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男二不许崩坏剧情》作者:秦灵书   简介:《驭妖曲》是一本讲述主角团寻找上百位大妖传承力量的冒险小说,小说里有个深藏不露的小狼狗男二。   身为主角团最强武力输出,表面人畜无害的他却是整本书的终极boss,前期专心搞事业,后期狂虐男女主,最终杀男主、囚女主,导致主角团全灭,整本书剧情彻底崩毁。   桑遥一觉醒来,穿成了书中那个与男二狼狈为奸,疯狂陷害女主,离间男女主感情,结局被男二的藤条活生生绞死的恶毒女配。   系统:你的任务就是撮合男女主,阻止男二崩坏剧情。   桑遥:这个简单,只要我搞死男二,他就没办法搞男女主了。   系统看了一眼那个站在刀光剑影里,袖袍染血、唇边带笑,徒手捏爆妖怪脑袋的青衫少年:你确定?   桑遥:去、去掉“死”字。   后来。   缠在桑遥腕间的青藤疯狂生长,钻进她胸腔,缠住她的心脏。   男二眼神兴奋地诱哄着:说,你爱我。   桑遥:猫猫惊恐.jpg   一不小心攻略过头怎么办?   在线等,挺急的。   *   钟情带着诅咒出生,半世流离,心魔丛生,就连他视若血亲的师姐最后也与他反目成仇,对他刀剑相向。   原以为,他死后,这世上不会再有人为他掉一滴眼泪。   却在沉入无尽黑暗前,一个紫衣小姑娘扑进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茶茶,你不能死。”   “咳咳,茶茶是谁?”   “我给你起的昵称。”桑遥抱着他不敢松手,心虚地吸了吸鼻子,“形容你像朵绿色茶花清新动人,芬芳四溢啦!”   阴郁少年的藤蔓上瞬间欢喜地开满淡青色的小花:“是这样的吗?”   阅读指南:   1、正文没有系统   2、不是甜文   文案:2022年1月30日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女配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不小心把男二撩到手了   立意:诚信为立身之本 第1章   “微生公子,不如我们玩个有趣点的游戏,三小姐和叶姑娘,一个留下来做祭品,一个还给你,你要谁?”   桑遥刚睁开眼,就听到有人在身后说话,语气轻轻柔柔的,像是情人间的耳语呢喃。   跌入眼帘的是张凶神恶煞的鬼面具。   穿着黑白相间祭司服的少年,脸上覆着张黄金面具,懒洋洋地曲着右腿,坐在祭台上。   石头雕出来的祭台,可以容纳一个人平躺下来,繁复古老的图案上嵌着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都是先前的人牲留下来的。   桑遥脖子上缠着青色藤蔓,猛地收紧,勒得她呼吸一窒,四肢发软,跌坐在地上。   她胀红着脸,被迫仰起脑袋,视线里少年的影子变得扭曲起来。   而在她身侧的不远处,同样被箍住脖子,狼狈跌坐在地上的红衣姑娘,就是本书的女主,叶菱歌。   没错,她穿书了。   穿的是昨天晚上刚熬夜看完的奇幻言情《驭妖曲》。   更糟糕的是,她一穿来,就撞上了这本书里的名场面——经典二选一游戏。   妹妹和心上人,只能活一个。   这是男女主自相爱以来,感情路上遇到的最大的危机,男主的选择,直接为将来二人的be结局埋下了不可或缺的伏笔。   本书的男主,微生珏,此刻就在离桑遥五步远的地方。   绫罗裁出的白衣血迹斑斑,青年单膝跪地,唇角滑下鲜红的血痕,他的身后浮起一架价值连城的凤首箜篌,琴弦已经断裂大半。   无数藤蔓从地底爬出来,密密麻麻,铺满地面,缠住他的手脚。   微生珏的脸色青白交加。   身为微生世家的嫡长子,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微生珏天资聪颖,身份尊贵,年仅十四岁就能吹奏《驭妖曲》,却在这只吸食阴煞之气的面具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这是何等的耻辱。   “快选,本座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消遣,不选的话,她们都得死。”戴着面具的少年发出警告。   桑遥脖子上的青藤生出倒刺,扎进血肉里,一阵尖锐的疼痛过后,温热的血珠顺着脖子蜿蜒流淌。   反观叶菱歌,虽然也被藤蔓勒得直翻白眼,待遇明显比桑遥好很多,甚至缠住她脖子的藤蔓,暗暗松了不少的力道。   他在逼微生珏选桑遥。   他要让叶菱歌看清,微生珏的心里谁更重要。   戴着面具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本书的男二,女主叶菱歌的师弟,钟情。同时,也是本书的终极boss,微生岚,最著名的战绩就是杀男主,囚女主,屠戮微生世家,搞得剧情崩妈不认。   桑遥脑海中快速搜集着钟情的信息。   钟情,半妖,本体为毒藤,与微生世家颇有些渊源。逃出微生世家后,被叶菱歌的父亲收为关门弟子,改名钟情,传授咒术,教养长大。   他将叶家父女视为血亲,叶父死后,追随叶菱歌,以猎妖师的身份除魔卫道,捍卫正义。叶菱歌代替父亲与微生珏结下生死契,效忠微生世家,他便隐藏身份,跟在主角团的队伍里,暗中保护叶菱歌。   前期,钟情一直都是以人畜无害的形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负责团队里的武力输出。在抓捕面具妖的副本里,钟情一改常态,开始向读者展露自己的真正野心,不但杀了面具妖,还扮作面具妖,逼迫男女主决裂。   也是从这时起,桑遥眼睁睁地看着剧情一泻千里,崩毁到不忍直视的地步,直到男主身死,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男二居然把全书有名有姓的角色杀得只剩下女主。   简直丧心病狂。   不如改名叫《钟情传》好了。   桑遥气得一夜没睡,找到作者的私人账号,可怜巴巴地发私信问作者,是不是被男二绑架了,被绑架了就眨眨眼睛。   作者:眨眼.JPG   桑遥:!!!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她再次恢复意识时,已经穿到了这本里。   穿越前,脑子里有个不属于她的声音告诉她,只要她阻止男二崩毁剧情,撮合男女主有情人终成眷,顺利完成大纲中原定的大团圆结局,就有机会回到自己的世界。   桑遥简单地回顾了下剧情,剧情崩毁的预兆,就是从钟情假扮面具妖、微生珏选桑遥这里开始的。   不能让男主选自己。   事实上,桑遥和叶菱歌,一个被勒得脖子血淋淋的,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就要一命呜呼,一个还能张开唇,焦急地喊着“微生”,这种情况下,微生珏权衡利弊,只能选择先将桑遥救下来。   毕竟,桑遥是他曾经立过重誓要保护一辈子的妹妹。   这就要从桑遥的身世说起了,桑遥幼年丧失双亲,走到微生世家的门口,引来大妖怪,被微生世家救下,并且收养为义女,从微生世家的姓,改名为微生瑶。   微生瑶的鲜血,天生对妖怪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微生世家以除妖为己任,自镇妖司没落以后,深受皇家看重,为培养微生珏的名气,他们将微生瑶与微生珏养在一起,用微生瑶当做诱饵,为微生珏引来猎物。   在微生瑶十来岁的时候,微生世家将微生瑶内定为微生珏的妻子,然而微生珏对微生瑶只有妹妹的感情,从未想过娶她为妻,再加上他逐渐长大,明白微生世家将微生瑶养在他身边的深意,更产生了严重的抗拒情节。   发现微生瑶只是微生世家养的一颗棋子,微生珏心里对微生瑶很愧疚。十四岁那年,微生瑶为他引来罕见的蜘蛛妖,不慎被蜘蛛妖咬了一口,身中妖毒,昏睡半个月,险些丧命,那以后微生珏对微生瑶的愧疚更深,发誓要待她比亲妹妹更亲,余生以兄长的身份护她安好,来补偿微生世家对她的亏欠。   微生瑶看得出来微生珏不喜欢自己,也看得出来微生珏对自己的愧疚,不同于微生珏对自己只有亲情,她对微生珏早已情根深种,常常利用微生珏对自己的愧疚,在男女主之间拱火,时不时表演一下十级茶艺,让叶菱歌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如鲠在喉。   男女主最终的分道扬镳,很大部分都归功于这朵嚣张又不要脸的小绿茶。   果不其然,微生珏扫了桑遥和叶菱歌一眼,迅速判断出桑遥已命悬一线。他的目光落在桑遥的身上,开口道:“住手!我选……”   “选叶姑娘!”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桑遥一个激灵,铆足了力气喊道,“哥哥,别忘了叶姑娘是你的心上人,她快不行了,选她,相信我,你不会后悔的。”   原书里,微生珏选了桑遥,叶菱歌无数次告诉自己,那是被迫之举,这件事还是在两人的心里埋下了一根刺,也不痛,就是偶尔刺一下,经年累月,层层叠加,狠下心来剖开时,竟已化脓出血,遍体鳞伤。   因为,没有人喜欢被放弃的滋味。   那人还是她山盟海誓的恋人。   “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钟情眼底戾气横生,手指勾了下,藤蔓如蛇一般游走着,往桑遥的口中钻去。   桑遥立时闭上嘴巴。   就在此时,微生珏挣断身上的藤蔓,一跃而起,拨动箜篌。透明的琴弦飞出,斩断缠住叶菱歌的藤蔓,叶菱歌重获自由,站了起来,抽出佩剑刺向钟情。   她的剑上开出血红色的莲花,灼灼刺目,惊艳无比。   剑光如雪,直逼钟情。   钟情很大程度上是不愿意和叶菱歌动手的。   他翻身跳下祭台。   叶菱歌手中的莲花剑转了个方向,砍向缠住桑遥脖子的藤蔓。没了藤蔓的禁锢,桑遥只觉全身力道一松,向着地上栽倒。   微生珏将她抱进怀里,手掌覆住她淙淙流着血的脖子,清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遥遥,你怎么样?”   叶菱歌挥舞着莲花剑,说:“快带她走。”   桑遥失血过多,已陷入半昏迷的状态,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立即治伤。微生珏犹豫一瞬,丢下一句“你小心”,背着桑遥匆匆下了祭坛。   叶菱歌不像微生瑶那么柔弱,她是个强大的猎妖师,大多时候,她在微生珏的眼里,不仅是心上人,更是一个可靠的同伴,一个值得托付后背的知己。   祭坛设在竹林中央,微生珏在竹林中疾驰,天空中飘起了小雨,冰凉细密的雨丝打湿桑遥的脸,血色氤氲开,将她淡紫色的裙子染得一片斑驳。   桑遥意识清醒许多,她抬起头来,两侧都是倒退的竹影,碧绿的叶子在风中摇曳起伏。   她唤了声:“哥哥。”   微生珏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放我下来。”桑遥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她流了太多的血,钟情早就看她不顺眼,是真的打算要她的命。   两人已经出了竹林,停在湖畔。   微生珏将桑遥放在湖边的一块青石上,桑遥微微弓着身子,缓解着身体上的痛苦,苍白的脸上却努力扬起笑容,使得自己看起来更轻松一些。   “哥哥,快回去帮叶姑娘,她对付不了那只妖。” 第2章   微生珏不回去,钟情会继续实施他的计划,用藤蔓缠住叶菱歌,将她埋入地底,让她尝一尝在黑暗里永远等不到微生珏的滋味。   他就是要叶菱歌对微生珏产生怨恨。   如果不改变这个结果,就算微生珏在祭坛上选了叶菱歌,叶菱歌的心底还是会留下一个疙瘩。   桑遥的目的是守护男女主感情线,不让剧情崩坏,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的伤要处理。”微生珏拿出药瓶。   微生珏是世家出来的公子,处事向来波澜不惊。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肯定是担忧叶菱歌的,叶菱歌是他喜欢的第一个女人,他们的感情处于刚萌芽的时期,还经不起任何风雨的考验。   即便如此,他依旧理智大过感情,这是微生世家的行事准则,每走一步,都不能被感情所累。   这样的人生,像是被圈在框架里,活得太辛苦了。   “我没事,我在这里歇一歇就好,叶姑娘那边要是出什么事,哥哥你会后悔一辈子。”   确实不该为此事赔上他们的一辈子。   微生珏有一瞬的动摇,最终,还是感情胜过了理智。   他在桑遥的周围摆了个小小的法阵。   雨越下越大,他足尖一点,落在湖中央,摘下一大片荷叶,递给桑遥:“你在这里等我,切记,在我回来之前,不要乱走。”   桑遥的血对妖怪有吸引力,同时,对身怀强大灵力的猎妖师,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微生珏感觉到自己对鲜血的渴望,所以,他叮嘱了一遍又一遍。   桑遥举起荷叶,放在头顶挡雨,她拍了拍腰间挂着的储物囊,露出乖巧的笑容:“哥哥不用担心,我有你给我的射日箭,寻常妖怪奈何不了我。”   微生珏这才放心地返回竹林去找叶菱歌。   噼里啪啦的雨珠砸得桑遥手中的荷叶直摇晃。湖中都是这样碧绿的荷叶,微风拂面,浓绿此起彼伏。   原书里提过,微生瑶的天赋不在攻击,在于治愈,她是主角团里回春咒用得最好的,除了偶尔膈应一下叶菱歌,微生瑶大多时候还是招人待见的。   可惜,回春咒无法治愈自己。   都是人质,叶菱歌被勒过后,还能跳起来提剑揍钟情,桑遥却在这里半死不活,如此明晃晃的偏心眼子,气得桑遥在心里把钟情骂了个狗血淋头。   面具妖也算是有实力的大妖,它原本是一件陪葬品,连下半个月的大雨,冲毁山中的坟墓,将它带到人间。它被附近的村民捡回家中以后,村子里祸事不断,恰巧有个妖道路过,造谣村民偷走山神的面具,惹得山神降下惩罚,只有选出童男童女,献祭给山神,才能平息山神的怒气。   妖道的目的是那些童男童女的魂魄,死去的童男童女怨气极深,被面具吸食,久而久之,面具有了灵识,吃了妖道的魂魄,占据妖道的肉身,颇修炼出一身道行。   主角团路过这个小山村时,发觉整个村子被妖气笼罩,猜测出有邪祟在此处作乱。即便没有《百妖图》的踪迹,几个人商量一番,还是决定留下来帮村民除妖。   微生珏在上个猎妖的任务中受了伤,尚未痊愈,这次除妖行动就由钟情打头阵。钟情入了山中,杳无音信。几人都当他遭了面具妖的毒手,殊不知,他见面具妖道行高深,露出真面目,吃了面具妖的魂魄。   钟情吞了面具妖的妖力,实力大增,微生珏和叶菱歌联手,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桑遥想到此处,忽然跳了起来。   有件事,她忽略掉了。   如果说微生珏在关键时刻选择带走桑遥,丢下叶菱歌,为男女主be结局埋下伏笔,那么,这件事就是男女主分道扬镳的直接导火索。   微生世家出来的大公子,从来都是众星捧月,是注定被仰望的存在,他平生未遭遇过大的挫折,唯独在钟情的手上栽了个狠狠的跟头。   钟情假扮面具妖的这场战役中,他被钟情伤了灵府,表面不说,心底大受打击,从此心魔暗生,修为停滞不前。   后来,得知钟情就是当初伤他的面具妖,他接受不了自己比不过一只半妖的事实,心性产生巨大的变化,开始不分青红皂白,仇视所有妖物,并且发誓要杀灭天下妖物,手段之狠辣,实乃叶菱歌平生罕见。   就如人有好坏之分,妖亦有善恶之别,叶菱歌无法苟同他这样极端的做法,认为他心胸狭隘,不近人情,再也不是当初她认识的那位含霜履雪的微生公子,两人为此争吵过无数次,矛盾越积越多,直到彻底爆发。   微生珏走向极端的根源在于钟情。   要阻止男主走向极端,就要先阻止男二伤他。   桑遥离开微生珏给她设下的法阵,举着荷叶,往竹林中奔去。   如桑遥猜测的那般,祭坛上,微生珏与叶菱歌二对一依旧不敌钟情。钟情一根藤蔓击出,叶菱歌倒栽出去,摔在地上,昏了过去。   下手真黑。   桑遥小心翼翼把自己藏起来。   战局中瞬间只剩下微生珏和钟情。   微生珏那把箜篌的弦已经全部断裂,钟情明显处于上风。   桑遥再不犹豫,扔了荷叶,从储物囊取出弓箭,犹不放心,她把微生珏给她的符咒贴在箭端,朝着钟情射出。   原身的箭术很烂,桑遥没指望这支箭能射中钟情,箭上的符咒是专门用来对付妖怪的,她只要为微生珏争取到遁走的时间就够了。   那支箭射到钟情的面前。   钟情发现了箭上的符纸,动作迟疑一瞬,微生珏得到喘息的机会,当机立断,抱起叶菱歌,飞奔离开。   与此同时,桑遥射出的那支箭,在距离钟情三步远的地方跌落下来。即便所有表情都藏在那张面具下,桑遥依旧感受到了钟情的无语。   目的已经达成,她抬步开溜。   桑遥与微生珏逃的是相反的方向,钟情跨出一步,原本是想去追微生珏,扫了眼地上的箭支,脚步一转,朝着桑遥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的动作很快。   桑遥明显感觉到凛冽的杀气直逼脑后。   碧绿色的藤蔓在地上急速游走着,如同蛇行般发出摩擦地面的声音,桑遥的身体重重一颤,摔倒在地,后背传来火辣辣的剧痛。   她的指尖夹着一张幻形符,这是微生珏画来给她玩耍的,符咒本身没有威力,不能对敌人产生伤害,但能照着使用者心中所想,化出幻象,干扰敌人。   钟情为草木之妖,草木最惧虫害和火烧,她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只扭动的绿色大虫子,将符纸甩了出去。   那符纸在半空中燃成明黄色火焰,接着,全身裹着流火的巨型长虫挡在钟情的面前。   少年摘下面具,神色阴沉。   如影随形的威压骤然消散,桑遥松了口气,爬起来就跑。   后背的剧痛和脖子上的伤口,加之先前的失血,连番的重创令她的伤势雪上加霜,到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跑了一会儿,桑遥再也跑不动了。   “好香,好香,哪里来的香气。”   “世上竟有如此甜美的灵魂,我忍不住了,我要吃了她。”   两只还未成形的怨灵,漂浮在半空中,循着味道找了过来。   桑遥瞥了眼,直接躺下,闭上双目。   两只怨灵蒙了。   它们道行尚浅,灵智不高,判断不出桑遥此举是何战术,桑遥的血吸引着它们,它们遵循着本能,疯狂朝桑遥扑过去。   靠近桑遥的瞬间,两只怨灵被碾成了齑粉。   细雨蒙蒙,腰间垂着鬼面具的美少年撑着把青竹伞,出现在堆满泥泞的小路上,身影几乎与满目的苍翠色融为一体。   他信步而来,轻衫缓带,衣袂翻飞,踏泥而过,鞋尖却不染半点污泥。   少年停在桑遥的身前,慢吞吞俯下身去,像是在向刚死在他手里的两只怨灵宣告着主权,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她是我的。”   空气里飘着股甜美的香气。   那是鲜血的味道。   身为半妖,嗅觉尤为敏锐,他早就发现了,微生瑶的血是妖怪求之不得的补品。   出于某些考虑,他暂时不能动微生瑶的性命,与她朝夕相处,却从未打过她的主意,并且在叶菱歌和微生珏看不到的角落里,时常对她露出獠牙,警告着她不要靠近自己。   就在今日的祭坛上,藤蔓上的倒刺扎破桑遥纤细的脖子,鲜血染红他的触手,那股甘美的味道,似乎渗透进他的灵魂。   他再也忍不住了。   半妖向来不会亏待自己。   他决定,现在就吃了桑遥。 第3章   少年喉结滚动着,探出指尖,摸着桑遥脖子上的伤口。   桑遥睁开眼睛,乌黑的杏眼水汪汪的,清晰地倒映出他眼中一闪而逝的贪婪。   “是你啊,钟少侠。”桑遥惊喜地揪住他的袖摆,“我们还以为你落入了面具妖的手里,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钟情手指蜷了蜷。   “咦,这是那妖怪的东西?”桑遥一把拽下钟情腰间的鬼面具,“我就知道,你这么厉害,一定能杀了面具妖。你此番为民除害,立了大功,是大英雄呢。”   少年的肌肤是冷白色调的,眉宇间水汽氤氲,晦暗不明的眼底泛起一丝波澜。   桑遥伸着懒腰站起,环顾四周:“刚才我好像昏过去了。”   “这雨真大。”她钻到钟情的伞下,“你的伞借我躲躲。”   这把伞名叫雨过天青伞,由无数锋利的刀片组成,呈雨过天青色,因此得名。它是钟情的武器,进可攻,退可守,下雨了,还能遮遮雨。   “我跟你说,那面具妖捉了我和叶姑娘,来威胁我哥哥,我差点被他杀了,还好你替我报了大仇。”   “我刚把你杀了面具妖的消息传给哥哥了,这是我和哥哥之间特殊的联系方式,瞬息就能送到哥哥的手中,你放心,他会派人过来接应我们的。”   桑遥喋喋不休地说着,钟情的另一只手举到桑遥的脑后,掌中一根青藤伸出,就要缠上她的脖子,桑遥说到已给微生珏传递消息,那根青藤收了回去。   钟情神色阴晴不定。   主要是他摸不准,桑遥是否真的给微生珏传信了。   桑遥恍若未觉,问:“面具妖的尸首在何处?”   “前面。”最终,钟情还是敛起浑身涌动的杀意。   面具妖的肉身,是那个妖道的,没了面具妖的妖力,尸身已经腐烂。桑遥嫌臭,让钟情背。   钟情也嫌臭。   两个人把尸首留在那里,准备交给微生珏的两个护卫。   路上,钟情阴森森地试探着:“你说,微生珏会派人过来接应我们?”   桑遥脸不红心不跳,点头道:“是啊,应该快到了。”   她把钟情带到了湖畔。微生珏留下她,去救叶菱歌,肯定会通知修文修武,把她接回去。   话是这样说,有多少把握不确定。桑遥后背冷汗直流,面上不动声色,脚下胡乱踢着石子,把微生珏留下来保护她的阵法打乱。   钟情一手撑伞,一手背在身后。   碧波涌动,莲叶重重,天地之间,雨水串成淡青色的珠帘,两人犹如行走在山水墨画中。   突然,桑遥惊喜道:“他们来了。”   “修文,修武,我在这里。”桑遥招手提醒。   “三小姐!”修文、修武同时看到了桑遥。   修文修武要是晚来一步,桑遥多半会凉。因为这boss一路上都虎视眈眈,盯着她脖子上血肉模糊的伤口看。   桑遥真怕他没忍住,一口把自己吞了。   怕露馅,桑遥抢在修文、修武两人之前开口:“是哥哥派你们来接我的吧,钟少侠已手刃面具妖,还请哥哥不要再为此事分心,专心照顾叶姑娘就好。”   钟情目光随意地扫着。   雨渐渐停了,他收起雨过天青伞。   修文修武一来,桑遥就迫不及待地藏到他两人身后。   钟情不由暗中哂笑,微生世家培养出来的废物,他一根手指能碾死一捆。   桑遥是多一秒都不想跟这哥们独处,她拉着修文修武赶紧走。   钟情没跟上来。   他停在湖畔,看着被桑遥打乱的法阵,虽是几块石头摆出来的,依旧能看得出来是微生珏的手笔。   钟情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嘴角,抬手,凌空抹掉地上所有的痕迹,迈着慢悠悠的步伐,跟在他们身后。   荒郊野岭,没有客栈,几人借住在村长家。   听说他们是猎妖师,能帮他们除掉面具妖,村长把自己的大院子收拾出来,给他们休息,自己去儿子儿媳妇家借住。   热情的村民送来不少生活物资。   微生珏抱着受伤的叶菱歌回来,村子里没有大夫,村民们自告奋勇,根据微生珏给的药方子,齐心协力帮修文和修武采药,熬制出一大锅药汤。   桑遥刚回来,一碗浓稠腥臭的药汤就端到了她的面前。她用手指沾了点,舌尖一舔,登时整个人呈灵魂出窍状。   呸,比马尿还难以下咽。   桑遥是死活不肯喝这药了。   为免钟情心生歹意,她用药粉草草为脖子上的伤口上了药,拿纱巾缠了一圈。   微生珏推门进来。   桑遥问:“叶姑娘醒了吗?”   微生珏颔首,目光落在桑遥没喝的那碗药上,摸出一盒蜜饯。   这是微生瑶的习惯,微生瑶怕苦,喝药前,必须以蜜饯为辅,去除苦涩之味。   小时候,微生珏尚未修炼出高深的修为,她作为诱饵,时常受伤,吃药是常有的事。每次吃药,她都哭唧唧地缠着微生珏,微生珏就用蜜饯哄她。   其实蜜饯并不能解除药的苦味,微生世家的药方在效用,不在口感,那些浓烈到极致的苦,就如同微生瑶对微生珏的暗恋,解苦的是微生珏稍纵即逝的温柔。   桑遥不稀罕蜜饯,也不稀罕微生珏的温柔,她只关心男女主能不能好,自己能不能顺利回家。   “这药这么苦,哥哥应该拿蜜饯去哄叶姑娘。”   “菱歌她不需要。”   “哥哥又不是叶姑娘,怎么知道叶姑娘不需要人哄?”   “真要我说?”微生珏平日里冷若冰霜,对谁都是拒之千里,唯独对这位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亲妹妹更为重要的小姑娘和颜悦色。   他甚至隐约弯了下唇角:“她不像你那么娇气。”   桑遥险些心肌梗塞。   这不叫娇气,这叫恋人间的情趣。   桑遥恨不得直接魂穿微生珏。这个眼里只有妖怪的大直男,能有女朋友,简直就是托了作者的福。   哼。   活该你最后被女朋友踹了。   “你别忘了,叶姑娘也是女孩子,你是叶姑娘的心上人,被心上人哄几下,跟娇气有什么关系。叶姑娘受了伤,现在是最脆弱的时候,你却在哄另一个女孩子吃药,叶姑娘多憋屈啊,换作是你,你躺床上半死不活,叶姑娘和钟少侠开开心心去踏青,你会高兴?”   微生珏被桑遥说服了。   桑遥趁热打铁,推着他出门,要亲自监督他哄人。   不出意外的话,钟情现在就在叶菱歌跟前说微生珏的坏话。   钟情其人,绰号茶茶,表面小奶狗,背地小狼狗,黑莲花中的战斗机,绿茶中的碧螺春。他露出真面目后,桑遥最讨厌他出场了。   微生瑶这种低级茶艺大师,搞事情都是直接对着叶菱歌输出伤害,钟情的手段就高明多了,他很少对微生珏表露出敌意,却总在不经意间往叶菱歌心里埋一根刺。   这刺越埋越多,越埋越深,埋到最后,病入膏肓,不得不将整颗心剜出来,才能根除病症。   出门前,微生珏没忘记端上那碗属于桑遥的药。   桑遥和微生珏走到门口,屋里传来钟情和叶菱歌说话的声音。   “师姐自己伤得这样重,还关心那位三小姐,三小姐心里可是恨不得师姐去死。”   “阿情,你别这样说,三小姐心思没这么坏,她就是大小姐脾气。”   “以前师姐心里根本看不上那位三小姐,今日怎么帮三小姐说话了?”   “父亲教导过我们,看人不能只看外表,三小姐便是如此,她的骨子里有股勇猛果敢,你我都不能及,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轻视她。”   屋外的桑遥感动得热泪盈眶。   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能让女主对她改观,这位叶姑娘真如原书所说,生性高傲,满身是刺,却本性善良纯真。   钟情不以为然,懒洋洋说:“师姐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不知道三小姐的伤怎么样了?”   “师姐大可放心,有微生珏在,她不会有事。”   钟情的声音逐渐放低:“微生珏是微生世家培养出来的接班人,向来公私分明,极有分寸。于公于私,他都会把三小姐放在第一位,倒是师姐你,将来若是做了他的妻室,要比现在更强大才好。”   “你说这个做什么?”叶菱歌显然不大好意思听别人说起她和微生珏的关系。   “我听说,微生世家出事,都是先牺牲自己人的。   叶菱歌沉默。   钟情又道:“就好比这次,要不是三小姐深明大义,愿意自我牺牲,危急关头,以微生珏的大公无私,肯定会选择让三小姐活命。”   再让他说下去,叶菱歌的心都要给他扎成筛子了。   桑遥再不犹豫,和微生珏一同进门。   叶菱歌白着脸,靠坐在床头。   见微生珏进来,叶菱歌立即坐直身子,微微垂下脑袋。   这是自她与微生珏结下生死契约以来,就养成的习惯。   叶家是微生世家的家奴,叶氏到叶父这一代,只剩下他一人,这一任的家主开恩,放叶氏自由。叶父答应微生世家,欠微生世家一桩恩情,将来若有需要,愿以生死契表忠心,供微生世家最后一次驱使。   微生珏奉命出来寻找《百妖图》的碎片,微生世家向叶氏发出生死契约,邀叶氏相助,那时叶父病重,无力前往,临终前让叶菱歌代替自己履行契约。   叶菱歌与微生珏的第一次相见,是极其屈辱的。   叶菱歌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她单膝跪在地上,以臣服的姿态,接受微生珏种下生死契。   结下生死契,就代表永不背叛。此刻起,他是主,她是奴。   莲花剑便是微生珏所赠。   听闻她名叶菱歌时,微生珏说:“我的这把莲花剑,正适合你。我希望,你也是最适合我的那把剑。”   叶菱歌说:“是,主人。”   微生珏不喜欢这个称呼,他说:“叫我大公子即可。”   两人的结缘,以这种极不平等的方式拉开序幕,能走到一起,简直堪称月老打盹的典范——不小心绑错了红线。   两人互相表明心意后,方才一改先前的相处模式,关系有所好转。叶菱歌对微生珏的称呼也从“大公子”变成了“微生”。 第4章   微生珏问:“药喝了吗?”   叶菱歌答:“喝了。”   “苦不苦?”   叶菱歌眼中闪过些许错愕,这是微生珏第一次关心她药苦不苦。   药是微生世家的方子,猎妖除魔,多多少少会受伤,这药效果好,叶菱歌喝了不知多少碗。   她从小被当男孩养,摸爬滚打,吃了很多苦,从没有那些娇气。在微生珏面前,更是骄傲得不会露出自己柔弱的一面。   桑遥适时说:“叶姑娘,哥哥不是外人,你要告诉他真实的感受,这样他才能根据你的需求,改善口感。”   叶菱歌迟疑了一瞬:“苦。”   微生珏递出蜜饯:“给。”   “给我的?”叶菱歌呆住。   “嗯。”微生珏坐在刚才钟情坐过的位置,取出一枚金丝枣,放入叶菱歌的口中,“你从来不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   “……我不知道。”   叶菱歌还真没想过自己喜欢吃什么。   关键微生珏也没问过。   她的父亲为了训练她成为一名强大的猎妖师,早就抹杀掉了她的喜好。   桑遥道:“那哥哥就找个机会,带叶姑娘游历天下,把所有好吃的都尝一遍,叶姑娘总会找到自己爱吃的。”   微生珏点头:“好。”   他用指腹擦擦叶菱歌唇角的残屑。   叶菱歌雪白的面颊,明显浮起一丝红晕,还沉浸在微生珏那句“好”里,心旌摇荡,满是不真实感。   微生珏天生性子冷淡,两人说是对眷侣,平日里相处时,却无情人间的缠绵缱绻。   钟情意外地看了二人一眼,目光悠悠打了个转,落在桑遥的身上。   桑遥笑出两个小梨涡,偷偷对微生珏比了个大拇指。   不愧是微生世家的大公子,居然会举一反三,她在路上随便提点两句,他就无师自通了。   但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还要严防死守一个人——桑遥转头,与钟情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这绿茶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看什么看。   臭茶茶。   桑遥用力瞪了回去。   钟情噗嗤一笑。   叶菱歌莫名:“阿情,你怎么了?”   钟情按住肩头,瞬间柔弱了起来:“我在竹林中受了伤,刚才牵动了伤势。”   这货就会假借受伤,亲近叶菱歌,故意激起微生珏对他的敌意,再煽风点火,伺机破坏两人感情。   这套路桑遥能倒背如流。   她毫不犹豫地端起微生珏放在桌子上的那碗药,递给钟情:“钟少侠,喝了这药,保管你药到病除。”   微生珏一下子就察觉出桑遥的意图,眉心微皱:“药还有,遥遥,该你喝的药,不许推给钟少侠。”   “钟少侠行动不便,我去给钟少侠拿药。”桑遥狂奔出门。   药就在院子里熬的,炉火已熄了,药还热着。   桑遥想起那令人生不如死的口感,挑了个大碗,倒上满满一碗。她自己的那碗,也被她趁机倒了进去。   喝你的马尿去吧。   钟情双手抱怀倚在门口,一截青色的衣摆,在风里流动。   桑遥端着碗:“呐,钟少侠伤得重,多喝一点,好得快。”   钟情歪着脑袋,目光直勾勾的,毫不犹豫将一碗药饮尽,末了,阴恻恻地说:“多谢三小姐关心。”   桑遥离得近,似乎听见了他磨牙的声音。   她的脖子凉了凉。   他向前迈了一步,这下,两人离得更近了。   桑遥正要往后退。   钟情理所当然地把空碗递给她。   桑遥的手快过脑子,已经把那只比她脸还大的碗接了回来。   钟情低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畔说了句:“我替三小姐喝了药,不知三小姐打算如何感谢我?”   “大不了,下次我替你喝药。”   钟情笑了。   莫名其妙的笑容,笑得桑遥毛骨悚然。   屋内,微生珏说:“遥遥,钟少侠,你们进来。”   桑遥与钟情一前一后进屋。   微生珏取出四枚玉符,分别将其中三枚递给桑遥等人:“此次钟少侠失联,是我考虑不周,这是微生世家内部用来传讯的信物,将各自的灵息注入其中,能随时联系对方。”   微生珏率先将自己的灵息注入四枚玉符。   桑遥道:“万一想找对方,不知哪道灵息是对方留下的怎么办?”   微生珏道:“你可以做个标记。”   桑遥拿到已经注入他们三人灵息的玉符,每个人的灵息颜色是不同的,比如微生珏的灵息是纯正的白色,她在这道灵息上刻上微生珏的名字。   钟情的灵息是碧色的,输入钟情的名字时,她撇了撇嘴,把刚写好的“钟”字抹掉,换成“茶茶”。   天色已晚,还有伤者,几人暂做休整,两日后再出发。   桑遥脖子上的伤只用了半日就已结痂。她解下缠着脖子的纱巾,莫名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就好像被好几双眼睛监视着。   农家小屋,土砖堆砌出来的,空间狭小,一眼就能看到头。屋子里除了她自己,什么人都没有。   桑遥站起来,手托着下巴,眼睛眯起,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最终,她的目光锁定住屋子里的几盆花草。   花草都是些野花野草,叫不上名字,是原身住进来的当日,移植进来的。她做惯了千金小姐,嫌弃这屋子破烂土气,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这些花花草草权当增添些颜色。   男二是草木妖,这些花啊草啊,说不定都是他的走狗。桑遥抱起盆栽,把它们放在屋外,闭紧门窗。   那种被人盯着的错觉,终于消失了。   她舒了口气。   与此同时,一根藤蔓顺着窗缝爬进钟情的屋子,伏在钟情的面前,对着钟情摇了摇头。那青衫少年黑眸中映着燃烧的烛火,掌中把玩着一把匕首,说:“我知道了。”   青藤如同人类,恭敬地垂下自己的枝叶,倒退着出了屋子。   桑遥奔波一天,早已累了,坐在床畔,解下发间珠钗,准备睡觉。   原身正值绮年玉貌,又心系微生珏,每日里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珠钗首饰戴了不少。桑遥解耳坠时,发现左耳的耳坠缺了一只。   农户清贫,屋子里家具都不全,镜子更是没一个,因此桑遥到现在才发现。   兴许是丢在屋子里了。   桑遥找遍屋子的每个角落,没有找到耳坠的踪影。   难道丢在了竹林里?   耳坠是对葡萄紫宝石,原身最喜欢的耳饰,每次在微生珏跟前晃时,总要佩戴。   这是及笄那年,微生珏送她的成年礼物。   原书里,为着这对耳坠,叶菱歌暗中生了不少闷气。   桑遥坐下来,静心回想着关于这对紫宝石的相关剧情。   她悚然一惊。   这对紫宝石耳坠不是丢了,是被微生瑶送了出去。   微生瑶想要叶菱歌死在面具妖的手里,提前进入竹林,找到面具妖,透露主角团的诛妖计划,还把叶菱歌的捕妖网给剪了洞。   要不是钟情横插一脚,杀了面具妖,叶菱歌恐怕现在都没命了。   面具妖当然不信她的话。她取下一枚耳坠,给面具妖当做信物。   钟情在面具妖的老巢里发现这枚耳坠,联想到无端破了个洞的捕妖网,自然而然就猜出真正想谋害叶菱歌的凶手是微生瑶。   钟情没有发难,不代表不计较这件事,他城府深,隐而不发,是为了隐藏身份。   微生瑶的结局是被钟情用藤蔓活生生绞死的。   被藤蔓缠住脖子的窒息感,再次将桑遥包裹,她狠狠打了个寒颤。别没修正剧情线,自己先被男二搞死了。   这下是半点睡意都没了,桑遥穿起衣裳,提着盏灯笼,趁着夜深,悄无声息地出门了。   面具妖死后,老巢还没有被主角团打扫,但愿那枚紫宝石耳坠没落入钟情手中。   白天下过雨,晚上夜空悬着一枚清亮的月。桑遥手中的烛火一晃一晃,化作夏日的萤火,在青翠欲滴的竹林中穿行。   用来献祭童男童女的祭坛,经过这场大战,如龙卷风过境,破败不堪。祭坛下方就是面具妖的老巢,倒下来的巨石断裂成数块,砸开地面,露出通道。   雨后的地面,泥土还是潮湿的,桑遥小心翼翼下了地道,手中烛火破开黑暗,照出深不见底的路。   面具妖凶残,不单吃魂魄,还以活人血肉为食,甬道里泛起股潮湿的腥气,寒意刺骨,顺着脚心直往脑袋里钻。桑遥鞋尖踹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拿灯笼一照,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险些撅过去。   是颗森白幼小的骷髅头。   不用想,都知道是那些被献祭的人牲的。面具妖在村子里横行霸道数年,几乎将新生儿吃掉了大半。   桑遥忙把骷髅头扶正,口中念叨:“见怪莫怪,我没恶意,诸位的大仇已经得报,愿早日通往极乐世界,来世投一个好胎。”   很快就到了一间巨大的地下宫殿。   宫殿里堆着面具妖啃食过的人骨,和四处搜刮而来的金银珠宝。有了前面那个骷髅头的铺垫,看到这堆瘦小的人骨,桑遥受到的冲击力没那么大了。   面具妖长得潦草,生活习性更是潦草,东西堆积成山,乱七八糟的,还蒙了厚厚的灰尘,看起来百八十年没收拾过了。想到要在这堆积如山的杂物中,找到米粒大的紫宝石,犹如大海捞针。   桑遥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头疼也要找。比起被反派男二扭断脖子,头疼算什么。桑遥把大殿内的灯火逐一点燃,开始认命翻找。   微生瑶啊微生瑶,你说你,堂堂三小姐不做,做什么恶毒女配。   真是坑死人了。   桑遥急得嗓子冒火,踹出一脚,刚好踢到颗夜明珠。   那夜明珠骨碌碌滚着,摩擦着地面,直到撞上一人的鞋尖,沙沙的声响才停下。   是个漂亮的青衫少年。   少年束着高马尾,身材挺拔俊秀,轮廓融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扬起的发尾缀着橘黄色的烛光,比那堆珠宝还要晃人眼睛。   他弯身捡起夜明珠,往空中抛起,又合掌握住,风流恣意的模样,与这里的阴气森森格格不入。 第5章 桑遥一蹦三丈高,声音都变调了:“你怎么在这里?”   “这正是我想问的。”钟情懒懒地掀了下眼皮,目光里满是审视,“大半夜不睡觉,三小姐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臭茶茶,肯定是在跟踪她。桑遥泰然自若地答道:“散步。”   她的手悄悄探入垂在腰间的储物囊,先是握住射日箭,想了想,松开,抓住了微生珏给她用来联系的玉符,反问:“钟少侠又在这里做什么?”   钟情的目光锁住她纤细的脖子,似笑非笑:“觅食。”   桑遥:???   桑遥就像那炸毛的猫,倒退一步,探入储物囊的手,毫不犹豫地扔了玉符,再次拿起射日箭。   假如钟情要吃了她,她就跟他同归于尽。这样也算阻止男二崩坏剧情,没准能顺利返回现实世界。   “三小姐,你很紧张?”少年眼角眉梢都是慵懒的神色,慢悠悠往前迈了一步。   小姑娘紧张起来,血液流动速度加快,空气里那股香气更浓郁了。钟情舔舔唇角,笑意更深:“你紧张什么?”   “谁说我紧张了?”桑遥不自觉吞着口水,“我胆子这么大,有什么好紧张的,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钟情默然片刻,意味深长地说道:“能散步到这里,三小姐的确是个胆子大的姑娘。”   他毫不掩饰的嘲讽语气,在告诉桑遥,他压根不信她的说辞。   他的说辞,桑遥却是信了。她心念百转,定了定神,说:“好吧,我承认,我不是在散步。我丢了枚耳坠,是哥哥送我的,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在自己的屋子里遍寻不着,多半是抓捕面具妖时落在了竹林里,就前来撞撞运气,这件事哥哥还不知道,希望钟少侠能帮我保密。”   “三小姐说的是这个吗?”少年抬起右手,尾指勾着一只葡萄紫宝石耳坠。   还真的落在他手里了。   桑遥脑海中登时一片空白。钟情向她走来时,她双脚仿若被浇灌水泥,直直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怎、怎的在你手里?”桑遥故作惊诧。   少年比她高一个头,站在她面前,身影完全将她罩住。他微微俯身,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这么珍贵的东西,三小姐下次还是不要轻易弄丢了。”   桑遥左耳一紧,接着,那枚紫宝石耳坠沉甸甸地挂在了她的耳垂上。   面具妖临死前,手里紧紧握着这枚紫宝石耳坠,恐惧而绝望地向钟情请求:“你们的队伍中出了内奸,我愿意拿这个秘密换我的命。”   钟情身体中伸出的藤蔓,毫不留情地绞碎了他的魂魄,唇角绽开的笑容艳丽又温柔:“那你还是去死吧。”   面具妖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少年握住紫宝石耳坠,指尖抚去面具妖的血珠,瞳孔黑如墨染,低声喃喃:“微生瑶,捕妖网的账,我们慢慢算。”   桑遥并不知道钟情的脑海中此刻正在想什么。   他手里有紫宝石耳坠,说明他已知悉捕妖网是她动的手脚。   桑遥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液,快要呼吸不过来时,钟情直起身体,向后退了一步。   那种如泰山压顶的威压,骤然散去。   桑遥弹簧似的跳了出去,长舒一口气。   灯烛的灯油所剩不多,燃了没多久,相继熄灭,最后仅剩两盏,倔强地燃烧着。   钟情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肤色冷白,眉眼秾丽,似深夜里刹那绽放的昙花,仙气与妖气并存,美艳不可方物。   他的目光落在桑遥的身上,阴翳重重叠叠,晦暗不明。   灵女是神的后裔,是为苍生而诞生的,牺牲是她们的宿命。而某一任灵女牺牲前曾与人类结合,留下了血脉,代代相传,传到桑遥这一代,身上已经没有了神的影子。   即便如此,神灵的血脉,依旧是所有妖怪渴望的美食,不仅美味,还大补。   只可惜桑遥尚且年幼,瘦巴巴的,身上没有几两肉,风一吹就能跑,那点低得毫无存在感的修为,更是谈不上滋补二字。   还是要再养养。   人类在储备粮长大前,都是精心喂养的。至少,先帮她提升灵力,滋养魂魄。   半妖压住进食的渴望,收回目光。罩在桑遥头顶的死亡阴影,霎时间烟消云散。   接下来的两日,桑遥都在思考,如何在不危及自身性命的前提下,阻止男二搞崩剧情。   一劳永逸的法子,就是杀了钟情。   桑遥自问是没这个本事的,这个难题只能交给微生珏和叶菱歌。   钟情前期伪装得毫无破绽,微生珏这种世家出身的猎妖师,都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想让他露出马脚,得从长计议。   桑遥扒拉着自己的储物囊,找到一瓶显形水。   不行,这个只能让道行低的妖怪显出原形。   妖司南,不行。   收妖幡,还是不行。   钟情是个半人半妖的怪物,这些寻常法器对他来说都没用,更别提他体内还有道封印,封印住他的全部妖力。   要是让他解开封印,大家都得玩完。   桑遥四肢摊开,呈咸鱼状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太难了,太难了,还不如让茶茶吃了我算了!”   夜色渐深。   一盏昏暗的油灯孤零零地燃烧着,灯油渐干,灯火枯萎,屋内陷入黑暗。   桑遥在黑暗中奔跑着。   铺天盖地下着鹅毛大雪,十几条凶恶的大狗狰狞地咧开嘴,发出呼呼的热气,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杂乱的梅花脚印。   寒风如同后妈的大耳刮子,扇在桑遥的脸上,桑遥手里攥了个冻得像石头的肉包子,慌不择路地跑着。   大狼犬粗重的呼吸声,贴着她后脑勺响起,甩出的舌头湿漉漉的,舔到了她的手指。   桑遥几乎发出尖叫声,手指却依旧固执地攥紧包子。   不能松开。   这是她好不容易从包子铺老板那里讨来的肉包子,是她这些天唯一的口粮。没了肉包子,她会饿死。娘亲说过,要活着走到微生世家。   桑遥摸到垂挂在腰间的护身符,心里有了底气。护身符是临行前娘亲交给她的,上面已经布满裂纹,这一路上,为她挡住了不少妖怪。   为首的恶犬忽的仰天长啸,身体膨胀数倍大,张开的狗嘴里伸出两根发黄的獠牙,淌着热乎乎的哈喇子。   桑遥吓得跌坐在地上,她腰间的护身符一声脆响,爆出刺目的白光,瞬间裂成无数碎片。   七八只恶犬被震得飞了出去,剩下的都朝她扑了过来。   她抓着护身符的碎片,闭上眼睛。   数道剑光冲天而起,将犬妖的脑袋齐齐斩断,鲜红的血雾漫天喷洒,滴落在桑遥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一点点渗透进毛孔里。   雪地里,十四岁的白衣少年迎风而立,背脊挺直,眉眼间结着冰雪的寒气。   “哥哥、哥哥救我。”吓坏了的小姑娘,昏过去前,一只手死死抓着包子,一只手扯住了少年的衣角。   “汪汪汪!”几声犬吠叫醒了睡梦里的村庄。   梦境里鲜活的场景,霎时褪去全部的色彩,经时光啃噬过的斑驳木窗,透过几许清晨的微光。   桑遥揉着脑袋坐起,满眼困惑地自言自语:“我什么时候睡过去了。”   幸而是夏日的夜晚,天气暖和,不盖被子,也没有着凉。   桑遥披衣起床,抱着木盆,去村口的水井里打水。   她梦见的是微生瑶的记忆,微生瑶是灵女的传人,体质特殊,生来就爱招惹大妖怪,她娘把护身符交给她,让她去找微生世家寻求庇护。   小姑娘一个人跋山涉水,一路乞讨,被妖怪追赶,与野狗抢食,拼着最后一口气,晕倒在微生世家的大门前,被微生珏从犬妖的口中救下。   那时起,桑遥就改名叫微生瑶,成了微生世家的三小姐,当了微生珏八年的跟屁虫。   会梦见往事,大抵是微生瑶残留的记忆影响,这么多年的感情,说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的。   不甘心又能怎样,这世上唯有感情最不能勉强。男主女主,天造地设,怪就怪,微生瑶是女配。   桑遥抱着打满水的木盆,走到门口,被村长家养的土狗挡住去路。   微生瑶幼时被狗追过,留下了心理阴影,住进来那天,微生珏让修文修武把狗牵走了,放在别处养着。不知它怎么挣脱绳索,跑了回来,对着桑遥狂吠。   “好狗不挡道,走开。”桑遥呵道。   大黄狗身体前倾,尾巴竖起,两只前脚蓄力而发,显然是准备攻击的姿势。   桑遥不敢动弹。她听人说过,这个时候不能跑,跑就代表示弱,狗会追上来咬人的。   要气势比它足,比它凶,比它看起来更不好招惹。   桑遥举起木盆,两条秀眉拧起,略带点婴儿肥的脸颊鼓起,学着大黄狗“汪汪”了两声:“别过来,过来揍你,我超凶的。”   头顶繁茂的枝叶间,传来一声轻笑。   桑遥抬头,只见层层叠叠的碧叶,缀着零碎的金色日光,青衫少年坐在树上,垂下一截柔软的衣摆。   桑遥问:“你笑什么?”   “头一回听人说,自己比狗凶。”   “关你什么事。”   钟情跳下树,双手抱怀:“要我帮你赶走它吗?”   “你会这么好心?”   “求我。”   “求你……”桑遥正要求他,话锋一转,“不如求叶姐姐。”   “叶姐姐,叶姐姐,快点救我,这里有条大狼狗挡路,好可怕。”桑遥指着钟情道。 第6章   叶菱歌听到了桑遥的呼救声。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与平日里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微生三小姐大相径庭。   桑遥对叶菱歌向来不假辞色,她与微生珏暗生情愫后,这位微生家的三小姐更是变本加厉,不仅处处打压她,还不止一次两次暗示她,她的身份根本配不上微生珏。   叶菱歌对桑遥这位娇生惯养、刁蛮任性的大小姐,自然没有什么好感,甚至还有点儿嫌恶,只是从未在微生珏面前表现出来,微生珏毕竟非常在乎这位妹妹。   与微生珏结了生死契的她,习惯了顺从,彼时还不知道,那种不舒服的滋味名为嫉妒。直到祭坛上,桑遥要求微生珏先救叶菱歌,叶菱歌对这个姑娘的态度开始改观。   桑遥改口唤她叶姐姐,她并没说什么。   桑遥怕狗,叶菱歌听微生珏说过。她走过去,准备帮桑遥把狗赶走,钟情率先把大黄狗踹了出去。   那狗打了个滚,准备第二次袭击,抬头看到了面如修罗的钟情,四蹄一软,趴在地上,耳朵耷拉下来。   桑遥哼了声:“我可没有求你哦。”   钟情拂去肩头碎叶:“算我自作多情。”   桑遥把木盆递给叶菱歌,努力刷着女主的好感度:“叶姐姐,给,我打的水,你快去梳洗,待会儿我们一起去用早膳。”   女主不记恨她的存在,男女主就少一个分手的理由。拒绝崩坏主线,从我做起。   叶菱歌受宠若惊:“不、不用了,谢谢你。”   她对桑遥,也是第一次这么和颜悦色。桑遥知道,自己的好感度刷成功了。   “没事的,我洗过了,叶姐姐不用的话,这水就浪费了。”桑遥小尾巴似的,跟着叶菱歌进了屋。   叶菱歌用清水洗脸,白净的脸不施粉黛,如清水出芙蓉,素净淡雅的美丽,别具一番风情。   桑遥趴在桌子上,好奇地问:“叶姐姐不用面脂的吗?”   “什么是面脂?”   “就是这个。”桑遥低头,打开储物囊,掏出瓶瓶罐罐,“这叫凝脂露,用来洗脸,能滋养肌肤,促进新陈代谢;这个叫玉颜膏,洗完后涂在脸上,可以维持肌肤水润细腻。对了,还有这个,桃花粉,能淡化色斑,防止日光对皮肤的侵害,还可以用来画桃花妆。”   叶菱歌看得目不暇接。这些胭脂水粉,光盒子就足见奢华程度,随便拿出一件,够普通人家两个月的口粮。   “叶姐姐天生丽质,皮肤底子好,这些是锦上添花,都送给叶姐姐了。”   “我不会用。”叶菱歌眼神一黯。   她打小就没用过这些东西。跟随叶父习武时,她常做男儿打扮,连裙子都很少穿。   “没关系,我教叶姐姐。”桑遥拿起剩下的香露和脂粉,教叶菱歌一一辨认,“叶姐姐是女孩子,女孩子用这些东西天经地义。以后叶姐姐给我做嫂子,就是微生世家的少夫人,出席上京贵女们的各种宴席,总不能像现在这样素面朝天的,对吧?”   姑娘家哪有不爱脂粉的,叶菱歌是普通女子,有着普通女子的喜好,是叶父为了训练她,强行抹掉她的天性。桑遥像是为她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将她从刀光剑影拽回花红柳绿。   她好奇地查看着这些胭脂水粉。   叶菱歌从屋里走出时,已换了件绫罗裁出的嫣红色长裙,脸上施着淡淡的脂粉,发间簪着朵粉色的海棠花珠钗。   她为方便打斗,从未穿戴过这些,颇为不自在,束手束脚的,只觉自己像个滑稽的小丑,反倒不如微生家的三小姐金枝玉叶,天生该用金玉妆裹。   叶菱歌垂着脑袋,走进用饭的大堂。   空气诡异的安静了下来。她惴惴不安,抬起脑袋,甫一撞入微生珏的眼底,那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家贵公子,愣住了。   “怎么样,哥哥,是不是觉得叶姐姐美若天仙?”桑遥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叶菱歌生得好看,不需要太浓厚的妆容,只需将她的美细细勾勒,凸显出来,就能达到惊鸿一瞥的效果。   连自来矜持的微生珏,都忍不住说了句:“菱歌,你今日很不一样。”   桑遥又去看钟情,钟情的目光没落在叶菱歌身上,反而注视着自己,饶有兴趣。   桑遥被他打量得毛骨悚然,不服输地瞪回去。   叶菱歌落座,修文修武将早膳呈上来,微生珏还在时不时瞄一眼叶菱歌。   桑遥打趣道:“哥哥,你的眼珠子都快黏在叶姐姐的身上了。不如你现在就娶了叶姐姐,放在自己的屋里,这样便可以日看夜看,时时看了。”   “胡说什么。”微生珏轻咳两声,冷峻的面容隐隐浮起一丝红晕。   叶菱歌同样娇羞地垂下眼睫,耳垂已变作了桃粉色。   “我是认真的,叶姐姐这么好,有的是人惦记着。”桑遥转头对上钟情玩味的目光,“钟少侠,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自打她和叶菱歌进屋,这哥们的眼神一直不大友善。这也难怪,桑遥可是剪破捕妖网,差点害叶菱歌送命的罪魁祸首,他心里头装着这笔旧账,成天琢磨着怎么弄死桑遥。   “三小姐又在玩什么把戏?”   “难道不是钟少侠的眼神太过嫉妒吗?”桑遥不等钟情开口,又说,“你要实在嫉妒,我也可以送些胭脂水粉、华服美裙给你。”   “早膳来了。”修文修武端来准备好的早餐,打破了这怪异的气氛。   村子里的衣食住行都是自给自足,吃的是自家种的粮食,喝的是山上淌下来的泉水,没什么丰厚的物资,能拿出几枚鸡蛋,已经是极限了。修文和修武用这些鸡蛋做了蛋包饭,一人一碗,盛给他们。   轮到桑遥时,他们端上来一碗用花瓣点缀的新鲜瓜果,一盏清冽的泉水。   桑遥:“……”   桑遥默默等待片刻,没有等到自己的蛋包饭,忍不住将目光投向站在他们身后的修文修武。   “三小姐有何吩咐?”修文道。   “为什么我和哥哥他们的不一样?”桑遥的脸都快和这切成片的黄瓜一样的绿了。   “这些都是三小姐平常吃的,是否有哪里不妥?”修武顿了顿,自作聪明,“是不是准备得太多了?”   桑遥:“……”   他解释道:“今日村长多送了一篮瓜果,我们给三小姐多放了点。三小姐实在吃不下就剩着,没关系的,村长说了,不吃的东西都留给他们家刚养的小猪崽。”   桑遥:“……”   桑遥记起来了,原书里提过,为勾引微生珏,保持小蛮腰,走弱不禁风的绿茶路线,微生瑶吃饭从来不沾油水,不食荤腥,恨不得吃花瓣,喝露水。   每餐不但食量小得堪比幼猫,吃的还都是些瓜果,实在饿极了,就用灵液续命。   桑遥:我不想吃草。   “怎么了?”微生珏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我想吃蛋包饭。”桑遥忍住咽口水的冲动。金黄色泽的鸡蛋饼包裹粒粒鲜香的炒饭,碰撞出美妙的口感,光是想一想,都馋得能把舌头咬掉。   “我们并不知道三小姐也想吃蛋包饭,只做了三份。”修文诧异极了,他们家三小姐是个不沾烟火气的小仙女,还是头一回馋成这副模样。   “先吃我这份。”   “我的给遥遥吧。”   微生珏与叶菱歌同时推出自己面前的蛋包饭,不愧是天生一对,连动作都是一模一样,极有默契。   桑遥表示自己磕到了。   微生珏的蛋包饭她不能吃,她打定主意和微生珏拉开距离,绝不搞暧昧,再吃他的饭,妥妥的绿茶;叶菱歌的蛋包饭更不能吃了,她要吃了,旁边虎视眈眈的茶茶,能张口把她吃了。   桑遥把两碗蛋包饭推回去,转头看钟情:“钟少侠,你好像对这碗蛋包饭很有意见,你没胃口的话,我帮你。”   钟情正拿着筷子戳蛋饼,一戳一个洞,闻言,动作顿住。   桑遥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蛋包饭扒拉到自己面前,分成两半,一半夹到自己的碗里,剩下的还给他:“我们一人一半,这样就不浪费了。”   微生珏皱眉:“遥遥,不可以抢钟少侠的蛋包饭。”   钟情把自己的蛋包饭夹给桑遥:“三小姐喜欢的话,都给你好了。”   储备粮还是要好好喂养的,吃鲜花,喝泉水,是长不大的。 第7章   吃过饭,天色转阴,空中飘来大片乌云,眼看着有场大雨即将来临,微生珏决定暂停行程,等这场雨下过了再说。   大雨转为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晚间的时候雨总算停了下来,山路湿滑,到处都是泥泞,只能明天再赶路。   村子里的房子是土砖砌出来的,屋顶盖的是茅草,下大雨的天气,屋子里到处漏雨,湿淋淋的。桑遥的床上凝结着水汽,没法睡人,她抱着枕头,推开屋门。   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再去刷刷女主的好感度,顺便把她变成自己的保命符——茶茶可是变着法子想吃了她。   闪电划过漆黑的天幕,像是裂开的巨大沟壑,好在只打雷不下雨,空气里泛着股潮湿的气息,因在山间,草木香气厚重。   叶菱歌与桑遥的屋子中间隔着钟情,他的屋里黑漆漆的,没有动静,应该是睡着了。   桑遥猫着腰,鬼鬼祟祟的,生怕吵到大魔王,惹得这厮心血来潮,半夜给自己加个餐。   经过钟情的门口,大门毫无预兆地从里边打开,一道人影挡住桑遥的去路。   闪电划过,刚好照出他艳丽的脸孔,美虽美,却在这寂静的夜色里显出几分阴森森的意味,就好像地狱里的彼岸花成了精,偷跑回了人间。   “三小姐,大晚上的不睡觉,到处瞎晃悠,小心遇着妖怪,把你吞了。”   “你不也没睡吗?”   “我饿了,出来找夜宵。”   桑遥的腿一下子就软了。   她出门前抹了层厚厚的脂粉,香气盖过灵女香,还是让这厮嗅着味来了。她指了指他身侧的位置:“左转就是厨房,别怪我没提醒你。”   钟情没动。   桑遥香得他想打喷嚏,尽管如此,血液里依旧有种按捺不住的躁动。或许,他等不了那么久,就会享用他的美食。   妖怪的自制力,向来都是极差的,他们惯会遵循自己的本能。   桑遥感知到危险,只想立刻藏进叶菱歌的屋子里。   钟情伸手勾住她的衣领:“去哪里?”   “屋子漏雨,床湿了,我找叶姐姐睡觉去。”   钟情长臂一收,将她拎了回来,抵在门板上,舔了下后槽牙:“三小姐,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同我师姐交好,我警告你,离她远点,她和你们微生世家出来的,不是一种人。”   桑遥挣扎着,撞到门板,发出咣当的声响,吵醒了隔壁的叶菱歌。   叶菱歌睡眼惺忪,推开一扇窗户,问道:“阿情,你在和遥遥吵架吗?”   她在睡梦间听到钟情的声音,似乎是和微生瑶起了争执。   雷鸣电闪已经停了,天地间骤然陷入一片黑布隆冬。钟情挡住桑遥,高大的身影刚好藏匿住她的身体,轮廓融在夜色里,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遥遥是姑娘家,你让着她点。”叶菱歌道。   钟情弹出一道指风,击中趴在狗窝里睡觉的大黄狗。那大黄狗抻着脖子,愤怒地狂吠了几声。   桑遥听见叶菱歌的声音,如同溺水者抓到救命稻草,刚要开口喊人,钟情一手将她揽入怀中,一手堵住她的唇。   无法抗拒的力道,带着她进入了钟情的屋子。   “师姐误会了,我在帮三小姐驱赶恶犬。”钟情懒懒回道。   “师姐,早点睡。”他丢下这句话,门板轰然在两人身后合起。   桑遥张口咬住钟情手掌的虎口,牙齿磨了两下。钟情松开她,她奔到门口,却发现屋门紧闭,牢固如铁。   门板被钟情下了禁制。   “放我出去,我要回屋睡觉。”桑遥激动起来,空气里波动的那股独属于灵女的香气,更为浓烈了。   她的声音很大,但禁制把她的声音全部禁锢在这间屋子里,就算她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   “三小姐的床不是被淋湿了吗?”   “关你什么事。”   桑遥真怕他下一秒就张开嘴,露出獠牙。话说,草木妖有獠牙吗?   “我的床让给三小姐。”   “黄鼠狼给鸡拜年。”   “三小姐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钟情一步步逼近桑遥,很难不让桑遥联想到猛兽捕猎的场景。她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身体在强大的威压下控制不住的瑟瑟发抖。   “我要回自己的屋子睡。”桑遥弱弱说道,声音几不可闻,像极了掉进陷阱里的兔子,眼睛都是红的,仿佛下一秒就会飙出眼泪。   身体突然腾空而起,被一股力道束缚着,丢到了床上。   桑遥僵直地躺在床上,以为自己就要落入虎口了,那少年却是头也不回地打开屋门,走了。   他真的把床让给桑遥了。   见鬼。   *   下一站是黑风岭。   微生家传来的消息,黑风岭上有一只猪妖,专门劫掠路过的新嫁娘,先奸后吃,手上极有可能有《百妖图》的碎片。   这里就不得不提这本书的大背景了。   书中设定,人妖两族自来都是敌对的状态,妖怪把人族当做储备粮,灵女乃神的后裔,为守护人族而诞生。两族争战不断,千年前,妖族以百位大妖为首,对人族发起战争,人族灵女拼尽全力,将这些大妖全部擒获。那时,她已筋疲力尽,无力杀死大妖,只好取自己的心头血,绘成《百妖图》,将他们封印在画里。   星霜荏苒,岁月如梭,千年的时间里,《百妖图》几经流转,封印松动,化作碎片流落人间。传言,只要找到这些图的碎片,就能成为新任妖皇,统领妖界。   钟情伪装成人畜无害的小奶狗,混在主角的队伍里,就是在打这些碎片的主意,血洗微生世家,为生母报仇雪恨。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他仅凭一己之力杀了男主,囚禁女主,把整个微生世家都变成自己的奴隶,用鲜血洗净了他曾在微生世家受过的屈辱。   出发这日,艳阳高照,经大雨洗刷过的山林,显出蓬勃的新绿。   五日后,一行人在黑风岭附近落脚。   猪妖平常不会轻易出来走动,为引出猪妖,叶菱歌扮作新娘子,迎亲的队伍敲敲打打路过黑风岭。奇怪的是,从天黑等到天亮,也没有等到猪妖的身影。   叶菱歌一身新娘的嫁衣,坐在倒下来的大树枝干上,疑惑道:“难道是微生家给的情报有误?”   “微生家的情报向来不会出错。”微生珏的目光停留在叶菱歌的脸上。今日她的新娘妆是桑遥帮着画的,桑遥最清楚叶菱歌的美丽,每一分动人,都是照着微生珏的审美精心描绘出来的。   “有没有可能,是你们两个身上的杀气太重?”桑遥托着下巴,打量着微生珏和钟情二人。   微生珏就不说了,他冷锐锋利,像一把出鞘的宝剑,钟情内敛许多,但整个人的气质是阴郁而妖冶的,像是烂泥与枯骨中绽放的鲜花,站在那里,即便不说话,也有一种迫人的压力。   “我同意遥遥的说法。”叶菱歌跳下树。   微生珏和钟情担心叶菱歌被猪妖伤害,都寸步不离地盯着,混在送嫁的队伍里。妖怪的观察力最是敏锐,那猪妖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见过的猎妖师,比他吃过的人还多。他肯定是觉察出了不同寻常,才没有现身。   “现在该怎么办?”叶菱歌说。   “我们再扮一次新嫁娘。”桑遥建议。   “那妖怪见过菱歌了。”微生珏说。   “没事,这次我来扮。”原书里,就是这个缘由,第二次由桑遥扮演新娘的。她主动提出,是想改变一次剧情线。   微生珏长得帅,家世好,走到哪里都招桃花,没记错的话,女配李樱桃在黑风岭这个副本出场,她对微生珏一见钟情,死缠烂打的功夫,比微生瑶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她在,微生瑶破天荒的不作妖了,一山还有一山高,她在李樱桃面前甘拜下风,不过好在她比李樱桃苟得久,李樱桃顶多在这个副本里的存在感强点,但也足以让叶菱歌膈应了。   李樱桃的出现,让男女主本就岌岌可危的感情线,又多添了几道裂缝。就像漂亮的花瓶,裂纹越来越多,支离破碎是迟早的事,最好的做法就是让打碎花瓶的人,不看上这只花瓶。   “不行,这太危险了。”微生珏断然拒绝。   桑遥不是叶菱歌,叶菱歌是一名优秀的猎妖师,她的本事足以应付强大的妖怪,桑遥灵力微弱,箭术差,她的魂魄还是妖怪最喜欢的食物,从小到大,她因着这个原因,无数次身陷险境。   微生珏暗暗发过重誓,努力变强大,就是为了让桑遥不再去做他的诱饵,来帮他铺出一条锦绣荣华路。   桑遥:“让钟少侠跟着我。”   微生珏:“你不是说他杀气重?”   “钟少侠要保护师姐,所以才会展露出攻击性,我对钟少侠来说不重要,是死是活,钟少侠并不在乎。”   这样说,微生珏更不可能放心了。钟情对桑遥确有敌意,这一路上,微生珏就感觉到了。这个少年天赋高,本事大,却太过心高气傲,唯我独尊。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师姐,好几次桑遥险些命丧妖怪手中,他都无动于衷。   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妹妹,交到这样一个凉薄的少年手里。   “我跟着你。”微生珏说。   “同样的道理,哥哥出于保护我的心思,会藏不住自己的杀气。所以,还是让钟少侠来吧。”   “可是遥遥,钟少侠他……”   “微生公子是信不过我吗?”一直在旁边看好戏的钟情突然开口。少年一身翠绿长衫,指尖夹了片树叶,目光透过额前垂下的碎发睇了过来。   “我并非这个意思,遥遥她很特殊。”微生珏指的是桑遥的身份。桑遥有多能招惹妖怪,钟情是见识过的。   “我可以向微生公子保证,三小姐不会有事。”钟情道。   “以阿情的本事,想要护遥遥平安无虞不是什么难事,微生,不如给阿情一个机会。”叶菱歌道。   叶菱歌难得请求微生珏。微生珏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第8章 桑遥与叶菱歌身量所差无几,嫁衣不用重新做,直接穿叶菱歌这身就行。桑遥体型瘦弱,嫁衣上身,略显宽大几分,更衬得她腰肢纤细,弱柳扶风。   这次钟情扮演的是迎亲的新郎官,他本就相貌昳丽,红衣披身,艳烈灼目,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阿情穿这身衣服,真是好看。”叶菱歌忍不住感叹,“阿情这是头一回做新郎官呢。”   “钟少侠是头一回做新郎官,我也是头一回做新娘子。”桑遥向钟情伸出手,“钟少侠,合作愉快。”   钟情挑起唇角,击了下她的掌心。   叶菱歌语重心长地叮嘱道:“阿情,答应我,此事不可儿戏,一定要保护好三小姐。”   “师姐放心。”少年回道。   准备就绪,迎亲的队伍吹响唢呐,敲敲打打出发。桑遥坐在轿中,头戴金冠,面罩红纱。   轿子晃晃悠悠的,迎着落日走去。   她将轿帘掀开条缝,钟情骑着匹高大的黑马,走在前面,衣袂被风扬起艳红的一角。   到了黑风岭,两侧都是茂密的丛林,光线逐渐黯淡下来。夕阳被树隙切割成无数橘黄色的光斑,落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桑遥从袖口里取出早已备好的银针,对着指尖狠心扎下。一阵尖锐的刺痛过后,血珠如同一粒红豆,冒了出来。   桑遥用力挤了挤,鲜血的气息漫开。   他们说,妖怪闻着她的血,味道是香甜的。   她嗅了嗅,闻不出来。   坐在马背上的钟情,回头看了眼桑遥的方向。那无时无刻不在蛊惑着他的灵女香,此刻变得十分浓烈,勾动着他进食的欲望。   忽然起了一阵风,树叶飒飒作响,狂风卷起沙石,迷住了众人的眼睛。   黄沙弥漫,妖气冲天,众人不得不以袖遮眼。   “妖怪,有妖怪。”有人张皇失措地喊道,丢下轿子就跑。那猪妖不是每次都会出现,要不是给的钱多,谁愿意来赌这个命。   钟情掌中一团电光砸了出去,不耐烦地说道:“谁再跑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地面多了个焦黑的坑,那些人被他的气势镇住,不再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钟情勒住缰绳,驱使着座下马匹走到轿子前,弯身唤道:“三小姐。”   轿中无人应答。   钟情命令道:“掀开帘子。”   随行的喜娘颤颤巍巍打开轿帘。   帘内早已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新娘子。喜娘登时瘫软倒地,惊恐地喊道:“猪妖偷走新娘子了!”   *   桑遥是被一阵大风卷走的,再次定睛时已身在一片黑压压的深林里。   周遭重重叠叠涌着白雾,可见度不达一米,白雾的深处隐约可见枝繁叶茂。   桑遥扯下红盖头,摘掉金冠,出声道:“钟情,你在这里吗?”   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桑遥提起裙摆,警惕地转身:“谁在那里?”   她快步走过去,雾霭从身侧流动而过,并无其他人踪迹。   有人在嗅她。   鼻尖耸动,喉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呼出的气息里伴随着难闻的恶臭味。   桑遥后颈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抬起袖摆,袖中飞出数道黄符,燃成火焰。金色的火焰向着四周散开,所到之处,浓雾渐渐消弭。   桑遥取出射日箭,刺向左侧,一只巨大的影子嗷嗷惨叫着掠入深林。   桑遥追了上去。   影子不见了踪迹,一片花海拦住她的去路,花色以红白为主,撞出绮丽的颜色,迎风招展,香气扑鼻。   这样浓郁的香,让桑遥感觉到了不安。   糟糕,中计了。   她意识到香气的不对劲,连忙堵住口鼻,但为时已晚,她的身体像是忽然被人抽走所有力气,变得酸软起来。   她倚着树干,滑坐在地上,手指抚向腰间垂着的玉符,注入一道灵力。   玉符内,碧色的光芒一闪一闪,“茶茶”二字若隐若现。   桑遥垂下宽大的袖摆,挡住玉符,费力地撑开眼皮。   视线中,一道肥硕的身影逐渐向她靠近。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件红色的喜服,肥头大耳,满面油光,浑浊的双目贪婪地盯着她。   桑遥的手虚虚握着射日箭,想抬起来,奈何整条手臂重如千斤。   “香,真香。”猪妖砸吧着嘴,口水直流。他俯身过来,油腻的大脸盘子,出现在桑遥的瞳孔里。   “我早就在等你了,我知道你会主动送上门的。那叶菱歌是个美人不错,可惜,她没有你美味,为了你,我愿意放弃她。”猪妖吸溜着口水,探出双手,指尖刚碰到桑遥的衣襟,磅礴的灵力凝成刀锋从天而降,斩向他的手腕。   猪妖躲闪不及,手腕被齐整切下。   钟情的身影翩若惊鸿,落在桑遥身畔,单膝半跪,撑开雨过天青伞,挡住桑遥的视线,同时,也挡住了喷涌而来的血雾。   猪妖顾不上剧痛,捡起掉在地上的断手,趁机奔逃。钟情抽出伞柄中的剑,抬手掷出,剑刃穿过猪妖的心口。   猪妖脚步一顿,错愕地垂下眸子,胸口处空荡荡的,血色争先恐后涌出,一颗心已被完整剜出。   轰的一声,他仰面倒在地上,双目不甘地瞪着钟情。   红衣少年缓步而来,抽出他插在身上的薄剑,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并指一抚,剑刃上再无一滴血珠。   灵力凝成丝线状,探入猪妖的身体。   没有《百妖图》的碎片。   钟情皱眉。   他捡起地上的雨过天青伞,将薄剑插回剑柄,轻轻旋转一周,咔哒声过后,薄剑与伞柄已完美地融为一体。   “三小姐。”钟情走到桑遥身前,清冽的嗓音唤道。   桑遥的意识昏昏沉沉的,有气无力地张开眼。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能走吗?”   桑遥翻了个白眼。你瞎吗?   钟情叹了口气,打算将她拎起来,身体猛地向前一倾,眼前发黑。他瞬时明白过来,转头看那奇异的花海。   这些花一半红一半白,如同双生,紧紧抱住彼此,名曰幻绮罗,是调制幻绮罗香的原料,据说香气透骨,能引魂魄入梦。好在只是吸入少量的花香,并不会陷入幻梦,只会感到疲惫,想痛痛快快大睡一场。   这只猪妖种了这么多幻绮罗,是为了阻挡猎妖师。没有猎妖师能顺利穿过这片花海,他们抵达这里,就会陷入幻梦,成为猪妖的食物。   钟情的身体流淌着一半人类的血液,所以,这些幻绮罗也对他有效。   钟情掀了掀眼皮,手撑在地面上,与桑遥并肩坐在一起。   黑暗铺天盖地,很快吞噬他的全部意识。   *   桑遥比钟情率先一步醒过来。   少年肌肤苍白,双目阖起,卷翘浓密的睫羽,在眼周印下淡淡的青色暗影。   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他的雨过天青伞,还有猪妖留下的血迹,已经渗入泥中,呈现出暗红的色泽。   桑遥活动着五指,感受着渐渐恢复的力气,一把抓住掉在地上的射日箭。   好机会。   现在杀了男二,就能除掉全书最大的隐患,阻止剧情线大崩。   桑遥举起射日箭,箭端对准钟情的咽喉,准备刺出的时候,犹豫了。   书中的文字变作真实的世界,就意味着眼前这个少年不再是冷冰冰的设定,而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他是存在的,鲜活的。   真的要如此随意地褫夺一条生命吗?   杀了他,她就能回家了。这个世界因她存在,只要她离开,这个世界就会灰飞烟灭。   她只是把他重新变回文字。   杀了他,反正他只是一堆文字构筑出来的;不能杀,生而为人,不该如此轻贱生命——两个声音在桑遥脑海中争吵不休,桑遥举着射日箭的手腕越来越酸,她闭上双目,满脸挣扎的神色。   忽的,一只瘦削有力的手,箍住了她的手腕。   桑遥睁开眼睛,望进钟情黝黑的眼底。   “想杀了我?”   少年的嗓音干哑中泛着股腥气,指骨用力,桑遥手腕泛起裂开般的剧痛,不得不松开了射日箭。   “可惜,你错失机会了。”钟情漠然地将她甩了出去。   桑遥的身体腾空而起,撞上一棵树,滑落到地上。   钟情捡起掉在地上的射日箭,慢吞吞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五指张开,无形的力道锁住她的脖子。   桑遥被迫站起,身体贴着树干,脖子向上弯折。   钟情贴近她的面颊,像一条毒蛇嘶嘶吐着信子,射日箭的箭锋危险地在她咽喉上游走着:“三小姐还不会使用射日箭吧,不妨让我来教教你。”   桑遥张开红唇,唇瓣翕动,想要说话,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钟情眼中的温度渐渐冷却,阴翳集结,酝酿着能摧折万物的暴风雨。   “不是这样的,钟少侠,你听我解释。”本能的求生欲,使得桑遥突然爆发出一股力气,推开了钟情,“刚才、刚才我感觉到了危险,我是想保护你。”   桑遥边咳嗽着,边解释,急得双眼咳出泪花,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像是刚被谁欺负了一顿。   钟情朝着她掷出了手中的射日箭。   桑遥整个人僵硬如石,一时忘了躲闪,吓得面颊比纸还白。那支箭擦着她的颈侧飞过,钉入她身后的林中。   一阵鬼哭狼嚎响起。   “怎、怎么回事?”桑遥死里逃生,冷汗如浆,不敢相信地摸着自己的脖子。   钟情与她擦肩而过,阴恻恻地说了句:“三小姐该庆幸,没有自作聪明,以为能躲开我发出的射日箭。” 第9章   钟情掷出的射日箭,射中了一只兔子小妖。那小妖化形不全,头顶竖着两只兔耳,射日箭将他的右腿牢牢钉在树上。   兔妖挣动着,看见二人走来,哗哗淌着眼泪:“两位大人别杀我,我就是个打杂的,我什么坏事都没做,是那只猪逼我的,我不同意,他就会吃了我。”   桑遥握住他腿上的射日箭,在他的嚎叫声中□□,放在钟情眼前晃了晃:“钟少侠,我没骗你吧,这只妖刚才就在附近,意图偷袭我们。”   “不,我没有想要偷袭两位大人。”兔妖矢口否认。   钟情不置一词,掌中擎着把匕首,轻轻一旋,刀光细碎如雪。   兔妖吓得双腿一弯,跪在他跟前,痛哭流涕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以后定会洗心革面,当一只好妖。”   “别杀他。”桑遥握住钟情的手腕,抢走了他的匕首,“留着他还有用。”   “对,我有用的。”兔妖连连附和。   “一只废物,能有什么用。”钟情说是这样说,却没有动手,他的目光落在桑遥的眼睛上。桑遥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是秋日里澄澈的湖泊,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   她的唇角凝着一滴血珠,是被他甩出去时,磕破了嘴角。   他出手重了些。   钟情自我反省。他不该动怒,伤了储备粮。猎妖师本就脆弱,她比那些猎妖师还要脆弱。   他为什么生气?   钟情寻不出缘由。他大多时候是不会轻易动怒的,世人在他眼里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蝼蚁,他伸出根手指,就可以轻易碾死。   没有必要为蝼蚁浪费感情。   就在刚才,他睁开眼,看见桑遥趁机暗害他,心头莫名窜上一股火。   他失控了。   桑遥让兔妖站起来说话。她问:“你知道猪妖的巢穴在哪里?”   兔妖点头:“我知道的。”   “那我问你,猪妖劫回来的新娘子,都遭了他的毒手吗?”   “共九个,被吃了八个,还有一个关着,本打算今天抓了您回来就给自己加餐的。”   “带路。”桑遥大手一挥。   不出意外,活下来的那个,就是即将出场的女配,李樱桃。这场戏分本该是微生珏的,桑遥煞费苦心,想改写李樱桃对微生珏一见钟情的戏份。   按原书设定,李樱桃会对救她的那个人春心萌动,只要微生珏不来救她,她就不会对微生珏动心了。   桑遥把微生珏打发走,就是准备自己去救李樱桃。   反正她是个女的,李樱桃不会看上她。   “就在前面了。”兔妖拖着血淋淋的腿,在前面带路。洞窟附近其他的小妖怪,早就在见识过钟情的狠辣手段后,仓皇四逃,不见踪影。   三人一路畅通无阻。   洞内臭烘烘的,跟养猪场的猪圈的味道差不多,石壁上挂着油灯,角落里堆新嫁娘的嫁衣和金银首饰,旁边还有一只巨大的青铜鼎,是猪妖用来闷煮猎物的。   地上有些零碎的骨头,猪妖喜连人带骨头一起吃,实在嚼不动,就把骨头吐了出来。   桑遥这是第二次直面到妖怪的残酷。人族与妖族的仇怨由来已久,妖吃人,是妖的天性。妖族没了妖皇管辖,更加肆无忌惮,妖怪们四处流窜,以人为食,不知多少无辜遭了他们的毒害,也难怪人族会对妖族如此忌惮。   原书说,李樱桃被困在鼎内。桑遥转头问钟情:“你找到《百妖图》的碎片了吗?”   钟情摇头。   “如果不在猪妖的身上,就是被他藏起来了,你看,这里这么大,没准就藏在哪个角落。”   十几个洞窟连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尽头,钟情想到桑遥说的这种可能,转身朝着其中一个洞口走去。   桑遥走到大鼎面前,敲了敲鼎,问:“里面的人还活着吗?”   “呜呜”的声音从鼎内传来。   桑遥对兔妖说:“打开。”   兔妖为难:“这鼎是一件法器,小的没法打开。”   桑遥试遍所有法子,都不能打开,她就是个奶妈,给人加血还行,这种事超出她的输出范围了。   鼎内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大。   桑遥说:“你别急,我在想办法。”   她取出匕首,刀锋刚贴上手指,一只手从身侧伸出,抽走了她的匕首:“你在干什么?”   桑遥愣了下,对上钟情阴沉的目光。钟情已探查完所有洞窟,没有他要的《百妖图》碎片,回来就看见桑遥准备给自己放血。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血对妖怪来说有多美味。   旁边的兔妖眼睛都红了。   桑遥:“我试试能不能打开这件法器。”   钟情:“这有何难。”   “你行你上。”桑遥让开。   钟情取出一枚雷火弹。雷火弹是钟情自制,他是半妖,有着妖怪的弱点,天生不擅火系咒术,为了弥补这个短板,他索性研制出雷火弹。   这颗雷火弹的威力可不小,桑遥眼皮狂跳。   “不行,这样整座山都会塌。”桑遥挡在他跟前,抓住他的手腕,如同没收掉他的匕首那般,再次没收了他的雷火弹,顺手揣进自己的储物囊。   看着她如此娴熟的动作,钟情没说什么,只拧了下眉头:“麻烦。”   他掌中灵力凝聚,赫然出现一把弯刀的形状。   “等一下。”桑遥说。   “怎么了?”钟情已有些不耐烦。   “你的头发乱了。”桑遥三两步走到他跟前,抬起胳膊,帮他整理着头发,顺便掸去他肩头上的浮尘。   跟个小狗腿子似的。   少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肤色白皙,五官明艳,眉眼间自有一股桀骜不驯的风流意气,恰是人如其名。   桑遥把这大爷伺候得服服帖帖,就怕这大爷一个不顺心,把鼎里的人一起给劈了。他只答应过叶菱歌,保护桑遥,不负责其他人的安危。   桑遥是想改写李樱桃的剧情,没想过让李樱桃送命。   “可以了。”桑遥藏到少年身后,不忘戳戳他的后背,提醒,“下手轻点,别误伤了里面的姑娘。”   钟情不再迟疑,凝出的灵力,直接将青铜大鼎劈做了两半。里面跌出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满眼裹着雾气。   少女一身红嫁衣破破烂烂挂,雪白的胳膊暴露在空气里。她大叫着捂住自己的胸口,尖锐的声音回荡在石窟内,撞出一遍遍回音。钟情本想直接让她闭嘴,眼角余光瞥到身旁的桑遥。   杀了她,储备粮又要啰啰嗦嗦了。   钟情脱下自己的外袍,甩掉那少女的身上,直接将她整个人罩住:“再吵,割了你的舌头。”   少女这才停止尖叫。   她抓着衣服,惊恐地露出脑袋。昏黄灯晕勾勒出钟情的颀长身段,少年红衣猎猎,衣角缀着细碎的光,好看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李樱桃眼前一阵晕眩,胸腔里的心脏疯狂跳动着。她不会是吸了太多的幻绮罗香,在做梦吧?   本以为堂姐的未婚夫已经是个罕见的美男子了,与眼前这人一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不堪入眼。   “你是谁?”李樱桃双目痴痴地盯着钟情。   “姑娘,我们是猎妖师,来救你的。”桑遥一见着李樱桃这个眼神,就明白了过来,李樱桃看上钟情了。   草。   她怎么没想到这茬。   书中说,李樱桃对救她的那个人一见钟情,原来是谁救她,她就钟情谁,不是非微生珏不可,只是恰巧微生珏救了她。   李樱桃是个看脸的,论外表与实力,钟情不输微生珏,客观点来说,钟情的相貌比微生珏更扎眼些,发生一见钟情的概率比微生珏大。   桑遥心中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   要是李樱桃看上钟情,以她的作妖能力,肯定是疯狂扯钟情的后腿,钟情就没时间去坑男女主了。这样一来,既阻止了李樱桃破坏男女主感情,还能让男二掉一波血。   这简直是祸水东引,歪打正着,一箭双雕。   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桑遥快笑死了。   “你们真的是猎妖师?”李樱桃对着桑遥说话,眼睛却在看钟情。少年容貌昳丽,可惜,太过高傲了些。   他们两个明显穿的是婚服。   她咬了下嘴唇,看着桑遥的眼神里有了别的意味。   桑遥亮出微生世家的猎妖师金牌:“我来自微生世家,微生瑶,我的名字。”   李樱桃这才信了她的说辞,她两眼包着眼泪,说道:“我是镇子上李员外家的女儿,原是要出嫁到隔壁镇子上的,两个镇子间隔着黑风岭,没有别的路,爹爹给我请了四个厉害的猎妖师,护送我出嫁,哪成想还是被猪妖抓了过来。”   “那四个猎妖师呢?”桑遥问。   “都被那妖怪吸干了阳气。”李樱桃满脸惊惧,两行晶莹的泪痕划过脸颊,“那妖怪好可怕,他把抓来的新娘子吃了。”   “你的未婚夫也死了吗?”桑遥又问。   “他跑了,呸,没用的男人。”李樱桃啐了一口。白费她那么多功夫,将他从堂姐那里抢过来。先前是她没见过世面,把他当个宝贝,和这位钟情少侠相比,一个是天上的明月,一个是死鱼眼珠子。   “我们先出去吧。”李樱桃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这里太臭了。” 第10章   带路的兔妖早已趁着钟情劈开青铜鼎,脚底抹油,开溜了。三人一前一后出了洞窟,天色已沉,苍穹上缀着几颗黯淡的星辰。   夜间行路多有不便,钟情取出所有火符,用来照明。   自得知钟情的名姓,李樱桃哈巴狗似的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钟情”,甜腻地叫着。   “钟情,这是什么符,可以教教我吗?你真厉害,年纪轻轻就会这么多法术。对了,你今年多大呀,何方人士,家中可还有兄弟姐妹?”李樱桃喋喋不休,一路上只有她一人在说话,比三百只麻雀还要热闹。   桑遥取出通讯玉符,联系微生珏,把这边的情况告诉了微生珏。猪妖死了,以防他的那些小跟班报复周遭的百姓,微生珏和叶菱歌需得将他们都抓捕回来。   桑遥与他约定,天亮后在黑风岭的山脚下会面。   李樱桃突然“哎哟”一声。   桑遥收起玉符,问:“怎么了?”   “我、我脚好像崴了。”李樱桃小脸皱成一团,眼泪汪汪,看向钟情的背影,“钟情,你背我。”   作,可劲儿给我作,桑遥幸灾乐祸。就李樱桃这个作天作地的劲儿,接下来,有的折腾了。只要她不去坏男女主的事,崩坏剧情主线,桑遥喜闻乐见。   钟情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丢下冷冰冰的一句:“要么自己走,要么留下来喂狼。”   李樱桃:“……”   真的留下李樱桃喂狼,桑遥的如意算盘就打空了。   桑遥说:“李姑娘,我给你找根竹竿,你拄着。”   山中起了雾,熊熊火光,驱散浓雾,照出幻绮罗花海。这些花的香气有问题,桑遥赶忙闭住呼吸,拄着竹竿的李樱桃,比桑遥更有经验,早已堵住自己的口鼻。   花海拦路,三人只好沿着原路返回,结果绕了大半天,再次绕回幻绮罗花海。   “是迷踪阵。”钟情开口道。   “走不动了。”李樱桃气喘吁吁,要不是有那根竹竿撑着,她早已累瘫了过去,“我不走了,留下我喂狼,我也不走了。”   桑遥提议:“不如我们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发。”   迷踪阵布阵简单,破阵也简单,但现在是夜晚,夜色干扰判断,还有幻绮罗花海拦路,就没那么简单了。   “先休息。”钟情同意了。   三人远离幻绮罗花海,在一处水潭前的空地上暂做休整。桑遥捡了些木柴,点火烧着,驱散山中寒气。   火符已耗尽,这些使用灵力本可以做到,现在情况不明,黑暗中潜藏无数危险,他们需要保持灵力,对付敌人。   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星子直迸。   桑遥四处张望,高耸的峭壁上生长着一株野桃,树上结着累累硕果,个个都有拳头大小,白里透红。   不远处的李樱桃丢了竹竿。   钟情压根就没注意她,白瞎她装了一路的瘸子。她摘下一片叶子,用叶子盛了水,殷勤地递给钟情:“钟情,你渴了吧,给你。”   “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桑遥摘了十几颗桃子,用裙摆兜着,刚走回来,就听见钟情不耐烦地警告着李樱桃。   桑遥洗了颗桃子,咬一口,坐在石头上看戏。   李樱桃噘着嘴,闷闷说:“不喝就不喝,做什么凶巴巴的。”   她折回岸边,拿起石子,打着水漂。   桑遥把桃子分给他们两个:“吃点,填饱肚子,我尝过了,挺甜的。”   “我不想吃这个。”李樱桃摇头,“我想吃鱼。”   “我去抓鱼。”桑遥也想吃鱼。潭水里有活鱼,看起来肥硕鲜美,桑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你会水?”钟情斜睨她一眼。   原文没提微生瑶是不是个旱鸭子,反正桑遥是个旱鸭子,她说:“我不下水,就在岸边。”   钟情扯了下嘴角,明晃晃的,嘲讽的笑。   桑遥叉腰:“那你去。”   钟情径直走向水潭。   桑遥看着他的背影道:“诶,还真去啊。先说好,是你自愿的,我可没欠你人情。”   李樱桃丢了会石子,转头看见钟情站在岸边。她眼珠子转了转,脱掉钟情给她的外袍,撩起水珠,洗着面颊。   钟情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掌中凝出刀锋。   李樱桃将手插入水中,搅动出圈圈涟漪,那涟漪荡开,晃碎了钟情面前的倒影。   钟情终于看向她。   李樱桃扭过脑袋,目光低垂,褪下自己的鞋袜,将脚伸入水中。   她有着一双漂亮的小脚,肤色白腻光滑,如同上好的玉石。堂姐的未婚夫说,她全身上下,这双脚最好看,可以与举世无双的珍宝相媲美,多少钱财都换不来。   她用脚尖踢着水波,晶莹的水珠顺着弓起的脚背滚落,像颗颗漂亮的珍珠,轻吻着她的脚踝。   李樱桃借着眼角余光去偷瞥少年的反应。   可岸边哪还有钟情的影子。   李樱桃目光梭巡,气得险些一跟头栽进水里。   钟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桑遥的背影。   桑遥的注意力被一只萤火虫吸引了去,她伸出双手,包住萤火虫,眼睛亮晶晶的,略带着点婴儿肥的面颊上,带着几分娇憨天真。   钟情哂笑着收回自己的目光,掌中刀锋劈向了水里,蹦出四条大鱼。   水花溅了李樱桃一身。   李樱桃呸呸吐着水。   桑遥不会处理鱼,李樱桃也不会,给鱼刮鱼鳞、去除内脏的活计都落在了钟情的头上。   钟情在叶家生活的时候,早就学会了所有家务,叶氏父女的饭菜都是他烧的,这种小事不在话下。   桑遥坐在水边,撩起袖子,洗着手。   李樱桃鬼鬼祟祟摸到她身边:“桑遥,我问你啊,你跟钟情是什么关系?”   这把桑遥给问住了。他们两个的关系,还真不好总结。   “我们没什么关系,硬要说,就是结伴同行,搭伙的。”桑遥甩掉手上的水珠,“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好奇。”   “你是想打听他吧。”桑遥一副门儿清的表情。   李樱桃羞涩地垂下眼睑:“钟少侠风流俊秀,年少有为,唯独不好亲近。我别无恶意,只是想多了解些他。”   “实不相瞒,我对他一知半解的,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忙。”桑遥自个儿还被钟情惦记着,不敢明目张胆帮李樱桃追钟情,上这哥们的猎杀名单。   “没关系,就随便聊聊。”李樱桃凑近了桑遥,压低嗓音,“你们既是同伴,你肯定知道钟情父母可还健在,家中可有其他兄弟姐妹,可曾娶亲,可有子嗣?”   桑遥摇头。   “都没有?”李樱桃震惊。   “他只有个师姐。”其实,钟情还有个母亲,被困在微生世家,这个秘密桑遥不能告诉李樱桃。   李樱桃眼睛一亮:“那他可有喜欢的姑娘?”   “没有。”   李樱桃更是高兴:“你可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钟情是个搞事业的疯批,眼里压根没女人。他的理想伴侣,应该像叶菱歌那样的吧,年少时对他影响最深,陪伴他长大,给予他温暖,是他在这世上除母亲外,最亲近的姑娘了。   按照叶菱歌为模板,那他喜欢的姑娘应该是——   “温柔,倔强,强大,自立,坚韧不拔。”   反正他最讨厌的,就是微生瑶那种弱不禁风、矫揉造作的假仙女真绿茶。   李樱桃不能说和微生瑶没有关系,简直是微生瑶升级后的2.0版本。   大抵是估算了下自己和钟情理想伴侣的距离,发现差距太大,李樱桃懵了。   桑遥怕她撂担子不干了,忙道:“也不一定非得是这样的姑娘,我是猜的,他是师姐带大的,将来娶什么样的媳妇,肯定听师姐的,你要想亲近他,先讨他师姐的欢心,准没错。”   先帮叶菱歌把李樱桃变成自己的队友。   以李樱桃的性格,知道叶菱歌能做主钟情的婚事,肯定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叶菱歌。   叶菱歌这么年轻,马上就要升级当婆婆了,真是可喜可贺。   桑遥“啧”了声。   “他可还有别的喜好?”   钟情这个人,爱好不多。他最爱的是权势和力量,每天都在琢磨着怎么整垮微生世家,统领妖族,成为天下至尊。要说有点小爱好,无非就是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光。   “晒太阳这个喜好,和钟情的气质真是格格不入。”李樱桃喃喃。钟情气质阴郁妖冶,更像是黑暗中滋生出来的生物。   “他还喜欢毛茸茸的小东西,毛毛虫除外,他最讨厌虫子,这点你要记住了,不要让虫子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他有没有喜欢吃的?”   “如果你想用美食收买他,基本没戏。不过,没事你给他摘几颗橘子,不用太甜,酸酸涩涩的最好,他肯定对你好感度飙升。”   李樱桃难以理解。   钟情的回忆篇章里,曾提过几句,橘子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   桑遥只能剧透这么多,接下来的,就靠李樱桃自己了。她是真心希望李樱桃能上位,专心搞男二,别去折腾男女主的感情线。   李樱桃跑到一边,去琢磨桑遥的话了。   桑遥蹲了半天,头晕晕的,她拍掉裙摆上的灰尘,起身的瞬间,眼前黑了黑。   这具身体长期吃不饱,低血糖。   万物的轮廓重新映入眼底时,钟情正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   桑遥吓得一哆嗦。茶茶怎么神出鬼没的。   “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三小姐都如数家珍,这就是三小姐对我的一知半解?”少年眼神玩味,尾音拖长,“三小姐对我如此关注,是何居心。”   “你怎么偷听我们说话?”   钟情释放出威压,眼底有警告之意:“三小姐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你欺负我,我要告诉叶姐姐。”桑遥摸到腰间垂着的玉符,脸颊鼓鼓的。   钟情果真不再咄咄逼人。   桑遥拿捏住他的弱点,登时有恃无恐:“你答应过叶姐姐的,要护我安然无恙。”   要不然,她也不敢跟这个成天想拿她当储备粮的家伙单独出来。   “别以为有师姐这张护身符,三小姐就可以高枕无忧。”钟情冷冷笑了声,“三小姐莫不是忘了我的话,我劝三小姐最好离我师姐远点,小心玩火自焚。”   “那你就放心吧,我肯定会非常努力,把叶姐姐变成我的永久保命符。”桑遥揪住自己的脸颊,夸张地向两边拉扯,做了个滑稽的鬼脸,从他身侧溜了过去。 第11章   翌日天亮,钟情破开迷踪阵,三人顺利下山,与微生珏汇合。一夜的功夫,黑风岭的大小妖怪,都已落入捕妖网。   桑遥把在山上的经过简单与微生珏说了。   《百妖图》的碎片暂无下落。桑遥倒不怀疑钟情私藏,在钟情彻底撕下伪装前,他没有表露过对碎片的在意。他在利用微生珏收集全部碎片,再一举抢夺过来,现在所有的碎片都归微生珏保管,他拿到碎片也会主动给微生珏。   “这位是李姑娘,是唯一的幸存者。”桑遥把李樱桃介绍给微生珏,并且密切关注李樱桃的反应,“李姑娘,这位是我的兄长,微生世家的大公子。”   在见识过钟情那样罕见的好颜色后,世间春色,皆不过稀松平常。李樱桃对微生珏并未另眼看待,中规中矩地欠了欠身:“见过微生公子。”   桑遥暗中松口气,指向叶菱歌:“这位是叶姐姐,钟少侠的师姐。”   “李姑娘。”叶菱歌点头向李樱桃示意。   李樱桃没有想到叶菱歌会如此年轻,愣了愣,反应过来,脸上堆着乖巧的笑容,热情地走向叶菱歌:“原来这位就是叶姐姐,叶姐姐好,我叫李樱桃,叶姐姐唤我樱桃就好。早就听钟情提起过叶姐姐,叶姐姐长得漂亮,人又温柔,难怪能教出钟情这样年轻有为的少侠。”   叶菱歌不知所措。她和微生珏都是慢热型,应付不了李樱桃这种自来熟的性子。   李樱桃拉着她的手,如话家常:“叶姐姐今晚在何处下榻?”   不等叶菱歌回答,她又说:“此番钟少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李家的大恩人,如果让钟少侠与叶姐姐一行流落在外,却是樱桃的不是了,不如诸位去李家暂住几日,也好让樱桃尽一尽地主之谊。”   叶菱歌名义上还是微生珏的随从,她下意识看向微生珏。   微生珏颔首。   叶菱歌道:“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能邀请到叶姐姐去李府做客,是樱桃的荣幸。”李樱桃兴高采烈,“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的镇子上。”   路上,桑遥与微生珏并肩走在一起,悄声问:“哥哥同意去李家,可是有别的打算?”   微生珏“嗯”了声。   “难道哥哥怀疑《百妖图》的碎片在李家?”   “那位李姑娘身上有妖气。”   “李樱桃不是妖。”这点桑遥可以确认。原书认证过,李樱桃切切实实是个活人。   微生珏说:“暂时无法确定她身上妖气的来源。”   李家是镇子上有名的富户,府邸坐落在闹市中的僻静之处,白墙青瓦,庭院幽深,墙头垂下茂密的枝叶,掩映着重重天光,低调不失恢宏。   刚办了喜事,又丢了女儿,李家六神无主,兵荒马乱,门前的大红绸和红灯笼还未还得及取下。   一名灰衣小仆佝偻着身体,倚着大门打盹。   李樱桃走到台阶前,清了清嗓子。   那小仆猛地抬头,看清李樱桃的模样,使劲地揉着双眼:“二小姐,二小姐是您回来了吗?”   “你是何人,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小的是半个月前来的,二小姐确实没见过小的,小的也只远远见过二小姐一面。”   “没见着我带了客人吗?愣着做什么,怎的如此不知礼数,还不快请客人进门。”李樱桃呵斥,   小仆惊疑不定,赶紧请桑遥等人进府。入门是一面巨大的影壁,绕过影壁,亭台楼阁深处花红柳绿。   朝阳破开云隙,万丈金光洒向府邸的各个角落。一路行来,繁花遍地,金光耀眼,明明生机盎然,桑遥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到了大厅,堂内并肩坐着一对和蔼可亲的中年夫妇,慈眉善目的,脸上挂着笑容。   桑遥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强烈了些。   李樱桃上前,说:“阿爹,阿娘,女儿带了客人回家,这位钟少侠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这次多亏他,女儿才有命回来与爹娘团聚,女儿想让他在李家多住几日。”   那对中年夫妇站起来,伸长胳膊,想要握钟情的手,被钟情避开。他们并未生气,脸上依旧保持着刚才的笑容:“多谢钟少侠的救命之恩,钟少侠可要多住几日才好。”   钟情冷眼看着他们。   “多谢钟少侠的救命之恩,钟少侠可要多住几日才好。”老夫妇絮絮叨叨,重复了好几遍。   钟情意味深长地说:“李家这么大,自是要多留几日,体会一下此处的风土人情。”   两人这才停下念咒般的絮叨。   “我阿爹阿娘上年纪了,就爱反反复复唠叨,钟情,你别见怪。”李樱桃解释。   “诸位,请坐。”李樱桃又说。   桑遥等人各自落座。   “怎么还不给客人上茶?”李樱桃神情中明显多了几分压抑不住的暴躁。   一道瘦弱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捧着托盘,将热气腾腾的茶端了过来。她的脸上蒙着青色面纱,长发简单的挽起,簪了朵珠花,露在外面的双眼含着淡淡的清愁。   “这位是我的堂姐,名叫李青荷,父母早亡,五岁就在府中居住了。堂姐最拿手的是煮茶,诸位远道而来,不妨尝尝堂姐的手艺。”李樱桃说。   叶菱歌接过李青荷递过来的茶盏,受宠若惊道:“有劳青荷姑娘了,我们自己来。”   茶盏超乎寻常的烫,叶菱歌被烫得指尖一缩,半盏茶都泼在裙摆上。   微生珏立时站了起来,问:“怎么样?”   李青荷瑟瑟发抖,眼睛里堆满惊恐的神色,焦急地向叶菱歌解释着,眼睛却在看李樱桃:“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叶菱歌忙说:“青荷姑娘无需自责,是我自己不小心。”   李樱桃说:“叶姐姐是客人,堂姐,你这样太失礼了。”   “是我的不是,李姑娘,请不要怪责青荷姑娘。”叶菱歌心肠柔软,见不得别人被自己拖累。她捉了一夜的妖,没合眼,有些疲惫,才酿出这个事故。本质上与李青荷无关。   李青荷瑟缩着,不敢说话。   “来人,带叶姐姐下去更衣。”李樱桃吩咐。   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卷起李青荷的面纱,露出面纱下方那张布满伤痕的脸。李青荷下意识惊呼一声,捂住自己的脸。   在场所有人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烫伤过后的痕迹。从伤疤来看,是近两年新添的。   对比李青荷那双美丽多情的眼睛,众人不约而同为这张脸感到遗憾。要是没有这些伤疤,李青荷一定很美。   “堂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吓着我的客人了。”李樱桃站起,这回是真的动怒了,“堂姐今日状态不好,约莫是生病了,还不带堂姐下去看大夫。”   李青荷被人搀扶着出门。   李樱桃道:“诸位受惊了,堂姐她……被退婚后,郁郁寡欢,用热油毁了自己的脸。”   *   李樱桃给众人安排了客房。   桑遥回到屋内,还在想李青荷的那张脸。原书里关于李樱桃的戏份,都聚焦在与微生珏的纠缠上,李樱桃以李府怪事频发为由,邀请微生珏入府。   那些所谓怪事,都是李樱桃的小把戏,微生珏看穿后,拒绝了。因此,原书没有李家这段戏份。   桑遥擅自改变剧情线,现在连带着李樱桃的剧情都发生改变,没有找到《百妖图》的下落,还刷新了李府的副本。   李樱桃的人设有了变化,说明这个副本难度提升了。   桑遥刚坐下,窗户旁边的一只花瓶毫无预兆的倒下。她起身捡起花瓶,发现地上有一张纸,上面有行墨黑的字:【有危险,速速离开李府。】   字迹歪歪扭扭,应该是怕被认出来,用左手写出来的。   桑遥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檐下漏出几许清凌凌的月色。花影绰绰,雾霭重重,并无人迹。   她把信纸叠起来,塞入袖口。   夜晚的李府安静得过分,空气里一丝声响都无,死气沉沉的。九曲回廊垂着灯笼,灯笼用红纱裹住,贴着大红喜字,透出庄严森然的光晕。   桑遥拿着妖司南,穿过回廊。   妖司南是一件捉妖的法器,能帮助猎妖师找到妖怪的踪迹。   李樱桃袅袅娜娜的身影,在长廊的尽头一闪而过。   桑遥掏出显形水,快步跟上她。   李樱桃来到湖畔。   湖畔立着道颀长的身影,早已等在此处,衣摆上沾了雾,缀着几缕水痕。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苍白的月光照出他的面孔。   是个年轻英俊的男人,男人一身儒雅的长衫,双目里攒出温柔的笑意:“樱桃。”   李樱桃却是反应冷淡。   男人解释道:“樱桃,那日黑风岭上,我不是故意跑的,你相信我,我跑回来,是为了找更多的人去救你。你是我倾心相许的女子,我断然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文远,你当真爱我吗?”   “当然,这毋庸置疑。为了你,我都和青荷退婚了。”说到这里,文远像是被电击了一下,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浑浊,表情变得极其痛苦,“我与青荷青梅竹马,我、我……”   “你什么?”   文远捂住自己的脑袋:“我、我爱的那个人是……”   “你爱谁?”   “我爱青荷。”   “再说一遍,你爱谁?”   “我爱青……樱桃。”文远脸上的痛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呆滞。他如同念着咒语,重复着自己的话,“我爱樱桃,我爱樱桃……”   李樱桃满意地笑了:“我知道。”   “我爱你,樱桃。”文远像是虔诚的信徒,不断向着他的神明,反复念着这句祷告。   “你爱我的话,就给我写一封退婚书。文远,你负了我,你要为此赎罪。”李樱桃的双眼覆上一层浓郁妖异的紫色。   “我要赎罪。”文远目光浑浊地点了点头,“樱桃,我会给你写退婚书,我会赎罪的。”   李樱桃说:“天色不早了,文远,你先回去。”   文远木讷地转身。   李樱桃向着桑遥的方向走来,桑遥后退一步,藏进葡萄架后面。一只手堵住她的嘴,将她拽进花影里。   桑遥毫不犹豫,将手里的显形水泼了出去。   钟情接住她掉下来的妖司南,愣是被她泼了一脸也没躲开:“不要出声。” 第12章   李樱桃从两人身边走过,背影消失在雾霭里。   桑遥推开钟情,偷瞄他的反应。显形水打湿他的衣襟,却丝毫不起作用,他淡然抹去脸上的水痕:“三小姐在看什么?”   桑遥阴阳怪气:“不好意思啊,钟少侠,你突然冒出来,我以为是哪里来的登徒子。”   为什么每次出门都能撞见这尊煞神,她准备下次出门前翻翻黄历。   钟情似笑非笑:“三小姐言重了,三小姐这样的,我想妖怪更感兴趣些。”   桑遥怀疑是自己的气味把钟情吸引了过来,她胭脂水粉用完了,今日没抹香粉。   “妖司南,还我。”桑遥伸出手。   钟情拨动着手里的妖司南,目光落在她葱根似的五指上:“李樱桃有问题。”   “废话,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桑遥夺回妖司南,拿出收到的那封信,递给钟情,“整个李府的上空笼罩着很重的阴气,今天进来时,明明满园的生机盎然,却一声鸟叫都听不见。还有李樱桃的父母,皮笑肉不笑,很渗人。”   钟情看了眼纸上的字,说:“我也收到了。”   “你说,这是谁给我们的?”   “不重要。”钟情看望着李樱桃消失的方向,眼中杀气腾腾。   “既然知道李府不对劲,三小姐还是不要大半夜乱走得好,以免被不长眼的妖怪吞了去。”钟情丢下这句话,抬步就走。   “你去哪里?”桑遥警觉地拽住他的衣角。   “怎么,我去哪里,还要跟三小姐汇报吗?”少年挑起长眉,笑得蛊惑人心。   “今日是七夕。”   “那又如何。”   自然是不能让你这个250w的大电灯泡去搅黄男女主的约会。桑遥吃饭时听修文修武说,叶菱歌约了微生珏去逛花灯会。   破天荒呀,温柔内敛的女主,第一次主动约男主,钟情就跟叶菱歌的尾巴似的,走哪里跟哪里,微生珏还怎么跟叶菱歌培养感情。   “你陪我出门。”   钟情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我没听错吧?三小姐,我对你没有兴趣,别跟我玩这一套。”   “我的胭脂用完了,哥哥和叶姐姐都没空,修文和修武还要勘察李府,你陪我去。”桑遥纤细的手指扯住他的衣角不松开,就怕一不留神他走了,“我这招妖怪的体质,你是知道的。”   钟情稍稍思索了下,竟点头同意了。   桑遥白准备了一肚子的借口。   踏出李府的瞬间,那种环绕在李府上空的阴冷气息,被夏日夜晚的熏风吹散。李府的雾霭是阴气所致,出了李府,风朗月清,灯火通明,整条串着花灯的长街亮如白昼。   街头涌动着喧闹的人流,各色花灯悬于摊前,河流绕城穿过,水波上灯火绽放如莲。   桑遥直奔胭脂铺子而去。   为掩盖身上妖怪喜欢的灵女香,这些日子她猛擦香粉,都快把自己腌入味了。   铺子里的女掌柜殷勤地为桑遥介绍着新品。   钟情对胭脂水粉不感兴趣,站在门外,拨着一盏垂下来的灯笼。   那灯笼在他手里悠悠地打着旋儿,灯火一晃一晃的,映出他冷白俊秀的面孔。他身后交错的人群中,叶菱歌与微生珏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并肩走在一处,向来冷若冰霜的微生珏,嘴角难得噙着一丝笑意。   钟情似有所觉,转头看向人群,桑遥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进店铺里。   “你做什么?”少年脸上是明显的不悦。他不喜与人拉拉扯扯,先前桑遥扯他,他忍了。大庭广众之下,扯来扯去的,不像样。   “我没带钱,你借我点钱。”桑遥急中生智,把他推到柜台前。   “承惠二十两纹银。”女掌柜笑容满面。   “我的钱可不是那么好借的。”钟情掏出银锭,放在柜子上。   “不管多少利息,我微生世家的三小姐还是付得起的,你要想立字据,我也没意见。”桑遥提起打包好的胭脂,这些够用半年了,明天多用点,熏得臭茶茶没胃口。   “三小姐本非微生世家的人,亦未入微生世家的族谱,我听闻,微生世家有意将三小姐的名字改回去,将来娶回微生世家,做大公子的正妻。”   钟情提起这茬,桑遥还能不明白他的心思。他想利用桑遥,败坏微生珏在叶菱歌心中的印象。钟情恨透了微生世家,不愿叶菱歌与微生世家有一分一毫的牵扯。   桑遥淡然笑道:“感情一事,不可勉强。哥哥只拿我当妹妹看待,我又何必去强求本不属于自己的。”   微生珏和叶菱歌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里,桑遥暗松口气,与钟情一前一后走出胭脂铺子。   夜风送来一股鲜香,是葱花被热汤淋出来的。桑遥说:“钟少侠,我请你吃夜宵。”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被老板端上桌子,馄饨小巧皮薄,碗底垫着细碎的虾米,浮着香油的汤里,撒上绿油油的葱花,登时香气扑鼻。   桑遥口中生津,拿起汤匙,递给钟情。   钟情默不作声地吃着碗里的馄饨,眼角余光落在她的脸上。   自从开始食荤腥,桑遥这具纸片似的身体,渐渐丰满起来,肌肤肉眼可见变得莹润光泽。她大口大口吞着馄饨,双颊一鼓一鼓的,乌黑的眼睛里都是满足的神态,比从前那个忸怩作态的微生瑶生动可爱多了。   两碗馄饨眨眼见底,依旧是钟情付的钱。花灯大赛已经开始,人群都向着桥头涌去,摊子上的客人只剩下钟情和桑遥二人。   桑遥说:“你放心,这顿算我请你的,回去我就把钱给你。”   老板擦着手,走了过来,收拾碗筷:“他们都去看花灯大赛了,二位怎么不去?”   桑遥说:“人多,懒得凑这个热闹。老板,我向你打听个事呗。”   “姑娘请问。”   “镇子上的富户人家李府,他们家有位二小姐,叫李樱桃的,你可认识?”   提起李府,老板面色微变:“姑娘打听这个做什么?”   “兄长前些日子偶然结识了这位李家二小姐,对她呢,是一见钟情,有心求娶,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又怕贸然上门,唐突了人家姑娘,这才先打听打听,了解对方的情况。”桑遥指着钟情说道。   “这位公子生得仪表堂堂,想娶什么样的姑娘不成,听我一句劝,千万不要想不开去做李家的女婿,他们李家的二姑娘邪门得紧。”   “这话怎么说?”桑遥来了兴趣。   “那李樱桃就是个丧门星,与她扯上关系的,都没好下场。”   “老板,名声关乎一个姑娘家的人生大事,可不能胡说。”桑遥不赞同地摇头。   “姑娘有所不知,那李家二姑娘本是李家的独女,大姑娘李青荷自幼丧失双亲,被李家收养,被府里尊称为大小姐,李樱桃就成了二小姐。大概三年前,李家二姑娘与家里人大吵一架,跑进了深山里,刚巧那夜下了暴雨,有人亲眼所见,李家二姑娘被塌陷的山石所埋,给李家报了丧,李家都开始给二姑娘准备后事了,雷雨交加的夜里,李二姑娘又浑身是泥地走了回来。”   桑遥:“李樱桃没死?”   老板面露恐惧:“就是这样才邪乎,李二姑娘被埋了后,李家请了好些人去挖山,挖到了李家二姑娘的衣裳和鞋子。埋得那样深,活人根本就是尸骨无存,偏那李二姑娘好端端的,什么事都没有。”   桑遥:“或许是她吉人自有天相。”   “李二姑娘回来后,李家就变了,先是李老爷的几房姨娘莫名相继去世,新娶的七姨娘肚子里还揣了五个月大的孩子,说没就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常去李家做客的陈员外,跟李夫人传了些风言风语,走夜路摔了个跟头就没气了。还有李青荷的未婚夫文远公子,两人都定好过门的日子了,死活要跟李青荷退婚,李青荷想不开,自己舀了勺滚烫的油淋在脸上。”说到李青荷,老板脸上满是惋惜的表情。好好的姑娘,为着个负心薄情的男人,和狼心狗肺的堂妹,愣是把自己毁了。   桑遥:“这么说来,我家兄长确实无福消受这位李二姑娘,多谢老板提点了。”   老板说:“二位真想求姻缘,不如去镇子上的月老祠看看,听人说,只要心诚,一求一个准,包管有好姻缘。”   “行,我和兄长去看看。”桑遥起身。   说实话,逛了大半天,桑遥困了,她想回府睡觉,只可惜茶茶准备随时随地搞事情,她没那个本事把茶茶打包带回家,只能拖住他,为男女主进一步发展感情保驾护航。   桑遥揉揉眉心。   头疼。   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能打消茶茶的念头就好了。   桑遥边走边观察着四周的情况,璀璨的灯火深处,微生珏与叶菱歌迎面走来,她顺手拿起一盏花灯,背过身来,将花灯举在钟情的眼前,挡住他的视线:“钟少侠,你觉得这盏花灯如何?”   “什么钟少侠,不是该叫哥哥吗?”钟情漆黑的瞳孔里,一簇火苗幽幽地燃烧着。   “嘿,你这人怎么占我便宜。”   “三小姐口口声声为我这位兄长的终身大事打算,现在倒是翻脸不认账了。”   噫,刚才一言不发,跟个没事人似的,这会儿又拿这个出言阴阳怪气了。不愧是茶茶,脾气比春日里的天气还要千变万化。   桑遥笑嘻嘻地伸出手:“做兄长可是要给妹妹买糖吃的,钟少侠,你的糖呢?”   花灯的光晕映出少女秀美的面颊,她笑得两眼弯弯如月牙。   钟情瞳孔里那簇火苗,变作了烈焰滔天。 第13章   桑遥怕撞上微生珏与叶菱歌,撺掇着钟情,往微生珏和叶菱歌约会的反方向走。前方人头攒动,巨大的合欢树下,垂着无数根绑着木牌子的红线。   “月老祠”三个字掩映在树影后面,门前缀一句诗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桑遥:“咦?”   误打误撞,闲逛到馄饨摊老板口中的月老祠了。   来都来了,桑遥索性凑个热闹。   月老祠内都是来求姻缘的年轻男女,个个打扮得得光鲜亮丽,粉面含春。刚走到姻缘树下,人群涌过来,冲开桑遥和钟情,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不见了钟情的踪影。   桑遥举目四望,寻找他的下落,被一人扯住袖摆:“姑娘,买根红线吧。”   摆摊的是个穿红衣服的少年,他手中握着一把红线,卖力地向桑遥推销着:“这些红线是我用情丝揉出来的,名叫‘千里姻缘一线牵’,水火不侵,刀剑无用,一旦系上能绑六个时辰。姑娘,想知道你心里那个人,适不适合与你婚后过日子,不妨将他绑在身边一晚上,他的脾性也就摸清了。”   桑遥本不想搭理,听到其中一句,驻足停下:“真的能绑六个时辰,刀剑砍不断?”   “童叟无欺。要是断了,来找我,一赔十。”少年笑眯眯地拍着胸脯保证。   “我越看你越像月老座下的红线童子。”桑遥掏出银子,“行叭,给我来一根。”   桑遥把玩着红线,琢磨着找个时机,给微生珏和叶菱歌绑上。   “三小姐。”钟情的声音隔着喧闹的人声飘过来。   桑遥还以为大魔王趁机溜了,闻言大喜,招手:“我在这里。”   她的腕间缠着根红线,皓腕如雪,横亘着一抹殷红,实在晃眼得紧。   桑遥高兴地向着钟情走去。   人潮拥挤,几乎是你贴着我,我贴着你,不知被谁撞了下腰肢,桑遥整个人扑向了钟情。   钟情抬手扶住她,擎着糖人的那只手背到了身后。   两人手腕蓦地一紧,并到一处。   桑遥目光垂下,那根被握在她手里的红线,缠上两人的手腕,将他们牢牢绑在了一起。   桑遥:“我的‘千里姻缘一线牵’!”   钟情:“这是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面面相觑时,叶菱歌惊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情,遥遥。”   桑遥赶忙将两人绑在一起的手用宽大的袖摆遮住,脸上攒出两个乖巧的小梨涡:“叶姐姐,好巧呀。”   叶菱歌手里提着一盏精致的莲花灯,雪白的面颊被灯火映照着,泛起酒醉般的红晕。她目含羞怯,眼底柔波缓缓,解释着:“我们听说这里很灵,便来看看。”   说着,她疑惑道:“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我出来买胭脂。”桑遥举起另一只手上拎着的包裹,藏在袖中的那只手,扯了扯钟情的衣角,“我怕招来妖怪,就请钟少侠勉为其难陪我一趟。刚才听说这里卖的小吃不错,原想着买一些带回去,给哥哥和叶姐姐尝个鲜。”   钟情不置可否,慢吞吞道:“师姐,玩得尽兴,却也别忘了师父临终前的教诲。”   叶菱歌拎着花灯的手腕僵了僵。   叶父临终前说,微生世家深似海,了结这桩因果,当及时脱身,不可与微生世家牵扯上关系。他还让叶菱歌发誓,这辈子可以爱上王孙贵族,可以爱上贩夫走卒,但绝不会爱上微生世家的男人。   好的不学坏的学,没事给人泼什么凉水,真扫兴。桑遥气得暗中掐钟情的手背。   叶菱歌唇角都垂了下来,桑遥赶紧拽着钟情这尊瘟神离开,一步三回头,不忘叮嘱微生珏:“哥哥,叶姐姐,我们先回去了。更深露重,叶姐姐是姑娘,哥哥,你别忘了给叶姐姐暖暖手。”   桑遥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个小话痨,微生珏一脸无奈。   成功把微生珏和叶菱歌甩在身后,桑遥拐到一条小巷子里。   两人的手腕上缠着同一条红线,桑遥每走一步都感觉到钟情贴在自己的背后,这种如影随形的感觉,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钟少侠,叶姐姐怎么说都是你的师姐……”   冰冷的匕首贴上桑遥的脖子。   桑遥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站在墙角的阴影里,桑遥背部抵着石墙,钟情高大的身影,完全将她笼罩住。那种阴冷的气息,如同地底生长的藤萝生物,牢牢将她缠缚。   “解开它。”少年压低嗓音,语气里满是危险的警告。   他用灵力凝出的刀锋,没办法将这根红线斩断。   世间根本没有坚不可摧的存在,这根红线太过古怪。   桑遥迎上他阴沉的目光,缩了下肩膀,弱弱开口:“如果说,我没有办法解开,你会砍了我的胳膊吗?”   贴着她颈侧的匕首,骤然压紧。   “卖东西的那人说了,这根红线乃是他寻遍天下,用至情至性的生灵情丝所织,它看似有形,实则无形,没有利器能砍断它。”   钟情黑眸中翻涌着阴云。   桑遥捏住了藏在袖口里的通讯玉符:“不用担心,六个时辰后,它会自己解开。”   关键是这六个时辰怎么熬。   这哥们的藤条会活生生绞死她的。   “我真不是有意,我给你道歉。”桑遥怂巴巴地垂下脑袋,粉色的耳垂缀着一粒珍珠,轻微颤动着。   钟情的心,似乎也跟着这粒珍珠晃起来。   匕首锋锐的触感消失。   茶茶大发慈悲,没有要她的命。桑遥把通讯玉符重新塞回袖中,舒了口气:“你不生气了?”   钟情:“下不为例。”   桑遥:“我们是同伴,你不要总是对我动刀动枪。”   钟情没做声。   两人的手还被绑在一起,自然是不能大摇大摆的回李府,这要是被人看见了,就算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钟情拎着桑遥跳上墙头。   李府内依旧一片死寂,像个巨大的棺材,埋葬着生机。灯笼在黑夜里寂寞地燃烧着,白日里的仆从,再无半点踪迹。   桑遥跟在钟情身后,几乎是被他扯着走的。   少年步子跨的大,桑遥跟不上他的步伐,跌跌撞撞的。   “钟少侠,这好像不是去我房间的方向。”桑遥提醒。   “三小姐要回屋,请便。”   桑遥要是能自己回屋,就不会跟条尾巴似的,缀在他身后了。   钟情走的方向是他自己的屋子。   李樱桃把他们两个的客房安排的刚好是相反的方向,桑遥认命地跟着他进屋。   钟情点燃油灯,昏黄的烛火腾起细白的烟雾,勾勒出他冷冽而妖艳的眉眼。   桑遥还在考虑晚上两人恐怕要共眠一榻的问题,钟情抬手解着衣襟,桑遥花容失色:“你、你干什么?”   “睡觉。”少年理所当然地答道。   “你睡觉就睡觉,不许脱衣服。”桑遥捂住自己的眼睛。   钟情的衣裳解到一半,停了下来。   桑遥的面颊飞起两朵红云,五指张开,眼睛透过指缝,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钟情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的反应:“你怕?”   “原来三小姐怕的是这个。”他若有所思,喃喃自语了一句。   “有什么好怕的。”桑遥东张西望,就是不肯直视他的双目,“谁说我怕了!我堂堂微生世家三小姐,天不怕地不怕。”   钟情唇角含笑,径直在床畔坐下,桑遥与他被迫绑定,也只能坐下。   他说:“睡里边还是外边?”   眼下这个情况,只能睡在一起了。   桑遥昨夜熬了大半宿,今晚又折腾这么久,早就困得哈欠连天。   “里边。”桑遥率先踢掉鞋子,爬上了床。睡在里边有安全感,万一李府有脏东西,先吃的是钟情。   钟情衣服也不脱了,与她并肩躺下。   烛火透过纱帐的孔洞,洒下细碎的光影。两人一时无言,彼此交错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桑遥困归困,真的躺下了,压根不敢睡着。睡在她身侧的这位,可是时时刻刻想吃了她的,她怕睡到半夜,茶茶饿了想吃夜宵,直接张口把她吞了。   桑遥马上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六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有三急,万一她想去方便怎么办。又或是茶茶想去方便,她该怎么办。   桑遥正胡思乱想着,屋外响起一串脚步声,接着,李樱桃的声音隔着门板飘来:“钟情,你睡了吗?”   桑遥一个激灵,登时清醒无比,看向钟情,用口型问道:“怎么办?”   钟情进屋后,并未将门闩扣上,李樱桃没有得到他的回应,自作主张推门进来:“钟情,你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我知道你没睡。”   纱帐垂下,如同大雾,掩住床上的人影。   李樱桃向着床榻走来。   钟情是指望不上了。桑遥情急之下,欲起身藏到别处,被钟情按了回去,用被子裹住,接着,口中被塞住一物,堵住了她的声音。   她舔了一口,是甜的。   李樱桃脚步声愈近,床帐被掀开的瞬间,钟情懒洋洋地坐起,抓住帘子,露出半张春花般的面孔:“李姑娘,三更半夜的,我要睡了,请回吧。”   “我给你做了橘子炖燕窝。”   “我不饿。”   李樱桃委屈地撅了下嘴唇:“钟情,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漠?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惹了你不高兴?”   “李姑娘身为女子,不该半夜出现在陌生男人的屋里。”   “我听说你爱吃这个,特意给你做的。钟情,你不是陌生男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日我救你并非出自真心。”   李樱桃:“……”   “不管你是不是真心,这个救命恩人,我认定了。”李樱桃双眼雾气蒙蒙,扔下这句话,将橘子燕窝留在桌上,自己伤心得走了。   钟情掀开薄被。   夏日的天气,屋里囤了一整天的燥热,闷得紧,桑遥被捂出满脸绯红。她叼着糖人,爬出被窝,揪着袖摆扇风,含糊不清地说:“可算是走了,再晚一步,我要熟了。” 第14章 桑遥没想到钟情真的给她买糖人了。她嘴里咬着糖人,心中五味杂陈。   “三小姐现在可以喊我一声哥哥了。”钟情幽幽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   桑遥把糖人递了回去:“还给你。”   那糖人被她舔得亮晶晶的,上面还沾着她的口水,桑遥不要脸地想,茶茶肯定嫌弃。   钟情抬手,取走糖人。   桑遥惊呆。   居然拿回去了,小气。   钟情逗小狗似的,晃了晃手里的糖人:“唤一声哥哥就给你。”   桑遥的脸垮了下来,舔着唇角残留的甜味,巴巴望着他手里的糖人。   然后坚决地扭过了脑袋。   “不要。”   微生世家的三小姐,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钟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一黯,把糖人还给了她。   桑遥终于眉开眼笑。   简直是钟情见过的最好哄的储备粮。   桑遥吃完糖人,和衣躺下,这一夜,几乎没怎么合眼。熬过六个时辰,红线自动解开,桑遥如获大赦,急不可耐地冲出了屋子。   她快憋不住了。   都怪昨晚吃得那碗馄饨,她贪嘴,连汤一起喝了。   桑遥如释重负地从茅厕里出来,就听见凄厉的哭声穿透云霄。   李青荷的声音。   桑遥急忙忙赶过去,微生珏等人已经到了,钟情倚着门框,指尖把玩着刚解下来没多久的红线。   房梁上悬着一人,昨晚桑遥还见过——李樱桃的未婚夫,文远公子。   微生珏上前将人解下来,探了探颈侧,摇头:“断气了。”   李青荷哭得肝肠寸断,眼泪很快打湿面纱。   “你很伤心?”钟情问。   李青荷哭声一顿。   钟情又问:“他死了,你很伤心?”   李青荷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哭下去。   “这里有一封信和退婚书。”叶菱歌说。   “退婚书是给我的。”李樱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对比李青荷的反应,她平静冷漠,仿佛死的那个人不是她的未婚夫。   叶菱歌把退婚书和信都给了李樱桃。   李樱桃打开信笺,粗粗看了眼。信中说,文远有愧李樱桃,无颜苟活于世,写下退婚书一封,以此谢罪。   李青荷难以置信地从李樱桃手里抢走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摇头道:“文远哥不会自尽的,我不信!李樱桃,一定是你,逼死了他!”   她一改对李樱桃的畏惧,冲向李樱桃,撕扯着她的衣角,痛哭道:“你都得到他了,为什么不珍惜,李樱桃,你把文远哥还给我。”   李樱桃抓住李青荷纤细的手腕,温柔而又慈悲地抹去她满脸的泪水:“堂姐,为着这样一个负心薄情的男人发疯,值得吗?他要是爱你,就不会轻易被我蛊惑。哭什么,你还年轻,以后会有很多个文远。”   “我的脸毁了,以后不会再有男人像文远哥那样爱我了。”李青荷摸着面纱下方的那张脸,眼底一片死灰。   “微生公子,听闻这世上有一种画皮术,可以改头换面,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李樱桃转向微生珏。   微生珏漠然道:“画皮乃无稽之谈。”   “妖能画皮,为什么人不能呢?”   “不过是些心术不正之人想出来的歪门邪道,李姑娘往后休要再提。”微生珏语气冷淡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文远自幼寄居在李家,算得上李家的半个儿子,反观他的老家,人丁凋零,双亲皆已不在,丧事只好由李家代为操办,确切地来说,由李樱桃一手操办。   李樱桃将他的丧事办得极其简单。   一口薄棺,就将人抬了出去,草草掩埋。   李樱桃身上妖气浓郁,原以为是在黑风岭身上沾染上的,来到李府才发现整个李府阴气极重,人人身上都缠绕着一股妖气,那只妖就潜藏在李府的一百多人口当中。   微生珏本怀疑李樱桃是妖,这几日暂住李府,暗中调查了李樱桃。   李樱桃虽然心术不正了些,确实是个凡人。   微生世家家训规定,不能对凡人出手,好在李樱桃盛情邀约他们多住几日,微生珏有了留下来的借口。   短短数日,李府已无了刚办过丧事的痕迹。   钟情所居客房的后面有个天然湖泊,刚过七夕,湖上开着漂亮的粉荷,一场小雨过后,花瓣上凝着晶莹的露珠。   湖中心坐落着石亭,被重重叠叠的莲叶包裹,空气里浮着轻纱似的雾霭,其间粉荷若隐若现。九曲桥架在水波上,连通两岸。   钟情一袭青衣,出现在九曲桥的尽头。他的手里握着幅花笺,上面的字迹娟秀清丽,约他来此,落款是叶菱歌。   他缓步走向石亭,撩开垂下的竹帘。   亭子中央悬着雕花灯笼,灯晕勾勒出一道窈窕的背影。少女身着轻纱裁出来的紫衫,墨黑发丝挽出双丫髻,各垂两条缀着紫色小花的飘带,其余发丝尽数披在后心。   “不知三小姐假冒师姐名义,深夜约我到此,有何贵干。”钟情眼眸幽深。   “钟情。”少女听见他的声音,欢喜地转过身来。   赫然是李樱桃的模样。   “你怎么扮成微生瑶的样子?”钟情的眼神瞬时冷了下来。   “我学她的,你不喜欢吗?”   “东施效颦。”   “钟情,你说话真难听,不喜欢,我换了便是。”李樱桃抬手摘掉头上发饰,将头发盘起,用簪子挽住,又脱掉紫衫,露出里面的藕荷色襦裙,“这样就不是她了。”   钟情不想理会她,转身便走。   李樱桃拦住他:“钟情,你就是口是心非,你明知道是‘三小姐’借你师姐的名头约你出来,却肯三更半夜赴她的约。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她?”   “你想多了。”   “钟情,告诉我,你喜欢的姑娘是叶菱歌,还是微生瑶。”李樱桃仰起头来,清凌凌的眼睛覆上一层妖异的紫。   淡雅幽魅的香气从她的袖管飘出,她鲜红的唇动翕动着,凑近了钟情,声音里充满蛊惑:“叶菱歌和微生瑶,你喜欢谁?”   钟情的目光逐渐变得浑浊。   “叶菱歌和微生瑶,你钟情谁?”李樱桃重复了一遍。   “我情之所钟者……”   少年如同木偶般,机械的声音脱口而出,李樱桃正万分期待着,忽见他的眼底同样覆上一层浓郁的紫色。   李樱桃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四周伸出细长的藤蔓,缠上李樱桃的身体,它们冰冷的触感,像蛇一般游走着她的身体,锁住她的脖子。   怪、怪物!   李樱桃张唇想呼救,喉中干涩,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她惊恐地瞪着钟情。   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钟情浑浊的双目重归清明,慢悠悠地退了一步,与她拉开距离,不屑道:“这种低级的摄魂术,也敢在我的面前卖弄。”   李樱桃想问他怎么知道是摄魂术。   “现在,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摄魂术。”少年的口气温柔而友善,眼神却冰冷而残忍,他的双眸如同裹着红雾的黑暗深渊,将一把匕首搁在李樱桃的手里,贴着她的耳畔轻声说,“比起我,微生珏才是最适合你的猎物。”   匕首冰凉的触感,仿佛有了滚烫的温度。李樱桃的五指在无形的力道控制下,缓缓合拢,坚定地握紧。   “把他留在你的身边,如果做不到……”少年的笑容艳丽又阴森,云淡风轻地说道,“那你就去死吧。”   李樱桃不受控制地点头:“我知道了,主人。”   为什么!明明她的意识是清醒的,身体、思维却不能自主!   李樱桃头皮发麻,脑仁木木的,如果她能自如掌控自己的声音,此时一定会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钟情收回了缠在她身上的藤蔓。   李樱桃转身,走出石亭,背影消失在九曲桥上。   *   猎杀面具妖的那次,微生珏的箜篌琴弦尽数断裂,这些日子他想方设法修补琴弦,直至今夜已经补到了最后一根。   小雨过后的空气里,泛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微生珏抱着箜篌坐在院中,指尖缠绕着丝弦。修文和修武站在他身后,齐声道:“恭喜大公子,将要大功告成。”   微生珏手指拨动琴弦,带起一串空灵清越的琴音。   这把凤首箜篌是弹奏《驭妖曲》的关键乐器,微生世家代代相传,微生珏十四岁就已经是它的主人。   听见熟悉的乐曲,修文和修武面上露出笑意。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大公子弹奏曲子了。   月拱门外出现一道身影,是李家的二姑娘,李樱桃。   这大半夜的,她来做什么。修文修武一脸疑惑,正要出于礼数,问候一句,那李樱桃目不斜视,与他们擦肩而过,径直走到微生珏面前,手中握着把匕首,高高举起,刺向自己的腹部。   微生珏手中未用完的丝弦飞出,缠住她的匕首,夺了过来。   李樱桃目光发直,似是被人控制了神志。修文修武见状不对,攻向李樱桃。   李樱桃闪避着他们的招式,动作快得根本不是常人能发挥出来的,微生珏身形变换,白影一晃,到了李樱桃身前,并着双指,快速在她的眉心写下一道咒文。   咒文没入李樱桃的眉心后,从李樱桃身体里飞出一串咒语,碎成齑粉,消散在空气里。   微生珏认得这个咒语。   傀儡咒。   李樱桃终于能掌握自己的身体,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微生珏白衣胜雪,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李姑娘,谁给你用的傀儡咒?”   李樱桃抖着唇,将要说出钟情的名字时,脑海中骤然响起钟情的声音:“想清楚再答。”   李樱桃猛地抬头。   高墙上,少年面容艳若春花,临风而立,脚下藤蔓纠缠扭曲,张牙舞爪地警告着。   被青藤勒住脖子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忽的从四面八方涌来,紧紧攥住她的心脏。李樱桃犹豫了下,声音尽数吞回喉中:“我、我不知道什么傀儡咒,我刚才好像中邪了。”   微生珏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转头看向李樱桃目光所及之处,高墙隔断府里府外两个世界,并无任何异常。   “我很怕,微生公子,可不可以,送我回去。”李樱桃颤抖的嗓音拽回微生珏的思绪。 第15章   翌日,艳阳高照。   桑遥如往常般来到花厅,敏锐地感知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李樱桃一个劲儿地向微生珏献殷勤。   叶菱歌闷闷地坐在旁边,低头吃着白米饭。   “微生公子,这个多吃些,对身体好。”李樱桃夹起一筷子鲜绿的炒蔬菜,放在微生珏旁边的琉璃碗里。   微生珏是世家大公子,出门在外,带着自己专用的碗筷,李樱桃自然不是那么没眼力劲儿,拿自己的筷子捯饬。   饶是如此,微生珏还是嫌弃地看了眼。   李樱桃脸皮厚,当做没看见,又夹起一块红烧肉:“微生公子,你每日捉妖辛苦,吃肉补身体。”   修文和修武好几次想提醒李樱桃,不要白费功夫,到底是客居在李府,驳主人的面子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   两人想了想,没说话。   李樱桃转头问叶菱歌:“对了,叶姐姐,你知道微生公子最喜欢吃什么吗?”   这把叶菱歌问住了。   叶菱歌与微生珏的感情刚萌芽,两人处于尚在互相探索的期间,就如同微生珏不清楚叶菱歌的口味,叶菱歌对微生珏的口味也不是很了解。   微生珏这人喜怒不形于色,爱与憎都藏得深,叶菱歌又不是那种黏糊糊的小姑娘,整日缠着男人,包揽他的吃穿住行,反正,这些事有修文修武操心,轮不到她。   她纵使以后要做微生珏的妻子,也不会把全副心思都放在微生珏的身上。她是一个女人的同时,也是一名猎妖师。捉妖,才是她的使命。   “我不知道。”叶菱歌生硬地回道。   李樱桃眨了眨眼睛,一脸惊诧:“叶姐姐是微生公子的心上人,怎会不知微生公子喜欢什么?”   “哥哥喜欢什么,似乎与李姑娘没有关系吧。”桑遥适时地打断了李樱桃的茶艺,再让她表演下去,话题要转移到叶菱歌根本不关心微生珏这个问题上了。   叶菱歌坐在微生珏的左侧,李樱桃坐在微生珏的右侧。桑遥目光扫了扫,端起一张板凳,大剌剌在李樱桃与微生珏之间坐下。   这样一来,显得十分拥挤,胳膊一动,手肘便拐上对方。微生珏自觉将凳子往叶菱歌旁边挪了挪,与她贴得极近。   叶菱歌停下了吃饭的动作。   桑遥满意,拿起筷子。   桑遥刚落座,钟情姗姗来迟。   对于钟情的到来,李樱桃的反应很奇怪,她下意识垂下了脑袋,很不情愿与钟情对视,脸上一闪而过的是深深的厌恶与惧怕,然后又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了眼微生珏,春意丛生。   这个眼神,桑遥不会看错。   和当初钟情救她时,她看钟情的眼神一模一样。   桑遥的心底一百头草泥马狂奔而过。   剧情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修正了回去——李樱桃她看上男主了!   桑遥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一夜的功夫,李樱桃就对钟情和微生珏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微生公子,这是今早现炖的人参鸡汤,你尝尝,要是喜欢的话,多喝点。”李樱桃倒了半碗鸡汤,端给微生珏。   “哥哥不喜欢喝鸡汤,别浪费,给我,我喜欢喝。”桑遥半路截下李樱桃递过来的鸡汤,“谢谢你啊,李姑娘。”   李樱桃一阵无言。   修文和修武满脸欣慰,从前三小姐活得跟仙女似的,这些荤腥半点不沾,身子骨怎么都养不好。现在的三小姐爱吃爱喝,肉眼可见地圆润起来,惨白的肌肤都变得光泽有弹性了。等回到微生世家,夫人一定会很高兴三小姐的改变。   “哥哥不喜油腻之物,李姑娘以后就别费这些心思了。”桑遥埋头喝汤的同时,不忘阴阳怪气地嘲讽,“哥哥这个人固执得紧,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更改。就像这碗鲜美的鸡汤,此之蜜糖,彼之□□,花再多的心思,都是白费。”   她一语双关,点出李樱桃是这碗鸡汤,对微生珏来说,不是鲜美,而是油腻。   李樱桃岂有听不出之理,指甲掐着掌心,正要发作,盛着肥美鸡腿的汤碗,被推到桑遥的面前。   桑遥抬头。   钟情:“刚巧我也不喜欢喝鸡汤,不如由三小姐代劳。”   桑遥:嗝。   *   用过早膳,微生珏和叶菱歌收拾装备,准备前往附近的村镇。   村子里来了个蚌精,搅得村民焦头烂额,微生珏一行擒猪妖的事迹传到十里八村,村民们打听到他借住在李家,集资派了个代表,跋山涉水来请微生珏捉妖。   身为微生世家的传人,镇妖司未来的掌管者,除妖是微生珏的本职,微生珏自然不会拒绝。   出发前,桑遥找到微生珏:“哥哥,我和你同去。”   她有预感,李樱桃这个搅事精会加入队伍,激化男女主之间潜藏的矛盾。   微生珏道:“我正要与你说此事。遥遥,这次你留在李府。”   “为什么?”桑遥瞪圆了杏眼。   “我有任务给你。”   “什么任务?”   “在我回来之前,学会使用射日箭。”微生珏的目光落在桑遥的身后,“钟少侠,遥遥学射日箭的事,就拜托你了。”   “放心。”少年的嗓音在桑遥的身后响起。   桑遥回身。钟情一袭青绿薄衫,逆光而立,眉眼氤氲在霞光里。   “你们什么时候达成的协议?”桑遥难以置信。   “就在不久前。”微生珏对自己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妹妹,语气温柔又耐心,“遥遥,我想过了,我不能时时刻刻守护在你身边,你迟早要长大的,从前是我太过娇纵你,不忍你吃那些苦头,总想着若有危险,我可以挡在你的前头。这些日子以来,我突然发现我也有保护不了你的时候,你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男二要留下来教自己射箭,这代表着,他没有时间去搅合男女主的好事了。桑遥眼睛一亮。   “我是你的兄长,本该由我亲自教导,一直是我对你疏于管教,才让你懈怠,如今钟少侠愿意帮忙,是你的福气。”   桑遥:这福气我可能要不起。   微生珏:“好好跟着钟少侠学本事,回来我会亲自验收你的成绩。”   桑遥认同微生珏的观点,这个世界妖魔横行,她又是个香饽饽,没点本事,总有一日会成为妖怪们的腹中餐。   李樱桃被剧情自动修正了,搞男二这种事情,就只能自己上了。   毕竟,与茶茶比起来,李樱桃那点儿作妖的本事,简直小巫见大巫。   搞定茶茶,才是重中之重。   根据万能的言情定律,男女主嘛,除妖的过程中,总要发生点暧昧的小互动。能拖住钟情,不掺和男女主发展感情的好机会,桑遥乐意之至。   至于李樱桃这个绊脚石,把她搬走就是。   桑遥顿了顿,说:“要我留在家中,好好学射箭,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哥哥要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不许带上李樱桃这个拖油瓶。”   她猜想,李樱桃这次肯定会借机缠上男主,参与这次捉妖任务。吃早饭的时候,李樱桃就有意无意提起,想跟着微生珏学除妖的本事。   微生珏毫不犹豫地说:“我不会带她。”   有微生珏的这句承诺在,桑遥放心了。因为,微生珏向来说话算话。   微生珏自小家教严格,行走在外,依旧每日勤加练习自身技艺,他在院中树了个靶子,刚好可以拿来练习射箭。   微生珏留下修文和修武,和叶菱歌走了。微生珏一走,桑遥坐在石桌前,拿起一串紫葡萄,丢给修文和修武:“你们两个,去给我洗葡萄,一颗一颗的洗,洗不干净,回头我让哥哥罚你们两个倒立吃饭。”   这是三小姐找个借口,把他们支走。微生珏不在,三小姐就是老大。修文和修武极有眼色地端起葡萄跑了,留下一颗,被桑遥拿在手里把玩。   李府终日笼罩着层阴气,炎炎夏日,大中午的,坐在树荫下,阴风阵阵,倒也凉爽。桑遥拇指与食指捏着葡萄,仰起头来,对着树隙洒下来的阳光,观察它晶莹剔透的颜色。   钟情换了身袖口收紧的黑衣,骨节分明的手指扣着弯弓,皮质的护腕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少年站在台阶上,看向百无聊赖对着葡萄发呆的桑遥,不悦道:“你的弓箭呢?”   “微生世家的三小姐,不是谁都有资格做师父的。”桑遥将葡萄抛上半空,又抬手接住,“先露一手让我瞧瞧,满意了我再决定跟不跟你学箭术。”   桑遥可不敢真的跟钟情学射箭。   男二向来看不上原身那些明里暗里的小把戏,对她只有嫌恶,知道她剪破叶菱歌的捕妖网后,更是无时无刻不在琢磨把她弄死。   用脚指头想,茶茶这么轻易的答应微生珏的请求,肯定不安好心。   跟他学箭术,那是不可能的。   她找个由头,把他绊住就行。   小巧玲珑的葡萄弹至半空,落回掌心的瞬间,冰冷尖锐的触感擦着肌肤而过。桑遥怔了怔,定睛一看,葡萄已不见踪影。   钟情放下手中的挽弓,悠悠掸去袖口的灰尘,而桑遥身后的树上,箭矢上穿着葡萄,牢牢钉入树干。   “我有资格做三小姐的师父了吗?”   桑遥腿一软,差点给钟情跪下,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觉得你不仅可以做师父,做师祖都行。” 第16章   桑遥见识到钟情的箭术,心悦诚服,取来弓箭,乖乖跟在钟情身后,让干嘛就干嘛,绝不指东往西。   她这具身体流着灵女后裔的血,史书载,灵女擅使弓箭,微生珏当初赠她射日箭,用意便是在此。   要开发她的攻击天赋,找到适合她的武器,弓箭不会有错。这点,她用回春咒用得最好可以证明,灵女的另一项技能,就是治愈。   射日箭取神木锻造,滴入心头血,神木便会认主,号称有去有回,取之不尽。   微生珏说的没错,原身做微生世家三小姐时,整天都在琢磨怎么当好小仙女,魅惑微生珏,对于箭术一事,懈怠得紧。微生世家对微生珏贯彻严格教育,反而十分娇纵微生瑶,这导致微生瑶成了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回春咒还是微生瑶看在微生珏经常受伤的份上,特意去学的。这门咒术能帮别人,对自己却是有害无益,因为使用咒术的前提是牺牲自己的元气,为对方补足气血,修补伤害。   桑遥下定决心,学好射日箭。   某种程度上来说,钟情是个好师父。光是一个上午的功夫,桑遥就能顺利射出箭矢,命中靶子,等到夕阳西下时分,已小有所成。   外出一整日的微生珏和叶菱歌,也终于在此时回来了。随他们回来的,还有被微生珏背着的李樱桃。   微生珏浑身湿淋淋的,很是狼狈,叶菱歌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都是擦伤和划痕。   从叶菱歌的表情来看,她根本不生气微生珏背别的女孩子,还一脸的后悔和愧疚。   桑遥:!!!   微生珏你这个大猪蹄子,说好的,不带李樱桃这个拖油瓶的!!!   桑遥险些当场气晕过去。   “二小姐,二小姐怎么了?”府里的下人看见微生珏背上的李樱桃,都簇拥了过来。   微生珏说:“去请大夫。”   晕是不能晕过去的,一看这情景,就知道男女主的感情线又出了岔子。   必须及时补救。   “哥哥,李姑娘怎么了?”桑遥扒开人群,用力挤到最前头。   李樱桃脸色惨白,人已经昏迷不醒,裙摆上还沾染着干涸的血迹。   对上桑遥质问的眼神,微生珏自知自己辜负了她的请求,歉然说:“等会儿再与你细说。”   “我问叶姐姐去。”桑遥哼了声。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信誓旦旦的事,还能变卦。   众人手忙脚乱地去请大夫给李樱桃治伤。   桑遥找到叶菱歌,询问李樱桃受伤的缘由。叶菱歌娓娓道来,桑遥这才知道,李樱桃不是微生珏带去的,她是自己偷偷跟过去的。   李樱桃带着好几个家丁,一路尾随二人。微生珏与叶菱歌低估了蚌精的本事,两人追到蚌精的老巢,与蚌精血战一场。   微生珏不擅水性,被蚌精拖入水底,叶菱歌分神,掉进蚌精设下的陷阱。关键时刻,李樱桃跳了出来,挡在叶菱歌的身前,生生替她挡了一击,当场生死不明。   叶菱歌自责不已:“李姑娘一介凡人,保护她本该是猎妖师的职责,没想到她为了我遭此劫难,如果她出事,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套路不要太眼熟好吗!   根本就是桑遥玩剩下的。   李樱桃当真是个狠人,知道微生珏不好亲近,改变策略,博取叶菱歌的好感,通过叶菱歌来接近微生珏。   这伤要不是为叶菱歌受的,她这种自作主张搅合猎妖师战斗的行为,肯定会引起微生珏的反感。现在微生珏不但不计较,还背她回来了。   她已经成功了第一步。   桑遥暗暗磨着后槽牙,打断叶菱歌的话:“李姑娘是个大人,有自己的独立思想,做事情前肯定已经考虑到后果。她会帮叶姐姐,是因叶姐姐值得。别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大夫很快入府,替李樱桃诊治。   诊断出来的情况不太乐观。   几乎整个镇子上有名气的大夫都来了,一番商议后,众人表示对李樱桃的病情束手无策。微生珏只好用灵力凝出一根细丝,探入李樱桃的体内,检查到她魂魄受损。   要想救她,为今之计,只能用微生世家的秘法了。   微生世家世代都是猎妖师,仅凭一己之力,能与皇家势力支持的镇妖司比肩,是有些真本事在的。   微生世家历代猎妖师在无数次战斗中总结经验,创出了一套能起死回生的秘法,不过这个秘法一生只能用一次,且明确规定,只能对微生家的人使用,绝不外传。   李樱桃并非微生世家的人,假如微生珏对她用此秘法,被微生世家发现,会遭受到严厉的刑罚,严重点还会被剥夺嫡长子的身份,废去所有功法,逐出微生世家。   最关键的一点,实施此秘法,需要将伤者所有衣物褪去,放入设好的阵中,结印护住心脉。   这种特殊的疗伤设定,摆明是为了增加男女主感情互动,强化暧昧氛围存在的,桑遥决不允许李樱桃鸠占鹊巢。所以在微生珏提出这个秘法时,桑遥强烈反对。   “微生世家绝对不会同意哥哥这么做的。”桑遥拍桌而起,雪白的面颊因为激动泛起红晕。   “微生公子,求求你救救我们可怜的女儿。”李父李母才不管桑遥反对不反对,他们老泪纵横,对着微生珏跪下。   李青荷忙过去扶住二人。   叶菱歌道:“李老爷,李夫人,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二姑娘的。”   “微生公子,求求你救救我们可怜的女儿。”又来了,李父李母保持着标准的悲伤表情,像个无情的复读机,重复着同一句话。桑遥敢保证,只要微生珏不点头,他们会一直跪下去。   这是李樱桃的授意。   李樱桃死而复生后,有人用邪术控制了整个李家,并且教会李樱桃邪术。   整个李家都是李樱桃的傀儡,李青荷除外。   桑遥的目光落在李青荷的身上,经过这几日的观察,她推测当初他们入住李府收到的匿名信,是李青荷递给他们的。   桑遥说:“我们锁住二姑娘的魂魄,抓到蚌精,或许有办法唤醒二姑娘。”   这个世界对魂魄的设定,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人死后,一段时间内,魂魄如果没有凝出灵体,会散入天地间,归于虚无。   锁住李樱桃的魂魄,是保她一线生机。   微生珏对李父李母道:“我答应你们,会尽力救回二姑娘。”   果然,得到微生珏保证的李氏夫妇,停下了和尚念经似的唠叨。   要对付蚌精,并不容易。那只蚌精居于河道,有几百年的道行,照理说,微生珏和叶菱歌联手,不至于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微生珏和叶菱歌落败而归,说明有一种可能,蚌精的手里有《百妖图》的碎片。   假如她化碎片为己用,那就麻烦了。   先前遇到的拥有《百妖图》碎片的妖怪,大多数还不知道怎么利用碎片。《百妖图》里封印着大妖怪,画卷吸食了他们的全部力量,只要吞噬画卷的碎片,就能拥有大妖的力量,但往往大妖力量过于强大,很多妖怪无法承载,最终内丹爆裂。   这只蚌精能吸收大妖的力量,化为己用,本身就不可小觑。   *   抓捕蚌精,以及拿到《百妖图》的碎片,是极其重要的事,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出发前,微生珏召集叶菱歌、修文、修武,连夜制定周密计划。   桑遥趁着夜色,悄悄摸到李樱桃的门口。   李樱桃的屋里燃着一盏油灯,两个守夜的丫头,坐在榻边连连打着哈欠。桑遥拿出早已备好的迷烟,戳开纸糊的窗户,吹出一口气。   迷烟飘进屋里,两个丫头咚地栽倒在地。   桑遥推开屋门,走到床前,双手合拢,意欲结印。一阵风拂了过来,摇晃着帐上流苏,打断她的施法。   桑遥回头。   月色一泻千里,青衫少年斜倚门框,神色慵懒,漆黑的眼底似浸了层月色,向着她投来意味不明的一瞥。   桑遥狐疑:“你又出来找夜宵?”   她今天出门前,脂粉都涂了三层,香得院子里那只猫见了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只是路过。”   “我才不信。”   少年的嗓音懒洋洋的,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别怪我没有提醒三小姐,回春咒以燃烧自身气血为代价,用多了,会短命。”   “钟少侠,我短不短命,跟你没关系吧。”   “为何帮李樱桃?”钟情冷嗤一声,“她和你一样,纯粹是自找的。”   连钟情都看出来了,李樱桃用的是苦肉计,目的在于微生珏。早上吃饭时,李樱桃就东拉西扯,从修文和修武那里套出微生世家有一套起死回生的秘法。   她笃定自己替叶菱歌受伤,微生珏会不惜一切代价救治她。   抓到蚌精,和治好李樱桃,并不能画等号。桑遥提出抓蚌精,是在拖延微生珏用秘法救治李樱桃的时间,如果蚌精也无法医治李樱桃,微生珏就不得不用秘法了。   本来桑遥的回春咒可以一试,正如钟情所说,使用回春咒会燃烧桑遥的气血,微生珏在乎这个妹妹,从头到尾都没提过。   但桑遥想试试回春咒,没准能救回李樱桃,就是付出的代价难以预测。   “我在帮叶姐姐。”桑遥强调,“我和李樱桃不一样,我是真心的。”   她绝对是所有读者里磕男女主CP磕的最认真的那个。 第17章   桑遥的表情告诉钟情,她说的话是真的,现在钟情都摸不清这个小姑娘的心思了。   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还是她喜欢微生珏,已经喜欢到爱屋及乌的地步了?   “李樱桃的情况很危险,三天内,随时有死去的可能。她要是死了,会很麻烦。”桑遥皱了皱眉。   她不能让微生珏使用微生世家的秘法,因为,要保证微生珏使用秘法不被责罚,唯一的法子,就是微生珏娶李樱桃为妻,把她变成微生世家的人。   原书里,微生珏答应纳李樱桃为妾这件事,在叶菱歌本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平添一道新的伤疤。   微生珏不能用秘法,就只能桑遥自己上了。   桑遥打算重新结印,被钟情拎了回来,钟情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并起双指,往李樱桃的眉心注入一道灵力。   李樱桃猛地睁开眼睛,吓得桑遥一激灵。   钟情说:“坐起来。”   李樱桃坐起。   桑遥惊愕。   “三小姐满意了?”钟情说。   “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灵魂已经完全沦为邪物的傀儡,受不受损,根本不影响。”   本书最大的邪物,就站在桑遥的眼前。桑遥目光古怪。   钟情:“三小姐在看什么?”   桑遥:“突然觉得你好厉害,好棒棒。”   钟情冷哼了声:“不用怀疑,我不是那只邪物。”   但你比那只邪物还可怕,你可是原书最大的boss,《钟情传》的导演兼领衔主演。   桑遥:“你能让她清醒吗?”   钟情抬手,在李樱桃眼前轻拂,李樱桃的目光慢慢由浑浊转为清明,她的眼珠子转了转,清醒的第一时间,目光凝在了钟情的身上。   钟情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拇指上的黑玉扳指。   李樱桃的眼底腾上惊恐的神色,收到钟情的警告后,她垂下脑袋,攥紧了被角。   “劳烦钟少侠挪步,我有话与李姑娘说。”桑遥说。   钟情抬步离开。   钟情一走,李樱桃松了口气,她抬起脸,圆溜溜的杏眼瞪着桑遥:“怎么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谁?”桑遥双手背在身后,趾高气扬地拿鼻孔对着她,“你希望是哥哥?那你要失望了,哥哥没打算救治你。你想通过博取叶姐姐的好感,接近哥哥,是个好想法,不过有我在,你的如意算盘注定会打空。实话跟你说吧,像你这样身份的女子,根本不配踏进我微生世家的大门,不单我不同意,我爹爹娘亲也不会看得上你,我劝你早点死了这条心。”   妥妥的,恶毒女配的做派。   桑遥心底直呼当棒打鸳鸯的反派原来这么过瘾。   “她叶菱歌的身份,并不比我高贵到哪里去,我好歹是李家的二小姐,她是微生世家的家奴,她比我更低贱。”李樱桃涨红着脸,不服气地说道。   “你错了,叶姐姐是微生珏的心上人,单凭这一点,你永远比不过她。”桑遥说完这句话,也不看李樱桃的表情,转身出门。   拉一波仇恨值,把李樱桃的火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李樱桃就没空去对着男女主挑拨离间了。   桑遥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   为了保护剧情不被崩坏,我真的牺牲太多了。   *   “妈妈,妈妈。”女孩茫然的声音,撕破整座村庄的宁静。家家门窗紧闭,藏在窗户后面的一双双眼睛里堆满恐惧。   路上没有人影,干燥的地面上,印下稚嫩的脚印。   “老刘家那个投水的闺女,死得真是可怜。”人们暗自低叹着。   湿漉漉的小脚印,走进了村庄尽头的那一户人家。破旧的小屋里,三道人影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女人坐在床畔,盯着门口。   裹着水汽的脚印歪歪扭扭,步步逼近。   “妈妈。”水底的气息里夹杂着鱼类的腥味,冷冰冰的,依偎进女人的怀里,“妈妈,抱抱我。”   女人张开双臂,虚虚拢着。   “妈妈。”女孩餍足地叹息。   下一瞬,惨叫声响起:“啊啊啊!”   “我的女儿!”女人大哭着。   “别过去。”缩在角落里的男人冲过来,把女人拽了回去,“她不是我们的女儿,她是个怪物,你和她在一起,迟早会害死我们的儿子。听话,让大师收了她。”   “妈妈,妈妈,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啊。”女孩的身体彻底化作了碎片,余留一丝哭腔,被呼啸而过的风声吞没。   *   对付蚌精的计划已经成型,桑遥是其中的关键,蚌精在上次血战后,躲回自己的老巢,轻易不肯出来。   那条河最深达数百米,微生珏水性差,不擅水下战斗,叶菱歌也没好到哪里去,唯一的武力值输出又是个总琢磨着拆散男女主的茶茶,桑遥不放心把男女主的后背交给他。   他们决定把蚌精吸引出来。   能吸引蚌精出来的,只有桑遥这块被所有妖怪惦记的“大肥肉”。   桑遥表示没问题,她硌牙,妖怪未必吃得下。   这里就要提到蚌精的背景了。   蚌精在原书里,原本是寄居在河道里的一只妖怪,平日里专注修炼,对兴风作浪、为祸百姓这种事压根不感兴趣,直到有一日,河道里沉下一具小女孩的尸体。   小女孩名叫多儿,是附近村子里农户家的女儿。多儿天生苦命,家里穷,为了给弟弟买身新衣服,交读书的费用,父母把她卖到隔壁村的村长家,给他们的傻儿子当童养媳。   村长来领多儿回家那日,途径河畔,不愿意离家给人当童养媳的多儿,趁着村长没注意,跳下了河。   蚌精原有个女儿,九岁的时候夭折了,尸身都没留下。多儿的尸体沉到蚌精的老巢,蚌精越看她越像自己的女儿,使用秘法,保住了多儿的魂魄,凝出灵体,养在身边。   多儿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留在妈妈身边长大,死后执念更深,愈发想念自己的生母,常常背着蚌精偷偷回到家中,与妈妈团聚。   她已是灵体,因是溺水而死,旁人看不到她,所到之处都是湿漉漉的脚印,她带来的阴气,侵蚀了弟弟的身体,导致弟弟生了场大病,久治不愈,愈见虚弱。   妈妈心疼弟弟,请求多儿离开,多儿舍不得,执意每隔三五日回来看她一次。妈妈在与家人的谈话中,不慎泄露了多儿的存在,多儿的奶奶和父亲找来道士,在多儿再次回来探望妈妈时,打散了她的灵体。   悲愤欲绝的蚌精,恨透了多儿的家人,带走多儿的弟弟,逼迫所有村民奉多儿为神女,以香火供养,帮助重新凝出她的灵体。村民们不堪其扰,打听到微生珏等人的存在,这才将他请来收服蚌精。   蚌精所居河道,绕山穿行,蜿蜒数千里,整条河都可以算作蚌精的老巢。白玉带似的的河流,盛满细碎的日光,闪闪发亮。   桑遥站在河畔,以手遮眼,极目望去。   “遥遥。”微生珏摸出一枚玉指环,递给桑遥,“这枚指环上有我刻的护身咒,你戴好。”   原身也有一枚护身符,是她的母亲给她的,流浪至微生世家的一路,为她抵挡过无数次大妖的攻击,到微生世家的大门口,彻底碎成了齑粉。微生珏的这枚护身玉指环,自然没法和当初那枚护身符相比。但护桑遥这次平安,还是能做到的。   “谢谢哥哥。”桑遥接过玉指环,留了个心眼,没把玉指环戴在手上。她找了根红绳,串上玉指环,戴在脖子上,藏在心口处。   今日为吸引蚌精,桑遥没擦厚厚的脂粉,她看了眼钟情,少年一身黑色劲装,站在树荫下,摘了片叶子,放在指尖把玩着。   桑遥默默站到他的下风口,伸伸胳膊,踢踢腿,做着热身的动作,然后,蹦蹦跳跳做了套广播体操。   用灵女的血吸引妖怪是最简单直接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桑遥不想往自己身上扎一针,所以她选择消耗体力,让自己尽可能的出汗,挥发灵女的香气。   据说,这样的香气,只有妖怪敏锐的嗅觉才能闻得到。   天气炎热,一套广播体操下来,桑遥身上已渗出不少汗液。感受到强烈的目光如芒在背,她猛地转头,钟情靠在树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起来很有胃口的样子。   桑遥:“……”   她记得出发前,自己特意多给茶茶盛了一碗饭,把他喂得饱饱的。   不怕。   她有护身符。   桑遥拍了拍心口的护身指环,这指环不单防蚌精,也防茶茶。   一套广播体操没效果,桑遥决定再做一套。就在桑遥做第二套广播体操时,突然阴风四起,整个天空厚云如铁,侵蚀了日光,黑压压的,天幕都似要塌下来。   微生珏和叶菱歌严阵以待。   微生珏道:“大家小心。” 第18章   平静如镜的水面,突然江流奔涌,掀起万丈波澜。桑遥取出微生珏临行前给大家发的避水珠,吞入口中。   避水珠只有一个时辰的效果,就会在她的肚子里消化掉,留在他们作战的时间,就是这两个小时,必须速战速决。   腾至半空的水幕向下泼洒,犹如瀑布从天而降,豆大的水珠击打着地面,砸出无数个小水坑。站在叶菱歌身后的钟情,撑开雨过天青伞,罩在叶菱歌的头顶。   水帘的后面,出现一只巨大的蚌壳影子。   蚌精身穿淡蓝色长裙,站在蚌壳上,双臂展开,掌心向下,凌空吸取着水柱。   微生珏和叶菱歌同时祭出各自的法器——凤首箜篌和莲花剑,他们已经见识过蚌精的道行,不敢掉以轻心。   桑遥抽出射日箭,搭在弓弦上,向蚌精射了出去。粗如巨龙的水柱,迎面袭来,撞上桑遥的身体。桑遥落入水中,水下浮上来一只河蚌,蚌壳一张一合,吞了桑遥的身影。   “遥遥。”正在拨动琴弦的微生珏,动作一滞,被水柱击中,滚落地面。   “微生。”叶菱歌扶起微生珏。   微生珏说:“快去救遥遥。”   微生珏本来就反对拿桑遥当诱饵,桑遥已经给微生世家当了无数次诱饵,微生珏曾发誓,不会再利用桑遥。这次事急从权,桑遥又极力劝说,他才同意拿桑遥引诱蚌精出来。   叶菱歌回头对钟情说:“阿情,去找三小姐。”   钟情收起雨过天青伞,纵身跳入了水里,追着那只河蚌而去。   *   桑遥像是被埋入一口棺材里,河蚌内狭窄漆黑,泛着股水腥味。她伸着手臂,四处敲打,企图撬开一条缝隙。   河蚌在慢慢下沉,沉入那水下数百米。桑遥摸索着,取出一张符,夹在两指间,念了句咒语:“破——”   符咒燃烧成明黄的火焰,撞了出去,整个河蚌震了震,下沉速度变快,蚌壳却纹丝不动。   桑遥把储物囊里能用的符咒全部摸了出来,一张张去试。蚌壳坚硬如铁,符咒消耗殆尽,依旧纹丝不动。   时间缓缓流逝着,桑遥感觉到蚌壳停止了下沉,身下传来震动声,大概是落在了蚌精的老巢。   过度使用灵力催动符咒,桑遥累得气喘吁吁。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的呼吸变得艰难起来。   桑遥闭上眼睛,减缓呼吸带来的对空气的消耗。   突然,蚌壳传来剧烈的震动,据她推测,蚌壳是被什么撞飞了出去,上下颠倒起来。   桑遥把自己蜷缩起来,减少撞击带来的伤害。   轰然一声,蚌壳撞上了什么,耳畔响起碎裂的声音,落地的刹那,桑遥的身体随着破裂的蚌壳,滚了出去。   强盛的天光透过眼皮,刺激着双目,桑遥趴在地上,掀开一条眼缝,映入眼底的场景叫她大吃一惊。   整个河底铺满绿色藤蔓,每一根藤蔓上都生长着尖锐的倒刺,藤蔓层层盘踞,堆出王座的形状。青衫少年斜倚王座,以手支着下颌,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只跪伏在他脚下的蚌精。   不是,昨天你还一个打两个,把男女主打得落荒而逃,今天怎么就跪上了?!   蚌精你支棱起来行不行!!!   桑遥感到绝望。   她低估了男二的武力值。   他压根不是主角团里的最强武力值输出,这架势,简直可以吊打整个妖族。   微生世家到底创造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奴愿意追随大人,终生奉大人为主,请大人收了奴。”被藤蔓缠住的蚌精,顺从地垂下脑袋,露出一截脆弱的后颈,语气里满是兴奋,“大人这般实力,将来统领朝闻道,登基为皇,指日可待。”   “我不收废物。”   “奴的实力,大人已经见过了。别说是微生珏,就算他微生翊亲自来了,也叫他有去无回。”   “轻敌,是最大的愚蠢。”   “大人教训得是,奴谨遵大人的教诲。”蚌精张口一吐,取出藏在灵府内的《百妖图》碎片,“奴愿意献出此物,证明奴的忠心。”   “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   “这些年来,人皇培养猎妖师,肆无忌惮猎杀妖族,奴的女儿就是死在猎妖师手里。只要大人登基为妖皇,统领朝闻道,剿灭镇妖司和微生世家,奴便别无所求。”   钟情收了《百妖图》碎片,食指微动,一根藤蔓在他的指引下,钻入蚌精的身体。   蚌精狠狠一颤,忍着剧痛,没有挣扎。藤蔓缠上她的内丹,就此寄居下来,她若有二心,这根藤蔓会直接绞碎她的内丹。   “奴将永生永世效忠大人,绝不言悔。”   钟情递出一把刀。   “大人,这是?”蚌精不解。   “砍我一刀。”   “属下不敢。”认了钟情为主,蚌精改口,开始自称属下。   “让你砍就砍。”钟情不耐烦地扔出刀。   蚌精捡起刀,说了句“大人,得罪了”,对着钟情的肩膀砍下。   锋利的刀刃割破绸衫,留下一道极深的伤口,血涌出来,濡湿衣裳,因颜色是深黑的,看不出来是血迹,只觉黑色更深了些。   常人若受此一刀,早已痛得面目扭曲,钟情却面不改色,身形挺拔如劲松,只有本就苍白艳丽的面颊,更显得雪白。   钟情抬起手,压了压伤口,血流得更急。   他自伤,是为了隐藏真正的实力。   桑遥目瞪口呆,找不出词来形容此时的感受,只知道一件事,要是让茶茶发现她目睹他的真身,绝对会杀人灭口。   桑遥抖着手,探入储物囊,找到昨天晚上没用完的迷烟,吸了一口,直接晕了过去。   钟情收起满地的藤蔓,缓步行至桑遥身前。桑遥在撞击的过程中磕到额头,擦破了皮。今日的她未施粉黛,没了那股庸俗的香气,灵女香在鲜血的滋养下,更为浓厚。   钟情的眼眸里难以控制地泛起丝丝血红的颜色。   站在他身后的蚌精,吞咽口水的声音十分明显。她忍着渴望,请求道:“请大人将她赐予属下,属下不贪心,只咬一口。”   如果桑遥醒着,肯定吐槽一句,神他妈只咬一口!   钟情冷声说:“你可以走了,别让微生珏他们看见。”   “是。”蚌精对钟情的恐惧大于对灵女血的渴望,眨眼间消失在他的眼前。   钟情单膝蹲下,纯黑的双目已经完全变成赤红,他伸出手,指尖探向桑遥,伴随着咔嚓碎裂的声响,忽的从桑遥胸口的部位爆出一道蓝色幽光,将钟情震开。   钟情单手撑地,红眸慢慢恢复成原来的颜色,手指轻勾,凌空从桑遥的心口掏出一枚碎片。   碎片上的咒文清晰可见,护身咒。拥有此护身符的人,所受到的攻击,都会转移到施咒者的身上。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给的。   钟情并未真正伤害桑遥,刚才那是护身咒的警告,它感知到了钟情的杀意,钟情的力量过于强大,护身咒这一击,以碎裂自身为代价,提醒入侵者。   岸上的微生珏感觉到了护身咒的异动,噗地吐出口血。   叶菱歌正在给微生珏疗伤,惊道:“怎么了?”   微生珏喘了口粗气:“遥遥他们有危险。”   钟情重新走到桑遥身前,指尖沾了点桑遥额头的鲜血,放入口中,探出舌尖舔了舔。   甘美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开。   少年的脸上露出餍足的表情。   虽然他很想吞了桑遥的魂魄,护身符已提醒微生珏,打草惊蛇不是他的作风,微生珏尚有利用之处,他暂时不想因此和微生珏撕破脸面。   钟情敛起所有暴戾,哑着声音唤道:“三小姐。”   连唤数声,都没有反应。钟情并指抵住桑遥的眉心,强行注入一道灵力。   桑遥在灵台被撕扯的痛楚中睁开眼眸,眼前的钟情肤色惨白,唇瓣殷红,端的满身邪气,一副祸世妖仙的模样。   昏迷前的一幕快速闪过脑海,桑遥的大脑高速运转着,只用三秒的时间就作出了反应:“是你救了我?”   对于微生瑶曾是微生世家诱饵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晓。钟情心中啧了声,到底是没有经过多少风浪的娇贵小姐,不经吓,脸比纸还白。   “三小姐如果没事,就起来吧。”他的语气疏离淡漠,起身率先离开。   桑遥爬起来,伸手摸了摸心口,心口的玉指环碎作了数瓣。   她心情复杂地盯着钟情的背影。   茶茶肯定趁机偷袭了她。   谢天谢地,护身符救了她一命。   她得加快进度攻略茶茶了,否则,她迟早会成为茶茶的盘中餐。   不知是不是撞到了脑袋,桑遥眼前发晕,走得跌跌撞撞,为了能跟上钟情的步伐,她小跑起来。   钟情突然停下。   桑遥脚步没刹住,撞上他的后背。她耸动着鼻尖,皱眉道:“你受伤了?”   “三小姐现在才看到吗?”   “你穿的衣裳颜色深,我没注意到。”   “要是微生珏受伤,三小姐肯定第一时间注意到。”少年的语气莫名有些酸。 第19章 桑遥双手捏诀,默念咒语。   钟情抓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施法的动作:“你做什么?”   “我用回春咒帮你医治。”   “三小姐自身难保,还是先管好自己。”钟情甩开她的手。   桑遥后退两步,险些没站稳。钟情再次抬步,桑遥追上:“你救我一命,我替你疗伤,我们两清。”   “不需要。”   “钟情,是不是讨厌我?”   这是桑遥第一次直呼钟情的名姓,此前,她都是一口一个“钟少侠”地叫着。   钟情没说话,放慢了步速。   “你真的讨厌我?”少女亦步亦趋,贴着他走,口中念经似的喃喃着,“你为什么讨厌我?”   桑遥:“我承认,我以前是针对过叶姐姐,现在我改了,我以后会对叶姐姐好的。我也会对你好的,你别讨厌我,好不好?”   “避水珠快要失效了,若是不想被淹死,三小姐最好还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少年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提醒着。   桑遥唇角的弧线垂了下去。   两人体内有避水珠,避水珠凝成的屏障,将他们与水波隔绝开来,因此他们在水底世界行走毫无障碍。   河底沉落巨石,上面遍布青苔,石缝间生长着碧绿的水草,奇形怪状的鱼类穿行其间。桑遥好奇地伸出手,穿过屏障,抚摸波动的水纹。   她的指尖残留着抚摸额头时留下的血痕,血在水中化开,吸引无数条小鱼游过来。它们在她的指缝间穿梭,温柔地亲吻她的指尖。   忽而,一抹凶戾的影子破开鱼群,张开血盆大口,直冲桑遥而来。   桑遥急急缩回手。   那影子撞上避水珠撑开的屏障,强大的冲击力,将桑遥撞飞出去。   钟情纵身而起,落在桑遥身后,手掌抵住她的后腰,灵力凝出刀锋劈了下去。   