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请你别太得意》作者:砂梨 文案: 沈倪看上了住楼上的医生, 朋友问,小破地方能有什么人间美色, 沈倪托着腮:江医生啊…… 长得帅、声音苏、人温柔,连他的猫都世界第一坠可爱。 后来回京,再遇作为江家继承人的江以明。 旁人再问起时, 沈倪面露不耐:江以明?一般、普通、性格差。 连他的猫…… 算了,猫还是可爱的。 “落魄”千金 x 天之“骄子” #我这人从不迁怒无辜的小猫咪# #父债子还?不存在的# 阅读提示:短文/小镇日常/年龄差 【小剧场】 沈倪不再搭理江以明的第二个月, 江以明放下一切追回南山镇。 死死抱住她,声音沙哑:沈倪,别不理我……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近水楼台 励志人生 时代新风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倪;江以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追男男追女追来追去真刺激 立意:爱与和平 第1章 出走   《请你别太得意》   文/砂梨   2020.11.17- 晋江文学城   沈倪离家出走了。   经历过数次小打小闹之后,这次是真的。   确切来说,她是被她爸沈应铭赶出来的。   万幸的是,沈倪前脚刚和同学从巴厘岛度假回来。拎起身边的行李箱就能滚出家门。   几套衣服、手机、身份证、银行卡,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她此时全部身家。   偌大的京城,她不知道去哪里。   手里有个地址,南山镇里春巷18-302。据说是她妈过世前住的地址。   说不清为什么,沈倪曾经很多次想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地儿,又一次都没迈出过脚。然而这次被赶出门,她很自然地订了车票,很自然地踏上了这趟旅程。   再回神时耳边满是火车轧着铁轨的杂乱噪音。   沈倪听到手机那头喂了好几声,信号有点差,中间断断续续。   “听不清。”她捂住另一边耳朵。   那头说:“这聊天环境也太艰苦了点,怎么说?你去几天?”   她也不知道去多久。   距离现在快二十年了,她都不知道去了那地方还在不在。   凭着一个地址,一串钥匙,头脑发热就负气出发了。   绿皮车的体验感不是很好。这里噪声大,味道杂。   沈倪头一次知道火车还有站票。   隔壁那圈人打了几小时的牌,抽烟,磕花生米,自由得没把火车不当自己家。   坐着的和站着的两拨人轮流替换,不停有人把目光落在她身上,视线充斥着低趣味。   沈倪还是被赶出门前那副打扮。   吊带衫,热裤,露出大片细腻皮肤,在如此复杂的环境下很扎眼。   她烦躁地偏开头,一头冷棕色长发也因为偏头的动作从肩头滑落,挡住了周遭蠢蠢欲动的目光,也挡住了隔绝外界噪音的那枚蓝牙耳机。   薛成俊这通电话很好地降低了她被搭讪的几率。   不过连续几小时的电话粥,话题都聊干了。   “你说点别的。”沈倪不想答刚才的问题。   薛成俊无奈:“……你出门带够钱了没?你爸销没销你的卡?一会我先转你点应应急。”   隔着手机,沈倪咬咬牙:“不至于。”   “那我过几天找机会看你。”   “……又不是不回去。”   “那你到底去几天?”   话题又绕回来,沈倪更烦了,“不知道。”   煲到耳朵发烫,充电宝都续不上电,沈倪终于抵达目的,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空气。   她深吸两大口,第一口敬头脑发热来到这,第二口敬自由。   在这个大一的暑假,她离开了京城,离开了沈应铭,总算活得更像大人了。   距离京城已经一千多公里。   南方的天闷闷的,夹着湿气。   沈倪抬手把一头长卷发绑在脑后,露出白皙后颈。没了火车上那些肆意打量的目光,她觉得自在不少。   周围来来回回人流量很大。傍晚来临,街边亮起霓虹。   这边的霓虹是真的闪烁。最显眼的那串红色字“住宿上二楼”明明灭灭,随时都面临熄火。   她立在夕阳下许久,打量这个全新的,哪哪都带着湿气,挺不繁华的地方。   沈倪满身写着烦。烦到路过想朝她吹流氓哨的人都哑了火。   出租车司机不管她脸色不佳,径直上前拉客:“姑娘,走不走?”   她掏出地址,指着那行字:“这。”   “这啊,我认识,还有三十几公里呢。打不打表?不打一百五。”   好像是怕她犹豫,司机补了一句:“那边没有公交,晚了车都不好打。”   沈倪本来就没有坐公交的计划。   一天下来,人很疲。   她坐上车,丝毫提不起兴趣闲聊,看在别人眼里就是满脸写着生人勿近。   天色慢慢暗下来,她强打起精神开始搜索附近的酒店。   那房子在不在另说,就算在,也那么多年了。不可能还能住人。   车越开,选择范围越窄。   司机穿街走巷,最后一脚刹车停在一条窄巷前:“就这了。往里开不进了。”   不知不觉已经远离了刚才下火车的县城。   沈倪再看手机,地图上显示南山镇,但一勾选住宿,选择栏直接空白了。   她下车后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这附近有酒店吗?”   司机师傅嘿一声笑了:“那还得回刚才县城。”   刚巧一辆公交从出租车背后慢吞吞摇晃过去。   又蒙我呢。沈倪心想。   她面无表情往巷子里走,手里推着拉杆箱。   滚轮在这条陌生又宁静的巷子里发出刺耳噪音。她用力提了提,继续往里走。   这条小巷都是青石板路。   两边是低矮的两层居民小楼,灰墙灰瓦,后院围墙往中间一夹击,组成了这条弄堂。   路的尽头有个小路牌,写着里春巷。   拐过去应该就是沈倪要找的地方。   几栋对着的小单元楼,五六层模样。比起刚才那些小楼,这里显然刚粉刷过,夹在一堆灰扑扑院落里,相当惹眼。   更惹眼的是,楼道口聚集的一群大爷大妈见到生人,不约而同把目光移了过来。   沈倪几乎一秒就从他们眼里读懂了接下来劈头盖脸的问句。   小姑娘从哪来?到哪去?上几楼呀?找谁去?   沈家这么有钱,沈应铭总不会穷到把这套房子租给别人住。   沈倪确信302还闲置着。   她从包里摸出那串老旧钥匙,想先发制人躲开询问。   好在突然来了个电话,在还没成为茶余饭后消遣之前解救了她。   薛成俊良心发现,来慰问她到没到地方,有没有被人拐走。   沈倪肩抵住手机,费力拖起行李箱往楼道里走。   半个身影刚隐没进光线里,脚下就猛地一停:“靠,这个楼连电梯都没?”   薛成俊安慰:“问题不大,不才三楼嘛。”   “问题很大。”沈倪顿了顿,说:“我现在如果出去,五十块钱找个人帮忙把行李提上去,可行吗?”   薛成俊还没回答,她自己先打消了想法:“算了,外边是群爷爷奶奶。我这也太不是人了。”   薛成俊:“……”   如果非要说,她不当人的时候太多了,数不过来。   譬如说。   薛成俊记得,初中那会儿,他的一顿胖揍只换了沈倪一顿麦当劳。   那时沈倪收集了季阿姨的头发、指甲屑,和另一袋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姐姐沈清的,软硬兼施叫他帮忙做个人亲子鉴定。   她一口咬定自己和沈清肯定有一个不是季容亲生。   这事交给薛成俊,他爸是院长,他妈在司法鉴定机构,不是难事。   何况沈倪还答应帮写一个学期的作业。   薛成俊问:“你做鉴定干吗?”   沈倪不想答:“你管那么多干吗?”   他想了想,试探道:“你和你姐姐确实不像。要是你姐真不是季阿姨亲生的,你准备怎么办?”   “那多可怜啊,我就当不知道。”   这是沈倪沉默许久后,给的答案。   后来得到的结果却是沈倪和季容无亲子关系。   沈倪拿到报告后没明说,但薛成俊看她比纸还白的脸色就知道了。   再后来薛成俊果然没逃过爸妈的一顿揍。   知道沈倪去找她亲妈以前的住处。   薛成俊这边除了远程加油,什么都做不了。   就听着手机里砰一声,乓一声,惨绝人寰。   最后终于消停了,他问:“到了?”   沈倪拿起手机:“是吧。”   “吧?”   她喘了好一会儿,说:“连个楼层数都没,没数错的话就是了。”   沈倪没管电话那又说了什么,借着天光去看那道防盗门。   外面一层纱门,里边是木门。   是很多年前的旧款式,锁眼有锈斑,但外层出乎意料地很干净。   她深吸口气,先试了试手里那把铜色钥匙。   锁眼好像小了,插不进去。   “不会锈透了吧。”她低头弯腰,研究了一会儿还是不行。   手里的钥匙换到第二把,这次连锁眼形状都对不上了。   千里迢迢从京城到这,和亲爸吵了架,闷头坐了回体验感非常不好的绿皮车,拖着行李箱哐啷哐啷穿街走巷,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   破几把钥匙开不了破门?   沈倪心里囤满了气,抬腿砰一脚踹在门框上。   不锈钢门框发出刺耳噪音,乒乒乓乓砸出好几声回响。   她气不过,又想摔钥匙。   这时楼道里隐隐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中间一个停顿,然后就没了声音。   夕阳灿辉从拐角处的窗户口铺了进来。   沈倪偏头,从光影交汇处看见了半隐于晦暗中的宽肩窄腰和一双大长腿。那双腿拾阶而上,最后停在自己身后。   沈倪这回清清楚楚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男人身上是简单的白T、运动裤。发梢还残留着濡湿。   应该是刚运动完回来,T恤微微贴合在身上,露出完美的肩胛线条。偏偏这种最日常的装扮,被他穿出了与众不同的气质。   楼道天光把他的下颚线条照得清瘦紧致,与冷峻眉眼融合到一起,有些移不开目光。他望过来,眼底幽暗得像一潭深水。   在那潭水里,几乎湮灭了所有能称之为情绪的东西。   很沉,很寂,看不到底。   电话那头,薛成俊还在持续喂喂喂。   电话这却陷入了死寂。   沈倪抿唇看着面前的男人越过她,一言不发掏出钥匙,然后利落地开了门。   再然后,砰——   防盗门摔出的风扑了她满脸。   沈倪还没从烦躁和震惊的情绪中转圜过来。   突然听到门里又有了响动。门从内被打开,那个男人垂眸看她,黢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随便踹别人家的门不是什么好习惯。”   砰——   门风再次扑了一脸。 第2章 邻居   “出个声儿,别不是被人拐走了吧?喂?”   沈倪忍住骂人的冲动拿起手机:“……”   “进了?我都听到关门声儿了。”薛成俊说。   “就刚刚……”   沈倪起了个头,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烦躁多一点还是迷茫多一点,突然失语:“算了,没事。”   她有点恍惚,明明就向上数了三层。   难不成沈应铭真把这儿租出去了?还租给了个性格这么差的男人   不等她多想,楼道里上来个老奶奶。   老奶奶很热情:“小姑娘,找哪家呀?”   沈倪指指门:“找302。”   “这是402,你走错啦。”   沈倪身边拖这么大一个行李箱,要她多爬一层都不可能。   但对方说出402的时候,她下意识就点了头,甚至想对着门来一句抱歉。   紧接着,她问了句很废的废话:“那302在楼下?”   “对啦。”   沈倪道完谢,跑得飞快。行李箱跟着她磕磕碰碰摔回三楼。   又是一阵乒乓作响之后,电话那头薛成俊语气无奈:“三层都能数错?你喝酒了吧?”   “我没。”沈倪把自己挂在扶手边又数了一遍,“我还以为一楼是个车库。”   一楼入口逼仄阴暗,被她错当车库也无可厚非。   继绿皮火车后,一天刷新了她的两大认知。   等站到真正的302门口,她垂眸扫了一眼。   也是双层门设计,门锁锈迹比楼上严重多了。结构框上厚厚一层灰,还有几个杂乱的指印。   这才像是多年未住人的样子。   沈倪对这扇门没抱信心,但钥匙塞进去没怎么费力,就听到了咔哒一声。   “开了。”她喃喃。   没来得及多想,满脑子优先做好了里边遍布蜘蛛网和灰尘的心理准备。   吱呀——   在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夏日傍晚,尘封多年的旧物被徐徐打开。   余晖透过玻璃窗在屋内留下光束,在那束光里,尘埃有了生命般缓缓流动。   没有想象中那么混乱。   里边的一切都安安静静沉睡着。   沈倪轻手轻脚进去,找到窗。   新鲜空气涌入的那一刻,室内的一切都活了过来。   她随手揭开家具上的白布,没被料想中漫天灰尘扑一脸。反而像是不久前被人打理过似的。   她心露嘲讽,猜想应该是沈应铭有定期叫人过来看看。   这间单元房很小,除了卧室,沈倪很快参观完了。   时隔多年,很难再发掘出当初住过的痕迹。   总之现在无家可归,她最不缺的是就是探索时间。只是今晚……   沈倪敞开行李箱,收拾出需要的生活用品单独装包,打算去外面找酒店睡一晚,明天再来。   南山镇很小,从地图就能看得出来。   沈倪收拾完垮上随身小包下楼,不可避免碰到了还留在楼下闲聊的大爷大妈。同样的话题又来了一遍。   “小姑娘走亲戚啊?哪家的?”   走的哪门子亲戚,人都没了二十多年了,说出来怕吓到大爷大妈。   沈倪摇头:“不是。”   “那租房子来的?”   “……是吧。”   “租哪间?”   “3……02。”   “哦——302很久没人住了。”老大爷回忆起往事顿了许久,又问:“小姑娘也是来援乡的?”   也是?援乡?   沈倪本来只想问个路,被绕了进去。   她往人群外悄悄挪了几步:“不是,附近有酒……旅馆吗?”   “哦,招待所啊,要到县城。”   沈倪:“……”   沈倪:“那有出租车吗?”   “巷口桥头有,有摩的。”   沈倪:“…………”   在京城出门就有司机接送的沈倪陷入了对人生的怀疑。   三十公里外的县城,摩的。   看着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她在这一瞬间萌生了要不就在302对付一晚的想法。   回到三楼,天正式暗了下来,拉开黑夜序幕。   沈倪摸了一遍墙头开关。   啪嗒——   房间还是黑的。很好,没电。   想想也对,这么多年没人住的房子,怎么会通着水电。   她怀着几乎为零的期待转了转水龙头。   在接连数十秒、酷似垂死病人喘息不止的嚯嚯声后,水声骤响。冰凉触感溅了一池。   出水前的那段空隙,她其实已经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冲动来到这里。   为什么不在京城住个酒店,和往常每次小摩擦一样,最后沈应铭来叫她回家,这不就行了?   很没骨气地,她有点后悔了。   可在凉水溅满池子的瞬间,那点悔意迅速被打了回去。   憋了这么多年的话终于趁着这次吵架都喊了出来。   怎么可能是小摩擦?这次谁劝都没用,她打死不回头,就要和沈应铭死磕到底。   水流越来越流畅,趋于清澈。沈倪抹了把脸,把心头烦躁强压下去。   环顾四周,这个地方真的好破。   她连支渡过黑夜的蜡烛都没有。   沈倪在无灯的屋里犹豫许久,慢吞吞往楼上爬。   边爬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大不了我就给他道个歉,能屈能伸才是好汉。”   敲了402半分钟,才听见有动静。   门被拉开一人宽缝隙,久违的灯光倾斜而出。   男人就站在房门口,发梢滴水,衣裤宽松。他脖子上随意搭了条毛巾,一手维持着开门姿势,一手揉着后颈淡淡望过来。   漆黑双眸把她的倒影盛了个满,看到是她后依然无波无澜。   湿漉漉的水汽扑了沈倪满脸。   他刚好像在洗澡。   这个认知一旦冒出头,沈倪开始打起退堂鼓:“……”   “有事?”   他主动问。   “我刚搬到楼下,下午对不起。”   江以明视线下垂,不动声色看着这位新邻居。   新邻居打扮热辣,一双笔直长腿在昏暗楼道里白得晃眼。身材修长匀称,五官尤其精致。只是表情不像她想表现的那么有礼貌。甚至可以说藏着点不满,无语,别扭,以及一切一切他能看得到的负面情绪。   他垂下手:“江以明。”   哦,也没那么难说话嘛。   “我叫沈倪。”沈倪稍微放了点心:“我能跟你借根蜡烛吗?或者……你能告诉我这附近哪有卖蜡烛的吗?”   江以明没露出不耐,侧过身子:“我找找。”   他刚离开半步,有个橘白色的东西从眼皮底下慢吞吞晃到了门口。   沈倪定睛一看,是只胖橘猫,背上橘白纹,底下白手套。   她对毛茸朋友一点抵抗力都没有,蹲下身用指节试着蹭了蹭:“你养猫啊?”   “算是吧。”里边传来男人的回音。   养猫的男人脾气好。   沈倪选择性忘了下午那幕,更放心了。   毛茸朋友不怕生,用鼻子回蹭沈倪的手指,很快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江以明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   “别碰它右耳,这两天有点脏。”   右耳正痒着呢,本来被摸得好好的,突然中断,橘猫不满地咕了一声。   沈倪直起身,才发现他手里拎着一整个塑料袋。   “蜡烛?”她问。   “嗯,不用还了。”   他的声音有点懒,尾音含糊不清咬在嘴里。除了表情依然寡淡,整个人都比下午那会儿好说话多了。   沈倪往楼下走的时候,还在感叹这位脾气时好时坏的新邻居。   在进门那刻,倏地被急促的电话声拉回到现实。   “沈倪,你什么时候交分镜?!你不会是忘了吧?!”   沈倪对着电话默了几秒:“我不是交了吗?”   “靠!你果然忘了!拜托,你现在是月两更啊!纸媒啊!半月刊啊亲!你第二更呢!”   咚一声,塑料袋坠地。   撇开最近乱七八糟的生活,沈倪终于想起自己暑假前刚签了《gogo》刊的漫画连载。一个月最低两更,一次24页。   她再也不是以前随意更新的网漫画手了。   电话那头声嘶力竭的女人是她的编辑流月,平时说话温柔可爱,一旦切换到催稿模式,每个语气词都会自动带上感叹号。   非常……有感染力的一个人。   沈倪深受鼓舞,然后拒绝了她:“……今晚应该可能,真的交不出。”   她脑子里有大框架,先交一稿分镜不难。   但和沈应铭这一架吵的,让她出来的有点匆忙。   沈倪扫了一眼四面,家徒四壁,连台电脑都没。随身携带的所有东西里,能堪大用的只有一台电量显示28%的ipad。   “前面打你电话一直占线啊亲!你又不找助手,等审完分镜,线稿阴影配色后期都是你一个人啊宝贝!给我点富裕时间吧求求你!”   是的,后面还要审核排版校对印刷采样出刊。   流月也不容易。   更何况,沈倪一个学生,现在身边唯一一张不靠沈应铭补给的银行卡只剩稿费这张了。   于是几分钟后,402的门又被敲响。   “嗨……”   沈倪硬着头皮打招呼:“请问你有ipad充电器吗?”   江以明望过来,默了片刻:“——有。”   “那,我能在你这里充会电吗?”   江以明:“…………”   脚边的猫对门外喵了一声。   江以明垂下眸,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好脾气到人畜无害了。   当初碰到脚边这只大橘。他只是从巷子口路过,大橘和其他流浪猫打完架,跛着腿从面前晃悠悠而过,突然啪叽一下摔倒在他脚边。   一切发生地毫无征兆,又好像有所预谋。   后来,家里多了只跛脚猫。   这位新邻居好像深谙大橘步步为营的战术。表情颇像一只可怜巴巴的流浪小猫,可怜底下却藏着和社会猫·大橘一样的不驯。   他偏开身,无所谓地说:“随意。”   402格局与302一样,进门就是客厅,但家具都是簇新的。一溜儿的灰白色调,显得格外冷清。   不过这也好过楼下,还是二十年前的老古董。   沈倪换好鞋进门时,江以明已经进了一趟卧室又出来了,手里拿着她要的充电器。   他头发吹干了,没再湿漉漉滴水。蓬松,带点凌乱。   抛充电器过来的时候,沈倪好像闻到了一点空气中流动的洗发水香味。   薄荷的,很适合夏夜。   她赶紧道了谢,找到客厅两个充电口。一个在沙发边,一个在电视柜角落。   拿完充电器的那位取了本书回到沙发上,敞腿而坐,姿态随性得整个人几乎快陷进软皮沙发里。猫也一起陷在沙发上形成第二个坑。   这两团东西浑身上下都写着“随便吧,别烦我”。   沈倪偷偷瞄了眼,选择了沙发对角线的电视柜。   她头上悬着流月的一把刀,打开ipad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从江以明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埋头抿唇,认真地在ipad上勾勾画画。   看起来不像别有目的。   江以明收回目光,翻起了随手在架子上捞的那本书。   快十二点的时候,他接到个电话。   进屋换了身衣服再出来时,沈倪依然寸步未移,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刚才那点动静在她的世界里似乎被屏蔽成了零。   几秒之后,沈倪眼前倏地一黑。   她扯开从天而降的薄毯,一脸恍惚:“啊?”   江以明就在身侧垂眸望她,情绪都藏进了漆黑眼底。   “我出去一趟。”   “哦。”沈倪点头。   她满脑子都是下格分镜画什么,一点没读懂现在什么状态。   室内的安静持续了数十秒。   直到沈倪再抬眼,发现江以明就静站在门口。门半敞,他手指搭着门把,像在思虑什么。   沈倪终于回过味来。   她迅速扫了眼ipad,画了三分之一、电量未满、情势依然紧迫。   啪一声脆响,她双手合十,用无比虔诚的语气说:“拜托拜托,我可不可以就在这画完?绝对绝——对不会乱动一步。你要不放心,你就用摄像头一直对着我。”   说完,她指了指门口、显然是对方自己加装的摄像头。   在沉默的那几秒间隙,沈倪一点点意识到自己的请求有多无理。   她叹了口气,蔫下来:“那这附近有什么24小时营业的店么,比如肯德基麦当劳便利店什——”   “随你,待着吧。”江以明说。   “么的——”   沈倪:“——!”   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江以明回头望了一眼。   很意外,如果这就是派来试探他的对象,那过分简单直白了。 第3章 接近   门口的摄像头一直闪着红光。   沈倪埋头苦苦赶稿,挨了一会儿没忍住。   她按着脖子张望一圈,目光落在屋子某处略作停顿。而后刷一下起身,对着摄像头双手合十拜了拜,飞快溜进洗手间。   等从洗手间出来,她才有时间再次打量这个家。   说是家好像不够贴切。   灰白调的家具,死气沉沉的布置,没有一丝赘余的装饰,在热闹夏夜也显得冷冷清清。   唯一能为整个屋子添一抹颜色的,就大橘了。   大橘揣手窝在另一侧,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个人也太没有生活情调了吧。   沈倪胡乱想了一会儿回到沙发,继续悬梁刺股。   6*24的分镜画得很糙,到早晨收笔的那一页,已经极简成了简笔画。   不过她相信流月看得懂。   最初《gogo》签她的时候是因为她在网络平台上发布的作品反响不错。至于搬运到纸媒连载后,原先有些出格的剧情都得调整。   而流月要审核的就是删改后的内容。   沈倪放下笔,困得要死。尤其是收工瞬间,疲惫感猛地上涌。恨不得眼皮一阖倒地就能睡着。   迷迷糊糊间手心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拱了一下。   “喵——”大橘一脸求摸看着她。   她突然清醒。   猫?   什么时候养的猫?   空白几分钟后,沈倪慢慢回忆起目前处境。   ……昨晚上楼借地方充电,然后在别人家画了一夜。   这屋子的主人、那个叫江以明的男人,好像中途出了门,然后一夜未归。   明知屋里没有人,沈倪还是轻手轻脚起身,伺候好猫,再把沙发恢复成原样才走。   从402到302完全就是两种境遇。   她看着一屋待整理的样子,绝望地叹了口气。   昨晚走之前掉在地上的那个塑料袋还在原地。沈倪过去捡起来,随手翻开。   里边除了一堆蜡烛,还有未开封的抹布、清洁剂、橡胶手套、口罩。   好像是猜到她会需要,随意丢进去似的。   沈倪突然感到一丝慰藉,在来到这个地方之后。   她翻出塑料袋里的清洁工具简单收拾了下客厅,刚想和衣躺下睡一会儿,就被窗口散进来的烟火气给吸引了。   之前学校周边老有卖豆腐脑儿、麻球的,她每次扒着私家车车窗路过,只能闻闻味儿。   现在离开京城,她就着骨子里那股不服,做什么都反着来。   清晨的里春巷比昨晚来的时候热闹许多。   沈倪买了两份早饭。   楼上402的主人还没回来,她就把多的那份挂在了门把手上。   这么一折腾反而没了睡意。   沈倪索性起来继续收拾屋子,踩着别人上班的点问路去交了水电费。   手上那张水费单的户主果然是沈应铭。   她觉得特嘲讽,看完随手撕了扔进垃圾箱。   早晨的太阳还不至于毒辣。一眼望去,小镇主干道上植满了香樟,阳光就从枝叶间穿透扑成一地碎金。   屋群低矮,小河穿镇而过。   没有纸醉金迷,没有灯红酒绿,这里的时间如缓缓流淌的河水般,似乎比大城市慢了一拍。   这就是她妈妈生活过的地方吧。   沈倪一路走一路看,临拐进昨晚出租车停靠的小巷前,发现对面有家灰扑扑的小超市。   想起楼上邻居给的那袋东西,她转身拐了进去。   抹布、清洁剂……   就是没找到同样的手套和口罩。   沈倪在低矮货架里巡视几圈,最终挑了副看起来最贵的充数。   提着这袋东西爬上四楼的时候,402的门把上还挂着早上那个袋子。   她花了片刻思考对方是没回家、还是单纯不想收这份早餐。几秒后,懒得再想,直接把手里的袋子挂了上去。   塑料袋发出窸窣响声。   她想了想,又用提手打了个蝴蝶结,确保不会滑落才罢休。   等一转身,蓦然发现楼梯拐角口多了个人。   和昨天第一次见面一样,他不带任何情绪望了过来。   江以明是长得没有攻击性的那种好看。但他的眸色很深,沉默不言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心思难猜。   沈倪吓了一跳,而后被尴尬淹没。   “那个……我来还东西。”   “好。”   他低声应下,没问还什么,也没问关于昨晚的任何其他。   沈倪看着他站直身体,一步步拾阶而上。   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看到对方眼下不甚明显的青灰。路过的风带起一阵清冽香气,掺杂很淡的消毒水味。   他头也不回地从身边掠过。   沈倪忍不住追上两步,仰头跟他说话:“昨天谢谢你的充电器,还有你家的电,我都画完了。”   “嗯。”   “哦,还有谢谢你给我的那袋东西。手套和口罩我没找到一样的,其他都买到了。”她移动目光往门把处示意:“喏。”   男人还是用了单音节回复,简短得让人在意。   沈倪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惹了对方不满。   可再细看,从他脸上看到的依然只有平淡和疏离。   这是她第一次出门在外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左邻右舍。   还想多说点什么,他已经利落开好了门。手搭在门把上,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   一言未发,但沈倪看懂了他的意思:还有事吗?   她摇头:我说完了。   砰——   沈倪缓缓吐了口气,这次关门听起来还是挺凶。   ***   江以明关上门,扫了一眼客厅。   陈设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   昨天夜里他临时被叫回医院。   小镇医院和京城无法相比,医生少,病人也少。   然而昨夜是特别的,儿科挤挤攘攘如同白昼。   从傍晚起,陆陆续续有家长带孩子来就诊。   拉肚子的、呕吐的、脱水的、伴随发烧的,从走廊到诊室,小孩又叫又哭。   江以明被电话唤回医院时,其他医生都到了。   整个医院儿科,加上今晚的值班医生,总共就三人。   “医生,医生你帮忙先看看我家孩子吧,求你了!他都吐了一晚上了,还发烧。先看看我家孩子吧!”   他从走廊穿过时,不可避免被拦住去路。   人手有限,诊室里接待的小孩症状更为严重。江以明抬手探了下孩子体温,检查完呼吸才冷静告知:“麻烦让让,我不能为你开这个先例。”   医院对优先就诊范围有明确规定,可往往得不到所有人理解。   江以明回到诊室,迅速往后叫号。   他眉眼冷寂,看诊时戴的那副细边眼镜很大程度让他看起来柔和许多。且每次和小朋友说话时都极尽温和,手法轻缓,从未蹙眉不耐。   来南山镇有段日子了,常出入儿科的家长都认得江医生。   起初只是觉得这位医生年轻又俊逸。越往后加分点越多。   譬如脾气好,人温柔,耐心佳,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医术高。   拥在前面的家长放下心来。   这会儿看诊的小胖子显然是医院常客,一看到医生就忍不住哭嚎,边挥舞肉手,边对着医生发脾气:“呜——我坠坠讨厌你。”   大人捂住小孩的嘴,还好没见江医生不快。   片刻后,江以明开好单子,低声和小胖子说:“讨厌我,那就争取以后不来。”   小胖子瞪着他不说话,哼哼两下很快被后一位取代。   “医生,我家孩子一晚上吐了三回,你看这脸都吐黄了。”   江以明测上体温,问:“晚上吃了什么。”   “就吃了家里的饭菜。青菜、肉丸、鱼、米饭,没什么别的,再之前是在学校吃了下午点心。”   话音刚落,后面有几个大人附和:“我们家孩子也在学校吃了点心。”   “不会是学校的点心有问题吧?我们在家没吃什么其他的啊。”   “对对,我们也是。”   经过简单询问,腹泻呕吐的都来自同一所幼儿园。   江以明目光掠过后面乌泱泱一走廊的病人,沉吟:“做样本化验,通知疾控中心检查。”   晚上到白天,片刻都没歇息。   其他两位医生都累得眼下黑沉,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我为什么要想不开来儿科……”其中一位仰头闭眼。   另一位有气无力地答:“还不是因为爱,你忘了你刚来儿科的时候说什么了,你说小朋友是全天下最可爱的生物。你要为下一代奉献青春。”   “哎对了,江医生什么会选儿科?”   江以明洗完手从隔间出来,短暂顿了几秒。   为什么?   他没有什么奉献的理想,他为什么会来。   或许只是因为受了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江一汀的影响。   江一汀是个从小就习惯在医院渡过的人。   可他总是满怀期待地说:我想当医生啊,当然最好是儿科医生。要是能为那些生病的孩子做更多自己能做的事情,看到他们病愈,一定超有成就感、超幸福吧。   反正一片迷茫,不知归处。   那就来吧。试试我会不会幸福。   江以明自嘲地垂下眼。   出医院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日光明媚。   他回到里春巷时,听到楼下大妈在讨论302的姑娘是从京城来的。   巧的是,那位京城新邻居正对着402的门鬼鬼祟祟,连一个丑蝴蝶结都打了数十秒。   她扭头,发现了自己的存在。表情看起来比昨天刚来的时候好多了。   没再满脸写着烦。   京城那边竟然会让这么一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来试探他。   不可思议。   不过她很聪明,会借着还东西的名义来接近他。   江以明慢慢没了耐心,也疲倦得不想应对。他隔着门无声望她,想看她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耐心告罄。   不出片刻,她读懂默语。   江以明从她表情里得到答案,砰一声关上了门。   进门不过几分钟,电话突然响起。   他掏出手机,看到京城来的电话。在示意他离开京城后,还借着关心的幌子一而再再而三试探他会不会回,什么时候回。   电话持续作响。   他垂下眸,藏在漆黑双眸里的情绪慢慢散开。   毁灭吧,好烦。 第4章 惹事   在持续熬了两个白天一个通宵之后,沈倪挡不住倦意早早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她被碎玻璃声吵醒。   有几声离得极近,好像就砸在了自家玻璃窗上。   她昨晚睡的沙发,于是听到声立马坐了起来。   循声找到声源,再隔着毛玻璃往外看。能看到居民楼门口有几个黑影风一般闪过。玻璃渣和碎石子散了一地。   这什么鬼情况?   沈倪索性推开窗探了出去。不出两分钟,半栋楼的大爷大妈都举着笤帚从附近追了出来。   于是那几个黑影一哄而散,钻进了四通八达的巷子。   楼道里乱哄哄的。   沈倪揉着一头凌乱长发打开防盗门,听到嚷嚷声由远及近,很快就到了她这一层。   对门似乎是没有住人,这么大动静都没出来查看。   又等了一会,先前打过几次照面的大爷举着扫帚爬上楼,见到是她,问:“小姑娘,你家玻璃被砸坏没?”   “没有。楼下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哦,那是镇上的小流氓,一天天的不务正业,好事捞不着坏事总有他们。”老头想了想,又说:“回头路上碰见了,你绕远点走。”   沈倪想起晨起的玻璃声,心想才来没两天,她可谁都没得罪。   就她这破脾气就对着沈应铭了,放到别处,必须得是个懂礼貌讲文明的好青年。   “我得去楼上提醒提醒小江多注意。”大爷说着继续往上走。   沈倪一个激灵,追问:“啊?是他惹了事?”   “怕是得罪了人了。”   从昨天起,镇上好多家长都在闹。   不仅市里疾控中心的人下来,直奔幼儿园调查饮食卫生问题。   举报电话一打,连新闻台都闻讯来了人。   追根溯源,消息都是镇医院出去的。到现在,还陆陆续续有家长带孩子去做样本化验。   大爷三言两语说清原委,快步往上:“小江在一线,我要提醒他多注意。”   说完话,沈倪进去洗了把脸。   听到楼上开了门,中间掺杂几句说话声,而后又关门。   她撇嘴,这动静听起来可比对着她温柔多了。   不出片刻,302的门又被敲响,大爷去了复返,交代她:“小姑娘,这两天在家门窗关紧啰,有事就叫帮忙。”   “嗯,好。谢您。”   刚才确定听到楼上已经关了门。   沈倪大着胆子往上指指:“楼上真是医生啊?”   大爷提起402津津乐道:“那可是我们这最好的儿科医生。可惜啊,是来援乡的。一起来援乡的几个医生听说有的要回了,不知小江几时会回去。他有耐心,脾气好,我孙子一生病准找他看。”   沈倪心想,脾气好?有耐心?   她可都没看出来。   每次碰见,那人的情绪就像沉在了湖面以下,看不透猜不着。   她反正被吵醒了,聊完天回屋研究空调。   这间将近二十年没人住的屋子可够离奇的,只攒了薄薄一层灰,东西还算齐整,连空调都能咯吱咯吱转起来。   昨晚上待在屋里,要是没有这台老式空调,她可活不下去。   就是有点味儿,声还大。   沈倪现在落魄着,对自己的生存条件放到了最低,勉强忍过一晚。   一到白天最紧要的事,就是在它彻底罢工之前,弄台新的回来。   她今晨起来心情比昨天畅快多了。   睡饱睡足,暂时忘了那场争吵,且无人管束,连空气都开始散发自由味道。   趁太阳还没毒辣,沈倪一路问一路走,直到过了桥头。   她刚来时一直待着的那片区是镇子的老镇区,医院菜场公园老街都在那块儿。一路往西过了桥头就是新镇区,她要找到电器店就在新街附近。   所谓的电器店,其实就是五金杂货铺的升级版。   好在有空调可挑,价格不算太贵。   沈倪瞄了眼卡上余额,又看看价牌,开始觉得肉痛。   “这不打折吗?”她绷紧了脸。   老板扫了她一眼。   文化衫、破洞裤,但看剪裁和款式都不像便宜货。再者说,小姑娘面容精致,能把那一头长卷发护理得更绸缎似的,也不像是穷得揭不开锅。   “不打。”   沈倪:“……”   她肉痛地付了钱,肉痛地填地址。   填着填着突然听到老板招呼起了别人。   “江哥你来了啊,摄像头的内存条给你搞到新的了。就等你来呢。我免费给你换个新。”   “不急。”来人嗓音沉沉,“来买个手机。”   沈倪听着声线愈发熟悉,抬了下眼皮。   果然看到402那位就站在柜台边,黑T配灰运动裤,依旧是性冷淡的搭配色。   他眼下那层青灰还未褪去,垂下眸看柜台时显得格外冷寂。   今天是看起来特别不好相处的江以明。   沈倪收回目光,低头刷刷刷快速填地址。   那边说话声没断。   老板自顾自说着:“那你先看,一会儿你在家我就跟你一块儿直接把内存条给你装好。要不然那摄像头不就成了摆设,多浪费。”   摆设?不记录东西?   沈倪收笔的时候歪出条线,心想那他可真放心把一陌生人放家里。   她这边填完地址想不动声色递过去。   老板接了地址不出两秒,嘿一声:“小姑娘你运气真好。要不然我下午才有空给你去装空调。正好你俩地址差不多,我顺带上午就能给你弄完。瞧瞧你这运气。”   ——运气好怎么不给我打折?   沈倪在心里掠过这么一句。然后刷出下一句弹幕:   ——接客怎么不讲先来后到,明明我来的早,怎么就不是他沾我的光?   但今天402的邻居看起来不太好相处。   沈倪都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老板两句话把她装透明人的计划搞空了。   沈倪非常友好地扯了扯嘴角,不出意料撞进了他那双幽深的眼。   她刚想要不就打个招呼吧,对方却早一步收回了目光,好像刚才那一瞥只是在看个很普通的、并不能勾起兴趣的物品。   情绪淡如白水,连唇线都是最初的弧度。   他是不是脸盲啊?没认出自己?   可不对啊,都说地址都在一起的,怎么可能还没认出。   那他社恐吧?   那也不会啊,每天在医院接触那么多人呢。不至于吧。   三人一起往里春巷走时,电器店老板推着板车串在中间闲聊。   “你们就住上下层啊,真巧。姑娘,你和江哥一个单位的?早说嘛,我给你打个折。”   沈倪还在想心事,随口道:“我不是医院的。”   她说完感觉到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头一偏,又与江以明撞上了视线。   他没说话,但无声之中,沈倪竟然看懂了意思。   ——你倒是都知道。   她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那个眼神。   每次对上,总觉得自己溺死在黑沉无光的湖里。   沈倪干咳一声,躲开尴尬。   心道我真的没有特意打听你啊!   老板那好像并不在乎她怎么回答,又转头到另一边:“江哥,我老婆说前天夜里带孩子去医院是你坐诊,所以特别放心。你看果然今天起孩子就不拉了。”   江以明淡淡应下:“嗯,还是清淡饮食。”   “那肯定。你说的话最管用,在我们这儿算圣旨。”   这条植满香樟的路不长,沈倪落后半步跟在后面。   踩着光影一路走一路听,这个镇上的人似乎都对江以明特别友好。   他总是寡淡着神情寡淡着脸,但意外地所有人都说他温和耐心。   她的余光框住男人修长的双腿,耳边是电器店老板语气里浓浓的崇拜。于是受了蛊惑,不得不跟着一起承认,402那位确实出类拔萃。   在这么一个小破地方,不管是身高还是脸,还是什么其他。   的确惹眼得很。   就是温和与耐心吧,她怎么也看不出来。   最多最多……   沈倪记起他给的那袋子救急用品,心想多少还是有点细腻的。   三人拐进小巷,很快到了居民楼。   楼底下稀稀拉拉聚着几个老人,把穿制服的民警围在里边。   应该是来记录今早上被砸玻璃的那事儿。   老大爷看到他们,立马招了招手:“小江,你回来得正好。你情况严重,你来跟警察同志说说。其他的我们都聊完了。”   沈倪听到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居民楼。   一一顺着窗玻璃往上看,一二楼没事。三楼外墙上留着好几个印子,好在玻璃没受损。唯一遭殃的就是四楼402的玻璃。   被砸坏了两块。地上那堆残渣就是四楼掉下来的。   难怪动静那么大。   江以明点头过去,就站在那堆碎玻璃旁,偏头和负责记录的同志说话。   就算周围一地狼藉,他只是很普通地站着,也仿佛与周围世俗划开了界限。   是种沈倪形容不出的,坠于世界之外的感觉。   许久,沈倪上楼给电器店老板开了门,敲敲打打拆起旧空调。   听到楼道动静再出来时,江以明已经走过了拐角。   “哎。”   沈倪叫住他,叫停了又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半晌她问:“你不会得罪人了吧?”   江以明没什么情绪地抬了下唇角,似讥讽,似解脱。   “得罪的还不少。”   沈倪:“……”   “所以,以后离我远点。” 第5章 麻烦   沈倪从没见过江以明这样的人。   她回屋砰一声砸上门。   心想,谁还不会摔门呢!   电器店老板被她吓了一大跳:“这门可禁不起你这么折腾,回头坏了上我店里来挑五金件啊。”   “打折吗。”沈倪硬邦邦地问。   “嘿,看在你是江哥邻居的面上,勉强打一个。”   沈倪:“……”   她还不稀罕了。   她还想再说什么,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看到来电显示,沈倪抿了下唇,躲到一边接起。   “姐。”   每次对上沈清,她都会下意识收起毛刺。   前一秒还忿忿不平的语气到了后一秒立马柔顺许多。   “你自己去那了?”沈清开门见山地问。   沈倪:“嗯。”   前两天沈清不在家,一到家听说她的事立马追了电话过来。   知道她果然去了南山镇,沈清叹气:“爸爸这两天还在气头上,缓缓你就快回来。”   听她提沈应铭,沈倪立马绷紧了脸:“再说吧。我想回去的时候自然就回去了。”   “你这两天没用他的卡吧?那你在外边怎么生活?我给你转点应应急,你记得收。”   沈倪鼻子一酸,闷声:“姐,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奇怪。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沉默了好几秒。   那头哄她:“你不是我妹妹么。想什么呢。”   就是因为这不尴不尬的妹妹身份。   干吗对我好?凭什么对我好?   沈倪难受极了。说不清是亏欠还是愧疚,吵架都不眨一下眼的她,这会儿竟然有点想哭。她就是这幅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电话挂断没多久,转账提醒就跟着来了。   沈倪默默把数额记下,划到另一个账户,标上备注:借款。   她吸吸鼻子,这还没从情绪里缓过来。   电器店老板装上空调板调试了一下,嚯了一声:“小姑娘是离家出走啊?”   沈倪回头瞪他:“你怎么还听人讲电话!”   “这屋就那么大,我不想听也难啊。”老板耸肩:“再说,你一看就不像我们这的地方人。没事,我嘴巴很严不告诉别人。”   老板自顾自地说:“我们这很少来外地人。小地方嘛,来个外人大家都知道。你这屋很多年前也是个外来女人住的。长得可漂亮。”   沈倪追问:“你认识?”   “我哪认识,我那时才几岁?”老板说,“不都说了嘛,来个外人大家都知道。况且还住了一阵子呢。我就记得特漂亮,别的忘了。”   沈倪再问,老板也真是如他所说,其他都不知。   装好新空调,沈倪出门补给了点生活用品。   回来路上刚好在巷子口碰到江以明,这个点他应该是去医院换班。   还是那身配色极其冷淡的衣服。黑发细碎散在额前,衬得他肤色更显冷白,倦色也更明显。   每天进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沈倪一点都不想顺他莫名其妙的态度。   巷道狭窄,她大着胆拦住对方,先发制人:“我事先声明啊,我其实一点都不想主动和你说话。但——”   她着重顿了顿:“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以后好歹是邻居,有什么你就明说。”   静立许久。   沈倪听到他敷衍地从嗓子眼发出回应,然后说:“我没有回京的打算。”   沈倪:“……?”   鸡同鸭讲?回什么京?京城的京?   沈倪沉默的空隙,江以明显出不耐,再次重复道:“需要说的更明白吗。这次准备返京的援乡医生里,没有我。”   这——和她有关系吗?   沈倪消化了半天:“所以你也是京城来的?”   江以明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沉了沉,没说话。   条件反射地,沈倪觉得自己在这种突然沉寂的氛围里,又被嘲讽了。   好像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处于这样微妙的弱势地位。   她比了个ok手势,“我再主动和你说话我就是猪”已经送到了嘴边。   吁——   边上突然传来口哨声。   有辆小电驴从狭窄巷口一路窜了进来,连喇叭都没摁,就故意压着排水渠上的水花疾驰而过。   沈倪被突然窜出的车吓一跳,连蹦带跳往后退了大步。   水花飞溅,不偏不倚全砸在了她牛仔裤上,留下一串泥点。   再抬头,只捕捉到一个寸头背影。   “有病吧。”她忍不住骂了一句。   等心跳完全平复下来,沈倪突然发现自己刚才那一步退得实在有些大。   她能感觉到肩胛骨贴在对方胸膛上,脊椎顺着往下,是男人坚硬的胸膛,腰腹,和……   这个燥热的夏天,从巷子里穿堂而过的风都发烫。   空气闷闷沉沉,稀薄得很。   “……”   沈倪满脑子不合时宜地钻出几小时前男人刚说过的话。   ——以后离我远点。   ——离我远点。   ——远点。   她倏地炸毛般跳开,一转头果然从男人的目光里看出了些许讥讽。   “你也有病。”沈倪恼羞成怒。   ***   急匆匆跑回家。   沈倪埋头躲在家画画,画到晚上八点多,效率出奇得差。   画着画着脑子牵动手指,笔尖飞舞,停笔时再看就是一段男人精瘦的腰线和棱角分明的肌肉。   画漫画时,画到人体是件很平常的事。   但她现在看什么都会自动套上402的脸。   看似冷淡,却异常炙热的、坚硬的、属于男人的……胸膛。   “……我疯了。”   她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爬坐起身。   肚子咕噜噜直叫,这才意识到又错过了饭点。   到南山镇后,沈倪每顿都是外卖。   她把外卖软件翻遍了,据她了解整个镇子能外送的商家数不出十个手指。至于晚上八点以后还幸存的……   抱歉,只有肯塔基,阿姨奶茶,香奶奶串考炸鸡。   今晚再次错过饭点。   沈倪洗了把脸,为了不吃以上那三家,被迫起身去老街上找吃的。   八点以后的老街零星亮着几盏灯,附近还在营业的只剩好运面馆了。   沈倪没的选择,进去点了碗阳春面,打包带走。   南方的面食不如北方劲道,但胜在汤底嫩而鲜。   她拎着塑料袋晃晃悠悠从老街出来,一路张望有没有别家饭店值得下次探寻。   香樟路拢共就那么长,不知不觉已经抵达巷口。   饭馆倒是一家都没寻着。   小镇的作息与大城市不一样。   早上起得早,晚上收工也早。   四五点吃好晚饭,六七点跳完广场舞聊完天,镇子就静下来了。   这会儿穿街走巷,尤其是走里春巷这样连车都开不进的小巷子,还是挺考验心理素质的。   沈倪尽量走在靠路灯一侧。   快到巷子中段,迎面来了个人。男人身形,不高但扎实。   那人留着寸头,穿件黑色短T,擦肩而过的瞬间,朝沈倪望了一眼。   吁——   那人挑起三角眼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沈倪仿佛从这声流氓哨中听出了熟悉感。   她记得下午有个寸头王八蛋骑着小电驴路过溅了她一身水。   沈倪回瞥了他一眼。   是个精瘦的男人,膀子上却不缺肌肉。   再细看,与那天在楼下砸玻璃的也似乎是一拨人。   寸头停下步,嘴里嚼着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吊儿郎当地问她:“脸熟啊,美女。你和那栋四楼的江医生什么关系?”   “关你屁事。”沈倪不高兴地回。   “哦,那就是有关系了?”寸头自己做了决定,伸手来扯她:“那大家都是朋友。江医生的朋友就是哥的朋友。走,哥请你吃烧烤去。”   沈倪没见过大半夜明目张胆就上来扯人的。   那人流里流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她想都没想拔腿就跑。   寸头被她闹了个反应不及,慢一拍才想到抬腿去追。   两重高地不一的脚步声混在一起。   沈倪穿着运动鞋,跑得不慢。但寸头显然练过,没出十米脚步声就渐近。   她二话不说把塑料袋往后猛得一甩,连面带汤。来不及回头看泼没泼空,就听身后脚步一阵凌乱。   跑出巷子外面就有人了。   前面一拐,马上就是单元楼了。   沈倪如此安慰自己,奋力往前狂奔。   恍惚间仿佛远远看到形似江以明的身影。   她怕看错,大喊一声:“江医生!”   居民楼门口的身影似乎停了一下,好像看过来了,又好像没有。   太黑了,她不敢确定。   沈倪想起他在镇上的风评,看到希望般用力大喊:“江以明!”   听到了吧?   他绝对听到了吧?   虽然脾气时好时坏,但他本质是个好人对吧?   沈倪跑得五脏六腑都要混到一起,嗓子眼蔓延起了血腥气。   她听到身后脚步越来越近,几乎到了伸手就能拽住她的距离。   而不远处的身影在停顿过后,倏地径直拐进了居民楼。   沈倪差点眼前一黑栽倒。   想是跑不过寸头了。   她一个急刹车抄起巷子里的破扫帚就向后挥了过去。   扫帚划出一道风声,在寂静小巷里听起来格外真切。   寸头避之不及,实打实挨了一下。   沈倪喘着气,突然想到小流氓追她之前问的那句“认不认识四楼江医生”。   她冒出一肚子委屈和怒火。   王八蛋江以明,绝对是他得罪了人。   砸的是四楼的玻璃,在巷子里等的也是他。   人家压根就是找他的,跟自己有鬼个关系!   沈倪举着扫帚,她这个阵势压根唬不了寸头。   何况寸头挨了一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甩开膀子继续上来扯她手臂。   沈倪没法,边退边朝远处居民楼喊救命。   她不敢把背露给寸头,也不知道身后什么情况。   快退到巷口的时候,寸头突然眯了下眼。   紧接着,沈倪听到身后传来男人没什么情绪的嗓音。   “做什么。”   沈倪猛地回头,就见刚才消失在单元楼门口的身影去而复返。   不再是白天的黑T运动裤,好像刚参加完什么重要的活动回来。在燥热的夏天穿起了衬衣,袖口挽了几道到手肘处。黯淡路灯照得整个人禁欲感十足。   江以明静立在巷口,视线落停在她身上。   沈倪立马找准机会溜到他边上,近距离再看,只觉得他眼皮懒懒下垂的样子看起来更不好惹。   寸头呵了声往前一步。   江以明一如既往没什么情绪波动。   他手心朝上,朝寸头弯起手指。   “过来试试。” 第6章 秘密   江以明足足比寸头高了一个头,光从身高就能感受到威压。   况且他身上又不是没有肌肉。   沈倪想到撞到他怀里的那瞬触感,刚平复下来的心跳猛地回蹿。   “哦,江医生啊。”寸头斜嘴笑了笑,“哪的闲事都有你。”   哪能叫闲事?   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事儿!   沈倪按捺住怦怦狂跳的心,从墙角摸了块砖头往江以明手里一塞。   疯狂给他递眼神:你先撑住,我去叫人。   江以明偏开头,那一瞬间表情里少了点不耐,多了些复杂。   他翻译出了她眼神里的内容,不冷不热地回复:“不需要。”   沈倪不清楚像江以明这样的人会怎么解决事端。   要是换薛成俊,说不定刚才一板砖就已经拍了上去。   她退到墙根,脚尖朝外,默默做好跑的准备。   一秒、两秒、三秒……   沈倪助跑的姿势都快僵了还没见两人打起来。   好不容易,她才见江以明拍了拍手上的灰,面无表情地问寸头:“说说,你想干吗。”   你竟然打算跟一个地痞流氓讲道理?   沈倪默了。   好在寸头接招:“江医生自己不知道?怎么?管闲事的时候没做好准备?好好地看你的诊就行了——”   “不是因为这件事吧。”   江以明难得不耐,打断:“没必要借幌子。跟你背后的人说,我不会回京。叫她放心。”   沈倪再看向寸头,从他脸上捕捉到一瞬错愕。   此时她的表情应该同寸头差不多。   回京?怎么又是这句话?   但这次,对方显然听懂了江以明说的话,低头暗骂。   身后单元楼里的灯陆陆续续被点亮,有人开窗眺望。   不多时,楼里的老大爷三五成群举着扫帚出现在巷口。   “报警了,我报警了。哪个小畜生大半夜的闹事?”   人声涌进巷子,“小江你没事吧?小姑娘你也没事吧?看今天不打死这个小畜生。”   寸头见人多势众拔腿就跑。   这群健朗的大叔大爷果然说到做到,一路举着扫帚把人赶去了大街。   巷子里少了脚步声再度空旷起来。   沈倪一肚子疑惑想问,但一想到有那句“离我远点”在前,她又觉得自己先开口很掉面子。   出乎意料地,江以明从旁路过时,淡淡瞥她一眼。   “不走?”   沈倪:——!   这可是他主动搭的话。   沈倪迅速跟上去:“刚你是去楼里叫人去了吗?我还以为你不管我呢。”   “没去。”   沈倪顿了下:“啊?”   江以明停下步,视线落在她脸上:“以为你们是一伙的。没想管。”   “我?”沈倪指自己,再指指巷口:“我和那寸头是一伙的?你瞎吧?我都快被他追成狗了,我俩一伙?”   江以明没说话,选择性耳聋。   “还有,他追我显然是因为看到白天咱俩站在巷子里说话了。这件事源头就是你。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这两天镇子上到处在说幼儿园食物中毒那件事,沈倪想了想,继续问:“该不会因为幼儿园的事,你才得罪了一堆人吧?哦对,还有你跟我说不会回京又是什么意思?还有还有我为什么和他是一伙的?后面干吗又出来帮我?”   她好奇心极强,把心里疑惑都抛了出来。   气氛瞬间陷入安静。   江以明垂眸看了沈倪一会儿,说:“抱歉,之前误会你了。”   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是他的私事,江以明不打算和旁人开诚布公。   他选了个最不麻烦的回答方式。   而后补充:“之后也不会有人再找你麻烦。”   沈倪:“……”   她跟着他的脚步走进楼道,没憋住:“我倒也不是单纯担心我个人的安全问题。”   江以明:“嗯。”   “你这个人有点神秘。”沈倪总结道。   桩桩件件踩在她脑子里的弦上。   她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还是忍不住:“刚才你和寸头说不回京,跟我也说过一样的话。所以,你说的误会我的意思是……”   江以明:“字面意思。”   啊啊啊啊啊混蛋!还是什么都没解释。   沈倪实在受不了带着一脑袋疑问过夜,自己在心里飞速剖析。   寸头找江以明麻烦,江以明道破不是因为这次看诊的事,而是关于他回不回京?如若他回,这些频频骚扰他的小麻烦或许会变成大麻烦?   如若他不回,背后那个TA就会放心?   他得罪的是京城的人?   沈倪慢慢理清思路。她从京城来,恰好踩着江以明可能回京的时间点来到这,理所应当被误会成了来试探的同伙。   这就是江以明说的误会背后的故事?   那她是什么时候洗清嫌疑的?就因为她英勇对抗了寸头?   沈倪想清一些问题,又冒出另一堆。   不由感叹,这可真是个大故事。   适合画进漫画。   沈倪已经自己脑补完了,故事线在脑内达到了小高-潮。   据她对江以明的观察,只要这个人懒得解释再怎么问都是白费。   于是非常大度地放过了他,摆摆手:“那没事了,晚安。”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谈的事。   要是有人追着自己问为什么离家出走,为什么要来南山镇,为什么还不回去,那她一定会崩溃大喊:关你屁事!   这时候的江以明应该如是。   “好,晚安。”   男人把尾音咬得很淡,听起来情绪难得柔和。   他的白衬衣被楼道灯光打上了一层淡橘,肩很宽,背很直。   沈倪看着他消失在楼道口。   而后四楼响起开门声。轻轻一声。   砰——   ***   风平浪静过了两天。   到周末沈倪下楼时听大爷讲,幼儿园集体食物中毒的调查结果好像出来了。   大爷很有分享欲,逮着沈倪就跟她讲:“听说是天气太热,食材这个存放和加工不规范,叫什么细菌食物中毒。葡萄球?黄金球?什么球中毒?”   “噢。”沈倪没学会怎么接茬。   大爷继续道:“那天幼儿园还主动把食堂封了等市里的食药监下来取样,认错态度良好。就是辛苦了我们,每天得提着饭盒去给孩子送饭去。”   沈倪想到大爷前两天咋咋呼呼上楼,说什么集体食物中毒,怕江医生得罪人。   再后来江以明确实接二连三被小混混骚扰。   所有人都以为,这事和幼儿园管理层脱不了干系。   沈倪随口问:“四楼那玻璃的事呢?”   “怪着呢。镇上小流氓一开始咬定是有人想报复联系疾控中心的人。后来园长出来对峙,他就改口说单纯看江医生不顺眼。你说这算什么事。”   果然如此。   和幼儿园的事无关。沈倪在心里给自己先前的猜想画上圆满句号。   所以江以明,他到底在京城得罪了什么人。   他是真的要在这破地方长久待下去?   与此同时,医院儿科诊室也在讨论这件事。   科室三个医生,陆医生来替白班,张医生今日排班是去住院部。   两人从更衣间出来,看到江以明还没走。   他手边那副幅细边眼镜压在一摞病历本上,单手按压着眉心,倦容明显。   “江医生,你连值两个夜班了吧?”陆医生问。   “还好。”江以明开口,声音沙沙的。   陆医生好心给他倒了杯白开水,问:“前面我听说你那玻璃被人砸了?那天夜里咱们三都在科室,那人太过分了,怎么就盯你。”   “欺负江医生不是本地人呗。”张医生从旁补充。   “医院的员工宿舍还空着,要是不安全你住单位来吧。”   “没事。”江以明揉了揉眉心,起身。   “也是,过几天你说不定就要回去了,现在搬来搬去也麻烦——”   陆医生还想往下说,被张医生啪一掌拍禁了声。   等江以明收拾好离开,陆医生小声问:“怎么了?我刚说错话了?”   “你没听说?下周开欢送会,名单上没有江医生。”   “那怎么了?”陆医生摸不着头脑。   张医生说:“这批来援乡的医生所有人都正常回京,只有咱们江医生申请了留乡。他的批准刚刚通过,他不走。”   “……啊?”   没人知道江以明为什么申请了继续留下。   但他不走对严重缺乏人手的儿科来讲,是件大好事。   消息很快传回京城,当天下午,就有一通电话打进帝景花园。   电话转到楼上太太房里。   保养得意的中年贵妇接起电话,几秒后眉头轻挑:“没弄错?他真不回来?”   电话那头说了几句。   女人面色渐渐凝固:“看来他确实不想回,外面女人养的野种就是给脸不要脸。我好心给他留的窗户纸都给捅破了。既然这样……也好。”   她嗤了声,谁还愿意当野种的后妈。   那头好像还在等她指示。   这通电话后,女人终于露出舒心笑容:“不用了,只要他没回来的心。就让他安安心心待着吧。”   ***   江以明连续值了两天夜班回家。   到单元楼下,正好看到方圆十几米内闲来无事的老大爷大妈都围着302的那个新邻居。   新邻居一如既往打扮得与小镇格格不入。   一字肩、热裤,绸缎似的冷棕色长发半挡住细白脖颈,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choker上的扇形黑玛瑙。很像故意扮酷的叛逆小孩。   他路过时,二楼大妈问。   “是怪好看的,这金大福能买到吗?”   “金大福?也许能吧。”沈倪很努力地在回答。   “大城市的姑娘穿这个可真好看,小沈你站着别动,让大妈拍个照给我女儿看看。她要喜欢我给她买件一样的。”   “那是人小沈长得漂亮,换别人可穿不出这气质。”   边上大爷故意气她。   沈倪扯着尴尬笑容,朝镜头比了个耶。   这一看刚好看到江以明路过,她看到救星似的拨开人群窜了出去:“江、江江江医生,我正好找你有事呢。”   她一溜烟儿小跑跟着江以明上楼。   忍不住拍着胸口委婉表示:“这里的人有点热情。”   “是有点。”   江以明竟然搭她的腔?   沈倪受宠若惊。   她远远看他倦容明显,判断在好脾气与坏脾气之间游走的江医生今天一定不好相处。她只是单纯为了逃脱大爷大妈们的包围才硬着头皮跟了上来。   沈倪底气足了一点,边爬楼边与他搭话:“江医生,你来这多久了啊?”   “一年不到。”   “那你以后就一直在这了吗?”   江以明默了默,说:“也许吧。”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上楼。   沈倪难得有这么近距离跟他说话的机会。   白天光线好,她发现了一些之前从没发现的事。比如,江以明的右侧耳垂有一枚很浅的耳洞痕迹。   她丝毫没感到不搭,甚至还有一种微妙的融合感。   好像就认定他这样冷寂的外表底下,是可以千变万化的。   温柔的?野性的?   慢慢撕破,就有无限可能。   “还有问题想问?”   江以明感觉到背后视线,回过身。   身高优势让他每次看人都会微微垂下眼,显得神色恹恹。   沈倪讨巧地问:“我问你就会答?”   “不会。”   “……那你说个鬼哦。”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说的秘密。   江以明有,她也有。   沈倪这天晚上,梦到了自己的那一个。 第7章 梦境   梦里回到了初中那年。   学校组织参加法国的暑期夏令营。   沈倪报完名回家一说,沈清被她蛊惑得蠢蠢欲动,第二天也去报了名。   学期结束前,学生的签证都办了下来。   负责老师没找到二年级的沈清,阴差阳错把户口本还给了妹妹沈倪。   梦境画面像对不上焦的老相片。   户口本里好多信息沈倪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唯一清晰的那两行。   沈清的生日和她的生日。一前一后,姐妹俩相差半年。   沈倪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沈清具体的出生年份。   姐姐比她大一岁,又好像两岁?   她盯着那行相差半年的生日看了半天,有个奇怪的想法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当天晚上沈倪回家翻箱倒柜。大概是电视剧看多了,她觉得书房每个抽屉都显得极其可疑,说不定就能从哪儿翻出收养证。   也许是姐姐的,也许是她的。   沈倪动静很大。   沈应铭上楼时听到声儿就往书房里来了。见她把书房翻弄的乱七八糟,蹙眉:“找什么呢。”   沈倪直来直去,抬头就问:“爸,我和姐姐是亲生的吗?”   大多数情况下,爸妈都会说当然不是,你就是垃圾桶里捡来的、充话费送的、船上飘过来的诸如此类。   沈倪从薛成俊那得到了点经验。   但下一秒,她看到了沈应铭古怪的脸色。   他说:“谁跟你瞎说的?”   沈倪指指户口本:“我和姐姐怎么就差了半年?”   “……哦,故意登错的。”沈应铭说:“为你早上学,登早了一年。”   沈倪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梦里画面乱七八糟。   而后,沈倪从自己的视角跳了出来,看到挨揍的薛成俊,看到拿着鉴定报告脸色青白的自己。   “我到底是你和谁生的?!”   沈倪崩溃地把报告砸在沈应铭身上:“我……是你的私生女?”   她无比艰难地陈述。   “胡说什么!”沈应铭分外坚持:“你就是我们沈家的孩子,不是和外面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生的。”   “那这份报告怎么解释?为什么我和我妈没有血缘关系?”   “……”   沈应铭看到报告有一瞬慌乱,随后口不择言:“你生母是我前妻。”   “那她人呢?”   “过世了。”   “怎么死的?”沈倪追问。   “病逝。”   沈倪表情空了几秒,问:“她叫什么?”   长达十几秒的空白之后,沈应铭回答:“舒画。”