费苦心。 苦尘看着老萨满离去的背影,怜悯地摇了摇头,径自往东去了。 他当年能够在漫长的追寻中一直死咬高仁不放,而高仁同样是个推衍高手,可见这占察轮的可靠xìng的确极高。又因为此番北来,钱逸群也果然如他占卜所示,在此地与他相遇,结果也同样准确:各无所伤。故而苦尘对占察轮深信不疑。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苦尘能占,钱逸群也能变。对于星未入命的钱逸群而言,他的一思一念都是交关变数。之前被苦尘逮住,纯粹是没想到这和尚千里迢迢跑来北疆。如今知道苦尘要抓他夺宝,心中自然关切,在选择逃亡路线的时候,首先要考虑的便是苦尘这个因素。 ——他们都知道我要去沈阳,我偏偏虚晃一枪,去辽阳闹点动静出来,然后直接去建奴的老寨赫图阿拉,掘了他们的祖坟! 钱逸群之前的确是这么想的。 占察轮也十分尽职地给出了“辽阳”这个答案。 然而钱逸群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兵法有虚实之道,他们多半以为我说要去沈阳是调虎离山,却没想到我真的说到做到,肯定有出其不意之效果。而且去了沈阳还可以先与狐狸、山鹰、老鹿会合,到时再南下辽阳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钱逸群主意打定,直直朝东奔去。 苦尘没有实时更新,踏上了前往辽阳的官道。 三二章战巫博转进千里,断龙脉釜底抽薪(六) 钱逸群并不知道自己与苦尘已经踏上了两个方向的道路,也不知道自己的一念之间,能够影响苦尘的卜算。否则他绝不会吝啬自己的念头,每天都会将他所知道的地名在脑海中过一遍。 眼下的沈阳还有三年才会改名为盛京,rì后成为旅游景点的清三陵也只有前两个,因为皇太极还没死。 钱逸群来到沈阳之后,发现这里虽然还没扩建,却也不小。起码不可能随便找个地方一站,狐狸就能看到他。不过有山鹰那位快递小哥跟在旁边,迷路的可能xìng几乎没有。 诚如钱逸群一路行来所见的一样,就算是沈阳,也一样陷入了缺兵少粮的境地。城门口的女真卫兵有气无力,不是老头就是幼儿,各个干瘦枯萎。城里也是人烟稀少,地上的雪化了之后,露出一道道车辙,偶尔还有不规则散落的泥坑。 不同于大明的其他城市,沈阳没有公厕,也没有集中给人倒马桶的地方,四处可见散落的粪便,让钱逸群颇为不适应。无论是他前世生活的都市还是此生长大的苏州,都不用担心走在路上踩到屎这个问题。 因为穿着金兵的盔甲,钱逸群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略一参观也就走完了。要不是知道这里是金国的首都,否则很容易将它认作是一个略大的村落。至于之前说的屠光沈阳的鞑子,在看了这些沈阳女真人的生活环境之后,钱逸群真有些鸡肋的感觉。 屠与不屠好像没什么两样嘛。 钱逸群挠了挠头,决定还是先去看看女真人的祖坟。 当前可以处理掉的祖坟有两个。 一个是后世的永陵,如今名叫兴京陵。其中埋葬了努尔哈赤的六世祖孟特穆、曾祖福满、祖父觉昌安、父亲塔克世和伯父礼敦、叔父塔察篇古以及他们的福晋。 民间流传,女真人之所以能够入关坐拥天下,全靠了这块陵寝之地的风水。 钱逸群闲庭信步到了兴京陵脚下,见有一个村子坐落其侧,看来是负责守陵的女真人。神道上有石牌、翁仲,建制与大明的风俗也没什么区别。 看到一个可疑的陌生人过来,守陵的女真人纷纷跑了出来,将钱逸群团团围住,口中吐出一长串女真话。 钱逸群理所当然听不懂一个字,挥了挥手:“闪开。” “尼堪!”有人高喊一声。正是女真语里“蛮子”的意思。女真人不说自己还裹着野猪皮过活,却将明国称之为蛮子家,十分可笑。 一般来说,新到一个地方,骂人的话总是学得最快的。钱逸群在辽东这些rì子,杀了那么多人,自然也被人骂得不少,其中“尼堪”出现的频率着实不低。 “你们虽然骂我,我却不忍心遽杀尔等。”钱逸群荡起赤盾珠,将冲上来的建奴逼开,微微摇头,口中高喝一声:“雷来!” 掌心雷的威力并不算,但是对付这些无甲兵却是绰绰有余。 只是一枚雷球轰过去,这些守陵的女真人尖叫四散,只留下地上两具焦黑的尸体。 “啧啧啧,你这般动作,不怕他们去引来沈阳的驻兵么?”一个说着东北口音汉话的人,不知不觉中出现在钱逸群身后。 钱逸群心中一惊,转身之间已经用赤盾珠护住了身体。这些rì子他jǐng惕苦尘突然追来,jǐng觉xìng已经强了不少,身上加持不敢间断,金刚珠也时刻维持在可用状态。即便如此,还是让这人出现在了自己身后五步。 ——他若有不善之心,恐怕要糟。 钱逸群心中自jǐng,打量着来人。 此人身穿天青sè道袍,身材修长,脸上双颊微微内凹,蓄着三络长须,颇为清秀。只见他双目jīng光满溢,身上没有半点俗气,可知也是个道德门人,玄都羽客。 “道友请了,”钱逸群略略行礼,“道友满发高束,在这金人地界没有关系么?” “呵呵,”那道人笑道,“贫道等闲不出山中,过的就是无法无天的rì子,有什么关系。” “道友高洁,”钱逸群随口赞了句,“想来道友前来见贫道,定有指教。” 那道人笑得露出了八颗牙齿,道:“哪里敢说指教?只是充个向导罢了。” 道人说罢又笑,好像为人随和,只会笑一般。他道:“此陵背靠启运山,前朝烟筒山,左有青龙之首,右有白虎之尾。永陵之龙也因此形势俱佳,有万乘之尊之势。再加上苏子河如一条玉带一般缠绕其中,波光潋滟,二道河、错草河、苏子河三条河流形成‘三水入库’。实乃天下难得的风水宝地。” ——原来是给我当皇陵的导游。 钱逸群并不在乎,道:“风水再好,也只是到今rì为止罢。” 那道人浑然不理会钱逸群的接口,犹自讲解道:“这启运山上有十二个山头,看:‘青龙’,‘白虎’,‘近案’……这些山头距离此陵都是十二里,苏子河流经此地长度正好也是十二里,这便是天意要让建奴出十二代皇帝啊。” 钱逸群顿生jǐng觉。 眼下龙气之争的事已经拉开了序幕,这厮跑来说女真该有十二代皇帝,那他的立场可就难说得很了。 不过再看着山头,若是与满清十二帝对应,果然是康雍乾三代的山峰最高,旋即一座比一座矮。到了第十二座,几乎都不能算是山头了,正好对应末代皇帝溥仪。 钱逸群回顾清朝历史,居然一一对应,心中暗道:若说是巧合,也实在太巧了些。莫非冥冥之中果然注定女真当兴? “贫道此来,正是为它更新天命。”钱逸群平声道,“道友以为如何?” 那道人抚掌笑道:“如此大好!同去同去。” 钱逸群一愣:“道友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哈,”那道人笑道,“你花了那么多金子找我,原来竟是不认识我。”他顿了顿道:“贫道便是将岸。” “将岸子?”钱逸群一愣,这不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么! “也有人这么叫我。”将岸道,“无所谓,名号不过就是个动静,不用在这儿上深究。” “求借冰玉寒铁鉴一用!”钱逸群当即长长作揖,诚恳拜道。 “呃……咱们先烧了这女真人陵墓,断了他们的龙脉如何?”将岸轻轻捻须,暗道:这道人还真是脸皮厚啊,大家第一次见面,就问我借如此贵重的宝贝,哎呀呀,怎么回绝他才不伤面子呢。 “这事不着急,”钱逸群亟亟道,“道长,我妻子碰到点小麻烦,若是半年之内不用你那冰玉寒铁鉴照一下,恐怕就要失心疯了。这可比大明江山紧急得多啊。” 就算不破这龙脉,大明还有十几年国运呢,钱逸群当然不着急。 “这个……”将岸脸上一板,“其实我不是将岸……不对,我是将岸,但我没有冰玉寒铁鉴。” “道友,你目光飘忽,分明是在撒谎呀。”钱逸群凑到将岸面前,认真道:“你看,脖子都红了。” “呀?是么?”将岸双手捂住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友,你看你,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吧。我说没有,是不想伤了你我和气嘛。想冰玉寒铁鉴是上古秘宝,怎么能轻易出借?” 钱逸群退了一步,也不逼他,道:“大哥,要不你看这样吧。我把妻子叫来,然后你来照她一下,这总行了吧?” “这个……”将岸左右思索一番,心中盘算:反正我也要下山游戏,帮他治愈妻子不过是举手之劳。 “谢仪从重!”钱逸群道。 “兄弟我就是喜欢与爽快人打交道。”将岸正sè道,“看道友一脸道德正气,想起尊夫人也是同道中人,正该我出手相助!” 钱逸群也颇为激动,道:“小弟我在山海关有个玉清宗坛,还是有些香火,道友rì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找我。” “好说好说,”将岸手指陵墓,“这里的确是女真龙脉所在。兄弟我知道他们奉天承运,拿这里也没个办法,只好隐居深山,不问世事。月前我夜观天象,突然发现天命有变,混龙出世,这才动了下山助那明主一念。” 钱逸群赞道:“道友真是高洁忠义!” “好说好说,”将岸颇为受用,“走,咱们且去断了他龙脉。” 两人拾阶而上,视那些女真守陵人如若无物。只是钱逸群嫌那jǐng钟敲得心烦,随手一颗掌心雷将它轰烂,与将岸两人就如登高野游一般,信步前行。 将岸是辽东人,自幼出家修道,后来女真人占据了辽东,他知道天命难违,便躲进了山里,与几个同修结友,共参道德。 “将岸老兄,你该有数百多岁了吧。”钱逸群问道。 “哪有,”将岸笑道,“本门历代都是师徒单传,沿用‘将岸’这个道号。哪有人能活几百岁的?呵呵呵。” ——金华出世术就行…… 钱逸群暗中接口,旋即问道:“贵派这般传承道号的却是罕见,可是有何深意?” 将岸抬起头,面露沧桑:“当年我还是个道童的时候,也这么问过师父。” ——靠!你占我便宜! 钱逸群反应极快,撇嘴暗骂。 “师父说:等我长大收了徒弟,就明白了。”将岸悠悠道。 “那你现今明白了么?”钱逸群十分好奇,便不跟这化外野人计较。 “去年我收了个徒弟,”将岸点了点头,“总算明白了。” “是何深意?” “取名太麻烦。” 三三章战巫博转进千里,断龙脉釜底抽薪(七) 钱逸群很想问一声:贵派是出来搞笑的么? 当然,如果这句话说出口,难免中了将岸“不通世故”的考评。此刻龙脉在前,里面还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正是两人应当携手共进的时刻。钱逸群虽然知道自己很强力,但是从未想过一个人包打天下,就连跑江湖的都知道一个好汉三个帮,何况道人呢? 就退一万步来说,将岸的境界修为更在钱逸群之上。 钱逸群凝成四魄之后,发现修为高低果然一眼可见。凡是低于自己的人,凝成几魄,是否觉醒灵蕴,洞若烛火。反之,看上去便会是一片迷雾。将岸的魂魄在他眼中,便是迷雾状态,无法细数。 将岸倒是磊落,自己说道:“我于前年灭绝七魄,如今刚入一魂境界。” “看道长年纪轻轻,果然好修为。”钱逸群赞道。 “也都快四十的人了,还年纪轻轻呢。”将岸轻笑一声,心中却是颇为满意。 “真是看不出来。”钱逸群倒不是有心奉承。修行之人所虑所思远较凡俗人等要少,又不需要大体力劳动,故而在同龄人跟前显得后生。 更何况当今之世,普遍营养不良,加上劳动力过大,三四十岁就苍老得丧失劳动力之人比比皆是,将岸这般体貌,看上去的确是很年轻的了。 虽然钱逸群无心拍马,将岸却十分受用,显出一副老大哥做派,走在前面趟雷。一会儿说这里有些蹊跷,一会儿又觉得那边暗藏机关,着实维护钱逸群。 “这个,大哥,”钱逸群嫌走得慢了,“这陵寝的外宫相比总要有人清扫、祭祀,埋藏机关的可能xìng不大吧?” “小心无大过,”将岸认真道,“或许他们平rì关了机关,如今我们闯进来他们才开的。” 钱逸群不能说将岸这个逻辑有问题,但仍旧觉得太过小心。他几次想走在前面,却被将岸一把拦住:“兄弟小心!还是让为兄来。” 钱逸群实在无可奈何,运起草木之心,细细扫了一遍前面的路,的确是看不出有丝毫机关的痕迹。这个时代又不可能出现超频激光之类的东西,哪里需要将岸这般谨慎? “是何人!” 钱逸群突然暴喝一声,鬼步突进,御风直上,兔起鹘落之间已经冲上了陵寝外宫。 将岸心中一惊,暗道:果然是人守卫,若是晚一步进去,不知道那位小兄弟是否能将那人干掉。哎呀呀,不对不对,这分明是调虎离山计! “某来也!”将岸高呼一声,身形一错,突然坠入土中不见了。 就好像前方有个深坑,他不经意间跌了下去一样。 其实这儿哪里有人?纯粹是钱逸群嫌走得慢了,假传jǐng讯,好一路上来。他站着外宫门口看着将岸突然消失,连忙运起草木之心查看地面,都是整块的花岗岩石,并没有半点坑洼之处。 “哎呦!”将岸突然从地里钻了出来,正好出现在钱逸群面前,相距不过两三寸。 钱逸群朝后一跳,本能地蹬出一脚,就如林间穿梭踏树一般。直等人都飞了出去,方才看清这突然从地里蹿出来的是将岸。 将岸反应也是极快,手中一转,一道玄光闪过,胸前正好一块白玉,sè若凝脂,外面还有一圈黑铁,散着丝丝寒气。 钱逸群来不及收脚,正踢在这白玉上,心中一紧:这多半是冰玉寒铁鉴!可别让我踢坏了! 他硬生生收住力,腾空翻身,坠下身形落在地上。 “兄弟,此处果然透着诡异。”将岸连忙收起冰玉寒铁鉴,紧张道:“咱们还是小心为好。” ——就是你太小心才惹出来的事! 钱逸群暗自腹诽,点头道:“大哥说得有理,刚才那个就是冰玉寒铁鉴么?” “要想破坏这龙脉,首先得找到地宫入口,然后挖进去,将葬主挫骨扬灰,再引来一条水脉,彻底淹了这里。”将岸自动屏蔽了冰玉寒铁鉴的问题,四处查探起来。 皇陵的坟头名叫宝城,宝城之下就是帝皇安放棺椁的墓室。要想直接夷平宝城,那可是移山填海的大工程,不是钱逸群当前的破坏力能够做到的。如此这般,要想进入墓穴,就只有找到地宫的大门,从墓道进去。 “其实很简单,”钱逸群道,“我看大哥有土遁之术,可以直接遁入地宫,由内而外打开墓门。” “我这元磁后土遁法入地宫如入酒肆。”将岸傲然道。 钱逸群连连点头,暗道:这的确是翻斗盗墓的第一金手指啊。 “不过,”将岸话头一落,“我去不得地宫。” “怎么?”钱逸群一愣,旋即道:“哦,对,地宫里秽气太重,还是得先开个口子通风才是。” “对对对!”将岸兴奋道。 ——咦,这个反应很可疑啊……你刚才想说的不是这个吧? 钱逸群总觉得这个队友略坑,不过本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并没有深究。 好在将岸虽然不敢亲身入地宫,但对风水堪舆了解颇深,从外面寻龙探穴,一样找到了地宫的入口,只是略费些功夫罢了。 此陵建造时,女真人刚刚兴起,乃从辽东找的汉人风水师。将岸的师门久在辽东,自然没有水土不服的问题,各种思路如出一辙,步步寻去果然发现了一面靠山的照壁。 “地宫门口该在这照壁之中。”将岸道。 钱逸群不管三七二十一,运起掌心雷,胡乱轰了一气,看得将岸心惊不已。他心道:我一路尾随他来,见他手段颇多,却没想到这雷咒竟然能够连珠炮似的乱轰一气,难怪有跟圣人叫板的胆子。 “找到了!”钱逸群收了手, 待尘雾散尽,照壁已经残破不堪,露出背后的山体。其中有一道石门,显然与其他山石颜sè不一,定然就是地宫的墓门了。 “这多半是上万斤的断龙石,该如何破去?”钱逸群问道。 将岸一脸迷茫,问道:“什么是断龙石?”他说着,手中画圈,顿时出现一柱白光,直直shè在那石门上。 石门略一抵挡,旋即破碎,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三四章战巫博转进千里,断龙脉釜底抽薪(八) 钱逸群看着露出的墓道,哂笑道:“到底是关外野人,连断龙石都没有,也好意思叫皇陵。”将岸以为自己久在深山,有些落伍,不好意思自曝短处,只得跟着笑了笑。他却不知道,那上千上万斤的断龙石,乃是钱逸群从小说中看来的东西,现实中还不曾见有哪个帝王用过。墓道中冲出的腐朽秽气渐渐弥漫开来,二人退开几步,又等了片刻,这才翻出火折子,扎了火把,往里探去。墓道宽窄高低足够两人挺身并行,这也是担心落葬的时候伤到棺椁。火把将两人的身形拉得老长,投shè在石砖上,看上去诡谲恐怖。将岸落后一步跟着钱逸群,每每抬脚都充满了惧意。他不知道为什么钱逸群胆子那么大,竟然没有半点哆嗦。钱逸群从影子的异常抖动上,看出将岸此人修为虽高,却是个胆小鬼,暗中笑他两声是免不了的。墓道折了两折,道旁出现了被捆缚的殉葬者。他们都被砍掉了脑袋,所以身首分列两侧。将岸看到摆放头颅的一侧,忍不住吸了口冷气,连忙将头转向另一侧。很快,他又受不了另一侧没有脑袋的骨架,连忙别正脑袋,只盯着钱逸群。同样作为修士,被人盯着的时候难免会有感应。虽然将岸在钱逸群身后,钱逸群的感觉却与两人对视无异。这种怪诞的感觉让钱逸群浑身不舒服,正待要说那胆小道人两句,金鳞篓里的寻鬼司南突然跳动不已。“有鬼?”钱逸群嘟囔一声,取出司南。翻开查看。“有鬼!”将岸仅仅贴了上来,“兄弟。我先出去帮你望风,别让那些守陵人闯进来坏了我们的大业。”“掘人祖坟而已,算什么大业。”钱逸群不以为然,只是盯着司南。这司南上的水墨画中,浮现出地宫地形图,从中可见前方有个宽敞的大墓室。女真人虽然习惯火葬,但好歹这里也是努尔哈赤诸位先祖的安寝之地,不弄得气派点。他们自己也过意不去。鬼就在那个巨大的墓室中。六个明显要比其标示大得多的红点布列在司南图上。钱逸群看了暗道:这六个大点倒像是一种阵法!只是用鬼御剑听说过,还没听说过用鬼布阵的。“大哥,”钱逸群将司南给将岸看,“你看这像不像是个阵法。”将岸凑过来看了半晌,道:“果然有些阵法的影子,不过哪里来这么多鬼?”鬼这东西可不是满大街随手能找到,即便是在坟墓之中。鬼的生成条件也十分苛刻。这里埋葬的是努尔哈赤六世祖孟特穆以降的祖先,死亡时间各异,只是统一安葬,断没有都成鬼的道理。“过去看看。”钱逸群道。“这个,”将岸哆哆嗦嗦,“我还是在外面为你把风吧。”钱逸群想想自己有保命法宝。不怕什么,这位一心忠于汉室的道友可别损失在这里,便道:“如此看来前方的确有些凶险,你先出去也好。”将岸连连点头,停下脚步扯住了钱逸群的衣角。“怎么?”钱逸群问道。“……”将岸不说话。“还有什么事?”钱逸群更加疑惑了。“这火把能给我用用么?”将岸腼腆道。“尽管拿去用。”钱逸群咧嘴笑道,“谁让你还要借我冰玉寒铁鉴呢!”“明明是个大修士。怎地如此市侩。”将岸作sè道,“借就借!”说罢接过火把,提着道袍快步往外跑去。钱逸群见火光渐渐黯淡,心中一笑:道人我本来就是市井出身,这叫不忘本。先坐实你的人情再说。没有了外人,钱逸群自然从鱼篓里掏出两枚夜光珠,借着荧光往墓室探去。一直在进入墓穴之前,钱逸群都不担心鬼的问题。这种滞留阳间的yīn物,根本没有什么威力可言。即便被人炼化成yīn灵,用来施法御物,说穿了也只是个工具罢了。尤其是有过玉钩洞天的阅历,他知道这些yīn物要破起来十分简单,一个金光咒过去就能融化一大堆。然而一步踏进墓穴,钱逸群才知道自己错了。浓浓的黑暗彻底掩盖了夜明珠的光亮,就像是一个黑洞贪婪地吞噬着光线。钱逸群索xìng收起夜明珠,朝后退了一步。原本进来的通道,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冰凉的石块。这变故来得悄无声息,就连钱逸群这境界都没能有所感知。——莫非我从踏进这里开始,就在另一个世界了?钱逸群心中暗道,仔细检查自身上下,并没有任何不妥。再翻出寻鬼司南,一样无法看到任何光亮。钱逸群很难理解这种严重违背物理定律的舞弊现象,但是身为一个玄术士,要求科学的物理现象本就是业务不jīng纯的表现。“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钱逸群心中默诵金光咒,与魄中的咒音契合,整个人如同音叉一般共鸣起来。一丝暖流从紫府而至肤表,溢出淡淡金光。这金光乃是道光,亦yīn亦阳,非yīn非阳,可yīn可阳,果然不会被这yīn邪的黑暗所吞噬。非但覆映钱逸群周身,就连附近三步的空间都照shè出来。钱逸群此时再拿出寻鬼司南来,果然能够看见了。六个大大的红点,占据着墓室的六个角落,将钱逸群围在中间。——虽然这个机关还算高级,对付一般的盗墓小贼或许没问题,但是碰上我也就像是纸糊的一般了。钱逸群认准了方位,脚下立定不动,双手捏诀,高声喝道:“雷来!”在这封闭的墓室之中,钱逸群这声暴喝无异于一记惊雷,震得四周沙沙作响,却是沙尘流淌落下的声音。雷球噼啪作响,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蓝sè的轨迹,虽然很快便被这黑暗吞没,威力却没有丝毫降低,轰在了钱逸群认准的一具棺木上。这棺木哪里经得住这种雷劈,顿时炸开,爆出一团粉尘。女真人火葬的习俗真是帮了钱逸群的大忙,不需要他挫骨,只需扬灰便算大功告成。四周的黑雾似乎淡薄了许多。随之而动的是这棺木旁的yīn鬼,好像收到了命令,突然朝钱逸群快速移动过去。若是钱逸群也有摩诃萨天眼,自然能够看到它的形态动作。这乃是一个身高丈余的野人莽汉。它**上身,暴露着一块块坟起的肌肉,如同水墨勾勒出来的一般,实则尽是黑雾凝聚。——持咒如神!“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钱逸群挚出节隐剑,以五sè笔凌空画符,魄中金光咒自然融入空符之中。他运剑如飞,顷刻间符成咒全,左手掐起金光诀,右手画圈推出,高声敕令道:“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金光符在空中爆出一团金光,宛如夜空中的焰火。在照亮墓室的刹那,钱逸群分明看到了那个硕大的鬼影,甚至看到了口中獠牙,双瞳如墨。那鬼影张口吐舌,发出一声凄厉的高频音波,吐向金光符。钱逸群被这音波震得头皮发麻,周身刺痛,幸好心中适时荡起清心钟的振响,将这鬼声之声摒除在外。金光符被这鬼声一冲,如灯火遇风,狠狠摇曳了一番,终究还是立住了根本,重重打向那yīn鬼,发出刺啦之声,就如火入水缸,登时熄灭。那yīn鬼被金光符打得哀嚎,阵阵声波冲向钱逸群。钱逸群有清心钟维护,随着钟响便将这音频攻击化作虚无。“雷来!”钱逸群见金光符没能降之一击毙命,自然招出掌心雷。雷乃天地中气,杀人放火,除妖降魔都能派上用场,对这yīn鬼也不妨一试。钱逸群这招投石问路果然有了反应,那yīn鬼被掌心雷打中,顿时止住了尖嚎,周围似乎又亮堂了些。道人见掌心雷比金光符有用,更是遂了心意,连连高吼:“雷来!”接连不断的雷团打在那yīn鬼身上,顿时将那一丈有余的身形轰击得只有五尺来高。钱逸群正要克尽全功,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大事不好!大事不好!贼秃来了!”正是将岸的声音。钱逸群心中一紧:是幻觉么?将岸很快就用自己的胸膛证明这不是幻觉。他重重撞在了钱逸群的后背。钱逸群安定如山,反倒将他震退两步,后背又撞在了墙上。“啊!鬼啊!”将岸嘶声力竭叫了起来,手中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圈,竟招出冰玉寒铁鉴。“邪魔jīng怪,鬼魅魍魉,无有不催,莫不收摄!疾!疾!疾!”将岸高声吼叫。冰玉寒铁鉴登时shè出数到银光,将这墓室中的黑暗撕得支离破碎。非但如此,这银光打在石墙上,纷纷弹shè,将个墓室顿时轰得碎石四溅,墙上地上皆是坑洼。那些停放着的棺椁纷纷被轰成碎石,骨灰混着石灰,弥漫了整间墓室。钱逸群之前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在银光乍起时便蹲身回避。他眼看着棺椁破碎,守护一旁的yīn鬼纷纷活转过来,心中只有一个真理回荡:——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三五章战巫博转进千里,断龙脉釜底抽薪(九) 努尔哈赤为自己的祖先修建陵寝镇压龙脉的时候,非但请了汉人风水先生择地,也安排了萨满、喇嘛布下保护措施这些yīn鬼。以蛮族的阵法,要想完美地cāo纵这些yīn鬼御敌于墓门之外,实在有些困难。 因为yīn鬼是会动的。自主xìng太强,很可能自己跑出阵图,七天化作灰灰。 甚至于遏制墓道都不行,因为按照努尔哈赤的打算,等自己死后也是要归葬此间,墓道还需要再次使用。他可不知道皇太极在天聪三年又给他建了个福陵。而且倒霉贼是不会走墓道的,他们一般都在墓室上方打洞。 所以女真人想出来的解决方案便是以yīn鬼镇守棺椁,只要有盗墓贼碰到了这些棺椁,yīn鬼自然会将他们留下。反正这些巨石棺椁不可能因为人碰一下而打开,于龙脉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对于寻常小贼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谁都没想到,会有两个修士毫无节cāo地过来挖坟掘墓。在破坏力超强的修士面前,这些yīn鬼就有些后知后觉,补牢的时候羊都跑光了。 将岸很快就发现了异常,躲到了钱逸群身后,瑟瑟发抖。 “兄弟,这些yīn鬼能解决么?”将岸颤声道。 “一只yīn鬼小意思,”钱逸群诚实道,“不过托您的福,现在六个一起上,我就撑不住了。” 钱逸群不是故意叫苦,越来越浓郁的黑雾逼向二人,就连金光咒都无从驱散。被这黑雾裹住。非但五感麻痹,就连呼吸都受到了压制。让人喘不过气来。 “天地玄宗!”钱逸群再次打出金光符,只是让自己的呼吸稍微舒畅了些许。 黑雾如同活物一般。猛地后缩,避开了金光,待金光一暗便又逼了过来。 之前被钱逸群打残的yīn鬼也得到了恢复,与后来五个一起冲了上来。 “盾!” 黑雾之中腾起一道红光,直接穿过了yīn鬼的身体。 yīn鬼旋即凝聚起来,没有丝毫迟滞地继续前冲。 一股yīn寒之气迎面扑来。 钱逸群反应极快,高声喝道:“雷来!” 雷团尚未脱手,已经装在了yīn鬼的鬼刀上,将这一击暂时化去。残留的yīn气扫在钱逸群手臂。顿时冰冷发麻,让他想起当rì红莲业尺打中时的感觉。 更糟糕的时候,当时自己背后有张天师撑腰,眼下背后却只有一个拖后腿的。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佛门心咒之声从外面传来,清晰透彻,正巧将钱逸群面前的yīn鬼驱开。 “不好!是那个和尚!”将岸叫道。 总比死在yīn鬼手下要好。 钱逸群非但没有理解将岸这种同仇敌忾的义气,反倒觉得他太过胆小。与苦尘有过节的是他钱逸群。你一个野道士怕什么?唔,等等,将岸什么时候见过苦尘的? 钱逸群突然之间发现这个将岸对自己的行踪十分了解,莫非这一路上都是用土遁跟着自己? 一时间。钱逸群不知为何多了一丝庆幸:若是将岸早些出来与自己同行,恐怕就到不了女真人祖坟了。 “大师!多谢了!”钱逸群叫道。 苦尘站在墓道中分明感觉到了前方墓室里的yīn邪之气极大,就连他这般境界。若是硬闯也未必能讨到好处。 “道长若是遵了本心前往辽阳,哪里有眼下的祸事。”苦尘竟然打趣钱逸群。同时转动手中念珠,剥出一道道金光。送进墓室之中。 钱逸群压力顿减,回敬道:“小道早就言明要来沈阳,不可出尔反尔。” “你莫非还要真的屠城么?”苦尘略略收摄金光。 钱逸群顿时压力大增,呼吸又不通畅起来,心中暗骂:你这和尚,竟然卡住了道人我的脖子,看我rì后怎么报仇! “我见沈阳像是已经被屠过了,姑且饶了他们。”钱逸群喊道。 苦尘这才又放出金光,逼退yīn鬼,道:“道长,既然天命让女真入主中原,你何必逆天而行?速速退出来吧。” “和尚,你以为我上面没人么?天命明明是混龙出世,重定气运,谁当皇帝还不好说呢!”钱逸群不能让自己的命脉捏在别人手中,一边说话分散苦尘注意力,一边暗中寻思如何解决眼下这等僵局。 佛门也好,道门也罢,都喜欢炼制许多对付yīn鬼的法器,所以被民间视作捉鬼专业户。实际上这多半却是混饭吃的成分居多,大明有数千万人口,鬼口却是常年在两位数上晃荡。为了这两位数的yīn鬼,花费巨大的时间jīng力去准备……钱逸群反正是不肯的。 结果这么稀罕的事,还真就让钱逸群碰上了。 “道长……” 苦尘正要说话,突然里面又传出一声大叫。只听钱逸群喊道:“和尚,我们现在就是想出都出不去,这里是个阵法!” “什么阵法?”苦尘丝毫不觉得意外,若是没有阵法,哪能有yīn鬼老老实实呆在里面近百年。不过这阵法能将人一起关住,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像是御虚照影阵,”钱逸群道,“但肯定不是。” 御虚照影阵是钱逸群经过高仁指点学会的阵法,无论布局还是变阵,无不jīng研。 眼下这阵虽然和御虚照影阵一样,可进不可出,但各种节点却与御虚照影阵完全不同。反应在阵法中也是不同。御虚照影阵中一切与平素无异,而此阵中却是yīn气凝聚。 “道长,小友,”苦尘叹道,“因果相接,岂能不信耶?” “和尚别拽文了!你进来破阵,我将句芒杖给你!”钱逸群吼道。 “贫僧是怕道长心xìng未定,遽得至宝惹出祸事来。”苦尘摇头道:“你若是死在墓中,这祸事自然也就不会发生。至于句芒杖,与贫僧有何干系?” 钱逸群听了几乎要吐血,脑子突然一转,道:“我答应雪岭法师,要将僧娑洛珠归还与他。还请大和尚转达。” “你且放在地上,等你们死了,yīn鬼归位,贫僧自然进来拿。”苦尘下定决心不肯进去,当真是油盐不进。 钱逸群顿时噎,暗道:你这和尚这回是铁了心让我死啊! 其实考究苦尘的本心,并没有开杀戒的意思。他到底是个得道高僧,不杀生已经是烙入骨髓的信条了。对他来说,菩萨也有雷霆手段,斩罪非斩人。至于见死不救嘛……只怪钱逸群不久前刚刚耍了他一把,为了更多的天下苍生,道人便安心死在这里吧。 “和尚,你见死不救,和亲手杀人何异?”钱逸群叫道。 “贫僧不是不救,而是不想以命换命,并未尝违背戒律。”苦尘念头通达,没有丝毫纠结道。 “佛祖还割肉饲鹰,投身喂虎,你们这帮秃驴随了人家的姓,就不学人家的样么!”钱逸群请将不成,只有激将。 “没有那般智慧,学得了形,学不了神,终究只是个蠢僧罢了。”苦尘语速平缓,顿了顿又道:“贫僧手中这念珠上的佛光即将耗尽,你还有些什么遗言,一并说了吧。” “我要是有下辈子,绝不放过一个秃子!”钱逸群恨恨道。 苦尘默然无语。 “佛祖在上,贫道向您祈愿:若能逃出此地,必以千两白银布施……” “没用的。”苦尘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笑了,竟然被这个像佛祖祈愿的道士逗得心生笑意。 “……布施给你徒子徒孙一大堆的美人!给你释家传宗接代!”钱逸群恶狠狠道。 苦尘决定再也不听钱逸群说话了,这道人活在世间的唯一意义就是磨人心xìng的。 佛光渐渐收敛,浓重的黑雾再次涌向钱逸群和将岸两人。一旁的yīn鬼随着黑雾移动,大有一击毙命的味道。 “哈哈哈!”将岸突然扬声笑道。 钱逸群被憋得难受,用力抵抗,已经没有心思理会他了。 “来自天外之天,酒sè财气均沾。俗世任褒任贬,化后又返先天。噫!好个散仙!”将岸扬声唱道。 钱逸群此刻痛苦不堪,强忍着痛苦扭头望去。 只见将岸身形挺拔,傲然而立,好像丝毫不受影响一般。他身上散发出万千毫光,将四周微微照亮。身上的道袍被yīn风鼓起,长带飘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只是在这个环境下,形象是没用的。 钱逸群这才想起来,其实这个将岸道长修为比自己高了不止一头啊! 天塌下来,不正该这样的人顶着么! “哈哈哈,道友,生死一线,正是用功的良辰啊!”将岸矗立不动,低头望向钱逸群。 钱逸群猛然惊醒,既然呼吸不畅,索xìng便闭气存神。念归紫府,心如止水。初时还觉得肉身缺氧,肌颤骨抖,肺中宛如火烧。一旦心神宁静,在紫府中cāo运灵蕴,以先天五炁代替后天呼吸之气,竟然维持了个不死的现状。 将岸扬起大袖,空中画圆,银光之中闪出冰玉寒铁鉴,高声喝道:“且看道人破阵!” 声音中赫然是正气充沛,气概非常,绝无半点之前的胆小。 三六章战巫博转进千里,断龙脉釜底抽薪(十) 钱逸群躺在地上,神识内敛,只在紫府中搬运。 诚如将岸所言,生死一线,以此磨砺,正是将一颗凡俗之心,在死亡迫近之时狠狠打磨。许多积毒顿时清空,展露一丝出真xìng慧光。 臭肺!归位! 又是一魄重归灵蕴海上,并非人形,而是生就光明的一颗珠子,熠熠生辉。 这是钱逸群凝练出来的第五魄,凝练七魄之路走过大半,诚如行军打仗已经破了敌阵。接下去便是摧枯拉朽,克尽全功了。这一魄是转折的关头,正需要生死磨砺。多少修士在这一关上蹉跎,却让钱逸群不期而遇,顺水推舟一般就迈步过去。 将岸扫了一眼地上的钱逸群,手中冰玉寒铁鉴转动不停,银光连连。被他照shè之处,皆是此阵的关节所在,整个陵寝连带山体一同震动起来。 “你要做什么!”苦尘也因这地动山摇失声叫道。 “破阵!”将岸高声叫道。像是回答苦尘的文话,也像是宣告破阵行动的开始。 整座山头动荡得愈加厉害,细土石块纷纷从墓顶落下。 “布阵!”钱逸群凝练臭肺,体内胎息充沛,放出节隐剑布下了八门混天阵,将不断落下的碎石扫去一旁。 苦尘站稳脚跟,心生焦躁,道:“你们这般乱来,山下数百百姓岂非遭殃!” 钱逸群是转世之人,知道女真人在面对江南百姓的时候可没有这般善心,此刻当然也不会去管女真人的死活。 将岸是国余之人,躲避异族统治进入深山苦修,能对这些奴隶主有什么好感么? 两人一个破阵,一个保护,大有不将此山震塌誓不休的模样。 苦尘心中不忍,脚下一动,冲入阵中,正好撞上钱逸群的八门混天阵。 钱逸群此时对于灵、力的把握更上了一个台阶,随心一转,借着苦尘撞上来的力,就要将他甩出去。 苦尘也是圣境高人,体、术双修,脚下一转已经将这力尽数卸去,身形晃到了一旁。 yīn鬼可不知道这些人中的是是非非,它们只能分辨活人死人。 苦尘一身佛门阳刚之气,乃是活得不能再活的人,落在yīn鬼眼中可远比那两个半死不活的人有吸引力。 六个yīn鬼迅猛朝苦尘扑去…… “三途苦!” 苦尘大袖舒展,硬生生从空中扯开一道玄sè雾门。 这门洞宛如一张大嘴,朝那六个yīn鬼吞了过去。 只是举手之间,那六个yīn鬼便被送入了无间地狱,彻底从这人世间消失。 钱逸群看了心中暗骂:明明这么简单的事,你就是要看着道人我死在这里!还标榜什么佛门高僧,真是不折不扣的小人行径! 苦尘转过头,似乎听到了钱逸群心中怨念,叹气道:“你自己死于此处不是挺好么?为何要做无谓挣扎呢?” “蝼蚁尚且偷生!”钱逸群心中骂道:你怎么不去死! “贫僧本不yù破戒杀生,但为了救山下数百生灵……”苦尘微微垂头,再次抬起时,双眼迸shè出金sè的佛光:“却也无奈何了!” “人命是加减法么!数量少的就不值钱!”钱逸群高声叫骂,一边期冀将岸能够速度破阵。 只要没有了阵法的约束,仗着地宫的地形诡谲,还是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苦尘对钱逸群的叫骂没有反应,手掌一翻,结出地藏伏魔印,口诵真言。只见他手指根根发亮,如同灯管,显然威力不俗。 “长!”钱逸群挚出句芒杖,洒落一地的藤蔓种子,挥起漫天木炁催熟藤蔓。 只见一蓬蓬藤蔓打破自然规律,在石砖缝隙中扎下根,不用阳光水土,只借着这先天木炁便长得犹如手臂粗细。 “杀生为护生,斩罪非斩人!灭!” 佛光凝成一束,从苦尘手中shè了出来,毫无悬念穿过藤蔓,留下脸盆大小的一个洞。 佛光也是光。 当你看到这束光的时候,你已经被打中了。 钱逸群只觉得胸口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下,八门混天阵瞬间告破。他双目一闭,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汇聚成一句话:要洗哉! 吴语读“死”为“洗”,要洗哉乃是吴中父母常常喝斥儿女小辈的用词。钱逸群在这势无生机的绝境之下,竟然听到的是母亲佯嗔作怒的呵斥声。 这一刻,钱逸群突然又没了遗憾:我已经杀了多尔衮,没了这个睿亲王,皇太极也就没那么容易统和金国内部。孝庄没法下嫁这个小叔子,顺治也就未必能当上皇帝……历史已经改变了。 ——要是那位沈公子能驾船出海找到新大陆,带上爹娘和妹妹,我也就安心了…… ——咦,为什么这么紧要的关头我会想到那个人? ——咦咦!为什么我还没死? 钱逸群睁开眼睛,身前站着一个黑影。 将岸! 将岸手持寒铁鉴,将苦尘shè出的佛光死死顶在外面。 苦尘手印前伸,像是与他对抗僵持。 这一幕是何等的熟悉! 钱逸群已经是第二次在高手相抗的时候偷鸡摸狗了,做得轻车熟路,当下撒了一把种子过去,句芒杖一挥:“长!”力量巨大的藤蔓登时将苦尘托举起来,差点睁开他的手印。 “雷来!” 身体悬空的苦尘现在是钱逸群最好的靶子,绝没有躲闪的余地。 “嘸!”苦尘不得已,只得断开手印,口吐真言,双手之间凝成一道光盾,硬抗了钱逸群的掌心雷。 “白虹贯rì!” 节隐剑幻化出一百余支,排成一列,犹如白虹,冲向苦尘胸口。 只要有一支剑刺入,便是爆体而亡的结果! “太乙元磁地母金光!”将岸见钱逸群杀招迭出,胸中血气翻涌,不甘人后,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果然是一道金光从将岸掌心shè出,直扑苦尘胸口。 那也是节隐剑的靶心。 因为无论被节隐剑打中胸口还是要害,结果都是一样的死,钱逸群自然挑面积大的地方下手。谁知道将岸也是这般想法,这金光还没打中苦尘,便已经将节隐剑笼罩其中。 这金光又是“太乙”又是“元磁”,还有“地母”,听着十分威武霸气,真实功效只有一个:克制五金。 节隐剑无论怎么超凡脱俗,终究离不开“金”体。被这金光一摄,顿时幻影剑顿时消散,若不是钱逸群手快,连本体都要落在地上。 “你恢复正常了?”钱逸群心情复杂地问将岸。 三七章战巫博转进千里,断龙脉釜底抽薪(十一)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苦尘都是一位强敌。 他本身的修为高入圣境,若是面对一群寻常人物,光是不急不缓几句话就能沁人心脾,无迹可寻地将人控制在自己手中。再者,他又是一个jīng通玄术,具有丰富战斗经验的法力僧,常年的除魔卫道,让他随时保持着高昂斗志。 作为天下第一大宗教,佛门还具有最多的道场寺庙,法宝储备绝不是一盘散沙的道门可以比拟望其项背。 只是今天的战斗却让苦尘有种束手束脚的感觉。因为身材山腹之中,威力最大的大威天龙咒无法使用。而且无论是故旧厚道人,还是新人将岸,无不是玄术备身,不可小觑的修士,就算用三途苦也未必能困住他们多久。 尤其是这三途苦,若是没能困住他们,让他们找到了重返阳间的通道,简直就像是开后门送他们走一样。 ——孔雀明王印! 苦尘想到了另一个杀伤强劲的佛门印法,手中自然结印,正要打出之时,只听穹顶咔嚓作响。巨大的石块当空砸下,正好横在苦尘与钱逸群将岸中间。 “阵破了!”将岸高声叫道。 钱逸群眼尖,看到墓室中间被砸坏的地面喷出一股紫气。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内心中却下意识地将这紫气与紫薇联想起来,由此判断它是龙脉的核心。 “遁走!”钱逸群冲将岸喊了一声,自己也瞬发鬼步,冲出了zhōngyāng墓室。他在临走之前,高呼一声“雷来”,朝那团腾起的紫气扔去雷球。 雷球轰然炸开,引起了更大规模的塌方。 山石与沙土追着钱逸群的脚后跟,填埋这个墓穴。甬道随之开始塌方,若不是钱逸群能够用鬼步在虚空中穿梭,绝无活着看到阳光的可能。 将岸的后土遁法跑得更快,等钱逸群从虚空中跳出来时,他已经等在外面换了好几口气。 “速度下山,这山要塌!”将岸冲钱逸群叫道。 钱逸群回到了地表,信心再次大增,一指山下的村子:“那边碰头!”说罢,纵身就跃了下去。 将岸看着凌空跃下的钱逸群如同大鹏鸟一般,衣袖飘飘,仿佛仙人御风而行,说不出的飘洒,不由心中羡慕。他没有这般本事,只能沿着山道往下跑,好在有遁地之术,眼看山体不对就遁入土中,也不用担心受伤。 两人各显本领,不一时已经到了山下村庄。 村子里都是守陵的女真人,概括地说来都是没有资格抢军功、奴隶、财宝的女真人。他们难得看到汉人出现,却又是啃不动的硬骨头,各个牙痒得厉害。 “你、你跑得真快!”将岸终于赶到了村子里,扶着膝盖,喘息道:“这些人就这么看着我们没关系么?” “没关系。”钱逸群丝毫不以为然。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有一会儿了,这些村名没有一个敢上来挑衅的了。好像之前那般的勇气已经被玄术杀得消散不见,各个都温顺得如同绵羊。 “你手臂没事吧?”将岸看着钱逸群。 钱逸群一条小臂已经失去了知觉,此时被将岸问起来,方才觉得膀子吊着有些疼。 “有事,”钱逸群道,“看来得回去找高人医治一番了。” “我带你去见我的几位道友。其中有位壶中子道长,最善治病疗伤,抟炼灵丹妙药。”将岸咧嘴笑道,一副将钱逸群引为知己的模样。 钱逸群点了点头:“如此有劳了,你们在哪里隐修?” 将岸正要说话,突然陵寝之地一声巨响,竟然是山崩地裂。大量的巨石沿着山体滚落下来。大的如同马车,小的也有磨盘那般大小。村子坐落在陵寝脚下,毫无悬念地会被这些石块吞没。 “走!”钱逸群一把拉过将岸,往村外跑去。他放出赤盾珠,总能在山石落下之前挡住这些石块,将之一一击飞。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唵嘛巴嘛轰。” 苦尘从山顶一跃而起,身上金光四shè,真如菩萨法身降世一般。他凌空踏步,直接朝钱逸群将岸追来,目光中红莲怒火焚烧,脚下每一步都踏出一朵莲花。 天空中乌云翻滚,电蛇起舞,在浓密的云头之间穿梭。 苦尘身上云气缭绕,渐渐凝聚成一个金身菩萨的模样,半真半幻,占据了大半个天空。 钱逸群心叫不好,对将岸道:“你遁了吧!他是冲着我来的。” “我不能不讲义气!”将岸足下生风,胸口却是火辣辣的疼。他不善于体术,此刻跑步逃命,实在有些难为其难了。 钱逸群只觉得眼前光线渐渐黯淡,知道这是头顶乌云越来越厚。虽然将岸恪守义气让他很感动,不过这种要死一起死的愚昧行径却是他不取的。 ——既然你不肯走,那就只有我走了! 节隐剑在空中划过一道白光,钱逸群穿越的瞬间已经斜刺里迈过了十余丈,彻底与将岸拉开了距离。 “雷来!”苦尘高声喊道。 这一声用佛门狮子吼喊出的战斗宣告,正是当rì给钱逸群留下深刻印象的大威天龙咒。钱逸群长久以来,用“雷来”作为掌心雷咒言,也正是受了苦尘的影响。 此刻正版出现,盗版自然悄无声息。 钱逸群只觉得头顶如有人抓,头皮发麻,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使出鬼步,踏入虚空之中。 水桶一般粗细的霹雳凌空劈落,照得世界一片银白,晃眼不已。 钱逸群只觉得背后一股强大的推力,竟然将他从鬼步的虚空中推了出来,脚下一个踉跄。 “雷来!”苦尘高声喝道,好像是下定了决心让钱逸群看看真正的雷是何等威力。 钱逸群反应速度提到了最高点:“木替身!” 言语间,钱逸群身形一滞,被天上落下的天雷准准击中。 苦尘大步踏来,见钱逸群伏诛,心中微微一松,旋即却有些不可思议望向前方。 一株高达的乔木站在钱逸群刚才的位置,被雷劈之后开始熊熊燃烧起来,就如一个巨大的火把。 钱逸群借机闪进了树林之中。 三八章壶中子一救玄门客,青锋剑吓退无明僧(一) 时值胡天八月,东北之地更是昼短夜长,只是午时度尽,便迎来夕阳西坠,天光收敛。 冷风吹过山坳,却见一排松树嶙峋而立,仍旧是苍绿满身。从天空中鸟瞰下去,这排松树正像是的一道分界线。往外一步,便是皑皑白雪。退来一步,却见山林锦翠。 再往里看,这山坳却不是寻常人间,有楼台影影,殿阁沉沉。 这一众楼台殿阁之中,却有一栋高台,直统统矗立那边,下面不见有门,上面不见楼梯,只有最顶上矗立四根木柱,皆是本sè未尝上漆。木柱四周围着白纱挡风,顶上以苍天为盖,仿佛举手便可摘星。 这台子zhōngyāng是黑白石拼出的yīn阳鱼。yīn阳鱼之外有两人对坐,中间摆放着棋盘,盘面上黑白咬合,正式难解难分之际。 其中一个中年道士,手持云子长考良久,一只洁净细嫩的大手缓缓落下,旋即又快快抬起,yù放不放,显然已经纠结了许久。 他的对手也是道装打扮,一身藏蓝。这位道长看上去却要比长考道长年轻了十来岁,身后背着一柄古sè古香的长剑。那长剑以扭结的松木为剑柄,木芝相合为剑锷,灵气四溢,任凭谁第一眼见了,都不会想到这是一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剑。 “师兄,”长剑道长开口言道,“你这举棋不定,实在让人费解啊。” “唔?贤弟何出此言啊?”那道长索xìng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正坐起来,端起案上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举棋不定,无非是因为怕输,以师兄的修为,莫非还有输赢之别么?”年轻道长眉目含笑,似乎因为捉住了师兄的痛脚而得意。 “哈哈哈,”年长那位笑道,“我只循棋道落子。所考者,唯合于道否。岂知输赢哉?清锋,你的不争输赢,却是以争输赢为耻,故而不争,亦非分别之心耶?” “呵呵,师兄说得是。”清锋轻轻一拍膝盖,长身而起,透过薄纱望向外面。一时间山水朦胧,草木绰约。 “师兄,”清锋吟声道,“这天变之事,谷中可有决议?” 年长道人放下茶盏,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捏起剑指在眼上一一点过,好像在算得失,浑然不理会自家师弟的话。 清锋暗道:这些隐修之士,常年不与人说话,就连脑子都慢一拍。 他正待催问,突然听到师兄长噫一声,缓缓说道:“长生劫。” “哦?”清锋微微一愣,“怎么会?” 围棋之中,下出长生劫的概率是极小的。这局棋中,虽然缠斗激烈,但是这种和棋的形势却没展现出来。 见清锋靠了过来,道人缓缓将棋子压落,道:“看,如何?” “入气送吃了二子,绝妙!”清锋眼前一亮,“这倒让我毫无办法了,不然你提我四子就成活棋了”。他思索一番,方才道:“我只得在这里提你……” 道人面带微笑,落子再提二子。 棋面顿时还原,而且从整盘棋看来,也无处再可开辟,只能同形反复,永无止休。 所谓长生劫也。 “妙,妙哉。”清锋道人轻轻抚须,脑中复盘,有意要记录成谱。他对围棋的爱好虽然不至于成癖,但是这难得的长生劫还是值得一录的。 “你刚才所问之事,便是这局棋了。”那年长的道人也站了起来,指了指棋盘:“世事如棋,胜负难分啊。” “师兄是说,”清锋不由中断了脑子里的棋谱,“云师兄不肯出山么?” “非也非也,”那年长道人笑道,“云中客倒是蠢蠢yù动,似有出山之念。” “将岸君已经下山了,云师兄也有意出山,”清锋轻轻笑道,“莫非是师兄舍不得这龙空谷的美景么?” 年长道人笑道:“愚兄只差最后一步便要圣胎结就了,累世苦修在此一朝,不敢不谨慎。”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我所虑者,并非这江山国运。” “喔?”清锋躬身一礼,“还请师兄指教。” 道人踱了两步,缓缓道:“天变之时,我也偷窥了一番,与闻天命。” “天命可有明旨?”清锋上前问道。 “明亡这一定数已然撤了。” “那岂不是正该我辈逆转龙气,再筑江山么?”清锋不由激荡起来,道:“师兄若是得了这扶龙之功,结就的圣胎想必也不简单啊!” “是,若是有扶龙功德备身,rì后合道就有了六成定数。”道人笑了笑,突然话锋一转:“但是……” 清锋登时清静下来,耐心等师兄说下去。 “但是,”道人言道,“我以为这天命,还有未尽之言。” “师兄可直言否?” “你以为那厚道人是什么人?”这道人反问一声。 “我在姑苏时,听何守清说他星未入命,其他便不知道了。”清锋略一思索,突然眼睛一亮:“不过当时我问何守清和赵守德为何不收纳这道人,他二人都说收不下……” “铁杖客是你我的故交了,他收不下的人,该是何等模样?”年长道人循循诱道:“你看这天变、世局,都因为这厚道人而变。星不入命只是给他开的方便之门,却不是根本缘故。根本缘故在于,为何突然冒出来一个星未入命的人来。” “这是为何?”清锋一愣,“古往今来,的确罕闻。” “是闻所未闻!”道士纠正道,“却让我想起了老子出关,留下灵言五千……从当时而言,同样是闻所未闻之道理啊。” “啊!”清锋顿时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脑门,惊诧道:“难道是从四圣天而来?” “就算不是四圣天,”道人保守地想了想,“起码也是四梵天。” 无论是四圣天还是四梵天,都是三界二十八天之外的圣真,是真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神人。到了他们那个境界,已经不能说是人或是非人,只能说是契合于道的神灵,自然也不可能干涉人间的进程。 除非,文明初开,下界启蒙。如元始天尊以广成子点化黄帝。 或者,蒙昧将尽,临凡指路。如道德天尊以老聃子留言五千。 这两次都是四圣天上的神灵下凡,其结果自然是前者埋下了种子,而后者给这刚破土而出的树苗培土施肥。 那这一次呢? “不会是要灭世重来吧?”清锋突然被自己这年头吓得心头直跳。 “你我修为相差仿佛,你觉得我会知道得更多么?”年长的道人呵呵笑道。 清锋微微摇头,表示不敢当。他知道这位师兄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圣胎境界,自己却连第一魂都还没炼罢。虽然看似两魂之差,在修为心xìng上的差距却不亚于两重天。 二人看看天空将暗,凉风渐起,便要离去,突然见地上yīn阳鱼突然溶溶流转起来。数息之后,一个满身灰土的道人站在了鱼眼上,一扫两人,顿时放声叫道:“二位师兄救命啊!” …… 钱逸群钻进树林的刹那,苦尘的天雷很快就追了上来。他不知道这头顶乌云到底能够覆盖多大的范围,死命往前跑终究不是良策。陡然间,一道灵光在钱逸群脑中闪过,正是当rì高仁老师以归家院众人xìng命为要挟的情景。 ——当rì苦尘都不忍心牵连无辜,没有道理这大慈大悲心更倒回去的。 钱逸群心中计较停当,身子一折,几个起落便往沈阳城冲去。他之前来沈阳城,是以幻沙之术潜进去的,此番却顾不上那么多了,掌心雷开路,轰杀了守在城门的守卫。 城头上的士兵见了,高呼关门,却哪里拦得住鬼步无敌的钱逸群? 恰恰是将苦尘和尚拦在了外面。 “有汉人和尚来屠城啦!”钱逸群毫无底线,随手扔着掌心雷,轰击民居,高声造谣。 城里虽然以女真人为主,却也还有汉人残存,登时沈阳城中大乱起来。有胆小怕事的,有琢磨杀人立功的,也有乘火打劫唯恐天下不乱的。 钱逸群在人群中穿梭,很快就收集了几根头发。这在汉地是随手拈来的事,在这里却十分不易——女真人只留很小一撮老鼠尾巴。 钱逸群横穿沈阳,在一条陋巷里摇身一变,顿时成了女真人。沈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在没有手机微博的时代,一南一北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并不会被人揭穿。 钱逸群心理素质过硬得很,大摇大摆地站在街上随着人流起哄,时不时冒出两句女真语,都是模仿别人喊过的话。 他知道自己的易容阵瞒不过苦尘,变成女真人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混进一处民居,真正换上女真人的服装,戴上厚重的毛皮帽子,连头带脸蒙起来。只要自己不用法术,无论苦尘修为再高,也无法从数万人的大城里找出自己。 正当钱逸群寻找民居的时候,突然身后伸出一只手,抓向自己手臂。钱逸群的反应是何等迅捷,当即扭身避开,却见身后是个身穿直筒缎装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冲着钱逸群大声嚷嚷了几句女真话,周围人群登时让开一条路来。那女子也不避讳男女大防,伸手便要拉着钱逸群走。 钱逸群猜她是这身体的姐妹亲戚,索xìng一客不烦二主,便跟着她去,也免得自己漫无目标地瞎撞。 三九章壶中子一救玄门客,青锋剑吓退无明僧(二) 这女子虽然凶悍,但却没有恶意,更没有丝毫的杀意,这让敏感的钱逸群十分放心。不过他却只猜中一半,这女子并非这身体的姐妹亲戚,而是上司。 做惯了zìyóu民的钱逸群,浑然没想到自己随便幻了女真人模样,便是个奴才。这奴才是沈阳宫中的杂役,大约是该上班的时候在外面闲浪,正巧被宫中出来采买的侍女抓了个现行,硬是拖进了后宫。 当然,只是后宫的外围,负责转运垃圾。女真人再蛮荒,好歹也知道自己存放女人的库房不该有别的壮汉出没,任谁都不愿意头上顶着“喜当爹”三个字。 钱逸群老老实实地拉起一筐垃圾,自认和旁便的奴才并没有丝毫分别。谁知刚走出两步,就听那侍女突然高声喊了一句,一旁三个着甲侍卫便围了过来,不由分说就要将钱逸群按倒在地。更有一人直接抽出了鞭子,凌空打了个响。 易容阵只是幻化形貌衣着,本质上挨打的还是钱逸群。身为修行人,钱逸群颇有些自傲俯瞰的自觉,哪里肯让这些蛮族的鞭子抽到身上。 那两个侍卫突然手中一空,正茫然间,却见这大胆的奴才逃过了一抓,不由恼怒,一边怒骂一边再次抓了上来。 钱逸群对于这种货sè,浑然不觉得需要自己拔剑杀人,只是腰身一转,跳到侍卫身后,踹起一脚,将这侍卫踢翻在地。 啪! 鞭声响起,准准朝钱逸群抽去。 钱逸群身形一晃,人已经冲入了鞭影之中。捏住了那持鞭侍卫的衣领,一拉一撞。食指节头重重打在那人的喉结下方的软处。那人顿时跪地干咳,涕泪横流。 钱逸群扫了一眼孤零零站着的侍卫。咧嘴一笑。 在那侍卫的愕然之中,钱逸群飞起一脚,正中胸口,将他踹飞出去。 老子不干了! 钱逸群一脚踢翻了垃圾筐,便要扬长而去。 那宫女连忙喊了两声,突然口吐汉话:“你是抬了旗的?” 唔,难道这身体不是正宗的女真人啊。 钱逸群脚下一滞,见有更多的人朝这边赶来,怕事情闹得太大招惹来苦尘那和尚。索xìng站定道:“正是。” 那宫女微微咬牙:“即便是抬了旗的,也该知道主子就是主子!有你这么不懂规矩的么?” “你也是主子么?”钱逸群反问道。 那宫女一时语噎。她回家之后,在自家的包衣奴面前自然是主子。然而在这个深宫大院里,她也一样是奴才,只是地位高些的奴才罢了。这里的主子只有八旗亲王和那些福晋侧福晋,一个宫女若是敢自称主子,纯属找死。 “我虽不是主子,但你冲撞了我,就是犯了主子的威仪!”那宫女脑子转得很快。当即理清了地位关系,倒是说得钱逸群无语了。 “俺不干了。”钱逸群撂下一句狠话。 “呦,”那宫女嘲笑一声,“你倒把自己当主子了。这服役的事。是你不干就不干的么?” 呦,这是逼着道人我在这里开杀戒么? 钱逸群扫视赶来的侍卫,不过六个人。加上这个女鞑子,七个人实在是填牙缝都不够。他看了看地上那侍卫的佩刀。正要走过去将之拾来杀人,突然听到一声娇呼:“且停手!” 另一个宫女从仪门出来。只见她将长发梳理整齐后束在头顶上,然后分成两绺再梳成一个横髻,余下的头发梳成一个燕尾形的扁髻,压在颈脖的后面。走路时脖颈不转,看似格外庄重。 三寸高的木底屐踏在地上嘎嘎作响,那宫女上前道:“这人有把子力气,看起来还会功夫,是军功抬旗的么?” “是。”钱逸群不卑不亢,反正演砸了就杀出去,也没甚大不了的。 “这样的壮士,小主一定乐意见见。”那宫女道,“海霍娜,别打他,我去跟小主说说。” “嗻。”海霍娜双膝微微一屈,手扬到了耳边。 那人又看了一眼钱逸群,转身朝里走去。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里是沈阳啊!光顾着问候皇太极他家祖宗了,竟然忘了探望一下他的老婆孩子!哎呀呀,我真是失礼失大了,还好还好,有人带路。 过了片刻,那宫装女官又回来了,淡淡说了一句:“小主召你进去,可别失了礼数。” 钱逸群道了一声:“好。”却没什么礼貌的成分在内。 那女官似乎有些迟疑,终究还是道:“跟我来吧。” 钱逸群大步跟了上去,路过海霍娜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沈阳的宫殿到底是新修,远不如南北两京那般宏伟壮阔。只是略分了内廷外廷,对于女真人来说也算是迈向了文明的一大步,起码不再住帐篷了。钱逸群只是观摩了几处宫殿,便深感女真人的建筑工艺实在落后,没多大看头,便将注意力放在了记路上面。 那女官带着钱逸群穿过了几道仪门,进了一处宫殿,门口站着两个宦官,里面是侍女。宫殿是典型三合院,左右两边算是配殿,比之江南豪富人家的厢房却都不如。钱逸群看到这里,心中暗道:看来哥家里比这儿的生活条件还要高一个档次。 “恩固伦。” 殿内传来一个跳脱的声音,很快便有侍女掀开了厚厚的棉帘子,从中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美少女。 即便以钱逸群的眼光来看,也算是美少女了。 她扫量了钱逸群一番,道:“恩固伦,这就是那一个打三个的乌真超哈么?” “回主子,正是他。”恩固伦便是那个女官,此刻已经站到了美少女身边,恭顺地低着头。 “还不拜见主子?”恩固伦换了个面孔,呵斥钱逸群道。 “不习惯。”钱逸群淡淡道,又反问道:“你是哲哲还是布木布泰?” 从这容貌上来看,钱逸群很怀疑这位便是号称“蒙满第一美女”,拥有许多秘史的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的布木布泰。 当然,此时她还只是皇太极的侧福晋。不过从这年龄上看,似乎又有些大了点,因为布木布泰在钱逸群的印象中,总是个十三四岁的小萝莉,也或许是钱逸群受了某些不良小说的毒害,所以钱逸群又怀疑她是哲哲。 蒙满第二美女。 同时也是皇太极的正妻大福晋。 布木布泰的姑妈。 的确,皇太极的确是收了这对姑侄,完全看不出丝毫节cāo。 四一章壶中子一救玄门客,青锋剑吓退无明僧(四) 一道明光闪过,空中浮现出一只凤鸟的幻象。 寻常法宝之中,常常借凤鸟之形来壮大火炁,随着火焰的温度不同,凤鸟的颜sè也不一样。一般来说能招出青凤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人物了,而这法宝竟然招出的是银白sè凤鸟,就连空气都为之模糊起来。 钱逸群咬着果子,颇为惊叹:这法宝值得拥有! 这念头还没过去,一股焦灼的热浪已经滚了过来,再看殿前的广场上,不少术士已经避开一旁,免遭牵连,无意间将那手持凤鸟法宝之人突显出来。 苦尘也是颇为意外,没想到人间竟然还流落有如此厉害的法宝。就如同那句芒杖一般,这样的法宝也必须收回佛门,镇压在塔下,以免有人因之受害。 不过当务之急,却是避开这凤鸟。 苦尘张开双臂,朝后一跃,翩然如同一只大鸟。他手中佛珠转动,口吐真言,身前顿时竖起一道光盾。 凤鸟不依不饶,直直扑向光盾。 白sè的烈焰被这光盾分向两旁,顿时苦了那些从后面包抄上来的禁宫侍卫。站得近的,瞬间被烤成了焦炭,站得远些的也被火焰燎光了眉毛胡须。 苦尘眼下境况极遭,不得不用全力维持身前光盾。 那凤鸟却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引颈鸣啼,用力煽动翅膀,掀起滚滚热浪。 嘣嘣嘣! 弦声接连而起,禁宫侍卫后撤之后迅速列出了个半月阵,朝苦尘身后放箭。 苦尘力有不逮,根本无从顾及身后铁箭,心中只有做个取舍。他暗道:这凤鸟只是火燎厉害,我内有地藏明火,大约一时也烧不死,反倒是那些铁箭让人心烦。 圣人也终究是血肉之躯,被这么多铁箭shè中,一样是有死无生的事。苦尘计较停当,双手一分,口中高喝一声:“哞嘛哈!” 光盾瞬间薄了许多,分去了大部分保护后背,只听得一阵叮当作响,铁箭纷纷落地,没有伤到苦尘分毫。 只是这瞬间的功夫,白凤尖锐的火喙已经啄向苦尘胸口。 苦尘身上爆出一层红焰,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朝后飞去,重重落在地上。 钱逸群看出他的虚弱,满心期待白凤追上前一口叼死这秃驴,却见白凤在空中猛地一扇翅膀,化作一团明光。旋即轰然炸开,空中只有点点光尘证明它来过此间。 苦尘见去了大地,口中暴出真言,又站了起来。 四周侍卫纷纷后退,生怕遭了这妖僧的邪术。 苦尘缓过一口气,心中暗道:今rì真不知撞了什么邪祟,这些人竟然一言不发就动手杀人。原道女真人也知好歹,看来却是我想当然了!且不管那么多,今rì先走为妙。 他正要离去,却突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心头怒起,无明大炽。 那身影,正是厚道人钱逸群。 钱逸群见这火凤消散,却不肯放过这件宝贝。