血雾喷洒,染红眼前的水域,像是红色的染料尽情地挥洒,绘出一幅残忍而绮丽的画。   桑遥惊魂未定,低声说了句:“谢谢。”   “真是麻烦。”   “我也不想的。”桑遥蹙眉,“没有人希望自己成为妖怪的储备粮,可惜今日出门前没带胭脂水粉。”   “脂粉的香气,并不能掩盖你身上的味道。”这句话钟情很早之前就想告诉桑遥了。   “啊?”   “我有一件法器,可锁住你的灵女香。”   “什么?”   “手伸出来。”   桑遥好奇地伸出左手。   钟情的指尖搭上桑遥皓腕,生出一截青藤,如同蛇一般缠了上去。   桑遥尝过被青藤勒住脖子的滋味,脸都白了。   那青藤盘踞她的手腕,不松不紧,冰凉的触感依偎着肌肤,末端打结的地方,开出朵孤零零的淡青色小花,散发出幽幽的香气。   不明状况者看来,像是在腕间套了一串漂亮清新的手链。   桑遥拿手去拨青藤,心脏狂跳:“你怎会有这个?”   他明目张胆地裁下自己的真身,是在测试她,还是笃定她没有发现他是妖的秘密?   “杀了面具妖的战利品。”钟情面不改色地扯谎,目光却在打量桑遥的反应。   桑遥说:“我没有别的好东西同你换。”   “送给你的。”钟情淡淡道。   有了钟情给的这串藤萝手链,锁住桑遥的灵女香,接下来再无妖怪来打扰桑遥。两人找到一只河蚌,合力打开蚌壳。   蚌壳里躺着一具小姑娘的尸体,小姑娘死去已久,尸体被法术保存,肌肤仍有弹性,面目尚且鲜活,仿若只是睡着了。   无数折射着五颜六色的泡泡,环绕在小姑娘周身,桑遥拢住其中一枚,泡沫碎裂,化作一幅农家破落小院的画面。   “乖宝,多吃鸡蛋,将来脑袋瓜子灵光。”慈爱的老妇人笑容满面,将剥了壳的鸡蛋,放在小男孩的碗里。   “妈妈,我也想吃鸡蛋。”坐在男孩身边的小姑娘,转头看向身侧的母亲,努力地吞着口水。   母亲刚拿起一枚鸡蛋,就被父亲和奶奶瞪了一眼。   “赔钱货吃什么鸡蛋,鸡蛋都是我孙子的,谁也不许碰。”奶奶抢过鸡蛋,给了小男孩。   父亲也说:“丫头迟早都是要嫁出去的,给她吃这个浪费。”   小姑娘求助地看着母亲,眼睛里满是渴望,母亲黯然地垂下脑袋,回避了她的目光。   男孩冲小姑娘做了个鬼脸:“赔钱货没有鸡蛋吃,嘻嘻。”   原来,蚌壳里躺着的是那位名叫多儿的小姑娘,这些泡沫都是她的记忆碎片。   钟情面无表情地捏破一枚泡泡。   男孩小跑过来,蹲在小姑娘旁边,央求道:“姐姐,姐姐,陪我玩。”   小姑娘搓洗着厚重的衣裳,疲惫地说:“我要干活,你自己玩。”   “不嘛,你陪我玩。”男孩撒泼地在地上打起滚来。   “你快起来。”小姑娘焦急将他拽起来,“你把衣裳弄脏了,我要还洗的。”   男孩吐了吐舌头,双手在地上抓了把土,丢进洗衣盆里,嬉皮笑脸地跑了。   画面破碎,变作一堆浮沫。   不消片刻,桑遥在一堆泡沫里找到了多儿被卖的那段记忆。   多儿被卖的那夜,雷雨交加。惨白的闪电撕破苍穹,照出一张张狰狞的面孔。   家里穷,几口人挤一间屋,夜里不燃烛火,三道人影围着缺了条腿的破木桌窃窃私语。   父亲:“已经和那边说好,天亮了,就会过来领人。”   母亲:“她还这么小,不如再多养她几年。”   奶奶:“赔钱货早点送出去,省点口粮。乖宝到了该读书的年纪,回头卖她的那些钱,可以交学费,还可以给乖宝做身新衣服,等乖宝做了状元,你们就等着享福吧。”   母亲哀求道:“妈,小点声。”   奶奶不屑道:“别说她现在睡得跟头死猪似的,就算她醒了又能怎样。把赔钱货养这么大,费我们家多少粮食,用她给乖宝换身新衣服是她的福气。”   钟情一挥手,泡沫尽数碎裂。画面消失的最后一幕,小姑娘垂眸看着自己满身补丁的破衣,将脸埋进被窝里,泪流满面。   他烦躁地说:“别看了。”   桑遥没反对。   这个小姑娘如今不用再穿打满补丁的旧衣,光鲜亮丽地躺在这里,可是,她已经死了。   她什么都没做错,她就是想陪在母亲身边长大。   她再也长不大了。   桑遥说:“我们把她安葬了吧。”   他们把多儿葬在河畔,立了块碑。蚌精为她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她的家人是不会来看她的,那些村民也恨透了她。人死后,魂魄归于虚无,无痛无感,所幸这些仇恨与她再无关系了。   微生珏和叶菱歌找过来时,桑遥正在石碑上刻字。   “遥遥。”微生珏担心地看着她。   “我没事。”桑遥知道他在想什么,取出玉指环的碎片,“哥哥的护身符,保护了我。”   “蚌精呢?”叶菱歌问。   “她已经死了,是钟少侠杀了她。”桑遥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满脸毫不掩饰的崇拜。   有桑遥这句话,微生珏和叶菱歌没有起疑。叶菱歌注意到钟情脸色过于煞白,不由道:“阿情,你受伤了。”   钟情虚弱地点了下脑袋,取出《百妖图》碎片递给叶菱歌:“那只妖很强大,好在,我拿到了这个。”   说着,他双眼一阖,似再也撑不住,倒了下去。   “阿情。”叶菱歌失声唤道。   *   钟情受的那一刀没有得到及时医治,失血过多,需要卧床休养。他整条胳膊都被牵连,无法自理,必须着人贴身照顾衣食起居。   “香兰,你来照顾钟少侠。”作为李府的二小姐,李樱桃开始发号施令。钟情受了伤,意味着她反杀的机会来了。她的脑海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张口就把自己的心腹安排了出去。   “多谢李姑娘的好意,只是阿情自幼不愿与人多加亲近,更不喜陌生人沾手他的起居,这些事我来做就好。”叶菱歌断然拒绝。   “叶姐姐,这次钟少侠是为救我而受伤,不如由我来照顾钟少侠。”李樱桃还想说话,桑遥抢在李樱桃前面开口,“我不是陌生人,我与钟少侠共患难过,是并肩作战过的伙伴。”   她还能不明白钟情想干嘛。   茶茶又开始了他的套路。   他砍自己这一刀,不止是为了隐藏真正的实力,更是为了借病弱之躯,占有叶菱歌的时间,让叶菱歌产生愧疚之情,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引起微生珏的吃味,无形中增加男女主矛盾。   妥妥的绿茶操作。   不愧是你,茶茶。   桑遥决定把茶茶的骚操作掐灭在摇篮里。   “钟少侠,你教我射日箭,又救我一回,微生世家从不欠人情,请你给我个机会,我会好好表现的。”桑遥仰起脸来。   叶菱歌正欲说话,并肩立在她身侧的微生珏暗中握住她的手。   叶菱歌转头,四目相对间,两人心意相通。   叶菱歌说:“阿情,我连日捉妖,精神不济,不好照顾伤者,你和遥遥一路同行,已习惯彼此,不如就让遥遥代我照顾你,我相信遥遥可以照顾好你的。”   桑遥露出小狗似的眼神,连连点头,期待地等着钟情的回应。   钟情瞥了桑遥一眼,虚弱地说:“那么,有劳三小姐了。” 第20章   有桑遥插手,就没有李樱桃什么事了。李樱桃很忌讳钟情,不愿多逗留,先走了。   微生珏与叶菱歌一起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石子铺出的幽径上。叶菱歌问:“照顾伤患是件很辛苦的事,阿情从小脾气倔,不易亲近,遥遥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你怎会让她做这种累活?”   “除了我,遥遥还没有黏过别人。”微生珏意味深长地说。   叶菱歌会意:“遥遥她……”   微生珏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姑娘家脸皮薄,这种事需要一个契机。   “我担心阿情他……”叶菱歌叹了口气。钟情性情淡薄,身为他的师姐,其实也未曾真正了解过他。   微生珏说:“这种事应该顺其自然,外人插手不了,今日观阿情表现,未必没有可能。”   他先前都是“钟少侠”地喊着,现在改口“阿情”,可见是接纳了钟情做他未来的妹夫。叶菱歌胸腔内淌过一股暖流。微生珏只因钟情是她的师弟,就轻易同意了这门亲事,是认可钟情的能力,也是对她的爱屋及乌。   如叶菱歌所言,照顾伤患,并非易事。   伤患忌荤腥,饮食要清淡,饭菜可以交给厨房做,但钟情伤的是右臂,吃饭这件事就只能由桑遥代劳了。   少年披着件薄衫,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病恹恹地靠坐在床头,吃着桑遥喂过来的饭食。   天气凉得快,桂花一夜之间开了,吃过饭,桑遥摘了些桂花,放在屋子里。   淡雅的香气,很快盈满室内。她在满室的桂花香里,抱来一沓厚厚的册子,神秘兮兮地说:“怕你养伤无聊,我特意给你买来的,都是些坊间流行的话本子,够你看十天半个月了。”   钟情随手抽了本,打开,又放下了。   这些弱智的故事,还没那头猪妖有看头。   “对了,你手伤了,不能翻页,我读给你听。”桑遥一脸兴冲冲的表情,企图用书中这些恋爱脑,腐蚀男二的事业心,不搞事情,专心谈恋爱。   大概是她的坏心思都写在脸上,除了不认字的都能看出来,钟情用没受伤的那只左手,压住话本子,提醒道:“该换药了。”   “什么?”   “三小姐毛遂自荐,做我的贴身丫鬟,难道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少年俯身过来,属于他独有的草木气息,瞬间侵蚀桑遥的嗅觉。   桑遥往回一缩,放在床畔的话本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她手忙脚乱地弯身捡拾。   “这样笨手笨脚,若真的做丫鬟,只能做个……”   钟情拖长尾音,引起桑遥的好奇心,桑遥拿着话本子站起:“做个什么?”   果不其然,那少年笑容里带上几分邪气,唇瓣一张一合:“暖床的。”   桑遥登时气红了脸,手中的话本子直接拍上钟情的脑袋:“你才是暖床的丫头。”   臭不要脸的茶茶,想让她暖床,呸,没门!   她气呼呼出门,去打水拿药。   钟情盯着她的背影,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底一层层覆上的阴翳。   微生世家的人,皆不可信。   桑遥取药回来,少年盘腿坐在榻上,双目阖起。听见动静,他也只是掀了下眼皮。   桑遥说:“我开始了。”   “嗯。”钟情一改方才的戏谑,恢复了冷淡的表情,浑身难掩一股贵气。若论血脉,他是妖皇一脉,是天生的天潢贵胄。   桑遥脱掉他的外裳,解开缠住伤口的绷带。血渗出来,染红周边的肌肤。   少年骨骼修长,体型清瘦,常年练武的缘故,筋骨看起来很有力道。   反正桑遥曾亲眼目睹过,他徒手捏爆一只妖的脑袋,袖袍染血,唇角带笑的模样,暴戾又疯狂。   任谁都想不到,这样劲瘦的身躯下,会藏着这样恐怖的力量。   桑遥不小心瞄到他的腹肌,眼睛飞快地移开,面颊控制不住像火一样烧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擦洗着伤口边缘的污迹,从头到尾,少年身体绷直,眉头都没皱一下。好不容易换完药,桑遥已是满头大汗。   桑遥扶着他躺倒。她自己也累了,趴在床畔打盹,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床上的少年睁开眼,双目清明。   一根细长的藤蔓顺着桑遥的胳膊攀爬,探到颈侧附近,正要再往前时,钟情喉中瘙痒,轻咳一声。   桑遥惊醒,揉着睡眼惺忪的眼,起身说:“我给你倒杯水。”   藤蔓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少年用桑遥看不懂的目光盯着她,盯得她头皮发麻。   桑遥喂他喝了半杯水,借口自己身上油腻腻的,是出汗过后的缘故,申请先回屋洗个澡。   为了就近照顾钟情,她搬到钟情的隔壁居住。   木桶内,水汽氤氲,染湿桑遥的眉眼。她好奇地拨弄着腕间的青藤手链,末端开出的淡青色小花,丝毫没有凋零的迹象,无论怎么拽它,始终保持着花开的状态。   这条青藤恐没有那么简单。   监视?禁锢?下毒?绞杀?瞬息间,桑遥想到无数种可能,懊悔不已。   千防万防,还是着了茶茶的道,青藤缠上来时,她想反悔也来不及。她试过各种法子,没有办法取下这截青藤。   她戳了下青藤上的小花,又挠挠花瓣。   隔壁的钟情似有所感,睁开眼睛。   她在干嘛?   桑遥顺便给青藤上的小花洗了个澡,然后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不得不说,照顾伤患,真的累啊。桑遥眼睛阖起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间,有一双眼睛盯着她。那是与钟情截然不同的压迫感,混合着死亡的阴影与尸体的腐臭。   它终于现身了。   那只隐藏在李府背后的邪物。   桑遥浑身如同压着块巨石,快要喘不过气来。她张开唇,想要呼救,身体被一股阴冷的雾气裹住,腾空而起,在夜色里快速地穿行着。   桑遥指尖微动,按住腰间垂着的玉符。玉符内,光芒一闪一闪。   风声呼呼,擦着耳畔而过。   反正打不过,桑遥闭着眼睛,打算补个觉。倏尔,微生珏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放下她。”   裹住桑遥的黑雾,停了下来。   桑遥欣喜地张开眼睛。   这是微生珏他们的计策,他们住在李府迟迟不走,便是利用桑遥,把藏在李樱桃背后的那只邪物引出来。   那邪物很谨慎,桑遥日日在李府招摇过市,它居然能按捺住这么久没有动作。   空气里传来灵力撞击的声响,以及微生珏缥缈奇幻的琴声。困住桑遥的黑雾,被一团灵力击散。桑遥从半空中跌落下来,来了个漂亮的后空翻,轻巧落地。   不远处,黑雾中藏着一道人影,被微生珏和钟情围住,微生珏手拨凤首箜篌,钟情撑开雨过天青伞,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邪物自知不敌,吐出团黑雾,急速奔走,消失在夜色里。   “哥哥,钟少侠,别追了。”桑遥在背后叫住他们二人,“你们没发现一个问题吗?”   微生珏道:“什么?”   “叶姐姐不在。”桑遥四处搜寻叶菱歌的身影。他们每次都是团队作战,这次计划内,叶菱歌本该和他们一起的。   微生珏与钟情一心擒妖,此时才注意到,叶菱歌并未跟来。   钟情头也不回,疾步奔往李府。   微生珏和桑遥紧随其后。   经过刚才的打斗,钟情肩头的伤口崩裂开,血色涌出,顺着袖管滴答。他手握雨过天青伞,撞开叶菱歌的屋门。   叶菱歌躺在床上。   钟情松了口气,缓缓走到床前,唤道:“师姐。”   床上的叶菱歌双目紧闭,神色恬静,陷入幽幽的梦境里。   钟情察觉出不对劲,声音拔高了些:“师姐!”   “菱歌。”微生珏扶起叶菱歌的上半身,探她脉象。脉象平稳,并无异常。   “你们闻。”桑遥耸动着鼻尖。   “幻绮罗香。”钟情脸色铁青。   桑遥立马奔过去,将所有窗户都推开。   “不错,是幻绮罗香。”李樱桃抱着燃尽的熏炉,站在门框内,犹如一幅阴森森的画。月光倾泻如霜,她的影子被拉长,落在地上,更显狰狞。   熏炉里的香已燃成灰烬。桑遥认得这只熏炉,叶菱歌长期睡眠不好,随身带着熏炉,睡前会点一支安神香。   “找死!”钟情眨眼间就掠到李樱桃的面前,一掌将李樱桃击飞了出去。   李樱桃手中的熏炉骨碌碌滚进草丛里,她的唇畔滑下一缕血痕,撑着手肘爬起来,声线凄厉:“我死了,叶菱歌也别想活。她中了这幻绮罗香,无人入梦为她引渡,她会终生困在自己的心魔里。”   钟情双拳紧握,指骨捏得咯咯作响。   微生珏走到钟情身侧:“李姑娘,菱歌不曾得罪你。”   “她是没有得罪我,我如此做,不过为自己所求。”李樱桃迎着微生珏冷若冰霜的眼望去,世家出来的贵公子,如头顶这轮不染纤尘的明月高不可攀,任她使出浑身解数,只能远观不可亵玩。   李樱桃笑了起来:“微生珏,你如果想救叶菱歌,答应我一个条件。”   微生珏:“你说。”   李樱桃:“娶我。”   “我不同意。”桑遥率先出声。一会儿功夫没盯梢,李樱桃这边就尽出岔子。要是叶菱歌一觉醒来,李樱桃成了微生少夫人,剧情可就彻底崩毁了。   桑遥誓死捍卫男女主情有独钟的感情线。   微生珏说:“断无可能。”   桑遥简直想鼓掌。男主在她的日以继夜的教化下,越来越有男德班优秀毕业生的潜质了。   李樱桃神色黯然地垂下了眼。   雨过天青伞骤然朝着李樱桃飞去,伞尖对准她的胸膛,从这凛冽直白的杀气中,桑遥不难读出钟情的心思——   既然李樱桃对微生珏丝毫不起作用,又用此等手段迫害叶菱歌,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他出手狠辣,快如闪电,微生珏惊了一下,飞身而起,挡住雨过天青伞。   微生世家的家训,不杀人,只屠妖。李樱桃有过,但罪不至死,自会有律法来制裁她犯下的罪孽,钟情和微生珏都不能做这个刽子手。   钟情身在微生珏的队伍里,微生珏有这个义务管束他,他早就看出来,这个少年心狠手辣,亦正亦邪。   微生珏后退数步,脚跟抵住地面,压出一道深印。光是挡住雨过天青伞这一击,就足以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   微生珏暗暗心惊。   钟情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厉害了? 第21章   钟情收回雨过天青伞,抽出伞柄中的薄剑,攻向微生珏。微生珏祭出凤首箜篌,拨动琴弦。   两人在这小小的一方庭院内斗起法来。   钟情满眼煞气,浑身涌动着沸腾的杀意。   微生珏指尖被琴弦割破,渗出鲜红的血,他跌回地面,捂着胸口的手,指尖颤抖得厉害。   狂风大作,卷起飞花残叶,厚云翻涌,掩住半空中的皎月,廊下挂着的雕花灯笼,轰然砸向台阶,烛火嗤地一声熄灭。   钟情举起手中的剑,步步逼近微生珏。   微生珏咳着血,说:“阿情,你听我说,杀了她,对菱歌无益。”   少年恍若未闻,手中剑光如虹。微生珏衣袍被剑气割破,衣襟散开,露出雪白的中衣,头顶束发的玉簪亦遭剑气断成两截,青丝倾泻如海藻。   他狼狈得跌坐在地上。   再这样下去,男主嗝屁,全剧终。   桑遥毫不犹豫地冲向微生珏。   扑面而来的剑气在她的身上割出无数道细小的伤痕,她忍住痛楚,挡在微生珏身前,用自己的后背迎向钟情的剑:“钟少侠,你杀了哥哥和李樱桃,也无济于事,不如留着李樱桃,问问她破解之法。”   钟情的剑尖停留在桑遥后背一寸的位置,再往前一步,锋刃就会破开血肉。衣衫单薄,桑遥明显感觉到剑尖冰冷尖锐的触感。   她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每一寸抖动的幅度,都没有瞒过钟情的眼睛。   明明贪生怕死,却固执地为微生珏遮风挡雨。   少年眼底涌动的杀意,如海浪般层层褪去,泛红的双眸逐渐恢复成纯黑的颜色。   半晌,他收回了剑。   桑遥浑身已是冷汗如浆。   李樱桃早已吓得双腿瘫软,坐在地上,两眼发直。   桑遥推了她一下:“快说,如何唤醒叶姐姐?”   “我、我……”李樱桃舌头打结,哆嗦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   “引魂灯。”钟情冷不丁地开口。   “你知道破解之法?”桑遥诧异之余,明白过来,钟情会想着杀了李樱桃,肯定是留有后路。他视叶菱歌为血亲,如果不是知道破解的法子,怎会毫无顾忌杀了李樱桃。   燃灯引魂,可通梦境,将困在心魔幻境里的人引渡出来。要想唤醒叶菱歌,必须拿到引魂灯,进入她的梦里,将她带出梦境。   微生珏强大的情报网撒出去,半日的功夫,修文和修武就带着引魂灯的消息回来了。   彼时,微生珏正在为桑遥处理伤口。波动的剑气留下的深口不深,却多而细碎,桑遥雪白娇嫩的脸蛋,到处都是划痕。   微生珏用的药是微生世家特制,微生世家的药最大的特点就是药性霸道效果好,这些药敷上去,会抹去所有伤痕,不留半点痕迹。桑遥不想被毁容,只能暂时忍住痛楚。   她疼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钟情坐在不远处,沉默地盯着她,眼中光芒忽明忽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公子,查出来了,近日妖族放出消息,中秋夜那天,千灯阁的主人会带着引魂灯前往十里霜天。”修文说。   十里霜天是妖族的地盘,每月十五,全国各地的妖怪,会出现在这里进行交易。   桑遥说:“哥哥,你留下来照顾叶姐姐,我和钟少侠去取灯。”   钟情没说话。   微生珏沉吟道:“此行会有危险,我去。”   桑遥不赞同道:“这里只有哥哥懂医术,叶姐姐困在梦里,不吃不喝,身体还需哥哥帮着调养。”   微生珏退一步道:“修文和修武与你们同去。”   桑遥摇头:“他们留下,由哥哥差遣。十里霜天既是妖族的地盘,我们去的人多了,反而引人瞩目。”   桑遥说的,不无道理,最终微生珏决定,让她和钟情去十里霜天拿引魂灯。出发前,微生珏亲自为桑遥打理行囊,不论他做男朋友合不合格,身为兄长,他做的非常合格。   千年寒霜堆出的冰山,融化成温暖的春水,只对一人温柔款款,难怪原身会误会,会沦陷。   “那里妖怪多,你身份特殊,要小心行事。”微生珏殷切叮嘱。   “哥哥放心,我会跟紧钟少侠,他的本事,哥哥是知道的。”   提起钟情,微生珏波澜不惊的眼眸里,显出深深的担忧。   “怎么了?”   “阿情天纵奇才,只是缺乏管教,行事过于随心,我担心他……”   “他不会害我的,他要害我,今日那一剑就刺了过来。”桑遥笑得像只偷吃了小鱼干的猫咪,“他都愤怒得失去了理智,却还是及时停手,哥哥,他没有你想得那么坏。”   微生珏只觉满心无奈:“你执意随他取灯,不肯带修文修武,就是为了跟他独处?”   初初动情的小姑娘,眼睛里只看到少年持剑的风采,忽略了他剑刃上滴落的血珠。好在,这世间还有叶菱歌能管束钟情,他年纪轻,尚有机会改邪归正。   “嘘。”不愧是合格的兄长,桑遥的心思没能瞒过他,她竖起食指,故作羞怯,“别告诉他。”   从搞死男二到搞男二,别看一字之差,云泥之别。作为原书里隐藏到最后的终极boss,钟情薄情寡性,铁石心肠,如李樱桃那般直接讨好,不过是飞蛾扑火,桑遥要做的是春风细雨,潜滋暗长。   抵达十里霜天这日,桑遥脸上的伤疤已结痂脱落,皮肤恢复光洁如初,比剥了壳的鸡蛋还嫩。   两人拿着修文和修武从地下黑市买来的通行令,顺利进入十里霜天。   这里都是妖怪,他们身上特意佩戴了微生珏给的香囊,用来掩饰人族气息。   香囊里放着微生珏猎妖的战利品,分别是花妖和狐妖的内丹。狐妖骚气重,钟情刚入谷,就引来无数道目光。   桑遥捂嘴偷笑,被钟情叩住食指,敲了下额头警告。   桑遥明面不敢报复,走在背后,狂踩他的影子。   钟情看见了,只当没看见,不想与她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按照以往的传统,中秋月圆当日,掌灯者会随机现身,把引魂灯送给这里最漂亮的姑娘。”狗熊妖望着桑遥手里的蜂蜜,不断地吞着口水。   “万紫千红,各有特色,单论相貌,如何能分出第一?”桑遥盘着手里的罐子,任由那甜香在空气里扩散。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狗熊妖憨厚地挠着自己的脑袋。   桑遥把蜂蜜给了狗熊妖,与钟情在谷内一间客栈入住。   吃过饭,二人出门闲逛,熟悉十里霜天的地形,顺便打听千灯阁阁主往日赠灯的美人。   审美是件很私人的事,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美人,有人偏爱清冷,有人痴迷妖艳,有人对可爱欲罢不能……   他们不必找出世间第一美人,只需找出千灯阁阁主心中的第一美人即可。   一圈打听下来,桑遥发现这千灯阁的阁主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每年中秋月圆之夜,挑选出来的美人风格都不一样,既有妩媚多情,亦有冷若冰霜,甚至离谱到公认的丑女,都能被他奉为上宾,提灯相赠。   桑遥崩溃:“这位千灯阁的阁主,他的审美还真是别致啊。”   十里霜天作为妖族最热闹的夜市,山谷被灯火照得透亮,奇形怪状的妖怪随处可见。   妖怪通过修炼,可脱去妖物的外形,化出人类的皮囊,方便在人类世界行走。   有妖力低微,化形不全的,尚保留着妖物的特点,或是头上顶着毛茸茸的耳朵,或是屁股后面垂着蓬松的尾巴。桑遥被挤来挤去,不小心薅了一只老虎的尾巴,只听得那虎妖“嗷呜”叫出声,红着脸吼道:“谁摸我尾巴!”   桑遥的手快速缩回袖管里,怂巴巴地缩着肩膀,蹑手蹑脚藏到钟情身后,从袖中弹出几根虎毛。   那轻舒广袖的青衫少年,脸上划过一闪而逝的笑意。   遑论千灯阁阁主今年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打扮漂亮点,总不会出错。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桑遥底子好,捯饬捯饬,竞争力很大。   桑遥陈述了自己的想法,钟情不置可否。   “你这是什么反应?”   “三小姐有何不满。”   “我们俩是一伙的,如果不能统一意见,不利于团队协作,所以,你必须听我的。”   “为什么是我听你的,而不是你听我的?”   “因为我比你冷静。”桑遥一本正经道,“事关叶姐姐,你在乎她,关心则乱,要是出了点差错,会害死叶姐姐的。”   她掏出一枚铜板,合起手掌握住:“行叭,知道你不服,我们交给上天来决定。有字的那面朝上,我赢,否则,我听你的,敢不敢赌?”   钟情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桑遥将铜板抛向半空,抬手握住,故作神秘:“落子无悔,当当当,谁赢谁输,皆看天意,答案即将揭晓,让我们拭目以待!”   她装模作样地拿开手,惊喜道:“字面朝上,我赢了,钟少侠,连上天都觉得你该听我的,现在你无话可说了吧。”   钟情瞄了眼,唇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是吗?”   “你亲眼看到的。”   “到底是上天的意思,还是三小姐的把戏,三小姐心知肚明。”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在说我作弊了,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玩不起就别玩。”桑遥色厉内荏。根本没有天意,她的那枚铜板两面都是字,怎么赌都是她赢。   “好,我愿赌服输。”钟情竟没有同她要铜板看个究竟,轻而易举就答应了她的条件。   桑遥难以置信。   茶茶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第22章 “接下来,该做什么?”钟情很配合地问道。   桑遥发懵,碰上这么好说话的茶茶,她自己反倒不知所措了。半晌,她讷讷说:“陪我去买件漂亮的裙子。”   两人踏进一家叫做“羽衣坊”的成衣铺。   桑遥打量了一周,指着墙上的红裙道:“这件拿下来我看看。”   “姑娘好眼光,这件衣服的布料用的是霞影纱,上身后犹如彩云般轻盈飘逸。”身后垂着对彩羽的老板娘,笑盈盈地将衣裙往桑遥身上比,“你再闻闻,是不是还透着股奇香?不瞒你说,染料里加了种百年才开一次的花捣出来的汁,香气经久不散,不用再另配香囊,姑娘喜欢的话,先试试。”   如老板娘所说,桑遥身段窈窕,穿这件红裙,是锦上添花。她牵着裙摆,走到钟情跟前,当着他的面转了一圈,登时香风阵阵,裙摆如花。   “怎么样?”桑遥问。   少女肌肤雪白透亮,红色将她的五官衬的明艳胜霞。那是种与叶菱歌截然不同的张扬炽烈。若说叶菱歌是倔强绽放的清冷芙蓉,那么,桑遥就是灼灼生长的玫瑰花。   没等到钟情的回应,桑遥并不失望,他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不可否认,美丽,是这具身体的本钱。   桑遥道:“多少钱?”   “姑娘与它有缘,打个九折,抹完零,这个价。”老板娘伸出三根手指,“三万两。”   “这么贵?”桑遥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件衣服是铺子里的镇店之宝,三万两,不贵了。”   桑遥摸遍储物囊,摸到一堆微生珏为她准备的符纸和法器,凑半天,只凑出二百两银子。   微生世家不提倡奢靡的作风,每个人领到的月例都是固定的,主角团除妖时收取的费用,参考的是对方的财力。这几个月来,他们专挑偏僻的地方走,路过的都是荒芜的村镇,几乎是慈善除妖,分文不取。   路上的花销都是实打实的,原身多年月例攒下的小金库,早已所剩无几。   桑遥目光打转,停在钟情的身上,陷入沉思。   问茶茶借些小钱还行,三万两借到手,算上利息,桑遥可不想还没成功攻略男二,就先给自己找了个债主。况且,叶氏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身为叶氏一门的关门弟子,茶茶未必有这个钱。   桑遥打消借钱的念头,窘迫地说:“我带的钱不够,先不买了。”   钟情指尖绕着腰带上的玉扣打转,闻言,动作停下。   少年衣着低调,全身上下看起来平平无奇,老板娘见多识广,一眼看出那青玉鬼头的玉扣价值不菲。既然少年给够提示,老板娘顺口道:“公子腰间的玉扣少说也能值三万两银子,若是拿来抵押,这件裙子姑娘可先拿回去,回头派人将钱送来就行。”   “那不行!我跟他非亲非故的,哪能用他的东西抵押。”桑遥断然拒绝,偷瞟钟情腰带上的玉扣。   玉扣雕了个凶神恶煞的鬼头,呈靛青色,纹理清晰,质地厚重,桑遥只觉茶茶审美异于常人,不曾料到这么值钱。   这厮还是个土财主?   原书只提过钟情在方寸山跟叶氏习武时,偶尔会下山接悬赏令,帮人除妖驱邪,攒些银钱用作平日的花销。   这是给自己攒出了座金山啊。   桑遥忽然觉得茶茶金光闪闪,有些晃自己的眼睛。   “不好意思啊,我看您二位郎才女貌,以为您二位是一对,冒犯之处,还请二位海涵。”老板娘是个惯会做生意的,桑遥所配衣饰并非出自普通家庭,一看就是大金主,她笑着说,“姑娘实在喜爱,这件丹霞羽衣我给您留着,您留个名姓,羽衣坊有分店,回头您再碰着了,提一句,立刻给您调过去。”   桑遥道:“谢谢老板娘了。”   没买到喜欢的衣裙,说到底,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的,桑遥拿手指绞着衣角,没想到做了微生世家的三小姐,还得感受一把穷是种什么体验。   再对比一下坐拥金山的茶茶,桑遥更郁闷了。   *   有好事的,把千灯阁每年选出的美人,绘成画像出售。桑遥秉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道理,回客栈前买了一沓画像,对着油灯细细研究半宿。   一幅幅美人像看过去,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忽的,桑遥的眼睛亮了起来,秉烛敲响隔壁的屋门。   门板从里边被人朝两边拉开,少年颀长的身影裹着团昏黄的灯晕,乌黑的发垂落肩头,发尾犹带着湿气,身上只披了件单薄的衣衫,隐约可见薄衫下骨骼的走向。   屋里头水汽氤氲,草木香气浓郁。   桑遥愣了下,反应过来:“你在沐浴?”   十里霜天被一个法阵禁锢着,所有人进入这里,都会暂时失去法力。钟情现在与普通人无异,出了汗,自然要洗澡。   钟情慵懒地垂下眼睫:“有事?”   “我发现了这个。”桑遥不等他邀请,挤进去,呼吸着屋子里飘荡的草木香。还别提,植物系的妖怪,身上的气息怪好闻的。   钟情迈着懒懒的步调,双手抱怀,跟在她身后。   小姑娘跟小狗似的,鼻尖悄然耸动着,嗅着屋子里的气味。   钟情打开窗户,散掉满屋子的水汽。   桑遥回过身,眼底盛着烛光,铺开画卷,指着画中的美人道:“你瞧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她们都有一个共通之处。”   “千日佛兰。”没等桑遥说完,钟情直截了当点出。   “诶?”桑遥诧异,“你发现了?”   “买画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桑遥气:“你怎么不早说?”   “三小姐自诩聪明伶俐,我以为,三小姐早看出来了。”少年最喜欢用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偏他此刻声线沙哑,竟有种莫名的性感。   桑遥觉得自己的耳朵被调戏了。   画像里的美人,或是发间簪花,或是腰间垂缀,或是衣裙绣上去的花样,都与千日佛兰脱不开干系。千日佛兰绽放时,花香浓烈似酒,一开就是千日,因此得名。这位千灯阁的阁主,看上的不是她们的美貌,而是她们身上的千日佛兰。   “大抵那位阁主,与千日佛兰有什么渊源。”桑遥沮丧,“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大家肯定都看出来了。”   害她大半夜的,白高兴一场。   “有了,我们可以出奇制胜。”沮丧不过一息的功夫,她的眼睛里重新腾起亮光,“我有个法子,肯定行。”   千日佛兰生长于幽谷,绽放于清晨的第一缕日光间,能酿出极香甜的蜜,备受蜂族的青睐。这种花傲骨铮铮,只长在野外,若移植庭院,一朝一夕的光阴,就会连根枯死。   无法饲养的特性,使得它稀少而珍贵,几乎每片盛放着千日佛兰的幽谷,都有蜂族看守。   蜂族数量众多,不好招惹,鲜少有人敢去打千日佛兰的主意,再加上千灯阁的这番操作,千日佛兰一下子卖出了天价。   桑遥坚决不做冤大头,她选择自己去野外采花。   这种花只食雨露阳光,就能放肆生长,堪称大自然的馈赠,蜂族不曾撒种,更不曾照料,凭什么把它们占为己有。   桑遥的慷慨陈词,说服了钟情陪她去采花。   好吧,其实是茶茶生性好斗,听说有架打,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猎妖师大多身怀绝技,他们武艺高强,没有法力,也是一等一的高手,钟情这样的,自幼经受各种磨炼,自己就是最强的武器,对付蜂群绰绰有余。   桑遥披上大斗篷,取出面纱和手套,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钟情以眼神询问。   “我想过了,毕竟它们蜂多势众,万一打不过,有备无患。”桑遥从储物囊里取出披风,给钟情系上,“你也披上,好过被蛰。”   “不必多此一举。”钟情轻嗤,推开她的手,撑开雨过天青伞,走入了花海。   桑遥蹲在石头上,目光所及,钟情手中的伞旋转出重影,凶狠暴戾的蜂族,密密麻麻潮涌般将他包裹,却无一只能近他的身。   好厉害的身法,干净利落,漂亮得像幅画。桑遥目不转睛,忍不住赞叹。要不是前两日他做作地砍自己一刀,这会儿蜂族早就缴械投降了。   妖族的血脉压制是绝对的,钟情毕竟是妖皇一脉,蜂族不消片刻就败下阵来,首领带头跑,其他纷纷效仿,弃了这片千日佛兰。   钟情享受碾压他人的快感,不代表他喜欢追击穷寇,蜂族认输,他就没兴趣了。   少年冷眼擦拭着伞面上的污迹。   桑遥飞奔到他跟前。   “你说的法子,就是用这些千日佛兰来染裙子?”   “这是我从丹霞羽衣那里得来的灵感,他们可以用香料染布,为什么我不可以提取千日佛兰的香气用来染布。”桑遥蹲下,提着小竹篮,像只勤劳的小蜜蜂,欢快采摘着花朵,“到时候我穿上千日佛兰染出的衣裙,跑到十里霜天最高的地方跳一支舞,肯定能把掌灯者引出来,再换你上,他不给灯,你就明抢,反正当强盗这种事你最在行,不是吗?”   “你会跳舞?”钟情没理会她拐着弯儿骂他是强盗这件事,他的脑海中浮起桑遥站在河畔做的那套广播体操,奇奇怪怪的动作,半点没有舞蹈的轻盈柔美。   “重点不是我会跳舞,是我站得够高。”桑遥将一朵千日佛兰凑到鼻尖,轻嗅了口,香得连打了三个喷嚏。   “这花真香。”桑遥摇摇晃晃站起来,视野里,天地骤然颠倒,钟情的影子晃来晃去,“头晕晕的,怎么回事?”   “钟情,你别晃了,晃得我眼睛都花了。”桑遥刚把手搭上钟情的肩膀,整个人朝着他栽倒。   柔软的触感,像是天上漂浮着的云朵,撞了钟情满怀。   钟情的手扶住她的腰。怀中的少女霞飞双颊,神色迷蒙。   千日佛兰香浓胜酒,这姑娘是被熏得醉过去了。   钟情面无表情地提起桑遥,抬步离开。 第23章 桑遥是在大半夜醒过来的。   窗外垂着一轮圆月,桌子上放着青色的储物囊,里面都是新摘回来的千日佛兰。   储物囊是钟情的,很明显,这些千日佛兰是他采摘的。   有先前的教训,桑遥不敢肆无忌惮地吸入花香。她放轻呼吸,把花瓣倒出来,用井水清洗干净。   临近中秋夜,月亮的身材愈发圆润,月色流泻千里,落下满庭银霜。   桑遥悄悄打开后院的门,背影消失在月色里,半个时辰后,她抱着大半篮子的红色果子,去而复返。   钟情站在窗畔,居高临下地望着。   桑遥出门时,他就察觉到了。他单手一撑,坐上窗台。银色的月光落在他的发尾,点缀着他妖冶的眉眼。   这间客栈正对着青霜台,满目细碎的银光,如纷飞的蝴蝶。   记忆里,井底的那个女人尽管衣衫褴褛,却保留着仅有的体面,腰杆挺直,盘腿而坐,手中握着枯枝,在地上画出法阵的形状。   “岚儿,你看清楚,这叫封魂阵,阵眼在这里。入此阵者,灵力尽失,是我身为妖族公主时,为我父皇根据古书记载所创。若有朝一日,你能走出微生世家,去妖族的十里霜天,就可以看到我的作品了。”   他鲜少在她的脸上看到笑容,说起自己的作品时,她的脸上带着些许骄傲的笑容,那一刻的她,不再死气沉沉,而是鲜活的,美丽的。   就像如同此刻的桑遥,眼睛里闪烁着耀眼的光。   桑遥坐在井边,搓洗着新摘回来的果子。她将千日佛兰提取出来的香脂混入果浆中,浸泡被清水煮过的布匹,染出带着芳香气味的胭脂红。   桑遥捯饬多久,钟情就看了多久。   桑遥莫名觉得有双眼睛隐藏在黑暗里,默默注视着她,盯得她后背发凉。   她猛地转头朝着窗台望去。清凌凌的月色,盈满朱红色的窗棂,并无人影。   她挠了挠头。   难道是错觉?   大片的月色穿过窗棂,凝成斑驳的影子,钟情站在那浓墨挥洒出来的阴影里,上翘的眼尾,勾着一缕轻盈的月色。   这夜的梦里,混合着果浆和千日佛兰的香气。   钟情被花海包围,每一朵绽放的千日佛兰,都衔住金色的日光,在风里招摇着。   身披胭脂红轻纱、戴着面具的姑娘,牵起宽大的裙摆,像只轻盈漂亮的小蝴蝶,围着他打转。   那抹冷艳到极致的红,他只在叶菱歌的身上见到过。   “师姐。”钟情追逐着蝴蝶,摘下她的面具。   “我好看吗?”桑遥冲他扬起笑脸。   少女双眼弯弯,颊边攒起的小梨涡,盛满了蜜,倏然滴进他的心底。   一种不受控制的、头晕目眩的感觉,拽着他不断下沉、下沉。   笃笃笃——   清脆的敲门声,伴随着桑遥的嗓音,刺破黑暗,击碎了所有不合时宜的幻想。   “钟情,是我。”桑遥说。   梦里的少年,倏然睁开双眼。   桑遥站在门外,穿着他在梦中见过的那身胭脂红,提起裙摆,当着他的面旋转一圈。   裙摆飞扬,暗香盈袖。   “我好看吗?”   钟情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梦里。   桑遥得意洋洋:“我特意去找裁缝店做的,好几个妖族手巧的绣娘,忙活大半天,总算赶出来了。倒是你,太阳都落山了,怎么还在睡?”   “许久没阖眼,太累了。”钟情闭了闭双目,逼退扑面而来的艳光。   那只冰凉的手伸过来,摸上他的眼底:“有黑眼圈了。钟情,引魂灯的事,你不必太过牵挂,叶姐姐是你的师姐,也是我未来的嫂子,我保证,有我和哥哥在,不会让她出事的。”   “三小姐拿什么来保证?”   桑遥被问得哑口无言。   少年唇边又勾起那抹熟悉的讥讽的笑,与她擦肩而过,向着楼下走去。   “……用我的命。”   走到楼梯口,身后隐约飘来桑遥咕哝的声音。   钟情脚步一顿。   *   两人一同用晚膳。   微生世家的鸽子飞进了十里霜天,拍着翅膀停在桑遥的肩膀上。鸽子张口就是人言:“三小姐,您吩咐的事,查出来了。千灯阁的阁主,确实与千日佛兰有些渊源。五年前,有位名叫心兰的女子,结识了千灯阁阁主,二人一见如故,很快引为知己。千灯阁阁主爱上了心兰,但心兰接近他,却是为了偷一盏灯。事情败露后,千灯阁阁主与心兰决裂,中秋月圆之夜,心兰从高楼上跳了下去,此后,阁主活在深深的懊悔中,每年中秋夜,都会寻找佩戴千日佛兰的女子,赠她一盏灯。千日佛兰正是心兰生前最喜欢的花。”   这是微生世家培养出来的灵鸟,能帮微生世家将情报送往各地,灵鸟识人,只为主人传信。这只灵鸟就是微生瑶手把手养出来的。   桑遥用勺子舀了点玉米粒,给鸽子当辛苦费。   “遥遥,我可真是太喜欢你了。”鸽子高兴地扑到她手边啄食着。   “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是想撸一撸我可爱的小脑袋吗?看在你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如果你愿意把手里那块栗子糕给我,我可以勉为其难给你摸一下。”鸽子仰头对盯着它的钟情说道。   桑遥一把薅住它的翅膀,从窗户中扔了出去。晚一步,茶茶的夜宵就是炖鸽子汤了。   *   中秋这夜,桑遥穿上千日佛兰香脂染出来的衣裙,袖中塞满千日佛兰的花瓣,蒙着面纱,提着雕花灯笼,走上十里霜天的最高处——青霜台。   台阶笔直而上,直入云霄。   袖口衣襟处都藏着千日佛兰,再加上裙子本身的香气,即便戴着面纱,桑遥的嗅觉依旧仿佛被花香腌过了一遍。   都说千日佛兰花香浓烈似酒,这句话居然不是比喻,而是写实。桑遥鼻腔里充斥着香味,整个人头重脚轻,晕晕乎乎,犹如宿醉一场。   她提着裙摆,跟在钟情的身后,步伐走得东倒西歪。偶尔回头看一眼,如身悬万丈高崖,惊出她一身冷汗。   桑遥及时抓住钟情垂下来的袖摆。   钟情回头看她。   “能不能借你的袖子一用?”桑遥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这一个喷嚏要是打出去,她整个人都会滚回山脚。   摔伤不算什么,关键这么远,还得重头爬。   钟情今日所着青衫宽袍广袖,柔软的一截袖摆垂下来,灌满山风,高高鼓起。行走间,冰凉的触感无意间掠过桑遥的面颊,像是在抚摸她的脸。   怕他把她甩出去,桑遥捏着他的袖摆,五指攥得紧紧的,不敢松手。   “把衣服里的花都扔了。”   桑遥面颊泛着酒晕,显然是被花香熏着了。   “我不。”桑遥摇头,警惕地护住自己的袖口,“谁也不许动我的花。”   钟情单手一抄,捞住她的腰身,轻而易举地提起。   桑遥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的世界骤然颠倒了顺序。   钟情拎着她,上下一抖,藏在她袖口和领口里的千日佛兰簌簌而落,被山风席卷着,送向远方。   “我的花。”桑遥气急败坏地伸出手,想抓住这些飘走的花瓣,“钟情,你这个混蛋,放我下来!”   钟情不予理会,提着她,沿着台阶往上走。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即便被十里霜天的封魂阵压制住力量,提着桑遥,跟拎着小猫崽一样轻松。   桑遥满目都是高悬的天梯,一眼望去,黑布隆冬,深不见底,吓得她赶紧闭上眼睛,双手抱住钟情的腰,牢牢盘住他。   青霜台上已经挤满了妖怪。   妖怪吸食日月精华,提升妖力,今日是难得的满月,他们来此,是为收集最好的月之精华。   桑遥被钟情放下来时,双腿软得像面条,她的鼻头红红的,手里抓着掉落下来的面纱,贪婪地感受着这种脚踩实地的踏实感。   凛冽的山风,将她的醉态吹得一干二净,现在的她,清醒得能做十个后空翻。   “分头行动。”钟情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入了人群当中。   他答应带桑遥进入十里霜天,也帮她寻找千日佛兰,不代表他认可桑遥的能力。桑遥在他的眼里,从始至终都是个累赘。   那日的赌局,不过是这两日闲得无聊,陪着小孩子打发时间的游戏。   钟情手里握着从桑遥那里顺来的两面都是字的铜板,身影眨眼间淹没在人海里。   “钟情!”桑遥焦灼地追着他的脚步。   男二脱离她的视线,剧情就有崩的风险,她当然不能让钟情单独行动,万一他心血来潮,折返回李家杀男主怎么办。   曳地的裙摆有些裹脚,桑遥只好单手提着跑。   熟悉的背影一闪而逝。   她快步上前。   “钟情,钟情。”   那人转过身来,穿着钟情的衣裳,却不是钟情。他的脸上没有五官,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桑遥倒吸一口凉气:“打扰了。”   青霜台上熙熙攘攘的人影,俱已消失不见,唯独头顶圆月冷冷清清的,洒下满地银霜。桑遥毫不犹豫,指尖夹着张符纸,燃烧着袭向这无脸少年。   无脸少年站立着不动,身体沾上火焰,化作了灰烬。   桑遥一脸懵。   过于简单,更是有鬼。风里没有一丝声响,青霜台安静得落针可闻,桑遥来来回回走了两遍,一个人都没找到。   她拿出微生珏给她的通讯玉符,没有灵力,根本无法启动。   她叹了口气,下了青霜台。   青霜台下也没有一个人。   确切来说,整个十里霜天只剩下了她一个活人,连头顶这轮寒月投射的月光,都假得像是借来的。   此情此景,简直诡谲。   恐惧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桑遥的心脏。   绝对是男二搞的鬼!   他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第24章   与此同时。   锦衣华服的青年发出凄厉的惨叫声,身上皮囊寸寸剥落,散发出浓郁的尸臭。   不远处,发间门簪着千日佛兰,手中握着引魂灯的蓝衣女子,早已腿脚瘫软,惊恐地瞪着双眼,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画皮妖?”钟情手握薄剑,挑起地上的人皮。   李樱桃隐隐猜到过邪物的身份,曾为李青荷询问换皮术,是在提醒他们,控制整个李府的妖怪,是只能画出所有皮囊的邪物。画皮妖所着皮囊,需每日重新描画,方能保持原来的面目,所以猎妖师统一称呼它们为画皮妖。   “你到底是谁?”青年人皮脱落干净,腐肉堆在脚下,只剩一副骷髅架子。明明没有脸,空荡荡的两个窟窿眼,望着钟情的方向,表露出深深的恐惧。   这里的封魂阵,对眼前这个少年毫无影响。   骷髅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   那是它在发抖。   比起它,面前这个妖艳的少年,才是真正的邪物。   它的人皮掉了一层又一层,钟情一一挑起,第一层是文远,第二层是李青荷,第三层是千灯阁阁主。桑遥没有查到的消息,真正的千灯阁阁主,在心兰跳楼的第四年中秋夜,赠出一盏灯后,就吞下剧毒自尽了。   根本没有什么千灯阁阁主,等在十里霜天的,是他们正在捕捉的那只邪物。   他们进府时,李青荷的魂魄已经沦为邪物的傀儡,它操纵李青荷写信提醒微生珏离开,故布疑云,引起微生珏等人的怀疑,把他们留在李府。   “文远”死后,邪物就披上了李青荷的皮囊,等待时机吞吃桑遥,可笑那三小姐还以为李青荷是李家唯一的好人。   画皮妖的本体是具骷髅,它来自乱葬岗,不知是谁留下的一副枯骨,常年吸食乱葬岗的阴气,有了灵识,成了邪物。第一个猎杀的是投奔李家的文远,那时文远尚是孩童的年纪,跟着年过六旬的嬷嬷路过乱葬岗,双双被阴气侵蚀,重病而亡。   画皮妖剥下文远的皮囊,披在身上,代替文远,去了李府。   它喜欢李青荷的善良,用感情为诱饵,吸食着她的七情六欲,也喜欢李樱桃的骄纵,用嫉妒作为肥料,滋养着李樱桃的贪婪。   钟情本不想对它出手。   它最大的错误,是授意李樱桃给叶菱歌下幻绮罗香,用千灯阁阁主的身份,抛出引魂灯,将桑遥引到十里霜天。   钟情掌中凝出的电光,毫不留情地击碎了骷髅,碎片中,掉落下来一张《百妖图》的碎片。   钟情捡起碎片,揣入袖中。   地上捧着引魂灯的少女,发出尖锐的叫声。   钟情走到她身前,弯身取走她手里的引魂灯。   少年的容貌太过出色,尽管见识到了他残酷的杀人手法,咫尺相对的瞬间门,姑娘还是不免为他所迷惑,嗫嚅半天,提醒道:“公子,这盏灯已经没有了灯芯。”   没有了灯芯吗?   钟情垂眸。   *   桑遥确认自己进入了一个平行世界。   这里与十里霜天的布局一模一样,除了她,没有一个活人。   桑遥曾试着走出十里霜天。十里霜天以外的世界黑布隆冬,她捡起一颗石子扔了出去,石子仿若坠入万丈深渊,没有一点回音。   桑遥心有余悸。幸亏她没有贸贸然走出去,要不然她将和这石子落得同样有去无回的下场。   她重新返回十里霜天,住在她和钟情居住过的那间门客栈,随意取用客栈里的东西。   这里没有任何人,她成了十里霜天的王,主宰万物的命运。   这样的权力没有任何意义。没有其他人的十里霜天,安静得仿佛一口深埋在地底的棺材。   她想尽办法联系外面的人,始终一无所获,现在与外面世界唯一的联系,是钟情。只有从钟情身上下手,才有机会出去。   钟情把她引到这里,当然不会把她放出去。桑遥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了茶茶。   难道是秋后算账?   桑遥想来想去,只想到原身在剪破捕妖网这件事上得罪过他。   这完全是为原身背锅了。   她用了微生瑶的身体,为微生瑶背锅,倒也不冤。   她不能坐以待毙。   不想办法出去,下次茶茶进来,她就只能沦为茶茶的饭后甜点了。   桑遥拨着腕间门青藤,有了个主意。   青藤是钟情所赠,从他真身上裁下来的,用途暂且不明,可以肯定的是青藤与他之间门会有所感应。   桑遥不怀好意地看向柜子上的一壶烧刀子。   *   十里霜天。   距离桑遥失踪第三日。   桑遥失踪当日,钟情把消息递给了微生珏。   微生珏没有怀疑钟情。   桑遥是钟情带去十里霜天的,假如钟情对桑遥有恶意,路上有无数次下手的机会,无需这么明目张胆地害了桑遥。虽然桑遥是他弄丢的,出于自幼养出来的好涵养,他并没有迁怒钟情。   桑遥是微生珏的义妹,微生珏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当即就把叶菱歌交给修文和修武照顾,孤身赶往十里霜天。   微生珏和钟情在十里霜天里里外外找了三天,没有找到桑遥的一丝踪迹。微生世家强大的情报网收到大公子的指令,派出各地的眼线,扩大搜寻的范围,仍旧没有桑遥的消息。   她就好像凭空消失了。   微生珏将灵息注入玉符,这是他第十七次催动通讯玉符,企图联系桑遥。玉符那头依旧毫无动静,他坐在窗畔,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清冷的面容上露出挫败的表情。   微生世家能呼风唤雨的大公子,走出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后,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这世上原来有这么多事他无能为力。   “阿情,能否再说一遍,遥遥失踪当日的情况。”微生珏询问着钟情桑遥失踪的细节,以免有什么错漏之处,忽而话音一顿,目露惊愕。   钟情冷白的面颊浮现出几许罕见的红晕,仿若酒后的醉态。   他看了眼少年面前的茶盏。碧色的茶叶在盏中浮沉,晕染出江南烟雨的光景。   没看错,他饮的是茶,不是酒。   微生珏问:“你怎么了?”   钟情压着汹涌的醉意,说:“没事。”   桑遥把青藤上的小花一整个泡在烧刀子里,小花蔫了点外,再无其他反应。她摸摸花瓣,自言自语:“难道不管用?”   “呀,我忘了,茶茶千杯不倒,这酒对他没用。”   “没关系,下一个。”   桑遥试着拽了拽花瓣,小花纹丝不动。她取出匕首,切了切,花瓣触感柔软,却坚硬如铁,一道划痕都没留下。   “不如用火烧。”   桑遥说做就做,拿出根蜡烛点燃。   藤蔓缠在她腕间门,用火需得小心,不能烧着自己。桑遥把手腕凑到烛火前,金黄色的火舌舔舐着花瓣。   “你的脸越来越红了。”微生珏发现方才面泛酒晕的少年,已经满脸通红,偏他颜色好,这样的大红脸,竟显出朝霞映日般的艳色。   钟情缓缓收紧五指,吐出口灼息,眉目艳丽而阴沉:“没关系。”   烛火烤了会儿,桑遥就自己受不住,将手缩了回来。   好烫,好烫。   这法子不好,损人不利己。桑遥拿指尖挠着花瓣,转换其他思路。茶茶的弱点是虫子,她去捉只虫子回来,啃花瓣一口,不信他不现身。   想是这样想的,当桑遥爬上树,好不容易在一片叶子上找到浑身长毛、扭动如蛆的虫子后,她自己先起了层鸡皮疙瘩,一个没忍住,抖着手,把叶子扔了出去。   妈呀,长得真丑,不怪茶茶不喜欢。   她也不喜欢。   折腾大半天,茶茶没召唤出来,累出一身热汗。桑遥下了树,决定先去洗个澡。   这个地方只剩下她自己,她也没了顾忌,懒得生火烧水,直接找了个日光笼罩的水潭,准备洗露天浴。   客栈内,钟情攥紧双拳,起身道:“微生公子,我身体不适,先回房了。”   三日不眠不休的找桑遥,两人都疲惫不堪。钟情毕竟是叶菱歌唯一的亲人,微生珏再担心桑遥,也不能不顾他的身体。   他微微颔首,说:“你好好休息。”   *   这会儿是正午,太阳正烈着,水潭经大半日的太阳直射,微微透出暖意。桑遥脱光衣裙,半个身体沉入水中。   她所在的位置离岸边不远,水位刚好到胸口。她是旱鸭子,再往前就危险了。   活水注入潭中,冲走她满身的汗味和疲惫。她捧起清水,往自己的面颊上浇着,纤长笔直的两条腿交错地拍打出水花。   “真舒服啊。”桑遥发出喟叹,连日来的郁闷和孤寂都一扫而空。   那经过酒泡和火烤的藤上青花,被潭水淋湿,恢复往日的生机,花朵裹着晶莹的水珠,颜色愈发鲜嫩,隐约透出幽香。   桑遥戳了戳小花,像是在与它对话:“你啊,就跟你的主人一样,是个硬茬。没关系,再硬的骨头,我都能啃,我要把你啃得连渣都不剩。”   她张开唇瓣,表情凶狠,“嗷呜”一口,故作要去咬它。   潭水波纹急速荡开,水底出现了漩涡,显出一张艳若春花的面孔。   少年衣袂翻卷,与她隔水相望,只是此时那黑黢黢的双眼,酝酿着六月底暴风雨前夕的阴翳:“你要啃谁?”   “大白天的,见鬼了。”桑遥吓得呛了口水,慌忙往岸边跑去。 第25章   “哗啦”一声巨响,少年从水底钻出来,水花溅起,豆大的雨珠砸了桑遥满身。   钟情浑身湿透,青绿的绸衫勾勒出匀称的身段,经潭水浸泡过的面颊更为苍白。   两人四目相对。   桑遥脑海中陷入一片空白,慢一拍地反应过来,双手抱怀,护住自己的胸口。   就在她犹豫是先穿衣服,还是先打死流氓时,与她相距不过五步的少年,目光下移,瞳孔缩了缩,率先挥出一道掌风。   桑遥遭到重击,眼前一黑,直接昏死过去。   桑遥:……算你狠。   沉入水底的前一秒,钟情出现在她的身侧,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她的身体。   片刻后,钟情抱着湿漉漉的桑遥上岸。   此处名为镜月潭,是两重天的入口。   两重天乃妖族的青萝公主所创。   青萝公主,便是他的生母。   *   “遥遥,醒醒。”有人在唤桑遥的名字。暖黄的光晕仿若一柄利剑,劈开厚重的黑暗。桑遥掀开眼皮,模糊的视野里率先映出微生珏的脸。   “……哥哥?”桑遥按了按眉心。   “你怎么样?”   “有点晕。”   “睡得太久了,再睡下去,会更晕。先起床,吃点东西。”   桑遥坐起,环顾着周遭的陈设,神色懵然:“这是哪里?”   “李府。”   桑遥想起来了,这是她在李府的客房。   她回来了,这说明,她成功召唤出了茶茶。还没等桑遥庆幸,被遗忘的一幕自脑海中奔腾而过,攻击着她死去的记忆。   桑遥:草。   “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微生珏探她额头。   “气的。”桑遥磨着后槽牙。   “谁敢给我们微生世家的三小姐气受?”微生珏眼中隐约含了丝宠溺的笑意。   “我是气我自己没用。”桑遥要是告诉微生珏,钟情看了她的身子,这个宠妹狂魔指不定会怎么发疯。   “这次不怪你。谁都没有想到,妖族的十里霜天竟别有洞天。”   这次被钟情引入两重天,是撕开钟情真面目的一个好机会。叶菱歌中了幻绮罗香后,钟情就一改先前人畜无害的形象,毫无顾忌地展露出自己的心狠手辣,微生珏开始对他有所起疑,评价从先前的“好苗子”变成了“亦正亦邪”。他若知道钟情是害了桑遥的罪魁祸首,即便猜不出钟情真正的身份,也会对他有所防备。   桑遥忽然道:“哥哥,我不是意外进入两重天的,是有人故意将我关了进去。”   微生珏道:“谁?”   “那人你认识,是……”桑遥张口,正欲将真相全盘托出,窗纸上映出道颀长的剪影。   大抵是她的错觉,那影子闪过一瞬,等她细细辨认时,又没了。   桑遥顿了顿,改口道:“是控制李府的那只邪物。”   微生珏道:“如果是它,并不奇怪,是它将你引到十里霜天,从始至终,它的目标都是你。好在阿情已经杀了它,替李府解除危机,还拿到了引魂灯。”   邪物一死,所有被邪物打上烙印的人,咒印自动解除,恢复神志。清醒的李家夫妇哭成泪人,一个劲地说:“要是你们早些来,樱桃就不会死了。”   文远十五年前就来李府了。整个李府都是他的猎物,李樱桃其实早已死在那场暴雨里,她的魂魄被邪物控制,成为他的傀儡,禁锢在肉身里,成了个活死人,也因和邪物绑定,邪物一死,李樱桃的魂魄再无供养,重归天地。   生与死不能轻易逆转,微生珏等人没法改变她已死的事实。   微生珏把李樱桃的记忆碎片交给李氏夫妇。   看到李樱桃的记忆,李氏夫妇又大哭一场。   李夫人道:“是我们不该,原想着青荷命苦,年幼就失去了父母,还有宗族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便多加关爱,厚此薄彼,忽略了樱桃。因她爹得了匹漂亮的布,只能裁出一条裙子,就给了青荷,谁料到樱桃与我们大吵一架,跑了出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姑娘遭遇不公平的对待,不是头一回。”微生珏面无表情地说道。   “樱桃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亲生子女间哪有那么多隔阂。”李老爷叹道,“我们以为,她会理解的。”   李府被阴气笼罩这么多年,李氏夫妇痛失两个女儿,打算从族里过继子嗣承欢膝下,便请求他们多做停留,为李府驱除邪物留下的晦气。   叶菱歌暂未醒来,不宜挪动,微生珏点头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继续借住李府。   微生珏在李府周围布下阵法,抽出自己的一魄,点燃引魂灯,由钟情进入叶菱歌的梦境,将她引渡出来。   这是商议后的决定。   没有灯芯的引魂灯,只能以燃烧魂魄的代价重新点燃。钟情与叶菱歌不是姐弟,关系胜过姐弟,他们一起长大,论对叶菱歌的熟悉程度,非钟情莫属。而微生珏沉着冷静,确实更胜任布阵护法一职。   桑遥不乐意,但她不乐意没用,她又不能直接了当地告诉微生珏,钟情是个大坏蛋,他的真实身份是微生世家走失的那只半妖,他主动要求进入叶菱歌梦境,是为了破坏微生珏在叶菱歌心目中的印象。   那样,钟情一定会先掐死她的。   微生珏布施法阵时,钟情将桑遥逼至角落,压低嗓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三小姐为何不向微生公子告发我?”   那还不是因为你很凶残,我还没开口,会先被你灭口。   桑遥临到口的话被吞回喉中,仰起粉白的面颊,水汪汪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的双眼:“你有苦衷。”   “我能有什么苦衷?”钟情嗤笑。   “我剪破叶姐姐的捕妖网,企图陷害叶姐姐的这件事,其实你知道的,对不对?你生气了。钟情,对不起,那时候我狭隘的以为,没了叶姐姐,哥哥的心就会回到我这里。现在我知道我以前有多蠢了,我发誓,往后我绝对不会再伤害叶姐姐,如违此誓,就死在你的雨过天青伞下。”   这件事是根扎进血肉里的刺,不□□,迟早会伤口溃烂发臭,痛不可遏。   蠢事是原身干的没错,在钟情的眼里,和她干的没有区别,她现在最该做的,是先洗白自己,再去谈谋取对方好感这件事。   幸而经过这些日子的攻略,她谋害叶菱歌这件事,在钟情心底已经被“洗白”为罪不至死,钟情只把她关了起来。   桑遥道:“我害叶姐姐一回,你害我这一回,我们扯平好不好?”   钟情目光沉沉,任凭桑遥如何努力,都无法窥探其隐秘的心思。   桑遥心横了横,哪壶不开提哪壶:“大不了,你污我身子这件事,我不计较了。”   “我什么时候污你的身子了?”那少年赫然变了脸色。   “你的眼睛。”桑遥严肃地指了指他的双目,“你把我看光了。”   这件事自回来后,两人都是心照不宣的从不提起,尽管偶尔视线的交汇处,弥漫着暧昧的情愫。   彼此都绝口不提,就仿若没发生过。   这会儿桑遥主动提起,很不自在地垂下眼,脸颊红得像是五月的春桃:“那日我光着身子昏过去了,整个镜月潭只有你,我能想到的是你帮我穿了衣裳。钟情,我信得过你的为人,但你看光了我是事实,这事我没同哥哥说,你放心,我不会要你负责的。”   桑遥一口气说完,脸上已是布满红霞,小鹿似的瞪了眼钟情,转身就跑。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如她所料,钟情没追过来。   她索性去找微生珏,帮助他布阵。引魂灯一经点燃,绝不能被打断,否则困在梦里的人都回不来。   这些阵法是防止外界干扰。   “此去凶险难料,阿情,救人为重,切勿意气用事。”点灯前,微生珏殷切叮嘱。   他对钟情向来疏离,鲜少这样一本正经的教诲。今时不同往日,自打清楚桑遥对钟情的心思,他已把钟情当成妹夫看待。   钟情是叶菱歌的师弟,将来他迎娶叶菱歌,桑遥嫁钟情,也算亲上加亲。他自问,是有这个资格管教钟情的。   毕竟燃的是微生珏的魂魄,他脸色苍白,语气微弱,钟情难得没有反驳,他在叶菱歌身侧躺下,阖上双眼。   桑遥坐在榻边,双手捧着脸颊,轻声唤道:“钟情。”   微生珏说:“他已入梦。”   桑遥转头看微生珏:“哥哥,我有个想法。”   微生珏直接回绝:“不可以。”   “你都没听我说。”桑遥气鼓鼓。   “太危险,稍有差错,会出事。”   “你都说了,不能出一点差错,叶姐姐对钟情来说,是很重要的亲人,我担心钟情感情用事,反而误事。他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发起疯来不管不顾,要是我在,或许能牵制他。”   桑遥承认,上面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编出来的,她入梦真正目的是为了监督钟情,阻止钟情在叶菱歌的梦里捣乱。 第26章   微生珏严肃道:“不行就是不行,这是兄长的命令。”   “算我求你了。”桑遥如同幼时那般,抓着微生珏的袖摆摇了摇,“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嘛,钟情不能出事,他要是出事,我、我也没法活了。”   “胡闹。”   “我就胡闹。”撒娇不好使,桑遥索性撒泼,“你不答应,我自己来,没有你的帮忙,我自己也可以。”   微生珏还真的拿桑遥没办法。   这个世上,最清楚他的脾气的,是桑遥。最清楚桑遥脾气的,也是他。   桑遥要是没有他的引导,自个儿冒冒失失进入梦境,更加危险。微生珏稍加思索,沉声说:“我可以送你入梦,但我们要约法三章,第一,不许儿戏,第二,不许胡来,第三,凡事以自己的性命为重,不可任性妄为。”   “就算约法一百章都行,如果我违背你的命令,就罚我永远做你的跟屁虫,永远听你的话,这样总行了吧。”桑遥心愿得逞,嘴角弧度不住的上扬,躺在钟情的身侧,催促着,“快点,再耽误,我就找不到钟情了。”   要是晚点,钟情都成事了。   桑遥如愿地被微生珏送入梦中。   微生珏说,除了入梦者,其他皆是幻象,需得仔细分辨,不要认错。   这无疑增加了引渡叶菱歌的难度。   桑遥打量着自己所在的方位。眼前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红花绿柳浓荫交错深处,青瓦白墙肃穆矗立,庄严不可逼视。   这是哪里?   “哥哥,哥哥,快跟我来,是真的,井底有妖怪,我亲眼看到的。”月拱门外,紫衣小姑娘扯着一名面容冷峻的少年,蹦蹦跳跳地走着。   微生瑶。   桑遥脑海中率先冒出了这个名字。   被她扯着的,无疑就是十五岁的微生珏。此时的微生珏,眉目间稚气未脱,犹显得青涩,面部的轮廓却已展现出清冷的气质。   这两人应当都是幻象。   叶菱歌结识微生珏时,微生珏已有二十二的年纪,梦里不该出现少年时代的微生珏。   这里不是叶菱歌的梦境。   那便是钟情的梦境了。   钟情和叶菱歌的梦境叠在了一起。   一大一小,穿过荒芜的草丛,停在一间破败的庭院前。木门紧锁,铜锁上锈迹般般,门板被时光侵蚀,露出**的颜色。   所有的迹象都昭示着,这里许久无人问津。   “此处乃禁地,父亲严禁我们靠近。”微生珏皱眉道。   “我真的看到了,那个妖怪绿油油的,可凶了。哥哥,不信我带你去看。”   看到门上的铜锁,微生瑶犯难了。如果打开铜锁,肯定会被人发现。   先前她是偷偷钻狗洞进去的。   微生瑶不想受罚,想让微生珏和她一起钻狗洞。显然,矜贵清冷的微生大公子,是绝对不会做出钻狗洞这种行为的。身为兄长,他严肃训斥了微生瑶一顿,指责她不该明知禁令,还故意违背禁令。   小姑娘被他训得红了眼睛。   微生珏见目的已达到,脸色缓和,说:“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微生瑶只好作罢。   微生珏牵着微生瑶走了。微生瑶不甘心,哄微生珏离开后,自己悄然折返,钻进狗洞。   桑遥毫不犹豫跟着钻进了狗洞。   微生瑶捡着地上的石块,用裙摆兜着,嘴里念念有词:“都怪你这个臭妖怪,害我被哥哥责骂,砸死你,砸死你。”   原书里提过,钟情被困微生世家时,确实遭受过微生瑶的欺凌。微生瑶曾将石头扔进井里,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这个熊孩子。   摆明了是找死。   桑遥出现在微生瑶身后,一记掌风落下,打昏了微生瑶。   她趟过杂草丛生的荒地,找到了里提到过的,封印着钟情和青萝公主的那口井。钟情原名微生岚,从姓氏可以看出,他与微生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微生珏是微生世家的大公子,微生瑶身为养女,被尊称一声三小姐,这代表着,微生世家还有一位二主子。   钟情就是微生世家那位从未摆到明面上的二公子,微生珏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微生世家的族谱里,他出生不足三日就夭折了,微生翊怜惜这个孩子,特许他的名字记入族谱。   青萝公主是妖族的公主,也是他的母亲。   人族与妖族决裂已久,早已禁止通婚,微生翊身为微生世家的家主,自然不能娶一位妖族的公主。他对青萝公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   人族有灵骨,妖族妖力强盛,各有优势,曾有两族结合的血脉,集两族优势,号称第一灵术师。微生翊为得到天底下最强大的容器,欺骗了青萝公主。   他带青萝公主回家,替她改名换姓,结合生下半妖,取名微生岚。   微生岚出生的第三日,微生翊撕开伪装,露出真面目。他将母子俩封印在一口枯井里,对外宣称二公子夭折,二夫人亦伤心过度,吐血而死。   微生岚从出生起,就被关在这口井里。半妖的躯体,是天底下最好的容器,微生翊用猎来的妖怪内丹,饲养着他,暗地里修炼一种夺舍的邪术,等待时机,夺取钟情的身体。   微生翊贪心不足,给微生岚喂食的内丹等级越来越高,为免微生岚承受不住爆体而亡,微生岚十岁那年,青萝公主竭尽全力,用自身的全部修为,封住他这些年吞噬的妖力,破开古井的禁制,将他送出微生世家。   那一战,微生世家损失惨重,微生珏的母亲——微生翊的正室妻子,被青萝公主误伤,重伤不治身亡。   微生岚昏倒在逃亡的路上,被大他四岁的叶菱歌捡了回去,从此以后,正式更名为钟情,跟在叶氏父女身后习武。   书上说,钟情离开枯井前,一直以内丹为食,饿了,就吸收日月精华和风霜雨露。井口不远处,生着一棵橘子树,井底的小半妖听母亲说起橘子的味道,早已垂涎三尺。   每年九月份,他坐在井下,对着明月祈祷,今年能有成熟的橘子掉进井里。   后来,他终于得偿所愿。   那颗被狂风卷进井底的橘子,尚未完全成熟,青黄的颜色,酸涩的滋味,仿佛他毕生的缩影。   桑遥停在橘子树下。钟情的梦里,正是橘子成熟的时节。她摘下一颗黄橙橙的橘子,指甲用力掐了下,酸甜的香气瞬间弥漫到空气里。   她握住那颗橘子,走到井边,向下张望。   井里黑黝黝的,没有她想找的少年。   他一定是躲起来了。   桑遥把橘子扔了下去。   桑遥走后,一道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井底,捡起那颗橘子,眼中露出惊喜。不过一息的功夫,惊喜转换为疑惑——   今日晴空万里,并无狂风大作,这颗橘子是怎么掉下来的?   *   这个时候的叶菱歌,还在方寸山。   桑遥决定去方寸山找叶菱歌。   方寸山距离微生世家几千里,虽说是梦境,这场梦的主人不是桑遥,桑遥没办法控制梦境,瞬移到方寸山。还好储物囊跟着她一起进入梦境,她花钱雇了辆马车。   一路走走停停,抵达方寸山这日,她身上的钱大半花在吃穿住行,已所剩无几,光鲜亮丽变作满身的风尘仆仆。   桑遥呼出一口气。   山名为方寸山,并非真的是方寸之地,只见群山巍峨,玉带环绕。原文写过,最高的那座山峰,便是叶氏父女隐居的地方。   桑遥认命地开始爬山。   两个时辰后,桑遥热汗淋漓兼饥肠辘辘,累得直不起腰。她找了条小溪,蹲在水边洗脸,顺便看看附近有没有野果子充饥。   林中响起脚步声。   桑遥赶忙藏到一块青石后。   率先走出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容貌清丽,身材窈窕,明明是个女儿身,却做男子打扮。她的手里捧着一大束凤仙花,干净的面孔上扬起明快的笑容,鞋尖踏过柔软的青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是少女时代的叶菱歌。   她未有异样,说明钟情还没有找到她,实施自己的计划。   桑遥眼睛一亮,正打算现身。叶菱歌冲她身后招了招手,唤道:“师弟。”   桑遥伸出的右脚快速缩了回去,像个鹌鹑似的缩着不动。   钟情从桑遥藏身的另一侧走过,停在叶菱歌面前,人畜无害地唤了声:“师姐。”   少年身量与叶菱歌差不多高,桑遥记得,梦境外的钟情比叶菱歌高一个头。   不对劲。   她警惕地注视着少年的背影,少年罕见的穿着件纯白的袍子,腰身束起,袖口收紧,头发挽成高马尾,发尖垂至腰侧。骨骼比桑遥认识的钟情纤瘦许多,嗓音也略微稚嫩。   这时叶菱歌十七岁,此时的钟情,应当只有十三岁。   十三岁的少年,他的年纪是符合的。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钟情,不是进入梦境的钟情,他是叶菱歌幻境里制造出来的假象。毕竟幻象是依据叶菱歌认识的钟情造出来的,他的相貌性格,与真正的钟情别无二致。   “师姐,这是?”   “这叫凤仙花,可以染指甲。书上说,‘初染色淡,连染三五次,其色若胭脂’。我没用过胭脂,想来是极好看的。”叶菱歌眼中满是向往的神情。   叶菱歌从小被当做男孩子教导,到底还是个小姑娘,今日在书上看到这句话,按捺不住想要试一试。   两人去山下的小木屋,取了些明矾,照着书上所教的法子,鼓捣起来。   桑遥小心藏好自己的行迹,暗中跟随。   叶菱歌梦里的钟情再天真无邪,也改变不了他是个一肚子野心的大反派的事实。   钟情本就对她敌意颇深,更别提这个素不相识只有十三岁的少年了。   她要静观其变,等待时机。 第27章   叶菱歌染指甲的事,第二天练武时被叶父发现了。叶父对她教导严厉,当即便沉下脸来:“你指甲怎么了?”   方染过一遍,颜色素淡,泛着些许殷红。   叶菱歌将手缩回袖中,慌张道:“昨日浣衣时,有件衣服掉色,不慎染上了。”   “说谎!”叶父勃然大怒,“菱歌,你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你当为父不知道这是什么,你母亲当初用的就是这个法子,那些花还是为父替她采回来的。”   叶菱歌自知有错,不敢再反驳。   “跪在这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长教训了,什么时候再起来。”叶父拂袖离开。   叶菱歌垂下脖颈,红着眼睛,凝视着地上一窝正在搬家的蚂蚁,背影挺得笔直,倔强又孤傲。   叶氏父女的关系一向不大好,叶父对叶菱歌责骂多于关怀,叶菱歌印象里的父亲,永远都是严肃着脸。记忆最深刻的那次,叶菱歌与人起了争执,是对方的错,叶父却不问青红皂白,直接一耳光甩了过来。   那一巴掌,打碎了叶菱歌对父亲的所有期待。   难道困住叶菱歌的心魔,是她的父亲?   这好办。   要么,改善他们父女的关系,让他们重归于好;要么,刺杀叶父,强行破除幻境。   桑遥心里琢磨着哪个法子更省事些。   忽而天色阴沉,狂风四起,不多时,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叶菱歌头顶罩上一把青色的伞。   她顺着伞柄往上望去。   少年眉眼氤氲着水汽,冷白的面孔愈发艳丽,唇角弧线绷直:“师姐,起来吧。”   叶菱歌摇头:“是我错了,我不该辜负父亲的教诲,贪图这些身外之物。”   雨珠在地面上砸出无数个小坑,哗啦啦的雨声,吞没周遭的嘈杂。   钟情沉默地撑着伞,扬起的衣摆,沾上一缕水痕。   大雨过后,叶父出现在廊下,冷着脸吩咐叶菱歌回屋。   叶菱歌淋了雨,当晚发起高烧。   桑遥趴在窗外。   钟情喂叶菱歌喝了药。   那药苦得叶菱歌眉头拧了下。她指甲上的颜色已被洗去,看着自己的双手,眼底是明显的失落。   “师姐,伸手。”   叶菱歌不明所以,听话得摊开掌心。   手中一沉,视线里多了把桃木做的梳子,雕着盛开的桃花,做工肉眼可见的精致。   叶菱歌惊喜道:“这是给我的?”   “你的生辰贺礼。”   五日后,是叶菱歌的生辰。这把梳子是钟情亲手所做,姑娘家天生就对这些没有抵抗力,没了凤仙花染出来的胭脂色泽,有了这把桃木梳,正好弥补叶菱歌的缺憾。   “藏好,别让师父发现了。”少年唇角弯了弯。   “谢谢你,阿情,我很喜欢。”叶菱歌握住梳子,眼角湿润。   叶菱歌还没用晚膳,钟情在厨房熬了粥,还蒸了马蹄糕。   一日三餐,桑遥都是沾的叶菱歌的光,钟情不止烤鱼拿手,做些家常小食更是在行。   钟情盛好粥,把马蹄糕装盘,吹灭烛火,拎着食盒出门。   叶菱歌没吃,桑遥怕被钟情察觉,不敢偷吃。钟情一走,桑遥大摇大摆现身,借着窗户漏进来的零星月色,搜刮着剩下的边角料。   钟情担心叶菱歌吃不饱,每次都会多做些,桑遥取用个一两块,不会被发现——他只当是叶菱歌半夜饿了,自己吃了。   桑遥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拿起一块马蹄糕,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起来。   她现在也没什么形象,又是赶路,又是爬山,身上的衣裙被荆棘划烂,整个人狼狈得像是逃难出来的。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叶菱歌的梦里忍饥挨饿。   这他妈的就是一个梦啊。   搞这么真实的体验感到底闹哪样!   要不是时间的流速过于诡谲多变,她都怀疑,又进入了平行世界。   厨房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桑遥噎住,慌忙找藏身的地方。她没往门口跑,这一跑,不是刚好撞个正着。   厨房后面有个小门,通往柴房,桑遥冲向小门,脚踝传来一   阵剧痛,整个人哆嗦了下。   烛光亮起,照出桑遥,也照出门口立着的两道人影。   钟情将灯笼举高了些,挑起唇角,揶揄道:“师姐,我们的厨房偷偷溜进来了一只小耗子。”   正值变声期的嗓音略显沙哑,语气是戏谑的,目光却是冷得能飞出刀子。   桑遥唇角挂着马蹄糕的碎屑,忍着疼痛,僵在原地。   锁住她的是只捕兽夹,衣裤已渗出血来。   比起钟情的不友善,叶菱歌语气温柔得如同拂过荒原的春风:“姑娘,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中?”   “我、我叫桑遥。”桑遥心念电转,脑海中很快就编出了个故事,“我娘死了,爹爹娶了个姨娘,姨娘生出儿子后,爹爹就不管我了。姨娘看我不顺眼,趁爹爹外出行商,把我赶出了家门。我没地方可去,做了乞丐,流浪到这里,实在是饿得快要昏过去……”   桑遥双眼泪汪汪,递出手里被啃得只剩下一小口的马蹄糕:“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偷吃的,这个、这个还给你们。   “你别怕,桑姑娘,我们不是坏人。你饿了的话,我这里还有。”桑遥形容狼狈,肌骨消瘦,衣衫破破烂烂的,确实像是流浪已久。叶菱歌面冷心热,听闻桑遥凄惨的身世,霎时心软,取出食盒里剩下的马蹄糕。   “那多谢你了,你真好,好人会有好报的。”桑遥擦擦眼角不存在的泪,做出努力挤出笑容的样子,“以后我发达了,肯定会还给你的。”   叶菱歌笑了笑,没把桑遥的话放在心上。   “姐姐,我的腿好疼。”桑遥无视钟情浑身的杀气,可怜巴巴地说道。   叶菱歌向着桑遥走去:“你别乱动,我帮你打开它。”   钟情先她一步,掠到桑遥身前,一掌将她击飞出去。   “阿情!”叶菱歌惊道。   桑遥跌坐在地上,眼冒金星。颈侧一凉,入目所及,是一截森白的剑刃。   少年手中握着把薄剑,剑刃抵着她的大动脉:“你和微生世家是什么关系?”   “什么微生世家,没听过。”桑遥装傻充愣。   少年冷笑,剑刃挑向她的腰间。腰牌的绳子断裂,应声而落,上面的“微生”两个字,蹦进桑遥的眼底。   糟糕。   这腰牌要闯大祸。   钟情对微生世家恨之入骨,光是“微生”两个字,就叫他双眼危险地眯了眯。   桑遥脑子转得快,正想解释腰牌是捡来的,话还没出口,钟情挥出道灵力将她击昏。他转头对叶菱歌说:“此女身为微生世家的弟子,却张口谎话,恐是来者不善。”   叶菱歌听到微生世家四个字,蹙起秀眉,忧心忡忡道:“难道是冲父亲来的?”   叶氏曾是微生世家的家奴,微生翊大发慈悲,放他们叶氏自由,可微生世家其他的人并不认可这个决定,他们认为是叶氏背叛了微生世家。   钟情道:“先关进柴房,等她醒了,再行审问。”   *   桑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摸着脖子,诅咒钟情。   脚上的捕兽夹已经被取了下来,脚踝处的伤口也被简单的上药包扎,看这细致的程度,是叶菱歌的手笔无疑。   叶菱歌和微生珏其实是一类人,表面生人勿近,内里柔情似水。   桑遥猝不及防,猛磕一口糖。   她握紧拳头,发誓一定要阻止男二崩坏剧情。   臭茶茶给我炸成烟花,谁都别想迫害我磕的CP!   屋门嘎吱轻响,被人从外边推开,桑遥直接躺倒装睡。要是来的是钟情,以她对他的了解,严刑拷打跑不了。   脚步声温温柔柔的,接着,一只柔软的手握住桑遥的脚踝。   桑遥睁开眼睛。   叶菱歌蹲在她身前,手边搁着干净的布和药瓶:“你醒了,还疼不疼?”   桑遥愣住:“你……不讨厌我?”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或许,我骗了你。”   “这是两码事。一个姑娘家,要是成了瘸子,会很难看。”叶菱歌动作利落地替桑遥换药。   这一刻桑遥眼里į   40;叶菱歌,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圣母光辉。   不愧是你,女主!   桑遥心头微热,说:“叶姐姐,我承认,我骗了你,但我对你没有恶意,我不是奸细,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我认识你,你也认识我的,只是你不记得我了,这里是你的梦境,你中了幻绮罗香,被心魔困在了这里,你跟我走,我为你引渡,帮你回到现实世界。”   叶菱歌动作一顿。   桑遥急道:“真的,你信我,我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你,不是为了耍你一通。”   “如果这里是我的一场噩梦,我倒真的希望自己能早点醒过来。”叶菱歌没说不信,也没说信,她帮桑遥重新包扎好伤口,临走前对桑遥说,“刚才的那番话,不要让我师弟听到,他会杀了你的。”   钟情本就认为桑遥是个满口谎言的奸细,这番离谱的话,被他知道,他只会更加厌恶。   叶菱歌走后,桑遥望着叶菱歌给她带来的驴打滚,陷入了沉思。   叶菱歌并非全然不信桑遥的说辞,说明她入梦以来,有过动摇,怀疑过自己身处的世界,只是心志不够坚定,不敢相信身边的人都是假象,更无法杀了自己的父亲破除心魔。   这便是叶菱歌,温柔过了头,便是优柔寡断,每次做决断前,必然先伤自己。   叶菱歌不能做决断,桑遥替她做,她决定刺杀叶菱歌的父亲,帮她破除幻象。   桑遥拿起叶菱歌带来的驴打滚,放入口中啃着。   这口味,钟情的手艺无疑。   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   这次的脚步声沉稳有力,每一步都透着股不近人情的意味。桑遥果断再次躺倒,闭上眼睛,口中含着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驴打滚。   “好吃吗?”钟情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碎屑。   隔着眼皮,也能感觉到一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面颊上。桑遥心跳如擂,睫毛控制不住地颤了几下。   “再不睁眼,我就挖了你的眼睛。”少年阴森森地说道。   下一秒,桑遥的眼睛瞪大如铜铃:“睁了,睁了。”还不忘咀嚼几下,把口中的驴打滚都吞了下去。   钟情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提起,扯着往外走。   “你带我去哪里?”桑遥抱住一根木柱子,如同八爪鱼牢牢缠住,“我不走,哪里也不去。”   她的力气哪里敌得过钟情。这厮要不是体内有封印,弹指间,能令万物灰飞烟灭。钟情往她身上贴了张符,拎着她,来到一处断崖前,将她按在石壁上。   桑遥浑身动弹不得,一只脚已悬空,吓得冷汗涔涔,半闭着眼睛不敢看:“钟情,你快放开我。”   “微生世家根本没有你这号人物,说,你到底是谁?和微生世家有什么关系?接近我师姐有什么目的?”少年眼底攒着风雨欲来的危险。   此时的微生世家有十一岁的微生瑶,她这个外来入侵者,当然是多余的。   “桑遥,我是桑遥!”桑遥大声喊着,“我真的叫桑遥。”   “再不说实话,我将你扔下去。”   “都是实话,没骗人,小混账,你给我松开。”桑遥火大。在梦外被钟情拿捏就算了,在这里还要被这个毛头小子欺负。   钟情眼神骤冷,杀心大起:“不说没关系,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少年冰冷坚硬的手指,锁住桑遥的咽喉,指骨用力。他还只有十三岁,完全撕下天真无邪的伪装,迫人的威压如泰山压顶。   桑遥呼吸一紧,痛得翻了个白眼。   一支箭矢“咻”地破空而来,穿过钟情的手掌,血花炸了桑遥满脸。   钟情指间力道微松。   桑遥被一道黑影拽了过去,背后的定身符被他撕下。   没了禁锢,桑遥立时恢复了自由。她转头看向救自己的那人,只见他浑身裹在一件黑袍里,兜帽掩去面容,来去无踪,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他是谁?   为什么要救她?   桑遥无暇去追问这些,她折返回悬崖前。   钟情单手抓住悬崖上伸出的一截树干,悬挂在半空中,额头冒着冷汗。那只受伤的手垂   在身侧,血珠顺着指尖滴落。   桑遥蹲下来,感叹了句:“风水轮流转啊。”   “求我,我就救你。”桑遥难得看到这么狼狈的钟情,忍不住调侃。   少年面色发青,阴狠的眼神剜了过来,仿佛再说“别落到我手里”。   他提醒了桑遥。他的存在就是个变数,不如趁他病,要他命,除了这个祸害。   “反正你是叶菱歌制造的幻象,我杀幻象,不过分吧。”桑遥喃喃自语,翻遍储物囊,取出一把刀,干净利落地砍断了树干。   钟情的身影化作一个小点,消失在万丈深渊。   下一个是叶菱歌她爹。   桑遥提着刀,一瘸一拐,回到方寸山。   *   深渊上方,黑色人影立在崖畔,狂风呼啸,卷起他的衣摆。他抬手摘下头顶的兜帽,露出秾丽的五官。   若是十三岁的钟情没有被桑遥杀死的话,定会震惊于他的相貌——他与钟情生得极为相似,除却眉眼更为成熟。   少年抬眸,望着湛蓝广阔的天幕。   天幕上的云飞速流动着,投下的阴翳一寸寸掠过大地,染上少年的眉眼。 第28章   桑遥潜入叶菱歌的居处,在病床上找到了叶父。看清叶父床前立着的两道身影,桑遥吓得腿一软。   钟情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被自己杀了吗?   钟情已脱去眉目间的稚气,身材愈发挺拔,身穿一袭风流倜傥的青衫,站在叶菱歌的身侧,比叶菱歌高出一个头。   