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谎言来不及编织,很糟糕。沈应铭看似每个问题都答了上来,细想到处充满漏洞。   沈倪比沈清小半年。   沈应铭却说她的生母是前妻。多么拙劣的谎言。   再怎么想,她和她的生母才是后来出现的那个吧。   或许这就是男人婚内出轨,为了粉饰太平而口不择言。   沈倪想,在沈家恬不知耻过了这么多年,她原来只是个私生女。   “小倪。”   沈应铭在身后叫她。   沈倪离开的脚步微顿,听到身后说:“忘记今天的事,我们还是能和以前一样做一家人。”   那晚的责问宛如秘密沉溺海底。   第二天的餐桌上,沈应铭依然看报,季容监督她和姐姐喝完牛奶。   一如往常。   平淡的日常底下,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体内疯长。   一种叫厌恶,另一种叫愧疚。   ***   沈倪从梦里惊醒,猛地坐起身。   她下意识就去看紧闭的卧室门。   来南山镇快一周了,沈倪依然没搬进卧室。   空调呼呼地往外吹风,她蜷起腿坐在沙发上,似乎还在犹豫。   卧室承载着一个人存在的所有证据,她还没细细翻过。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想找,但也怕找。   沈倪收回目光,爬起来洗了把脸。   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早已不是梦里十来岁的模样。   她长大了,逃不过眉眼依然有沈应铭的影子。而姐姐,更像季容。   才对着镜子愣了下神,楼下逐渐拉近的声响就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沈倪推开窗。   夏日暑气争先恐后往里涌,愈发清晰的吵闹声也传了进来。   她来这个小镇的日子屈指可数,完整觉没睡过几次,早上的热闹倒是看了不少。   一大清早,巷口这一架吵得中气十足。   从楼上往下看,吃瓜群众已经自发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沈倪从来不知道,这附近竟然住了这么多人。   从小好奇心和探知欲就极重,她这种人有个显著特点就是,除非自己亲耳听亲眼见,否则吃瓜等不了明天。   沈倪迅速抓了两把乱发往楼下走。   住在这栋单元楼里的人基本都认识她,目光纷纷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漂亮姑娘嘛,总是容易让人过目不忘。   五楼老奶奶占据不错的吃瓜位,偷偷朝沈倪招手把她拉进人群:“你这个衣——算了,先听完吵架。”   沈倪是中途来的,怕她吃不全前因后果。   老奶奶巴不得找个人八卦,压低声音悄悄跟她说:“里边那个男的本地人,一直在大城市里打工,他老婆在镇里开家店就没跟出去。喏你看,就是那个男的啊。”   沈倪顺着老奶奶指的方向看进去,看到男人脸红脖子粗地再用本地话抗争什么。   原本还不知道在吵什么,直到老奶奶下一句冒了出来:“他在城里打工的地方又找了个老婆,你看,小孩都那么大了。瞒不住就带回来认祖归宗了。”   沈倪不通本地话,但此刻好像突然听懂了原配女人的每一句破口大骂。   养小三、私生子、认祖归宗。   她脑子里有根弦重重弹了一下,耳边瞬间嗡嗡作响。   “这个女的也很可怜。常年分居又没有小孩。结果现在婆婆知道外面有个孙子,巴不得叫男人带回来呢。”   生怕沈倪听不懂,老奶奶吃瓜顺带翻译。   或许是围观人群太多,有人报了警。   民警出现之后,原配女人好像看到了公道,原本想去扯躲在男人背后小孩的手改去拉民警的胳膊,改口讲了普通话。   “他以前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养小三生小杂种。我在家辛辛苦苦给他照顾老娘。对,他老子也不是好东西。你问问他们,他们都知道,他老子以前没事就屁颠颠地去帮那栋楼……”   “……对,就是帮那栋楼三楼的女人搬东西。什么脏心思自己知道。”   “你放屁。”男人怒骂。   “他们一家人品败坏,警察同志你听我说。这个男的有脸生小杂种,还要我给他脸,那谁给我脸了?你讲讲还有没有道理?”   小男孩在男人背后哇哇大哭,吓得魂都没了。   男人女人扭打在一起,整个巷口鸡飞狗跳。   老奶奶拉着沈倪往后退了几步,扭头就见她脸色难堪,把唇抿得发白。   老奶奶连忙安慰:“她说的啊是很早以前住302的女人,你快别介意。不是说你呢。”   “以前那个女人……”   沈倪声音发虚,喃喃:“她,是什么样的人。”   “好久了,记不太清了。”   老奶奶想了想,摇头:“我只记得大着肚子,也没见她家人。不知道怎么就来我们镇上了。不过你放心,你这屋子后面都空着,没再有什么奇怪的人租过。”   耳边说话声、吵闹声如潮水般褪去。   沈倪耳鸣得厉害。连小孩的哭闹声都从脑中慢慢隐去。   她心虚,她想跑,脚下却生了根。   来南山镇的路上,她还在和沈应铭生气。   就着那一股冲劲儿,想来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想找找她亲妈存在的蛛丝马迹。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像所有母亲一样温柔吗?   她如果还在,也会跟季容一样爱她吗?   卧室那扇门紧闭。   那是一个人存在留下最多证据的地方。   沈倪起初以为自己怕在那找不到蛛丝马迹而失望。   现在面临一地鸡毛才突然明白,自己其实是怕,怕找到的结果让自己大失所望。   她站在人群外,在人声鼎沸中听到了虚空。   沈倪想起离家出走的那天。   那天是沈应铭五十岁生日。她早早就被叫回了家。沈清参加学校的竞赛暂时还回不来。   五十岁的宴席高朋满座。   沈应铭兴致很高,要同季容、同她拍上一张全家福。   她算的是哪门子全家?   沈倪偷偷打量季容的脸色,或许是自己心虚愧疚。她从季容一成不变的温柔笑意中看到了尴尬。   沈倪不愿,绷着脸说不想拍。   她在心里怨沈应铭得寸进尺,怨男人的繁殖欲膨胀得面目全非。   姐姐不在家。   她再怎么厚脸皮也做不到以如此微妙的身份挤进全家福。   就因为拍照这件小事,沈倪说了狠话,她说恶心。   觉得自己恶心,觉得沈应铭恶心。   积压那么多年的矛盾在一瞬爆发,威力不亚于原-子-弹。   然后沈应铭青着脸叫她滚,滚回生她的地方去。   如今已经在千里之外的小镇,沈倪依然忘不了那会儿在场所有人的脸。   那是一张张看盛大闹剧的脸。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耳边的咒骂声又回来了一些。   私生子、小杂种……   她听到每一句都骂在自己心口,像钝刀磨肉。   女人伸手去扯小孩的头发。   小孩尖利哭泣。   一片嘈杂中,有个声音传进耳朵。   “他做错了什么。”   沈倪猛地抬眼,看到江以明出现在巷口。   他挡在嚎啕大哭的小孩面前,脊背很直。   沈倪从他少有情绪的眼底看到一丝恹色,还有些不耐。   他偏了偏身,挡住孩子的视线:“他被生下来不是他的选择。他没有错要在这里听你们吵闹。”   巷子里的嘈杂在这一瞬归于寂静。   这丝宁静如同他身上的气场,独立于世界之外。   日光被云层遮挡,姗姗来迟。   沈倪在这条巷子口,在这瞬间,看到了光风霁月。 第8章 神仙   人潮褪去。   沈倪不知不觉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江以明从她身边路过,她像抓救生稻草似的猛地扯住了他的衣角。   他望过来,眼底恹色还未完全褪去。   “做什么。”   “哦,没。”   沈倪倏地缩回手,抿了下唇:“江医生。”   江以明静静看着她,在等下文。   “你……为什么会站出来说那些话?”沈倪问。   他不动声色地捋平衣角上褶皱,神色很淡:“我只是路过。”   明明刚才展现得像个英雄一样。   现在却说得像举手之劳。   “江医生,我觉得你说的特别对。”   沈倪意识到自己刚才情绪失常,连忙弯起眼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   可他什么都没多问。   沈倪开始明白为什么镇上的人总变着法说他“温柔”。   有些人的温柔从不展露在脸上。   她紧跟脚步转进楼道,心情明朗起来。   “江医生。”她在后面喊。   “嗯,没聋。”他答。   他的肩线很好看,脊背直如松,是长期运动后形成的完美线条。沈倪不由想到第一次见他,他发梢濡湿,胸口起伏不定。也是刚运动完回来。   那会儿,她只觉得这人好凶。脾气可真坏。   沈倪心跳快了几拍,偏头。   再次看到他那枚浅显的耳洞痕迹。   “江医生。”   她在身后轻轻喊:“我觉得你和这里的人不一样。”   刚好走到转角处。   江以明停下脚步,面向她,视线低垂了几秒。   “你也不一样。”他说。   沈倪跟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   她下楼没来得及换衣服,穿着oversize的T恤就出了门。衣摆又宽又长,堪堪盖过热裤。底下就剩一双笔直长腿。   看在别人眼里,就像没穿裤子似的。   沈倪突然想起刚下楼时,镇里人打量的目光,还有老奶奶的欲言又止。   她尴尬地哦一声,偷偷拎起衣角在腰间打了个花式结。细白腰肢欲遮还羞,和热裤下的长腿相得益彰。   江以明动了动唇,最后没说话。   “江医生,你是刚值班回来吗?”   “是。”   “医院很忙吗?”   “还行。”   “他们说你是儿科医生,所以江医生很喜欢小孩吗?”   “一般。”   江医生。江医生。江医生。   江以明耳边充斥着这三个字。   他咬着尾音打断:“我上楼了。”   “哦,好。江医生拜拜。”   沈倪朝他挥挥手,心满意足。   ***   沈倪这些年厚着脸皮在沈家过下来,几乎就靠江以明说的那句“他有什么错。”   她错误地被生下来,错误地来到这个世界。   可她本身,又哪里错了。   沈倪在小镇沉寂的第十天,开始频繁听到楼道里有孩子跑跳的声音。   起初她听到动静不足为奇,毕竟这栋单元楼隔音很糟糕。楼下大爷半夜的咳嗽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逐渐,她听出来小孩的脚步声频频去往四楼,402。   不得不夸,江医生是个很好的邻居。   他很安静,静得仿佛没有存在感。沈倪想起那次去他家借电,他就陷在沙发里,和猫一起老僧入定。   要不是知道那里躺了个人,或许会有整个屋子只有她一个活物的错觉。   而这么一个人的家门口,频繁有孩子的脚步声。   沈倪觉得好奇。   于是在某天蹲着脚步声出现的时候,她拉开门。   看到了那天在吵闹声中哭得声嘶力竭的小男孩。小孩捧着手里的印花瓷碗,听到响动转过头,愕然地看着她。   沈倪愣了一下,没说话。   小孩见她不是叫他,踩着楼梯噔噔噔迅速往上爬。   几分钟后,他又一脸失落地下楼来了。   或许是觉得遭遇相通。   沈倪出声叫住他:“小孩儿,你找402的叔……不是,哥哥?”   “嗯。”小孩失望地点点头。   沈倪问:“他很忙的,你找他做什么?”   “我……我想……请他吃饭。”   沈倪瞥了一眼瓷碗里盛得满满当当的饭菜,笑:“一次都没请成功?”   “没。”他摸摸鼻子,不太好意思:“他总不在。”   镇里人饭点很早。   小孩每次来的时候都碰不上江以明。   他要么刚去医院值夜班,要么还没从那回来。   沈倪想了想,说:“你可以晚点来。晚大概一个小时。”   “嗯,谢谢姐姐。”   小孩很用力地朝她鞠了个躬,飞速消失在楼道。   沈倪因为给人出谋划策,更在意楼道的动静了。   第二天小孩果然晚了一个小时来,沈倪听出脚步声,侧头继续听动静。   没一会儿楼上响起开门声,几分钟后,两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同时出现。   她好奇地推开一丝门缝。   从门缝里先看到的是江以明,他的声音也随之飘了进来。   “嗯,就这一次。下次就不用了。”   “好。”小孩高兴地答应他。   几秒后,小孩发现了她的存在,嘴一咧:“姐姐。”   沈倪被抓包,索性推开门:“你好呀。”   “谢谢姐姐。”他又是一鞠躬。   沈倪感觉到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视线是没有重量的,她却觉得很沉。就像自己暗中帮忙被发现,空气都弥漫起了尴尬。   在江以明面前丢脸次数多了,沈倪有点破罐子破摔。   她佯装不在意:“哦这么巧啊,江医生。你们出去吃饭?”   “我请哥哥去吃面。”小孩抢先回答,然后问:“姐姐呢?”   “我——也出去吃饭。对,去吃饭。”   她给自己突然开门对上他俩找了个好借口。   小孩又说:“姐姐吃什么?”   沈倪想半天,从善如流:“也吃面。”   为了证明她就是凑巧从门里出来,沈倪大步走在前面。   几步之后,她后悔了。   先抬左脚不太对,抬右脚好像也不太对。   手甩得不对,咦,到底先出哪只手?   ——完了完了为什么要走在前面,江医生在看我吧?   ——一定是在看我吧?我走得好蠢啊日。   沈倪猛地蹲下身,“系个鞋带,你们先走。”   两道视线飘过来。   沈倪低头,看到了自己压根就没鞋带的凉拖。   沈倪:“……”   太他妈尴尬了。   她现在已经把自己摔到了罐底,反而有种解脱感。   蹲了半天自顾自起身,默默跟在他俩身后。   啊,又丢人了。   暑气蒸得人昏沉沉的,柏油马路上仿佛升起了海市蜃楼。   三人往老街方向去,说是吃面,沈倪只知道老街上的好运面馆。   果然,前面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也是往那去的。   小孩攥着口袋率先推开门帘进去。   好运面馆是家老店,常年住在镇上的人都知道。   阳春面打底,浇头任挑。荤菜两块钱一份,素菜全免。   就是因为常来往的都是熟客,店里连个菜单都没有。客人吃完自觉算好钱,交到老板娘手里就算完了。   沈倪来过一次了,熟门熟路要好面坐到空调底下。   抬头看到江以明那桌还没点好。   小孩还在犹豫,他倒是很有耐心,抄兜站在一旁。   面条出炉,汤碗晃晃荡荡从旁端过。   他那个位置刚刚好抬一下手就能把小孩儿整个挡严实。   沈倪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会儿。   看他要了份素面,小孩也是。   他们本来就不是搭伙吃饭,分了两桌坐。   那桌刚端上面条,江以明偏头跟小孩说了句话,小孩点点头立马奔着洗手池去。   沈倪没来得及收回目光,赫然与江以明的撞在了一起。   她刚想装模作样当没看到,就见他偏身朝她这桌靠过来。   “沈倪。”   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沈倪杵在原地没动,她怕自己听错了,眨了眨眼。   她的名字从他嘴里念出来,很不一样。   尤其是配合他偏冷的声线,再咬一下尾音,有点上头。   沈倪后知后觉啊了一声:“什么?”   “帮个忙。”   他晃了晃手机里的付款码。   他们那桌要了两碗素面,八块。   他付款码上是四块。   沈倪还有点云里雾里,就见小孩洗完手小跑回来。   江以明侧过身,挡住手机屏,低声说了一句:“别让他知道。”   她回味过来,瞬间懂了。   刚刚进门前她从背后清晰地看到了小朋友攥着口袋的动作。江以明应该也看到了吧。   小孩初来小镇,家里还鸡飞狗跳。   他或许没有多少零花钱能支持这顿请客。可咬着牙坚持要请,是因为背负着感激,还有那一点点敏感和一点点自尊。   她朝江以明默默点了下头,情绪忽然柔软得不像话。   那桌小孩吃的慢。   沈倪率先吃好转身就去付了钱。   因为怕被小孩听见,她连说带比划跟老板娘解释了半天。   还好对方能看懂,只是看过来的眼神充满同情:好好的姑娘就是有点傻。   沈倪不在乎,心里满满当当。   她慢悠悠往店外走,听到身后小孩脆生生地问:“阿姨,素面多少钱?”   “四块。”老板娘答。   “好~”   小孩儿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尾音飞扬起来。   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隔着门帘回头望了一眼。   江以明就静静站在小面馆的烟火气中,眉眼清淡。他和往常每次一样,神情寡淡得让人觉得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跟这家面馆,跟这个让她不太满意的小镇完全不同。   他格格不入,但他就在那存在着。   沈倪想说的话憋在胸口,怎么起头都觉得词不达意。   她翻了一圈列表,最终谁都没说,只发了个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   ——【我碰到神仙了。】 第9章 特别   沈倪从面馆回来神思不定。   她在客厅无所适从地踱了数十个来回。   她开始回忆,第一次见到江以明时糟糕的形象。   越想越难以回首,越想越控制不住脸红心跳。最后整张脸充了血,她停下脚步埋头在沙发里尖叫一声。   沈倪烦死自己了。   她默默下楼,楼下的大爷大妈一如既往在这个时间点摇着蒲扇闲聊。   沈倪因为自带一包瓜子成功混入圈子。   大爷大妈的聊天范围涉及得很广,上到国家大事,下到结婚生子。   沈倪在旁边听了约莫半个小时谁家儿子二十五还没找到对象,谁家闺女大学毕业就成功嫁人之后,终于冒了个头。   沈倪:“那402的江医生也不小了吧?”   大爷摆摆手:“江医生那不一样,人家大城市来的,比我们这的人晚几岁很正常。”   “不过江医生也该找了。”大妈很认同沈倪的观点,“之前我说给他介绍我们厂老板的女儿,人家刚刚大学毕业,也在大城市呢。江医生没点头。”   “那说不定他有女朋友了。”沈倪说。   大妈摇头:“不会啊,我问了,他说没有的。”   “那就是人家看不上呗。”大爷摇起了扇子:“你瞎操人家的心干嘛。”   几分钟后,沈倪满意上楼。   她从支付宝记录里找到了刚才那笔四块钱转账。   对方头像是只眯眼打瞌睡的猫,白手套将将揣在胸前。   沈倪放大图片看了半天,认出是灰头土脸的大橘。   她点出来,在【加好友】按键上犹豫起来。   加不加?   加了说什么?   他会通过吗?   话说回来,支付宝好友有个鬼用啊!   他们又不是那种简单粗暴的金钱关系!!!   沈倪突然被自己的想法打通任督二脉,然后转头打开某宝,半小时后心满意足地达成心愿。   ***   在下单后,沈倪保持着每天早中晚各看一次快递的习惯。   每个陌生电话她都会热情接起。   然后无一例外全是卖房卖保险推销流量业务。   她开始觉得自己有病,频繁注意楼上的响动。   每次楼道里有人通过,都会忍不住偏头细细去听,然后趴在猫眼上瞧半天。   搞得现在光听脚步就基本能辨别出整栋楼的人声。   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她随手勾画了许多图。   回过神才发现每张画都是关于402的江医生。每张都不可避免自带柔光滤镜。   沈倪挑了一张侧影上传老福特,下一秒就被流月逮个正着:【宝贝在画新角色呢?呐呐呐什么时候交稿呀?】   沈倪火速下线,架不住流月的电话已经夺魂摄魄追了过来。   流月:“宝贝,我看到你在画下一稿登场人物了。什么时候细化一下给我康康呀。你知道的嘛早点过流程下次就不赶嘛。”   沈倪揉了揉额头:“随便画的,跟下一稿没关系。”   “很好看呀,我觉得你可以用嘛。反正你之前登的内容要被删掉好多,正好加点正能量新人物进来,夺好呀。”   流月不催稿的时候每个尾音都带上了萌妹子专属。   沈倪敷衍过去:“噢,我再想想。”   “那你下一稿什么时候交呀?”   沈倪没底气道:“……月底之前?”   “沈倪!!!”   在更多感叹号过来之前,沈倪咔嚓挂断电话。   没一会儿电话又响,是个陌生号码。   沈倪这次直接从沙发上弹起来,迅速接通。   那头问:“哎,是不是里春巷18-302?”   “是是是。”沈倪疯狂点头。   “你有快递麻烦下来取一下。”   等了数天的快递终于到了。   沈倪匆匆下楼,猝不及防被楼下的巨型包裹吓了一跳。   她一头雾水:“不是,这也是我的?”   “对啊,这不是写着地址嘛。”   她仔细辨别,寄件方写的是京城……后缀沈清。   没跑了,是她的。   沈倪左手抱着小包裹,右手拖着大包裹生无可恋地往楼上爬。   砰一声,大包裹和墙撞了个结结实实。   才到第二个拐角,沈倪就没了力气。   她靠墙大口大口喘气,突然察觉到身前有片阴影笼罩下来。   “江医生?”沈倪控制不住明媚起来。   “你在拆楼吗。”江以明问。   沈倪把小包裹藏到身后,指着大的那个:“有点重。”   “看出来了。”   江以明说完往下走几阶,直到与她齐平,伸出手。   沈倪第一反应不是把包裹递出去,而是在想要上老福特把她画的图给删了。   太犯规了。   真人居然比画稿还要好看一千倍。   他怎么养的?除了眼底有些阴翳,这么近距离,皮肤也看不出瑕疵。   两人在楼梯间无声对峙。   沈倪在他黢黑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的脸有点发烫。   我完蛋了。沈倪想。   在她第二次觉得自己完蛋之前,江以明动了动唇:“不要帮忙?”   “要!”沈倪弯眼:“谢谢江医生!”   江以明皱了下眉,没说话。   他扛起包裹在手里掂了掂,看起来毫不费力。   沈倪不可避免地又想歪了。想到摔在他怀里的那天,背后感受到的坚硬胸膛。   脸上温度持续飙升。   还好走在江以明后面,他什么都发现不了。   沈倪目光锁死在他背影上,声音倒是如常。   “江医生,那小男孩后来呢?”   “后来?”江以明淡淡道:“当然回去了。”   “大人的事与他无关,他还挺可怜的。”   沈倪说完这句话停了好长一段,直到如愿听到他回答:“嗯。”   她松了口气。   继续说:“家里把他带到这个镇上好像并不是件好事,那天要不是你——”   “你好像很关心这件事。”江以明突然开口。   沈倪一个劲摇头:“没有啊,我随便聊聊。”   差点被识破。   沈倪不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她见过很多人,谈到私生子的话题总是面露不耻。他们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他们从不考虑孩子是否愿意来到这个世界。   他们用不屑的语气谈论这一切。   可她愿意相信江以明是不一样的。   也愿意再次去相信自己并没有错。   楼梯很短,转眼就到三层。   眼看江以明把包裹放下转身上楼,沈倪眼巴巴地在身后喊了一句:“江医生。”   “又怎么。”他回头。   “你一会儿先别关门,我有点事找你。”   她双手背在身后,明明是为了藏小的那个包裹,却意外添了少女气。   江以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沈倪就当他答应了,转头把包裹丢进302,立马找了剪刀过来裁开。   小包裹里装的都是她新买的猫玩具。   逗猫棒、猫薄荷、细齿梳和……罐头。   她抱着这堆东西跑上楼。   门一开。毛茸朋友晃了出来,白爪子撑地一屁股坐稳:“喵——”   上次之后,她再也没来过四楼。   但大橘似乎还记得她的味道,猫脸淡定。   沈倪蹲下蹭了蹭大橘的脑袋,然后抬头:“江医生,这些我可以给它吗?”   只要你收了我的礼,我们就建立了初步金钱关系。   礼尚往来,代表有来有回,沈倪得意地想。   也不知道江以明看破没有。   他只扫了一眼:“它就是只土猫,不需要。”   “土猫怎么了,需不需要和土不土是两回事。”沈倪睁眼瞎掰,“其实是这样的。我京城那也养了猫,本来这些都是给我家猫买的,但填错地址就寄到这来了。这些东西寄来寄去都没邮费贵。”   江以明勾了勾手,大橘跛着脚屁颠颠跑过去。   沈倪也顺势往里走了一步,“大橘不要就浪费了。”   “大橘?”他抬眸。   “……哦,我随便叫的。”   沈倪意识到她还不知道猫咪的名字,追问:“那它叫什么?”   江以明随口道:“大橘。”   这次是肯定句。   有丝喜悦冒出头,在心口横冲直撞。   沈倪趁热打铁:“大橘,你要不要?”   “咕噜。”   不管大橘发出什么声音,沈倪都会当作它收下。她愉快地凑过去摸摸毛茸脑袋:“真乖。”   沈倪揉着揉着猫,用余光瞥到江以明起身往厨房走。   他长身直立,站直时显得这间小单元房更压抑了。   白色短T、黑色运动裤、冷淡风家具。黑白灰三色,构成了放眼望去所有的组成。   江以明倒了杯水的工夫再次出现,路过她身边时手腕下垂,自然而然在桌边放了杯白水。   倒给谁的不言而喻。   沈倪心潮飘摇,自以为脸上没显山露水。   大橘在手底下换了个姿势,半躺在面前,用脑袋主动蹭她的膝盖。   她很周到地给大橘做着头部马杀鸡,然后找到新话题:“江医生,你之前说算是养猫是什么意思?大橘不是你养大的吗?”   江以明回忆几秒,说:“被碰瓷碰上的。”   “然后你就养了它?那你应该很喜欢猫吧?”   “就那样吧。”他平声道。   才不信你呢。   沈倪想,家里摆放如此有条不紊、连色系都统一的人,多少有点洁癖。要不然就是有强迫症。   这样的人还养猫,不怕到处沾上猫毛,那一定是非常喜欢了。   可他就是语气寡淡,什么都说得云淡风轻。   沈倪愈发觉得他有吸引力。   是那种不经意间想让人尖叫,想让人剥开他所有外壳,想让人沉醉的吸引力。   她第一次有这种强烈的冲动。   眼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完美剪影。   沈倪怕待得太久惹他不耐。   算好时间抬眸,眼巴巴地看着他,“江医生,我下次还能再来吗?”   “喵——”   在他开口之前,大橘得了恩惠鼓腮同意。   “我绝对绝——对不打扰你,就看看猫。”   第一次祈求待在他家画画,她也是这么说的。   江以明想起那天她走后,屋子里的陈设丝毫未动。他慢慢垂下眼:“随你。”   沈倪卖了乖兴高采烈从402下来。   有种悄然滋生的兴奋感在黑暗楼道里发酵,抵不住南方的潮湿天气肆意疯长。   她忍不住想找人分享。   于是薛成俊就在这时候撞上了枪口。   薛成俊打来电话:“都多少天了,你怎么还不回京?”   “急什么。”沈倪看到他来电就想起京城那堆破事,眼下对小镇态度拐了个弯。   她说:“我在这特别好。这里民风淳朴环境优美,楼上还住了个很特别……的人。”   她说到特别,语气藏不住飞扬。连嘴角都捎带弯起弧度。   薛成俊自动解读为“特别帅特别美特别好看”。   他不信:“就那小破地方能有什么人间美色。”   沈倪托起腮:“江医生啊……”   长得帅、声音苏、人温柔。   连他的猫都世界第一坠可爱。   这个世界简直没有比他更完美的人了。 第10章 照片   沈倪回到302。   门口就躺着京城寄来的巨型包裹,整个拦住去路。   她前几天有拜托沈清帮她找找遗漏在家的压感手绘笔。   只是需要一支笔而已,包裹却大得吓人。   沈倪裁开纸箱,看到了她爱看的绘本、习惯用的抱枕、常穿的衣服、爱吃的零食……事无巨细,都是平时用得上的东西。   沈清的消息掐着点发过来。   【收到了?我看快递显示了签收。】   【妈知道你脾气倔,轻易不肯回来。需要的都给你收拾进去了,还缺什么?】   【没了】沈倪回复。   过了一会儿,她加了句:【姐,帮我谢谢季阿姨】   沈倪过去常常想。   如果某天醒来,季容成了她亲妈,她还是能和往常一样没心没肺地叫   ——“妈,你好烦哦我就出去玩一下”   ——“妈,我刚买的项链呢。你不懂啦,这绝对明年最流行”   ——“爸,电话给我妈,我找她”   但是没有如果。   她现在睁眼,就在南山镇不起眼的某栋小单元楼。她的亲妈,那个叫舒画的女人曾经住过的地方。   舒画或许也是个温柔的人。或许世俗。   所有的一切都等着沈倪去发掘。   沈倪望向依然紧闭的卧室门。   这次长舒口气,走了过去。   ——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想知道,便来了。   卧室门没锁,很普通地被关上。   沈倪轻手轻脚推开,在门口驻足。一眼望去,床、书桌、柜子,东西少得可怜。   她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就凭眼前这些根本找不到过去的蛛丝马迹。   有些失望,还意外有些轻松。   这是她到302之后第一次踏进卧室,进去翻了翻书桌,一无所获。   再去看边上的玻璃柜,与她视线平行、最容易注意到的那一行摆着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沈倪随手打开。   一枚轻飘飘的纸从页缝中滑了出来,落在了书桌上。   她愣了一下,而后意识到这是张老照片。   她迅速捡起来吹了吹,对着光细细地看。   年代久远,照片有些糊了。   可以看出照片背景是花纹繁复的欧式沙发,沈倪总觉得在哪见过。   她举着照片从卧室走到客厅,换了多种角度。   堪堪能看出沙发一角、女人模糊的轮廓。   这就是……舒画?   沈倪返回卧室,仔仔细细找了一遍,甚至把每页书都翻了个底朝天。   没再找出第二张照片。   她手上这张曝光过度、人都虚了焦的老照片就是唯一的线索。   ***   第二天一早。   沈倪出门的时候撞上江以明下楼。   他们在这个平凡的小镇,几乎以每天撞见一次的频率见着面。   要不是沈倪问心无愧,她自己都以为自己是在故意蹲江以明。   江以明从302门前路过时抬眸看了她一眼。   夏天日光穿透拐角处的玻璃明晃晃落在他身前,把他小臂皮肤照得透白,淡青色筋脉雕琢出蜿蜒痕迹。   他依然是那副清心寡欲模样,漆黑眼底看不见光,显得对什么都兴致缺缺。   沈倪啪一声关上门,飞快抓了两把乱发,再打开。   “早啊,江医生。”   “早。”   男人一如既往用没什么情绪的语气回应。   “江医生,你知道这附近哪里可以修复这种老照片的吗?”   沈倪晃了晃手,照片在江以明眼皮子底下飞速滑了过去。   压根就是不打算给对方看的意思。   “不确定。”江以明不感兴趣,收回目光:“照相馆只有一家。”   “在哪?”沈倪按捺不住此刻心情。   “医院旁边。”   沈倪眸光跳动。   两人没再说话,倒是她从江以明抬腕看表的动作里看出了另一层意思:要去就跟上。   又能去照相馆,又能跟他单独相处。   傻瓜才不跟。   沈倪跟在他身后下楼,一路碰到五楼的奶奶,二楼的大叔大妈。所有人都热情洋溢地和江以明打着招呼。   而他的每一声“早”都和十几秒前与她说的一模一样。   连声调都没变过。   沈倪忽然不太舒服。她不清楚这种不舒服源自哪里。   就像情人歌颂玫瑰,却有人路过置之不理。   她难得没缠着江以明说话,一路闷声跟到照相馆门口。   照相馆就在医院旁边,严格来讲,是属于医院围墙内的一部分。所以江以明带她过来是真的很顺路。   小小的门头,就写着拍照/复印/扫描一元一张。   沈倪看了眼手里的照片,对这家照相馆的水平充满质疑。   她有且仅有这么一张珍贵照片,当然不舍得随便给人试水。   “要不还是算了吧。”她提议。   大不了就寄回京城,叫薛成俊帮她找找那边的人修复。   “随你。”江以明像是压根不在意。   他永远这样,对人对事都是“随便吧”这种毫无实感的态度。   沈倪看他毫不犹豫转身,似乎要往医院里边走。   忍不住猜想,江以明会不会生气?   特意把她带到这,她临到门口又毁了对方好意。   像他那样什么都不写在脸上的人,生气也是放在心里的吧?   沈倪犹豫不定,对着某人的背影提高声音:“来都来了,要不我拿给老板看看再做决定吧。”   就是故意说给他听。   夏天的风夹杂暑气吹过,掀起他衣摆上的涟漪。   他的背影连停顿的痕迹都没有,慢慢消失在围墙拐角。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在胸口乱撞。   沈倪闭了嘴,攥着照片一头钻进照相馆小门。   “老板,修照片。”   “年轻人这么大早火气怎么这么重。”   柜台后钻出一张脸,老板推推眼镜:“修什么?背景改蓝布?把脸盘子修小?还是怎么修?”   对方显然理解错了。   沈倪把老照片拍在柜台上:“我说这个,能修复吗?看得清脸就行。”   老板哦一声:“有底片没?”   废话,当然没有。   有的话还找你。   沈倪并没多失望,刚准备把照片揣回兜里。   老板先一步叫住:“那给我先扫描扫描,到时候再看。”   对方都提出解决方案了,沈倪只好把照片交出去。   她生怕照片被遗失,守着柜台一动没动。   几分钟后,身后门帘窸窣响了下。   老板从电脑后探出头,热情地喊了一声:“江医生,你怎么来了?”   沈倪伴着这三个字回头,果然见江以明稍低了下头,手背挡开门帘进来。   “江医生?”她也同时疑惑出声。   他朝老板轻点下颌示意,然后转向她:“能修?”   “……吧?”沈倪不确定道。   半晌,她又问:“你不是去上班了?”   江以明:“今天轮休。”   沈倪在心里默默给江以明磕了个头。   刚才那些不快直接开闸放水消得一干二净。   “江医生,你人真好。”她弯眼笑起来。   江以明:“……”   江以明没说话,一时间只剩照相馆老板咔嚓咔嚓点鼠标的声音。   约莫十分钟后,老板把照片还过来。   “划痕有点多,我眼睛不行了。”他再度推了下那副啤酒瓶底厚的眼镜,说:“你拿去我儿子那,就说是我让他修的。叫他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找……谁?”   沈倪莫名其妙,心想我哪知道你儿子是谁,我上哪儿找去   下一秒,江以明接回照片,白底朝上递过来:“走吧。”   “我们找谁去啊?”她用气音问。   江以明看她一眼,难得解释:“电器店老板。”   沈倪:…………   这镇子对不熟悉的外乡人真不友好。   从东面照相馆到西面电器店走路不超过十五分钟。   这条植满香樟树的路贯穿整个小镇。   树影斑驳,延绵了一路。所以来到这以后,沈倪最多觉得南方天闷热潮湿,却从没觉得太阳有多晒。   最酷热的夏天也变得没那么难熬。   临过桥头,沈倪听到桥底下传来争执。   她好奇使然多看了一眼,却一下看到了那天江以明护下的小孩。   小男孩在烈日下罚站,小身躯摇摇欲坠。   而女人却在树荫底下摇蒲扇,女人旁边与她争执不休的是个老太太。   沈倪下意识叫住江以明:“江医生,你看那边。”   他们离得不远,再往前走了几米,争执声愈发清晰起来。   “小杂种刚来几天就学会偷东西了?偷钱是吧,我叫你偷。我叫你偷!”   女人反手就用扇柄抽过去。   小孩躲闪不及,挨得结结实实。   他昂着脖颈:“我没偷。是我爸给我的。”   “不就几块钱,你至于跟个小孩较劲。”老太太急得跺脚。   女人手下不停:“现在是几块钱,以后就是几百几千。不是自己身边养大的小杂种就是手脚不干净。”   “我说了没偷!”男孩脸都倔红了,唇色在太阳底下隐隐发白。   争执不过几句,小孩叫破了音,仰头栽倒。   几乎同一瞬间,身边人影像风掠过。   沈倪反应过来立马追过去。   她手忙脚乱,曾经学过的急救知识都在脑子里变成了浆糊。   手足无措的那几秒,江以明已经迅速把小孩衣服褪了下来,转移到桥洞阴凉处。   他的嗓音同常年不化的冰川一样冷峻:“弄水来。”   女人和老太太早就呆成了棒槌。   还好就近有水源。沈倪赶紧哦一声,从他手里接过衣服跑到河岸边浸满水再回来。   湿衣服带着河水凉气裹在孩子身上。   江以明单手剥开小孩眼皮看瞳孔,另一边迅速拨通科室电话。   几分钟后,医院来人把孩子接走留院观察。   或许是因为救护车来了,原本没人注意到的桥底下围了一圈人。   江以明全程态度冰冷,没与那两家属说过一句话。   “怎么回事啊,救护车都来了。”   “那不是老李家的吗,和她儿媳妇。”   “救护车接走的是外面生的那个小孙子吧?”   “天呐,怎么连小孩都虐待。”   沈倪没站在人群中心被人围观的经历,看到江以明拍拍裤腿上的泥污起身,立马抬腿跟了上去。   她往刚才那处看了一眼,小声说:“家属怎么还在。”   沈倪只是自言自语,没指望谁回答她。   她看到江以明往那偏了下头,语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嘲讽。   “垃圾怎么配当家属。” 第11章 夏夜   沈倪从来没见过江以明态度这么差。   他们本来是要去找电器店老板的,中途横生事端。   沈倪从人群中穿过,余光偷看他侧脸。   他额前碎发微微有些汗湿,眉眼间的郁气很重。领口褶了,衣服上也是一圈圈未干的水渍。   他站在原地往反方向看了一眼。   夏日的柏油马路热气蒸腾,路上很空。   就站在桥口就能一路望到救护车拐进医院的轨迹。   沈倪忽然说:“反正我认识路了。江医生,你要是忙——”   江以明这次没等她说完。   “嗯,我回一趟医院。”   刚刚小孩已经恢复意识,交到他同事手里足够放心了。   但他还是打算回去再看一眼。   沈倪朝他挥手:“那回头见。”   她看着日光穿过枝丫打在他背影上,斑驳闪着碎金。   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   沈倪找到新街电器店。   店里就老板一个人,躺在柜台后面听歌。   她敲了好几下玻璃柜,老板才发现来了人,不紧不慢爬起来。   “又来了?买大门的五金件?”   摔了一回门被老板暗示两次。   沈倪不太爽:“修照片来了,你爸推荐的。”   她掏出老照片,掖平边角拍在台面上。   “哦,老头干不了的啊……”老板懒洋洋地问:“你想恢复成什么样?”   “能看清脸就行。”   “行,我先看看。”他接过去扫了一眼:“还挺糊。”   沈倪问:“那能修复吗?”   “试试吧。”   沈倪默了几秒,目光突然盯住老板:“你觉不觉得照片上这个人眼熟?”   “眼熟?”   电器店老板对着光仔细看,半晌答道:“光看背景应该不像我能认识的人。我们镇上谁家搞这么浮夸的大沙发,我能不知道?”   老板是见过曾经住302的女人的。   沈倪想了一会儿,补充:“我留个电话,好了你找我就行。”   “行,照片你就放那吧。”   沈倪不太舍得放下照片,默了几秒。   “……哥,你就不能扫描完直接还我?”   大丈夫能屈能伸,叫你一声哥不吃亏。   “你急啊?”老板慢吞吞挪过来。   “是啊,挺急的。”她停顿两秒,“而且我听江医生说你这什么都能搞定,又快又好。我非常——相信他的眼光。”   老板动作利索起来,点头:“那行。你等着。”   沈倪逐渐掌握这儿的生活诀窍。   遇事不决提一提江医生,效果翻倍。   小镇里的人成家早,谁家没个头痛脑热的孩子呢。哪个头痛脑热的孩子不找江医生看?   沈倪办完事径直回了里春巷。   她其实也想知道中途碰到的那件事后续,小男孩回家了没?人怎么样?于是到家后连画画都不够集中,耳朵竖着总在听楼道动静。   大约下午三四点左右,江以明回来了。   沈倪忙不迭跑过去推门。   门一开,她撞上了一大一小两双眼睛。江以明目光沉静,小孩睁大眼,瞳孔黑黢黢得像水晶葡萄。   沈倪想问的问题都在这一刻压了回去。   几秒后,变成另一波问题。   “江医生,他怎么……”   ——跟你回来了。   “姐姐。”小孩强打起精神跟她打招呼。   沈倪目光下移,赫然发现江以明手里还拎着两个塑料袋。   这种薄又透的红色塑料袋她在楼里常见,每家每户买完菜回来都是拎着这样的袋子。   小孩好像对人的视线特别敏感,小声解释:“哥哥说带我吃饭。”   他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噜一声。   来南山镇将近半个月。   沈倪每天靠外卖度日,已经快忘了家常菜是什么滋味。   乍一看到江以明拎着菜,沈倪不自觉就忘了收回视线。   然后听到小孩用更小的声音,仰头和江以明说。   “哥哥,我可以少吃点。可以喊姐姐一起来吗?”   沈倪:“……”   不是啊,我没有那个意思。   江以明没拒绝,只看了她一眼。   小孩转过头:“姐姐,不来吗?”   沈倪觉得腿不是腿,她控制不了自己。   腿它自己会往上走。   坐进402的客厅,看到大橘在身边绕圈,沈倪才后知后觉开始脸红。   小男孩就趴在她旁边,目光跟着大橘四处转。   而江以明径直进了厨房,全程没作任何表态。就好像家里多一个人也好,少一个人也好,都无关紧要。   沈倪看看小猫,看看小孩,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里水声淅沥。   男人慢条斯理洗着砧板和菜刀,在一人回转就显得逼仄的厨房里,他显得游刃有余。溅洒在手臂上的水珠顺着肌理匀速滑落。   他听到脚步声,偏了下头:“有事?”   “我,来帮个忙?”沈倪想总不能吃白饭吧。   江以明:“会做?”   “……不会。”   沈倪猜测下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会配上原汁原味的嘲讽。   可惜江以明连眼神都懒得给。   他好像料到了回答,只是沉默着低头洗菜、切菜、配料,仿佛忘了厨房里还有一人。   沈倪用意念在厨房转了一圈,盯准电饭煲:“江医生,我会煮饭。”   她的语气有些雀跃。   江以明忍不住抬了下眼:“要我夸你?”   沈倪:“……”   这次好像才是被嘲讽了。   她索性不再勉强,羡慕道:“江医生,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江以明没说话。   “你好厉害啊,江医生。”沈倪重复道。   她看到江以明的眉心短暂蹙了一下。   大概猜到江以明的限度。   沈倪很有眼力见儿的换了话题:“江医生,那小孩——?”   医生给小孩做了遍检查,确认没事。   在那之后联系家属才最有意思。原配女人当然不会来,奶奶倒是来了,可惜这些年家里除了男人往家寄钱,只有原配女人的店还在挣钱。   奶奶没钱没说话权,心里巴巴地想留下孙子却没底气。   至于男人,把孩子送回来就回城里打工去了。   小孩成了三不管。   江以明不太想解释这些缘故,更何况小孩就在一门之隔的客厅。   连大橘的撒娇声都能听得清楚。   正好手机响起,江以明垂手要掏。   手还没触到裤兜边缘,突然想到自己满手鱼腥。他不耐地动了下唇,然后听到边上那姑娘甚是殷勤地凑了过来。   “我来我来。”生怕错过这个帮忙的机会。   她那双纤细手指伸了过来,不懂避嫌似的拍了拍他裤兜。   “这?哦好像是的,在震。”   手指沿着口袋缝钻了进去。   江以明仿佛被春日里肆意生长的藤蔓缚了身。他也化作其中一株,在泥泞的南方天里变得更潮湿,变得更闷热,变得更让人讨厌。   “66011?是短号,要给你接通吗?”   她仿若无知。   江以明有些烦:“接。”   “江医生?是我,小陆。那孩子现在是在你家?”   江以明嗯了一声,转头对上沈倪:“声音小点。”   那头陆医生以为在与他说话,压低声音。   于是双重降音效果下,就算近在听筒旁,也不得不偏头仔细听。   “哦,是这样的。孩子奶奶说联系上爸爸了,这两天有空就回镇上接他。说还是把他送去外婆家养。”   “好。”江以明点头。   “那个,要不把他放在员工宿舍寄养两天?”那边问,“你那要是不方便的话……他们家这个情况确实也挺复杂的。”   小孩似乎听到了厨房的动静,胆小地望过来。   眼神就和那会儿坐在病床上眼巴巴望着他的样子一样。   惶恐、敏感、失措,包裹住唯一那丝期许。   江以明闭了闭眼:“就这样吧。”   这通电话结束,沈倪也猜明白了前缘。   她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能和小孩感同身受。   但她认为的感同身受是一回事,她实际感受到的又是另一回事。   至少她没有像小孩一样,在人群中被指指点点,从一个家庭被放逐到另一个家庭,甚至再下一个。   她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   但真正的抛弃,实际从未来到过她的生活。   沈倪心口震荡,而后柔软下来:“江医生,你白天上班的时候要是没空,你把他送楼下来。我白天能陪他玩儿。”   江以明似乎有些意外,处理活鱼的动作慢了一拍。   “大不了我陪他画画。”她自告奋勇,“反正就这几天,影响不了什么。”   白天他不在家,确实是个问题。   江以明点头:“好。”   “那……我以后能不能再来你家吃饭啊?”   江以明转头看她。   起初猫这么看着他。   后来小孩也这么看着他。   现在她也这么看着。   沉默间隙,大橘摇着屁股从客厅进来。   它咬着之前沈倪送的玩具到处巡视地盘。蹭到熟悉的味道后伏身伸了个很长的懒腰。然后一屁股坐下,佯装偏瘫倒地。   几秒后,江以明收回目光,终于找回自己该有的情绪。   他垂下眼:“就周末有空。”   沈倪眉眼弯弯像月牙儿:“江医生,你最好了。”   “……”   晚餐上桌的时候,沈倪确确实实被惊艳到了。   她原本就停留在“啊,这个男人竟然还会做饭”这种基础层次上,直到看到饭菜上桌,感官直接上升到了“和这些天吃的东西比起来,我前面到底在吃个什么啊”。   沈倪江医生长、江医生短。   小孩跟着哥哥长、哥哥短。   402的灯亮到很晚。   夏夜蝉鸣鸟叫、蛙声阵阵。   终究吵不过女人和小孩。 第12章 试探   第二天去医院之前,江以明如约把小孩送到三楼。   但沈倪没想到这么早。   她难得睡了个特别完整的觉,听到敲门声骤响,整个人弹簧似的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敲门声持续三下,中间有一段很长的静默,而后又三下。   沈倪满地找拖鞋,只找到一只。   单脚跳到门口,忽然想到自己蓬头垢面,一边大喊:“来了来了来了!”   一边反向冲回洗手台胡乱洗了把脸。   鸡飞狗跳之后,302的门缓缓打开。   门外,江以明垂手站着,神情没半分不耐。   小孩眼神怯怯,抱着猫跟在他身后。   而门内,沈倪下巴尖儿还挂着水珠,一副慌乱中还强行精致的“落魄”样儿。   “……早啊,我刚刚在、在做早餐。”   小毯子在沙发上拱出人形小洞,仿佛还有余温。   屋子里静静悄悄。   江以明没拆穿,手腕抬高。   香气扑鼻的麻球、豆腐脑儿从鼻尖晃了过去。   江以明:“那就是不需要了?”   “——!”   需、需需需需需要啊!   沈倪眼疾手快去抓袋子,小猫爪似的一下挠在男人手腕上。   她扣住对方,掌心蓦然感受到第二人的温度。   沈倪觉得那一下跟通了电似的,从手掌到小臂,再到脖颈,往上直冲太阳穴。   有根筋连续跳动好几下,她猛地松手,声音弱了下来。   “……要的。”   早餐和小孩被同时送了进来。   她看到江以明缓缓眨了下眼,余光若无其事瞥过自己的手腕。   然后说:“今天有点事,会晚点回来。”   “哦,好。”   沈倪应了一声,觉得这个场景有些奇怪。   她想起沈应铭早上出门的时候,也会忽然回头这么对季容说一句。   然后季容会说:“好,那你路上小心。”   沈倪鬼使神差补了句:“那江医生,路上小心。”   沈倪:……   完了,自己在说什么。   她脑补得太多,以至于很稀疏平常的客套话已经不再是客套话。   狭窄的楼道,连风都静止了。   沈倪自救般胡乱扯开:“我的意思是,要不江医生你留个号码,万一有事我能直接找你什么的……”   她说的很轻,以为声音掩盖在江以明离开的脚步声中。   下一秒。江以明停下脚步,回头报出一串数字。   “记得住?”他问。   “要不再一遍?”沈倪请求。   这次她掏出手机完完整整记了下来,然后听到江以明的手机在裤兜里响了起来。   心情倏地好起来:“是我的。”   江以明的手机号绑了微信,因为头像和支付宝一样,也是只揣手的小猫咪。   这只猫现在就在她住的302到处乱晃,东闻闻西嗅嗅。表情看起来很拽,似乎对这间屋子不是很满意。   它转了一圈自己跳上沙发,钻进了沈倪睡觉的毯子里。   一同来的小孩自己背着书包乖乖坐到了茶几前,掏出铅笔开始涂涂画画。   沈倪突然爱心泛滥,把豆腐脑装碗里推到小孩面前。   “先吃早饭,吃完饭姐姐教你画?”   小孩抿了下嘴:“好。”   早餐袋子里除了两碗豆腐脑儿,还有一个麻球。   小孩放下勺子,把唯一那个麻球装进沈倪碗里:“姐姐,你吃。”   “你不吃吗?”沈倪反问。   “我有这个。”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说:“哥哥给你买的。”   沈倪想起多日前她刚来的时候,挂到402门把上的那个早餐袋。   里边就是豆腐脑儿、麻球。   与今天出现在她这儿的一模一样。   “这样啊——”   她好心情地扬起眉,套小孩的话:“你怎么知道哥哥给我买的?”   小孩认真想了下:“因为哥哥问我要不要吃,我说不要。”   沈倪:“就没再说其他的?”   “……唔。没了。”   套话失败。   沈倪摸摸小孩的头:“没事,要是哥哥说什么关于姐姐的话,你记得告诉姐姐。”   小孩黑黢黢的眼睛看着她,突然开口:“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楼上的哥哥啊?”   话音刚落,大橘突然从毯子底下探出头直勾勾望了过来。   沈倪感觉到双重夹击,仿佛从猫眼睛里看到一架对着她的摄像头。   她差点从沙发上原地起飞。   飞速摆手,摆完手摇头,摇完头继续摆手。   “没没没,怎么可能。你小小年纪想什么呢,就是那个他吧好像挺神秘的,人呢就可能会对神秘的人有点在意。在意你知道吧?在意就是觉得一个东西挺有意思的然后刚巧你好像也挺有兴趣的然后那个意思就是大家互相都有那么点小小的冲动,所以就是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中间顿了一下,她恢复正常:“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啊?”   小孩有点懵:“……现在不知道了。”   “嗯,那就对了。”沈倪点点头,“快吃你的饭。”   她长吁一口气,差点被小屁孩拆穿。   小孩继续低头吃早餐,大橘也重新钻进毯子里补眠。   山没崩海没啸,生活恢复宁静。   ***   晚上六点。   沈倪带着小孩出门觅食。   出门前她在地图上搜了半天,挑挑拣拣发现一家小火锅。   小火锅在新街方向,沈倪因为去过两次电器店很熟路。   何况南山镇拢共就一条植满香樟的主干道,往东是老街,往西是新街,想走错都难。   这个时节的六点,外面的天依然很亮。   没有高楼遮挡,整片西南天空都被晚霞染了色,层层染染。像极了宫崎骏动漫里的傍晚天。他们正好迎着这个方向走,满面都是温柔的橘。   沈倪沿着地图指示,最终在一条往里凹陷的小巷里发现了火锅店。   很奇怪的名字,叫川崎火锅。   招牌四个字还没有玻璃门上贴的“空调开放”来得显眼。   里边人不多。   沈倪馋了许久火锅,拉着小孩进去占了个空调底下的座儿。   其他都和普通火锅店差不多,汤底蔬菜肉,就是多了个招牌上的“川崎酱”。   她要了一份尝尝鲜。   小孩今天一整天都很乖。除了画画就是玩猫。   乖得让人心疼。   他这会儿坐在对面,双手托腮一动不动看着玻璃窗外。   沈倪刚想问他想吃点什么,见他忽然眼睛一亮,朝后面喊:“哥哥。”   沈倪下意识回头。   玻璃门一阵晃动,进来好些人。小小的火锅店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江以明就走在最后,因为在听边上的人说话,只露出小半张侧脸和紧致的下颌线条。   即便如此,小孩还是眼尖一下看到了他。   江以明像是听到声音,视线在店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向他们这桌。   因为偏身的动作把刚刚和他说话的那人完全暴露了出来。   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长发温温柔柔挽在脑后,笑起来嘴角有酒窝。   沈倪刚扬起的嘴角瞬间无声落了下来。   她垂下眼,然后听到脚步声朝这桌走了过来。   他们好像选择了背后那张大桌。   沈倪想到今天早晨江以明离开之前说的那句“今天有事,会晚点回来”。再到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个女人温柔笑着的模样。   在短短几秒她意识到一个很重要,但却一直被故意忽略的问题。   一个故意装大人的小孩,和一个真正大人之间的鸿沟。   她这些天这么积极,换来的不过是江以明对待所有人一样的礼貌和疏离。   服务员过来上汤底。   三鲜锅冒开了蒸汽,在燥热夏夜升腾、消散、化作一股热浪。   沈倪始终垂着的眼瞥见一双长腿停在自己桌前。   然后有人问:“过来吃晚饭?”   她低低嗯了一声。   “咦,这是之前送来医院的那个小孩?”   女人的声音也出现在这桌。明明说的是小男孩,沈倪却把自己也自动代入了“小孩”这两个字。   不高兴的感觉更甚了,沈倪开始跟自己生闷气。   边上其他人也注意到这桌。   刚才涌进火锅店的那群人都围了过来。   “小孩儿,你怎么在这?”   小男孩视线在两拨人之间来回转,回答:“姐姐带我来的。”   “姐姐?”有人用肩轻撞江以明,“江医生,不介绍一下?”   不介绍一下?   沈倪竖起耳朵,然后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我楼下邻居,沈倪。”   天气那么热。火锅店更闷了。   “就这?没了?”   那人饶有兴致地继续发掘,“你那栋楼什么时候搬来新邻居了?难怪你都不住医院宿舍,哦——”   这声哦拖得很长。   沈倪忍不住抬了下眼。   店里唯一那盏大灯的光落在她眼底,像在夜幕忽然炸开的花火。   空调风在头顶呼呼地吹。   把她细白脖颈上乱拂的发丝吹得挠痒痒般扰人心。   开玩笑的男人瞬间噤了声,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   “……那个,既然都认识。要不凑凑一桌?两人吃火锅多没意思啊。”   他说着自作主张叫服务员拼了桌,状似随意地安排落座,然后刚刚好,就坐在了沈倪右手边。   “喝点什么?果汁?汽水?啤酒?”男人体贴地问。   沈倪下意识往对面看了一眼江以明。   他食指搭在玻璃台上把玩似的轻轻用力,桌面上原本对着他的那瓶果汁就这么好巧不巧转到了她的面前。   沈倪收回视线:“果汁,谢谢。”   这桌是同事聚会。   除她和小孩之外,桌上四个人都是从京城来南山镇援乡的医生。其他三人定好了第二天的票启程返京。而江以明如他所说,继续留在南山镇。   作为唯二的局外人。   她和小孩频频被桌上其他人照顾。   这边要了两个锅底,三鲜和麻辣。   右手边的男人很快找到沟通技巧,转头问她:“小倪,你吃什么锅?”   这家店没有鸳鸯锅。   刚在他们来之前,沈倪为了配合小孩,要了三鲜锅。而她其实无辣不欢。   沈倪想了两秒,回答:“我吃三鲜。”   “你吃三鲜啊?”他笑了笑,“那你和江医生口味一样。”   沈倪莫名松了口气。   位置经过微调。   江以明从对面坐到了她左手侧,再过去是小孩。   沈倪悄悄瞥了一眼刚才和江以明亲密说话的女人,她嘴角始终噙着笑意,似乎并没有因为位置被隔开而不高兴。   不像她,什么都写在脸上。   两个火锅腾起热气,肉卷开始下锅。气氛也热闹起来。   他们聊了会儿医院里的事,聊了会儿镇里的趣闻。   左手边的人话一直不多,总是游离在众人讨论的话题外。他们说什么,他都只是淡淡嗯一声,有时甚至连反应都没有。   眼底是很沉寂的黑。   趁着人声嘈杂,沈倪偏了下脑袋:“江医生。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问。”   沈倪拐了个弯,说:“我朋友有个哥哥,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江以明往后靠了靠,坐姿比刚才更随意一些。   沈倪观察着他的神情,继续说:“他到现在都没找女朋友。然后家里也想给他介绍对象。你说……像你这个年纪的,都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比如说——”   沈倪看他不回答,紧张地咬了下自己:“温柔的,还是不、不怎么温柔的。” 第13章 小孩   沈倪问完就后悔了。   温柔和不温柔,正常人都会选温柔吧?   她努力想了想措辞,快速补充:“我说的不温柔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温柔……以外的类型。”   江以明看似是在想她说的问题。   但沈倪觉得自己如果没看错的话,从他的神情看出了招牌的“无所谓”。   果然。他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杯,淡淡道:“谁知道呢。”   “那如果叫你选呢?”沈倪不死心。   她太想知道了。   以至于声音有点大,边上其他人不约而同望过来。   “聊什么呢?选什么?让我来选选?”   沈倪摸了下鼻子,她看到自己面前那碟川崎酱,又瞥见女医生面前摆着的麻酱。随口说:“没什么,说选川崎酱还是麻酱。”   “川崎吧。”江以明伸了下手。   “我也选川崎。”   离沈倪最近的男医生跟沈倪推荐:“你之前没来过这家火锅店吧?我们原先在京城也没吃过什么川崎火锅。这酱料听说这地方才有,挺不错的,试试?”   “好。”沈倪剜了一勺,用筷子蘸着尝了尝。   微辣,带点鲜。   她突然就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男医生问她:“川崎酱不错吧?”   “嗯!”沈倪重重点头。   她太久没吃到火锅了,吃得很认真。   边上的男医生退出桌上关于回京的话题,扭过头跟她搭话。   “小倪,刚你说你也是京城人?”   “对啊。”   “那怎么会想到来这边?”   沈倪偷瞄江以明,发现他还在低头玩儿玻璃杯。   她顿了下,才说:“算来画画吧。找灵感的。”   “那比我们强多了,你那是艺术家。不过这儿不太出名。也不是什么旅游景点。”   “艺术家都穷。”沈倪随口掰扯,“这里房租便宜。”   男医生被她逗笑了,拿起手机。   “你什么时候回京,回去了我们再联系,要不留个号码?”   沈倪忍不住再次偷看江以明,看他没什么反应。   她故意提高了一点音量:“好啊。”   ——玻璃杯有那么好玩儿吗?我给号码了啊。   ——我真的给了啊。   江以明真做到了全程无动于衷。   沈倪给出号码泄了气,刚才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心情再次down回谷底。   她算是摸清楚了,江以明对她展现的那些温柔不痛不痒,不会对任何人特殊。   即便是那位女医生借了酒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回京城会想他,他依然没作任何表态。只缓缓抬起眼皮,说:“你们科室人够多了吧。还想诓我们儿科过去?”   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   但问的人聪明点就该懂了。   沈倪的心情在这顿火锅中跟着沸腾的汤底一起,浮浮沉沉起起落落。   她吃完带着小孩早走一步,留原本聚餐的人继续。   前脚刚走,一直坐在沈倪身边的男医生自动换到了她的座位上,和江以明左右挨着。   “江医生,你和那小姑娘什么关系?”   江以明坦然道:“邻居。”   “邻居?刚我和她聊天,不管问什么她都会偷偷看你一眼再答,你确定就邻居?”   江以明终于玩腻了手上的玻璃杯,在桌上放稳:“就邻居。”   “真就邻居的话……不介意我多接触接触吧?”   “我介意什么。”江以明反问。   “那就好。”   男医生刚想回座位,冷不防被江以明叫住。   江以明抬起眼皮:“你不觉得她还小?”   “小什么啊,大家都是成年人。”男医生双指搭着眉尾飞了一下,“我还比你小一岁呢。”   ***   第二天援乡医生返京。   院里派车把人送去县城坐火车,江以明随行。   今天科室没排他的班,把团队里其他人送到车站就算完成工作。   昨晚这些人喝得不少。   今天一个个精神状态都很一般。   也好,省了临走前的寒暄,省了许多麻烦。   江以明这么想着闭上眼。   身侧时不时传来手机震动音。从上车起到现在就没怎么停过。   他把腿往前抻了抻,换了个坐姿。   边上男医生扭过头,不好意思道:“我手机吵到你了?”   “没有。”江以明说。   “现在小姑娘打字都太快了,我跟不太上。”男医生笑着朝他晃了晃屏幕。   屏幕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白色、绿色气泡框有来有回。   男医生说:“小倪还挺有意思的。我昨儿加的她,话题聊都聊不完。你知道吧?她住朝阳。”   江以明没作答。   男医生继续道:“开学她总得回京,到时候有机会再约她见面。哦对了,她学校也在朝阳。到时候约起来挺方便的。”   “是方便。”江以明仰头靠在颈枕上,闭眼,“朝阳也就不到五百平方公里。”   “……”   听起来总觉得不像近的意思。   男医生没再说话,自顾自窝回座椅里玩手机。   再往边上看的时候,江以明闭眼睡了,神情万年不变。   男医生摇了摇头,总觉得刚才与他说话时隐隐透出的气息再想起来像幻觉。   这趟进县城来回花了两个小时不到。   司机把车停回医院后,江以明顺便去了趟科室。   今天是张医生坐诊,见到他喜出望外:“江医生回来得这么早?”   “嗯,还没走?”   “等你回来呢。”张医生一边关机一边美滋滋地往他手里看,说:“我女儿就好这一口。”   江以明把其中一只纸袋递过去:“你的。”   正巧陆医生来替夜班,看到桌上一大袋奶茶哇哇大叫:“你叫江医生给你带奶茶都不叫上我,过分了啊。”   “我在群里喊过了。”张医生哼哼,“你没看到可不怪我。”   “晚上值夜班我肯定在补眠哇,亏咱俩这么几年同事情分,夜班奶茶哪少得了我?”   陆医生嘀嘀咕咕地抱怨,忽然发现另一只纸袋落在了自己桌上。   她愣了下:“……啊?这、给我买的?”   “不知道你喝什么。”江以明说,“随便买了杯。”   “哇江医生你人简直太好了,我要是早几年碰到你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结婚的!”   张医生直接笑开:“你倒是不问问人家江医生的意愿。”   两人逗了几句嘴,眼睛一瞥发现江以明手里还有两杯。   要知道往常有谁去县城,都会背负给整个科室带奶茶的任务。   据他们所知,江医生每次只给人带,自己从来不喝。   陆医生好奇地问:“江医生,这次还有谁叫你带了呀?阿姨不是也不喝的嘛。”   她指的是儿科的轮班护士。   江以明搭在纸袋上的指节突然动了一下。   “还有两个小朋友。”他回道。   等人一走,陆医生就问:“上次那孩子还在江医生家没接回去呢?”   “没呢吧。估计就这两天。”   陆医生哦一声:“那还有个小朋友是谁啊?”   “……诶对。谁啊?”   两人对视一眼,一头雾水。   从医院到里春巷走路不过五六分钟。   江以明到巷口的时候,碰到了电器店老板。   “江医生,下班啦?”   “嗯,回了。”江以明微微颔首。   “那太好了,这个,麻烦你帮忙带给你那3楼邻居。我这赶着去给孩子开家长会,快来不及了。”   他递过来一张照片,正面朝上。   这是江以明第一次看清照片上的内容。是位端坐在复古沙发上的年轻女性。   女人穿着绸质衬衣,笑意盈盈望向镜头。   她的眼睛很漂亮,笑起来像清亮的月牙儿。如果非要说的话,沈倪也是这种眼型。   “我就只能修复到这种清晰度了。”老板说,“不过能看得清脸。”   “好。”江以明妥帖收起照片。   “那麻烦你啦,我得赶紧走了。”   江以明看了眼时间,还不到晚饭点。   他很少这个时间点回家。所以一路穿街走巷抵达302的时候,手里满满当当都是附近人家热心塞给他的东西。   他敲了敲门,里面噼里啪啦一阵大动静,而后是两排凌乱脚步声。   门被缓缓打开。   沈倪探出脑袋,一头长发瀑布似的从脑后倾泻而下:“江医生,你回来啦。”   