他从殿后出来,自然站在了这些巫师、萨满、喇嘛身后。那些人虽然见了道士颇为惊异,不过金国朝廷中本就有汉人,多一个汉jiān道士又算得了什么? 钱逸群挨个摸了过去,总算找到了一个年轻萨满。那萨满手中捧着一尊白玉凤鸟雕像,栩栩如生,纤毫毕现。那玉雕上仍旧带着浓郁的火炁,作为双眼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这萨满显然也没想到自己分到的这件宝贝竟然有如斯威力,又见白凤消失,此刻捧着凤鸟不知所措。 “你刚才怎么弄的?”钱逸群上前问道。 “摸摸。”那萨满汉语不好,吐出两个字。 “给我看看。”钱逸群一把抓过凤鸟玉雕,拿在手中,只觉得温热,并没有特别感应。 那萨满猝不及防被钱逸群抢了宝贝,心中大为不满,正要动手抢回来,突然耳畔炸开一个响雷: “贼道!纳命来!” 苦尘见了钱逸群,心中怒火难抑,又见他夺了人家手中的宝贝,却以为那本来就是钱逸**给个小萨满来暗算自己的,不由更为愤怒。 钱逸群连忙将玉雕收入金鳞篓中,心中暗道:我一条手臂还麻木没有知觉,此刻跟他硬拼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先走一步。 他正要鬼步离去,突然空中传来一声清朗高歌,唱道: “剑指望月皓空明, 气贯天宇御风行。 我辈既出肩rì月, 敢教神魔避紫青。”(注1) 一个身穿藏青道袍,白面长须的中年道人脚踏剑光,飞临禁城。他诵完报名诗,居高临下,俯瞰下面众生。旁的不说,光是这一手御剑飞行,就已经足以让众人心惊胆战,奉为神人了。 “贫道号青锋,本是山人散修,今rì本着公义之心,且来助厚道人一臂之力!”青锋抬高了声音,“凡敢倒行逆施者,贫道不忍心杀你,贫道手中这奔雷剑可忍心得很!” 布木布泰坐在大殿里,听着外面声若洪钟,又听了左右答应的描述,低声对哲哲道:“姑姑,你看,这厚道人果然是得道多助。就连神仙都来帮他。” 哲哲连连点头,手中佛珠转动,嘴里默诵阿弥陀佛圣号。 钱逸群当即一跃而起,鬼步配上了御风,直接跳到了大殿顶上,只低了青锋一线,单手竖掌:“道友,贫道厚道人,多谢道友相助。这邪僧便看道友手段了。” 青锋盯着苦尘,冷声喝道:“这大和尚可威风的紧啊,莫非是你家佛祖让你如此嘚瑟的么!” 苦尘刚想用佛门狮子吼解释两句,突然暗道:我难道傻了么?这道人肯定用了什么邪术骗得金国贵人信奉。眼下这新来的虽然修为不过一魂,看起来手段却是不弱,摆明了是厚道人请来助拳的。我即便说破了天,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想通了这一层,苦尘只觉得自己今rì真是落入一个无底深坑。 青锋见和尚不说话,手中捏诀,身后长剑微微一颤,哐当一声飞出剑鞘。在空中抹出一个扇形,道道剑光凝聚。 “疾!”青锋道人剑指一比,漫天剑光闪烁,朝苦尘shè去。 苦尘见这剑光之中隐隐有奔雷之声,知道这道人果然是剑修一脉。他知道剑修道士世间罕见,往往师徒单传,要取极有资质的神仙种子,以数十年来细细磨砺,务必要在xìng学命功上成就非常,方会放下山。 再见到青锋出手,苦尘就知道自己今rì恐怕难以在这道人手下胜出。再加上对方还有一个诡异无良的贼道暗中偷袭,说不定连命都要撂在这里。 “雕虫小技!”苦尘大吼一声,身上袈裟朝天一甩,迎风张开,将这漫天剑光收入袈裟之中。 青锋道:“还是有些手段,可以一战!”说罢已经欺身飞近,手中长剑挽花便刺。 奔雷剑刺入袈裟三分,登时雷声如鼓,袈裟旋即破成碎布。 袈裟之下,哪里还有苦尘其人? “逃了?”青锋失声叫道,“他逃什么!这般胆小,竟然还来闯宫么!” 钱逸群听青锋这么呼喊,担心苦尘藏在一旁,更加谨慎。又过了片刻,布木布泰与哲哲双双从大殿里出来,轻启秀口问道:“道长,那妖僧可是退了?” 钱逸群点了点头,仔细感应之下,却是没有发现苦尘的气息,知道他多半是借着什么法宝离开了。 青锋见女真贵族从殿中出来,这才发现有些不对。他是辽东人氏,对建奴恨之入骨,因为修行绝了贪嗔痴三毒,这恨意方才不至于酿成无明。然而要让他与这些蛮族屠夫合作,却是万万不能的。 他见厚道人与建奴交谈如同自己人,心上已经不悦了,便叫道:“厚道长,这些算是你的朋友么?” 钱逸群见他神情不悦,大约猜到了几分,爽朗笑道:“道友误会了,这位乃是金国大汗皇太极的大福晋和侧福晋。尤其这位侧福晋布木布泰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旋即将布木布泰未来的儿子和孙子的事说了个透彻,再…明若是没有这位皇太后,顺治当不了皇帝。若是没有这位太皇太后,康熙也站不住脚跟。 青锋听得脸上yīn晴变幻。他知道有些道人擅长推衍之道,比如他的师兄壶中子在观摩天象上便有极大的天赋,天下大势无不洞若烛火。 ——莫非这位厚道人也是个推衍高手? 青锋这么想来倒是能够自洽了:难怪能够从个圣人手中逃出,只是他为何与建奴一起呢?将岸不是说他们一同掘了建奴的龙脉么? “道长有今rì之功,未来我金国入鼎中原,必然要让贵教香火鼎盛。”布木布泰大大方方道。 “今rì之事,不过是顺手为之而已。”钱逸群大笑道:“不过既然来了,还有些事也得做干净了。” 钱逸群抽出节隐剑,单手握住,送到布木布泰面前:“此剑名为节隐,乃是当年聂政所用。” 女真蒙古的子女从小玩的就是弯刀强弓,根本不惧怕刀剑。布木布泰低头看了看,道:“果然好剑!道长为何给我看这个?” “为了让你死也瞑目呀。”钱逸群笑了笑,手腕翻转,一剑刺向布木布泰胸口。 布木布泰哪里能够躲过如此近距离的刺杀,惊呼一声朝后退去,却仍旧让这匕首重重刺在身上。 钱逸群追了一步,突然见布木布泰身上冒出金sè光芒,隐隐有龙吟之声。更让他惊讶的是,上回游仙时做好事所得的光环,竟然从紫府涌入手臂,渗入剑中。那异界之光与布木布泰身上的金光相撞,两厢溶解。 “道长不值得!咱们走!”青锋突然高声叫道,手中奔雷剑刷出一道道剑气,击杀周围的禁宫侍卫,朝钱逸群奔去。 钱逸群听到青锋高呼,顾不上理解其中深意,先撤了剑,鬼步一窜,御风奔向青锋。 两人在中道相遇,一同折道出去,只留下惊疑不定的建奴侍卫。 布木布泰被吓了个半死,缓缓从胸口取出一块石坠子,对哲哲道:“万幸大汗赐了我这护身符,否则岂不是死在那道人手里了?” 哲哲也是惊魂未定:“那道人和那和尚,到底哪个才是好的?若说那道人阻那和尚坏我大金的龙脉,定然是好人,可为何又要行刺于你?” 布木布泰到底是有千古太后的底子,脑中略略分析,便道:“恐怕那道人是帮着我大金的,却不是站在大汗这边。” 哲哲听了心中一惊,暗道:是了!因为他是向着大金的,所以要保护我家祖坟龙脉。但他又是大汗对头的人,所以要杀了布木布泰,好断了大汗孝子贤孙的血脉。只是不知道哪个贝勒这么心狠手辣! “还好你命不该绝,”哲哲低声叹道,“阿弥陀佛。” 布木布泰微微点头,心中却更是疑惑:为何他明明可以避开我的护身符刺进来,却又不下杀手了呢? 在她心中,那个汉人道士突然变得虚渺起来,让她身子有些燥热。 …… 却说钱逸群与青锋轻而易举出了禁宫,两人约定了在城外碰头,各显神通出得城去。 两人再次见面,方才互相行礼,仔细介绍了一番。原来这青锋道人俗姓张,钱逸群便谢道:“此番多谢张道长帮小道击退了那和尚。” “不妨事,”青锋笑道,“适才差点误会了厚道长,还请见谅。” “哪里哪里。” “不过厚道长为了中原大地不被虏丑蹂躏,竟然甘心用那些功德硬拼她的龙气,如此大公之心,实在让贫道仰慕。”张青锋拱手作礼,看得出真是由衷钦慕。 钱逸群一愣:“功德?”他旋即明白过来,原来那些原始人有所求,自己有所为,最后得到的那圈青sè光环便是功德! “功德有什么用?”钱逸群好奇问道。 青锋略有些诧异,这些基本常识不是应该由老师传授的么?不过既然厚道人问了,他也不做作,当下答道:“咱们修士修行一世,最后能有什么结果全看生死一线。若是最后证得了三界神仙,终究免不得乘愿再来。若是有幸得住四梵天,那便是天仙一品,不用再来了。 “那功德之力,便是让咱们再死后中yīn之中,有所护持。若有三界神仙品秩的修士拥有大功德,很有可能便突破三界,进入四梵天了。若是本来就是天仙种子,靠这功德,进入四圣天成就金仙一等,也并非难事。 “更别说在世之时,圣胎结就,长成元神,合于大道,若是有功德备身,无不是事半功倍,真个是修真有路,进道无魔。”青锋说完,缓了口气,又道:“我听将岸说,你们掘了那虏丑的祖坟,断了他们龙脉?” “不错。”钱逸群还在品味这功德的强大,只是简单应答。 “所以说,”张青锋突然笑了起来,“很快他们成就真龙之世的重要人物便会纷纷夭折,没有了那些从龙之臣的协助,哪里还能成就霸业?” “纷纷夭折?这是怎么回事?”钱逸群好奇问道:“莫非是没人去理会他们,他们便会自己死了?” “就算不死,也差不离。”青锋道,“总之,命中注定越是重要的人物,就越不可能帮得了他们,除非他们那边有**力之人帮着再聚龙气。” “他们有么?”钱逸群紧张问道。 “我没见过。”青锋摇头道。 “还好还好。”钱逸群压抑了多年的石头总算是放下来了,笑道:“只要建虏这心腹大患除去,贫道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至于国内的改朝换代,那就不是我一个道人的责任了。钱逸群心中暗道。 “没这么简单,”青锋摇头道,“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若是扛不住龙气的反噬,他们很可能再结成一条新的龙脉?” “反噬?”钱逸群一愣。 “那是当然,你想啊,因为龙脉断了,那些与这条龙脉息息相关的人纷纷横死,这其中怨气难道该是天地来承担么?你是始作俑者,当然是落在你身上。”张青锋摇头晃脑道,“你若是有功德备身,这反噬也能被挡去几分,这才是我不肯让你消耗功德去杀那女人的缘故。” 钱逸群返观内照,原本的青sè光环已经消耗殆尽,看来这功德本来也就不多。他因问道:“这反噬,会是什么?” “喝凉水都塞牙,”张青锋眼中流露出几丝同情,“放屁都会砸了脚后跟。” “这种……”钱逸群颇为无语,“会死么?” “xìng学命功不过关,当然会死。”张青锋道,“不过看你这修为,横死恐怕也不至于,但还是小心些好。” “什么时候开始?”钱逸群担心问道。 “你会知道的。”张青锋深沉地拍了拍钱逸群的肩膀。 钱逸群颇为无语,忍不住问道:“掘龙脉是将岸与我一同做的,他也会有反噬么?” “他?哦,他不会。” “为什么?”钱逸群颇有些不患贫患不均的劣根xìng,失声叫道。 “他有冰玉寒铁鉴,这种怨气自然不会近身。”张青锋理所当然道。 钱逸群木然良久,缓缓吐出一个字表示自己复杂的内心:“擦。” 三九章壶中子一救玄门客,青锋剑吓退无明僧(三) 大胆!”恩固伦大声喝道,浑身颤抖,内心中充满了惶恐。她有引荐的责任在身,哪里想到这个乌真超哈是自己要寻死! 钱逸群看都懒得看她,只是盯着这个十七八岁的美*女。 “我就是布木布泰。”未来的孝庄太后果然已经有了母仪天下的影子,不失威严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唔,因为你比较重要。”钱逸群咧嘴笑了笑:“你现在应该不知道,不过过两年你会生一个儿子,那个儿子会继承皇太极的汗位,带领女真人入关,成为天下之主。” 布木布泰身形微微晃动,显然为这个预言心动,她上前一步道:“你不是乌真超哈,到底是谁?” “你不用管。”钱逸群无所谓地挥了挥手,继续道:“你儿子会早死,所以你会辅佐你孙子成为一代大帝,彻底在中原站住脚跟,直到四百年后都有人崇拜他的功绩。” 布木布泰听说儿子早死,心中不由一紧,不过再听下去却是孙子更有出息,心中的不甘也就平息了。反正她现在还没生出顺治帝,并没有什么骨血之情。 “这位先生,”布木布泰走下台阶,“请上座,奉茶。” 钱逸群往前走了两步,笑道:“其实你别这么客气,我告诉你这些,是有些私心的。” “哦?”布木布泰疑惑道。 “天命该当女真兴盛,中原上却有些不肯顺应天命。”钱逸群摇身一晃,显露出自己的道士模样来了,让布木布泰等人更加惊诧,目光中充满了敬畏。 钱逸群道:“那些人中有个很厉害的高手,已经把你们的祖陵给捣烂了。” “什么!”布木布泰一惊,“已经?已经毁了我金国兴京陵么?” “唔,反正就是你们六代祖宗的陵。”钱逸群认真地点了点头:“已经毁了。” “可恶!”布木布泰咬牙切齿道。 “现在有个和尚在外面要追杀我,”钱逸群道,“我打不过他,所以想借你的人马。不过干掉他估计不同意,拖住他一时半天也行,我去找帮手来。” “我很愿意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布木布泰虽然年轻,到底不是弱智,“你不会骗我吧?” “骗你有什么好处?骗你能升官发财么?”钱逸群嗤之以鼻,“反正那和尚就在外面,估计一般人也挡不住他,大不了我自己开溜就是了。” “你还真是直言不讳。”恩固伦嘲笑道。 布木布泰道:“我这就去见我姑姑,看留守贝勒能否调集大军。不过你不用慌张,我大金的内库里,也是有不少宝贝的!” ——哎呀呀!对啊对啊!差点忘了,范文程去江南的时候就带了一串保命佛珠,虽然是消耗品,却也不弱。嗯,差点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钱逸群连连点头:“若是有什么阵法,也该先布下来,那和尚已经结成圣胎了。” 布木布泰点了点头,对左右道:“摆驾坤宁宫,传见留守大贝勒。” 钱逸群侧身让过,没有多说什么。他犹自在想:难道是孝庄还没有发育成熟,所以智商这么低?三两句话就哄过来了? “其实是你的修为更加jīng进了。”中行悦的声音突然响起,显然是上次问计之后,钱逸群没有除去两者联系的神识。 “唔,怎么说来着?”钱逸群问道,“难道修为高的人,撒谎成功率就高么?还是随身带着弱智光环?” “凡夫俗子只有身体的力量,”中行悦道,“与野兽何异?只有练得真意,能够以自我意志参与世情,这才是修行第一层。你如今捉了五魄,这身中浊鬼之力尽为自身灵蕴,能使出魂灵之力影响外物,修为比你的人自然对你敬畏折服。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钱逸群闻言,举一反三,豁然开朗:“我对**深信不疑,总有层层亲近之意,就是因为**比我境界高得多吧?” “到了令师的那境界,已经不是魂灵之力了。”中行悦不认可钱逸群的理解,“能炼化三魂者,便能通元神之力。而令师那般大智慧的圣人,已经合于大道,自身便是个天地。与他在一起,你所受到的是天地的影响。” “路漫漫其修远兮……”钱逸群微微摇头,“慢慢走吧。” 中行悦归于寂寞,不话了。 钱逸群独坐院中,默默感受着远方传来的巨大威压,心中暗道:结就了圣胎,竟然就能有这般威能,真是匪夷所思。苦尘的进度也真,上次在归家院的时候好像还没这般强劲呢。 海霍娜带着人来端上了茶果,再见到钱逸群的时候,连看都不敢看了,低着头站在一旁听候使唤。 乌云滚滚,很就从城外到了城内,旋即就连禁宫顶上都布满了乌云了。 ——好厉害。 钱逸群不免感叹一声,心中一个恍惚:我修为高,所以布木布泰轻易地信了我。苦尘的修为比我高,岂不是轻易就能把她拉过去?不行,若是布木布泰转投苦尘那边,我岂不是给自己又找了个敌人? ——先把金国的宝贝拿了再。 钱逸群主意打定:“海霍娜,你们的内库在哪里?” “没有主子的命令,奴婢不敢。”海霍娜低着头,已经将钱逸群当主子看了。 “哦哦,没事。”钱逸群点了点头:“那带我去找你们主子吧。” 海霍娜觉得这个命令倒是可以执行,以这道人的身手,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拦不住的。她当即在前面引路,带着钱逸群往外廷去了。 一行人只走到半路,赫然听到空中一声雷响,宛如千百只巨鼓齐震,却是苦尘在那边暴喝一声:“雷来!” 空中银蛇一闪,在雷声中带着哗啦啦的电流涌动之声,凌空轰击下来。 这道霹雳正正劈在崇政殿前,掀起的石末粉尘甚至超过了大顶。 ——打起来就好。 钱逸群心中一松,见海霍娜惊恐不能前行,自己快步朝前奔去。等他赶到的时候,却见布木布泰与一个更为年长的美女坐在大殿之中,并排还摆着一张椅子,坐着个中年男子,大约便是布木布泰口中的留守贝勒。 在他们之下,跪了一地的奴才和外臣,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外面的喇嘛与一个和尚斗法。 喇嘛们各个手持法器,摆出了个倾向于防御的阵法,却仍旧被苦尘和尚压得打了一头。 钱逸群靠在大殿之侧的柱子上,透过窗格见了里面的情形,也就没有进去的**了,静静旁观这场对决。 眼看喇嘛们就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四周又围上来一队甲兵,各个手持弓箭。他们的甲喇额真一声令下,顿时弦声大作,铁箭如同飞蝗一般扑向苦尘。 ——这么多箭,若是我,我就鬼步闪开了。 钱逸群被围攻的次数实在太多,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其中。 苦尘却没那么多的神通,手捏不动根本印,身上顿时闪出一道佛光,将飞箭纷纷挡在外面。他又念诵真言,打在佛珠上,只见这串佛珠见风便长,足足长成一条小船大小,绕着苦尘转动,将后续的飞箭纷纷拦下。 ——原来苦尘还有这招。 钱逸群越发觉得自己英明,竟然随手就使出了个驱虎吞狼的计策。想来是布木布泰没有给苦尘解释的机会,下令格杀勿论了。这也难怪,听说自己祖宗的坟被人掘了,总是会羞愤成怒的。 ——这孩子也真是,不问问明白,我又没说是苦尘挖的坟。 钱逸群从金鳞篓中取出一个果子,惬意地边吃边看。 “奸贼!受死!” 身穿各色服饰的人从外廷涌了进来,看似一群乌合之众,却各个都是灵蕴觉醒之人。 他们手中拿的便是金国内库中的宝贝。 钱逸群初时以为这些乌合之众势必挡不住苦尘多久,已经准备悄悄离去。突然见他们手中宝贝纷纷发威,又是火焰喷涌,又是雷霆缠绕,还有各色光芒闪烁,看上去颇有威力。 ——女真人竟然还真的收集了这么多宝贝?连大炮都不会造的民族,从哪里弄来的? 钱逸群心中疑惑。 他却不知道,女真人原本并不认得这些宝贝。当年努尔哈赤为了度过粮荒,下令每家只有出七斗米才能活一个人,凡是凑不出足够米粮的汉人统统杀死。由此收罗了大量的汉人家产。 而北地是全真教的传统势力范围,乃是从蒙元时候就盛行的宗门。全真教虽然不事符箓,不炼外丹,却一样注重法器传承和炼制。等到了努尔哈赤时候,正好全都收罗过来,被喇嘛萨满、巫婆神汉辨认出来,收入内库。 更有些宝贝因为太过高端,没被认出来,便以各种工艺品和实用具的模样流传出去,落在了外行人手中,真个是明珠暗投。 此时这些宝贝齐齐发威,若不是因为使用者不得其法,不能融通,早就将苦尘撕成碎片了。 ——这些宝贝,若是留在女真人手里,真是一件祸事啊。 钱逸群心中暗道,不由考虑如何杜绝这件祸事 四二章壶中子一救玄门客,青锋剑吓退无明僧(五) 青锋道人下山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扶助大明重开rì月,待得天下安定,只要再有仁宣、弘治那般的治世,便是妥妥的一笔大功德。 直到遇见钱逸群之后,青锋道人突然觉得自己十分肤浅。 身为一个修士,为了功德打打杀杀,和那些争抢肉骨头的狗才有什么区别?看看这位少年道长,云龄不过数年,已经捉了五魄。连功德是什么都不清楚,就愿意处处与建奴为难,一心要毁了虏丑的根基。 自然,这样的人在辽东并不少。但那是因为自己家人被杀、田产被占,与建奴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怨。而这位厚道人,明明是江南富贵乡里出来的人物,恐怕在到辽东之前连建奴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便有着如此坚定的信念,什么叫慈悲?这就是慈悲啊! 青锋道人深深揖礼:“以道长的威能,必能逢凶化吉,吉人天相。” “承君吉言。”钱逸群却有些苦笑。 ——要是早知道功德这么重要,何必贪图爽利要杀布木布泰呢?反正她这样对龙脉有重大影响的人,总是得死的吧? 钱逸群转念又想:不过我这功德来得容易,只要有游仙书在,未必不能积攒下大大一笔功德。 主意打定,钱逸群便打算等自己jīng神恢复些了,再去一趟异世界巡游,捞取功德,顺便过过大神的瘾头。 “道长接下来有何打算?”青锋道人问道。 “我得先去找个医术高明的老师治好这条手臂。”钱逸群抬了抬失去知觉的小臂,蓦然发现手上的肌肤已经呈现出了紫青sè。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恐怕是肌肉坏死的前兆了。 钱逸群试了试坤铃,可惜能够起死回生的法术却不能驱散这种来自yīn鬼的诅咒,颇有些无奈。 “道长不如与我同去龙空谷,”青锋道人道,“我师兄壶中子最擅长炼丹制药,救死扶伤。而且听将岸说了与道长交往的事,我等同修无不倾慕。若不是壶中子师兄实在是不擅奔波,恐怕早就赶来与道长相见了。” 钱逸群也听将岸夸赞过壶中子的医术高明。也不推辞,道:“如此有劳了。” “咱们一同步行过去吧。”青锋道人知道自己的御剑飞行速度太快,即便他将速度放到最慢,钱逸群恐怕也跟不上。 钱逸群正要答应,突然心生感应。抬头一望。只见天上一个黑点缓缓靠近,很快便传来一声鹰唳。 女真人喜欢驯化海东青作为自己狩猎的助手,故而天空中常有猎鹰飞过。钱逸群此刻耳聪目明,感应灵敏。从那声鹰唳中却分明听出了小鹰的呼唤。 “张道长,”钱逸群指了指天上的飞鹰,“那是我朋友,能否劳您大驾,引它下来?” 青锋道人道了一声“这有何难”。当即御剑升空,绕着那山鹰转了一圈重又落了回来。 山鹰到底是上古灵种,智商岂是寻常羽类能比?连连鸣啼,给地上的狐狸和老鹿指明方位,自己也落了下来。 钱逸群微微侧了侧头,让山鹰站在自己肩膀上。这一人一鸟亲密无间的模样,让青锋道人颇为羡慕,暗中决定自己也要去找个长毛的伙伴,在这孤寂的修行道路上并肩携手。 不一时。狐狸和老鹿也来了,见有外人在,狐狸保持着沉默,只是让钱逸群去摸了摸它的脖子,算是打过招呼。 “道友。我有鹿兄代步,在这山中的速度也就不满了,您大可御剑引路。”钱逸群道。 青锋道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等钱逸群加持了各种加速法术。翻身上鹿,这才御剑腾空。朝龙空山飞去。 钱逸群乘青锋不注意,却带着老鹿狐狸和山鹰进了翠峦圣境。 这一路赶来,早就将老鹿累得够呛,哪里是当即就能上路的?青锋道人学会的第一个法术便是御剑飞行,从未有过坐骑,自然没有考虑过畜力的持续能力。 “如何了?”狐狸一进翠峦山,便急急问道。 钱逸群嘿嘿一笑:“断了女真人的龙脉,只要熬过反噬,他们就没指望了。不过,你丫怎么不跟我说功德重要xìng!” “功德?那东西能吃么?”狐狸不屑道。 钱逸群愕然。 无论是狐狸还是中行悦,都不相信“功德”这个舶来品。在他们看来,符合道的要修修行就足够了,其中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根本无需挂心。只有那些天资不足、缘法不深的修士才需要琢磨那些捷径。 以钱逸群炼化五魄的境界,何必在乎? “多个加持总是好的。”钱逸群不能苟同这种败家思维,还是觉得任何一种壮大自己的力量都应当珍惜。他旋即又讲了自己断人龙脉的细节故事,以及在建奴皇宫中的插曲。 “看来你在红尘中的任务进展不慢,这才多久已经除去了心腹大患。”狐狸赞叹道,“对了,小鹰说你拿了它的灵核是怎么回事?” 钱逸群一头雾水。他将自己此行的收货一一盘算之后,终于发现从金鳞篓里掏出一个自己差点忘记的宝贝——玉凤雕像。 山鹰见了这玉雕,扑棱着翅膀飞了过去,老母鸡抱窝一般孵在玉雕上,一动不动,锐喙翕张,显得十分激动。 狐狸道:“这便是它的灵核,被人雕过了。原本该是一个蛋的。” “灵核是什么?”钱逸群问道。 “是咱们上古灵种死后留下的遗蜕,”狐狸道,“加以修炼,便能在机缘巧合之下塑成灵体,附身其中。” 钱逸群颇有些意外:“我以为这只是一件宝贝。” 狐狸又笑了。 “那玉雕不过是召一头死物白凤出来,有什么用处?”狐狸道,“若是让毕方收了它的灵核,你便能得到一个活着的白凤。唔,虽然开始的时候持续时间比较短。” 这笔买卖谁都知道该怎么做。钱逸群虽然与毕方相识时间较短,但人家是师父直接派来的专员,地位不同。更何况他知道上古灵种对于重塑灵体有种旁人难以理解的执着,更不愿意断了毕方的重归之路。 “便送给你了。”钱逸群摸了摸毕方的脑袋,心道:等它重塑了灵体,恐怕就不能这么放肆了。 毕方可是为黄帝卫车的神鸟。 此刻的毕方却十分惬意地别过头。任由钱逸群的手指在羽毛中穿梭。 “那你的灵核呢?”钱逸群更关心自己的老朋友,问狐狸道。 “咱的灵核……”狐狸纠结了一下,“等你结成圣胎再说吧,而且法术上也还得再jīng进些。” “你到底是在哪里浪荡的时候被人干掉了?”钱逸群很好奇狐狸的遗蜕放在了哪里,怎么听着那么不靠谱呢? “到时候再说吧。”狐狸别过头。伏在地上。“咱要休息休息,赶路真累。” 感觉累的不止狐狸一个,老鹿大吃一顿翠峦山中的奇珍异草,喝饱了清澈的溪水。寻了个惬意的地方卧倒休息。山鹰吞食了那块玉雕,佝头缩颈打着盹。 钱逸群无所事事,索xìng闭目打坐,尝试着用自己的阳气去逼退手上的yīn寒。虽然效果不佳,总算比放任不管强了许多。 等人兽们休息好了。钱逸群方才带着小伙伴们离开了翠峦山,重新回到滴水成冰的北国莽原之中。 jīng力充沛的老鹿很快就追上了青锋,这当然也是因为青锋放慢了速度,踢雪踏冰朝龙空谷跑去。 钱逸群第一次见到迎客松的时候颇为吃惊。 一边是白雪皑皑,另一边却是苍翠yù滴。 只是一步前后,恍若穿越了两个世界。 “道长这边请。”青锋落下剑光,以此间主人的身份在前面带路。 钱逸群也翻身下鹿,紧随其后,享受这北国江南之地。 此时还不流行编撰名胜。钱逸群见路旁景sè出尘,异sè连连,青锋却是看得习惯了,也没有想到要讲解一二。就此一路行到了谷口,钱逸群只见两道青石圆柱矗立。上面隐隐透shè出金光闪闪的图形。 钱逸群定睛细看,却认出原来是一副草书。他站住脚步,仰头读道:“寂寞无尘真寂寞。”再转过头去读了下联:“清虚有道果清虚。” “果然是神仙手笔。”钱逸群赞道。 青锋道人微微一笑,道:“这便是我龙空谷的山门了。” 钱逸群好奇道:“谷名龙空。可有典故?” “此地由来便是一个修士闲居,交流道法。结伴清虚的地方。”青锋道人解说道,“因为当年有一位大德自称来自龙空山,于谷中诸人多有教益。众修士感念其道德,便以龙空为谷名。喏,这联句也是他题写的。其中更有一重玄机。” “哦?是何玄机?” “修为不足的人到了此门,总会视而不见,甚至心生各种妄想,速速离去。只有真修行,才能见到这两句对联。”青锋道。 钱逸群再次望向那句“寂寞无尘真寂寞”,口中反复咀嚼,虽然回味甘冽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青锋本来要举步便行,见钱逸群怔怔立住,只得停下等他。yù看真假修行,耐心便是最浅薄的一层。只要xìng学上有所悟证,绝不会因为一件事急吼吼、慌张张,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故而钱逸群伤了一条手,却毫不放在心上。青锋虽然有俗务要办,却绝不出声催促。二人路径不同,步伐却是一致。 “哎呀!”钱逸群抚掌叹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来是这样!” “哦?愿请教。”青锋读了两遍,躬身道,“这联句我从小就读,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寂寞岂非心尘?清虚哪里有道?”钱逸群负手而立,指指点点。 青锋暗暗品读,赞道:“果然有些道理。若是灵台清净无尘,自然怡然自乐,处处融洽,何来寂寞。不过这清虚无道之说,还请道长详解。” “清虚者,道也。人若能守住这二字,便在道中矣,哪里来的道?”钱逸群道。 青锋道人眉头微蹙:“大道至广。包容一切,即便身在火宅,一样是在道中。以此来说入清虚者无道,恐怕不妥。” 钱逸群乍一听之下,觉得青锋说得有理。干笑道:“我也是胡乱说说。不可当真。” 青锋道了一声“谦逊”,二人又要往里走。 钱逸群脚刚离地,突然头脑中仿佛被锤击一般,浑身清凉劲爽。只听得内中经文、钟声,无不殊胜。却是道情大发,心有明悟。 “张道长。”钱逸群又立住了。 “道长请说。”青锋道人也只得站住。 “你得一了么?” 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 一者,道也。 凡有人说自己得了“一”,那便绝非得“一”。 因为此人已经有了“一”这概念,又有了“得”这一概念。如此这便是二了。 钱逸群已经随口禅道出了“清虚者,道也”的大前提,而“道者,一也”。若是人在清虚,且又知“道”,那便是“二”,虽然大道无所不包,但心中有二。绝非清虚之境。 适才青锋道人的答辩,将“在清虚”与“在道中”等同起来。实际上,“在清虚”却是“得真道”这个意思。人固然时时都在道中,不可能超出道而存在。却不是人人都能掌握真道,用心若镜。 “你得一了么?” 钱逸群的问题虽然简单。却让青锋如同被重锤猛击一般。他空寂良久,方才小心翼翼道:“道人若是得了一,便只知道‘一’,断然不知道‘得’了。” 钱逸群咧嘴一笑,顿时浑身舒爽,一股浩然之气由下而上,直冲膻中,盘旋成云,良久不散。他踏出一步,神清气爽。再踏一步,骨散寒琼。第三步踏出,却是身轻无物,飘然若升。 “人言知道实不知啊!”钱逸群喟然而叹,旋即又仿佛在哪里听说过这句话。他脑中渐渐勾勒出一座山坳小庙,其中有师徒三人,皆是静坐入定。中间那白发老道,蓦然间身放光明,身上污浊道袍,化作庄严法衣。 钱逸群心头一颤:其实师尊何尝禁语?这无言之教中另有别传,只是我迷障深厚,身在宝山而不自知罢! 非毒,归位! 仿佛天神呼号,钱逸群顿时浸入紫府之中。一颗圆坨坨光灿灿的珠子在虚空结就,正是七魄之中的第六个,安安静静悬浮其中。 黑sè的清心钟上发出卡啦之声,不绝于耳。 钱逸群循声探去,只见兑卦上显露出无数裂纹,宛如龟背,流淌出阵阵金锐之气,只差最后剥落。 