无疑,这是长大后的钟情。   叶菱歌已经二十二岁,眉眼长开后,少了点小姑娘的不谙世事,多了几分女人的温柔。   桑遥明白过来,梦境里时间的流速是不正常的,对她来说,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而光阴在叶菱歌的身上流逝了五载。   照理说,十三岁的钟情被桑遥杀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钟情,叶菱歌身边这个钟情是哪里冒出来的?   桑遥暗中观察着钟情的表情。果不其然,这个钟情眼底都是运筹帷幄,明显坐拥上帝视角。   他是通过引魂灯进入幻境的钟情。   有钟情坐镇,桑遥不好贸然出手。她蹲在窗户外,透过窗隙,看着屋内的情况。   叶父重病缠身,已瘦骨嶙峋,与上次相比,苍老了许多。他靠坐在床头,尽管面如金纸,仍旧维持着为人父的威严:“我命不久矣,菱歌,这次你代我履约,了结叶氏与微生世家的因果。”   “谨遵父亲所言。”叶菱歌道。   叶父掩唇咳了起来:“菱歌,这么多年来,我对你不假辞色,你心中可有过怨恨?”   叶菱歌抬起眼睛,双唇翕动,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叶父笑道:“果真还是怨了。做父母的,没有哪个希望孩子恨自己,我对你严苛,也是迫不得已。你是叶家的孩子,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保护自己,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父亲用心良苦,菱歌不敢有所怨恨。”   叶父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套红色的衣裙:“可惜我没有那个眼福,能亲眼看到我的女儿出嫁。这件裙子是你母亲去世前为你缝制,从今日起,你可以堂堂正正做回一个姑娘家,可以像你母亲一样去爱别人,去向你的爱人撒娇。因为,我知道,你柔软的同时,是足够强大的。   叶菱歌伸出手,指尖颤抖,摸着裙子上母亲留下的针脚,霎时眼角通红。   “你要答应为父一件事。”   “父亲请说。”   “我要你发誓,你可以爱世间任何一个男子,但绝对不会爱上微生世家的男人。”   叶菱歌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这么说,她不认识微生世家的男人,微生世家没有她爱的人,这个誓言对她来说,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既然是父亲的遗愿,她并起双指,毫无心理负担,对天发了一道毒誓。   叶父的病来势汹汹,没熬过当夜就走了。叶菱歌和钟情将叶父下葬,红着眼睛整理好旧物,一并烧了。   叶氏父女的关系已经冰消雪融,叶菱歌的幻境还没有破。桑遥猜错了,叶父不是叶菱歌困在这个世界的唯一心魔。   那么还有一个可能,微生珏是叶菱歌的另一个心魔。   有桑遥的干扰,面具妖的副本里,微生珏二选一,没有放弃叶菱歌,为什么微生珏还是叶菱歌的心魔?   *   叶父下葬的第三日,微生世家的青绸马车停在叶氏父女所居的方寸山脚下。这是叶菱歌第一次见微生珏,原文曾说过,微生世家显贵多年,微生世家走出来的大公子,通身华贵的气派,相比于生长在山野间的叶菱歌,如明月骤然照见烛辉。   叶菱歌难以自制地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尤其是微生珏身后还走出个衣着华丽、明艳娇俏的少女。   那少女是已经十六岁的微生瑶。   微生世家金尊玉贵的三小姐,满身绫罗绸缎、金银珠玉,光芒万丈,不可逼视。   她抬起下巴,鄙视地看了眼叶菱歌,对微生珏说:“哥哥,这女人一身乡土味,看起来很没见识,真的能帮我们取回《百妖图》吗?”   叶菱歌的身体明显一僵。   微生珏彼时还是座移   动冰山,对叶菱歌并无另眼看待,他带来了微生世家的生死契,要求叶氏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如原文那般,叶菱歌单膝跪在微生珏身前,替父履约,被他种下生死契。   那种臣服他人的屈辱感,成为叶菱歌心里一块抹不平的疙瘩。骄傲的蔷薇花,即便垂下头颅,依旧带着满身的刺。   这让桑遥愈发确定,微生珏就是叶菱歌的心魔。   叶菱歌加入了微生珏的行程,钟情则成了叶菱歌的小尾巴。他们第一站去的是鱼妖作乱的水木镇。   微生瑶娇生惯养多年,已然忘记流浪时吃过的苦头,她喝不惯水木镇的水,用她的话来说,喝着一股鱼腥味。   修文修武早已见识过这位三小姐的刁蛮无理,偷偷溜出去避风头。微生瑶指着刚进屋的叶菱歌,将手中的茶盏摔在叶菱歌的脚下:“你,去给我重新泡一壶茶,水要用仙游山的泉水,茶就用茶王树上的雨前新茶。”   叶菱歌漠然道:“这是微生家的奴仆该做的事。”   “你不就是我微生家的奴婢?”微生瑶拍着桌子站起来,“叶菱歌,别忘了,现在你的小命捏在我哥哥手里,要是哥哥知道你欺负了我,肯定不会让你好过的。”   微生瑶的威胁,对叶菱歌没有任何作用,叶菱歌置若罔闻,取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转身出门。   “神气什么,还不是微生家的一条狗。”微生瑶冷哼。   微生瑶是想找微生珏告状,她也知道,这件事微不足道,微生珏肯定不会为她讨公道的。   微生瑶没喝到茶,反而被叶菱歌怼了句,装了满肚子的火,气呼呼推开自己的屋门。   刚进屋,一只冰冷苍白的手箍住她的脖子,将她抵在墙上。   “钟情!”微生瑶瞳孔紧缩。   “三小姐想喝茶,我请你喝。”钟情眉目间俱是戾气,凭空取来桌上的茶壶,捏开微生瑶的嘴,将满壶的茶水灌入她喉中。   “咳咳、咳咳咳。”微生瑶呛得满眼是泪,“你、你找死,敢这样对我,哥哥会杀了你的。”   钟情的瞳孔覆上浓郁的血红色。   微生瑶惊恐:“哥哥,哥哥救命!”   咔嚓一声轻响,钟情毫不留情地拧断了微生瑶的脖子。   蹲在窗外的桑遥后背发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好,还好,他拧断的是微生瑶的脖子,不是她的。   原书里微生瑶确实找过不少叶菱歌的茬,这次书中是有记载的,但钟情没有拧断微生瑶的脖子,甚至没有正面描写钟情如何报复。只隐晦地提到,钟情撞见叶菱歌黯然满面的一幕,眼睛眯了眯。而后,微生瑶在用晚膳时,伙计拎着刚烧开的一壶茶水,不小心泼到了微生瑶的裙摆上。   这具身体的大腿处至今还留着道红色的烫疤。   钟情杀了人,没有走,他丢开微生瑶的尸体,在桌边坐下,目光诡异地盯着地上少女失去鲜活的面孔,陷入片刻的恍惚。   屋外突然响起敲门声,微生珏道:“瑶瑶。”   钟情站起,悠悠地理了下袖口。   地上的尸体来不及处理,他召唤出雨过天青伞,进入备战的状态。受叶菱歌梦境限制,在这里他并不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连微生珏都成了难对付的强敌。   “哥哥,你找我。”桑遥悦耳的声线从窗户的方向飘过来。   钟情愣了下。   微生珏看见桑遥,松口气:“刚才我听见你在喊我。”   微生珏不禁奇怪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桑遥这几日为跟踪他们一行人,平日里都做粗布麻衫的打扮,隐藏在人群里。这次事发突然,她来不及换回衣服,只好硬着头皮现身——要是让微生珏撞进屋里微生瑶的尸体,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故。   “我准备出去打探消息,穿那些绫罗绸缎太过惹眼。”桑遥搪塞过去。   糊弄走微生珏,桑遥推开屋门,准   备处理微生瑶的尸体。屋里立着一名青衫少年,少年手中的雨过天青伞的伞尖抵上她的咽喉。   桑遥不慌不忙,手往后伸,合上屋门。   钟情说:“三小姐。”   桑遥努努嘴,示意他看地上:“三小姐被你杀了,喏,还热乎着呢。”   “三小姐怎么会来这里?”简直胆大包天,不知死活,难道她不知道过去的他,真的会杀死她。   听他的语气,是已猜出桑遥非叶菱歌生出的幻象。也对,幻象被他杀了,就躺在他的脚下。   “我说为你来的,你信不信?”桑遥推开他的雨过天青伞,眼睛从微生瑶的身体上移开。她和微生瑶一模一样,看着另一个“自己”躺在地上,这种感觉还真是令人头皮发麻。   “真的,钟情,我真为你来的。”桑遥只到钟情下巴的个头,努力仰起脸,对上他的双眼。这个角度,愈发显得她双眸黑漆漆的,无辜得像只小鹿。   “我发誓!”桑遥举起手指,“我可以发天底下最毒的誓。”   “发誓有什么用。”钟情嘲讽一笑,顿了顿,又说,“有个法子,可以检验三小姐的真心。”   “什么法子?”桑遥话刚出口,就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像是混合了冰渣子,冻住了。她四肢僵硬,无法动弹,缠在她腕间的青藤开始疯狂地生长,缠住她的全身,藤上伸出细丝,钻入她的胸腔。   不疼。   那藤上不知分泌出什么液体,注入她的伤口,酥酥麻麻的感觉,瞬间占据她的所有感官。   她的心脏好似被攥住了,几乎喘不过气来,缓缓收紧的力道,将她拽入恐怖的深渊。只听得那少年温柔地贴近了她,俯身在她耳畔问道:“再说一遍,三小姐真的是为我来的吗?”   “真的,真的不能再真,比黄金都真!”桑遥闭上双目,大声喊道,“你就算绞碎我的心脏,答案也是一样的。”   回应桑遥的是良久的沉默。   桑遥在黑暗中惶恐地等待着。死在叶菱歌的梦里,也会死的吧?入梦前,微生珏就警告过她。   缠缚她全身的藤蔓,倏然收了回去,桑遥感受到心脏的重新跳动。那漂亮张扬的青衫少年,已经退回他原来的位置,与她相隔三步远,就那么唇角含笑、不明意味地盯着她。   尽管危险,却美得惊心动魄。   桑遥背后的衣衫已然湿透,无暇去欣赏他的美色。   美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朵食人花。   桑遥垂眸看着腕间缠绕的青藤,嘴角弧线下垂。那里,淡青色的小花依旧矗立着,展开柔嫩的花瓣,就像眼前的茶茶,看起来天然无害,食之有毒。   这腕间藤的意义,果然是束缚和禁锢。   桑遥再次后悔跳进了钟情的坑。   “先把尸体处理了,被微生珏发现了不好。”桑遥打破彼此的沉默。   钟情诧异地看了眼桑遥,这位三小姐总是屁颠屁颠跟在微生珏身后,矫揉造作地喊着“哥哥”,还是头一回毫不客气地直呼他的姓名。   处理“自己”的尸体,无疑是件有挑战的事情。桑遥忍着恶心,抱住微生瑶的尸体。   钟情伸出手,说:“我来吧。”   不得不说,不发病的茶茶,其实还是挺贴心的。   钟情把微生瑶的尸体扛了出去,桑遥帮忙挖坑,两人合力把尸体埋了。回去的时候,路过大片的山楂丛,桑遥玩心大起,拿出布袋子,摘了半袋山楂。   她吃了一口,这些山楂酸甜爽口,滋味极好。   回到水木镇,桑遥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出所料,微生珏一行人居住的客栈变成了青楼,修文修武他们都不知所踪。   桑遥与钟情对视一眼。   时间线又变了。   这对身处梦中的桑遥和钟情是习以为常的事。   桑遥找了个路人,   问清何年何月,按照书中剧情线推算出,大致已进行到青鹿崖的副本。   青鹿崖可是书中的重点副本。   在此之前,微生珏与叶菱歌并肩作战,已暗生情愫,只是两人都向来孤傲独立,尚未察觉,到青鹿崖副本,两人被困崖下一个月,数度同生共死,微生珏再也无法压制自己对叶菱歌的感情,危难关头,向叶菱歌剖明心迹。   令他欣喜若狂的是,叶菱歌回应了他。   这是两人正式确立关系的副本,桑遥决不允许茶茶捣乱。   就算是在叶菱歌的心魔幻境里也不行。   桑遥原本是想刺杀微生珏,简单粗暴地破除幻象,深思熟虑一番后,改了主意。如果微生珏是叶菱歌的心魔,不解决这件事的话,就算把叶菱歌引渡出梦境,迟早会埋下隐患,在将来的某个时间点触发。   不如顺其发展,找出叶菱歌的心结,对症下药。   桑遥决定陪着叶菱歌走到梦境的尽头。   钟情站在桥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讥讽地扯了下嘴角:“三小姐似乎对我师姐和微生珏,能否结成夫妻这件事热情过了头。”   茶茶都看得出来桑遥的别有用心。   桑遥不想掩饰:“没错,我就是喜欢叶姐姐,想让她当嫂子。”   “微生世家的门槛,叶氏高攀不起。”   “攀得起,攀得起,我给叶姐姐做踏脚石,再高的门槛,都能跨得过。”   钟情:“……”   要不是两人都是女子,他都快怀疑桑遥对叶菱歌心生爱慕了。   钟情:“师姐嫁进微生世家,不会幸福。”   “没嫁怎么知道?”桑遥不服,“我哥哥仁慈宽厚,恪尽职守,做夫君,肯定会对叶姐姐好的。”   简直乱点鸳鸯谱,钟情很想在桑遥的嘴角点一颗媒婆痣。   “不如我们打赌。”桑遥看出钟情的鄙夷,掐腰道,“你我都不许插手,赌叶姐姐和我哥哥成婚,会不会幸福。”   “赌什么?”   “就赌我……”   “一言为定。”钟情丢下这句话,转身下了石桥。   “什么?”桑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追上他的背影,“我话还没说完,我说的赌注是我手里的山楂!”   桑遥提起布袋子,嗅到股酸臭味,打开一看,袋子里的山楂早就发霉腐烂成一滩黄水。   她嫌弃地扔了袋子,抬眼,钟情已不见人影。   “茶茶,你给我回来!”   “咱们把话说清楚!” 第29章   从青鹿崖回来的微生珏和叶菱歌感情突飞猛进,看彼此的眼神中有了不同的光彩。桑遥捧着脸颊,对着烛光,坐在他们两个对面,默默磕糖。   可惜两人还是矜持了些,大半天了,居然只有眼神交流。要不是桑遥看过原书,都看不出来他们两个在崖下私定了终生。   钟情从屋外走了进来。   叶菱歌道:“这两天你去了哪里?”   “回了趟方寸山,祭拜师父。”钟情抖落满身的风尘仆仆,露出小奶狗的标准笑容。   切,扑面而来的绿茶味。   “你终于回来了,钟少侠,有件事我正想请教你。”桑遥拽着钟情离开,把战场留给了男女主。   三日后,微生世家送来一封书信。接到书信的微生珏,表情古怪。   桑遥好奇道:“哥哥,信中说了什么?”   微生珏看她一眼:“你近日可有写信回家?”   桑遥摇头。   微生珏说:“母亲知道我有了心上人,命我将心上人带回家成婚。”   桑遥:!!!   这发展快了点吧。   联想到钟情莫名不见的两天,桑遥瞬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生气地找到钟情质问:“说好的,你我都不许插手,你用了什么手段,蛊惑微生夫人急召微生珏回家成亲?”   “不过用了点摄魂术。”钟情竟也不否认,“这算什么插手,我只是让进程加快了些,你不是坚持认为我师姐嫁进微生世家会幸福吗?现在,验证的机会来了。”   梦中时间流逝与梦外不一致,桑遥也清楚再耽搁下去,会出现变故。她想找出叶菱歌的心结所在,钟情所作所为,的确不算破坏行为,反而算得上助攻。   桑遥只好默许了这件事。   现在的微生夫人不是微生珏的生母。   微生珏的生母已死了八年,如今的微生夫人是微生珏的小姨,微生珏生母临死前曾把微生珏托付给她,她嫁进微生世家后,主动喝下绝嗣药,尽心尽力抚养微生珏,连对微生瑶这位微生家的养女也十分疼爱。   微生珏向来尊重这位微生夫人,收到信后,将原委告诉叶菱歌,并且征求她的同意,带她回了微生世家。   跟叶菱歌去微生世家的,还有钟情。   桑遥和钟情都心知肚明,这里的微生世家,不过是叶菱歌的幻象构筑出来的。   是叶菱歌心目中的微生世家。   叶菱歌心目中的微生世家的所有信息,一半来自微生珏,一半来自道听途说。这里的微生世家,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与现实的微生世家别无二致。   有钟情的摄魂术,叶菱歌进入微生世家,没有身份上这层阻碍。微生世家的长辈们,轻而易举地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婚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成婚当日,微生珏一袭红衣,牵着叶菱歌的手进入喜堂。一对璧人在众人的见证下,结为夫妇。   微生世家长子的婚仪,筹备的自然是盛大热闹。桑遥跟着抢喜糖,忍不住心想,这要是原书的大结局多好,那样,她便能回家了。   叶菱歌顺理成章做了微生世家的少夫人。   微生世家的少夫人并不好做。第一件事就是与过去的身份告别,学着管理一个大家族。   婚后的第一日,微生夫人喝了叶菱歌的茶,说:“听闻你从前是猎妖师,过惯了没规没矩的日子,微生家不比外头,以后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是微生家,要时刻谨记,若有行差踏错,丢的是你夫君的脸。”   “母亲说的是,菱歌谨记在心。”叶菱歌以儿媳妇该有的谦逊姿态,接受了微生夫人的教导。   “你腰间配的是何物?”   “是父亲送我的储物囊。”   “微生家不说家大业大,至少供得起少夫人吃穿,既是新人,配这些旧物,是做给谁看?”   “菱歌并非此意。”   叶菱歌所配的储物囊,都是捉妖捕妖的符咒和法器,   微生夫人这是要她身体力行,彻底与猎妖师的身份告别。不但储物囊被收走了,连微生珏初次见面送她的莲花剑,都被微生夫人收缴。   莲花剑与叶菱歌并肩作战这么久,看得出来,叶菱歌很是不舍。记得当初微生珏赠剑时曾说:“你名菱歌,这柄莲花剑恰好配你的名字。”   桑遥看着叶菱歌满脸隐忍,撒娇道:“娘,大喜的日子,说这个做什么。叶姐姐跟普通的闺阁千金不一样,叶姐姐比男人还要厉害。”   “一个女子比男人厉害做什么,如今她是阿珏的妻子,孕育子嗣,为微生家开枝散叶才是她该做的事。”   这位微生夫人能接受给自己的姐夫做小,就足以看得出来,是个封建小顽固。更奇怪的是微生世家的氛围,微生家的女儿可以学习咒术,成为猎妖师,进入镇妖司,而嫁入微生家的女人,只能禁足家中,充当微生家的门面。   妥妥的双标。   比起做微生世家的少夫人,叶菱歌面临的更大的难题,是融入上京的贵女圈。几日后,嘉宁郡主派人送来一张桃花笺,邀请微生珏夫妇参加桃花宴。   这位嘉宁郡主是长公主的女儿,身份尊贵,大有来头。原文里提过,微生家曾有意攀上郡主这门亲事,后来考虑到郡主嚣张跋扈、品行不端,不及微生瑶特殊的血脉能带来的利益,最终几番商讨,才内定微生瑶做未来的少夫人。   虽未结成良缘,嘉宁郡主对对微生珏始终念念不忘,府里还养了好几个眉眼肖似微生珏的宠侍。   或许是叶菱歌听到有关这位嘉宁郡主的风言风语,嘉宁郡主竟会出现在她的幻境里。   桃花宴没邀请桑遥,桑遥没法跟着去。赴宴的前夕,微生珏交给钟情一个任务——教会桑遥画符。   不愧是叶菱歌幻想出来的微生珏,行为直接复刻真正的微生珏,哪哪都惦记着桑遥是个不学无术的。   才学会射日箭的桑遥,又被迫跟在钟情身后学画符。   出门前,微生珏不忘叮嘱:“遥遥,好生跟着钟少侠,不要辜负为兄的一番苦心。”   “成,你去吧,记得护着嫂子,我保证帮你拖住钟少侠。”桑遥还能不明白微生珏的动机。   微生珏此举,是怕钟情强行进入郡主府,破坏桃花宴。对叶菱歌上交所有捉妖工具,钟情已颇有微词。微生珏有心护短,却敌不过微生家大家长的权威,对叶菱歌的黯然,只能看在眼里。相反,钟情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他要是为叶菱歌讨个公道,没有几个人能拦得住。   微生珏失笑,又说:“不许懈怠,等我回来,若不能画出一张完整的符,我就在你身上贴一张听话符,罚你画上七天七夜。”   桑遥怂:“不用这么狠吧。”   画符既是个体力活,也是个脑力活,涉及捉妖的符咒达上百种,复杂难记,不仅考验记忆力,还考验手感,稍微不注意,画错了一笔,整张符就废了。   飞檐翘角挂着一弯清亮的月牙儿,庭前梨花如雪,叶尖缀着万千银光。桑遥趴在石桌前,手中执笔,笔尖颤颤巍巍,画出扭曲的线条。   “错了。”旁边的青衫少年面无表情地敲了下桌面,“伸手。”   桑遥苦着脸,摊开掌心,瑟瑟缩缩伸出去。她的袖口沾染上大块墨汁,掌心隐隐发红。   “啪”的一声,毫不留情的竹板子,落在桑遥的掌心。桑遥触电般缩回手,背到身后,眼角都红了。   为了拖住钟情,她使出浑身解数,请求钟情教她画符。钟情答应了,却是一改上次教她射箭时的好说话,端起严师的架子来,只要画错一笔,就会挨上一板子。   这已经是她今天晚上挨的第十一板子。   茶茶肯定是公报私仇,记恨她阻他去郡主府捣乱。   桑遥暗中磨着后槽牙。   “这个太难了,我不画了,你是成心报复我,故意挑难的教我画。”桑遥耍起无赖。   再画下去,她的手都要肿了。就像读书时,有些学生会严重偏科,桑遥在画画这件事上着实没什么天赋。脑子记清楚了符咒的画法,手偏偏有自己的想法。   桑遥跟它较了一晚上   340;劲,投降认输。   “这道符已经是最简单的。”钟情凉凉道。   桑遥:“……”   “有没有那种贴上去就能让人言听计从的符?”桑遥想起微生珏的话。   “听话符。”   “这个好,我要学这个。”桑遥来了兴趣,放软语气,“你就教我这个嘛,这次我保证好好学。”   钟情握住袖摆,落笔处,龙飞凤舞,一气呵成。桑遥狐疑地拿起符咒,吹干墨汁:“这符真的有效?”   “你可以试试。”   桑遥毫不犹豫地将符拍在了钟情的肩膀上。   钟情立住,不动了。   桑遥满脸无辜,抽走他手里的竹板子:“是你说的,让我试试。”   钟情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凌厉。   “闭上眼睛。”有听话符,桑遥才不怕,下令道,“原地转三圈。”   钟情竟真的阖上双眼,慢悠悠地转了三圈。他身段好,转圈时衣袂翻飞,煞是风流倜傥。   桑遥双手背在身后,兴冲冲地围着钟情打转:“真的有效果,不愧是出自钟少侠的手笔。”   少年冷白的面颊覆着一层月色,肌肤细腻微冷,犹如上好的玉石,就这么闭着眼睛,长睫垂下,漂亮精致得不像话。   桑遥忍不住凑上前,想摸摸他的睫毛,突然如梦初醒,倒退一步。   她是疯了吗?   老虎的毛可不兴摸啊。   “好了,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怕被他秋后算账,桑遥不敢过分戏耍他,揉着发烫的掌心,指向厨房,“我饿了,去给本小姐做顿宵夜。”   微生世家的三小姐受宠,自己的院子里就有小厨房,钟情卷起袖子,给桑遥下了碗清汤水煮面。桑遥折腾一晚上,肚子里那么点热量早就消耗了,饿了这句话不假。   钟情厨艺好,便是碗简简单单的水煮面,都煮出香飘十里的气势。面是自己揉的,汤是炉子上早已煨好的,清汤煮开后,面条下锅,撒上盐和葱花,盖上刚煎好的荷包蛋,色香味俱全。   桑遥端着大碗,坐在小桌子旁,寻思着是先让钟情回去睡觉,还是榨干他最后的价值留下他洗碗,丫头春桃慌慌张张从外头跑进来,大喘气道:“三小姐,出事了。”   春桃是桑遥的眼线,嘉宁郡主邀请叶菱歌赴宴,恐怕没那么简单,桑遥让春桃在郡主府外面盯梢,有什么风吹草动赶紧打报告,把损失降到最低。   “什么事?”桑遥正喝着汤,闻言把自己的舌尖烫了下。   “听闻少夫人今日赴宴,因衣冠太重,当着众人的面险些跌了一跤,成了众人的笑柄,现在整个郡主府都在传她的失态,这会儿恐怕已传回夫人的耳中,方才听闻夫人派身边的嬷嬷去门口守着,就等着少夫人回来责问呢。”   叶菱歌是江湖儿女,向来轻衣简装,离开方寸山前,连女儿装都没穿过,微生家繁重的首饰和复杂的华服,对她来说,确实是累赘。   桑遥再舍不得面前这碗面,也知处理叶菱歌的事要紧,她放下竹筷,捧起碗,急急喝了口汤,说道:“你去通知大公子,我去夫人那里……”   桑遥话还没说完,便见钟情扯下肩头的听话符,掠过春桃身侧,消失在门外。   桑遥:“诶?刚才你看清楚了吗?”   春桃:“没、没看清楚,好像起了阵大风。”   那张听话符完好无损地躺在地上,被桑遥收入掌中,捏皱了边角。   春桃不明所以:“三小姐,您怎么了?”   “我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桑遥瑟瑟发抖道。   春桃瞪大了眼睛。 第30章   不管钟情装作被听话符控制,任由她支使的目的是什么,当务之急是先解决叶菱歌的问题。   有春桃的通风报信,加上桑遥对微生夫人发出的“贴心小棉袄”问候,哄得微生夫人心花怒放,叶菱歌当众丢脸这件事,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被糊弄过去了。   经过这一遭,微生夫人找了四个嬷嬷,特意教叶菱歌学习贵女圈的礼仪。   微生夫人的命令,便是微生珏也不好违抗,况且身为少夫人,要是再来一次桃花宴上的事,确实对叶菱歌的名声不好。   叶菱歌答应了。   桑遥怕那几个嬷嬷借微生夫人的势,欺负叶菱歌,偷偷翻进叶菱歌的院子。彼时四个嬷嬷都躺在地上,四仰八叉,睡得天昏地暗,却是不见叶菱歌的踪影。   桑遥走了大半天,在湖边找到了叶菱歌,与她并肩坐在一起的,还有钟情。桑遥不敢靠太近,蹲在一块大石后面,隐隐约约听到二人说话。   “这是什么?”叶菱歌惊喜道。   “捕妖网。”钟情语气淡淡,“师姐喜欢,就送给师姐。”   叶菱歌探出指尖,摸上捕妖网,又触电般收回去,遗憾地摇头:“不用了,母亲不许我再碰这些。”   “师姐曾说,以后要周游天下,如今却为了个男人,做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真的甘心吗?”   “阿情,你不懂。”   钟情嗤笑:“情爱二字,能值几斤几两,师姐到底是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的风花雪月。”   “不要说了。”叶菱歌痛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毕竟年少,还没有遇到喜欢的女孩子,等你遇上了……”   “师姐,看到了吗,这广阔无垠的蓝天,才是你的归属。”钟情指着天幕上掠过的一只秋雁,“你说过,万物生灵,你最羡慕鸟儿,因它们有翅膀,可以飞往任何想去的地方。有朝一日,师姐想通了的话,阿情可以做师姐的翅膀,带师姐去想去的地方。”   “我该回去了,耽误太久,四位嬷嬷会察觉出不对劲的。”或许是钟情的承诺太过有吸引力,叶菱歌仓皇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情漠然地盯着叶菱歌的背影,冷冷地扯了下嘴角。   过了会儿,他慢吞吞地起身,穿过茂密的树影,被一只骨骼纤细的手,按在了树下。   钟情挑了下眉梢:“三小姐,请自重。”   “你作弊。”桑遥一双杏眼圆溜溜的,义正词严,“你蛊惑叶姐姐,这是违规。”   “我并未使用摄魂术。”   “你刺激她了。”   “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   桑遥支吾半天,松开手:“我才没有你这么卑鄙。”   钟情笑了一声:“三小姐也看出来了,三小姐快要输了。”   “结果尚未有定论,现在言之过早,他们两个明明很恩爱。”桑遥做垂死挣扎。   “以爱为名,压制一个人的天性,这就是三小姐口中的‘幸福’?”钟情撩开额前的碎发,露出淡漠的眼睛,“我忘了,你们微生世家出来的,向来都这么唯我独尊。”   桑遥不想与他在“微生世家到底怎么样”这件事上车轱辘下去,她岔开话题,狐疑道:“昨晚你为何假装被我的听话符制住?”   “没什么,只是想同三小姐玩个游戏。”   骗人,他玩的这些小把戏,就是想试探桑遥对他真正的心思。这个人生性多疑,从未相信桑遥对他安过好心。   好嘛,事实也是如此。   桑遥被耍了一通,并不生气,只觉得没吃完的那碗面有些可惜。   钟情说得对,与他的这场赌局,桑遥败势已显。失去自我的叶菱歌,根本谈不上什么幸福。她与微生珏的感情,在微生世家毫无人性的规矩前,不值一提。   初时成双成对,尚有长相厮守的甜蜜,时日久了,这些甜蜜被生活里的一地鸡毛都磋磨得半点不剩。   桑遥与钟情走出树荫的瞬间,重重叠叠的黑暗犹如浪涌,侵蚀了微生世家的大宅子,次第亮起的灯笼串出长长的火龙,照出钟情阴郁   的眉眼。   两人非常有默契地对视一眼。   时间又加速了。   这一次会变成什么样?   桑遥和钟情第一时间去找叶菱歌。   叶菱歌被微生夫人罚跪在祠堂。   这是叶菱歌与微生珏婚后的第五年。   叶菱歌五年未有身孕,微生夫人打算给微生珏纳妾,遭到二人的反对,微生夫人明面上未说什么,暗地里借由除妖的任务,把微生珏支使开,给叶菱歌施压,想逼迫叶菱歌主动为微生珏纳妾。   叶菱歌自然是不肯屈服。微生夫人罚她跪在此处,向微生世家的祖宗们请罪。   桑遥拦住怒气冲冲的钟情:“我去找微生夫人。”   找微生夫人没用,源头在于叶菱歌嫁进微生家,就是个错误的选择。桑遥很不想承认,不得不承认,是她错了。   她从前看书,以为叶菱歌和微生珏的分道扬镳,归罪于钟情和微生瑶、李樱桃、羽乘风等前仆后继的一干配角的胡搅蛮缠,却忘了真正阻挡他们的,还有可能是微生世家。   叶菱歌骨子里的倔强和骄傲,才是这场虐恋情深真正的始作俑者。由此可见,叶菱歌的心魔不是微生珏,是微生世家。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桑遥走出微生夫人的院子后,召唤出自己的灵鸟,让它把微生珏除妖一事透露出去。   只要杀死微生珏,就知道桑遥猜得对不对了。   微生珏这次的除妖任务是秘密进行的,桑遥提前泄露他的行踪,导致微生珏在大山里遭到了几只大妖的联手截杀。   桑遥伏在荆棘后,手里挽着弓箭。   对不起,微生珏,你只是叶菱歌心魔生出的幻象,别怪我不仁义了。她努力做着心理建设,紧攥弓弦,弦上箭矢迟迟没有发出。   做此偷袭一事,太过不光彩,假如失了手,微生珏那里更是不好解释。   可微生珏不死,叶菱歌的噩梦不会结束。桑遥咬了咬牙,正要射出箭矢时,一只清瘦有力的大掌,握住她的手。   桑遥赫然一惊,回眸对上钟情意味不明的目光。   “你怎么在这里?”   “三小姐不许我作弊,自己却在这里作弊,是何道理?”少年的语气风轻云淡,听不出半点怒气。   “我在替叶姐姐出气。”桑遥理直气壮,“你不觉得微生珏太气人了吗?要是他能处理好婆媳关系,何至于叶姐姐被恶婆婆这么欺负。”   桑遥将要输掉赌局,恨铁不成钢,气得想打死这个没用的微生珏。   钟情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桑遥说:“好吧,我想打破幻境,结束你我的赌局。”   “这么说来,三小姐认输了?”   “我不认。”桑遥昂起脖子,尚带着点婴儿肥的包子脸鼓了鼓,“我们赌的是叶姐姐嫁给我哥哥会不会幸福,这里的微生珏是叶姐姐幻想出来的,太过片面,根本不是真正的微生珏。”   “三小姐,耍赖可不是什么好行为。”钟情显然不接受桑遥的说辞。   “我没有耍赖,我只是想继续和你赌下去。”桑遥直直盯着钟情的双眼,“钟少侠,你是怕了吗?还是说,你喜欢你师姐,怕她被我哥哥抢走?”   “你在胡说什么。”   “你送叶姐姐梳子了。”   “三小姐不会不知道,梳子还有着祝愿对方健康长寿的意义吧。”钟情隐隐翘了下嘴角,眼角眉梢拂过春风,“三小姐如此在意,是在吃醋吗?”   “吃你的醋,做梦去吧。”桑遥冲他翻了个大白眼,脸颊却红彤彤的,宛若镀上一层胭脂,双眼垂下,躲避着他的目光。   “我答应你。”钟情忽然说。   “答应什么?”   “赌约继续。”钟情声线不知不觉喑哑几分,“赌注不变。”   桑遥还在想他们两个之间的赌注,到底是已经腐烂的半袋子山楂,还是口误的她自己,钟情已松开了她的手,箭矢失控射出,穿过微生珏的胸膛。   微生珏倒地不起,没了气息。   幻境还好端端的,什么都没变。真如桑遥猜测那般,叶菱歌真正的心魔,是腐朽陈旧&   #30340;微生世家。   微生珏的死讯传回微生世家,叶菱歌听闻消息,伤心得昏了过去。微生夫人请来大夫为她诊脉,这一诊断,居然诊出喜脉。   桑遥和钟情面面相觑。   两人都没料到,叶菱歌对微生珏的感情,已经深到了甘愿为微生珏生儿育女的地步。桑遥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冲动,再等一等,也许事情会有所好转,有这个孩子在,叶菱歌和微生珏未必会分道扬镳。   微生家的少夫人不好当,微生家的寡妇更不好当。接下来的事情,超乎了桑遥的想象。为微生珏诞下孩子的叶菱歌,直接被微生世家以病重的名义囚禁了起来。   从前的叶菱歌还没有什么顾忌,想走便走,有了孩子的叶菱歌,多了一块软肋,想要离开,难如登天。   这个孩子的存在,等于是在微生世家这间巨大的牢笼上加了把锁。   现在不单钟情见不到叶菱歌,桑遥也很难见到叶菱歌。微生家对死了丈夫的寡妇由来苛刻,她们就像男人的勋章,打上男人们的烙印,容不得任何人觊觎。   桑遥站在街头,望着天空上翻滚的黑雾:“越来越严重了呢。”   黑雾是微生珏死后出现的,一日比一日浓厚,终日罩在微生世家的上空,意味着叶菱歌的梦境快要坍塌了。   如果不把叶菱歌及时唤醒,他们三个人都会死在这里。   钟情摊开掌心,召唤出雨过天青伞。   桑遥道:“你做什么?”   少年唇角绽开嗜血的弧度:“杀进微生世家。”   屠戮微生世家,这是钟情最想做的事。在这里,亦不例外。   桑遥说:“我陪你。”   钟情意外。   桑遥解释:“这里的微生世家是假的,分明是心魔抹黑微生家的名声,微生家哪有这么刻薄,太气人了,我要抓到心魔,将它大卸八块。” 第31章   天幕低垂,厚云翻滚,雨珠噼里啪啦砸落下来。钟情撑开雨过天青伞。   桑遥没带伞,自觉走到他的伞下,两人并肩出现在微生家的大门前。   守门的侍卫脸上笼着层黑气,已辨不出原来的五官,他们对彼此这副模样视而不见,毕恭毕敬地唤道:“三小姐。”   有微生家三小姐这层身份,桑遥进入微生世家畅通无阻,当她提出要见叶菱歌时,侍卫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断然拒绝了她的要求:“夫人吩咐过,少夫人卧病在床,需要静养,任何人不许打扰。”   “那我见见小公子总可以了吧,怎么说我都是小公子的姑姑。”   “三小姐您就别为难属下了。”   “闭上眼睛。”钟情突然道。   桑遥没听清楚:“什么?”   “闭上眼睛。”   桑遥还要再说,钟情将伞交到她手里,低垂的伞面,刚好遮住桑遥的视线。只听得两声惨叫,再次抬起伞,两名侍卫已不见了踪影。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桑遥好奇。   “你不会想知道的。”钟情露出餍足的表情。他是天底下最肮脏的半妖之躯,妖魔鬼怪对他来说,都是大补。   桑遥记起自己在他眼里,也是大补的储备粮,脚步不自觉挪了一步。   “撑好伞。”钟情叮嘱。   大雨瓢泼而下,桑遥的衣摆湿哒哒的,被风一吹,纤细的身段摇摇晃晃。   钟情走进雨里。   桑遥举着伞,跟在他身后,努力将伞罩在他头顶。少年手握长剑,杀进了叶菱歌所居。   叶菱歌居于湖中心的小院,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叶菱歌跪在佛堂前,佛前置着微生珏的灵牌,不远处,小小的摇篮里躺着沉睡的婴儿。   她日夜在此为自己的夫君祈福,祈求他能早日往生。   “叶姐姐。”桑遥道。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叶菱歌起身。   “叶姐姐,你还记得吗?我曾告诉过你,这里只是你的梦境。”桑遥走到摇篮边,抱起襁褓里的婴儿,递向叶菱歌,“你看清楚,它根本不是你的孩子,它是你的心魔。还有我哥哥,他活得好好的,只要你醒来,就能和他团聚。”   “你把孩子还给我。”叶菱歌急急伸出手,想要回自己的孩子。   桑遥举起心魔,狠狠摔向地面。叶菱歌发出尖叫,扑向婴儿,那婴孩一经落地,化作黑烟,窜出屋外。   整个小院地动山摇,佛像轰然倒地,砸碎了微生珏的灵牌。   叶菱歌涣散的双眼重新汇聚光芒,如梦初醒,看清桑遥和钟情二人:“师弟,遥遥,怎么是你们两个?”   “说来话长,师姐,随我出去吧。”钟情的手中多了盏引魂灯,微弱的光芒,照出脚下的路。   三人走出困住叶菱歌的小院,院外的世界,已是一团深不见底的漆黑。湖水翻涌,卷起数丈高,黑暗的尽头,撑开一道光圈,与钟情手里的引魂灯遥相呼应。   那是微生珏用魂魄燃起的引魂灯。   湖面上停泊着小船,三人坐上小船,摇着船桨,往光的方向驶去。   船底忽然遭到重击。   是那只心魔想要击穿这艘船,把他们三个都留在梦境里。桑遥取出射日箭,射向水里。   黑水翻滚,将小船顶向半空中,桑遥惊出一身冷汗,随手一抓,扯住了钟情的衣角。钟情回头看她一眼,却是对她身侧的叶菱歌说:“师姐,手给我。”   叶菱歌递出手。   钟情抓住叶菱歌,将她甩向梦境出口。   叶菱歌的身影被一团白光裹住,消失在两人的眼前。   巨大的浪打过来,桑遥没稳住身形,扑进钟情的怀里。   钟情拎起她。   少女浑身湿漉漉的,像只落水的小鸡崽,狼狈不已。   桑遥张皇失措地道歉:“刚才我不是故意的。”   钟情说:“抱紧我。”   “啊?”桑遥不敢。   钟情索性一只手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小   船已经破碎,钟情踩着块木板,手中的雨过天青伞攻向藏在水里的心魔。   水下有了变化。   方才还无边无际的黑水渐渐收拢,凝成一口深井。井里坐着个长发披散的女人,女人浑身缠着铁链,贴满符咒,朝钟情伸出手:“岚儿。”   糟糕,这只心魔最擅长幻化众生内心最为恐惧的事物。钟情再强大,也抹灭不了,曾困在一口井里十年的事实。他不会败给任何人,但他会败给自己的心魔。   井的四周生着湿滑的青苔,常年照不见日光的地方,阴冷潮湿像一根根细针,往骨髓里扎。女人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一双眉眼攒满哀愁,美丽而脆弱。   钟情被她搂在怀里,仰起头来。   井口悬着一轮明月。   又是月圆夜。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月圆之夜。自他出生起,就被关在这里。他什么都没有,小小一方天地,只有这轮明月是他的。   钟情伸出手,想要抓住明月。   女人轻抚他的面颊,在他耳畔蛊惑着:“岚儿,留在这里,永远陪着娘亲。”   “钟情,把手给我。”那轮明月从天坠落,化作了一名紫衣少女,少女趴在井畔,努力地伸长胳膊,“别信她,她是心魔,跟我走。”   钟情震开女人的怀抱,抓住桑遥的手。   幻象破碎,钟情睁开眼,正坐在一块木板上。桑遥与他相对而坐,脖子上挂着引魂灯,用两条胳膊划着水。   出口就在咫尺。   桑遥眼神微变,抬掌将钟情推了出去,身下出现的漩涡,吞没了她纤瘦的身躯。   钟情探出指尖,抓了个空。   冰冷的黑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桑遥摊开双臂,睁着眼睛,一寸寸往黑暗的深处沉去。   眼前骤然有了光。   少年长发如海藻般铺开,青衫浸透水色,浓绿流淌,破开光芒,向着她游过来。   *   桑遥是在颠簸的马车中醒过来的。   微生珏和钟情各自靠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两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白,显然情况都不大好。   桑遥坐起。除了脖子酸痛,身上倒无什么不适。   黑水将她淹没的窒息感,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桑遥长长呼出一口气。   微生珏似有所觉,睁开眼睛,唤道:“遥遥。”   与此同时,钟情掀开眼皮,双眼一如既往的冷漠。   桑遥道:“我怎么没事?”   说到这里,微生珏沉下脸:“不知道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非要逞能,险些丢了小命,幸好有阿情在才没事。你是不是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桑遥立时做出浑身不适的模样:“哎哎,我头疼。”   刚死里逃生,微生珏不好追究,递给她一颗丹丸。   桑遥惊诧道:“这是?”   “上次菱歌说苦,我便改进了服用方式。”   桑遥垮着脸:“我说了那么多回,你都不放在心上,叶姐姐一说,你就改了,重色轻妹!”   提到叶菱歌,她惊觉叶菱歌不在车中:“叶姐姐呢?她没事吧?”   “她在赶车。”微生珏答道。   微生珏失了一魄,钟情受了重伤,桑遥昏迷不醒,反倒是叶菱歌毫发无损,要想不耽误行程,确实由叶菱歌赶车最为合适。   桑遥吃了丹丸,掀开车帘,好奇道:“我们去哪里?”   “找到灯芯的下落了。”微生珏道。   “灯芯?”桑遥记得原书里十里霜天的下一个副本就是关于灯芯的故事,当时叶菱歌被困梦中已久,找到灯芯再点燃引魂灯,恐怕来不及,索性先由微生珏以魂燃灯了。   引魂灯如此重要,灯芯还是要找的。   “灯芯!”桑遥稍稍回顾了下剧情,猛地站起,磕了下脑袋,疼得嗷呜一声惨叫。   钟情本在看窗外风景,不由转头看她。   微生珏皱眉:“冒冒失失,像什么话。”   桑遥说:“叶姐姐想必累了,我去赶车。”   她钻出车外,坐在叶菱歌身边,以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服叶菱歌回去休息,把赶车的任务交给了她。   桑遥迎着沉落的夕日望去,眉间攒着忧愁。   如若没有意外,男三羽乘风要出场了。   这个羽乘风,本体是只骚里骚气的白孔雀,初时以反派的   形象登场,化身伤者,躺在微生珏一行人必经的道上,为叶菱歌所救。   羽乘风身上有件能隐藏妖气的法宝,所以,猎妖为生的主角团没有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他最初的目的是接近叶菱歌,卧底在主角团身边,挑拨主角团,伺机盗取《百妖图》碎片。没想到卧着卧着,被女主的风采折服,沦陷于女主的温柔乡里,好好的阴谋诡计,被魔改成爱情故事,生生给自己加戏到成为女主的白月光。   你说气不气人!   女主与男主决裂后,羽乘风带着女主远走高飞,陪她游山玩水,化解女主的心结,戏份多得读者纷纷抗议。就在女主答应他放下情爱,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时,为保护女主,被黑化的钟情所杀,死在女主的怀里,赚了女主一把眼泪,成功洗白。   不论他后期是什么样的温柔白月光人设,前期这厮搞起事情来,绝对是搅浑水的好手。叶菱歌和微生珏的决裂,没有他的添砖加瓦,桑遥是不信的。   还是同一个道理,桑遥要把所有风险都扼杀在摇篮里。这么厉害的情敌,当然是先下手为强。   说曹操曹操到,马车必经的车道上,一名白衣男子浑身染血,躺在斑驳的树影里,狼狈不堪中透着股破碎感,就好像天上的仙君不慎陨落于此。   好家伙,还真的和原书描写得一模一样。   桑遥毫不犹豫,重重挥了下马鞭,从他脸上碾了过去。   羽乘风:“……”   你他妈没长眼睛吗? 第32章   初冬时节,天黑得越来越早。深夜不好赶路,三人将马车停在山脚下,寻了个避风处,升起火堆。   微生珏和钟情需要调息打坐,桑遥和叶菱歌负责准备晚餐。带着的干粮不好下口,还有两个伤者,要补充营养,桑遥和叶菱歌一个负责去抓鱼,一个去打山鸡。   桑遥留了个心眼,半路上以在叶菱歌的梦里险些被淹死,看到水就发怵为由,与叶菱歌交换任务,两人改变路线,换叶菱歌去打鱼。   桑遥的箭术练得越来越好,射几只山鸡,不在话下。她攀上山崖,顺便摘了点野果子给大家饭后解腻。   枯败的草丛里,隐约传来虚弱的呼救声。   桑遥心说,果然,有人还是不死心。   她把果子用衣摆兜着,拨开草丛。   冰冷的弦月照出躺在地上的男子,男人身上血迹已经干涸,半张脸发青。   “姑娘,救我,我被山贼打劫,逃至此处,摔断双腿,等了两天两夜,方等到姑娘经过此处。”白衣男子喘着粗气,“山中有狼群出没,姑娘发发善心,背我下山,来日必有重谢。”   桑遥惊喜:“你真的不能走?”   男子点头。   桑遥背着他,行到崖边,丢了下去。   羽乘风:“……”   原来她长眼睛了。   *   “叮铃铃——”   “叮铃铃——”   浓烟滚滚,焦黑的土地上遍布断肢残骸,坍塌的土墙后面,藏着无数双恐惧的眼睛。   骏马脖子上系着一只雕着花纹的铜铃铛,马背上的男人扛着把大刀,扯住缰绳,驱马踏过脚下的尸骨。   马贼们一拥而上,惊呼声、痛哭声,以及求饶声此起彼伏。被俘虏的人们,屈辱地跪在沾染鲜血的地上,瑟瑟发抖等待着恶贼们的屠刀。   “你们有血性的男人都已经战死了,剩下的都是缩头乌龟,软蛋!”男人留着厚厚的络腮胡,右眼用眼罩遮住,脸上横亘着一条扭曲狰狞的伤疤,他扫视着那些跪在地上的男人们,不屑地吐出口唾沫,“老子可以给你们一条生路,只要你们的女人自愿跟老子回去,陪老子的兄弟们快活一晚上,老子保证,在场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众人惊疑地望向彼此,面面相觑,接着是一阵窒息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跌跌撞撞走出来:“我愿意,我愿意跟你们回去,求求你们别杀我儿子。”   “呸,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丈夫尸骨未寒,你这样做,不是给他蒙羞吗!”女人的妥协,得到无数唾骂,其中骂的最狠的是她的婆婆。做什么不好,非做这个出头鸟。   有一就有二。   “还有我。”   “我愿意。”   “我也愿意!”   出于各种缘由,年轻的女人们一个个站了出来,狂风扬起她们鲜艳的裙角,她们站在太阳底下,手中没有武器,悲壮得像即将赴死的战士。   年迈的族长跪在最前面,转动着浑浊的双目,没有吭声。   *   苍山环抱,河流斜穿而过,坐落在河畔的魏家庄,便是桑遥等人此行的目的地。   魏家庄是个封闭百年的小镇子,整个镇子上的男人都姓魏,他们虽是同姓,却无亲缘关系,最早一批来自战乱时期的难民。经过百年的光阴,彼此通婚、繁衍,人口逐渐壮大,内部的关系错综复杂。   近些年,为解决娶亲的问题,魏家庄逐步对外开放,迎娶外姓的女人,也正是如此,魏家庄坐拥大笔财富的秘密,被泄露出去,引起马贼的觊觎。   马贼们血洗了魏家庄,扬长而去,活下来的百姓们重新建设自己的家园,短短十年,魏家庄重现往日的繁华。然而好景不长,魏家庄怪事频发,重建的家园不断被大火焚毁,却始终抓不到凶手。族长怀疑有妖物作祟,重金聘请猎妖师前来驱邪。   微生珏就是他们邀请的猎妖师。   其实,族长猜得没错。这件事的背后,确实是一   只妖怪在作乱,妖怪关系到引魂灯的灯芯,这正是吸引微生珏来此的真正缘由。   魏家庄被马贼血洗的那年,本该全军覆没,马贼的头子曾是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士兵,他见魏家庄的男人们宁死不屈,为他们所触动,开出一个条件,只要镇子上年轻的女人们,自愿做一夜的娼妓,他们就给魏家庄留种。   最先站出来的是个叫做丽娘的女人,她的丈夫死于一场大病,孩子刚满两岁,她没有别的法子,要想保住丈夫的血脉,只能顺从马贼。   跟马贼回去的,共有十一个女人,最年长的有三十多岁,最年轻的也才双十年华。她们的亲人刚刚战死,却要用这种屈辱的方式,保护她们活下来的亲朋好友。   这十一个女人,成了魏家庄的英雄,但同时,也成了当年苟且偷生的男人们心头一块永远都愈合不了的疤。她们被马贼们打断双腿,送了回来,马贼们按照约定,放过了剩下的人。   族长命族人们建了一栋竹楼,将被糟蹋过、失去劳作能力的女人们安置在此,供以衣食。   人们的生活恢复平静,血雨腥风褪去,剩下的,都是些流言碎语。渐渐的,魏家庄的族人们,对他们供养的这十一个女人有了怨言。凭什么他们辛苦劳作,而那些出卖身体的女人们可以坐享其成,享受着大家的供奉。   她们的断腿是马贼们留下的标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当年做缩头乌龟的模样有多可笑。马贼们哪里打断的是女人们的双腿,他们打断的是整个魏家庄男人们的脊梁骨。   意外来自一场大火。   竹楼里的女人们点灯时,不小心打翻了灯烛,大火来势汹汹,眨眼间就吞噬了一切可燃之物。族人们提着水桶救火,楼里的女人们向外爬行,慌乱中,不知是谁咕哝的了一句——   “这些个肮脏的女人,烧死了才好。烧死了,就没人记得她们当初做下的丑事!”   那一瞬间,救火的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明火照出族长脸上被时光雕刻出的道道皱纹,半晌,族长下了道命令:“锁起大门。”   大火过后,如他们所愿,关于这十一个女人的过去,都烧成了灰烬,掩埋在这片土地下。   桑遥读到这段时,直接气成了一只河豚,当书中的文字变作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她默默攥紧了两只拳头。   族长的半张脸上生着恶疮,浑浊的双眼堆着假笑:“微生公子,已经为您和各位准备好了住处,这边请。”   路上到处可见烧焦的痕迹,频繁的大火折磨下,人们满眼疲惫和麻木,坐在废墟上,放弃了劳作。反正费多少工夫,最后都是要被烧掉的。   叶菱歌道:“你们为何不搬离此处?”   叶菱歌人生得好看,年轻人都愿意和她搭话,一个个抢答道:“不是我们不愿意,每个试着走出魏家庄的人,都在距离魏家庄十里处,被大火给烧成了灰。”   钟情停在一段焦木前,打量着这棵枯死的树,抵着唇,轻声咳嗽起来。   叶菱歌问:“你发现了什么吗?”   钟情摇头,苍白的面颊因咳嗽浮起一丝红晕,如雨后海棠般艳丽,颓废和虚弱作为点缀,竟也别有风情。   “滚开,你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生出的杂种,阿娘说了,不和你这种人玩耍。”前面不远处,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打架。   确切地说,是一群人霸凌一个人。被欺负的孩子约莫十二三岁,穿着身打着补丁的衣衫,虽衣着简陋,却干净整洁,小少年看着斯斯文文的,有股书卷气。   “打死你,都是你那不要脸的娘,害死我们了。”孩子们捡起石头,砸着小少年。   “她不是我娘,我奶奶说了,我没有这样不干不净的娘,你们少胡说!”小少年红着脸,愤怒地反驳着。   “他是丽娘的儿子。”察觉到叶菱歌在看那   名小少年,族长解释了一句。   丽娘就是他们这次要除的妖。微生珏除妖有个规矩,必须知前因,晓后果。微生世家强大的情报网遍布天下,魏家庄便是想隐瞒这桩旧事,也没有法子。   族长叫人驱赶走了那群欺负人的孩子。   小少年抱着脑袋,蹲坐在树下,脸埋进自己的膝盖,自言自语:“我奶奶说了,我不能认她做娘。我认她做娘,这辈子就完了。”   族长给微生珏安排的是魏家庄最好的房屋。这栋房屋还没有历经大火的侵袭,家具完好无损,院中种植着桃树,这会儿不是开花的时候,树干光秃秃的。   桑遥刚安顿好,许久不见的修文修武出现在门口,提着一篮子香梨,递给她:“三小姐,这是特意给您带的。”   桑遥热泪盈眶:“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桑遥从前是小仙女的做派,吃花瓣喝露水,修文修武负责三小姐的饮食,每次出任务,都会带回当地的鲜果,给她补充营养。   桑遥自己吃了个梨,剩下的,削皮洗净,切成块,放入冰糖,放在炉子上用小火慢炖着。   修文修武这次还带回来一件嘉宁郡主的礼物。嘉宁郡主听说微生珏在寻找《百妖图》碎片,动用大量的财力物力,集结天下最优秀的猎妖师,找到一张《百妖图》碎片,送来当做微生珏的生辰贺礼。   过几日就是微生珏的生辰。   据修文修武说,嘉宁郡主后院里微生珏的仿品又多了两位,其中一位简直跟微生珏亲兄弟似的。桑遥是没亲眼见过能有多像,反正微生珏真正同父异母的兄弟——钟情,反倒与他长得并不相像。   嘉宁郡主的礼物送的是相当巧妙,微生珏没有不收的道理,但对叶菱歌来说,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在叶菱歌的噩梦里,足以看得出来,她很在乎嘉宁郡主这个情敌,身为微生珏情人的立场,她完全可以拒绝嘉宁郡主对微生珏的亲近,作为微生珏团队的成员之一,她却必须接受这件礼物。   以叶菱歌的性格,想必是选择了后者。   叶菱歌确实默许微生珏收下《百妖图》碎片,这是她的识大体,可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微生珏是她的心上人,做到毫不在意,根本不可能。   更何况,旁边还有个拱火的茶茶。   只听得钟情说:“嘉宁郡主礼重情意更重,微生公子怕是将来要以身相许才还得清。”   “钟少侠,请慎言,我们家大公子向来洁身自好,与嘉宁郡主之间清清白白,绝无任何苟且。”修文忍不住为微生珏辩驳。   “郡主温柔体贴,便是与她有了什么首尾,不过是情难自禁,身为男人,我可以理解。”钟情说完,忽的脸色煞白,“哇”地吐了口血。   叶菱歌惊道:“阿情!”   噫,活该。   让你丧尽天良,挑拨离间。   桑遥笑嘻嘻道:“钟少侠有如此感触,想必是有了互通首尾的小娘子,不知何日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也好让我们见识一下钟少侠的‘情难自禁’。”   钟情看她一眼,眼神微妙。   叶菱歌担忧道:“阿情,你怎么样?”   “我有些不舒服,师姐,扶我回去休息吧。”钟情道。 第33章   这对师姐弟一走,桑遥气得杏眼圆瞪:“哥哥,叶姐姐都吃醋了,你没什么表示吗?”   微生珏面无表情道:“我闻着醋味更像是从你身上飘过来的。”   桑遥:“……”   桑遥严肃道:“你该去道歉。”   “我为何要道歉?”   “你拈花惹草,惹得叶姐姐生气,难道不应该把叶姐姐哄回来?”   微生珏把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桌子上,冷然道:“我与郡主只是普通朋友。”   嘿,他还生气了。   桑遥回过味来,这对小情侣是闹别扭了。叶菱歌醒来后,对待微生珏的态度忽冷忽热,这位大少爷打小就众星捧月,什么时候这么被冷落过,这不,他脾气上来了。   原书里,叶菱歌和微生珏也吵过架,他们两个的性子说是吵架,不太准确,顶多算得上冷战。每天都是同框,愣是各过各的,谁也不搭理谁。   没有人率先低头,是不会和好的。   那怎么成!   桑遥绝不允许自己磕的CP分手。   她神秘兮兮,对微生珏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在叶姐姐的梦里,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吗?”   “条件。”   “你去把她哄回来,我就告诉你。”   微生珏想了想,说:“换一个。”   回绝得毫不犹豫、毫不留情!   桑遥简直气死。   微生珏别看着是世家出来的贵公子,礼节周到,倔起来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桑遥眼见着微生珏这边劝说不动,就打算先撂下他,让他冷静冷静。   当下要解决的燃眉之急是钟情。   用脚指头想,这会儿钟情肯定又在叶菱歌面前说微生珏的坏话,挑唆二人分手。   就这么空手去,显得别有用心,桑遥回到院中,把炖好的冰糖雪梨用碗盛了,端着去找钟情。   钟情先前就有咳嗽之症,刚才还吐了血,明显重伤未愈。   桑遥心头不免蒙上一层担忧,这厮那日救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钟情的屋门紧闭,桑遥在门口站了半天,凝神细听,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她抬手叩门,屋内没回应,她便开口道:“钟情,是我,我炖了冰糖雪梨,给你润润嗓子。”   “吱呀”一声,陈旧的木门被钟情推开,少年斜倚着门框,脸白得像是罩上了初冬的寒霜,偏偏眼尾上扬,勾出一缕不合时宜的春色。   桑遥递出炖盅,眼睛往他屋里瞟:“给。”   钟情心知肚明她来做什么,哑声说:“师姐回去了。”   “哦。”桑遥心不在焉。   钟情持着炖盅往回走。   桑遥跟在他身后:“那个,你伤势怎么样?”   “三小姐到现在才想起关心我?”   听听这语气,不了解内情的,还以为他在拈酸吃醋。毕竟是为救她伤成这样,桑遥过意不去,解释道:“你身法好,道行深,前些日子表现得一如往常,我以为没事了。哪知伤势会恶化,这样,你躺下,我用回春咒给你医治。”   “不必劳烦三小姐,请回吧。”少年冷着脸,下了逐客令。   这一个二个的,脾气怎么都这么倔。   桑遥双脚似钉在地上,不肯挪动。   钟情不予理会,放下炖盅,自顾自在床上躺下。他阖上双眼,浓密的睫羽小幅度地翕动着,不消片刻,整个人就没了动静。   桑遥斜眼瞟过去,发现他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桑遥眼皮一跳,唤道:“钟情。”   “钟少侠?”   “茶茶?”   连唤三声,闭目躺在床上的少年始终毫无反应。   桑遥三两步跨到床前,惊觉钟情已昏了过去,伸出指尖探上他的脸颊,所触肌肤滚烫得如同溅出来的火星子。   “好烫!怎么烧成这样?”   钟情的手一直按着心口,微皱的眉心,蕴藏着深深的痛苦。桑遥心脏狂跳,合上屋门,坐在床畔,抬起他的手,撕开他的衣襟。   少年胸膛上遍布着血线,那些血线歪歪扭扭,狰狞地缠在一起,像是一道道伤口,将他的身体切割成无数碎片。   而血线的来源,就是钟情的心脏。   桑遥倒抽一口凉气:“这是?”——这是青萝公主留在他体内的封印破裂了   。   钟情出生以来,被微生世家的家主微生翊强行喂食妖怪的内丹,为防止他爆体而亡,青萝公主耗尽修为,把妖力都封印在他的心脏。一旦封印破裂,而此时他的身体尚承载不了这么多力量,会直接爆开。   原书里钟情被叶菱歌抛下从而黑化的那回,就是这个情况。少年历经粉身碎骨的痛苦,死在寿王墓里,留下的种子生根发芽,在黑暗的深渊里死而复生,成为天底下最恐怖的邪物。   桑遥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合起双手,口中默念回春咒,以燃烧自身的元气为代价,医治着钟情的内伤。她没办法修复好青萝公主的封印,只盼着治好钟情,钟情能自己把封印修补好。   毕竟,这个当口,钟情还不想暴露自己就是微生家逃出来的那个怪物的事实。   回春咒这种咒语,很少有人主动去修习,也就微生瑶这样的笨蛋,会为了微生珏去练。她是灵女的后人,骨子里流淌的血脉,意味着她是最适合修炼这种咒术的存在。   使用回春咒,救回钟情,这对桑遥来说轻而易举。   源源不断的生机从桑遥的身体里泻出,被咒语纳进钟情的体内。桑遥的脸色越来越白,而床上躺着的少年脸色逐渐好转,有了血色。   桑遥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整个人仿佛被什么掏空,她的手腕遏制不住地颤抖着,眼前覆下一层层浓厚的黑暗,终是撑不住,昏了过去。   没过多久,钟情幽幽转醒,五脏六腑如被焚烧的痛苦只剩下绵长的余韵,毫无气势地叫嚣着。   他诧异地转头看向身侧。桑遥趴在他床畔,双眼闭得紧紧的,面如白蜡,不知是死是活。   是回春咒。   这是钟情第一次被回春咒医治,依旧能认出来,桑遥使的是回春咒。能在短时间内治好他内伤的,只有桑遥的回春咒。   使用回春咒,代表着她将他所受的伤害,都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并非什么伤都能用回春咒,回春咒这种咒术,牺牲的是自己,稍有不慎,施咒者会被反噬,从而丢掉性命。比如钟情这次的伤,足以让桑遥丢掉性命。   钟情伸出手,两只搭上桑遥的颈侧,那里微微跳动着,尚有气息,说明她的命保住了。   真是个任性妄为又福泽深厚的蠢丫头。   钟情呼出一口灼息。   桑遥似有所感,睫毛颤了颤,努力撑开眼皮。钟情神色微僵,在她望过来的瞬间,阖上眼眸,装作依旧昏迷不醒的样子。   桑遥撑着自己的脑袋。   她的脑袋晕乎乎的,泛着尖锐的疼,四肢百骸的力气像是被人抽走大半。这时她也顾不上自己,她伸手探了探钟情的脸颊。   还在发烧,不过,没有先前那么烫了。   她侧着身子,扒开钟情的衣襟,那睡梦里的少年明显挑了下眉梢,她浑然不觉,双目认真观察着钟情胸膛上的血线。   血线颜色好像淡了一点。   桑遥放下心来。   这样烧着,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先给他退烧吧。   桑遥慢吞吞地站起,拖着沉重的两条腿,走到桌边。桌子上的水壶里盛着的水是凉的,她取出自己的帕子,倒出清水,浸透拧干,敷在钟情的额间。   待帕子不凉了,她重新换水,就这么重复好几遍,钟情面颊的红晕退散,恢复正常的脸色。   此时一轮清凉的月升起,悬在窗外。   钟情是草木妖精,草木妖精天生食日月精华,将月光照在他身上,能帮助他尽快恢复伤势。桑遥尽量将窗门推开,可惜床帏离窗户太远,月色只照到床前三寸的距离。   桑遥索性背起钟情,将他搁在窗台上,这样就能尽情的吸收月之精华了。只是她刚使用过回春咒   ,浑身没什么力气,把钟情扶上窗台,已经耗尽她的全部力气。   那少年刚被她靠上窗台,身子一歪,就朝着窗户下方栽去。桑遥惊呼一声,手里抓着他的胳膊,被他的力道带着,眼前发黑,也一头栽了出去。   钟情所居乃是二楼,窗户下面是硬邦邦的土地,这样摔下去,两人不死也残。千钧一发之际,钟情睁开双目,单手搂住桑遥的腰肢,足尖轻点墙壁,借着力道,纵身一跃,跳回窗台。   狭窄的窗台,刚好只容得下二人,桑遥与钟情紧贴着,四目相对间,彼此呼吸相融。   嗅到少年身上独有的草木香,桑遥大气不敢出,放缓了呼吸,胸腔内那颗心脏却不受控制,如战鼓擂动。   钟情目光垂地,哂笑道:“三小姐想杀了我,直接捅刀子就是,何必搭上自己的性命。”   “我不是故意的。”此事是桑遥理亏,桑遥无可辩驳。   “受伤了?”钟情注意到桑遥的异样。   破天荒的,他竟关心她。桑遥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有没有受伤?”少年好脸色不过维持三秒,又凶巴巴起来。   “没有。”桑遥心有余悸地摇头。   钟情放开桑遥。   桑遥跳下窗台,倒退三步,垂着脑袋,整理自己被揉皱的衣角。钟情站在她身后,拢了拢敞开些许的衣襟,遮住胸前斑驳的血线,神色晦暗不明。   一股阴冷的气息,缠上桑遥的身体。   桑遥后颈汗毛一根根竖起,接着,就听见钟情阴森森的嗓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你都看见了?”   青萝公主的封印,钟情身份的秘密,都是不能触碰的逆鳞。桑遥想起这茬,全身的血液都仿佛掺了冰渣子,停止流动。   她的大脑高速运转着,回过神来,生生压住身体里的那股寒颤,黑葡萄似的一双眼盛满清亮的光,点头说:“我都看见了。”   如此直白的承认,令钟情所料未及,只听得那紫衣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你偷练邪功一事,我不会泄露出去的。”   钟情微怔。   桑遥又说:“我在一本书上看过,你身上这种症状,是练了邪门功夫走火入魔的后遗症。”   有许多违禁的功法,是禁止猎妖师修炼的。确实有桑遥所说的这种功法,练了过后,会在身体上留下印记,比如摄魂术,一不小心就会反噬自身,落得个痴傻的下场。   钟情笑言:“三小姐还真是见多识广。”   明夸暗贬,老阴阳人了。   “可你为什么要练这种邪门的功夫?”桑遥装作不知,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继而欢喜都凝固在了眼角眉梢,取而代之的是不赞同,“这种邪功害人不浅,你还是别练了。”   “好。”半晌,钟情嗓音嘶哑地回道。   诶?   就这么蒙混过关了?   桑遥眼神呆滞。 第34章   漆黑的天幕毫无预兆地窜起一团火光,紧接着刺耳的锣鼓声,杂乱的脚步声,慌张的呼喊声交织成一团。   这次起火的是胖婶家。   大火第一次光顾胖婶,胖婶坐在被烧着的房子前,拍着大腿,毫无形象地又哭又骂道:“丽娘,你这个没良心的,当初我可一句都没嚼过你的舌根子,你死后,我还给你烧了很多旧衣裳。冤有头债有主,你如今做了孤魂野鬼,要烧也该烧死当初欺辱你的那些人,你折腾我一个老婆子做什么!”   此话一出,前来拉她的几人,登时都变了脸色。一人堵住她的嘴,警告道:“你不要乱说话。”   大火来势汹汹,被火焰吞噬的房子,轰然坍塌。   修文和修武提着木桶,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桑遥没看见微生珏与叶菱歌,不由问道:“哥哥和叶姐姐呢?”   修武回道:“他们早先布置了捕妖网,刚才起火时,捕妖网传来异动,他们检查去了。”   “他们是一起去的,还是一前一后去的?”   “一前一后。”修文道。   桑遥赶紧去找微生珏和叶菱歌。   她身体还未恢复,走几步,眼前骤然一黑,身形晃了晃。   “三小姐,你没事吧?”修文和修武搀住桑遥。   “晚上没吃饱,有点低血糖,回头吃点夜宵就好了。”桑遥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走修文和修武。   微生珏料定那灯芯还会作乱,入夜前,在整个魏家庄都布了捕妖网。魏家庄说大不大,足足用了两百张捕妖网,才铺开如此天罗地网。   微生珏端坐屋顶,拨动凤首箜篌的琴弦。   叶菱歌不见踪影。   起火的时候,钟情就去找叶菱歌了,她的安危不用当心。   桑遥取出射日箭,对准半空中飞窜的黑影射了出去。黑影中箭,发出凄厉的嘶吼声,徒手撕开捕妖网,冲了出去。   微生珏收了凤首箜篌,跳下屋顶。   桑遥说:“它中了我的箭,我们跟着射日箭就能找到它。”   桑遥是射日箭的主人,与射日箭互有感应,她试着召唤射日箭,感觉到射日箭那端沉甸甸的。   桑遥面露欣喜,循着射日箭指引的方向疾行而去。   微生珏紧随其后。   桑遥停在一丛茂密的古榕树前,抬头看向漆黑的树冠:“就在这里。”   她默念法诀,收回射日箭,轰的一声,从树上坠下一道人影,砸在她的脚下。   那人肩头插着的,正是她的射日箭。   鲜血淙淙漫开,濡湿那人华贵的衣衫。微生珏上前,将他翻转过来。   树隙漏下的零星月光,照出那人的五官,只见青年眉眼清隽,神色苍白,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桑遥意外:“是他。”   微生珏道:“你见过他?”   这不就是那阴魂不散的羽乘风么!桑遥哪里敢说认识,摇头:“我看花眼了。”   微生珏没理会她的前后不一,并起双指,探那青年的眉心:“并无妖气。”   羽乘风身上有压制妖气的宝贝,微生珏单凭肉眼凡胎,当然测不出来妖气。只是桑遥这一箭,明明射的是灯芯,箭为何会出现在羽乘风的身上?   多半是这个家伙浑水摸鱼,趁乱想做坏事,被误伤了。   纯属自作自受。   桑遥蹲在他身边,拔出他肩头上插着的射日箭,只听得身后一声爆哭,十几道人影,手里举着火把,大团的火光织成的光晕,直晃桑遥的眼睛。   当先一人是个灰衣小厮,扑上来跪在羽乘风身前,撕心裂肺地喊道:“少爷,我的少爷,可算是找到你了。”   他摸到羽乘风身上的血,又见桑遥握着血淋淋的射日箭,不禁咬着牙,恶狠狠瞪向桑遥:“你这个妖女,先是劫走我家少爷,现在又害我家少爷性命,我跟你拼了。”   小厮说着,龇牙咧嘴,上来就要找桑遥算账。   微生珏挡在桑遥跟前,拂出一道掌风,那小厮身体被托着,送回了原地。   小厮惊惧:“你们、你们使的什么妖法?”   小厮果真不敢再乱动,只大声骂着桑遥。   微生世家的人不可能见死不救,微生珏没探出羽乘风身上有妖气,掏出止血药,倒在羽乘风的伤口,又扶起他,抵着他背心,注入灵力。   不多时,羽乘风眼皮抖动,缓缓睁开眼睛,看清微生珏和桑遥二人,茫然问道:“你们是何人?”   “少爷,你没事了。”先前那哭天抢地的小厮再次扑到羽乘风跟前,抹着眼泪哭道,“羽家就您一根独苗苗,您要是出事,我们可怎么向老太太交待。”   羽乘风露出温润的笑意,拍拍那小厮的肩膀:“我没事,好了,别担心了。”   小厮指着桑遥,怒道:“少爷,就是这名女子,是她劫走了您。”   羽乘风对上桑遥的双目,莞尔一笑:“并不是这位姑娘。我虽被那妖怪抓住,迷迷糊糊曾醒过来一次,那妖怪灰头土面,不及这位姑娘神采的万分之一。”   桑遥静静地看着羽乘风表演。   没戳穿他,是他的法宝太厉害,桑遥没办法拿掉法宝,证明他是妖怪。直接向微生珏告状,只会让微生珏觉得她无理取闹,处理不好,反被羽乘风利用。   小厮在羽乘风的教育下,向桑遥道歉。   桑遥大度说:“我原谅你的无知。”   小厮气结。   微生珏道:“这位公子怎会出现在此地?”   “说来话长,此次出门游历,我原是为增长见识,顺便为家族生意开拓新的门路,哪知半路遇到妖怪,被它所劫。”   “羽少爷可看清了是何妖怪?”微生珏公事公办地问道。   “大概是只火妖,它吹口气,嘴里能喷出火。”羽乘风看向微生珏和桑遥二人,“敢问,二位可是猎妖师?”   桑遥道:“我们来自微生世家,这位是我的大哥,微生珏。”   羽乘风立即挣扎着站起:“原来是微生公子,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果然气度非凡。”   小厮嘟囔道:“少爷,您伤得这样重,先别说话了。”   人是桑遥误伤的,没道理不管不顾。此事是桑遥理亏,微生珏出于兄长的立场,直接替桑遥担了责任,做主留下羽乘风,为他治伤。   羽乘风被安置在桑遥所居的小院里。   这是桑遥主动要求的,这人不管后期洗不洗白,这个时候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微生珏收了全部的捕妖网,闹了大半宿,叶菱歌和钟情也回来了。和微生珏的结果差不多,两人都是无功而返。   微生珏留下他们两个,商讨接下来的事宜。叶菱歌并未反对,她与微生珏冷战归冷战,绝不会因为两人的感情,拖累团队的进展。   桑遥主动申请照顾羽乘风。   她向微生珏讨要到微生世家的秘方,命修文去抓药,熬成半碗,趁无人注意,偷偷倒入了点显形水,拎着食盒,敲开羽乘风的屋门。   小厮正在替羽乘风包扎。羽乘风示意他退下,登时,屋内只剩下桑遥和羽乘风二人。   桑遥合上屋门,转过身来:“羽公子,该服药了。”   “有劳三小姐。”   “不客气。”桑遥打开食盒,取出药碗,递给羽乘风,“这是我们微生世家秘制的伤药,很少用在外人身上,这次是我鲁莽,误伤到羽公子,特意向哥哥讨来的恩典。药是苦了点,疗伤却有奇效,羽公子还是趁热喝了吧。”   羽乘风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看得桑遥是目瞪口呆。   羽乘风倒扣药碗,笑吟吟道:“三小姐看起来好像很失望。”   桑遥垂下右臂,以袖遮挡,指尖轻抚腰间垂缀的通讯玉符。玉符内,白光氤氲。   桑遥道:“别装了。”   “三小姐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是妖。”桑遥目光锐利,似要洞穿他的皮囊,看透灵魂。   羽乘风笑容逐渐消失:“三小姐身为猎妖师,该明白话不能乱说的道理。”   “你三番两次,制造与我们偶遇的机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羽乘风敛了满脸的漫不经心,若有所思地打量起桑遥。   “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藏头露尾   340;,和那等卑鄙无耻的宵小之辈有什么区别。”   羽乘风睫羽低垂,忽而,轻轻笑了一声:“没错,我就是妖。”   微生珏那边,通讯玉符有所异动,他并指在玉符上划过,氤氲紫光亮起,又迅速黯淡下去。   坐在他对面的钟情注意到那一闪而逝的紫色光芒,不由道:“出了何事?”   “无事。”紫色光芒是桑遥注入的灵息,桑遥唤起联系,又单方面掐断,微生珏口中说着无事,还是命修武去桑遥那边查看情况。   钟情站起,说:“我去。”   *   羽乘风直接承认自己是妖,是桑遥始料未及的,桑遥都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打算诱导他说出真相,直播给微生珏听。他这番出乎意料的操作,打得桑遥一个措手不及。   桑遥手心里沁出冷汗,指尖不由自主再次抚上通讯玉符。   羽乘风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一副看穿她的表情:“不要白费力气了,这招对我没用。”   桑遥心底一惊,通讯玉符不知被他动了什么手脚,竟无法联系上微生珏。   “想知道我是什么妖吗?”伴随着羽乘风话音刚落,一条巨大的黑色蟒蛇取代了羽乘风,巨蛇落下的阴影罩住桑遥的身体,血红色的竖瞳凶狠地盯着她,嘶嘶吐着信子。   桑遥并未如羽乘风料到的那般惊慌失措,反而镇定自若地坐在原地,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着。   羽乘风变回人形:“你不怕?”   本来有点忌讳的,现在不觉恐怖,只觉得好笑。   好好一只骚孔雀,装什么大尾巴蛇。   桑遥说:“我既知道你来此的目的,自然知道你是谁。羽乘风,奉劝你一句,你打的算盘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不如趁早抽身,还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桑遥留下这句高深莫测的话,扬长而去。   先前伺候羽乘风的小厮踏进屋里,跪在羽乘风床前。羽乘风喃喃自语:“传闻那微生世家的三小姐,虽有灵女血脉,却是个没什么用的漂亮草包。”   小厮战战兢兢答道:“探子的确是这样说的。”   羽乘风冷哼了声。微生世家,水不是一般的深。   桑遥离开羽乘风的屋子,撞上踏月而来的钟情。少年面孔艳丽,在这满目枯败的秋景里,披着层寒霜似的月光,绽出与众不同的春色。   桑遥与他打了个招呼:“钟少侠。”   钟情扫视她一眼,绷起的唇线松开些许。   桑遥问:“你看什么?”   “更深露重,三小姐早些回去歇息。”少年的语气,似也沾染上夜的寒气。   桑遥跟在他身后,笃定地说:“方才你神色凝重,匆匆寻来,看到我没事,又松了口气。”   “你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桑遥像只小黄鹂似的,蹦蹦跳跳追着他的脚步,“钟情,你在意我,为什么不承认?”   钟情走得极快。   “我要去找灯芯,你陪我去。”这句不是央求,而是命令的语气了。微生世家的三小姐,自来娇蛮不讲理。   月下的青衫少年脚步一顿。   桑遥扶着额头,“哎呦”叫一声:“我刚给你用了回春咒,要是撞上灯芯,必死无疑。” 第35章   整个魏家庄弥漫着股妖气,微生珏猜测,灯芯还在镇子上,有人藏起了它,他们几个接下来的目的,是寻个借口,挨家挨户,探查灯芯的下落。   桑遥看过原文,知道灯芯在哪里,她不能直白地告诉主角们,又不愿再耽搁时间,想把线索透露给钟情。   黑漆漆的天幕悬着明月,飘来的浮云,薄纱般挡住明月的半面影子。   桑遥一步步踩着月光走在前头:“我打听过了,竹楼里的十一个女人被烧死后,镇子上经常无故起火,百姓们认为是女人们的亡魂在捣乱,就在她们死去的地方建了一座塔,将女人们的骨灰镇压在塔下。”   钟情本是要离开的,桑遥丢下他,自顾自往镇魂塔的方向走去,钟情犹豫瞬息,脚步一转,跟上了桑遥。   桑遥眼角余光瞥到他的身影,不由翘起唇角,与他闲聊起来。只是少年始终与她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她脚步加快,他便快步跟上,她放慢速度,他也慢下来。   桑遥不气馁。   要是男二这么容易搞定,原文里大家也不会团灭。   桑遥突然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钟情。”她很慎重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少女头顶高高悬着皎月,轻纱裁出的紫衣,被夜风牵起裙角,像只灵动的蝴蝶翩翩欲飞:“你答应过我的,不会再修炼那门邪功。”   “与你无关。”   “怎能与我无关,我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将你救回来。”桑遥双手叉腰,不依不饶,“你不听话,我就告诉哥哥和叶姐姐。”   钟情目光陡然变得凶狠。   桑遥后退一步:“你干嘛?”   “此事你还告诉了谁?”   “我当然谁也没有告诉。”   “三小姐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得好,无知,活得更久。”少年瞳孔黑得像是墨淋上去似的。   “你以为我想管。”桑遥翻了个白眼,“换作是别人,是死是活,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只因是你,我才在乎。”   只因是你,我才在乎。   钟情心头窜起一缕火花,只听得那小姑娘继续说道:“你我是同一阵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走上不归路。”   是这个理由么?   钟情心口刚涌起的一丝温热,渐渐冷却。   他眼底不易察觉的变化,被桑遥尽数捕捉。   若即若离的暧昧,才最是牵绊人心,他的情绪跟着她在波动,这说明,她的攻略已小有成效,他开始在乎她了。   两人转眼间已到了镇魂塔下。   明月下走来一道瘦弱的人影,桑遥抓住钟情的胳膊,藏到树后。   来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少年穿得斯斯文文,站在塔下,仰起脸来,看向塔尖。   “是丽娘的儿子,名叫魏天赐。”桑遥用口型,无声地告诉钟情。才来魏家庄两日的功夫,她就拿到了关键人物的全部资料,背得滚瓜烂熟。   魏天赐跪在塔下,双手合十,口中念叨着什么,接着,就见他伏下身子,挖着地面,刨了些土,装在随身带来的罐子里。   桑遥和钟情跟上魏天赐。   由于每次起火都是在深夜,有睡熟的,来不及逃出去,被大火活生生烧死,渐渐的,镇子上的百姓都养成了守夜的习惯。   上千户人家,有穷有富,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燃着灯烛,还没被烧的,守着家业,战战兢兢,连打盹都不敢。   魏天赐捧着小罐子,穿梭在光影间。   “魏天赐今年十二岁,已经在书院上学,因为丽娘的缘故,在书院里常常被其他孩子欺负,有一年冬天还被人推进水里,大病了一场。真是可笑,明明是那些女人救了他们,他们却嫌弃那些女人们成了魏家庄的污点。”   “都是些没有主见的愚民罢了。”钟情冷白的面颊上浮起一丝不屑。   魏天赐来到一口井畔。   这是魏家庄的公用水井。开凿一口井,需要耗费大量的财力,能在自家院子凿得起水井的人家屈指可数,族长就筹集资金,为众人凿出两口公用水井。还有一口井,在魏家庄的入口处。   魏天赐把罐子里装着的土,都倒入井里,口中念念有词:“去死,都给我去死。”   “魏天赐,好啊,给我抓到了,你居然在水井里下毒。”一名四五十岁的妇人冲了过来,抓住魏天赐的手,“先前我就觉得你鬼鬼祟祟的,果然是没安好心。你说,族长一家脸上的烂疮,是不是你下的毒?”   魏天赐手里的陶罐没抓稳,砰地掉落在地,撒了一地的土。他张开嘴巴,竟吐出一团火光,烧得那妇人惨叫一声,松开了他。   魏天赐拔腿就跑。   钟情追了上去。   桑遥拦在他身前,说:“你现在不能运功,交给我,你去通知叶姐姐他们,把引魂灯拿来,收了这妖孽。”   引魂灯的灯芯,名叫霜烛,辗转落在丽娘的手里,当年族长命人锁起大门,封住所有人的生路,丽娘的魂魄寄居在灯芯上,与霜烛融为一体,回来找到自己的儿子魏天赐,开始了自己的复仇之路。   魏天赐表面看似被自己的奶奶洗脑,以丽娘为耻,不肯认她做娘,实则,这些年心底早已恨透那些害死丽娘的族人。   引魂灯本就是灵器,吸收了竹楼所有烧死女人怨气的灯芯,修为大涨,桑遥被回春咒消耗太多元气,根本不敌霜烛。   只见魏天赐的头顶罩着一道女人的身影,女人整张脸被大火烧毁,表情狰狞扭曲,浑身缠绕黑气。桑遥脚下火光蔓延,肆意席卷着荒草,火舌舔舐着她的裙角,她赶快打开储物囊,取出唤雨符。   唤雨符可以收集空气里的水汽,凝成雨滴。   桑遥掐诀念咒,水汽急速聚拢,大雨瓢泼而下,浇灭桑遥周身的火焰,可惜她带的唤雨符有限,而魏家庄许久没有下雨,河流呈干涸之势,根本没有多少水汽能让她利用。   问周遭的草木借水,只有钟情这样的草木妖才能做到。   桑遥丢出最后一张唤雨符,摊开掌心,召出射日箭。她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液,脸色越来越苍白。   射日箭的威力与主人的力量息息相关,虚弱状态下的桑遥,发出的射日箭轻而易举被霜烛的火焰吞噬。桑遥胸口遭到重击,身体腾空而起,腹部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砰。”   扬起一地尘土。   桑遥捂着肚子,重重摔回地面,鲜血不断从她指间溢出。尖锐的痛楚,如同毒蛇在她的身体里钻进钻出,痛得她冷汗淋漓,双眼模糊。   “坏我好事,诛!”丽娘魂魄附身的灯芯勃然大怒,以自身为引,燃出熊熊火光。那火光朝着桑遥围拢,眨眼间将桑遥包裹。   桑遥已无力起身逃开。   疼。   有生以来,感受到这般的疼痛。   桑遥眨了眨眼睛,睫羽上凝着的雾气化作一滴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四面八方腾起的火焰逼近,高温炙烤着她的面颊,很快将那滴泪珠蒸发。   腹部的伤口淙淙流着血,桑遥用手按着伤口。血液蜿蜒流淌,滴落在她腕间的青藤上。   经过鲜血浇灌的淡青色小花,染上赤红的颜色,原本缠在她腕间青藤缓缓蠕动着,伸出无数根细长的枝条,包成一个巨大的“茧”,将她圈了起来。   桑遥眼前绿意流淌,如碧波翻涌,晴空倾覆,直到绿“茧”的缝隙被最后一根藤蔓牢牢堵住,黑暗侵蚀她的双眼,阻隔住全部的火光。   桑遥浑身鲜血,躺在藤蔓织出的“蚕蛹”里,不知所措。   这是藤蔓在保护她?   监视。   禁锢。   绞杀。   保护。   桑遥死活都想不到,缠在她腕间的青藤,居然还有保护的意义。   成千上百根柔软的藤蔓,构筑出这世上最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桑遥在剧痛的折磨下,已有些神志不清,却也清晰地感知到,浓厚的绿意逼退炙热,探出的枝叶如同稚嫩的小手,温柔地抚着她汗湿的脸颊。   一滴含着草木香的清新汁液,滴   落在桑遥的唇畔,桑遥下意识舌尖一卷,吞入腹中。那汁液香香甜甜的,入了喉中,化作涓涓细流,沿着四肢百骸流淌,抚平她所有的痛楚。   桑遥的心忽然无比宁静。   霜烛又惊又怒,任凭她如何催动烈焰,那藤蔓都不为所动,即便它们的叶子已经被烧得焦黑,始终没有丝毫的退让。   霜烛喉中发出尖锐的咆哮声,张开五指,指甲疯长,将藤蔓包裹住的桑遥丢下了悬崖。   桑遥在急速下坠带来的失重感中被迫清醒过来,伤口血流不止,桑遥却半点不觉得害怕。   轰的一声,剧烈的震动从身下传来,似乎是卡在了什么地方,也许是巨石的缝隙,也许是树冠。   桑遥躺了会儿,待力气恢复,摸出储物囊里的止血药,颤抖着手腕,将药粉随意撒在腹部的伤处。她看不见,又动作不便,药粉撒的到处都是。   通讯玉符被羽乘风动了手脚,无法联系任何人。   她喘了口气,拖着身体,挪动了一步,身下的“大茧”摇摇晃晃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应是卡在树上的可能性更大些。   桑遥不敢再乱动。   她躺在黑暗里,闭上双目,不多时,陷入深深的梦境。梦里,碧水潺潺流动,她摊开四肢,漂浮在水面,被四月的暖阳包裹着,浑身暖洋洋的。   突如其来的一道天光从头顶射下,刺破所有梦影。桑遥张开眼睛,藤蔓织出的绿色大茧被撕开一个窟窿,青衫少年坐在枝叶摇曳的树梢,背对着天光,辨不清五官,唯独那模糊的轮廓,透出难以言说的温柔。   “钟情。”出口的嗓音低哑得几不可闻。   “是我。”那少年回应了她。   桑遥长长地舒了口气。   钟情手指勾了下,藤蔓织出柔软的床,托起桑遥的身体,送到他的面前。   他抱起桑遥,跳到了崖底。   崖底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此时正倒映着初升的朝阳。   波光粼粼,满目跃金。   钟情涉水而过,一路行到河岸对面,将桑遥放在平整的青石上。天气渐冷,寒气浸骨,他取出火符,并指一划,符纸燃出火焰,如璀璨星辉,环绕在两人周围。   桑遥的伤在腹部,血已染湿重衣,他“刺啦”一声,撕开桑遥的裙子。