很快,江以明从门缝里看到另一个小脑袋,到她手肘的高度。   小脑袋也挤出来,乖乖喊:“哥哥。”   两人身后是洒了一地的积木块。   跑在前面的那人应该是不小心踩到了,脚趾蜷着抵在另一条小腿后面来回乱蹭。像在强忍着疼,表情很怪。   江以明不紧不慢看了一会儿,把奶茶袋子递过去:“顺路买的。”   “奶茶!还不是阿姨奶茶!”沈倪惊喜得很夸张,“谢谢江医生!”   “谢谢哥哥。”小孩跟在后面有样学样。   他点了下头:“玩好了上楼吃饭。”   沈倪这才注意到他手里颜色各异的塑料袋,东一把菜西一把菜,什么花样都有。   好像是注意到她的目光。   他补了一句:“街坊送的。”   沈倪:“那我们现在就上去。”   她今天可是在手机上学了不少菜谱,总觉得自己能帮得上忙。于是转身往里走:“江医生等等,我先去拿个手机。”   走出几步,身后有人接话。   “少玩手机。”   沈倪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江以明在说话。   待她转身,楼道里只剩江以明上楼的背影。   楼道的光把他的身影勾勒得还是那么冷冷清清。   沈倪觉得自己听错了,探出头去:“啊?江医生你刚说什么?”   江以明途径拐弯处,面向她无声望了一眼。   沈倪又问:“少玩手机?”   下一秒,沈倪就眼睁睁看着他抬了下手,指节堪堪从眼皮子底下划过。   他目光闪了一下,说:“黑眼圈。” 第14章 去吧   沈倪对着镜子照了半天,没找到江以明说的黑眼圈。   但她还是补了一层遮瑕才上楼。   402的门没关。   大橘蹲在门口探头探脑,有越狱风险。   沈倪一把把门带上,乖乖换好鞋,摆正。   大橘刚才已经象征性蹭过了小孩,现在转头来蹭沈倪。   它翘着尾巴,身子跟泥鳅似的前后乱蹭。   越是蹭屁股抬得越高,动作有几分诡异。   沈倪低头拍了拍它的小脑袋:“大橘,你干吗啊?”   江以明拿着水杯路过:“发-情了。”   “发、发发发发-情?”   “你不是也养猫?”他随口问。   “……哦。”沈倪郑重其事点点头,“是有点像发-情。”   她养个屁哦。   都是骗人的。   “哦,对了。”   江以明突然驻足,“路上碰到电器店老板,他叫我带给你的。”   他说着从裤兜里取出一张照片递了过来。   沈倪迅速起身瞥了一眼,白底朝上。   她紧张地抿了下唇,接过:“谢谢。”   “不用。”   “那个,他没说什么别的吧?”   “别的?”江以明想了几秒,补充:“他说能力有限,只能修复成这样。”   沈倪还是紧张兮兮的:“还有呢?”   江以明看着她:“没了。”   之前电器店老板已经提前联系过她,说晚点把修复好的照片送来。   他还说,照片上这女的怎么和原来住302的女人这么像啊?   所以,老板把相片给江医生的时候,会多嘴说什么吗?   江医生看到照片内容了吗?   江医生也是京城来的,他肯定不知道302过去住的什么人吧?   沈倪攥着照片,慢吞吞摸进厨房。   “江医生,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为什么要来南山镇?”   江以明神情没什么波动:“不是说来画画?房租便宜?”   “是这样,没错!”沈倪突然松了口气。   她一边观察一边继续说:“其实还有个别的原因……就是这个房子的主人我认识,是我某个朋友的阿姨,然后就会更便宜地租给我……大概……就是这样。”   她努力编完,江以明依然没任何波动。   似乎是觉得她说完了,最后淡淡嗯了一声。   沈倪完全把心放了下来。   她捏着照片退回客厅,翻开。   第二次看到照片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清晰度,沈倪对沙发的熟悉感又多了一些。   她想起小时候没搬家之前,原来的那栋房子里好像就是这样宽大的复古沙发。欧式暗纹的实木框架,祖母绿皮垫。   照片上的女人就坐在那张沙发上,浅笑吟吟对着镜头。   她很美,有种说不出来的温婉气质。   在看清她的样貌之后,沈倪几乎同时断定这就是舒画。   她们有着近乎完美复刻的眉眼,笑起来眼尾微微下垂,还有漂亮的卧蚕。   这就是她吗?   全然不是沈倪想象中刻薄又世俗的模样。   她像一颗明珠。如若不是事先知道,沈倪根本不会把她与小三这样的字眼联系到一起。   可她又确确实实坐在老房子的沙发上,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女主人。   “姐姐。”   小孩喊了好几遍,忍不住揪了一下她的衣角。   沈倪回过神:“什么?”   “哥哥叫你。”   沈倪应了声立马把相片揣进兜,转身进到厨房。   “江医生,你叫我啊?”   江以明腾不出手,视线往台面上瞥了一眼:“不是说会用电饭锅?”   沈倪好不容易有帮忙的机会,立马把心事抛到脑后。   她按照自学来的流程闷头走了一通。   听到电饭煲开始运转的声音,得意地扬了下眉:“还有要帮忙的吗?”   “不用了。”   男人声线很平。   米饭上桌的时候,江以明听到客厅里,有人眉飞色舞地跟小孩说。   “怎么样,姐姐煮的米饭超级棒吧?”   “嗯,姐姐真厉害。”小孩非常捧场。   他转身出去,沈倪回过头:“江医生你看,今天的米饭是不是特别棒?”   颗颗分明,粒粒饱满,让人很有食欲。   他想起在她走出厨房之后,自己倒掉的那将近一半的水。   “还行吧。”他听到自己说。   于是,她的得意都荡漾到了眉梢:“那当然了。”   今晚因为是自己煮的米饭。   沈倪特意多吃了一碗,饭后那杯奶茶也因为饱腹感,嘬得特别慢。   一直到下楼,手里的奶茶都没喝完。沈倪转了一圈杯子,才发现自己这杯的标签贴着“特大杯”。   嗡——   手机震了一下,那丝光亮在楼道里格外显眼。   她拿出手机,忽然发现屏幕上出现的是江以明的消息。   距离离开402才不过十几秒。   沈倪以为自己落了什么东西。   她站在原地没动,点开一看。   江以明:【101在这住得最久】   沈倪反复看了好几遍,输入框里的问号打进去,删掉。   再打进去,再删。   嗡——   又进来一条:【如果你要打听人的话】   两行字连贯在一起,她明白过来。   江以明应该看到了照片,猜到她或许在找什么信息。   没头没尾又轻描淡写的一句,告诉她该向谁打听。   闷热夏夜的湿气似乎都在向她挤压。   一点点,慢慢地。   压得她想要开口说话却无声无息。   南方的天湿气好重,南方的天好讨厌。   怎么视线望出去都裹了一层朦朦胧胧。   ***   第二天起来,天闷闷的。   从窗户往外看,整片天都是沉默的灰色调。   沈倪摸过手机看了眼天气预报,果然要下雷阵雨。   比起雷阵雨,更让她吃惊的是一觉醒来居然已经过了中午。   今早没有闹钟,也没有402的江医生来敲门。   她盘坐在沙发上缓了好久,才想起今天好像是他的轮休。   看了眼时间,虽然过了饭点,但白天比晚上好太多了。   老街上起码能有吃的。   沈倪开始慢慢习惯镇上的生活,比起以往到处飞到处玩儿,她反而有种意料之外的安心。生活节奏一旦跟着慢下来,其他烦心事都变得可有可无,不再沉甸甸压在心头。   或许是因为天要下雨,今天单元楼下闲聊的人比往常少了一大半。   她下来的时候只有五楼的老奶奶、二楼的大妈在聊今天的菜价。   沈倪忽然想起昨晚上江以明说的那个住在101的人。   来到里春巷后,她似乎一次都没见过。   这栋单元楼是里春巷口的第一栋,从主干道上能远远见着。   为了照顾市政整洁,后来整栋楼重新刷过外墙。   真要论起房龄来,跟后边几栋灰扑扑的小楼是同时间建的。年轻人要么进城了,要么在西面新街那买了房子。这里住客变得越来越少。   一楼潮湿逼仄,大白天都黑黢黢的,压根看不出住人的样子。   她这边往身后探望的工夫,大妈眼尖看到了她。   “小沈啊,吃了没?”   “啊,准备去呢。”沈倪频频往后拐了几眼,小声问:“咱们楼一楼住人吗?”   “住啊,顾老头住里边。你没见过吧?”   沈倪摇摇头:“没见过。”   “倔老头,不喜欢和你们年轻人打交道。他啊,平时就待家里难得才出来,出来见着就呛人。”老奶奶抢话道。   听起来像是不太好相处。   沈倪不想碰硬石头,还怀着一点别的希望:“奶奶,上次您说那个以前住302的女人,您一点都不记得啦?”   “以前住302的……”   老奶奶仔细想了想,“我这脑子就记得那么多。太久啦。”   沈倪强压着失望哦了一声。   忽然又听她说:“顾老头说不定知道。”   老奶奶说自己不记得事儿,但脑子里拎得清的都是左邻右舍家的闲事。   她压低嗓子跟沈倪讲了一通。   顾老头有个女儿,本来父女俩相依为命过得凑合。   突然某天女儿从外面回家说自己怀孕了要结婚。当时未婚生子太难听了。顾老头憋着一肚子气想跟女儿的男朋友见一见。   不见面还好,一见面他是百般看不上对方。   对方是给某个老板看场子的,说难听点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他俩因为结婚这件事闹了小半年。   后来女儿自顾自跟男人跑去了香港,跑得时候肚子早就藏不住了。   只记得302的女人搬来的时候,顾老头满脸嫌恶都摆在了脸上。   后来与她走的最近的,似乎也是顾老头。   老奶奶就记得这些了,说完叮咛沈倪:“你没事儿别招惹老头,他越老越倔,现在也不好相处着呢。见着年轻小姑娘没个好脸色。”   沈倪心里有苦难言,心说您要是但凡记得点302的事儿,我至于跟别人打听去么。   她面上只能乖乖点头:“嗯嗯,我这人最不爱惹事了。”   从老街吃完饭回来,天更闷了,短短几步路能出一身汗。   蜻蜓低空飞行,墙角瓷砖都蒙了一层水汽。   沈倪回来的时候楼下已经没了闲聊的人。   她左右看看,趁着没人钻进了一楼楼道。   这样的天气,一楼比往日更让人觉得逼仄潮湿。沈倪站在101门口踌躇许久,轻轻敲了敲门。   她在心里打好腹稿,反复模拟标准微笑。   结果嘴都快僵了也没见人来开门。   沈倪心想总不会是运气这么独特,她来敲门就能碰上万年不出门的老头在这种鬼天气出门遛弯吧?   她不信邪,加重力道再敲了敲。   这次里边似乎传来动静。   沈倪重新摆上笑脸,手举到耳边模拟了好几次见面喊“爷爷好”。   门一开,里边是张板正严肃的老脸。   被称作顾老头的老头子觑她一眼,冷哼:“干吗的。”   “爷爷您好,我想问一下——”   “不知道。”   砰——   冷硬的回答和碰门声同时响起。   沈倪木在原地,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江……   以明的老年超级加倍版?   沈倪想过顾老头会比较难搞定,但没想到这么难。连跟他说上话都成了问题。   她在楼道里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福至心灵。   402的门可比101的好敲多了。   才敲几下,就有人来开了门。   舒适的空调风从门缝里溜出来裹了沈倪一身,她舒适地叹了口气,赖在门框上:“下午好啊,江医生。”   江以明看她一眼,提醒:“过饭点了。”   “我不是来蹭饭的。”沈倪被空调风吹得像只树懒,语气也懒起来,“江医生,我想跟你借个东西。”   她说着眼神落在他身后。   大橘与她撞上视线,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坐定。   “借什么。”江以明问。   沈倪这边已经蹲了下来,朝里边招招手。   大橘又退两步,结果她语气一飘,向着更里边。   “小孩儿,帮姐姐一个忙。”   见着她来,江以明就猜她是来求助的。   他昨晚上跟她说的101的住客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老头平时不怎么和人来往,有次在医院恰好碰上。   他下班出来,老头往里走,突然抽了几下倒地。   这么一来一回才知道他们同住一条巷一栋楼,就在底楼101。   别人都说老头的女儿大着肚子跟人跑了。   他就一直记恨着那个年纪的年轻男人和女人,可唯独愿意跟小孩说几句话。   沈倪是挺聪明。碰了一趟壁就知道怎么凿开突破口。   她蹲在那喊小孩的时候,江以明也没反对。   小孩听到声儿就过来了,手里还抱着沈倪给他看的画本。   “你帮姐姐去敲一个爷爷家的门,可以吗?”   “好。”小孩乖乖点头。   沈倪牵着他往一楼走,路上跟他解释:“一楼的爷爷不喜欢姐姐,他可能看起来有点凶,不过应该人不坏。一会儿你就帮我敲敲门,说两句好听的。”   “好。”   “姐姐就想进去问点事情,问好了咱们就回楼上。”   不管她说什么,小孩都是那个声调:“好。”   沈倪换了种语气:“刚刚姐姐说的作战计划你明白了没?听明白得喊yes sir!”   小孩这次显得有生气许多,把手举到耳朵边学她:“yes sir。”   两人抵达101门口。   小孩按照计划上前一步敲门,沈倪等在旁边。   敲了没一会儿,顾老头冷着脸来开门。   看到门口是一孩子,他没像之前对待沈倪那样不分青红皂白把门摔上,只耷拉着眼皮,问:“你是谁家小孩?”   “爷爷好。”小孩鞠了一躬。   顾老头看着他:“我问你谁家的?”   两双眼睛互相瞪着,小孩的眼睛黑白分明,像一汪水。   顾老头甘拜下风:“你走丢了?”   老头右手撑住右腿往前挪了半步,低头仔细打量面前的孩子。   沈倪就是在这个时候从楼道闪了出来。   她换上标准笑容:“爷爷,我能跟您打听个人吗?”   顾老头看到又是她,还想摔门。   这边小孩不知什么时候攥紧了他的衣角,可怜兮兮地眨眼。   顾老头碰到阴湿天腿脚就不变,站在原地哼了一声:“什么人。”   同江以明那瞎编的那套不适用于现在。   沈倪换了个套路,说:“我刚搬到302。那房子以前的主人是我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能跟你打听打听她吗?”   老头听到很重要三个字抬眼看她,目光在她眉眼处看了许久。   他好像拨开皑皑浓雾在看许多年以前的事,眼神失了焦点。   又好像从那里窥探到了什么,突然醒神。   “你是她什么人?”老头问。   沈倪在这件事上有自己的执着,她很倔,只说:“她是我很重要的人。”   “记不清了。”顾老头皱眉,不耐道:“都那么多年了。”   连他都记不得,那这栋楼里估计再也没有别人知道了。   沈倪免不了心急,提醒他:“她叫舒画,您再想想?”   “舒……画……”   顾老头在嘴里反复咀嚼了几遍这个名字:“小……姝?名字里确实有个姝字。那时候记得就叫她小姝。”   沈倪拿出照片递过去:“您看是她吗?”   之前电器店老板证实过照片上的像是曾经住过302的女人。   顾老头看了一会儿,没有异议:“是。”   过去的记忆像张画卷,拎着一角慢慢打开。   眼看摸到了点眉目,沈倪赶紧趁热打铁:“那您还记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什么样的人?”   老头看她一眼,自顾自道:“跟你一样喜欢笑。脾气好,说话温温柔柔。像我们这地道的南方人。”   沈倪听着权当是夸自己了。   谁知顾老头往后话锋一转:“但比你有礼貌。”   沈倪:“……”   “看起来一身书卷子气,这点跟你完全相反。”   沈倪:“…………”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今天的打扮。   依然是走在时尚前端的辣妹风,宽松吊带,破牛仔裤,还有同样破破烂烂像从垃圾堆里捡起来的黑色鸦羽吊坠。   沈倪突然非常能理解老头最初看到她时的不喜。   听他这么一说。   舒画在她脑海中的形象立体了一些。和照片上出入不大,温婉大体,浓浓的书卷气息,爱笑、脾气好,有礼貌。   怎么听都是褒义词。   沈倪有些怔愣。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破坏别人家庭?   她抿了下唇:“那个,我听说她来这的时候,是怀孕了吧?”   老头听到这俩字拉下脸:“你这小姑娘怎么问题这么多。”   “我就想问问她家里人……”   “那我怎么知道?过去这么多年的事谁还记得?”顾老头再次不耐,“我想不起来了,就记得这么多。别来烦我了。”   砰——   哐——   门被用力摔上,头顶扑簌簌掉了一地墙灰。   沈倪摸摸鼻子,看向小孩:“走吧,爷爷生气了。”   小孩还惦念着之前的事,问她:“作战成功了吗?”   “……嗯。”她揉了揉对方脑袋,笑:“成功吧。”   她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   只能算打开了一点小小的缺口。   但起码,还有人记得多年前的302曾经存在过那么一个人。   沈倪回家对着老照片画了一幅画。   画上的女人温柔美丽,她穿着连衣长裙,胳膊下夹一本诗集。   画上的她不再是生硬坐在沙发上的姿势,而是弯下腰,仿佛在低声和婴儿车里的小孩笑着说话。   沈倪对着完稿盘腿坐正。   她神色认真地对着画说:“舒画同志,我决定从今天开始试着跟你做朋友。”   “朋友之间就该相互了解,你说是吧。”   “那我先介绍下我自己。我,沈倪,主业美院学生副业漫画家。成绩还行过得去,他们都说我是灵感型画家。”   “就是灵感这东西吧,你懂的……”   轰隆一声。   熬了一下午的暴雨终于落了下来。雨水啪嗒啪嗒敲在窗棱上。   世界终于多了点响声,来回应她刚才的自言自语。   ***   暴雨过后,天气持续高温。   沈倪在家懒了一天没出门,没想傍晚时分江以明来敲她的门。   他垂手站在门外,小孩背着书包躲在一旁。   “他家人来接他了。”   江以明抬眼看她,“他说还有事找你。”   相处几天后,沈倪生出一丝不舍。   她主动蹲下:“小孩儿,怎么啦?”   小孩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使劲掖了掖页脚,递给她。   “姐姐,书还你。”   是沈清寄过来那堆东西里她最喜欢的绘本。   画风略有些幼稚,像是成年人特意改变自己原有的风格画给孩子看的。但她喜欢,从第一眼看到起就喜欢。是她的宝物之一。   沈倪伸手摸了摸书皮,与它告了个别。   “送你吧。姐姐看了很多年了。”   小孩愣了一下,沈倪索性掏出笔,再扉页写了几个字——送给李荡。   李荡是小孩的名字,刚来的时候就和沈倪说过。   只不过沈倪总是习惯喊他“小孩儿”,显得亲切又可爱。   她指指书皮:“《你的角落总有温柔与光》,和书名一样的话,姐姐送给你。”   小孩点点头,和来时一样,朝她很用力地鞠了个躬。   沈倪不喜欢告别。   江以明送小孩出去的时候,她就站在楼道里没动。   后来脚步声远了一些,人已经到了巷子口了,她又忍不住跟了上去。她还记得那天傍晚,带小孩去吃川崎火锅,也是这样漂亮的晚霞。   他们迎着晚霞走,谁都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走到哪里。   沈倪在离他们几步处停下,远远看到巷子里来了个人。   就是那天在巷口吵架的那个男人。   他朝小孩招了招手。   小孩抬头看江以明,脚下没动,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难过。   他微微佝偻起幼小的身子。   说不清是抗拒还是担忧,眼底的惶恐再次溢了出来。   他很艰难地往外迈出一步,弓着背,头压得很低。好像见到亲生父亲的那一刻起,骨子里被印刻上的难堪又泄露而出。   沈倪从后面看到江以明搭在小孩肩膀上的手轻轻拍了拍。   他没有蹲下身,始终挺直着脊背。不像对小孩,完全是以与大人说话的姿态,跟小孩说:“把头抬起来。”   小孩慢慢仰起脸:“哥哥?”   沈倪的视线也停留在江以明身上。   她听到他说,“还记得吗。跟你说过的,你没有错。”   “嗯。”小孩点点头。   “所以把头抬起来。去吧。”   小小的身躯不经意间挺得像棵松。   他朝阳光来的方向走去。   沈倪听到了来自现实外的声音。   她听到自己陷入沼泽,听到星光坠落,听到玫瑰盛开。   在江以明回身路过的刹那,所有的声音都停了。   沈倪猛得抓住了他的衣角。   她比上次勇敢,抓住了他,没放手:“听说小朋友是最治愈人心的。江医生,你幸福吗?”   江以明望过来。   沈倪捕捉到他沉寂的眸光闪了一下。   “不知道。”他答。   是完全在意料之内的回答。   沈倪晃了晃拽着他衣角的手,弯眼笑得像个小坏蛋:“但我能让你知道。”   “……”   “江医生,我好喜欢你。我可以追你吗?” 第15章 追你   沈倪说完后, 两人之间的沉默长达好几十秒。   或许更久。   她拽着江以明的衣角不肯松,怕手一撒,人就不见了。   他的声线清冷微沉,与夏日燥热的风一起送到耳边。   “喜欢?”语末扬起一点, 江以明问:“你了解我吗。”   沈倪想了想:“算了解一点?”   “那你所谓的喜欢多半是错觉。”   江以明说完视线下垂, 落在她的手上:“还不松?”   “不松。”沈倪倔脾气上来,直勾勾盯着他, “你怎么知道就是错觉?万一不是呢?”   “那就不是吧。”他更无所谓了。   薛定谔的喜欢。   这要怎么解释?我就是觉得自己喜欢你?   每个瞬间的心动加起来可以绕地球两圈的喜欢?   沈倪撇撇嘴, 放手:“江医生,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不试。”他直接往楼道里去。   沈倪紧紧跟在身后, 继续说:“你讨厌我?”   “没有。”   “你不喜欢我这个类型?”   “不知道。”   “既然又不讨厌, 又不知道到底喜欢什么类型,试试你又不吃亏……”   她絮絮叨叨直往上走,没注意到前面江以明突然停下脚步。   猝不及防就跟他的后背撞了个满怀。   “嘶——”   沈倪条件反射捂住鼻尖,“江医生。”   声音里满是黏糊糊的抱怨。   江以明转身正对向她, 两人一前一后的站位把原本就狭小的楼道口堵得严严实实。   他垂下眼睫,眼底压根没有刚被人表白过的悸动。   永远深不见底,永远情绪欠缺。   “有些事情能试,有些事情永远试不了。”   男人嗓音低沉, 这句话一如既往说得很平淡,“我没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他说完径直转身往上。   沈倪站在拐角处的窗口, 被傍晚的热浪裹得晕头转向。   好半晌, 她反应过来。   人生第一次表白, 被拒了。   ***   在经历第一次告白失败后, 沈倪花了短短几分钟就从挫败感里走了出来。   她其实没想过江以明会答应。   说完“我好喜欢你”之后随随便便来一句“我也是那我们谈恋爱吧”这种, 压根不可能存在。如果存在, 就不是江以明了。   沈倪从第一眼看到他, 就看出了他的与众不同。   江以明足足比她大八岁。   或许是年龄差,或许是什么别的。   她总觉得两个人之间有层隔阂,有时候深有时候浅。   他明明在眼前,却触手不可及。   沈倪想了一圈,没从自己生活中找到第二个与江以明年龄相仿的朋友。   最最最接近的,应该就流月了。   她重整旗鼓,直接给流月飚了个电话。   “呐呐宝贝来交稿了?”   沈倪借了个幌子:“嗯……是有点小问题想跟你探讨探讨。”   “噢上次说的要删掉的剧情吗?那个真的不行诶,虽然我也知道删掉后剧情会比较没那么刺激啦但是伪骨科啊师生啊出轨向这些出刊真的不行哦。”流月一口气不带停说完一堆,真诚建议:“所以我还是倾向于让你重新加点正能量角色来替换嘛。”   沈倪望着天花板:“就是这个新角色吧……”   “嗯嗯?老福特上那张图?那个可以诶,是什么设定?”   “……一个很难搞定的儿科医生。”   流月那边沉默了几秒:“你现在非要画这么野的吗?”   沈倪原创的漫画原本在老福特上连载,构思很野。   刚点进去以为是少女漫恋爱番,两个情节后剧情大反转,与主角唯美恋爱的对象只是她其中一只猎物。   猎物列表里,同时存在着男A、男B、男C、男D……   她要撕开所有道貌岸然的假象,把种种出轨证据昭告天下。   男人捕猎者,又名——《雅痞》。   流月沉默过后,突然打开新思路:“儿科医生也不是不行,还挺有反差感的。平时温温柔柔,对小孩子又耐心。其实私底下是只浪蝶,妙啊。”   沈倪懒得解释了,顺从点头:“所以这种难搞的角色,我还没想好要怎么攻略。他这个人是这样的……”   她把江以明的形象笼统概括,给流月灌输过去。   半个小时后,流月陷入深思:“这么难搞?不过你这回人设搞得比哪次都详细好多,我都有画面感了。高冷不可怕,怕的就是你说的这种冷太阳。”   “冷太阳?”沈倪莫名。   “是啊,看似高冷,其实心里对谁都挺温柔的。全世界在他心里分不出个你我高下,这还不难搞?我愿称之为冷太阳。”   沈倪:“……”   她咳了一声:“所以冷太阳要怎么搞?”   流月倾尽全力给她讲了一课。   沈倪笼统归纳完,把其中一点提到了最前面,也就是江以明拒绝她时说的那句话——你了解我吗。   不了解,努力努力不就行了。   第二天沈倪就付诸了行动。   早上听到江以明出门没多久,她也收拾好出了门。目的地与他一致,都是镇医院。一楼是门诊大厅,二楼最东面就是儿科诊室。   沈倪跑到二楼才发现,镇医院的儿科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先前还在京城,有次她半夜发烧去挂了急诊。   急诊分两边,一边是大人的,另一边专门针对儿童。   那会儿春秋换季,她去看的那一侧排个两三号人就到了。再看儿科那侧,堪称盛景。整条走廊被孩子的哭闹完美占领。   小孩在哭,大人在陪。夸张一点的甚至是全家出动。   里边医生忙得焦头烂额,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沈倪从此对儿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所以当看到这的儿科诊室门口稀稀拉拉七八个人时,以为自己走错了地儿。这连支小分队都组建不起来。   这还不是最尴尬的。   最尴尬的是走廊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望过来,看着她这么一个没带孩子自己跑来看儿科的大人。   沈倪就是想来观察下江以明的工作环境。   从他的工作入手,了解他这个人。   她硬着头皮找了圈座位,意外发现有个落单的小孩儿。于是就这么挨着小孩坐了过去,试图缓解尴尬。   “小孩儿,你病啦?”沈倪没话找话道。   小孩往边上挪了一点:“我妈妈不让我和坏女人说话。”   沈倪:“……”   她今天出门特意穿得非常……朴素。   Evisu绝版T恤,胸口的刺绣老虎可爱得要死。和坏女人哪里沾边了?!   哪里?!!沾边了!!!   沈倪扯扯嘴角,非常温柔地说:“好呢,坏女人也不想和你说话。”   要不是你一个人,坐你边上就能少沾点注意力……   要不是你这个位置正对着诊室门,能看到里边医生……   我!才不坐!!!   沈倪抿起唇,不再说话。   她的注意力全从虚掩的门缝透了过去。医院走廊因为人少并不吵闹,能隐隐听到里边传来的声音。   “感冒而已,不用那么紧张。”   “回去少吹空调,这是第几次贪凉来医院了?”   “不打针,去吧。”   沈倪成功从各种声音中分辨出了江以明的嗓音。   明明如山泉般冷清,她却听出了水的温柔。   里边出来一老一小两人,伴随护士高声喊:“下一位。”   几秒后。   “高天天小朋友在不在?高天天的家长,带小孩进来了!”   整条走廊安安静静,不见有人起身。   沈倪瞥了眼身边略显着急的小朋友,问:“小孩儿,是不是你?”   “我妈妈去上厕所了。”小朋友不停东张西望,“还没回来呢。”   门缝里探出个脑袋,问:“没来吗?没来要下一位了啊!”   家长不在,小孩基本说不清自己的情况。   这就是儿科医生和患者沟通起来面临的最大问题。   沈倪才不会越俎代庖,谁知小朋友却盯上了她:“姐姐,你陪我进去吧。”   “刚我不还是坏女人呢么。”沈倪觑他一眼。   小朋友登时红透了脸:“……我错了。”   看他说话挺条理分明的。   沈倪猜他能说清自己的状况,下巴尖儿朝里边偏了下:“走呗。”   诊室不大,一间屋大小。   沈倪刚进去就看到了江医生。   她是第一次见江以明穿白大褂,肩缝把他原本就好看的肩胛线条勾得格外挺括。意外的是,他鼻梁上罕见地架了一副细边眼镜。把原本冷寂的眉眼遮去了大半,像蒙上滤镜般柔和起来。   他手边是本还没阖上的小本子。   纸张翻页声在小小的房间显得尤为清晰。   他写完翻过一页,大约是感知到了身边有人坐下,笔尖顿了一下:“哪里不舒服了?”   小朋友可能习惯了爸妈在边上帮忙交流,下意识抬头看沈倪。   沈倪被看得一头雾水。   她只是以为这小朋友需要个大人陪着。   那边护士提醒道:“哎,小孩妈妈讲一下呀,哪里不舒服了?”   沈倪:“……”   妈妈个鬼哦。   她一垂眸,就对上了江以明刚刚抬起的视线。   两道视线在半空中撞了那么一下。   江以明面色变得复杂:“……”   沈倪再次感受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她拍拍小朋友的肩:“高天天小朋友,我觉得你有必要自己跟医生哥哥好好解释一下。”   ——你解释吧,我累了。   “我妈妈,我妈妈……”   小朋友张望了两圈,突然捂住肚子:“我肚子疼。”   江以明探身过去,手指抵着小朋友的肚子揉按住几个点,耐心询问:“哪里疼要说,这里……还是这……这?”   “疼!”小朋友冷不防喊出声。   沈倪被他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这会儿站在诊室后知后觉感到了尴尬。   小朋友被江以明带着去旁边小床上平躺,又重复按压了几个点。   她以不明不白的身份站在边上围观。   没多久,外边一串高跟鞋声,孩子妈妈找了进来。   女人明显松了口气:“你这小皮蛋怎么自己就进来了,我找你半天。”   她说完孩子转向江以明,“医生。我家孩子早上就喊肚子疼,疼到现在了。连学都上不了,说是一下一下戳着的刺痛。您看看是怎么回事?这要拍片还是什么的吗?”   “不用。”   那边江以明拍了拍小朋友的肩,“起来吧。”   小朋友刺溜儿一下坐直,摸了摸肚子:“妈妈,我好像不疼了。”   女人惊讶道:“好了?真的不疼了?医生。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都疼一早上了,这会儿说不疼。这是不是一阵一阵的?回去万一再疼呢?”   沈倪也在边上想,江以明是什么回春手,摸一摸按一按就好全了。   就听他语气平淡地说:“回去排个宿便就行了。”   沈倪:“……”   女人抿抿嘴,带着小孩一脸无语地出了诊室。   在下一位病人进来之前,沈倪看到江以明眼风从她身上刮过。   他摘下眼镜揉了下眉心,对上她:“你呢,不解释解释?”   沈倪:“…………”   能怎么解释,我追你来了。   ***   沈倪生无可恋地在走廊找了个座儿再次坐下。   她这次无视周围人的眼光,反正又把自己摔到了罐底。现在满脑子都是江以明刚才那句话。   ——“你这么大的,应该不太属于儿科范畴。”   算了,反正被他嘲笑了。   沈倪索性塞上耳机,就地成佛。   大不了就等到中午午休,她再厚着脸皮找江医生吃个饭。   怕什么。   都给人当了一回孩子的妈了,还有什么是她沈倪做不到的。   沈倪眯起眼,往后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坐姿。   列表里的歌循环一周,终于挨到医院午休。   江以明一从诊室出来就看到了沈倪。   走廊空荡荡的,只有她还仰着头靠墙而坐。   她今天穿了件胸口绣着虎纹的黑T,下摆掖进裤腰。把那段青春又有朝气的腰线展现得淋漓尽致。露在衣服外面的胳膊细白细白的,宛如嫩藕。   从她面前路过时,她还维持着之前的动作没动。   江以明偏了下头,才发现她耳边有两根细白的线从身侧垂了下来。长睫覆着,连抖动的痕迹都没有。   江以明鬼使神差出手勾了下那段耳机线,就看到她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刚醒来时连眼神都是迷茫的。   像某种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也有点像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伸出去的那节手指默默收回,不动声色理了下衣襟。   江以明垂下手:“要待到什么时候。”   沈倪慢慢恢复意识,眨眨眼:“江医生,你下班了?”   她的嗓音还带着鼻音,莫名让人联想到年糕这种东西,有点黏,还有点糯。   江以明纠正她:“是午休。”   “对啊,我就是这个意思。”沈倪一笑,眼睛就像月牙儿:“反正来都来了,我想着要不然就等你一起吃个午饭?”   医院到里春巷的短短几步路,压根配不上“来都来了”这四个字。   沈倪察觉到昨天表白失败后,江以明刻意拉大的距离感。   在他开口拒绝之前,她快速上了自己的话。   “你想吃什么?要不我们就这附近随便吃点儿?好歹等了你半天呢。你们医院怎么这么冷,刚刚睡着都快感冒了……”   沈倪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再问:“吃什么啊……好饿。”   几秒后,她如愿看到江以明抬手,用指节抵了下眉骨。   “随你。”他说。   医院毗邻老街,在吃方面选择性并没有扩大。   整个镇子就那么点地方,该尝过的都尝过了。   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他俩走的方向都是朝着好运面馆。   沈倪没太意外,点了碗素面坐下。   她还记得上次来时的情景。   她坐在空调底下,江以明和小孩儿隔着过道坐隔壁。那一幕似乎还在眼前。转眼,小面馆依然是烟火气十足的小面馆,而吃面的人少了一个。   沈倪托着腮,眼神飘远了。   “江医生,你说那小孩儿在新地方会过得怎么样?”   “不知道。”江以明答。   沈倪撇撇嘴,心想不愧是江以明。   都这个时候了,连半句好话都不会说。   她故意说:“那我知道了。等哪天我不追你、回京城了,要是别人问起‘哎江医生,原先住你楼下那姑娘呢,你说她回去过得怎么样了?’那时你肯定也说不知道吧。”   江以明那个位置右手边是墙。   头微微抵向墙面的时候,从沈倪这看过去,表情是很模糊的。   但沈倪觉得无所谓,反正他总是那副什么都泰然处之的样子,也不会有多余的表情。   他的眉眼隐匿在另一侧,透不出情绪。   沈倪说完后他好似往这边偏了一点,幅度小得很容易让人忽视。   沈倪以为自己看错了。   然后听到他说。   “你说的前提都实现的话,会过得比现在好。” 第16章 热度   沈倪用指尖有节奏地敲着自己的脸颊, 神情悠哉哉的。   几秒后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嘛。我可不是那种三分钟热度的人。”   “江医生。回京我也追你啊。”   江以明转过头的时候,她正好说到这句。嘴角扬着好看的弧度,像个没心没肺的小坏蛋。   他懒得再说,把筷子递了过去。   沈倪觉得自己眉梢一定也荡满了笑意。   因为刚才递过来那双, 是他细细擦干净的。   两碗素面还是原来的价。   等沈倪吃好去付钱, 才发现江以明早就付过了。   她挑了下眉,扒着对方:“江医生, 你这算请我吃饭啊?”   “那你挺好骗。”   “我喜欢你, 你才骗得着我。”沈倪大言不惭,“我要是不喜欢啊, 四千一顿都没用。”   一旦说开喜欢两字, 沈倪时时刻刻挂在嘴皮子上。   她声音不大,但店面就那么点地方,一时间边上吃面的镇里人都歪头看了过来。   沈倪这才察觉到脸皮发烫。   她假模假样咳嗽着,双手抵在江以明背后, 推着他快速出了面馆。   热浪包裹着盛夏从四面八方围剿而来。   夏天过不完似的漫长。   抵着江以明后背的手心愈发滚烫。她小心翼翼曲了下手指,收回,仿佛还能感受到指尖下鲜活的肌理。   沈倪垂下手,用拇指搓了搓食指指节。   那上边残留着不知道是自己的, 还是对方的滚烫热意。   她无意识开口:“江医生,你好热啊。”   他淡淡瞥过来一眼:“不热人就死了。”   “你们医生怎么这么无趣啊——”沈倪抱怨。   江以明动了动唇, 还没开口。   又听她道:“——但我就是喜欢。”   江以明:“……”   小姑娘对他的热度估计还在三分钟上升期。   他抿直唇线:“回医院了。”   “噢, 那我也回家啦。江医生拜拜!”   沈倪站在原地挥挥手, 没有跟上的意思。表面看起来毫无留恋, 其实眼神都黏在了江以明身上。   ——稳住, 不能上。   她不停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谨遵流月说过的十六字方针。   进退有度、若即若离。   猝不及防、一击必中。   眼看着江以明消失在围墙拐角, 沈倪才暗舒一口气。   不容易,这次管住腿了。   她回去路上查了遍快递。   前面叫薛成俊帮忙往这寄了点东西,用的顺丰急件,估计今天就能到。   不出所料,这就已经在配送中了。   沈倪在巷口等了没几分钟,就取到了快递。   一份是薛成俊寄的,另一份来自流月。   她拆开薛成俊那份,里边是七八种不同功效的膏药贴。薛成俊办事牢靠,把市面上买得到的种类都买了个遍。   现在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沈倪趁楼底下没人聊天,转身进去敲开101的门。   可能是讲过几句话的交情。   这回顾老头看到她没立即摔门,就是脸依然板正:“又干嘛。”   “爷爷好。”沈倪弯起眼跟他打招呼,“上回过来看您好像腿脚不太方便。这是我从别的地儿带过来的膏药贴。关节痛、扭伤、风湿什么都行。”   上回甩了脸子,小姑娘还不记仇往跟前凑。   顾老头面色稍霁:“我不随便收人东西。”   “不随便呀,上次您不是帮我忙了吗。而且这东西我又用不着。”   老头再扫一眼:“你这乱七八糟的都是外国字,我一个看不懂。”   “那更简单了。”沈倪早就想好了,说:“我给您贴上标签。您一看就懂。”   顾老头推脱不过,压着右腿往里缩了半步。   “进来吧。”他冷冷道。   沈倪进屋扫视一圈。   格局同楼上差不多,但一楼采光并不好。外边日光那么亮堂,这的光线依旧昏沉沉的。南面窗口被围墙挡了一半,北面的光又受到二楼加盖的防雨棚影响。   刚到302的时候,沈倪以为那已经是她见过最差的房子。   现在一比较,302还算得上是半个天堂。   101进门就是张靠墙摆的四方桌。   桌上再盖一层透明玻璃,底下压着乱七八糟的纸片。沈倪瞥见下面是泛黄的药方子、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没记人名的电话号码、地址……什么都有。   因为地址写着香港,所以沈倪多看了一眼。   身后脚步声一深一浅。   沈倪伏在桌面上,认真地写起便签。   药效、用法、用量,每一条都写得清清楚楚。   写完她给顾老头看了一眼:“您看这字还要大点吗?”   “还没瞎。”老头怪里怪气哼了声,说:“我上次跟你说的就已经是全部了,多的我也想不起来。你不用费心费力讨好我。”   沈倪点点头:“我知道。您后面要是想到什么,可以再跟我说。”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哦对,膏药我那还有一些。过几天我再来问问您,哪种比较好用。”   老头拧眉:“我说了不收你东西。”   “不瞒您说我实习单位就做膏药的。”沈倪张嘴就来,“您就当帮我做个社会调查。我还得根据您用的效果写报告呢。”   她摆摆手:“那我走了啊。爷爷。”   沈倪出来就发消息给薛成俊,叫他再寄点儿。   那边点了无数个省略号,问她:【你把膏药当饭吃呢?】   泥石流妹妹:【俊俊,爸爸给你多加点代购费。这次再多寄点花里胡哨的ok绷。要多可爱有多可爱的那种】   junnn:【要干嘛?】   泥石流妹妹:【追男人啊】   junnn:【……】   ***   沈倪拿到薛成俊寄来的第二个快递之后又去了医院。   碰上晚饭点,前面门诊大厅没人。   沈倪一路打听才找到后楼的医生办公室,里边说话声阵阵。   有个女医生就站在办公室门口,靠着微波炉热饭。   她听到响动抬眼看了下沈倪,问:“你找哪位?”   “请问……江医生在吗?我找江医生的。”   来得不凑巧。   江以明吃过晚饭往住院部去了,要查完房才回来。   这会儿办公室里就只有陆医生和张医生。   陆医生上上下下打量了沈倪好几遍,偷偷给里边张医生使眼色。   张医生接力,也这么来来回回地打量。   沈倪往办公室一站,与单调素净的环境完全不搭。   她像沾上雨露的野玫瑰,嫩生生的,又色彩明艳。别说与这间办公室了,就是和整个南山镇也不算搭调。   倒是意外得让人一眼觉得,她和江医生都不属于这儿。   叮——   微波炉一声响,打断三股视线之间的纠缠。   陆医生往里让了一步:“你先进来等吧。江医生估计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毕竟平时接触的都是孩子父母。   儿科诊室的医生并不会像其他地方似的,动不动就被病人看对眼,直愣愣追到医生办公室。   江医生是好,但整个医院只有未婚的小护士惦记着他。   偶尔隔着门看一眼就心满意足地跑了,要能搭上两句话,回去都能吹好几天。   乍看到有人毫不掩饰来找他,陆医生和张医生不免好奇心起。   “以前没见过你。你是……”   “我跟江医生住楼上楼下。”沈倪答。   “哦。这样啊。是他住的地方那儿有什么事么,还是……”   沈倪扬起一点唇角:“没有。我就来看看他。”   ——就来看看他。   这句话说得很有遐想空间。   陆医生一副我明白的表情,再扭头,张医生也满脸写着我了然。   沈倪过来时买了点小泡芙。   她这刚给两个医生分完,一抬头,发现江以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人就靠在门边,走路连个声儿都没有。   白褂子穿他身上,硬是因为他的身高优势,穿出了风衣的挺括感。   他不紧不慢站直,而后开口:“过来有事?”   因为办公室还有其他人,沈倪没私底下那么能说会道。   她小声:“没啊……就找你。”   “没事找我做什么。”   “那我不是在追你么!”   沈倪以为自己已经够小声了,小到大概听在别人耳朵里最多就是气音。但她咬字实在是既圆润又清楚。   无知无觉间,陆医生不扒饭了,张医生不写报告了。   如果耳朵能动漫化,应该都直挺挺竖着。   沈倪默默拿出最后一盒泡芙放在江以明办公桌上。   “其实我是来给你送吃的。”   江以明一眼就扫到每人桌上都有一盒,他抿了下唇线:“吃过晚饭了。”   “哦。”她蔫巴巴回了一句,下一句又愉悦起来:“这是饭后甜点。不行吗?”   江以明坐回自己桌前,长睫微覆。   她眼巴巴跟着,又从袋子里摸出好几盒儿童创口贴,一点点塞进他的视线范围。   沈倪:“江医生,这个是不是超级可爱啊?”   “就那样吧。”   “你有没有点审美啊?明明这么可爱……”她撇撇嘴,“反正不是给你用的。看,我有这么多,就放在你这儿。你要是碰到难搞的小朋友,送一个给人家,说不定就不哭了。”   陆医生凑过来:“是好可爱啊,那个猴子的真好看。”   张医生一个钢铁直男也加入话题,指着其中一个,说:“这小公主的也好看。妹妹,我能拿一个不?回去送我女儿。”   “好呀。”沈倪点点头。   她给张医生多分了几个,剩下的耍赖似的全推给江以明:“江医生,都放你这儿了啊。哄小孩利器。”   江以明背往后靠了靠,看着她:“支付宝?”   “……这点小东西你都要和我分得清清楚楚?!”   沈倪直接寻求其他两位帮助,“哥哥姐姐,你们看得下去吗?”   陆医生:“看不下去。”   张医生:“我也是。”   人都站在她那边,她偷偷压着快要忍不住的唇角。   每次露出这种笑,都像个十足的小坏蛋。   江以明不动声色地瞥开眼。   沈倪偷乐的劲儿过了,转头:“江医生,你今天到几点?我等你一起啊。”   对上她期待的眼神,江以明默了好几秒。   才说:“今天夜班。”   沈倪:“……”   原本计划得好好的,到下班点过来堵他。   说不定能一起下班、一起吃个晚饭、一起顺路回家。   这不就等于约会了?   结果谁知道还有突如其来的值夜班。   沈倪彻底蔫了下来:“……那好吧。我只能自己回去了。”   她千般不舍一点点挪出办公室。   回头望一眼,再往外挪一点,像只蜗牛。   江以明无声阖了下眼:“就送你到门口。”   “好呢!”   把沈倪送到医院门口再回来,前后不过几分钟。   江以明回到办公室,发现其他两位都还在。   陆医生晚上去住院部,不稀奇。就是本该下班的张医生也没走。   见他回来,陆医生忍不住就问:“江医生,今天来的那姑娘喜欢你吧?”   “谈不上。”江以明语气很平淡,“好奇还是喜欢,分不清很正常。”   “那如果是喜欢呢?”   江以明几乎没做思考:“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别人。”   陆医生笑道:“江医生,你这么理智很容易孤独终老的。爱情不就那么回事嘛,头脑一热就成了。哪有这么多道理可讲。”   “就是。江医生啊,浪漫点。”边上张医生也加入游说,“你和那姑娘不都是京城人么,能在这遇见这就是缘分。我看那姑娘啊,就满脸写着非你不可。”   “是么。”江以明不置可否。   他从不相信什么非谁不可。   人是有贪欲的动物。   起初见到好的会想拥有,拥有后发现世界很大,外面还有更好的选择。于是这些全都想要。欲壑最是难填,也最容易不断重复欣喜到厌倦的过程。   更何况,小姑娘只是随便玩闹而已。   江以明收拾好东西往急诊室走。   那盒创口贴就收在了办公桌上,没动。   ***   今晚来急诊的小孩不多,江以明只忙了前半宿。   后半夜有护士来问要不要去里面休息一会儿,他没应。   不知是不是今夜暑气特别重。   他难得心乱。   熬到早晨有人来替班,江以明用冷水洗了把脸。   在冰凉触感的冲击下,那点烦乱弹簧似的被压回去一些。   他像往常一样走路回里春巷,像往常一样在巷口买份早餐。直到拐进楼道,才发现自己做了与往常不一样的事。   手里提着的,是双份。   江以明垂眸盯着手里那份早餐看了很久,敲响302的门。   将近半分钟,里边才有响动。   他想起之前带着小孩来敲门的时候也是如此,每回里边都是兵荒马乱。   脚步声渐近。   江以明耐心等着,等到门被拉开。然后“顺路”两字在喉间滚了一圈,没能出口。   他站在门外,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门里边,男生还半耷拉着眼皮,手掌抵在额角用力揉了一把。   他穿着休闲T、居家大裤衩,神情懒散望了过来:“……你哪位啊。”   说话还有浓浓的京腔。   几秒后。   昨儿还非他不可的姑娘从卧室方向出来,睡眼朦胧地探头:“干吗啊,还睡不睡了你……”   后半句没了声儿。   一片死寂。 第17章 默契   昨晚从医院回来。   沈倪自己都没想到, 能在里春巷口看到薛成俊。   他那会儿提着箱子正跟人问路,满脸写着“这什么破地方能不能有点谱儿”。   沈倪揉了揉眼睛:“薛成俊?!”   她这声充满质疑的语气很能诠释当时的心情。   薛成俊听到声儿立马转过头:“!”   两人在距离京城千里的小镇街头,就这么猝不及防碰上了。   他穿得招摇得要死, 像只花蝴蝶。   要不是这身大牌堆积, 沈倪很有可能就没见着他。   她露出嫌弃的神情:“你这都什么啊……”   “操。我来找你特意把身家都穿上了, 想帮你在这边的父老乡亲面前挣点面儿。你这什么眼神?”   沈倪指指左脸:“嫌。”   再指指右脸:“弃。”   “你来干嘛啊?”   沈倪往巷子里走了两步, 回头问。   薛成俊说:“你不追男人么。我来给你把把关啊。”   沈倪:“……谢您。”   薛成俊不管,提溜起小行李箱跟她后面继续说:“我刚看了啊, 这附近连个四星酒店都没有。”   “是没有。”沈倪欣赏他的觉悟。   想她刚来的时候, 跟薛成俊一样,很长见识。   薛成俊自说自话就决定了:“我偷跑出来的,反正就那么一两天。就凑合凑合住你那儿了。”   沈倪猛得回头:“谁答应了?”   “来这得多累您知道吧?地板都不让我蹭一个是不是过分了?”   “……”   薛成俊这张嘴, 从踏进南山镇后就没闲着。   之前为了学区他是住过老式四合院的。几家人家拼一个公用厨房和卫生间。来这儿虽然嘴上说着破, 实际上让他适应一点问题都没有。   沈倪懒得跟他多介绍。   带他进到302, 就往地上一指:“就那么点地方了, 自便。”   “不是。”薛成俊难以相信,“你连张沙发都不给我?”   “那我睡哪?”沈倪反问。   他逛了几分钟,慢慢接受沈倪来这之后连卧室都没整理出来的现实。然后花了大半天, 把卧室收拾得窗明几净。   “现在, 我值得拥有一张沙发了吗。”他问。   于是一早有人来敲门的时候。   薛成俊触电似的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十几秒后慢慢想起自己在哪儿。他慢吞吞起来,慢吞吞套上大裤衩,慢吞吞趿拉拖鞋去开门。   就发生了这么一幕。   视线在半开的卧室门和大门之间流转。   薛成俊哦了一声:“……这就是你说的那个——”   沈倪在短暂当机之后变得异常迅速。一眨眼人已经到了大门口,啪一掌盖住薛成俊的嘴。再哐啷一下, 门已经被砸了个严实。   “——男人。”   薛成俊最后两个字这才堪堪吐完。   沈倪冷了自己几秒, 然后看看薛成俊。   他齐齐整整穿着T恤和裤衩, 皱是皱了点, 好歹齐整。再看自己,也是完完整整一套。   她吸了口气:“我现在开门。你,不准乱说话。”   “好的。爸爸。”薛成俊点头。   沈倪第二次吸气,再次拉开门。   夏日暑气卷了进来。   门外……空空荡荡。   沈倪就知道会这样。她眼皮跳了好几下,扭头去洗手池洗脸。   几分钟后,沈倪换上了自己觉得特别显乖的衣服,跑上去敲402的门。   里边的人大概率知道她会来,没两下就开了门。   大橘也蹲在门里边,仰着头眼巴巴地望她。大概是头一回见她穿裙子,大橘展现了非常浓厚的兴趣。猫脑袋在裙边蹭来蹭去。   沈倪不敢动,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僵半天喊了句:“江医生。”   “嗯。”江以明神色淡淡的,“有事?”   “你刚来敲门……”   “走错了。”   江以明眉间聚满了倦意,说完两句,大橘也闻完味道回来了。   见她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他搭着门边径直把门一带。   这边沈倪还没组织好语言,眼看他要关门眼疾手快去扣门框。   哐一声。   好在力道不重,但沈倪的手指还是不偏不倚被夹了一下。   那扇纱门弹开一拳距离。   姑娘委屈巴巴的脸在门缝里显露出来。   她握着拳,被门夹到的手指缩回掌心握成一团。   看到他,又忍不住叫了一声:“江医生。”   第一声叫人,第二声直接叫魂。   江以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微动。   “江医生,手肿了……”她又来了。   江以明转身没搭理,大橘又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围着沈倪闻了一圈,尾巴在身后轻轻晃动。   它仰头,“喵——”   门没关。那就是允许她进去了?   再说,大橘也邀请她了。   沈倪察言观色往屋里挪了几步,在看到他有转身的迹象时,很会卖乖地把手举到了胸前。   她小声问:“江医生,我昨儿送你的创口贴呢。”   说话间,他从厨房出来,朝她不冷不热地讽刺说:“谁教你的,被门夹了贴创口贴?”   看他手里捏着冰袋,沈倪乖乖哦一声:“那我不是不懂嘛。”   他把冰袋递过来,没有帮忙的意思。   沈倪也不敢太过分,单手压在手指上,说:“江医生。早上那个……是我朋友。我也没想到他会从京城过来找我。你知道的,这里又没有酒店。他就来一两天,然后昨晚就在我那凑合了下。昨天我睡的卧室,他睡的客厅。你看到了吧?我俩就是很普通很普通很普通的朋友。”   她举着胀痛的手到耳边发誓:“真的。”   江以明俯身,用指节蹭着大橘的鼻子。   而后抬眸:“与我有关?”   “……我怕你误会么不是。”沈倪小声说。   怕江以明不信,沈倪又给他讲渊源:“我们从小一起玩,是比旁人关系要好一点。我来这大半个月了没回京,他正好也放着假呢,就顺路过来看看我。就这么简单又纯朴……”   是那种“青梅竹马长大,你跑到外地我忍不住非得去看你,晚上还一起睡的好朋友”。   沈倪觉得自己还不如不说。   她闭了闭眼,末了给自己补回几个字:“……的友谊。”   “说完了?”江以明问。   “……你信了没?不信我再说点?”   “信。”他朝门口偏了下头,“所以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沈倪:“……”   这显然就是不信的意思。   “江医生。”她糯糯地喊。   江以明太阳穴直跳:“我昨晚夜班。”   沈倪看着他,然后听他说:“很累。”   她彻底蔫了下来,“噢……那我下次再来还你的冰袋。”   沈倪从402一回来就发蔫,仰倒在沙发上生无可恋。   薛成俊在边上哎了好几声,说:“怎么回事?不就是个男人吗?你上去跟他说什么了就,这副鬼表情给谁看呢?”   “我说咱俩是那种特别铁但是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的好朋友。”   沈倪重重咬了好朋友三个字:“但他好像不信。”   “那确实。”薛成俊点头,“换我我也不信。”   沈倪递他个白眼。   心说原本好好的,一切有条不紊。   谁知道这位哥能从天而降!   又谁知道江医生一大早能来敲她家的门!   简直无妄之灾。   ***   等到江以明休息起来。   沈倪卖乖卖可怜硬是把他拖去了镇上唯一那家川崎火锅。   她和薛成俊说好了,到时候就三个人一起吃火锅。   他俩什么关系,明眼人看着看着就能明白。   薛成俊也没意见。   沈倪拉着江以明去的时候,薛成俊点好了锅底。   他自来熟:“哥,咱都京城来的,碰上是缘分。喝两杯?”   江以明拒绝:“工作性质。喝不了。”   “那行。我要了大瓶可乐。”薛成俊往沈倪这示意,“她的最爱。没可乐可吃不了火锅。”   沈倪从前爱死肥宅快乐水,夏天不配冰可乐是真吃不了火锅。   但上回,连丝挣扎都没出现,很平和地选了果汁。   她看到江以明垂了下眼,随口应道:“是么。”   “……就其实也没那么喜欢喝。”沈倪抢答。   江以明被她堵到时,应该是准备出去买菜。   他就这么被沈倪堵了过来,身上还是件纯色黑T。店里日光灯一打,露在衣料外的皮肤就白得泛冷。连带沈倪看他,都觉得他的表情无时不刻不带着冷感。   他长睫覆着,视线有些空。   是他惯常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   麻辣锅开始沸腾。   蒸汽撞进空调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倪忽然朝服务员抬了下手:“麻烦这儿再添个三鲜锅。”   “添三鲜干嘛?”薛成俊莫名,“你不就吃麻辣?”   他缓了有两秒,缓过劲来:“哦。江哥,你不吃辣啊?可惜了。”   沈倪满脸写着你怎么话那么多。一转头,听江以明补了句更意味不明的话。   “嗯。是可惜。”他说。   到底可惜什么,没人说得明白。   三人在一起火锅,唯一的串联点在沈倪身上。   话题说着说着总会拐回原点。   薛成俊能聊的特别多,关于沈倪这个人,他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到后面嘴巴轴,不小心说到她跟家里吵架。   沈倪用力咳了一声,薛成俊瞬间噤声。   他们两都习惯了这种默契。   甚至在沈倪起身去拿小料时,薛成俊会提前起来,再回来时手里拿的都是沈倪平时喜欢吃的。   他们之间不需要谁去适应谁。   早就在相互磨合的过程中超越了普通朋友的存在。   当然,当事人可能不会察觉到这些细节。   火锅吃完,薛成俊说他得消消食,很有眼力见儿地先走。   只留下沈倪和江以明两人在巷口。   沈倪偷偷去勾他的衣角:“江医生,其实我现在喜欢喝果汁、喜欢吃三鲜锅……”   她还想说,反正你喜欢的我就都喜欢。   “沈倪。”   沈倪听到他叫名字,下意识憋回话,站直了一些。   这是江以明第二次认真喊她全名。她仰起头,想努力看清他的表情。   路灯昏黄的光倒映在他眼底,像被他漆黑双眸吸进去似的消失了光点。沈倪看到满眼沉寂的黑,而后听到他的声音多了一丝起伏。   “你想玩的话,别找我。” 第18章 体温   这天晚上, 江以明对她的态度回到了最初。   或许早上来敲门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了。也或许在沈倪告白的那一刻,他一直在刻意疏远。   沈倪满脑子记着的都是江以明最后看她时毫无波澜的眼神。   沈倪回到302, 看到薛成俊蹲在门口。   她用鞋尖碰碰他, 垂着眼睫:“干嘛。”   “我又没钥匙, 等你啊。”   薛成俊起身拍拍裤子, 从兜里掏出两罐可乐:“够意思吧。”   易拉罐上还挂着水汽。   不知他在哪儿买的,一路回来把裤兜边缘都弄出了湿漉漉的痕迹。   沈倪无声叹了口气, 开门:“你打算哪天回啊?”   “明天吧?我跟我妈说在哥们家玩两天, 他们都不知道我离京了。”   “你可真行。”沈倪评价。   薛成俊来这没带什么行李,进屋就找沈倪的ipad玩。   这俩天沈倪养了个习惯,每天睡觉前就跟舒画的画像聊聊天, 事无巨细。于是薛成俊一打开ipad, 看到的就是那张画儿。   “这……谁?”   沈倪瞥过去, 哦了声:“大概是我妈吧。”   薛成俊一拍脑袋:“我都忘了你来这是为了你妈来的了。怎么样?打听到什么没?”   “都多少年了。没几个人记得。”沈倪随手抽过ipad倒扣在桌上, “不过她可能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也没说具体怎么不一样。   身边的朋友里只有薛成俊一个人知道她家里的事,但也就知道个大概。   沈倪不太喜欢讲这些事。   她随手扯了张椅子坐下,换了话题:“我问你啊薛成俊, 你得看着我回答。你觉着我看起来像那种玩弄人家感情的人吗?”   薛成俊:“……”   周遭突然陷入奇妙的气氛。   沉默的那几秒, 沈倪都快去厨房拿刀了。   然后听薛成俊说:“虽然你看着不那么乖, 但我敢用我的人格担保你就绝对不是那种人。真的。”   沈倪到这会儿才有点气性上头:“那他都比我大那么好几岁了!他还怕我玩儿他?!”   薛成俊:“…………”   好了。现在都不用问。   薛成俊就知道沈倪为什么回来后心情不佳了。   他想了想,安慰道:“……根据我的观察,我觉得江哥应该不是随便的人。所以他就这个吧……比较慎重,可以理解。”   “那我随便??”她声音扬起来一些。   薛成俊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 做了个手势闭嘴。   他这位朋友虽然和家里关系复杂了一些。   但没东窗事发之前, 她是被惯大的, 以至于性格偏矫情。上学那会儿没有她追别人的道理。她气性那么高, 头一次倒追别人就连环碰壁,应该心里挺不好受的。   薛成俊决定当个安静的木头人,不去撞火山口。   他这趟过来其实藏着一半目的。   那得瞒着沈倪。   趁着沈倪在那生闷气,薛成俊拿出手机给京城的某个号码发了条消息:【生龙活虎,好着呢。】   ***   第二天薛成俊要走。   沈倪这个时点根本没想过一起回京。她刚习惯南山镇的慢节奏生活,京城那边,沈应铭到现在都没跟她联系过一次。   她的气性就全花在跟家里对抗上了。   送完人回家,302又变得空空荡荡起来。   沈倪换了衣服躺回沙发,视线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   昨天火锅过后,江以明又回医院值夜班了。白天送薛成俊上车的时候碰到他一次,他只淡淡瞥了这边一眼,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说一点不介意肯定是假的。   沈倪随手捞来摆在茶几上的杂志,盖在自己脸上。   翻开的那页有个折角,刚好是《雅痞》的首刊。   这是流月给她寄的样刊。   这两天正刊上市出售,该有什么反响,gogo的市场部会做统计然后反馈到流月那边。作为她登上纸媒的第一部 ,后面要不要出单行本或者再签别的题材,都要看《雅痞》的热度。   沈倪没忍住摸出手机,自己上网找了下关于前两话的评论。   ——《gogo》水准严重下滑,前面几期还打宣传什么新晋人气之作,这都什么啊?今年签的几部少女番也太无聊了吧?   ——尤其是这部新的,名字搞得挺有意思像剧情流样的,看完前两回我人傻了?这你妈告诉我不是恋爱后宫向?   ——众所周知,gogo想模仿几英社画虎不成反类犬   ——因为国内压根没几本能看得漫画,都是恰烂钱啦懂的都懂   沈倪随便翻了翻,硬是没找出一条能看的评论。   她重新把杂志盖回到脸上。   严重水逆,最近一件好事都没。连卡里的稿费都快见底了,再往后,就不得不启用备注借款的那笔钱。   她叹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完,流月的电话就过来了。   《雅痞》首刊评价不高,流月那被施加了压力。听起来,现在仅有的六页会被压缩。   流月在那安慰她:“你也别急呐。纸媒和网漫的针对群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会产生心理落差在所难免。你记得在平台上多宣传宣传,把原来的粉丝群体带过来。然后还有个事要说哦宝贝,下期因为已经定稿了没办法。再下期可能会被压缩成四页,你的分镜要修改重新提交哦!”   流月签她的时候手里放掉了另一个资源。   现在《雅痞》首刊评价并不好,沈倪有些自责。   她难得没哽,乖乖点头:“好。”   “下周之前行不行?”   “行。”   “哦对了宝贝,四页是四页的稿费,这个你知道的吧?”   “……嗯。”   反正都这么倒霉了。   多倒霉一点也感觉不到什么。   沈倪气多得都叹不完。   她看看天花板,看看ipad,最后妥协似的爬起来重新改分镜。   六页压缩成四页,一些人物表现的大镜头就更难有施展空间。破格压缩成单格,难免会影响情绪铺垫。   沈倪压缩了一版给流月发过去。流月不是很满意,放眼望过去,建议栏上全是感叹号。   她跟着意见栏再改,再发。   前前后后窝在302好几天都没出门,像从人间销了声匿了迹。   再后来,改完倒头睡着,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   这几天沈倪再没出现在儿科诊室。   起初两天,陆医生和张医生还会打趣问邻居妹妹怎么不来。后面看江以明整天写报告、工作、工作、写报告,也不敢再说了。   就好像江以明之前说的成了真。   小姑娘就是玩玩闹闹而已。等着三分钟热度过去,是他也行,不是他也行。追不到转身换人,乐得轻松。   江以明第三天夜班后,张医生主动要求和他串班。   下周张医生要陪女儿去县城动物园,只能提前把班值了。   在他们科室,江医生看着冷冷淡淡最不好相处。但实际,耳根子最软,从来都是江医生这个援乡医生迁就他们本地医生。   因为是临时串班,这会儿已经到了晚上七点多。   张医生高高兴兴来替班,一边赶紧催江以明回去。   “江医生你回吧。我女儿知道下周要陪她去动物园,提前一周就开始高兴了。喏,这是她自己在幼儿园画的熊猫贴纸。出门前嘱咐了我五百遍,要我送给你。你就当上次那个公主创口贴的回礼。”   是个歪歪扭扭的熊猫小贴纸,萌点奇特。   江以明收在手心看了会儿,说:“谢了。”   张医生一个劲催他回去休息。   江以明也没推脱,换好衣服就出了医院。   刚到八月,天气还热得很。   往年这个时候是蚊虫最多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小镇植满香樟树的原因,晚上在路上来回,很少会被蚊虫叮咬。   