这边是顿悟。 由渐悟而来的顿悟。 青锋道人只是略有所得,心中已经欣喜非常。他回过神来,却见厚道人转眼之间已经气息大变,隐隐中有超凡脱俗之气,再细细一观,竟然顷刻之间凝成了第六魄,不由惊喜交加。 惊的是,居然真有人是天生神仙种子,修行到了他手中竟然如此得心应手,进展非常。 喜的是,第六魄可不同于前面五魄,是最为难炼就的。因为到了这一破,之前积累的量变转成了质变,三毒几乎绝迹,身中浊鬼也近乎败亡。此时凝成第六魄,许多修士都会因此得到自己的神通。 神通! 非学非炼非传,无根无缘无耗。 只是一念所感,莫不应从随心。 古今修道人多如牛毛,九成九的人都是冲着这两字而来。 古今得道人凤毛麟角,九成九的人也是止步于此。 青锋正要与他说神通之事,只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钱逸群也放眼看去,一个中年道长从容而来,手持一杆拂尘,往臂弯里轻轻一敲,竖起手掌:“福生无量天尊,道友慈悲。” “天尊怜悯,老爷慈悲。”钱逸群躬身作揖回礼。他在抬头时,细细打量那个道人,只见骨骼清奇,灵蕴清澈,一双细眼仿佛能够阅尽天下之事。 ——他该是一个擅长推衍的高手吧。 钱逸群心中又是一动,道:“道长莫非便是壶中子?” “贫道以壶为号,”那道人笑道,“让道友见笑了。” “壶中乾坤大。”钱逸群笑道。 “梦里rì月长。”壶中子对接一句。 两人相视而笑。 ——这才是青山为我友,风月共往来的清修高真啊! 钱逸群心中暗暗赞叹,再想起当rì穹窿山上真观,虽然有道场庄严,却少了道人逍遥,私有不值。 再回头看扬州琼花观,那更是一处世俗宫观,弘道与否都难说得很,更无这般的神仙人物。 “贫道见道友久立门庭,为何不入耶?”壶中子上前扶住钱逸群那只乌黑的手,细细一观,旋即从自己袖中取出一个葫芦。 那葫芦里叮当作响,不知道放的是铜钱还是金币。 壶中子拔开塞子,顿时一股清香传出,如梅似兰,绝非俗物。 “这阳chūn丹,正能驱散yīn邪。”壶中子说着,将手中丹丸放在钱逸群麻痹的手心中,包着钱逸群的手用力一握。 钱逸群只觉得掌心刺痛,哎呦叫了一声,惊异道:“我这手……有知觉了。” 四三章女真汗退兵大辽河,大明军重筑广宁城(一) “其实以道友的修为,想化去这yīn邪也不是难事。”壶中子并不居功:“只需要些光yīn罢了。” 钱逸群眼看着自己一条乌青发黑的手臂,渐渐有了暖意,血流冲撞得经脉发麻发胀。一股股黑气从指尖流淌出来,散入空气之中,带来隐隐恶臭。只是呼吸之间,这条手臂便渐渐恢复了血sè,仅剩的略略麻感反倒让人有些舒服的感觉。 钱逸群躬身道:“若非道友灵丹,小道难免多遭折磨,解脱之恩,铭感五内。” “道友指道之恩,方才是让贫道铭感五内的。”壶中子指了指门口的联句,道:“贫道自幼在此山中,这联句看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却从未如此堪过。” “功归大众。”钱逸群谦逊道。 壶中子欠身回礼,一甩拂尘,躬身道:“道友请移尊座谈。” 钱逸群答礼再谢,这才移步进去。他自捉到了第六魄,虽然神通尚未显现,但是心xìng之学又上了一层,走得气定神闲,怡然自乐。 这龙空谷有数百年高真大德坐镇,内中或隐或现的阵法不可胜数。钱逸群一一观察,只是惊叹古人创造力之强,名为阵法,却无定法,只是牢牢把握天地五行,随境设阵。这般境界真是自己枯学苦背难以企望的。 “道长,”壶中子出声笑道,“我谷中景sè若何?” “果真是烟霞凝瑞霭,rì月吐祥光。”钱逸群赞叹道:“老柏青青,与山风似秋水长天一sè;野卉绯绯,回朝霞如碧桃丹杏齐芳。” 壶中子笑颜眉开:“道长这两句话,说得很有韵味,颇有妙文手笔,可还有后续么?” 钱逸群略一回味,笑道:“小道随口而出,竟然不似平素粗鄙无文,可见真是胜境之功。” 二人纷纷笑和,催着钱逸群再将后文道来。壶中子更是招呼道童前来,着令他好好记着,回头去抄录出来。 钱逸群见这小道童梳着总角,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微微一笑,心中已经摸到了文辞,边走边朗声诵道:“彩sè盘旋,尽是道德光华飞紫雾;香烟缥缈,皆从先天无极吐清芬。仙桃仙果,颗颗恍若金丹;绿杨绿柳,条条浑如玉线。时闻黄鹤鸣臬,每见青鸾翔舞;红尘绝迹,无非是仙子仙童来往。玉户常关,不许凡夫凡客闲窥;正是:无上至尊行乐地,其中妙境少人知。” 一赋立成,壶中子与青锋道人抚掌赞叹,让小童回去抄了出来。 钱逸群笑道:“小子多年不曾著文,想以往的才学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哪里想到今rì竟然能够行文做赋,实在是意外,意外。” “虽然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壶中子道,“道友捉了六魄,三毒消灭,心中清静,对外景外物自然感应。外有感,内有应,感应之中自然才思泉涌。此正所谓:诸般情意无非清静,万千有为总归无为。” 钱逸群知道壶中子修为极高,恐怕也是修成圣胎之人。这样的人物肯出言指点自己的xìng学,已经相当于坠崖遇高人的待遇了。厚道人再施一礼,前方已经出现了高楼亭台,宫殿森森,分明巍峨玄都镇,哪似荒野苦修家? 一行人上了摘星楼,将岸已经候在了yīn阳鱼外,见了人影浮现,躬身道:“道友,别来无恙否。” 钱逸群笑着回礼:“原来道友早就在此了,甚好甚好。”他这话难免有些敷衍,因为他正被这神奇的传送阵所吸引。这阵法不像狐族的传送阵那般繁琐,上面甚至连个符文都没有。在钱逸群的概念里,越是高端的东西越是让人用起来舒服,看起来迷茫。 就像他小时候用过的电脑,普普通通,只要会用电视机的人就会开机。可是在他穿越之前的时候,电脑机箱就呈现出各种美观设计,有透明的,有科幻的,有夜灯的……反倒是那个开关越藏越好,让人不知道要害在哪里。 如今这传送阵就是如此,朴实无华,门道高的让人彻底看不出来。 与这传送阵一比,将岸便连丁点吸引力都没有了。 四人并席而坐,自有道童送来水酒花果。钱逸群本来是不吃外面的东西,不过这些果子却是灵气荡漾,显然也不是凡品,便取了一个尝尝,味道果然鲜美。 “这偌大的谷中,莫非就只有三位道友么?”钱逸群问道。 “这里曾经也是仙家往来的圣地,”将岸休息妥当,“只是这些年来法脉断的断,散的散,这才看起来冷清凄凉。” “还有一位云中客,”青锋道,“他倒有心出谷,只是眼下还在闭关,何时出关还要看他的文章做得如何。” 钱逸群哦了一声,道:“如今天下大势变幻,正是我辈修士积累功德之时。”他虽然才知道功德是怎么回事,却也知道要想说动这些不贪慕人间富贵的隐士下山,总得有些诱饵。 青锋知道厚道人这是现买现卖,不过他想劝壶中子出山,自然很高兴听到钱逸群如此说话。 壶中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笑得高深莫测,让人捉摸不透。 “师兄缘何发笑?”青锋问道。 “随便笑笑。”壶中子卖着关子。 “贫道愿与道长并行入关。”钱逸群拱手道。 壶中子一愣,道:“道友何出此言?贫道并不曾说要出谷下山啊。” “咦?”钱逸群假装惊异,“道长所谓的随便,难道不是随天机之便,笑看红尘么?” 壶中子面带笑意,抬眼道:“道友真是善谑。”又道:“贫道其实颇为如今风气忧虑。” “愿闻其详。”钱逸群道。 “老君爷留下道德灵文五千字,哪说什么神通?你我修道修心,命功只为得行天命,xìng学方是合道之梯,而如今人人追求小术尘技,恐怕天下大统之争,非但没给我辈修士带来功德,反倒要坏了许多人的慧命呢。”壶中子面带隐忧,对钱逸群道。 四四章女真汗退兵大辽河,大明军重筑广宁城(二) 钱逸群细细想来,确实是这么回事。他自己本来就是的半吊子神职人员,对于“弘道”“传法”“普度众生”之类的事并不上心。然而如今壶中子将这隐患点破,自己也不能装聋作哑。 “道长,小道却有个想法。”钱逸群脑中略一组织,道:“我想变法。” “变法?”壶中子一愣。 青锋也侧目看着厚道人,暗中奇道:修行人中只有张天师领天下道教事,捏着“万法宗坛”的印玺,算是个领袖。这位厚道长却要变什么法? 将岸也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钱逸群,短短时光不见,没想到这位道友又jīng进了。 “如今法不见于黔首,术不上于大夫,小道正想以修法、玄术大行于世。”钱逸群说道。 三人沉默良久,壶中子幽幽道:“如今我总算明白,为何会有道友入世了。” 青锋之前与壶中子讨论过钱逸群的本尊法身到底是位在哪一层天。如今听钱逸群说了要普传弘法的大愿,纷纷展望未来的情形。不过他们不同于钱逸群,他们的立足点是修行人。 假设能够在街坊书肆里购买到修行功法,肯定会有许多人蜂拥而至,如同飞蛾扑火。虽然不得明师是不可能修出什么成就的,但难免会有一两个慧根深厚,资质超人之辈因之踏上修行之路。 至于玄术,却未必是件好事。 三人都知道,许多玄术的门槛极低,尤以符法为表例。那些心没有修,毒没有去的人,贸然得到威力惊人的玄术,谁能保证他不会乱来? 可以说,此门一开,自从黄帝以来的天下秩序,便会被打破。到时候极有可能宪令出自教门,而非朝廷。 那朝廷又会如何应对? 壶中子轻轻捻须:“道友,为何儒、兵皆是秘法显学,如今却是传人聊聊?” 钱逸群也觉得这种状况十分奇怪。既然儒家、兵家的地位最高,生源最广,那他们的门人数量和质量都应该比道门佛门高出许多才是。然而现在的情况却是,儒家的秘法传承泛滥成灾,却没几个有玄术的。兵家最需要玄术来帮忙冲锋陷阵,到了孙承宗手里却只是个兵法策略大师,本人连灵蕴都没有开启。 “这是为何?”钱逸群问道。 “因为他们怕,”壶中子捻须道,“凡人怕。” “怕?”钱逸群一愣。 “道友不曾听说叶公好龙么?”壶中子苦笑道:“凡人都希望能够看到神仙出来救苦救难,但若是你真的现身其前,广施术法,得到的却绝不是亲近。而是畏惧。” “人对自己没有的东西都会有些害怕。”钱逸群能够理解这种心态,到底一个玄术小成的修士可以轻易将一个凡俗之人抹去,甚至让人无从调查。在法力神通面前,人会觉得自己的命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掌握,从而产生抵触,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儒家要与天子一同治天下,兵家要万里封侯,觅个身前身后名,都离不开官家。”壶中子道,“官家会愿意看到自己的亲军护卫在‘仙人’手下如同土鸡瓦狗么?” “所以……” “所以与其说是外界的缘故,不如说是历代儒、兵宗师们,自己选择了一条放弃秘法玄术的路子。”壶中子总结道,“道友,你这要变的不是法,而是天啊!” “如今国事已经到了这等糜烂的境地,官家也需要借力吧。”钱逸群道。 壶中子微微笑道:“道友终究还是对这滚滚红尘所知甚少啊。” “敢请教。”钱逸群对自己的斤两很清楚,说起来两世为人,累加起来也是奔五的人了。然而上辈子只有十九岁,都是在象牙塔里度过的,知道什么人心世事?这辈子总算见识了些,也着实体验过一番,但接触的层面却不高,而且都是蜻蜓点水,毫无深度可言。 这就像是玩游戏,一直玩简单难度的前几关,怎么可能对这个游戏产生有深度的看法? “道友,”青锋也开口道,“官家自然是需要借力的,但是你借给了官家,便是与文官为敌了。自从弘治之后,文官rì重,到了嘉靖,内阁已经比之前的宰相都要有权。这是为何?因为他们知道皇帝离不开他们。皇帝要想统治这天下,就得借他们的力。皇帝能杀一个两个,甚至十个二十个,乃至成百上千个……但最后替补上来的,终究还是文官。” “所以,那些文臣是不会允许我们道士去染指这天下权柄的。”将岸也摇其头道:“道友终究想得浅了。” “这个我倒不怕,”钱逸群道,“凡是要与我为敌的,无非打击、分化两种。若是文官本身就有玄术,能修正法,他们未必会抵触吧?” “这也最多就是一代人的事。”壶中子道,“恐怕十年之后,这些受你传法之恩的人,便会先用这法术来反对你了。” “呃?人心险恶不至于此吧。”钱逸群有些吃惊。这位壶中子道友刚才还是一副世外神仙的模样,怎么此刻却变成了yīn谋论者。 壶中子却是真正的洞明了世事。他道:“任谁都知道玄术之威,凌冠天下。就算有人不知道,有了厚道人大闹辽东之后,他们也都知道了。如此利器,若是不能cāo之己手,君yù若何?” 钱逸群为之语噎。 玄术这柄利刃,可以传给某个人,却不可能传给某一家。 因为灵蕴多寡,纯属天定,没有遗传的可能。 皇位可以代代相传,朱元璋尚且害怕功臣谋叛翻天,广兴大狱为太子扫除荆棘。若是他有玄术,而考虑到自己的子孙很可能连灵蕴都无法觉醒,那他会怎么做? 杀光所有玄修士。——这恐怕是朱皇帝很容易想到并下手的解决办法。 再说文官,看似科举在明代已经十分公平,只要出身清白——不像钱逸群——便能参加考试,层层上进,最终光宗耀祖改换门庭。然而事实上呢?这个巨大的体系一样是代代相传,只不过他们传的不是血脉,而是关系。 从踏上科举之路的时候,士子就有各种恩师、同窗、同年、同乡。在层层关系相套之下,他们很快就能融入士人阶层这个大家族。并且代代相传,照顾同年的子侄,为致仕的老师打保护伞,最终等到自己退休致仕了,自己的学生、自己同年的学生、自己学生的同年……都会来照顾他,帮他善后。 而且这个圈子到了晚明,已经开始封闭。八股文被研究得一丝不挂,书坊里随手可见考试题库,还有人专门靠编写教材为生。这种情况下,寒门士子反倒被豪门子弟甩得更远了。在他们被乱七八糟道听途说的消息折腾得身心疲惫的时候,豪门子弟或许正跟下一科的主考官一起喝茶看戏,坐而论道。 如果在这种稳定的政治生态圈中,突然插入了一股不可控的强大力量,势必会引来其余人的围追堵截。 “我们也有宗门。”钱逸群思索良久,好像找到了出路,却有些不自信:“我们的师徒关系,岂不是远胜他们的座师门徒么?” 儒生们弄了一路的老师,终究还是师徒。 道门的师徒,却是天然堪比父子。 “到了那时,”壶中子摇头道,“宫观之间尽是求术之人,谁还与你情同父子?” “道友,”青锋也觉得厚道人实在异想天开,“道不轻传,法不轻授。我入门十八年才得以闻道,若是照你说的那个世道,去书坊里买本书就能自己修了,谁肯耐烦砍柴挑水十几年?你坏了这个大风气,引得人心浮华堕落,岂非断人慧命么?” “青锋严重了。”将岸见青锋说得痛心疾首,连忙出来打了个哈哈:“道友想弘教自然是好事,但法术还是不能普传轻授,否则后患无穷,对道友自己也绝没好处。” ——莫非我设想的灵xìng文明压根就没有可行xìng? 钱逸群心中颇为动摇,一一思索三位道友的话,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见识还是肤浅了些。他又想到了《x战jǐng》里的善良变种人,虽然他们在光头教授的带领下很希望与普通人和睦生活,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其他人,但终究还是受到了主流文化的排斥。 可以想见,若是自己真的推广这股强大的社会新力量,最后的结果八成就是内讧连连,再被外部的敌人一一击破。说不定到了最后,自己这一脉里也会出现个“董仲舒”,自我阉割,投入朝廷的怀抱,安心地做一个掌管典乐的道人。 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只是在这个循环中,底线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jīng神传承会被打断。 “唉,是我异想天开了,”钱逸群叹道,“若是可以,恐怕那么多祖师早就做了。” “话虽如此,”将岸笑道,“但并不妨碍我等取了此番的功德,为将来证道之路多一份保障。壶中子师兄,还是一同去凡间走一走吧!” 壶中子本来在两可之间,想见了厚道人之后再做决断,如今见厚道人的天命似乎有些受挫,却是隐在山中的心思多一些。 “原来如此!”钱逸群突然叫道,“我知道为什么天意要我承祧神宵一脉了!” 四五章女真汗退兵大辽河,大明军重筑广宁城(三) 无论是青锋还是壶中子,抑或是将岸,说的都是智慧之言,其中更有对世事人心的深刻见解。然而钱逸群的劣势在于阅历不足,优势却是见识广博。 “你们放眼看去,好像前面被一堵墙堵死了。”钱逸群看着两人的诧异神情,笑道:“但是换个视角看看,却仍旧是海阔天空。” “还请道长明示。”三人并没有觉得钱逸群发疯,他们更相信钱逸群并非蒙昧之徒,肯定是看到了自己未能所见的地方。 “三位说的固然不错,却仅仅局限于这个世界。”钱逸群道。 青锋道人与壶中子面面相觑,暗道:这道长难道疯了?难道还能有另一个世界不成? 钱逸群还真的有另一个世界。 玉钩洞天。 郭璞留下的这个人间仙境,现在完全就是掌握在钱逸群手中。虽然看似钱逸群到处乱跑,将这洞天抛诸脑后——实际上他也几乎忘记自己还有那个产业——然而,现在住在七宝楼里的可是钱门开山大弟子,又有狐族派遣的人手保护,这就是玉钩洞天的法统所在。 而且那些江湖豪客见识过了鲜血淋漓的七宝楼一战,对“厚道人”充满了深深的恐惧。钱逸群可以忘记他们,但他们住在洞天之中,无时无刻不会想到厚道人。 玉钩洞天之中良田无数,森林无尽,能够沟通畜生道,时不时出现一些奇珍异兽。除了没有昼夜交替,四季循环。其他就和人间完全没有区别。而且又因为没有昼夜交替,四季如春的缘故。对庄稼生长更加有力。在外面三天两头大灾大害的时候,玉钩洞天简直就是世外仙境。 钱逸群将这玉钩洞天的优势细细跟两位道长说了。又道:“我便在这洞天中立下到道庭,收罗天资足以修道习法的弟子,讲授正道,传以法术。但凡要想入我门中,自然要听我号令,不可擅自搅乱人间。” “你这就是想避开官府么?”青锋忧虑问道。 “自然的,”钱逸群点头,“他们怕我们,我们何尝不怕他们?虽然法术厉害。但终究人少。真的到了不能调解的时候,必然是两败俱伤。不过我有玉钩洞天,随时可以缩回去,他们想跟我鱼死网破却没半点机会。” “我便要在玉钩洞天里立下玉清宗坛,重祧神宵法脉,将秘而不宣的法术传播开去,以百十年的功夫,慢慢渗透进人间。”钱逸群认真道,“这份功德。却比朝代更替又如何?” 三位道人细细想了,也觉得这种法子能行。只要修士能够避开人数的劣势,不被世俗之人分而灭之,只需要几代人。修士就能重回人间,被人们所接受。到底传送阵、乾坤袋之类的法宝,对于普通人来说也实在是太便捷了。绝难抵御这种诱惑。 “更何况,我们还有狐族作为奥援。”钱逸群说罢。松了口气,好像摸到了自己未来的道路方向。对于天命有了更深的一层感触。 “若是真能行此事。”壶中子也不免动了心,“这份功德的确要比改朝换代强上不知多少倍了。” “下山!”将岸激动道:“有这样的功德,无异于是开天辟地之亚流,重塑山河之拾遗。” 钱逸群看了将岸一眼,暗道:跟你之前那么胆小怕事的风格很不符合啊……不过这话倒是一语中的,我等于将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大幅度改动了。原本你们只能过历史小说中的生活,现在一跃成为玄幻小说了!这种变化应该算是飞跃吧,起码从这两个题材上来说就很明显。 “既然如此,”壶中子看了看青锋,“愚兄也跟你们一同下山吧。” 青锋道人更是早就有下山的决断,自然不待再说。唯一的问题就是那位云中客尚且在闭关之中,又不便打扰,索**代道童好生看好家门,又留书一封,等云中客出关之后决定行止。 龙空谷虽然不像玉钩洞天那般独立,却也是个凡人难以寻到的妙境。钱逸群一行四人修整几日,带好了需要带的东西,出谷下山,真正踏入了红尘之地。 钱逸群已经通过传讯阵与以琳联络,辗转知道了眼下的局势。大凌河仍旧在建虏的围困之中,不过好在钱逸群送去的粮食,索性城里还熬得住。另外又有一些巫师萨满在明军的救援之路上布下了阵法,一时难以破去,以至于救兵迟迟不能赶过去。 钱逸群知道大凌河之战的结果,也知道皇太极是有心要围城打援,所以见援兵冲不过去也觉得是件好事,否则这些明兵能否活着走到大凌河下还是个问题。 一行四人之中,青锋能够御剑而行,将岸也可以土遁,钱逸群的赶路能力自不必说。唯独壶中子没有赶长路的法术,就连匹坐骑都没有。钱逸群索性让出了老鹿,为壶中子的代步,这样速度方才提了上去。 这四人在林海雪原中穿行,沈阳派出报信的快马也没有耽误片刻耽误。 当消息传到了大凌河城下金帐中时,皇太极只觉得胸口绞痛,十分痛快地晕了过去。 后路被抄,屯粮被烧,老家被捣,祖坟被毁……皇太极知道有只“老鼠”窜到了自己身后,也知道这只“老鼠”杀了他儿子,给他添了极大的痛苦,但没想到这“老鼠”竟然连他父祖之坟都没有放过。 “退兵。” 皇太极醒来之后,并没有喊出梦中喊了千万遍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只是神情淡漠地吐出了这么两个字。 女真大兵很快就以部族为单位,离开了营地。 皇太极骑在马背上,看着士气大落的手下兵士,心中痛得如同刀割一般。他原本希望通过打击明国来奠定自己作为女真统领的声望。消耗不肯听从自己调遣的部落,最终取得一石二鸟的战果。 然而此刻。非但没有进一步从八旗中摄取权力,更加是连自己的老底都漏光了。非但无功而返。更要准备应对无休止的内乱。 ——这一切,都是因为明国的那些修士!为什么我们的萨满就那么没用! 皇太极心中无奈。 他又想到那个以山岳为名的老萨满,想到了他只是不动声色便让自己最精锐的卫兵无法动弹……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能杀了那个“厚道人”?难道那个厚道人就那么厉害? 皇太极后背一阵发冷,旋即打消了这个令他恐惧的念头:若是厚道人真那么厉害,早就可以来刺杀自己了! 他很快就想起了那个厚道人闯营的事,似乎那道人并非没有暗杀之心。 “大汗。” 一个在皇太极耳中略显怪异的声音响起。 皇太极转过头,木然地看着自己的谋士。 这位谋士并不是女真人,而是归附的汉人。虽然他身穿女真人的服饰。也与女真人一样梳着小辫子,但是任谁都能看出他与女真人不同。 ——果然是非我族类。 皇太极在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脸上却没有丝毫显露出来。他道:“宁完我,你有事么?” “大汗,”宁完我打马上前,“这不是征战的失败。” 皇太极觉得这句话倒是有些令人宽慰,但并没有用处。 ——汉人就是喜欢说些没用的废话。 皇太极心道。 宁完我见皇太极不说话,只得继续道:“大汗,当下之计。大金得收罗能够与之匹敌的异能之士啊!否则军心不稳,日后如何打西边?” “哪里去找那些异能之士?”皇太极越发不耐烦起来,双眼渐渐眯成了一条缝。 “何不问问那些喇嘛、法王呢?”宁完我上前道,“那些人一个个自称虔诚修行。拿了大汗那么多香油钱,难道就没一个能够出阵为大汗解忧的么?” 皇太极一愣,转而心中开阔:对啊!那些喇嘛成天念经诵佛。一个个都像高人一般,难道上万喇嘛之中都找不出一个能够与道士相抗的人物么? “穆安利!”皇太极叫道。 当下一个身穿白甲的侍卫打马上前。行礼道:“大汗。” “你带着人速速去将国内的所有法王、活佛请到沈阳,我有事与他们说。”皇太极想了想。补充一句:“要客气些。” “嗻!”穆安利没有下马,直接行礼而去。 一队十余骑的人马很快就离开了大队。 “宁完我,”皇太极的兴致很快高昂起来,“还是你有见识。” 宁完我埋下头:“奴才只是为主子办事,不敢不用心罢了。” 皇太极高声笑着打马前行。 宁完我看着皇太极的身影,心中暗道:若是他失去了汗位,恐怕我们这些在辽东的汉臣就没好日子能过了。唉,不知道那些个奇人异士,到底有什么想法,从未听说过他们如此张扬啊! 大凌河退兵的消息过了足足十天方才传到了锦州。这是因为皇太极太过狡猾,几次诱骗祖大寿出城,使得城内的关宁军对于城外虏丑是否真的退兵保持怀疑,不敢轻易相信。几番探查之后,方才确信女真人真的走了,这才派出了报捷的塘马。 孙承宗收到捷报,却没有太大的兴奋。他下令道:“大军追击!” 事实上,祖大寿早就已经派出了骑兵,“追击”建虏了。 他要将这场“大捷”,做成真正的大捷! 四六章女真汗退兵大辽河,大明军重筑广宁城(四) 壶中子极善占卜推衍之术,绝对不肯在战阵中厮杀,惹上无谓因果。 钱逸群对此颇不以为然,笑言道:“从来只有今生报应,哪有来世因果?道长拘泥了。” 壶中子不以为忤,轻声辩解道:“随俗置话罢了。其实修行推衍之学,最忌打杀。沾染得半点怨忿便会有黑雾迷心,占不准,推不出,实在是难熬得很。” “学生孟浪了。”钱逸群知道自己误会了壶中子,随手道歉。 壶中子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就算青锋道人再怎么想除妖灭孽,也不会擅起杀机。一行人在壶中子的带领下,游刃有余地在漫山女真大队中穿梭,竟然没有遇到一个敌人。好几次都只是一步之遥,偏偏就避开了女真人的侦骑。更有几次,壶中子只是让大家停下脚步,矗立雪中,女真侦骑便打横而过,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这群“奇装异服”的道人,却偏偏没能看到。 “推衍之术,竟然威力如斯。”钱逸群不由感叹。 “这些人都是凡俗之辈,看他们的命数,一呼一吸都如日下光影,哪里可能推不准?”壶中子笑道,“到了道长这般修为,便是给了贫道八字,要想算准一两桩大事,也是困难。” 钱逸群微笑道:“道长想必知道我星未入命。” “的确,”壶中子直言道,“的确罕见。” “容小道请教,为何小道能夺人星命,却杀不了一个普通女子呢?”钱逸群说到杀“普通女子”没有丝毫愧色。甚至可说是理直气壮。 “也不是杀不了,只是要耗功德吧。”壶中子笑了笑。“你只知道自己能夺人星命,却不知道有些人命中星大。不是那么好夺的啊。” 那个布木布泰是女真入关之祖的母亲,星命所寄自然不是寻常小民那般予取予夺。 钱逸群想想她要生顺治,养康熙,这样的天命恐怕也小不了。 “道长,为何我在此人间便从未积下功德呢?”钱逸群又问道。 “功德,一头一尾最易得。”壶中子道,“前者因为万事不备,民心纯朴,知道感恩忏悔。后者是因为世道崩溃。只要有把子力气,替天行道,动手灭去该灭之事,自然也能有功德。二者往往首尾相衔,皆是天运大变之际,孰立孰破,不是任谁都看得透的。如今这世间结果还没出来,别说你了,天下又有谁见过这功德。” “就算是看透了。”将岸呵呵一笑,“也总有人想扳一扳命呢。” “原来如此。”钱逸群暗道:这倒是事实,否则当初封神之战为什么阐教和截教斗得那么激烈?说起来这两教的老大都是师兄弟,谁也不能说通天教主就一定比元始天尊厉害。呸呸呸。当然是我家元始天尊最厉害!天尊,您要是不小心听到了,别怪罪弟子啊。 青锋道人御剑飞行。因为是在天上,也不担心被女真人发现。事实上是女真人担心青锋突然杀性大作。落下云头找他们的晦气。 这回皇太极被打得肉疼,没拿到半分好处。反倒还丢了祖坟。多尔衮一死,朝中更是不稳,阿济格早就有心要夺回自己的地位,为母亲报仇,怎么可能与皇太极友善?如果是皇太极出口成宪,阿济格或许早就没命了,这期间结下的怨恨岂是能够轻易解决的? 大军行过辽河,总算是回到了自己的大本营。各旗人马早就按捺不住,纷纷请去。皇太极虽然不愿意,但女真人不事生产,全靠汉族包衣奴打点田地,产出有限,经不起天长日久地熬下去,只能放行。 皇太极也知道如今明国有异人助战,只要收拾兵马,筹集粮草,就能反攻辽东,自然不肯白白放过辽河天险。他将八旗精锐挑选了一部分出来,留在辽河沿岸安营扎寨,抵御明兵,又让其他旗主各自返回领地,或是北上掠夺蒙古,或是南下从朝鲜就食,也好过冬。 他的这些安排,自然逃不过钱逸群等人的侦知——甚至完全不用“侦”也能“知”个七七八八。 钱逸群因为记挂着拿将岸的冰玉寒铁鉴回去救人,并没有在此耽搁,想想自己也没多余的功德来刺杀皇太极,索性先回去休整一番。旁人只道他潜入敌后不过旬月,谁知道他在翠峦圣境之中的日子一样得实实在在的度过去。如此一来,对于钱逸群而言,漂泊的日子可就太长了些。 过了大辽河,钱逸群等人很快就发现了明兵的哨马。这些哨马一般也就放出十里二十里,不让大军受到伏击。看到他们,说明明军的主力也快来了。果不其然,钱逸群等人脚程极快,没多久便看到了明军先锋的大旗。 这先锋不是旁人,却是钱逸群的老熟人。 何可纲。 原本命中注定要死在大凌河之役的何可纲,非但没有死,就连一点伤都没有受。作为辽东名将,何可纲在追击鞑虏的任务中担任先锋,虽然手下战兵满面菜色,但是士气却不低。他见了钱逸群,更是激动非常。 “末将抓了几个虏丑,听说是有神仙掘了建虏的祖坟,一把大火将沈阳烧成了灰烬。原本还有些不信,见了道长,这才知道是真的!”何可纲激动道。 钱逸群有高人在侧,多少要有些身份,微笑道:“沈阳倒不是我烧的,不过虏丑的祖坟的确是我和这位将岸道长挖的。”说罢,钱逸群将几位高人介绍给何可纲。何可纲不敢怠慢,一一见礼。 等何可纲见完礼,黄元霸却从后面施施然出来,躬身见礼道:“贫道见过诸位道友。” “黄道长何须客气。”钱逸群上前笑道:“不意你竟在前军。” “为国效力而已。”黄元霸打量着将岸、壶中子和青锋道人,心中暗暗心惊:这辽东苦寒之地,哪里来的这么多高人?修为深不可测,又怎会与那贼道人如此交好?他再仔细一看钱逸群,心中更惊:这才多少时日不见,他的修为怎地更加厉害了! “那位……” “萨满?”钱逸群不等黄元霸说完,哈哈笑道,“被你说得那么玄乎,其实打发起来倒也不难。”他选择性隐藏了一些内容,反正没必要与黄元霸交心交肺。 四七章女真汗退兵大辽河,大明军重筑广宁城(五) 黄元霸并不相信事实真有钱逸群说得那么轻巧。他又看了看钱逸群身后新结识的四位道友,知道他们修为不俗,猜想着多半是这些人帮忙打退了那个萨满。不过又见他们对于钱逸群的吹嘘自擂没有反应,心中难免存了几分疑惑:莫非真的是这贼道独自将那萨满打跑了? “不过看厚道长这副……模样,貌似惹上了什么麻烦。”黄元霸指着钱逸群损坏了的道袍。 “是啊,那个苦尘和尚有些难缠。”钱逸群叹道。 将岸也是见过苦尘的,心有余悸道:“那和尚不知道什么来头,果然难缠。”他旋即将自己土遁地下时见到的情形说了几分,颇为厚道人能够脱险赶到庆幸。 “我是去得晚了。”青锋道人道,“否则还能与他斗上一斗。”这口吻却是带着遗憾。 黄元霸听得无比惊心。这些辽东土人不知道苦尘也就罢了,他可是久闻这位九华山大长老的名号了。