陡然暴露在空气里的小腹,被寒意侵袭,冻得桑遥打了个哆嗦。   桑遥捂住肚子,不小心压到了伤口,血液汹涌,刺目的鲜红,是这满目灰败里最鲜亮的颜色。   钟情瞳孔缩了缩,抓住她的手腕。   桑遥睁眼看他。   “命都快没了,三小姐还要在乎自己的名节吗?”这个时候,总是与她争锋相对的少年依旧不忘嘲讽她,“可三小姐的身子,早就被我看光了。”   桑遥失血过多,即使四周火光缠绕,上下两排牙齿控制不住地磕碰着。她急急地喘了口粗气,虚弱道:“冷。”   钟情这才发现,自己误解了她。他把储物囊里的火符全部取出来。   这回桑遥不觉得冷了。   钟情身为草木妖,天生惧火,只觉那火焰炙烫得惊人,浑身的每个毛孔都透出不适。   他垂下眼眸,开始为桑遥止血。   桑遥腹部小幅度起伏着,白皙细腻的肌肤上横亘着道鲜红的口子,像是精致的瓷器添上一道突兀的裂缝。往上,往下,都是男人不能轻易触碰的禁地。   钟情很规矩地没有乱看。   微生世家的三小姐,娇生惯养这么多年,细皮嫩肉的,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头。桑遥眼睫轻颤,眼角残留着珠泪的痕迹。   钟情的目光停留在那伤口半晌,撕下半截袖子,浸入河水,为桑遥清洗着伤口边缘的污迹。   桑遥的腰不可察觉地颤动了一下,肌肤上一粒粒冒着鸡皮疙瘩。钟情防止她乱动再次撕裂伤口,左手掐住了她的腰肢。   桑遥惊呼一声,顿时从昏昏欲睡中醒了过来。   “别乱动。”钟   情哑着嗓子警告。他的手法温柔小心,避开伤口,并未带来疼痛。   桑遥呼吸急促,强忍着没有动弹。   伤口清理好,就是上药包扎,钟情托起桑遥的腰肢,将裁成长条的布一圈圈绕过她的腰肢。   桑遥眼皮愈重,将要入睡时,钟情突然轻声道:“上次在镜月潭,我并未看清你的身体。”   桑遥掀起眼皮,勉力支撑着,气不打一处来:“听你的语气,你似乎很遗憾。” 第36章   钟情动作一滞。   桑遥轻哼:“被我说中了。”   她抓住钟情的手掌,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虎口上,似要将她所受的委屈,加倍地报复在他的身上。   钟情没有挣扎。   桑遥痛得没有什么力气,咬了半天,只在他的手上留下一圈晶亮的口水。   钟情抬手在桑遥眼前轻拂,桑遥的意识登时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抱起桑遥,召唤四周的草木妖。冬日是万物沉睡的季节,响应者寥寥无几,好一会儿,有只小妖姗姗来迟:“大人,已照您的吩咐,备好了洞穴。”   桑遥的伤不宜挪动,钟情自封印破裂后,几乎不能动用咒术,只能暂时栖身崖底,待桑遥的伤口长好再说。   他把找到桑遥的消息用通讯玉符传给了微生珏和叶菱歌。   小妖布置的洞穴明亮温暖,四周燃着火把,床上还铺了众妖献出的真身织成的软垫。钟情搁下桑遥,坐在床畔。   他的手不慎沾上她的血,属于灵女独有的甜美香气在他的指尖扩散,驱使着妖物的本能。明火跳跃着,映入少年的眼底,在他的瞳孔里燃烧。   少年垂着眼睫,盯着指尖那抹殷红,难以自控地将手举到跟前,轻点自己的唇角。   鲜血的味道染上齿颊的瞬间,那双黑曜石般眼睛泛起赤色的光芒。   钟情猛地站起。   多日不曾下雨,河流略显枯瘦,蜿蜒着向远方延伸。钟情一头扎进冷水里,心头那股难以自控的躁动方渐渐压下去。   皮外伤最难熬的是头一夜,回春咒修炼者吃亏就吃亏在能渡众生,独独医治不了自己。钟情坐在石桌前,眼角余光斜觑着床上躺着的桑遥,小妖殷勤,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   钟情浅浅斟了一杯,漫不经心地饮着。   伤口火辣辣的剧痛,折磨着半梦半醒的桑遥。桑遥迷糊间嗅到清冽的酒香,闭着眼睛说:“钟情,我想喝酒。”   “伤者不宜饮酒。”   “可我痛。”小姑娘的声音是从未听过的软绵绵,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委屈,“我就喝一口,我一杯倒,醉了,便不痛了。”   钟情搁下酒盏,将酒收了,洞口吹进来一阵清风,酒气渐散。   桑遥哼哼唧唧:“这次都怪你,你要是脚程快些,我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了。我这么惨,你却连一口酒都吝啬。”   “是你自己技不如人。”   “那还不是因为对你使了回春咒。”   这回钟情那边没吭声了。   咦,难道是良心发现,愧疚了?   桑遥睁眼,望着头顶凹凸不平的石壁,咕哝着:“你要是真的心怀愧疚,就给我讲笑话,我心情好,兴许会忘了疼痛。”   钟情转身走了出去。   桑遥气个半死。指望黑心肠的茶茶愧疚,还不如期待太阳从西边升起来。   桑遥正生着闷气,洞外响起柔和的曲声。   桑遥愣住,转眸看向洞口。月色流泻如霜,青衫少年衣角缀着细碎的银光,指间夹着一片翠叶,抵住唇瓣。   曲子就是从他口中吹出的。   正如这部的名字《驭妖曲》,贯穿整部的是音乐,因此,微生珏的武器是一架凤首箜篌。微生世家崇尚杀戮,微生珏十四岁就学会了《驭妖曲》,却很少用《驭妖曲》。   他的乐器大多时候是用来诛妖的。   身为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钟情有着不输于他的音乐天赋,仅仅是一片叶子,都能奏出《驭妖曲》,然而,原文中只寥寥数字提过这件事,从头到尾,没有人真正听过他吹出的曲子。   他现在所奏的,正是《驭妖曲》中的安魂曲。婉转低吟的调子,透出春日的草木香,如同潺潺流动的泉水,又似静夜里燃烧的月光,蕴藏着抚平世间所有伤痛的力量。   腹部的伤口一下子没   那么疼了。   桑遥逐渐平静下来,眼皮越来越重,她缓缓闭上双目,唇角上扬,陷入甜美的梦里。   两日后,桑遥的伤口长出新肉,伤势稳定下来,钟情联系微生珏,请来微生世家的大鹏鸟,背着二人上去。   桑遥的伤口好得快,全赖以钟情带下来的微生世家的秘药。伤口需要勤换药,崖底只有二人,上药都是钟情亲力亲为。   自打知晓钟情并未看过她的身子,这样袒露肚腹在他眼前,桑遥双颊火热,直接拿衣服盖住脸颊装鸵鸟。   视觉被剥夺,触觉更为敏感,黑暗中,钟情修长如竹的手指似带着电流,抚过伤口边缘的肌肤,酥痒难耐,偏又不能表现出来,每次换药,桑遥只觉像是熬过了一场温柔缠绵的酷刑。   好在回到微生珏身边,换药的人换成叶菱歌,这场漫长煎熬的酷刑才得以结束。   桑遥从叶菱歌口中得知,灯芯霜烛已被她和微生珏联手所擒,丽娘等枉死在竹楼的冤魂,被微生珏以曲渡化,归于天地。当年纵火烧死丽娘等人的村长和族人,皆被报官处理,他们犯下杀孽,自有朝廷的律法处置。   叶菱歌和微生珏虽联手结束了魏家庄的案子,两人的关系并未因这次的合作无间而有所改善。   她都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男女主冷战居然还没结束。桑遥眼前一黑,磨着牙齿,喃喃自语:“不要逼我使出杀手锏。”   “什么杀手锏?”微生珏推门而入。   他一来,叶菱歌立时站起,把药碗交给他,欠了欠身,公事公办地退了出去。   两人从始至终别说搭上一句话,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桑遥没好气地怼微生珏:“别看了,人都走远了。”   正面相对时,眼睛仿若长在头顶,这会儿人走远了,又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望着她的背影失神。   死要面子活受罪。   桑遥的伤需要静养,微生珏做主,先在魏家庄住下,待桑遥伤势痊愈再出发。   他们下一站的目标是寿王墓。   微生珏抽取一魄点燃引魂灯,导致他实力大减,长此以往下去,不但多年的道行毁于一旦,微生世家的天之骄子,也会因失魂而变得疯疯癫癫。传闻寿王墓中藏有补魂秘法,可以帮微生珏补齐残缺的魂魄。   寿王墓的关键角色是羽乘风。   前面说过,羽乘风和钟情都是反派,命运却大相径庭,他们就像是对照组,一个洗白,一个黑化。寿王墓是羽乘风洗白的关键剧情。   微生珏所寻的补魂秘法藏在寿王墓里,而羽乘风,正是寿王墓的主人。寿王墓下的那群傀儡军团,早已臣服于他,想要打开寿王墓,顺利进入地下宫殿,必须有羽乘风的引导。   这就是当羽乘风提出想要跟随微生珏他们猎妖除魔、增长见识后,桑遥极力劝微生珏留下羽乘风的缘由。   羽乘风已经出现在魏家庄,并结识叶菱歌。木已成舟,桑遥删减不了他的剧情,就努力把他变成提供地图的NPC。   接下来的数日,桑遥心安理得地当一个废物,窝在床上养伤。饿了,有人喂饭;渴了,有人端茶;无聊了,还有人负责读话本,当咸鱼的日子不要太快乐。   第七日,主角团离开魏家庄。桑遥抱着桃核酥,坐在软垫铺出来的马车里。她的伤口已大致长好,车马劳顿也不会再次崩裂,但不宜剧烈运动,只能继续当一个废物。   马车里坐着的还有钟情和羽乘风。   出叶菱歌梦境后,钟情一直不能运功,叶菱歌和微生珏不了解内情,以为他是伤势未愈,没有太多苛责,对他处处照拂,想方设法帮他恢复身体。   羽乘风装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自然是受不得风吹日晒,他的那些成群结队的奴仆都被他打发走了,有桑遥的担保,强行蹭上了主角团们的马车。   桑遥掀开车帘。   微生珏和叶菱歌各自骑着一匹马,一左一右,走在马车的前方,彼此的距离拉开到最大。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两人之间默默打响,似乎谁先低头,在往后的日子里都要伏低做小,矮人一辈子。   桑遥快被他们两个气得七窍生烟。   行了一段路,微生珏命马车停下,稍作休整,补充食物和水分。桑遥吃了大半盒的桃核酥,肚子胀胀的,没什么胃口,拿着根枯枝,拨着火堆,对着火焰发呆。   天气一阵冷过一阵,天幕低垂,眼看着要降一场大雪。修文和修武吃的狼吞虎咽,钟情坐在树上,懒懒撕着干粮。   羽乘风拿出自带的牛肉干,殷勤地递给叶菱歌。   “叶姑娘,给。”   叶菱歌推拒:“不用,谢谢。”   “长途跋涉,叶姑娘负责护卫我们的安全,当吃好些,补充体力。”   放在以前,桑遥肯定要捣乱的,这次她没出声。她想通了,情敌这个东西,也不全然是负面的,羽乘风的出现,的确会破坏微生珏和叶菱歌的关系,要是利用好,未必不能成为男女主感情的催化剂。就比如他们两个现在吵架,谁也不服输,羽乘风插上一脚,总有人会沉不住气,率先认错。   羽乘风有钱有颜,还是个彬彬有礼的暖男,桑遥不信微生珏能坐得住。   果然,在羽乘风对着叶菱歌献殷勤时,微生珏频频望向二人,眼神凌厉得能飞出刀子。   呵,男人,全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   让你倔,这回女朋友都要被情敌叼走了吧!   桑遥憋笑,憋得肚子疼。   钟情坐在桑遥后方的树干上,只看到那紫衣少女双肩一颤一颤,盯着叶菱歌和羽乘风,口中念念有词,准是又憋着坏心眼。   他弹出一道指风,敲了下桑遥的后脑勺。桑遥转头,怒目而视:“谁打我!”   修文和修武正吃着干粮,闻言,双双摇头:“三小姐,不是我。”   桑遥狐疑的目光落在钟情身上,苦于找不到证据,只好作罢。   吃饱喝足,启程出发。上马车时,桑遥故意落在钟情身后,掷出早已藏好的小石子,扔中他的脑袋。   钟情转身。   桑遥凑到叶菱歌身边,握住她垂在腰侧的剑穗:“叶姐姐,你这穗子编得真好看,回头教教我呗。”   钟情过来拎桑遥:“是不是你暗算我?”   “我没有。”   “我看见了。”   “怎么可能,你后脑勺又没长眼睛。”   “你承认了?”   “那也是你暗算我在先。”桑遥踢着双腿,作势要咬钟情。钟情早已防备着她,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唇瓣,露出雪白的牙齿。   桑遥的脸被掐得变形,口齿不清大骂道:“钟情你#¥&%……”   所有的声音都被钟情捂住嘴,堵在喉中。桑遥不要脸地探出舌尖,舔了下他的掌心。   钟情仿佛被烫了一下,丢开她,背对着她,那背影怎么看怎么都略显仓皇狼狈。   桑遥掰回一局,叉着腰,放肆地大声笑着。   叶菱歌忍俊不禁。   两个幼稚鬼。 第37章   寿王墓坐落在宁远县。   这位寿王曾是皇帝最钟爱的皇子,宠爱无度,一度想要立为太子,可惜寿王英年早逝,二十四岁那年相思成疾,病死在了床上。   令寿王朝思暮想的那位女子,是位画像里的美人,美人生得冰肌玉骨、倾国倾城,寿王只见过她的画像,就深深爱上了她,一发不可收拾,还仿照她的模样,雕出一尊玉像,日日伴在身侧。   寿王死后,皇帝广招天下方士,命人剖了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心,将这颗慧心放进玉像的身体里,使得玉像有血有肉,活了过来。   能复活玉像,却无法复活寿王,皇帝伤心欲绝,将玉像和寿王一同下葬,建了座地下宫殿,供寿王死后能在极乐世界享无边尊荣。   据微生世家的情报,寿王恋慕的画中女子,极大可能是《百妖图》里的狐妖春姬。传闻春姬披着魅惑众生的皮相,凡天下男子看她一眼,都会沦陷于她的美貌。   假如寿王的那幅画是《百妖图》的碎片之一,微生珏这趟寿王墓之行,可谓是一箭双雕。   寿王墓的位置只存在传说中,至今无人找到入口,微生珏等人先在宁远县的一家客栈落脚。就在他们抵达宁远县的第三日,宁远县的县官刘大人上门拜访,恭恭敬敬将微生珏一行请进府中。   微生世家的大公子威名远扬,刘大人请微生珏入府,是为他的千金刘楚楚治病。   羽乘风道:“这就奇怪了,令千金生病,不找大夫医治,却来找微生兄。”   刘大人愁眉苦脸道:“自小女生病,已不知请了多少名医,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总不见效。后来,有人点出小女是被邪祟缠身,因此也找了高人驱邪,奈何无人能看出其中的古怪,就是看出古怪,也都束手无策。老夫实在是走投无路,还请微生公子大发慈悲,为小女驱除邪祟,只要能救回小女,老夫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微生珏道:“若是邪祟作乱,微生世家自当义不容辞。刘大人,请带路。”   刘楚楚是闺阁千金,她的闺房,不是什么男人都能进。除却微生珏,进屋的只有桑遥和叶菱歌。   钟情与羽乘风暂时在门外等待。   县尊的掌上明珠,吃穿用度,都是尽可能用最名贵的。刘楚楚的香闺陈设雅致,设有桌案、书架、文房四宝,可见屋子的主人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   因刘楚楚久病在床,屋子里弥漫着股苦涩的药味,四周垂下幔帐,掩去天光,桌上燃着昏暗的灯烛,门窗上还贴着黄符、挂着八卦镜、插着桃木。   几人进门带进来的微风,掀起纱帘的一角。沉香木雕花大床上躺着昏睡不醒的刘楚楚,但见那女子约莫二十芳华的年纪,肌肤雪白,面若桃花。   同为女子的桑遥和叶菱歌,都不免被她的美貌震惊。   并非刘楚楚的五官有多么出色,细看刘楚楚不过是小家碧玉的中等姿色,不知是何缘故,她就这么安静地躺着,长睫敛起,颊边染着红晕,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刘小姐卧床这么久,不说脸色蜡黄,居然看不出半点病态。”桑遥出声打破这诡异的寂静。   侍候刘楚楚的丫鬟垂手立在一旁,垂眸答道:“小姐自得了这怪病,气色越来越好,连样子都比从前更为美丽。”   叶菱歌上前查探刘楚楚的情况:“刘大人,请问令爱这样昏睡多久了?”   “已有大半个月。”刘大人的黑发中夹杂着一丝丝斑白,显然为这个女儿操碎了心。   “一直这样睡着,从未醒过?”叶菱歌又问。   “回姑娘的话,小姐偶尔会醒过来一次,沐浴用膳,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又会再次睡去,中间谁和她说话,她都跟没看见、没听见似的。”刘楚楚的贴身丫鬟说道。   “每次会醒多长时间?”   “一个时辰。”   “醒来的时间是固定的吗?”   丫鬟摇头:“并不固定,有时是早上,有时是深夜。”   “这大半个月,刘小姐共醒了几次?”   “有五次。”   算半个月,五次的话,每三天醒来一次,寻常人不吃不喝,三日确实是极限。   叶菱歌不是大夫,号脉是跟微生珏学的,她收回手,对微生珏道:“脉象平稳,并无异常。”   “不可能,要是没有邪祟,我的女儿怎么会这样。”刘大人激动道。   桑遥道:“叶姐姐的意思是那只邪祟没有缠住刘小姐,很有可能是刘小姐主动缠上邪祟。”   刘大人更加激动,断然道:“这更不可能,楚楚是不会和那种东西打交道的!”   微生珏环顾四周,目光停在壁上垂挂的一幅画上:“这幅画是刘小姐所作?”   说起这个,刘大人眉目中是藏不住的自豪:“说来见笑,楚楚自幼爱书画,舞文弄墨,得了些薄名。”   “刘大人过谦,在下一路走来,略有耳闻,刘小姐才貌双全,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微生珏无波无澜地说道。   “都是外人的抬爱。”刘大人说起自己的女儿,满脸都是欢喜,典型的大家长姿态,嘴上贬低子女,心里早就得意地翘起了小尾巴,“她偶尔会写写诗作作画,上不得什么台面,本是闺阁之作,是那些好事者传到了外头。她的画都是私藏,从不卖给他人,像这样的画,还有上千幅,从小到大,我都给她留着。”   微生珏眼神微动,说:“可以参观下刘小姐的画室吗?”   如此能展现女儿才华的好机会,刘大人当然不会错失,这位微生世家的大公子将来的媳妇,是能掌管整个大家族的。微生珏欣赏刘楚楚,是刘楚楚的福气,要是能借此结下良缘,岂不美哉。   女儿还躺在床上,刘大人已经在为女儿的未来做打算。   叶菱歌忍不住看了眼刘大人。   刘大人浑然不觉,伸手引着微生珏前往画室。   正如刘大人所言,刘楚楚的作品,经这些年的积累,已达上千幅,它们都被珍重地装裱好,收纳在木箱子里。   微生珏站在画室中央,手中的妖司南飞到半空中,指引方向的磁针疯狂转动着。   “这是?”刘大人道。   “这叫妖司南,用来定位邪祟的。”桑遥双手背在身后,“看来那只邪祟就藏在这些画里。”   刘大人吓一大跳,脸都白了:“我女儿的画里?”   “刘小姐昏睡前,可曾结交过什么怪人?”叶菱歌道。   “没、没有。”刘大人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女儿向来乖巧,一心写诗作画,从不结交些乱七八糟的人。”   已然确定邪祟就藏在那些画里,刘小姐的魂魄,是被邪祟勾进了画中世界。当务之急,是找到邪祟附身的那幅画。   这些画堆叠在一起,要想找出邪祟藏身的那幅画并不容易,需得一幅幅展开,人工检查。   微生珏的目光看过来时,桑遥立即说:“哥哥,我肚子上的伤还没有好,需要休息。”   微生珏颔首:“你去休息。”   转而看向修文和修武,修文修武正要回答,忽觉一道目光落在他们二人身上。他们抬头,看到了站在微生珏身后的桑遥,疯狂地冲他们挤眉弄眼。   别看队伍里是微生珏在发号施令,最不好惹的,绝对是三小姐。得罪三小姐,接下来的一整年都别想安宁了。先前修文和修武就在三小姐手上吃过亏。   修文脑子一木,说道:“大公子,做饭打架我在行,识画捉妖我不行,您还是换别人吧。”   修武亦道:“大公子,我也不行,要是弄错了,刘小姐会有性命之危,这么大的事,您还是再斟酌斟酌。”   修文和修武确实只习武,未曾学过捉妖术,让他们帮忙,也只是帮倒忙,微生珏不再勉强。   羽乘风看着桑遥和修文、修武的互动,不由觉得好笑。他摇了摇扇子,说:“在下手无缚鸡之力,恐帮不上微生兄的忙了。”   微生珏根本没打算找他帮忙,队伍里最警觉的,一向都是钟情。钟情做事干净利落,鲜少失手,要是他能帮忙,会事半功倍。   微生珏正在与叶菱歌冷战,两人没达到绝交的地步,但在私事上,这些天半句话都没聊过。让钟情帮忙识画,算公事,不算私事。   桑遥还能不知道微生珏的心思,微生珏念头刚起,她抱住钟情的胳膊:“我养伤无聊,哥哥   ,钟少侠我先借走了,上回钟少侠教我画的符,我尚有许多不明白之处,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钟少侠多加指导。”   微生珏寻思着,桑遥懈怠,成日里只钻研些不正经的,能主动找钟情学画符,实在是欣慰至极,不忍打击她的热情,便颔首道:“好好学。”   “哥哥放心。”桑遥不等钟情表态,高兴地拉着他走了。   这样一来,留在画室里的,只剩下微生珏和叶菱歌。   情敌羽乘风都快骑到微生珏的头上了,微生珏还能忍得住,桑遥算是服了。   情侣拌嘴也有个限度,再冷战下去,男女主的感情都凉了,她决定给微生珏放一把火,她不信微生珏这次不栽。   *   桑遥的“放一把火”,是真的放火。   画室里的上千幅画作,一一展开检查,费时费力,微生珏和叶菱歌两人这一待就是入夜。   整个刘府安安静静的,除了守夜的仆人和巡逻的侍卫,大多数人都已睡下。桑遥鬼鬼祟祟出现在画室外,取出把铜锁,扣在门扉上。   这不是普通的锁,而是一件法器,扣在门上,相当于给这间屋子下了道禁制。被关在门里的人,不费一番功夫,根本逃不出来。   锁上门,她又取出数枚银色镂空的小球,丢在门口。银色镂空小球甫一落地,只听见“咔哒”数声,似启动了什么机关,孔洞里滋滋冒着青烟,往门缝里钻。   桑遥抖开火符,捏了个法诀,火符砰地燃起火焰,漂浮在半空中,熊熊火光映在纸糊的窗户上,配合着滚滚浓烟,像是着了大火。   桑遥做好这一切,得意地爬上屋顶,掀开瓦片,露出一只眼睛向下看去。   “在看什么?”少年冷不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当然是看好戏。”桑遥想也不想地答道。   “什么好戏,我也来凑个热闹。”另一道戏谑的男声插了进来。   桑遥抬头,钟情和羽乘风一左一右,盘腿坐在她的身侧。   桑遥呆滞:“你们两个……”   钟情与羽乘风四目相对,短短一瞬眼神的交汇,暗流涌动,杀机毕现。   桑遥连忙直起身子,挡在他们二人中间,结束了这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的气氛。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嘘,你们看归看,不许坏我的好事,否则……”   小姑娘龇了龇雪白的小尖牙:“我咬死他。”   羽乘风乐了,折扇敲了下她的脑袋:“哟,还挺凶,跟我养的猫似的。”   钟情握住羽乘风的折扇,目含警告。   桑遥抢走折扇,一人敲了一下:“别闹。” 第38章   画室里的灯烛已燃了大半,明亮的烛焰跳跃着,画卷堆积如山,微生珏与叶菱歌各自坐在一端。   便是这小小一方天地,两人也保持着最大的距离。   忙活大半夜,两人都已有些困倦,叶菱歌捧着画,依旧强撑着,脑袋一点一点。微生珏以右手支着脑袋,斜靠矮桌,优雅地打着盹。   青烟钻入门窗的缝隙,环绕整间画室,叶菱歌嗅到烟味,呛得咳嗽两声,清醒过来。门外火焰冲天,屋里浓烟滚滚,叶菱歌脸色微变,丢了画,奔到微生珏面前:“微生,醒醒,着火了。”   微生珏睁开眼。   叶菱歌拽起他的手,就往门外跑。   两扇门扉紧紧闭起,任由叶菱歌如何使劲,始终纹丝不动。叶菱歌抽出莲花剑,一剑劈下,却被门上的禁制弹了出去。   微生珏掠到她身侧,揽住她的腰身。   叶菱歌惊道:“怎么回事?”   “有人在门上动了手脚。”   “难道是那画中的邪祟?”   两人检查窗户,如微生珏所料,所有门窗都被禁制封死。屋内烟味越来越重,似下了场大雾,叶菱歌不住地咳嗽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微生珏的情况亦不大好,烟里掺了克制猎妖师的药,这种药物会压制他们的功力。   叶菱歌打起精神,大声喊道:“来人啊,走水了!”   微生珏掩唇道:“没用,外面听不见。”   “咳咳,咳咳咳,微生,现在该怎么办?我们会不会死?”叶菱歌经历这么多事,向来临危不乱,这次极其罕见地露出女儿家的脆弱情态。   因为她已不是从前的她,她有了牵挂,一瞬间,她想起很多事,她和微生珏还没有游历天下,看遍名山大川,尝遍世间美食。他们还有很长的未来,那些未来还没开始,就要断送在这里,甚至,她和微生珏还在彼此憎恨。   “我不会让你死的。”微生珏盯着门板,眉头紧锁,思索着破解之法。   “我不怕死,微生,能和你死在一起,我心甘情愿。”   叶菱歌毫无预兆的告白,钻入微生珏的耳中,几不可闻的声音里,藏着微生珏这辈子都没听过的缱绻温柔。   微生珏愣住。   叶菱歌咬了咬牙,主动伏进微生珏的怀里。和微生珏在一起后,她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抱过微生珏,想到就此死别,她的眼睛慢慢地红了,轻声说道:“微生,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我不希望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真的,微生,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曾向我爹发过重誓,不会爱上微生家的男人,可我还是违背誓言爱上了你。”   微生珏回抱住叶菱歌,心头滚烫,有生之年,这位天之骄子难得垂下高傲的头颅,说:“好。”   顿了顿,他又说:“你不喜欢,我把嘉宁郡主送来的碎片扔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见嘉宁郡主一面。”   叶菱歌笑了:“我才没有那么小气。”   “那你为何生气?”   “我气你总是不肯坦诚相待,要是你主动和我说郡主的事,我怎么会生气。微生,我不是小气的姑娘。”   微生珏轻抚叶菱歌的长发,承诺道:“以后,不会了。”   叶菱歌“嗯”了声。   “不许爱上微生家的男人,又是怎么回事?”微生珏回过味来,追问道。   叶菱歌不知从何解释起,想起被心魔所困做的那场荒唐大梦,叶菱歌恍然明白父亲的苦心,微生珏这样优秀的男子,是逃不开的温柔陷阱,叶菱歌初出茅庐,便遇到的是他,十有八九会栽进去,然而微生世家的门槛,却是叶氏无法跨过的,父亲是在保护她。   世事难料,父亲再如何算计,算计不过女儿的心。她对微生珏,还是动心了。   叶菱歌叹道:“反正都爱上了,如果要天打雷劈,我认。”   “休要胡言。”微生珏抱紧了叶菱歌,“就算真的要天打雷劈,劈的那个人也该是我。菱歌,是我引诱你违背了誓言。”   叶菱歌“咦”了声:“烟没了。”   两人同时看向窗外,先前燃起的明黄火焰,渐渐收敛光芒,消失不见。新鲜空气涌入屋子里,驱散浓烟。   微生珏陡然明白什   么,走到门前,没了青烟压制功力,这次他轻而易举地劈开了门上的禁制。   打开门,桑遥、钟情和羽乘风三人站在月下,钟情、羽乘风神色各异,唯独桑遥笑眼弯弯,一副奸计得逞的表情。   微生珏五指收拢,躺在地上的银色镂空小球,和那把被强行打开的铜锁,倏然飞入他的掌中。这把铜锁和银色小球,都是他曾送给桑遥打发时间的小玩意。   桑遥高兴道:“哥哥,叶姐姐,恭喜你们重归于好。”   “微生瑶,按照家规,戏弄兄长,该如何处罚?”   桑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微生珏冷声道:“罚跪半个时辰。”   桑遥哭丧着脸:“哥哥,在别人家做客,跪上半个时辰,丢的是微生家的脸。”   “此事暂时记在账上,等回到微生家,去祠堂罚跪。”不等桑遥高兴,微生珏抬手一指,一道白光没入桑遥的眉心,“此为小惩大诫,三日后,这道咒自会解除。”   咒?   什么咒?   桑遥认真感受了下,不痛,也不痒,微生珏吓唬人的吧。   等到用膳时,桑遥才知微生珏给她下了什么咒。不论她吃什么,吃进嘴里的,都会变得非常苦。   这个咒,真特么的好恶毒。   桑遥郁闷地捏着筷子,还能不能愉快地干饭啦!   钟情从她面前的碗里,夹走一块红烧肉,放入口中,享受地嚼了嚼。   他在幸灾乐祸。桑遥观察过,他很少食荤腥,也许因他是草木妖的缘故。难怪微生珏给桑遥下咒时,他的表情很古怪。   桑遥欲哭无泪。   微生珏和叶菱歌感情线救了回来,只有她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由于吃什么都是苦的,桑遥放弃了和大家同食,每顿拿着白面馒头,就着白开水啃着。   反正都一个味,馒头还能管饱。   笃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桑遥的思绪。   桑遥:“进来。”   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羽乘风摇着折扇,风流倜傥地走了进来。   桑遥意外:“怎么是你?”   “我是来叫你去用膳的。”   “不用了,我吃饱了。”桑遥晃了晃手里的大白馒头。   “今日有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桑遥确实爱吃这个,她没告诉过羽乘风,羽乘风这人心思缜密,竟默默观察她的日常,推断出她的喜好。   桑遥感到被冒犯,没等她发作,羽乘风说:“我查过了,微生兄给你下的咒,叫禁食咒,微生兄心疼你,不愿你真的挨饿,将咒语稍作改动,所以你尝到的都是苦的,而非无法进食。”   桑遥哼了声。别以为这样,她就不生气。   羽乘风说:“我这个人从小就爱收集些奇珍异宝,曾收过一只神奇的碗,世间的食物,只要用这只碗盛了,遑论好吃的、难吃的,都会变成山珍海味,不知是我这碗更厉害些,还是微生兄的禁食咒好使些。”   “还有这么好的东西?”   羽乘风打开储物囊,取出一只玉色的八宝琉璃碗:“真巧,这次出门我带了出来,三小姐想知道,不妨试一试。”   桑遥忙把自己的大白馒头放进碗里,再拿出来,撕下一片,放入口中嚼了几下,馒头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她兴奋道:“你的碗赢了。”   羽乘风将琉璃碗推向桑遥:“这只碗就先借给三小姐三日。”   桑遥狐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羽乘风展开纸扇,半遮面颊,莞尔一笑:“三小姐误会了,我此举是投桃报李,多亏三小姐的担保,我才得以与微生兄同行,长了如此多的见识,这只碗就当对三小姐的答谢。”   “算你识相。”桑遥端起琉璃碗。   羽乘风这只骚包的孔雀,喜爱金银珠玉、奇珍异宝,收藏了不少好物,能有这个玩意,不稀奇。原文里,他热盒饭前,把这些年攒到的东西都给了叶菱歌,也难怪叶菱歌会对他念念不忘。   傍晚时,微生珏和叶菱歌那边传来好消息——他们找到那幅藏有邪祟的画了。   画上是个年轻男子,男子相貌英俊,神采飞扬,怀中抱着把长剑,唇角挑起桀骜不驯的弧度。一笔一画,都是恰到好处,栩栩如生,光只对着画,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恣意潇洒。不像是画,更像是活人被封印在了画纸里。   “这就是那害了我女儿的邪祟?”刘大人瞪着画中的男子,气得胡须抖动,提起画,走到烛火前,作势就要烧了它。   微生珏阻止道:“不可。”   叶菱歌解释道:“刘大人,刘小姐的神识进入了这画中,若是烧了画,刘小姐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刘大人吓得一哆嗦,眼疾手快地收回画,郑重地捧在手里,生怕摔了碰了。他耷拉着张脸,祈求道:“二位快想想办法,救我的女儿出来。”   桑遥若有所思,插了一句:“刘大人可识得这画中男子?”   刘大人抖着脸上的横肉,摇了摇头:“不认识。”   桑遥转而看向刘楚楚的贴身丫鬟可可,依旧问道:“你可认识这画中的男子?”   可可亦摇头:“没见过。”   “你在撒谎。”桑遥目光凌厉。   可可不紧不慢道:“姑娘莫要冤枉好人,我自幼在小姐身边伺候,大多时候都在府中,怎么会认识外男。”   桑遥叹息道:“刘大人,假若府上的人不肯配合,我们没有办法帮刘小姐。”   刘大人立时道:“来人,把这个背主的丫头拖下去,给我狠狠地打。”   “老爷饶命,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没有见过那画中的男人。”可可哀嚎着,很快被拖下去,接着噼里啪啦棍棒打在臀肉上的声音交错响起,可可的哭声夹杂在其中,不过五棍棒下去,可可就器械投降,哭喊道,“别打了,我说,我都说。”   侍卫扶着满脸泪痕的可可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可可跪在地上,眼泪哗哗地淌着:“我确实没见过这画中男子。”   刘大人眼睛一瞪,又要叫人拖她下去责打。   可可赶忙道:“这男子死了已有二十年之久,我便是想打个照面,也无这个可能。”   “胡说八道,他要是死了有二十年,楚楚怎会画出他的相貌?”刘大人吹胡子瞪眼睛。   “这男子名叫骆风,曾是名江湖游侠,二十年前,宁远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武功高强,风流倜傥,是很多女子的梦中情人,两年前,我们举家搬到这里,小姐整理县志时读到他的事迹,不禁十分向往。但他早已死在二十年前的一场江湖仇杀中,尸首被他钦慕的女子烧了埋在一处山坡上,小姐便是再仰慕,也无缘得见。”   “那么后来,定是有人指点,以画为媒,人鬼相通。”桑遥接着可可的话,说了下去。   “半年前,小姐在烧香的路上,救了个漂亮的少年郎,那少年郎醒来后,点出小姐所思,给了小姐一支笔,言道,小姐要是能拿到骆风的骨灰,画出骆风,就能和骆风相见。”可可战战兢兢瞄了刘大人一眼,硬着头皮说道,“小姐原本不信,只是心魔已种下,不试试又怎会甘心。小姐叫人挖出了骆风的骨灰,研磨成粉,掺在墨里,又照着骆风生前的画像,画了这幅画。从那以后,小姐每每睡着,都能进入画中,与骆风相会。”   “你既然能说出这些事,可见是你家小姐亲口与你说的。”叶菱歌道。   可可颔首:“起初小姐从画中出来,并无影响,便将画中的神奇说了与我听。”   叶菱歌叹道:“那骆风毕竟已死,刘小姐进入画中,消耗的是自身的阳气,长此以往,必损寿元。”   “小姐叮嘱过我,无论如何,都不许将她和骆风的事情说出去。她说,她和骆风两情相悦,只是苦于彼此生错了时间,阴阳相隔,唯有如此,方能长相厮守,她不后悔。”   刘大人一听,登时仿佛天塌了下来,拎起桌上的茶壶,往可可身上砸去:“竟帮着邪祟害我的女儿,我打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臭丫头!”   微生珏抬手接住茶壶:“刘大人,稍安勿躁。”   刘大人颊边两侧的肌肉抖了抖,为自己险些伤到微生珏捏了把冷汗,他再顾不上追究可可,双手接回微生珏手里的茶壶:“微生公子,叶姑娘,你们两个可千万要救救我的女儿。”   叶菱歌道:“《妖物志》载,世有情妖,以爱为食,纵七情,逞六欲,刘小姐遇到的漂亮少年郎,恐就是那情妖   ,要想唤醒刘小姐,只有杀了情妖。”   刘大人说:“二位若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提出来,老夫必定竭尽所能。”   叶菱歌道:“情妖妖力不强,却行踪诡秘,擅长蛊惑人心。刘大人,此事切忌张扬,否则,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刘大人道:“一切都听叶姑娘和微生公子的。”   情妖狡猾胆小,善于隐匿行踪,寻找情妖这件事,需得低调。微生珏召集众人商讨事宜,最终决定由微生珏和叶菱歌一组,桑遥与羽乘风、钟情一组,分头寻找情妖。   羽乘风会参与进来,是他主动要求的。根据他们的推断,情妖最有可能出没的地方是青楼妓坊,这种地方羽乘风最熟悉。而桑遥要求与羽乘风一组,完全是别有用心。   微生珏与叶菱歌已经和好,羽乘风这个“情敌”没了用处,桑遥不想他跟着微生珏和叶菱歌走剧情,成为叶菱歌刻入心尖的白月光,又担心他和钟情一组,两人互撕,揭露彼此的身份,推动茶茶提前黑化,索性三人一组。   有她看着,她不信,这两条大鱼能翻出什么风什么浪。 第39章 微生珏一行是刘大人的座上宾,刘府给他们准备的早膳极其丰盛,桑遥叫上钟情和羽乘风,先吃顿早饭,培养培养团队的默契。   钟情不说了,要不是封印出问题,没法使出灵力,他早就把羽乘风给撕碎了。当然,这也有桑遥的功劳,桑遥每天跟个尾巴似的缀在他身后,他没找到机会下手。   至于羽乘风,不提肚子里的那些小九九,装好人时,可谓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唯独不爱搭理钟情。   要让两人乖乖配合,真是难如登天。   桑遥喝完最后一口豆浆,矜持地打了个饱嗝,从袖口里摸出三粒珍珠,一字排开:“擒拿情妖非同小可,我们既是一个团队,为免出现分歧,耽误进度,我提议选出老大,行动时都听老大的。”   羽乘风道:“谁做老大?”   “谁做老大,你们都不服,所以,我们交给老天决定。这样,我这里有三粒珍珠,两颗白的,一粒红的,谁抽到红的,谁就是老大。”   羽乘风点头:“有意思。”   桑遥看钟情:“钟少侠,你不反对的话,我就开始了。”   钟情端起一杯茶。   桑遥取出三个杯盏,倒扣在桌上,分别罩住一粒珍珠:“你们闭上眼睛。”   羽乘风听话得阖上双眼。   钟情饮着杯中清茶。   桑遥瞪钟情,钟情慢悠悠地搁下茶盏,转过脑袋。   确认他没有看自己,桑遥偷偷把那粒红珍珠换成白珍珠,两只手飞快地移动着三只杯盏。如此来回往复个六七次,她收回手,说:“好了。”   羽乘风和钟情同时看向桌面。   桑遥说:“为公平起见,你们两个先选。”   羽乘风探出手:“我选这个。”打开一看,是白珍珠,羽乘风不由失望,“看来我做不成这个老大了。”   桑遥示意钟情选,钟情随手打开一只杯盏,亦是白色的珍珠。   “哈,我是老大,这是老天的意思,你们都得服。”桑遥满眼喜色,一拍桌案,“就这样决定了,出发。”   “等等。”羽乘风突然道。   “做什么?”桑遥道。   “我看一眼。”羽乘风探出手去,作势要掀开桑遥面前的杯盏,却被凌空截住。   羽乘风转头。   自始至终都没开口的青衫少年,修长的五指箍住他的手腕,讥讽地翘了下唇角:“羽公子,愿赌服输。”   “就、就是。”桑遥心虚地附和着,“羽乘风,玩不起,就不要玩。”   “是我格局小了。”羽乘风明白什么,目光掠过钟情的面颊,不明意味地笑着,“在下愿赌服输,钟少侠可以松手了。”   等羽乘风和钟情一走,桑遥赶忙回身打开杯盏,准备销毁罪证,没想到杯盏下空空如也,那粒用来作弊的白珍珠早已不见踪影。   桑遥眼眶微微睁大。   钟情和羽乘风早已出了门。   桑遥快步追上二人。路上,桑遥悄悄靠近钟情,小声说:“谢谢你啊。”   “谢我什么?”钟情抛出白珍珠,又抬手接住。   “帮我作弊。”桑遥抓住他的手,合掌握住。   她一路小跑着,手心微烫,温热的触感包裹着钟情的手背,比那世间最名贵的缎子还要柔软。钟情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脱离那温软触感的瞬间,一股淡淡的不舍爬上心尖。   少年目光垂地,声线清澈:“我帮你,有条件。”   “你说。”   “表面,你是老大,私下,你要听我的。”   “凭什么。”桑遥不乐意。她凭脑子当上的老大,凭什么要拱手让人。   “你我还有赌约在身,三小姐动的手脚太多,已经犯规,我随时可以结束这场赌局。”钟情顿了顿,“还有,你这个无聊的游戏,在我面前玩了两遍。这次要不是我帮你,羽乘风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桑遥警惕:“赌约尚未有结果,如何结束?”   “三小姐曾对我的喜好如数家珍,我想,三小姐这么了解我,会猜出来的。”少年阴阳怪气地笑了声。   以茶茶这么阴狠无情的性子,结束赌局,肯定会选择最直接粗暴的法子,比如,杀了微生珏。那么,叶菱歌和微生珏之间就彻底结束了,桑遥不光是输了赌局,还输了回家的筹码。   想想那个场面,桑遥感到一阵窒息。   “都听你的。”桑遥权衡利弊,只好答应钟情的要求。   桑遥好不容易搞个老大当当,却被架空实权,打心底里不爽快。冬日暖阳高照,拉长青衫少年的身影,钟情不急不慢走在前头,桑遥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借他的身体挡风,还能踩着他的影子。   “糖葫芦,卖糖葫芦咯。”   “我要一串。”羽乘风拦住那卖糖葫芦的,取出铜板,买了糖葫芦,递给桑遥,“三小姐,给。”   桑遥心里头那些不爽快,在这根糖葫芦中烟消云散。她拍了拍羽乘风的肩膀:“还是你懂事,放心,我会罩着你的。”   看在糖葫芦的份上,桑遥决定了,帮骚孔雀苟住小命,活到大结局。   羽乘风合掌,文质彬彬地施了一礼:“那以后就多多仰仗三小姐了。”   桑遥刚咬一口那红彤彤裹着糖浆的山楂,就被人抽走了手里的糖葫芦,她急急咽着嘴里的半颗山楂,蹦起来去够钟情的手:“你还给我,不要脸,那是买给我的。”   钟情手长脚长,动作又快,两只手交替着来,桑遥只看到红彤彤的影子在眼前晃着。   “甜的吃多了会牙疼。”   “你先前给我买糖人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微生珏将你托付给我,我有责任管教你,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兄长。”   桑遥是微生家的养女,他是微生家的二公子,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真的算桑遥的二哥。桑遥的糖葫芦是拿不回来了,她气鼓鼓的,不愿跟钟情搭话。   羽乘风提醒:“钟少侠,你手里的那根糖葫芦是我买的。”   钟情碾碎了糖葫芦,仿佛才听见羽乘风的话:“你说什么?”   羽乘风:“……当我没说。”   钟情一下子得罪两个,桑遥和羽乘风都不想跟他并肩走,二人故意放慢脚步,走在钟情身后,彼此用眼神交流,无声咒骂钟情。   钟情懒洋洋地说:“我好像听见有人骂我了。”   “是吗?谁胆子那么大,敢骂我们天下第一的钟少侠。”桑遥小跑上前,追上他的脚步,耸动着鼻尖,没脸没皮地说,“钟少侠,前面有卖烧饼的,劳烦您跑个腿,买点回来,咱们干的是力气活,青楼里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吃,万一蹲点的时候饿了,可以拿来垫肚子。”   那家烧饼店前人山人海,排着长龙,桑遥一个姑娘家,不适合往人堆里扎,钟情碾碎她的糖葫芦,作为补偿,答应了桑遥的请求。   钟情身影刚消失,桑遥赶紧招呼羽乘风:“快走。”   羽乘风纠结:“咱们不管钟少侠了吗?”   “他那么大的人,丢不了,咱们先去。”逛青楼这种事,带着钟情,万一这厮哪里不爽,又捣乱怎么办,反正桑遥的目的是把他和男女主分开。   宁远县最大的青楼妓坊名叫嫣红阁,情妖食情念,极有可能在此间出没。在桑遥面前,羽乘风不用再装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两人轻而易举地混进了青楼,并藏身花魁的柜子里。   花魁的衣服熏过香,满衣柜里都是股幽幽的香气,空间狭窄,两人相对而坐,垂下一件薄衫,挡住彼此的目光。   羽乘风压低嗓音道:“这个法子真的可行?”   “估摸着能行。”桑遥不敢说有大把握。要是情妖来,花魁这里的可能性最大,花魁的美色颠倒众生,爱慕者不知凡几,情念炽者,大有人在,听说上个月还有个男人为花魁跳楼了。   两人说话间,屋门被推开,率先出现在眼前的是他们翘首以盼的花魁。花魁名牡丹,着一身粉色裙衫,身段婀娜,款步而来,摇曳生姿。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清瘦的书生,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衫,垂着脑袋,行动拘束。   花魁拽着他的袖摆,目光灼灼,一步一退,停在屏风前,猛地一拽,那书生便不受控制,扑向了她。   “小生唐突了。”书生惊慌后退,指尖发烫地蜷缩着。   牡丹笑得极为开心,朝   他伸出手:“傻小子,过来呀。”   书生退缩着,躲避着她的目光:“小生的书还没看完,先告辞了。”   “看什么书。”牡丹绕到他身前,挡住他的去路,那书生接连后退,退到床畔,跌坐了上去。牡丹压着他的肩膀,垂下脑袋,那张艳丽的面孔在书生的瞳孔里放大,“书里有牡丹吗?”   书生不敢看她的眼睛。   牡丹直接亲了上去。   书生一下子就软了,四肢僵直,不敢动弹,唯独睫羽颤得厉害。   柜子里的桑遥看得津津有味,小声问羽乘风:“书生看起来很享受的样子,被人亲吻很快乐吗?”   “那要看亲他的那个人是谁。”   桑遥撩开衣衫,悄然往前凑一步,满脸求知欲:“那是亲的人快乐,还是被亲的人更快乐?”   “三小姐,你不该问一个男人这样的问题。”羽乘风也往前凑了点,两人近在咫尺,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为你解答。”   忽然,柜门被人打开,大片天光倾泻而入,桑遥眯了眯眼睛,万物的轮廓逐渐清晰,率先映入她眼底的是钟情阴沉的面孔。   钟情一手一个,将她和羽乘风提了出来。   牡丹和那书生双双倒在床上,桑遥跑过去探他们呼吸,还好,只是被打昏了过去。   “三小姐,我需要一个解释。”钟情目光阴戾。   “羽乘风,你来解释。”桑遥把羽乘风推了出去。   “啊?我解释,我解释……”羽乘风绞尽脑汁,话一出口,气死人不偿命,“钟少侠,是你啊。”   他仿佛刚发现钟情不在队伍里,一脸吃惊的表情:“怎么,你跟丢了吗?”   桑遥:“……”   怎么说话呢!   桑遥赶忙挡在钟情跟前,眨了眨眼睛:“钟哥哥,干活啦。”   情妖随时会现身,钟情暂时没找桑遥和羽乘风的麻烦,他们藏身进花魁的柜子里,片刻后,花魁和书生悠悠转醒,两人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当太过忘情,竟晕了过去。   书生的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那花魁久经风月,竟也无所适从。   桑遥被钟情和羽乘风抵在中间,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们二人的反应,忽然被钟情和羽乘风同时捂住了眼睛。   小姑娘家家的,不能看这种肮脏的东西。   桑遥:“……”   原来这两货关键时刻都会捣乱,早知道把他俩一起撇下了。   花魁坐在书生身侧。   书生起身就跑:“小生、小生真的要告辞了。”   花魁急得抓住他的手,唤了声:“好哥哥,你别慌,我找你来,真的只是要你教我读书写字的。方才,方才是我失态,抱歉。”   “哥哥”二字,狠狠撞了下钟情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钟情转头看桑遥。桑遥被羽乘风用咒术封闭了五感,急得抓耳挠腮。   接下来,那花魁和书生守着规矩,并没有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花魁研墨,书生执笔,一个教,一个学,愣是磨了一下午。   等桑遥骂骂咧咧钻出衣柜,已是夕阳西下。钟情和羽乘风并肩走在她身后,神色各异。   桑遥简直气死。   现场直播啊,没看到。这两男人太煞风景了,有什么她不能看的。   白白浪费半天时间,什么收获都没有,桑遥联系微生珏,那边也是一无所获。   情妖所食的爱,必须发自真心,越是纯稚,越是炽烈,越是能吸引到情妖。   这样的爱,要去哪里寻找?   唢呐声伴随着敲敲打打,惊动了悬垂天际的枣红色落日。一支迎亲的队伍披着夕辉,喜气洋洋地走在长街上。新郎官胸前挂着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满面红润。   站在人群中的桑遥豁然开朗:“有了。”   洞房花烛夜,鸳鸯红帐里,很有可能会吸引情妖前来猎食。   桑遥对羽乘风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兵分两路,我和钟情去守着新人,羽乘风,你去打听这附近可有寡妇,守寡的时间越长越好。”   女子最是情痴,常有失伴者,做了寡妇,苦守一生,深夜里的孤灯剪影,是诉不完的离愁死别。   有情的地方,就有情妖&#/>   ;踪迹,情妖神出鬼没,他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他们要做两手准备。   “三小姐所言,不无可能。”羽乘风赞同。 第40章   打发走羽乘风,桑遥与钟情跟随迎亲的队伍,来到一座恢宏的府邸前。他们不是新人的亲眷,也没有邀请帖,没办法混进宾客的队伍,只能另想办法。   冬日天黑得早,太阳落山,暮色吞噬大地,很快,整个宁远县都进入了黑夜。桑遥跳上墙头,翻了过去。钟情紧随其后。   两人在树影间穿梭。   入夜后,寒气愈重,纵有成串的灯火驱散黑暗,却驱不走连绵的寒意。厚云如铁,整个天幕都似要倾覆下来。   桑遥搓了搓手,哈了口热气,哆哆嗦嗦拿出妖司南。   办喜事的是本地的大户人家,院子又大又多,两人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找到洞房花烛的新房。   桑遥爬上屋顶,揭开瓦片,垂目望去。红烛高烧,新娘披着盖头,矜持地坐在床畔,喝得醉醺醺的新郎被人簇拥着前来,撒过喜糖,唱过祝福词,众人一哄而散,留下新郎和新娘二人。   新郎拿起玉如意,挑起新娘的红盖头,绣着鸳鸯的盖头底下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庞,看得新郎双眼发直。   桑遥拨着妖司南,津津有味地观摩着,坐在她身侧的钟情对此毫无兴趣。天空飘起雪花,先是小雪,紧接着是鹅毛大雪。   桑遥抬手接住雪花:“怎么下雪了?”   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桑遥还没见过这个世界的雪,眼里满是新奇,与钟情并肩坐着。   大雪如柳絮,纷纷扬扬,铺满两人周身的世界。   钟情撑开雨过天青伞,罩在两人头顶。   桑遥瞄了眼屋内,新人已饮过合卺酒,再往下看,就少儿不宜了。这回钟情没捂她的眼睛,出于尊重,她没有继续看下去。   桑遥盖好瓦片,像只小猫儿似的缩在伞下,抱着妖司南,目不转睛地盯着磁针。   “钟情,你说,为什么妖司南还没动静?”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言下之意,这样的婚姻里没有感情。   “我看新郎新娘的反应,没准是一见钟情。”桑遥托着下巴,话一出口,想到了什么,“钟情,你有没有发现,你的名字真是妙。钟情,钟情,谁见了你,都是一见钟情。”   钟情不动声色地瞥了桑遥一眼,黑黢黢的眼中似有流焰燃烧。   桑遥虚空抓着雪花,没有注意到钟情的反应。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手心,合掌一握,化作晶莹的水珠。   她鼓起双颊,吹散掌心的水珠,低声感叹:“可你偏生着一副冷心肠,明明薄情,却名钟情,你情之所钟者又是何人……”   “随手翻的。”   桑遥琢磨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钟情是在回答她,他名字的来历。   “那你原名叫什么?”桑遥明知故问。   触摸对方的过去,能增加彼此的亲密度。钟情愿意与她聊起往事,这说明,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了。桑遥暗暗欢喜。   “不记得了。”少年的声音淹没在风雪里,冷漠地结束了这段谈话。   雪越堆越厚,风呼呼刮着面颊,桑遥悄悄挪动着,往钟情的身边靠近些,揪起他的宽袖,包裹住自己的双手取暖。   妖司南被她搁在脚下,上面的磁针一动不动。   雪沾上桑遥的睫羽,结出一层寒霜。桑遥冻得脸色苍白,双肩缩成一团。   呼啸的风声小了些,桑遥侧过脑袋,钟情的雨过天青伞低垂下来,伞面刚巧挡住呼啸而来的寒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桑遥指着院子说道:“你看。”   大雪将整间院子妆成琉璃世界,廊下随风打着旋儿的雕花灯笼透出橘黄光晕,氤氲在白茫茫的雾气里,像是冰天雪地中开出的三千繁花。   “真是好看,这一趟不算白来。”桑遥叹道。   冬日的雪夜,万籁俱寂,只剩下耳畔呼呼的风声,桑遥盯着妖司南,打了个呵欠。有了雨过天青伞遮挡寒风,身子暖和起来,就忍不住打起盹来。   到了后半夜,妖司南依旧没有动静,桑遥忙活一天,眼皮似有千斤重,脑袋一点一点,倏尔,整个人身子一歪,倒进了钟情的怀里。   钟情垂眸。   桑遥未有所觉,反而自发循着热源,往他怀里钻,半张脸埋进他的衣襟,毫无戒心地依偎着他,沉沉入梦。   新婚之夜,红烛暖帐,情投意合,最是旖旎的时候,依旧未见情妖前来觅食,可见情妖不会来了。钟情捡起妖司南,将桑遥横抱在怀里。   桑遥疲乏至极,嗅着熟悉的气息,便没在意,闭着眼,迷迷糊糊地睡着,叮嘱一句:“动作轻点,不要吵醒我。”   微凉的双手,极其自然地揣进钟情的怀里。少年胸膛滚烫,皮肉下方的那颗心脏,骤然失了节奏。   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桑遥腕间青藤上,淡青色的小花羞涩地抖了抖花瓣。   大雪过后,满目苍白,画舫停在寂静的江面上,罩着层乳白的寒气。桑遥醒来时,炉子上正烧着红彤彤的炭火,浓郁的茶香氤氲满室。   窗前,两道人影相对而坐,面前一盘棋局,黑白双子厮杀到最紧要的关头。   桑遥抱着被子坐起:“这是哪里?”   “这是我租的画舫,三小姐,昨夜风寒,你身子不适,我给你请了大夫。”羽乘风说着,目光落在桌子上的炖盅上,炖盅里是熬好的药,还热乎着。   “我怎么回来的?”   “三小姐真的不记得了?”羽乘风笑吟吟。   对面的钟情落下一粒黑子,瞬间吃掉一大片。羽乘风哎哟一声:“光顾着跟你说话了,我要输了。”   桑遥狐疑:“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有吗?”羽乘风道。   “有。”他们两个从前同坐一桌吃饭,桑遥都怕他们吃着吃着撕起来,这会儿居然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对弈。   “钟少侠说,要与我一决高下。”   “输了会怎样?”   “输了的人,从这里跳下去。”羽乘风抬起折扇,指向窗口。   “钟少侠为何要与你赌这一局?”   “大抵是看我不顺眼。”羽乘风毫不在意地落下一子,“我也不知,我到底是哪里碍了钟少侠的眼睛。”   桑遥趿着鞋子,走到桌前,掀开炖盅。她已三顿没吃饭,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平日里难以下咽的药汤,这会儿都成了山珍海味。   桑遥拿起旁边碟子里的蜜饯,往嘴里塞着,就着这一口齁甜,端起药汤咕噜噜喝下。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寒气入体,睡到半夜,她莫名发起高烧,烧得昏昏沉沉,不辨南北,起身找热茶时,误闯进羽乘风的房间,还钻进了他的被窝。   一前一后响起的两声惊叫,撕破长夜的宁静,钟情推开屋门,第一时间将桑遥从羽乘风的被窝里拎了出去,脸比锅底还黑。   后来,就是兵荒马乱的请大夫、号脉、熬药。大夫提起桑遥的病症时,桑遥迷迷瞪瞪,依稀感觉到钟情坐在床畔。   大夫说:“这位姑娘身子亏损严重,可要注意,万不能再这样马虎了。我先开一副药,好好喝着,等风寒好了,再慢慢调理。”   桑遥身子亏损从何而来,她与钟情都心知肚明,回春咒以燃烧自身气血为代价,上次给钟情用过回春咒,她的身子骨就比从前弱了不少。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也没有好好养护过,这场大病不是突发,是早已积攒在身子里,借着雪夜的寒气发了出来。   钟情给桑遥熬药、喂药,忙活到晨光熹微,桑遥身上发了汗,这场高热才退下去。   桑遥吃完蜜饯,舔了下唇角,意犹未尽,问:“蜜饯还有吗?”   羽乘风说:“蜜饯是钟少侠给你准备的。”   桑遥目光灼灼地盯着钟情。钟情自怀中掏出个锦囊,桑遥打开锦囊,里面是油纸包裹的金丝蜜枣。她心满意足,拈起一颗枣,坐在两人身旁,津津有味地观看着棋局。   “羽乘风,寡妇那事有下文了吗?”   “本地确有一名贞洁烈妇,自夫君死后,三十年未嫁,声名远扬,前任县官还找人把她的事迹编撰进了县志。”   “可在她家中找到了情妖的踪迹?”   羽乘风摇头:“我找人仔细打听过,才知道那寡妇的死鬼丈夫生前是个酒疯子,喝醉时经常打自己的妻子与儿子,后来,他遭了报应,酗酒后不小心落水溺亡,给那寡妇留下大笔的财产和一个半大的孩子。母子俩没了酒鬼的骚扰,一个发奋读书,考入上京做大官,娶了高官的闺女,一个坐拥家产,丈夫死了,儿子出息了,还无公婆侍奉,活得好不逍遥快活。”   羽乘风是妖,能打听到的,自然是普通人不知道的东西。   桑遥:“啧。”   羽乘风:“不知微生兄和叶姑娘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桑遥昨日刚联系过微生珏,他们那边也没什么进展。从刘楚楚的情况来看,情妖所食之爱,要辅以痴、怨、恨、伤等多般滋味,换句话说,男女主这样的两情相悦,不是情妖的菜,求而不得,或许更能吸引到情妖。   桑遥眼睛一亮:“有了。”   羽乘风以扇抵唇,笑言:“三小姐又有了什么?”   “当然是好主意,难不成还有别的?”桑遥瞪他一眼,“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出击。我们既然找不到情妖,那就想办法让情妖主动找上门来。”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端的看我们有没有情妖想要的。”   “这么说来,三小姐是胸有成竹了?”羽乘风展开折扇,扫掉窗外飘进来的雪花。   “一个铁石心肠,一个玩世不恭,指望你们两个肯定不行。”桑遥站起,目光扫过黑白二子的战况,抬手轻拂,打乱了棋局,“这局棋还得我亲手来下才行。”   钟情抬眼看她。   羽乘风好奇:“三小姐打算如何落子?”   “以我作饵,等大鱼上钩。”   羽乘风上下扫视着桑遥,意味深长道:“看不出来,三小姐还是个痴情种子,不知是何人有幸,做了三小姐的意中人。”   “我所恋慕那人,远在天边,近在咫尺,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甚至不惜为他自损身体。我日日在他跟前,可他眼中从来只有另一人,即便这样,我也不会怪他,只要他想要的,我都会为他寻来,因为他高兴,我就高兴。”桑遥提起心上人,苍白的面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钟情捻着棋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世人所言,有缘无分,求而不得,大抵如此。”桑遥目中映着皑皑白雪,凝作哀伤的神色,声音几不可闻,“既知如此,我便只能压制对他的感情,假装无事发生。”   “三小姐所言那人……可是微生兄?”羽乘风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余光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对面的青衫少年。   钟情指尖不自觉用力,棋子裂出一道纹路。   桑遥吃惊:“你看出来了?”   “三小姐为微生兄修炼回春咒的事,我略有所耳闻,微生兄心有所属,三小姐力所能及的撮合他与心上人,如此宽广的胸怀,如此深厚的情意,只有如三小姐所言的木石心肠,才会视而不见。可惜,这样的福分只属于微生兄。”羽乘风遗憾地叹了口气,顿了顿,又说,“三小姐若是能鼓起勇气,放纵心中所念,以三小姐的这份痴心,定会吸引情妖前来。”   桑遥转头看钟情:“钟少侠,你意下如何?”   “随便。”钟情扔了棋子,拂袖起身,踏出船舱。   羽乘风拨了下满盘被打乱的棋子,立身向桑遥作揖:“这一局本是要输了,方才,多谢三小姐相助。”   桑遥笑言:“彼此,彼此。”   她谢的是羽乘风与她一唱一和,没有羽乘风,她唱独角戏,就没有这样好的效果了。   桑遥坐在钟情刚才坐过的地方,手指捻了捻桌面上的粉末。这盘棋是羽乘风珍藏,棋子用上好的玉石所制,一颗价值连城,就这么被碾成了齑粉,真是暴殄天物。   明明是在意的,却装作无意,茶茶啊茶茶,你开始沦陷了。要是从前的你,你不但不会生气,还会推波助澜,但现在的你,已经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桑遥笑得狡黠。她这一局,叫做一石二鸟。 第41章   用微生瑶对微生珏的痴吸引情妖,这个法子是可行的。   原书里,微生瑶见叶菱歌与微生珏闹别扭,再也控制不住对微生珏汹涌的情意,找到微生珏,将这些年的倾慕尽数宣泄于口,想要趁虚而入。   微生珏呵斥了微生瑶,表明自己对她只有兄妹之情,微生瑶哭着跑出去,喝得酩酊大醉,正是这些求而不得、伤心欲绝的眼泪,引来了情妖。   桑遥本不想用这个法子,现在看来,为着剧情的顺利推进,不得不用这个法子了。   她不爱微生珏,恋慕微生珏的那个人,是微生家的养女微生瑶。成为微生世家的三小姐后,她常常在梦里窥见原身的过往,那些都是微生瑶残留的意识在作祟。   要想唤醒微生瑶恋慕微生珏的本能,首先要忘记自我,把自己当成书里的那位三小姐。   桑遥问羽乘风要了两壶百花酿。这种甜酒初初入喉毫无感觉,慢慢才会有些酒劲,适合她这种一杯倒的体质。   她倚着船舷而坐,红泥火炉上热着甜酒,长风伴雪,铺出一江银白。目之所及,茫茫一片,不见天地,唯见大江东流。   桑遥就着风雪,左手拎着酒壶,右手执着翡翠杯,浅斟浅酌。   酒入喉中,绵柔的香气在舌尖化开,清冽中带着一股劲儿。桑遥喝下大半壶,酒劲上来后,浑身暖洋洋的,尤其是胃里,好似有一团火熊熊烧着。   她打了个嗝,呼出的白雾里,尽是冲人的酒气。   不愧是羽乘风取百花精华酿出来的好酒。   桑遥合掌握住及笄那年微生珏送给她的葡萄紫宝石耳坠,半眯起双眼。宝石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硌着掌心的皮肉,嵌入过往的回忆。   桑遥努力回想着微生珏送她紫宝石时耳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表情,那是刻入微生瑶灵魂里的记忆,不知在她的梦里上演了多少遍。青年着白衫,挽玉冠,眉目如描,矜贵清雅,贯穿了少女的青春期。   桑遥放纵着原身对微生珏的相思。   沉睡在脑海深处,属于微生瑶的残念,在酒意的催发下,破土而出,茁壮生长,如江流入海,一发不可收拾。   那是种酸中带甜,苦涩里又夹杂着几分期待的滋味。   那是名为暗恋的情愫。   米粒大的雪,眨眼间变作鹅毛飘雪,江面笼着层寒雾,天地万物都变得朦胧起来。青色的身影,撑着把伞,破雾而来。   桑遥用手托着脸颊,顺着他的衣摆向上望去。   伞面微微抬起,露出俊秀的面孔,少年肤色雪白,眉眼艳丽,淡青衣袂飘扬,凝出盛春的颜色。   桑遥呆滞:“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   “钟情,说好的,你不能捣乱。”   青衫少年目中微露错愕,继而笑了起来:“你看到的是钟情,有意思。”   “什么意思?”   “你既看到的是我,那么,随我走吧。”   “不行,我在等人。”   “等谁。”   “微生珏。”   “你等的不是他。”青衫少年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为什么?”   “跟我走,我就告诉你。”少年的笑容里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他朝着桑遥伸出手,黑曜石般的瞳孔深处暗藏乾坤。   桑遥只觉自己的灵魂被他的目光裹挟,无法自控地沉入万丈深渊。   “好,我跟你走。”桑遥机械地点了点脑袋。   桑遥与那青衫少年消失在江面的小舟上。   钟情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全程他都站在窗边围观,他的眼中,桑遥所见的少年,是桑遥的模样。   情妖生于众生的七情六欲,本就没有实体,相貌千变万化,众生所见的他,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他看见的是桑遥,而桑遥看见的,是微生珏吗?   “那、那是?”同样在偷看的羽乘风,震惊开   口。他看到的情妖是没有脸孔的。   钟情朝他丢了个禁言咒。   羽乘风:“……”   情妖牵着桑遥慢吞吞地走着,目光停留在桑遥腕间的青藤上。   别以为锁住桑遥的灵魂,他就看不出来桑遥的真正身份了。他看到桑遥的第一眼,就嗅出了桑遥身上的灵女香。   他享受地扬起下巴,肆无忌惮地吸食着桑遥身上的情念。众生的七情六欲,最滋养他的,还是神女的情窦初开,这种感情干净纯稚,是世间最好的补品。   相传灵女是神的化身,吃了灵女的魂魄,能与天地同寿。情妖从不吃人魂魄,为了桑遥,他可以破例一次。   “他们进去了,这里是墓室的入口?”禁言咒的时效已过,羽乘风压低声音,震惊开口。   钟情斜睨他一眼。   羽乘风立时捂住自己的嘴巴。   钟情扫视着眼前绵延起伏的苍山,心中已然有了答案。这里就是他们要寻找的寿王墓入口。   宁远县四面环山,大山重叠,植被繁茂,遍布毒虫与野兽,这些年来有不少盗墓贼打过寿王墓的主意,不是死在深山里,就是被路上的尸骨吓退,从未有人能顺利翻越过高山。   情妖走的是山中天然形成的洞窟,这些洞窟曲折环绕,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其中。而在这些石窟中,藏着寿王墓的入口。   两人弯身进入墓道。   石壁两侧挂着油灯,照出昏暗潮湿的地面,这些明显不属于陪葬品的灯盏,是被人带进来安置在此的。显然,情妖发现了寿王墓后,栖居于此。   “你我分开走。”钟情说。   “为什么?”羽乘风不理解。   钟情不耐烦地一掌将他推入了墓道尽头的深坑里。   羽乘风惨叫一声,没了声息。   钟情站在深坑的上方,抽出一根匕首,刺入心脏的位置。   少年拧了拧眉,青色的薄衫透出淋漓血色,薄衫下方的胸膛上很快爬满蜿蜒的血线。   被封印的力量,贯通他的四肢。   情妖将桑遥领进狭窄的石室,对着她吹出一口白烟。桑遥吸了烟雾,双颊酡红,眼神迷蒙,软了身子,倒入情妖的怀中。   “我已经跟了你们一路,那青衫少年的情思的确很美味,可惜不及神女的魂魄天生纯净,他和你之间,我当然会选择你。”   更重要的原因,出于妖的直觉,那青衫少年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   情妖温柔地搂着桑遥,低声哄道:“死在心爱之人的怀里,味道一定很甜美。遥遥,你放心,我会让你快活的。”   下一秒,一只手贯穿他的胸膛,捏碎了他的内丹。   情妖连惨叫的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轰然倒地,身体被碾成了齑粉。钟情抬步踏过地上那团粉末,好似脏了他的鞋底,眼底厌恶更浓。   “遥遥二字,也是你能喊的。”喃喃低语回荡在幽暗的墓室内,如同梦呓般缥缈。   桑遥跌坐在地上,羞涩地垂着眼眸,一动不动。钟情半蹲下,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   少女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眼底总是盛着盈盈清光,叫人轻易想起秋日里恬静温柔的湖泊。此刻,湖中心倒映着钟情的身影。   “知道我是谁吗?”   “钟情。”少女脆生生的声音,满含着欢喜和甜蜜,出其不意地撞了一下钟情的胸膛。   那是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酥酥麻麻,像是蚂蚁爬上了心尖,很轻,很轻地咬了一口。   “既然意识清醒,起来吧。”钟情松开她的下巴,拂去袖口微尘,直起身子。   少年刚背过身,桑遥一跃而起,跳上他的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钟情停下脚步。   桑遥轻得仿佛一朵柔软的云,掌心温软细腻的肌肤透出灼意,炙烫着他的侧颈   。少女向着他的耳后呵了口热气,暧昧地说:“你背我走。”   “自己走。”   “我不要。”桑遥摇头,无赖地不肯下来,“走了这么远的路,我累了。”   “下来。”   “我拿东西跟你交换。”   “什么?”话一出口,钟情觉得自己疯了,居然同意她的请求。   “这个。”桑遥神秘兮兮地摊开掌心,一枚小巧玲珑的红豆躺在她的掌心,被昏暗的灯烛一照,像是心尖血凝出来的。   不知她何时何地顺来的陪葬品,这样小小一颗红豆,经历数百年的光阴,没有生根发芽,早已成了老古董。   “不要。”钟情断然拒绝。   “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   “三小姐,钟少侠,你们在这里!”突如其来的男声打断了桑遥的话。   羽乘风气喘吁吁奔过来,他浑身脏污,一身白衣到处都是乌黑的印子,肩头还挂着根人骨。   羽乘风用折扇扫掉人骨,拦住钟情的去路:“钟少侠,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即便你不愿与我同路,将我推进殉葬坑的行为,实在太不理智。”   钟情的目光里透出遗憾,竟是在遗憾没有摔死他。羽乘风气得想与他理论,忽而注意到他背上的桑遥:“三小姐这是怎么了?”   桑遥眯着眼睛,将自己的脸颊贴紧钟情的后颈,不悦地瞪了羽乘风一眼。她的肌肤滚烫得不同寻常,钟情意识到不对劲,将她放了下来。   “双目含情,面若桃花。”羽乘风折扇敲了敲掌心,“情毒。”   桑遥一被放下来,就依偎进钟情的怀里。   羽乘风继续说道:“情妖给三小姐下情毒,目的是为激发三小姐的情念,供情妖更好的猎食。”   “如何解?”钟情将桑遥从怀中推出。   “取三小姐心上人的一滴血,喂给她就行了。”羽乘风强调,“记住,一定要三小姐恋慕之人的血,旁人的都不行。”   “我知道了。”钟情唇线不易察觉地绷了下,粗鲁地掐住桑遥的脖子,并指抵住她的眉心,注入一道灵力。   “钟少侠,你看起来很不高兴。”   “闭嘴。”   灵力将情毒压制到心脉处,不消片刻,桑遥清醒过来,她的眼眶微微撑大,看看钟情,又看看羽乘风,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是你们?”   “说来话长,三小姐,你的计策成功了。”羽乘风道。   桑遥环顾四周,这才惊觉已不在画舫上。从画舫到这里的记忆,断断续续的,只有零碎的画面。她问:“这是哪里?情妖呢?”   “这里是寿王墓,情妖下场如何,这个你要问钟少侠了。”   桑遥探出指尖,摸了下钟情胸前衣襟上沾染的血珠:“钟情,你流血了。”   匕首刺出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鲜血不断涌出,将青衫染成暗红的颜色,桑遥握住钟情的手,默念回春咒:“不能再流血了。”   再流血下去,封印破碎,所有人都得完蛋。   这回钟情没有拒绝她的回春咒。   寿王墓,这是原书里微生瑶被钟情杀死的地方。桑遥心惊肉跳,能不能保住小命,阻止男二踏上黑化之路,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伤口不大,回春咒只念了几句,伤口便愈合起来。钟情抽回手,说:“我们去找微生珏。”   方才意识被一种旖旎的情愫主导,虽迷迷糊糊,不甚清醒,但他们的谈话,桑遥听到了关键之处。   桑遥所中情毒,需得心上人的血才能解毒,问题是桑遥不知道这个心上人指的到底是谁。   要是她自己,她满怀少女春心,全副心思都放在钟情身上,那个人可以是钟情;要是微生瑶,就必须用微生珏的血了。   管他,两个都试一试。   桑遥的手上还残留着钟情的血珠,她趁钟情没注意,悄然探出粉舌,卷走指尖的血珠,吞入腹中。 第42章   钟情拿出通讯玉符,联系叶菱歌,将寿王墓的位置和情妖一事告诉叶菱歌。玉符那端,叶菱歌道:“阿情,先不要轻举妄动,我和微生这就下墓。”   说话间,三人进入一间漆黑的大殿。   史书记载,寿王墓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宫殿,其恢宏程度能媲美当今人皇的宫殿,情妖虽寄居在此,但忌惮当年陪葬的傀儡军队和复活的春姬,不敢踏入军队和春姬的地盘。   此春姬,指的不是寿王思慕的画中美人,九尾狐妖春姬。而是那尊照着春姬的模样雕刻出来,被放入一颗慧心的玉像,春姬。   春姬从头到尾都是复制品,心是别人的,名字也是旁人的。她得了慧心,已有血有肉,有恐惧,会痛苦,不肯为寿王陪葬,自荐枕席,做了帝王一夜的女人。奈何帝王薄情,一度春风过后,依旧叫人将她关进水晶棺材里,做了寿王的陪葬品。   “《妖物志》中为区分九尾狐妖春姬和玉妖春姬,将她们分别称作大春姬和小春姬,小春姬入墓数百年,早已修出一身道行,这些年她为祸四方,到处寻找慧心。据传,她复活了寿王陪葬的军队,做了这地下宫殿的王,还拘禁了寿王的魂魄,用陶俑给他做出一具新身体,只要再找到合适的人心,寿王就能重生。我们这次最该小心的,便是小春姬了。”羽乘风展开折扇,挥开尘土,取出火折子,点燃大殿内的蜡烛。   “羽公子,你还真是学识渊博。”   不怪羽乘风对寿王墓的一切了如指掌,遑论那有了慧心的小春姬,还是地下军团,都是羽乘风的傀儡。这只骚孔雀来头不小,可把主角们坑惨了。   “三小姐谬赞,在下自幼酷爱读书,这些都是从书中看来的。”大殿的灯烛尽数被羽乘风点燃,昏黄的烛火驱散灰暗,照出地下宫殿的模样。   屋顶上悬下来一张张人皮和乌黑的长发,吓得桑遥倒退数步,撞上钟情的胸膛。   “不好意思。”桑遥道歉。   “这些都是当年陪葬的。”羽乘风道。   成人高的青铜鼎内,是被剥了皮的人骨,是用来祭祀上天的人牲。桑遥在面具妖的副本中已经见识过人牲制度的残酷,依旧无法接受活人殉葬的事实。   大殿内阴风阵阵,阴气环绕,显然是冤魂不散。桑遥取出一支竹笛,放在唇边,吹起《驭妖曲》中的《往生调》。   《驭妖曲》乃微生世家独创,凡微生世家的后人,都可以修习。微生瑶虽是养女,因早已被内定为微生珏的妻子,又是灵女的后人,微生世家特别允许她学习《驭妖曲》。   她的《驭妖曲》还是微生珏手把手教的,她学的不好,统共就学会这一支曲子。   桑遥在梦里曾见微生珏与微生瑶并肩坐在花树下,弹着箜篌,教她这首曲子。梦的多了,调子也就记住了,只是她并不擅长短笛,勉强吹出的声音咿咿呀呀,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阴风环绕桑遥周身,扬起她的衣袂,亡魂们感受到调子的召唤,纷纷前往往生之路。钟情不动声色挡在她身前,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什么声音?”羽乘风疑惑道。   桑遥放下竹笛。窸窸窣窣的声音,类似于某种生物的爬行发出来的,遍布大殿各个阴暗的角落,令人头皮发麻。   “头顶。”钟情提醒。   粗壮的一条蛇影,盘踞在房梁上,桑遥拿起一盏灯,照出巨蛇的黄金竖瞳。那蛇浑身覆着坚硬的鳞片,泛起黑金的光芒,张开血盆大口,吐出鲜红的蛇信子。   “是你本家。”这个时候,桑遥还不忘调戏羽乘风。   羽乘风当日化出蛇形,是准备吓唬桑遥,桑遥毫无畏惧,羽乘风心知自己早已被桑遥看穿本体,也不觉得丢脸,只说:“我比它好看多了。”   孔雀开屏,那可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多少世人穷尽毕生,只为一睹他的风采。至于蛇,阴暗见不得光的生物,只配躲在不见天日的地底。   桑遥:“羽公子见多识广,不妨说说这蛇的来头。”   羽乘风:“此为王蛇,由帝王的龙气滋养出来的妖物,初时拇指粗细,随着道行的增长,体型越来越大。目测这条至少有三百年的修为。”   桑遥很头疼,抽出了射日箭,瞄准蛇影:“我最不愿意碰到的,就是这种妖怪。”   盘踞房梁上的王蛇是蛇群的首领,随着它的出现,地面密密麻麻出现了无数道蛇影,幸而其他的王蛇都粗细各异,最大的也不过手臂那么粗。   看到这么多的蛇,桑遥整个人都不好了。   接下来,毫无疑问的,是一番人蛇混战。   蛇惧火,桑遥取出储物囊里的所有火符。火与箭的双重攻击,逼退大片蛇影。   钟情举着雨过天青伞,直攻黑金王蛇。这条修炼了三百年的蛇,蛇胆、蛇鳞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桑遥看到他出手,急得不行:“钟情,你别动手,我来。”   微生珏他们马上就要来了,封印破裂的话,茶茶肯定会暴露身份。青萝公主当年屠杀微生世家,直接造成微生珏生母之死,不说钟情的身份,便是这桩血债,微生珏都不会放过钟情。   然而那青衫少年已杀红了眼,根本听不进去桑遥的话,他手中擎着雨过天青伞,锋利刀片织出的伞面,旋转成无数道重影,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黑金王蛇的脑袋被他斩下,他抽出伞柄中的薄剑,剑尖一挑,挖出蛇胆,走向桑遥。   桑遥瞠目结舌。   钟情递出血淋淋的蛇胆,黑眸沾染杀气,隐隐浮现一丝暗红:“吃了。”   “吃、吃了?”   “嗯,补身子。”少年衣衫上都是血点,光线昏暗,手里抓着蛇胆,整个人看起来阴森森的,唯有眼神出奇的温柔。   大概是桑遥被吓出了幻觉。   “我不吃。”桑遥闭紧嘴巴,这蛇胆又腥又臭,还是生的,她才不吃。   打死都不吃!   少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语气烦躁了起来:“吃了。”   “你自己吃,你看你,伤得那么重。”桑遥指了指他衣服上的血,试图劝说他自我消化。   她的话,提醒了钟情。回春咒造成的伤害,很难弥补,桑遥的身子越来越差,不补回元气,寿命会有所折损。这是钟情执意取蛇胆的缘由。   钟情向前逼近。   桑遥闻到腥气,步步后退,被他逼到角落,已退无可退。钟情捏住她的下巴,显然是打算粗暴地逼她吃下去。   桑遥“啊”地惨叫一声,可怜巴巴地伸出左脚:“我被蛇咬了。”   有条小蛇没来得及撤退,盘踞在小洞里害怕得快要昏死过去,桑遥退到洞口,刚好踩到它的蛇尾巴,吓得它咬了桑遥一口,仓皇逃窜而去。   钟情抱起桑遥,放在祭台上,褪去她的鞋袜。   脚踝处果然多了两个小洞,渗出乌黑的血迹。钟情并指按在伤口边缘,催动灵力,逼出毒血。   桑遥左手探出,抓住他随手搁在祭台上的那颗蛇胆,藏进储物囊里。   钟情取出一粒丹丸,捏碎撒在她的伤口上:“可有帕子?”   桑遥找遍全身,没找到锦帕:“我的脏了没洗,今日就没带在身上。”   钟情捉住她的裙摆,作势要撕下来,桑遥立即阻止,指了指他的衣服:“我这身裙子是我最喜欢的,用你的。”   这样无理的要求,换作平时,钟情只会冷笑一声,置之不理。桑遥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哪知他二话不说,竟从自己袖口“刺啦”撕下一条长布,裹住她的脚踝,打了个结。   “走两步试试。”   桑遥跳下祭台,一瘸一拐走了两步,疼得两条秀眉几乎拧在一起。   钟情本想再拿起那颗蛇胆,逼桑遥吞下,原本放蛇胆的地方却只留下血迹,蛇胆早已不知所踪。少年盯着那滩血迹,挑了下眉头。   桑遥心虚地岔开话题,四下张望:“咦,羽乘风去了哪里?”   “没注意。”钟情对羽乘风的下落不感兴趣。   蛇群退散后,羽乘风跟着不见了踪影,   他不在桑遥的眼皮子底下,不知会生出什么隐患,但目前最大的隐患是茶茶,桑遥权衡利弊,还是决定先不管羽乘风,以钟情的剧情为重。   “哥哥他们应该到了,我们先去和哥哥汇合。”桑遥取出通讯玉符,连通微生珏的灵息,玉符那端迟迟没有回应,她不信邪地拨通叶菱歌的灵息,依旧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桑遥拍了拍玉符。被羽乘风弄坏的玉符,她已找过微生珏,重新修好,没道理联系不上人。   钟情拿出自己的玉符,也联系不上叶菱歌,他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或许是他们忘了带玉符。”桑遥自我安慰一句,“钟情,我们先去找碎片和秘籍。”   寿王墓里既有他们要的《百妖图》碎片,也有能帮助微生珏修补魂魄的秘法,只要他们找到寿王的棺椁,没准就能和微生珏在那里顺利汇合。   钟情同意了桑遥的建议。   墓室里有暗弩、落石、流沙等机关,钟情在前面开路。桑遥腿还伤着,踉踉跄跄地跟着钟情的脚步。   墓室黑暗,她顺手拿了盏琉璃灯,照出两人脚下的路,短短一段路程,她已痛得冷汗淋漓。   桑遥紧咬着牙关,隐藏起自己的痛苦,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钟情撑开雨过天青伞,挡住激射而来的飞镖,飞镖噼里啪啦地落在两人脚下,他转头看桑遥,难得关怀一句:“还能走吗?”   “能。”这个时候,桑遥不能让他看低。   少年轻嗤一声,隐约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桑遥正要反唇相讥时,他突然将雨过天青伞塞入她的手中,弯身将她横抱在怀里。   桑遥险些没握紧雨过天青伞。   “三小姐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嘴硬了?”钟情看穿她的窘迫,闷笑一声。   “要你管。”   “抱着你,我便无法使出全部的实力,接下来的这段路,要看三小姐了。” 第43章   钟情说的这样郑重,桑遥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举着雨过天青伞,时刻注意着四周的动静。然而接下来的路程有惊无险,一路都再没有触发机关。   什么危险,都是茶茶诓她的。   到了一处偏殿,钟情放下桑遥。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桑遥手中的这盏灯,再无其他光源。光线触摸不到的地方,一片黑布隆冬,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黑暗中依稀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传来。   桑遥咽着口水,手中的灯火照出钟情的眉眼,压低嗓音:“你没有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   话音刚落,一支箭矢呼啸着破空而来。   钟情抓住桑遥的胳膊,疾步后退,手中的雨过天青伞绽放如花,锋利的刀片绞碎了箭矢。   第二支、第三支箭矢相继射出。偷袭之人发箭的速度非常快,就算身为射日箭之主的桑遥,拥有取之不尽的箭矢,也不敢夸下海口,能快过此人。   桑遥这回看清楚了,发箭之人是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女子乌发垂至腰侧,身段窈窕,背着箭筒,手挽长弓,穿行在黑夜里,动作利索得如履平地。   “取出射日箭。”钟情突然道。   桑遥拿出射日箭。   “射她。”钟情再次发号施令。   桑遥掌中凝出弯弓,射日箭搭上弓弦,蓄势待发。   “射。”   “我、我……”桑遥手心里渗出薄薄的一层汗液,嗓音干哑,“我射不中她。”   那女子行动如鬼魅,又有黑暗遮掩身形,时隐时现,桑遥的箭变幻了好几次方向。   “你是我教出来的,我说可以,你就可以。”钟情抿起薄唇,厉声说,“射!”   桑遥注意到钟情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她的目光渐渐下移,少年的衣襟被暗器划破,散开些许,露出辩驳蜿蜒的血线。   血线汇集处明显是一处利器刺穿的伤口。   桑遥眼皮一跳,忽而记起,除了用灵力为她逼出毒血外,这一路上,钟情都没有再使用过灵力。   怎么回事?   她明明用过回春咒,为什么伤口还在?   伤口所在的位置,正是心脏,若是彻底刺破心脏,就会解除封印。   难道钟情是被火陨之铁铸造出的利器所伤?   火陨之铁锻造出来的兵器,自带高温,造成的伤口,无法用任何药物治愈,被它刺伤的人,到最后只能血尽而亡。   桑遥不顾男女之别,扒开钟情的衣襟,不出所料,伤口处有灼烧过的痕迹。钟情能撑到现在,全赖以他心脏处被封印的强大妖力。   火陨之铁的伤和钟情体内的妖力,在互相抵销,维持着一种极其微妙的平衡,谁也不知道,若打破这种平衡,会发生什么后果。所以,钟情既没有血尽死去,也没有爆体而亡。   这一箭,非得是桑遥射出不可。现在,只有她能保护钟情了。   