江以明一路走回里春巷,18号单元楼只亮了一半灯。   他站在楼下抬头看了一眼。   这几天302总是关着灯,仿佛空屋。只有嗡嗡运转的空调外箱暴露着还有人的事实。   江以明收回目光,上楼。   这个点在楼道里穿行而过,能听到模糊的新闻联播播报声。   他穿过这片充满生活气的地方,走到三四楼之间的拐弯处。   一抬眼,倏地看到402门口蹲着一团人影。   在夜色的沉淀下,这团影子除了露在外面藕白细嫩的手臂和腿,其他都虚成了朦胧。   她像小动物似的把自己团了起来,头就垂在两臂之间,一动不动。   靠近一些才看到,胳膊和腿上东一个西一个,全是红疙瘩。   被蚊子咬出了七星连珠。   江以明抿了下唇,停在那团东西面前。   “沈倪。”他皱着眉喊。   沈倪听到声音迷迷糊糊抬头:“江医生,你回来了啊。”   江以明蹲下身,与她平视。   她眼神没有焦点,像蒙了一层雾,看他的时候像在看虚空。   这么热的天,她一张嘴,落在皮肤上的呼吸是滚烫的。大概是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她化身火炉靠了过来,像只昏昏沉沉的小鹌鹑。   江以明抬手扶了她一下,指腹触碰到她肩膀。   掌心与露在宽松衣领外的皮肤触碰的刹那,江以明很肯定:“你生病了。”   沈倪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我没有。”   “起来,跟我去医院。”   “你不是江医生吗?”沈倪盯着他,“你不会看病吗?”   江以明重复道:“起来。听到没?”   “你是假的江医生吧?你为什么不会看病?”   她像团烂泥,怎么扶都起不来。   好不容易拦腰抱了起来,还非拽着402的纱门不肯放。   生病的人蛮力还挺大。   沈倪死死拽着门,小声嘀咕:“江医生是会看病的。”   江以明没多余的手去制止她,原地妥协:“好。我会。”   他转头把人弄进屋。   才取了医药箱的工夫,大橘已经占山为王,以母鸡蹲的姿势蹲在了沈倪肚子上。江以明眼风刮过去,大橘不为所动,反而趴了下来。   他默了几秒,威胁:“是我脾气太好是吧。”   一个两个,都招惹到头上来了。   大橘从嗓子眼发出咕噜一声,不情不愿下来,蹲在另一边。   它这边刚结束,那边生病的人又猛地坐了起来。   江以明看她一眼,把温度计递过去:“自己含着。”   “哦。”   沈倪乖乖接过,然后手摸到了衣摆。   江以明眼疾手快伸手按住她:“你做什么。”   姑娘满脸无辜:“脱衣服,放咯吱窝底下啊。”   “……我让你含着。”   他怕再出状况,无奈过后直接掐着她下巴把温度计塞了进去。   露在外面的那截来回乱晃。   江以明伸手扶了一下,警告:“舌头别动。”   沈倪盯着面前那根扶住温度计的手指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喊他:“江医生。”   “别说话。”   “哦。”   几秒后。   “江医生。”   “闭嘴。”   又过了几秒。   沈倪突然两手高举。啪一声,一左一右捧住了江以明的脸。   她上身前屈,勾着他凑了上去。   那根碍事的温度计恰恰一边连着她的舌根,另一边抵住江以明的唇。她嘴唇一动,温度计来回剐蹭他的。   沈倪认真看着他,含糊不清地说。   “江医生,我在很认真地追你。”   “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第19章 坦诚   从来没人追人是她这个样子的。   捧着脸告诉对方不要不识抬举。   外满漆黑的天突然闪了一下, 雷声轰隆隆乍响。   离得太近了,仿佛就劈在心口。   江以明阖了下眼皮:“你是在追人,还是威胁。”   “追人啊……”   姑娘拖腔带调地回答, 然后用温度计另一端顶了顶他唇缝。   她满身热气仿佛都顺着小小一根玻璃棍儿渡了过来,在闷热夏夜烧着两个人的心头。   江以明迟了几秒才推开她。   视线在她酡红的两颊扫了两眼, 警告:“少说疯话。”   “我没有啊……”   “舌头别动。”   沈倪挠挠鼻尖:“……噢。”   温度计取下来一看, 已经烧到了38度多。   江以明看她昏昏沉沉要睡过去,蹲下与她齐平:“告诉我, 烧几天了?”   “就今天啊。”   “确定?”   沈倪突然委屈起来,说:“……你不理我, 我就生病了。”   其实不算假话。   把自己锁家里改稿那天起, 她就一直吹着空调。   越吹越热,打低温度继续吹, 身上的燥气却更重。   前面是赶稿没注意到,等赶完稿的瞬间,腰酸背痛骨头疼这些感觉同时涌了上来。一觉起来连人都软了。   她知道自己可能病了,摸黑爬上四楼。   敲着敲着门,就被刚回来的江医生逮了个正着。   现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听起来就像埋怨。   ——你不理我,我把自己折腾病了。   ——看你还不理我么。   沈倪跑到四楼来带了许多私心。前面被江以明的冷态度晾着,现在仗着自己病了他会心软, 她就使劲到跟前蹦跶。   等真正摸进他家, 又成功赖到他,那颗悬着的心就下来了一大半。   她抱着他家的沙发枕, 得意急了。   整个人像在云间穿梭, 一会儿难受一会儿高兴。   摸着摸着就在沙发上抱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她眯眼揣进怀里。而后感觉到自己嘴唇被什么东西顶开, 含了一会儿会有点苦。紧接着温水就吨吨吨灌了进来。   她闭着眼小声说:“你理我啦……”   脚步声在身侧停了些时候,他衣服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   沈倪又说了一遍:“江医生,我真的真的很认真的。”   “……”   “我从来没那么认真追过别人。”   沈倪听到拖鞋和地板摩擦的窸窣声,脚步声远了一些。   他好像进厨房了,留下一句冷嘲热讽:“追的还不少。”   她睁开一侧眼缝,认真修改病句:“我从来没追过别人。”   里边响起淅沥水声,他没回答。   沈倪大声说:“我说我没追过别人。”   “听到了。”里边答。   “江医生。”她下一秒又委屈起来,“……你别不理我了。”   江以明洗完水果出来,刚刚还在讲话的人已经歪倒在了沙发上,怀里揣着大橘。大橘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副要想逃逃不了的样子。   “待着吧。”他说。   因为沈倪占据了整张沙发,江以明换完衣服出来只能坐地板。   外边闷雷声阵阵,偶尔夹杂闪电突然骤亮。   他起身把窗户关严实了点,打高空调。   屋里屏蔽了外面风雨,温度适宜。今晚连头顶独一盏白炽灯也不再显得那么孤单。   江以明偏头看向沙发。   或许是睡着了,她眉眼间的委屈淡了几分。也没有往常那样聒噪,开口闭口总是江医生、江医生的。   讹他讹得那么明显,像个十足的小孩。   什么都摆在脸上。   江以明默默看了许久,指尖不小心碰到兜里的熊猫贴纸。   手一抬,贴纸轻巧落在她眉心。   ***   沈倪早上醒过来,先懵了几秒。   外面暴雨如注,噼里啪啦敲着玻璃窗。   她把自己往薄被下面缩了缩,伸手拍拍全身上下。骨头没那么酸了,鼻尖喷出的也不是热气。再用手背贴贴自己额头,想探温度。   忽然碰到个奇怪的触感。   沈倪摸遍全脸,从眉间撕下来一张特别幼稚的熊猫贴纸。   沈倪:“……?”   在她对着熊猫贴纸发呆的空档,门咔哒一下响了。   她立马躺平,假装没醒。   江以明进来的时候还在接电话。   沈倪竖着耳朵,听到他说:“嗯,今天有事……没什么,不用帮忙……对,明早跟你串班……抱歉了,这么大雨……好,有事给我电话,手机一直开着。”   啊?他请假了?   难不成是为了照顾她这个病号?   心里某种猜测慢慢冒尖儿,她压不住怦怦然的心跳。   江医生对她也不是完全没好感吧?   要不然干嘛要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居请假呢。   普普通通。   沈倪在心里反复给这四个字点了重点。   在他心里,她才不是普普通通呢。   对!才不是!   他说话声突然停了。   沈倪跟着紧张地屏住呼吸。鼻尖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一扫而过,她没敢动。而后扫了第二下,第三下……   大橘不知道发什么疯,一大清早在她头上蹦迪。   扫到第五六七下时,沈倪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眼一睁,就和刚进门的江医生对了个正巧。   他瞥了眼她空无一物的额头,关上门:“醒了?”   “……嗯。”   “早上烧退了。”   “……哦。”   沈倪看着他换鞋,鞋尖沾了一圈深色水渍,连灰色运动裤上都溅满了星星点点。   他不甚在意似的揉了揉额前碎发,然后拎着早餐转身进来。   “江医生,外面雨好大啊。”沈倪开口。   “嗯,不小。”   她憋了几秒,没憋住:“你今天怎么不上班啊?”   江以明说:“轮休。”   才不是轮休呢!口是心非!   我都听到你请假了!   要是特意请假照顾某个人……   还冒着大雨为这个人出去买早餐……   沈倪心情愉悦起来,挠挠脸。   这一挠脸就突然想到了刚才贴在自己额头的贴纸。   她把攥在掌心的贴纸拿出来,给他看:“江医生,这什么?”   “看不出来?”他说,“熊猫。”   “我知道是熊猫来着,但为什么在我脸上?”   江以明懒得回答:“没为什么。”   沈倪戳戳贴纸,说:“这个像小孩子贴的。”   她看到江以明往她这瞥了一眼。   眼神里有点嘲讽的意思,你不是?   沈倪彻底闭了嘴。   江以明摆好早饭,转身又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自己坐到另一边,往身后丢了句话。   “刷牙洗脸,吃早饭。”   可能是听到“吃”字。   大橘蹦完迪钻了出来,扒着桌沿探头探脑。   沈倪慢吞吞在原地没动,就听江以明随口说:“不吃它吃。”   她立马从沙发上弹起来往洗手间去。   台几上是江以明放好的新牙刷和毛巾,沈倪觉得自己不止是病好才心情舒畅的,现在整个人就能原地翱翔。   她边对着镜子慢慢刷牙,边回想昨晚上还记得的事情。   病怎么就好了,怎么就不能让她多讹一晚。   她是真的很喜欢江医生啊……   江医生那么好。   沈倪美滋滋回到餐桌前,想探探昨晚过后他的态度。   她小口小口喝着白粥,眼神都黏在了江以明身上。   他不可能当没看到,放下筷子:“又怎么了。”   “江医生……我昨天说的都是认真的。”沈倪小声说,“我没有说疯话,也没有烧糊涂。”   江以明叫了声她的名字打断。   沈倪立马挺直腰:“在。”   江以明顿了下,说:“你对我的了解,就像我对你一样。都很少。”   他平静地问,“所以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沈倪眨眨眼,他继续说:“我可能没你想的那么好。你只是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的职业,知道你看到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但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将来怎么样,你什么都不清楚。”   “可是……”   “还有。你迟早会回京。而我可能一直待在这不走了。我们在这遇见并不是什么缘分。我们没有相同的未来,懂了?”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   沈倪承认他考虑得细致、齐全。   可喜欢就是喜欢了,哪有道理可讲。   他说不愿意回京,难道她就愿意回了?   过去这些年,她和沈应铭、和季容、和沈清,过得宛如一家人。可她心里知道,她其实是被排除在外的。   他们是一家,她是外人。   有些话憋了这么久才借着吵架的由头说出口。   如果可以的话,她其实一点都不愿意回京城。跟他一样,离得远远的。   过得辛苦一点就辛苦一点。   至少不会每天被两股情绪搅得心绪难安。   她厌恶,她又愧疚。她在京城过得太难受了。   沈倪摇头:“你怎么知道就没有相同未来了,我也可以待在南山镇不走啊。”   江以明:“待在你某个朋友阿姨的房子里?”   沈倪:“……”   沈倪张了张嘴,没了话。   这事是她干得不靠谱,前面骗了江以明,导致现在没法圆。   她低头吃起早饭,闷不吭声。任由窗外雨声填充了两人之间的空白。   饭后江以明独自收拾,沈倪总觉得从他的背影里能读出一行字:病好了就自己回去吧。   她别的都不怕,就怕出了这道门下次再见,他又是那副寡淡的态度。   沈倪心一横,叫他出声:“江医生。”   “嗯。”   “你说我们互相不了解,那你干嘛认定我就是在玩儿你。干嘛认定我非回京不可。其实我没想回去的,我有待在这的理由。”   她停了好半天,咬咬牙:“上次骗了你。其实原先住302的女人不是什么朋友的阿姨……”   沈倪捏紧自己的手指,说:“是我妈。”   “……”   “说我来找她也很奇怪,其实我压根就没见过她。甚至在来之前,我连她长什么样,做什么的,家在哪儿,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像对她突如其来的身世坦白感到无所适从。   江以明没回头,手里的动作停了几分。从背后看过去,牵着脊背的肌理也不动了。   沈倪抿了下唇:“薛成俊上次说的,我和家里吵架才来的这儿,不是假话。我确实和家里闹了矛盾。我爸,和阿姨,还有姐姐才是一家。我只能跑到这儿来找我妈。”   他回过头,问:“你要找的人呢?”   她垂眸:“早过世了。”   半晌,她自暴自弃补了一句:“你不用在心里猜了,我其实就是你想的那样,是不应该被生下来的私生女。”   沈倪说完这三个字,比任何一次都觉得难受。   在喜欢的人面前坦白自己的不堪,没什么比这更无地自容的了。   可她心里还残存一丝期待,她期待江医生是不一样的那个人。   他不会因此避之不及。   所以,她需要对他坦诚。   她的话说完,室内足足安静了好几分钟。   连大橘挠沙发的声音都静止了。   沈倪揉了揉鼻子,转身出厨房:“……那江医生,我先回去了。”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这么难。   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受,她的心好像长在了别人身上。   一点都由不得自己。   沈倪憋着那口气走到门口,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沈倪。”   她愣了一下,回头。   看到江以明眉心微蹙,目光黑沉沉压在她身上。   他动了动唇,忽然说:“把菜摘了。”   沈倪:“……?”   ——我还在难过,你干吗还支使我干活啊!   ——你不就仗着我喜欢你嘛!喜欢为什么叫人这么卑微,你让我做什么我就非得……   男人面色冷淡,话却带上了温度。   江以明:“病都没好,你上哪儿吃饭去?”   沈倪:“……!”   ——唔,好的。 第20章 心疼   沈倪就这样莫名其妙赖在了402。 21   402人好, 猫好,空气都比别的地方新鲜。   江以明说是让她摘菜,但她摘了没两根, 就被嫌弃地赶到了外面。就差买个牌子挂门口——厨房重地,闲人免进。   沈倪不想光吃饭不做事儿,上下楼跑了好几趟, 把家里新买的几盆小绿植都搬了上来。   一盆摆在茶几上,一盆摆上窗台。   外面天不好, 一直在下雨。   大橘没法去阳台上玩儿, 只能在客厅来来□□,路过盆栽好几遍,猫腰闻了闻, 嗤之以鼻。   沈倪撇嘴:“你懂什么,这不好看多了。”   跟大橘说完, 她自己欣赏了一圈。   黑白灰的原始基调中,终于添了几抹绿。看得人心情舒畅了许多。   等江以明出来, 她故意没提,眼神却在他脸上打转。   他应该是看到了客厅的变化, 瞥了一眼,没说话。   沈倪这就忍不了了, “江医生,我看你家里光秃秃的都没点装饰……”   她话只说一半,江以明蓦然想到之前见到的302。   东西这一堆那一堆,狗窝似的。   小姑娘自己过得乱七八糟, 还有心思给他弄摆设。   他哦了声:“你不摆自己家?”   沈倪:“我家那么乱, 有什么可摆的啊。”   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厨房里小火炖汤, 江以明回到客厅拿了本书, 随手翻起来。   他就坐在一手之隔。   沈倪左手撸大橘,右手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角:“江医生,你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菜摘得不行,其他说不定还可以的。”   江以明目光停留在书页上:“嗯,是有个忙。”   “什么?”   “保持安静。”   沈倪:“……”   江以明确实在翻书,沈倪在心里默默数着秒。   平均两分半翻一页。   她原本不想打扰,反倒是楼道里忽然闹哄哄起来。   等到这一页翻完,江以明起身去开门。   刚巧五楼的老奶奶往下路过,见着打了个招呼:“小江啊,在家呢?”   “在家。楼下怎么了?”   “哦见怪不怪了,一下暴雨就这个样子。楼下顾老头家——”   老奶奶话说一半,从门缝里瞄到了沈倪。   一瞬间刚要开口说的话欲言又止,表情精彩极了。   “小沈也在啊。”她砸了下嘴,“哦,我刚说顾老头家又被水没了。我这也赶紧下去把自行车库的东西给取出来呢。”   这个地方排水不好,连续下暴雨就容易积水。   江以明在这待得时间比沈倪久,知道楼下一旦没水是什么样子。   他回头:“我下去一趟。”   沈倪本来也想跟着去看看,但她夜里刚退了烧,现在嗓子眼还发苦难受。被外面闷热暑气一卷,整个人都懒了下来。   大橘在她腿边绕了一圈,爪子一搭,勾着她的裤腿就把人往回拉。   “行吧,陪你。”   大橘听到还不满意,抖抖爪子再次示意。   沈倪弯腰,把挂在裤腿上的猫爪取下来,它这才舒服地咕了一声。   江以明下去了有一会儿了。   沈倪贴着玻璃窗往下看,楼底原先的小花坛砌得高一些,还能勉强看出形状。边上的小路都被雨水注成了小溪。   有电瓶车从边上蹚水而过,把积水冲出了两条箭头波纹。   沈倪又看了好一会,一直没看到想看的那个人。   她去厨房把炉子上的火开到最小,忍不住找下楼去。   天气并没有因为连续暴雨而降温。   从空调间一出来,反倒是因为空气里的湿气太重,整个人都觉得黏黏腻腻很不舒服。   沈倪实在不喜欢南方的天,抬手把长发束在脑后。   她下到一楼。   一楼楼道距离外面水泥地有个几公分高的斜坡,没有外面那么夸张,但也确确实实积了一层水。   平时艳阳天都显得逼仄潮湿的楼道在这会儿更让人难以下步。   沈倪循声往里,这栋楼里闹出响动的人此时都聚在101顾老头家里。   见她出现在门口,众人习以为常地打了个招呼。   “小沈也下来帮忙啊?”   “啊。”沈倪点了点头,从善如流。   小小的房间挤了四五个人显得格外拥挤。   力气大点的男人帮忙把里间的床垫高,电器抬上桌面。老嫌弃顾老头态度恶劣的五楼奶奶也在帮点小忙。   他们家家都有个小自行车库,搬完东西还得各忙各的。   江以明从里间出来看到沈倪,蹙了下眉:“你怎么下来了?”   “我看你一直不回去。”   她邀功似的说,“我下来前有记得把火关小。”   沈倪光脚穿着室外拖鞋。   她甚至还学了别人,有模有样把裤腿儿往上卷了两层。从脚踝到脚趾,都嫩生生露在外面。这会儿还沾上了泥巴。   江以明声音听起来有些烦。   他说:“嫌自己好得不够快?”   沈倪心说哪有,但也只敢在心里吐槽,面上乖乖认错。   才说两句话的工夫,顾老头从斜侧小门出来。他按着右腿吃力地挪了几步,目光在他俩之间流转几秒,问:“你俩怎么还在?”   他身后那扇小门半敞,能看出里边与整间屋子格格不入的布局。   是个十足女孩子气的房间,蚊帐簇簇新,还是粉色的。   老头没好气地哼了声:“看什么。”   沈倪想到他曾经有个女儿,默默收回目光。   老头还是那个怪脾气,这里看起来不怎么欢迎外人。   沈倪心想要赶紧拉着江以明上楼,免得被奚落。她刚一转身,老头突然开口和江以明说上了话:“现在不比以前了,下雨疼,不下雨也疼。到底年纪大了。”   他往日应该和江以明有些交流。   话刚落,江以明点点头:“一楼这确实不适合久住。我之前也说过,您还是没改变想法?”   老头撑着腿坐下,摆摆手:“不了。我住这儿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上回你说的那几个穴位是——”   “足三里、阳陵泉。”   江以明边说边找准穴位给顾老头示范了一遍。   “那我没记错。”顾老头难得给了好态度,转头对上沈倪,“上次小姑娘给我的膏药也挺有用。”   沈倪头一次被顾老头好言相待。   正想说点什么表达下热情,手机很不合时宜响了起来。   她看了眼号码,又是薛成俊。   不知为什么,看到来电显示的那一刻,沈倪怕被发现似的偏了下手机屏。再看江以明,他偏头和顾老头说着话,仿佛没听见似的,眼皮都没抬一下。   沈倪装作若无其事拿起手机,躲到窗口听电话。   “喂,干吗——”   “什么干吗?我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啊?怎么听着这么嫌弃。”   那可不是么。   沈倪心说,上回要不是你突然出现,我还能少走不少弯路呢。   她在电话这头威胁:“没事我挂了啊。”   “哎别。我跟你说个事儿。”那边顿了下,说,“估计你听了心里挺复杂的。”   “什么。”   “回来后我帮你稍微打听了下江哥。”   话题竟然与江以明有关,沈倪做贼心虚,快把耳朵贴到了玻璃上。   薛成俊说:“我爸刚好认识那圈人。我就随便打听了下乡援助到南山镇的医生。听说……江哥他爸好像是挺有名的那个中外合资医院的董事。”   “那怎么了。”沈倪问。   “但他爸吧,还有个儿子。”   沈倪没听懂薛成俊想表达什么。   她这边不方便说话,空白了几个喘息的时间。   薛成俊以为她这在思考,继续说:“那个大儿子才是原配生的。”   他尽量用词柔和,“江哥好像和你一样。是后来抱回家养的。”   “……啊。”   沈倪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单音节,然后突然失语。   她往里边看了一眼。   江以明上身微倾,单手搭着顾老头的右腿外侧,在给他重复演示那几个穴位。他垂着眼皮,眉眼间情绪很淡。让人永远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沈倪想起了远在京城,总是阻挠他回京的那个神秘人士。   还有他一脸厌烦,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绝不会回去的样子。   所以,是他家人把他调动到了这里?   所以,也是他家人不愿意让他回去?叫他远离京城?   他坠落于世界之外的淡淡排斥感,她好像找到了源自于哪里。   沈倪发完呆,对着电话干巴巴哦一声:“知道了。”   “还有件事就是,听说他爸今年或者明年卸任,后面可能会把董事相关权利都转让给大儿子。所以可能江哥一直待那儿也是有点这方面原因吧……”   这些其实有些远了,远远超出沈倪的关心范畴。   她觉得薛成俊对江以明还是了解的太少。   他完全不像是在乎身外之物的人。或许他离开,是主动离开,只是不想让留下的人难堪。   他明明那么温柔。   电话挂断,沈倪回到屋里。   她听到江以明一句一句交代顾老头怎么保养他那条腿,声音低沉且有磁性。每个尾音都在拨动她的心弦。   一下子接受太多信息,她其实有些乱。   但比起这些,取而代之的,心疼好像占据了更大的篇幅。   他们有相同的境遇。   她偶尔会默默跟自己闹脾气,他却总是像没事人似的安慰旁人。   沈倪想起他和小孩说的话。   你要抬起头,你要大步走。很难不让人动容。   听完电话,她忽然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许多。   当她在这偷偷感慨人生的时候,江以明已经和顾老头说完话出来了。瞥了一眼傻傻站在水洼上的人,表情似乎有些不快:“傻待着发什么愣。”   他从身边路过,走了没两步,被身后一股软绵绵的力道拉住。   沈倪用一根手指拽着他的衣摆,力道不大。   但眼神里边威力极强,像小朋友似的,干干净净又带点儿委屈。   “江医生……”   “什么。”   “你怎么这么好啊,对每个人都好。”   江以明以为她又是老三样,服软、碰瓷、说好话。   他唇线抿得平直,几乎能料想到她下句是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鬼话。然而后面那句羽毛似的轻飘飘、软绵绵落下时,他还是察觉到了重量。   沈倪:“那你干嘛总是对我凶啊……我那么喜欢你。”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21章 不平   江以明听到咚一声, 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坠了地。   他还是没能做到全副武装,还是能受到旁人情绪的影响。   就像此刻,有人委屈巴巴说“你干嘛凶我”的时候, 烦躁难捱的感觉更甚了。   他什么时候凶了。   无理取闹。   拽着他衣摆的那根手指动了动, 力道小到忽略不计。   江以明以成千上万倍的感官感受着那股牵引, 妥协回头:“没凶你。”   “真的?”   “真的。”   向来喜欢把心思写在脸上的小姑娘扬起笑意:“江医生,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江以明:“……”   她眉眼弯弯:“我最最喜欢你了。”   江以明:“…………”   又来了。   ***   接连两天暴雨过后, 终于放晴。   外面水泥地一晒就干了,只有一楼楼道还有些阴湿。   沈倪从外面回来后没上三楼,直奔402。她一路上哼着调子,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还记得赖在江医生家的那天。   临走前江以明突然叫住她, 随手抛给她两把钥匙。   沈倪没怎么领会到意思, 啊了一声。   江以明问:“不是说养过猫?”   那还不是为了接近你编得借口嘛。   但沈倪不敢说, 只一个劲地点头:“对啊。”   江以明:“后面两天值班,有空帮我喂个猫。”   沈倪:“——!”   她拿到了402的钥匙?!   那不就等于和江医生同居了?!   沈倪回家缓了两天,有点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正好薛成俊又电话来找她, 问她知道那件事之后到底怎么想。   能怎么想,让她来到南山镇碰到江以明,那简直就是老天钦定的缘分。   沈倪捂着心口,很做作地跟电话那头讲:“心疼, 超级心疼。所以我要加倍翻倍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对江医生好。我就是喜欢他, 不可自拔的那种。”   薛成俊:“……”   几秒后,被恶心得挂了电话。   沈倪这会儿刚去巷口买完水果, 一手水果一手钥匙上楼。   大橘也习惯了白天会有人在家。   门一开, 猫脑袋从门缝里蹭了出来, 先闻闻裤腿, 再闻闻塑料袋, 最后满足地用屁股一个劲地蹭来蹭去。   又是跟之前一样,发-情的猥琐动作。   沈倪满脸嫌弃地给它挠了挠背,威胁:“你再这样,后果很严重啊。”   “喵——”大橘被挠得很爽,嗷了一嗓子。   半点都没有受到威胁的样子。   等蹭完,它利落转身,小爪子哒哒哒,轻盈往沙发上一蹦。   尾巴朝大门,揣紧小手。   丝毫没带留恋的,连背影都写着无情。   这样的场景不管江以明在不在家,天天都会发生。   沈倪早就没了脾气,反正现在是爱屋及乌,大橘做什么,她都觉得它是宇宙无敌第一可爱。   沈倪先去猫厕所看了一圈。   大概是某人早上走的时候清理过了,很干净。   她过来只需要放粮、换水,任务非常轻松。   买来的水果分成了两袋,一袋放在了冰箱,另一袋拎手里。等伺候完大橘,她算着中午吃饭的点亲自送到医院去。   这么穷追猛打,别说是人了,冰块都能融化。   沈倪想了想从四位数减成三位数的银行卡,再算算今天追人的成本。   她长长自叹一声,对江医生绝对真爱。   有一千给他花一百的那种。   这两天季容又给她转了零花钱,还说沈应铭气消得差不多了,问她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去。沈倪脾气倔没收,到二十四小时钱又自动退回了季容那边。   父女俩之前也吵架,但没有这次狠。   连季容从中调停,都没有半点成效。沈应铭那边一次都没主动给过她电话。   她的叛逆很针对人。   虽然不想回京,但季容和沈清发的消息她都会好好回。   回了两条说等开学再回去的消息,人就已经走到了医院门口。   小地方比京城便利得多,到哪都靠两条腿。   沈倪把手机揣回口袋,重新整理了下表情。她熟门熟路找到儿科门诊,今天就很巧,门诊排的就是江以明的班。   临近饭点,走廊已经没了人。   沈倪探头往里看了一眼,诊室里面还有上午最后一个小病人。   她这么一探头,江以明注意到动静,眼神只分给她一秒不到就收了回去。   小孩妈妈在跟他说话:“就说头晕啊想吐啊什么的,估计是吃坏了肚子。要不然就是感冒了,这两天他们学校感冒的小孩也挺多的。”   小女孩病恹恹靠在妈妈胸口,脸色刷白。   妈妈说一点她的症状,她就跟小鸡啄米似的倾一下脑袋。   看起来状态并不太好。   江以明放下笔,边看孩子舌苔边问:“几天了?”   “有个两三天,这两天就吃得很清淡。没再吃什么油腻的东西。头晕呕吐没见好,早上起来还一直说自己晕,差点摔过去。”   孩子妈妈估计懂点病理,跟江医生说,“医生,要不给开点盐水挂一下。我问过了,这是急性肠胃炎吧?”   沈倪在外边耐心等着。   看江以明皱了下眉,示意妈妈把小孩扶正。   他凝神听了会儿心跳,神色倏地严肃起来。   小孩妈妈还在建议说挂水好得快,这边江以明已经迅速往电脑里开出检查,边和对方解释:“应该不是肠胃炎。我建议你立即带她把这些都查了。马上医生午休,先把血抽好。其他我这边打个电话过去,能尽量赶在上午做完。”   她看了一眼单子,有些不满:“怎么开这么多啊,你这不会是过度检查了吧?哪有普通不舒服开这么多检查的,要是每次都这样乱七八糟查一堆,谁家耗得起啊。”   江以明正色道:“我们医生都是本着对每个病人负责的态度。”   他这个人本来就冷。   收起表情一本正经的时候尤其如此。   小孩妈妈啧了下嘴,小声说了两句。隔得太远,沈倪没听到。   出来时路过沈倪边上,她才听到小孩妈妈嘀咕。   “这么年轻会不会看病啊,开这么多,浪费钱么不是。”   “现在的医生太没医德了,以为我不懂多几项检查多捞点回扣对吧。小地方的医生就是针眼大的心。”   沈倪护短心切,刚想跟她辩上两句。   诊室门带起一阵风,江以明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背后。   他身上丁点儿生气的情绪都没有,问她:“不去吃饭?”   沈倪哇了一声,刚才的不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江医生你现在好上道啊,都知道我是来堵你吃饭的了啊?”   “那不然?”他问。   “堵吃饭,顺便送个水果。怎么样?你打着灯笼上哪儿找我这么完美的邻居去?”   江医生没反驳:“是挺难找。”   沈倪揪揪他袖口:“这样的女朋友也很难找。”   “那就不找了。”   “……啊,江医生你怎么这样。”   沈倪被他磨得越挫越勇,现在格外大心脏。   她今天的目的就是来截胡找他吃饭,江以明冷她,她也不在意。   今天他似乎有些赶时间,中午吃过饭都没午休,径直回了门诊办公室。   里边没病人,沈倪一起跟了进去,边洗水果边给他洗脑自己的真心天地可鉴。不立马捡个女朋友简直血亏。   江以明习惯了她的发言,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沈倪只觉得身后越来越安静,洗完水果回身,才发现他面色不似平常。   她不确定道:“我又说错话了?”   江以明没接话,边滑动鼠标边用座机往外拨了个号码,语速很快。   没多久,上午最后看的那个女孩儿妈妈抱着小孩匆匆跑进来,脸色挂着不满:“医生,你喊这么急过来到底做什么。我这刚带孩子过去吃饭,好不容易胃口好一些。我看啊都快好了,你上午让做的那些检查真是浪费我们时间。你看我孩子,饭都能吃,回去再睡一晚上就行了。”   沈倪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小女孩,精神确实比上午要好一些。   “报告都出来了,她不是肠胃炎引起的呕吐头晕。”江以明用笔尖敲了敲桌面,“爆发性心肌炎,建议留院观察。”   女孩妈妈阴阳怪气笑了一声:“什么心肌炎?你开什么玩笑。我是看你年轻,没什么经验,所以一开始才没说什么。你以为我们都不懂?我家里也有当医生的,在县医院呢。我早就电话咨询过,要么就是感冒,要么就是一小小的肠胃炎,你这糊弄谁呢?有没有医德啊。”   “谁糊弄你啊。”沈倪这回没忍住,回怼道:“要不你直接去县医院看好了,巴巴地跑这儿来干嘛,我看你挺厉害,你自己就能治。”   “沈倪。”   江以明不赞同地打断,而后再次重申:“你要是不信服诊断可以,带去县医院让那边医生看,我相信是同一个结果。这里医疗条件有限,确实有转院的必要。但如果你对孩子负责,别自己私自带孩子折腾。现在直接叫救护车转院到县城。”   女孩妈妈还是不信,抱着孩子往走廊去。   “你等等,我打个电话。”   她刚出办公室,沈倪就不高兴地扯了下嘴角:“什么人啊。”   江以明先给心血管内科打了个内线,等打完才用笔尖碰了她一下:“好了,回家去吧。”   “不想走。这个人态度太差了,我怕你说不过她。”沈倪忿忿不平道。   江以明调出女孩档案,翻了几页才说:“医生是靠嘴干活的?”   “那敢情不是。要真是靠嘴,你每天得碰到多少不讲理的人啊。”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听走廊传来一声惊呼。   这声音有些熟悉。   沈倪忽然反应过来好像是刚才那个自大的女人。   还好就在诊室门口。   虽然不到下午看诊的点,但周围都是诊室。一声惊呼叫出了二楼半层楼的医生。   刚刚面色稍显恢复的小女孩不知怎么突然倒地,心跳骤停。   孩子妈妈手足无措,看到江以明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个劲地扯着他的衣摆:“医生医生快看看我孩子怎么了,啊她怎么突然摔了她怎么了啊?”   江以明一把甩开她的手,边上护士立马帮忙安抚住女人。   几个医生动作迅速接替进行心肺复苏。   刚才江以明联系过的心血管内科主任也赶了过来。   医院临时开启绿色通道,立即送抢救室。   整个过程像飓风过境,周围旁人都没反应过来,医护人员就自发形成了生命接力。   沈倪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她看着几个科室的医生从临床表现到报告数据,都一致确诊为爆发性心肌炎。看着他们送小孩进急救再120转送县医院。看着小孩妈妈从怔愣中反应过来,一改之前的傲慢态度千恩万谢。   沈倪忽然也觉得没什么可与她争论的。   在生命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提。 第22章 期许   小女孩被送到县医院, 抢救及时,安上了临时起搏器。   预计十天半个月后可以拆除。   这是沈倪后来跟江以明打听到的。   这两天她时不时就上楼蹭饭,总是带点小玩意儿上楼。有时候是给猫的, 有时候是给他的。碰到一起免不了聊两句。   她问什么, 江以明基本都会答。   有时候也会去医院找他,去的次数多了,张医生和陆医生见着她, 又开始开江以明的玩笑。   周六晚上他们科室要聚餐。   是医院领导特批的公费活动, 用来嘉奖江医生及时诊断病情, 行动果决。   沈倪前一天刚好带着吃的来找江以明,被陆医生一把拉住:“小沈周六也去不?我们去吃火锅,你来了这以后吃过没?川崎火锅。”   她不知道是诊室聚餐,以为就是私底下饭局, 点点头:“带我啊?”   “怎么不带?”陆医生说, “你老给我们送吃的,我们吃饭也带你啊。”   领导不参加。   整个科室加轮班护士才五个人,再扣掉当天值班离不开身的, 加沈倪一个不多。   沈倪偷偷看一眼江以明,他没说话。   那就是默认了?默认她作为家属出席?   “那就这么定了啊。”陆医生左右看看,替不爱开口的江医生拍了板。   “我也同意。”张医生附和。   沈倪现在完全处于单箭头的热恋期。   知道要与他同事一起吃火锅后,她提前进入了小学生春游前夕的亢奋期。晚上难以入眠,辗转反侧,睁眼闭眼不是火锅就是江以明。   等第二天见着他。   沈倪感觉他往自己眼下多看了几眼。   上回跟那位医生朋友打听了一晚上江以明的事儿, 消息没得到几条, 还挂上了虚空黑眼圈。她这次很谨慎, 先发制人解释:“单纯失眠, 我真没熬夜玩手机。”   江以明淡淡应了声, 没挑她毛病。   他俩住得离火锅店最近,又是完全跟着镇里人的饭点来。   四点刚出头,就抵达了火锅店。   来了几次,老板娘已经相熟。   江以明是镇上人人认识的儿科医生,他身边的姑娘俊得一眼就忘不了。他俩每次都一起来,想记不住都难。   还是老样子,三鲜锅和麻辣锅各一份。   趁着别人都没来,沈倪蹭到江以明边上,一起对着三鲜锅。   江以明把玩了一圈手里的玻璃杯,抬眼:“不是吃辣?”   “那我还说我现在改吃三鲜了呢,你怎么光记得我以前吃辣,不记得我现在改口味啊。”   她现在对江以明有滤镜。早就不怕他冷淡的表情和略显嘲讽的语气了。   只要他一出现,说什么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是温柔的代名词。   以至于沈倪现在说话恢复了原先自我的调调,有些放肆。   江以明懒得拆她台,又问:“喝什么。”   “你喝什么?”沈倪反问。   “涮锅水。”江以明懒懒道。   “好呀,那我也喝。”   现在谁都有点治不了这个小姑娘。   江以明无声叹了口气,问老板娘要了罐常温小可乐。   他们点完喝的,诊室里的人刚好到。   打着“公费”的名号,陆医生一来就点了肥牛肥羊五花虾滑。张医生在家陪女儿吃了点心来的,要了几个蔬菜。   一人点了几道菜,就满满当当铺了一大桌。   这几个医生不管饭后值不值班的,都很有自觉,个个滴酒不沾。   但耐不住革命友谊,话不少。   陆医生是纯好奇,张医生是站在男性角度,想帮江以明多套点话打开突破口。他俩整顿饭就围着沈倪问十万个为什么。   起初沈倪还游刃有余。   后来涉及到家庭状况了,她这儿已经和江以明坦了白,当着他的面再用以前的套话糊弄别人。这话她不太能说得出口。   慢了两三秒,她正想着怎么回,那边江以明不动声色圆了过去:“你们不去做人口普查是挺可惜。”   沈倪趁旁人不注意,在桌子底下偷偷拽了下他衣摆。   用口型说:“谢谢啊。”   江以明嗯了声,“没事。”   陆医生和张医生被他一打岔,转移战火。   火锅吃高兴了,平时不敢问的都问了出来。   张医生:“江医生,你延期回京申请了多久啊?”   江以明:“挺长的。”   在别人眼里,江以明长期待在小镇是很奇怪的。   要是为了政治提升,下乡本身就是一篇不错的履历。要是为了精湛医术,待在大城市大医院才有更多临床经验。   虽然哪儿都急缺儿科医生,但放在他们小镇,算人才浪费了。   张医生掐指一算,说:“算起来你来这儿都有一年了,长假短假都正常值班,你不回去家里不想你?”   沈倪下意识偏头看江以明。   从他嘴角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笑意:“不想吧。”   “哎?那你家里人还挺开明的。像我家老头那样的,出去学习个一礼拜,追不知道多少个电话。”   “是啊,我家一样多事。”陆医生认同,“江医生,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江以明顿了几秒,回答:“不做什么,很普通的普通人。”   像普通的父母一样,会很普通地疼自己的小孩。   可惜,这些与他无关。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聊着,问话的人和回答的人都神色如常。   只有沈倪夹在中间如坐针毡。   她算是半个知情人。   有心想帮江以明挡一挡,但又怕自己一开口,让江以明知道了自己偷偷打听过他的事情。   她不停地小口小口喝可乐,借着抬杯的动作,视线全往他脸上飘。   江以明感受到她是视线,偏头对上眼。   他忽然抬了下手,手腕下垂,反撑在下颌处。沉寂无波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闪了一下。   沈倪没憋住,打了个气嗝。   “紧张什么。”他淡淡道。   “……我有吗?”   “没有?那是我看错了。”   他好像丝毫都不介意刚才的话题,往椅背上靠了靠,重新回到张医生和陆医生的好心问话环节去了。   沈倪懵了好几片毛肚的工夫。   她开始怀疑薛成俊问来的消息到底真不真?   怎么在别人眼里滔天的大事,在他这儿真就什么都不在乎。   是因为他是医生吗?   所以心理素质格外强大?   还是他经历过什么更大的,更不可理喻的故事。   所以显得其他都算毛毛细雨?   沈倪猜不透江以明这个人。   她这顿火锅吃得心不在焉,会因为别人提起家人而想到自己的。也会以己度人去照顾江以明的感受。   饭后张医生要回去陪女儿,陆医生值班,就没再多聚。   他们出来的时候,外面天还亮。夏天白昼特别长,时间像黏土似的被无限拉长,与慢吞吞的小镇生活融到了一起。   在巷口站了一会儿,温热晚风扑面。   沈倪走在后边,看到江以明突然转头,问她:“散步?”   她当然乐意:“好啊。去哪儿散?”   “随便走走。”   江以明说着往火锅店所在的巷子里走了几步。   沈倪平时的活动范围最多就到巷口,里边无非就是村落民宅。   到底是陌生地方,她怕碰到寸头那样的小流氓,从没进去过。   现在江以明在,她就大胆跟了上去。   然后听他边走边说,“知道里边是什么吗。”   沈倪摇摇头:“没来过,是什么呀?”   江以明收回目光,回答:“一个小福利院。”   沈倪这才看到参差不齐的灌木丛后有处凹陷。   往里铺了条带斜坡的水泥小路,连着一扇老旧铁艺门。门边还有块牌匾,上面写着小春天儿童福利院。   这么小的镇子竟然还藏着一间福利院。   她隔着镂空栏杆往里看,三面都是二层小楼,唯一空着的那面是片花坛和小操场。大概半个篮球场那么大。   整个小院安安静静,又小又旧。   就这样的环境,江以明说,里边还有小孩住着。   他半年前义务来给里边的小孩做过一次基础体检,多少了解一些情况。   有从出生就被抛弃的小孩,有患病被遗弃的,还有说是暂时寄养但父母外出打工再也没来领的。   人不多,总共七八个。   但以小镇人口的比例来算,还是个很让人绝望的数字。   现在算是饭后消食。   绕着小院围墙走,江以明有一句没一句跟她说:“里边有个板寸小男孩,被领养过一次。后来领养家庭说他性格不好,又退养了。”   “啊?领了还退啊?”   沈倪默默啧了声,心想这对小孩得有多大的打击。   江以明点头:“嗯,上次见小寸头,话都不怎么说了。以前跟你一样,是个小话痨。”   沈倪在心里挥了下拳头,辩驳:“我不是。”   他没管,自顾自继续说:“还有两个小姑娘,到上学年纪了。一般这么大的都比较难找领养家庭。何况很多家庭多少还是有点重男轻女思想的。”   “那她们以后呢?”沈倪问。   “以后?”江以明顿了下,很直白,“不知道。”   他接连说了好几个孩子,似乎每个都在他心里留下了烙印。   夕阳正好。   沈倪跟在旁边,好像在听一个很长很长讲不完的故事。   她有点明白江以明为什么今天要说这么多了。   她从来没在他面前表现出在意。   可他仿佛一下就触到了她心里的柔软。借着说其他人的事告诉她,其实没什么好在乎的,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家庭,每个家庭都有难念的经。   难,日子就不过了吗?   不是的。你看开点,别停留在脚下,再往前看看。   什么都会过去,一切不过是散落在人生长河里的碎石点点。   太阳还没完全西沉,傍晚霞光温柔炽热,金色余晖洒满她的眼睫。   沈倪在晚霞中回头,长发被染成了碎金。   她扬起唇,明白了他的好心。   而后对着他,像期许,也像宣誓:   “江以明。”   “我们都会成为更好的人。” 第23章 矫情   江以明以前觉得是自己不够好。   所以被带回江家后, 他感觉到所有人在如何对待他这件事上态度很微妙。   平静、客气、疏离、厌恶、愧疚、感激……   很奇怪,这些情绪有时候竟然能在同一个人眼里看到。   或许他再好一点,那些负面情绪就会慢慢被吞噬。那么他们看他的眼神会更纯粹一些。   他想要变好一些。   染黑了头发, 取掉了耳钉,穿上校服西装打上领带, 成为大哥江一汀的翻版。   脱下独自在外装凶狠才能活下去的那一套。   他们好像满意了一点, 又好像没有。   变好、变得更好。   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无形中的压力, 时时刻刻盘旋不去。   听到沈倪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 他猛然惊觉。   自己早就活成了这个样子。   变得更好了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江以明抬眸, 他看到天边晚霞映照在她眼底, 成为真正燃烧的光。   这束光芒足以把他的虚伪撕得支离破碎。   他展现的那些温柔与美好, 在真正的光芒面前黯然失色。   那是他触不到的纯净,是他的梦寐以求。   ***   沈倪这天到家忍不住跟薛成俊吹牛。   今天可是江医生主动邀请她去散步的,饭后百步走, 活到九十九。   薛成俊问,什么意思?   沈倪大胆地告诉他,这是江医生邀请她一起长命百岁白头到老的意思。   然后再次被薛成俊挂了电话。   沈倪转头打开ipad, 又跟舒画的画像说话。   话没说两句,被流月电话打断。   毕竟人逢喜事精神爽, 流月拎着她脑袋叫改稿的时候,沈倪也不反抗了。   她和流月的语音通话就开在一旁。   流月说第几页第几格分镜, 沈倪就老老实实照意思改。   改得流月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问她:“你今天怎么这么乖?”   “我一直都乖啊。”沈倪没半点脸红,“这期正刊出了没,是不是又被骂惨了。说真的, 我改完就知道要被骂, 四页压根表现不出什么, 也没到正剧情。”   确实又被骂了。   流月看沈倪自己没上网搜,也不好打击她,只说:“没事,后面一期世界观就出来了。你这个还挺酷的,现代版行侠仗义道德卫士,渣男收割机。”   沈倪给底图上了色,叹气:“那不是你改的高立意嘛,要放我原先的不删不改,那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流月在那头笑了一会儿。   几页翻书的声音过去,她突然问:“你现在是不是还放假呢?有没有时间去参加个活动?gogo旗下的漫画家见面会,我那边有个名额,你去的话正好不浪费。”   沈倪今年刚签的纸媒,她满脸诧异:“我能去?”   “有个本来要去的画手,突然去不了了。你去垫个桌脚?”   沈倪抬头望天的工夫,流月又加了一句:“有出场费的。”   那当然要去了!   不赚钱怎么养江医生!   流月给她发了活动流程。   不愧业内扛把子gogo,除去上海场已经办完了,后面几场在深圳、香港、京城。沈倪看看日程,深圳香港两场连着,近在眼前。   她这边确认完行程,转头去老福特和微博上发了通知。   每次发图必给她点出上万热度的粉丝,都跟僵尸粉似的,谁都没出来欢呼一声。她习惯了这群产粮嗷嗷叫,没粮爱咋咋的假粉,发完没再管。   倒是流月那边紧急赶制宣传物料,都给她打上了gogo新晋人气画手的标签。   沈倪计划隔天就出发。   她早上去敲402的门时,江以明还没出门。他身上套了件灰色短T,底下是宽松运动裤,难得露出小腿紧实的肌肉线条。   刚运动完,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下颌到脖颈细密渗出薄汗。   沈倪与他相处的这段时间来观察,自然知道他是个极其自律的人。   只要工作不是太忙,早晚都有运动的习惯。   相反的是,沈倪对运动完全不感冒,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站。但这并不影响她欣赏每一寸都彰显完美的身体。   用来做人体模特一定很好看,她默默下了定论。   然后下一秒,小牛皮糖黏糊糊开口。   “江医生,早上好~”   江以明习惯性偏了下身:“早。”   等了一会儿,她没有进门的意思。   他无声皱眉:“什么事?”   沈倪故意卖关子:“江医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江以明几乎没犹豫。   “好消息就是……后面有好多天,我都不在这儿,没人烦你啦。”   “……”   他花了好几个喘息的时间,才把胸腔突然燃起的烦躁压了下去。   冷不丁开口:“坏消息呢?”   “坏消息就是……我还会回来的。”   江以明深看她一眼:“…………”   小牛皮糖没看出端倪,继续黏他:“江医生,我不在的这几天你会不会想我啊?”   “不会。”江以明冷冷道。   “真的不会啊?可是我还没走就超级想你了,我会每天给你发短信的。你不会不回我吧?”   男人眉间不耐消散了一些,说:“看到就回。”   他可比刚认识时软和多了。   沈倪非常满意,跟他说完又下楼去找顾老头。   之前在顾老头家的玻璃台面下看到过一串香港的地址。   五楼奶奶说过,他女儿当年跟人跑去了香港。   沈倪爱听八卦,但不爱管闲事。   原本也没想怎么样,就那天无意间看到101小房间里簇新的粉色纱帐,她自以为是地觉得这么多年还保留女儿房间的原样,他心里其实一定很想去找她吧。   跟顾老头说完自己可能会去香港的事儿。等了好半天,她都没等到顾老头提及别的。   沈倪就在心里作了罢,刚转身,老头在身后叫住她。   他表情板正,好像万分不愿似的叫她等等。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张纸条,“你要有空帮我找个人,没空就算了。”   沈倪看到地址前还多加了两个字,顾娇。   她没多问,心里有了谱。   南山镇到深圳,绿皮火车转飞机。   这次有了经验,她全程戴上耳机装聋作哑。因为社交软件太久没更新了,学校那些同学还停留在她去巴厘岛玩的印象上。   刚放了张机场的照片,就有人纷纷过来问她巴厘岛怎么样,碰没碰到热辣帅哥。沈倪闲的没事挨个慢慢回复。   【普通好玩,没有另一个地方有意思】   【热辣的没有,冷太阳倒有一个】   【冷太阳什么意思?不告诉你,自己想】   ……   来来去去回了几条。   沈倪估摸着江以明到了休息时间,给他单独发了一条:【江医生[星星眼.jpg]】   那边秒回:【…】   泥石流妹妹:【离开南山镇的第一个半天,就好想回去啊】   jym:【……】   他一串又一串的省略号回复,配合大橘的揣手头像,莫名有点可爱。   沈倪起了逗弄心思:【江医生,你有没有开始想我呢?】   jym:【想太多】   泥石流妹妹:【啊真的吗?我以为只是普通一般想,原来你这么热情】   jym:【……】   泥石流妹妹:【我也会像你想我一样想你的!先上飞机了,下飞机找你~】   jym:【嗯,注意安全】   沈倪看到他发完才关了机。   到深圳再开机,才发现聊天框最底下多了一条。   jym:【冷太阳是什么。】   沈倪:“……”   还好冷太阳只是她和流月瞎造的词,百度百科根本搜不到。   沈倪想了半天,很谄媚地发:【就是看着不太好接近,但是其实人特别温柔特别好,当代好人好事代表,年轻人楷模】   末了再补充一句:【你这样的[脸红]】   江以明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家了。   沈倪想象他和大橘在家一人一个沙发坑、寂静如斯的模样,有点好笑。   她盯着聊天框傻傻等回复。   几分钟没等到,又发了一条:【江医生,大橘想我了吗?】   没回,还是没回。   沈倪把手机提示音开到最响,揣进兜里。   从机场到酒店,她听到两三次提示音响,但都忍着没掏出来看。   这是种很古怪的小姑娘心理。   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没这么觉得。一旦隔在屏幕两头,她这儿绿色气泡满满一屏,他那老半天才回一句,莫名让人觉得自己太无足轻重了。   她这样心气儿高的人,已经退了底线一再妥协。   真明明白白把差距摆在眼前,心里还是会有点不舒服。   好像只要她也回得慢一点,与他不相上下……就平等了。   过了一会儿,有电话进来。   沈倪只好拿出手机,于是听到流月在那头关心:“宝贝到了没?你还多久,我到酒店大堂等你啊。发你好几条消息了,怎么都不回?”   沈倪默了好几秒,突然仰头摸了摸额头:“手机开的静音,没注意。”   “快到告诉我啊,我就下来。”   “嗯……行。”   沈倪挂掉电话再打开聊天框,刚才新进来的消息都是流月的。   她和江以明的聊天框依然是满屏绿气泡。   时至半夜,一肚子感性跑了出来。   她忽然有些挫败感,一个一个字慢吞吞在输入框里边敲:【江医生,虽然确实是我追你在先,你对我一直冷也就算了,那我就当你真的不喜欢我,我以后离你远一点。可是有的时候你明明就没拒绝……普通人会让邻居一直到家里蹭饭吗,会把钥匙给邻居吗,会带邻居去同事聚餐吗。每次觉得你对我或许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但有时候又会想是不是自己脑补太多。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这么为所欲为啊……】   她陆陆续续编辑了好几条小作文。   等全发出去的几分钟后。   jym:【值夜班】   沈倪:“……”   好吧,对不起打扰了。   她下意识想点撤回,趁他还没仔细看完,把矫情的自己全藏起来。   结果全超时了。   抬头切换成了对方正在输入,手机震了一下。   沈倪低头,那边发来了第二条消息:【看完了,等你回来再说】 第24章 寻人   沈倪重复看了几遍自己发的小作文。   实在不知道哪点值得拿出来, 等她回去后慢慢说的。   她发了个问号过去。   对方可能在忙,又消失了。   这次沈倪很镇定,默默息屏。   出租车抵达酒店楼下后, 沈倪见到了流月。   gogo总部在京城,之前签合同时, 她们见过一次。时隔多日, 这算是第二次见面。   流月还是留着齐耳短发, 非催稿时段讲话特别软。   她提前给办好入住,趁等电梯的空档儿跟沈倪讲了会第二天的流程和会场座位。不出意外,沈倪的位置在小角落。   并且因为没出过单行本, 没有签售环节。   整个流程唯一用得上她的地方,就是跟gogo的同批新晋画手一起, 和现场粉丝互动。   沈倪想了想她那群僵尸粉,突然觉得出场费收得很心虚。   意外地是,第二天在会场, 真有粉丝过来逮住了她。   彼时台上正在进行老作品回顾环节, 沈倪一眼看到了她最喜欢那本绘本。当初送给小孩儿时, 她还是略有些不舍的。   她往流月那靠了靠:“这本画册我超喜欢的, 我能内部拿本签名版吗?”   流月看了她一眼:“恐怕拿不到。”   “……啊。”   “这位老师都去世很多年了, 拿到签名版才恐怖吧?”   送给小孩的那本绘本是小时候买的,沈倪只是单纯觉得喜欢,倒也没去了解过画手本人。乍然听到消息, 她还是遗憾:“我还真不知道这事。”   流月问:“不过有最初的印刷版,那会儿封面还是老师亲自设计的,要不要给你拿一本?”   “要!”沈倪点完头, 说:“他还有别的单行本吗?”   流月想了想:“应该就这一本吧。gogo那会儿刚创刊呢, 我才上小学。”   流月说到做到, 还真给她拿了一本。   那会儿的书还没有腰封,封皮里侧是画手简介。   沈倪没来得及看,光顾着高兴先去网上po了个图。   这次她那些“僵尸粉”没再装死,有人秒回。   ——泥石流妹妹,你在哪呢!活动都快结束了,你人怎么还没出现!   ——我广州特意赶过来的,你要是没来我原地脱粉了。望你耗子尾汁   ——望你别不识抬举   沈倪愣了一下,抬头东看看西看看。   然后就被等在附近逮人的粉丝抓了个正着。   她今天出门戴了口罩。   平时也是怎么舒服怎么穿,很随性。本来以为可以混在人堆里装路人。结果看似平平无奇的牛仔裤是大牌联名款,无logo的T恤是合作典藏版,再加上堪比绸缎的冷棕色长发。她以为的低调真的只是她以为。   虽然只有一小撮粉丝。   但还有特意从广州过来的,比沈倪预想的情况好太多了。   她在这挨个认真签名,突然感受到这一小撮粉丝的画风实在清奇。   旁边有人找到自己喜欢的画手,都是恨不得把小星星挂在眼睛里,“太太我好喜欢你,你可以给我签名嘛,我会继续支持你哒!”   到了她这儿,边签名还要边挨训。   “泥石流妹妹,你前面的剧情真的很无聊,要不是追过原版我都弃了好嘛,赶紧搞快点先弄渣男。不要被隔壁带歪好吗,你又不是少女漫。”   “别有男主好吧,让我女儿独自美丽。”   “严重同意,做你的泥石流不好吗,你不适合画谈恋爱。真的,听一句劝。”   虽然与她在网上感受到的风格整体一致。   但沈倪还是忍不住在口罩底下叹了口气,都是小姑娘,她怎么就没有那种又软又可爱疯狂彩虹屁的忠实粉丝。   临结束,还有人非常真情实感地给她送小礼物,说是开过光的。   沈倪从布囊里取出来一看,小木牌牌,上面刻着:渣男退散。   流月在一旁笑到失声。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香港场。   深圳香港两场连在一起,再后面就是十天后的京城场。   沈倪参加完这场还有私事,就与流月约好办完事回来再聊后面的行程。其实她也是借办事的幌子,需要多一点时间来考虑,京城那场还去不去。   她不知道现在算怎么回事,按理说吵架就像博弈,总有一方先认输。   可这次不太一样,他们父女之间好像谁都不服谁,彻底断联了。   沈倪至今都不可能认同沈应铭的做法。   当初气势汹汹地离开家,现在回趟京城就像叫她认输似的。   她脖颈很硬,不愿意先低头。   所以在去到顾老头给的地址之前,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遗憾的是,拖延时间并不能给人答案。   沈倪按照地址挨家挨户找过去,这是条很长的甬道。   周围高楼兴起,一格格宛如鸟笼。抬头唯一能看见的一方小天地都被两边的商家招牌压成了一线天,显得甬道愈发逼仄。   她在一片凌乱中找不到门牌号,只好一家家去问。   好不容易在商区后面找到了破旧小楼。   这些年变迁,这里如今是群居房,住着三教九流。   自从被寸头在南山镇堵了一回,沈倪现在独自一人特别小心。正值暑期,她找了个相熟的香港同学一起。   这会儿,她就在街口,买了两杯奶茶。   边等同学边给江以明发消息。   泥石流妹妹:【离开南山镇的第四天,好想回去啊……】   江以明还没回,她就往上翻阅聊天记录。   在她喊着离开南山镇的第一个半天时,他回的是省略号。   她说第二天时,江以明:【哦】   第三天,江以明:【鬼话连篇】   今天是第四天,等了一会儿,竟然等到了回复。   江以明:【没人拦着你】   这是肉眼可见的进步。字数和语气上双重胜利。   她有点儿高兴:【明天,最晚后天我就回去了!本来我今天就想回的,但是答应给顾爷爷找个人,就会晚一点】   沈倪猜他和顾老头的熟悉程度,应该知道的比自己还多。   她发完又加了一句:【地址估计还是好多年前的,你说能找到么】   jym:【几率不大】   他总是爱说大实话。   沈倪和他聊到同学过来,才依依不舍收起手机。   有个本地同学带路比她自己闷头乱问强多了,起码少了许多语言障碍。   同学照着地址带她一路找进楼里边,敲开门。   里边是个纹身哥,青龙白虎齐上阵的那种。跟沈倪平时的扮酷打扮比起来,她就是小巫见大巫。   同学和纹身哥讲了一通粤语,回头问她:“多久前住这的?”   “大约……二十多年?”她不确定道。   普通话大家都能听懂,纹身哥在里边也沉默了。   而后又是一通本地人之间的交流。   沈倪就听懂了前面几个字——有冇搞错啊。   砰一声门被带上。   同学朝她耸耸肩:“早就不在啦,这里流动性很大的。”   她也觉得找到顾娇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南山镇虽然是个小地方,但不可能这么些年一个来港的人都没有。顾老头说不定也叫别人帮忙打听过,只是这期间始终没有音讯。   她这个人其实挺钻牛角尖的。   有点不甘心地问:“这附近住的人会知道吗?”   答案肯定很渺茫,但她这位同学在京城经常受她和薛成俊照顾,帮起忙来并不含糊。他没说什么,提议挨家挨户再多问问。   这期间沈倪其实都有点怀疑自己这么做是不是白费功夫。   一层楼过去二十多户,紧凑地挤在一起。   她在敲门间隙就给江以明发消息:   【没找到】   【还是没有】   【没消息 11111】   ……   到后来,沈倪有些气馁:【江医生,你说得对,找到一个二十多年前住这的人几率确实太小了。大概比我追到你的几率还小】   过了一会儿,江以明回:【放弃了?】   泥石流妹妹:【那必不可能!我很认真的,肯定要追到你的】   jym:【……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泥石流妹妹:【对我来说就是同一件。我要连这么多年前的人都能找到,说不定追到你就不是白日做梦了】   四个小时后,江以明换好衣服下班。   手机嗡的震了下,他拿起看了一眼。   泥石流妹妹:【江医生……】   “怎么了”三个字才打了个怎,手机在掌心又震了一下。   泥石流妹妹:【我好像要追到你了……】   ***   沈倪远在香港,腿都快跑断了。   终于打听到一点儿消息。   花了两千多港币,终于让常年在这块地方收废品的老头想到一点头绪。   老头说很早之前,这里确实住着一户大陆过来的小夫妻。   女的大肚子,男的长时间不在家。   这么普通的一对夫妻原本不会给人留下印象。但老头说,男的好像偷了老板的金表,有一次看到他被好些马仔追了几条街。最后按在楼道里打了个半死,从此腿落下残疾。再后来就长期在家了。   女人生完孩子之后,跟着他捡了一段时间废品。   他让出一半地盘给她,她交保护费。   没出两年,男人又做了什么小偷小摸的事,被人打断一条手臂。   故事的最后,女人自己带着孩子搬走了。   沈倪拿到新的地址,范围很模糊。   她顺着线索找过去,又辗转四五条消息后,终于在敲开一道门后,说出顾娇两个字,对方有了反应。   老旧的铁纱门里,是个年轻男人。   他皱着眉看了门外许久,“雷嗨宾狗?”   沈倪用普通话解释了一遍自己来找顾娇的原因,又暗暗戳了下同学。   同学刚打算用粤语再说一次,男人皱着眉,换成普通话:“听得懂。”   他隔着门,说:“她不在了。”   “不在的意思是……”沈倪心里滑过不好的预感。   “前些年就已经送她回大陆了。”   沈倪倏地松了口气:“那她现在在哪?能给我地址吗?”   男人想了想,转身离开。   再回来时手里拿了张纸条。   沈倪接过,刚落下的视线忽然停住。   伴随着男人后一句话:“你方便的话,顺便帮我送束花。这两年都没去看她。”   纸条上写得明明白白,南山镇前大路11号青山墓园。   一时之间没人再开口。   