他问钱逸群道:“你们说的苦尘,可是九华山的那位大和尚?” “正是,”钱逸群道,“貌似是明悟了地藏相身的。” 黄元霸更加语噎。他知道苦尘除魔卫道从未有过败绩,却不知道他竟然有一世是地藏化身。而钱逸群以一己之力,竟然能够与这样的高人周旋……难道传说中的神宵雷法就这么厉害? ——也可能传闻这位厚道长是四圣天某位天尊转世确实是真的。 黄元霸觉得后背冰凉,脑中反复提醒自己莫要无故吓唬自己,却仍旧停不住奔腾的念头:我蠢到了何种地步。竟然与这样的人为敌!他心中暗道,又是一道冷汗流遍周身。 “其实我们打他们。实在是不对称。”钱逸群道,“虽然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过保家卫国到底还是得靠将士用命,不能全落在道士身上。”他看了看何可纲,又道:“官军可有何打算?在我等南下之前,总还能帮点顺手的忙。” 何可纲听得脸上绯红,良久方才道:“孙帅的意思是,重筑广宁城。” 钱逸群问清楚了自己的位置,又问了西平堡与广宁的距离,疑惑道:“此地与广宁相距二百余里,你孤军深入没关系吗?” “有黄师在。定然无恙。”何可纲倒是对黄元霸十分有自信,“我军奉命重筑西平堡,为大军前锋。”说罢,又解释了一下西平堡的军事意义。 钱逸群这才知道原来要想固守一片地区绝不可能只守中心区域一座城,还得广布军堡,这才能守望互助,通报敌情,同时也能全面保护粮道。 “既然有黄道长出手,小道也就不在此处耽搁了。”钱逸群朝黄元霸拱了拱手道。“祝大军旗开得胜。” “慢着!别急忙走。”黄元霸急忙叫道,“苦尘还在辽东么?要是碰上他,我可连一合都撑不住。”黄元霸作为天下第一符师,固然有张天师不愿与他争名头的缘故。自身的实力也不是可以小觑的。虽然修为不高,但是在符法上的天赋却让他能够承继古法,开创新符。 “无妨。在下与你同去。”青锋道人自告奋勇,又对将岸与壶中子道:“小弟除了剑术。并无所长,便在此处协助官兵筑堡吧。” 何可纲虽然不知道这道人什么来头。但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难道以厚道人这般地位,会跟个无能野道称兄道弟么? 黄元霸猜测他也是冲着功德而来,对青锋道人颇有忌惮,不过想想万一碰上苦尘,总得有人挡在前面好让他逃跑,自然也乐见他留下。 将岸是很清楚青锋道人的水准,知道这人颇为可靠,也想留下。钱逸群还指望着他拿宝贝去救自己的未婚妻,哪里肯让他赖在这里刷功德。 “道友,老道我一介残躯,提不得剑,开不的弓,该如何是好啊?”壶中子笑吟吟问钱逸群道。 “跟着我吧,必然保师兄周全。”青锋道。 “其实学生还有一处产业,正要借助道友。”钱逸群将玉钩洞天与壶中子说了,又道:“我还有一本先圣所传的《金丹玉壶》,讲述三元大丹之法,正是在我留守的弟子那里。” 壶中子听了哈哈笑道:“我道号壶中子,这书却是《金丹玉壶》,岂非缘分?若此,咱们这就速速前去吧。” 说起来自己对于炼丹之法几乎是个门外汉,如今有壶中子这样的外丹大家出手,也就不用方清竹苦苦自学了。而且壶中子是三山散修,日后这外丹法门自然也就是神宵一脉的宝贵遗产了。 钱逸群心中暗喜,当下也不拖延,辞别了何可纲、黄元霸和青锋道人,催起老鹿,与壶中子、将岸同往广宁卫去了。按照何可纲出发时得到的消息,祖大寿已经带领大军驻扎在广宁,听说孙承宗也要移驻广宁城。 原本会因为大凌河惨败而获罪下野的孙承宗,已经发出了捷报,仍然能够稳稳地坐在督帅的位子上。 钱逸群来到广宁卫,见到了孙承宗。他不是名利场上人,所以与孙承宗只是简单聊了聊,讲说了一番自己的辽东之行便告辞而出。 他更希望见到自己的一应伙伴。 杨爱因为执掌了玉清宗坛的庶务,连同钱卫一起留在了山海关。此刻在广宁城中的有符玉泽、顾媚娘,白氏昆仲,以及钱逸群的师兄萧逸升柳定定夫妇。眼下看来也不需要他们打头阵了,反倒是保护孙承宗不被人行刺的任务更重些。 众人听说了钱逸群掘人祖坟,逼人退兵,觉得十分解气。及至听说钱逸群在两位圣胎境界的高人手下游刃有余,更是纷纷表示惊呆了。 “我走的这些日子,没什么事吧?”钱逸群当然知道没什么事,否则后方众人早就用传讯阵或者飞鹤找他了。 “基本没什么事。”顾媚娘以钱逸群的弟子自居,自然上前主动答话:“师尊走的这些日子,万事平安,而且我也没有落下功课。” “呃……”钱逸群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为人师尊了,“乖。” ——做师父的,还应该说些什么? 钱逸群仔细想了想自己的师父,终于放弃了,只是补了一句:“继续加油。” 顾媚娘颇有些失望,撇了撇嘴退到一旁。 钱逸群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好像成了众人的领袖一般,一时难以适应,干咳两声,道:“我还要赶回山海关去,诸位怎么打算?” “我总觉得这辽东要出大事,自然不能这么早就走。”白沙开口道,“还要留下写些新闻。” 钱逸群点了点头,也不用问白枫的意见了。那位兄台一定是要保护自己兄弟的。 “我想跟在孙帅身边。”萧逸升突然道。 钱逸群没想到孙承宗还有这样的人格魅力,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的?” “我也不知道,”萧逸升摸了摸后脑勺,“只是觉得在战阵上杀敌十分爽快,每每经过一场厮杀,身子就轻快了许多。” 钱逸群意外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性格。” “我也不知道。”萧逸升颇有些无奈,“好像练了那个大威德金刚法门之后,心里总有一股戾气。” “你们没有练乐空双运么?”钱逸群脱口而出。 柳定定顿时脸红起来。 萧逸升倒是无所谓道:“练过,只是练那个总是有些不尽兴,所以后来就停了。” “咳咳。”柳定定觉得这种私房话还是不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说比较好。 “你看佛经里说得很清楚了,”钱逸群当即引经据典,“原本这乐空双运就是为了化解恶神戾气而出现的法门。你现在靠杀戮来释放这股戾气,固然爽快一时,终究会走上入魔的邪路。要是可以不用乐空双运,嘎巴那番僧何必不远万里跑来找自己的明妃呢。你们还是得好好练练。” “师弟说得有道理。”萧逸升道。 柳定定看着众人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再也坐不住了,道了一声:“我去给你们端些甜汤。”转身往外跑去。 众人一阵窃笑。 “师父师父,要我干些什么?”顾媚娘急忙问道。 “你,”钱逸群一愣,“你就好好跟着大军长点见识吧,有机会就存点玉清宗坛的香火值。” 说到香火值,符玉泽头痛不已。说是让顾媚娘存,最终却还是落在自己头上。他索性放开道:“师兄,你这玉清宗坛好歹也出些简单点的任务啊,又是找灵石又是找灵根慧种的,谁有那些闲工夫。” 现在灵石和灵蕴觉醒者已经成了国家战略储备,不过玉清宗坛总不能等着皇帝送人来,也得自己动手寻找。这些物资最终会被狐族赚过去,谁让人家现在又明显的技术领先优势。而那些觉醒者,却是钱逸群神宵一脉的储备弟子。 “这个嘛……”钱逸群沉吟不语。他考虑是不是让符玉泽去帮忙搬砖,但又觉得这是朝廷的责任,自己不该这么急急忙忙示好,以免让官家养成了依赖、占便宜的习惯。 “道长!您回来了!小生这厢有理了!” 四八章孙衙内演说灵异事,有福人月下遇真仙(一) 孙钥躬身行礼,久久不起。 钱逸群略有吃惊之余,只得上前扶起这位衙内,笑道:“孙公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劳道长过问,”孙钥满脸堆笑,“道长直称学生名字便是。” “那怎敢当。”钱逸群这一推辞,顺便推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当得当得。”孙钥连声称道:“当日在京师,道长说只要小生学会了避尘决,就收纳小生为徒……”孙钥拖长了音,明显是在等钱逸群接话。 “唔……我说过么?”钱逸群一愣,再看孙钥,却觉得有些不一样。此人原本只是个普通书生,灵蕴未开,资质也在中平之下。如今仍旧没有开启灵蕴,身上却多了一股道德之炁? “孙公子莫非有奇遇?”钱逸群问道。 孙钥咧嘴,只是没有笑出声音来。他又朝众人拜了拜,道:“小生此番北上,倒是真有奇遇。若非先生这般的神仙人物,必然是不能相信的。” 钱逸群请他进来坐了,命人招待,自己坐定之后方才道:“愿闻其详。” 孙钥喝了口茶,一振衣衫,干咳两声,就如市井中说书先生一般,朗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慢慢说。”钱逸群并不着急。其他众人也是静静看着孙钥,等着听他故事。 孙钥道了一声“领法旨”,旋即沉声演说起来: “道长远赴辽东之后,小生也辞别家里,追随父亲北上。只是路上有些杂事。去了一趟永平。那一日晚间,正遇月色横空。碧天如洗,小生只见素魄蟾光照映水中。如万道金蛇来回荡漾;又见游鱼戏跃于波中,宿鸟惊啼于树上,清风拂面,襟袖生凉……” “咳咳,”钱逸群干咳一声,“还是长话短说吧。” 孙钥拱了拱手,继续道:“小生觉得一时万念俱虚,如步空凌虚之乐。遣归了随从,独自漫步。不知觉中。来到一处禅寺门前,旁有一人倚石而坐。我本见他形貌腌臜,是个叫花子,也就过去了。走了数步,突然寻思:我来来往往,从来未见此辈在此歇卧;今晚月色绝佳,独行寂寞,就与他闲谈几句,何辱于我?故而就有又一步步走回去了。 “那花子是谁人?”钱逸群没有兴趣听那些似真还假的志异故事。听到这里已经想到了许多古老桥段,无非是个高人之类。 孙钥也不知道与往来的士子说了多少回,此刻已然刹不住话头,继续道:“那花子见我回来。只将我上下一观,随即将眼闭了。我也将花子一看,见他面色虽然焦枯。那两只眼睛神光灿烂,迥异凡俦。当时心中就暗想道:这必然是个异人!便上前问道:‘老兄昏夜在此何为?’” 孙钥说着。好像回到了那一夜故事之中,双目失焦。颇为入戏。 钱逸群无奈,心中暗道:好在道人我有金华出世术,最不怕的就是浪费生命,你有本事说个十年八年我也听你! 孙钥继续道:“那花子将眼睛睁开,答我道:‘我两日夜水米未曾入口,在此苛延残喘。’我道:‘老兄既缺饮食,幸我带得在此。’便将小口袋取出,双手递与他。那花子接过,见有十数个点心,整张脸都笑开了花,念了声‘阿弥陀佛!’连忙将点心向口中急塞,顷刻吃了个干净。 “他对我笑道:‘我承公子救命,又可再活两天。’便将布袋交还于我,口里说了声‘得罪’,把身子往下一倒,就靠在石头上睡去了。我笑他道:‘饱了就睡,原也是快活事。’随叫道:‘老兄且莫睡,我有话说!’那花子被我叫不过,说道:‘我身上疲困得了不得,有话再遇着说罢。’说着又睡倒。” 钱逸群托着腮帮,纯粹是当故事听了。其他众人纷纷换了姿势,让自己做得更惬意些,左右无事,纷纷猜测这叫花子是世外高人或是什么报恩的山精水怪。 孙钥又说道:“我用手推了他几推,只见那花子怒恨恨坐起来,骂我道:‘我不过吃了你几个点心,身子未尝卖与你,你若此囗咶噪我,与你吐出来何如?’我连忙道歉,又道:‘我见台驾气宇异常,必是希夷、曼倩之流,愿求问大道,指引迷途。’” “呦,你竟然还有这般见识?”钱逸群笑道,心中不信:真人无相,岂是个肉眼凡胎的人能认出的?何况这位孙公子常常惑于小术,要说距离大道,恐怕比我还远些呢! “道长听我说罢!”孙钥亟亟道,“那花子说:‘我晓得什么大道小道?你只立心求你的道去,那大道自然会寻你来。’说罢仍旧睡去。我听了这几句,越发疑他不是等闲之人,于是双膝脆倒,极力用手推他,说道:“弟子自幼好道,今日好容易得遇真仙,仰恳怜念痴愚,明示一条正路,弟子粉骨碎身也不敢忘老师的惠典!” 钱逸群哂笑道:“你怎么不曾这么求过我?” 孙钥脸上一红:“学生那也是一时间福临心智罢了,不足一提不足一提。且听下去嘛。” 众人纷纷暗笑,心道:你还想让厚道人收你为徒,现在将自己说得如何如何尊师重道,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万一厚道人收了你,你日后能坚持如此么? 只听孙钥继续说道:“那花子被我缠不过,坐起来,大怒道:‘这是哪里的晦气!’用手在地下一指道:‘拣起那个东西来!’ 我随他手指看去,却是个死蛤蟆,拾在手里一看,已经破烂,里边有许多虫蚁在内。腥臭之气比屎都难闻,又不敢丢在地下,问那花子道:‘拣起这物何用?’ 那花子大声道:‘将他吃了便是金丹大道!’ 我听了这话,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心里打算道:若真正是个神仙,借此物试我心诚不诚,但是终身造化。假若他借此物耍笑我,我岂不白受一场秽污? 不过我见过了厚道长,知道神仙人物真实不虚,故而又想道:世上那有个轻易渡人的神仙!就便是他耍笑我,我就吃了,上天也可以怜念我修道之诚!随即闭住了气,口对着蛤蟆一咬,起初还有些气味,自一入口,觉得馨香无比。咽在肚内,无异玉液琼浆,觉得精神顿长,面目分外清明。 “你倒是不怕吃坏了肚子。”钱逸群插嘴道。 孙钥嘿嘿一笑,又道:“那花子见我吃了,哈哈大笑说:‘此子可教矣!’笑问我道:‘子非孙高阳之子,名钥字通之者乎?’我连忙跪倒,顿首道:‘学生正是。’ “那花子这才道:‘吾姓郑,名东阳,字晓晖。当战国时,避乱山东劳山,访求仙道,日食草根树皮八十余年,得遇吾师东华帝君,赐吾大丹一服,通体皆赤,须眉改易;又授吾丹经一卷,道书三十篇,吾朝夕捧读,极力研求,二年后始领得其妙旨。于是仗离地之精,吸太阳之火,复借本身三昧,修炼成道。上帝命仙官仙吏,召吾于通明殿下,奏对称旨,敕封我为火龙真人。” 孙钥说罢,偷偷去看钱逸群。 钱逸群已经正坐椅中,不偏不靠,面色严肃。他原本并不在乎这故事是真是假,也不在意孙钥到底是有什么奇遇,反正这些都与他无关。然而故事中的另一位主角出场,竟然是火龙真人,这就不得不严肃一些了。 这位姓郑名东阳的火龙真人,曾有一位知名的学生。 吕岩吕洞宾。 当年吕洞宾游庐山遇火龙真人传天遁剑法,受其指引得拜正阳祖师钟离权为师。 …… “其实,”钱逸群轻声道,“你是看了吕祖得蒙火龙传授,拜入正阳真人门下的故事,自己编造出来的吧?” “哪能如此!”孙钥顿时激动起来,“道长怎能疑我!这故事能编,难道我身上的变化也是编出来的?” ——这才是我想问的。 钱逸群盯着孙钥。 孙钥被钱逸群盯得有些发怵,别过头去,又道:“火龙真人道:‘我看你向道虽诚,苦无仙骨,适才死蛤蟆乃吾炉中所炼换骨丹也。四九之日,即可移骨换髓,体健身轻,抵得上三十六年吐纳工夫。’ “我当时不知怎的,心有所感,跪扒了半步,泪流满面,对真人道:‘弟子尝念赋质成形,浮沉世界,荏苒光阴,即入长夜之室;轮回一坠,来生不知作何物类,恐求一人身而不得。奈茫茫沧海,竟不知何处是岸……” “你直说真人是怎么教诲的吧。”白枫都忍不住了,出声打断了自己好友的这番漫长无边的表状。 ——唉,连白芥子你都来拆我的台!殊不知,我这是说给厚道长听的呀!事关入门大事,就没人帮我一把么! 孙钥心中哀叹,暗恼交友不慎:奈何奈何,这还没入门,就已经被当骗子看待了! “芥子说的对,”钱逸群道,“你就直接说说火龙真人是怎么点化你的。” 四九章孙衙内演说灵异事,有福人月下遇真仙(二) 月光之下,山寺之前。锦衣公子跪坐阶下,腌臜的乞丐坐在上首。 这画面若是被人画出来,少不得刻在这禅寺之内,成为日后导游口中的有一则传说故事。 化身腌臜花子的火龙真人朗声教谕道:“吾道至大,总不外‘性命’二字。佛家致虚守寂,止修性而不修命;吾道立竿见影,性命兼修。神即是性,气即是命。 “经曰: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诚能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视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于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所无亦无,无无亦无,湛然常寂。 “盖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有动之动,出于不动;有为之为,出于无为。无为则神归,神归则万物云寂。不动则气泯,气泯则万物无生;耳目心意俱忘,即象妙之门也。故对境忘境,不沉于六贼之魔;居尘出尘,不落于万缘之化。须知神是气之子,气是神之母;如鸡、卵须臾不可离也。 “你看草木根生,去土则死;鱼鳖水生,去水则死;人以形生,去气则死。故炼气之道,以开前后关为首务;二关既开,则水火时刻相见,而身无凝碍矣。” 孙钥拜服在地,颤声求问道:“恳请仙真怜悯,传我开关之法。” 火龙真人微微一顿,旋即又道:“当运气时,必先吐浊气三口,然后以鼻尖引清气一口。运至关元;由关元而气海分循两腿,下至足涌泉;由涌泉提气而上至督脉。由督脉而泥丸,由泥丸而仍归于鼻尖。此谓‘大周天’。 “上下流行,贯串如一,无子午卯酉,行之一时可,行之一昼夜可,行之百千万年无不可也。此中有口诀,至简至易,彼辈老死参同契等书者,究何益哉?”说罢。火龙向孙钥耳边授了几句话。 孙钥心领神会,顿首拜谢。 火龙真人又道:“金丹一道,仙家实有之。无如世俗烧炼之士,不务本原,每假黄白术坑人害己。天下安有内丹未成,而能成外丹飞升者?故修炼内丹,必须采二八两之药,结三百日之胎,全是心上工夫。坐中炼气。吞津咽液,皆末务也。 “只要照吾前所言行为,于无中养就婴儿,阴分添出阳气。使金公生擒活虎,姹女独驾赤龙;乾夫坤妇而媒嫁黄婆,离女坎男而结成赤子。一炉火焰炼虚空。化作半丝微尘,万顷水壶照世界。形如一粒黍米;神归四大,乃龟蛇交合之乡;气入四肢。正鸟兔郁罗之处;玉葫芦进出黄金液,红菡茗开成白玉花;际此时超凡入圣,而金丹大道成矣。 “然此时与汝言,汝也领不出来,必须躬行实践,进得一步,方能晓得一步。虽如此说,而密窍亦不可不预知矣。”遂传与安胎采药,立炉下火之法。 孙钥一一存心苦记,领受仙言。 火龙真人从身边取出小葫芦一个,木剑一口,付与孙钥道:“此葫芦亦吾锻炼而成,虽出于火,却能藏至阴之气物。于你日后必有用处。”遂说与如何收法。又道:“木剑一口,长不过**寸,若迎风一晃,可长三尺四五。此剑乃吾用符咒炼制,能大能小,非干将莫邪之类所能比其神化也。授你为异日拘神遣将逐邪之用。” 孙钥顿首收谢。 真人又道:“山行野宿是出家人本等,奈何你学道日浅,一遇妖魔、厉鬼、虎豹、狼虫,徒伤性命。”说着,再从怀中取出一物,圆若彩球,红如烈火,大小与丸相似,托在掌内,旋转不已。 “此宝名为雷火珠,系用雷屑研碎,加以符箓,调和为九。吾日日吸太阳真火,并离地枣木贮于丹炉之下焚烧,合此三火。锻炼一十二年,应小周天之数,方能完成。吾实大费辛勤。此宝不但山海岛洞妖魔经当不起,即八部正神、普天列宿被他打中,亦必重伤。用时手掷去,便烟火齐响,如同霹雳,只此一枚。汝须小心收藏!” 孙钥欢喜过望,连忙小心翼翼收了起来。 火龙真人又道:“昔吾东华初遇时,止授我火丹一丸,修道书十三篇,风火剑二曰;今我初遇你,即付以至宝,皆格外提拔。本拟再迟三五十年度你,因你以少年大富贵能志心求道,又怕你为异类伤了性命,故早度你几十年。吾门下还有几个弟子,有列大仙位者,有相随一二千年成地仙者,他们哪一个能得我如此青目!” 孙钥连忙顿首拜谢,触地有声。 火龙真人等他谢过,这才道:“你从今后,要步步向正路走,若一事涉邪,我定用神火焚汝皮,迅雷碎汝骨,决不轻恕!汝宜凛之,慎之!” “多谢恩师点化……”孙钥拜道。 “吾非汝师,”火龙真人摇头道,“汝师眼下正在辽东翻天倒地闹得不亦乐乎呢!可速去投他,或有机遇,也可名注丹台,南宫列仙。”说罢抬手指地,大地顿时裂开。他挺身纵跃,没入缝中,土地旋即复合。 孙钥看得目瞪口呆,暗中欣羡:我将来有此神通,也就不负此生了。 他于是对着那块被真仙靠过的大石,诚诚敬敬拜了四拜,撩起衣袍坐下,将真人秘授的口诀并修炼次第,努力回忆,从头暗诵,直到一字不差,方才起身北上。此时他却不还知道真人说的那位“师尊”到底是何人,只是相信他既然将辽东闹得天翻地覆,必然不会是无名之辈,只要到了辽东,自然能拜入其门下。 火龙真人拉的关系,谁能不给几分面子? 直等孙钥到了辽东,很快就听说了关外最为疯传的故事——厚道人开设玉清宗坛。后来又听说了玉清宗坛出手救国,就连厚道人都去了大凌河。如此一来却让他有些担心,生怕厚道人这样的神仙不给火龙真人面子。 …… “火龙真人的面子还是得给的。”钱逸群听了孙钥的解说,心中暗道:即便不是真正的火龙真人,能有这般手段也不是等闲之辈。唉,如今玄门风气真是糟糕,你就算是真的火龙真人,也该用个凡俗名号呀。譬如我那恩师,谁见他到处说自己来历非凡了? “啊!”孙钥喜出望外,当即跪倒在地:“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拜师才肯拜一拜,真是小气……”顾媚娘在一旁酸溜溜说道。 孙钥此刻乐在心头,哪里去跟个小姑娘计较,当即跪倒在地,不拘数目地磕起头来。 “行了。”钱逸群抬了抬手:“你既然得了火龙真人传授,先照此修行下去便是。”他又道:“那木剑葫芦和雷火珠,且让我看看。” 孙钥禀明是在住处,并没有带在身上,当即派人去取。钱逸群既然收了这个徒弟,也不能当是捡来的,命人找了个玉钩洞天出品的乾坤袋,先给孙钥用着,等日后有机会了再换大的。 孙钥自然是兴奋不已,又是一番叩拜。 不一时,火龙真人所传的三件宝贝已经送到了钱逸群手中。 钱逸群一一看过,那葫芦木剑果然不是凡品,皆是灵蕴非常的仙家之物。姑且不说那高人是否真乃火龙真人,但凭随手赠出这两件宝贝,便也不算坠了“火龙真人”的名头。他又拿起那丸雷火珠,只见珠子上灵光荡漾,层层分明,雷火之炁洋溢,只是看看便知道其中威力必然不弱。 “咦!” 钱逸群突然惊讶一声,眼前景象似乎扭曲起来。那雷火珠上灵光纷纷游离,一道道浮光在空中描绘下云箓光符,步步清晰,竟然是这雷火珠中炼化咒诀。 “这雷火珠,原来是给我的啊。”钱逸群慨然长叹。 “自当奉于师尊。”孙钥以为钱逸群想要,连忙表明态度。 钱逸群摇了摇头,将手中雷火珠放回盘中,连同木剑葫芦一同还给了孙钥。他见孙钥一脸茫然,只得道:“那位火龙真人,借你之手,将这雷火珠送到我面前,是想让我多造一些出来,否则也不会跟你说这珠子的造法了。” 孙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徒儿就说嘛,那些‘太阳真火’、‘离地枣木’,跟我说了也是白说。不过师父,那位真人说还要咒诀炼化……” “嗯,”钱逸群点了点头,“我看得见。” 炼化六魄之后,有些人便能显现出神通来。这也算是步入了神通境界,成为这个世上有数的高人。然而钱逸群问过壶中子等人关于神通的威力,结果却让人失望。人人的神通并不一样,而要如百媚图中那些异术一般实用的,却是万中无一,甚至十分鸡肋,几乎可以无视。 壶中子的神通是感应,对于他学推衍之术颇有帮助,这已经算是千载难逢的际遇了。其他如青锋道人的‘寒暑不侵’、将岸的‘自警’,完全可以无视。而钱逸群的神通却是罕见,任由道友如何测试,自己如何探索,都难见真容。 当日青锋道人还开玩笑说:“若是个大肚汉的神通,那可真不用担心会迷于神通不能自拔了。” 而现在,钱逸群很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神通:透析。 五十章孙衙内演说灵异事,有福人月下遇真仙(三) 一层层咒诀清晰无比地展现在他眼前,通透明晰,毫无隐瞒。这种自然而然的反应,除了神通还能是什么呢?不过从那木剑和葫芦,以及自己身边的法宝来看,这神通还是有所局限,过于高端的法宝还是无法看得通透。 ——不过,或许也是我自作多情,那火龙真人如何知道我的神通就是透析炼化咒诀呢? 钱逸群暗自自嘲,猛然间又想:或许他就是知道……这天下高人到底有几多,又高到何种地步,实在是让人敬畏。 心中一念到此,那句恶狠狠的“神火焚皮,迅雷碎骨”也不像是单纯警告孙钥的话了。 钱逸群心里一个机灵,又想道:若是那位高人真是借孙钥传话,关于金丹大道的那段恐怕值得试试。 道门秘法之中,金丹、符箓、剑仙一向是声名远著。其中以符箓最广,金丹最难,剑仙最隐。钱逸群跟着师父修行,并没有学到真正的“法”,而是日日夜夜浸润在“道”之中。正是火龙真人所谓的“种种有为出于无为”的根本所在。 虽然后来从忆盈楼中学了剑术,也领悟了前人的剑意,借着诛仙剑的一分剑气还能散发出杀人的剑气,然而这些都不是剑仙修行之法,仍旧属于“术”中一流。 ——论说起来,我还真没系统地修过法啊! 钱逸群仔细回忆了一番自己的求道过程,要么是从道中做功,要么就是学习玄术。正缺了中间“法”的那段。也因为少了这个法,使他的术难以进乎于道。各个散乱,难以融汇通达。 而现在。一套金丹**的总纲就放在钱逸群面前。 对于孙钥来说,这总纲其实没有半分用处,虽然看似说得通透,乃是最上一乘修行秘法。然而却因为此法过于上乘,以至于根器不足者完全不能持用。 钱逸群却没有这个问题。他已经制约六魄,身中三毒几乎消灭,六欲极难再起,一旦入于静中,自然观心。加上长年累月采食圣境中的天地灵珍。皮囊之中并没存得多少杂质余毒。 钱逸群牢记火龙真人所传丹法总纲,加上之前熟读道经之中的丹学秘要,进入翠峦圣境,入圜打坐。 自行火龙法百二十日上,钱逸群便觉得炁穴颤动,连续七日不止,心中暗道炁机已至。这时节便是第一险关,许多修士不得明师点破,常以意念去助它。殊不知内丹之中。意念为活火,判分文武,一旦助过,便则火上浇油。锅空鼎烂。又有一群人,志心清虚,对此视若不见。结果神气涣散,丹苗流走。 钱逸群人在恍惚之中。仿佛听到师父的声音渺渺难寻,又静了数日。方才听清是“勿助勿忘”四字。这说的是至理真言,但其中火头却难以明白分说。钱逸群自行体悟,却是道缘深厚,闯过这关。 直到了第九日上,炁机积蓄充沛,冲尾闾至命门,连连七八次,过命门后在夹脊止住,然后回至炁穴,仍然颤动不止。 又过了三日,这炁机将夹脊一举冲过。钱逸群顿觉一股热浪由夹脊直冲后脑,如此持续了一月有余。终于有一天,脑后突如雷鸣,头骨片片裂开,眼前只见白茫茫之景象,通体湿透,热浪盘旋于百会,至祖窍分两股经双眉绕耳后聚于重楼,顺任脉复聚于炁穴。 这一系变化,只是顷刻之间完成,完全没有时间概念。 钱逸群长吁一口气,睁开双眼,身周雾气缭绕,如若仙真。他内视膻中,不知什么时候,第七魄已经炼就,此刻不再是七枚滚圆的银珠,而是抟成一团,成了一颗金光闪烁,氤氲缭绕的金丹。 “所谓自然而然,原来如此。”钱逸群站起身,浑身骨节喀拉作响,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动过。然而身中神炁充足,血脉畅通,没有半点麻痹困顿之感。 钱逸群出了翠峦圣境,人间喧哗顿时闯入耳中。他六感明锐远胜常人,若是心中但凡有半点不静,便会被这些杂音牵扯,心生烦躁,由此而生嗔毒。往日只能以清心钟来自警自醒,如今却能够逆来顺受,任它狂风暴雨,心中一片明月清风。 “恭喜道友!”见钱逸群出来,外间正与诸人说话的壶中子突然停下话头,起身打躬道贺。 其余众人再看钱逸群,也是觉得这位先生与之前大为不同,只是却不知道这不同在何处。白沙有摩诃萨天眼,运起金光看去,却见钱逸群胸中五炁缭绕,金丹内结,惊讶道:“厚道长这片刻功夫,便结了金丹?” 钱逸群微微一笑,尚未说话,孙钥突然叫道:“师父,你可是凝练了七魄,已经到了至人境界!?” 之前外堂众人正在说的便是功法境界之事,此刻见钱逸群出来大不一样,自然拿他当了标本模特。 钱逸群微微一愣:“什么至人?” 他当然记得庄子所谓的至人,却不记得自己曾给冯梦龙出主意,以常人、贤人、真人、至人、圣人为区分。这事对冯梦龙来说不过经年,对于钱逸群这种常在乱时间世界中的人而言,却是十余年前的一朵小水花。 甚至可能连水花都不算。 孙钥当即取出一本《墨憨斋志异》,上前展卷,指对钱逸群道:“师父您看,这里写着的,炼化了七魄,便是至人之属。” 钱逸群接过《志异》,往前翻了一页,见文章标题是《修真五等论》,便细细挨着读了下来。作为心无杂质的至人,钱逸群果然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貌似随手一翻,便已经将全文记在了脑子里。 “这说得虽然有道理,但是没意义。”钱逸群将书还给孙钥,“照他说的,炼魄者始为真人,道人我在真人境界就已经跟那些结就圣胎的圣人们周旋了,这怎么算?” “师父到底是天地之间的异数。”孙钥将书握得紧紧的,又道:“对于寻常人而言,修为越高,能修的术也就越厉害,还是可以参考一番的。” 钱逸群不置可否,对壶中子一笑:“将岸师兄呢?怎不见他。” “他马上就到。”壶中子笑道。 果然,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地下隆隆作响,由远而近,须臾间一个道人从地下钻了出来,甫一见钱逸群,便哈哈大笑,打躬作礼道:“恭喜道友!” 五一章世外狐山少人顾,迎来嘉客说汉唐(一) 若不是累世修行,谁能在一世中便将七魄炼化。寻常人只是钦羡,却难以明白这七个身中浊鬼对修行人的巨大影响。与它们拼斗,浑若两军对垒,各种奇谋迭出,胜负难料。有时候甚至自以为胜了,实则败在这浊鬼手上,心中灰尘已经又厚了一层。 然而钱逸群也是浑浑噩噩,对他来说这七魄炼化纯粹是自然而然的事,每每机缘成熟便能踏上一步,对于壶中子、将岸两人所发出的感叹,实在没有半分共鸣。若不是他知道自己的境界真实不虚,还真会以为是错觉。 将岸适时而来,自然是为了完成承诺,与钱逸群先去狐山走一遭。说起这狐山,也是传说中的存在,许多人都在志异中看到过,却没想到竟然真有人能去,望向钱逸群的目光中充满了期盼。 “这个,岳母大人,我有些朋友也想去贵处看看,可方便么?”钱逸群在传讯阵中对九娘娘道。 “狐山一向是不招待外人的,”九娘娘撇嘴道,“不过既然是姑爷的朋友,带来坐坐自然也是可以的。” 九娘娘虽然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实际上却十分欢迎这些外客。狐山的规矩十分严格,若不是因为救人,很难放外人进去。