桑遥心头涌起澎湃的情绪,握紧弓弦,深吸一口气,黑暗中箭矢如雨,白影若隐若现,桑遥抓住机会,一箭射出!   “咻”的一声,那支箭破开迎面而来的箭矢,没入黑暗。   类似于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   箭雨停下。   桑遥激动得难以自制:“我成功了,钟情,我射中那怪物了。”   钟情淡淡地“嗯”了声,破天荒的没有给她泼冷水,眉目间反而藏着嘉许之意。   琉璃灯“嗤”地熄灭,桑遥的声音戛然而止,黑暗从四周围拢而来,吞没两人的身影,桑遥下意识地往钟情身边靠拢了些。   火符在对战蛇群时用完了,没有照明之物,桑遥微末的灵力还要留着对付妖物,不可能浪费在燃出灵焰上。   危险往往都潜藏在黑暗中,他们必须有光源。   “对了,还有这个。”桑遥扒拉着储物囊,取出一枚鸡蛋大小的夜明珠。   这颗夜明珠是十四岁那年微生珏送她的生辰贺礼,莹莹微光,虽无法与日月争辉,也能照出百步的距离。   珠子上有个洞,桑遥用绳子串着,挂在自己   0340;腕间。珠子底部刻着个“珏”字,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映入钟情的眼底。   桑遥浑然不觉,试着自己走了两步,回身对钟情说:“我的腿好了,你的药真管用。”   夜明珠照明的范围有限,这地下宫殿的机关被钟情破坏得差不多了,偷袭桑遥和钟情的白衣女子始终是个隐患。桑遥在射日箭掉落的地方,找到块白玉碎片,很难不令人联想到玉像化出的美人小春姬。   难道小春姬看中钟情,想要他的心?要是小春姬暗中跟随,麻烦就大了。   桑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钟情,两人商量对策时,黑暗中衣袂一闪而逝,钟情掷出雨过天青伞,而后,一声闷哼响起,钟情脸色微变,唤道:“师姐。”   那是叶菱歌的声音。   钟情捡起雨过天青伞,跟着路上滴落的血迹,追进一间墓室。   血迹消失在一具棺木前,钟情推开棺木,桑遥上前,垂下手腕,夜明珠的绿光照出叶菱歌惨白的面颊。她伏在微生珏的怀中,与微生珏双双陷入昏迷。   此情此景,仿佛书中情节重现。原书的寿王墓内,微生瑶为以绝后患,将叶菱歌推进一具棺材里,也正是因此,彻底激起钟情的杀心。   虽不是桑遥把叶菱歌关进棺材里,乍见此景,依旧不由胆寒,桑遥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步,生怕下一秒半妖的藤条就缠了上来。   “师姐。”叶菱歌肩头血色淋漓,染湿大片衣襟,最明显的伤口是被钟情的雨过天青伞刺出来的。   钟情弯身,将叶菱歌抱出棺木。桑遥亦俯身,抓起微生珏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侧,将他扶了出来。   他们两个藏在棺木里,似乎是在躲避着什么。   桑遥扶着微生珏坐下,打开他的储物囊,找到火符。火焰升空,环绕四周,将整间墓室照得亮如白昼。   墓室修建得富丽堂皇,四周壁画所绘,都是寿王在世时神仙般的生活,最后一幅是寿王升仙图,寄托着帝王对自己这个最钟爱的皇子死后最美好的寄托。   看清满地的陶俑碎片,桑遥明白过来,微生珏和叶菱歌遇到了寿王墓里最恐怖的傀儡军团。傀儡军团是寿王墓最后的防线,生前由活人烧制,困在地底数百年光阴,不生不死,只有彻底打碎它们,才能杀灭它们。   这些被击碎的陶俑,就是被微生珏和叶菱歌打败的傀儡,微生珏和叶菱歌在这一战中,身受重伤,力竭再不能战,唯恐有新的敌人寻来,两人拼着仅剩的力气,藏进棺材里。   叶菱歌率先醒来,察觉微生珏伤势加重,身上的通讯玉符又丢失,不得已自己先离开棺材,去寻找钟情和桑遥,这才不慎被钟情误伤。   微生珏胸前起伏微弱,桑遥几乎探不到他的鼻息,男主要是嗝屁,剧情就全崩了。她半跪在微生珏身前,手忙脚乱掏出储物囊里的药物,一一分辨着。   药都是微生珏塞给她的,她用得少,还没完全弄清效用。   这个是治内伤的,要内服。   这个是治外伤的,敷在伤口上即可。   ……   钟情指尖沾了点微生珏伤口的血珠,抹在桑遥的唇瓣上。   桑遥道:“你做什么?”   钟情阴沉道:“解情毒。”   钟情的血吞过了,微生珏的血也要试一试才行。桑遥舌尖一卷,吞了那滴血。   这下就万无一失了。   微生珏白衣被血染透,鲜红刺目的色泽,宛若捣碎的玫瑰花瓣,艳丽中透出死亡的气息。   不详的预感笼罩在桑遥的心头,桑遥掰开他的双唇,指尖抵住丹丸,推入他的喉中。为唤醒他的意识,她的口中不断唤着“哥哥”,看起来慌乱极了。   钟情已探过叶菱歌的脉象,除却有失血的症状,身上再无其他内伤,想来是微生珏替她承担了所有的伤害。   钟情拿出补血丹,喂   着叶菱歌吃下。   对于叶菱歌和微生珏的亲近,莫名的,不再似从前那般抗拒,反倒是站在桑遥身后,盯着桑遥单薄摇晃的身影,心里头窜出股无名火。   微生珏就那么好,好到她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哪怕她的付出,微生珏从未看在眼里。   钟情知道自己不正常。   从桑遥提出以自己为饵引出情妖那时起,他的心里头就攒着股发泄不出来的火气,没有来源,没有因由,平生未曾体会过的暴虐情绪,如六月底暴风雨来临前那厚重的阴云,铺天盖地笼罩在他的头顶。   这股无名火在桑遥合起手掌,默念回春咒的瞬间,达到了顶峰。钟情三两步上前,抓住桑遥,打断了桑遥的施法。   微生珏危在旦夕,他一死,桑遥就再也回不去了。桑遥大为光火,对上钟情阴沉的目光,登时犹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了下来。   她在钟情的眼神中读到了浓烈的杀机。   钟情要杀了微生珏。   现在的微生珏毫无抵抗力,他完全可以杀了微生珏,夺走碎片,带着叶菱歌远走高飞。他还可以一并绞杀桑遥灭口,所有肮脏的秘密,都会埋葬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宫殿里。   桑遥毫不犹豫,袖中滑出银簪,往钟情腕间划了一道。   钟情松开手,后退一步,垂下右臂。   桑遥挡在微生珏身前,双眸紧张地注视着钟情,犹如炸毛的猫,竖起全身的戒备。   这是最本能的反应。   钟情愣了一瞬,继而明白过来,桑遥在保护微生珏。被簪子划过的皮肉,泛起火辣辣的剧痛,温热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伤口,蜿蜒流淌,染红了淡青色的袖口。   紧接着,那疼慢一拍的,绵绵密密渗入五脏六腑,牵起心口处难以遏制的情愫。   奇怪,先前以火陨之铁刺出的伤,都不曾这样痛过。   桑遥等待着钟情发起攻击,等了半天,那少年只是站在原地,微微皱了下眉头,捂住心口,表情看起来很奇怪。   “你以为我想杀了微生珏?”少年的嗓音缥缈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难道……不是吗?”桑遥自问,自己的判断不会出错,那样直白不加掩饰的杀气,任何人都不会判断出错。   钟情抱起昏迷的叶菱歌,转身下了石阶。   “你去哪里?”桑遥叫住他。   钟情并未回头:“三小姐口口声声说,并肩作战要相互信任。但,三小姐从未信任过我。”   “你要走可以,解开我手腕上的青藤。”   “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三小姐不喜欢这件礼物,大可以有骨气些,斩下自己的手。”少年恶劣地弯了下嘴角。   “你混蛋!”桑遥气结。   那厢,钟情抱着叶菱歌,已经走出桑遥的视线范围。 第44章   桑遥捡起一颗石子,扔向他离开的方向,对着空气叉腰骂道:“走,走远点,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要是死了,别想我替你收尸。”   那石子“啪”地撞上钟情的后脑勺。   钟情的脸黑了黑,再不迟疑,快步离开。   桑遥检查微生珏的伤势。   谢天谢地,在桑遥的胡塞之下,微生珏吃下的药丸开始发挥效用,他的呼吸变得平缓起来,惨白的脸色也逐渐好转。   久违的生机,让桑遥大大松了口气。   火符燃尽,殿内重新归于黑暗,桑遥举着夜明珠,背起微生珏。   要先找到寿王的棺椁,以免钟情捷足先登。   这里如此华丽宏伟,寿王的棺椁肯定离此地不远。成年男子的重量,对桑遥来说是一种负担,她步伐缓慢,心中盼着微生珏能早些醒来。   黑暗中倏尔响起婴儿的哭声,桑遥后颈汗毛倒竖,放下微生珏,借着夜明珠的绿光,往声源处探了探。只见一个长着婴儿脑袋的怪物,趴在石柱上,张开遍布獠牙的嘴,哇哇大哭着。   “这是尸婴?”桑遥倒抽一口凉气。   原书里提过,这种妖物是地下尸气滋养出来的,扮作人类婴孩的模样,用来吸引猎物,不少夜行者因为心软,都被这怪物骗过。   寿王下葬时采用的是人殉制度,暴君将寿王府中的妻妾、奴仆尽数处死,以便寿王登入极乐世界,依旧能享受到他们的侍奉。这么多的尸气,不知滋生出多少尸婴。   果不其然,夜明珠的光源再向前探了探,乍然照出无数密密麻麻的小怪物,桑遥的密集恐惧症都快犯了。   那些尸婴此起彼伏地哭着,哭得桑遥头疼,桑遥怒喝一声:“都给我闭嘴!”   尸婴们不约而同闭上了嘴巴,急速爬行着,如同潮水般向着桑遥和微生珏围拢。   这要是被它们咬上一口,就会被尸气感染,变成跟它们一样的怪物。桑遥射出射日箭,逼退一只,紧接着就有另一只代替了它的位置。   它们不怕死,死亡和鲜血,让它们更加兴奋。   桑遥右手探入储物囊,摸出一枚雷火弹,扔了出去。这枚雷火弹还是当初从钟情那里随手顺来的,一经落地,轰然炸开,燃起熊熊大火,以吞天噬地的气势,向着四周席卷。   桑遥抓着微生珏,跳进一具水晶棺材里,盖上棺盖。明黄色的火光爆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皮肉烧焦的气味在空气里蔓延。   桑遥的推断没错,这具水晶棺材用特殊材料所制,水火不侵,她与微生珏藏身里面,丝毫没有被火焰波及。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渐渐熄灭,尸婴或死或逃,留在这里的,所剩无几。   桑遥推开棺盖,腕间的夜明珠绿光灼灼,映出一张极为美艳的脸庞。可惜,女子的脸上缺了一块,大小刚好能对得上桑遥捡到的玉块。   “抓到你了。”白衣女子的脸上露出了鬼魅的笑容。   ……   叶菱歌吃了补血丹,没过多久,幽幽转醒。钟情已找到寿王的棺椁,千年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木里,寿王的尸骨不知所踪,陪葬的器具散落满地。   “阿情。”叶菱歌唤道。   钟情找到一盏灯,提灯走到叶菱歌的面前。叶菱歌再三确认,不是自己做梦,面前这少年真的是钟情。   “微生呢?”叶菱歌还记得昏过去前,微生已命悬一线。   “他和三小姐在一起。”   提到桑遥,钟情的唇线绷紧,显然是有几分不高兴的。能在地下宫殿这么危险的地方分道扬镳,叶菱歌猜出大概:“你们吵架了?”   钟情不搭话。   叶菱歌与钟情一起长大,情同姐弟,十分了解这位师弟的性子,长这么大,钟情还没跟人拌过嘴,倒不是他的脾气好,只因他心性凉薄,从不与人为伍,更别说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拌嘴。   他还是头一回和人吵架,能让他做出如此幼稚的事情,那人必定是他在   意的。   叶菱歌欣然一笑,她的师弟长大了。   “三小姐虽有几分小聪明,论功夫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弱的,你贸然丢下她,就不怕她会出事?”叶菱歌语重心长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该同一个小姑娘置气,你意气用事,要是她出了什么事,将来悔之不及的是你自己。”   “她不会有事。”她有他的青藤。   钟情话音刚落,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接着整个地宫都似地动山摇了一般。   钟情所有的气定神闲,瞬间化为乌有,身影一晃,向着爆炸声疾行而去。   他听得出来,刚才是雷火弹爆炸的声音。方走几步,心口处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贯穿身体,痛得他弯了下腰,呕出一口血。   叶菱歌急忙追上他,惊道:“阿情!”   “你怎么伤得这么重。”叶菱歌这才发现钟情的心口有个血窟窿。他是急火攻心,牵动了伤口,才吐了血。   *   钟情和叶菱歌赶到雷火弹爆炸的地方,地面一片焦黑,堆积着断肢残骸,两人神色凝重地搜寻着桑遥的踪迹。   婴孩的哭声骤然响起,阴森森地回荡在这空旷的殿内。叶菱歌借着火光,看清它们的模样,诧然道:“这是什么?”   饶是叶菱歌熟读《妖物志》,也从来不知道,世间竟有此虫身人首、形似婴儿的怪物。   “尸婴。”钟情道。   尸婴朝他们涌来。   钟情擎着雨过天青伞,冲了上去。比起微生珏的防守,钟情一向更喜欢进攻。   杀戮,是半妖的本能。   叶菱歌的莲花剑上开出深红色的莲花,剑上的莲花嗜血越多,颜色愈为浓烈,这些怪物无穷无尽,已将她的莲花剑染得血色斑驳,却不肯退却一步,难怪危急时刻,桑遥会选择用雷火弹。   叶菱歌额间渗出薄汗。   有一只尸婴咬住她的裙摆,向上攀爬,它的速度极快,转眼间就爬上了她的背,露出密集的獠牙,在她颈侧咬了一口。   叶菱歌眼前一阵眩晕,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后倒退了几步,手中莲花剑咣当落地。下一秒,无数尸婴围拢而来,吞没了她的身影。   当钟情的雨过天青伞刺穿最后一只尸婴的身体,他的青色薄衫已染上浓厚血色,滴滴答答,鲜血顺着衣摆流淌,在脚下凝成一汪血泊。   心口的伤淙淙冒着血珠,濡湿整个胸膛,少年的脸惨白得如同蒙上了一层初冬的寒霜,却有几分艳色固执地在眉眼间绽放,那是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任何人见了,都会为之惊叹。   黄金铸出的宝座上,微生珏闭目坐着,形同傀儡,小春姬依偎在他的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膛,贪婪地听着他的心跳声,而在不远处,有三副水晶棺材。   第一副棺材里躺着死去的寿王。寿王年轻英俊,身体用特制秘法保存,能数百年不腐,面容鲜活,栩栩如生,只要小春姬取出微生珏的心,放进他的胸膛,他就会醒过来。   剩下的两副水晶棺材里,灌满鲜红色的液体,分别躺着桑遥和叶菱歌。那液体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泛着股奇异的香气,桑遥漂浮其上,四肢无力,稍稍动弹,就会往下陷落。   她和叶菱歌都被小春姬换上白色衣裙,乌黑发髻随意挽起,系上素色的绸带。红色在她们的周身流动着,衬得她们肌肤胜雪,美得像是忘川河畔开出的曼珠沙华。   “钟情。”小春姬笑嘻嘻地叫出了少年半妖的名字,“我想要你的心。微生公子的心虽好,毕竟是人,会老会死,而你不同,半妖的心脏,能活很久。”   小春姬当年被埋进这暗无天日的地宫时,是羽乘风破开黑暗而来,打开了她的水晶棺材。从那时起,整个寿王墓都归羽乘风所有。   羽乘风教她修炼,却依旧将她留在这地底。她虚无寂寞,只能复活这里的尸体,让他们陪伴自己。可傀儡就是傀儡,没有感情。   她生于寿王的思慕,受情爱滋养,没有爱,她的存在就毫无意义。她把目光放在了寿王的身上   ,这个世间,只有寿王爱过她,哪怕他爱的是她那张肖似大春姬的脸。   她要寿王活过来,像爱着大春姬那样,爱着她。   “只怕你没那个本事。”少年的身上有种桀骜不驯的傲慢,每走一步,足底印下一道血脚印。即便落魄如此,也不见丝毫狼狈。   他的胸膛上血线蜿蜒缠绕,心脏处的妖力不断外泄着,亟待撕裂他的身体。他再也支撑不住,拄着雨过天青伞,单膝跪倒在地上,唇畔滑下一缕血痕。   “妾身听羽公子说,钟少侠很喜欢玩游戏。”小春姬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抬起右手,优雅地勾了勾尾指,从地底爬出十几只尸婴,扒住桑遥和叶菱歌的水晶棺材,发出贪婪的吞咽声,“今日,我们就来玩一玩钟少侠曾经玩过的游戏,这两个姑娘,钟少侠选一个吧。”   钟情扬起眉梢,目光透过额前汗湿的碎发,笑了。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却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两个,我都要。”   桑遥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喊一声:“钟情,不要!”   钟情掌中擎着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的胸膛,这一次,匕首准确无误,破开了心脏处的封印。   不属于他的妖力如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   少年脑袋微垂,身体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变化着。他的伤口肉眼可见的一寸寸愈合,垂泻的长发不断疯长,眼尾上扬,有了妖化的痕迹。   更可怕的是,那双黑如墨染的眸子,瞬间充斥着猩红的颜色。   妖气。   那是足以毁天灭地的妖气。 第45章   “你!”小春姬赫然变了脸色。   所有的事情都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尸婴大声嚎哭着,四散奔逃,小春姬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着,举到半空中。地面发出奇怪的声响,大理石铺出的地板布满裂缝,无数藤蔓像蛇一般钻出地面,绕柱攀爬。   眨眼间,碧绿色的藤蔓铺满整个地下宫殿。   没了小春姬控制的红色液体,浮力消失,桑遥整个人向下沉落,口鼻快要被液体灌入时,一条藤蔓迎面击来,水晶棺材瞬间化作满地碎片。   禁锢桑遥的那股力量终于松开,桑遥撑着手肘坐起来,奔向叶菱歌,将叶菱歌从棺木中捞了出来。   叶菱歌眉心发黑,颈侧竟有个乌青的牙印,那是尸婴留下的伤口,尸气扩散,即将渗入五脏六腑。桑遥打开微生珏的储物囊,取出解毒丹丸,喂她吃下,并且双手交握,默念着回春咒。   叶菱歌眉心的黑气渐渐淡去,灰白的脸色也有了一丝红润,片刻后,她睁开眼睛。满目所见,都是交错缠绕的青藤,那些青藤上生出巨大的锋利倒刺,小春姬的身体被倒刺贯穿。   操控这些青藤的,是她的师弟,钟情。   那些藤蔓就是从他脚底延伸出去的。   钟情撕开了小春姬的胸膛,小春姬双眼含雾,可怜巴巴地祈求着:“不要,不要拿走我的心。”   绝色倾城的容颜,配上楚楚动人的表情,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武器,能让所有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她神魂颠倒。   然而,少年半妖不为所动,毫不留情地取出了那颗本不属于她的慧心。   失去心脏的小春姬,皮肤寸寸僵硬,变成了一尊玉像。   钟情松手。   玉像落地,化作齑粉。   叶菱歌双目圆瞪,胸腔内气血翻腾,毒血自喉中喷溅而出。桑遥气息一乱,回春咒被打断,险些遭到反噬,她惊道:“钟情,快来看叶姐姐,她毒气攻心了。”   钟情抬目望来,那双赤红的眼眸,如暗夜森林中流动的血雾,冰冷、淡漠,毫无感情。   桑遥的声音戛然而止,下意识抓紧叶菱歌的胳膊。   钟情抬手,指尖缠绕着一根藤蔓,那藤蔓缠上叶菱歌的身体,扎破血肉。很快,尸气缠绕上藤蔓,被过渡到钟情的身上。   叶菱歌再次吐出一口血。   这次的血不是黑的,而是健康的鲜红。   不等桑遥松口气,更严重的问题来了。男二的身份暴露,接下来女主要捅他了。   原书里,叶菱歌被微生瑶关进棺材里,命悬一线,钟情为了救她,主动刺破封印,释放妖力,杀了地宫里所有的怪物。罪魁祸首微生瑶,更是直接被他的藤条绞断了喉骨,当场毙命。   这一幕恰巧被刚醒来的叶菱歌所见,师弟变成怪物,还虐杀了微生世家的三小姐,叶菱歌又惊又怒,手中的莲花剑捅进了他的胸膛,导致男二原地黑化。   现在钟情没杀桑遥,但不代表剧情会放过他。叶菱歌的身份毕竟是猎妖师,亲眼所见自己的师弟变成祸世的魔头,极有可能会大义灭亲。   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从源头掐灭一切可能,桑遥决定打晕叶菱歌。她刚举起手,钟情一个眼神睇过来,吓得她一哆嗦,动作极自然地转变成为叶菱歌理了理散落的头发。   钟情收回藤蔓,缓缓走向叶菱歌。   叶菱歌双目彻底清明,乍然见他如此模样,向后缩了一缩,抓住掉在地上莲花剑,脱口而出:“你是谁?”   钟情的手僵在半空。   而后,少年墨发飞扬,浑身妖气,轻声说:“我是钟情。”   “你不是。”叶菱歌的目光是钟情从未见过的陌生和冷漠,语气坚定,毫无回旋的余地。   钟情是叶菱歌背回方寸山的。   十岁的小少年浑身都是伤,瘦得皮包骨头,唯独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又大又亮,满是桀骜的神色。   他失去记忆,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叶菱歌拿起榻边的文集递给他,他翻开一页,随手一点,从此便以钟情为名。   少年性格孤僻,寡言少语,却是天资聪慧,什么都一学就会。他成日跟在叶菱歌身后,乖巧地唤着师姐。叶菱歌绝对不会相信,眼前这只妖怪是她的师弟。   “你这妖怪,扮作我师弟的模样,究竟意欲何为!”   “师姐何必自欺欺人。”钟情垂下的睫羽,敛去眼底一闪而逝的失落,“呵”地轻笑出声,“师姐曾说,妖有善恶之分,可为何对我还是心存偏见。”   桑遥扶额。   来了,它来了。   师姐弟反目成仇的剧情,带着泼天的狗血,马不停蹄地来了。   叶菱歌无法消化钟情是半妖的事实,满脑子不可思议,一时之间,产生了极为抗拒的情绪。   猎妖师可以主张妖有善恶,以此作为审判它们的依据,但无法与妖为伍,同进同退。对妖物的戒备,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钟情,我问你,你到底是谁?”叶菱歌摇摇晃晃举着莲花剑,剑尖抵着钟情,阻止了他再向前迈步,“你潜伏在方寸山这么多年,有什么目的?”   “他就是八年前从微生家逃出去的那只怪物。”微生珏捂着胸口,站了起来。   他初初醒来,气息犹弱,说话的声音极轻,然而这寂静空旷的大殿内,再无其他喧嚣,因此显得他的声音十分突兀。   微生世家的炼妖阵里,锁着两只怪物,其中一只妖,是妖与人结合的产物。自来两族禁止通婚,半妖更是被视为一个不祥的诅咒。微生珏与叶菱歌是恋人,这个秘密微生珏从没有瞒过她。   四角燃烧的灯烛,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火苗疯狂地跳跃着。   桑遥捂住眼睛。   男主,剧本上这块没你的剧情,你不好好躺在那里挺尸,突然醒过来凑什么热闹。   天要亡我!   有了微生珏的横插一脚,于是,原本就很狗血的掉马剧情,一下子变得错综复杂起来,狗血程度直接升级成电视台八点档。   微生珏摊开手掌,掌中幻出一把长剑。那是微生世家家主的佩剑,藏锋。   出门前,微生翊亲手将剑传给了微生珏,等于是告诉微生珏,微生珏就是下一任的家主。   微生珏谨记藏锋之意,自得了藏锋后,从未使用过。   藏锋感知到主人高涨的仇恨情绪,剑刃震颤,嗡鸣不止。   微生珏君子如玉,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的情绪就像是深海之渊,再多的暗流汹涌,显露在人前的也只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很少这样情绪外放,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微生珏的生母,死于钟情逃出微生世家那日。他永远记得,从井底逃出来的两只妖物,一大一小,携手召唤出铺天盖地的青色藤蔓,锋利的倒刺贯穿母亲的胸膛,血色染红母亲新裁出来的秋香色罗裙。   那一日,微生世家血流成河。他的母亲,他的二叔,他的姑姑,以及他尚未及笄的小表妹,都死在青萝公主的手里。青萝公主被父亲制服,重新关押进井底,而那只半妖负伤逃了出去,从此踪迹杳然,再无音讯。   陈年旧事涌上心头,微生珏的杀意灌满藏锋,刺向少年半妖。   藏锋的剑刃反射着烛火微弱的光芒,如一泓清亮的秋水,映照进钟情血红的眼底。   刹那间,仿佛有只手轻轻拂去覆满旧事的尘埃——   “岚儿,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藏锋剑从天而降,斩断青萝公主的双足,青萝公主倒在血泊里,声嘶力竭地喊道,“岚儿,跑!”   小少年浑身都是被剑气割裂的伤口,他鼓动着腿部的肌肉,用尽力气,拼命地向前跑着。终于,嘎吱一声,厚重的大门被撞开。   天光乍泄,枣红色的落日悬在无边的天幕下,大雁挥动着翅膀用力地飞往远方,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枝叶的香气。   暖香与身后的鲜血形成强烈的对   比,一半橘黄,一半血红,割裂成两个世界。钟情迎着落日狂奔而去,没有再回头。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落日的影子一点点褪去色彩,天与地,都被黑暗覆盖。不见日月的地宫里,藤蔓疯长,缠住直逼而来的藏锋剑。   时隔八年,这是钟情再一次和藏锋剑交锋。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囚徒,他蛰伏在叶菱歌身边这么久,就是要让微生世家血债血偿。   少年双目通红,周身涌动着妖气,双袖高高鼓起,铺满整个地下宫殿的藤蔓暴躁地扭动着。   桑遥挥舞着捡来的剑,劈向困住她的藤蔓,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口中不断呢喃着:“完了,完了,想办法,桑遥,快想办法……”   要不先劝个架?   这两位有血缘关系,干架等于自相残杀。问题是有个很大的bug,微生珏不知钟情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青萝公主连累他生母身死,他的眼中,钟情就是杀母仇人。   钟情自不必说,但凡与微生二字沾边的,都已经上了他的猎杀名单,连原书的叶菱歌他都能狠下心来打断双腿,废除修为,更别说微生珏是微生世家培养出来的第二个微生翊。   眼下这个情况,谁劝架谁死。   不上,男主死,全剧终;上,她可能死得比男主还快。   桑遥磨蹭半晌,咬牙,心一横,不管了,先劝架再说。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好好说是没用的,得先让他们停下来。桑遥再顾不得缠上她双腿的藤蔓,取出射日箭,箭端一会儿对准微生珏,一会儿瞄向钟情,手心里冷汗如浆。   不等她射出这一箭,“啪”的一声,一条断臂砸落在她的脚边,断口处鲜血狂涌,修长如竹的五指紧紧合拢,握着象征着微生世家家主身份的藏锋剑。   桑遥脑中嗡然一响,射日箭掉落在地。   微生珏本就失了一魄,又在地宫遭到小春姬的傀儡军团围攻,为护叶菱歌,身受重伤,早已筋疲力尽,对上释放全部妖力的钟情,简直就是单方面的被他吊打,男主的光环粉碎个彻底。   “微生!”叶菱歌失声道。   微生珏的鲜血喷溅了钟情满脸,钟情舌尖舔去唇瓣的血珠,鲜血的味道让他兴奋了起来。这一路上压抑的仇恨与嫌恶,在这一刻尽数释放出来。   桑遥目瞪口呆。   男二虐杀女二的剧情没了,直接改成虐杀男主了。微生珏继被削去右臂后,左手被藤蔓绞断,接下来是左脚、右脚,眨眼间就被钟情削成了人彘。   草。   这真的是男主该有的待遇吗?   眼看着男主被砍得只剩下一个脑袋,桑遥哆哆嗦嗦捡起射日箭,心头涌起绝望。   杀不死,男二杀不死的。   他会在黑暗里死而复生,变成更加恐怖的邪物。   叶菱歌已陷入癫狂的状态,疯狂斩断缠住身体的藤蔓,目眦欲裂:“钟情,住手,快住手!”   桑遥亦惊慌道:“钟情,别杀微生珏,我求你。”   钟情听见她的声音,动作顿了顿,血红的双眸看了过来,迟疑一瞬后,催动着藤蔓,绞断了微生珏的脑袋。   “不要!”桑遥眼前一片漆黑,满脸难过地等待着世界的崩塌。   利器刺穿皮肉的声音噗滋响起,莲花剑染血,绽放出艳烈夺目的红莲。   叶菱歌雪白的面孔溅上温热的血珠,秀美的容颜几近扭曲:“你这怪物,我叫你住手!叫你住手啊!你为什么要走出微生世家,你就应该永远被埋在那口井里!”   这回钟情是真的住手了。   时间仿佛被人按下暂停键。   钟情动作慢一拍地垂下脑袋,目光停在那双握剑的纤纤素手上,用极低的声音呢喃了一句:“……师姐。”   这一剑彻底刺穿他的心脏,封印轰然粉碎,妖力疯狂涌动,少年全身鲜血喷涌,受到主人的影响,满地的藤蔓迅速枯萎。   地面忽然一阵震颤,轰轰轰几声巨响,提醒着所有人,整个地宫都在下沉。   肆无忌惮从地底爬出的藤蔓,彻底破坏了地   下宫殿的机关。   “师姐真的要杀我?”少年恍若未觉,双眸褪去血色,又变回黑曜石般的颜色,失神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的身后裂开巨大的沟壑,深不见底,似直通地狱。   叶菱歌毫不留情地拔出莲花剑,一掌将他推下了深渊。   “钟情!”裂缝越来越大,钟情的身影化作一个小点,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桑遥跪在深渊前,身子往下探时,被一只手扯住了胳膊。   “三小姐,整座地宫都在陷落,快走。”失踪多时的羽乘风,不知何时出现在桑遥身后,紧紧抓住她的衣袖。   桑遥回眸看他,瞳孔漆黑,眼神空洞。   羽乘风愣住。   桑遥挥开他的手,纵身一跃,跟着钟情跳下了深渊。   世界没有崩塌,说明还有回转的余地。   只要男二没凉,崩毁的剧情还能抢救,这是桑遥跳下去时唯一的念头。   羽乘风再次伸出手,这次却抓了个空,衣袂擦过他的掌心,如一只蝴蝶翩跹而去。   黑暗如墨浪翻涌,先后吞没钟情与桑遥的身影。   羽乘风站在崖边良久。   直到地宫再次往下陷落数寸,剧烈的震动感,唤回羽乘风的思绪。   微生珏四肢散落,剩下一颗脑袋,双目微阖,神情安详地被叶菱歌抱在怀里。   叶菱歌跪坐在地上,地动山摇,巨石纷纷砸落,满地烟尘,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熄灭,叶菱歌却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双目温柔地注视着微生珏的头颅。   羽乘风苦心孤诣,利用情妖将微生珏和钟情引入地宫,命小春姬激他们相斗,是为了坐收渔翁之利,得到微生珏和钟情身上的《百妖图》碎片,绝不能现在就功亏一篑。   他望了眼深渊,纵使心有不甘,还是放弃了桑遥,纵身一掠,落在叶菱歌身侧:“叶姑娘,这里快要塌了,走。”   叶菱歌心如死灰道:“你走吧,我要留在这里,陪着微生。”   “你若留在这里,微生兄必死无疑。带着他的头颅和灵骨逃出去,还有一线生机。”   “什么意思?”叶菱歌猛地抬头。   “寿王墓里藏有一本奇书,上面既有补魂秘法,亦有重塑身体的法子。”羽乘风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叶姑娘,相信我,只要找到千年灵芝,就能替微生兄重新塑造一具肉身。” 第46章   桑遥跳下深渊,完全是凭着一股意气。都是死,不如赌一把,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   她腕间有钟情的青藤,自从得知青藤还有保护的意义,她几乎说得上是有恃无恐。   果不其然,急速下坠的失重感让她陷入短暂的昏迷,等她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完好无损地躺在地底,唯独同样绑在腕间的夜明珠摔了个粉碎。   桑遥摸摸青藤上的小花,小花似有灵识,柔嫩的花瓣乖巧地蹭了蹭她的指腹。   “你安然无恙,说明茶茶还活着,对吧?”她自我安慰一句,拢起地上的夜明珠碎片,裁下一截袖子包裹着,权且当做照明的工具。   裂缝下方,都是地宫的碎石,寸草不生。桑遥在乱石间穿梭着,喊道:“钟情!”   地下空荡荡的,回音撞击在石壁上,不断重复着:“钟情~钟情~钟情~”   从始至终,回应她的,都只是那令人心慌慌的回音。   碎裂的夜明珠光芒黯淡许多,只照出脚下的方寸之地,桑遥气力不济,走走停停,裙摆上沾满灰尘。她将地底翻了个遍,指尖都是被石子划出的细碎伤口,也没有找到钟情的踪迹。   难道真如原书那般,钟情爆体而亡,炸成了飞灰?   桑遥不小心跌了一跤,手掌被尖锐的石子割开,鲜血流淌。   火辣辣的疼痛钻入骨髓,崩溃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男主只剩下一个头,男二化成了灰,剧情崩成这个鬼样子,她还怎么回家。   时间静止,世界混沌一片,她终日在这片混沌里游走,无处可去,无家可归,无始无终。   想到这种恐怖的可能性,她越哭越伤心:“钟情,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无论是灰飞烟灭,还是死而复生变作邪物,都是桑遥不愿意见到的结果。但她也清楚,那个意气飞扬、明媚如春光的钟情,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她哭的是自己回不去的路,也是那个回不来的少年郎。   细碎的呜咽,一声接着一声,犹如濒临绝境小兽的低鸣。   “我在这里。”黑暗中突然响起微弱的少年嗓音。   桑遥的哭声戛然而止:“钟情?”   “唔。”   桑遥难以置信:“真的是你,钟情?”   一束光亮在桑遥头顶亮起,那是灵力燃烧出来的灵焰,火光一闪一闪,照出少女满是泪痕的面颊,以及哭皱了的眉眼。   “你来做什么?”   “我来替你收尸的。”桑遥没好气地说道。   “哭得真难看。”钟情轻笑出声,虽语气恶劣,于桑遥而言,无疑是世间难寻的天籁之音。   夜明珠惨淡的绿光,隐隐约约映出道靠坐在巨石下方的身影。   钟情胸前横亘着个血窟窿,一身青衫早已被血染成了红衣。少年双臂垂在身侧,额前碎发遮住一只眼,失了血色的面孔在黑暗里显出几分惨白。   桑遥跌跌撞撞奔向他,探出手去,摸了摸少年沾血的脸庞。   还是温热的。   没有化成灰。   桑遥睁大了眼睛,泪珠儿犹在眼眶里打转,啪嗒滚下来,砸落在地面,裹住一粒微尘。   他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   桑遥找不到他,是因他藏起了自己。他藏在黑暗中,不知用的什么表情,看着桑遥惊慌失措,伤心欲绝。   她再也压抑不住汹涌的情愫,扑进钟情的怀里,眼泪直流:“茶茶,你没死太好了!”   钟情黑黢黢的双眸盛着奇异的亮光,脑海中浮起的是坠入深渊前,紫衣小姑娘手脚并用向他奔来的一幕。   猎猎狂风掀起她的衣角,夜明珠的绿光勾勒出一抹仓皇的弧度,那些如珍珠般坠入尘埃的眼泪,都是在祭奠他的死亡。   呵。原来,他不是孑然一身,还有人在他死后肯为他掉一掉眼泪。   少年   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一笑,牵动浑身的伤口。他用手抵着唇,低低地咳嗽着:“咳咳,茶茶是谁?”   空气静默了三秒钟。   “我给你起的昵称。”桑遥心虚地吸了吸鼻子,话里带着大哭过后的鼻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形容你像朵绿色茶花清新动人,芬芳四溢啦!”   好吧,是她看书时在评论区带节奏,阴阳怪气说他是茶茶,然后读者群就跟着喊了起来,茶茶从此名声大噪,成了他的绰号。   “是这样的吗?”少年扬眉一笑,周身盘踞的藤蔓上,霎时间开满芬芳扑鼻的淡青色小花,如满天星辰般绚丽,直看得桑遥目瞪口呆。   那些花儿开过后,又急速枯萎、凋落,昭示着不祥。   她不是来力挽狂澜的,她是来见证他的凋亡的。   那是桑遥极不愿意的见到的结果。   桑遥抬起手掌,看着上面的伤口,握成拳头,用力挤压着,待鲜血涌出,送到钟情的唇畔:“很多妖怪都想要我的血,我不知道我的血有什么用,但肯定是有好处的,钟情,给你。”   鲜血的气息迅速弥漫开。   叫人无法克制的香气。   钟情突然大力地推开她的手,藏身进角落里,声音嘶哑地警告道:“离我远点。”   桑遥跌坐在地上,蒙了。   “给自己止血。”钟情难以忍耐地喘着粗气,“快。”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到底有多危险,她太高估了妖的自制力。   桑遥手忙脚乱掏出止血药,倒在伤口上,止住了鲜血的流动。缠在她腕间的青藤吸食着血液,透出浓厚的鲜绿。   “手疼吗?”半晌,黑暗中再次响起钟情的声音。   随着这声问候,青藤探出柔枝,轻轻拂过她手掌的伤,那些交错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不疼,你没事,就不疼。”桑遥手足无措地跪坐在他身旁,看着他满身的伤口,无从下手,“钟情,我带你走。”   “你不恨我吗?”少年歪着脑袋,露出诡异的笑容,“我杀了微生珏。”   “他还活着。”   “三小姐何以如此笃定?”   “如果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留微生珏一条命,我就告诉你。”   “我的身体快要承受不住这样强大的妖力,不想死的话,现在就离开。”钟情的眼眸恢复初见时的冷漠疏离,显然是不想继续与她讨论微生珏的问题。   微生珏三个字,之于他,过于刺耳。   “你会怎样?”   “大概会死。”少年将生死说的这样轻描淡写,仿佛会粉身碎骨的不是他。   “我不要你死。”桑遥脱口而出。   “你的回春咒,这次救不了我。”   “我知道,但我有一个法子,可保你不死。钟情,你是草木半妖,只要你肯散尽妖力,我带你去天地之极,取三滴灵泉灌溉,你就能重新化出人形。”桑遥这些话说出口,也觉得有些荒唐,散尽妖力,打回原形,是多么大的风险,凭什么钟情会相信她。   “你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钟情,我保证,我会带你去天地之极。”桑遥呼吸急促,咬着唇瓣,正要发下毒誓,钟情抓住她的手。   “我信。”他低低喘了口气,少年说话总是漫不经心,这次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信你,三小姐。”   “可是,这些妖力是很多人毕生所求,牺牲无数大妖才得来的,你真的舍得吗?”   空气再次陷入静默。   桑遥暗自后悔自己多此一问时,钟情突然道:“你果然早就发现了。”   早就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桑遥的沉默,更加证实钟情的想法。   “什么时候发现的?”   桑遥还是不说话。   “让我猜猜。”钟情眉梢微动,“面具妖,对不对?”   “对,我知道面具妖是你假扮的。”桑遥破罐子破摔,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从那时起,我就猜出你是微生世家逃出去的二公子,微生岚。”   微生岚,钟情几乎快要忘记这个名字。不管他有多讨厌微生世家,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体里淌着微生世家一脉相承的血。   “三小姐比我想象的要聪明点。”钟情低声笑了起来,顿了顿,语气里满是嫌恶,“微生世家的二公子在出生时就已夭折,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微生岚。”   “嗯,我知道你是钟情,独一无二的钟情。”这个时候,桑遥还是愿意哄一哄他的。   “闭上眼睛。”   “什么?”   “打回原形,不好看。”钟情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那些横冲直撞的妖力,疯狂啃噬着他的身体,“答应我,不要睁开眼睛。”   桑遥闭上眼睛。   耳畔是衣料擦过地面的声音,灼灼白光,如银河倒倾,席卷整个黑暗的地底。桑遥即便闭着双目,也能隔着眼皮感觉到那白光灼痛了自己的眼睛。   那是大妖陨落的标志。   无声无息,亦是另一种轰轰烈烈。   空气里蔓延着壮烈的气息。   桑遥听话的没有睁开眼睛。白光消逝,万物都归于沉寂。   良久。   桑遥睁眼。那倚在巨石下方苟延残喘的少年已无影无踪,血色漫开的地方,多了枚漆黑的种子。   桑遥小心翼翼地捧起这颗种子,吹走上面的尘埃,不由想起青衫染血的少年,孤独地曲腿坐在黑暗里,鬓发垂落、眉眼黯然的模样。   “我信你,三小姐。”少年喑哑的声音恍惚又响起。   他说,他信她。   半妖憎恶微生世家的人,却说,信她。   桑遥收拢五指,打开储物囊,找到一只陶瓷罐,装了些土,将种子埋进去。   整座地宫都塌陷进地底,桑遥暂时找不到出口,抱着陶瓷罐,在地底游走穿行。   曾经盘踞整个地宫的藤蔓,都尽数枯萎,融入泥土,只有桑遥腕间缠着的青藤依旧生机勃勃,被鲜血浇灌过的淡青色小花,比以往更娇艳几分。   桑遥心头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又无从溯源,只能先将这股怪异感压下去。 第47章   地底的时光是无聊又漫长的,桑遥靠着储物囊里的灵液过活着,实在空虚寂寞,就拽拽腕间的青藤,跟那朵小花聊天。   小花偶尔会抖抖花瓣,仿佛真的能听懂她的话。   如此不知过去多少时日。   微生世家的长子微生珏和三小姐微生瑶双双在寿王墓失踪,微生世家倾尽人力,挖开陷落地底的寿王墓,当那缕许久未进的天光,透过砖石的缝隙落入桑遥的眼底,桑遥不适地眨眨眼睛,流下了生理性的泪水。   微生世家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下墓,四处寻找着微生珏的踪影。桑遥不知道微生珏情况如何,她只知道这个世界没有化作混沌,说明男主还活着,她的任务没有失败。   她带着钟情,还要前往天地之极,不能跟着他们回微生世家。关于地宫发生的事情,她并不想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微生世家的人。   桑遥避开那些人,自己偷偷离开寿王墓。   接下来是前往天地之极。   天地之极,顾名思义,是天与地相接的尽头。这个世界与桑遥所在的世界不同,中设定,天与地是连接起来的,只要飞越无尽海,就能到达天与地的尽头。   而要跨越无尽海,必须像鸟儿一样,拥有自己的翅膀。   桑遥没有翅膀,只能去借一双翅膀。她想到了微生世家豢养的大鹏鸟,大鹏鸟原也是妖怪,微生世家捉住它们后,强行剥夺它们的灵智,圈养起来,一代又一代传承,到如今的一代,已经彻底驯化为微生世家的坐骑。   微生珏就有一只专属的大鹏鸟。   桑遥溜回微生世家,有三小姐这个身份在,行事方便许多。为增进和大鹏鸟的感情,幼时微生珏曾亲手喂养这些大鹏鸟,微生瑶作为微生珏的跟屁虫,常常陪着他给大鹏鸟投喂,一来二往,这些大鹏鸟也就认识她了,基本上勾一勾手指,就会乖乖跟她走。   无尽海,无穷无尽,为保险起见,桑遥偷走的是微生世家家主微生翊的坐骑。微生翊的大鹏鸟,她敢打包票,绝对是这一窝里最能飞的。   大鹏鸟号称奇大无比,翅膀能丈量天地,这是夸张的说法,成年的大鹏鸟的确能长到很大,比如微生翊的这只大鹏鸟,张开双臂,能有整个屋顶那么大。   桑遥抱着陶瓷罐,坐在大鹏鸟的背上,每日定时给种子浇浇水。大鹏鸟平稳的飞行着,累了,它会在海上的礁石和孤岛休息,桑遥也会趁机补给物资。   越是接近天地之极,日照的时间越长,天地之极有两端,一为极昼,一为极夜,能让钟情化出人形的灵泉就在天地之极的极昼世界里。   日光越来越强烈,桑遥不得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白绫,蒙住自己的眼睛。   这白绫是特殊材料所制,能抵挡日光的灼目感,连她身上的衣裳都是这种材料裁出来的,能防止她被日光烫伤。   微生世家这些年积攒的家底,富可敌国,统共也只裁出这么一件衣裳,还是微生珏给她的。   说起来,微生珏虽然不爱微生瑶,对这个收养的妹妹是没话说的,正如他自己所言,要待微生瑶比亲妹妹更好,也难怪微生瑶会死心塌地。   想起微生珏,桑遥心底一片黯然。但愿微生珏有主角光环罩顶,能安然渡过这次危机。   足足飞了三个月,终于抵达天地之极。日光耀目,流光溢彩,整个地面寸草不生,皆是被高温灼烧过后的焦黑痕迹,大鹏鸟没有法宝护体,因此,最后一段路程桑遥是自己走过去的。   鞋底踩在地面上,灼烧感透过鞋底,烫得桑遥走路的姿势歪歪扭扭,像极了瘸腿的傻鸟。   桑遥热汗淋漓,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传说中那口永不干涸的泉眼,不多不少,取了三滴灵泉,用以浇灌种子。   起身时,迎面刮来一阵强风,扯下桑遥覆眼的白绫,眼前登时白光灼灼,刺得双目灼痛无比。桑遥赶忙捡起白绫,重新覆住双眼,那阵刺痛久久未散,直到走出天地之极才消失。   回到无尽海岸,才知微生世家兵荒马乱,根本顾不上微生翊丢失的坐骑。微生珏只留下一颗头颅,叶菱歌和微生世家的人四处寻找千年灵芝,为微生珏重塑身体。与此同时,微生世家发出追杀令,重金悬赏钟情的人头。   桑遥与大鹏鸟告别,抱着陶瓷罐,藏进深山里。   当天夜里,埋下的种子破土而出,长出一棵小嫩芽,等桑遥发现时,嫩芽儿已窜出三寸高,枝叶稀稀落落,虽不算繁茂,但也生机勃勃。   草木精灵,吸收日月精华、风霜雨露,有助于茁壮成长,于是,白天桑遥会带钟情出去晒太阳,到了晚上,就将陶瓷罐放在窗台上,让他享受月光浴。   谷雨那天,刚好下了场小雨,桑遥别提有多高兴,抱着陶瓷罐,爬了大半天的山,抵达山巅,乐呵呵地坐在雨中。   “洗澡了,开不开心?”桑遥拽了拽半妖的叶子,细密的雨丝,打湿她的鬓发和衣角。   那叶子轻弹一下她的手指,似乎在指责她的顽皮。   桑遥揉揉眼睛,平躺着,让雨水落进她的眼底。从天地之极回来后,她的眼睛常有灼烧感,有时会看不清东西,过一会儿又会恢复正常,她便没放在心上。   在山中住了至少有两个月,钟情都没怎么长高,桑遥对着陶瓷罐的嫩芽儿,每日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茶茶,你怎么还不长个儿。”   琢磨来琢磨去,后来,可算是让桑遥琢磨出来了,茶茶不长个儿,是装他的陶瓷罐太小了。   桑遥决定下山,买个大花盆。   “诶,你们都听说了吗?前几日,微生世家的大公子醒过来了。”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微生家的大公子先前游历天下时,曾除了不少妖物,这般宅心仁厚的好人,要是死于妖物之手,真真是老天无眼。”   大街小巷是滋生八卦的温床,不用桑遥打听,找个茶楼酒馆往那一坐,想知道的事儿,事无巨细,遑论什么版本,都能听出点名堂出来。   听说微生珏以千年灵芝成功重塑肉身,桑遥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彻底落下来。   男主就是男主,主角光环不是盖的。   男主没事,只要男二这边处理好,顺利熬到大结局,桑遥就解脱了。   刘楚楚那边,情妖死后她就从画里出来了。不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固然令人遗憾,可看到父亲两鬓的斑白,以及为自己熬红的双眼,刘小姐幡然悔悟,不再留恋画中世界,与骆风断了往来,从此专心侍奉父亲左右。   所有的事情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着,桑遥高兴地多吃了几口饭。   离开酒楼前,桑遥买了只烤鸭,拎在手里。她出门后,坐在拐角处的一桌人,互相对视一眼,默契地跟了上去。   桑遥许久没有感受过市井生活,大街小巷地走着,畅快地呼吸着久违的烟火气。   “三小姐。”一伙人将她堵在了小巷口。   这伙人都作猎妖师打扮,桑遥垂目,看向他们垂在腰间的金牌。金牌猎妖师,极有可能来自镇妖司。镇妖司虽然没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镇妖司出来的猎妖师,还是有点能耐的。   “你们认错人了。”桑遥镇定自若地说道。   “我曾在桃花宴上见过三小姐,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三小姐相貌又如此出众,自不会有认错的道理。”说话的是个手握双刀的女猎妖师。   “听说三小姐和那半妖一起失踪,这大半年来,微生世家派出无数人手,遍寻三小姐不着,想必是三小姐有意隐瞒行踪,那半妖如今是所有猎妖师通缉的对象,还请三小姐和我们走一趟,把话说清楚。”女猎妖师身边的男人说道。   “荒唐,堂堂微生世家的三小姐,凭什么说跟你们走就跟你们走。”桑遥浑身戒备,做好防守的准备。   “这里有镇妖司的逮捕文书。”   “镇妖司还管不到微生世家的头上,况且,我是人,不是妖,镇妖司也没有权力限制我的行动。”   “三小姐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么,就别怪我们无礼了。”猎妖师们露出贪婪的眼神。   他们早就按捺不住了,和桑遥一起失踪的半妖,体内藏有强盛&#/>   0;妖力,他的内丹是天下之宝,人人都想得到。桑遥拒不配合,他们索性一拥而上,谁先抓住她,半妖的内丹就是谁的。   对方足有七人,桑遥只身一人,他们明显擅长团战,互相配合,天.衣无缝,桑遥很快吃力起来。关键时刻,她双目一阵熟悉的刺痛,万家灯火在眼前闪了闪,湮灭于无尽黑暗。   桑遥努力眨了眨眼睛,心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然而,任凭她如何眨眼,眼前始终一团漆黑。桑遥的心沉了下去,没了双目视物,落于下风,手臂上泛起火辣辣的剧痛,接着,温热的液体染湿她的袖管。   浓郁的血腥气在黑夜里弥漫,桑遥按着胳膊上的刀伤,背部抵上矮墙,呼出一口灼息。   桑遥连忙蹲下,双手在黑暗里摸索着,全然忘了头顶交织的刀光剑影。   青色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猎妖师们的身后,扬袖轻挥,无数凌厉刀光穿过他们的身体。   他们张大嘴巴,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四肢被地底钻出来的藤蔓缠住,喉中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猎妖师们悄无声息的死去,双目瞪大,满是骇然。他们的身体化作粉末,被夜风卷起,撒向远方。桑遥浑然不觉,双手在地上拢着,将泥土放在摊开的帕子上。   “茶茶、茶茶在哪里?”桑遥张皇失措,手指在地上一寸寸探索着,急得快要哭出来。   离化形就差一步,不能前功尽弃。   钟情垂首立在她面前,看着狼狈的微生三小姐,皱了皱眉头。   那娇贵的女孩儿,自来金奴银婢,前呼后拥,此时却一身破旧的裙裳,扒着满地泥土,脏得像只花猫儿。   桑遥的银两都花的差不多了,她带着陶瓷罐东躲西藏,唯恐被微生世家的人抓回去,哪里还有钱去买好看的裙子,就连头上的首饰都被她拿出去当了。   “别找了,地上的碎片会割伤手。”头顶响起的声音,叫桑遥愣了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钟情在说话。   “钟钟钟钟情。”桑遥激动得舌头打结。   “我叫钟情,不要给我改名。”他在笑。   “钟情!”桑遥激动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衣摆,“我不是在做梦吧?”   钟情半蹲在她的身前,牵起她满是脏污的手:“你不是在做梦。” 第48章   桑遥很识相的没有追问那些猎妖师去哪里了。   钟情领着她踏入一家客栈。他打来清水,将她的双手浸入盆中,细细地为她清理掉指甲缝里的泥土,然后撩起她的袖摆,小心翼翼处理着利器留下的伤口。   半妖嗅着空气里波动的香甜的鲜血气息,喉结滚动着,压下心底的躁动。   桑遥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目,此刻,那双大大的眼睛却是空洞无光。   钟情取一截自己的真身,揉碎了,将汁液敷在她的眼睛上。天地之极日光灼伤的眼睛,需以草木之灵治疗。   “三日后,你的眼睛会重新看见。”   桑遥点点头:“你化形成功,是不是代表没事了?”   “嗯。”钟情实在看不下去桑遥一身破衣烂衫,给了店小二银子,让他去买一件女裙来。   店小二问:“不知客官想要什么尺寸的?”   桑遥还没开口,钟情就率先报出桑遥的尺寸。   店小二以为二人是夫妻,乐呵呵地说了句“这位相公真会疼自己的娘子”,捧着银子下楼了。   钟情:“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桑遥想了想,认真说。   “三小姐都看到了,我如今是所有猎妖师通缉的对象,跟着我,不单要风餐露宿,还有可能陷入险境,朝不保夕。”   “没关系,我不怕风餐露宿,我长这么大,还没自己做过一回主,就当是长见识了。”   “这可不是大小姐在游山玩水。”钟情的语气明显冷了下来,“三小姐养尊处优惯了,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并不知道被所有人追杀意味着什么。如果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还是尽早回微生世家,过大小姐的生活。”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被追杀过,我小时候被狗追过……”   “我说过了,这不是儿戏。三小姐喜欢玩的话,微生世家有的是人陪你玩。”   “钟情!”桑遥生气地站了起来,打翻搁在凳子上的水盆,污水溅了一地,打湿她的鞋尖。   她红着眼睛,下巴微微扬起,保持着属于微生世家三小姐的骄傲:“你真的要赶我走?很好,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有你的。走就走,谁不走,谁是小狗。”   桑遥放完狠话,转身就走。   “三日后再走。”钟情扯住她的袖摆。   “就现在走,省得碍你钟少侠的眼。”桑遥甩开他的手,抬步就走。   双目不能视物,还没迈过门槛,就在门板上磕了一下。桑遥委屈地按着被磕疼的额头,再不敢横冲直撞,伸出手,慢吞吞地摸索着向前走。   店小二买好衣裙回来,撞上二人吵架的一幕,挠了挠头,递出衣裙。   钟情拿起衣裙追了出去。   桑遥已经下楼,有路人见她孤身一人,还是个盲女,好心的给了她一根竹杖。   桑遥拄着竹杖,孤零零地穿行在万家灯火织出的光晕中。   鞋尖湿漉漉的,很难受,她的脚趾不安地扭动着。   钟情慢悠悠地跟在桑遥身后。   等她装不下去了,会去找微生世家的人。这里遍布微生世家的据点,微生世家的三小姐还轮不到他来操心,可他的双腿就像是被谁施了咒,不由自主追随着她。   桑遥没有去找微生世家的人,路上碰上有人在打听微生世家三小姐的下落,她会蜷缩在角落里,等人走远了,她又点着竹杖,漫无目的地走着。   夜色渐深,不知是哪一户养了大狼狗,听到脚步声,一连串雄浑的狗叫声,吓得桑遥魂飞魄散,手中的竹杖甩飞了出去。   钟情接住她的竹杖。   当日在地底,桑遥也是这般,抱着装有种子的陶瓷罐,孤独地穿梭在黑暗里。   桑遥双腿发软。这具身体对狗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年少时被犬妖追赶的记忆,如附骨之疽,深深影响到桑遥。桑遥半蹲在地上,缓缓向前摸索着,寻找丢失的竹杖。   还有三日才能恢复光明,眼盲的日子,真是不好熬。   桑遥的手抓到竹杖,站起身来,再次向前走着,没有发现自己正与钟情擦身而过。   有个滚下来的废旧箩筐,刚好挡在桑遥的身前,钟情扬袖,卷起一阵风,吹走了那只箩筐。   桑遥侧了下脑袋,倏然明白了什么。   她出来时什么都没带,没有钱住客栈,只能在此露宿一夜了。好在城中治安还算有保障,她也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平安渡过没什么问题。   桑遥听着水声,走到河畔,找了块石头坐下。   头顶的树上,垂下一截淡青的衣摆,钟情垂眸,看着桑遥揪着腕间的青藤发脾气:“我为你跳下深渊,为你去天地之极,怎么就是儿戏,怎么就是玩了?我用得着豁出自己的性命,陪你玩这么无聊的游戏?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明白我的心意,钟情,你没良心,你良心都被狗吃了,我这辈子都不要看到你了。我诅咒你倒大霉,吃饭塞牙缝,出门被狗咬,睡觉做噩梦,娶媳妇……媳妇是个夜叉。”   她知道,她这些话,他都会听见的,便愈发不客气,戳他心窝子。   “娶媳妇是夜叉这条不行,收回,那万一是我……嗯,就咒他一辈子娶不着媳妇,孤家寡人,没有人爱,没有人疼……”   蚌精出现在树下,听到桑遥咒骂钟情,皱了皱眉头。她掀起衣摆,单膝跪下,正要出声,钟情竖起食指,懒懒地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桑遥还在骂钟情。变着花样的骂法,颇让钟情觉得有趣。蚌精却是听不下去了,她跳上树,依旧半跪在钟情身前,施了个咒术,隔绝二人的声音。   “主人。”蚌精抱拳,“不枉主人以火陨之铁刺破封印,得天地之极三滴灵泉灌溉,扩宽经脉,保证半妖之躯承载住比微生翊所喂食的妖丹更强盛的力量。天地之极被誉为世间仅存的神之地,传说唯有灵女及其后裔方能安全抵达,其他人若是擅自前往,就会被烧成飞灰,果然不假。假如三小姐痛恨主人,没有遵守诺言,不肯以三滴灵泉灌溉,主人留在三小姐腕间的青藤,却是主人的退路。主人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握,朝闻道的子民都在等着主人发号施令,待主人拿到百妖图全部碎片,化为己用,到那时,再无人是主人的对手,迎回青萝公主,重现往日荣光指日可待。”   青衫少年百无聊赖地拨着枝叶,对着蚌精的吹捧充耳不闻:“叶菱歌那边可有消息?”   蚌精追随于他,自当明白他的心事,回道:“叶姑娘如今身在微生世家,贴身照顾着微生珏,是她和羽乘风联手找到千年灵芝,微生世家将她奉若上宾,您不用担心,有三小姐在我们这里,就算没有叶姑娘,微生珏也会再次现身。”   想了想,蚌精还是劝了一句:“叶姑娘毕竟是猎妖师,生来与您立场敌对,主人想收为己用,她未必领情,属下愚见,将来她必定是站在微生世家那边的,您还是不要太过牵挂于心。”   “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不要妄自揣测主子的心意?”钟情目若寒霜,轻飘飘地瞥了蚌精一眼。   蚌精惊道:“属下逾矩。”   “滚。”   蚌精起身:“属下就不打扰主人了。”   桑遥骂钟情骂得累了,抱着双膝,蜷缩在夜风里,打算先歇会儿,有劲了再诅咒他。   乌云掩去明月的影子,风里夹杂着寒凉的水汽,不多时,天上掉下豆大的雨珠儿,将桑遥砸醒。   桑遥躺在雨中,懒得动弹。   天气越来越热,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保管她还没找好躲雨的地方,雨就会停了。   雨势骤止。   桑遥惊愕,细细听着四面八方的声音,风雨犹侵袭草木,发出飒飒的响声,唯独她头顶,多了一伞晴空。   她披着湿漉漉的发坐起,仰头,睁着无神的双目,一脸警惕:“谁?”   “跟我回去。”举着伞的青衫少年哑声说道。   听出是钟情的声音,桑遥心里一跳,嘴上却是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言辞尖锐,细听又遍是委屈:“这可不是在游山玩水,身为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我有自知之明,就不拖累钟少侠了。”   “我陪你去游山玩水。”   “哈,你在说什么笑话?”   “算是对你的赔罪。”   桑遥还以为自己听错:“钟少侠在向我赔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钟少侠竟会向我这个只知享乐、不知疾苦   的大小姐赔罪。”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被钟情提了起来。钟情毫不客气,拎着她,像是拎着小鸡崽。   桑遥气死:“你放开我,再不放手,我咬你了。”   钟情走得飞快。   桑遥红着眼睛,咬住他的虎口。   钟情步伐丝毫没有停顿,带她回了客栈,叫人烧了桶热水。   桑遥本来跟个小刺猬似的竖起浑身的刺,在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和满桌子的珍馐美味面前,不由败下阵来,暂时选择妥协。   她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裙子。   店小二买来的那件新裙子淋了雨,不能穿了,身上这件裙子是钟情给她的。桑遥看不到裙子是什么模样,她提着裙摆,走到钟情跟前,问:“合身吗?”   “嗯。”少年散漫的嗓音听不出这件裙子穿在桑遥身上到底好不好看。   “裙子什么颜色的?”桑遥突然好奇。   “红色。”   桑遥不高兴了,一脸警觉:“为什么偏偏是红色,说,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你师姐?你可死了这条心吧,就算你再不喜欢微生世家的人,叶姐姐也注定要进我微生世家的门。”   “你真的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丹霞羽衣。”   “这是当初的那件丹霞羽衣?”桑遥摸摸衣料,指尖触感柔软,的确似曾相识。   确认是丹霞羽衣,她登时笑逐颜开。茶茶偷偷买下这件丹霞羽衣,说明在十里霜天那会儿,他就已经在乎她的想法了。   怪不得她后来再没见过钟情佩戴那枚青玉鬼头的玉扣,原来是那个时候就抵押出去了。   桑遥的头发垂泻在身后,发尾沾着水汽,钟情拿起梳子,给桑遥梳头。   桑遥看不见,不知道钟情给自己梳了个什么发髻,她伸手捏捏发髻,被钟情挡住:“不要乱碰。”   钟情熟稔地拿起发带,系在她发间。   要是桑遥此时能看见,会发现钟情给她梳的就是她平时的发髻。少年心灵手巧,几乎看一遍就会,桑遥曾当着他的面梳头,他记下了。   钟情带着桑遥,在客栈中住了三日,蚌精按照吩咐,摘来用以亮眸的朱果,给桑遥当做打发时间的零嘴。   朱果指甲般大小,酸酸甜甜,很是可口,桑遥一口一个,不用吐皮吐核,吃的很快。   当蚌精再次提着一篮子朱果出现在窗外,桑遥正趴在桌子上,听着钟情为她念时兴的话本。   “你的语气太生硬了,一点感情都没有,那么深情的台词,被你念的没半点味道。不行,不行,你要声情并茂。”桑遥抗议。   能让钟情破格为她读话本子,还是她一大早缠住他,眨巴着那双没有光的眼睛求来的,此刻撒泼耍赖的行为,完全是蹬鼻子上脸。   钟情还没发话,桑遥委屈巴巴道:“你要凶我对不对?你这人脾气怎么这么坏!”   微生世家的三小姐向来都是蛮不讲理,无人招架得住。钟情没与女孩子接触过,身边的姑娘不是母亲那种时而沉静时而癫狂的疯子,就是叶菱歌那样外冷内热、端庄自持的正经姑娘,着实拿这样没脸没皮的小姑娘没有办法。   打不得,杀不得,扔不得,那便只好哄着。   “哪句?”   “此心悦你,绝无虚言。”桑遥双手捧颊,黑漆漆的瞳孔“看”向钟情,“就这一句。”   钟情只好重新将那句台词念了一遍:“此心悦你,绝无虚言。”   少年刻意压低的声线,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听来深情款款,真假难辨。   桑遥痴了一瞬。   蚌精暗自叹口气,悄然放下朱果就走。   桑遥耳力敏锐,问:“有人来过了吗?”   钟情凌空取来朱果,放在桌子上:“店小二。”   桑遥“哦”了声:“等我眼睛好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这里人多眼杂,你初初化形,尚无强大妖力傍身,要是碰上猎妖师就糟糕了。我们找个深山,你先修炼,恢复功力再说。”   钟情拈起一枚朱果,抵上她唇瓣,说:“怎样都行。” 第49章   三日后,桑遥的眼睛得以重见光明。   只有三日,完全比不得当日被困在地底时日长,毕竟双目被夺光明,而非身困黑暗,两者感受完   全不同,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桑遥从未后悔过,茶茶心硬如铁,要彻底感化他,阻止他的黑化之路,   只凭美貌,不付出真情实感,是不可能的。   三日的失明,算得上极小的代价了。   镇妖司的七名猎妖师失踪的消息,早已传回都城,不光镇妖司,微生世家那边也派了人过来。钟   情和桑遥买了条小船,荡舟江上,走最快的水路离开这个地方。   八月底的日子,正好是莲子成熟的时节,木舟经过的地方,有一片野生的莲花。桑遥初初重见光   明,满眼都是新奇,坐在船头摘莲子。   钟情撑着木桨,负责将船往前推进。   桑遥剥开一颗莲子,递给钟情:“尝尝。”/>   江面荡起不合时宜的涟漪。   水底钻出四个人,巨大的捕妖网兜住整条小舟,桑遥反应极快,以灵力凝出刀锋,斩了下去。   捕妖网应声而断,藏在水里的猎妖师相继跃出水面,祭出法器。桑遥站在船头,连连发出射日   箭,射日箭乃不世法宝,猎妖师纷纷避其锋芒,退回水岸。   钟情将船靠岸。/>   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又出自镇妖司,联手合围,各色法宝符咒甩出,桑遥不消片刻就落了下   风。她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当即做了决定,疾声说:“钟情,你先走,我断后。”   刚化形的妖怪法力低微,钟情更是特殊,强行用灵泉化形,没有半点道行。桑遥执意跟着他,   是怕他被捉回去,遭受惨无人道的折磨,激发黑化之路。   她的背后有整个微生世家,被捉回镇妖司,那些人不敢太为难她。   钟情站在桑遥身后。   少年垂眸盯着桑遥的发心,看着那姑娘拼尽全力,护他性命,双眸黑得像是墨汁淋上去的。   他垂在袖中的右手,掐了个法诀,将一股灵力注入桑遥背心。桑遥登时只觉力量大增,射日箭   发挥出前所未有的威力,将所有人都震昏了过去。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桑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继而想起什么,对钟情   说,“快走,镇妖司的猎妖师来了,说明微生世家的人也在附近。”   好的不灵坏的灵,话音刚落,一辆华丽的青绸马车挡住他们的去路。簇拥马车的是微生世家训   练有素的猎妖师,他们不像镇妖司那么好糊弄,人人身着银甲麟衣,有条不紊地围住他们,甩出锁   妖链。   对着微生世家,桑遥没有立场出手,况且那辆马车里坐着的,绝对是熟人。   锁妖链上的铁钩刺穿钟情的肩膀,钟情喉中发出一声闷哼,稍稍犹豫,袖中掐诀的手松开,卸   了全部的力量。   “钟情!”桑遥眼神微变。   少年双肩和双腿都被铁链上的钩子勾住,痛苦地弯下身子,单膝跪在地上。   四条铁链绷得笔直,那被铁链锁住的半妖,垂着头颅,似乎已没有了抵抗之力。原本以为要经   历一场血战的猎妖师们,不由得松了口气。   “大公子,人已擒住,请您发落。”其中一人走向马车,恭声回禀。   车帘内探出一只男人的手,接着,微生珏俯身,从车里走了下来。   他肌肤苍白,身形消瘦,双眸似凝结冰霜,气质愈发得冷。暑气还未散尽,青年却着一身狐   裘,显然是极为怕冷。偏是这样贵公子的打扮,少了先前的江湖气,多了几分属于微生世家长子的   矜贵优雅。   桑遥一声“哥哥”哽在喉中,始终没有唤出来。   搀扶着微生珏的,是许久未见的叶菱歌,她亦清瘦许多,眉眼倦怠,神情寥落,明显是这些日   子为微生珏操碎了心。   看见被制服的钟情,叶菱歌眼神波动了一下,很快归于平静,移开目光,落在别处。   那一剑,已斩断这么多年的同门情意,她和钟情,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关系了。   江边风大,微生珏吃了风,抵着唇咳嗽起来,而后,将目光落在桑遥身上,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他先是唤道:“遥遥。”   顿了顿,他又说:“你瘦了,这些日子在外面过得不好吗?”   这句话直接击溃桑遥的心理防线。   桑遥在这个世界举目无亲,只有微生珏,不是她亲生的哥哥,待她比亲哥哥还好。真正的亲   人,才会惦记着她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瘦。   “哥哥。”桑遥没忍住,眼眶发酸。上次是她不好,没能阻止钟情,桑遥不回微生世家,也是   对微生珏心有愧疚,自觉没脸回去见他。   “这次跟哥哥回家,母亲想你了。”微生珏止住咳嗽,那张脸庞愈发得苍白,话音风轻云淡,   眼神却是罕见的温柔。   桑遥太熟悉这种眼神,那是冰山融作了春水。   “我不能回去。”桑遥躲避着他的目光,有太多苦衷,无法直言出口,他们的命运已走到转折   点,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满盘皆输。   “你还要任性到几时?”微生珏蹙起眉头。   “我不是任性,我是认真的,哥哥,钟情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若是他要赴死,你也要一起吗?”微生珏醒来就听叶菱歌说,桑遥追着钟情跳下深渊,又惊   又怒,虽恼恨桑遥吃里扒外,竟同他的仇人殉情,到底是微生家欠桑遥太多,这些日子他从没放弃   寻找桑遥的下落。   “我会!”桑遥斩钉截铁地说道。   钟情的目光从叶菱歌身上移开,停留在桑遥的背影上。   微生珏脸色铁青,直接下令道:“来人,立即处死这作恶多端的半妖!”   那泼天的怒焰,绝非伪装。高贵清冷的世家公子,眼里向来波澜不惊,经这一遭生死,尝到了   仇恨的滋味。   他恨钟情。   桑遥心惊肉跳,张开双臂,挡在钟情身前:“不许!谁也不许动他!哥哥,求你,别杀钟情。   他不能死,因为、因为……”   她抖着唇,“因为”半天,咬了咬牙,捂住自己的小腹,一脸决绝道:“我已经有了他的孩   子。”   全场静默。   风撩起钟情垂落肩头的发丝,擦过他的眼角,带起一丝错愕。他眨了眨眼睛,神色莫测地凝视   着那笔直跪在他身前的少女。   桑遥红着脸,声音渐渐弱下去:“我不能让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爹。”   微生珏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在二人身上不断扫视,连叶菱歌都是满脸掩饰不住的震惊。   桑遥迎着微生珏审视的眼神,挺起胸膛,毫无心虚之色。这个时候,唯一能拿捏住微生珏的,   就是这张感情牌了。她在赌,赌微生珏对妹妹的感情。   “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月前,我们情投意合,喝了点酒,就……”桑遥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我不敢告诉任   何人,也是前两日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哥哥,你知道的,我对阿情情根深种,这一切都是我心甘   情愿。”   钟情暗自咀嚼着“情根深种”和“心甘情愿”两个词,扬眉笑了,透过碎发的眼神,比头顶灼   目的日光更为明亮。   微生珏噎住。   “我自知阿情他对不起哥哥,阿情欠哥哥的这笔血债,就暂且记在我头上,他日哥哥若有差   遣,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桑遥双手交握,掌心向下,紧贴额头,深深伏下身子,朝着微生   珏磕了三个响头,“还请哥哥成全。”   “你可知,他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我不在乎,假如今日哥哥执意处死阿情,我们一家三口只能在黄泉路上相聚了。”桑遥眼神   坚定,拔下头上钟情给她新买的簪子,抵住自己的喉咙。   这个世界的臣民虽信奉有九幽地府,死后走黄泉路,可人死如灯灭,哪真的有轮回路走。兄妹   二人无声地对视着,一边是连累生母受死的血海深仇,一边是自己放在掌心宠爱的妹妹,难以抉   择。   经历生死,心性淬炼过一遍,更加懂得珍惜眼前人,最终,还是鲜活的生命战胜旧仇。微生珏   冷冷地瞪着他们二人,半晌,阖了阖眼眸,说:“我答应你。”   追捕这只半妖,没想到他就潜伏在身边,放过他,家主肯定会雷霆震怒。   “我自有分寸。”   “多谢哥哥。”桑遥欣喜道。   “他欠我的,我可以不予追究,但微生世家枉死的其他人,我无权替他们原谅。钟情,死罪可   免,活罪难逃。”   桑遥笑容展开到一半,僵在脸上。   微生珏说完,扬袖射出十几枚锁灵钉,尽数钉入钟情周身大穴。   这样厉害的怪物,要是放虎归山,将来为祸世间,苍生也会跟着受难。微生珏心疼自己的妹   妹,却不能完全感情用事,拿天下苍生来献祭。   微生世家的锁灵钉,封住半妖所有的命门,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能动用妖力,只能做一个肩不   能扛手不能提的普通人。   那被钉入锁灵钉的少年半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半跪的动作,哪怕锁灵钉入体,剧痛之下,他   也只是稍稍弹了下身体。   额前渗出的汗液濡湿钟情的碎发,他的双眸透过汗湿的发,露出古怪的笑意:“微生公子,今   日受教了。”   “阿情,你怎么样?”桑遥呆愣半晌,从震惊中回神,声音都变调了。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原   地黑化,崩我的剧情。   钟情探出手,抚了抚她因惊惧变得冰凉的脸颊:“我没事,不要担心。”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桑遥看着他身上的十几个血窟窿,慌得拿手堵住伤口。   鲜血自她指缝间涌出,根本堵不住。   桑遥打算用回春咒。   钟情握住她血淋淋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少年呼出口浊气,站起身来。他一动,拖动铁链,   撞出咣当声响。   桑遥怒道:“你们已得偿所愿,将他变作了一个废人,还不松开他。”   众人看微生珏,微生珏颔首,有大公子的首肯,众人不敢不从。   猎妖师们收回钉入血肉的锁妖链。   这一番操作,双肩又是血流如注。钟情紧紧握着桑遥的手,喉中未发出一丝声音。   桑遥的心跟着揪起来。   钟情步履蹒跚,走到叶菱歌身前:“临走前,我有一句话想问师姐。”   叶菱歌漠然地与他对视着。   “师姐的心中,真的当我是一个怪物?”全身都是血窟窿,到底还是疼的,钟情忍不住抽了口   凉气。   “你既是从微生家逃出来的,为何骗我失忆?”叶菱歌反问。   “若我实话实说,师姐当如何?”   叶菱歌无言以对。微生世家逃出来的妖物,人人得而诛之。   少年低声笑了起来,急速失血带来的声线沙哑,使得他喉中溢出“嗬嗬”的声响。   “你我同门的情分,到此为止,下次再见面,我绝不会手软。叶姑娘,后会有期。”   叶菱歌唇瓣抖了抖,什么话都没说。方寸山相互扶持的岁月,终究是化为乌有,同门相残,等   同手足相残,要是父亲泉下有知,该如何交待。   桑遥扶着钟情离开。   在场众人,无一敢阻拦。   微生世家的大公子,家主的继承人,几代人的心血都浇筑在他的身上,私放妖怪这件事,还不   足以动摇他的根基,这是他轻易松口的原因。   桑遥对着微生珏,满腔都是歉意。钟情对微生珏来说本就有旧仇,寿王墓中又添一笔新恨,新   仇旧恨加在一起,微生珏能放过钟情,是真正看重桑遥。   桑遥在心里默默承诺,这一别虽是陌路,但她定会不惜一切,纠正这扭曲的命运线,帮他获得   他应有的人生。   微生珏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命令修文和修武暗中跟随,保护好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孩子他爹是个讨债鬼,孩子却是无辜的,这个舅舅他还是愿意当的。 第50章   不止微生世家,镇妖司和神霄宫都在找钟情。钟情现身的消息会很快传出去,如今天下之大,   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为今之计,是尽快回到朝闻道。   钟情有腿伤,行动不便,桑遥找了个矮小的山洞,暂时藏身进去,替他处理伤口。   洞口生长着茂密的植被,极为隐秘,无人指引,很难被察觉。   山洞狭窄,两人相对而坐,桑遥双手掐诀,欲念回春咒,被钟情箍住手腕,抵在身后的石壁上。   少年比她高出一个头,自上而下俯视着她,眼神极具压迫感,盯了她半晌,目光落在她的肚子   上,哂笑一声:“我竟不知三小姐的腹中何时有了我的孩子。”   桑遥当众编排他的艳遇,诋毁他的清誉,这是来秋后算账、兴师问罪了。   桑遥回避着他直勾勾的目光,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那是权宜之计,我不这么说,哥哥会要了你   的命。”   “我从不惧死。”少年眼神轻蔑。   “可我怕。”桑遥仰起脸来,声音顿了顿,“……怕你死。钟情,我拼了命的保护你,就是希望   你能好好活着。”   “这世上,只有你希望我好好活着。”他这样半人半妖的怪物,生来就带着诅咒,人人忌惮   他,人人都恨不得他死。   “有我就够了。钟情,我陪着你,陪着你好好活着。”   洞外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桑遥的声音,继而是金属相击声。   桑遥扒开草丛。   修文修武正在力战一群来历不明的猎妖师,这群猎妖师打法极其下作,暗算偷袭轮番上,修文   和修武只有两人,很快不敌对方。   二人是微生珏的护卫,恐是微生珏派他们来保护桑遥的,桑遥不能让他们出事,况且,他们藏   身之处离得这样近,他们只要一寸寸翻找,迟早会找出他们的。   桑遥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直起身子,叮嘱道:“钟情,你躲在这里别出声,我去引开他   们。”   她摊开掌心,召出射日箭,跃出山洞,刷刷刷三箭射向正要对修文修武下手的猎妖师们。   “三小姐!”修文、修武看见桑遥,满面焦灼,“三小姐快走。”   “她就是微生瑶,快,抓住她,逼问出那半妖的下落。”猎妖师们见了桑遥,立时丢下修文和   修武,转而来追桑遥。   桑遥用尽浑身的力气奔逃着,身侧的树影被甩在身后,磅礴的灵力山呼海啸而来,桑遥的身体   被一股气浪撞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遭。   胸腔内气血翻涌,桑遥张开唇,“哇”地吐出口血,她抬起右手,还要召唤射日箭,一只绣着   白鹤的黑色锦靴踩在她的腕间,碾了碾她纤细的腕骨。   剧痛顿时夺走她全部的力气。   桑遥走后,靠坐着山壁闭目养神的少年睁开双目,褪去满眼的柔情,目光如刀,逼出了钉入周   身大穴的锁灵钉。   接着,他拂开满地的荒草,慢悠悠地走出山洞,隐去身形,踏着桑遥留下的足迹而去。   桑遥躺在地上,五指无力地松开,痛得只剩下呼吸的力气。   “微生世家的三小姐。”男人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嘴角挂着冷笑,“从来只闻其名,今日一   见,果然不同凡响。”   “跟她废话什么,说,那只半妖在哪里?”一把染血的铁剑抵上桑遥的喉咙,腥气扑面而来。   踩着桑遥腕骨的男人推开那把剑,摇头叹道:“怎可对三小姐怎如此失礼。”   “哼,你想要以礼相待,也要看她配不配!身为微生世家的三小姐,却与妖物为伍,还不知羞   耻珠胎暗结,丢尽微生世家的脸,只怕连微生世家都后悔收了她做养女。”   “你听到了,现在微生世家也做不成你的靠山了,你乖乖的,说出那只半妖的下落,我保证不   伤你性命。”男人嘴里说着温柔的话,脚底踩着桑遥的手腕,丝毫没有减轻力道。   桑遥“呸”了声:“我便是死,也不会告诉你们他在哪里,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你!”持剑的青年恼羞成怒,举剑欲刺。   男人格挡住他的剑,“啧啧”两声:“烈性子,我喜欢,三小姐养尊处优,还没见识过许多刑讯的手段。没关系,那些都太血腥了,不   适合三小姐。你瞧瞧,我们这里都是大男人,三小姐娇美如花,恐经不起几番摧折,识相点,还是   早点说出来,免得白吃一番苦头。”   桑遥听出他话中的淫邪,气红了脸,怒道:“下流无耻,你们敢碰我一根毫毛,我哥哥不会放   过你们的。”   “微生珏重铸肉身,功力不济,自身难保,三小姐如此伤他的心,他恐不会再把心思放在三小   姐的身上了。三小姐还不如依了我们,让大家都乐一乐,兴许哄得我们开心,我们会怜香惜玉   些。”   说着,众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的两两组队,排起了长队。四只手向着桑遥伸出的瞬间,桑遥   闭上眼睛。她所怀疑的,到了该验证的时候了。   “啊啊啊啊啊!”数声凄厉的惨叫。   桑遥睁开双目,身前多了道颀长的身影。   青衫少年手中撑着雨过天青伞,背对她而立,身形挺拔,如松如竹。一团柔和的光芒裹着他的   身影,身上的血窟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钟情?”桑遥心跳如雷。   “我还是更喜欢听你唤我阿情。”少年并未回头。   “钟……阿情,你怎么……”桑遥攒紧手掌,手心里都是汗,声音有些飘忽,“你没事,你压根   没事,你在骗我。”   “寿王墓里,你没有散尽妖力,从一开始,你就在利用我,骗我去天地之极,为你取三滴灵   泉,帮助你融合妖力。”桑遥极力作出震惊的表情,抽了口凉气说道。   “我确有散尽妖力,粉身碎骨了一回,呵,微生翊毕生所求的,我却从不稀罕。”   他能变得如此强大,是他靠着拓宽的灵脉,吸收了百妖图碎片里的力量。   钟情脚下鲜血漫开,两颗血淋淋的头颅睁大着眼睛,眼底残留着惊恐的神色。   剩下的猎妖师迅速聚集在一起,各自祭出法宝。钟情扔出雨过天青伞,无数刀片组成的伞面飞   速旋转着,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桑遥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反而是暗中长舒一口气,大抵她见过原书里比这更恐怖的钟情。她对   他的德行,比任何人都清楚。   乖乖等待命运裁决的钟情,根本不是真正的钟情。天要灭他,他只会捅破天,世间不容他,他   就灭世。   这一局,她赌赢了。   还赢了把大的。   这个结局,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以为自己攻略进度达到了50%,揭开斑驳的真相,结果发现   才进行到5%。   江边对战那群猎妖师时,突如其来的力量,帮助桑遥击败了他们。桑遥以为是自己发挥潜能,   激发出射日箭的威力,细想之下,事有蹊跷。   她是个什么水平,她自己清楚,她断然不可能激发出那么大的威力。那么,只剩下一个解释,   有贵人暗中相助。   彼时站在桑遥身后的,只有钟情一人,桑遥大胆猜测,钟情妖力已经恢复。   