沈倪张了张嘴,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想到的是101的阴湿楼道。   想到了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依然把女儿房间打理得干干净净的顾老头。   她问:“你知道顾娇的爸爸还在吧?”   “知道。”男人说。   “那送她回大陆的事……”沈倪想了个温和点的说法,“他好像不知道。”   男人点头:“没让他知道。我妈走之前交代的,她回乡别告诉老头。”   一边是故意瞒着顾老头,一边是顾老头这么多年没放弃打听。   沈倪第一次这么为难。   她说:“是顾爷爷叫我来打听的,所以这件事……”   “我做不了决定。”男人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以后别来打扰我的生活。”   他从小生活在香港,那些隔着山与海的亲情对他来说很浅薄。   远亲有时候确实不如近邻。   沈倪来找顾娇的路上怀揣了一肚子心事,离开的时候亦然。   她拿出手机,才看到好久之前江以明给她发的消息:【找到了?】   泥石流妹妹:【找到了……】   这不像是找到线索的语气。   江以明猜到大概,问她:【但是?】   泥石流妹妹:【她就在南山镇】   隔了好久,沈倪才打出第二行:【青山墓园】   聊天框里寂静了许久。   沈倪问:【回去了还告诉顾爷爷吗?还是……索性说没找到吧?】   她和江以明相处这段时间下来,已经习惯了依赖他。   这样艰难的决定,她绝对无法单独做出判断。江以明的意见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沈倪盯着聊天框,终于等到了他的回音。   jym:【这么多年了,别低估任何一个人在这种事情上做的心理准备】   沈倪愣了一下,然后看到接连过来的另外三条。   jym:【我们没办法替别人的人生做决定。你只是负责消息传递】   jym:【譬如医生,病危报告并不会瞒着当事人。有时候隐瞒不报只是你自以为是的善意】   jym:【事情结果与你无关。别想太多】   没有一句明着的安慰。   沈倪却觉得压在身上的分量由重变轻。   她突然感到释怀。   不是因为江以明最后说的那句【别想太多】。   而是因为这就是江以明,对她来说独一无二的江医生。 第25章 回去   沈倪告别同学, 回到酒店。   流月正等着她回来商讨接下来的行程。   她忙了这么一圈回来,发现最初故意拖延时间的烦恼还没解决。   去不去参加京城那场,依然没有答案。   流月让她再考虑考虑,起身去洗手间。   沈倪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较劲儿, 正苦恼着, 听到手机响了起来。   她摸摸口袋, 发现不是自己的。   应该是流月的手机在响, 在包里一个劲地震动。   流月这几天背了一款很适合夏天的透明果冻包, 此时就放在桌上。   沈倪托着腮看过去,刚好能看到手机屏。   电话联系人上有个她很熟悉的名字, 沈清。   她怔了几秒,然后往前倾了倾身。   沈清两个字在手机屏上异常清晰。   沈倪第一反应就是拿起电话给自己联系簿里的沈清拨过去, 机械女声提示说: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拨电话给流月的这个沈清……是姐姐没错吧?   沈倪听到脚步声回转, 立即坐直身体, 紧张地低头玩手机。   片刻, 她抬了下头, 指指桌上那只包:“刚你电话一直在响。”   “是嘛!”流月擦干手,捞出手机看了一眼, 然后哦了一声:“没事儿,不重要。”   她拿起手机往外走了几步, 看样子是准备给对方回电。   沈倪看着流月的背影,看她状似若无其事走出房间,然后轻轻喂了一声。   沈倪身上每个细胞都迫切地想知道电话那头是不是姐姐沈清, 更想知道姐姐和流月怎么会常常联系。   她起身, 佯装去洗手间, 离房门更近了一些。   走廊上传来说话声。   “对啊, 挺好的……京城的还没确定呢。”   “也没有帮什么忙啦,本身就有粉丝所以比纯新人真的好带很多……以前改东西会倔一点,现在不会……真的很省心啦!”   “不是好苗子我当然不会签了~别这么客气呀,我们这也是互相帮忙……好的,那帮我和阿姨问好……行,没事儿~”   沈倪在这期间再次拨了一遍沈清的号码。   前后两次都在通话中。   她在洗手间待了一会儿,再出来时流月已经接完电话回来了。   流月眼巴巴地看着她:“想好没?去不去最后那场?”   沈倪心里有事就憋不住,她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那个,我刚不小心看到你电话了。”   “……啊。”流月慢吞吞啊了一声。   “是我姐姐?”   沈倪自己在洗手间想明白了。   同样有些粉丝群体的画手,怎么gogo就单独签了她。两期正刊还没听到水花儿,怎么就又那么幸运,带她来见面会。   仔细想家里那边。   刚刚好,季容娘家做了好些年文化传媒,能与gogo牵上线也不奇怪。   她心里那丝若有似无的愧疚感再次爆发。   总是这样,逃得再远也是这样。   如果不是她自己发现了这层尴尬的身份,季容对她真的如同亲生母亲一样,永远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还有沈清,明明就只大了她半年,却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照顾、包容。   沈倪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她到底是在这个三口之家之外,还是始终被紧紧包裹在内。   她甚至不知道,这样值不值得,她配不配。   要怎样才能对得起季容和沈清对她的毫不见外。   那边流月发现她知道了,也没太惊慌失措。   尴尬地挠了会儿手机壳,说:“那我也不瞒你了。当初签合同,是季阿姨那边推荐给我的。当然啦你别以为自己是纯后门签gogo的,我可是走了正规的审核流程~那什么,领导都同意的。”   沈倪张了张嘴,听流月最后加了一句:“你妈妈肯定是怕其他不熟悉的公司合约坑人,你就当她随口推荐了一句,是我们自己决定签下来的啦!”   沈倪晃神,而后想起,在别人眼里,季容就是她亲妈。   这件事只有家里人知情。   从流月的角度来看,其实暴没暴露最初季容这一笔没什么重要的。   她说完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京城那场就在你家附近诶,之前都没敢告诉你,你妈和姐姐都有邀请函。这你还不去?”   “……我最近不在京城。”沈倪更纠结了,“我回头想好了再和你说。”   沈倪是第二天到上海的机票,然后再辗转回南山镇。   她这个想好再说始终没能给出结论。   重新站在县城火车站,还是能看到显眼的红色招牌“住宿上二楼”。   灯牌没修过,这回直接哑火了两个字。   这个不繁华的小县城,意外让人觉得心安下来。   沈倪到站打了辆车,没和江以明说。   和第一次到南山镇一样,司机把车停在了巷子口。她这回轻车熟路,拎着小行李箱飞奔着跑回里春巷。   五楼奶奶坐在树荫底下乘凉,二楼大爷大妈习惯性拌嘴。   看到沈倪回来都很热情。   但她不敢多聊,毕竟楼底下101就住着顾老头。要是顾老头知道她回来了,肯定心心念念着那件事。没有江以明在,沈倪开不了口。   她直奔三楼,放下行李。   对着镜子好好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   快一周没见到江医生,她现在的心情就跟久别重逢似的。   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被甩了出去。   回到南山镇,踏进里春巷的那一刻起,不安和烦躁都融化进了夏日暖风。   沈倪给江以明发了个消息。   泥石流妹妹:【江医生,我本来打算今天就回去的,可是想了想又没人想我,所以……】   泥石流妹妹:【我决定多玩儿两天!】   等了大概十几分钟,他还没回。   沈倪判断他在医院忙着,于是大胆找出402的钥匙。   她给江以明带了礼物,是一盒手工巧克力。经香港同学介绍,就找到这么一家体验店。巧克力从头到尾都是她亲手参与的。   这么热的天,沈倪怕化了,都不敢打开模具看。   她这没冰箱,就想直接送进402冷藏起来。等江以明下班回来,一打开冰箱,说不定收一份礼能感受到两份惊喜。   另一份是,她回来了。   午后的楼道静悄悄的。   沈倪趴门边听了会儿,见没人走动,飞快往楼上跑。   她上402跟自己家一样熟,钥匙转开一圈半,轻轻松松进门。   大橘早听到了脚步声,沈倪进屋的时候,就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见着她,长长喵了一声,小碎步过来先蹭蹭鞋尖,再提起尾巴一个劲地弓背蹭蹭裤腿儿。   沈倪不仅给江以明带了礼物,大橘也有。   进口妙鲜包。   大橘猜到是给它吃的,趁沈倪弯腰换鞋,白手套一下一下拍在她手臂上。   整个猫脸写着:赶紧的,搞快点。   沈倪无语:“行了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懂不懂?”   大橘:“喵——”   显然是不懂。   沈倪习惯性自言自语,更何况家里还有个橘猫听她乱讲。   去厨房拿猫碗的工夫,她就慢条斯理跟大橘解释:“这意思呢就是你再急也没用,先得给你洗洗你的臭碗。绕我腿也没用,我这人非常有原则。”   “喵——”   “要都跟你一样,心急火燎就能吃上饭。那我追江医生比你吃饭心急多了,怎么就没见我追上?所以啊凡事不能急,要讲究个循序渐进。时间到了,你的真心打动对方了,量变促成质变……对,这样就能成。”   大橘烦死她了。   绕着腿进行了五周目六周目旋转,不想听,只想吃。   沈倪要是低头,一定能看到猫脸无语。   可惜她没能低的了头。   在她满嘴胡话的时候,卧室门吱呀一声。江以明穿着居家服,头发松软搭在额前,倦容明显望了过来。   他皮肤白,很容易就能看到眼下青灰,唇线抿得平直。   沈倪戴着滤镜都能看出他的起床气。   她傻愣愣站在原地,半晌抬了下手:“嗨……”   沈倪没想到他会在家。   打完招呼后沉默席卷而来,有种自己像小偷,偷摸潜入别人家被抓包的尴尬。   江以明抿唇沉默,抬手揉了下后颈。   在大橘声声催促下,他才垂了下眼皮,示意:“猫快疯了。”   “啊,对。我在给它弄吃的呢。”只要说起话来,尴尬氛围就被赶跑了一些。沈倪给大橘放完妙鲜包,起身拍拍手:“那个,江医生。我给你带了盒巧克力,在冰箱。”   话刚说完,她自己就后悔了。   完蛋,一下子两重惊喜都被她自己放跑了。   江以明就靠在门框上没挪过一步,视线从始至终落在她身上。   沈倪被她看得心脏乱跳,又加了一句:“是我自己做的。样子不太好看,可能味道……还行?”   “不是说还要多玩几天?”江以明突然开口。   沈倪:“……”   他已经看到了啊。   她站在厨房,而他站在卧室门口。   午后太阳从窗户透进来,反射在窗棱的金属框上,在两人之间铺出一道刺眼的光。好像一道界限,从头划到了尾。   沈倪跨过光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   “就很明显是骗人的啊,我每天都想快点回来。回来就可以看到大橘了。”她顿了顿,“——还有你。”   好听的话听多了,有的人会变得习以为常而后麻木。   但沈倪在江以明寂静无波的眼里看到一丝闪动。   她舔了下唇,又说:“我不在你就没有一点点想我吗?想我烦也行。还有你不是说有什么要等我回来再说的吗,是什么啊?”   他们隔着一手臂的距离。   江以明深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叫了她全名:“沈倪。”   “嗯。”她点头。   “还没放弃?”   “没。”沈倪知道他说什么,摇头:“打死不放弃。”   他忽然伸手抵住她的后颈,倾身。   两人距离更近了一些,他漆黑双眸盛满了她的影子。   沈倪连呼吸都轻了许多,怕惊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直到鼻尖相触。   搭在她后颈的力道松了一点。   沈倪听到他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说:   “如果你不是认真的。”   “我会生气。” 第26章 女友   离他实在太近了, 从来没这么近过。   沈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与自己的缠在一起,只要动一下,鼻尖触到鼻尖。她都瞄到自己的头发丝儿被风一吹, 飞到了他眼睫上。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搭在后颈的力道逐渐松缓下来, 他站直身, 眼尾微微往下耷拉。   江以明问:“没听懂?”   可能……听懂了。   说实话, 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倪察觉到自己因为近距离接触,浑身开始发烫。   她用力揉了下耳垂,“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江医生, 我特别特别认真。真的。”   “嗯。”江以明淡淡应了声, 而后问她:“吃过饭了吗?”   话题转得太快,沈倪没反应过来:“啊?”   “这句话需要解释?”   沈倪确信吃没吃饭这句,真的没有额外意思,她答:“……还没呢。”   江以明听到回答点了下头。   他越过大橘径直往厨房里走,打开冰箱门。   沈倪还愣在原地,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江以明没被挡住的棉麻长裤。   底下包裹的是一双惹人遐想的长腿。   他的声音从门后传了过来:“简单弄点儿吃?”   沈倪:“……”   她沉默不语的空档, 江以明往后仰了仰身子, 重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轻蹙着眉心:“出去一趟回来, 不会说话了?”   “……才不是。”   沈倪慢吞吞跟进厨房,目光始终黏在他身上, 黏了起码有十来分钟。   从淘米洗菜,再到热锅。   中间那个很短的间隙, 她伸手揪了下他的衣服后摆。   沈倪:“江医生, 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江以明从架子上取了调料, 转身问她:“红烧还是糖醋?”   沈倪眨了眨眼:“糖醋。”   两秒后, 她又问:“算是在一起了吗?还是, 先只是试试?”   这次他没装作听不到。   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偏头:“看你。”   沈倪:“嗯?”   江以明说:“你想试就试。觉得不合适,可以及时止损。”   她撇撇嘴,心想要是你觉得不合适呢,我又不傻。   于是一个劲地摇头:“不试,就是正儿八经的。”   “嗯。”江以明没再说其他。   前后才几句话的工夫,沈倪发现自己和江以明的关系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江医生现在是她的,一旦这个认知出现,她有点难以自控。   想抱抱他,想亲亲他,想黏在他身上当个挂件。   沈倪蠢蠢欲动,手臂在他身后划拉了好几下。   趁他一个不注意,从后抱满了怀。   手臂箍紧他的腰,脸也埋进后背:“江医生,我觉得我在做梦。”   她吸了口气,满世界都是柠檬薄荷。   不知是他的沐浴露,还是洗衣液香味。如果这个时候有人问她,那她一定会回答恋爱是柠檬味的,掺着薄荷清新的柠檬。   是全世界最好闻最好闻的味道。   手背被人轻拍了一下。   江以明的声音从骨骼穿透过来,钻进她耳朵:“炒菜有油,出去陪大橘。”   太奇妙了。   当邻居时他偶尔也会嫌弃地赶她出厨房,但不是现在这种感觉。   沈倪从后面用力抱了他一下,再一下,黏黏糊糊:“不用我帮忙吗?”   江以明:“帮倒忙?”   沈倪不服:“……我会用电饭锅,你忘啦?”   他好像想起什么,再开口时嗓子眼藏了点模糊不清的笑意。   “嗯,是。”   最终沈倪耍赖失败,还是被赶了出来。   大橘也连猫带饭盆被转移到了客厅。   它吃完一包妙鲜包,咂咂嘴,白手套往她拖鞋上一挂:“喵——”   “干吗?”沈倪低头。   大橘一个偏瘫就倒在地上,肚皮朝天。   沈倪从它眯缝的眼睛里看出了意思:快点,来挠挠。   追江医生有大橘三分之一的功劳。   沈倪无怨无悔,非常兢兢业业地给它挠起了肚子。   只不过手在挠大橘,眼睛却一直黏在厨房。   江以明太好看了,连做饭都这么迷人。   虽然沈倪早就知道这一点,但她现在拥有女友滤镜。   最完美成了更完美。   中午两人,江以明做了三菜一汤。   大橘吃饱喝足,蹦沙发上睡觉去了,于是餐桌前只有他们两人。   沈倪双手托腮,盯着他:“江医生,你今天怎么会在家?难不成是猜到我回来了特意串的班?”   江以明看她一眼:“昨天值夜班。”   “那今天呢?”   “夜班。”   她伸出手指,心疼地戳了戳他眼下青灰:“你老值夜班好累啊。”   他好像不太习惯这些触碰。   虽然没躲,但沈倪明显发现他眸光微闪,睫毛都颤了几下。   江以明沉声:“好好吃饭。”   “噢——”   刚才被意外之喜冲昏了头。   等静下心来吃饭,沈倪再次想到即将面对的烦心事。   她咬着筷子:“今天要去找顾爷爷吗?”   “自己不敢去?”江以明问。   沈倪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开口。”   江以明伸了下手,把她咬在嘴里的筷子□□放好。   然后看着她:“去医院前陪你去。”   “好。”她乖乖点头。   现在有了正大光明赖在他家的借口,沈倪吃过饭一下午都没走。   他看书,她就赖在边上窝成一团。   以前沙发上是两团坑,现在是安静的三团。其中一团的安静完全就是假象,除了人是静止的,眼睛和脑子都万分活跃。   一直到江以明准备去医院。   他换好衣服出来,问:“一会回楼下,还是继续待着?”   晚上他又不回来。   沈倪想了想:“回楼下,我还要收拾下行李。要不我带大橘一起下去吧?”   “随你。”他说,“厨房有菜,自己会不会热?”   沈倪撇了下嘴:“我又不是傻子。”   他事无巨细交代着,沈倪就跟在身后说一句点一下头,一直跟到门口换好鞋。   空气里的湿气又重了起来。   门一打开,外面的热浪裹着沉闷席卷而来。   沈倪甩了甩长发,随手挽起绑到脑后。   她一路跟在江以明身后下楼,听他敲响101的门。   没多久,门锁咔哒一声,顾老头出现在里边。   或许是因为看到沈倪回来了,老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他张了好几次嘴,才成功开口:“回来了?”   “嗯。”沈倪点头。   “那个人……找到了吗?”   这么多年,没有人能从多年前的地址找到一丝线索。   老头缓了许久,缓缓开口:“……结果是不好,对吧。”   曾经无数个深夜,他在心里演算过或许会面对的事。看到他们的表情,多少能猜到一些。   最坏不过就是找不到了。   再坏一点……也就那样。   攥在掌心的纸条快要被汗给浸湿了。   沈倪下意识去看江以明,他解围般接过话:“找到了。”   可是找到不该是这幅表情。   顾老头点了下头,很缓慢很缓慢。   他静了许久,像一株死木般开口:“娇娇是不在了吧。”   自己猜到结果,自己说出口。   比任何事情都残忍。   沈倪觉得鼻子眼睛一齐发酸,她用力吸了吸,把手里的纸条递过去。   “好几年前就回南山镇了。”   南山镇,前大路,青山墓园。   回的方式惨烈了些。   老头接过纸条,他要举到好远才能看清上面的字。   沈倪看着他那双眼里的光芒逐渐散去,变得浑浊。他最后好像笑了笑,却没有往下流的眼泪。   老头朝她摆了摆手:“谢你了,小姑娘。回吧,你们回吧。”   沈倪想伸手去拉那扇门,忽然背后一暖,坠入了谁的怀抱。   门在眼前被合上。   她感觉到有人揉了揉她的发顶,低声说:“让他一个人待会儿。”   “万一——”   “别胡思乱想。”江以明说,“这是成年人的世界。”   沈倪被催促着上楼。   听到楼上传来关门声,江以明阖了下眼,转身回到101楼道。   ***   这晚,天阴沉沉的,好像又要下雨。   到第二天起来再看,窗户上果然糊了一层雨珠。   沈倪算好江以明夜班回来的时间,准备去巷子口买两份早餐。   夏天的雨即便很小,也是啪嗒啪嗒一大颗一大颗往下掉。   沈倪没带伞,一路小跑到早餐铺,各样都要了两份。   巧合的是,她正目不转睛盯着炸油条炸麻球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江以明的声音:“早上别吃太油。”   “你下班了?”她惊喜地转头,“我下来买早餐的。你吃什么?”   江以明把手里的伞挪到她头顶:“在医院吃过了。”   “那你再陪我吃点儿嘛。”   现在对上他,她说话会带点软绵绵撒娇的调子。   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江以明点了下头:“好。”   连续夜班下来,他的嗓子有点沙。   沈倪叫老板先倒了杯热豆浆,递给他:“晚上忙不忙?有没有补会儿觉?”   江以明打算伸手去接,结果她直接插好吸管送到了嘴边,只要一低头就能享受到……沈倪……女朋友……的服务。   他对这层关系还很陌生,顿了好久才低下头。   “没事,习惯了。”他温声说。   豆浆醇厚的口感从嗓子眼滑过,他尝出了与平时不一样的味道。   雨还没停。   沈倪一手拎着早餐,另一边偷偷攥着他的衣摆。   五楼奶奶见过一次他们共处一室。   但这么爱八卦的老奶奶什么都没说,现在里春巷的爷爷奶奶组里,还没有人知道她和江医生的关系。   她不知道江医生怎么想,在外面不敢正大光明地拉他。   只是这么一把黑伞,罩着两个在雨里慢悠悠行走的人。   像融入了小镇的平凡夫妻。   就算不开口宣布什么,落入别人眼里都是一幅极其和谐的美好景象。   回到小单元楼。   他们一进楼道就遇上了很少出门的顾老头。   经过昨天一夜,他好像更老了。以前沈倪或许还觉得他只是年纪大,身体算健朗。今天再遇见,看他压着不灵便的右腿,动作迟缓往外走时,沈倪忽然懂了什么叫老态龙钟。   这个世界上,有人在长大,有人却在变老。   长大的永远追不上变老的速度。   沈倪听到自己喊了他一声:“顾爷爷。”   顾老头似乎这才看到楼道口的两人,他眼皮垂着,唔了一声。   “我再给您拿点膏药吧?”她说,“一楼湿气太重了,您这么住着真的对身体不好。”   之前江以明也劝过老头,那会儿老头拒绝了。   沈倪再次规劝的时候,顾老头依然摇摇头。   他用伞尖指了指外面阴沉沉的天,说:“年纪都这么大了,不再折腾了。”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   老头叹了口气:“搬了地方,娇娇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第27章 赖皮【双更】   阴雨天, 顾老头的腿会疼痛加剧。   他压着右腿,缓慢又艰难地往外挪。   他说过去那些年,娇娇一个人在那边, 没人给她点香没人烧纸, 过得一定不如意。如今知道了,他要把前些年的亏欠都补回来。   好歹让她往后的日子,舒坦些。   沈倪没切身经历过生离死别,拽着江以明衣摆的手紧了紧, 说什么都觉得苍白。等人走远了, 背影在灰墙灰瓦中缩成墨色一点。   她垂下眼,说:“我其实有点儿后悔告诉顾爷爷了。”   “你没办法替别人承担什么。”江以明说,“大家都在往前走。”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就像平时揉大橘那样。   沈倪忽然就不那么低落了。   她想,江医生一定找到了她的命门。   所有的情绪都在他手里, 听话地跟着他走。   沈倪跟着江以明上楼,在402吃早饭。   这个时候她知道不能太任性, 江医生值完夜班回来,人很疲惫。她比平时吃得更快一些,早早收拾好:“江医生,你去休息吧。我自己下去画画了。”   他眉间倦意浓, 没推辞:“嗯。想玩猫就带下去。”   “好啊。”   沈倪说完抱起大橘。   一人一猫站在门口,猫脸无奈, 人欲言又止。   江以明曲指顶了下猫鼻子,然后一点点上移,手掌最终落在大橘脑袋上。   “下去玩, 乖点。”   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对谁说的。   沈倪把头凑过去了一些:“我的呢?”   刚才落在猫脑袋上的手掌落在了她的头顶, 轻轻揉了揉。   江以明问:“满意了?”   “……不满意。”   他又用力揉了几下, 头发丝儿都乱了。   沈倪更不满意了,连脑袋带身子凑过去:“你抱抱我吧。”   她都不知道江以明怎么回事儿。   什么都要靠她主动。   没羞没臊说完之后,她把脸贴过去,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除了大橘什么都塞不下。沈倪想,太好了,他看不到自己脸红心跳的样子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耳根暴露了情绪。   以江以明的海拔,能轻而易举看到她红了的脖颈,和耳朵。   他抬了下手臂,虚虚把人拢进怀里。   而后问:“可以了?”   整个拥抱持续的时间太短了。   短得沈倪都没感受到他炽热的心跳,倏地一晃,他就蜻蜓点水般离开了。   大橘耐不住,在怀里扭来扭去。   沈倪遗憾地哦一声:“那我下去啦。”   他把大橘抱起来,重新调换了个姿势才放到她怀里,点头:“好。”   今天才见面没多久就要短暂分开。   沈倪有点舍不得,先迈出去一条腿,然后回头:“江医生。”   “怎么了。”江以明问。   她又跨出去另一条腿,躲在门背后只露出个脑袋。   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然后小声地叫了一声:“男朋友。”   不敢听回音。不好意思听回音。   沈倪抱着大橘一溜烟儿加速跑了。   ***   天气不好,沈倪和大橘一边一头,窝在小沙发上。   她现在是铁了心要留在南山镇,上网看了一圈,又问了电器店老板,打算近期攒点钱买个数位屏放这儿。以后就不用对着小小一个ipad屏幕折磨自己了。   私信箱里有无数封约稿还处于未读状态。   以前是手头宽裕懒得接,后来到南山镇,沈倪一直都靠gogo的稿酬活。   她现在想留下,就要赚更多钱来支持自己的决定。   沈倪从上往下翻了好几页,挑了些符合自己风格的接单。这里边不乏原本就是她的粉丝,看到她接单很惊讶,顺带善意关心   ——泥妹你竟然接私单了?有这个功夫每个月多两更不香吗?   ——给你讲个故事。曾经有一个人,因为更新太慢终于没钱最后只能日日吃土。这个人姓泥,后面的你自己想   ——这期为了你买了新刊,竟然只有四页!你越来越过分了!我要跟gogo投诉!   沈倪挑了几条回复,然后专心去讨论甲方爸爸的单。   她用小本子把对方的要求一条条记录下来,给自己限定deadline。然后再粗略算了一稿数位屏的价位。   不难,这个夏天结束之前,她能把302布置得更像一个能长久留下来的家。   阳台窗帘要换成轻纱的。   厨房灶具得换新,还要添一台冰箱。   卫生间要装个现代化一点的淋浴房。   卧室的柜子也得重新布置。   其实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沈倪一条条记在便签纸上,东一个西一个,贴得满屋都是。   她折腾到下午,听到有人敲门。   这个时间点大概是江以明补完觉了,沈倪瞥了眼时间,比大橘还迅速跑去开门。   门外倒不是江医生,是101的顾老头。   他提着不灵便的右腿爬了三层来找她。   沈倪叫了一声:“顾爷爷?”   顾老头去完墓园回来,烟灰色汗衫上深浅不一的水渍还没干。每个痕迹仿佛都能看出雨珠下落的轨迹。   这么多次见面,他总是穿着这件褪了色、连领口都磨毛了的旧汗衫。   顾老头就站在门外,没有进来的意思。   他咳了一嗓子,问:“你在打听小姝,是吧。”   上次他说该想起来的都想起来了。   蓦然听到这个名字,沈倪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对。”   顾老头说:“你想见她吗,我带你去。”   沈倪去青山墓园的路上,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从来不知道舒画就在这儿。在京城的时候从来没人告诉过她细节,凭她怎么问,沈应铭守口如瓶。   而到了南山镇,还记得舒画的人只剩下顾老头。   如若他不说,沈倪也没有得知的途径。   顾老头说,他本来也早该忘了。   毕竟事情过去二十年,年纪越大,人的忘性也就越大。   小姝来南山镇的时候,是大着肚子独自来的。没人知道她家人在哪儿,也没人知道孩子爸爸是谁。她脾气好,人温柔,对谁都是浅笑吟吟的。   那时候单元楼里住的人不少,她经常给整栋楼里的邻居都做点小西点。   独独送到101时总得不到好脸色。   时间长了,大家以为她不会再去了。   结果每次再送东西,还是少不了101的怪脾气大叔。   镇上的人都好心,时不时地帮衬她一把。   但也有嘴碎的,喜欢在背后编排别人的故事。   住在一楼的人位置得天独厚,敞开窗就能听到小花坛前谁在讲八卦。   有次编到302的女人身上,说她一股子城里女人的清高自傲,独自来这种小地方养胎的多半就是城里老板的小三。做不了正经媳妇就跑来小地方生孩子,等生完再回去用孩子做要挟,这种事电视里特别多。   别看302的女人说话轻声细语,人也好像不错,这心可是隔着肚皮。   顾老头洗完头往窗户外泼了盆脏水,外面霎时间鸡飞狗跳。   女人隔着窗骂他神经病啊。   顾老头抹抹还没那么花白的寸头,说:“怎么,不兴自己在家洗头了还?”   大家都知道一楼的人脾气古怪,懒得与他相争。   几个女人骂骂咧咧说了几句跑去别的地方。再一开口就只顾着说顾老头的坏话,忘了302的女人。   没几日,顾老头碰到302的女人来敲门,温温柔柔地跟他道谢。   他依然没给好脸色,说谢什么,我和你又不熟。   女人没生气,前前后后都是温柔笑意。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他们关系缓和了一些。   说是缓和,也就是顾老头单方面没那么排斥她了。   更多的事,顾老头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在她离世之前,好像陆陆续续有人来南山镇找过她。开的是轿车,穿着板正的西装,一看就是富裕人家。   有人说是她的家人,有人说是金主。   谁知道呢。   可顾老头始终觉得那是她的家人。   毕竟只有家人才会在她离开之后,拿走骨灰好好安葬。   她的骨灰被带走,在南山镇的日子也就彻底结束了。   顾老头一直觉得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302的女人。   她和自己的娇娇一样,可能离别再见,就是永远。   如果不是这次去青山墓园,他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她没走,一直就葬在这里。在青山墓园深处,一处单独又僻静的角落。   天还下着雨。   顾老头像是在提前消耗自己的生命,习惯了雨里来雨里去。   与他一同前来的沈倪也没带伞,她心里想的都是快点儿赶到墓园。对她来说连最讨厌的闷湿天气都无所谓了。   顾老头腿脚慢,在前面引路。   他们一前一后裹着风雨穿过墓园小路。   最终,老头停下,喘着气指了指矮灌木里边:“是在那了。”   还没想好以什么心情来面对,沈倪就觉得自己的腿脚不听使唤挪了进去。   与一路走来所有情真意切的碑文不一样。   在这个仿佛与时代慢了一截的小镇,抬头不是吾妻也不是爱女,是一行英文小子。   But if thou live rememb\'red not to be,   Die single, and thine image dies with thee.①   (如果你活着,不愿被人记起,那就带着你的回忆,独自死去。)   舒画的照片就在这行小字之下。   与沈倪时时在老照片上见到的模样相差无几。漂亮,温婉,气质独一无二。   沈倪蹲下身,手指拂过墓碑。   她想一个一个字认认真真往下看,然而所有的动作和思绪都断在了第一个字。   沈。   沈婳予。   沈倪闭上眼,那张看过无数遍的老照片在脑海里逐渐成型。   与墓碑上那张照片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五官。   顾老头没有认错,她也没有。   只是,名字突然陌生了起来。   有好几分钟,沈倪静蹲着没动。   雨越下越大,大颗大颗砸在身上,把单衣都打湿了。   她听见脑子在飞速运转,一刻都停不下来。   长久沉寂过后,顾老头跟她说:“回吧。雨大了。”   沈倪回身,瞥见老头身上那件已经被雨染成深灰的汗衫,点点头。   她用手背抹了抹落在眼睫上的雨珠,低声问:“她一直都叫这个名字吗?”   老头望过来,眼神带点疑惑。   “你之前不知道?”   他记性差了,早就忘了沈倪当初来问他时说的是哪个名字。   记忆里,住在302的女人就叫小姝。怎么写,姓甚名谁,记不大清了。   碰上如今住302的小姑娘再问他,是哪个shu。   顾老头答不上来。   那会儿邻里之间,有个能称呼对方的称号,就算认识了。   这次沈倪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们回到里春巷时,全身都湿透了。   回程路雨变大,老头走不快。   碰到风吹过树梢,香樟树叶扑簌簌直响。叶子上积攒的雨水就一个劲地往下倾泻。   一老一小在雨里且行且走,看起来格外失魂落魄。   老头挪着腿往楼道里走,沈倪独自上三楼。   刚拐过二楼转角,她一抬头,就看到了笔直站在302门口的江以明。   他听到响动望过来。   楼道的光打白了他半边脸,另一边隐在晦暗中,意外显得阴郁。   他视线下垂落在她身上,眼底难得被染上情绪。   烦躁,慌张,不耐,漠然,自嘲,所有沈倪能看到的情绪像一张网铺天盖地把她兜头网了起来。   下一刻,那些情绪仿佛幻觉似的悄悄掩去。   沈倪再看时,只剩无机质的漆黑瞳仁。   他皱眉,一晃眼的工夫已经走到她跟前。   手掌带着干燥的温度拂去雨珠,问她:“去哪了。”   “有点事,跟顾爷爷出去了一趟。”   沈倪还没理清头绪,不知道怎么跟江以明解释。   可他也没再问,拉起她往302走:“淋这么多雨,也不怕生病。”   沈倪哦一声:“我忘记外面下雨了。”   她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   等进到家里,一接触到空调房的冷空气,她才感觉到单衣湿透了贴在身上有多不舒服。黏黏糊糊,把南方的湿度放大了百倍千倍。   大橘从沙发上爬起来,到她身边转了一圈,有点嫌弃。   它不像之前那么亲密,隔着两块地砖躺下。   江以明没搭理大橘,进了门扭头问她:“毛巾放哪了?”   沈倪拎着湿衣服抖了抖:“洗手台应该有干净的。”   脚步声去了又来,毛巾兜头落下。   只不过隔着干毛巾,还有双手轻轻揉搓了几个回合。   沈倪视线都被隔绝了,只能靠感知来猜测江以明现在的心情。动作似乎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直到快把她头发上的雨珠擦干了。   他才开口说:“手机没带?”   沈倪这才想到出门太急,手机就落在沙发上。   他应该是看到了。   沈倪在毛巾里边点点头:“忘记了。你起来是找我了吗?”   她话说完才发现自己问的很废。   当然了,要是没找她怎么会一直在302门口。   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沈倪道歉:“对不起哦,我下次出去一定和你说。”   江以明嗯了声,把毛巾边缘掀开,露出她的眼睛。   两人对视了小一会儿,他说:“去换件干衣服。”   沈倪乖乖进卧室换衣服,在这之前,她顺便去沙发上拿了手机。   有两条未读消息和一个电话,都是来自江医生的。   她切出去,搜了下刻在墓碑上的那句英文小字,竟然来自十四行诗。   忽然想到当初舒画,或者说沈婳予,她的照片就是从一本诗集里掉了出来。   沈倪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转身去书柜找十四行诗。   逐字逐句找到对应的章节,果然发现了意外之喜。   之前她从没注意到,里面有些地方有铅笔字标注。   字迹娟秀,印记很淡。   这一节的诗上,有一个日期,还有个类似于谁的名字的拼音首字母zy。   日期沈倪算熟悉,与她的生日一模一样。   但是zy是谁,她想了半天没能从生活中找到对应的人。   她再次把整本诗集翻了一遍,这次翻遍角角落落,真的没有更多线索了。   衣服换了半小时,期间竟然没人来催。   沈倪再出去的时候,看到江以明就坐在自家沙发上,大橘趴在他膝盖上眯眼打盹儿。他的手指就垫在猫下巴上,下颌低垂。   客厅没开灯,阴雨天的黯淡光线把他的轮廓勾得发虚。   而面前的茶几上,一杯姜茶还在袅袅冒着热气。   听到她出来,江以明掀了下眼皮:“刚煮的,喝点。”   安静的屋子里,他的声音特别真实。   可不知道为什么,沈倪总觉得和江以明在一起的这件事,让她觉得毫无实感。   好像一眨眼,江医生还是那个江医生,并不属于她一个人。   她盯着他,眼睛都不敢眨。   然后慢吞吞靠过去,抿了口姜茶。   “江医生。”她喊。   “嗯。”   “你能帮我个忙吗?”   江以明不会拒绝她,沈倪知道。   果然,在她喝第二口的时候,江以明问:“什么。”   今天和顾老头去青山墓园的事,刚刚在卧室里,她已经理清了思绪。于是开口说:“你能不能帮我查到医院的就诊记录,很多年前的。”   江以明皱了下眉。   他把职业操守看得很重。如果真让他帮忙去查个无关的人,沈倪自己都不确定他会怎么决定。   但她要找的是她的亲妈,以前住在302的女人。   所以江以明不会拒绝。   他在某种程度上,能猜全沈倪的小心思。   片刻后,他问:“你生母的?”   “是。我现在有点乱,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但是我突然发现我连她到底是谁都有点搞不清楚了。”沈倪报出自己的出生年月日,说,“我想知道她到底是谁,叫什么,就这么简单。”   江以明知道这里边的前因后果与她今天出去的这趟有关。   但如果不是她主动说,他就不会问。   沈倪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上身前倾靠过去,像大橘一样用额头蹭了蹭他的手指:“谢谢你啊,江医生。”   大橘的地盘受到威胁,不满地发出一声咕噜。   沈倪得寸进尺,把大橘往里边挤了挤,整个额头都蹭进了他的掌心:“谢谢你,男朋友。”   她感觉到眉心被人轻轻弹了一下。   她抬头时,始作俑者还保持着屈指的动作。   还没摆出故意装不高兴的脸,就听他说:“跟谁学的赖皮。”   每个字都不是好话。   但沈倪听出了独属于江医生的温柔。   她索性一下子跪坐起身,趴过去抱紧他的腰,把赖皮发挥到了淋漓尽致:“跟大橘学的。”   她有的时候真的像猫,死死黏住江以明。   能感受到被胳膊箍紧了的江医生有些生硬,腰肌底下暗含一股子力道,脊背又直又僵。都抱了第二次了,他还是不习惯这么近距离的突然示好。   沈倪松开一点力气,也没感觉到他在放松。   她想去揉揉他紧绷不松的肌理。   手指刚有挪动的计划,就被他抓在了掌心。男人用了点劲儿,声音暗哑:“哪那么多小动作。”   哪有什么小动作。   谁家谈恋爱不这样?   沈倪没谈过,但她会画啊,她在网上冲浪见多识广啊。   被擒住的手还在不安分地乱动。   她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警告:“沈倪。”   “……”   沈倪撇撇嘴,好吧。   ***   江以明第二天换白班的时候,联系了档案室。   二十多年前的就诊资料都还在,只不过当时几乎都是纸质的,档案堆积在室内一隅。   幸好镇子小,患者也少。   沈倪又给了具体的年月日,很大程度上缩小了范围。   江以明找到产科档案逐一翻过去。   当天生产的只有三个人,他很快找到沈倪说的那个。当天无论缴款还是手术登记,记录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沈婳予。 第28章 线索   沈倪得到确切消息后, 一直停不下来。   她不懂,为什么沈应铭连名字都要骗她?   她也不懂,是巧合还是别的, 怎么又都姓沈?   沈婳予到底是谁。   沈倪想起照片上的她,坐在老房子的沙发上, 宛如女主人般浅笑吟吟。   对老房子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在她正式上学之前,他们一家就搬了出去, 住到了现在的地方。   唯有那张祖母绿皮垫的欧式沙发,被勾起的回忆一起带了出来。   沈倪总觉得, 自己得回去看一眼。   有些东西或许要回到老房子,才能顺其自然想起来更多。   晚上江以明回来的时候, 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因为下楼叫她上去吃饭,一打开纱门,就能看到行李箱敞着躺在地上,里面如她来时一样, 东西凌乱铺了一层。   江以明眸光闪了下, 问:“要出去?”   他语气很平静,和往日相差无几。   但沈倪似乎感受到了低气压。   也是。   如果立场转换, 江医生说会待在南山镇陪她。   可不到一周连续出去两趟, 还都是远门。沈倪也会觉得不开心。   她一直觉得江医生的表达太少。   但这一刻, 竟然是有点开心的。   她觉得江医生并不是像她感受到的那样,离得那么远。   沈倪特别容易对他服软, 手指勾了勾他的:“我必须要回京城一趟,最多三天。不, 两天。两天我就回来。江医生——”   她拖长音调喊了他一声, 人化成了软泥怪, 靠过去。   “江——医——生——”   然后用气音在他耳边再来了一遍:“男——朋——友——”   不知道她这些招数都是哪里学的。   江以明眼皮直跳, “知道了。”   “那你会不会想我呀?”   “没空想。”江以明答。   “你怎么这么嘴硬,我们现在都是那种。那种关系了。”沈倪故意说得暧昧不清,“你还不说点儿好听的哄哄我。”   江以明伸手把她扶正,像拎小猫似的,手指搭在她后颈捏了一下。   瞬间把控命门。   他眯了下眼:“不吃饭了?”   “吃。”沈倪立正站好,“就吃!”   ***   第二天早上,江以明跟张医生串了班。   他一直把人送到了火车站。   沈倪快得意死了。   她算了算认识江以明以来,他唯二的两次串班,都是因为自己。   这就很能说明问题。   这一路上用尽千方百计,想骗江医生说一句会想她。   结果对方只是语气平淡嘱咐她自己路上别乱走,注意安全,到京城说一声,回来也提前讲好。其他的一句没提。   像个送闺女去上大学的老父亲。   她自己没能得到反馈,于是变本加厉地在他耳边念叨。   “江医生,我每天会想你一千四百四十遍。”   “江医生,我最多就去两天,也就是两千八百八十分钟。想完你第两千八百八十次,我就回来了。”   “江医生,你也要记得想我。一点点也行。”   抵达京城是十三个小时之后。   沈倪先给江以明发了个消息:【已经七百八十次想你了。】   这次回来没跟家里人说,她就单独通知了薛成俊。   顺着人-流一出车站,就看到薛成俊大老远地朝她挥手,热情的样子都让人怀疑他随时能从身后掏出面小红旗,上面写着wele to beijing。   习惯了南山镇的香樟树。   沈倪突然跑出去,被烈日晒得往回缩了一下。   薛成俊隔着马路嘲讽她:“干吗啊,南方养人呗?就回咱们北方,晒一下都不行了?”   沈倪隔空回了个滚的口型。   薛成俊还处于拿到驾照的兴奋期,开了家里一辆老宝马来接的站。接到沈倪先迫不及待炫耀了一番:“怎么样我这车?虽然旧了点,但你看,全套JBL音响,后驱八缸,跑起来特别带感。”   沈倪懒得搭理,直接把行李箱甩进后备箱:“那就快点,上我家老房子去。”   “老房子?”薛成俊问,“海淀那的?还是丰台?”   “海淀。”沈倪答。   他哦了一声,没急着开车,反倒先捣鼓起了手机。   沈倪偏了偏头,想看他弄什么玩意儿。结果他收得还挺快,比了个ok的手势发动引擎。   一路上薛成俊没少打听去老房子干吗。   沈倪连江以明都没说过,随便扯了个幌子过去。   老房子那还有人定期打扫。   每次有人过去,她都会听到季容在电话里说,钥匙就在花园门口富贵树的盆栽底下,你自个儿拿一下。   所以她不需要通知沈应铭和季容,自己就能顺利进去。   这次过去,放钥匙的地点还没变。   沈倪顺利进了门。   老房子和她记忆里的布局一样,进门过玄关,就是一张巨型祖母绿皮垫沙发。她瞬间把现实和照片上的沙发重合到了一起。   沈婳予就坐在主座那个位置,拍的那张照。   沈倪站在客厅中心仔细想了想。   从这里往上二楼,左边是主卧,右边是姐姐沈清的房间,再往右第二间是她的。   三楼则是露台和阁楼,还有一间是储物间。   沈倪小时候经常在家和沈清玩躲猫猫,对家里的布局了如指掌。即便过去这么多年,她还能记起每个房间的布局。   整个家,只有储物间,一直以来小孩是不允许被进去的。   小一点的时候,爸妈说什么就听什么。   还没来得及长大,他们一家就搬离了老房子。   沈倪几乎在想起这件事的同一瞬间,望向三楼储物间。   她快步往楼上去,薛成俊这会儿刚进门,看她上楼也追了上来。   “你来这干吗啊?”薛成俊在身后问。   “找点东西。”   他调侃:“找传家宝啊……”   沈倪睨他一眼:“你怎么这么话多。”   她跑上三楼直奔储物间。   也不知道什么好运,刚拧上门锁,就听咔哒一声直接开了。   沈倪推门的心情堪比当初推开302。   她连吸两口气才往里推了推。   里边不像她想象中那么昏暗。   这压根就不是什么储藏室,推门而入别有洞天。   偌大的房间摆了一圈欧式立柜,中间一张同风格立柱大床。室外阳光正好,透过天窗一半直接照了在房间木地板上,另一半洒在脚踏上。   乍一看比她和姐姐的房间考究多了。   白天沐浴阳光,晚上欣赏夜空。住在这里的人一定很浪漫。   沈倪自顾自往里走,打开所有的柜子和抽屉。   有些地方还没清空,柜子里剩了些做工精细的连衣裙,抽屉里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书册。   一一检查过去,散文、诗集、小说占据了绝对空间。   她在很多书的扉页上都找了同一个名字。   沈婳予。   梳妆台上甚至还有照片。照片上的沈婳予比沈倪见到的还要再小一些,她斜戴一顶圆顶礼帽,手掌撑着膝盖微微弯身,满脸娇俏地看向镜头。   不会有错的。这里就是沈婳予的卧室。   如果她还在的话,或许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毫无意外地,她的东西出现在这里,极大可能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任谁也不会心大到让原配和小三同住一个屋檐下。   整个房间都翻了个遍。   沈倪找到她压在抽屉底层的信件。来信人署名任璋。   信件寥寥几封,内容平平无奇。反倒是每次结尾,任璋都会以一幅简笔画作为结束。   沈倪从头到尾读完,甚至对着日光检查夹层,也没再发现别的。在进入这个房间之后,她开始对一切产生怀疑。   沈婳予到底是谁。   任璋是谁。   自己又是谁。   与沈应铭冷战的第二个月。   沈倪主动拨通了他的电话:“爸,我在海淀。沈婳予是谁。”   不用沈倪说,沈应铭本身就在过来的路上。   从她抵达京城的那一刻起,薛成俊就已经内部出卖了她。   之前跑去南山镇,一半是因为确实想去看看她怎么样,另一半原因是沈清拜托他去的。   薛成俊虽然不明白沈家到底怎么回事儿,但他从小就坚定不移地喜欢沈清。沈清开了口,他一定得做到。   包括这次,如果得知沈倪回京直奔老房子,那就要记得通知沈应铭。   沈应铭过来的短短十几分钟内。   薛成俊负责盯着沈倪。   沈倪则拿着那几封信纸反复看,入魔了似的看。   她最终用了最傻的办法,就是去网上找任璋这个人。   其中有一个同名同姓的人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最喜欢的那本绘本,画手本名也叫任璋。   像她这样的画手,其实很容易区分每个人的绘画风格。   在查到任璋本人时,她甚至已经觉得每封信末尾的简笔画确实与绘本的风格极其相似。   沈倪想起在香港拿到的那本初印版。   离开南山镇之前,她把302的钥匙交给了江以明。   当下立即给他发了消息:【江医生,你能不能帮我去家里找本书?就之前我送小孩儿的那本,叫《你的角落总有温柔与光》,方便的话可以拍几页给我看看吗】   江以明应该就在家,很快给她发了照片。   先是一张封面,然后是里侧的画手简介,再按顺序往后拍了十几页。沈倪见他有整本拍下来的趋势,立马回了个够了。   她从最后一张照片仔细往前翻,画风果然如出一辙。   一直看到最前,是画手简介,第一句就是——从小镇飞出来的鸟。   沈倪微愣,而后免不了猜测,沈婳予最后一直待的南山镇,是否就是简介里的小镇。   如果一切都合得上。   她脑子里的那些断点,即将串联成线。   沈倪想得出神,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她一声。   回头,看到了一个多月未见的沈应铭。   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老房子,停在三楼时还止不住喘气。   沈倪下意识就叫了一声:“爸。” 第29章 崩塌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沈应铭青白着脸叫她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沈倪叫完之后, 嘴唇抿了一下,像是在遮掩自己的尴尬。   她这些年对沈应铭一直有意见,但都放在心里, 不曾面对面公开对抗过。离家出走之前的吵架是矛盾唯一激化的一次。   很少再与他这么直面相对,沈倪忽然发现沈应铭不知什么时候鬓角也钻出了白发。   也是。保养得再好已经过了五十岁。   沈倪眼神闪了下,没说话。   沈应铭出现在这, 大概知道她查到了什么, 想知道什么。   他给薛成俊递了个眼色,薛成俊立马打着哈哈说有事就往楼下去了。   父女俩在三楼“储藏室”门口无言相对。   良久,沈应铭问:“去那边没吃苦吧?”   沈倪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会问这个。她忽然想起初到南山镇,那套二十多年未住人的小单元房只积了薄薄一层灰。   家具款式旧, 但都凑合能用。甚至于,没停水。   如今再想,那些令人疑惑的点忽然迎刃而解。   沈应铭故意顺着她吵了一架, 把她逼去了沈婳予最后生活的地方。父女一场,沈应铭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   她这样执拗的性格,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自打开层层叠叠的线索,一定又会自带偏见地以为, 那是沈应铭编织的谎言。   惯常的, 拙劣的,谎言。   沈倪觉得嗓子发干,她摇了摇头:“没有。”   “好。”   “沈……婳予是谁?是我妈,对吗?”   沈应铭没有否认,他径直走进卧室, 拿起梳妆台上的照片看了许久。明明背对着她, 沈倪却仿佛能穿透身体, 看到他的表情。   是过去这么多年,还在继续遗憾和伤感的情绪。   因为他的嗓音颤了一下:“你和她长得很像。”   他的话等于默认。   沈倪哽了片刻,才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这件事远没有那么复杂。   沈应铭时隔二十年,想起最后一次去南山镇的情形。   那会儿他的妹妹沈婳予已经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家里还留着尚在襁褓的小婴儿。   沈婳予是在最后关头不得已,联系了亲哥。   收到消息后,沈应铭马不停蹄赶到小镇。   他以为在妹妹突然消失后,终于等来了久别重逢。   结果最后接回家,唯一还温热的是个女婴。   他不是没打听过孩子的父亲。   最后拼凑了所有从遗物中找到的线索,找到一个叫任璋的男人。   关于任璋。   沈应铭派人调查过,他从南方某个小镇出身,向上北漂。   没几年就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家。办过画展,也出过儿童绘本。   沈应铭不知道他是怎么和沈婳予认识的。   只是再往细里打听,只知道这个男人比妹妹去世得更早。他没有办法得到确凿的证据,也无从判断襁褓里的孩子到底属于谁。   后来陆陆续续还有些别的消息。   有人说,任璋在家乡小镇有定了亲但没领证的未婚妻。   还有人告诉他,任璋是不服老式那一套相亲生子才从小镇里出来的。   当事人都不在了。   再多说什么都无法考证。   沈应铭把孩子抱回家枯坐了一夜。   他不想等她长大,告诉她你无父无母,不想告诉她你的母亲未婚怀孕离开家,你的父亲姓甚名谁都确定不了。   对一个孩子来说,太残忍了。   天亮的时候,沈应铭推开主卧房门,问季容:“我们再要一个小孩吧。”   季容笑笑:“我也想过,清清有个妹妹就好了。”   他们给襁褓里的女婴取了名,叫沈倪。   这场谎言编织了很多年。   从沈应铭到季容,再到已经先懂事的沈清。   所有人都把沈倪放在网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   沈应铭一直以为谎言可以永远延续下去。   他没想到,就是那么一次小小的不注意,就让沈倪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她鬼灵精怪,自己还能有法子去做亲子鉴定。   沈倪跑来质问他的时候,他情急之下撒了个拙劣的谎。   舒画的名字是临场现编的,身份也随口套了假。他只是不想让沈倪觉得自己的出生不明不白。   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身份。   往后不管多少年,他依然还是。   可撒完谎,沈应铭就后悔了。   不是因为自己无法对着沈倪诚实,而是谎言拙劣得漏洞百出。   如果小姑娘一直死死咬着不放,会看到很多破绽。   他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想好万全之策。   那晚过去,他想像个普通的父亲一样,继续维持四口之家。   他做着所有与平时一样的事,季容也是。   那天夜里的波澜似乎永远停在了夜里。   在这之后,小姑娘虽然会偶尔顶嘴,偶尔叛逆。   但对于那天父女之间的交谈,她只字未提。   她应该是接受了吧。   沈应铭松了口气。   他未雨绸缪,开始把网编织得更大一些,从京城到南山镇。   如若有一天小姑娘长大了,再也瞒不住了,他会引导她去南山镇。如果她能找到真相,那她应该也到了足够承受的年纪。   如果找不到,那便最好不过。   他习惯了当两个孩子的父亲。   以后,亦是如此。   这是沈应铭藏着的所有秘密。   他在说出的这一刻并未觉得轻松。   他的小孩长大了,或许也要离开他远行了。   ***   夏日午后,阁楼天光大亮。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阳光味道。   沈倪和沈应铭隔着大半个房间,谁也没再开口。   承载着幼时记忆的老房子像一口深井,把两人埋   在了井底。空旷,静谧,幽深。这种感觉从嗓子眼一路逆流而上。   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半路,发不出声,开不了口。   沈倪需要时间来缓冲。   她并非季容亲生这件事,已经沉淀在这些年的角角落落,一点点稀释、一点点消化殆尽了。   她自以为是地厌恶沈应铭。   在心里给他冠上各种各样的罪名。   然而到头来,事情的真相让她猝不及防。   如果一开始沈应铭这么告诉她,她根本不会信。   然而所有的一切,是她自己拨开云雾看到的结果。   她信自己,信还残留在南山镇的蛛丝马迹。   没人知道多年以来的深信不疑,在一朝一夕之间被打碎是什么感觉。   沈倪也说不出。   是火山喷发吗,雷鸣电闪吗,山崩地裂吗。   好像都不是。   更像是从里到外的崩塌。   如果这还不算,那她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真的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从容面对这些年沈应铭、季容还有沈清对她的保护。   他们付出的太多了。   多得连愧疚两字都承载不住。   沈倪持续沉默,而沈应铭在等她做出反馈。   良久,沈应铭叹了口气:“还要再继续找下去吗。”   他说的应该是任璋的事。   沈倪也在心里问自己。   还有继续往下找的必要吗。   如果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任璋,如果她能找到办法证明任璋是她的亲生父亲,那最后的结果呢?于她来说还有意义吗?   沈倪默了很久很久,然后扯开一个并不好看的笑。   “任倪……好像并不好听。”   她的意思,就是算了,无关紧要了。   沈应铭嘴唇微张,没出声。   沈倪吸了吸鼻子:“爸,对不起。”   她声音很轻。   但落在沈应铭心底,像一声巨雷。   在知道所有的事情真相之后,他的小孩还是坚持了当初的称呼。   从沈倪离开家,在南山镇住的这段日子,好像突然成长成了一个大人。   她不像最初那么动不动就拧着脾气,短短数日长大许多。   沈应铭不是没有感触,他作为一个父亲,完全摸透了沈倪的脾气。所以当她愿意认错,她其实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接受眼前这一切。   沈应铭这才觉得轻松许多。   他说:“爸爸没生气。”   之前的生气只是假装。   他们在漫长的冷战之后达成和解。   沈应铭问她:“既然都回来了,就跟爸爸回家吧。”   对上他期待的眼神,沈倪听到自己心里那杆天平倾斜的声音。   她点点头:“好。”   “镇子那边的房子,一直都会保留着,你什么时候想再去——”   这次沈应铭没说完,沈倪忽然打断:“爸,我能求你件事儿吗。”   沈应铭连内容都没问,直接点头:“好。”   沈倪说:“我想先住在那儿。过两天就要回南山镇,行吗。”   她放软语气:“爸,行吗。我不是想离开你们……”   “好。”沈应铭答应了。   沈倪答应江以明要回去。   她不能食言。   这天晚上她回了京城的家。   季容和沈清都在,但她们关于过去什么都没提,像忘了之前沈倪吵的那一架一样。   季容问俩姐妹,等过完暑假要不要买辆新车自己开。   沈倪都没来得及摇头,沈清就抢话说她看了辆小mini,那就买两辆,一人一辆姐妹款。   她们表现得流畅又自然,甚至拉了沈应铭入伙,吃着晚饭就联系经理把钱付了。   沈倪留在京城的这几天。   无意间发现了季容手机里添了个常用地点,南山镇。   她在那儿天气热不热,下不下雨,都有人无声关心着。   因为这份难以割舍的情绪,她在京城多待了几天。   甚至还陪着季容一起参加了京城那场签售会。   说要回南山镇的那天,是季容叫司机送的她。   距离和江以明说好的归期已经差开了好久。   沈倪很早就给他发了消息,说自己要回。于是第三次走出县城小车站的时候,早早就有人等着她。   他靠着路灯,单手抄在兜里。   神情恹恹的。   同样是夏日的闷热傍晚。   看到江以明的瞬间,周遭空气都流动了起来。仿佛能感受到和煦的风。   沈倪管不住自己的腿飞快跑向他。   带着夏天特有的热情一齐涌入他怀里。   她踮脚,把脸埋进他颈窝。   在他说话之前,把所有话都堵了回去。   “江医生,我想你了。” 第30章 唇纹   离开快一周了。   当她像团火焰一样扑进怀里的时候, 之前想好的话都被烧了回去。   江以明听到她窝在怀里,闷声说想他。   那些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烦躁忽然就熄了火。   久点就久点吧,最后还不是回来了。   他沉下嗓子嗯了声, 问:“玩够了?”   “没玩。”小姑娘在怀里瓮声瓮气地说,“有点事耽搁了。”   她抱了好久,终于抱够了。   从他怀里抬头的时候,发现周围路人纷纷往他们这儿看。   刚撒开的手又缠了上去,像宣誓占有欲似的。   沈倪抱着他的胳膊蹭了蹭:“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算生气吗。   应该不算吧。   江以明否认:“没有。”   他说完静静等着,想听她说回京城做了什么。   结果从县城一路到南山镇, 她对过去一周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江以明不是个喜欢探究别人**的人。   她不愿意说,他不勉强。   这次回来沈倪还是提着那个小箱子,拎起来不重。   不知是不是太过敏感, 江以明顺手接过箱子的时候, 总有一种她其实也不会再待太久的错觉。   其实细算时间, 到九月不剩多少日子, 她再怎么想赖在南方也还是得回学校去。   里春巷的巷路一如既往幽长。   恰逢饭点, 两道灰墙灰瓦的后院墙后是炊烟袅袅,是家家户户生活的气息。   沈倪回到这里, 心踏实不少。   京城的快乐与不快乐都留在了墙外。   她如释重负舒了口气, 正打算往单元楼走。   余光一瞥,江以明难得比她走得要慢许多。   她回头:“江医生,怎么了?”   江以明快步跟上, 说:“先送你上去。我等会下来找找猫。”   “大橘?”沈倪问,“大橘跑丢了?”   “嗯。”   前段时间起, 大橘就一直发-情。   听到楼下小母猫的叫声很躁动, 翘着尾巴扭来扭去。没事它就趴窗户边, 望着楼下蠢蠢欲动。   今早五楼奶奶下来敲门, 说头晕难受,心脏不太舒服。   这栋单元楼里有点什么小毛小病的,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去医院,而是先来敲一敲402的门。   江医生出了名的耐心好,温柔,谁来都不会拒绝。   可能是趁当时门开着,大橘偷摸跑了。   等江以明给人量好血压回去,他才发现猫不在家。   他有些烦。   烦的是这几天的自己。   当了医生后,像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已经好久好久没出现过了。   当时下楼找了一圈没找到。   江以明看了下时间,还是决定先到县城接人。   大橘从小就是在外长大的,有野外生存的经验,倒不用太过担心。   这会儿人接回来了,找猫的事又提到了最前面。   他一说,沈倪也不肯独自上楼。   她想了想:“我去你家拿个罐头,我们在附近多找找。”   沈倪很快拿了罐头下楼,铁罐子嘎啦一开,花坛里探出个纯白色猫脑袋。   她无语:“不是找你。朋友。”   白猫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朝她喵了一声。   沈倪默了片刻,倒出一点点:“就这么多了,吃完记得在你的猫友群里边通知一声,叫大橘听到赶紧回家。行不行?”   