实际上狐山上会有恻隐之心救人的狐妖极其罕见,也就只有九娘娘而已。 然而这位娘娘又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空守着一个个恬静修行的族人,既没有舞乐也没有宴会。实在是乏味的可以。如今有人要去拜访做客,正中了她的下怀。跟钱逸群断了通讯之后。九娘娘便快步出了居室,轻摇铜铃。命人准备酒宴,说是未来的姑爷要来。 狐族中早就知道以琳找了个凡人修士为夫君,并不惊讶,只是希望不要再像上次那般引来中山狼,惹来麻烦。 狐族与人类的术法差距,就像是星际时代的人类与黑猩猩社会的差距。当她们大规模地使用传送阵往来穿梭的时候,此刻的人类还得靠畜力运输。因为事关自己女儿的幸福,九娘娘不惜工本地派人将传送阵修在了锦州。 钱逸群稍等了几日,等这传送阵一完成。众人便踏入祭坛一般的阵中,在白光闪过之后出现在了一处奇怪的广场。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广场,四周静谧无声,可见这里的利用率并不高。 九娘娘带着自己的侍女凭空出现,迎了上去,见钱逸群那边人数不少,老少皆有,忍俊不禁道:“尊客降临,实乃寒山之幸。” 这客套的话自然是对着壶中子和将岸说的。壶中子的修为已经逼近圣胎。将岸又手握自己继续的冰玉寒铁鉴,两人都当得起“尊客”一说。至于钱逸群身后的那些狐朋狗友,也就只能算是沾光了。 “岳母大人,”钱逸群上前打躬。“咱们这就去看以琳吧。” “不着急,你先看看这里如何。”九娘娘十分兴奋。 ——以琳不会是你打猎捡来的吧? 钱逸群心中一颤,就算那姑娘是捡来的。却实打实是自己的老婆啊!他道:“这里果然辽阔壮观。岳母大人,以琳还等着呢。” “又不差这一天两天的。”九娘娘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这里就是将来传送阵的中枢点。我要在这片空旷的地方将大明两京十三省的通道都放上来,以后收过门捐。” “皇帝会很头疼的。”钱逸群道:“这事咱们慢慢再说吧。又不是一天两天的,先去看看以琳吧。” 九娘娘丝毫不以为意:“人间皇帝完全可以在传送阵两头收税,这样还方便他了,而且这事也跟他说过了。” “唔,那就不关我事了。”钱逸群无奈道,“我现在就记着见以琳……顺便问一句,我什么时候能娶她过门。” “哦,对了,还有这事,我一直把你当已经过门了的女婿看呢。”九娘娘颇似自言自语,却让钱逸群听得心里寒了大半:这种极端不靠谱的性子,是因为修行太高,还是种族缺陷?以琳会不会被遗传? “这样,咱们先回狐山吧。”九娘娘也没了指点布局的兴致,让侍女们开启前往狐山的大门通道。 众人鱼贯而入,只仿佛清风过面,只觉得脸上一凉,人已经在一处巨大的山门之下。在众人身后,是白茫茫一片云海,隐约能看到下面的田舍,小得如何脂粉盒子,也不知道这山飞得有多高。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两根巨大的木柱,柱子上横架飞檐,上面悬着四个流光溢彩的大楷字: 一念全真! 钱逸群仰头看了看,喃喃道:“这有点不搭调啊!” 因为在这块“一念全真”匾额上面,还架着一块竖匾,上面用古篆刻着: 诸暨山! 这便是延绵数千年不绝的狐妖之山。被天妖一级的先人以**力悬浮在天空,等闲不让凡人看到真容。 “果然是别有天地。”钱逸群叹道。 “这山也没什么别的,就是空气好些罢了。”九娘娘暗中得意,故作不屑道。 何止是空气好一些。 跟在钱逸群身后的壶中子和将岸都恍入静境,只觉得天地五炁在这里浓稠得如同美味羹汤,张口就能吸食。再后面的白沙白枫、阿牛和定定、符玉泽和顾媚娘,颇有感应,只是不能像壶中子和将岸那般感触极深。 只有钱逸群,更多的时间都是在翠峦山中度过,对于这种灵气充沛的地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 ——这姑爷倒也不是土包子。 九娘娘身后的几个侍女心中暗暗偷笑。 “这里离人间世还是太近,空气混浊,咱们上去再说吧。”九娘娘心中满足非常,走路都有些跳跃。 众人过了山门,只见一道白石铺成的阶梯笔直朝上,如若冲天。阶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树林,种类繁多,枝叶颜色随着光影变幻,许多都是人间罕见的珍稀别种。 除了柳定定有些吃力,其他人都是轻而易举地上了这一千八百层的白石台阶。钱逸群踏上最后一阶时,下颚肌肉突然失去了力道,嘴巴张开老大,再难闭拢。 五二章世外狐山少人顾,迎来嘉客说汉唐(二) 在登上这节台阶之前,钱逸群对于自己将看到的景象并没有太多期待。在他想来,这世外狐山,无非就是丈母娘说的“空气好些”罢了。然而等他看到了狐山的真容,却也不得不惊叹这世间竟然有这般景象。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一道雪白的巨大河流从山顶蜿蜒而下,在山脚下汇聚成一面巨大的湖泊。不说这漫山翡翠一般的森林,只说那层层叠叠的钻石型山峰,漂浮在空中,上面翠绿成荫,楼阁隐隐若现。 还有许多浮空山向山下倾注着巨大的瀑布,为这世界增添了天籁配音。这些洒落山下的瀑布,最终也汇聚在了那汪湖泊之中,在湖面上形成七彩霓虹。 “这个……”顾媚娘走到钱逸群身边,紧紧扯住准师父的衣袖,压低声音道:“这就是仙境吧!” “只有成就了天妖境界的狐族才相当于你们凡人的天仙。”九娘娘的谦逊之中带着浓浓的得意,她道:“不过我们狐族每隔两三代总有族人能成就天妖,有时候一代之中还能出三四个,故而就修炼而言比凡人便捷得多。” 只是狐族的丁口数量实在太小了。而且因为修炼的缘故,许多狐族不愿意交配繁衍。更有一些身具十分优良的遗传因子,却和凡人私通,导致半妖的产生,而半妖既不可能成就人类的仙人,又不可能成为狐族的天妖,实在是浪费人口。 如果不是九娘娘自己身为族长,这种浪费罪行很可能导致她被赶出狐山。 这也是以琳从小不受族人待见的重要原因。 “这些浮空的山。怎么上去?”白沙好奇问道。 “飞上去,”九娘娘笑道。“小孩子可以用传送阵。” 众人不由脸红。 九娘娘遥遥一指:“最近的传送阵就在前面,咱们走过去吧。” 脚下的碎石子路直通山脚下的一座殿堂。一侧是碧波万顷,另一侧是放眼无垠的青青草原。草原里野花遍地,时不时能看到银白色的小狐狸探头探脑朝路上的行人张望。在这些小狐狸身后,总有一两个女子,衣带飘飘站在不远处,宛若仙子。她们只有见到了九娘娘,方才屈膝福身,用的却是中原很久不见的古礼。 “这些小狐狸真可爱!”柳定定看着这些黑色眼珠的小狐狸,很想上前抱一个。不过她总算没傻到在狐山乱来的份上。只是看得恋恋不舍。 “这些就是狐族的小孩子,”九娘娘道,“等她们长大些,学会了拜月,方才能修出人形。” 钱逸群早就知道狐族在诞生之初都是狐狸形态,故而也不惊讶。只是想起以琳说过自己幼年时的往事,不由脑补出一个拖着狐狸尾巴的小萝莉,在一群狐狸之中跟着拜月……这果然很萌。 ——也不知道我与以琳的孩子,会不会长尾巴。 钱逸群心中暗道。 知道这些都是狐族孩子。那些宫装仙子的身份也就一目了然了——刚生完孩子的狐族妇人。 谁都知道,即便再温柔的妇人,一旦发现有人会对自己孩子不利,都会变成猛兽。这种动物本能一样存在于柳定定和顾媚娘身中。使得她们识趣地没有上前非礼那些小狐狸。倒是有些小狐狸对大人们充满了好奇,想要过来一探究竟,很快便被母亲甩出的绸缎捆住拉了回去。犹自在空中狺狺叫个不停。 众人到了前方的殿堂,才见识一尊神庙。里面供奉着一位美貌妇人,周身金光灿灿。坠饰以珠宝,线条柔美,栩栩如生。在她的神像之后,绘着整面墙的壁画,却是一只通体银白的巨大狐狸,脚踩山海,口吞日月。 “这是我们狐族的先祖,”九娘娘解释道,“第一位修成天妖境界的先祖,类似于你们的太昊吧。” 钱逸群仔细数了数这狐妖的尾巴,果然也是九根。 ——与以琳的一样呢。 钱逸群心中暗道。 “小九,且慢一步。”神像突然开口道。 这意外吓得众人齐齐后仰,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法术。 九娘娘倒是习以为常,上前福身:“小姨有事么?” “我要见那个道士,送他上来。”神像手臂自然伸直,如同活人,指了指钱逸群。 符玉泽虽然也是道士,却没有这般际遇了。 “好。”九娘娘对神像又是一礼,起身对钱逸群道:“那是我小姨,也就是以琳的姨奶奶,她要见你。” “这是……” “这是附神之法,”九娘娘随口解释着,将钱逸群拉到外面传送阵里,“我小姨可是证得了天妖境界的。” “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礼节、忌讳之类的么?”钱逸群连忙问道。 “你见了天仙怎么样,见了她就怎么样,主要是心里干净就好。”九娘娘推了钱逸群一把,瞬间启动了传送阵法。 钱逸群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人已经消失在白光之中。 下一个瞬间,白光散去,周围登时黯淡下来,空气中充满了水汽,耳中还能听到瀑布轰鸣之声。 钱逸群下意识地一低头,避开了来自空间的压抑感。原来他已经身在一处洞穴之中,并不见神仙居舍的画梁雕栋,美轮美奂。 这里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山洞。 等钱逸群眼睛适应了这里的昏暗,才见到洞壁上镶嵌的夜明珠,正是这里的光源。 ——都是神仙了,也不弄得气派点? 钱逸群往前走了几步,洞穴曲折,还没见到仙影,便听到了仙音——只听那边传来一个柔美而果决的声音,在洞穴中被放大了许多,清晰地传到了钱逸群耳中。她道:“过来让我看看。” 钱逸群脚下踟蹰,只听这声音身子就酥软了大半。他暗道:姨奶奶,我猜你也不会受岁月影响,但我跟你家以琳……啊! 钱逸群绕过石壁,眼前白光一晃,差点亮瞎了他的眼睛。 他本以为是那位修成天仙——天妖——的姨奶奶,应该是位绝世美女,只是一个眼神就能让众生倾倒。 谁知,这位姨奶奶,竟然是一只白狐——虽然钱逸群知道她是狐族天妖,但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以这种形态出现。 白狐身上散发出层层光晕,毫光遍地,印得石壁上的夜明珠黯然失色。它身高两丈,几乎擦着洞穴顶端,低头看着钱逸群。在它身后,九条蓬松柔软的尾巴如同扇面一般打开,微微晃动。 “姨、姨奶奶。”钱逸群小心翼翼唱了个喏。 “坐吧。”白狐没有张嘴,好像每个的声音都直接送到了钱逸群脑海之中。 “能够不为外在所惑,的确不错。”白狐夸赞道:“虽然是因为山魂的缘故,心性却也可以了。” 钱逸群略略吃惊:这位姨奶奶倒是挺关注我的,这事她都知道?咦,不对,我跟以琳说过吃山魂的事么? “一目了然,何必说呢。”白狐又道。 “这是……心灵感应么?”钱逸群心中暗道。 白狐微微颌首:“你为什么要娶我家以琳。” “不为什么。”钱逸群放空心思,既然在天妖面前无从隐匿,索性让她看个透彻罢。 “你喜欢她什么?” “什么都喜欢,又好像什么都不算喜欢。”钱逸群心中闪道,“就是觉得要和她在一起,永永远远在一起才好。” 白狐没有任何表示,沉默良久,方才又道:“听说你见过了孙姑娘。” 钱逸群这才想起来,当初在会仙山的时候以琳就说孙姑娘是她姨奶奶的好友,所以自己被叫来的主要原因,兴许还是在这位孙姑娘身上吧。 “正是,”钱逸群不敢隐瞒,“当日在翠峦山中,小子与应龙老兄去山巅茅屋见了先圣的遗蜕,不小心读到了‘误入红尘最该死,谁取烟波共我眠’一句,触犯了神仙姐姐的仙名,她旋即就出现在小子身后了……” 白狐笑了。 不仅仅是送出了一声笑声,就连那张毫光万千的脸上,都呈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换个人直接就被吓死了! 钱逸群看着白森森的犬牙,暗吸了一口气。 白狐望向钱逸群,微微摇头。这位侄孙女婿的反应当然不会逃过天妖的感应,只见她摇头的频率越来越快,身上毫光迸发,亮得钱逸群不得不闭上眼睛。即便如此,眼帘前也是一片殷红,几乎看得见自己的血管。 须臾之间,白光一敛,整个洞穴顿时暗了下来。 钱逸群睁开眼睛,眼前哪里还有楼房一般高大的白狐,只有一位不施粉黛的女子。 那女子肌肤若雪,眉心点了一颗红砂。她的双眉微微上挑,正经的瓜子脸尖下巴,却没有流露出半分妩媚。只见她腰间盈盈一握,束着一条粉色长带,月白锦服外笼着一层嫣红纱衣,与以琳一样,**着一双白玉雕就的玉足,微尘不染,脚趾纤细紧密,如琢如磨。 “这样你就习惯了吧。”姨奶奶张口说话,仍旧带着笑意。 “说实在的,”钱逸群咽了口口水,“以琳那样长着耳朵和尾巴,我还觉得挺萌的。两丈高的狐狸咧嘴对我笑,我就有些吃不消了。” 姨奶奶轻轻抬手摸了摸脸颊:“我都忘了自己的人形是什么模样了,未必比狐脸好看。” 钱逸群正想夸赞一番,突然想起以琳那份敏感和对狐族的坚持,只得咽回肚子里。 五三章世外狐山少人顾,迎来嘉客说汉唐(三) “我没小朋友那么小气。”这番念头哪里逃得过天妖的感应,姨奶奶随手一挥,整间洞穴顿时变成了一间明堂,地上铺着刷了厚厚一层桐油的地板。地板上有两张矮几,铺着席子。 “坐吧。”姨奶奶径自落座。 钱逸群学着姨奶奶的样子,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脚背上的筋扯得生疼。 “你就箕坐吧。”姨奶奶倒是宽容大度,又问道:“那位孙姑娘,跟你说了什么,细细说与我听。” 钱逸群道了一声“失礼”,换了姿势,调整到了舒服的状态,方才将自己在翠峦山中两次见到神仙姐姐的事说了透彻。其中自然没有半点添油加醋的成分,但是架不住时间过去太久,记忆有些模糊,有些细节便略过了。 好在这位天妖姨奶奶也只对孙姑娘转世的事最为上心,仔细问当时的情况。 “她只是为了收回翠峦山,便要再来一次?”姨奶奶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她是这么说的,由头也是因为我收了个秃驴进去。”钱逸群确定道,又问:“姨奶奶,莫非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么?” “唔,的确让我费解了。”天妖端起桌上的茶汤抿了一口,道:“这翠峦山并不是她的,就算她转世回来,也不可能收回去啊。” 钱逸群打了个激灵。 是啊!这位孙姑娘的投影可以穿越世界出现在翠峦山中,而且与那位先圣的关系暧昧不明,又知道出山的密语。等于救了钱逸群一名。这重重因素套在一起,让钱逸群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翠峦山与孙姑娘关系匪浅。若是孙姑娘要拿走,必然是手到擒来的事。哪里想到她压根没有所有权。 “那她……”钱逸群迟疑道:“我看她不像是浪言。” “那是,这位孙紫苏孙姑娘从不浪言。”姨奶奶道:“既然她说要,那你就等着她来找你罢。不过嘛,在她出现之前,以琳不能离开狐山,你也不能跟她在一起。” “为什么!”钱逸群突然意识到自己声音过于高亢,连忙道歉,道:“姨奶奶,这跟那位孙姑娘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性子偏激。兴许会对以琳做出些不好的事来。”姨奶奶淡淡道:“我虽然成就天妖,但是得在这里用**力掌摄狐山,没法子出去保护以琳。” ——姨奶奶对以琳倒是十分照顾嘛。 钱逸群心头一暖,再看这位姨奶奶,便觉得格外和蔼可亲。 “你见了孙紫苏之后,将翠峦山的事做个了结,好好送她走,然后再来找以琳吧。”姨奶奶给出了一条看似还算合理的选择。 钱逸群却头痛那位仙子姐姐得花多少年才来找自己。若是真让她修个十六七年,那……那其实也没关系。以琳的天年是八百岁。自己又有金华出世术,十几年小意思。就是耽误父母抱孙子了。 “姨奶奶,”钱逸群甜甜叫了一声,“那位孙姑娘。到底是什么境界啊?” 姨奶奶扫了钱逸群一眼,缓缓道:“渊通元洞天真人。” 钱逸群掐指一算,乃是无色界的第二层天。他眨巴眨巴眼睛:“好像也不是很高嘛。” “呵呵呵。”姨奶奶笑了。 看着钱逸群茫然无措的模样。这位天妖老大人方才解释道:“人活着的时候,说什么真人、至人、圣人。都是虚的。就算你修为再高,甚至飞举三清天。终究只是神游。只有踏出最后一步,由生入死,这才是决定你最终落在哪一层天,享何等证果的关键。” 见钱逸群微微点头,姨奶奶有道:“修行事原本就是起起伏伏,绝不会有一层不变的修为。许多人明明与道合真,最终关头失守,不能得升上界,这也是常有的事。” “请教姨奶奶,为何你可以驻世呢?”钱逸群问道。 “谁说我驻世了?”天妖斜眼道,“狐山本就是在无极昙誓天的一处洞天,所谓人间仙境就是这个意思。” 钱逸群微微垂头。他的宇宙观十分简单,将每一层天都视作是层层递进上升的世界,有些过于平面化。听了姨奶奶这么说,脑子里的宇宙就有些混乱了,好像绞在了一起,就像是一团乱麻,明明两根线紧紧相缠,一旦解开却是相隔不知多远。 姨奶奶又是一笑,举手在空中画了个8字。 钱逸群心神恍惚。 这8字以二维形态来看,只是一条曲线。一旦视作三维,那就是魔比斯环啊! 当日钱逸群正是以此来开悟承上启下的一代高僧雪岭禅师,结下一段善缘。然而自己却仍旧惑障深重,并没有真正看透这其中奥妙。此刻钱逸群以凝练七魄的成就再看这个小小的神奇之环,只将它分解成了无数个小小的8字,每一个点都在一个小8上,无穷无尽。 无论上推还是下推,钱逸群的神识总不能在这8的海洋里挣脱出来。 直到钟声大振。 钱逸群的双眼渐渐恢复了聚焦,看到姨奶奶手指轻轻弹着空气。每一次弹出,都与自己心中的钟声相应。 “其实,处处都有三十六天,时时都能在这三十六天中穿梭。”钱逸群抬起头,目光清澈,“只是我等凡心沉重,不能登举……不,其实也没有登举。只要我一心立定,天地自然变幻。不对……其实天地本没有变,只是我的心生出来的境!” “噗!”姨奶奶哂笑道:“前面还是你自己的感悟,到后面便是硬想了。修行就如登塔,你眼下明明只在一楼,却去想二楼的风光,这边是妄念。妄念一重,你那七魄自然又要活出头了。” 钱逸群连忙收摄心神:“多谢姨奶奶指点迷津。” “先定好你眼下的境界吧。”姨奶奶站起身,长袖一拂,“欲速则不达,你已经追得够快了。” “追?我追什么?”钱逸群茫然问道。 “你没想过你是谁么?” ——我不就是个半吊子的书生,以及野路子道士么? 钱逸群更加迷茫了。 五四章世外狐山少人顾,迎来嘉客说汉唐(四) 钱逸群带着一肚子的问题离开了那位姨奶奶的神仙居所,直接出现在了一座亭阁之中。他听到耳旁水声叮咚,迎面是云雾山岚,往外一看,原来这亭阁还是建在一处浮空山上的。 “我朋友呢?”钱逸群环视一圈,见周围只有岳母大人和她的侍女,并不见自己的伙伴,出言问道。 九娘娘道:“将岸道长去给以琳安魂宁魄了,其他人都先去居所洗漱休息,等开晚宴。” “哦,叨扰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九娘娘豪爽地挥了挥手,让侍女们先退下,然后才又道:“我刚才听小姨说,不准以琳下山,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钱逸群双手一摊,“姨奶奶说是因为孙姑娘要转世了,怕以琳出事。” 九娘娘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小姨也太过谨慎了,孙姑娘虽然偏激,也不至于对我狐族人动手吧。” “岳母大人,”钱逸群忍不住问道,“这孙姑娘与狐族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有那位先圣,到底是什么人物?” 九娘娘面色古怪起来,良久方才道:“这个说来实在太长了。” “左右无事,岳母大人慢慢说呗。”钱逸群说完这话就有些后悔,若是岳母大人与孙钥那厮一个德性,自己岂不是要听半天废话。不过就算岳母真的废话太多,自己也得耐心听着,谁让老婆还没过门呢。 “前些年。凡人还没彻底霸占世间,人鬼妖魔杂处其中……” “前些年?”钱逸群一惊。“岳母大人,前些年是多少年?” “唔……”九娘娘抬眼算了算。“天佑、开平年间,距离现在有……六七百年了吧。” 钱逸群颈椎一松,脑袋差点跌落地上。 ——那差不多是唐朝好不好! 钱逸群脑中一算:六、七百年前应该是晚唐到五代年间,这算哪门子的“前些年”啊!岳母大人,你这种见缝插针炫耀种族优势的恶趣味,真没被人打过脸么! “因为世道乱嘛,所以我那时候很喜欢去人间看戏……”九娘娘道。 ——岳母大人,凡人一般用“唯恐天下不乱”这个词来形容你这样的人。 钱逸群心中暗道。大约是欺负岳母大人不能读心,这种腹诽的快感格外强烈。 “不过那时候我还只是不到一百岁的小狐狸。所以有一回出了点小事,得罪了一个道士。”九娘娘说着说着,不由乐出来了:“那道士修为是真的厉害,法术却弱得一塌糊涂。他跟一个仆从追了我许久,眼看就要抓到我的时候,我小姨来了。” “唔,岳母大人,你做了什么?” “早忘了。”九娘娘挥了挥手,嫌弃钱逸群打岔。回忆了下,方才道:“后来的事多少有些记不清了,总之我娘让小姨去保护那个道士,路上不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事。等小姨回来的时候。已经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了。” “那道士就是翠峦山那个先圣?” “嗯,对。”九娘娘点头道:“所以说。即便是圣人,也有弱成渣滓的时候。后来。那位圣人认识了一位蛇妖,两人差点就缠绵一起了。为了救那蛇妖。圣人挑了九华山、五台山、普陀山,把天下的和尚都得罪死了。” “好魄力……”钱逸群想起自己被个苦尘追着跑,不由脸红,但是……“怎么听着这圣人是个花心大萝卜啊?见一个爱一个?”钱逸群一头冷汗。那位圣人的形象,在他心中顿时降格成了三流小说的种马主角。 “要真是这样也就没后来的事了,”九娘娘道,“偏偏那圣人修的是太上忘情之道,无论是我小姨还是那位蛇妖阿姨,都存了一肚子的怨念。” “唔……那位孙姑娘也是这样?”钱逸群问道。 “开始的时候,孙姨只是一门心思逃家游玩,后来认识了那位圣人的几个弟子,由弟子而回溯根源,渐渐仰慕起了那位圣人。”九娘娘无奈摇头道:“最后就变成了爱慕。” “那照理说来,”钱逸群顿了顿,“既然是情敌,姨奶奶和那蛇妖应该是一个级别上的呀,为何她那么恨蛇妖呢?” “这跟当时的大环境有关系。”九娘娘道:“你生得晚,不知道那时候的世道。魔门出了个魔尊,十分厉害,一心要驱逐正统道门。那位圣人要弘道阐玄,重整玄风,自然跟他是正邪不两立。我们狐族当日想走功德成圣的路子,以巫教来收罗信众,属于圣人一边的。但是白姨因爱生恨,带了门人,统领天下妖物,自称妖圣,无论正邪,落在她手里就是个死字。” 钱逸群目瞪口呆,脑子里过了一遍,才将这四股势力分别出来。原来那位圣人是守序善良阵营,狐族是其小弟,魔门貌似是守序邪恶,那个白蛇是混乱邪恶……这是哪个位面的历史啊! “所以孙姑娘就此与白蛇势不两立了?”钱逸群暗道:圣人啊,看来你技能点偏了,后宫都没开成。 “一半是因为吃醋,”九娘娘道,“另外一半,可能是因为白姨杀了她全家吧。” 钱逸群吸了口冷气:“这么大仇,还是一半一半么……咦,不对,孙姑娘让我杀灭蛇妖的时候,没提给家里报仇的事啊。” “噢,看来她果然放下了。”九娘娘微微点头,神情中似乎还有些倾慕。 钱逸群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些不够用,努力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貌似那位高高在上的孙真人,在提到蛇妖的时候几乎失去了控制,明显怨念极深啊!连自己家人被杀都能放下,却放不下儿女情长,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精神……病啊? “总而言之,这个故事非常复杂,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的。”九娘娘有些不耐烦道:“当初圣人带着五件先天至宝助阵,她本人又是丹药宗匠,从小吃着天灵地宝长大。结果呢,只证得渊通元洞天境界。唉,正是情深不寿,痴情祸害啊。” ——这果然跟考大学一样一样的。某些孩子有学上就能合家欢庆,有些孩子没进北大就要寻死觅活…… 钱逸群心中感叹:相比之下,我跟以琳实在是理性得不像话啊! 五五章世外狐山少人顾,迎来嘉客说汉唐(五) 钱逸群这回大闹了辽东,毁了女真人的龙脉,对于华夏陆沉的事已经不甚关心了。如今最让他关注的问题,首先是以琳的健康,其次是自己和以琳的婚事。且不说什么爱情,只是内心中认定的这一目标,诚如当年毅然跟着狐狸踏上修仙之路一样,就好像自己必须要去做。 “虽然我不相信孙姨会对以琳出手,”九娘娘道,“但是既然小姨说了,必然有其中的道理。你得好好听着,我们狐族有句话,叫:听人劝,吃饱饭。所以你们两个都忍忍吧。” “其实问题不大吧,她又不会突然跳出来就乱杀人。”钱逸群道:“以我如今的实力,就算是她结成了圣胎过来找我麻烦,好歹也能把以琳送走。” ——无敌加回程,神也挡不住! “你说的有道理呀。”九娘娘道。 “是吧,嘿嘿……” “是你个头!”岳母大人突然脸上一板,道:“你是天仙么?你个黄口孺子随便说两句话,就能把我家小姨那种境界的天妖顶掉么?!” “呃,小子孟浪了。” 岳母大人对于这个女婿还是很看重的,脸色顿时柔和下来,道:“虽然以琳不能下山,但并不妨碍你来狐山上住呀。” “呵呵呵,小婿叨扰了!”钱逸群豁然明悟,连忙道谢,却不说姨奶奶同样禁止他与以琳在一起。 岳母大人也呵呵直笑。她可是知道的很清楚,小姨能够证得天妖之境,其中吴大叔的帮助有多么大。关于这点。眼下倒是应该跟女婿说说清楚。九娘娘心中暗道。 “我说姑爷呀,”九娘娘清了清喉咙。“我把女儿嫁给你,你可要善待她呀。” “那是自然。”钱逸群一口答应。 “那你跟我说说。你打算怎么帮她在修行上更上一步呢。” “啊?”钱逸群一愣。 修行? “你没想过么?”九娘娘佯装生气:“你莫非就打算跟以琳两个浑浑噩噩么?不知道互帮互助,栖集清虚么!” ——怎么有种“一帮一,一对红”的即视感? 钱逸群心中又是一个搁楞。 “你好像在修行事上不怎么上心啊!”九娘娘不悦道。 是啊,修行这东西需要上什么心么?钱逸群心中暗道:不就是一步步走下去,有法术学一学,有架打一打,剧情到了就等着升级换地图么? “岳母大人,”钱逸群清了清喉咙,“小婿自己的修行真的不怎么放在心上。当初只是为了家人平安。生怕女真人入关搞大屠杀,所以主要的心思也是放在玄术上的。不过以琳的修行嘛,只要有需要,无论是寻访真仙还是龙潭虎穴,小婿都不会迟疑。关键时刻,就算是杀人夺宝也是可以考虑的嘛。” “你也太……”九娘娘嫌弃地看了女婿一眼,想想他这是为了自己女儿,又没法真正嫌弃,只是道:“其实我狐族修行。最早是修灵宝天尊一脉所传的天妖密炼**,后来丢了半部,就只能走秘法与功德成圣的路子。再后来吴大叔,就是那个先圣。帮我们把这**找回来了,交换条件就是狐族不入世。” “所以说以琳就麻烦了,”九娘娘道。“她有一半人的血统,而且因为她爹的关系。对妖身的压制极大,根本没法修炼天妖密炼**。但她又有妖的血统。所以凡人的秘法,无论是符箓金丹还是显密佛法,也都没法修。” “那……再走功德成圣不行么?”钱逸群虽然这么说,心中却道:就算修不成,我也不会嫌弃她啊,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父母总是希望子女能够获得“最大的成就”。钱逸群不把证果成真放在眼里,不代表九娘娘也如此豁达。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让女儿走上“最成功”的道路,是一种天然本能。 “所以我上次想借凡人侵犯狐山的机会,破了与吴大叔的盟誓圣约,重新进入人间的。”九娘娘叹了口气。 “是,小婿记得当时岳母大人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啊!”钱逸群随手便是一顶高帽子送了过去。 “是啊,可是小姨不怎么高兴。”九娘娘叹道,“她没说不可以,但明显不赞同。” “这个,她大概是担心不能保护你们吧。”钱逸群道。 “哈,”九娘娘大笑道,“这个人间,论单打独斗,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单打独斗……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现在流行以多欺少,恃强凌弱。 钱逸群虽然腹诽如此,但也不得不从双目中送出“景仰”两字。 “不过我要是为了以琳,毁了吴大叔苦心开创的天地,终究有些不忍啊。”九娘娘轻拍着扶手,抿着嘴唇,好像脑中在激烈斗争。 “岳母大人,那位先圣开创的天地?这个天地是他开创的?不是盘古么?”钱逸群有些吃惊。 “开创可能说得不够达意。”九娘娘想了想,道:“但也不是修改……该怎么说呢?唔,对,你读过书吧?” “读过。”钱逸群有些尴尬。 “史书呢?” “也读过些。” “唐朝亡了之后是哪个朝代?”九娘娘认真问道。 钱逸群道:“唐之后是五代十国呀,第一个是朱温的梁朝。”他心中暗道:莫非这其中有什么黑历史么? “对对,就是这个,”九娘娘眯眼笑道,“知道梁朝有几代皇帝,享国多久么?” 钱逸群到底不是历史专业的,对于这个问题还是需要借助一些标志性历史事件才能推算出来。略一计算,他方才道:“也就十五六年吧。” “对,这个天地中。朱梁的确差不多就这么短命。”九娘娘顿了顿,道:“但是在之前那个世界。可远远不止这个数。” “之前那个世界?”钱逸群心中暗道:果然是有黑历史么? 说到这种世界观的问题上,钱逸群的接受能力很强。当初他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明末历史中。随便怎么看都和自己上辈子的世界是一条时空流。然而狐狸出现了……好吧,那就权当上辈子本来也有这种神奇古怪的东西,但自己不知道。 再然后,自己竟然进入了玉钩洞天,而且还公之于众,这妥妥地就是把低魔世界改成了中魔世界。