她绕着单元楼附近走了好几圈,边拍罐头边叫大橘的名字。   大橘没有,大白小白大花小花大狸小狸倒是都出来了。   江以明与她反方向行动。   两人不知不觉绕了一圈回来。   墙这边,沈倪还在叫:“大橘?橘儿?大橘——”   墙那头,她听到江以明的声音:“小猫。”   一转弯,两人相遇。   沈倪莫名:“小猫?”   江以明:“……”   在她叫大橘之前,其实江以明都是随口叫它小猫。   不是懒得取名字,而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养多久。   自己都不知道未来在哪的人,何必给一只猫冠上所属。   以前它对“小猫”这两个字会有反应。   后来听到大橘两字,它的耳朵也会抖一下。   江以明不确定它到底承认哪个名字,只是找猫的时候,尝试着叫了声小猫。   如今被沈倪抓了现行,她好像有点开心:“江医生,原来你这么早就开始顺着我了啊。”   当时只是懒得反驳,小姑娘自己挺会脑补的。   江以明觑她一眼,她立马投降:“好,我不说了。继续找猫。”   两人找到下午。   在沈倪以为就要找不到的时候,忽然听到后边那栋单元楼里传来高亢的猫叫声。   她拉着江医生过去,刚走进楼道,就看到一个橘白条纹的圆滚滚背影正对着他们。尾巴指地下垂,整个背拱成了一座胖山。   底下隐隐约约还透出两条灰白纹的小爪子。   沈倪愣了一下,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儿,眼前忽然一黑。   江以明的手覆了上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挺无奈的:“做坏事了。”   又是两声嘹亮的猫叫声,音调很尖,不像是大橘的声音。   沈倪忽然福至心灵……   垃圾大橘竟然躲在楼道里干这种事!   沈倪尴尬地眨眼,睫毛跟小刷子似的在他掌心蹭来蹭去,挠的人心也痒痒。   太尴尬了。   她竟然在这里和江医生一起听猫片。   话说回来,江医生为什么要挡住她的眼睛?他不会觉得自己太小了不适合看这些吧?   都这种……这种关系了。   他不会还把自己当小孩儿吧?   要不要说点什么?   总得说点什么证明证明自己吧?   沈倪舔了舔唇:“……江医生,猫这个,应该很快的吧?”   完了。她到底在说什么。   沈倪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   在片刻沉默之后,江以明才开口答道:“没了解过。”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把大橘弄走吗?”   沈倪刚问完,江以明按在她眼皮上的手挪开了一些。   他说:“嗯,好了。”   伴随着一声高亢猫叫,眼前重回光亮。   还真是……快。   沈倪看到大橘慢吞吞地伏地下来,以扭曲的姿势给自己舔毛,露出原本被它压住的灰白纹小猫。灰白小猫疯狂在地上打滚,然后一个仰卧起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大橘一巴掌。   沈倪眼睁睁看着大橘挨了打,转头问江以明:“……然后呢?”   “带回去。”江以明垂下眼,“好好教育。”   大橘就是这么被拎着后颈带回的402。   沈倪没回302,一起跟着去了楼上。   把行李箱靠边放好回头,就看到大橘一副舒爽的表情瘫在了地上。   她现在有点难以直视大橘。   毕竟刚看完一场现场版猫片,一言难尽。   当下连大橘怎么跑丢的都不想问了。   大橘爽完没几分钟,就被江以明拎进了淋浴房。   沈倪跟进去,看他戴了医用手套,用淋浴头从脖颈到尾巴,仔仔细细把大橘刷了个遍。   这就是江医生的教育模式。   沈倪靠在玻璃门上,说:“它还挺乖的,不怎么挣扎。”   “嗯,刚回来时也是自己给它洗的。”   沈倪又问:“之前怎么没想过给它做绝育啊?”   江以明动作顿了一下。   其实和想名字那会儿一样,他不知道能养多久。   要是碰上他不在南山镇,没办法带它走的情况,他不清楚以前的老街一霸大橘,做过绝育后还能不能好好在外面生存。   他不懂猫的世界。   但也想给它留条后路。   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好。   他工作很忙,不确定能不能照顾好它。   可是现在有个人说着会陪他一起在这里待下去,他看到了302的屋子里到处贴满小便签纸。这里要添点什么,那里要换点儿新的,他也曾有一丝动摇。   江以明没回答猫的问题,反而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   离九月没多少日子了。   他说的问题沈倪也考虑过。   她立马答上来:“九月初先去,碰上国庆中秋我就回来。后边不忙有双休的的时候我也能回,还有圣诞元旦新年。反正我都在这儿。”   沈倪知道江以明的工作抽不出时间去看她。   况且他看起来也不愿意回京。那自然就是她多迁就一些。   她说完,等江以明的回应。   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说:“其实不用这么辛苦。”   沈倪有些疑惑。   总觉得这次回来之后,江医生总是处于低气压。   她蹲下,用指尖隔着玻璃门戳了戳:“你是生气了吧?因为我回来晚了?”   不仅是回来晚了,还什么都没对他说。   当邻居和当男女朋友是不一样的,当邻居时不会想那么多,可是一旦身份转变,沈倪也会想,他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自己。   是因为她死缠着不放,还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身世,才让他注意到自己。   万一只是因为那一点相似而惺惺相惜。   所以这个时候沈倪并不想告诉他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其实我的情况和你不一样。   或许唯一一点相似被她挑破,就得不到他的另眼相看。   就等关系更牢固一些,更能畅所欲言的时候……   沈倪低低喊了他一声:“江医生。”   “没生气。”江以明说,“最近工作有点忙。抱歉,把不好的情绪带给你了。”   “那你累吗?”沈倪劝说,“要不我帮你一起洗大橘吧?”   江以明刚想说不用,大橘就猛地一抖原地甩水。   水珠四溅。   沈倪隔着玻璃移门都条件反射后仰了一下。   等再睁眼,移门上溅满了水珠。   还有那些顺着他额发,眼睫,脖颈,蜿蜒下滑的。   刚才那一甩,还带着沐浴露泡沫。   沈倪看到江以明眉心微皱,眼皮搭着,好像被刺激得睁不开了。   “是甩眼睛里了吗?”她取了毛巾进去。   江以明只听到移门声响,手背抵着眼皮缓了一会儿:“没事。你别进来,会弄湿。”   他手背挡住了眼皮。   小小的淋浴间把两人都挤在了里边,沈倪蹲在地上,与他近得能看到唇上细纹。   看起来有些湿润,比往日多添了几分温度的薄唇。   沈倪听到自己猝然加快的心跳声。   大橘在身后又甩了一次水,这次生生被她挡了下来。   背上淋漓一片,是夏日里突如其来的清凉。   江以明应该也感觉到了。   光听到甩水,没感觉到水落下。   他喊了一声:“沈倪?”   手背挪开的前一刻,光明还未回来。   他感觉到唇边倏地贴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轻轻一碰,柔软又带着潮湿。   他反应几秒,僵在原地。   是个情不自禁,与南方天气一样闷湿的吻。 第31章 可爱   顾不上眼睛酸痛, 江以明强行睁眼。   因为被泡沫水溅进了眼角,红血丝还没褪去,看起来像感情浓烈到极致才残存的猩红。   好似被这一幕刺激到了。   刚刚主动亲他的姑娘凑上来又啄了一下。   这次江以明看到了从她靠近, 到闭着眼的那么一下, 再到分开, 整个过程。   大橘从她背后探出头, 眼珠子骨碌碌。   淋浴头还在哗啦啦冒水。   有那么几秒,他什么都听不到, 仿佛灵魂短暂地从躯体脱离。   直到她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   江以明才重新感觉到水流从指尖冲刷而过。   他曲了下手指,目光又黑又沉:“沈倪,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啊。”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弯成月牙弧度, “江医生,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话说的很大胆,耳根子却红得快要滴血。   她还以为很好地藏起了自己的心虚。   大橘在旁边扫兴地叫了一声,猫脸写着抗议。   秀什么秀,亲什么亲, 本喵还在水里呢!   它抬起爪子,啪嗒一下拍在小姑娘背上。然后就被拎着后颈转了个身。它那个碰瓷来的男主人似乎在藏掖着什么情绪, 下颌线条收得死紧, “闹什么。”   大橘委屈巴巴砸吧了下嘴,弱弱地“喵——”。   某个得逞的小姑娘从淋浴房溜了出去, 留下一串湿哒哒的脚印子。她边跑,还边回了个头:“男朋友, 你的嘴唇有点软啊。”   江以明:“……”   因为她这么一闹。   什么脾气都没了。不得不承认, 她哄人的水平急速攀升。   江以明真的拿她一点办法没有。   沈倪在客厅转了一圈。   之前她拿上来的小绿植都养得特别好, 原先的叶子绿得油亮油亮的, 嫩一点的是刚抽了芽儿。   一株在窗口吹风,另一株搬到了书架旁。   书架旁的那盆绿萝,叶子上有两个很浅的小洞。沈倪用指节量了下,和大橘的牙缝对了个齐整。   大概是怕被猫蹂-躏,才搬到了那么高。   沙发上是她买的小猫靠枕。   茶几边放着的也是她拿来的猫咪小窝。   沈倪忽然生出了错觉,就好像402是他们俩共同居住的地方。   ***   等江以明洗完猫出来,沈倪已经举着吹风机等在了一边。   耳朵还红红的,比刚才好了很多。   江以明把大橘身上蚕蛹似的毛巾层层解开,手掌朝她平摊:“给我吧,吹毛时候它会挠人。”   “我可舍不得让它挠你。”沈倪说。   “那挠你?”   两人之间静了片刻。   沈倪笑笑:“那你肯定舍不得。”   推来推去,最后还是江以明抱猫,沈倪来吹。   大橘起初挺乖的,躺在怀里也不动弹。   吹了没几分钟,耐心告罄,爪子在半空瞎扑腾,想下来。   江以明换了个让它更有安全感的姿势,它勉强又待了几分钟。不过也只是几分钟而已,安静过后立马又闹腾起来。   沈倪给它吹脚底,它一个劲地缩,还伸了爪子。   她一没注意,指腹就被挠了条很细的口子。   伤口不深,所以沈倪刚被挠的那会儿一点感觉没有。   倒是漫天乱飞的毛,把她折磨得太痛苦了。   细细软软的猫毛往眼睛鼻子里钻,她忍不住喷嚏,连打了好几个。   猫没吹一半,眼睛、鼻尖都红了。   可怜兮兮的,像哭过一样。   江以明只好用毛巾再给大橘裹了一遍,打断她的修行:“行了。”   沈倪:“不是还没干——阿嚏。”   江以明看她一眼:“没折磨够自己?”   沈倪:“不折磨啊啊啊——阿嚏。”   最后大橘被送去了阳台晒太阳。   还好是夏天,午后暖风一吹,比什么都有用。   沈倪觉得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毛,凑到水池认真洗脸。洗着洗着才发现了刚才被挠的口子,有一点点轻微刺痛,足以忽略不计。   但她起了小心思,用力挤了一下。   然后脸上还湿漉漉地往下淌水,睁开一边眼睛叫江以明。   “江医生,我光荣负伤了。”   江以明刚从阳台回来,皱眉:“哪儿?”   她把手举得高高:“喏,手指。你看。”   口子很浅,送去医院路上就能好的那种程度。   江以明无奈抿了下唇,头一次主动抓着她的手在清水下面仔细洗干净,搓上肥皂再洗,来来回回洗了很久。   明明在冷水底下,沈倪被他的手按着,有种感受到他体温的错觉。   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抓着自己的,轻轻揉慢慢搓。   沈倪缓缓眨了下眼,觉得不真实:“江医生,你在干嘛啊?”   江以明低声,“家里养猫没了解过?”   关键就是家里没养过。   都是骗人的啊。   沈倪愣了会儿,才圆回来:“我……撸得不多。”   江以明从后抓着她的手,因为一直维持这个姿势,两人贴得很近。她的背后都被环进了两条手臂之间。   近到沈倪只要一偏头,睫毛就恨不得戳到他下颌的程度。   她不太敢回头看。   听到他的声音落在耳侧:“被猫挠了,咬了,就用肥皂水冲洗十分钟。时间长点也无所谓,这是接种狂犬疫苗的第一步。”   他说话很耐心。   沈倪还是冷不防抖了一下,“所以就这么点口子,你还要带我去打狂犬疫苗吗?不是吧……”   他嗯了声,说:“就这么点口子?”   沈倪瞬间蔫下来:“江医生我错了。我不该浪费社会资源。你这样年轻有为的医生怎么能为我这么一点点小伤口费心呢,这个我要是不使劲挤,压根就没出血。我错了,真的错了。”   江以明面色平静放开她,淡淡道:“自己接着洗。”   “噢……”沈倪偷看他,问,“还有几分钟?”   “三分钟。”   大橘打过疫苗,况且又是这么点小口子。   江以明纯粹吓她的。   看她一惊一乍认错,有点可爱。   洗完手,她小心翼翼过来试探:“洗好了,还超时好几分钟呢。就别去打针了吧?”   江以明神色寡淡:“流血了。”   沈倪把手举到耳边发誓:“我自己挤的。”   “是吗。”   “真的!我再也再也再也不敢了!”她又软绵绵叫了一声,“男朋友,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江以明从她面前路过,重新洗了遍手,擦干。   朝她伸出掌心:“手呢。”   “……这。”沈倪慢吞吞伸出去,搭在他手掌上。   他的体温渡了过来。   沈倪忍不住曲了下手指,指尖就扣在他掌心。   她还想往后躲,那根“受伤”的手指就被精准捉住了。他两指捏住,右手伸进裤兜找了个东西。   沈倪反应过来时,指尖被他贴了个小猫图案的创口贴。   她咦了一声:“这不是我送你的吗?”   “认得出?”   “当然了。我送你的东西,我记得可牢了。”她牵起嘴角,“你还随身带呢啊。”   江以明:“……”   图案上的小猫弓背伸懒腰,在她手指上绕了一圈,把脊背拉得更长了。   沈倪缩回手,盯着看了一会儿。   没来由地觉得心情舒畅。   江以明口是心非起来,怎么这么可爱。   ***   江以明晚上还要值班。   沈倪就在他家待到了晚饭前。   他们没在家里吃,去巷子口随便吃了点。   沈倪陪他走到医院,自己再慢悠悠溜达回去。   这个点在外面乘凉的人很多。   五楼奶奶笑眯眯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二楼大妈又看上了她今天穿的牛仔短裙,说要给女儿买。   闲聊的人群外,她意外发现住101的顾老头也在。   他搬了张藤椅躺在屋檐下,耳朵听着这栋楼里的人闲聊说话,手里还摆弄着一台老式收音机。   沈倪一个个跟他们打了招呼才上楼。   她发现了为什么离开没几天就这么想念南山镇,不仅因为江医生,还因为这些鲜活的原住民。   回到302。   这是她这回出门后,头一次进屋。   沈倪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她绕着客厅走了几圈,猛地发现原先贴在房间各处的便签条消失了。   她记得原来窗户这贴的是【窗帘换成轻纱】,然后这个地方多了一层白纱窗帘。外边风一吹,薄纱轻盈摇曳。   而贴着【厨房灶具换新】的地方,奇妙地变成一套全新的一体式。   她赶紧往洗手间去,【换淋浴房】的纸条也不见了。   浴缸变成了透明淋浴房。   再往房间,柜子倒是还是原先的,只不过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沈倪站在家里冷静了好久。   有这间屋子钥匙的只有江以明,当然不排除沈应铭那还有备用的。但她下意识就是觉得,做这一切的只有江医生。   他这会儿应该都快到医院了。   沈倪摸出手机:【家里……】   他回:【怎么了】   泥石流妹妹:【都是你换的吗?那个,花了多少】   jym:【没怎么花钱,电器店老板帮的忙】   沈倪心想,那是多少啊?   她索性一张张拍了照去某宝上搜,即便是男女朋友关系,她也不想无条件接受那么多。   或许是知道她要做什么。   江以明难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句:【打骨折价】   泥石流妹妹:【!】   jym:【冰箱还没到,有时间自己跟老板说一声你在家了,方便他能送】   泥石流妹妹:【!!!】   沈倪想了想,给电器店老板打了个电话。   询问冰箱是其次,主要想问问江以明到底花了多少钱。   她这边一接通就自己编排好了:“之前我是有事儿出去了一趟,就拜托江医生帮我买了那些东西。有没有那个□□,我回头能报个销什么的……”   电器店老板听完哦了一声:“□□,有啊。你想要多少的,我给你开就是了。”   沈倪:“……”   她叹了口气:“花多少就开多少吧。”   然后电器店老板真的给她报了个价,跟江以明说的一样,打骨折价。比她在某宝上看到的便宜了不少。   沈倪抿了下唇,问:“老板,你这个店还能赚钱吗。”   电器店老板在电话那头陷入沉默。   良久,他啧一声:“我当然赚钱了,要不然我做慈善啊?”   她搞不清到底是真的便宜,还是看在江医生面子上真的打骨折了。只能按照问到的价格给江以明转了账。   他没那么忙的时候回了条消息。   jym:【收到了,还要买什么?】   泥石流妹妹:【没了……】   jym:【嗯,有记得和我说】   言外之意很明显,在这个小镇,江医生买的东西和别人买的东西不是一个价。   沈倪算是信了邪。   她像小年糕,黏糊糊地说:【我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银河系,才能碰到你。江医生你简直太好了!我觉得你做男朋友实在是太可惜了!】   江以明回:【可惜?】   泥石流妹妹自信地打出后面半句话:【得做老公】 第32章 幸福   沈倪发完这条就没再看手机, 因为她知道江以明绝对不会回。   她早就发现了,他的被动技能就是只要她讲点什么超出他承受范围的,他就能当看不见。   沈倪做好了心理准备, 所以毫无落差。   她收拾好行李, 顺便把之前接的单子画好初稿,发给甲方爸爸们过目。这么一忙, 时间过得特别快。   等她再摸回手机的时候,发现有一条未读消息。   而且出乎意料地,来自江以明。   沈倪赶紧点开, 然后发现几个小时之前, 也是那条【得做老公】之后, 他竟然回复了。   jym:【等你长大再说】   要是放以前,他最多就是回一串省略号。   沈倪忽得就看到了阶段性胜利。   她心说,长大还不容易么,她现在就特别像个大人。   现在快夜里十一点了。   沈倪突然没了睡意,起身打开阳台窗户。这个季节到晚上, 风不像白天那么闷热。   窗一开,温热夜风裹着潮气往屋子里钻。外边小池塘的蛙叫生生不息,在耳边此起彼伏。   沈倪在窗户上趴了会儿, 迟迟压不住想去找江以明的心。才刚从京城回来,跟他相处了不到半天。   他去值夜班,她在家里想他想得失神。   这会儿夜深人静,她脑海里描绘的都是下午那个偷偷凑上去的吻。   当时一定是头脑发热了, 怎么会这么大胆。   还, 着魔似的连亲了两次。   沈倪想着想着, 发现手指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了嘴唇。   唇角弧度明显, 自己宛如傻瓜, 正对着纱窗傻笑。   顾不上去想会不会打扰到他,沈倪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去找他吧,想见他,偷偷在走廊里看一眼就好。   行动派做起事来就是快。   一旦发现压不住内心的渴望,沈倪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出发去医院了。   晚上只开急诊侧门,小镇赶晚上来看急诊的病人又少。   沈倪摸索了半天才找到入口。   一楼大厅亮着灯,二楼往上一片漆黑。   她往亮灯的地方走,终于在走廊尽头看到了指示牌【夜间急诊向里】,朝右还有一个小箭头,底下一行小字【儿科急诊右转】。   从这往右边看,有零星几个大人抱着小孩在外边等。   沈倪在队伍最后找了个地方坐下,没进去。   诊室门没关,晚上比白天安静许多。她坐在走廊里就能听见里边的声音。   是江以明没错。   他一旦坐进诊室,就好像施了魔法似的,明明差别不大,但沈倪就是能听出他语气里的耐心和从容。   沈倪抱臂靠上椅背,想象他在里边的样子。   白大褂一丝不苟,写病历时鼻梁上会架一副细边眼镜,神情寡淡却又认真专注。   她的想象只进行了一半。   刚巧隔壁诊室的护士出来换班,一高一矮俩护士打算去门口买夜宵的,边走边交谈起来。   矮个子护士问:“今天儿科是江医生值班?”   “对啊,太后悔当初没选儿科了。能和江医生一起值班再苦再累我都不怕。”高个子说,“也就儿科都是阿姨,要不然跟江医生的排班肯定爆满。全医院未婚女人的梦啊。”   “不过他是来援乡的,现在不走不代表一直不走啊。总要回去的。”   高个子听了不答应:“同批援乡的可都走了,你怎么知道江医生不想长留下来,就在这娶老婆生孩子呢。”   “做梦吧你。”   高个子伸手作势要打她,两人笑着走远了。   沈倪听了会儿墙角,酸不溜秋。   她往下压了压棒球帽,双手抄回兜里,整个人又往椅子里滑了一段。   又过了半小时,买夜宵的护士回来了。   嘴里的话题从江医生变成了年中评级,沈倪吸了吸鼻子,酸意下去许多。   走廊里等待的病人越来越少。   她一直等到最后一组进去,才起身活动了下自己。   好不容易人都走空,沈倪挪到诊室门口,往里探了探头。刚巧里边的护士阿姨还在往门外看,见到她叫了一声:“夜间急诊的?”   沈倪没说话,眼神直勾勾往电脑后面找。   静了那么几秒。   江以明偏头,视线越过电脑屏幕与她撞在了一起。他指节搭在眼镜框上,边往下取边问她:“怎么来了?”   哦,原来是认识的啊。   护士阿姨左右看看,江医生性子冷、心肠热,外边来找他的小姑娘看起来好相处热络些。相通的是长得都俊,她觉得这两人放一起异常养眼。   阿姨抱着手里的托盘往外:“我出去看一眼有没有别的病人。”   诊室忽然就剩下他们两人。   沈倪这才开口:“特别特别想见你,就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   “十一点吧。”   江以明低头看表,“一直在外面?”   “嗯啊,本来想看一眼就走的。”沈倪坐到他对面,双手托腮看着他,“一不小心就待这么久了。”   “困吗?”他问。   沈倪偷笑:“见到你了,还困什么呀。”   她盯够了才转开目光,好奇地左看右看。   “江医生,晚上就这么熬一夜吗?没病人能休息吗?”   “后半夜一般没什么人。”江以明说着座椅往后滑了半臂距离,挑开隔断窗帘给她看了一眼,问:“这下放心了?”   “那还好。”某人像视察似的,双手背在身后点了点头。   待不了几分钟,一定会被他催着回去睡觉。   沈倪很自觉,说来看他一眼就是看一眼。趁着诊室没别人,再上去勾勾手指就已经血赚了。   她依依不舍把手指从他指缝间抽出来,说:“看完你,我就走了啊。你别太累。”   “好。”   江以明刚要开口说后半句,沈倪就自己截断了:“回家路上不要东张西望,到家给你发消息,少玩手机早睡觉,对吧?我都知道了。”   他难得勾了下唇角:“是。”   沈倪退到门口,刚打算出去,一回头就看到了走廊里   又来了病人。   是一对母女,边走还边和护士阿姨说着话。   走到近处一看,她记忆深刻。   就上回那个总质疑江医生,态度很微妙的妈妈。她手里抱着小女孩,过来挂了急诊。   沈倪要是能化身大橘,当场就给她表演一个炸毛。   但她不是,且这里是医院。   她撇撇嘴,不打算走了,退回诊室。   “我想再待一会儿。”   她的情绪都挂在脸上,江以明不用问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小孩妈妈抱着女孩迈进诊室,看到又是上回的医生坐诊后,骤然松了口气:“太好了,医生是你啊。”   看不出江以明的情绪,他工作时几乎不携带任何私人情感。   只点了下头:“又哪里不舒服了?”   他俩说上话的时候,沈倪就单手抄兜坐在另一头的椅子上。   满脸都写着“谁敢动一下江医生就是和我过不去”。她拨了下帽檐,反向朝后,江湖气十足。   女人态度良好,笑了笑:“也没怎么。就是之前拆了临时起搏器以后,这两天晚上睡觉,我听她睡得很不踏实。刚才心跳加快了一阵,您帮忙看看?”   小女孩没睡死,撑开眼缝儿往外看了看。   她勾着妈妈的手,往衣服兜的方向摸过去。   女人了然,趁江以明戴听诊器的工夫,从小女孩兜里摸出张卡片推到他办公桌上。   沈倪扬起下巴,才看到一个虚影。   封面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   江以明垂下眼,没说话。   女人不好意思地说:“医生啊,那个是我家孩子画的贺卡,特意带来送你的。上次的事多亏了你,我这人说话有点冲,之前的事你别当回事。”   “我就做了医生该做的。”他平淡道。   他给小女孩做了个基础检查,没什么问题。   又仔细询问了这两天她的作息,随后说:“没什么问题。目前听起来恢复得不错。临床症状会持续一段时间,还是多休息,定期回院做检查。你要不放心白天再带孩子来做个心电图。”   他说一句,女人点一下头,相较上回,这次态度特别友善。   沈倪暗自舒了口气。   孩子妈妈带小女孩走后,时针指过一点。   这个时间,小镇医院很少再碰到有人来急诊的情况。   护士给江以明拿了条小毯子,自己也去了隔壁休息。   外边走廊的灯暗了一盏。   医院的后半夜静悄悄的。   沈倪坐回到原来的地方,就在他正对面。还是双手托腮。   她这个位置轻而易举瞥见了那张贺卡。   封面是蓝天,白云,绿草地,小房子,还有手拉手的火柴人。最中间的火柴人待遇最高,多了一件白色大褂。   她问:“江医生,你不打开看看?”   “是你想看吧。”江以明毫不留情拆穿。   知道她好奇心旺盛,江以明把贺卡递过去。   沈倪见到他被小病患们喜欢,比自己被喜欢还高兴。她愉快地打开封面,里面也是充满童真的绘画,还多了一行字。   她逐字逐句读出来:“祝——医生哥哥——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整句话都是用的拼音,后边跟一颗小爱心。   没憋住笑,她指着最后四个字:“长命百岁?”   “哪不对了?”江以明淡淡地叫了她一声,“沈倪。”   “啊?”   “也祝你长命百岁。”   沈倪:“……”   看起来她今晚是想赖在这不走了。   江以明说完起身,把毯子披她肩上:“去里面休息一会。”   江医生竟然没赶她走?   这是沈倪的第一反应,随后才是:“……那你呢?”   江以明:“写会儿报告,不困。”   沈倪立马表忠心:“那我也不困,我就坐在这陪你。”   他回到桌前,重新戴回细边眼镜,再从架子上取了个文件夹。   看样子是真的要写报告。   沈倪把帽檐下压,一点儿声都不发出,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才写了半小时。   江以明停笔休息的间隙,抬了下眼。   信誓旦旦说自己不困的姑娘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帽檐就在他眼前上下晃动。   不知为什么,今晚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他却在如此普通的一天感受到了幸福。   被人喜欢,被人心疼,被人期待。   他把空调温度调高,把贺卡小心翼翼地夹进文件夹,把即将从她肩头滑落的毯子重新掖好。   一切都在往更好的地方走,不是吗。   ***   到天快亮的时候,江以明写完报告停笔。   沈倪大半个身子已经从椅面上滑了下去,手还勉强搭在办公桌上。   这么艰苦的条件还能睡得如此昏天暗地。   江以明把她扶正。   身子刚坐稳,脑袋上的棒球帽倏地一歪落了下来。   他弯腰捡起,拍了拍灰,又给她扣上去。   整套动作做完,他的指腹就落在她眉心。   轻轻一点,睡梦中不自觉拧起的眉头松开了许多。   小女朋友睡得很香。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起来。   江以明关掉震动看了一眼,眸光微闪。   他起身,走到走廊尽头才接起电话。   这是自他到南山镇的一年多以来,第一次接到这个电话。那话那头,要说的话异常简短。   他的哥哥江一汀,在那头咳了几声,说:“以明,我病了。” 第33章 回京   早上六点多, 沈倪彻底睡醒了。   脖子和胳膊都像被砍了一刀似的,哪哪都疼。   她揉了下眼睛,发现江以明没在诊室。   整个值班室空空荡荡的, 只有饮水机还在咕噜咕噜发出声音。啪嗒一声,红灯跳绿。   应该是刚有人烧了水, 江医生大概就在附近。   沈倪爬起来动了动胳膊和腿, 又捏捏脸。   她找到面玻璃窗,对着抓了几把头发。   还好, 一觉起来形象没有太糟糕。   等这一切做完,走廊响起脚步声。   凭她这段时间的听声辨人能力, 一听就知道是江医生回来了。   沈倪轻轻咳嗽一声,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没那么沙。   才咳到第二声,江以明拿着水杯进来了。   看到她就在窗口站着, 问:“着凉了?”   “没有啊。”沈倪说了几个字,听自己的嗓音正常了,才继续说, “我怎么就睡着了……你昨晚睡了吗?”   江以明弯腰接水:“嗯, 睡了一会儿。”   他把杯子递过去,看她站着没动,又提醒说:“睡傻了?”   沈倪这回才反应过来, 接过水杯。   透过纸杯传递过来的温度刚刚好。   她小口小口喝完,还杯子的时候故意勾了一下他的手指, 问:“江医生,我们昨天……”   “嗯?”   “……算不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啊?”   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是故意的。   非要说的话, 之前她病了也夜宿过402, 根本轮不到算上昨夜。   江以明却意外没把话说得太死。   他反问:“你觉得算?”   沈倪预料错了他的回答, 稍愣, 很快反应过来:“当然算啦,这就是不原地结婚很难收场的程度。”   早就习惯她夸大其词的说法方式了。   江以明点头:“嗯,很难收场。”   她得意道:“知道就好。”   到七点半,张医生过来替班。   看到沈倪也在很惊讶,调侃说:“这么早就过来接人啊?”   沈倪还没开口,一样在医生办公室倒茶的护士阿姨先答了:“小姑娘陪了一晚呢。”   “啧啧。”张医生摆出羡慕表情,“江医生,你福气也太好了。我跟我老婆这么多年,她都没来陪过我一次夜班。”   江以明嘴上说小姑娘玩闹,声音却不自觉柔和许多。   他去里间换衣服,隔着门板,和张医生的对话模糊起来。   沈倪在外边,偶尔听到几个字,好像在说排班,请假和什么别的。又过了将近十分钟,他才出来。   她向来是憋不住的。   于是回去路上,主动问:“江医生,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啊?”   清晨的阳光没那么炽热,透过香樟树枝丫照在身上,斑驳却明亮。小河穿镇而过,扑面而来的风带着一点水腥味儿。   这些都是南山镇独有的。   沈倪心里不免猜想,江医生请假要做什么。   难道终于开了窍,要带她出去爬山,野餐。这是算约会吧?   还是更惊喜一些,去县城?或者更远的地方?   那她一会儿一定要装作很惊喜的样子。   让他有十足的成就感。   沈倪数着地上的斑驳光影,等他回答的间隙一步一步踩着树荫走路。   江以明顿了下,问:“刚听到了?”   “听到一点点。”她说,“你要请假啊?”   “嗯。”   他说着突然停下脚步。   沈倪脚下还在踩树荫玩儿,差点撞到他,她啊了一声,就听他说:“最近有点事要办,得回京一趟。”   啊,是回京啊。   她想岔了。   这次请假不是为了她。   沈倪倒也没有吃醋。她现下担心多一点,问:“那个不让你回京城的人呢?TA不会做什么吧?”   “不会。”江以明答。   “那要回去多久啊?”   “不确定。”他沉吟片刻,说:“不会太短。”   沈倪就在薛成俊那听过一点他家里的事,还没了解的那么透彻。   但他语气笃定说没事,她就放心了一些。   去除这点担心,沈倪其实挺想偷着乐的。   离九月返校没几天,她不得不回京城。原本两人得异地一大段日子,现在他也突然有事得回去。一是暂时不用异地,二是反倒让她在沈家和南山镇之间不用再做出取舍。   沈倪想,等以后他再要回南山镇,她也有更多时间跟爸爸争取争取,长期住到小镇来。   她把自己心里那点小九九藏了起来。   故作遗憾地说:“我才刚回来你又要走啊……”   “抱歉。”江以明放慢语速,“等处理完这件事,我就回来。”   他眉眼间笼罩着阴云,但对着自己的时候是温柔的。   不用怀疑,沈倪告诉自己,这就是江医生的哄人方式。   她善解人意地接受:“那好吧。”   ***   江以明回去简单收拾了下行李,连夜北上。   大橘暂时托付给了沈倪。   沈倪想送他到县城的,江以明没同意。   看着她洗漱完钻进卧室,他才打算出发。   大橘跟在身后缠缠绵绵喵了一声,江以明弯腰摸摸小猫脑袋,动作顿了许久,起身后忽然靠过来,也摸了摸她的。   “自己乖点。”他低声说。   “噢。”   “有事给我电话。”   “噢噢。”   江以明转身要走,屋内灯光把他的背影照得挺拔却孤寂。   沈倪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你好像,忘了点事。”   他回头:“什么?”   沈倪裹着小被子,从床头挪到床尾,伸手按住自己的嘴角。   “亲一下再走。”   “……”   “快点嘛。”   他露出一丁点儿无奈神情,凑过来,弯腰。   呼吸轻轻落在她脸颊上。   沈倪把脸仰着凑过去:“快点快点,不然不准你走了。”   僵持了几秒,江以明温声:“闭眼。”   江医生也太……   算了算了,沈倪怕他反悔,啪得闭上眼。   睫毛一个劲地疯狂抖动,看起来就像想偷看的小朋友。   他的手掌覆了过来。   沈倪感觉眼前一黑,眼皮上透过来一些掌心温度。   下一秒,她期待已久的吻如愿落到唇边。   还真是诚实。   她按着嘴角,他就真的只亲嘴角。   才不是这种干燥的吻呢。   沈倪闭着眼往前抓瞎,一下子抱到了他。左手扣右手,环着他的脖颈把人往下带了点。   唇-缝尝到了湿热的温度。   这才叫法式热吻。   沈倪好不容易才放开手,他往后退了一步,眼前骤亮。   她看到江医生的眼眸沉得像一潭深渊,这才囫囵说:“好啦……下次要这么亲的。”   一直让女孩子主动。   其实也会有那么点不好意思的啊。   沈倪不说话了,然后好久,才听到他说了一个字。   江以明:“好。”   他这天晚上离开。   沈倪其实没表现得那么依依不舍。她早就在心里做好了规划,这两天先等电器店老板把冰箱送来,收拾好家里。如果那时候他还没回,那她也出发。   带着大橘一起,回京城。   第二天一早,电器店老板过来送冰箱。   是单边门的小冰箱,对她这个不开火做饭的人来说很实用。刚刚好能塞进厨房的小缺口,放点可乐牛奶什么的。   老板从兜里摸出发-票,给她:“开好了。”   沈倪瞥了眼发-票上的金额,和之前给她报的价一样。   她还是觉得神奇,问:“老板,我这好几件东西都上网搜了,你那的价格也太便宜了吧。话说回来,我当初买空调,怎么就没这个折扣?”   “买空调?”老板长长哦完,才想起最开始和沈倪的相识经历。他回答,“那会儿你要就是江医生的女朋友,那我一样给你打对折啊。”   沈倪默了默,在他话里挑到重点:“女朋友?”   “不是吗?”老板不信,“江医生亲口跟我说的。”   “……”   怎么可能。   就江以明那样的人……   沈倪想象不到。   她来了点兴趣,追问:“他怎么跟你说的?”   “就那么说的呗。我说江哥你怎么老给楼下的小姑娘办这办那的,得上居委会评选十佳好邻居去。江医生就问了我一句,小娟最近没叫你给孩子开肠胃药去?”   沈倪还一头雾水,电器店老板解释说:“小娟,我老婆。”   “……啊。”沈倪还是没懂。   老板又说:“我们家能支使得动我的就我老婆和孩子。江哥话说完,我这不秒懂了。能支使得了我江哥的,俩字,邻居。给邻居加个定语,302的邻居。简单点说就是三个字,女朋友。”   沈倪被老板的脑洞震惊到了。   而后点点头:“哥,你有点聪明。”   “把有点去掉。”老板提议。   沈倪比了个大拇指:“哥,你,聪明。”   老板给她装好冰箱,转头再问她:“对了,上次你叫我帮你看的那什么数位屏,我能拿到货,什么时候要?”   眼下江以明暂时回京了,沈倪自己也差不多得回学校。   她想暂且缓缓:“等等吧,我这段时间可能不在这儿,得出去一趟。要不等我回来?”   “行。”老板提前打了个招呼,“那你要的时候提前和我说,我给你进回来。哦对,这玩意儿有点新潮,我能拿到最大的折扣就八折了。”   “没事儿。”   沈倪拍了冰箱照片给江以明发过去。   泥石流妹妹:【[图片]男朋友,你挑的冰箱刚刚好!】   他应该才到京城,还没去处理事情,这会儿回复挺快。   jym:【老板走了没?】   泥石流妹妹:【还没有,怎么了?】   后面他就没再回了。   沈倪空等了一会儿,听到电器店老板手机响起来。   他一看来电显示乐了,直接公放接通:“江哥,我在你家楼下呢。冰箱刚装好了。”   “谢了。”   江以明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显得格外冷清。   他说这话好像换了个地方,周围的嘈杂忽然静了下来。   沈倪竖着耳朵仔细听。   听到他说,“房子有些老,麻烦你再帮忙检查下线路。我人不在家,就拜托你了。”   老板大声答应:“行,江哥。这都小事。”   电话还没挂。   沈倪听见说话间隙,有女人的声音,“那边的事?都说好了,这次留下就别回去了。医院那边放心,你爸会打好招呼的。”   电话彻底断掉之前,他淡淡地回了句:“再说吧。” 第34章 故事   一年多没回京, 还是老样子。   不过这次给了足够高的礼遇,是陈梦然亲自来接的他。   江以明挂断电话的时候,车子已经驶离车站拥堵路段。   后座与驾驶室拉开隔断。   此时陈梦然就坐在他左手边,比起暗示他离开的那会儿, 她如今的态度算是天差地别。   从上车起, 她就总把“不用再回去”这话挂在嘴边。   神态却一如既往高高在上, 像在施舍。   江以明很好地压住了心底那股烦躁,眼皮微阖:“您没想着再要一个?”   话音刚落,陈梦然的表情精彩纷呈。   她没想到江以明有一天会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 这是推到明面上的奚落。比起贵妇圈那些刀光剑影, 江以明这句话更戳在她心口上。   自打江一汀身体出了问题, 她何尝不想再给江家生一个。长子无法继承家业, 她就算冒风险当高龄产妇也要拼一把。   总好过于到头来所有财产都白白送了小野种。   只是这么多年中医西医试过来, 都没能成。   于是这件事成了她的心疾,没人敢当面说得如此直白。   她心里的小野种是特例。   在他回来之后,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充满尖锐。   但陈梦然现在有求于他, 把先前怎么阻碍他回京的事儿抛到脑后。短暂消化掉尴尬气氛之后,她仪态端庄地拢了下鬓发:“我这个年纪了, 何必呢。你和你大哥都在,就是对江家最大的帮助了。”   是, 他确实得在。   他这个养母还真是一点没变。   江以明靠在颈枕上,眯起眼。   将近一小时的车程,车子回到帝景花园。   他就知道这次回来的礼遇是最高级的。   江以明从车上下来,抄兜站在花园外,眼底满满都是自嘲。   陈梦然提着包经过他身旁, “怎么了?不是到家了?”   “是吗。”   他声音压得太低, 陈梦然没听清楚, 侧目:“什么?”   “没什么。”他说,“有点陌生。”   从花园到大厅,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叫他少爷。   就好像他真的是一样。   江以明抄在兜里的手捻了捻指腹,努力压着不耐。   他的父亲江诚还没回来。   陈梦然问他要不要先上楼看看大哥。与其在这儿待着,陪陈梦然演绎虚伪,他还是更情愿上楼。   况且,他也想看看,在电话里说病了的人到底怎么样。   江一汀就住在二楼朝南卧室,门开着一条缝。   江以明进去时,家庭医生刚好出来。   见过几面,医生同样知道一些事,眼神对上他的时候多了些怜悯。江以明朝他点了下头,好像丝毫不在意似的,侧身进屋。   看到房门关了又开。   江一汀掀起眼皮望过来,满脸惊喜:“以明,你回来了?”   “嗯。怎么样?”   “还行吧,没之前那么难受。”他指指头上浓密的黑发,笑:“假的。”   江一汀说完就猛得咳嗽起来,一声又一声,仿佛牵动了肺管,生生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作罢。   他自己缓了片刻,接过江以明递过去的水,笑得难看:“一说谎就遭报应了。”   水喝进去两口,却没咽,只在嘴里过了一圈。   再吐出来时里边有血丝。   江以明拖了张沙发椅在旁边坐下,问:“尿血没。”   有一瞬尴尬。   很快江一汀说:“……没有。”   “还有哪里痛?”   “胸口痛,每天都像压着百斤巨石。很酸,很疼。有时候也像有人拿着钉子在往里钻,说不出具体哪疼。骨头一根连着一根,到哪都疼。”江一汀断断续续说着症状,忽然改口:“我是不是没多少日子了?”   都说人久病成医。   他自己心里对病情发展也有数。   江以明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往后靠了下,说:“我不是回来了么。”   江一汀:“以明……”   下一句一定是对不起、抱歉之类的。   江以明不想听,淡淡道:“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江家每个人都知道,江以明的出现就是那根救命稻草。   他是快上初中的那会儿,被接回的江家。   他的生母拿了笔巨款,兴高采烈把他送进来,捧着他的脸说:“宝贝,你以后要享福了。”   是的。   人人都以为他从没爹的野种到进入江家,是享福。   而后他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坐在沙发主座的是江诚,他的父亲。小孩对自己的爸爸总会有种莫名的亲近感。明明之前从来没见过,在跨入江家大门之后,却会下意识地觉得那是自己在这的依靠。   江以明很普通地对江诚产生了依赖。   可是江诚很奇怪。他的双眼总是透出严厉,唯独在看到他时,那抹厉色稍减,似乎愧疚更多一点。   江以明最初以为他父亲是喜欢他的。   久而久之,他又发现江诚好似不想看到他。偶尔在家遇见,江诚总是皱起眉,找借口避开。   生怕与他对上眼一样。   大人以为自己藏着很好。   却低估了小孩的眼睛,他能看到好多东西。   而他的养母陈梦然,在最初见到他的时候,是欣喜的。   那种欣喜同样不源自于喜欢,而是看到了希望。   她客气,尽责,偶尔却也会露出厌恶。   江以明看的出,却不懂。   为什么成人的情绪那么复杂,可以同时表现出那么多种交织在一起的矛盾感。   他在江家落户,唯一的玩伴就是大他一点的江一汀。   可他身体弱,天冷天热都戴着帽子。除了坐在沙发上和他说说话,很难再玩出别的花样儿。   江以明觉得自己是喜欢江一汀的。   因为江一汀说的话都很好听。   江一汀会在他放学后问他:“学校好玩吗?”   他还没习惯贵族学校,没习惯里面的人和街头是不同的。他摇摇头:“不好玩。”   “为什么啊?”江一汀问。   “……”   “你怎么不说话?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了吗?我告诉爸,叫爸去教训他们。”   江以明抿了下唇:“没有。”   “真的?”江一汀半信半疑,最后拍拍他的肩,“放心啦,你这么好,肯定会有很多朋友的。哥哥信你。”   江一汀真的很厉害。   他会让所有人都喜欢他。   有段时间,江以明总是刻意模仿他。学他一样,说话斯斯文文,对着谁都态度柔和。   以前在外,孤儿寡母被人欺。   他略知街头法则,打耳钉,扮凶狠,用浑身压不住的痞气来佯装成狮子。   而到了江家,他开始想与江一汀站在一起的时候,多一点相像。   这样所有人都会更喜欢他一点。   值得高兴的是,江诚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确实变多了。   他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是吗。   江以明一直这么认为。   直到某天江一汀消失了。他没等到江一汀出现,却等到了自己被送进医院。   他被困在一个小病房里,每天会有人来给他送饭,打针。   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一周,小病房换成了手术室。   他接连两天躺在手术台上,双手被两根又细又长的管子相连,接上机器。血液在他眼前循环流动。   有人叫他不要动。   他就一动不动挺着,几个小时又几个小时。   在经历过浑浑噩噩之后,他回神,眼睛看到的还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手上的管子不见了。   他摸了摸全身,胳膊,腿,都在。   或许是因为对未知的害怕,他觉得被针扎过的地方在钝钝的痛。静躺着感受,那点痛就立即扩散到全身,连脑仁都晕晕乎乎。   忽然就想起被推进去之前,江诚趴在病床边对他说的话:“以明,你是好孩子。所以你要救救你大哥。放心,不会疼的。”   那会儿他茫然地问:“我要把什么给大哥?”   江诚说:“没什么,你只要睡一觉就行了。”   他确实感觉像是睡了一觉,醒来病房空空荡荡的。   在他睁眼的一大段时间,一直没人出现。   他看到床边有个按键,摸过去按了一下。很快,护士跑进来,看到他醒了,问:“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江以明没说话。   护士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他只摇头都不回答。   最后她转身出去,再回来时身后似乎跟着医生和陈梦然。   他们就在门外停下,好像在讨论江一汀的事。   隔着门板,江以明听到陈梦然殷切地问:“够吗?还需要吗?我家这个孩子身体很健康,多取点也没关系。”   男医生说:“够了。不管看不看江董的面子,我们都会尽力。”   江以明又觉得,他们讨论的好像不止江一汀,还包括他。   他就是陈梦然口中那个身体很好,取之不尽的孩子吗?这是她第一次称他为孩子。   有些搞笑。   江以明睁眼看着天花板,突然就笑了。   后来他慢慢懂了。   能被承认进江家,是因为他的存在等于给了江一汀多一次活下去的机会。江一汀得了病,他听佣人说是叫白血病。只有随时随地准备好作大哥的预备役骨髓库,他才有资格在江家享福。   难怪他们看他的眼神这么复杂。   那种眼神绝不是喜欢。   或许是一点点期望,怜悯,感激,再搅和上厌恶,愧疚,疏离所织成的大网。   太复杂了,江以明不想懂。   后来他再次见到江一汀。   他还是那副对谁都好的温柔样子。江一汀看起来好多了,同他招招手:“你怎么都不来找我玩,你不会是在学校交了朋友不要哥哥了吧?”   他之前压根不知道江一汀在哪休养。   江以明摇头,说:“没有。”   “以明,你再过来一点。我跟你讲有个有趣的事情。”   “哦。”   江一汀再好一点的时候,江诚回家次数多了,偶尔也会正眼瞧他一眼,叫他过去吃饭。   每当这个时候,陈梦然的脸色都会很僵。   好像当他失去价值之后,就是个弃之如敝履的垃圾,废物。江以明站在原地没过去。   次数多了,江诚就不叫了。   他们一家三口坐在吊灯底下的样子其乐融融,像个不被外人打扰的小世界。   他们都开心了吗,满意了吗。   那我呢。   江以明问自己。   许久,他垂下手:随便吧。 第35章 医生【双更】   江一汀恢复得越来越好。   他开始参加活动, 去学校上课,像个正常人一样出席各种场合。   与他相反的。   江以明能感觉到,自己活得越来越透明。   从帝景花园出来,他是外人口中的江家二少爷。回到家, 他只是一个常年养着的备用骨髓库而已。   甚至连江一汀, 也不像从前那样与他亲近。   江以明本来还期待大哥会像往常一样频频找他, 后来习惯了就无所谓了。   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比自己有趣的太多。   他知道,江一汀不再需要他了。   在江家当骨髓库的第七年。   江以明选择了医科大学。明明对方已经不再需要他, 某些记忆却依旧刻骨铭心。在他孤身融不进江家的时候, 江一汀与他说的话, 聊的天。闭眼躺下, 他能回想起每一句。   江一汀说他想当医生。   江一汀还说每个小朋友都是家里的希望。当儿科医生就是用双手捧起每个家庭。这是份很有成就感, 很幸福,很高尚的工作。   那时候江以明想,或许他忘了的, 就由自己去吧。   这样自己也会幸福。   江以明成功当上了儿科医生。   他的大哥江一汀果然没走上这条路。他像江诚一样,以董事的身份频频出入医院。   生活似乎就会维持这条轨道, 平淡下去。   直到某天席间。   陈梦然无意间提起:“一汀,听说你们医院会有个下乡援助活动。”   “是有。”江一汀问, “怎么了?”   “哦,就是和别人聊天时,人家提过。说是参加援乡回来都会有提升。我这不是想……喏,你弟弟又不要家里帮忙,一直当个普通的儿科医生。”   她话说一半。   江以明握着筷子的手顿在半空, 而后放下:“您要我去吗?”   陈梦然笑得婉转:“当然看你自己的意见。我呀, 就随便一说。”   陈梦然早该开口了, 能忍到现在不容易。   江以明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没有利用价值的废物就滚吧,越远越好,别再回来。   他写了援乡申请。   只花了半天,医院的批复就下来了。   要知道往常走流程没有两三天是回不来的,可见某些人是多么心急。   他待够了。   原本江以明也想过什么时候搬离江家,眼前正好是他离开的机会。   这个叫南山镇的小地方有贯穿小镇的河流,有一条长街的香樟。   夏天闷,冬天湿冷,但他却很喜欢。   这里的风扑面而来,带着自由的味道。   江以明知道自己可以永远不回京城,但陈梦然不愿相信。她远在京城还是惴惴不安。   他这个继母啊,一向如此。   喜欢拐弯抹角试探别人。   江以明彻底烦了。   他第一次因为情绪波动摔了手机。   他拉黑了对方的联系方式,明确把不再回京的消息递回去。终于过上了短暂的安稳日子。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   如果江一汀没打来电话……   ***   江以明回京之后好像很忙。   沈倪在他离开后的第三天,就把上下两间屋子都收拾妥帖,带着大橘回京了。   她在路上发了两条消息。   一条给江以明:【江医生,大橘很乖,我也很乖。我会照顾好大橘的,你不用急着回来!】   另一条发在群里:【咳咳,请问我可以带一只超级无敌可爱的小猫咪回家吗】   沈倪后发的群是新建的。   群主是沈清,成员除了她,还有季容和沈应铭。   沈清回得最快:【真的吗!我也喜欢猫!】   季容发了个爱心表情:【妈妈也喜欢猫咪】   沈应铭太忙了,半个小时后,聊天框多了一个ok手势。   因为知道她要带只小猫,司机开来了保姆车接站。   沈清也跟着一道来了。   大橘半点不怕生,从猫包里出来环视一圈,先伸出小脚踩了踩真皮坐垫,然后整个猫都窜了出来。   沈清一拍手,它就没脸没皮地过去了。   脑袋往她手心一靠,像见到了亲人。   沈倪扯了下嘴角:“没良心。”   “你养的?”沈清还处于震惊阶段,“好软好毛茸茸啊,它也太可爱了吧。”   沈倪想了想:“暂时算是归我养吧。”   到家是同样的场景。   季容准备了猫爬架和抓板,家里大厅东一个西一个乱七八糟摆着。   沈倪到家吓了一跳:“阿姨,你搞批发呢?”   她说完自己也愣住了。   几秒后,尴尬地囫囵带过:“……妈,你搞批发呢。”   沈倪看季容表情如常暗松口气,她曾经叫过季容“妈妈”很多年,因此称呼再换回来时并不觉得生疏。   季容好像没听到上一句。   见姐妹俩回来,笑意温柔:“还没来得及整理,你俩看看要放在哪?”   “都行吧。”   沈倪心虚。看着一屋子给小猫准备的东西,脑海中莫名想象了一番到时候她要是带着大橘回南山镇,该是一副多么惨烈的景象。   她弯腰把大橘从猫包里放出来,听到季容在身后呀了一声:“这么大一只。”   大橘年龄未知,但绝对是只已成年的公猫。   它贪吃,懒惰,酷爱察言观色。所以凭自己本事哄到了许多吃的。乍一见到,确实初印象会对沈倪所说的“小猫咪”产生质疑。   妥妥一座橘山。   沈倪还没替大橘说上两句话,大橘自己就伸着懒腰摇摇晃晃往季容那儿走了。   一人一猫隔着几米对视。   大橘慢悠悠坐下,前爪搭在一起。远看就像两个外八的雪团子。   太可爱了。   季容扶着套装的裙边跪坐在地板上,朝猫伸出一根手指:“来,小猫过来。”   大橘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起身弓背。   一边往季容那儿走,一边还在半空抖后腿。眼睛眯起,粉鼻子小幅度翕动。正好点在季容伸出的手指上。   把太去掉,是无敌可爱。   季容瞬间被俘虏:“小猫胖乎乎的才可爱。你看它,多好看。还不怕生。”   沈倪:“……”   行了,入驻成功。   晚上沈应铭回家。   不知是不是如今心态不一样,沈倪觉得整个家的氛围都不同了。他们在饭桌上聊什么都不避讳。   沈应铭甚至跟她说了关于沈婳予的事。   沈婳予有个可爱的小名,叫小姝。她性格很好,温柔大气,但偶尔会藏点小叛逆。小时候做了坏事,总是沈应铭背锅。   没人信家里最乖的小女儿其实蔫儿坏。   后来只剩兄妹俩,沈应铭才逃脱了替沈婳予背锅的命运。   沈应铭说着自顾自笑了,“这点你和她像。”   沈倪不服:“我哪儿坏了?”   “人小主意大。”沈应铭说。   沈倪心里还藏着江以明的事,突然就没了底气。   她吃完了偷偷摸出手机,在餐桌底下看了看消息。江以明没回。   放下手机,沈应铭隔着餐桌在问她和沈清:“后天爸爸有个饭局,你俩谁跟爸爸去?还是一起去?”   以前经常会这样。   携家眷出席的晚宴,除了季容,沈应铭每回都会问她们姐妹俩,谁愿意跟着一起去。   沈倪贪玩,不喜欢去那些场合。   非得带一个的话,通常都是沈清被强行带上。   不出意外,这次也一样。   沈倪本来想借这两天,偷偷套出江以明在京城的地址,再突袭给他个惊喜。   结果他俩根本就没能说上几句话,聊天框空空的。   也不知道江医生到底在忙什么。   参加晚宴那天晚上,沈倪自己在家吃了晚饭早早回房。   家里的数位屏再次让她体验了极致享受。她把之前的草稿图拷进电脑,一层层精修图层。不知不觉就弄到了很晚。   十点多的时候,她听到花园电动门的声音。   外面说话持续了一段时间。   到将近十二点,她趴回床上后,卧室门突然咔哒响了一下。   沈倪撅起半个身子,看到沈清穿着睡裙像风似的钻了进来。   她撩开薄被一边,跟从前一样动作娴熟躺到了另一头。   姐妹俩每次有什么悄悄话要说就是这样。   沈倪钻过沈清的被窝,沈清也钻过沈倪的。   关上灯,躺平。   沈清忽然开口说:“今天我们吃了海鲜自助。”   “特别好吃?”沈倪问。   要不然干嘛大半夜特意爬进来说一声。   沈清摇了摇头,沈倪听到了枕头布料的窸窣声。   而后沈清翻了个身,面朝向她:“哎,你有没有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   一见钟情?   沈倪愣在黑暗中,忽然想起里春巷的小单元楼。   她在那条狭窄楼道里第一次见到江医生。   清楚记得,他穿着简单的白T,黑运动裤。那么日常,又那么与众不同。他的眼眸很寂,却格外吸引人。   是迷人的漩涡。   要不是处处长在她的审美上。   连续摔她两次门的人,应该会完全被拉入黑名单吧?   “知道吧。”沈倪揶揄道,“姐,你吃个晚饭跟谁一见钟情了?”   静了好久,沈倪能猜出黑暗中沈清的脸肯定红了。   从声音就能听出她的不自然。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叫不叫一见钟情。”沈清说,“反正我那会儿灵魂都快出窍了,心脏也快要跳出来了。而且动作都跟不上大脑,我想动左手,偏偏动了右手。你说,这算吗?”   “算啊。”沈倪伸手想挠她痒痒肉。   沈清早有防范意识,捂紧自己的腰侧,“别挠,我说!”   沈倪笑:“好啊,我听着。”   沈清重新组织好语言,说:“是爸爸朋友家的儿子。我以为就是普通吃饭,但是听起来好像,他们家对咱们家有想那个的想法……所以这顿饭其实就是,那个吧。”   那个……?   变相相亲的意思?   沈倪回过味:“说重点。你一见钟情的人,怎么样?”   “说是一直在国外读博的,逢年过节才回来,所以之前都没见过。”   “还有呢?”沈倪问。   “还有就是……他看起来人很好,很温柔的样子。关键还特别特别好看。”   两人窝在被窝里窸窸窣窣讲悄悄话。   沈倪忽然笑了一声:“姐,你好像忘了件事?”   “啊,什么?”   “我们还好久毕业呢,你都恨嫁了啊?”   空白了好一会儿,沈清过来捂住她嘴。   “不准说,你坏不坏蛋啊。”   “唔唔——唔——不——我实话——实说——唔——”   沈清最后松手,脸颊烫烫的:“哎,小坏蛋。你要不要帮我把把关?”   “好啊。”沈倪点头,“那你快约他啊。”   沈清约不到那个让她神魂颠倒的人。   因为她压根连对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她不好意思主动去沈应铭那打听。沈倪白天作势要帮她去问,她赶紧捂住了沈倪的嘴。   对上沈倪小坏蛋似的笑,沈清就格外不好意思。   忽然就想到那天晚上沈倪对一见钟情的见解,沈清找到反击点,缠着问她:“那你一见钟情的人是谁啊?”   沈倪才不说,藏得死紧:“就不告诉你。”   ***   这两天沈倪有点兴奋。   别人都陆陆续续回学校了,能看出来,她的心思也飞了出去。旁人只以为她放够了,要和同学聚头,只有沈倪自己知道,江以明终于有时间见她了。   她的惊喜又没能给成。   没打听到他在哪,反倒是江以明先问她:【回京了?】   泥石流妹妹:【!你怎么知道?!】   jym:【听说开学了】   好吧。原来如此。   沈倪索性托盘而出,说自己久等他不回,把大橘也带回京了。正在她家吃香喝辣。   她拍了些大橘的近照发过去,可怜兮兮:【大橘好想你啊】   其实想说的却是——我好想你啊。   知道她回京了。   这次江以明没说别的,问她:【猫在你家不方便的话,我来想办法】   大橘在沈家过得简直太好了。可以当人上人,猫上猫。   沈倪对着他发过来的话想了一会儿,猜测他那并不方便,于是赶紧说:【不用啊,大橘就放在我家好了。我家里人都超级喜欢它的】   从照片能看得出来,猫乐不思蜀。   那边输入了很久,发过来简单几个字:【那你要见面吗】   泥石流妹妹:【要!!!】   沈倪和他约在三里屯。   提前半个小时,她就到了。通常约人见面就在特别显眼的,友谊裤的大logo底下。   司机停在路边,沈倪下车就看到了步履匆匆的人-流中,穿着白衬衣黑西裤的江医生。   这是第二次见他穿衬衣。袖口依然闲散地挽在胳膊上,衣摆掖进裤腰。黑与白的视觉冲击,把他衬得愈发孤傲冷清。   又是那种坠于世界之外的感觉。   沈倪忽然产生了他其实离自己很远的错觉。   这个地方玩街拍的人很多。   看到有人举着镜头往他那个方向怼,还有满脸写着兴奋想过去要联系方式的,沈倪加紧脚步。   风从耳边刮过,她一下子扑进了他怀里。   这个男人是我的。   沈倪这么想着,用力收紧手臂,埋在他胸膛上深深吸了口气:“你怎么回来后这么忙啊。”   说出口的没有抱怨,只有撒娇。   有只手落在她后脑勺上,慢慢捋了一下,他的声音也同时落了下来:“家里有事,抱歉。”   “没事,我原谅你了。”   沈倪仰头,细细端详好久没见的男朋友。   因为两人交错的角度,沈倪看到他长睫低垂,眼下覆盖了一层青灰。下颌处还有个很小的伤口,看起来憔悴好多。   她心一紧,伸手摸了摸:“这个怎么了?”   “没怎么。”江以明捉住她的手,“早上刮胡子不小心。”   没说谎,确实是太不小心。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知道今天要见她,他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时,忽得发现有些颓。神思飘远了,没注意手上的分寸。   江以明解释完,觉得小姑娘不太相信。   因为她就把胡思乱想摆在了脸上:“你第一次刮胡子吗?骗我。”   他无奈:“可能是知道要见面。”   “啊……真的假的?”   这次她是信了,眼睛里闪烁的都是愉悦。   沈倪扣住他的手往商场里去,想起那天在电话里听到的话。她随口问:“江医生,你的事要处理到什么时候啊?办完会立即回镇里吗?”   “还回不去。”江以明说。   沈倪:“那我们是不是能经常在京城见面了?”   江以明:“嗯。”   比起逢年过节才有时间长途跋涉,现在都在京城显然是沈倪更愿意看到的。   她只是需要再适应一下穿正装的江医生。   需要适应的理由恰恰与众不同,因为太欲了。   得体剪裁烘托出的肩线和腰肌,看得她有点儿灵魂出窍。   她能看出这身衣服的不菲来,与他在南山镇时的随意相比,到了京城后的清贵之气实在让人难以抵抗。   沈倪想问,又堵回肚子里。   只要涉及他家庭的事,她一直以来都有意避开。   过去那些年的经历,让她很能感同身受。   因为这份敏感,堵得她连江以明住在哪儿、自己一个人还是和家里其他人一起,这些简单的问题都不愿意涉及。   但好在,在偌大的京城牵住他的手,沈倪就安心了。   这天约会,江以明很有耐心地陪她逛遍三里屯。   从下午到晚上。   中途他手机响了几次,沈倪发现他只看一眼就挂断了。   她故意问:“干吗啊,女朋友在边上就不接电话?你不会还养鱼呢吧?”   “养鱼?”江以明没懂。   “就是——”沈倪发出哼哼,“我不是唯一啊。”   小女朋友想得倒挺多。   江以明把手机递到她手心上,“自己查?”   沈倪赶紧推回去:“我才不是那种随便瞎猜,小肚鸡肠的女朋友呢。就随便问问啊……”   “家里的电话。”他忽然说。   “……哦。”   他好像确实很忙。   沈倪总觉得他这几天累极,声音比往常沙哑。她没赖到吃夜宵就说打车回家了,乖得都不用他送。   只是回去路上还处于见面后的兴奋期。   在车上就迫不及待地问他下次什么时候有空。最开始他说尽快忙完会跟她说,后来发着发着,两条消息之间时间间隔越拉越长。大概又忙起来了。   江以明确实没时间一直盯着手机。   刚回帝景花园,他就被江诚叫去了书房。   过去这些年,江以明从青葱少年长成男人,江诚也逃不过岁月变化。   同样是隔着书桌而坐。   从前江以明总是抬头看着他的父亲。而时至今日,他不知不觉间已经需要微微下移视线,才能与他对视。   他的表情太过漠然,江诚不太高兴:“看起来确实是江家一直亏欠的你,但这些年该享受的你也同样享受了。我们父子之间理应谁也不欠谁。”   “是,您说的对。”江以明平静开口。   “你这次肯回来,就是愿意再帮你大哥一把的,对吧?”   江以明成功救过江一汀一次。   找他回来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这回江一汀复发,病情又猛又疾。   江以明已经成年,江诚不能像从前一样,哄一哄就把人送进医院。但他有别的办法。   只要江以明回来,无论讲情怀还是讲将来出路,江诚都觉得有办法拿下。   他现在唯一痛心的是,专家会诊早就给了明示。   如若江一汀能救,那最好不过。只是他以后的身体状况很难恢复如常。对江家来说,不再适合继承家业。   如若救不下来,那身后唯一还剩的,只有江以明了。   他需要为将来的江家多做打算。   这事没能让陈梦然知道。   江诚自己心里有数。   他忽然对这个从没太关注的小儿子产生了怜悯之心。   这时候江诚才恍然,江以明身上同样流淌着自己的血液。   以至于这次书房对话,江诚觉得自己是很“大发慈悲”地过问了江以明的意见。   在时隔多年之后,他心里再次涌起愧疚。   神情紧绷着对江以明说:“这次救你大哥,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会把医院的股份给你。”   “我用不着股份。”江以明忽然嗤声。   “这个家毕竟以后都要留给你的。”江诚说,“你们都是我儿子,给他安排的,同样也会给你安排。沈家的女儿很好,跟沈家结亲,你以后的路会更顺畅。”   江诚说完突然叹了口气,露出颓态:“你大哥和你关系那么好,我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的。爸爸这把年纪,也很难扛住白发人送黑发人。”   长久的沉默过后,江以明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单单只是因为听到沈家的女孩这几个字。   那天晚宴,江诚叫他到场,没人知道江诚背后的意思。如果知道那是场相看,是为他未来铺路的承诺,他自然不会去。   他的小女朋友知道,肯定会气得要命。   她会说什么?   用她今天教他的新词?   ——江医生,你还真的养鱼啊!   ——江医生,你要不要哄我啊?不哄我我会生气,不好的那种。   ——江医生,那好吧!我原谅你了。   在想到她说这些话的样子时,他思维忽然跳了出去。   想起那天傍晚的南山镇,火锅之后的散步。   晚霞温柔地倒映在她眼底,她笑着跟他说:“江以明,我们都会成为更好的人。”   我们,都会成为更好的人。   他抬眼,看到江诚期许的目光。   “我会救的。”江以明说。   “好,那很快我叫律师过来拟定股份过户协议,到时候你只要签个字,还有——”   江以明突然起身,目光落在江诚身上平淡无波。   平静却折磨人的对视。   江诚被他的态度弄得突然没能再说下去。   父子俩的对局,以江以明离开落下帷幕。   “我救大哥不是为了别的。”   临出门前,江以明忽然回头对他说,“我是医生。” 第36章 让步   医院那边在尽力筹备的期间, 江诚把江以明的生母接回了京城。不进帝景花园,只是给江以明看看,他作为父亲确实在空白了这么多年后,把天平倒向了他。   除此之外, 江诚还打算设一场简单家宴。   于他来说, 对江以明的态度还是与陈梦然有些微妙不同的。他在知道事情不再有转机后, 并不介意小儿子代替哥哥继承家业。   总归是他江诚的儿子。   于是在江以明回来之前, 江诚就把邀请函名单拟定好了。   他摆好条件,借家宴把董事权力移交部分给江以明,而江以明履行承诺再救一次江一汀。   而现在,只剩江以明能继承家业了。   江诚是不得不为之。   为了能长久把江以明留在京城, 他必须要先拿出甜头。   做的这一切,核心都没透露给陈梦然。   她还沉浸在只要江以明回来, 江一汀就能有救的美梦中。   当江诚说要给江以明办个接风洗尘的宴会时,陈梦然自然不会有意见。与多年前一样, 只有在等着他救命,陈梦然才会产生些许感激之情。   亲自去接江以明回, 亲自操办宴会。   就当做是她的感恩吧。   ***   回学校前都没能再约到江以明。   沈倪这学期有了新车,白天出去上课, 晚上还是回家里住。   沈清也一样。   或许因为开学后事情太多,流月还在耳边时不时催下一稿, 沈倪并没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不见面的时候, 晚上会偷偷给江以明打个电话。   有时候能说上几句, 有时候听他声音很累, 沈倪就喊着自己困了先挂断电话。   她抱着被子, 把脸卷在枕头里, 不无羡慕地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么善解人意的女朋友。怎么办, 我都快爱上自己了。”   回答她的是沉寂夜色。   半晌,沈倪撇撇嘴:“想你了,江医生。”   晚上没睡好。   吃早饭的时候,她的黑眼圈成了全家观摩对象。   季容探身摸她额头:“不烫,失眠了?”   沈倪:“……”   是的,怎么好意思说想男朋友想到失眠。   她含了一口牛奶,含糊不清地说:“昨天下午喝了好大一杯奶茶,薛成俊请我喝的。都怪他。”   季容笑起来:“你俩倒是一直玩得好。”   不知道为什么提到这个话题,沈应铭突然就放下刀叉。   他停顿许久,转头小声和季容说:“薛成俊那小孩挺好的先不说。昨晚我和朋友吃饭,就上次见过的那家。这两天一个劲地托人和我说咱们家女儿真好,谈没谈对象。我看人家那意思,就是想结亲家。我们家女儿才多大啊,我舍不得。就含糊过去了。”   季容讶异:“是带小清一起去的那次?”   “是啊,以前没怎么听说他那个儿子。不过那回看见,一表人才,人很不错。就是咱们家的还小……”   季容点头:“我也舍不得。”   隔着餐桌,沈倪偷偷地凑到沈清边上,同样小声:“爸是不是在说你的一见钟情对象?”   “嘘——”沈清在饭桌底下捏了她一把,“别乱说。”   沈倪耳朵尖,眼神好。   一下子就捕捉到沈清扶着脖颈低了下头,脸倏地红透半边天。   “等着,我帮你问问。”   她自告奋勇直接凑上去:“爸,谁家啊?您先别管舍不舍得啊,您得问问姐姐的意思。万一姐姐也——”   沈清拽了她一把,把她的嘴给捂上了。   沈倪唔唔两声,投降。   两个女儿性格不一样。   沈清要温柔内敛点,沈倪与姐姐相反。其实真要往未来想,沈应铭更担心沈倪一些。应该多拉沈倪出去走动走动。   小姑娘从上学那会儿起就不喜欢同家人一块出去,弄得现在好些人都以为沈家就一个女儿。   眼下正好有个机会。   沈应铭咳了声:“月底谁都不准请假,特别你啊,小倪。”   沈倪刚从沈清手底下逃出来,眨眼:“要干嘛?”   沈应铭说:“去个饭局。”   “……啊。”沈倪垮下脸,“和谁?”   “刚不是还有人想帮姐姐打听?”沈应铭问。   沈倪:——!   沈清一见钟情的那家啊,那没问题。   她点头:“噢!”   那家人发来的邀请函就放在桌上。   沈应铭一走,沈倪就拿到跟前,翻开。   就是普通的宴会邀请,上面写了邀请阖家出席。有时间,有地点,和邀请人的姓名。姓江,叫江诚。   沈倪飞速扫过一遍,给沈清打包票:“首先,姓江的在我这儿印象分就很高了。”   “为什么啊?”沈清问。   “就单纯喜欢这个姓啊。”沈倪转头,眼巴巴地盯着季容,“姐姐看上的——”   话没说完,被人在桌子底下拧了一把。   沈倪立马改口:“就、看上姐姐的那家,是做什么的呀?”   “跟爸爸差不多,做医疗的。”季容把邀请函收回来,转了个弯才对她说:“要是去了觉得无聊,你能找薛成俊玩儿。”   京城同行业的圈子应该都是熟人。   能邀请到薛成俊一家并不奇怪。   沈倪哦了声,兴趣还留在邀请函上:“这个江诚就是爸爸的朋友?”   照理应该隔着两道关系的朋友,也没那么熟。   季容耐心解释两句,说了家医院的名字。   她说完好一会儿,没听到沈倪有回音。   一抬头,发现小姑娘就杵在桌子前,眼睛里写满了迷茫。   “怎么了?”季容问。   沈清也晃了晃手:“想什么呢?”   沈倪:“……”   这家医院的名字很熟。   薛成俊以前说给她打听过江以明的事,当时说他爸就是京城某家特有名的私立医院董事。刚巧,与季容说的是同一家。   同一家医院,同一个姓。   只能说是有点巧。   沈倪忽然没头没尾冒出一句:“他们家……就一个儿子吗?”   “嗯?”季容没听懂,想了下才答:“像是两个。”   她答完转身去给大橘取猫罐头。回来的时候发现小姑娘还在原地没动,呆愣愣的。边上沈清在跟她说话,她像是被人按了屏蔽开关,一点没反应。   罐头盖打开卡拉一声,大橘从猫窝里钻了出来。   绕着季容的腿喵喵叫。   沈倪被猫叫声唤回了神。   她看到沈清嘴唇上下翕动,在跟她说话。   沈清说了什么?   她听不到。   半晌,沈清晃了她一下。   身体的知觉好像回来了一些,她捻了下指腹,感觉到指尖的凉意。脑子像一坨浆糊,顶上有根木棍一下一下戳着脑仁。   总不会是,沈清喜欢的……也是江医生吧……   怎么可能。   她想起沈清的措辞。   ——特别特别好看,人很好,像是很温柔的样子。   说到他的时候,沈清倏地一下就红了脸,眼眸亮晶晶的。   姐姐很喜欢吧。   “发什么呆呢?”沈清又问了她一遍,“你不去学校了?”   “啊……”沈倪听到自己嗓音微哑,“不去。”   “今天没课?”   “……没……吧。”   “吧?”沈清问。   沈倪忽得抓起车钥匙往外走,语速变快:“你别等我了,我突然想到今天有事。”   “刚不还没事?”   “啊,嗯。薛成俊突然找我。”   她一路小跑把沈清甩在身后。   直到坐进车里,才感觉脑袋周围的嗡嗡声忽得静了下来。   九月初的天,她坐在车里浑身发冷,得死死咬住后槽牙,才能避免牙齿打颤。   江医生……   江以明……   沈清。   沈倪把自己佝偻成一团,缩在驾驶座上。额头无意识地撞击着方向盘。心里有个声音同她在喃喃。   如果是姐姐的话……   如果,是姐姐,的话……   所有的动作突然都停了下来。沈倪拿出手机打开江以明的聊天框,最新一条还是前两天发的。电话通讯记录停在了昨夜。   情绪宣泄口就这么被堵得死死的。   沈倪闭上眼。   她想,如果那天她没有离家出走,没有去到南山镇,没有闯进江以明的生活。   他将来遇上的,一定是和他一样温柔的人。   要像姐姐那样温柔的人才行。   在这一刻,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耍小孩脾气,也不是非要占为己有。她想到了包容她这么多年的家,总是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她的姐姐。   这些,只要她愿意退一步的话……   手机丢回副驾驶座。   打开车载电话,最近的一条通话记录是薛成俊。   沈倪点进去,在对方用十几种不同的调子喊了“喂”后,她张了张嘴:“薛成俊。”   “啊?干吗?你信号不好?我喊你都听不见啊?你在哪呢一会儿。要不要出来吃饭。我正好约了几个朋友就在朝阳——”   她手不抖了,心情也开始沉静下来。   沈倪觉得自己想跟薛成俊讲的绝对不是这句话。   以她现在的情绪甚至能调侃似的说一句,咱俩同是天涯沦落人,你追不上我姐姐了。   然而一开口,她还是听到了自己声音在发颤:“你帮帮我。”   ***   这天晚上,江以明没等到沈倪给他的电话。   他拨过去,是忙线。   这些天他陪着江一汀参加化疗,需要把江一汀的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这样才能接受得了后续治疗。   他分身乏术,只有晚上才有自己的时间。   江以明靠在床头等了半个多小时,再拨过去时还是忙线。   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直到自动息屏,光亮消失。   他揉了会儿眉心,点亮屏幕:【等我忙完这段时间,会好好陪你】 第37章 宴会   江以明发过来的消息, 沈倪没回。   早上他又发了个问号。   到下午,沈倪才回了一句:【昨天没看手机】   这个时间江以明是没空回复的。   沈倪早就总结出了这些天以来的规律。是故意挑的这个时间回他, 回的话也不痛不痒。   好像没看到那句【会好好陪你】似的。   昨天从薛成俊那回来,她彻底冷静了。相处了二十多年的手足,和喜欢到骨子里的男人,她会选择前者。   如果对方是江以明的话。   她不会玩突然失联那招,而是一点点一点点慢慢渗透。   消息回得越来越慢,态度越来越模糊。   江以明总说她还小。   是的,她年纪还小,她不懂事。所以玩腻了也是正常的。她会在他心里埋下引线,然后当着面,砰一声爆-炸。   这样他才不会有任何留恋。   沈倪给自己想好了撤退的路。   她在胡思乱想中不免会怀疑更多。   还是说……   江以明其实本来也没多喜欢自己。   就是她缠得太紧了, 他不得已才答应了她。   你看, 他对每个人都那么好。   那她就一定是他心里特别的那一个吗?   沈倪有一瞬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而后用力摇了摇头。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这都无关紧要了。   ***   沈倪的手机总是忙音。   她有时候也会接, 接通了对着话筒很小声地说一句,“我在学校呢,现在不方便。晚点跟你说哦。”   “晚点”两个字只是借口, 通常就没有然后了。   快要一整个月没见面。   消息电话都寥寥可数。   江以明破天荒地点进朋友圈, 看到了她几天前发的照片。桌上很多杯子, 里边装着颜色各异的液体。   有酒有饮料, 照片边角露出好几双手。从骨骼判断, 有男人的, 有女人的。   说了自己很困的姑娘, 并没有乖乖在家睡觉。   他往前面翻了翻, 没再翻到别的。   再回到聊天框,上次发的消息是她说刚从社团出来,要和同学一起聚餐,晚上就不打电话了。   然后他回复:【好。】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消息变少,不想约会,理由一堆。   江以明手指在屏幕上方停顿许久,最后什么都没发。   走廊上脚步声渐近,他收起手机。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   “进。”江以明说。   来的是陈梦然。   她没进门,就靠在门框边,“明天陪一汀做好化疗,家里会派车去医院接你。”   “不是说了不去么。”江以明神色寡淡,“您倒是很有闲心,大哥在医院,还有空帮忙办家宴。”   她好似轻嗤了声,说:“□□决定的。”   陈梦然依旧厌恶他。   他们俩并没有什么好聊的,她只负责把话带到。   江以明听到门砰得一声被关上。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在回到江家这座牢笼后头一次长长呼了口气。   这里的每个人一如既往很奇怪。   江诚自私,利己。钟爱于大家长式的一言堂。   陈梦然从骨子里迎合江诚,她的那点人格个性都用来对付了这个家唯一的异己。   那江一汀就是正常的吗?   他自己就是正常的吗?   谁说得准呢。   江以明忽然感到无力,闭着眼无声笑了。   ***   临近国庆假期,最后几天谁都没课。   沈应铭原本以为沈倪这个小姑娘又要找这样那样的借口逃脱。结果叫司机回家接人的时候,顺顺利利,两个女儿都在。   于是阖家前往酒店会所。   到会所门口,遇到了熟人。   沈应铭和季容两口子一下车就被人拉住,攀谈起来。沈倪就趁他们不注意,自顾自往侧门走。   前面聊完,沈应铭一回头:“小倪呢?”   沈清也一脸无奈:“她说看见薛成俊了,要等他一起进去。硬是往那边去了。”   沈应铭叹气:“就和薛家那小子玩得好。”   “行吧,随她玩去。”季容笑笑。   沈倪确实是见到了薛成俊。   不过这是他俩早就说好的。   他们从侧门进到宴会厅。这场家宴是全自助式,沈倪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随便坐下。   被宴会厅圆柱挡着,她侧过身才能看到大厅正门。   那个西装笔挺的应该就是江诚,有独属于那个年纪男人特有的威严。   沈倪不受控制似的往他身边看。   却没看到她想见的那个人。   这口气还没完全纾解,她就看到远远有人往正门方向走过去。是个仪态端庄的中年贵妇,侧头听她说话的,正是她想了好久的……江以明。   果然是他啊。   他穿着比上次还要正式的衬衣西裤,眉眼间情绪很淡。   他好像突然就变成了另一个江以明。   沈倪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   虚空之外只剩茫然。   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方向。那边好像感知到了,往这偏了偏头。沈倪猛地坐直身体,然后撞上薛成俊的眼神。   “你确定这是你和我说的玩腻了?”薛成俊问。   沈倪垂下眼:“嗯,是。”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声音在刚才一瞬间就哑了。   薛成俊没再说话。   隔了好一会儿,他提醒她:“差不多了。”   她的引线在江以明那烧了一个月,是时候该点燃了。   沈倪起身,在宴会厅找到沈应铭。   她平时很少跟着出来参加聚会,好些人好奇地望过来。沈倪像是不介意似的,就这么乖乖跟着沈应铭。   这会儿薛成俊也被叫了回去。   旁人知道薛家和沈家最熟,好奇地过来问:“老沈边上的也是他家姑娘?我看眉眼同他挺像的,果然是基因好,一个赛一个漂亮。”   薛父笑:“是啊,那是他们家小女儿。”   薛成俊就在边上帮腔:“平时宝贝着呢,轻易不带出来。”   来人点头:“那是。我家里有这么颗明珠,我也舍不得往外带。”   头一次见,又是真的惹眼。   宴会厅里这些都是行业内熟人,一下子就在内部传遍了。   本来沈应铭也是有意要带沈倪出来多走走,有人来打招呼,一家子都笑脸相迎。   沈应铭说小姑娘不喜欢跟着出来参加宴会,从小就太顺着她,小脾气倔得不得了。全家都得围着她转。   小女儿在家里可以说是捧在掌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   沈倪不怕自己成不了焦点。   远远看到薛成俊给她比了个ok的手势,转头小声跟沈应铭申请:“爸,我想去跟薛成俊玩儿。”   沈应铭对她今天表现很满意,挥挥手:“去吧。”   她回到最初的位置坐下,薛成俊也紧随其后,坐下前拍了拍她后肩。这是他俩之间的暗号。   刚才那一圈走动,果然让江以明看到了她。   不出意外,他现在正往这边来。   心里早就过了无数遍该说什么。   她双手托腮,等着薛成俊。几秒后,薛成俊掐着点说:“你真这么快就搞定了?”   “那当然。”沈倪收了声,但盖不住声音里的得意,“上次你叫的那些朋友里,也就那个人勉强能看得上眼。”   薛成俊笑:“要求还挺高。那你前段时间追的那个医生呢?不比这个质量高点?”   “江以明啊?”   沈倪想了一会儿,面露不耐,“他一般吧,性格差,又难哄。追到了也就普普通通。他的猫吧……还比他要可爱一点。”   “上回我过去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那不是还没玩够么。”她笑起来,笑得声音都多了几分散漫。   薛成俊还想说别的,突然就恰到好处地噤了声。   “干吗?哑巴了?”沈倪问。   她一脸莫名,顺着他的目光扭头,就看到话题里提到的那位站在半米之外。目光微敛,情绪收得像一口深井。   他比一个月前见面还要瘦一些,离得这么近才能看到眉间藏满了疲惫。   沈倪看到他缓缓闭了下眼,仿佛想遮住即将外泄的情绪。   她看到他眼神黯淡下去,忽然就舍不得再多说一句了。   她张了张嘴,“……江医生?你,怎么在这。”   一个月没见。   江以明没想到她看到自己是这副表情。   没有男女朋友相见的惊喜,反而充满了慌乱无措。   她慌什么,是因为说了实话么,还是因为恰好被他听到了心声。   沈家最宠的小女儿?   确实,宴会厅里那些人说的不错。   不宠她,怎么会养成那么胡搅蛮缠的性格。   不宠她,大橘怎么会在她家过得那么如鱼得水。   小姑娘闷声说自己是私生女的样子还在眼前,鼻尖泛红,可怜兮兮的。   原来她才是演技最好的那个。   为了追他,要花这么大的功夫装可怜博同情。   还真是……苦心孤诣。   也难怪,她哄人的手段那么厉害。让他总是无可奈何,一点气都生不起来。她对这些都太擅长了。   江以明听到自己笑了一声。   还真是被骗得彻头彻尾。   沈倪很少看到他笑。   唇线是上扬的,但表情却泛冷。   她抿了下唇,心脏在胸口砰砰直跳。   他倏地朝自己伸出手,叫她:“沈倪。”   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吗,沈倪就感觉到手腕上收起一股力,她像洋娃娃似的被拽起身。脚下一趔趄,人直接贴到了他胸口。   他的胸腔小幅度地起伏。   她能感觉到手掌底下衬衣柔顺的质感,还能感觉到剧烈跳动的心脏。   薛成俊正想起身帮忙。   沈倪余光瞥见,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擒住手腕的力气骤然收紧,江以明无所察觉似的,径直拽着她往宴会厅外面走。这个位置原本就靠近侧门,还没来得及引起骚动,她就被带到了外面。   长廊壁画在眼前接二连三倒退。   耳边砰一声巨响,走廊华丽的吊灯也从她视野内消失。   她原地一个转身,后背撞到了门板上。   整个世界都被隔绝在外,忽然安静下来。   他们在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小厅室里。   灯关着,沈倪没能习惯突如其来的黑暗。而落在她手腕上的力气并没有消失。   距离那么近,她能看到的是江以明模糊的虚影。   黑暗是最好的□□。   沈倪不用那么努力去伪装。她稍稍用了点力,想把手从他那抽出来。反倒是因为这一点抗拒,好像触到了他的逆鳞。   他的气息压下来,提着她的力道却在持续加深。   沈倪不得不踮起脚。   好在背后是门板,她还算游刃有余。   努力适应过黑暗之后,终于能模模糊糊看到更多。   沈倪调整了下语气,问他:“为什么要出来?”   “为什么。”他在黑暗中低声重复了一遍。   下一秒,如南方天气一般的潮湿气息落了下来,沈倪刚打算说的第一个字,被他原封不动堵了回去。   他的唇抵了下来,动作生疏却蛮横。   唇-缝温热难耐。   沈倪倏地想起他离开南山镇前,她勾住他的后颈,现场教学了一番。那会儿她说,以后就要法式热吻。   江以明学会了,成果付诸到她身上。   与吻同时压下来的,是他在颈侧游离的手指。   不像从前的温柔,反而用了点力,沿着纤细脖颈一遍遍反复摩-挲。   她几乎能感受到指腹上的细纹。   沈倪挣了几回,他就加大了几分力气。   动作急促到完全脱离了她的控制。   有那么一瞬间,沈倪想随他去吧。   她做了这么坏的事,总得让他讨回点公道。   况且,她确实还贪恋他的温度。   她闭上眼。   只要在他怀里多待一秒,想离开的心便会减弱一分。   直到走廊上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沈倪忽然醒神。   她用力推了推他,含糊不清喊他的名字。他像没听到似的,吻技趋于熟练。   外面说话声愈发清晰。   “你确定洗手间没人?”   “真的没人,先生。”   “那人会去哪儿……你们这还有哪里有待人的地方?”   “这边都是包厢了。”   开门声、关门声接二连三响起,是薛成俊出来找她了。   沈倪情急之下狠心咬住江以明。   他像没感觉似的,动作丝毫不带停顿。即便她用了点力气,他也不甚在意。   江以明不肯放,沈倪只有不断加大力气。   她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终于再难狠心。   “江以明……”她囫囵叫了一声,“江医生。”   他的动作终于舒缓下来,压在她颈侧的手指慢慢放开。   过去这么久,沈倪已经能在黑暗中看清他的模样。   他长睫覆着看向她,声音沙哑:“沈倪,我是不是说过,如果不是认真的……”   ——我会生气。   说出口的同时,沈倪在脑海中自动想起了后半句话。   现实与回忆交叠在一起。   这就是他生气的样子吗。   压抑得让人无法喘息。   沈倪愣了会儿神,恍然间外面的敲门声逐渐逼近。   江以明没等薛成俊找过来,倏地松开手,径直拉门而出。   走廊的吊灯映在她眼底,她不习惯地眯起眼,余光看到薛成俊小跑过来,还看到了江以明离开时利落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被搅得天翻地覆。   她强忍住没掉眼泪,手背抵在眼皮上。   别走啊,她在心里喊。   薛成俊跑到她身边,问她:“怎么回事,出来这么久?他没怎么样吧?”   话音刚落,他的视线下移落在她唇上。   薛成俊突然失语。默了许久,才说:“你要去下洗手间吗。”   “嗯。”沈倪闷声点了点头。   直到恢复常态,沈倪才返回宴会厅。   她和薛成俊坐回原先的位置。   台上江诚正在向众人正式介绍他的小儿子。江诚说,将来,医院的董事位置是给江以明的。   而后,她看到台上那些人各自演绎着自己的角色。   父亲最像父亲,后妈花容失色,只有被卷入话题中心的那个人始终神色寡淡。视线越过整个宴会厅,若有似无地落在某个角落。他的唇角自嘲似的勾着,下唇添了新伤,就那么一点没处理直接站上了厅台中央。   像道血色荆棘。   他望过来。   宴会厅的距离仿佛隔着山与海。 第38章 态度【双更】   江诚并不满意江以明今天的表现。   下了台, 他把人叫到跟前:“刚才人去哪了?那么重要的场合你自己先失踪,没点分寸。还有,你嘴上怎么回事?”   江以明用指节抵了下唇角, “没怎么。”   说完, 他往江诚身后瞥了一眼, 淡淡道:“陈姨来了。”   陈梦然必然会来找江诚理论。   碍于外人多,江诚只用一个眼神就呵退了她。   陈梦然没法发作,等江诚离开,只好找江以明的茬。   她就静立在他身侧,表情保持着优雅, 说的话却格外刻薄:“我还以为你真的不争不抢。背地里果然是好手段。但你要知道,江家两个儿子,不患寡而患不均总听过吧。老-江要面子的很,不会全给你的。”   “您没别的事了?”江以明问。   陈梦然哑然, 她不知道江以明是胜券在握懒得同她争辩, 还是从始至终没把他们江家争抢的继承权当回事。   默了半晌,她看到江以明终于从宴会厅某处收回目光。视线在她身上落了两秒,说:“没别的事我先回医院了。”   “你是在威胁我?”她追问。   江以明不咸不淡开口:“随您怎么想。”   他没再看陈梦然的反应, 径直从宴会厅大门出去。   或许是因为刚刚江诚宣布的事, 现在落在他身上的注目礼比往常更多。   江以明走出几步, 迎面碰到几位宾客同他打招呼。几人与他年纪相仿, 应该是谁家的公子少爷。   其中一人叫住江以明:“江公子,有事先走?以后有空一起出来坐坐啊。”   “嗯。”江以明说,“有机会的话。”   那人没把他冷淡的态度放心上, 又说:“我朋友那准备开家医美, 要不交换个联系方式。开业活动我喊你一道?”   江以明没应, 他又跟上来。   “这是去哪儿呢?我正好也要走, 咱一起?”   江以明说:“去医院。”   那人尬了几秒,说:“哦,是看江一汀啊。”   他们之前应该都和江一汀有交集。   提到他名字,几人表情各异。   不知怀的什么心思,有人和江以明说:“他是自己折腾的。有段时间天天和几个朋友在外面弄到半夜,像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似的。你不知道吧,他玩的挺花的。”   江以明从不关心江一汀在外面的事,听说了也就不冷不热嗯一声。但那人说的重点远不在这上面。   他讲忠告似的告诉江以明:“他以前好的时候,也没在外面少说你的不是。你不用对他太上心。”   “是了。以前我们还以为他弟弟是个怎么没人情味的人呢。真见到你才知道不是这码事儿。”   “咱们这种家庭,兄弟之间关系不好很正常。别往心里去,他小肚鸡肠为了那点家产。我们知道你不是。”   江一汀倒了。   他们就能在这肆意讲他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江以明觉得京城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曾经确实把江一汀当过江家唯一的正常人。   疏远后他开始明白,对江一汀来说,他不过是个救命工具。需要的时候可以对他好,一旦不需要了也可以弃之如敝履。   江一汀善于攻心。   他会让每个人觉得舒服,感受到他的温柔。   即便过去这么久,知道自己其实压根不重要,江以明仍然没办法讨厌他。   或许他早就把这种叫做厌恶的情绪压到了心底。而双眼看到的,都是他需要的光亮。   他需要江一汀,就像江一汀需要他一样。   直至他在黑暗中找到新的光。   静静等他们说完,江以明才抬了下眼。   他说:“你们是不是忘了。江一汀是我大哥。”   他丢下一群目瞪口呆的人径直往外走。   从酒店到医院,中途江诚给他拨了好几通电话。   等抵达医院,江以明才回了个短信:有点事,回医院了。   至此电话才没有再轰炸过来。   过了晚间探视时间,医院很静。   白炽灯一盏接一盏,人从长廊穿过,连影子都无所遁形。   江以明按下顶楼电梯。   这些天江一汀从家里转到了医院,就住在顶层套房。   江以明来的时候,他已经睡过一觉醒了。   这会儿护工也在,把身侧位置让开,暂时退到外间起居室。   室内只剩下兄弟俩。   江以明随手拿了把水果刀坐到床侧。   手指抵着刀背一圈圈转,他垂着眼没看江一汀:“能吃得下?”   “你削的吃不下也吃。”江一汀扯起唇角,笑,“不是去吃晚饭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没什么意思。就回来了。”   静了没几秒,江一汀突然说:“我都知道。今天是爸叫你去的吧?”   “嗯。”   “以后医院董事的位置,给你了?”   连陈梦然都是今晚才知道的,江以明没问他从哪得到的消息。   他把苹果削完,切成片,递过去一块:“我没打算要。”   “为什么不要?”江以汀说,“以明。我自己也知道,这次复发很难再恢复如初。我能理解爸把家里的事都交到你手上。”   江以明拇指抵着刀背用了点力,切下第二块放进自己嘴里。   他慢慢地咀嚼,也在慢慢地想,江一汀说这番话的用意。   是逼他一个态度吧?   江以明放下刀,敞腿靠进椅背:“等做完手术,我就会回南山镇。”   “你不留下?爸会让你走吗?”江一汀讶异。   江以明突然反问:“你想让我留吗。”   “……想啊。”   已经有了一秒迟疑。   江以明听出来了。   他慢条斯理吃了两块,忽然连刀带苹果扔进垃圾桶:“大哥。”   江一汀微愣,“什么。”   “你什么时候能坦诚点?”   没人知道他是来医院做什么的。   长廊灯光惨白,把他的背影衬托得格外落   寞。   江一汀盯着空无一人的门口看了许久。   他迟迟还未反应过来。   说不出来具体哪里,他看到的江以明,好像不一样了。   ***   从宴会回来,沈清好几次想和沈倪说说话。   见到喜欢的人的心情,她自始至终都藏着,等着和沈倪分享。   沈倪正常讲话,正常笑。   可总有些地方不对劲。   沈清晚上去敲了沈倪的房门。门没锁,就像等着她过去一样。   这是姐妹俩说秘密的时光。   她在黑暗中摸索进去,熟练地掀起一边被子躺下:“我今天见到他了。你觉得怎么样?”   窸窸窣窣,有人翻了个身。   没多久,沈倪的声音透过薄被传了过来,听起来有些闷:“挺好的啊,身高在线,颜值也在线。反正……就挺好的。特别适合你。”   沈清:“真的?”   “我哄你又不能拿红包。”沈倪在那头笑了笑,“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他也特别好。没人比你们更合适了。”   “他也特别好?”沈清问。   “我说……看起来。”   沈清纠结:“可是我今天才知道,我们差好几岁呢。换了你,你会喜欢上一个大你这么多的人吗?”   “不会啊。”沈倪那窸窸窣窣一直有声音,她好像在黑暗里吸了下鼻子,说:“有代沟。”   她肯定是故意的。   沈清凑过去想挠她痒痒,沈倪不知道以什么奇怪的姿势躺着。手一伸,指尖摸到冰凉湿意。   沈清啊一声,收回:“什么啊?”   “流鼻涕了。”沈倪闷声坐起,“我去擤一下。”   她对自己房间很熟悉,摸黑进到卫生间。   沈清就躺在外边听她擤了好几分钟鼻涕,中间动不动夹杂水流声。宛如一个大工程。   沈清大声问:“不会感冒了吧?”   “……还行。”   “那我去给你拿感冒药。”   “不用了,姐。”沈倪在里边拒绝,“睡一觉就能好。可能就是普通鼻炎。没事儿。”   她擤完鼻涕出来,同样摸黑回到床上。   沈清要去开灯看看。   沈倪快一步抓住她的手,瓮声瓮气地说:“睡了啊。”   她牢牢抓着自己的手,沈清顺从躺下:“那好吧。”   ***   人生幸事好像遵循了守恒定理。   沈倪和江以明的聊天记录一直停在了宴会前一天。   她在这摔了一跤,然而《gogo》那里,流月紧急联系她说,这期新刊出了之后风评迅速回升。   流月还截了几张图给她看,都是网络评论。   ——恋爱番秒变虐渣升级打脸?开始激动起来了,mark   ——都跟你们说剧情展开以后挺不错的啊!看过网络原番的粉丝前来报道,gogo删减太多了少了点味道,但是总体还行   ——gogo我爹,果然gogo出品都是国漫精品。说着我就去把前面打的一星给改了回来   流月兴奋地跟她说,如果欢迎度持续下去,出单行本的希望也非常大。建议她这边继续保持。   沈倪把原稿发过去,那边慢悠悠回了个问号。   紧接着流月的电话虽迟但到:“我记得你不是画了个医生的人设稿的?不加了?”   画那张图时,她心里还满满当当装的都是江以明。   这才多久。   流月问:“你忘了?”   “嗯。”   “真不加了?”   “不加了。”   流月自己嘟囔了一句:“我觉得挺好的。不加可惜了。”   流月的可惜只持续了两三秒。   因为沈倪在电话那头叫了她一声,说:“我最近画个新稿,你有时间帮我看看吗?”   “能啊。”流月很惊喜,“什么类型的?”   “治愈系吧。”沈倪说。   按照沈倪从前的风格,流月不敢相信:“确定不是致郁?导致的致,抑郁的郁?”   沈倪:“……”   流月又问:“你来得及两边同时进行?”   “来得及吧。”沈倪回答,“课少,想让自己忙一点。”   沈倪以前可是拖稿大王。   流月每次催稿都能把自己生生逼成泼妇。   她在电话里连续两次叫了沈倪的名字,沈倪也应了两声。   第三次,流月终于选择相信自己的耳朵:“宝贝,我觉得你变了。”   流月成功在沈倪的通讯录里晋级成置顶。   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在一起讨论剧情。   因为沈倪回了京,有时候也会约到外面见面。在京城,沈倪的交际圈比在南山镇扩大无数倍。   她的生活肉眼可见地忙了起来。   偶尔在家,沈清也会到她房间,跟她讲点最近发生的事。   沈清近期最开心的一件事,莫过于有了江以明的手机号。她兴奋又纠结,不知道该不该主动加对方好友。   这些心路历程与沈倪经历过的一模一样。   她在黑暗中看着沈清辗转反侧,说:“加啊,有什么不敢的。”   “是不是这个号码绑的还不一定呢。那我万一加的话,要说什么?他不会不通过吧?”   “那就多加几次,总会通过的。”   沈倪翻身朝天,看向黑黢黢的天花板。   几秒后,她突然从床上猛地坐起。   “怎么了?”沈清的脸被手机荧光照得幽幽泛青。   沈倪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还是别加了。”   沈清:“啊?”   江以明的头像是揣手看镜头的大橘。   照片上的猫本猫就在她家楼下呼呼大睡,这该怎么解释?   沈倪阻止得太晚,她听到沈清刚才那声“啊”之后,又啊了一声。这次语调扬得更婉转。沈清自言自语道:“是这个号码吗?怎么头像是只橘猫。”   沈倪僵直脊背不敢动,连回头的动作都慢了几拍。   呼吸顿   在鼻尖,一时间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她原本觉得,她的退让会成全两个更好的人遇到一起。可到此刻,才发现有很多难以圆回来的蛛丝马迹。她不可能抹去和江以明在南山镇的过往。   要是沈清知道了呢?   她会介意吗?   沈倪陷入新一轮的担忧。   沈清突然打断她,说:“这只猫跟我们家大橘好像啊。”   她眯眼仔细观察了会儿,然后指指自己的头像,“不过大橘更好看。脸圆,眼睛大,又胖又干净。”   沈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把头像换成了大橘。   是大橘的近照。   如果仔细对比,花纹是一样的。   只不过江以明拍的时候,大橘应该还在流浪。没现在这么有富态。说是同一只能找出同一只的规律,非说不是,好像也可行。   沈倪绷紧神经:“橘猫不都长那样。”   “哦,那我还加他吗?”沈清问。   “……加吧。”   姐姐介意的话……   大不了以后她离得远远的。   说完,沈倪自暴自弃般慢慢放松脊柱,缩回被子里。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   不知道是沈清没加成功,还是他们压根就没聊到过去。沈倪本来就身心俱疲,稍微一放松,就中了秋季流感的招。   鼻子堵了快一周,嗓子口火烧火燎得疼。   喝板蓝根没起作用,后来发展成低烧。   持续低烧让整个人都很难受,久违的骨骼酸痛感再次席卷而来。她下意识点进某个聊天框,刚打算问问上回吃的退烧药叫什么,打出第一个字的时候,视线落在最后一条通讯上。   她说:【晚点还有聚餐,就不打电话了】   江以明:【好。】   沈倪猛地撤回。   手指抖了一下,把单独一个【江】给发了出去。几乎是同时,有系统提示跳出来。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哦,原来被拉黑了啊。   沈倪盯着屏幕看了许久,把手机揣回兜里。   她戴好口罩自己打车去了医院。   离她最近的是家公立医院,门诊人很多。   沈倪当天排的号已经到了六十五。如果是在同沈应铭有合作的那家私立医院的话,可能这时候已经顺利看到了医生。开药还是挨针,都有了定论。   沈倪觉得闷,起身到走廊尽头吹了会儿风。   刚入秋,风还不凉,吹在身上刚好适宜。   她想起南山镇夏天的风。闷热,带着湿气,能闻到河水的气息。忽然就很想念那个地方。   她说不好到底是想南山镇、想那的人、还是想在那度过的日子。   身后电子屏叫号的声音才到三十一。   沈倪支在窗口叹了口气。   忽然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略显陌生。沈倪回头,看到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就站在离她一臂距离的地方。   “小倪,是你吧?”   “……你是?”沈倪问。   “我。”医生拉下口罩,“咱们在南山镇见过,你忘了?”   沈倪见到他的脸,回忆翻涌得更快。   是和江以明同批去南山镇援乡的医生,还一起吃过火锅,交换了联系方式。   她没想到凭一个背影,对方就能认出自己。   医生似乎看出她的疑虑,笑:“没见过比你还漂亮的头发。从楼道一上来,我就注意到了。哦对,你等等。”   他重新推开走廊尽头的防火门,朝楼道里喊了一声:“江医生,你邻居。”   沈倪被他突如其来一嗓子喊懵了。   在她迟疑的几秒内,从防火门的缝隙中看到楼梯转角多出个模糊身影。   他站在背光处,下颌似乎低了一下。   他在审视她。   落在身上的视线让她焦灼不安。   沈倪眼睁睁看着身影从楼梯上下来,离她越来越近。她几乎快听不到自己的呼吸,看到的想到的都是他的眉眼。   别过来,求你。   她在心里默念,别再靠近了,所有的我以为都会随着你踏近的每一步崩塌。   江以明听不到她的祈祷,最终还是站到她面前。视线若有似无从她身上飘过,“这么巧。”   “……”   他转头,对男医生说:“以前的邻居而已,没那么熟。以后不用特意叫我。”   他的语气很平静。   沈倪缓缓闭了下眼,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钩住了她的胸口。像尖利的倒钩扎进血肉,一点点往外拉扯。皮开肉绽,被撕得粉碎。   不过是她求仁得仁而已,有什么资格说自己难受。   她低声嗯了一声,对男医生笑笑:“是这样的。”   男医生莫名。   他看看沈倪手里攥紧的挂号单,没先管他俩是怎么回事,问她:“小倪你多少号来着?”   “……六十五。”   “上午可能来不及看了。”男医生说,“我帮你跟科室医生讲一声,看完上午的号给你加塞一个。开药还是挂水到时候我反正在这儿,立马给你开进单子里。省的下午多来一趟。”   沈倪抿了下唇,“没关系。不用那么麻烦。今天我也没别的事。”   “别介。”   沈倪不想麻烦他,本以为以江以明如今的态度,会说些什么讽刺的话。   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中途看了两回表。   江以明:“我赶时间取报告,先走了。”   “行。”男医生朝他扬了扬手里报告,“下午那份我给你发电子版过去。”   他来和走都显得格外轻巧。   手机在裤兜里短暂震动,江以明重回楼道继续往上,顺便看了眼手机。   备注沈清,内容是:【好,那聊聊】 第39章 惩罚   江以明是过来取自己的体检报告。   下午没别的安排, 他和沈清约在她家附近咖啡馆。从医院过去很快。   他到的时候沈清更准时,已经点好两杯冰美式。   前几天沈清加他好友。   如果不是大橘的头像,他肯定就此忽略过去。   他通过好友申请。那边说她叫沈清。   自从宴会过后, 江以明不可能不知道沈清和沈倪是姐妹。他控制不住地烦躁, 在被沈倪骗了个彻底之后。   她的姐姐又想做什么。   在接连收到冷淡回复后,沈清并没有放弃。   她说的每句话都让人觉得异常熟悉。不是内容,而是每句话的标点,语气,总会让他想起在南山镇时, 沈倪缠着他时的神态。   江以明面无表情地直接挑破:【你喜欢我?】   沈清那边输入又删除, 删除再输入。   半天回了个表情。   这种事倘若有一点点说错,女孩子总会毫不迟疑反驳。但她没有。   江以明在荒谬之余,似乎抓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记得与沈清第一次见面, 是忽然被江诚叫去饭局。短暂地待了半小时,摸清江诚目的后, 他烦躁离开。   如果沈清说的喜欢, 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在那之后没多久, 他察觉到沈倪突然变得繁忙,态度也变得模棱两可……   江以明闭眼靠在沙发上。   过往回忆突然变得凌厉又清晰, 每一幕都在脑海中快速飘过。   他突然就想到最难以自洽的一点。   那天家宴,很多人都认识了沈家素来疼爱的小女儿。如果她家庭圆满,在他面前却可怜巴巴地说自己是私生女。那她一定调查过他,了解过他的身世。这样才能精准编出话题,才能成功博得他的关注。   既然了解他, 调查他。   那她不可能不知道那天宴会是江家的家宴, 不可能不知道他会出现。想想, 那天晚上小姑娘一脸慌乱地看着他, 对他说:“江医生,你怎么在这。”   更凑巧的是,她能精准到他出现的同时,肆无忌惮和薛成俊说她玩腻了。   过于巧合,就不排除是精心设计。   她露出了破绽。   江以明推断的同时,也有更多无法解释涌进思绪。他承认,他在极度疲惫和愤怒的情况下,所猜想的一切都是站在为她开脱的立场上。   即便她是个骗子,他还是忍不住上当受骗。   他想知道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再睁眼,他主动给沈清发了一条。   jym:【聊聊吗,关于你妹妹的事】   ***   沈清收到消息第一反应是沈倪闯祸了。   比如因为自己的关系,私底下偷偷打听或者替她着急做了什么,惹到对方不快。   沈倪最近确实有些奇怪。   沈清盯着两杯冰美式胡思乱想,正在发散思维。   咖啡厅风铃门叮当清响,她等的人就来了。   天气见凉,他还是单件衬衣,露在外面一截白皙脖颈。   沈清忍不住红了下脸,主动招招手。   他那双沉寂的黑眸往这瞥了眼,大步走到面前,朝她点了点头:“抱歉,我迟到了。”   “……没事,我也刚到。对了,我不知道你喝什么,就先点了杯冰美式。他们家的美式很有特色,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再点别的?”   他好像对喝什么没要求,浅淡抿了口。   沈清问:“还不错吧?”   “嗯,是。”   她细心观察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我妹妹……就是沈倪,她做什么了?”   江以明来的路上想过怎么说能减少伤害。   他不擅长处理这些事,静默过后还是决定全盘托出。   “在说沈倪之前,先说说我。”江以明坦诚道,“我是医生,这你应该知道。”   “嗯,知道。”   “之前不在京城,并不是像我家里说的那样在外留学读博。我参加了医院的援乡计划,人在外地。”   沈清啊了声,随后点点头:“然后呢?”   江以明深看她一眼:“那个地方的名字你应该听过,是个挺偏远的小镇。它很小,叫南山镇。”   “我听过。”沈清说,“好巧啊,之前我妹妹——”   话至此,沈清想说的话忽然卡壳。   他说小镇很小,他说他一直在南山镇。   而沈倪,也在南山镇住了一段日子。   沈清张了张嘴,半天才发出声音:“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在这之前,你和我妹妹就认识了?”   难怪他说要聊聊沈倪的事。   可是,聊什么呢?   沈清抿了口咖啡,揣摩着心里快要破口而出的答案。   显然江以明没打算同她迂回。   他十指交叉抵在桌面上,脊背微微后靠。   “确实很巧。沈倪是我女朋友。”   江以明看着沈清露出诧异,很快又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才说,“确切来说,现在是前女友。”   刚刚消化的讶然又摆到了脸上。   沈清:“啊?”   他用最耐心的语调说着最不耐烦的话:“她单方面甩了我。”   双方各自陷入沉默。   在确定沈清表情恢复如初,接受了所有信息后,江以明才开口:“所以你能跟我讲讲她的事吗。”   “你指什么?”沈清问。   一杯咖啡的时间,江以明把沈倪告诉过他的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   沈倪对自己的身世很敏感。   据沈清所知,沈倪所有的朋友里只有薛成俊略知一二。如果不是完全放下戒心,沈倪不会跟别人说自己是私生女的故事。   而显然,眼前的男人什么都知道。他在沈倪心里的地位显然超越了大多数人的存在。   沈清听他说完开头,就选择了相信。   以她对沈倪的了解,她当然知道沈倪为什么突然提分手,突然莫名其妙甩了人家。   就因为她这个做姐姐的,凑在她耳边说了自己的少女心事。   沈倪脾气向来如此,别人与她争,她必然不让。   可是这个人是自己。   沈清明白沈倪这么多年对自己和季容都有说不清的愧疚之情。随她成长,这份感情已经融入骨血。并不是随着身世了然就会淡去的,反而愈加浓烈。   只要她说一声喜欢,沈倪一定会默不吭声自己退出。   沈倪是个傻瓜。   她以为感情是可以谦让的。   她偷偷摸摸做到这个份上。   沈清也会想。   她对江以明是一见钟情吗?肯定是的。   是超越姐妹情谊、非要舍弃其一的喜欢吗?必然不是。优秀的人总是惹人青睐,不是吗。   如果对象不是沈倪,而是素不相识的其他女性。   她也会很快收起爱慕之心。   喜欢并不是闷头往前,不讲道理的。   沈清重新要了一杯咖啡,把真正发生在沈倪身上的事如数告诉对方。话末,她像提醒自己似的又多加了一句:“小倪就是我妹妹。从始至终都是。”   沈倪的故事并不是以欺骗作为开始。   沈清说完,江以明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不是无坚不摧,也怕如果以欺骗开局,他要怎么接受下去。还好,起码她与自己想的一样。   江以明理解了沈倪做出选择的原因。   她像个小孩,真诚、热烈、善良。她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回报沈清。只要沈清说喜欢,她就会拱手相让。   可是。   江以明冷下脸,淡声说:“我不是物品。”   感情是没办法相让的。   “我知道。”沈清很快平静下来。   在情愫萌动和手足之间,她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回去我会好好跟她说,她会明白的。”   “是么。”江以明自嘲般地笑了笑。   他的唇角扬起微小幅度,但脸色却完全冷了下来。   这一刻,沈清忽然发现了她无法驾驭住眼前男人最重要的一点。   他看似充满耐心,看似脾气温柔。   但他真正情绪不佳的时候,很考验对方心态。   如果是她,她或许会在某个冰冻时刻突然放弃吧。   他需要的是像沈倪那样永远不会消退的太阳。   沈清默不作声。   余光瞥见他的直接搭在咖啡杯上,把玩似的转了一圈。他问:“你们沈家是打算,以后她犯一次错就纠正一次,永远扶着她长大么。”   沈清不懂:“那不然呢?”   “小孩子脾气太任性,是需要一点惩罚的。”   沈清离开咖啡厅的时候还在想,所谓的惩罚到底是什么。她只知道她答应了江以明。这次要让沈倪自己想通,自己发现错了,自己走出那一步。   要让她知道,感情不是物质,没办法转让。   而沈清,什么实质性的事都不用做。   只要看着她自我挣扎。   这是江以明所说的,对待坏小孩的办法。   谁都是挣扎过来的,他也一样。   没人能永远站在她面前,带着她走路。现在需要她自己走,才能刻进骨血记得深刻。   沈清回头,看到他已经走得很远。   男人背影落寞,慢慢消失在道路尽头。   她可能无法理解这个男人在想什么。   就像看不透他的冷淡外表一样。   当然,她也看不到他云淡风轻说着不乖的小孩要受惩罚时,他自己也在万分艰难地挣扎。   他临走之前说,“如果她自己做不到的话,两个月后我来接她。”   江一汀的手术安排在月底。   不管成功与否,江以明都会陪到最后。   他需要像之前一样,每天注射动员剂。   他可能会变得憔悴,会需要一段时间恢复。他不想让沈倪知道这件事。   整个过程对江以明来说没什么好怕的,最让他怕的是沈倪知道后,帮不上忙却又心疼的样子。   她可能会抓紧他的手。   但她不会说江医生,你不要去。   但凡展现出一点点心疼的神情,就会让他备受煎熬。江以明曾经想过这个场景,他是人,不是取之不尽的血库。   他怕自己会因她而动摇。   可他不能。   因为他曾经是弟弟,现在是医生。 第40章 噩梦   沈倪还没到非要挂水的程度。   她配完药到家, 几分钟后,沈清也到了。   沈清边换鞋边问,“你在家?”   “嗯。”沈倪把嘴里的药咽下去, 唇上还叼着口服液的吸管,“刚到家。”   到家后, 沈清的视线似乎一直在满屋子乱飘,就是没落到她身上。以至于她压根没发现自己在喝药。   沈倪喝完丢进垃圾桶, “姐,你在看什么?”   沈清这才抬起眼皮,“哦没事。我刚在想学校社团的事。”   视线从沈倪身上扫过。   她停了一下,“你鼻子怎么红红的?”   “嗯?”沈倪抬手碰碰鼻尖,“感冒了。”   不仅鼻尖, 连眼眶都是红的。   沈倪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在回家路上, 看到了正在咖啡厅约会的姐姐和江以明。   他们俩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远看登对得如画。   沈倪到此时才有了些许实感。   自己确确实实已经退出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 明明心里一点都不难过, 就是莫名其妙掉眼泪。   怪流感。   流鼻涕还不够,还要顺带掉点新鲜的。   沈倪没注意到重新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带着复杂。   她往沙发上一坐, 大橘就从不知道什么角落钻了出来,像个暖水袋一样拱在旁边。   手搭上猫脑袋, 它就自动蹭,前后左右无死角。   沈清坐在另一侧。   她边用两根手指揉搓着大橘的耳朵,边问:“大橘是你捡的?”   “不是。”沈倪下意识答完, 又啊了一声:“是。”   她心虚, 眼睛垂得很低。   沈清说:“总觉得大橘长得眼熟。”   “对啊, 那天不说了吗, 橘猫大概都差不多这样。”   “我喜欢大橘。”沈清没头没尾地问她,“你会送我养吗?”   沈倪陷入沉默:“……”   可大橘不是她的啊。   片刻后,她又想,如果姐姐最终和江医生走到一起。那也……算是给她养了吧?   江医生不是她的了。   大橘很快也不是了。   她倏地特别难过。   接二连三,要从身边溜走的东西太多了。   沈倪闷了声,而后答:“会的。”   她答完,沈清并没有很高兴。   她开始揉大橘另一侧的耳朵,说:“可是你不觉得大橘更喜欢你吗?你如果送我养的话,它会不会不开心。”   大橘会不开心吗?   大橘不会吧。   沈清总是给它吃罐头,这是在她这儿严格控制的。如果要按照大橘喜欢的标准来说,应该最喜欢的就是季容和沈清了吧。   沈倪摇头:“它不会不开心。”   “万一呢?”沈清问。   沈倪觉得她的问题很奇怪:“姐,你不是大橘,怎么知道大橘会不开心?”   这就回到了哲学问题,子非鱼。   沈清靠回自己那侧,用缓慢的语气说:“但大橘不是物品啊。先不问结果如何,整件事上你没问它的意见,替它做决定,它就一定会不开心。”   江以明说要让她自己挣扎。   可沈清看到她红着鼻尖,就觉得舍不得,不知不觉借口说了这么多。   看沈倪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她起身:“算了,没事。我就突然有感而发。”   这天晚上,沈倪做了梦。   梦里她还在医院的走廊尽头,风吹在脸上是热的,还带着小河的水腥气。   走廊里等着叫号的病人从诊室门口一个一个消失。   最后整片长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左右张望,然后看到楼道里出现了模糊身影。   楼道光线黯淡,沈倪只知道有谁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她看着对方一步步缓缓逼近,而后隔着防火门停在她面前。   最初她看不到对方的脸。   视野范围内只有一双笔直长腿裹在西裤下。目光上移,是白衬衣。再往上,她看到了男人紧瘦的下颌线条,薄唇,高鼻梁,神色恹恹的眼,零碎额发。   连做梦都梦到了想见的人。   她好像知道在梦里似的,大胆朝他伸出手:“江医生。”   “江医生?”他平静地重复着她的话。   “我病了。”她变得委屈起来,“还有,我知道你把我拉黑了。”   因为在梦里,她更肆无忌惮。   话含在嗓子眼,想像从前每一次一样伸手去抱他。   可是他更快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沈倪从他脸上看到了厌恶。   原来梦里也开始讨厌她了啊。   对了,她只是以前的普通邻居,与他不再有任何关系。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转身继续往楼上走。   整个医院都空空荡荡,沈倪忍住情绪,加紧脚步跟了上去。她站在楼梯口,他比自己高好几阶。   周围忽然一变,狭窄的楼道变成了上半边白,下半边浅绿的构造。   他们忽然就到了南山镇里春巷的单元楼。   沈倪终于拉到他的衣角,“江医生,我们回南山镇了。”   “是吗。”他说。   “你看,这不是里春巷单元楼的楼梯吗?”她的情绪大起大落,突然高兴起来,“我们回来了。”   “回来又能怎么样?”   “你忘了吗,我们在南山镇的时候——”   我们在南山镇的时候多好啊。   你住在楼上,我住在楼下。我总缠着你,你也不嫌我烦。一楼的顾爷爷、二楼的大爷大妈、五楼的老奶奶,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   可是这些话都没能说出口。   他在一片晦涩中突然俯身,虎口卡在她下颌处。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摩-挲她的下颌。   食指忽然用力,将她抬高。   “沈倪,你想说的那些,敢跟你姐姐讲吗。”   “……”   “你姐姐要是知道,我们在那里的   一切,知道我们牵手,拥抱,接吻。你说她会介意吗。”   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沈倪眼底闪过惊恐,她不敢说话。下颌重重被人掐了一下,他垂下眼,松手:“你太让我失望了。”   不知什么时候,大橘出现在墙角。   它弓身蹲着,眼珠子黑黢黢一直盯着她。   沈倪伸手要叫大橘,它先一步起身往楼上跑。到转弯角时,大橘扭过头,眯了下眼。它的表情似乎在说同它主人一样的话。   402门口,除了江以明又多出一道身影。   沈清靠在门框上,温柔又残忍地看着她,“小倪,我对你也很失望。”   沈倪猛得惊醒,坐起身。   天没亮,四周黑黢黢的,好像身处梦中漆黑的楼道。   她赶紧伸手去摸床头灯。暖橘色光芒忽得被点亮,像一簇萤火,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沈倪长舒口气,这才觉得从梦里回到现实。   她摸了下脸颊,指尖是湿的。   这两天总是如此。   再也睡不着了。沈倪蜷起腿,双手环膝,把脸埋了进去。   ***   从这场流感结束起,天气正式凉了下来。   北方的天一凉,气温直接逼近零度。再刮一刮寒流,气温线跌入谷底。略过秋季,进入全员冷冻期。   天凉之后,沈倪一步也不愿意出门。   平时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卧室和小书房。用流月的话说就是拖稿大王真的变了,左右开弓画两部还能攒出新一刊手稿。   她在家老不出去,偶尔也帮帮季容的忙。   季容正在提前筹备圣诞晚宴。   恰逢沈应铭和季容结婚二十四周年,二十四这个数字于他们来说具有特别意义。于是今年肉眼可见会办得更热闹。   沈倪帮季容核对邀请函的时候,不可避免看到了邀请江诚阖家的卡片。这段日子,她再也没能从沈清那里听到任何关于江以明的消息。   她不知道是沈清知道了什么不再同她分享,还是他们之间压根就没进展。   盯着这张邀请函,目光似乎穿透小小一张纸片,看到了私底下两人相处得宜的景象。   “妈,这家人家……最近和我们家来往变多了么。”无意识问出后,沈倪才反应过来。   季容扭头看了一眼邀请函,说:“是吧。今年总叫着你爸一起吃饭呢。我们也得回请的。”   “……那姐姐呢?”   “你们小孩子的事,我可不管。”季容笑得柔和,半晌叹了口气:“哎,不知不觉你们都这么大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听季容的语气,大概就是进行得很顺利。   沈倪哦了一声,没再说话,继续埋头整理邀请函。   快整理好的时候,她突然抬头问了一句:“我今年圣诞可以不在家过吗?”   “嗯?要去哪儿玩?和同学吗?”   沈倪摇头:“我想回一趟那边。”   她说的那边指南山镇。   这么多年一直遵从沈婳予的意思,她去世后就埋在南山镇,不再迁移。现在沈倪知道了,她如果想回去看,季容并没有阻止的立场。   她顿了顿,只问:“不等学校放假再去吗?”   “这段时间都没有课。”   季容妥协:“行吧,你也好久没出门了。记得早点回来,知道吗。”   沈倪:“好。”   晚上等沈应铭回来,季容把沈倪要回南山镇的事说了一遍。沈应铭也没反对。   上次父女俩吵得不可开交正是他五十岁的宴会上。   他叹了口气:“小姑娘估计对家里办宴席有了阴影。”   “那怎么办。”季容紧张道:“要不然咱们别办了?”   沈应铭笑:“还把她当小不点儿养呢?让她出去玩两天也好。别不是你在闹小气了吧,不让孩子回去看亲妈?”   “说什么胡话。”季容瞪眼。   两人都同意,沈倪自然而然翘掉圣诞晚宴。   她23号从京城出发,那会儿沈清还在学校上课。   一直到晚上,沈清打算去楼上叫沈倪下来吃饭,季容才告诉她妹妹回了南山镇。   沈清一个激灵,“她回那边干嘛啊?”   “瞧你紧张的。”季容莫名。   “……妈。”沈清长叹一声,“我跟您说不清。”   沈清直接往楼上沈倪的房间跑。   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她几句。   沈倪绝对就是傻子。   她都这么久没提江以明了,总不会还不知道意思吧?   跑什么,毛病!   季容和沈应铭不知情,以为沈倪就是回南山镇看看沈婳予,最多玩儿两天就回来。沈清不这么想,她就怕某个榆木脑袋满脑子胡思乱想,把自己困在那不回来了。   她小跑上楼,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沈倪的随身物品。   该带的几乎都带了,衣柜也空了一半。 第41章 疲惫   沈清语塞, 给头像是橘猫揣手的那位发了条消息:【看来你低估她钻牛角尖的程度了,人都给钻回南山镇去了】   她发完又给沈倪拨了个电话。   沈倪没不接,那边风声紧凑, 她在风里嘶了口气。   沈清突然就舍不得说她了,声音干巴巴地问:“哪儿呢。”   “刚下火车。”沈倪说。   南方的冬天真是操-蛋。   比她想象中冷好多,风跟中了邪似的直往衣服里钻, 还带着连厚羽绒服都挡不住的湿冷。往火车站前的小广场一站,从脚趾到脚脖子, 直接成了两坨冰块。   沈倪被冻得原地哆嗦,声音都抖出了韵律。   沈清听着她哆嗦, 默了好一会儿,妥协:“算了。”   随着她挂电话。   不远处“住宿上二楼”的红色霓虹灯, 在坚持了小半年之久后, 终于啪嗒一下短路,彻底变灰。   小广场瞬间又昏暗了许多。   她回南山镇了。   ***   偌大的帝景花园空荡荡的。   声控灯从一楼后厨一路亮到二楼角落那间房门口。   有人在外面小声问:“您要用餐吗?”   许久, 里面才有人回复:“不用了。”   江以明没开灯,就静躺在窗边。   今晚看不见月亮,乌云遮天。   从窗口往外望,能看到零星几盏花园灯。很远的地方, 高楼上的LED大屏还在循环播放圣诞特辑。   手机在黑暗里亮了一下,无人搭理。   十几秒后,又变成了黢黑一片。   他就这么躺着没动。   过了不知道多久,外面传来引擎声。声音越来越近, 最后停在楼下花园。   几秒的寂静后, 他听到女人的啜泣。   楼下声音忽然杂乱起来。   听到哭声, 他大概猜到了结果。   手术当时就出了状况, 江一汀在接受捐赠后, 白细胞指数依然非常低。在确认他有继续恶化的趋势后,医院紧急考虑了二次捐赠。   江以明是在二次捐赠后,才回到的帝景花园。   他与自己独处的这段时间,做了很多梦。   梦的最多的就是小时候那段回忆。   他在病房内,陈梦然在病房外和医生说话。他还记得她当时的语气。   她说:“我家这个孩子身体很健康,多取点也没关系。”   最近觉多,所以梦也多。   每次从梦里惊醒,都是有人在外面敲门,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他胃口不大好,吃得很少。   现在楼下吵得厉害,江以明突然觉得头疼。   明知道医院里大概发生了什么,但落在心里就像毫无知觉似的。他感受不到痛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做了医生,看惯生离死别。   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足够冷血。   手术总有风险,何况江一汀这种病原本治愈希望也没有那么高。他好过一次,复发了一次。