现如今,岳母大人要说这其实是个平行空间、异世界之类的天地,钱逸群也不会大惊小怪。 “吴大叔,当然。你得记住他还是圣人。”九娘娘再次强调那位大叔的圣人属性,方才道:“他觉得凡人实在太可怜,不应该跟老鼠一样活在地窖里,所以大发慈悲,扭转乾坤,让时空逆流,回到了唐朝末年。” “呃……”钱逸群觉得下巴一酸,暗道:那些一口气毁灭一个星球的家伙弱爆了!这特么才是大神通啊!真真正正的逆天啊! “为了保证凡人悲剧不再重演,”九娘娘道。“他又开辟了一个鸿蒙天地,让妖族都去了那边。不过我狐族嘛,已经习惯了跟凡人共生,跟其他妖族倒是没什么交情。何况小姨也不可能去那边眼看着白姨和吴大叔双宿双栖的……” “岳母大人,这段话信息量较大,能让小婿理解一下么?” “可以。” 片刻之后。 钱逸群问道:“岳母大人。为什么那时候的人类会变得和老鼠一样?” “因为白姨的妖兵很厉害啊,凡人的手段在它们面前就是儿戏。怎么可能打得过。”九娘娘理所当然道。 “直接说来……就是白姨在屠戮人类?”钱逸群几乎失声叫道。 “是啊。”九娘娘点头道,“白姨很厉害的。带着十万妖兵,势不可挡。” “那和尚道士呢?”钱逸群头一大,“吴圣人呢?圣人就没家人同门之类的么?” “吴大叔分身乏术呀,白姨的推衍之术最后练到了言出法随的境界,就算再多十个吴大叔,也挡不住。”九娘娘不住摇头。 “那她为什么肯去别的世界?”钱逸群又是一愣。 “因为吴大叔答应她,只要去了那个世界,两人就在一起呀。”九娘娘道。 “所以……他抛弃了孙姑娘,弄得孙姑娘对蛇妖恨之入骨?”钱逸群补上了后段,立刻自己推翻了,“不对,之前岳母说吴大叔帮孙姑娘得证境界。那么他走的时候,孙姑娘应该已经羽化了吧。” “其实当时是这样的……”九娘娘的双目之中突然蒙上了一层水汽,“孙姨手持诛仙剑,说:‘你要是走,我就死给你看。’吴大叔说:‘那我超度了你再走。’孙姨说:‘你曾经答应过我,满足我三个愿望,现在还有一个。’吴大叔说:‘好,只要不悖道,我便应了你。’” “这桥段似曾相识啊……”钱逸群喃喃道,“那时候就有《倚天屠龙记》的话本么?” “别打岔!”九娘娘暴喝一声,旋即又沉浸在当时的凄美故事之中,柔声阐述道:“孙姨放下剑,凄然笑道:‘我要跟你死一起。’” 钱逸群吸了口冷气,暗道:这女人真可怕,难怪姨奶奶不让以琳出去,这简直就是个变态啊! “吴大叔说:‘好。’” “好?”钱逸群一愣。 “是啊,”九娘娘点了点头,长叹一声,“然后吴大叔就坐化了。” “死了?” “坐化!”九娘娘纠正道。 “区别在哪里?”钱逸群弱弱问道。 “死而不亡者寿,”九娘娘道,“吴大叔坐化之后,孙姨也就自刭兵解。大叔以阳神助她登临上界,然后才跟白姨去了妖族鸿蒙。” 钱逸群吸了口气:“这个,圣人要是知道和谐后宫,就不用这么极端了。不过,岳母大人,圣人为什么把遗蜕留在翠峦山?那个天地又是给谁的?为何姨奶奶说不是孙姑娘的?” “翠峦圣境么?”九娘娘道,“那是留给我小姨的呀。” “咦、姨……” “所以出来的口诀是‘如意’。”九娘娘淡淡道,“那是我小姨的闺名。” 五六章世外狐山少人顾,迎来嘉客说汉唐(六) 钱逸群此次的狐山之行,本想见一见自己的命中伴侣,并没想到得闻如此令人惊叹内幕。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不可能落入正史,因为涉及的层面太高,寻常的外围书生也不可能听说。然而这其中的影响却是十分巨大,直接动摇了钱逸群的预定规划。 那位吴圣人逆溯时光,开出了一条新的时空支流,这其中的寓意到底是什么呢?他把妖和人分开,断了妖族的法脉,这是为了保护人类么?最让钱逸群揪心的还是那位圣人有如此法力,却没有普传,只是留下了一条隐脉,这说明圣人并不乐见人世间变成高魔位面。 最让钱逸群心中震荡的,还是自己师承。 “你就是吴大叔一脉。”九娘娘言之凿凿道。 这种论断是不可能搞错的。因为有法衣和清心钟。这两件师父传下来的至宝,可都是当初吴圣人随身用的东西。 “师父还没跟我说过宗谱。”钱逸群有些尴尬道:“我连师父的名号都不知道,只是那帮道士称他木道人。” “木道人?呵呵,没叫他哑巴道人么?”九娘娘笑道。 “岳母大人一定认识我师父吧?”钱逸群笑道:“多少说些内幕吧。” “好吧。”九娘娘并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略一回忆道:“你这一脉啊,说来也很简单。吴大叔是开山祖师,循的是吕祖法脉。他收了四个弟子,你师父排行第三,道名理清。号三弦子,又号哑道人。” “唔?有什么典故么?”钱逸群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圣人的再传弟子。看来道缘不浅。不过师父的道号却有些意思,颇有打探的必要。 “吴大叔在收他之前。曾用法术让他变成了哑巴,磨练他的心xìng,一直到他自己修为到了,方才解开这禁制,所以哑道人这个称号早就流传出去了。至于三弦子,那是因为他的琴艺已臻入化境,只需要拨弄三根琴弦,就能将人领入曲中。” “呃!好厉害!”钱逸群心中暗道:难怪师父不喜欢说话,原来是哑巴做久了。不过这出神入化的琴艺都不显露一分。这也太……钱逸群想了半天想不出一个词来形容师父,只得作罢。 “所以你说你要娶以琳,我也不犹豫就答应了,就是因为这层关系上。”九娘娘道。 “岳母大人,莫非……以琳是我师父的女儿!”钱逸群心中一惊。 “乱说话!”九娘娘脸上一红:“我怎么可能看上一个木讷无语的傻道士!你这是在诋毁我狐族的品味!” “小婿错了。”钱逸群连忙认错,“那泰山老大人与本门有什么渊源?” “以琳的父亲是吴大叔的大弟子,也就是你师父的师兄,你的师伯。”九娘娘眉开眼笑道,“所以说起来。以琳是你师姐。” “哦哦!原来如此!”钱逸群满脸堆笑:“原来岳母大人该是我的师伯母,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好说好说,”九娘娘笑道,“所以你更要善待以琳。不可以中道抛弃她。” “那是当然。”钱逸群道:“我跟以琳肯定是天作之合,注定要携手一生的。” “那我问你,”九娘娘笑得眼如月牙。“以琳的修行怎么办呢?” 饶了一圈原来这才是重点啊! 钱逸群严肃起来,道:“只要伯母指条路出来。小婿自然会尽力去做。比如这次找将岸借宝,便是小婿的诚意。” 九娘娘点了点头:“也得亏如此。否则我才不放心你跟以琳在一起。好吧,关于以琳的修行,恐怕只有积攒功德,等来世chéngrén,再说证果。” “功德……”钱逸群回想起当rì游仙书里的事,一一讲给九娘娘。 “的确,这的确是最快积累功德的办法,但是以琳可不会游仙书。”九娘娘遗憾道。 “如果这样可行,未必需要以琳会游仙书啊!”钱逸群大笑起来,“就是在咱们这个世界,也有许多蒙昧之区,与那些野人没有区别。我只要带着以琳去那些蛮荒之地,让她扮作神佛,岂不是收割功德的好主意?” 如今美洲、非洲、大洋洲的传统部落还有不少,有些甚至连火都不会用。钱逸群相信以自己和以琳的玄术,去那边唬弄一帮原始人完全没有问题。别说那些原始人,就算是在大明境内,自己要当神棍都是妥妥的。 只是眼下人心不古,那些愚民所求只是交易:贡纳香火,然后获取保佑。这种状态下,当然收集不到什么功德。甚至因为帮助了凡人的奢yù,已经可以算是造孽了。反倒是那些原始部落内心干净,只有生存,没有名利,更容易获取功德。 九娘娘笑道:“我就喜欢你这机灵劲。去跟以琳说会话吧,她也闷得久了。” 钱逸群被岳母一夸,越发得意,毕恭毕敬告辞而出。外面的侍女十分解意,引领钱逸群往传送阵走去,径直将他送到以琳的闺阁。 这栋闺阁**于,一处浮空岛上,方圆三五十亩。中心是一处白墙黑瓦的宅院,外面是茂密的树林。从传送阵出来,一直到白墙,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别有情致。过了院墙,只见一座高台,全由巨石垒成。高台顶上,方才见是一栋小楼。 钱逸群见高台下有不少狐族仆妇守卫,又仰头望了望台子,暗道:这样都能逃出去,我这老婆本事不小! 为了防止以琳逃跑,高台的传送阵已经彻底毁弃了。无论是以琳下来放风,还是这边的人送rì常用品上去,都只能拾阶而上。这一千八百阶台阶,自从建成之后就没被人踩过几回,遇上以琳住在这里,总算是物尽其用了。 钱逸群爬上了台顶,被风一吹,也觉得有些虚喘,做了两个深呼吸方才平复下去。眼前这闺楼颇似大汉遗风,巍峨壮丽,就算是下界的藩王府邸都未必能比它雄伟。钱逸群也没想到,在下面看看只是小楼,走到眼前却是如此威风。 五七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七) 以琳已经站在了楼台外,扶着栏杆,看着自己认准的夫婿风度翩翩地走进来。她已经换上了常服,一系带着翠色的纱衣随风而起,颇有飘飘欲仙的味道。 钱逸群走到以琳面前,笑道:“将岸他们呢?” “请去用茶点了。”以琳抿嘴笑道:“她们怕我们错过了,硬不让我去找你。其实你只要在狐山上,怎么可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傻孩子,恐怕还有些别的事呢。 钱逸群上前看了看这楼阁,道:“能进去参观么?” “不行!”以琳还没说话,周期的侍女已经叫了起来。 狐族虽然可不放荡,哪有让男子参观姑娘闺房的道理?看着这些怒目相视的狐女,钱逸群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嘿嘿一笑,又道:“你这算彻底好了么?” “好了,”以琳转了个身,“尾巴耳朵都不会随便就蹦出来了。” “那不随便的话……” “喝醉了就难说咯。”以琳笑道:“反正你不嫌弃,对吧?” “那是当然,挺萌的。”钱逸群指了指院落中的亭台,道:“过去坐坐么?” 以琳自然欣然而往。 两人相见相识乃至今日,从未有过汹涌澎湃的爱情火花。但只要见到对方,就觉得自身该当一并度过。若是见不到对方,虽然不会牵肠挂肚,但总是会默默守望。这种淡得如同山间泉水的爱情,让见识过各种爱情片的钱逸群有些茫然。他甚至不清楚,这到底算不算是爱情。 不过修行人最重要的是不违背本心。既然眼下这个境界对她如此期待,何必去抑制自己呢?哪位祖师都没说过男女情爱是悖道之事。实际上。若是铁了心地断情绝欲,反倒是悖道逆行。 钱逸群与以琳相坐亭中。被侍女们当囚犯一般看管起来,倒也无所谓。这一坐下,钱逸群便开始讲述自己的辽东之行,直讲到狐山天色渐黑,侍女们点上了火烛,这两人才意识到时光飞逝。 “咱们应该进翠峦山的。”钱逸群突然一拍脑袋,十分懊恼。 “会被母亲抓出来的。”以琳笑道。 “对了,既然翠峦山是你狐族的宝贝,怎么会流落人间的?”钱逸群好奇道:“这东西在你们狐族看来不值钱?” “圣人呕心沥血的大作。怎么会不值钱。”以琳毫不介意道,“因为姨奶奶进去之后,看到了圣人桌上放着的那张帛书,一生气就将翠峦山扔掉了。” “呃……你怎么知道?”钱逸群不信。 “我被关着的时候,姨奶奶常来跟我说话啊。”以琳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双手按在肚子上:“我饿了。” “我们该去哪里吃饭?这里我不熟。”钱逸群也跟着站了起来。 “应该是去萃峰阁吧。”以琳望向一旁的侍女:“母亲没说怎么安排么?” “客人都在萃峰阁,不过厚道长可以随意,小姐您只能留在这里用餐。”侍女利索答道。 “为什么?”以琳不服道。 钱逸群倒是知道其中缘由,心中暗道:看来狐族还真是绝啊!这就软禁了么?她妈不出来给个解释么?咦。我要是用强将她带走,未必真逃不过狐族的手段吧? “别胡思乱想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钱逸群的异想天开。 ——唔,差点忘了! 钱逸群顿时脸上一垮,彻底打消了带以琳私奔的念头。 “姨奶奶!”以琳兴奋地叫了一声。起身迎了上去。 看以琳这呆萌呆萌的模样,钱逸群觉得她的尾巴若是还在,肯定就和哈士奇一样了。 “以琳。你最近还是留在这里,别出去。”如意缓步走来。若是仔细看看,还能看出她的双足并没有踩到地面。仿佛被一朵似隐若现的莲花托着。 “为什么?”以琳委屈道,“以前我想回来的时候你们不让,现在我想出去了,你们又不让。” “咳咳,以琳,”钱逸群出声道,“对姨奶奶还是要尊敬些。”他说着,转向如意,道:“师祖母!弟子钱逸群,乃是……” “我知道的,你别套近乎了。”如意打断钱逸群的话,没好气道:“我说过的话,你就当耳旁风么?不是说了,等你送走了孙姑娘,再来找以琳么?短短几十年,有什么不等的?” “那也不能把以琳软禁在这里呀,”钱逸群扬声道,“她连起码的自由都没了,还不如跟我一起呢。” “不是软禁!”如意没好气道:“是帮她修炼!你自己吊儿郎当的不好好修行,难道还要带坏我家以琳么!” ——这话,好像哪里听到过? 钱逸群一时有些语塞。 “姨奶奶,我不是不能修炼么?”以琳可不敢对如意大声嚷嚷,“母亲说等过些年,帮我立祠收取功德呀。” “就是为了这事,”如意挥了挥手,“跟我来。” 如意说的“跟我来”,其实完全没有让钱逸群和以琳挪步。她甩开袖子里的白练,将两人包裹进去,转而便是耳畔生风,不知是飞是走,更不知道去了哪里。 钱逸群隔着厚厚的白练,与以琳贴在一起,只觉得浓浓的暖意让他四肢百骸无不舒畅,恨不得这段路程能够永远走不完。 以琳轻轻动了动,将头靠在钱逸群的胸口,默默无言,心中只道:总觉得狐山上千好万好就是少了谁,如今才知道,只要跟钱郎一起,哪里都是极好的。母亲也真是,不修行就不能过日子了么? 两人的念头哪里能够逃过如意的耳目,只是暗中无奈。每每遇到这两个孩子,如意便会想起当年自己的故事,那时候哪里想过情之为物竟然害人若斯?不过从这两孩子身上,却没看到情劫所在,莫非小九说这钱逸群是四圣天而来的人物,却是真的? ——也不管他那么多,真真假假,只看这一试便可得知!若这小子真是大罗金仙转世,未必就不能将这乱世彻底安稳下来。 如意打定了主意,在虚空中飞得越发迅疾了。 五八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钱逸群脚下猛然一实,人已经站在了一处洞府之中。与如意一向的审美观相符,这里并不是人类观念中的神仙府邸,更像是一处洞穴。然而如意到底是天妖一流,这洞穴里没有湿秽之气,干净清爽,岩壁奇石起伏,别有一层古拙的滋味。 “姑且就在这里吧。”如意走上高台,双手抟圆,从虚空中取出一块石头,扔在地上。 那石头在如意手中不过乒乓球大小,落在地上登时变成了卧牛大小的石块。 钱逸群仔细看它,只觉得石上五色流转,显然不是凡间所能见到的。 “这就是三生石。”如意自己道破了此石来历,缓缓吟道:“曾有人作诗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说的便是这块石头。” ——杭州西湖畔好像有这个景点。 钱逸群心中暗道。 “其实这三生石本是六道口的特产,只要在这上面睡一觉,便能梦见自己的前世今生,如同亲历。”如意道:“这也是获取相身的捷径。” “唔!这么厉害!”钱逸群赞叹道:“不知道姨奶奶这个安排,对以琳的修行有什么帮助呢?” “这对我狐族是没用的。”如意道:“狐族是天地精灵所化,若是没有修成天妖,则复归天地,本就没有累世修行的说法。” 钱逸群心中一颤:难怪狐族对子女的修行那么在意。若是她们修不成,可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 “我该怎么做?”钱逸群知道这三生石是为自己准备的,自然不会逃避:“只是睡一觉就可以了?” “前世修为越高。自然累世越多,在这石头上睡着的时间也就越长。”如意道:“都说你大有来头。我看你也不是寻常修士乘愿再来,所以你多少要做好心理准备。” “唔。如果我睡得时间太长,麻烦姨奶奶让狐族亲友照顾一下我家人。”钱逸群道。 “那是自然,我会照顾好舅姑和小姑的。”以琳一口应承道。 如意见以琳应承下来,也就没有动心去想。到了她这个境界,只要心血来潮想了某事,必然会有反应,念力极大。 钱逸群深吸一口气,绕着三生石走了一圈,找了个略微平坦的地方。撩起道袍的下摆便坐了上去。这一上座,只觉得石上传来强大吸力,不等自己有所反应,已经陷入昏沉之中。他多年来坐丹不倒,说是睡觉,其实都是在静定境中休养身形神识,并非真睡。而此时,却是真正元神昏迷,睡了过去。 如意见以琳面露忧虑。手腕一转,掌心中已经多了一枚金光闪闪的丹丸。她随手一拍,将这丹丸按在钱逸群头顶。丹丸转了两转,发出金色毫光。停滞不动。 “放心吧。”如意对以琳道,“随便他睡多久,身形都不会坏。” 以琳这才放心。道:“姨奶奶,我能在这里等他醒来么?” “等什么等?他要真是四圣天上金仙。这一觉少不得睡个三年五载。”如意道:“你平日来这里玩耍倒是无妨。”说罢,将往来口诀传给了以琳。 以琳无奈。又呆了一会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照她姨奶奶说的,这番匆忙入睡,厚道人在凡间的事还没尽了,总得有人出去主持大局。像眼下这种情况,以琳作为准师母,好歹该去见见钱逸群的弟子,多少指教一些,不能让刚刚建立的玉清宗坛就此湮灭。 以琳对人间事务所知甚少,却胜在聪明过人。她听钱逸群之前的讲述,已经大概知道了这玉清宗坛的用处,说穿了就是个商行,用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骗人卖命卖力。又据他所知,负责制造这些不值钱小玩意的,便是钱逸群的大弟子方清竹,正在玉钩洞天。 那里本就有狐族子弟在帮忙,以琳只需要通过传讯阵就可以介入了。她也知道自己还没过门,所以插手并不合适,只是安抚人心却没有任何问题。方清竹的性子本就十分柔弱,异常天真,对这位准师母十分恭敬。 让以琳有些尴尬的是二弟子杨爱,这位主持玉清宗坛的弟子显然对她有所抵触。不过好在顾媚娘已经被一盒子相珠所收买,愿意为她前去山海关斡旋。杨爱只是讨厌以琳,并不愿意让师父的心血有所差池,自然也循着这个台阶下来,有事便让顾媚娘与狐族联络。 至于钱逸群的苏州家里,九娘娘亲自带着以琳去了一趟,又是布阵又是送礼,整个苏州都知道胥口钱员外家的公子与一“豪富”人家结亲,让钱大通父母格外有颜面。 …… 钱逸群坐在石头上,只是一个恍惚,人已经进入梦中。 七魄夹杂三尸作用从而梦寐不断,惊怖烦恼等诸多妄想丛生。其中七魄各有分别。 尸狗所生之梦,人可以自知,知与己身有别,识得是个梦境。伏矢所生梦境,人亦可识别,不过多了些逻辑。雀阴所生梦境,人则以为真实,因其多昭示未来不远所将发生之事,往往使得人以为自己有预知之能而窃喜。 吞贼所生之梦,往往梦中有梦,凡人更难分别谁是谁非,甚至乐于自堕其中。非毒所造之梦,更是离奇,不知是自己做梦,还是梦中有自己,如庄周之梦蝶。除秽之梦则清晰明了,若实景一般,十分诱惑。臭肺做造,则只有梦而不知有身了。 修行人不知究竟,堕于其中,以为神妙,其实这便落了魄的圈套。 钱逸群坐丹不倒,不知觉中已经斩了三尸。他又炼化了七魄,已经臻入真人境界,断然是不会做梦的。然而此刻,他却清晰明白地知道自己正在一个精美的梦境之中。 因为这里是他前世中无比熟悉的地方。 家门口。 样式普通的棕红色防盗门,静静地立在眼前,仿佛随时都会有人从里扭开把手,招呼他进去。 只是一念之间,钱逸群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钥匙,习惯成自然地捅进了锁孔。 五九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二) 钱逸群推门而入。 门里或许是前世玄关的模样,钱逸群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异样风格的装修模式,提醒着他这是不属于明朝的风格。转瞬之间,这条玄关变成了一条长廊,一眼望不到尽头。在玄关两侧的粉白墙壁上,多了一排核桃木色的门。 银光闪闪的圆头把手,好像召唤着钱逸群上前去扭开它。 钱逸群走到最近的一扇门前,隐约猜到了自己可能面对的人,那将是前世中养育了自己十九年的父母。他深吸一口气,拧动把手。 门开了。 一股冷风从门里扑面而来,席卷钱逸群周身,将他裹入其中。 这是一间古朴的屋子,沿着墙壁有一排矮柜,在屋子中间有四五个妇人,穿着魏晋时代的深衣,对着一个正在分娩的孕妇大呼小叫,似乎是在鼓劲,但看起来更像是恐吓。 钱逸群发现自己并没有遮住背后跳动的烛光,可见自己绝对是个偷窥客。不过他也很清楚,前世的母亲绝对不是在这种环境下将他生出来的。 ——如果有快进就好了…… 钱逸群有些不耐烦。如果前世不是按照顺序排列,那么这场景显然是自己某一世出生的情形。然而,他对这妇人实在难以兴起母子之情,因为无论是血缘还是情缘,两者之间可谓没有半点关系。 眼前的画面随着钱逸群的心意发生了变化,果然像是进入了快进模式。孩子很快就生了出来,浑身发紫。口鼻紧闭,好像情形不容乐观。接生的妇人们一片喧哗。不过没有半点声音落在钱逸群耳中。 静音。 终于,她们将婴儿倒提起来。打起了屁股。 钱逸群不小心代入了一下这种诡异的场面,打了个寒颤。 冥冥之中,好像是一种牵引,拉着钱逸群往外看去。 好像太阳初升,金光一片。 ——哥果然是大有来头,那么早几世就有这般瑞相! 钱逸群看着外面的金光越来越盛,不得不别过头去。 然而这种金光在俗妇们的眼中却是无物,她们仍旧在拍打着新生儿的屁股,貌似这种拯救措施从古至今都没什么进步。 金光凝聚成了一团光球。悬浮在门口,缓缓收缩,仿佛在打量着这具紫色越来越重的身体。 ——迟到也就算了,这挑三拣四算几个意思?哥哪有这么挑剔的! 钱逸群看着那团金光,又看了看可怜的小婴儿,心中腹诽。 那团金光终于冲向了婴儿,将之笼罩其中,渐渐渗入皮肤之中。 婴儿终于哭了出来。 钱逸群没有听到声音,但是看到他张大的嘴巴。努力地鼓动胸腹,想必这哭声一定洪亮缭绕。 很快就有个配剑的男子冲了进来,抱起婴儿,呵呵傻笑。 ——好端端在家里佩着剑摆酷啊! 钱逸群无奈地摇了摇头。打算将这些大喜事再快进一些,看看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物。他不记得自己前世时转世有什么祥瑞,不过知道这辈子的降生可是枯燥乏味到了极点。一点异象都没有。 时光在钱逸群的控制中走得飞快,转眼之间。孩子长大了,读书了。束发了,继而……有一天,这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突然在读完一卷书之后,仰头长叹,然后朝着钱逸群伸出了一根手指。 轻轻一捅。 无数的声音冲向钱逸群,彻底将他拉入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是你的梦啊。”少年开口说道。 钱逸群一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难道只是淡淡一笑,然后说:bingo,你猜对了! “唔!我错了。”那少年又道:“应该是我的梦。” 三生石并不能让人穿越时空,只是让人看到自己祖根中的往世人生。所有所见,都不是真的,只是自己根性中的历史。 从这个角度来说,少年只是钱逸群被尘封的记忆。 而这份记忆,竟然有了自我意识,成为了一个能够与钱逸群交谈的人格。 “对,是我的梦。”钱逸群终于笑道:“这一世我是谁?看上去是个上根器的修士啊。” “好说好说,”那少年摆出一脸狡黠,“小弟姓郭名璞,字景纯的便是。” 钱逸群一噎。 自己的前世时郭璞郭景纯! 难怪当初会在一乐和尚的钵盂里见到郭璞,难怪自己会对游仙书那般敏感。钱逸群好像突然知道了很多事。不过自己从来没有占卜方面的特长,显然后天的技能是不能带着转世的。 “大仙……”钱逸群突然意识到这么称呼自己,似乎有些不对劲。不过郭璞的生平实在太具有神棍气息,竟然混成了风水师的祖师爷。莫非自己一门心思扑在玄术上,纯粹是上辈子的遗毒? “其实我是想知道五色笔的用法吧?”郭璞道:“继续往下看就知道了。” 郭璞没有回到那个无声的世界,一个新的郭璞出现在场景之中,好像对两个多余的自己没有丝毫反应。 钱逸群不敢快进得太厉害,只是一点点看着郭璞的生活、交往,终于看到了郭璞遇见河东郭公,得授九卷《青囊书》,其中就也包括五色笔。 五色笔作为通界笔,一共分成白红黄蓝黑五种颜色。白色只能在一个世界中穿行,到了红光,便能穿梭过去。黄光出现,便能穿去未来。当蓝光出现,便可以去三十三天。而黑光的出现,代表着它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随着郭璞年龄的增长,玄术也更加强大。他用《游仙书》前往各个不同的世界,学习玄术和秘法,最终将练出了蓝光。然后他反过来用蓝光的威能穿去那些他曾去过的世界,之前的游仙之行就成了探路,如此搞到了许多令人惊叹的宝贝。 “最后我把宝贝藏在哪里了?”钱逸群问郭璞。 郭璞指了指手:“看,这里。” 场景中的郭璞盘膝而坐,好像是因为刚才喝多了酒。光从这情形上看,完全没有玄机,直到钱逸群身边的郭璞解说道:“那天我喝醉之后,突然间得闻了天命,往世点点,纷纷呈现,终于知道自己的天命所在了。” 场景中的郭璞已经站起身,仰天长叹一声,用五色笔划开天地,钻了进去。 接下去的事,就不在根性的记忆之中了。 “是什么?”钱逸群见整个一世结束,都没有看到玉钩洞天,不由问道。 “虽然‘我’应该知道,但你还不知道,所以得往前世溯源。”郭璞笑道:“一旦明通宿世,可就不是这一世的记忆了。” 等于变了一个人。 钱逸群看到身后多了一扇门,正是之前那种核桃木色的长方形门。 六十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四) 钱逸群很惊讶地发现,当他穿过那道不合时宜的木门时,郭璞也跟着过来了。虽然不明白其中原理,他也觉得这十分厉害。恐怕这就是相身吧。无论如何,发现自己有一世竟然是赫赫有名的郭璞,总是有些小得意。 这分为两人实为一人的道士,回到了那条走廊上,顺序打开了第二道门。这一回他们很快就出来了,在这扇门里,钱逸群发现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道士,每天打柴挑水,烧香拜神,别说修法,就连祝香咒都背不出。 “这顺序果然是乱来的吧?”钱逸群对郭璞道。 虽然等于是自言自语,不过在这种环境下,有个人说话总是能让人舒服些。 “我觉得不像。”郭璞道:“我梦到过这个道人,咱们继续往下看去。” 后面的门一扇扇被打开,里面的主人公竟然离修行越来越远,乃至几乎成了完完全全的俗人。 钱逸群看着心头发紧,虽然明知道这是倒叙,但一直担心自己魂飞魄散,彻底消亡。 “普通凡人的修行之路啊。”钱逸群不知是否有些失落道:“他们都猜我是四圣天下凡呢!” 郭璞道:“我看不像,你看后面还有这么多门,若是凡人修行,这无论如何也是起点了。” 太过于愚鲁的资质,怎么可能踏上修行之路?何况钱逸群如今也是拥有相身的高道,起点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太低的。 “这扇门打不开?”钱逸群手握在门把上,轻轻一转,竟然纹丝不动。他加大了力气,终究还是难以转动分毫。 “之前我突然明悟了宿世前生,破空而去,可见前世必然有大德之身,为什么现在转不动呢?”钱逸群无奈问道。 “三生石只是助力,”郭璞沉吟道,“恐怕这一世没法通过这助力看到。” “果然有蹊跷啊。”两人一言一搭,继续往下试了过去。 从那扇门之后的每一扇门,都再打不开了。 当钱逸群试完了最后一扇门,无奈地朝郭璞摇了摇头。猛然发现郭璞的身影渐渐变淡,他低头一看自己,果然也在跟着变淡。整个门廊世界开始震动,好像有人在呼唤他似的。 钱逸群缓缓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已经是躺在三生石上了。他都忘了自己多少年不曾躺下来睡觉,这种久违的感觉倒是有点意思。 “你醒了?”如意坐在不远处的宝座上,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过。 钱逸群不见郭璞,也不知道如何召唤出这个相身,只是问如意道:“我睡了多久?” “很短。”如意面sè不变:“也就一年多。” “呃,也不短了。”钱逸群身子刚动,头上突然一跳,一枚金丹从头顶飞出,稳稳落回了如意的手中。 “只见了郭璞?”如意一语道破了钱逸群的前世真身,似乎有些不满意。 “在成为郭璞之前,我有足足十六世都是普通人。”钱逸群道:“再往前走,就见不到。” “前面还有多少世?” 钱逸群心中暗暗心算,道:“两百零叁世。” “是了,”如意恍然大悟,“你果然是圣真再来,只是现在还不足以明悟本真。” “那接下去还怎么知道呢?”钱逸群对自己的来历倒是十分好奇。 “随缘吧。”如意道。 …… 钱逸群从如意的洞府出来,只见外面阳光灿烂。他在睡梦中不知时光流逝,身体也没有丝毫饥渴的反应,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竟然一梦经年。 传送阵外自然有狐族的人等候那边,见了钱逸群,并不称姑爷,只是道了声“尊客这边走”,便引领钱逸群去见九娘娘了。 九娘娘对于钱逸群未能见到自己高端前世的结果也十分遗憾,她道:“小姨原本的打算是让你明通宿命,用大德相身作为以琳的假身,借你的功德让以琳成圣。现在看来只有另觅他路了。” 钱逸群听闻缘由,也不免懊恼道:“早知如此,刚才就该多问两句,岂能让姨nǎinǎi一句随缘就把我打发了。” “这事果然是急不得的。”九娘娘道:“无论怎么说,你倒是运气好,躲过天劫啊。” 钱逸群这才想起来,自己因为三生石上入梦一年,扰乱天运的反噬算是躲过去了。只是不知道建州那边有些什么连锁反应。他当即问了几个人名,九娘娘自然未必知道,便开通传讯阵,让常驻辽东的狐族代为告知。 原来孔有德从马上摔下来摔死了;耿jīng忠、尚可喜喝水呛死了;至于女真高层也发生了极大的动荡,皇太极的老婆布木布泰与济尔哈朗私通被捉jiān在床,皇太极气死当场,济尔哈朗被代善斩杀;代善娶了布木布泰,自己当了金国大汗,然后布木布泰便死得不明不白…… “只是不知道为何,辽镇的祖大寿摔断了脊骨,现在瘫在家中;新到任的洪承畴被雷击杀……” “吴三桂呢?”