已经比同样状况的人幸运了许多,至少他多看了那么多年的风景。   江以明听到楼下的杂乱声逐渐转移阵地。   他闭了下眼。   很快声音来到他门口。   有人砰砰砰地砸门,间接夹杂着旁人小心翼翼的劝说。   女人有些歇斯底里,“钥匙呢,给我找钥匙来。我要问问他,他有没有良心啊。”   嗓音变形了,但不难听出是陈梦然。   在这个家她是女主人,没人敢反抗。   很快有人拿来钥匙,门锁应声而开。陈梦然像个泼妇般闯进卧室。   按亮顶灯的瞬间,躺在窗边的人眯了下眼。   余光瞥见女人的身影逐渐靠近。   女人弓身,手指紧紧攥住他的领口泄愤似的摇晃:“你为什么不救你大哥,为什么?!”   江以明没说话,把脸撇向一边。   她崩溃大喊,“你再多给他一点血,你再多给一点他就能活了啊!你为什么不给他,你凭什么不给他!”   他不想和疯子讲道理。   以江一汀的状况,无论有多少人排着队给他做骨髓捐献都无济于事。偏偏陈梦然把他当做救命稻草,只要他愿意,就能换她儿子一条命似的。   江以明闭着眼,淡声道:“放手。”   “放手?呵,我知道了。你是盼着你大哥死对吧,等他不在了,江家的一切都是你的。”陈梦然笑起来,“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她凑到江以明耳边,一字一字咬字清晰地说:“杀、人、犯。你是杀人犯。你杀了你大哥。”   她癫狂大笑。   而后江诚闻声闯了进来,怒喝:“做什么。”   “□□,你来得正好。我们的儿子,是被这个野种害死了。你知道吗,我们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被外面的野种害死了。”   谁都能看出陈梦然精神失常。   江诚刚失去大儿子,悲怆之余心烦意乱。他不想过了今晚有人出去说,一晚上江家一死一疯。   他怒极,叫人把陈梦然拖回房间。   二楼拐角的这间房,倏地安静下来。   江诚用力揉了揉额角,在窗台对面坐下。   “以明,你留在京城吧。”   躺在窗边的人没说话。   他的喉结滚了一下,最后只是抬手理了理衣领。   “明天我会叫律师把股份协议送过来,只要你留在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江诚说,“那份协议我签过字了,你把字一签,立即生效。”   江以明缓缓睁眼,盯着外面黢黑的天,说:“明天吗。”   “不,现在,马上。”   江诚连夜叫来律师。   他当着江以明的面把协议又更改了一遍,以更诱惑的条件送到他面前:“签吧。”   江以明随手翻了两页。   如江诚所说,江家以后只剩他,江诚也把这么多年亏欠的都用遗产的形式补了回来。   目光在签字页停留片刻。   他动了动手指,刺拉一声,协议从头到尾被撕成了两半。   江诚惊诧地看着这个小   儿子把合同当场撕毁。   手一扬,纸屑飘飘洒洒如今冬第一场大雪似的落下。   江以明淡声说,“我不会要你一分钱。”   “你想清楚了?”江诚气急败坏。   “需要想什么。”江以明看向他,“我为你们江家做的,还不够多吗。”   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江诚不能因为一时之气把人赶出帝景花园。   后面需要江以明的场合还很多。最近的一件,江一汀的事要办。他前段时间刚正式把江以明介绍给所有人。   送别大哥的场合,不可能叫他不在。   江诚把江家的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   接下来几天,都有人时时刻刻跟着江以明。   说得好听是照顾。   当然,江以明也没想着在事情办完之前一走了之。他说过,无论这次结果如何,都会陪江一汀走到最后。   即便这个最后是天人永隔。   他看到了沈清发来的信息,给南山镇那边打过电话。   顾老头接起电话就问他,是不是回南山镇了。   江以明答没有。   电话那头嘟嘟囔囔地说,那怎么晚上遛弯,见402的灯亮了一次。   402亮了灯。   除了他,只有沈倪有钥匙。她回去了。   他突然就想抛下所有一切,立马飞回南山镇。   沈家的圣诞晚宴上江家阖家缺席,江家长子过世的消息陆陆续续传遍圈子。小儿子也像人间蒸发似的消失在了京城。   外人闲谈的时候,江以明已经默不作声回了南山镇。   住了这么多年的京城,比不上一个待了才一年有余的小镇。   这个地方让人充满归属感。   离开的时候风还是温热的,再回来,已经是瑟瑟寒风。   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上四楼的最后几步,江以明几乎是用跑的。   门推开,里面漆黑一片,能看到黑暗中模糊的家具轮廓。他像怕吓到谁似的,扶着门框低声喊了一声:“沈倪。”   回答他的是沉默。   行李箱没放稳,滚轮骨碌碌往前滑动,声音划破黑夜。   江以明按亮开关。   一屋子灰白色调的家具映入眼帘,摆的规规矩矩四平八稳。沙发上的橘色靠垫不见了,窗边和书架上的绿植没了,东一个西一个乱七八糟的零碎小玩具都消失了。   这栋单元房恢复了最初,刚搬来时的样子。   她存在过的印迹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沈倪是回来了。   但她是回来整理走了所有自己的东西。   江以明心口一紧,第一时间去翻放在玄关抽屉里、302的钥匙。铁皮盒还在,里边却空了。   她到底钻进了什么牛角尖。   给她这么久,她却只长了胡思乱想的本事。   江以明摔门下楼。   他尽量压着怒气敲了敲门。里边寂静无声。   在反复敲了好几分钟后,二楼传出窸窣动静。   没过多会儿,大楼大爷往上探头,见是他一愣:“小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以明抿了下唇:“刚回。她——”   “哦,你找小姑娘啊?”大爷说,“没见着啊,不是听说回家了吗?”   “她没回来?”江以明问。   “没吧?反正楼上听着一直就没动静。”   她肯定回来过。   江以明坚信。   他回到四楼,快速拨出一串号码。   在短暂提示音后,他被告知对方正忙。接连几次都是如此。   再去问沈清。没多久,沈清说,人没回京,手机是通着的,但是没接。   那就是单独把他拉黑了。   江以明靠在沙发上阖了下眼。   突然就感觉到了这么多天的疲惫全都涌了上来。   无论是江诚忽然转变的态度,还是陈梦然拽着他的领口骂他杀人犯,亦或是江一汀永远被埋葬地下。京城的一切像血盆大口,在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吞噬干净。   太累了。   他突然就什么都不想管。   想要有个人对他笑一下,拽着他的衣服喊一声他的名字,告诉他自己在被需要着。   就足够了。   可飞奔回来扑向的却是一场空。   真的太累了。   江以明把自己摔进沙发,脸也埋了进去。他躺在那,平和又寂静。如果指节没有死死扣住沙发沿,不泛着青白的话。   他后悔了。   什么惩罚,什么叫小姑娘自己想通。   现在全都无所谓了。   他只想跟她说,没关系我永远领着你走,你犯错我会给你兜底。只有你了,别剩下我。   冬夜的南山镇很静。   风穿过街道,只有四季常青的香樟树扑簌簌发出响声。   这个点,寥寥几盏路灯泛着橘黄色的幽光。冷风从衬衣袖口钻进去,江以明像感觉不到寒冷似的,漫无目的地走。   从老街到新街,走完整条香樟道。   路过川崎火锅,再往里是小春天儿童福利院。   福利院的铁门上挂着一盏路灯。   风吹过,路灯摇摇晃晃,地上的光影也跟着一起摇曳。这个点,福利院里突然有人影在往外走。   年迈一点的声音说,“谢谢你了,每天来陪孩子们画画。”   “没关系。”另一个身影答。   江以明脚步骤停。   他靠在树影下,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铁门上的链子叮当作响。在身影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出手拉住了她,手掌抵着她的后颈把人拉进怀里。   她吓了一跳。   整个身体在他怀里猛地一震。   “是我。”   江以明俯身,脸埋进她颈窝。   他死死抱着她,嗓音沙哑:“沈倪,别不理我了。” 第42章 陪你   他身上总有股淡淡的薄荷柠味。   沈倪挣了两下, 突然就明白是江以明回来了。   他疲惫极了,从来没有哪次拥抱,会把这么多重量压在她身上。沈倪没敢动。   等他抱够了,气息趋于缓和。   她才开口:“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找你。”江以明说。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 听起来让人心疼。   沈倪觉得心脏被什么抓紧了, 狠狠攥了几下。她倒吸一口凉气, 仍然坚持道:“江以明, 我们已经分开了。”   “……”   “我说过, 我是玩你的。我没有认真。”   “……”   “你也都听到了, 回来找我是——”她顿了一下, 才说:“报复吗?”   后半句很轻, 湮没在风里。   她听见江以明哑着嗓子说,“你是为了你姐姐,我知道。”   “不是。”沈倪挣扎,“你想多了。我就是骗了你,就是玩腻了。”   “好。”   他终于直起身, 漆黑的眼神与她对视。   静了许久。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恳求似的开口:“那你再骗我一次, 好不好。”   沈倪忽然就垮了。   从里到外,整个人垮得溃不成军。眼泪唰得夺眶而出。   怎么回事,情绪怎么就不受控制。   她不该在他面前表现出这些的。   然而,越是压抑,眼泪涌得越凶。她都能想象出自己现在的狼狈模样。   可比起自己, 她更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她心里的江以明不是这样的。   ——你是江以明啊,你从来不显山露水, 你的情绪永远不写在脸上。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你为什么要用恳求的语气说话。   ——你是江以明啊!   沈倪控制不住哭出声, 整个人蜷成一团蹲到了地上。   她把自己埋得像鸵鸟,在寒夜中瑟瑟发抖。   有人俯身,附在她身边。   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往身边拢了拢。   “好了,别哭了。”   沈倪把脸埋进臂弯,呜咽够了,才红着眼睛抬头。   她什么都不想问了,只想问他:“你怎么了。”   江以明曲起指节,在她脸颊上抵了一下,沾了一手眼泪。   他用指腹捻干净,抬眼看向她:“我回来了。”   “我知道。”沈倪点头。   他又擦去另一侧泪痕,说:“我只有你了。”   沈倪曾经相信,江以明遇上沈清会更好,所以她是为了姐姐,也是为了他选择退让。   他现在的模样,让她顷刻间信念崩塌。   他一点都不好。   这是沈倪能感知到的。   她不哭了,就睁大眼睛看着他。   眼泪滑过的地方一半被他擦拭干了,一半被风吹干了。她觉得脸皮板得有些疼。她低了下头,把下颌藏进高领毛衣里,瓮声问:“你到底怎么了啊。”   他不说话。   沈倪忍不住上前,小心翼翼抱了他一下:“我没有不理你。”   她在心里说,明明你也不理我了,你先拉黑了我。   冬天的夜色氤氲了一层白雾。   把孤独的路灯裹得温柔了几分。沈倪视线越过他,在身后的莹莹灯火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就想:这样的寒夜,要两个人才能报团取暖吧。   江以明牵起她的手。   小春天福利院的灯火慢慢从眼前隐去,他们回到镇里唯一那条主干道上。香樟树安静地守卫着小镇黑夜。   树叶扑簌簌地响。   江以明突然说:“以后,我不会回京城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之下还有坚定。   沈倪微愣。   她知道一定与他的家庭有关,她不知道该不该问。   还在犹豫要不要问,她听到江以明的声音落在耳边。   “没和你讲过我的事情吧。”   “……没。”   “那你,就当听一个故事。”   说实话,江以明讲故事的能力很差。   他太平静了。   那么多光凭想象就让人愤慨的事情,从他口中说出来,平淡得宛如一杯白开水。但这并不妨碍沈倪以极强的代入感,和他站在同一阵营。   她和江以明不一样。   如果是她,她一定会拿到巨额遗产,而后当着对那笔财产还心存幻想的那些人的面,全部、统统、一分不剩全捐赠出去。   让他们看得见,摸不着,让他们难受得如万蚁噬骨。   江以明太温柔了。   沈倪忽然找到了一个姐姐比不上她的地方。   她能在江医生被欺负之前站到他前面。她足够凶,脾气足够坏,足够来护着他。   沈倪借着路灯的光细细打量他。   他瘦了好多,精神也颓了,下颌冒出一层淡淡青灰。刚才那种,心脏被人攥紧的感觉又来了。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她张了好几次嘴,才成功发出声音:“……你痛不痛。”   “不痛。”江以明淡淡带过,“抽过血吗,不痛的。”   “那会不会失血过多……”   “不会,左手抽,右手回去。只是在体外转了一圈。”   当然不可能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只是沈倪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她没办法一点点去搜其他信息。她只能顺着他的意,选择不把担心写在脸上。   沈倪低下头,她认输了。   她不想放开江以明的手,不是因为他足够温暖,而是她想把自己的体温也渡过去。   恍然间,她觉得自己错了,太离谱了。   怎么能这样像借还物品似的把江医生让出去。   她为什么只想了自己,想了沈清,却没想到要照顾江以明的感受。明明他承受得比任何人都要多得多。   沈倪在心里跟沈清忏悔。   对不起,姐姐,我回去会跟你好好认错。   但我心疼到喘不上气,我不想让了。   “江医生,你说回来找我……”她紧张地抿了下唇,“是真的吗。明明,我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在做了仅仅这一件坏事之前,你做了很多很多让我高兴的事。江以明想,你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我从来都是认真的。”   “……我会回去和姐姐道歉。”她问,“你可以等我吗。”   “好。”江以明说。   他没告诉沈倪,自己早就和沈清讲开了。   那么点小小补救,她总要自己做。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沈倪想起他对上自己寡淡的神情,想起在梦里他平静地说,我对你很失望。嘴一撇,差点又要哭了。   但她没资格矫情,她做的事要过分更多。   她凑过去抱了抱他,路灯把两人几乎重叠的身影拉得好长。   ***   402的灯再次亮起。   沈倪缩在沙发上,手指紧紧扣住陶瓷杯。外面太冷了,屋子里也冷。空调才打开几分钟,还没有热度。   她一哆嗦,毛毯就落在了肩头。   江以明给她裹好毯子,倒了另一杯热水坐到对面。   他好像有事要同自己说,“这两天都在福利院?”   “嗯,回来后想做点什么,就去陪那边小孩子画了几天画。”   沈倪见他神色认真,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坐得笔直。   江以明问:“什么时候回京城?”   “……”   本来是打算过完元旦回的,学校还没结课。   可是江以明突然回来了,她陷入纠结。   纠结不过几秒,江以明话锋一转:“不用急着回答,先说说我的计划。”   沈倪微愣:“啊,好。”   “明天我会去镇医院销假,以后留在这,不会回京。这套单元房是来南山镇半年之后买下的,在没有更喜欢的房子之前都会住在这。”   沈倪点点头,他才继续说:“可能永远都只是个普通的医生,可能给不了你京城的生活。”   “……”   “我这个人,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地方。”他眼睫缓缓闭合了一会儿,再睁开,“但还是想问问,你要不要留在这里。”   “……”   “和我,一直。”   要的。   沈倪毫不犹豫在心里点了头。   江医生明明就是个完美到发光的人,可他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好。不用管别人的想法,在她这里他就是最好的。   或许是怕她胡思乱想,话末他还特意补了一句:“我说的一直是等你毕了业。这两年……”   沈倪音调上扬嗯了一声,想听他说就这两年的安排。   江以明看她一眼:“放假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我可以去看你。”   “那我还是回来吧。”她紧张道。   “又乱想什么。”他说,“我对京城没什么阴影。之前只是没过去的必要。”   沈倪吸了吸鼻子:“哦……你都说完了?”   江以明:“嗯。”   “那轮到我说了。”沈倪索性凑过去,把他的手指抓在掌心,“过完元旦我先去京城和姐姐道歉,然后把课上完,过年回来陪你。上学的时候呢我就正常上,你肯定比我忙,所以一定是我回来看你。后面两年学校课少,不用一直待在学校的话我就在这儿待着。我现在能同时画两部原稿,养自己很够,所以你也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子。还有还有,最重要的是,江医生,你真的特别好特别优秀特别完美。所以——”   最后几个字她顿了很久,认真地说:“我愿意一直陪你。”   这番话沈倪很早之前就想和他说了。   你足够好,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原本她以为这种山盟海誓的话应该挑个,比如新年倒计时,他生日,自己的生日,祖国的生日……总之得是个特殊的日子。最好后边还能弄点儿烟花烘托下氛围,说完之后两人再接个世纪之吻。   结果就在双旦之间的某个毫无纪念意义的寒冷冬夜。   402的小客厅里。   两人面对面像老干部似的要了两杯热水坐着。   就这么把后边的终身大事给定了。   缺了点什么。   但又异常满足。   沈倪等了好久,没能等到世纪之吻。   江以明默默起身,去厨房帮她续了杯热水。如果不是脊背直得那么僵硬的话,沈倪都没法看出他的反常。   他回来把水递给她,问:“怎么了?”   “……没什么。”   沈倪默默接过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   如果真要从江以明身上挑一个缺点的话。   沈倪心想,那就是太不主动了。 第43章 坦白   沈倪想不通, 江以明老大不小的了,谈恋爱竟然要让还在上大学的女朋友主动?   她观察许久,看出他确实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但仔细剖析一下,也能想得通。   毕竟她之前犯了大错, 眼下还没跟沈清说清楚。他心里有点小疙瘩是正常的。   重新开局之前, 她总得把家里的后顾之忧给解决。   沈倪换了个角度, 又立马能理解他了。   这晚开诚布公之后, 沈倪立马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给电器店老板打电话, 叫他帮忙定一台上次说好的数位屏。送来的时候人要不在, 就先放到402江医生家。   第二件事是订票回京城。先给沈清道歉, 再跟沈应铭和季容宣布南山镇的神秘男朋友。   元旦过后没多久,学校就会放假。   沈倪卡着假期最后一天回的京城。这次走得一点都不黏黏糊糊。也就说了小几百遍, 等她回来陪他过年。   这次回京城, 沈倪行李都没放就直接去沈清学校找的她。   带上两大杯奶茶, 往行李箱上一坐,占据了教学楼下主干道的显眼位置。   沈清出来看到她, 先愣了一下, 视线扫过奶茶,略有些无奈。   “知道回来了?一回来就拍我马屁。”   沈倪把吸管戳好递过去,满脸乖巧:“姐姐,我错了。”   二话不说, 道歉要紧。   沈清被她搞得满脸错愕:“什么?”   “姐姐对不起。”沈倪小猫似的挠挠她的手心, “我之前没和你说实话。关于江医生……那个,关于江以明的事。其实他是……”   “嗯?”   “……我在南山镇就跟他认识了。”   “哦,然后?”沈清淡定地问。   “然后……”沈倪狠心闭了下眼, “我很喜欢他!之前一直是我追的他, 虽然追到了。但是因为我不够成熟, 小孩子脾气,反正是我的错。如果、如果你还喜欢他的话,我们可以不可以——”   沈清看着她表情一点点变紧张,打断:“想说公平竞争?不要。”   沈倪:“啊?”   “这件事我早知道了。”沈清笑了笑。   这下沈倪更懵了。   她连续啊了两声,而后听沈清说:“你的江医生早就跟我说过了。我喜欢别人呢是有原则的。别人的男朋友我才不要。不过我倒是想问问你,你的小脑袋里到底装的什么。你怎么想的?”   “我,脑子有坑吧。”沈倪回答。   沈清笑得肩都抖了,好不容易缓下来,说:“确实。”   两人顺着主干道走了几步。   沈清突然抬手弹了下沈倪的后脑勺:“谢谢啊,小倪。”   “……啊?”   “谢谢你潜意识总让着我。我都知道。”   风卷着人群中的嬉笑打闹声从两人身边穿过。   沈倪嘟哝:“你不能仗着我让你,就老弹我脑瓜啊。坑都是被你弹出来的。”   “好啦好啦,不弹了。”沈清勾住妹妹的手,“谁叫你是我妹妹呢。”   ***   晚上到家,沈应铭也回来了。   知道她从南山镇回来,今天饭桌上都是沈倪爱吃的菜。   沈倪一直在察言观色,吃到一半软乎乎地叫了一声:“爸爸。”   “怎么了。”沈应铭放下筷子。   长大后,两个女儿都很少用叠字叫爸妈。沈应铭心头一软,就上了小姑娘的道。   沈倪说:“我跟您说件事,您不能生气。”   “我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讲讲看。”   “我……谈男朋友了。”   静了几秒。   季容先反应过来:“啊?真的啊?”   “嗯嗯。”她的视线还停留在沈应铭脸上,看他眉头很短暂地蹙了一下,立马说,“爸爸明明说了不生气的。”   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应铭咳了一声:“谈多久了?人怎么样?哪里的?多大了?叫什么?家里做什么的?有没有其他兄弟姐妹?”   他还有继续往下问的趋势,被季容瞪了一眼:“你讲这么多,叫小倪怎么回答。”   夫妻俩眼神交流片刻。   季容更实在,直接问她:“老薛家儿子吧?薛成俊?”   沈倪默了默:“……不是。”   像个回合制游戏。   这边沉默完换那边沉默。   良久,季容说:“就按照你爸问的,一个个回答吧。”   沈倪:“…………”   “这个人其实你们都认识。”沈倪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透露,“爸爸还说过他不错来着,就是……当初因为这样那样一些说也说不明白的原因,你们都弄错了。”   沈倪现在才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现在想给江以明拉高分数的同时,还要解释自己前面莫名其妙的行为。   在她犹犹豫豫的空隙,沈清推波助澜了一把。   “我说吧,就是江家那个小儿子。”   季容张了张嘴:“那不是——”   “就是这样那样的原因。”沈清说,“小倪自己不好意思,推到了我身上。其实就是她自己喜欢。”   沈清说完,沈倪配合地一个劲点头。   沈应铭沉吟片刻:“真喜欢的话,有机会叫来家里吃个饭。”   沈倪:“他人在南山镇呢。”   沈应铭诧异:“南山镇?”   沈倪把江家的事七七八八讲了一遍。   沈应铭和季容总算知道她老想着回南山镇的内情,里边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沈应铭不说话,季容代替问道:“江家那边什么打算我们管不了,那小倪你自己呢?”   “……我也想待在南山镇。”她小声答。   沈倪是出了名的人小主意大。   这一点真是随了沈婳予。沈应铭知道这个小姑娘看似可怜巴巴跟你商量,其实早就铁了心。   就她这个倔脾气,牛车都拉不回来。   他若是要做这个主,只能先缓着,慢慢来。   沈应铭板了下脸,随即恢复正常:“你现在还上学呢。”   “那我寒暑假可以过去吗?”沈倪眼巴巴地看着沈应铭,又叫了一声:“爸爸。”   “……嗯,要是毕业后感情还稳定。才可以在一起。”   前面是“嗯”,后面是“才可以在一起”。   沈倪一下子没听懂。   等沈应铭吃好去客厅看报,季容才悄悄同她说了一句:“你爸的意思是,可以先谈着。但是有些事,还得有分寸。”   有些事……   沈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歪了,脸倏地就红了。   “不是,那个,妈妈,没有啊。”   “我知道我知道。”季容拍拍她的脑袋。   “那……我今年过年还能过去吗?”沈倪问,“江医生一个人在那边,很可怜的。”   江以明可不可怜,季容不知道。   总之小姑娘现在的表情来看,她是真的可怜。   她安慰道:“过年还有点时间呢,你先乖乖上课。剩下的,我跟你爸爸商量。”   学校一月底结课。   沈倪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能松动家里的意见。   本来还以为很艰难,要说通沈应铭得花一番功夫。可她还没怎么使劲儿,季容就偷偷跟她说好了,沈应铭同意让她回南山镇过年。   就是有个小小的前提……   回南山镇的那天。   沈倪在火车上给江以明发消息:【晚上就到,我不是一个人回去的啊】   江以明还在坐诊,单回了个好。   几乎都不用想,就知道她这次回来肯定带上了大橘。   小姑娘的心思,是想着到处给他惊喜。   江以明纵容她,就顺意假装不知:【我去接你,可能需要晚一点】   泥石流妹妹:【不用不用,有车回去的。你刚回去上班别又请假了。不用管我,放心吧!我下了车随时给你消息】   科室确实忙。   江以明如今不再作为援乡医生,而是正式加入了镇医院的儿科诊室。他请假得考虑全科室的值班安排。   今年是第一年在一起过年。   为了能陪她跨年,他已经和张医生串了班。现在再请假,于情于理都比较难开口。   沈倪下午就到南山镇,怕江以明来接。   特意跟他说晚了几个小时,等人都在302坐下了,她才给对方发了个定位消息。   到五点多,江以明下班回来。   沈倪听到敲门声迫不及待冲出去开了门。   江以明穿了件灰色高领毛衣,虽然掩盖住优雅的脖颈弧线,却显得整个人更禁欲迷人。他肩线宽阔,人又挺拔,被称作衣架子一点都不过分。沈倪就是觉得他哪哪都直戳她的审美点,越看越完美无瑕。   她没扑出去,靠在门框上隔空朝他伸出手:“江医生。”   好像没习惯她的突然矜持。   江以明抬了下眼:“不过来?”   我倒是想。沈倪心说。   又隔了快一个月没见面,她现在恨不得直接飞进他怀里。跟每次小别重逢一样,肆无忌惮跟他撒娇。   可是……   沈倪侧了侧身,让开一条门缝。   大橘踩着猫步从厨房出来,打招呼似的远远朝他喵了一声。   又圆了,毛色油亮。   它也不过来,就在几米之隔一屁股坐下,低头舔起爪子。时不时还扭头往出来的地方看一眼。   在它身后,原本生活气息十足的302被收拾得窗明几净。   玻璃上甚至贴了倒福。   还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厨房倾泻出来。   江以明在门外静立片刻,忽然听到有其他声音在里边喊了一声“大橘”。猫反应很快,立马哒哒哒往出声的地方跑。   小小一个客厅藏不住人。   沈清路过,往门口看了看,而后朝厨房重重咳嗽一声。   江以明还有很多疑惑没问出口,就看到沈家父母从移门后探出头,视线雷达似的在他身上扫描了一圈。   他们没来得及寒暄,小女朋友就挺不好意思地嘟嘟了一句:“我都说了不是我一个人回来的。”   江以明:“……”   这个阵仗,确实有些突然了。 第44章 吃亏   之前季容说的, 同意让她回南山镇过年的前提就是全家一起过来。正好沈应铭也想抽个时间,算是陪沈婳予过个节。   沈倪早就提醒过江以明了。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看此时江以明的表情,也不像是没做好准备。   沈倪指指屋里:“不进来啊?”   江以明:“……”   刚刚雷达似的目光都收了回去。   季容从移门后缩回身, 继续和沈应铭讨论是再加水还是加面粉:“沾手了, 你再给倒点面粉。”   沈应铭不同意:“得继续揉, 揉开了才好。”   季容:“就是面粉少了才揉不开啊。”   大橘混在里边, 时不时喵一声,给吵架助威。   南山镇有种神奇魔力。   不管从哪儿来,一踏进这儿, 仿佛忽然看到了烟火气。季容兴冲冲提了袋面粉回来,说什么都要自己弄饺子。   奈何这些年没干活,手都生了。   她和沈应铭争论间隙, 还补一句:“这回近距离看,还不错。人挺拔,长得也好。再来一勺,多点啊,加这么点肯定揉不开。”   “肯定不行。”沈应铭顿了下,“我是说面粉。人还行。”   沈倪特别想提醒里边两位,这栋单元楼隔音真的特别差。   您二位说什么, 外面听得清清楚楚。   她无奈地靠在门口:“要不……就当没听到?”   江以明不介意,表情柔和了几分:“很热闹。”   他进屋同沈清打完招呼,径直往厨房去。   沈倪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是真吵架,不用劝。我们家平时就这样。”   “嗯。”江以明点点头,“知道。”   热闹的家庭氛围才能养出沈倪这样的性格。   他挽起袖口, 露出一截骨肉匀称的小臂, 看起来不像是进去劝架的。   都不是第一次见面。   江以明分别打了招呼, 视线落在那盆黏黏糊糊看不出形状的面粉上, 指尖捻了一下:“加点面粉吧。”   “你看,我就说要加面粉。”季容瞪沈应铭。   又往里加了一小碗,江以明接替了揉面的活儿。   前后不过几分钟,黏糊糊的面团忽然就掺了韧性,逐渐成形。季容喜出望外:“小江,你这都会?”   “会一点儿。”江以明答。   沈倪才不信。   江以明做菜也是一绝,她夸得天花乱坠,他也只是说难得做做,勉强能吃。   这会儿沈倪心里比谁都骄傲,就差在脸上写几个字:我就说吧,他哪哪都好。   厨房待不下那么多人。   沈应铭被嫌弃得退回客厅,隔着移门和江以明闲聊。   他们讲的几乎都是医院的事。沈应铭虽然不接触一线,但做了这么多年医疗设备,多少都有些了解。   他问,江以明不亢不卑地答。   沈应铭对他的印象上了一层。   男人间的对话多少有点无聊,沈倪就在厨房和客厅两边溜达。一会儿看看饺子到什么进度,一会儿抱着大橘跟沈清互动。看起来很忙,其实眼神都黏在江以明身上。   他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样子,真好看。   ***   晚上一家人就在302吃了饺子。   饭后沈应铭打算回县城。   南山镇的这套单元房太小,总共就一个卧室。   沈应铭来的时候和季容订好了酒店。   他知道沈倪的脾气,肯定不会跟他们住回县城。于是让沈清也留了下来,一起陪她。   两人一走,就只剩姐妹俩。   沈清进去洗澡了,沈倪窝在沙发上玩ipad。看似玩得投入,耳朵跟小狗似的,全竖着在听楼上的动静。   今天都没机会单独和江医生说上话。   就一层之隔,光知道他在楼上却上不去。这感觉太难受了。   她现在万分理解罗密欧与朱丽叶。   浴室门咔哒一声。   沈清洗完澡出来,往沙发上瞥了一眼,就看到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姑娘伸着手在戳黑黢黢的屏幕。   她觉得好笑:“屏都息了,玩什么呢。”   沈倪乍然回神:“……”   沈清看透她的心思,不急不缓道:“想上去就上去吧。我又不是来监视你的。”   “真的?”沈倪瞪大眼。   “魂都丢了,不上去一趟怕是晚上睡不着。”她看看时钟,说:“哎对,十一点前下来啊。”   “——!”   沈倪一溜烟儿从沙发上爬起来,边换鞋边和沈清打包票:“我肯定按时回来,爱你,姐姐你最棒!”   她跑得飞快,一秒都不浪费。   应该是没想到这么晚她还能上去。   江以明看到她上楼,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好不容易单独相处,沈倪顾不上解释,直接跟沙包似的往他怀里一摔,声音软绵绵轻飘飘:“江医生。”   沈应铭交代她早点睡觉别乱跑的时候,江以明也在场。   言外之意是拐着弯叫小姑娘别大晚上乱串门。   她倒是挺叛逆。   沈应铭前脚没走多久,这就偷偷摸摸上来了。   江以明任由她抱着,问:“怎么上来了?”   “还不是因为太想你。”   沈倪用了点劲儿,把他推进门内。大门在背后砰一声被关上。她用后背抵着门,眼睛里亮闪闪的。   江以明看透了她的表情:“想什么坏主意?”   她睫毛抖了两下,“江医生,亲一下。”   “……”   “快点,我赶时间。”   她把接吻说得像是什么似的。   江以明无奈地扶了下她的下颌,低头在唇边啄了一下。   “啊?没了啊?”   沈倪踮脚去凑他,“你变了,你对我不热情了。”   说句欠打的话。   江以明生气的时候,主动性还强一点呢。   腹诽化作表情写在了脸上,懂她的人一看就明白。   <   br>   她在他下颌轻轻碰了一下,唉声叹气往屋里走。   人都没走出几步,忽然被一股力道拉了回来按回门板上。他还挺突然的,抬了下手,手掌覆在她眼皮上,遮住了一室光线。   他俯身吻下来。   或许是视线收到限制,感官忽然变得敏锐。沈倪能感觉到他不再是浅尝辄止。他们的呼吸交错到了一起。   等她渐渐气息不匀,他才退开一点,再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再亲了亲眼睛、眉心、额头。   “够了吗。”他低声问。   沈倪伸手摸摸刚才被亲过的地方,意犹未尽:“江医生,你有进步。”   他忽然瞥了她一眼:“跟谁比?”   沈倪:“……跟以前的你纵向比。”   江以明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给她拿好拖鞋进屋。   刚刚他应该在整理大橘的东西,现在猫垫子已经摆回了原来的地方。卧室门口还多了一个没装完的猫爬架。   大橘在那堆七零八落里穿梭自如,最后很没骨气地选择了一个纸箱躺进去。眼睛一眯,惬意得像个橘大爷。   沈倪拿了根逗猫棒,边和橘大爷热情互动,边问他:“江医生,你什么时候跟我姐姐讲清楚的啊?”   江以明说:“很早的时候。”   “那你不说。”沈倪逗猫的动作顿了一下,“害我心惊胆颤那么久,都怕回去被姐姐揍一顿。”   “揍一顿好。”江以明凉凉道,“长记性。”   沈倪:“……”   前一秒还卿卿我我的呢。   沈倪撇撇嘴:“你舍得吗。”   他把大橘落在地上的玩具一件件捡起来,重新放好。   无视她的问题反问,“真打算在这过年了?”   “对啊。”沈倪说,“我爸好像在县城酒店订了年夜饭,说到时候叫你一起。”   江以明声音有点低:“我就不用了。可能还要值班,凑不到一起去。”   “……啊,大年夜还要值班啊。”   沈倪自己才说完,就想到了他的工作性质。她前后挣扎不过几秒,自告奋勇:“那我也不去吃了,我陪你。”   江以明默了片刻:“再议。”   一时间无人说话。   大橘在沈倪手底下玩得翻来覆去,时不时喵一声提示沈倪不准分心。   沈倪是真不想分心。   但江以明就在身边,她习惯性会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就像江以明了解她一样,她也能看出很多他的微表情。   比如此时,他长睫覆下,嘴角弧度平和。   像是有点儿无奈的样子。   她后知后觉,是不是自己老这样自作主张,很容易给到对方压力。明明两边妥协就能得到完美答案,她偏要在他身上压一道重量。   什么你不去我也不去。   太小孩脾气了。   沈倪丢开逗猫棒,挨过去从侧面抱了他一下:“那好吧,要是医院有值班,我回来时候给你带好吃的。”   “嗯。”   “那你喜欢吃什么?”   “都行。”   “江医生。”沈倪气鼓鼓叫了他一声,“你能不能有点儿个性。什么都可以、随便、无所谓,这样别人会觉得你很好欺负的。”   不知道小姑娘从哪儿得出的结论,觉得他好欺负。   以前在江家的时候,背地里总有人说他脾气神鬼莫测。江以明自己也知道,他不是脾气好,只是懒得和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计较。   如果是现在,也只有与她相关的事才能掀起波澜。   江以明觉得好笑。   抬手轻轻弹了下她额头,“好欺负?”   “不是吗?”沈倪问。   “嗯,是。”他认真想了想,“对你是的。”   是……在哄她?   沈倪回味着他话里的意思,飘飘然。   她是个特别好哄的人,只要江以明愿意向她走半步,她会自己连蹦带跳跑完剩下的九十九步半。   更何况,他的上升空间太大了。   一想到刚才那个循序渐进的吻,眼睛就月牙儿似的弯起。他俩挨着坐在地板上,她把自己放纵得如同易一团烂泥,歪歪斜斜靠过去,下巴尖堪堪抵住他颈窝。   “你想哄我就哄明显一点啊……要不是我聪明,都没听出来。”   江以明垂了下眼睫。   他伸手扶正了某个快要歪倒的身体,手掌在她脑袋旁抵了一下。   她情绪总是这样,肆意、热烈。   差点就摇头晃脑撞到桌角。   本来以为江以明不会回答。   谁知他收回手后突然说:“下次尽量。”   沈倪微愣,而后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尽量啊,是一定。别人家的小姑娘都是被追的,也就是我,死皮赖脸追你追了那——么久。很吃亏的。”   “哪儿吃亏了。”江以明问。   “哪都吃亏。”沈倪委屈巴巴地说,“这辈子就谈这一次恋爱了,都不知道被人追是什么感觉。我好可怜啊——”   眼看她又要进入胡说八道模式。   江以明无声笑了下,俯身亲了亲她眼睛,“知道了。”   “知道什么?知道下次要很用——力——地哄我,还是知道我好可怜的。”沈倪把用力两个字咬得重重的。   只要面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江以明叹了一声,妥协:“都知道。” 第45章 喜欢   今年沈家都在南方过年。   这里不是京城, 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相熟的饭店。沈应铭就在看起来最豪华的县城大酒店订了一桌。   到年夜饭那天,没见着江以明。   问了沈倪才知道,他要值班, 来不了。   年末各大饭店预约爆满。   甚至连点菜的机会都不给,饭店直接出个尾数带88的套餐。自选一套直接配菜。沈应铭对菜色并不满意, 江以明没出席, 倒是让他松了口气。只说以后有机会, 在京城多聚。   听起来,还是希望他们将来能留在京城的意思。   晚饭吃到八点多。   沈倪听季容的, 重新打包了一大桌菜回去。   今晚回南山镇的只剩下她自己。京城那边太忙, 年后第一天还有人要上门拜访, 沈应铭和季容得回去应对。沈清也说约了同学。   这么一算下来,沈倪是唯一的闲人。   知道她肯定百般不愿回去,沈应铭没有强求。   前前后后交代透了,才放她走。   这里没有烟花禁令。   回去的路比平时空旷了许多。透过出租车窗户,能看到漆黑夜空时不时伸起一朵两朵绚烂烟花。收音机里放着联欢晚会的敲锣打鼓。   小镇年味比京城更浓。   沈倪一手提一串保温盒, 回到里春巷。   这个点很少还有人在外面, 家家户户点亮了灯。灯光仿佛驱散了巷子里的寒夜。她快速穿过,站在楼底抬眼望了一下。   402的灯亮着, 302的也亮着。   一定是江以明回家了。   沈倪小跑着往单元楼里走。   站在楼道口, 就能听到这栋隔音并不好的小楼,家家户户都放着同一个电视台,热闹非凡。   一楼铁门咔嚓响了一下。   顾老头出门与她打了个照面。同她一样,老头手里提着一溜儿食盒。   沈倪还没问,顾老头就拖着那条不灵便的腿, 边往前挪边跟她说:“回来了?”   “嗯, 回了。”沈倪点头。   “我去看一眼娇娇。”顾老头说, “再冷一点,这副老骨头就出不了门了。”   这是第一年。   顾老头知道顾娇就在南山镇的第一年。   没人能阻止一个等了女儿大半辈子的老头出去,以这种方式团聚。   沈倪能理解他的心情。   就像白天,她和沈应铭也在青山墓园陪了沈婳予整个下午。   她继续往上,路过二楼。   大爷大妈家的女儿终于回来了,一家三口的爽朗笑声从门内钻了出来。所有人都在团聚。   沈倪情不自禁加快脚步,快步踏上三层。   屋里很暖和,空调风扑面而来。   空气里藏着若有似无的柑橙香味。   沈倪刚进门,就看到江以明从小房间出来。   看到是她,他有些诧异:“这么早就回了?”   “对啊,你值班回来了?”沈倪双手高高举起,“看,我给你带了这么多好吃的。”   两边脚跟一阵乱蹬,她把鞋蹬到两边迫不及待往里跑。   迎头就被江以明略带威慑的目光唬了回来。   沈倪妥协,放下保温盒后退:“……好好好,我先穿鞋。”   她退回鞋柜旁。   江以明也跟了过来,沉默瞥她一眼,俯身抓住她脚踝塞进棉拖鞋里。   他的声音从身下传来,“生病了哭的不知道是谁。”   “那肯定不是我啊。”沈倪哼哼了两声,“我男朋友是医生,我才不会生病。”   她大跨步往客厅走。   余光瞥见小房间里透出一抹幽光。   “那是什么?”   江以明把她的鞋放正,才跟过来:“在帮你装数位屏。”   沈倪很惊喜:“这么快就到了?”   “嗯,老板四五点送来的。”江以明示意她进去,“随便装了下,你看看能不能用。”   她进去摸了一圈,配上压感笔随手勾画了一个简笔画小人。   和家里那台效果差不多,很顺手。   “很好用的!”她在里面喊,“老板还没跟我说打完折多少钱呢。”   “付过了。”江以明靠在门框上懒懒道。   “啊?多少,我现在转——”   “沈倪。”他眯了下眼,“就这么不愿意收我的礼物?”   小姑娘纠结了半天,气息渐弱:“……可是,我没给你准备呀。”   江以明忽然就笑了。   他很少笑,所以唇角上扬到一定角度的时候,沈倪开始愣神。   她恍恍惚惚地听到江以明说,“不用,我有了。”   下一秒,她更恍惚地追问:“啊?谁送的?江医生,你外面有别的狗了吗?”   江以明不想接话,偏头往客厅方向看:“带了什么回来?”   沈倪经他一提醒,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哦对,你还没吃饭呢。我给你看啊,带了好多好吃的呢。我妈说年年有余所以有条东星斑,然后下面是——”   她跑过来,一层层掀开给他介绍。   介绍得太投入,以至于江以明中途突然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她顺嘴就答上了。   江以明:“小狗怎么叫?”   沈倪:“汪。”   汪完,江以明伸手挠了挠她的下巴,就跟真的哄小狗似的:“外面没有狗,家里有。”   沈倪:“……”   数十秒的沉默过后,沈倪才意识到。   她!被江以明摆了一道!   江以明竟然是这种江以明!!!他变坏了!   沈倪幽幽怨怨地看着他:“江医生。”   “嗯,怎么了?”   “……”   他的表情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沈倪叹了口气:“没事,你吃饭吧。”   认栽。   ***   302没有电视,也没有大橘。   沈倪想了想还是提议把饭菜拿去楼上。在这种小事上,江以明一向都   是随她折腾。   从302搬到402,大橘热情相迎。   江以明去厨房热菜了,顺便给小猫喂了罐头。电视还没开,屋子里暖和又安静,无限放大了大橘舔嘴巴的砸吧声。   沈倪吃饱喝足,这会儿坐在空调底下。   热风一吹,她昏昏欲睡。   402比楼下还要再暖和一点,空调应该是打了很久了。   沈倪忽然就想到江以明刚才说的,电器店老板四五点就来送了数位屏。那会儿他应该是在家的。   所以老板没给她打电话,直接送到了402。   江医生去值班,总不见得三个小时就能回来吧?   难不成,他没去?   他一直在家??   那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去县城吃饭???   沈倪一脑袋问号,扭头。   隔着厨房移门,刚好能看到他的侧影。   他就靠在炉灶旁,目光浅淡落下。好像随时随地准备置身事外,一点人间的情绪都不掺杂似的。   沈倪不轻不重咳了声。   他偏头望过来,眼底星星点点又有了色彩。   “嗓子不舒服?”他问。   沈倪直来直往,小心思挂不住脸。   于是开口就问:“其实你今天,是不是不用值班?”   “……嗯?”   他这一声疑问明显有迟疑。   沈倪听出来了。她又问:“为什么?”   “你们家的年夜饭。”他笑了笑,“我去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沈倪从兜里摸出一个东西来,隔着门拍在玻璃上:“喏,我爸给你的。”   是个颇为厚实的红包。   江以明诧异地抬了下眼:“给我?”   “是啊,我爸妈明天要回京城,姐姐也一起。家里好多事情要处理,没法一直待在这。所以啊,提前给你准备了红包。”她撇嘴,“哪有什么我们一家你不合适的道理。你老说我胡思乱想,你想的也不少。”   一想到他在家形单影只,沈倪就心疼。   这会儿还掺着生气一起,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看她似乎有小情绪了,江以明不急不躁过来。   低声道歉:“抱歉,是我想太多。以后我会过问你的意见。”   他低下头。   眉眼冷峻却温柔,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像和煦暖风。   对完全长在自己审美点上的男人,沈倪真的一点都没有抵抗力。   “江以明。”   她故作严肃地叫了他的名字,而后说:“收了我们家的红包,你就是我的人了。以后谁都不能说什么不是一家人。”   “好。”江以明温声答应。   “还有啊,我爸妈说了,江医生一定要好好照顾小倪。知道吗?”   江以明深看她一眼:“这句是你自己加的吧?”   沈倪气噎:“……”   有那么容易识破吗?!   她暗自努力加戏:“亏我还抱着爸爸的腿,求他让我留下。原来我这么辛辛苦苦哀求,在这儿是这个待遇。你好过分的。你一点都不配合我。”   低头抬头间,她觉得自己演技都起来了,就差掐一把大腿让眼眶红一红。   可能是她演技真的太好了。   也可能是不管她演得怎么稀烂,江以明都会顺势配合。   他抵开移门,把她按进怀里。   身后的蒸锅噗吐噗吐冒着蒸汽,饭菜香混着水汽从缝隙里溜了出来。闻着人间的味道,沈倪埋在他怀里,肩线都松了。   她在窗外烟火迸溅的间隙,听到了一阵又一阵让人踏实的心跳声。   沈倪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踏上南山镇的土地。   这个地方落后,破旧,让人烦躁。   而此时此刻,不管是窗外的喧嚣还是屋里热气腾腾的生活气息,都让她不能割舍。   她喜欢种满茂密香樟的大路,喜欢幽深狭长的里春巷,喜欢老旧却有人情味的单元楼。所有的喜欢加起来,也抵不过最后一个喜欢。   她喜欢402的邻居。   她喜欢江以明。 第46章 完   今年在南方过年, 沈倪其实挺不习惯的。   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还是觉得冷。自打回来后,302从没断过空调,但一直开着空气就不流通。   热空气一聚堆, 人就被闷得头脑发晕。   最难受的是,没有空调的地方,人在屋里和屋外压根没什么区别。甚至往屋外太阳底下站站, 还能更暖和一点。   这是她去顾爷爷家送新年礼的时候, 非常切实感受到的一点。   顾老头不像从前那么孤僻,偶尔也会搬了藤椅到门口晒太阳。虽然他更多时候只是摆弄那台老旧收音机。   过年期间,单元楼里热闹起来。   不管谁进出楼道,都喜气洋洋和邻居打着招呼。   江医生有排班, 生活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变化。如果非要说的话,就是今年身边多了个话痨小女朋友。   小女朋友在家待不住, 时常顶着寒风跑来诊室找他。   这天陆医生吃完流水席早早就回来替班, 还赶上了沈倪带的热奶茶。她一看到沈倪就爱开玩笑:“跑这么勤快,比我和张医生都辛苦。回头我跟主任申请给你开工资。”   “我不要。”沈倪嘬着奶茶, 声音含含糊糊,“给我们江医生加工资就好啦。”   陆医生笑:“那不都一样?难不成你们江医生回家不上交工资的?”   沈倪微愣。   她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江以明比她大那么多,稳重又成熟。   他俩在一起, 江以明整个儿就跟人生导师似的。钱在她手里就只有乱花的功夫,她还真没想过以后要染指工资这件事儿。   她在这思考着呢。   小房间门一响, 江以明刚好换完便服出来。   沈倪立马把目光递过去:“江医生, 以后谁管钱啊?”   “随你。”   江以明没看她,直接取了衣帽架上的帽子过来,规规整整戴在她脑袋上, 又把帽檐上的绒毛往下压了压。盖到眉毛齐平才罢手。   这会儿两人对上眼。   他看了一会儿, 把她的高领毛衣遮到鼻尖。   直到只露出她一双大眼睛才收手。   沈倪整个脸都被包得严严实实, 她的声音从衣领后传出来:“我喝不了奶茶了。”   “给你拿着,回家再喝。”   “那好吧。”她跟着他站起来,想了想又说:“江医生,我觉得以后还是你管钱比较好。我会忍不住花光的。”   陆医生在旁边偷笑。   这两人太般配了。   她从一开始看到沈倪,就觉得这姑娘有点不一般。她那个类型啊,专治江医生这种冷脾气热心肠的人。   小镇娱乐活动少,陆医生就指着这件事找乐趣。   这就跟磕真人cp似的,非常上头。   她经常私底下和张医生分享磕点。比如此时,陆医生一边噙着姨母笑一边给张医生发消息。   【咱们江医生二话不说,就给他家小女朋友戴好保暖的小帽子,拉高衣领,就露出一双眼睛。人家在前边走,他还在后边举着奶茶。太香了,我现在觉得老男人小姑娘的年龄差太香了!我又后悔结婚了!】   张医生回:【这……不就是我带女儿的日常吗。怎么我带我女儿过去你就从没这么夸过,我和我家心肝小宝贝明明也很有cp感的】   陆医生:【清醒一点,老张。长得好看才能有cp感。你闺女是随了她妈才好看的】   张医生受伤了,张医生再也不回复了。   这边陆医生独自体验沉浸式磕cp,沈倪已经被江以明裹成了粽子。她从医院台阶下去的时候觉得,如果自己躺倒滚两圈应该会更快到家。   南方的冬天风不大。   但里里外外的湿冷已经渗透到了空气的每个角落。   裹成这样,沈倪的手还是冰凉的。   她缩在衣袖里,走路一甩一甩。没甩几下,就被人抓住塞进了衣服口袋。   他单手拿着奶茶,另一只手抓着她的。   衣兜下,两人指节交扣在一起,暖和多了。   沈倪满意地眯了下眼:“有男朋友就是好。”   她现在好听的话张口就来,还没说出更多把人哄上天的话,意外听到墙角传来几声极其虚弱的小猫叫声。   这么冷的天,幼猫很难存活。   沈倪跟被人点了暂停似的,脊背一僵,定在了原地。   “嘘——别说话。”她屏息凝视,“你听到什么没?”   江以明无奈。   一路一直在说话的明明是她自己,还那么紧张兮兮地叫他不准说话。他现在是开口好,还是不开口好。   索性沈倪压根不是在等他回答,自顾自又说了一句:“好像是小猫叫。是吧?在……墙那边。”   里春巷两边是低矮的两层居民小楼。   小楼后院围墙往中间一夹击,组成了这条弄堂。   如果是在墙那边的话,应该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   沈倪凝神听了好大一会儿,就听着小猫声音似乎在墙里边游走。没在原先的地方了。   她抓着江以明的手慢慢跟着声音走,一路走到墙角。   小猫叫声弱了点。   不像最开始叫得那么急促,反而是隔一大会儿才不急不慢哼一声。这次听,声音不像隔着墙,好像就在身边某个角落,但一圈环顾,又看不到。   沈倪捏了捏江以明的手指:“这猫叫是鬼打墙了吧?”   “抬一下头。”他在身后,手把着她的一起,温柔地抵了下她的下巴尖:“这不就看到了。”   沈倪顺着他的力道抬头,赫然发现小猫就蹲在墙檐上。   合着是她太矮没看到?!   这是什么来自老天的神级嘲讽???   沈倪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番。   注意力很快被小猫吸引。   是对很漂亮的奶牛猫兄弟。至于为什么是兄弟,不是姐妹或是其他的,完全是因为瞎猜的。   兄弟俩估计才小几个月,整个猫脸都写着“奶”。   一只是对称的黑猫警长纹,另一只花纹奇特,有个黑色的平刘海,黑色的小下巴尖。两团小东西凑在一起,一边瑟瑟发抖一边互相取暖。   “这小猫没人养吗?”沈倪问。   “想要?”江   以明的声音从头顶落了下来。   也不是想要。   自从和江以明一起后,沈倪觉得自己考虑事情逐渐丢掉了一时新鲜的躁动。她变得有那么点点理智,有那么点点成熟起来。   如果把小猫带回去,首先得考虑她有没有精力对它们负责。很快开学回京城,南山镇这边只剩下江医生。他工作本来就忙,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照顾得过来三只猫。   可要是不管,这个天气如果没人接手,小猫很可能被冻死。   沈倪站在原地思考了小几分钟。   南山镇连个宠物店都没,她都想不到救下之后要怎么处理这两个小东西。   就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墙檐那头忽得多了一重小影子。小影子迈着稳健又迅速的猫步飞快跑了过来。   沈倪看清,是只灰白纹的小母猫。   这次因为是成年猫,性别分辨得很清楚。   她看到灰白纹猫屁颠儿跑过来,尾巴一扫,把两只漂亮的小奶猫卷到了身后。   它眼睛一眯,又像求助又像挑衅似的看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沈倪觉得眼熟。   她往后退开一步,整个人靠进江以明怀里,仰头:“我们是不是见过这只小猫啊?”   江以明很少有因为挂心而记忆深刻的事。   他淡声说:“没什么印象了。”   可即便如此,沈倪还是觉得眼熟。   半晌,她一拍手:“想起来了,那天,我们找大橘那天你还记得吗?它就在后边那栋楼的楼道里干……”   沈倪掐了自己一把,说:“干坏事。”   “……”   她指指蹲在墙头的灰白纹小猫:“□□坏事的对象。”   在江以明回忆起来的间隙,沈倪正在心里掐时间。   要是那次的话……   她扭头:“小猫怀孕多久生啊?”   “两个月左右。”江以明说。   话音刚落,沈倪拍了下自己额头:“完了,咱们家大橘……搞出猫命来了。”   奶牛俩兄弟看起来就小几个月大。   时间点掐得刚刚好。   沈倪满脑子都是找到大橘时看到的场面。虽然被江以明遮住了眼,但她还是看到了冰山一角的。   她在心里骂了一轮大橘渣猫,又长长叹了口气,这会儿是想不想,都得负责了。   “……我们要不先,给它们弄几个罐头?”   江以明目光扫过她的表情,唇角抿了一下,没说话。   沈倪自顾自安排上了:“这两天不知道县城的宠物店开门营业没有,有空我带他们去做个体检驱虫。就先在哪儿隔离起来吧,大橘也真是的,一屁股桃花债……啊对,大橘还得做个绝育。要不然以后动不动就让人家怀孕一次,也太渣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顿住,而后一脸茫然地回头:“江医生,橘猫和灰白猫能生出奶牛猫来吗?”   两兄弟是纯黑白的奶牛猫,一点橘色都没沾,和母猫的毛色也不像。理论上,大橘这顶帽子戴得非常稳健。   眼看小姑娘终于理智起来了。   江以明淡声答:“可能性不太大。”   沈倪哦一声,在心里给大橘道了个歉。   当初干完坏事就被小母猫打了一巴掌,现在连孩子都不是你的。对不起,橘儿,你也是个可怜人。   哦不,可怜猫。   虽然不是大橘的娃。   沈倪还是回去找了纸箱子,铺好厚厚一层旧毛巾,摆好罐头和水,把一大两小挪到了单元楼的楼道里。   她做这些事情的工夫,江以明就陪着她。趁她又上下一趟去取东西,敲了敲101的门。   他好脾气地问:“楼道里有几只猫,晚上可能会叫几声。您介意么。”   顾老头探头瞥了一眼:“哦,放那吧。”   老头回屋拿了条旧斗篷出来,递过去:“看着破,往前一放能遮风能挡雨,看着使吧。”   江以明:“好。”   老头关门关了一半,忽然顿住:“小姑娘回去的话,你没时间照顾吧?”   他指指楼道里的箱子:“我说这窝小猫。”   江以明实话实说:“忙起来可能顾不太上。”   “那你还真是什么都由着她。”老头嘟哝了一句,“放那吧,有空我去看一眼。只要这栋楼有人在,总不至于叫几只小东西冻死饿死。”   “好,谢您。”江以明温声道谢。   老头摇摇手:“都一栋楼,有什么可谢的。”   一窝奶牛猫兄弟就这么在里春巷18号安了家。   可能是因为楼下来了只小母猫安家,上下一叫唤,大橘在402非常躁动。   沈倪好几次就看到大橘想从门缝里溜出去泡妞。   她和江以明一商量。   大橘还是没能逃得过命运,宠物店一恢复营业就被送去进行了绝育大业。刚到家那两天,大橘一直在猫生低谷,除了吃营养罐头,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眼看大橘忧思过重,沈倪担心得不得了。隔三差五就去猫窝里瞧他。   一顿饭要下桌三四次。   江以明脾气再好都忍不住按住她:“端上碗去跟大橘一起吃?”   “可以吗?”她眼巴巴。   江以明服了,叹了口气:“我说反话。”   沈倪:“……”   看她满脸写着担心,江以明安慰道:“过两天就好了。你家的猫没做过绝育?”   “猫?”沈倪没反应过来,“我家什么猫?”   江以明若有所思望她一眼:“……嗯?”   沈倪:“……啊。”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最初接近他的理由。骗他自己也养猫这件事,好像到现在都没说清楚过。   沈倪张了张嘴,保持着啊的口型好几秒。   在江以明说话的前一刻,她乖乖道歉:“我错了。”   江以明:“……”   有时候是真不知道,对上这么个小女朋友到底要怎么办。她夏天爱喝冰可乐,冬天沉迷于奶茶。穿的衣服不是夜光logo就是有些他弄不明白做什么用的条条缕缕。她染了一头冷棕色长发,还说明年要把那玩意儿改成奶奶灰。她说话很直,情绪都写在脸上。她的思维经常不与他在同一条线上。   但这并不妨碍   ,他也喜欢她。   喜欢是最不讲道理的事。   “我错了。”   沈倪又在他耳边大声说了一遍。   比起道歉,这种理直气壮的语气更像示威。   江以明揉了揉她的头,嗯了一声:“原谅你了。”   “原谅得有原谅的样子。”沈倪说。   两人对视几秒,她主动把脸凑过去。   只要他稍一低头,唇畔就能碰到。沈倪卡在这儿不动了,长睫一闭,非要等他主动。   她闭着眼,察觉到眼前拢下一片阴影。   如羽毛一般干净的吻蜻蜓点水般落下。就趁双唇相贴,来不及分离的档口,沈倪搂住他脖子往下压了压。   只有深入其中,才会懂得。   江以明的确比最开始主动多了。不再会刻意压抑着情愫,他慢慢学会了主动探索。得益于男人极高的天赋,每一次都会更彰显游刃有余。   甚至在沈倪忘记呼吸的时候,他的指节挠痒似的带过她下颌,像是种无声提醒。也会在她疲于应对之后,适时放开。这就是和一个成熟且自制的男人恋爱的好处。   沈倪意犹未尽地眯了下眼。   空调暖风把她的发顶吹出了静电的旋儿,有一小搓碎发呆呆愣愣杵在风里,左右摇晃,像跟小天线。   江以明伸手抚平。   好一段时间,沈倪总觉得他眸色比往日还要深不见底。他的下颌线条绷得很紧,睫毛轻轻往下一扫。他往座椅靠背上靠了靠,声音暗哑:“把饭吃完再去看大橘。”   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沈倪这次得了便宜:“噢。”   整个人都乖得不像自己。   她有办法制他。   同样的,他也有办法治家里不听话的小坏蛋。不是短兵相接,而是情人之间乐此不疲的试探。   窗外万家灯火夜。   从更高更远的地方往下俯瞰,往日并不繁华的南山镇也在冬夜点亮了星星点点。万千微弱的光从小镇中心一点点散开,间距越拉越大。他们汇聚到一起,像泼洒在湛蓝幕布上的星河。   每个窗口都在讲自己的故事。   ***   第二年开春。   南山镇的儿科诊室收到一封信。那会儿沈倪正因为逃课回小镇接受惩罚。所谓惩罚,也就是江以明单方面冷处理她几个小时。   看诊的时候江以明总是戴那副细边眼镜,白大褂一丝不苟,显得整个人格外温文尔雅。   他慢条斯理地问,孩子家属一句一句答。   最近天气变化大,来的都是感冒流鼻涕的小孩。   有的小孩儿两挂鼻涕还没擦干净,手一抹满脸都是。小朋友怕被妈妈骂,小心地背过手想擦在自己裤腿上。   手都没来得及藏起来。   江医生明明低头在写病历卡,却像什么都知道似的,抽了桌上的消毒湿巾递过去。   “不脏?”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笔尖还在纸上刷刷刷游走。   纸巾上有蓝色的小鱼图案。   小孩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鼻涕,再抬头看过来时,眼珠子黑亮黑亮的。最了解小孩的当然是他妈妈,女人小声说了一句:“不可以。”   话落才没几秒,江以明抬眸看了一眼小孩,又给他递了一张小鱼图案的纸:“喜欢?”   “嗯!”小孩这下满意了,小脸写满了美滋滋。   这对母子一走。   坐在一边高脚凳上的沈倪晃着小腿凑过来,“我就是想回来看你才回来的。再说就逃了一节,周五本来就没重要的课。我过完周末就回去了。叫什么逃课嘛。”   刚刚看他耐心那么好,说话也温柔,一定是消气了。   沈倪这才敢凑过来。   没想下一秒,他对上自己声音又冷了起来:“理由不够充分。满脑子鬼主意。”   “哪有。”   她小声嘟哝了一句。   终究是惹了他,不敢大声挑衅。   转眼护士阿姨回来,手里拿了一封信。   她朝江以明晃了晃:“江医生,你的。”   这年头还寄信的人实属少见。   沈倪忘了前一秒的卑微,又凑过来:“哇,还有人给你写信啊?让我想想,一定是感谢信啊什么的。说不定再一会儿锦旗都要送来了,什么妙手回春儿科圣手——”   话没说一半,又被江医生淡淡一瞥给唬了回去。   沈倪做了个闭嘴动作,光睁大眼睛在旁边看他拆信。   信封上的字又方又正,写得一笔一划很认真,很像小孩子的字体。   拆开到信纸上,字体明显小了。沈倪坐在那个位置不太能看得清。她眯了几次眼,放弃。   过了小一会儿,江以明反手把信纸往身后递。   江以明:“看吧。”   沈倪:“——?”   她心想江医生怎么连后脑勺都能猜到她非常想一窥究竟的表情,竟然主动递了过来。   信里内容很短,拐几下眼就能看完。   是得了三好学生的小朋友寄来的信,其实纵观下来,没什么值得特意写信告知的。只是在信件最末,小朋友说了一句:哥哥,我把头抬起来了。   她扫过署名,上面写着端正的两个字,李荡。   哦。   是那个带来南山镇,因为机缘巧合被江以明和她养过几天的小孩。沈倪忽然想起很多个曾经一起在302和402的瞬间,片段似的划过脑海。   那些稍纵即逝的画面里。   有他说的,你没有错,把头抬起来。   还有她说的,我们都会成为更好的人。   他们,都做到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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