钱逸群问道。 “吴三桂倒没什么事。”那狐族道:“上月攻打辽阳,吴三桂第一个登城,身上二十八道伤,都只是破皮而已。” “那厮运气还真好!”钱逸群叹道:“他那几声老师叫得算是值了。现在辽东算是安定了么?” “金国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那山陕的乱军呢?”钱逸群问道。 “这事就得问玉钩洞天的族人了。”那狐族人嫣然一笑。 山陕的乱军全部通过狐族的传送大阵送进了玉钩洞天之中。洞天里的土地不知尽头,哪怕他们人再多都可以开垦。又有各种矿产和林木资源,几乎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只是那里位于六道口,畜生道固然可以控制,饿鬼道和地狱道却不容易控制。 不过那些流民对于yīn鬼的接受程度极高,恐怕跟他们原本的生存环境有极大关系。有了天师府支援的符箓,那些yīn鬼对于凡人也无可奈何。 钱逸群花了半天的时间,与仍在辽东的杨爱,监管玉钩洞天的方清竹聊完,以琳也从苏州临时赶回了狐山。两人见面自然又是一番体己话要说。只是这回轮到了以琳说,钱逸群当听众。 “好吧,家里的事也就这些了,现在跟我回家吧。”以琳说了半天,兴高采烈道。 ——跟你回家…… 钱逸群笑着点了点头。 六十一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一) 钱逸群的确是跟着以琳回家的。他从狐山的传送阵进去,等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家门口了。不用问也知道这是为了方便以琳回娘家才建出来的专用通道。 以琳大大方方拉着钱逸群的手,走在澄园的石子路上,道:“阿舅和姑姑已经知道你要回来的消息,且走快些。”虽然如今的世道已经流行了公爹和婆婆的称呼,不过生长在狐山的以琳仍旧沿用着古代的称谓。 钱逸群很享受被拉着走的感觉,笑道:“我若是走快了,你未必跟得上呢。” “仙长这是在嫌弃小女子功力浅薄、法术低微么?”以琳挑眉,若是只看嘴巴以上的部位,与她母亲和姨nǎinǎi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钱逸群正要打岔,突然看到一个走样的身影从小路尽头拐过来。 是钱小小。 “哥哥!”小小兴奋叫道。 “咦,你肚子怎么吃这么大?”钱逸群大奇。 以琳在背后轻轻拧了钱逸群的腰,道:“小姑是去年成的亲,如今已经有六个月身孕了。” 钱小小略带羞涩地看了哥哥一眼,道:“那时候哥哥已经闭关了。” “唔,这样啊,”钱逸群笑道,“谁家的公子这么有福气?咦,为什么你成了亲还在家里?被休了么?” 若不是孕妇不能动气,钱小小少不得抡起大锤子砸这不靠谱的哥哥一顿。眼下为了肚子里的孩儿,她只好忍了内心的冲动,憋道:“修行这么久,你还是这么不着调!” “感觉上的确很久了啊,”钱逸群叹道,“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唉,我都老了。” “哥哥怎么这么说?”钱小小突然没来由一股悲意,眼眶登时红了。 钱逸群浑然没发现自己是道德高真,哪怕有一丝情绪流露,都会影响周围心智未开的人。在狐山那边都是比他修为更高的人,就连以琳都不弱于他,如今回到人间,只要一个不小心,就能感染一片。 这也是全真的高真不重神通的缘故。如果能够通过jīng神渲染这样轻松简单的办法弘道,何必去弄那些猴戏呢?信者自信,不信者视之妖邪,有识者更视作末技,而那些愚者只会因此而更愚昧,只能利用,不能教化,可谓有百害而无一利。 以琳上前挽起小小的手臂,笑道:“不要与你哥哥一般见识。” ——这几个意思啊?我才是她亲哥哥好不好! 钱逸群心中叫道,脸上却摆出一付积年所习的贱笑,道:“太久不见妹妹,只是逗你玩玩罢。大人们起来了么?” “大人们知道你回来,早就等着了。”钱小小说着,引钱逸群往父母起居的院子去了。 钱逸群跟着小小走在久违的江南园林之中,又道:“刚一打岔差点忘了,妹妹到底嫁的甚么人家?” 钱小小脸上一红,没有说话。 “怎么了?”钱逸群情知不好:“对哥哥还有甚么不能说的?!” 钱小小想起当rì在翠峦山中哥哥的坚持,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是沈家。” “咦,我好想有点印象。”钱逸群偏着头想了半天,终究没有想起来,只得直扑主题道:“他待你不好么!” “不不,他待我极好!”小小连忙替夫君辨道:“只是大人不喜欢他……” “唔!这倒没什么,是你跟他过rì子,只有你们两人相亲相爱才是真的。”说罢,钱逸群看了一眼以琳,见以琳也正看着他,两人心中相悦,一时间浑然忘了还有个妹妹在。 “咳咳。”小小干咳一声,眼中充满了羡慕。 “唔,大人为什么不喜欢他?”钱逸群终于想起小小刚才的话题,继续道:“这沈家子可是个浪荡客?对啊,否则怎么住在咱们家?” “不不!”小小急忙道:“他只是被家里赶出来了。” “夫君不知道么?”以琳好奇问道:“我听说,你还送了一颗龙珠给他。” 说到应龙的定水珠,钱逸群顿时就有印象了,同时也汗颜自己竟然忘了去běijīng接应龙的事。他道:“原来是那位沈公子。难道他没有造船出海?” “大人们不让。”小小垂头道:“说是海上危险太大,万一有个好歹……” 妹妹就成寡妇了! 钱逸群当然知道这点,不过对于妹夫的志向还是很支持的。他道:“其实也没那么可怕。首先,他有定水珠,不会遇到狂风大浪。其次,我多送些乾坤袋给他,如此水粮蔬果无忧,自然可以远航。最保险的自然还是让你嫂子的族人跟在船上,每到海外无主之地,便设坛立阵。一来可以方便往来,而来也可以运送官兵。有如此开疆拓土之功,皇帝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少不得给他个大官做。” “真的么!”钱小小顿时喜笑颜开,拉着哥哥的手笑道:“我就知道哥哥最好了。” 钱逸群哈哈一笑,眼前已经看到了父母起居的屋子。他连忙进去叩拜父母,请安问好。钱大通和妻子自然要将些rì子以来的事问个清楚,钱逸群只得挑了些访友之事说了,至于那些打打杀杀的故事,肯定不能让父母知道。 “此番我儿能在家里住得多久?”钱大通问道。 “孩儿还有些俗务要办,不过也不在乎多住两rì。”钱逸群脑中一过,玉钩洞天得去打整一番,京师里的皇子徒儿得去接来,还得应对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来的孙姑娘,看来自己的俗务还真是不少。 两位大人听了自然喜上眉梢,心中欢喜不已。当下见以琳就在旁边,又向儿子夸起了这位儿媳妇,再三关照要快些娶人过门。钱逸群自然无不答应,以琳也大大方方点头称是。 钱家眼下已经是家大业大,派出去采购婚礼用品的家人如同过江之鲫,很快就将这喜讯传遍了姑苏城。 忆盈楼作为钱逸群在俗世的重要盟友兼钱袋子,当然首先得到了消息。从她们这边,很快又传到了姑苏名流耳中。周家、文家都在玉钩洞天里获得了不少好处,家声大振,连带着周文二位公子也愈发炙手可热,怎么也不能不过来打招呼。 钱逸群回到了俗世,自然得依礼而待,见到周、文二人之后恍如隔世,差点连人和名字都对不上了。 六二章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二) 周正卿与文蕴和没有想到钱逸群离开这两年竟然有这般变化,以前只是个高手,如今已经成了高人。哪怕当面对坐,钱逸群微微一笑,两人便如沐春风,微微蹙眉,便如坠冰井。交谈不过片刻,两人便已经精疲力竭,主动告辞。 钱逸群与他们也实在没什么好聊的,这两人除了来聊一下玉钩洞天的收益,还能聊什么呢?他们一则很感慨洞天中的土地多得用不完,一则又希望土地别那么多。 因为土地太多,又不用纳税,农民们就没有了投身仕绅人家的动力,甚至都不愿意给人去打工。这让有囤积土地强迫症的仕绅们大为恼火,只能将多余的收益投入风险更大的手工业和远洋贸易。 钱逸群如今岂是为了点银子蝇营狗苟之人?听了两句便觉得有些无趣了,然而国家大事与他们两人也不相干,至于修行更是轮不上跟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说。听了半天,只有两个消息让钱逸群觉得有些意思。 一则是陈象明调去了扬州府做推官,也参与了玉钩洞天的生意,翻来覆去仍旧与文、周两家搅在一起。 另一件却是文蕴和的家事。他那不上道的堂兄,在一次意外中被强盗断了一条胳臂,再也不肯出去游冶放荡,也断了求学上进之路。只得在每日里在家写字画画,也不知是哪个窍开了,竟然习得其祖文征明的三分神髓,成为吴越一大年轻才子。 钱逸群开始只觉得这故事很有些励志,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这文家大公子。好像就是当年在张文晋府上遭了池鱼之殃的那位吧。也不知道他是否仍旧好娈童美婢,不过多半还是老样子。文人嘛。 一念及此,钱逸群又想起了所有一切的祸首张文晋。不过天道施行。这人也是自己际遇的一环。无论是张文晋这种增加摩擦力的存在,还是给予了极大推力的铁杖何老师、高老师、赵监院,都一样是禀天命而来啊。 钱逸群站在小院里,仰头望天,目光一时间飞出不知几万里。恍惚之间,身中紫府震动,凝结的圣胎引动了天地道炁,轰然共鸣。 清心钟钟声大作,表面上裂开一道道裂纹。粗者如龟纹蛇鳞,细者如牛毛羊毫。 原本被冰封起来的那道玉清神符轰然开裂,展露出金光闪烁,雷光缭绕的本尊面向。 钱逸群被这股浩然雷气震得精神抖擞,越发仔细地看起这道来自玉清天的神符。不同于俗世的各种符箓秘文,这符上的图形像是活的一般,闪烁游走,难以捕捉。即便硬用意念盯着一个,也只会看到光点如星云旋转。最终凝聚成一个小小的亮点,射出明星般的璀璨。 钱逸群这边神游太虚,围观神符,却不知道外面已然勾动了天象变幻。 巨大的红云如同车盖一般。笼罩在整个苏州府上空。此时正当中午,若说是火烧云实在太早了些。所有人都怀着敬畏之情仰视这天上异象,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连高声说话都不敢。 红云从车盖变成了灵芝。尽显祥瑞。以琳坐在屋中,只觉得天地之炁异常降临。连忙出门观看,却见天上红云凝聚,仿佛从远而近,正要朝家里压榨下来。她连忙往客堂跑去,却见钱逸群恍恍惚惚站在小院里,仰头望天,神情呆滞。 “母亲!”以琳正要用传讯阵找母亲帮忙,母亲却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他要闹什么!”九娘娘带着一干随从,足足有二十人之众。这些随从名义上是侍女,实则上却是狐山的好手。一旦临敌对阵,都是剑仙一流的人物。 “不知道,”以琳见了母亲也有了主心骨,“刚才还在见朋友呢,却不知为何突然变成这样。” “他这是要了道而去啊!” 一个高亢的声音突然响起。一个冬瓜一般的道人仿佛从空气中变出来似的,大大方方出现在狐族面前。 九娘娘扫了他一眼,辨认出来:“原来是高老师。” “贫道游走四维何其快哉,却突然算到这小友要走了,怎么也得回来送送。”高老师呵呵一笑,在钱逸群身边回手一划,道:“这动静怕是得要个十天半月,正好让他徒弟都回来送送。” “这就是拔宅飞升?”九娘娘也是第一次见到道人彻底了道的模样。 “正是,”高老师道,“只是有些奇了怪了,他在人间的事就做完了么?这就急着要走。” “我们还没成亲呢!他怎么能走!”以琳亟亟叫道。 高老师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就是他爹娘老子来了,也阻挡不了的。” …… 钱家公子在外游学,一回来便要成仙而去。这消息传得比钱家要娶媳妇还快,无数人涌向了胥口的澄园,固然进不了门,却都围在大门外看着。 天上铺开千百里的红云果然束成一股,隐隐垂下一条尾巴,像是一个漏斗。 “真是神仙啊!”有人叫道。 更多的人则在地上摆上了香炉,插上了香火。 一时间,整个胥口镇都飘荡起了香烟,远远望去就如着了火一般。 到了后来,非但苏州府的人都围拢过来看活神仙,就连南直隶其他地方的人都有闻讯赶来的。至于那些拖家带口来求医问药的,更是数不甚数。 作为钱逸群的弟子,杨爱、顾媚娘、方清竹自然是在第一时间通过传送阵赶了回来。而且这等盛事岂能没有《墨憨斋志异》的参与?白沙凭着与钱逸群的密切关系,自然能够得到一个席位。 一时间,澄园里大大小小的房间都被塞满了人,而真正的主人此刻却眉头不展,焦虑非常。 钱大通虽然也羡慕神仙的高来高去,更明白钱家能有今天全靠儿子出家当道士,而且还当了一个十分厉害的道士。但是儿子要飞升成仙却不是什么好事!这不同于当官,去了北京离家三千里,照样有地方官员要伺候着。这一旦飞升成仙了,就不再是人间的一份子,谁还卖自己面子? 再看看儿子收的这些徒弟……虽然各个都是美女,但难道日后就靠这些小姑娘么? 钱大通很久都没有如此伤神了。 六三章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三) 尽管钱氏夫妇对于儿子成仙这件事认识很清晰,知道成仙与死亡是两回事,甚至颇感欣慰。然而终究是朝夕相处十九年的血脉至亲,这么突然地说要长别,仍旧让两人倍受打击。与二老处于一样境况的,还有小小。 钱小小从小跟着哥哥一起玩,感情非同一般。虽然后来哥哥的不求上进让她着恼了许久,但人会有选择性记忆,一旦分别,就只记得对方的好了。 小小眼看着哥哥在院子里一站就是半个月,想到从今以后和哥哥仙人殊途,难免心中抑郁,不自觉中竟然动了胎气。 这时候婴儿的夭折率极高,明朝人均年龄不足四十岁,便是被这夭折拖下去的。即便是足月生产都常见一尸两命,母子在鬼门关前打转。早产儿能活下来的实在不多。 “人都说七活八不活,七个月出生的可是七星子呢。”稳婆宽慰着钱家老太太。 小小的丈夫也终于从自我封闭中出,等在产房之外,不断踱步。 “这一个要生产,一个要成仙,家里真是乱成了一团麻!”钱母不知所措,却见一个个美貌女子端着香盆热水鱼贯出入,这才庆幸结了一门好人家,此刻全靠媳妇家里在撑着。 可惜狐族女子生产与人类不同,她们是化作狐形,虽然辛苦些,却比人类形体要安全得多。而且这些人中真正有经验的也只是九娘娘,一时便成了内院的主力。 直到了下半夜,产房里终于传来一声啼哭声。 稳婆跑出来报喜:“恭喜员外、夫人。是个千金,母女平安。小千金足足有五斤半。哭得有力气,定然能养活的!” “好好好。”钱大通总算放了心:“快来人看赏!” “天尊保佑,真是天尊保佑。”钱母念念道。 “老爷夫人!”钱家的老家人急冲冲过来报道:“老爷夫人,不好了!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大群和尚,围住了园子,喊着生人回避,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和尚?我们家一向看顾僧道,从来没有跟和尚结怨啊!”钱大通哪里知道自己儿子跟和尚结下的怨,已经不是可以车载斗量来形容了。 “不妨事!”九娘娘正好过来,道:“那帮秃驴能有什么本事?无非就是乘机来找我女婿的麻烦罢了。岂不知这里多的就是护法!”说罢。九娘娘转身朝外走去。 …… 外面围观的百姓不明就里,已经被这些武僧驱散开来。领头的和尚身穿大红袈裟,头戴五佛冠,静静站在澄园门外。在他身边另有一个老僧,看上去不知道有几十一百岁了,全身的皮松垮垮地拖着,只穿了一袭灰色僧袍。 “你等今日来此,是来道喜的么?”铁杖道人身穿玄色道袍,带着穹窿山上的道士护住大门。冷声喝问。赵监院就站在门内,端坐不语,气定神闲。 高仁大笑道:“你看他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哪里会是道喜?来报丧还差不多。” “施主。徒逞口舌有何益处?今日贫僧与师兄是来取句芒杖的。”身穿大红僧袍的苦尘一指身边的灰袍老僧:“这位乃是五台山长老,慧琎法师。” “神交神交。”高仁嬉笑道:“两位不看看头顶上的祥云,难道是给以后找不痛快么?” “靠丹药灵器。强行催神,这是悖道之行啊。”慧琎干巴巴道。 “老秃。你却错了!”高仁丝毫不给五台山长老面子:“这小道友乃是宿世真修,直接悟通累世过往。直登仙界。哈,哪家的丹药灵器能勾兑出如此祥瑞!” 二僧相互一看,心中暗道不好,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祥云动了!”突然有人叫道。 那祥云如同拔了塞子的水一般,扭转着往下直泄下来,不一时便已经泄了个精光。 一声长啸从院中传来,悠悠扬扬,直上云霄。 ——咦?不是拔宅飞升么? 众人心中纷纷暗道。不过他们之中也没人见过真的肉身成圣,估量错了也没什么可以苛责的。 “如此之多的尊客大驾光临,小道我真是三生庆幸。”钱逸群高声扬笑:“来者是客,岂能无礼?” 声音刚传到外面,钱逸群人也跟着出来了。 苦尘此时再看钱逸群,登时如同雷击。原本他也是想这位道友必然肉身飞举,如此一来正好来捡句芒杖。谁知他竟然仍旧驻留世间,并不飞升。仅是如此也就罢了,竟然让他练就了纯阳仙体,这岂不是破了天人之隔? “阿弥陀佛,老僧今日真是大开眼界,敢请教一声:纯阳真仙,怎能在人间驻跸?”慧琎看似请教,实则已经用了高明的无声狮子吼,寻常人听来声调不变,内中却以佛家真炁撞了过去,一心要应个随口禅。最好是一句话迫得这道士飞升走人,好不妨碍众人抢宝。 “哈哈哈,”钱逸群高声一笑,轻而易举化解了这份痴心,“好教尔等得知,我本是大罗金仙无垢之身,为随我师道祖护法而降临下土。累世修行,谨敬不殆,至有今日。如今我再圆天心,人间阐道,你等若是不明顺逆,今日便难以讨好。” “口出狂言!”苦尘怒道。 “看这个如何!”钱逸群微微闭上眼帘,头顶升起三团清气,转眼绽放,正是三花聚顶。花中更有三个人影升腾,中间及右边那两位,金光大作,不辨容貌,显然是上界高真。左边那人却是三络长须,正是六道祀郭璞。 “这便是我的三个相身,人间显现,还不足以让尔等退散么?”钱逸群沉声喝道,同样用了道炁混杂其中,那些修为低的和尚,纷纷站立不住。 慧琎看了苦尘一眼,低声道:“和尚,此非人间可管了。” “大道从来分阴阳,在世称神皆邪魔,贫僧今日偏不信这个邪!”苦尘一振九环锡杖,往前一步。 “冥顽不灵,”钱逸群信手一招,“雷来!” 天空中登时乌云密布,水桶样粗细的天雷轰然辟落。 玉清神雷! 识货者莫不骇然。 如此轻松一招,便能放出如此杀器! 果然是大罗金仙在人间! “大威天龙!”苦尘高声喊道,随手抛起身上袈裟。 陆肆章帝辛重整人间世,天京帝阕次第开 玉清神雷乃是来自玉清天的神符,威力之大岂是人间法宝能够抵御的? 苦尘的袈裟只是刚刚卷入神雷的电场之内,便被撕成了碎片。 “万法归宗!” 慧琎法师连忙抛出一串佛珠,高声诵诀。 神雷不管不顾,仍旧兜头落下,将苦尘与慧琎统统笼罩其中。 众人只觉得眼前电光闪烁,目盲不可视物,巨大的罡风吹得他们纷纷后退。 当一切风平浪静之后,空气中飘散着浓浓的臭气,从苦尘而慧琎,乃至站在前面的那些法力僧,已经统统变成了焦炭。 “不作死就不会死。”钱逸群略带悲悯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转身对众人道:“天命有常,我也不能在这人间待得太久,有些话得说在前面。” “我儿!你怎能忍心弃爹娘而去!”钱大通与妻子相互搀扶,悲声道。 “父亲,”钱逸群微微一笑,“一人得道,仙及九祖,我们日后还有相见之时。再者说,人生在世,不过一来一去,岂有来而不往之理?待得双亲离去之日,儿子必然亲来相迎,共往仙界,得享清静之福。” 这话由寻常道士说来多半会被当成安慰,然而钱逸群说出来,却让人无比坚信。想想还有再会之期,钱大通夫妇自然也就没多少悲戚之意了。钱母又道:“你妹妹刚生了个侄女,你不见一面么?” 钱逸群微微仰头,从怀中取出翠峦山,送到九娘娘手中。笑道:“那位孙姑娘真是太过小心了,难道我真会没节操地对个婴儿下杀手?竟然转世到我侄女身上。岳母大人。这翠峦山本是道祖赐给如意仙子的,小道不敢贪墨。就此奉还,日后如何处置全凭狐族之意。” 九娘娘拿了翠峦山,惊讶道:“吴大叔竟然是道祖化身么?” “正是,”钱逸群笑道,“我本是奉命先下凡间搭桥铺路的,可惜算错了时辰,早了千把年。后来想学金华出世术,却没炼到大成。本想着早些兵解再来,岂知又晚了千把年。唉。造化无心,一旦有心便是蹉跎啊。” “你……那你跟你师父其实是师兄弟?”以琳突然意识到一个很奇怪的悖论。 “在天上是,在人间仍旧是师徒父子。”钱逸群笑道:“就如你我今生注定成不了夫妻,但你我终究还是要成为夫妇。” “这是为何?”以琳闻言振奋不已,却对这段相悖的话难以理解。 钱逸群卖了个关子,只又对方清竹道:“小方,你来。” “师父。”方清竹缓步上前,怯怯叫了一声。 “为师乃是奉天承命的六道祀。你回了玉钩洞天之后,可在七宝楼中设一阁。塑为师塑像,为师当降神其上,履行神职。”钱逸群道。 “弟子明白。”方清竹连忙应承道。 “杨爱。”钱逸群又道。 “师父。”杨爱悲喜难分,上前行礼。 “玉清宗坛的事还是交给你管。”钱逸群道,“不过你还要在玉钩洞天中开一所神宵正道院,将天下灵蕴通彻者收录其中。教以大道清静之旨,并符诀咒阵四门玄术。当牢记。道以化人,术为护法。移风易俗。直至人间仙界。” “弟子明白……只是弟子怕力所不逮……”杨爱纠结道。 “哈哈哈,”钱逸群扬声道:“诸位道友,这场功德,焉有不取之礼?” 众人默然,只听一个尖锐的公鸭嗓子突然叫道:“天尊慈悯!” 有了带头人,其他人也都不在矜持,纷纷应承。 钱逸群脸上笑意盎然:“狐兄,每回都是你最为识趣,小道并未忘记自己所发的周天大誓。” 人们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群中多了一只长了红火皮毛的狐狸。那狐狸不顾众人讶异,上前犬座打了个躬:“天尊,既然如此,度了咱去吧?” “不着急。”钱逸群随手一指,天边一个黑点缓缓落了下来,正是那只山鹰。他又辟空扬手,老鹿一脸茫然地出现在空地上,嘴里犹自嚼着青草,浑然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换了个地方。 “你们三个都有缘法,且随我走,少不得一个先天道体,万劫灵身。”钱逸群道。 狐狸山鹰知道这份大礼实在来之不易,欣喜若狂。 钱逸群最后朝以琳招了招手:“咱们走吧。” 以琳上前一步,回首看了看九娘娘,道:“我母亲养我这么大,难道就这么说走就走了么?人间娶妻,莫非不给聘礼么?” 钱逸群笑道:“是我错了。”他当即挥出一道紫光,却是五色笔被彻底炼化后的颜色。 紫光闪烁之处,渐渐凝成一团直径两丈的光球。钱逸群随手抟结,那团紫光球越来越小,终于变得和蹴鞠相差仿佛。 “岳母大人,”钱逸群将光球送到九娘娘手上,“这是青丘国土,比之这个天下更大,可供狐族万世栖息。” 九娘娘接过光球,喜不胜收,看着女儿却又有些不舍,道:“你要带以琳去哪?当日你可许我三十三天遨游的。” “仍旧算数!”钱逸群笑道:“日后必来接岳母上去。” “师父师父!那我呢!”顾媚娘连忙跳了出来。 “神宵教主给你当,如何?”钱逸群笑道。 “啊?那还能嫁人么?”顾媚娘犹豫道。 “不可以,”钱逸群摇头道,“你看为师,当了这个教主,一辈子都不能娶妻。” ——你这才当了多久啊!而且你明明就有办法逃到天上去娶妻! 顾媚娘心中腹诽道。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便让给符玉泽吧。”钱逸群笑道:“符玉泽。你怎么说?” “这个,我是正一弟子。虽然……”符玉泽刚说了一半,突然见眼前一花。连忙后退一步。 虚空之中浮出一个人影,却是钱逸群的旧相识。 张天师。 “多谢天尊厚赐。”张天师一把拉过符玉泽,手中拂尘轻打,让这小子跪了下去。 顾媚娘看得鼻头发酸,正想上前去将符玉泽拉起来,身子却突然动不了了。她望向师父,恍然明白,原来这也是天命,凡人在这等天命面前实在是连半点自由都没有。 钱逸群凌空画符。将神宵雷法心传给了符玉泽,却将诛仙剑的剑气偷偷给了顾媚娘。再看众人身后围观的诸多故旧,更有忆盈楼的盟友,以及半徒之缘的李香君,却是来不及多说什么了。 “清竹。”钱逸群道。 “师父,还有什么吩咐?”方清竹问道。 “这里皆是有缘,各赐灵丹一壶,好教大家在世常年,升入金门。这事交给你办了。”钱逸群道。 “弟子遵命。” 钱逸群当众拉着以琳上了麋鹿。山鹰落在麋鹿的角架上。狐狸紧随身侧。当下地中涌出一朵金莲,缓缓将这一行人托举升空。 “我去也!”钱逸群朝下面招了招手,长啸一声。 登时金莲化作了一道金光,划过长天。直直往北去了。 瞬息之后,金光降临紫禁城,大放光明。惊动了百万黎庶并文武百官,以及当朝天子。 钱逸群声若雷霆:“陛下。我那徒儿现在何处?” 崇祯惊慌不已,仰视圣真。嘴唇蠕动,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正当这时,一个身高两尺的幼童突然跌跌撞撞跑了出来,稚声叫道:“师父,我在这里!” “咱们走!”钱逸群手一捞,登时将这皇子从地上吸纳上了高空,抱在怀里。 “圣真!且留一言!”崇祯不舍得自己的儿子,连忙叫道。 “我祝你皇图永固,千秋万载!” ——这话虽然不错,但是朕要的不是这句啊! 崇祯心中刚刚起念,天上金莲收了金光,彻底没入云中,再难见到。 以琳见四周景色奇异,知道已经不在人间,紧紧抱着钱逸群,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有一处天地,正适合做我们的喜堂洞房。”钱逸群笑道。 “天地?做喜堂?”以琳还没明白过来。 “是啊,你看,到了!”钱逸群手指下界,只见一个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世界展现在以琳眼中。 那世界一样有山有水,草木苁蓉,欣欣向荣。细细再看,已经有了各种走兽,却没有双足直立之人。 “这就是咱们的喜堂。”钱逸群驾鹿停在高空,身上混元法衣射出磅礴道炁,手中清心钟八卦尽显,琳琅振作。 “从今以后,我便是此界昊天玉皇高上帝!你便是王母娘娘。”钱逸群抱着以琳,大声宣布。 此时他了悟真身,言出法随,下界万物纷纷俯首跪拜,自得无量光明功德。 “那……”以琳轻点下颌,“我还要造些人,长相和我们一样的。” 钱逸群微微一笑,展开《百媚图》,劈手抓出一个人来:“中行悦接旨。” 中行悦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一切,当即跪在云上:“罪臣领法旨。” “兹命你戴罪立功,常守阴山幽冥之狱,看顾人世循环。”钱逸群说罢祭出轮回珠。 “臣领旨!”中行悦喜出望外,连忙接了宝贝,又问道:“天尊,这百媚图中还有一百零八个魅灵……” “为你护法,共镇冥域。”钱逸群说完,微微仰头,朝着天空中的太阳精魄高声喝道:“天门开!” 虚空之上,硕大的天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巍峨错落的天京帝阕。 …… 人间世,苏州府。 “你跟你师弟感情那么好,他却什么都没留给你。”柳定定看着散去的人群,为丈夫打抱不平。 萧逸升抿嘴微笑:“其实他给了,我没要。” “咦?你们什么时候说的话?”柳定定大奇。 “刚才。”萧逸升轻轻扶着爱妻的腰肢:“他说我是商纣转世,你是妲己再来。只要我愿意,可以跟他一起走,做个紫薇星君。” “呸!”柳定定怒道:“都是成道的天尊,还这般没有正形。那你算是答应他了么?” 萧逸升笑道:“我去做了紫薇星君,撇下你在这里守寡么?” 柳定定心头泛起无限甜蜜,贴在丈夫坚实的胸膛上,脑中一闪:“咦,你好像不那么呆了嘛。” “师弟帮我开通了宿世之慧,”萧逸升招出兵器,“如今我是萧逸升,也是紫薇星君纣王后身,怎么可能还是浑浑噩噩的。” “师弟总算做了件好事……”柳定定喃喃道。 “好了,咱们走吧。”萧逸升一把抱起妻子:“听说泰西大洋之中有沃土万里,不逊于大明,咱们也去占些来,当个蛮王。” “痴子,那么远怎么去?” “让妹夫开船送我们去呀!顺便学学他们的造人之法,哈哈哈。” 萧逸升抱着爱妻,朗声大笑着踏入了夕阳余晖之中,却像是个要去追逐太阳的巨人。 ps:全书终,等会小汤会奉上后记。感谢大家在这七个半月中的支持和鼓励~~抱拳拱手尊列位,愿诸位,一生平安,万福增生。 后记 在写到钱逸群带着以琳走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句话:生日便是来日,死日便是去日,来来去去,人生如此。 人如此,书也是如此。 作为连载小说,其实应该从完本当日开始算它的生日。《百媚图》孕育了七个半月,但是未来能走多久,却让小汤有些伤感。但是再继续写下去,小汤却不愿再写打打杀杀的文章。 正是这种心境,导致了《百媚图》的虎头蛇尾。 小汤做不到完全置身书外来写书,所以……对小汤抱有极高期望的朋友,实在抱歉。 原本在群里,小汤说这本书写完之后就不再写了。专心养家糊口,闲暇时玩玩游戏,岂不乐哉?自己轻松,网文界也少了个文青病。然而想到《百媚图》会因小汤的淡出而彻底沦为废弃的数据,小汤又有些不忍心。 小汤的旧作中,《占戈》是出了简体版的,至今看到上下两册躺在书柜里,仍旧有些欣慰的感觉。若说作品如儿女,相形之下《百媚图》貌似就有些吃亏了。想想它的哥哥《月球驾驶员》更是悲剧,简直像是捡来的…… 好吧,正是因此,小汤决定继续走在封神的不归路上,直到有一天,让小汤的神格壮大到再垃圾的文字都有人抢着要出! 如果从这个大局来看,《百媚图》并不算失败。他是小汤第一本超过百万字的作品,也是第一本有盟主的作品。可以说,他成功地提升了小汤的人品和神格,所以也没什么可以遗憾的。 鉴于小汤想象力匮乏,又不会写打打杀杀搂搂抱抱的流行文,所以下一本书将是明末历史小说。编辑十三公子对开头的评价不低,希望新书能够成为小汤一振家声的好儿子。 新书最迟将在九月十八发布,也算借战胜纪念日的东风,讨个好口彩吧。到时候还请诸君多多捧场,小汤感激不尽!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