原书里,这位表面男二灵魂男主的boss,化成灰都能卷土重来,吊打男女主,干趴全书有名有   姓的角色,身上指不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bug。   这也是桑遥最初放弃搞死男二的原因。   桑遥不清楚钟情隐藏实力的目的,等到微生珏前来,为免钟情被逼绝境放大招,桑遥只好谎称   有孕,表面是保全钟情,其实是保全微生珏和叶菱歌。   而为他进一步身陷险境,就是为了验证这个猜想。   想到男女主无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桑遥流下冷汗,回想起来,仍旧一阵后怕。   强大的威压罩着整片深林,那些猎妖师动弹不得,法宝尽数被雨过天青伞绞碎,只能眼睁睁地   看着自己的头颅高高飞起,又重重坠下。   惨叫声此起彼伏。   钟情置若罔闻,回过身来,半蹲在桑遥身前。   桑遥呆若木鸡。   等雨过天青伞重新回到钟情的手中,猎妖师的头颅已全部被收割,无一活口。   还沾着血的雨过天青伞,将桑遥抵在了树下。   桑遥垂着眼睛,目中映出淋漓的血色,尽管还有一寸的距离,锋利的;寒气似直逼咽喉。桑遥满头冷汗,抖着唇唤道:“阿情。”   “怕我?”钟情满眼都是都未褪尽的杀意。   “不怕。”桑遥咽着口水,违心地说。   “骗人。”钟情微微俯身,握起她那只被踩过的手腕,指腹轻轻揉着,“招惹我时明明很大   胆,此刻又做这副畏缩模样,难道是什么新的花招,遥遥。”   桑遥头皮发麻。他唤的“遥遥”两字,似含在舌尖,百转千回,酥麻入了骨,直叫桑遥有种被   强制侵犯的感觉。   少年本就生得绝色,与她鼻尖相抵,登时艳光扑面,似三千灼桃绽放。   桑遥头晕目眩,一种无法控制的感觉,攥住了她的心脏。   钟情冰凉的指尖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少年浑身妖气涌动,墨发狂舞,眉眼留下妖   化过后的痕迹,指尖用力,眸色凉薄:“你处心积虑接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桑遥心口发凉:“你其实从未信过我。”   “起初,我以为你接近我,和他们一样,是为了我体内的那些妖丹;后来,我以为你接近我,   是为了分散我对叶菱歌的注意力,成全微生珏。可是,遥遥,直到你跟着我跳下深渊,你为我去天   地之极取三滴灵泉灼伤双眼,你不计后果地挡在微生珏面前保护我,我发现,我已看不透你的心   思。”   “要是我说,我是为了你这个人呢?”桑遥没法扭转脑袋,只好迎上他的目光。   少年目光如炬,桑遥有种被他看穿灵魂的错觉。   “是吗?”   “阿情,我喜欢你。”桑遥苍白的脸染上一丝丝红晕,羞涩地垂下眼睫,声音渐渐低下去,几   不可闻,“这种事,本不该由女孩子先说出口,可是你的眼中从来没有我,无论我怎样暗示,你都   不理不睬,我只是想、想为自己争取一下。山洞里我对你说的那些话是真的,我希望不管发生什   么,能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永远都是我。”   钟情笑了。那种散漫的、不达眼底的笑意。   “你还是不信?”桑遥瞪圆眼睛,明白过来,钟情根本不会信她。   从头到尾,面对她的有意撩拨、芳心暗许,他都是冷眼旁观、多番猜测。   井底长大的怪物,黑暗和孤寂滋养出来的生命,不断地被抛弃放弃,不相信、也不敢相信桑遥   口中所谓的爱。   因为,一旦变得柔软,桑遥将会成为这世间唯一能伤他的刀子。   “你带我回朝闻道,我会用时间向你证明,我是认真的。”   “现在就向我证明。”少年冷酷地截断她的话。   桑遥怔住。   钟情的笑容变作冷笑:“三小姐证明不了?”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我为了你,名节尽毁,你不要我,哥哥恼恨我,世人只会嘲   笑我没有眼光,非要从半妖这里得到所谓的爱情。天下之大,我已无处容身,还不如死了算了。”   桑遥狠心撞向钟情手中的刀锋。   钟情收回雨过天青伞,一记手刀落在桑遥的颈侧。   桑遥昏倒在他的怀中。   钟情搂着桑遥,贪恋着指尖的温暖,久久没有动弹。   蚌精踩着满地的断肢残骸,走到钟情身前:“主人心软了?”   半晌,钟情哑声道:“回朝闻道。”   “主人要带她回朝闻道?”蚌精掩唇,“她是微生世家的人,朝闻道与微生世家自来势不两   立,主人就不怕这一切都是微生世家的阴谋,目的是为了将她安插进朝闻道?”   “她如果真的有二心,我会亲手处决她。”   “可是……”   朝闻道是妖族最后的防线,是青萝公主这辈子的心血。蚌精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钟情打断。   “没有可是。她的话,就交给时间来证明。”钟情抱起桑遥,身影消失在深林。   *   “大公子,射日箭的痕迹。”修文指着树上的孔洞说道,“三小姐应该就是在这附近失踪   的。”   “大公子,这里!”不远处的修武又惊又惧喊道。   干涸的血迹覆盖着茂密的植被,成片的;野花被染成暗红色,满地碎裂的尸块和断骨都表明,这些人生前被人用极其的手法杀死。   微生珏站在荒草间,仅用一秒的时间就判断出,这不仅仅是杀死,是虐杀,是惩罚。   “大公子,您看。”修文和修武是微生珏的左膀右臂,搜集信息的手段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   不出片刻,他们就从满地狼藉中找到了有用的东西,提炼出关键信息。   “这些猎妖师曾是镇妖司的金牌猎妖师,因犯了重大过错,被褫夺金牌,驱逐出镇妖司,受到   其他猎妖师的排挤,他们便联合在一起,成立了天道门,无所不用其极,处处与镇妖司作对。这次   他们是为了那半妖而来。”   杀了半妖,风头就能碾压微生世家,打响天道门的名声。   叶菱歌俯身,捡起一把断剑,细细检查着断口。   “大公子,有人在附近的山洞里找到了这个。”侍卫神色凝重地递上锁灵钉的碎片。   锁灵钉上还沾染着血迹,叶菱歌想到什么,失声道:“难道是钟情杀了他们?”   话音刚落,众人似有所觉,皆望向一处。   少年撑着伞,立在天光下,染着斑驳血迹的青色衣袂,迎着山风猎猎飞舞,那张妖艳如花的面   孔上,堆着温柔的笑容。   “我来取回剩下的百妖图碎片。”   “你们运气很好,今日我高兴,决定不杀人。” 第51章   “她就是少君带回来的姑娘,这眼睛这鼻子,好看得跟小仙女似的,难怪少君会为她破了规矩,   将她带进不许人族踏入的朝闻道。”   “听说她是微生世家的三小姐,朝闻道与微生世家势不两立,少君为了带她回来,一人独挑四   位长老,骨头都断了好几根。”   “她眼皮动了,怕是要醒了,嘘,大家都不准再乱说话,小心回头少君责罚。”   少女们的声音像几百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在耳边响个不停。   桑遥掀开眼帘。   床前立着几个穿白衣服的侍女,全都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三小姐,您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   服?”   “这是哪里?”桑遥揉着脖子坐起。   茶茶那一下毫不留情,她的脖子好酸啊。怎么会有这么讨嫌的反派,她都这么柔情似水了,他   竟然半点不怜香惜玉。   “这里是朝闻道。”   朝闻道,妖族的地盘,在青萝公主的庇护下建立起来的妖族乌托邦,青萝公主被困微生世家多   年,朝闻道在四大家族的把持下维持着运转,继续庇护逃难至此的妖怪们免受猎妖师们的追逐。   桑遥死皮赖脸要跟着钟情回朝闻道,就是因为原书钟情回朝闻道后,彻底开启了崩毁主线的暴君   生涯。   桑遥问道:“茶茶呢?”   侍女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猜测道:“您说的是少君?少君有些事务要处理,晚些再回来,您有   什么吩咐,告诉我们就行。”   少君?   青萝公主的亲生血脉,那自然是少君。   青萝公主是妖皇唯一的女儿,她天资聪颖,少年有为,妖皇早已昭告朝闻道,她是妖族接下来   的女君。青萝公主虽不在朝闻道,声望仍在,这些年来,朝闻道的妖怪们一直企盼着青萝公主能回   来继承妖皇之位——在她们心中,青萝公主早已是他们的女君。   侍女们为桑遥捧来新裁的衣裙,侍候她梳洗打扮。   这里是钟情在朝闻道的居处,永恒间。   侍女准备的衣裳是香云锦织出来的,穿在身上宛若披了身月光,比丹霞羽衣还要轻盈。   钟情没回来,桑遥索性提议,先参观这里,记一记路线,没准将来有用。   侍女们早已得了吩咐,尽职尽责地为她讲解。   朝闻道设有结界,四季温暖如春,花开不败。桑遥站在一树海棠花下,忽听有人道:“我们姐   妹倒要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狐媚子,能勾住少君的魂,叫他破了朝闻道多年的规矩。”   吵吵嚷嚷的是两名少女,她们年纪相仿,相貌相近,一着紫衣,一着粉衣,相携而来,下巴微   微扬起,满是倨傲。   “姹紫姐姐,嫣红姐姐。”侍女们都毕恭毕敬地自动退让。   姹紫嫣红组合,原书里被青萝公主剥了皮的一对姐妹花炮灰,桑遥有印象。   她们是花族长老塞到钟情身边的,从侍女做起,指望着有朝一日能被钟情看上,给个什么名   分。   花族乃朝闻道四大家族之一,说是婢女,身份毕竟与其他的婢女不同,这对姹紫嫣红姐妹花来   到这里后,俨然成了众人的老大。   姹紫仔细端详着桑遥的脸,厌恶道:“我当是什么绝色,庸脂俗粉罢了。”   “大胆!你是在质疑少君的审美吗?”桑遥对这种无脑炮灰没什么耐心,毫不留情地反击道,   “我是你们少君亲自带回来的,你敢出言不逊,是犯了大不敬,等少君回来,小心逐你出朝闻   道。”   姹紫脸色一变,还要开口,嫣红忙扯住她的袖子,对桑遥欠了欠身:“我姐姐没见过世面,不   知三小姐身份尊贵,出言冒犯,还请三小姐大人有大量,原谅姐姐的口无遮拦,我在此代替姐姐向   三小姐赔罪。”   嫣红倒是比姹紫知情识趣许多,桑遥满意颔首:“你们既知自己无礼,那就好,我还当这是朝   闻道的礼数,原来单只是这位姹紫姑娘没有家教。无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等少君回来,我再   向少君吹吹枕边风,给你们一个恩典,他自不会逐你们。”   姹紫和嫣红跟吃了苍蝇似的,却不敢反驳,微生世家的三小姐是钟情破了规矩,亲自带回来安   置在自己殿内的。万一真如她所说,被逐出朝闻道,这世间就再无她们姐妹容身之处。   “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桑遥折下一株海棠,放在鼻端,细细嗅着,“杵着跟木头似的,扰   了我赏花的心情。”   嫣红赶紧拉着姹紫告辞。   姹紫和嫣红一走,侍女们都露出快意的表情。   这对姐妹来到这里后,整日凌驾众人之上,处处欺辱她们,碍于姹紫嫣红姐妹俩的背景,众人   敢怒不敢言。桑遥这一出,算是为她们出了口恶气。   婢女中窜出个青衣少女,自我介绍道:“三小姐,我叫踏云,是只麻雀精,我可以贴身照顾你   吗?”   少女活泼开朗,浑身有股蓬勃的朝气,一看就很招人喜欢。   桑遥说:“我可以自己挑选侍女吗?”   “少君吩咐过了,您可以挑两个喜欢的做贴身婢女。”   桑遥说:“那就你了,踏云。”   除了踏云毛遂自荐,其他的都没有表示。桑遥再张扬,到底是来自微生世家,以后能否在朝闻   道扎根,尚未得知,她们不敢与人族有太多的牵扯。   桑遥并不在意有几个人伺候。   踏云走到桑遥身边,神秘兮兮道:“三小姐,外头都传您腹中有了少君的骨肉,是真的吗?”   “什么,都传到朝闻道了!”她不过随口编了句谎言,怎么就闹得人尽皆知,连妖族都在一个   劲儿吃瓜。   她正打算澄清,侍女们忽然齐声道:“参见少君。”   桑遥转头,钟情分花拂柳而来。   “都退下。”他说。   眨眼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桑遥叉腰,正要贯彻恶人先告状的宗旨,钟情抢先开口:“吹我的枕边风?”   他这是刚才一直搁那儿看戏呢。   桑遥知道他是来奚落自己的,不肯轻易低头:“我那是稍微用了点夸张的修辞手法。”   “夸张?”   “都怪你。”吵架不输的秘诀在于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桑遥伸出食指,一指头戳在钟情的心   口,“我醒来后,发现这里全是妖怪,偏这个时候来了两个关系户找我的晦气。我是谁,堂堂微生   世家的三小姐,怎可容许他人践踏。放眼整个朝闻道,我谁也不识,只有你是我的倚仗,我不仗着   你的威风,还能仗着谁的威风。我为你毁了名声,现在连朝闻道都知道我有你的骨肉了,你得负   责!”   “现在知道信口开河的后果了?”   “你错了,这叫恃宠而骄。”   “别忘了,你是怎么来朝闻道的。”钟情不为所动,警告道,“俘虏就该有俘虏的自觉。”   他的冰冻三尺,对桑遥从来都是无效的,他越是退,她越是进。   他退,说明他怕了。   桑遥笑嘻嘻道:“那你俘的是我这个人,还是我的这颗心?”   *   钟情所居的宫殿,名为翠微殿。少年站在窗畔,看着一树迎着落霞燃放的辛夷花。   朝闻道的老人说,朝闻道是青萝公主亲手建立,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青萝公主亲自种下的,以   前在井底时,青萝公主也常与他说起朝闻道。   “你伤得很重。”蚌精的声音唤回钟情凌乱的思绪,“微生珏毕竟是微生世家培养出来的继承   人,他拼尽全力,便是主人您也不能全身而退。箜篌的弦锁住了您的琵琶骨,挑战四大长老这件事   太冒险了,您受伤的事要是传出去,其他人必定闻风而动,于您不利。”   “就凭那群废物。”钟情合掌,握住那缕咳出来的血痕,冷笑,“我还不放在眼里。”   “真正对少君有威胁的是三小姐。”蚌精掀起衣摆,直挺挺跪下,“少君,为防止生出变故,   请您依照原计划,将三小姐锁进水云殿。”   钟情带桑遥入朝闻道的条件,是把桑遥囚禁在水云殿。他是妖族未来的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   没有,微生世家的三小姐身份再复杂,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女人,妖皇喜欢这个女人,纳入后宫也无妨。如果她是那把能要了妖皇命的刀,那么,就把这把刀封入刀鞘中。   “少君!”见钟情没有反应,蚌精咬牙道,“请少君为大局考虑。”   “她不会误我大事。”   “难道少君不奇怪吗?您主动刺毁封印,诱她去天地之极取三滴灵泉,三小姐不仅不生气,还轻而易举移   情别恋,对您死心塌地。在此之前,她明明心系微生珏,您别忘了,她看到的情妖是微生珏!”   “够了。”钟情不想再听到这些刺耳的话,“我说过,这件事就交给时间来证明。”   蚌精不甘心,犹挣扎道:“就算三小姐是真心的,可三小姐喜欢的少君,是方寸山的钟少侠,   根本不是真正的少君,等三小姐回过神来,迟早会后悔的。”   钟情阖了阖眼眸,说:“去向她透露微生珏被夺灵骨、身受重伤的消息。”   这是她的劝谏起效了,蚌精松一口气:“属下这就去安排。”   钟情给桑遥安排的居处,叫做水云殿。以后要长居于此,不能马虎,桑遥和踏云亲自动手,将   寝殿改造成自己喜欢的风格,然后提着篮子,出门采了些花,准备用来装饰屋子。   两人一路笑笑闹闹回到寝殿。   鲛纱裁出的垂帘被风掀起一角,如雾涌动,钟情用手支着脑袋,坐在桌畔,双目微阖。   银色熏炉里腾出的白烟,袅袅娜娜,模糊他了的脸庞。   桑遥对踏云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踏云会意,接过她递过来的花篮,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桑遥放轻脚步,袖中藏着从篮子里顺出来的海棠花,鬼鬼祟祟撩起鲛纱。那打盹的少年忽的眉   头紧锁,垂下的睫羽不安分地翕动着,似是陷入了梦魇。   桑遥本来要恶作剧的心思,一下子就搁下了。   她半蹲在钟情跟前。   她约莫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书里提过,逃出微生世家,藏身方寸山假装失忆的前三个月,钟情   过得并不安稳。年幼的他尚无自保能力,一边唯恐被叶氏父女识破伪装,一边担心被微生世家发现   行踪,夜夜噩梦,从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微生世家给他留下的阴影,不仅是被困井底,渗入生命的阴冷和孤独,还有短暂的拥有阳光   后,所面对的永无尽头的黑暗。   微生珏十岁那年患了场大病,那场病来势汹汹,险些要了微生珏的命,微生翊裁下钟情的一截   真身,取草木之灵入药,草木之灵尚未被微生珏融合前,钟情曾借着微生珏的眼,看到了井外的世   界。   曾经的他懵懂无知,以为井外的世界就是一片天幕,或有风霜雷雨,云气变化而已。从来不   知,世界之大,大到无边无际,天下生灵,哪怕是朝生暮死的蜉蝣,都可以过得比他自由。   如果仅是被迫吞噬妖丹,全身经脉几乎爆裂的痛苦,麻木后就习以为常。一旦尝过自由的滋   味,黑暗里的拘禁,就成了难以忍受的酷刑。   更何况,他还多了一项新的认知——那个逼他吞噬妖丹的男人,痛苦的源头,就是他的父亲,   他在微生珏面前,还有一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面孔。   桑遥决定叫醒钟情。   她的手刚抚上他紧皱的眉心,冰凉的手指便箍住了她的脖子。   桑遥呼吸滞住,张开唇,唤道:“……阿情。”   钟情猛然睁开双眼,看清是她,褪去满眼的狠戾,松了五指。他将她扶起,指尖探上她的脖   子,眼睛里腾起一丝歉意:“疼不疼?”   “不疼。”桑遥摇头。就是有点猝不及防。   “下次别在这个时候靠近我。”钟情揉着她的脖子。   “可我们是恋人。”桑遥眼里清光点点,“你要试着习惯我的存在。”   “给我点时间。”   桑遥抿着唇,却压不住唇畔那抹上扬的弧度:“你没有反驳。”   “什么?”   “恋人。”   “唔。”   “唔,是什么意思?”桑遥不依不饶。   “三小姐。”他又用两人争锋相对时的那种语气喊她的名字。   桑遥才不吃这一套,站起身,拽着他的胳膊:“陪我出去走走。”   钟情被桑遥拽着走。桑遥的指尖柔软温暖,紧紧扣着他的手指,身影融入耀眼的日光里,扬起的发尾擦过他的脸颊,牵起一丝不该有的悸动。   钟情的一颗心,跟着这丝悸动,不受控制地沉沦。   桑遥对朝闻道有着十足的好奇心,因着身份的缘故,她不能大摇大摆,探索着这个陌生的地   方。有钟情就不一样了,他就是一张活的通行令牌,保障她招摇过市,无人阻拦。   前方人头攒动,时不时发出一声喝彩,桑遥道:“好像很热闹,我们去看看。”   “遥遥。”钟情扯住她。   桑遥一回头,便撞进他漆黑的眼底,不明所以:“怎么了?”   “回去。”   “看完就回去。”桑遥牵着他的手,拨开人群,往前方挤去。   看清眼前的场景后后,她后悔了。   这里是朝闻道的刑台,专门处决犯人的地方。十几名被俘的猎妖师,被绑在台子上,正在等待   着处决。   “少君。”认出钟情,众人让开一条路,其中一人递上把刀,“这些猎妖师是前几日抓获的,   请少君亲手处决。”   猎妖师与朝闻道的恩怨由来已久,当年微生世家名声大盛,碾压镇妖司,靠的还是微生翊一举   擒获青萝公主,镇压在炼妖阵内的壮举。   这些年来,有无数年轻气盛的猎妖师,想要仿照微生翊当年的举动,多次偷袭朝闻道,造成惨   重的伤亡,矛盾不断激化,成为俘虏的那一方,多以被处死为结果。不止朝闻道,微生世家和镇妖   司都设立了斩妖台。   钟情接过刀,走上处刑台,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地斩断一人的首级。   那猎妖师的脑袋滚下台阶,血色淋了一地。   妖怪们个个都兴奋得红了眼,再次爆发出喝彩声。桑遥僵立在人群中,眼底残留着那抹突兀的   鲜红,没有动弹。   钟情重新走回她的面前:“你看到了。”   桑遥眼珠子转动着,没有回话。从初时穿进这个世界,对生命尚有敬畏怜悯之心,到一次次撞   见死亡,开始习惯。   习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这才是真正的我。”钟情递出沾着血的指尖,眸子黑得吓人,“三小姐还要跟着我成魔   桑遥握住他的手,掌中多了张帕子,动作有条不紊的,一点点为他拭去指尖血痕:“在叶菱歌   的心魔幻境里,你说过,爱不是压制一个人天性的理由,我生来是灵女的后人,骨子里流淌的血   脉,注定我无法像你一样满手血腥。阿情,我不会跟着你成魔,我会渡化你,放下屠刀,成神成   佛。”   桑遥的身上永远有着一股蓬勃张扬的生机,那一瞬,少年寸草不生的眼底,春回大地、万物生长。 第52章 朝闻道都是妖怪,除却火属性的妖物,妖天生惧火,朝闻道规定不燃灯烛以外的明火。因此,朝闻道的食物都是生食。   桑遥不吃生肉,侍女们为她提供鲜果和百花羹。百花羹是用可食用花瓣腌制出来的,辅佐蜂蜜、甘露,入口冰甜清爽。   花瓣居然能这么好吃,原身当小仙女吃花瓣喝露水时,没来过朝闻道,实在可惜了。桑遥头一回吃百花羹,啧啧感叹着,一口气吃了三碗。   踏云进来收拾着碗筷。   殿外阳光正好,朵朵海棠像是少女娇嫩的脸庞,迎风绽放,桑遥难得心情好,扶着腰,挺着吃撑的小肚子,出门消食。   水云殿的主人身份尴尬,就算腹中有少君的“骨肉”,将来朝闻道和微生世家开战,这位三小姐和肚子里的骨血,极有可能成为朝闻道的人质。   妖,大多薄情,冷血。   少君殿下亦不例外。   所有人都在赌,赌三小姐不会成为朝闻道的女主人,只有踏云这只傻麻雀精,早早就自己断了后路。三小姐失宠,她这个三小姐的狗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抱着这样看戏的心思,水云殿每天人来人往,都是些八卦精,暗戳戳地吃着瓜。   桑遥不想搭理她们,只要她们做好分内的事,不要跟个无脑炮灰似的来招惹她,大家都相安无事。   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在花下的一块青石上躺下,那青石光滑平整,刚好够一人休息,风拂花枝,花叶簌簌落下,不消片刻,就半将她埋起来。   桑遥眯着眼睛,悠悠地打着盹儿。   梦里有她磕的红白CP微生珏和叶菱歌,也有撑着雨过天青伞的青衫少年郎,少年脚下尸骸成堆,固执地朝她伸出手:“三小姐,你可愿跟随我成魔?”   “哼,神气什么,早晚都得倒霉。”一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将桑遥的意识从那飘忽的梦影里拽回,“以为抱上三小姐的大腿,就能飞黄腾达了吗?别说现在少君没有表态,那孩子将来能不能顺利出生,还是个谜。”   “别说了,被少君听见,先倒霉的是你。”   两人一个骂,一个劝,桑遥总算听出了个所以然。   这两人从前与踏云有些交情,踏云进了水云殿,她们前来找踏云,想央求她帮忙办件事儿,这事涉及到朝闻道的规定,踏云办不了,就给拒绝了。这下好了,其中一人恼羞成怒,认为踏云攀上高枝,狗眼看人低,看不上她们了,正在这里对着踏云破口大骂。   “富贵险中求,那也要有命在,她以为她聪明胆大,剑走偏锋,不知那三小姐朝不保夕,怕是连明年开春都熬不到了。”   “这话可不兴乱说。”另一人赶忙堵住那发牢骚的丫头的嘴,“三小姐再怎么说,都是少君亲自带回来的,比旁人就是不同。你在我面前数落数落便是了,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去……”   “她们都这样说,不是我一人乱嚼舌根子。少君重伤那微生世家的大公子,还夺了他的灵骨,等少君融合他的灵骨,那位大公子就会彻底成为废人,到那时,朝闻道攻打微生世家不费吹灰之力。三小姐是大公子的妹妹,以少君这般杀伐决断的性子,断然不可能留一把能杀死自己的刀。明面上或许会看在孩子的份上,不会怎么样,可背地里谁知道,三小姐尚且保不住,这水云殿的一干人等,只有做了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   “越说越离谱了,擅自揣测主子的心思是大忌,我看是你嫌命太长了!”劝谏的那人脸色大变,拉着她就跑,“以后可不兴再这样胡说,全部给我烂在肚子里。”   直到两人走远,声音隐没风中,桑遥一直保持着双手枕着脑袋,仰着脸透过花枝的缝隙,望着湛蓝天幕的动作。   她的心头宛若被人泼了盆凉水,拔凉拔凉的。   钟情从没放弃向微生世家复仇。   为什么她都攻略到这个份上,男二的剧情还是倔强的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了?   如果按照原书的剧情,钟情接下来会从羽乘风那里抢到玄蛇碎片,集齐百妖图,召唤出上古大妖,攻打微生世家,破炼妖阵,生擒微生翊、微生珏父子,血洗整个微生世家。   微生珏倒是没有失去灵骨,还守着微生世家,与钟情的大妖对峙了数月。可他被钟情假扮的面具妖伤了灵府,修为一落千丈,加上心魔难除,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光风霁月的微生世家的大公子。   这一战以微生世家战败告终。   败亡的微生世家,没有了主角光环庇护,就是纸糊的,这位几代人心血培养出来的接班人,被钟情当着微生翊的面毁了。   死法过于残忍,就不说了。   男主死,剧情彻底崩毁,再无回旋余地。照这样发展下去,她还怎么回家。   桑遥起身,抖落衣裙上的花瓣。   不说微生珏的生死,关乎着桑遥能否回家,单说微生珏对桑遥的情分,桑遥对这件事都不能置之不理。   微生珏的灵骨不能丢,有灵骨的他,尚且能守着微生世家,抵抗钟情和大妖,丢了灵骨的他,就真的什么男主光环都没了。   短短三秒时间,桑遥就下了决定,她要帮微生珏夺回灵骨。   这个念头一起,桑遥心里陡然一个激灵——不,她不能听风就是雨,没准这是个陷阱。   她是微生世家的人,身份摆在这里,整个朝闻道都对她十分防备,她随随便便打个盹的功夫,就听到微生世家的重大八卦,未免太过巧合了。   朝闻道又不是筛子,处处漏风。   这则消息摆明就是说给她听的。   桑遥冷静下来,不管真假,要从长计议。   关于灵骨的设定,她记得一点,钟情拿到灵骨,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融合不属于他的灵骨,她还有时间,去调查这件事的真假。   假如这件事是有意说给她听的,她能做的就是按兵不动,不要轻易着了别人的道,再出其不意,拿到自己想要的。   桑遥很快就有了新的计划。   接下来的数日,桑遥都闭门不出,每日窝在水云殿吃她的百花羹。   百花羹好吃,天天吃,也不行。桑遥现在呼吸间都是鲜花的香气,身子轻盈了,腰瘦了,走路轻飘飘的,整个人都快花瓣成精了。   她有点想念羽乘风的八宝琉璃碗。   初回朝闻道,有四大家族虎视眈眈,掌权之路漫漫,钟情这几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她这儿,也是脚不沾地,一会儿就走。   他承诺,两日后就带桑遥出朝闻道,去外面享用人间的烟火气。   桑遥等不了这两日了。   她想吃火锅、麻辣烫、麻辣香锅、酸辣米线、牛肉米粉、烤冷面、炸酱面、鸡蛋肠粉……   踏云在旁边听着流口水:“三小姐,您说的这些,真的那么好吃吗?”   “那是当然,我还能骗你,不信,我现在带你烧烤去。”   “啊,那不行,朝闻道禁止燃明火。”   “我问你,朝闻道谁是老大?”   “现在嘛,当然是少君。”   “那是不是你家少君同意了,我们就能放火了?”   “是这个理,可少君他能同意吗?”踏云严肃着脸,“三小姐,少君对您很是喜爱,不代表着什么都会纵容您,他毕竟是朝闻道的主人,您这样做,万一触到他的底线,祸及腹中的骨肉,就得不偿失了。”   “原来这就是少君殿下的底线啊。”桑遥故作恍然大悟。   踏云赶忙澄清:“少君没有这样小气的,我只是打个比方,三小姐您不知道,现在整个朝闻道都是您的流言。其实,妖和人一样,会嫉妒,有竞争,不择手段,三小姐毕竟不同常人,行事当如履薄冰才是。”   钟情才回朝闻道这么短时间,风评还不错,可见这厮是有几分手段的。   桑遥突然道:“想知道你家少君的底线在哪里吗?”   踏云有些懵。   “去烧烤就对了!”桑遥一拍大腿,“想知道他的底线,就去试探他的底线。”   踏云:“……”   朝闻道的妖怪们大多数道行浅,怕明火是有道理的,桑遥不怕火,她在水云殿内起火,用妖族供应给她的牛肉、羊肉,刷了层酱料,放在火上烤起来。   踏云坐得远远的,有些害怕,但又馋得口水直流。   桑遥递给她一根羊肉串:“吃吧,不会有事的,比这更可怕的底线我都试探过了。”   踏云好奇:“什么?”   “假怀孕。”桑遥微微一笑。   踏云手里的羊肉串掉在了地上。   “我肚子里根本没有少君的骨血。”桑遥观察着踏云面部表情的变化,曝出了这个大秘密。   踏云是谁的眼线,很快就能揭晓答案了。这个朝闻道真如踏云所言,尔虞我诈,她不信,踏云主动接近她,没有目的。   关于假孕这个秘密,桑遥没打算继续装下去,纸包不住火,到了临盆那天她总不能给大家凭空变一个孩子出来吧。   还不如早点曝出来,都乐得松一口气。   踏云道:“完了。”   “别慌,此事少君知晓,是他纵我信口开河,母凭子贵,成功入朝闻道。”   踏云更是震惊,嘴巴张开,圆的能塞下鹌鹑蛋。   桑遥继续烤肉。这回踏云吃得毫无负担了,少君恐怕比她想的还没有底线,呵,男人,一旦为色相所迷,真是可怕。   桑遥把自己烤的,都大方分给踏云。   踏云连连夸赞:“我从前只吃些谷物,不曾吃过这样的美食,没想到火烤出来的东西如此美味,好吃,好吃。”   桑遥说:“你去取些果子做的甜酱,抹上去,口感更好。”   “我这就去。”踏云哒哒小跑着去了。   桑遥重新串上牛肉。   烤得噗滋冒油时,踏云捧着装有甜酱的陶瓷罐回来了,这回她坐得离桑遥近了些,边抹甜酱边说:“方才我在路上想过了,三小姐就算有少君的偏爱,未必能长久,要是想站稳脚跟,还是有个孩子更保险点。虽然三小姐肚子里的这个是假的,咱们可以将假的变成真的呀。”   桑遥漫不经心地翻转着烤肉:“怎么变成真的?”   踏云咬了口抹好甜酱的烤肉,含糊不清地说道:“那还不简单,现在少君对三小姐还新鲜着,三小姐不妨抓住机会,勾住少君的魂。少君夜夜留宿三小姐身边,久而久之,孩子自然就有了。”   “睡他啊。”桑遥有点为难,这代价太大了,她还没做好这个准备。   踏云突然掐住自己的喉咙。   桑遥赶忙搁下烤肉,使劲拍着她的背,帮她将卡在喉咙的一口肉吐了出来。   踏云翻着白眼,忽而目光直了直,像是变了个人,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唤道:“三小姐。”   桑遥听出不对劲,警惕道:“你不是踏云,你是谁?”   “我是微生世家安插在朝闻道的探子,家主有令,请您三个月内取回大公子的灵骨。”   桑遥早有耳闻,此刻听到消息被证实,依旧不免震惊,她勉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冷静问道:“微生珏的灵骨在何处?”   “大公子的灵骨不慎被半妖吞噬,大公子的琴弦亦锁住半妖的琵琶骨,半妖身受重伤,尚无法融合灵骨,是最佳取回灵骨的时机。您只需找个机会,与那半妖亲近,剜出灵骨,自会有人接应您。”   说完,“踏云”闭上双目,倒在地上。桑遥撩起她的长发,在颈侧发现了傀儡咒的咒印。   咒印逐渐淡化,消失。   桑遥陷入沉思。   寿王墓中,微生珏被钟情大卸八块,叶菱歌拢住了他的魂魄,带走头颅和灵骨,以千年灵芝重铸肉身。短短时间内,微生珏还没有将肉身和灵骨融合,钟情轻而易举就夺走了微生珏的灵骨。   天之骄子不是随便吹出来的,微生珏的灵骨乃罕见的绝品灵骨,好好修炼,假以时日,必定有所大作为。微生世家几百年才出这么一个,绝对不会让灵骨落入半妖手中。   钟情受伤,融合灵骨需要时间,三个月内,的确是取回灵骨的时机。否则,等他融合微生珏的灵骨,再想取回来,难如登天。   踏云清醒过来,她捂住自己隐隐发疼的喉咙,声音嘶哑地问道:“三小姐,我刚才怎么了?”   “你噎住了。”桑遥若有所思,“你取甜酱时,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踏云摇头。   桑遥默不作声,认真看着手里的烤肉。她都背叛微生世家,与微生珏划清界限了,凭什么微生翊会觉得她能为他儿子夺回灵骨?   踏云好奇:“三小姐,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的提议。”桑遥沉吟。   “太好了,您终于决定勾引我们家少君了!”踏云高兴地咬了口烤肉,烫到舌尖,嗷呜一声惨叫。 第53章   钟情披着雪白的薄衫,歪坐在床头。肩头处伤势未愈,沁出血丝,薄衫上缓缓开出鲜红的血花。   他的手里擎着根染血的琴弦,那是微生珏箜篌的弦。   琴弦锁住琵琶骨,疼痛难忍,他冷落桑遥这几日,是在闭关取琴弦。   蚌精掀帘而入,单膝跪地:“少君此番元气大伤,需得好生休养,还请少君接下来禁欲三月,保重身体。”   “三小姐那边怎么样了?”   “回少君的话,暂无动静。”   “探子撤回来。”   “是。”那两名闲聊的婢女,就是蚌精故意安排的,桑遥没有任何动作,还窝在水云殿内吃吃喝喝,反应出乎蚌精的意外。此事是蚌精理亏,再纠缠下去,以钟情的性子,她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蚌精灰溜溜的,不再提此事相关。一个女人,还掀不起什么风浪。   钟情忽然道:“今日她都做了些什么?”   “三小姐今日未出门,在殿内生了火,烤了些肉食,还和踏云商量着……”蚌精停顿。   “商量着什么?”钟情懒洋洋地半阖起眼眸。   “商量着如何勾引您。”蚌精咬牙。   都说微生世家规矩严明,怎么这位三小姐如此不要脸皮,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谋划着勾引男人。蚌精上来就劝钟情禁欲,也是收到这个消息的缘故。   钟情掀开眼皮,眸中似有异色。   蚌精继续告状:“踏云贿赂了今日出去采办的小妖,说是要他帮忙买些东西回来,用在您身上。少君,属下这就去拦截她们。”   钟情指尖轻抚弦上血珠,眸色愈深:“不必。”   蚌精走后,钟情唤来今日出门采办的小妖,问踏云贿赂他买了些什么。   小妖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钟情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丝毫不敢有所隐瞒。   钟情得到想要的答案,挥挥手,让他出去了。   他刚失了大量的血,身体尚且虚弱,用手支着脑袋,闭目养神。   朝闻道无寒暑,四季如春,斜阳透过碧色的窗纱,映出斑驳的光影。黄昏的风里裹着暖香,拂开水晶珍珠串出的帘子。   半梦半醒间,有道窈窕的身影掀帘走了进来,裙摆曳地,鞋底印着花泥,每走一步,都开出耀眼灼目的桃花。   那道身影很快隐入垂帘后。   钟情撩开一重又一重的纱帘。   橘黄色夕光被重纱过滤,只剩下微弱的柔光,落在起伏摇曳的床帐间。金钩上缀着的流苏,颤出暧|昧的幅度。   大床的中央,少女拥着锦缎裁出的被子,双臂被青色的藤蔓缠绕,紧紧束缚在床头。   透过纱帐的夕影,半明半暗,暧|昧地覆在她的面颊上。   少女双颊酡红,眼神涣散,白皙的一截脖颈点缀着乌黑的乱发,语调是钟情从未听过的软糯,带着微微的喘|息,每唤一字,都销|魂蚀骨:“阿情。”   “阿情,阿情。”   短短两个字,仿佛能化解她此刻的无助和痛楚,被她含在齿间,翻来覆去地唤着。   缠在她腕间的妖藤,探出柔软的枝蔓,一寸寸攀爬着她纤细的骨骼,在她吹弹可破的肌肤间留下冰凉的触感。   它们慢慢地收紧,勒住那柔滑细腻的身躯,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少女眼底水汽氤氲,满脸的张皇失措,下一秒,又被强制拽进温柔的深渊。   倾泻而下的长发,如海藻般铺满她瘦弱的双肩,掩去绮丽的春光。她张开唇瓣,咬住一缕垂下来的发丝。   伏在她身上的少年吃痛,仰起头来,露出与钟情一模一样的脸庞。   钟情愣住。   少年眸中欲|色霎时褪尽,目露阴狠,周身藤蔓疯狂生长,叫嚣着要杀了眼前的入侵者。   钟情反应比他更快,甩出的藤蔓缠住他的脖子,干脆利落地绞断了他的脖子。   少年的身影化作无数光粒,消散在夕光中。   即便将他粉身碎骨,依旧无法遏制钟情满腔的愤怒与嫉妒。他盯着桑遥,眼睛里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桑遥闭着双目,眼角沁出晶莹的泪滴。   钟情掀起衣摆,慢吞吞地在她身畔坐下,撩起盖在她身上的薄被。   桑遥惊慌地睁开眼睛,满是抗拒之色,急速地喘着气:“不要、不要看。”   钟情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桑遥避无可避,只好扭过脑袋,将自己的半张面颊埋在软枕中。   薄被的下方,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少女被他五花大绑,没有一丝动弹的余地,那无处不在的藤蔓,缠缚着她鲜活的肢体,宣誓着主权。   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钟情脑海中嗡然一响,斑驳的杂念,如秋日荒原上的野草,被不经意溅起的火星子点燃,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他舔了舔唇角,只觉口干舌燥,心口一团大火熊熊燃烧着,亟待着宣泄。   砰——   突如其来的瓷器碎裂声,打碎了所有旖|旎的幻想。钟情睁开双目,眼底残留着轻纱软帐的影子。   “小奴笨手笨脚的,不慎打碎少君的花瓶,扰了少君的清梦。”一只容颜妖冶的山茶花女妖瑟瑟发抖跪在摇动的帘后,口中说着恕罪,脖子却忍不住扬起,直勾勾地往帘子里瞟。   少君初回朝闻道,人人算计,谁都想入永恒间,做朝闻道的女主人。   永恒间除了钟情的心腹,任何人都不能踏入,她是趁守卫松懈,偷偷溜进来的。以她的姿色,只要能入少君的眼,飞上枝头做凤凰是迟早的事。   钟情的好心情被打断,不悦地眯了眯眼睛,声音里犹带着几分喑哑:“谁让你进来的?难道没有人教你规矩吗?”   山茶花小妖张了张唇,准备说出早已打好的草稿。   钟情不耐烦地道:“来人,把她丢进盐池。”   “少君、少君恕罪!”山茶花小妖听见“盐池”二字,登时花容失色,忙不迭求饶。   侍卫已将她拖到了门口。   山茶花小妖的声音消失在殿外。   钟情换了个姿势,阖上双目,企图再进入梦中。   可惜,好梦难续,再也寻不回那梦里旖|旎的风景。   *   水云殿内,踏云正在向桑遥汇报。   “如您所料,少君召了那采办的小妖询问,恐已得知咱们的计划。三小姐,踏云不懂,这件事咱们可以偷偷摸摸的办,为何要让少君知道?少君知道了,岂不是达不到预期的效果了?”   “茶茶疑心重,不能按常理出牌,他是朝闻道的少君,身边的莺莺燕燕想尽办法吸引他的注意,不知见过多少把戏,咱们的那些小伎俩没什么新鲜感,根本打动不了他,反其道而行,才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桑遥端起蜂族献上的花蜜,浅浅啜一口。还别说,朝闻道的这些小妖怪们做出来的露啊蜜啊,甜而不腻,十分爽口。   踏云好奇:“请三小姐解惑。”   “咱们先剧透,又不按套路走,就像是在他面前吊了块肉,他以为他能吃着,不以为意,结果发现根本吃不到,这样他才会惦记着。到时候咱们都不用下饵,鱼儿就会自己主动咬钩,不比使劲浑身解数勾引他的好。”   “踏云这下懂了,这叫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踏云竖起大拇指,“三小姐高明!”   桑遥心说,这才哪跟哪呢。朝闻道的这些妖怪们都是直肠子,勾引人就那么丁点手段,她们那些套路都是通房丫鬟玩剩下的,就这么些勾心斗角,还不够桑遥当下酒菜。   关键在于,她比她们都更了解钟情,钟情要是那么好勾搭的话,这位大魔王在原书里就不会单身到大结局。   “少君受伤的事情打听到了吗?”桑遥突然道。   踏云回道:“已经打听过了,并未听说少君被微生珏所伤,三小姐,您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我听说他与微生世家的大公子打了一架。”   “三小姐的兄长虽是人中龙凤,少君也不可小觑,少君要是有事,早就闹得朝闻道人尽皆知了。”   这事是机密,知道的人不多,桑遥心里有底了。水云殿里总是盯着她的几双眼睛不见了,这几日的忍耐已初见成果,钟情那边,应是暂时对她放下了戒心。   “香点了吗?”桑遥又问。   “三小姐放心,殿中伺候的踏雪是我亲妹子,已照您的吩咐,往殿内的炉子里添了香,这会儿大概已起了效用。”踏云答道。   香是暖香,用来助眠的,没什么特殊用处,闻了,会更快入睡。以前永恒间也会点,不会引起注意。   桑遥没抱什么希望,她先给足了暗示,又以香助眠,会做什么梦,全看茶茶自己。   “管他50%的进度,还是5%的进度,争取一口气,刷到95%。”桑遥雄赳赳气昂昂。   踏云听不懂,但觉得桑遥很厉害,她跃跃欲试:“我能帮什么忙吗?”   “帮我挑件好看的衣裳。”桑遥绕着踏云转了一圈,“你身段不错,我这几件新裁的裙子,你先上身,我看看效果。”   踏云点点头,拿起件裙子,走到屏风后,刚解下衣裳,脱得只剩下抹胸,猛一回头,桑遥不知何时立在身侧,立时惊得捂住腰侧:“三小姐。”   桑遥已将那一闪而逝的幽兰印记收入眼底。兰,是微生世家的家徽。   桑遥说:“帮我梳妆。”   踏云心有余悸:“诶。”   桑遥选的是丹霞羽衣,她肤色白,五官出众,浓妆淡抹皆可。丹霞羽衣颜色秾丽,需要配合同样秾丽的妆容,再经那昏黄的灯晕映照,灯下美人,霞映澄江。   桑遥问:“帖子递过去了吗?”   踏云道:“已经递了,少君那边说,夜寒风大,请三小姐注意防寒保暖。”   桑遥几乎能想象得出来,他是用什么语气什么表情说这句话的,茶茶就是茶茶,总是不忘戏谑她几句。   *   漂亮的桃花笺,泛着脂粉的香气,如同一只粉色的蝴蝶,降落在灯晕里。   上面是桑遥写给钟情的邀约。   钟情在挑选衣裳。   这是两人正式确立“恋人”的关系后的第一次幽会。   寻找百妖图的路上,两颗心的相互试探,知分寸,而守分寸,不越雷池一步,那些春草般生长的情愫隔着层窗户纸,矜持又朦胧,猛地捅破后,杀伐决断的他,平生第一回 ,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况。   一方面,少年热烈跳动的心,不受自控地向她靠近;另一方面,理智提醒着他,该骄傲自矜,该满怀戒备,不能被小姑娘牵着鼻子走。   钟情望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   他像是分裂成两半,一半,炽烈地燃烧着,一半,冰封千里,生人勿近。   最终,钟情的指尖停留在一套白衣上。   他很少穿白衣。   他不喜欢这个颜色,冷冷的,像雪,又过于洁净,稍稍沾上点尘污,就会异常刺目。只有那些自诩高洁的君子,才会用这样的颜色,来彰显自己的品性。   但是桑遥喜欢。   *   暮色吞噬朝闻道的最后一抹夕辉。   永恒间的灯烛次第亮起。   这些微弱的火光,是朝闻道唯一可以光明正大点燃的火焰,一闪一闪的,与星辰遥相呼应。   桑遥站在大殿门口。   头顶寒月高悬,夜风扬起她嫣红的衣袂,勾勒出一抹月色。   殿门留了道缝隙,门口无人看守,说明是故意为之,里面有人早已候着。   桑遥心下了然,悄悄推开殿门。   嘎吱一声轻响,回荡在寂静的夜色里,纱帘垂下,灯烛忽暗忽明。桑遥放轻脚步,撩起鲛纱,举目望去,透过重重灯火,在屏风后找到了正在看书的钟情。   少年披着纯白的薄衫,歪坐榻上,长发用发带束起,倾泻如海藻。   橘色灯晕侵染他的眉目,整个画面裹着团泛黄的柔光,安静得如同一幅古卷。   这个模样,让她想起了叶菱歌心魔幻境里,那个穿白衣的十三岁少年。   桑遥把脚步声放重,提醒他,自己来了。   钟情抬了下脑袋,又垂眸看手中的经卷,握住经卷的那只手,却是不由自主收紧了些。   桑遥今日是他从未见过的好看。   好看得他想用自己的藤牢牢缠住她。   桑遥观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似身受重伤,或许是那微生世家的探子故意夸大。   “阿情。”   是钟情未曾听过的音调,倒与那梦中哀求的软绵哭声有几分重合。钟情的心神有些飘忽,注意力再难集中。   桑遥无赖地晃了晃他:“阿情。”   钟情虽有预期,还是被她晃得有些晕,无奈说:“有话直说。”   “我准备了好吃的,陪我用宵夜。”   钟情搁下书卷,来到桌前。   桑遥拿出食盒里的美食与佳酿,解下披风,坐在他对面。   披风下面穿的是钟情送的丹霞羽衣,食盒里盛的是桑遥亲手做的烤肉,和花精们酿出来的美酒。精心画过的妆容,刻意婉转的语调,衣角上缀着的银铃,都早已在钟情的预料中。   没什么新意,直奔主题,还算合格。钟情的目光停留在酒盏上,开始猜测,桑遥哪一步会暴露真实意图。   桑遥握住垂下的袖摆,拎起银壶,倒酒。酒是果子酿出来的,就算钟情真的重伤,饮下也不会加重伤势。   琼浆玉液自壶嘴中倾泻而出,划出一束晶亮的银线,浓郁的果子香气混合着酒精味,在空气里扩散,醺醺然。   难道是打算将他灌醉,来个酒后乱性?   钟情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起梦里所见的画面,小姑娘咬着鲜红的唇,缩在锦被里,哭哭啼啼,梨花带雨,肆无忌惮生长的藤蔓,勒紧那细腻紧致的肌肤,留下一圈圈红痕。   钟情喉头发紧,目光不动声色地锁住桑遥。   桑遥倒好了酒,切了块烤肉,递给钟情。   钟情在她满是期待的目光中,接过烤肉,咬了一口的空当,做了个决定——看在她使出浑身解数的份上,就顺水推舟,满足她所求好了。   甚至,她还可以索求更多。尽管这些已逐渐脱离他的掌控。   只要能留住她,不计后果。心里有个声音说。   怪就怪,她不该招惹他,从最开始她就该清楚,她招惹的,是个天生的恶魔。 第54章   桑遥喝酒上脸,区区三盏酒下肚,粉白的面颊飞上霞晕,像是胭脂晕染开。漂亮的杏眼氤氲着一团水雾,比江南的春景还要动人:“好吃吗?”   “嗯。”钟情不喜这种重口味的,但说实话,她会不高兴。   桑遥笑得古怪。   钟情动作一顿。   “我生了明火,按照朝闻道的规矩,是要受罚的,你吃了,现在是我的从犯,我们算同流合污。”   钟情还未咽下去的烤肉噎在喉咙里,不是滋味。   “我敬你一杯。”桑遥打着酒嗝,眯着眼,递出酒盏。   两只白玉翡翠酒盏,撞击出清脆的声响。托着杯盏的那只手,指骨纤细,葱白如玉,比山巅的冰雪还要晃眼。   钟情眼波微动。   “再饮一杯,先干为敬。”桑遥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酒中掺着淡淡的花香,甘冽清澈,滑入喉中,灼烧着心口。一股难以遏制的躁动,在心底生根发芽,以燎原之势占据他的整颗心脏。   钟情眼角余光敛着她的容色,心不在焉地饮着杯中残酒。   他千杯不倒,要是不装一下,恐无法遂她的愿。他的手刚扶上额头,桑遥皱皱眉:“有些燥热,我去开窗。”   “我来。”   “那你去。”桑遥乖乖坐着,不动。   钟情起身。   明月如镰,高悬夜空,皎皎银光,如落雪坠霜。迎面拂来一阵凉风,吹散所有不该有的躁动。   钟情呼出口浊息,方要转身,一具柔软的身体贴了过来。桑遥靠在他身上,发出满足的喟叹:“阿情,你身上好凉快。”   刚平息下去的躁动,瞬间又上演着兵荒马乱。   少年半妖的呼吸急促了些。   桑遥用脸颊轻轻蹭了两下,像是发现了宝藏,惊喜地说:“难道你不是草木成精,而是那冰雪化作了人?”   她醉意朦胧,右脚脚尖踩着左脚后跟,跌跌撞撞,扑了过来。   钟情以手托住她的腰,将人转了半圈,搂入怀中。暖黄的烛火勾勒出他的轮廓,却驱不散他肌肤间透出的冷意。   桑遥无耻地伸出双手,贴住他的脸颊。掌心滚烫,如灼焰翻滚,偏她不知满足,把脸埋在他的颈侧,嗅着他幽冷的草木香。   高高挽起的发髻,缀着海棠花,抵在他的鼻端,若有还无的香气,丝丝缕缕,有意识般钻入半妖的鼻腔。   淡粉色的双唇,经酒水浇灌,洗去浓厚的脂粉香,露出本来的姣好形状,像是盛春里轰轰烈烈开出的花朵。   少年双目黝黑,喉结滚动,顺从着自己的本能,低下头来,想要攫取它的美丽。   绵长的呼吸声,透出清浅的酒意,打断了所有不安分的觊觎。   钟情目光落在桑遥的面颊上,桑遥霞染双颊,眼睛阖起,半张面颊埋进他的衣襟。   钟情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以为她是来灌醉他的,结果她是来灌醉自己的。   微生三小姐,不胜酒力,睡了过去。   活该,就这点本事,还想学朝闻道的那些莺莺燕燕,来撩他的火。   钟情不想承认,不得不承认,他的火确实给她撩起来了。   风华正茂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他又不是那庙里的老和尚,坐怀不乱。   少年心头有些懊悔之意。当初被灯芯霜烛所伤,崖底养伤时,她明明告诉过他,她一杯倒。   他该阻止她的,在她连饮五杯时。   钟情抱起桑遥,搁在自己的睡榻上,垂下幔帐,掩去她的睡颜。   他在桌边坐下,伸手欲拿酒盏,又缩了回来,转而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心头的火,却是那凉茶浇不尽的。   钟情重新在桑遥身侧坐下,指尖轻抚她眉眼,掠过鼻梁,落在柔软的唇瓣上,无意识地描绘着她的唇形。   柔软的触感,吸住他的手指,令他流连忘返。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狼狈得站起,袖风拂落轻纱,盖住她的面颊。   情不自禁,但,不至于趁人之危。   半妖骨子里、根子上是坏的,无法否认,唯一的禁区,是桑遥。   钟情踏出寝殿,一路直奔去了月下清潭,指尖灵力托着一泓清泉,浇在周身,透骨的寒意,终于熄灭那窜起的火焰。   殿内。   烛焰燃到尽头,被滚烫的蜡油吞噬。渐渐的,那蜡油也变得冷却,凝固起来。   朱红的窗棂上打着一束细碎的光。   钟情不知所踪。   桑遥酒量浅,喝得不多,并无宿醉之感,她捡起地上的鞋袜穿上。   桌上的残羹冷炙没有收拾,酒还是昨夜那壶酒,不多不少,无人动过。倒是那壶茶,已经消失了大半。   桑遥扶起倒下的瓷盏,拎起茶壶,茶水倾泻而出,没过杯底。   桑遥指尖摸着冰凉的茶盏,坐在钟情坐过的地方,端起茶盏,浅斟慢饮,感受着他是如何的心痒难耐,又是如何的自持骄矜,与那与生俱来的本能撕扯。   直到剩下的茶都进了桑遥的肚子,钟情也没回来。   接下来的数日,钟情都在闭关,只每日派人来问候一声,或送些新鲜的果子,或买些外头的小食。   桑遥知道他没那么快融合灵骨,心平气和,每日窝在软榻上,读读话本子,撸撸幼兽。   那小兽浑身雪白,头顶生着两只犄角,腾跃之间能行千里,是钟情送给桑遥用来打发时间,养大了,将来还可以当坐骑。   桑遥这边风平浪静,踏云却是坐立难安,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焦灼:“少君看起来很喜欢三小姐,三小姐勾勾手指,少君都会上钩,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三小姐就不怕,把少君的心晾冷了?”   “只是喜欢,不够。”桑遥咬一口手中的果子。   果肉嘎嘣脆,咬开后,都是清甜的汁水。唇被果汁染得红彤彤的,比朝闻道的花朵还要娇艳。   这样的好颜色,确实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   踏云挠头:“……喜欢还不够吗?”   桑遥举起手中的枕头:“你瞧,这个枕头,我就很喜欢,每夜都要抱着它才睡得香,有朝一日,我若离了它,顶多头几日会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再往后,我得了新枕头,就会觉得新枕头更好。”   “我懂了。”踏云醍醐灌顶,“三小姐要的是不可取代。”   “我要沐浴。”桑遥吃完果子,扔了话本子,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桑遥沐浴完已是深夜。   少女披着裹着水汽的黑发,趴在帐中,正在翻看踏云新给她的好东西。   与人间对**的管辖不同,朝闻道没有那么多的限制,这种东西在朝闻道,可以光明正大地进行销售。   巴掌大的小册子,里面都是些活色生香的画面,画工精湛,细节到位,看得她血脉喷张,脸红心跳,直呼长见识。   丝绸裁出的睡裙从肩头滑落,露出雪白圆润的双肩。桑遥两条腿有节奏地晃着,整张床都跟着她的摇动,软帐轻晃,流苏颤动。   她看得入神,浑然不知钟情掀帘而入,身后跟着满脸紧张的踏云。   踏云本欲提醒桑遥,被钟情丢了个禁言咒。   钟情瞥她一眼,她吓得脑袋缩了回去,乖乖退出大殿。   桑遥的手探到帐外,摸索着果盘,想拿玫瑰丸子。那玫瑰丸子是用玫瑰、茯苓、山楂、红枣、百合等物搓出来的,有安神养颜的效用,每晚临睡前桑遥都要吃上一两颗。   这会儿她全副心神都放在册子上,摸了半天,没有摸到丸子,忽的唇瓣微凉,玫瑰的香气扩散开来,她顺势张口,咬住丸子。   吃了半颗,她猛然一惊,合起册子,压到肚子下面。   少年指尖残留着些许玫瑰的香气,坐在床畔,撩起床帘。   那日桑遥的半途而废,在他的心底种下了魔障,这几日闭关修炼,满脑子都是她着丹霞羽衣,提灯踏月而来。   朝思暮想,念念不忘,便着了魔。修为不进,灵骨亦无法融合,近在咫尺,偏相思成疾。她是那唯一能解相思的药。   半妖心知肚明,这是小姑娘的把戏,无可奈何,就是着了她的道。   大抵天下的情窦初开,都是如此不受控制。在他疯狂嫉妒微生珏那时起,他就知道,无论他怎么力挽狂澜,她是这条不归路上唯一的变数。   “怎么是你?”桑遥心虚不已。可不能让他发现自己看这种东西,要不然苦心经营的形象就崩塌了。   “藏什么?”钟情的目光往下移。   桑遥把册子压得更紧:“一些无聊的诗词。”   “无聊的诗词,看得这么津津有味。”钟情自床畔坐下,伸手来拿。   桑遥哪肯让钟情拿到,死死护住册子。钟情伸指在她腰间轻轻一戳,她便痒得哈哈大笑,如同弹出碗底的一颗汤圆,滚到了床角。   钟情拿起册子,退至帘外,正要翻开。   桑遥眼皮狂跳,纵身一跃,往他怀中扑去,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钟情的手高高举起,桑遥蹦起,又落下,钟情两只手替换着,那册子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看得见,摸不着。   桑遥一咬牙,吧唧一口,亲在他侧颊。湿热温软的唇一触即离,留下淡淡的香气,渗进灵魂里。   钟情的动作滞了一瞬,只是个晃神的功夫,桑遥就跟个小炮弹似的,撞上他的心口,他整个人跌入身后绵软的床铺,陷入云朵般的被褥里。   桑遥趴在他怀里,死死按住他,脑袋再往上一顶,撞到他的手腕,册子便从他手中飞了出去,掉出了帐外。   桑遥手脚并用,整个人无耻地压在钟情身上,急急喊道:“踏云,踏云。”   踏云就在殿外伺候着,当然清楚桑遥和钟情在抢那册子。   入朝闻道那天起,钟情就下过命令,三小姐是从微生世家出来的,从小受过严格的管教,是名门世族出来的千金,朝闻道里的那些脏的臭的,都不许拿到她的眼前来。   册子是她给桑遥的,追究起来,她第一个要被打死。她小跑着进来,捡起册子,揣入怀中,又一溜烟消失在门口。   桑遥提起的心落回肚子里,这才惊觉自己整个人都伏在钟情怀中,鬓发散乱,胸脯正抵着他硬邦邦的胸膛,薄衫半褪,春光半露。   钟情双手被她压住,仰躺在她身下,苍白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红晕里,眼睛里有灼灼的光。   桑遥的脸仿若着了火,红了个通透。她松开钟情的手,蹑手蹑脚地钻进被窝里,当一只小鸵鸟。   钟情侧身,支着脑袋,在她身畔躺下。   过了会儿,被窝被掀开一角,露出桑遥乌黑的双眼。她闷闷道:“你怎么还不走?”   “朝闻道是我的地盘。”钟情满眼温香软玉,心不在焉地提醒着,“朝闻道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   桑遥放下被子,再次藏起来。   钟情伸手一揽,连被子带人搂进了怀中。他的手臂结实有力,桑遥被他箍在怀里,生出被藤蔓紧缚的错觉。   她哼哧哼哧从被子里冒出个脑袋,刚好对上钟情的眼。她双颊绯红,气急败坏,说:“放开我。”   “遥遥。”钟情的声音哑了几分。   桑遥脸颊更红,躲避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两人一个看,一个躲,情愫波动,暖香熏人。   半晌,桑遥认输地探出脑袋:“我饿了。”   玫瑰丸子不顶饿,她与钟情争抢的那一番,耗费大力气,刚歇下来,肚子唱起空城计。   她想念钟情的手艺了。   钟情眼底漆黑。   “想什么呢,我是说我的肚子。”桑遥捞起枕头,啪地砸在他心猿意马的脑袋上。 第55章   永恒间有厨房,是用来提供冷食的。   桑遥吃不惯冷食,偶尔吃个两三顿,图个新鲜,日日吃,肠胃就有点受不了。   钟情派了亲信,每天去朝闻道外买些酒楼里的热食,提供给桑遥。这会儿是深夜,酒楼已歇业,纵有银子也无处使。   钟情挽起长袖,系了件围裙,洗净双手。   这是准备亲手给桑遥做宵夜。   他的厨艺桑遥早已见识过,桑遥眼睛亮晶晶的,小狗似的跟在他身后,吞着口水:“做什么好吃的?”   钟情起火热油,明黄色的火焰,照出他冷白的侧颊。   “钟少侠,燃明火,你又犯禁了哦。”   钟情回头看她。   桑遥起誓:“现在我与你是同伙,保证不说出去。”   钟情拿起鸡蛋。   “我帮你打下手。”桑遥自告奋勇。   “不用。”钟情背对着她,搅拌好的鸡蛋已下锅,煎出金黄的色泽。   寂静的夜,摇曳的烛晕,那少年披垂着乌黑的发,手持锅铲,站在尘世间的烟火气里,背影笔直,莫名让她产生一种依恋感。   肯定是她近日频繁想家的错觉。他做饭的样子,真的很有家的感觉。   桑遥决定做点其他的事转移注意力。   厨房里的食材丰盛且新鲜,有荤有素,有鱼有肉,有鲜花,还有裹着露珠的果子。木盆里装着清水,一尾青黑的鱼在水中游弋。   那鱼生得膘肥体壮,满身鳞片闪闪发亮,灵活地摆弄着尾巴,偶尔拍一下,溅起清亮的水花。   桑遥卷起袖摆,双手探入水中,捉住那鱼,哪知它聪明又滑溜,刚被举起,就一个帅气的摆尾,从桑遥的掌中跳了出去,跌回木盆里,溅起的水珠淋了钟情一身。   钟情黑了脸:“你再捣乱,我会分神。”   桑遥忙抽出帕子,帮钟情擦脸:“不好意思,我帮你擦干净。”   钟情托住她的腰,轻而易举将她举起,搁在桌子上,从袖中抽出把精致的匕首。   匕首锋利,折射出冷锐的光。   桑遥眼皮一跳,垮着脸说:“不会吧,这么点小事,你就要杀人泄愤。”   钟情拿起旁边的萝卜,动作有条不紊,当着她的面雕出了一朵白色的玫瑰花。   桑遥:“……”   钟情把那朵冷艳又贵气十足的白玫瑰放在她掌心。   桑遥不明所以:“钟少侠,哪有送人萝卜花的?”   “看清楚了吗?”少年声音低沉,透着莫名的性感。   “看清楚了。”   “帮我雕一朵。”   “啊?”   “不是你说,要帮我打下手的吗?”钟情闷声笑了,“三小姐说话不算话,嗯?”   那自然不是。桑遥张张唇,还想讨价还价,钟情已把匕首和新的萝卜放在她手里:“我很期待三小姐的作品。”   不给她找点事做,她会一直捣乱,分散他的注意力。   桑遥对雕花这件事,确实有浓厚的兴趣,她想试一试,自己的这双手能不能化腐朽为神奇,便依着他的话,抱着萝卜和匕首,坐在灯烛下,对着他刚才雕出的萝卜花儿,认真地一刀一刀雕起来。   “先说好,雕的不好,你不许嘲笑我。”桑遥第一刀下去,就有点儿吃力,第二刀、第三刀下去,额头已经开始冒汗。   想不到茶茶还有这种鬼斧神工的技艺,要是哪天不做魔头了,去酒楼掌厨,一定生意爆满。   等桑遥把一颗萝卜切得七零八落,钟情端着做好的宵夜,放在她面前。   桑遥跟那颗萝卜较起劲儿来,咬牙切齿,一副要跟萝卜同归于尽的表情。   钟情走到她的身后,抽走她的匕首,插入刀鞘,一拂袖,那满桌的萝卜片儿都被他碾碎了。   “吃饭。”钟情说。   桑遥抓住他的手,握着的姿势,恰好是十指相扣。   钟情指尖微僵:“看什么?”   “不愧是开过金手指的,这手,就是和旁人不一样。”桑遥端详着他的手指,啧啧感叹。   “夜宵冷了。”钟情提醒。   桑遥抽回手,好奇他做了什么,暂时把萝卜和金手指丢在脑后,期待地掀开碗上的盖子。   一碗热气腾腾的金黄色蛋包饭呈在眼前。   桑遥不由失望:“怎么是蛋包饭?”   路上餐风露宿,有时候条件不允许,修文和修武就变着花儿给他们做蛋包饭,蛋包饭做得再精致,那也是鸡蛋包着饭,开不出花儿。   偷懒。   桑遥知道他会蒸很多漂亮好吃的小点心,在叶菱歌的心魔幻境里,她就吃到了没重样的。   她抿着唇,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拿起细长的勺子,舀了半勺,兴致缺缺地放入口中。   下一瞬,她的眼中腾地窜起一簇小火苗。   茶茶做的这碗蛋包饭,比她以往吃过的所有蛋包饭加起来,还要好吃。   平平无奇的蛋包饭,还真的给他做出花儿来了。   “不生气了?”钟情在煮茶,将她表情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沸腾的开水里,漂浮着碧绿的茶叶,茶香在高温的炙烫下,被腾空的白色烟雾托举着,袅袅散入寒夜。他的眉眼氤氲在雾气里,目光也似沾上水雾。   “没生气。”桑遥死不承认。   钟情为她斟了杯热茶,漫不经心地报着菜名:“竹筒烤鱼、八宝鸭、油爆虾、花雕醉鸡、鱼头豆腐汤、爆炒牛百叶、焖酥鱼、拔丝芋头、糖醋小排、皮蛋酥、糯米丸子、豌豆糍、冷蒸蛋、藕粉桂花糕、糖蒸酥酪……”   菜谱成精吗?   “停!”桑遥毫不怀疑,自己再不制止,整个菜谱都要被他报出来。   “我都会做。”钟情接着上面的话道。   桑遥努力吞着快要流出嘴角的口水,抿了口那已经可以入口的温茶,压制着口腹之欲。   “我还会酿梅子酒。”钟情见她反应,唇畔隐有笑意。   “好了,我知道钟少侠是全能型人才,只要不祸害苍生,妥妥的大男主人选。可是你报的这些菜名,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以后都是你的宵夜。”   话音刚落,桑遥猛地抬眼看他。   她可以理解为,他在反向攻略她吗?   “我想出去消食。”桑遥说。   半妖的蛊惑,让她有点儿招架不住。她不能落了下风,索性先逃离这片战场。   钟情招来自己的坐骑,他的坐骑毛发雪白亮滑,头顶一对坚硬的犄角,与桑遥养在水云殿的幼兽是母子关系。   钟情给它们取名叫奔云兽。   钟情翻身坐到奔云兽的背上,朝桑遥伸出手。桑遥被他的力道带着,坐在他的怀中。   钟情搂着她的腰,座下神兽与他心意相通,一跃而起,窜上云端。   桑遥这回明白钟情为何给它取名叫奔云兽了。   朝闻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些日子桑遥单凭着两条腿,熟悉的也只是永恒间这片区域。永恒间以外的地方,因着身份这层禁忌在,她没敢轻易踏足。   山川如龙,在脚下奔腾而过,钟情的这只坐骑已经成年,腿部肌肉发达,几个腾跃,犹如在云间穿行。   万物皆被甩在身后,擦过桑遥的眼角,化作零星的残影。   桑遥抓住钟情的手,她尚不适应奔云兽的速度,吓得半阖起双眼,心脏砰砰直跳。   长风迎面,两人的头发缠在一起,繁星自眼底晃过,像极了漫天碎落的烟花。   奔云兽驮着他们穿过山崖,碧绿的藤蔓间开满紫色的花朵,花瓣如雪,纷纷而落。桑遥已习惯疾行,扬起面颊,花瓣落在她的颈侧,幽淡的香气,萦绕在两人周身。   桑遥顺手摘了朵小花。   突然,奔云兽俯冲而下,速度越来越快,前方一幕水帘似九天银河,泛起晶亮的水花,拦住去路。   奔云兽显然没有停下的打算。   桑遥侧过身子,把脑袋藏进钟情的怀中。   钟情撑开雨过天青伞,罩在二人头顶,奔云兽穿过水帘,速度快得水汽尚来不及打湿他们的衣裳,就已在水幕的十里之外。   不多时,那奔云兽的速度减缓,驻足风中。   桑遥从钟情怀中起身,仰头就看到了满天星辰,如被人拂乱的棋子,发出璀璨的银光,明月身披轻纱,泻下千里清辉。   钟情跳下奔云兽,伸出手,将桑遥横抱在怀里,放在地上。   浩瀚的山脉绵延千里,夜色是天人不慎打翻的墨汁,吞噬万般景象。他们所立的高台,长风呼啸,银光皎皎,似伸手就可摘下一枚星子。   “真好看,这是哪里?”桑遥大为惊叹,转身问钟情。   “登仙台。”钟情一袭青衫,站在长风里,衣袂翻卷如山崖间流动的雾霭。   登仙台,朝闻道册封的地方,桑遥至今记得,原书里钟情那场声势浩大的册封大典。   半妖最初的目标是复仇,而最终,完全就是野心在膨胀。   “我想放天灯。”桑遥突发奇想,“我还要纸和笔。这里这么高,我写下心愿,天神一定可以收到的。”   这些都是小姑娘最喜欢的把戏,钟情既然是她名义上的恋人,恋爱期间所有的要求,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吩咐人去准备天灯。   很快,属下将桌案摆好。   桑遥裙摆如花,走到桌前,拿起纸和笔,刷刷写下一行字。   钟情走到她身后,问道:“许了什么心愿?”   桑遥警惕握住写有心愿的纸条,双手背在身后:“不许看,看了就不灵了。”   “有些事,三小姐与其祈求神灵,不如求我。”钟情凝视着她纯稚的瞳孔。至少,作为朝闻道的少君,大半的心愿,他都可以替她实现。   “不否认,你是本事很大,但这件事,说给你听就不灵了。”桑遥将纸条放进天灯里。   明黄色的火焰被风托着,将天灯送入苍穹,与星辰并肩。   桑遥站在明月下,双手合十,闭上双目。   明火上天,不出明日,整个朝闻道都会知道桑遥和钟情在登仙台上做了什么。   钟情接过属下递过来的狐裘,裹在桑遥身上:“夜深了。”   “嗯,回去睡觉。”桑遥忙活大半宿,眼睛胀胀的,是有些犯困了。她打了个哈欠,表情倦怠。   钟情让一只鸟妖化作原形,送桑遥下去。   桑遥回头,笑靥如花,与钟情挥手作别。她没有强行要求钟情送她回去,因为,她猜到,他打算作弊了。   没关系,那本来就是她特意写给他的情话。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下,钟情食指抵着唇瓣,吹出一声口哨。早已消失的奔云兽疾奔而来,前肢跪伏,做臣服的姿态,伏在他的脚下。   钟情坐上奔云兽。   奔云兽追着桑遥放出去的那盏天灯,钟情手挽长弓,一只箭射了出去。   火焰嗤地熄灭,那盏灯晃晃悠悠,落入无尽山川。   钟情站在一泓清亮的瀑布前,负手等待着回复。不久后,侍从捧着熄灭的天灯,跪在钟情身前:“少君,三小姐的灯找到了。”   钟情慢悠悠地展开桑遥写下的心愿,白纸黑字,倏然映入他的眼帘——   愿钟情,情之所钟者,是我。   落款,桑遥。   钟情指尖蜷起,迈出一步,这一步似跨进了云端,连同灵魂都飘然入了九霄。 第56章   桑遥在登仙台燃明火一事,天亮就传遍了整个朝闻道,关于桑遥恃宠而骄的流言,进一步衍生出各种版本,甚嚣尘上。   水云殿这边却是风平浪静。   桑遥坐在镜前梳头。   踏云提着食盒进来:“三小姐,您要的盐焗烤鸭到了。”   钟情要抽空修炼,朝闻道上没人会做这些热食,桑遥所用的膳食,一律都是外边酒楼买回来的。   附近开了家新酒楼,盐焗烤鸭做的一绝,桑遥已经连吃好几日了。   “你把今日跑腿的喊进来,给点打赏。”天天往外头跑,辛苦费不能亏待人家。   踏云把那人给喊了进来,黑衣青年规规矩矩作揖:“属下见过三小姐。”   这人是朝闻道的大护法,流霜,在钟情面前露过几次面,一来二往,桑遥就记住了。   桑遥意外:“怎么是你?”   这样小的事,还劳烦不上护法这种级别的。   “给三小姐送饭的家伙倒霉,被微生家的猎妖师盯上了,伤了腿,恰巧是我的手下,我顺路,便替他送了过来。”流霜悠悠开口,“不曾误了三小姐用膳的时间吧?”   他的语气里是有些恶意的。给微生家的三小姐送饭,被微生家的猎妖师所伤,可不是倒霉透了。   “他怎么样?”桑遥并不计较他的冷嘲热讽。朝闻道上的妖,大多数对她有敌意。   “谢三小姐关心,他还活着。”   “此事是我欠考虑。”桑遥打开自己的储物囊,拿出微生珏曾给她的灵丹妙药,递给流霜,“麻烦护法大人代为转交,算作赔罪。”   流霜一肚子的阴阳怪气,突然没处使了。这位三小姐好像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娇纵跋扈,猎妖世家出来的千金小姐,竟会向一只无足轻重的小妖道歉。   这样的小妖,是朝闻道上的杂鱼,一抓一大把,伤了,死了,根本无人在意。每年死在他们这些大人物手里的,都不计其数。朝闻道本就是个讲究弱肉强食的地方。   流霜接过桑遥的药瓶,神色不再轻视,而是郑重地对桑遥抱了一拳:“三小姐的话,我一定转达。”   桑遥吃完盐焗烤鸭,无所事事,撸了把奔云兽的幼崽,又跑去池边逗一逗池子里的傻鱼。到了中午,是一天当中温度最高的时候,容易犯困,她放下帘子,用纱制的帕子盖住脸,小憩一会儿。   叮叮当当的铃声在头顶响起。   桑遥揭开帕子,本该闭关修炼的钟情坐在床畔,晃着手里的一串金铃铛。   “这是什么?”桑遥坐起,好奇地盯着铃铛。那铃铛精致小巧,上面还镂刻着花纹,金灿灿的,声音尤为悦耳。   钟情把金铃铛系在她的腰间:“这叫眩晕铃,寻常妖物听见这铃声,十步之内,会感到头晕目眩。”   桑遥抢过铃铛,在他眼前晃啊晃,晃了半天,疑惑道:“你怎么不晕?”   “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就晕了。”桑遥的眼珠子干净透亮,不掺一丝杂质。被她用这种毫无防备的眼神盯着,灵魂似被卷入漩涡。   “哦,我知道了,你不是寻常妖物,你是最不寻常的混血。”桑遥拨着铃铛,“怎么突然送这串铃铛给我?”   “送礼,是恋人之间的章程之一。”继上次没有反驳桑遥的“恋人”二字,这是钟情第一次主动提恋人这两个字。   恋人,他们的关系,已经板上钉钉。   桑遥抿着嘴角偷笑。   钟情却是垂下眼睫,藏起自己的那些小心思。   真相是流霜无意在他面前提了桑遥几句,以前流霜与蚌精一样,对桑遥入朝闻道持反对意见,这次罕见地说了桑遥好话。议事结束,他招来踏云询问,才知今日流霜来了水云殿。   向日葵一样的女孩儿,天生蓬勃张扬,很轻易就能扰乱一颗心。   朝闻道的妖不该打桑遥的主意。   桑遥握住钟情的手,用的还是十指紧扣的姿势。   “牵手,也是恋人之间的章程之一。”桑遥迎着少年的目光,一点点地向他挪近,嗓音像是一片鹅毛,飘落在他的耳畔,“还有,亲吻。”   那种神魂都飘入九霄的感觉,又来了。   少年等待着他的向日葵,温柔地亲吻他。   “少君。”帘外响起蚌精的声音。   桑遥立马缩了回去,拿薄被盖住自己。这个蚌精真讨厌,总是坏她的好事,渐入佳境的时候被打断,扫兴极了。   不单桑遥扫兴,钟情更扫兴。钟情满脸不悦道:“何事?”   帘后的蚌精弓着身子,回道:“两个时辰前,抓到了一名微生世家的探子。”   桑遥抓住被角的手僵住。   蚌精续道:“经过严刑拷打,那探子始终守口如瓶,喂了真言酒,也无法撼动他的意志,想来是受过严格的训练,流霜护法担心如果再拷问下去,性命不保,特来请示您如何处理。”   “带进来。”   “是。”   桑遥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不多时,那浑身是血的探子,被人带进来。   钟情拂开珠帘,行至那人身前。两名小妖抓住探子的上半身,迫使他仰起脑袋。   探子熬尽酷刑,全身上下已无一处好皮肉,表情麻木,双目瞪得大大的。   钟情的双眼变作一片浓郁的紫,半蹲下身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谁派你来的?”   探子大力挣扎了起来,双颊肌肉抽搐,狰狞的伤口重新涌出血水,很快浸湿地上华贵的毯子。   他努力闭紧自己的嘴巴,想要移开目光,奈何全身都似被无形的力道控制,不得不望进钟情的眼底,沉进那无边无际的浓紫深渊。   “微生翊。”探子微弱的声音答道。   “潜入朝闻道,所为何事?”钟情的声线温柔得与满脸的冷酷格格不入。   “夺回……大公子的灵骨。”探子的嘴巴一张一合,口角抽筋,淌下浑浊的口水。   “可还有同党?”   此话一出,探子挣扎的幅度大了许多,麻木的表情渐渐被惊恐取代,口中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流下的口水里掺杂着血沫。   钟情捏住他下巴,咔咔两声,卸了他的力道,阻止他咬舌的动作。   “你的同党是谁?”钟情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没有、没有同党……”探子口中的鲜血越涌越多,糊了满脸,他痛苦地翻着白眼,长啸一声,喊了声“三小姐”,便脖子一歪,气息断绝。   帘子后面的桑遥正紧张地坐在床上,抱着枕头捏来捏去,听得那声凄厉的“三小姐”,整个人抖了三抖。   糟糕,这探子要坏事。   钟情宽大的袖摆上溅上几粒血点,他抬手轻拂,以灵力抹去脏污,悠悠站起身来。   桑遥丢了枕头,冲出去,抓住那具已经死去的尸首,怒道:“你给我起来说清楚,我根本没有见过你,你为什么要陷害我?”   一道目光如芒刺背,桑遥掌心都是那探子的血。她定了定神,对上钟情质问的目光,脱口而出:“阿情,你信他的话?”   她双眸清澈,眼神坚定,丝毫不回避钟情的审视:“朝闻道上下都对我十分戒备,背地里更有无数人恨不得置我于死地,这个人与我素不相识,却说我是他的同党,其心可诛。”   “三小姐的意思是少君摄魂术出了错?”桑遥话音刚落,一道苍老的声音从殿外遥遥传进来,接着,数道人影走了进来。   说话的是花族的长老,花信。   妖并非与天地同寿,他们只是比人类苍老得要慢很多,这位花信长老从面容上来看,换算成人类的年纪,算得上高龄了。   桑遥与姹紫嫣红姐妹有过节,这位花信长老是她们的老爹,这是来秋后算账了。   “单凭‘三小姐’三个字就定我的罪,未免太过草率。”桑遥直起身子,不卑不亢地与花信长老对视。   “少君,老朽认为,三小姐与微生世家合谋了一场苦肉计,目的是进入朝闻道,为微生世家打探消息,如今这微生世家的死士已经供出三小姐,请少君下令,捉拿三小姐,查明事情真相。”花信长老道。   桑遥不由讥讽笑道:“现在已死无对证,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就算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我肚子里还有少君的骨肉,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人借机想要让少君断子绝孙。”   她手里捏着张王牌,这张王牌就是这朝闻道的主人,只要钟情站在她这边,就不会有事。   钟情果真没有拆穿她。   桑遥微微松口气。   “三小姐所言有理。”说话的是站在花信长老右侧的妙龄女子,女子相貌娇美,神情温柔,她是鸟族的天鹅长老,白蓉。   白蓉道:“三小姐腹中还怀着少君的孩子,如果像对待细作那般酷刑拷打三小姐,或是使用少君的摄魂术,自然会伤及腹中胎儿,要是三小姐肯主动喝下真言酒,或许可以证明三小姐的清白。”   “不妥。”反对的是大护法流霜,流霜的目光与桑遥交错了一秒,收了回去,“属下认为,那探子先前缄口不言,到了少君面前才供出三小姐,显然是别有用心。三小姐肚子里怀的是妖皇一脉,这件事分明就是冲着少君的骨血来的,少君万不能上当。”   真言酒是妖族自制的一种酒,据说,饮下此酒,一炷香的时间内,有问必答,句句真言。真言酒在普通人身上大多时候是有效的,微生世家那种经过残酷训练的死士,显然算不上一个真正的人了。   桑遥入朝闻道,没有做过对不起朝闻道的事,自问对朝闻道问心无愧。   探子临死前的那句“三小姐”,如果她选择回避,无疑是一味慢性毒,初时并无影响,久而久之,就会毒入五脏六腑,牵出他们这场感情里潜藏的所有病症,导致前功尽弃。   但也不是无药可治。   相反的,她可以在这味毒里,添上几味良药,彻底医好她和钟情之间所有的疑心病。   她与钟情的关系,看似浓情蜜意,两情相悦,天生的敌对立场,以及横在两人中间的微生世家,使得钟情始终无法放下最后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戒备。   这场感情上的拉扯,已经到了临界点,现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真言酒,就是最后那一阵东风。   “真言酒,我喝。”桑遥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殿内的每个角落。   *   踏云为桑遥更衣,搀扶着她来到朝闻道议事的大殿。   钟情与四位长老早已等候在殿中,钟情穿了身玄衣,袖口和衣襟处都用金线滚边,如此华丽的装扮,彰显出几分帝王之尊。   桑遥见惯他做青衫打扮,恣意风流,鲜少如此庄重,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婢女捧着琉璃托盘,走到桑遥跟前:“请三小姐用酒。”   白玉盏中盛满红色的酒液,浓艳流淌的红,碰撞着白玉质地的杯壁,仿若白雪中盛开的红蕊。   这便是妖族的真言酒。   桑遥手伸出,又缩回,她提起裙摆,行至钟情跟前。   钟情凝眸看她。   他疑心重,上次蚌精提议用微生珏的灵骨试探桑遥的“移情别恋”是否出自真心,桑遥的按兵不动,让他暂时放下戒心,放纵自己的情念,两人的感情进度有了实质性的飞越。   可惜,这次的探子牵扯到微生世家。   微生世家,那是半妖心中永远不可触碰的一道疤。   “阿情,人生在世,都有几个说不出口的秘密,关乎我的身世,你是知道的,今日我肯答应饮下真言酒,全然是为了你。我别无所求,只求一件事,在我饮下真言酒后,所拷问的内容,都应和微生世家的探子有关。”   钟情道:“放心。”   “好,那我便放心。”桑遥仰起脸颊,颊边露出明媚的笑。她慢慢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指尖搭上酒盏。   “遥遥。”钟情下意识伸出手,夺走了她的酒盏,以指捏碎。   桑遥比他反应得更快,她探手拎起琉璃托盘中的白玉壶,将壶嘴对准自己的唇,咕噜噜吞下一大口。   钟情立即弹出道指风,击碎了白玉壶。还是晚了一步,那壶酒已有大半入了她喉中。   她呛了口,酒液顺着唇角滑下,鲜红的颜色,狠狠地刺了下钟情的眼睛。   桑遥晕乎乎的,天旋地转,她站在那漩涡里,扶着脑袋,身子摇摇晃晃。   钟情掠到她身边,搂住了她。   桑遥顺势伏进他怀中,脸颊贴上他的胸膛,脸上明媚的笑意丝毫不减,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阿情,我知你初回朝闻道,势单力薄,你想护住我的,你只是无能为力,没关系,我不记恨你。”   钟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的某个地方,却突兀地痛了起来。和在寿王墓那次,她为了微生珏,划在他腕间的一簪子,一模一样。   就好像,那一簪子,不是划在他的手上,而是划在了心尖上。   桑遥半眯起醉眼,抓住他垂下的一缕发丝,放在手心里把玩着。   钟情弯身将她横抱在怀里。   花信长老唤住他的背影:“少君。”   白蓉亦道:“此番是洗去三小姐冤屈的最佳时机,还请少君莫要让三小姐白白受此一番磨难。”   “问什么,答什么,保证不隐瞒。”桑遥的意识迷迷糊糊,还没有完全醉得不省人事。她扯着手中的那缕发,打着酒嗝,“让他们问。”   钟情抱着桑遥踏入帐中,将她搁在榻间,脱去鞋袜和外裳,用薄被盖住。   桑遥抓着他的头发不肯松手。他做这些动作时,保持着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的姿势。   白蓉作为代表,入得帐中来,率先问道:“三小姐,您是微生世家派来的奸细吗?”   “不是。”桑遥的声音响亮清晰,被她抓在掌中的发丝,不小心断裂了一根。她鼓起脸颊,将发丝从指尖上吹了出去,娇憨的模样,惹得钟情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指。   “微生世家的探子,三小姐可曾见过?”   “被你们严刑拷打血肉模糊的模样,算吗?”   “三小姐真的与那探子没有关系?”   “没有。”桑遥非常确认,那借着踏云的口下达家主命令的探子,就是踏云自己。他们抓的这个探子,桑遥压根不认识。   “难道三小姐入朝闻道毫无图谋?”   “图谋……”桑遥犹豫着,脸泛霞晕,似是有些羞涩,声音都小了几分,“自然是有所图谋的。”   钟情抓着桑遥的那只是手,不知不觉收紧力道。   白蓉眼中闪过精光:“图谋什么?”   “钟情。”桑遥骄傲地答道。   白蓉噎住,顿了顿,继续道:“这么说来,三小姐承认,自己接近少君是别有用心了?”   桑遥直言不讳:“那自然是。”   白蓉抓紧机会道:“什么用心?”   桑遥:“得到钟情。”   “就只是为了这个?”白蓉拔高声音。堂堂微生世家的三小姐,怎么可以把馋他们家少君身子这件事,说的这般光明正大。   “嗯。”桑遥抓住钟情的手,贴在脸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身上独有的草木香气,“茶茶值得。”   白蓉还要再问,钟情呵斥一声:“够了。”   再看那少年,眼角眉梢堆着掩饰不住的欢喜,唇畔微微扬起,满是春风拂面。   白蓉只好双手交握,伏下身去,施了一礼,恭敬地退到帘外。   钟情隔着帘子,看着雾蒙蒙的几道人影,声音辨不出起伏:“你们都听到了。”   四位长老亲耳所听,桑遥图谋的,只有钟情。此企图涉及男女之情,却并不违背朝闻道的规矩,反倒是那位少君,被哄得心花怒放,没有追究他们的罪责,   他们赶忙顺着台阶而下:“回禀少君,我们都听清楚了,三小姐待少君的真心,天地可鉴,日后三小姐顺利诞下小少君,自当奉三小姐为朝闻道的女主人,绝无二言。”   钟情听到自己想听的话,满意地颔首。   偌大的朝闻道,处处潜藏危机,桑遥若能得四大长老拥护,打下自己的根基,是迟早的事。 第57章   桑遥不胜酒力,睡了过去。   钟情将她送回水云殿,吩咐踏云:“煮些醒酒汤送过来。”   桑遥抱着被子,撩开眼皮,看了眼钟情,撑着摇摇欲坠的意识问道:“阿情,方才,我在四位长老面前可有胡言乱语?”   “没有。”   桑遥看钟情这个模样,也知道自己有惊无险地渡过了。她对钟情,确实别无企图,唯一所图的就是他的感情。因此,她能放心大胆毫无顾忌地饮下真言酒,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哄一哄他。   桑遥眼皮越来越重,枕着他的手掌,阖起眼眸,说:“那我睡了。”   钟情“嗯”了声。   桑遥很快就睡着,钟情替她掖了掖被子,坐在床畔,守着她。   风拂过窗棂,水晶和珍珠串起的垂帘摇曳起伏,撞击出清脆的声响,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钟情盯着睡梦里的桑遥,眸中不知不觉荡开一丝柔波。   “岚儿,你要记住,不要把心交给女人。”踏出微生世家前,青萝公主曾向他发出警告,“你可以追逐权势、财富、力量,但绝对不可以去追逐一个女人。”   青萝公主一生纵横朝闻道,呼风唤雨,就是相信了男人的话,落得双腿尽断,被囚半生的下场。   钟情满怀着敌意,与整个微生世家为敌,却在桑遥义无反顾饮下真言酒那一刻,所有的防备,所有的质疑,所有的不相信和不敢置信,土崩瓦解。   “少君,醒酒汤来了。”踏云端着熬制好的醒酒汤,走了进来。   钟情敛起神思,淡淡道:“你出去。”   踏云隔着垂帘,看了眼帐内安睡的桑遥,放下醒酒汤,退出水云殿。   钟情撩开帘子,温声唤道:“遥遥。”   桑遥听见他的声音,自然而然就滚到了他身边,搂住他的腰,像只小猫似的哼了声:“唔,我难受。”   “喝点醒酒汤。”钟情扶着她坐起。   桑遥闭着眼,靠坐在他怀里。   钟情端起醒酒汤,喂了她一口。   她“噗”地都吐了出来,眉毛几乎皱成一团:“不好喝,我不喝这个,我要喝糖水。”   钟情被她吐了一身,玄金色的衣摆濡湿一大块,留下非常明显的水渍。他掸了掸袖子,耐心地说:“喝完,有蜜饯。”   钟情给的蜜饯比微生珏的好吃,画舫泊在江上,她生病的那回,就发现了。   桑遥重新张开双唇。她依旧闭着眼,仰着面颊,唇瓣柔软绯红,如同春日里漫山遍野盛开的杜鹃花。   钟情心头窜起一丝火花,微抿唇角,有条不紊地喂着她喝下。   “阿情。”   “我在。”   桑遥伸出双臂,将自己吊在他脖子上,半张脸颊埋进他衣襟散开的胸口,睁开黑白分明的眼,说道:“我喝了真言酒,现在说的话,都是发自真心。你好好听着,一字一句,不许漏掉。”   “嗯。”   “我一见钟情,就一见钟情了。”   很拗口的一句话,钟情听懂了,他说:“好。”   “你每靠近我一步,每与我多说一句话,我就多喜欢你一分,你只要站在我面前,我就有种眩晕的感觉。”桑遥解下腰间垂坠的眩晕铃,晃出清脆悦耳的铃声,“和妖靠近这只眩晕铃的感觉是一样的。”   “真的?”钟情托住她的后颈,好笑地问道。   “是用了点夸张的修辞手法啦。”   真言酒已失去效用,她开始信口开河。但钟情还是说:“好。”   桑遥矜持地打了个酒嗝,脸蛋红红的。她直起身子,撅起红唇,吻住钟情的双唇。   钟情僵硬如石。   少年的唇略带着点凉意,是柔软的,含着淡淡的草木香气。桑遥不得章法,张开齿颊,胡乱地咬了两口。   这一咬,如星火落进莽莽荒原,一发不可收拾。   钟情的胸膛里滚过熊熊烈焰,再也按捺不住,掐住桑遥的腰肢,将她困在了身下。   未喝完的醒酒汤泼了两人一身,空碗落地,疯狂地打着转,嗡嗡嗡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大殿内,余音不绝。   少年清冽的吻,如雨点般落在桑遥的面颊。   同样的,他亦不得其法,只知遵循着自己的本能。那吻一路向下,蜿蜒至她纤细幼嫩的脖颈。   颈侧肌肤最是柔软,桑遥受不住,痒得直缩脖子。   钟情不轻不重地用牙齿磨了一下,怀中的身体登时软成一汪春水。   钟情的心,跌落进这汪春水里。   从此,万劫不复。   ……   红纱软帐,烛影摇红。   少年的急不可耐,莽撞无度,食髓知味,都超出了桑遥的承受范围。   桑遥睁开水雾氤氲的眼。   微光透过纱帐的小孔,落下斑驳的光影,少年似被柔光包裹,半截薄衫挂在腰间,发冠不知落到何处,乌黑长发披散,劲瘦的身躯上沁出一层晶莹的汗液。   那总是深不见底的黑眸,盛满沉沦的欲|色,眼尾上扬,堆着几许平日里难以窥见的妩媚。   桑遥如同被席卷到暴风雨中心的小船,忽上忽下地颠簸着,无所依靠,只能被惊涛骇浪包裹,眼底有无数烟花炸开。   而在少年的身后,青藤张牙舞爪地生长着,它们环绕着床柱攀爬,编织成巨大的碧色罗网,将整张床都包裹起来。   其余的藤蔓向远处延伸,缠绕着金漆的柱子,盘踞房梁、屋顶,密不透风地将整间大殿都纳入怀抱中,每根藤蔓上不知疲倦地开着淡青色的小花。   花瓣落下来,停留在桑遥泛着薄红的肌肤上。钟情低头,吻走她锁骨上的花瓣。   桑遥张开手掌,拢住花瓣,惊奇地说:“阿情,你开花了。”   “我情难自禁的时候,便会开花。”   桑遥看着满殿多如星子的花朵,眼眶撑大了些许。   少年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昳丽的面孔因着欢喜更加鲜活夺目,不可方物。   满殿都是异香,是钟情身上惯有的草木香气,平时并不明显,只有埋进钟情的怀里,狠狠吸上一口,或是他激动时,才能嗅得出来。   这是草木妖的特质,天生自带异香。   桑遥拨着自己腕间开出的小青花。   伴随着她的拨弄,那一截由真身裁出来的藤蔓,伸出细嫩的枝条,盘住她雪白的胳膊,一圈圈环绕,戏谑地挠了挠她的咯吱窝,仿佛在报复她对它的戏弄。   桑遥惊诧,痒得直笑,眼角含泪地向钟情告状:“哈哈哈哈,阿情,哈哈哈,你看它。”   钟情低头堵住她的双唇。   桑遥所有呜呜的声音都被他尽数吞入喉中。   藤蔓上的花朵不断盛放,凋零,花瓣飘落如雪,堆了桑遥满身。   桑遥伸出手,胡乱地揪着他的衣衫,抓到一物。被揉皱的纸张上,写着一行已经模糊的黑字,桑遥放到眼前,仔细辨认。   她喃喃念出声:“愿钟情,情之所钟者,是我。”   是她写给钟情的情书,被他放在心口珍藏。   “我早说过了,这种事,与其祈求神灵,不如求我。”钟情伏在她耳畔,含住她圆润发烫的耳珠,轻轻啃咬了一口。   明明杂念丛生,神情却故作矜持冷淡,唯独眼尾猩红,宛若枝头的艳桃。   藤蔓再次生长,缠住桑遥的双手,一左一右,向两边展开。   她像幅美丽的画卷,每一笔一划,是无数名家都无法勾勒出来的惊心动魄。   钟情漆黑的瞳孔中有流焰席卷而来:“我情之所钟者,一直是你,遥遥。”   这是半妖回给桑遥的情书。   红尘骤然颠倒。   桑遥沉入无边无际的柔波中,成了水底那一抹摇曳的水草。   ……   虽有除尘咒能清洁自身,却永远无法取代温泉带来的舒适感。水云殿的温泉,是钟情叫人引过来的。   微生家的三小姐,被娇惯着长大,所用的都是最好的,万不能委屈了。钟情给她安排的,穷极朝闻道所有,便是帝王之尊的享受也不过如此。   钟情抱着桑遥去沐浴。   桑遥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穿,蜷缩起四肢,将自己藏进他的怀里。   钟情低低笑了声。   水汽氤氲,桑遥趴在池壁前,双手枕着脑袋,半个身体沉入水中,不知餍|足地贪睡着。   钟情坐在她身后,握住她湿漉漉的长发,温柔地揉搓着。   少女骨骼清瘦,肌肤白腻,肩头印着斑驳的红痕。钟情指腹轻轻压着那些他留下的痕迹,眼神一紧。   水底下,藤蔓肆无忌惮地缠绕上桑遥的腿。   桑遥睁开双眼,说了句:“别闹,累了。”   钟情俯身,双臂搂住她,将她困在怀中:“过几日,我会闭关,专心炼化我的本命毒藤。”   修炼本命毒藤,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如果错失这个机会,等他出来,微生珏的灵骨和他已经融为一体,到那时,他必定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天底下再无人能牵制住他。   “在想什么?”钟情道。   “你。”桑遥老实回道。   水底的藤蔓上,开出欢喜的花朵。   少年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满是新鲜感,对待喜欢的,难免不知节制,索求过度。   桑遥趴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借着未消散的酒意,陷入了香甜的梦乡。   钟情抱起她,走出了清池,如同对待举世无双的珍宝,用干净的布巾,擦拭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桑遥半途醒过来一次。她趴在柔软的被褥里,长发散开,如同名贵的缎子,泛着漂亮的光泽。   钟情手里握着一把梳子,轻轻为她梳着长发。   “咦?”桑遥握住他的手腕,“你雕的?”   “嗯。”   “赠我健康长寿?”桑遥调侃。   “不。”钟情把梳子塞入她手中,认真答道,“赠你,独是结发之意。” 第58章   桑遥握着梳子,睡了过去。   醒来时,钟情已不在身侧,藤蔓依旧盘踞床榻,裹得密不透风,枝叶上青花朵朵,宛如满天繁星。   桑遥揉着酸软的腰肢,披着丝绸裁出的寝衣,扒开藤蔓,钻了出来。   满大殿都是盘踞的藤蔓,淡青色小花灼灼盛放着,芳香四溢。桑遥光着脚丫,脚底踩上柔软冰凉的花瓣。   她拂开珠帘,穿过重重枝叶,走到门前,门是半掩着的,从缝隙里依稀能看到钟情站在长廊中,正在与护法流霜说话。   两人的声音都刻意压低了些。   “少君,经查证,那最后一片玄蛇碎片,确实在羽乘风手里。”   “将他引出来。”   “此人狡猾,身上有数不清的法宝,恐怕很难。”   钟情沉吟片刻,说:“他与叶菱歌纠缠不清,先抓叶菱歌,自然就能引出他。”   “是,少君。”流霜说完,犹豫地站着,并未离去。   “还有何事?”   “三小姐舍下微生世家所有尊荣,孤身一人,追随少君入朝闻道,但微生世家毕竟对三小姐有养育之恩,此番攻打微生世家,三小姐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会难过。”   钟情斜睨他一眼。   流霜冷汗涔涔,立即改口道:“属下不是担心三小姐,属下是担心少君会手软。”   “对微生世家和微生珏,我不会手软。”钟情的眸色一如既往的冷酷,不忘警告一句,“三小姐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桑遥轻手轻脚,回到榻上躺着,闭上双目。   钟情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回到殿中。桑遥还在睡,他便没有打扰桑遥,在殿内用藤蔓结了架秋千。   桑遥悄然掀开一条眼缝。   少年着一身淡青色的薄衫,长发散落肩头,广袖轻覆柔枝,并指一划,裹着银光的百妖图碎片浮在他身前,源源不断的光点,没入他的身体。   他在吸收百妖图碎片里的力量。   他说,他不稀罕微生翊给他的东西,寿王墓的深渊里,他用粉身碎骨的代价,把妖丹给他的力量散尽,新化出的这具身体,修为能突飞猛进,全赖以这些隐藏在碎片里的妖力。   片刻后,钟情收了碎片,手指轻勾,一根藤蔓托着桌上的酒盏,送到他掌中。   钟情坐在秋千上,漫不经心地饮着盏中残酒,眉间尽是春意。   桑遥爬下了床,踮起脚尖,悄然走到他身后,双手刚蒙住他的双眼,便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拽入自己的怀中。   杯中残酒浇了桑遥一脖子。   钟情低头,唇畔含笑,细细吮去水珠儿。   桑遥的肌肤像是被火烤了似的,肉眼可见地腾起红晕。她推开钟情,坐在他的身侧,脚底轻轻一蹬,秋千便载着二人晃晃悠悠荡起来。   桑遥嗅着满殿的奇香,问道:“这些藤蔓怎么还在?”   “妖族自来繁衍艰难,每当遇着欢喜之人,行**一事,就会激发驱逐其他竞争者的本能。”   “这些藤蔓是为保护我不被你的竞争者抢走?”   钟情握住她缠着藤蔓的手腕,浅浅地亲了下,奖励她答对了。   踏云送来两人食用的膳食。   饭后,桑遥顺着藤蔓编织的梯子,爬到房顶。月如明珠,独悬苍穹,轻纱似的月光,笼罩着并肩而坐的二人。   钟情仰头盯着明月,指尖探出柔蔓,如同十指紧扣那般,温柔地缠住桑遥的手指,开出朵漂亮的小花。   桑遥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融在月色里轮廓分明的侧脸。书中说,他被困井底的十年生涯,能望到的唯独头顶的一轮皎月。   桑遥突然问:“阿情,你会捉月亮吗?”   “不会。”钟情并未嘲笑她的异想天开,而是认真答道。   “我教你。”桑遥将双手伸到他面前,虚空拢住明月,从钟情这个角度来看,恰巧明月被衔入掌中,恍若真的被她抓在手里。   “你瞧,我帮你捉住月亮了。”小姑娘两眼弯弯,双颊透出桃花色。   “阿情,快接住我给你的月亮。”桑遥手“托”着明月,递给钟情。   钟情心头滚过一股热流,情动之际,再也忍不住,将桑遥按倒在身下。   情到浓时,一切皆变得顺理成章。他亲吻着桑遥的眉眼。藤蔓伸出,缠绕住桑遥的双臂。   桑遥脖子通红地坐起,打断了钟情的动作。   不能这样。   这样又跟昨晚一样,失去自主权了。   桑遥喘着粗气,眨巴着狡黠的眼,神秘兮兮地说:“阿情,这次我们玩点不一样的。”   少年满脸的隐忍克制,耐心地等着她的后续。   桑遥取出白绫,握住他的双手,反绑到身后。   钟情无奈:“这样并不能困住我。”   “你就不能让让我嘛。”   桑遥小小地撒了个娇,钟情就拿她没办法了。   她用白绫蒙住了钟情的眼,将薄衫从他肩头扯下,两排牙齿合起,留下一道浅浅的牙印。   牙尖刺破血肉,少年的肌肉紧绷起来,尖锐的疼痛弥漫开,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感,奇异地穿透了他的灵魂。   伤口溢出血丝,桑遥微凉的指尖,轻轻抚着那形似月牙的牙印,贴着少年的耳畔轻声说:“这是我的专属印记,代表以后你只属于我一个人。阿情,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想做你的那轮明月。”   指尖触摸伤口,火辣辣的痛楚覆盖着酥酥麻麻的痒感,配合着少女那疯狂又痴迷的剖白,灵魂都似震颤。   钟情沙哑的声音里透着难以忍耐的渴望,灼息轻吐,唤道:“遥遥。”   桑遥伏在他怀里,亲吻他的心脏。每当她亲吻这个位置,他的心脏都加速跳动,狂乱地撞击着胸腔。   他想拥住桑遥,将她揉进自己的怀中,与她的骨血融为一体,从此永世不分离,奈何双手被缚在身后。   那样薄弱的禁锢,如同桑遥对他的牵制,毫无保障,他本可轻而易举地挣脱,按住她为所欲为,临到头来,所有暴动的情念,都被他压制在隐秘的角落,心甘情愿地被她束缚住,等待着她来主宰一切。   ——如同神明那样主宰他的命运。   桑遥垂眸看着那被白绫封印着双眼,已然意乱情迷的青衫少年,掌中银光闪烁,贴着他的皮肉游走,最后来到心脏的位置,刺了下去。   少年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锁灵钉入体,灵力尽被锁住,哪怕钟情及时挣断束缚双手的白绫,亦来不及力挽狂澜。   他摘下覆眼的白绫,捂着心口,胸腔剧烈起伏,目光凌厉地瞪向桑遥,跌坐至屋檐的边缘。   夜风猎猎,吹散他半褪的衣衫。   那曾被桑遥亲吻过无数次的地方,以锁灵钉留下的伤口为中心,如同玻璃布满裂纹,密密麻麻爬满血线。   “微生世家的情报果然没错,你曾被哥哥的琴弦锁住琵琶骨,功力大打折扣。”桑遥身后缀着轮皎洁的圆月,满脸妩媚皆已不见,脸上是微生世家除妖时惯有的冷酷,她撑着手肘,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说出的话比满目清凌凌的月色还要冷,“经过改造的锁灵钉,滋味如何,钟少侠?”   钟情试着运功,所有功力都如石沉大海,他的心亦坠入万丈深渊,被层层寒气冰封。   “别怪我,你不该取走哥哥的灵骨。”桑遥光着脚向着他走来,扬起的衣袂犹如夜色中翩飞的白色蝴蝶,唯美而哀伤,“我自毁名节,放着好端端的微生家的三小姐不做,义无反顾地跟着你来到这陌生的朝闻道,受尽嘲讽和算计,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哥哥一马?”   “你做这些,都是为了微生珏?”良久,少年干哑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说这些还有意义吗?”桑遥勾起唇角,轻慢地笑出了声,“真没想到,被微生世家关了这么久的怪物,会如此天真地栽在微生世家的人手里。阿情,你娘亲没有教过你,不要轻信女人吗?”   “桑遥!”提起青萝公主,少年半妖脸上的所有伪装都毫不留情地被撕下,他咬紧牙关,舌尖似尝到了腥气。   “还是叫我微生瑶吧,比起你的跟屁虫,我更愿意做微生世家的那位众星捧月的三小姐。”桑遥半蹲在钟情跟前,锁灵钉上被她抹了微生世家特制的药物,能麻痹妖怪的肌肉,钟情能在被微生珏的箜篌重伤未愈的情况下有所挣扎,证明他实力确实不可小觑。   桑遥爱怜地抚了抚少年的脸颊:“钟少侠,你应该感谢,我给你上的这一课。要是换做了他人,未必会留你一命。”   “为什么不杀了我?”   “你的这条命,还是该留给哥哥亲手了结。祸害众生的半妖,死也要死在真正的猎妖师手里,成为他捉妖生涯里闪闪发亮的一枚徽章。”   钟情心底刚腾起的希望,如烟花般炸了个粉碎,只余下粉身碎骨过后,纷纷扬扬无处着落的余烬。   他用目光凌迟着桑遥。   “不会疼的,这药,会麻痹你所有的痛楚。”桑遥半蹲在他面前,微凉的指尖探上他的胸膛,语气里有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忍。   她狠了狠心,取走他身上属于微生珏的灵骨,不再看他的表情,转身跳下屋顶。   那缠绕着满殿的青色藤蔓,一寸寸枯萎,花色纷纷凋落,飘零如雪,堆了满地。   桑遥留恋着满地柔软的触感,反复踏着长廊中细碎的花瓣。   “你践踏的是少君的真心。”踏云出现在长廊的尽头。   “真心?”桑遥薄裙飞扬,像个妖精似的,妩媚地歪了歪脑袋,“他从未放弃过杀微生珏,我在他的心里,根本不及他的帝王霸业,又或是时日一久,他对我失去新鲜感,就会将我弃如敝履。我只有一次机会,我不能输,只能拼尽全力,争取最好的结果。”   “这就是你背叛他的缘由?”踏云不解。   “轻易得到的,不会珍惜,只有狠狠痛过一次,才会刻骨铭心。我要做他的明月,就该高高悬在天上,遥不可及。”桑遥抬手,接住簌簌落下的花瓣,轻轻朝掌心吹了口热气,花瓣散开,落在她的裙角上。   踏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三小姐,美得不可一世。   桑遥将装有微生珏灵骨的锦囊丢了她:“带着它回微生世家复命吧。”   踏云惊讶:“你知道?”   “你腰侧有微生世家的幽兰印记。”   踏云只好承认:“我是微生世家豢养出来的鸟妖。”   “你再多话,钟情就恢复了。”桑遥提醒。   “三小姐不和我一起逃吗?”   “我和你一起逃,你就逃不掉了。”桑遥遗憾地看着缠绕在自己腕间的青藤说道。   踏云咬了咬牙:“待大公子重得灵骨,必定会踏平朝闻道带您回家,请在此之前,三小姐务必好好保重自己。”   桑遥却是摇头。   没有人能懂她,是多么希望能兵不血刃地结束掉微生世家和朝闻道的恩怨,为这本书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踏云带着微生珏的灵骨走了。   桑遥朝着她的反方向奔逃。   水云殿一主一仆相继出逃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闻道,蚌精赶来时,钟情已逼出锁灵钉。   少年懒洋洋地坐在屋顶,虚空拢着悬着天幕上的那轮明月。   余毒未散,他的身体尚不能活动自如,张开的威压,如泰山压顶,叫人大气不敢出。满地枯萎的藤蔓,和凋落的残花,都昭示着他的不悦。   蚌精问:“请少君明示。”   “追。”   “要活口,还是……”   “踏云就地格杀,三小姐留活口。”   “是。”蚌精把钟情的口谕发了出去。   桑遥迎着山风奔逃,时不时看一眼腕间的青藤,青藤未有异动,说明钟情还没恢复,无法催动青藤,发动禁锢的技能。   青藤一日不除,她跑不跑,结果都是一样的。   况且,她根本就没打算活着走出朝闻道。   桑遥气喘吁吁跑了大半天,被一群鸟族的妖怪拦住去路,白蓉长老道:“三小姐,请回吧,莫要叫我等为难。”   桑遥喘了口气,取出雷火弹,说:“我知道你们这些长翅膀的,都很难对付,此物是你们家少君的杰作,想必你们还没见识过,不想找死的,趁早离开。”   *   上次微生珏种在钟情体内的锁灵钉被轻易逼出,桑遥就着手改造锁灵钉了,微生世家特制的药物搭配锁灵钉,能牵制住钟情,还要得益于微生珏曾用琴弦锁住他的琵琶骨。   钟情本来打算闭关一段时日,吞噬掉微生珏的灵骨,桑遥的背叛,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他望着庭前摇曳的花树,面色是风雨欲来的阴沉。   突然传来地动山摇般的震动。   一名小妖匆匆来报:“少君,三小姐用了您的雷火弹,白蓉长老翅膀被炸伤,不慎让她逃出了朝闻道。”   那满眼戾气的少君,没有小妖想象的那般雷霆震怒,反而心平气和地说了句:“时间到了。”   腕间的青藤生出倒刺,扎进血肉里,注入能麻痹肌肉的毒液时,桑遥就知道锁灵钉困住钟情的时间到了。   彼时她刚逃出朝闻道,经过一条清澈的溪流,毒素游走全身经脉,抽干她所有的力气,她脚下一软,顺着铺满青草的斜坡滚落,半个身子都浸入了溪中。   水流潺潺,浮着粉白的桃花瓣,与她浸湿的裙角擦肩而过。   桑遥阖上双眸前,隐约见到一张昳丽凉薄的面孔。   那是桑遥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脸,犹如四月初枝头的灼灼春桃,动情到极致时,颠倒三千红尘。   死到临头,她的脸上浮起一丝解脱的笑意。   她微笑着,坦然受死。   这就是她的计划,借夺灵骨之机,诱他杀了自己。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在对她的爱意和恨意达到顶峰时,被他亲手杀死,用自己温热的鲜血,成为他烙在心口的一颗朱砂痣。   往后的洪荒岁月里,她便是他永远不能触碰的伤疤。   即便他不改执念,依旧选择踏平微生世家,手中的屠刀斩向微生珏和叶菱歌时,就会控制不住地想起她。   那时,他的刀便再也不忍落下来。 第59章 “阿情,如果你和兄长之间门,必须以死亡这种方式结束仇恨,我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   “死在你手里,是我心甘情愿。我无法阻止你,但愿我的死,能化解你心中的戾气。”   “冤有头,债有主,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只向微生翊复仇,绝不伤及无辜,更不可以祸及苍生。”   皎洁的月光,透过屋顶狭窄的天窗,射入桑遥的眼底,击碎所有的幻影。   那张被黑暗隐去轮廓的艳丽面容,在月光的描绘下,逐渐清晰起来,只是被寒气冰封,再不见春日的盛景。   桑遥睁眼。   胸腔里的心脏还在跳动,她没有死。钟情杀了她的那幕,只是她昏迷后做的一个梦。   逼仄的一间门暗室。   青藤疯长,盘踞着整间门屋子,藤蔓上生长着恐怖尖利的倒刺。   桑遥躺在藤蔓包裹的中心,刚抬起手,想要接住倾泻而下的月色,狰狞的倒刺毫不留情地刺破她的血肉。   “嘶。”尖锐的痛楚,令她的意识彻底清醒了过来。   “呵”地轻笑,吸引住桑遥的注意力,有了先前的教训,她不敢再胡乱动弹,只微微侧过脑袋,望向声源处。   青衫少年岔开双腿,懒洋洋地坐在梨花木椅上,左手半撑着下巴,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少年满头青丝尽数用发带束起,发尾垂至腰际,漆黑的眼底晕开笑意,漂亮的模样真是蛊惑人心:“不知三小姐可见过明月跌落泥泞的样子。”   他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叫桑遥陷入了迷惘。   “三小姐,现在开始求饶吧。”钟情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桑遥沉默。   她想过很多种死法,最痛快的,是直接死在他的手里,再不济,半死不活,苟延残喘,受尽折磨死去。   眼下这个情况,让她没法分辨自己的处境。   “在想什么?”没有得到回应的半妖,并不生气,至少表面看来,依旧笑意盈盈,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   “我在想,我跪下来痛哭流涕,这样的求饶姿势或许更有诚意些。但是很遗憾,你的这些藤蔓影响了我的发挥。”   钟情:“……”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说笑。   空气陷入一种极其扭曲的沉默。   环绕在桑遥周身的藤蔓缓慢的扭动着,犹如少年手背鼓起的青筋。   因着桑遥初初醒来时搞不清楚状况,胡乱挣扎了一下,导致有好几根倒刺扎入她的身体,倒刺上的毒液,暂时麻痹了她的神经。   灵女的血,让藤蔓躁动起来。   钟情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下,那些不安分的藤蔓瞬息安静下来。他平静地观察着桑遥表情的变化:“你背叛我时,可想过会落得如此下场?”   “想过。”桑遥诚恳地回答,顿了顿,又说,“不悔。”   缠住她身体的藤蔓,收紧力道,勒得她呼吸一滞。   “别告诉我,你没有拿哥哥失去灵骨的消息考验过我。钟情,是你自己把刀递过来的,别怪我捅你一刀。”   钟情没有杀她,她只能暂时改变计划。她原是打算死在他手里,陈情自己的委屈,把自己洗成白月光,但现在她没死,那些解释就会成为虚伪的狡辩。   “进来。”钟情吩咐一句。   女妖捧着琉璃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中盛着酒壶和酒盏。女妖斟了半盏酒,捏住桑遥的下巴,迫她饮下酒液。   真言酒。   桑遥的眼皮抽搐着。   女妖捧着托盘,退出房间门。   不消片刻,那真言酒开始发挥效用,这次只饮半盏,桑遥的意识还算清醒,只是似被罗网罩住,不得自主。   钟情坐在昏暗的光线里,冷声问道:“你是微生世家派来的探子吗?”   “不是。”桑遥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回道,“帮助微生珏夺回灵骨,完全是出自我的私人意愿,我对朝闻道没有任何恶意。”   “入朝闻道前,蓄意接近我,是在图谋什么?”   “你。”桑遥毫不掩饰地回道,“为了得到你,钟情。你问多少遍,都是这个答案。”   这次钟情没有再轻易被她的甜言蜜语所蛊惑,他说:“为何要得到我?”   “阻止你破坏微生珏和叶菱歌的感情。我知道你厌恶微生世家,不愿同门师姐和微生世家有一丝的牵扯,妨碍自己将来复仇,只要你爱上微生世家的三小姐,你就再无立场干涉叶菱歌的选择。”   “你做这么多,只是为了微生珏?”钟情握紧双拳,浑身煞气翻涌。   桑遥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回道:“这样说,好像也没有问题,我必须保证微生珏获得他应有的人生。”   “微生珏,微生珏。”这三个字,如同最毒的针,狠狠扎入他的心脏。   钟情猩红着眼,一拳头砸在扶手上,缠绕着座椅的青藤,竖起的倒刺刺入他的掌中,登时鲜血狂涌。   如果在上次真言酒审讯当中,得到钟情这个答案之后,他肯再多问一句,就会亲手揭开这斑驳的真相。   他是猪油蒙了心,被她的花言巧语蒙骗,暗自窃喜。   *   钟情火气未消,叫人把桑遥锁回水云殿。   水云殿的物品都重新换了一遍,防止桑遥私藏武器,被换下来的东西妖侍们不敢私自处理,都送到了钟情的寝殿内,由他一一过目,再做处置,包括桑遥的随身储物囊。   钟情打开桑遥的储物囊,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满满当当堆了一桌子。   微生珏帮她画的符,微生珏给她的法器,微生珏送她的钗环首饰和衣裳……微生世家的三小姐,从小就是微生大公子的跟屁虫,生命中早已渗透微生珏的痕迹,每一件藏品都有迹可循。   钟情牙关紧咬,口腔里泛起铁锈的味道。名为嫉妒的情绪,毒蛇般一寸寸啃咬他的骨髓,吞噬他的灵魂。   他徒手将桌子劈作了两半,琳琅满目的小东西,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血珠从指尖跌落,他仿佛没有痛觉,抹了把脸,鲜红的血痕残留在唇角,像是地狱里逃出来的艳鬼。   蚌精掀帘走了进来,一粒不起眼的殷红色相思豆刚好滚到她的脚边。   那相思豆上明显残留着钟情的气息,蚌精手指微勾,凌空收了这粒红豆,纳入掌中,而后不动声色走到钟情身后,启唇道:“刚得到的消息,踏云已带着微生珏的灵骨回到微生世家。”   *   水云殿内,桑遥弓着背,蜷缩在床榻的一角。   钟情将桑遥送回水云殿后,亲自抱着她去洗了澡,将倒刺留下的伤口清洗上药。   药力在发挥作用,所以,伤口泛着些微疼痛。   水云殿布满藤蔓,它们破土而出,盘踞各个角落,将整座大殿裹得密不透风,尖锐的倒刺相互交错,像是一座牢固的监牢,将桑遥困在其中。   殿内不燃灯烛,光线黯淡。   殿门被人推开,伴随着嘎吱的声响,泻进来一缕金色的日光。青衫少年站在日光下,缓步而来,那日光仿佛跟上了他的脚步,照亮整间门大殿,却驱不散他眉目间门的阴森。   桑遥的双眼还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日光,眨了眨眼睛,眼角有了湿意。   钟情所到之处,藤蔓自动让开。他停在床畔,瞳孔黝黑。   桑遥挪着身子,避开他伸过来的手。   钟情坐下,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将她搂进怀里。   桑遥贪婪地嗅着他身上沾染的阳光气息,她已经许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柔滑的面料上停留着阳光干燥好闻的气味,搭配着草木妖天生的清香,仿佛置身春色弥漫的碧野。   “桑遥,你信不信,就算没有微生珏的灵骨,我也能杀了微生珏。你见过的,我曾将他削成了人彘。”少年半妖神经质地自说自话,妖冶美丽的面孔,呈现出脆弱和疯狂两种极端情绪。   桑遥身体微僵,小声祈求:“你能不能不杀微生珏?”   钟情脸上仅有的温柔消失,黑眸变得深不可测:“微生珏非死不可,从前是,以后还是。”   “那你先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   “我骗了你,我是个骗子,钟情,你这辈子还没有被人骗过吧?我多可恶,骗你身,骗你心,这样你都不肯杀了我吗?”   “我不在乎你骗不骗我,我只在乎你属不属于我。”   缠住桑遥手腕的青藤,伸出柔嫩的细丝,轻微的痛痒过后,那细丝钻入桑遥的胸腔,盘住了她的心脏。   少年侧头,抵着她的颈侧,说话的气流拂动着她垂在耳侧的发丝,蛊惑着:“说,你讨厌微生珏。”   只要那些藤蔓再用些力道,就会绞碎她的心脏。   桑遥的心脏几近停止跳动,她紧张地咽着口水,声音干哑道:“我讨厌微生珏。”   钟情满意地笑了,掰正她的肩膀,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迎向自己的目光,眼神兴奋:“说,你爱我。”   桑遥简直生无可恋。   为什么她没有死,还要被迫向反派男二示爱?   乱了,全乱了。   这完全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说。”钟情警告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能怎么办。桑遥瞳孔微微缩了下,张了张唇,声音飘忽得不像自己的:“我爱你。”   钟情吻上了她的唇。   桑遥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钟情用唇舌细细描绘着她的樱唇,甜腻的气息弥漫开。   桑遥僵硬的身体渐渐软化,融作了一滩春水。   良久,钟情松开桑遥。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桑遥张着润泽的红唇,享受着自由呼吸的时光。   少年指腹压着她的唇,不似来时暴怒,眉目间门隐约能窥见初初定情那夜的柔情似水。   盘踞大殿的青藤再次开花。   临走前,他摘下藤上的青色小花,插在桑遥的鬓边,留下一句话:“遥遥,你的心,跳得很快。”   桑遥被关在了水云殿。   此后,每隔一段时日,钟情就会来到殿内,用藤丝缠住桑遥的心脏,迫使她说出“我爱你”三个字。   她仰面躺在藤蔓织出的巨大牢笼里,拿着新到手的强取豪夺的剧本,一脸懵逼。   攻略过头,没死成怎么办?   在线等,挺急的。   *   钟情春风满面地踏出水云殿,殿前开了一树的桃花,少年摘下桃花,仰起头来,细细嗅吻。   桃瓣犹如桑遥柔软的吻,落在他的掌心。   他摸了摸唇角,想起亲吻桑遥时那温软细腻的触感,以及她胸腔里那如战鼓擂动的心跳声,终日阴沉的眼底,拨开厚重的阴翳,露出久违的笑意。   “少君。”蚌精站在台阶下,欠了欠身,“有个男人求见。”   “不见。”少年冷声道。   “他说,他叫羽乘风,少君您听到他的名字,会感兴趣的。”蚌精迎着天光望去,青衫少年伫立石阶的尽头,手持桃花,风流倜傥的模样,像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   *   金漆的柱子支撑起巨大的穹顶,广阔的殿堂中央凿出圆形的清池,期间门莲叶交错,莲花绽放。   珍珠串出的垂帘内,朝闻道的少君斜倚黄金宝座,目光深邃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锦衣男子。   寿王墓一别,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羽乘风没什么变化,依旧端着伪君子的架子,皮笑肉不笑。   抢夺百妖图的碎片失败后,他一直跟随叶菱歌左右,陪她走南闯北,寻找千年灵芝,为微生珏重塑身体,现在的他,是微生世家的座上宾,与微生世家交情不浅。   可笑,微生翊那个老家伙,除了一辈子的妖,自个儿把妖请进了老窝。   “你愿意交出玄蛇碎片?”钟情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指间门的黑玉扳指。   “如假包换。”羽乘风微微一笑。   “条件。”   “我要带走一个人。”   “何人?”   “微生世家的三小姐,微生瑶。”   空气陡然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羽乘风摇着折扇,从容不迫道:“听闻少君只差一张玄蛇的碎片,即可召唤大妖,宏图霸业和一个女人,孰轻孰重,想必少君心中比谁都清楚。”   “宏图霸业我要,三小姐我也要。”钟情冷然一笑,使出移形换影的身法,瞬息到了羽乘风的跟前。   粗壮的藤蔓刺穿男人的胸腔,却未见血涌。羽乘风的身体化作一片羽毛,飘落在地。   “是替身。”蚌精惊道。   钟情捏碎了黑玉扳指。 第60章   不知是那个吻取悦了他,还是“我爱你”三个字,让他迷失在这短暂虚妄的甜蜜里,钟情离开水云殿后,叫人给桑遥送了百花羹。   这是她得到的奖励。   花精一族的百花羹集百花精华,因桑遥嗜甜,特意放了蜂蜜,入喉满口馨香,沁人心脾,可惜分量太少,三两口就没了。   送百花羹的丫头说:“三小姐喜欢的话,下次少君过来,会再带一碗过来。”   这让桑遥对钟情的拜访多了几分期待。   吃过百花羹,桑遥守着那盏昏黄的油灯没事做,拿起铁质的勺子,弯身从交错的倒刺中穿行,来到宫殿的一角。   藤蔓破土而出,地面裂出不规则的形状,桑遥找了个好下手的地方,试着用勺子铲了铲。   “不要告诉我,你打算拿勺子挖出个地道逃出去?”一声轻笑从藤蔓交错的阴影中飘过来,透着难以置信。   “年轻人,不要低估一只勺子的潜力。”   “难为我冒着生命危险,孤身闯入龙潭虎穴,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如果你是诚心来救我的,那我便勉为其难放弃我的越狱大计,跟你走吧。”桑遥丢了勺子,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羽乘风合起折扇,劈开藤蔓。绿色的汁水溅了一地,他退开三步,撩了撩垂在肩头的发丝。   “别耍酷了,赶紧干正事,要是被茶茶发现,咱俩都别想走。”   “你就不问问我为何要来救你吗?”   “那还用问,肯定是哥哥和叶姐姐托付你来找我的。”桑遥蹙眉,“不过,我很好奇,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   “他们说,若我能救回三小姐,三小姐就是我的人了。”   桑遥脸色微变:“啊?”   羽乘风笑道:“开玩笑的。”   桑遥长舒一口气。还好是开玩笑的,攻略男二就算了,男三再掺和进来,更麻烦了。   “许我的是叶姑娘。”   桑遥刚好转的脸色又垮了下来:“你真的喜欢叶姐姐?”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坚决反对我接近叶姑娘?”   “那还不是因为叶姐姐……她是我哥哥的女人!”桑遥斩钉截铁地说道。这男三怎么回事,马不停蹄地奔赴作死之路,非要把自己变成只能挂墙上的白月光。   “还是开玩笑的。”   “玩笑开多了,就不好笑了。”桑遥僵硬地鼓了鼓脸颊,勉强露出笑意,“羽乘风,听我的,没错,智者不入爱河,恋爱脑没好下场。”   “三小姐为了只半妖,未婚失节,名声尽毁,还被锁了灵力,像只金丝雀儿囚困在此,就是很好的例子吗?”   桑遥还真没办法反驳,只好转移话题:“你怎么进来的?我记得朝闻道守卫也不是纸糊的啊。”   “自然是光明正大进来的。”羽乘风说着,脸色隐隐发青,唇角滑下一缕血痕。   “怎么回事?”   “替身被识破了,那替身附着我的一丝神魂,它受损,会波及到正主。”羽乘风擦掉血痕,说,“半妖心狠手辣,居然想强抢碎片,还好我多了个心眼。”   搞得你像第一天认识他似的,当初在寿王墓,你差点搞得大家一锅端,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好在随着剧情的推进,这只白孔雀已经进入洗白阶段,陪叶菱歌寻找千年灵芝为微生珏重塑身体的这一路上,被他们两个的感情所触动,与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他来了,快走。”   “等等,我身上有他的禁锢,走不了。”桑遥伸手,露出腕间的青藤,“这东西水火不侵,我用了很多办法都不能解开。”   “这有何难。”羽乘风祭出一朵冰雕的蓝色莲花,莲花吐出蓝色幽焰,青藤登时被熔掉一截,剩下的掉在地上,被桑遥捡起,揣入袖中。   殿外晃动着杂乱的影子,脚步声齐整而来,如滚过闷雷。羽乘风手中多了对小翅膀,递给桑遥:“翅膀借你,我断后,你先走,微生世家汇合。”   桑遥用很诡异的眼神看着他。   “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   “怕你变成白月光。”   羽乘风直接将翅膀装在她身上:“我是孔雀妖,只会掉毛,不会发光,哪来的白月光。”   桑遥被他逗笑了。   “行了,我自有办法,走吧。”小翅膀牢牢黏在桑遥后背,羽乘风举起折扇,将屋顶破开一个半人高的洞,拍拍桑遥的翅膀,那翅膀便挥动起来,带着桑遥慢慢升空。   羽乘风的禁制被钟情所破,少年阴沉着脸踏入大殿,藤蔓狂舞,攻向羽乘风。   桑遥飞上了高空。那翅膀似与她的身体长在了一起,她试着控制翅膀,心念意动,翅膀大力地挥动起来。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狂风呼啸着刮过耳畔,整个朝闻道尽收眼底,恢宏气派的金色大殿变作蚂蚁般大小,天地万物、山川河流一幕幕掠过眼底。   要不是在逃命,桑遥真想高歌一曲。   *   无数根羽毛漂浮在半空中,利箭般尖锐,射向钟情。钟情撑开雨过天青伞,挡住箭雨。   羽乘风单膝跪地,大口吐着鲜血,脸上却堆着笑意:“看来,沉迷温柔乡的你,尽管得了天地之极三滴灵泉的相助,并没有多大长进,反倒是先前被损伤的身体,大不如从前。”   “杀你,足矣。”钟情掷出雨过天青伞,刀片反射着寒光,直逼羽乘风。   羽乘风笑得更加开心:“三小姐说,我死了,会变成白月光,少君可解是何意?”   提起桑遥,钟情分神半缕,被羽乘风抓到喘息的机会,躲开锋利的刀光,使了个遁地术。   钟情没有追。   他跳到大殿的屋顶,举目望去。湛蓝的天幕下,紫衫少女挥舞着双翅,翱翔天际,与白云比肩。   钟情伸手:“弓箭。”   小妖奉上弓箭。   钟情挽弓搭箭,箭端对准桑遥,犹豫一瞬,那支箭如流星般射了出去,冰冷的金属触感与桑遥堪堪擦身而过。   桑遥惊出一身冷汗。   她见识过钟情的箭术,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将她射穿。   这一箭是警告。   朝闻道的结界被羽乘风凿了个洞,桑遥从这个洞里飞了出去,修文和修武已接到命令,在山下接应她。   桑遥坐上微生珏的大鹏鸟,飞往微生世家。   回到微生世家的第一日,就听说微生珏和叶菱歌在冷战。   桑遥:“……”   合着火急火燎地找我回来,是为了给小两口劝架?   从修文和修武的千言万语中,桑遥提炼出关键信息,这次男女主吵架的原因在于叶菱歌的身份。   微生世家对儿媳妇的标准只有两个:要么有权势,最好能与皇室沾亲带故;要么,能给微生世家带来实打实的利益,比如拥有灵女血统的桑遥。而叶菱歌与这两个都不沾边。   叶氏还曾是微生世家的家奴,在帮助微生珏重塑身体这件事上,是微生世家欠她人情,因此将她奉为上宾,可当微生珏流露出想娶她做正妻的心思后,微生世家上下就不乐意了。   更绝的是,微生珏的小姨兼后妈,提出与叶菱歌结为异姓姐妹,这窒息的操作纯纯膈应人。叶菱歌满身傲骨,在微生世家受到冷遇后,没和微生珏打商量就搬出微生世家,还搬进了羽乘风租住的宅子。   微生珏在父母那里被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仍旧据理力争,当他满身疲惫地去找叶菱歌,等待他的却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心上人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下就走了,显然是打心底里不信任他,顿觉心灰意冷。   这不,两个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开战了。   *   桑遥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与半妖苟且,还与微生世家划清界限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令微生世家蒙羞的她,能顺利回到微生世家,还要赖以微生珏对她的洗白,以及她独一无二的灵女血统。   于是,整件事就变成了微生世家年幼无知的三小姐,遭到卑鄙无耻的半妖哄骗,**于他,为爱奔赴朝闻道。哪成想这一切都是半妖的阴谋,半妖的目的在于困住三小姐,用来威胁微生世家,三小姐看清半妖的真面目,后悔不已,每日以泪洗面,幸得微生世家营救,终于脱离魔掌,悔过自新。   一下子将桑遥洗成了个被渣男辜负的小可怜。   而此刻的小可怜桑遥,正站在微生珏跟前,耷拉着脑袋。   微生珏拿回灵骨,大多时间都在闭关修炼,除了叶菱歌,一概不见外人。与叶菱歌闹掰后,更是封锁心门,全心全意修炼,现如今灵骨已融合得差不多了,并且功力大增,重新出山、叱咤风云指日可待。   微生珏一言不发地盯着桑遥,半晌,冷声说:“现在肯回来了?”   桑遥蚊子哼似的“嗯”了声。   “过来。”   桑遥挪到他跟前。桑遥在朝闻道的遭遇,踏云都汇报给微生珏了,唯独假孕这事忘记说了。微生珏探出手,搭上她的手腕,惊道:“孩子呢?”   “孩子没了。”   “是钟情干的?”微生珏眼睛里几乎能飞出刀子。   桑遥发现自己说错话,忙摇头:“不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孩子,是那日为了救阿情,我编出来骗你的。”   话音刚落,左耳被微生珏拎住,别人发脾气,那是狂风暴雨,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贵公子发起脾气来是下冰雹。桑遥“哎哟哎哟”地叫着:“哥哥,哥哥,下手轻点,我错了,这回我真的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会好好反省的。”   “胡闹,自己的名声也能拿来开玩笑。”   “以后不会了。”桑遥赌咒发誓。   微生珏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她。   桑遥揉着发红的耳朵,凑到那英俊的青年跟前:“哥哥,我们去接叶姐姐回来吧。”   青年冷着脸不说话。   桑遥笑嘻嘻说:“我看那羽乘风鬼鬼祟祟的,对叶姐姐不安好心。哥哥,世上只一个叶姐姐,你不要,有的是人抢着要,可别等到叶姐姐上了别人的花轿,再追悔莫及。”   “我哪里鬼鬼祟祟了?”羽乘风摇着扇子踏进屋内,一脸伤心地说,“原来三小姐一直是这样看我的。”   那日钟情去追桑遥了,朝闻道其他人对羽乘风来说不够塞牙缝,他让桑遥走,也是让桑遥做靶子,自己好脱身,反正桑遥是那半妖的媳妇,半妖舍不得真下狠手,一举两得。   桑遥:“那你把叶姐姐送回微生世家。”   羽乘风:“叶姑娘有手有脚,我可做不了这个主,不过三小姐放心,我这人不太喜欢撬人墙角。”   男三看来是听劝了。桑遥暂时将他从警戒名单里移除,再接再厉劝说微生珏把叶菱歌接回来。桑遥是个厚脸皮的,在她坚持不懈的游说下,微生珏总算松口,答应去接叶菱歌。   叶菱歌嘴硬心软,外冷内热,微生珏这样的贵公子从不低头,却为了她三番两次伏低做小,她顺着台阶就下来了。   微生世家是不能回的,微生珏在外头给她租了宅子住,并承诺,此生只认她一个人,如果阻隔他们的是微生世家嫡长子这个身份,他就脱离微生世家,与她闲云野鹤,做一对野生猎妖师。   微生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叶菱歌当即红着眼睛,扑进他的怀里,与他耳鬓厮磨。   趴在外头,戳破窗户纸偷看的桑遥,心里头的大石落了下来。她推推羽乘风,示意不要偷看了。   羽乘风与她一同离开,喃喃自语:“想不到三小姐教微生兄的那些话真的有效。”   “那可不是,这么多年的言情不是白看的。”桑遥昂首挺胸,十分骄傲自满,“只要摸清对方什么性子,包管拿捏得死死的。”   羽乘风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我怀疑那朝闻道的半妖也是着了三小姐的道。”羽乘风含笑道。   桑遥心虚地摸摸唇角。   “我很好奇,当日三小姐看到的那只情妖,幻化的是何人模样。”羽乘风道。 第61章   “不记得,从头到尾,记忆断断续续的。应该是个极俊俏的少年郎,我只记得他说话的语气很温柔。”桑遥摇头。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喜欢漂亮的少年郎,或许情妖的面孔是照着桑遥喜欢的电视明星化出来,桑遥喜欢的明星脸太多了,谁知道是哪个呢。   “三小姐想知道吗?”羽乘风叫住了桑遥的脚步。   “你有办法?”   “这是我当日在寿王墓捡到的情妖内丹。”羽乘风摊开掌心,托着枚闪闪发光的珠子,“还好钟少侠当日手下留情,忘记销毁内丹了。”   “这个有什么用处?”   “请三小姐闭眼。”羽乘风说。   桑遥闭上眼睛。   羽乘风吞下情妖的内丹,然后说:“三小姐可以睁开眼睛了。”   桑遥缓缓撩起眼帘,日光耀眼,枝叶轻摇,斑驳细碎的光影里,少年一袭青衫,举着雨过天青伞,唇角微扬,眉目如春。   “钟、钟情!”桑遥乍一见到正在通缉自己的半妖,吓得后退一步,脸都变形了。   眼前的钟情张口,吐出情妖的内丹,眨眼间变回羽乘风的模样。   桑遥却是仿佛被雷劈中,僵立当场。   “是钟情啊,我早该想到的。”羽乘风有些遗憾地叹口气,“当日,我所见的情妖没有面孔,我以为,三小姐和我一样。”   *   “我见到的情妖,原来是钟情。”桑遥坐在一丛乱石间,低声呢喃着这句话。   羽乘风已经走了。他看起来,背影略显失落。   桑遥这一坐就是天黑。   微生珏安置好叶菱歌,准备打道回府,他替叶菱歌关好屋门,踏着石子铺出来的幽径,穿过竹林。   乱石垒起的山景,隐约有个人影,抱着双膝而坐,头颅深深低垂,将脑袋埋进自己的怀中。   微生珏认出那是桑遥的背影,不由出声唤道:“遥遥。”   桑遥抬起头来。   暮色吞噬大地,只余零星的天光透过枝叶,映出少女的脸庞。晶莹的水光,顺着面颊滑落,一颗一颗,犹如漂亮的小珍珠。   “……你在哭?”微生珏失神。   风带起他的袖摆,拂上桑遥的面颊,桑遥抓住他的袖子,蒙住自己的脸,任由那泪水肆意地流淌着。   微生珏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无声地站在她身侧,任由她将泪水尽数抹在自己纤尘不染的袖摆上。   *   微生世家的炼妖阵有些年头了,为着这个炼妖阵,微生世家献祭了很多妖怪。原书里说过,青萝公主出逃微生世家失败,被砍断双腿,重新关了回去。   微生世家建有森严的地下监牢,用来关押暂时不能处死的妖怪,外界很多人猜测,微生世家的炼妖阵就设在这里,被捉回去的青萝公主被关在了这里。   他们并不知道,真正的炼妖阵,其实就是曾关押青萝公主和钟情的那口井,青萝公主还在那口井里。   桑遥提着半篮子橘子,鬼鬼祟祟出现在一间废弃的破旧院子外头。   木门遭风雨的侵蚀,早已红漆脱落,印着斑驳的时光痕迹,从门缝里望进去,隐约可见成杂草丛生。   这里看起来比那次在幻境里更荒凉了些。   微生翊既未下禁制,也没派重兵把守,任谁都想不到,几乎被微生世家遗忘的这个地方,竟关押着朝闻道未来的女君。   桑遥轻而易举捏断了锈迹般般的铜锁,推开木门,趟过半人高的荒草,找到记忆里的那口井。   井口盘踞着无数条藤蔓,密密麻麻封死了井口,桑遥伸手,忽而一条青藤缠上她的手腕,紧接着,藤蔓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捆住她的四肢,半篮子的橘子撒落一地。   她抽出插在腰侧的短刀,刺了出去,得到喘息之机,赶忙开口说:“青萝公主,手下留情,我没有恶意,我是受人之托,来此救你出去的。微生岚,微生岚您还记得吗?”   攻击她的青藤果然都停下了动作,却并未松开她。青萝公主遭到微生翊的背叛,如今的她,对人族充满了仇恨和戒备。   桑遥说:“微生岚他现在不叫微生岚了,他改了名字,叫钟情,我有他给的信物,就在我怀中。”   一根青藤探入桑遥怀中,卷出钟情的半截真身,井底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真的是岚儿?”   “我怎敢欺骗您。”   “哼,微生世家的都是伪君子。”桑遥的衣裙上绣着微生世家独有的兰花标志,足以证明她是微生世家的人。   “我是微生世家的养女。”   “那又怎样,你和微生世家是一伙的。”   “如果我真和微生翊是一伙的,就不会冒着危险来找您了。我是阿情安插进来的内应,借着微生世家三小姐的身份,帮他图谋大业的。您可以不信我,但阿情是您的亲生儿子,他不会害您的。”   “你和阿……情是什么关系?”青萝公主尚不适应钟情的新名字,犹豫了一瞬,才唤出口。   “我是他的女人。”桑遥知道青萝公主曾警告钟情离女人远点,她做出一副痴迷钟情的模样,“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就算舍弃微生世家三小姐的身份,也在所不惜。”   青萝公主不允许自己的儿子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但若能利用女人的感情,为朝闻道带来好处,她是不反对钟情和女人厮混的。这位微生家的三小姐一脸蠢相,是个空有美貌的花瓶,最容易控制,钟情想必就是看中了这点。   “我怎么才能放您出去呢?”   钟情的目标是青萝公主,她把青萝公主弄出去,钟情或许就会转移目标,放过微生珏。   “我的身体已被损毁,魂魄与这口井融为一体,你帮助阿情血洗微生世家,破开炼妖阵,重新为我寻一具躯壳便是。”   说了半天,还是没办法救她出去。桑遥乖乖点头:“我会告诉阿情的,我是阿情内应这件事,还请公主不要泄露出去。对了,这些橘子是我给公主带的见面礼,还请公主笑纳。公主,我先走了。”   桑遥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位青萝公主不是善茬,桑遥计划失败,只能另觅他法。   这几日微生世家种的花都开了,花圃内,百花争艳,异香扑鼻。桑遥回去时,采了几株血红的杜鹃花,打算放屋里用清水养着。   花圃的另一端,一名衣着艳丽的美人,被簇拥着走来。   “三小姐。”美人欠了欠身,满面堆着笑容,攥着帕子的那只手,自来熟地搭上桑遥的手,“三小姐在这采花呢,这会儿日头正烈着,小心晒伤了三小姐这吹弹可破的肌肤。”   美人是微生翊新纳的小妾,身娇体软,人比花娇,名字也好听,蝶舞。   蝶舞每回碰上桑遥,都要拉着她唠嗑上几句。   桑遥与她并不熟,看在她长得很美的份上,僵硬着脸,敷衍地笑着。   “我新做了些玫瑰饼,正要派人给三小姐送去,可不就巧了,三小姐顺路同我回去,省得我那蠢笨的丫头再跑一趟。”   毕竟是微生翊的小老婆,明面上桑遥是不会给她难堪的,她都这么热情了,桑遥只好点头:“也好。”   两人相携着往蝶舞的住处走去。   这会儿是大中午的,日头当空,两人一路走过来,身上都出了层薄汗。蝶舞住的是间水榭,周围种满了莲花,不是开花的时节,水面上漂浮着孤零零的叶子。   她的屋里有股清幽之气,暗香扑面而来。   蝶舞打起帘子,请桑遥入内:“三小姐坐一会儿,我去把玫瑰饼装盒。”   “叫丫头做就好。”   “那可不成,她们做惯了粗活,手脚不干不净,碰到玫瑰饼,会吃坏三小姐肚子的。”蝶舞不由分说,留下桑遥一人,自个儿款步而去。   屋外屋内有明显的温差,清幽的香气冲散燥热,桑遥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蝶舞是爱书之人,屋子里有一整面书架,桌子上还摆着没看完的书,一炉熏香散发着袅袅腾空的香雾。   不知是什么香丸,味道淡淡的,混合着似曾相识的气息。   桑遥眼皮越来越重,困意如潮水般涌来,她打了个呵欠,忍不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蝶舞去而复返,撩开帘子,走到桌前,熄灭了炉子里的熏香。   主子说过,三小姐识得幻绮罗香,她便将幻绮罗提取出来的香气与其他的香混合在一起,掩盖幻绮罗的香气。   蝶舞取出一枚白玉质地的梭子。这枚梭子名叫织梦梭,与引魂灯、幻绮罗香相配,可编织梦境,连通千里。   “三小姐,去吧,有人在你的梦里等你。”她说着,施法启动织梦梭。   织梦梭的光晕,将桑遥笼在其中,其上缠绕着千万缕透明的丝线。   桑遥的意识被这些丝线缠绕着,拽入幽深的梦境。   *   桑遥是被樱桃砸醒的。   彼时她正趴在树上,那颗樱桃正中她的眉心,痛得她翻了个身,不小心从树上掉下去,脚踝狠狠崴了下。   桑遥“嗷呜”一声惨叫。   “遥遥!”微生珏闻声赶来,看到她狼狈得趴在地上,作势就要将她抱起。   桑遥尚搞不清楚状况。   “后退!再退!对,就这个距离,保持这个距离,不准靠近我。”桑遥义正词严。   “遥遥?”微生珏眼里升起一团困惑。   “哥哥,我是大姑娘了,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和你亲近。”桑遥表情严肃,“你不能抱我。”   “你受伤了。”   “我没事。”桑遥强忍着疼痛站起,面不改色地走了两步,“你看,我走路多灵活。”   “没事就好,大家都在等着你。”   “我摘些樱桃就回去。”桑遥指着满树的樱桃说。   微生珏手中拎着一只兔子,衣摆上留下草屑,他应是刚打猎回来。桑遥催促着他赶紧去处理兔子。   微生珏一走,桑遥就支撑不住,冷汗淋漓地坐在树下。她脱掉鞋袜,检查扭伤,心里满是疑惑。   什么情况?她不是在微生翊的小老婆屋里等玫瑰饼吗?怎么被樱桃给砸醒了?   桑遥龇牙咧嘴地揉着脚踝,听见脚步声,迅速用裙摆盖住自己的脚。   青衫少年渡过斑驳的光影,抱着双臂立在她跟前,扬起眉梢:“三小姐坐在这里,是在孵蛋吗?”   桑遥心里头一个激灵,没有搭话。   钟情半蹲下身子,一脸了然:“脚扭了?”   他这样和善的态度,诡异得让桑遥心里发凉。照理说,他俩刚掰,他再见她,肯定恨她恨得牙痒痒。   “关你什么事。”桑遥扭过头去,试他的反应。   “早说了,三小姐身娇体贵,打猎这种粗活还是交给我们这些粗人做。”少年讥讽的语气桑遥再熟悉不过,从她穿过来到寿王墓一路上,他们两个都是这个斗嘴模式。   钟情口中的身娇体贵,应该读作“绣花枕头”。   桑遥正准备开满嘲讽技能,喷他个狗血淋头,手中忽然被塞入一物,是钟情撑开他的雨过天青伞,罩在了桑遥的头顶。   “拿好。”   “干什么?”话音刚落,身体腾空而起,她被钟情横抱在了怀中,那把伞刚好罩住二人。   “自是怕烈日晒伤了三小姐娇嫩的皮肤。”   说起这个,桑遥想起来了,跋山涉水,风吹日晒,她怕晒黑,给自己买了把伞,有事没事打着遮太阳。   普通的伞,自然比不过雨过天青伞,她很馋钟情的那把伞,暗中摸了好几次,有一次不小心把手给割伤了,鲜血的气息当时就诱得钟情红了眼,差点没把她吞下去。   从那之后,他就收好自己的伞,不许桑遥再随便碰。   她偏碰,偏碰。桑遥叛逆地摸摸伞柄。   “小心割伤手。”钟情提醒。   桑遥试探问道:“钟情,你想不想打死我?”   钟情:“三小姐自知讨嫌就好。”   桑遥:“……” 第62章   桑遥的脚伤不严重,疼痛缓过去后,便能下地行走了。微生珏与叶菱歌在河边等他们,他们升起一堆篝火,正在处理打回来的猎物。   钟情加入处理食材的行列中。   桑遥坐在树荫下,琢磨着是怎么回事。   一路上,通过旁敲侧击,她从钟情的口中得知,他们即将出一项任务。   任务的委托者是一名拥有百年基业的富商,富商的宅子里发生一件怪事,他的几个儿子相继出事,险些断子绝孙,富商怀疑宅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于是委托微生珏帮忙驱邪。   邪祟是一只猫妖,微生珏和钟情联手捕到猫妖,真相总算水落石出。富商共有五子,最受宠的是幺子,最先出事的也是幺子。幺子死于溺水,却并非出自猫妖之手,猫妖作乱,是为他复仇。   猫妖是幺子养的一只狸花猫,它亲眼目睹年仅九岁的五少爷被他四个禽兽哥哥联合按进湖里,生生溺死,只因他们听说父亲有意把财产都留给出生就丧母的五弟。   五少爷枉死,心有不甘,魂魄附在狸花猫的体内,蛰伏十年,回来找他的哥哥们报仇。   这件事明明已经发生过了,怎么变成了未来式?   难道是时光倒流,记忆重置?   如果是时光倒流,为什么只有她记忆没有被重置?   上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是在叶菱歌的心魔幻境里。   桑遥脑海中灵光一闪,不是记忆重置,是在做梦。   蝶舞的熏香里,掺了幻绮罗香,她被困在了幻绮罗梦境里。   梦境里的时空是混乱的,既有过去式,也有未来式,甚至生命里不同时期的两拨人出现在同一个场景也不奇怪,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会出现时光倒流的情况。   这么说来,蝶舞一开始对她的亲近,就是别有用心。   这次不同叶菱歌的心魔幻境,梦境由心魔主导,会滋生心底最恐惧的事物,暗藏无数危险,桑遥这个梦境目前还算稳定,没有出现特别离谱的事件。   桑遥绷起精神,暗中观察,既然是蝶舞引她入梦,说不定她就在附近。   微生珏打回来的兔子被分成两份,分别由钟情和微生珏负责,他们各显神通,是因桑遥说了句微生珏的手艺不输钟情,莫名其妙就激起两个男人的斗志。   半个时辰后,兔子被他们烤得焦香四溢,钟情与微生珏同时扯下兔子的后腿,递给桑遥,心有灵犀的程度,都让桑遥怀疑她是不是穿进了一篇双男主的文里。   如果时间重置到猫妖案这段时间,此时的钟情与桑遥争锋相对,是不会这么好心,主动把兔子后腿递给桑遥,微生珏大抵也是这样猜测,所以把自己手里的那只兔子后腿给了桑遥。   这样一来,桑遥和叶菱歌都有兔子后腿吃。   现在的情况是,叶菱歌被彻底忽视了。   微生珏向着桑遥是符合逻辑、情有可原的,钟情会向着桑遥,应该与这是桑遥的梦有关,她下意识希望钟情能把兔子腿给她,意念控制了梦境。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这厮不安好心,早点喂肥他的储备粮,早点下锅。   桑遥努力朝微生珏眨着眼睛。   微生珏在桑遥的不断教导下进步飞速,收到桑遥的暗示,他及时说道:“这个烤糊了,菱歌不爱吃,遥遥,给你。”   简直是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桑遥配合他的表演,故作气恼:“好啊,有了心上人,就埋汰自己的妹妹,叶姐姐不喜欢吃烤糊的,我就喜欢了?”   叶菱歌赶紧打圆场:“阿情的没有烤糊,遥遥,你吃阿情的,微生的给我。”   微生珏烤的兔子腿顺利转到叶菱歌的手上,这下桑遥和叶菱歌都有兔子后腿吃了。至于钟情和微生珏谁的手艺更好,桑遥和叶菱歌都不敢说,男人的好胜心一不小心就会掀起腥风血雨。   吃过饭,四人出发前往富商的宅子除妖。桑遥一路都很警惕,就怕蝶舞突然冒出来狠刷一波存在感,直到抵达目的地,蝶舞都没有现身,悬在桑遥头顶那把未知的刀,却是令她越来越不安。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样坐以待毙的滋味太过难受,桑遥决定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比如结束梦境。   进入幻绮罗梦境,要想离开,需要引魂灯引渡。这个时候,引魂灯在微生珏的手中。桑遥悄悄将微生珏拉到一旁:“哥哥,我有急事,可否借引魂灯一用?”   微生珏道:“引魂灯昨日被钟少侠借走了,你若有需要,去同他要。”   钟情借走了引魂灯?   钟情不会无缘无故借走引魂灯。   桑遥脑中警铃大作。她与蝶舞无冤无仇,没道理蝶舞会害她,除非真正把她困在幻绮罗梦境里的,不是蝶舞,而是另有他人。   桑遥看向钟情的目光里有了一丝异样。   怕打草惊蛇,桑遥没有再提引魂灯的事。   按照剧情发展,微生珏和叶菱歌会在东厢房找到那只狸花猫,用捕妖网抓住它。狸花猫濒临绝境,口吐人言,陈情|事实真相,令这个老宅尘封十年的秘密浮出水面。   果不其然,微生珏和叶菱歌往东厢房的方向走去。桑遥拨着手里的妖司南,拍了拍钟情的肩膀,指着反方向说:“钟少侠,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分头行动,能提升捕妖的效率,钟情没反对。   桑遥特意放慢脚步,走在他后头。   少年懒洋洋地穿过日光:“小姐实在害怕,现在回去找微生珏还来得及。”   桑遥想怼他,旋即想到面前这个钟情,很有可能是那个已经进化好几波的朝闻道少主钟情,生生忍住与他斗嘴的冲动。   古旧的宅子,被百年的时光侵蚀,尚保持着完好的面貌,因近些日子以来怪事频发,府中的少爷们相继出事,富商带着家人和仆妇们搬离宅子,只留下年迈的老家丁在此处看守宅子,顺便打理花草。   大多数屋子都已搬空,屋门半掩着,连续死人带来的阴气驱之不散。桑遥随手推开一扇门,回头看见钟情进了她隔壁的屋子。   她关上屋门,背靠着合起的门板,手心里攥着一团冷汗。   要想个办法制服茶茶,抢引魂灯。   桑遥打开储物囊,摸出一物,狠狠掐着自己的虎口,发出短促的一声痛呼。隔壁的钟情听见喊声,推门而入,桑遥藏在门后,冲他吹出迷烟。   迷烟是微生世家专门用来对付妖怪的,只消吸入一口,就能迷倒道行高深的大妖。钟情毫无防备,扑通倒在地上。   桑遥心里头暗暗喝彩一声。   太不容易了,她居然把原书里那位把男主都能干趴的男二给撂倒了。   这可是把原书杀得只剩下女主的终极boss钟情。   桑遥将钟情拖到榻上,搜查着他的全身,顺利摸到储物囊。   储物囊都有禁制,非主人不能打开,除非道行比对方深,强行破除禁制;或者,曾经得到过主人的许可,加入了白名单,比如桑遥就能随意打开微生珏的储物囊。   桑遥自信满满,准备打开钟情的储物囊,却被禁制阻挡在外。   这不对劲。   桑遥立马就站了起来。   以前她是没法打开钟情的储物囊,可是进入朝闻道,与钟情确认恋人关系后,钟情就解除了对她的禁制。   她猜错了。   眼前这个少年,不是朝闻道的少君。他是猫妖案时期的钟情,这个时期他的储物囊当然不会对桑遥开放权限。   由此说来,真正的梦境入侵者钟情尚未现身。   几乎是在桑遥猜出事情真相的同时,屋门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合起,咣当巨响,眼前骤然陷入一片黑暗,阴冷的气息沿着她的脊背攀爬。   桑遥汗毛倒竖,全身都似被冰封住,连手指都不能动弹,只余胸口剧烈起伏着,尚能自由呼吸。   她大口喘着气,张开唇,想要说话,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发不出一丝声响。   视觉被黑暗吞噬,其他感官更为敏锐,有人推开屋门,走了进来。衣料摩擦的声响,提醒着她,那人正在向她靠近。   窸窸窣窣的声音,类似某种冷血生物爬行,刺激着桑遥的耳膜。   微凉的藤蔓缠上桑遥的指尖,慢慢的,以一种凌迟的模式,向上攀爬着,钻入桑遥的袖管。   植物的触感包裹着她的肌肤,紧缚的感觉令人产生不适。   更过分的是,还有藤蔓探入她的衣襟,在她的心口附近游走。这令桑遥想起藤蔓上柔嫩的细丝探入胸腔,缠住心脏时的恐惧。   好在,这次藤蔓并未缠绕她的心脏。   但那些藤蔓不安分地将她禁锢住,有的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有的撩起她披垂在后心的发,亲昵地蹭着她的后颈,还有的模仿着少年半妖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耳垂。   桑遥僵硬得像块石头。   一根藤蔓抚上桑遥的眉眼,似是浸透思念,温柔的,仔细的,一寸寸描摹着。   接着,那藤蔓慢慢地下移,强硬地撬开她的唇齿。有别于从前的小心翼翼,这次的他,伴随着暴怒,是强势而乖戾的。   沾了她口液的青藤,隐约有些激动,随之而来的,是缠缚她身体的藤蔓进一步收紧。   桑遥呼吸一窒,几乎怀疑对方要勒死她时,藤蔓停止了收紧的力道。   清浅的呼吸声,混合着草木独有的清新香气,贴着桑遥的耳畔响起。   他终于不再隐身。   有橘黄的灯光透过桑遥的眼皮,驱散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除了那一簇跳动的明火,桑遥依旧迷失在黑布隆冬的梦境里。   “小姐。”少年嘶哑的声音是对未来灾厄的预警,“别来无恙。”   “好、好得很,不用你管。”她可以开口说话了。   “很快我们就会见面了。”   “那我还是觉得你别来得好,微生世家已张开天罗地网,就等着瓮中捉鳖。”   “倒也不必骂自己是鳖。”钟情在口舌之争上,永远不肯落她下风,他的藤温柔地缠紧了她,“我会抓住微生珏,当着你的面,用毒藤绞碎他的魂魄。”   感受到桑遥的身体紧绷起来,钟情满意地笑了。   引魂灯那一束光晕,终于彻底破开桑遥眼前的黑暗,钟情的面部表情逐渐清晰,灯晕缀染他的眉眼,一如既往,美得惊心动魄。   他把引魂灯放入桑遥的手里,提起她,推开窗户,丢了出去:“你该醒了,遥遥。”   桑遥的身体似坠入无尽深渊。   强烈的失重感使得她猛地一颤,从睡梦里惊醒,丫鬟春桃正坐在床畔给她擦脸,吓得手中帕子掉在了地上。   桑遥这一睡,睡了有两日,微生珏看出她是被困在幻绮罗香梦境里,正计划着攻打朝闻道,抢回引魂灯为她引渡。   桑遥赶紧让春桃去通知微生珏,结束他这个没有任何把握的计划。   想起梦中钟情乖戾的模样,桑遥满心担忧。钟情的意思是他已经修炼出毒藤,毒藤一出,所向披靡,只怕整个微生世家都不是他的对手。   微生珏听说桑遥醒了,立时赶过来看她,见她无事,微生珏松口气。   打发走微生珏,桑遥问起春桃这两日发生的事。   春桃咬牙切齿地说:“家主新纳的姨娘蝶舞是个奸细,就是她奉什么少君之命害您的。她的身份暴露后,家主立即命人将她押往斩妖台处死,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将她卷走了,气死我了。”   桑遥没吭声。   微生世家和朝闻道互往对方的地盘塞卧底,谁也别不服谁。 第63章   听说桑遥醒过来,微生夫人派身边的嬷嬷过来,将桑遥请了过去,入屋一看,不仅微生珏在,连鲜少露面的微生翊都在。   微生翊一身儒雅打扮,面容已经不年轻了,但从眉眼依稀能看出来,此人年轻时是个百里挑一的美男子。微生珏和钟情,还是微生珏更像父亲一些,大抵钟情的长相随他的母亲。原书描写过,青萝公主是明艳大美人。   如果说钟情是把原书有名有姓的角色杀得只剩下女主,凭一己之力书写《钟情传》的终极**oss,那么,微生翊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要不是他包藏祸心,搞出一堆破烂事,怎么会生出那么多波折。   就冲这个,桑遥没法对他心生好感。   桑遥垂首低眉,欠了欠身,向微生夫妇见礼。微生夫人——微生珏的小姨妈兼后妈,亲切地挽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遥遥这两日清减了,回头让厨房炖些补身子的,好好补一补。”   “谢谢阿娘关心。”原身为了微生珏,极力讨好这位微生夫人,唤的“阿娘”比谁都亲切。   微生夫人笑弯了眼睛:“遥遥,这些年来,我早已将你当做我的亲生女儿,就不与你拐弯抹角了,叫你来是想和你商议一件事。当年你孤身一人,来到微生家,为免你孤单,又或是无所依靠,在这深宅后院里被不长眼的仆妇欺负了去,微生家索性收你做养女,让你从了微生的姓。现在我们想把你的名字改回去,与阿珏成亲,光明正大再进一次我们微生家的门。”   端坐在一旁的微生珏闻言,不小心打翻了手里的茶盏。世家大公子最注重礼仪,鲜少这样失礼,他此时却全然顾不上打翻的茶盏,以及泼进怀里的茶水,唤了声:“母亲。”   “这里没有你插话的份。”微生翊不悦地打断微生珏的话。   微生夫人再次启唇:“遥遥,这件事也不是我和你父亲随便决定的,不知道你的生母是否告诉过你,桑家与微生家有过一桩婚约。”   这事原书完全没提过。桑遥惊道:“不曾。”   “桑家的那场浩劫来得太快,想必是你母亲没有来得及交待,遥遥,你本来就是要给我们微生家做媳妇的。”微生夫人打趣道。   桑遥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原身母亲让她来微生世家寻求庇护。   “你刚来的时候就喜欢缠着阿珏,我想,这便是命中注定的缘分,遥遥,你可愿嫁给阿珏为妻?”微生夫人问道。   “男婚女嫁,关乎彼此的终生幸福,不能草率,此事不能单问我的意愿,还要看哥哥的意思。”桑遥看向欲言又止的微生珏。   微生珏起身,掀起衣摆,跪在微生翊夫妇面前:“父亲,母亲,阿珏已心有所属,恕不能从命。遥遥虽不是微生家的亲生骨血,可在阿珏的心底,早已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试问,做哥哥的,又怎能娶自己的妹妹。”   微生夫人的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   微生翊冷声道:“两家有婚约在,此事岂能由你做主,叶氏曾是微生世家的家奴,叶菱歌那样卑贱的女子,如何配得上你微生世家嫡长子的身份。”   “她不卑贱。她在我心里,比举世无双的珍宝还要珍贵,能够结识她是我的福气,父亲,母亲,微生珏此生,非叶菱歌不娶。”   微生珏一字一句,与其说是陈述,更像是宣誓,气得微生翊当场摔碎茶盏:“敢这样顶撞高堂,谁教你的规矩。”   “如果是微生世家嫡长子的身份,不能让我和菱歌结为夫妻,我宁愿不做这微生世家的大公子。”微生珏对微生翊向来都是言听计从,哪怕从前提过他和桑遥的婚事,他隐隐有些不满,也未曾直白得表露过。   带叶菱歌回微生家后,关于他的婚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直接顶撞微生翊,这次,他更是直接站了起来,毫无畏惧地直视微生翊的双眼。   “逆子!逆子!”微生翊气得双眼发黑,“来人,家法伺候。”   微生世家的家法是麟火鞭,一鞭子下去能打断骨头,微生翊这个人自私自利,心黑手黑,能对自己曾经山盟海誓过的恋人毫不留情,囚禁自己的亲生儿子十年,未必就对这个长子有多少感情。   微生珏的婚事,在他看来,不过一场利益交换。桑遥是灵女后裔,微生珏与她成婚,不但能把灵女一脉变为自己人,将来生下后代,还能为微生世家带来莫大的好处。   正值微生世家存亡之际,桑遥哪能真的让微生翊废掉微生珏,她扑通跪在微生珏的身侧,疾声道:“义父息怒,哥哥他只是一时糊涂,被叶菱歌那个妖女迷了眼睛,我来劝说哥哥,婚事方面可以先操办起来,我保证等到成婚那日,哥哥会心甘情愿让我做他的新娘子。”   微生珏迷惑地看向桑遥。撮合他和叶菱歌的是她,现在要嫁给自己的还是她。   桑遥暗中向他使着眼色。   微生珏会意,抿紧唇线,不再多言。   微生翊的脸色缓和下来,父子俩的剑拔弩张,就这样被桑遥轻易化解了。   接下来都是些闲话家常。   日落时分,桑遥与微生珏一起离开微生世家,直奔叶菱歌暂居之处。   微生世家逼婚这件事,微生珏从头到尾没有瞒叶菱歌,听到他真的愿意舍弃微生世家大公子的身份,险些遭受麟火鞭之刑,叶菱歌的心揪了起来。   桑遥说:“叶姐姐莫担心,我有良策。”   “什么良策?”微生珏忍不住问道。   “既然微生世家容不下你们,何不找个无人识得你们两个的地方,过神仙眷侣的生活。”   叶菱歌惊诧地看着桑遥,脸上露出不自然的表情:“你的意思是让我和微生私奔?”   “私奔”二字,对叶菱歌这样内敛的姑娘来说,太过出格了些。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桑遥解释说,“做人做事呢,不能太耿直,眼前来看,微生世家是不可能接纳叶姐姐你的,而哥哥放弃长子这个身份,必然要被废去功力,逐出微生世家,那个时候焉得还有命在,没有命,又如何与叶姐姐你长相厮守。”   叶菱歌自然不会让微生珏一个人来承担这一切。   “这只是权宜之计,等你们两个稳定下来,生米煮成熟饭,有了孩子,你这个儿媳,微生世家不认也得认。”   到时候抱回去一个大胖小子,还不得美死微生翊这个老家伙。   当然,桑遥建议他们私奔的真正用意,是把男女主支使开。   茶茶太强悍了,他的实力超乎桑遥的想象,现如今来看,没有人能阻挡他血洗微生世家的脚步,只能先找个借口,把男女主送出微生世家。   微生翊罪有应得,死不死,与她无关。   桑遥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微生世家的探子遍布江湖,你们逃走后,要记得隐姓埋名,切忌与人交浅言深。等义父的气消了,再寻个合适的时机,我会说服他将你们接回来的。”   “微生一走,拜堂之事岂不是会露馅?”叶菱歌担忧道。   “这就要拜托羽公子帮忙掩人耳目了。”   桑遥早就把计划制定好了,怎么可能没有考虑到这件事。不说羽乘风身上那件厉害的法宝能隐藏妖气,微生世家无一人察觉,他的幻形术搭配替身使用,在钟情面前都能蒙混过关,简直就是用来逃婚的作弊器。   *   成婚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桑遥再次来到青萝公主被封印的那口井前,将她即将与微生珏成婚一事告知,并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愣生生把自己描述成整个事件的受害者。   “微生翊派人暗中监视着我,我没有办法把消息传递出去,怎么办,要是阿情上当,跑过来抢婚,就会中了他的奸计。”桑遥急得团团转,“起初,我以为这桩婚事只是场利益交换,真的没想到他会如此卑鄙,算计到自己长子的婚事上。”   井底的青萝公主冷笑了声:“他连自己的身体都能出卖,更何况嫡长子的婚事。”   哟,有故事。   书中只草草提过两句微生翊对青萝公主是一见钟情,见色起意,死缠烂打,抱得美人归,原来死缠烂打的背后居然是靠牺牲色相。   微生家主,挺懂的嘛。   青萝公主却不愿再提往事,现在的她只想将微生翊千刀万剐,将整个微生世家都踩在脚下践踏。   “此事你不必担心,且先回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好好当你的新娘子。”   “可是阿情……”   桑遥欲言又止,满心满眼“阿情”,一脸的脓包相,取悦了青萝公主。青萝公主不免自得道:“他想用炼妖阵迫害我儿,门都没有,这口井就是炼妖阵的关键所在,我舍弃肉身,与炼妖阵融为一体,便是为了等待这一日,微生翊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   桑遥就在等着这句话。如原书那般,青萝公主已经成为微生世家的炼妖阵,原本保护着微生世家的炼妖阵,将会成为微生世家的坟墓。   钟情是早来,还是晚来,微生世家这场浩劫注定躲不过。可惜了,微生翊种下的因,最终却是由整个微生世家来陪葬。   *   假成婚这种好玩的事儿,羽乘风乐得帮忙。有他的首肯,桑遥的计划顺利运转起来。   微生世家大公子的婚事如火如荼地操办着,请柬发往各大亲族,昭告天下。   微生珏和叶菱歌也着手准备私奔的事宜。   微生珏在微生世家各位长者的严格教育下长大,一言一行谨遵微生世家的规矩,头一回如此离经叛道。叶菱歌是他的心上人,多般波折,反而让他坚定了和叶菱歌在一起的决心。   送别男女主那日,桑遥眼泪汪汪——离回家的路又进一步了。   两日后,大吉,宜嫁娶。   桑遥身披嫁衣,头盖红纱,走进了喜堂。   羽乘风易容成微生珏的模样,亦一身红衣,手里握着红绸,一步步牵引着她,行拜天地之礼。   这个时候,微生珏和叶菱歌的马车应该已经在千里之外。   做戏要做全套,拖延的时间越长,对男女主越有利。   桑遥藏在袖中的双手不自主攥了攥,夫妻对拜时,她不动声色地偏了下脑袋,目光透过盖头垂下的间隙,极力望向门口。   “三小姐是在等人吗?”羽乘风与她贴得极近,出口的声音只有两个人能听得见。   喜服熏过香,那种淡淡的草木的香气,令桑遥有些恍惚。   桑遥松开手指,呼出一口气。   不能紧张,让微生翊看出端倪。   “三小姐在等谁?”羽乘风没等到桑遥的回应,哑着声音又再问一句。   桑遥没说话,弯下身子,与他夫妻对拜。   有句话她没有胡诌,微生翊确实打着利用她和微生珏的婚事,逼迫钟情现身。   他等不下去了。钟情抢走的百妖图碎片,是悬在微生世家头顶的一把利刃。   桑遥心头笼着一层不安。   他会来吗? 第64章   “送入洞房——”随着一声唱喝,桑遥的身体腾空而起,被羽乘风横抱在了怀中。   她大吃一惊,揪住他的袖摆,低声说:“别乱来。”   “三小姐希望那个人来吗?”羽乘风抱着她穿过长廊。微暖的风,摇响檐下的风铃,撞击出零碎的调子。   桑遥的一颗心被他问得七上八下,忍无可忍道:“能换个话题吗?”   “三小姐不喜欢他,便不提他了。”羽乘风话音一顿,突然说,“这是我第二次成婚。”   巧了不是,这也是桑遥第二次成婚。   “第一次是假的。”羽乘风说。   桑遥提醒:“这次也是假的。”   “哦,那可说不定。”羽乘风意味深长地说完这句,抬腿踹开屋门。   簇拥着新人的众人皆是愣了愣,喜娘刚要开口说些吉祥话,被他瞪了一眼。   那一眼,犹如望不到尽头的深渊,令人不寒而栗。   喜娘忙退缩着,将众人都赶出屋子,把屋子留给这对新人。   羽乘风温柔地将桑遥搁在床畔。   桑遥僵硬着身体,眼睫垂下,目光所及之处,收起所有尖锐倒刺的青绿藤蔓,毒蛇般缓缓游走着,缠缚上她的四肢。   她的喉咙里似塞了一团棉絮,堵住她的声音。她什么都不能做,像只待宰的羔羊,坐在烛影里,搓圆揉扁,皆由他人做主。   那个人在她身侧坐下,微凉的指尖摩擦着她面部的轮廓。而后,一个绵长的吻,隔着红纱,落在她的唇瓣。   “钟情。”桑遥在心底唤出这个名字。   “没有我的允许,胆敢与别的男人成婚……”少年的声音掺杂着一些不明的情愫,分不出是怨还是怒。   桑遥头顶罩着的红纱陡然被他挑开。   橘黄色的烛光扑面而来,视野里,金色的托座上,一对龙凤红烛滚滚淌着蜡泪。钟情红衣如血,冷白的面孔镀上柔光,眉眼愈发秾丽。   尤其是那黑如墨染的瞳孔,安静地注视着桑遥的时候,会让她产生自己仍旧被他深深爱着的错觉。   桑遥抿紧唇线。   少年的指腹怜惜地压了压她的唇角:“三小姐,洞房花烛夜,你应该笑。”   桑遥笑不出来。这种情况,谁笑得出来。   “不笑,有的是你哭的时候。”钟情的眼神蓦地狠厉,指尖的动作用力,指甲刮得桑遥唇角生疼。   “孽障,休得胡来!”暴喝自门外响起。   喜娘察觉不对劲后,支走所有人,自己去前院私下禀告了微生翊。微生翊立时猜出事情真相,疏散所有客人,提剑奔往新房。   因微生翊有心借着这桩婚事诱杀半妖,早已做好了准备,客人疏散得十分顺利,眨眼间,微生世家的弟子已整装待发,就等着家主的一声号令。   微生翊震开门板,满身煞气地踏入屋内。   那与桑遥并肩而坐的红衣少年,懒懒地掀了下眼皮,不悦地说道:“滚出去。”   父子二人一别八年,当初的小不点已长成翩翩公子,眉眼间俱是旧日红颜的痕迹,微生翊微微一愣,继而抽出宝剑刺了出去。   钟情仍坐着没动,无数藤蔓破土而出,锋利的倒刺上淬满毒液,层层包裹,将喜床裹成了个蚕蛹。   粗壮如柱的毒藤抽向微生翊。   微生翊的脸上现出几许狼狈,以及一丝扭曲的兴奋。   他成功了,半妖真的成功融合所有妖丹的力量,否则,不会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微生翊道:“我知道,终有一日,你会回来。这一日,我等得太久了。”   而此时的微生世家上空,布满厚重的阴翳,众人仰起头来,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句:“大妖!被灵女封印的大妖被放出来了!”   “此乃朝闻道与微生世家的私人恩怨,非微生世家子弟,速速撤离。”蚌精的声音扩散至微生世家的各处角落。   上古大妖一经出世,必定祸乱天下,生死面前,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自保。一道又一道人影,仓皇逃窜出微生世家。   潜藏在夜空里的大妖们,吸着哈喇子,贪婪地注视着奔逃的人影,却无任何异动。   没有主人的吩咐,被契约控制的它们,已被剥夺神志,只是听从命令的机器。   微生世家的弟子们手持法器,严阵以待。   一场屠戮,在夜色里的微生世家拉开序幕。   *   藤蔓的倒刺扎入微生翊的手臂,尽管他及时逼出毒液,毒素还是迅速蔓延至周身,麻痹着他的神经。微生翊动作凝滞,稍显出下风,藤蔓便铺天盖地,将他困在其中。   微生翊脸上的兴奋被恐惧取而代之。   为什么炼妖阵到现在还没有反应?   那是微生世家世代的心血,也是微生世家最后的防守,能诛灭世上任何一只妖物。   随即,他想到了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青萝,你做不到的,我不信!”他大叫了起来。   倒刺穿透他的胸膛,将他钉在了墙上。   微生翊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染血的衣襟,瞪圆了双目:“孽障,我是你父亲,你这是弑父。”   藤蔓交错的缝隙间,露出钟情一双冷冽的眉眼,他温柔地弯了弯唇角:“父亲?我是该感谢你给了我这条命,你放心,我不会杀你。有时候,活着比死更痛苦,不是吗?”   藤蔓缠紧了微生翊。   钟情挥了挥手,把重伤的微生翊丢了出去。   比起和讨厌的人,在这里追忆往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接下来的时间,是属于你和我的。”钟情眉目间柔情似水,将桑遥按倒在身下,红纱垂缀,掩住二人的身形。   钟情松开缠缚桑遥四肢的藤蔓。   桑遥刚抬起手,便被钟情警告:“藤上有毒,不想死的话,不要乱动。”   桑遥缩回了手。她喉中依旧被禁咒堵住,发不出声音,只能用雾蒙蒙的双眼看着钟情。   钟情拿出一块红绫,蒙上她的双目。这样一来,他就看不到那双几乎叫他心软的眼睛了。   “抱歉,打搅了三小姐的新婚之夜,我会赔给三小姐一个终生难忘的洞房花烛夜。”   黑暗中,微冷的双手解开她的衣襟。   “听说微生家和桑家曾有过一桩婚约,呵,为什么和遥遥履行婚约只能是大公子,不能是二公子。”   钟情的喃喃自语,淹没在厮杀的声响中。   屋里,红烛摇曳,成双成对;屋外,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钟情的气息近在咫尺,桑遥再无惧那毒藤,探出手去。   钟情握住她的手腕,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你不想活了吗?”   毒藤尽数撤去,钟情手一松,桑遥摘下覆眼的红绫。   她抓住钟情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眼眸里盛着少年的轮廓,那一袭红衣仿佛流焰般燃烧起来。   他穿红衣真好看。桑遥的眼珠子转动着,舍不得从他身上离开——她爱慕的少年,今夜为她穿上了红衣。   “三小姐是在讨好我吗?”钟情哂笑。嘲笑归嘲笑,被桑遥扣住的那只手,却没有抽回去。   桑遥如同他的藤,慢慢地缠了过来,拥住了他。   钟情僵住了,任由她抱着自己,手足无措,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初衷。   桑遥把头埋进他的颈侧,嗅着独属于他的草木气息。他是温暖的,有血有肉的,可她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变回那冷冰冰的文字。   那又怎样。   片刻的温存,足矣。   就一夜。桑遥在心底对自己承诺,只放纵这一夜。   不求天长地久,只拥这一朝一夕。   *   翌日,朝阳升起,微生世家的血色已被冲刷干净,一夜之间,微生世家那个早已夭折的二公子重返人间,扬名天下,取代微生翊,成为新的家主。   微生翊当年做的龌龊事,被公诸于世。违反规定与妖族公主成婚;饲养半妖,修炼禁术,企图篡改生老病死的命数;利用长子的婚事谋取私利……   一桩桩,一件件,足以让他经营多年的名声跌落谷底。   这不代表他们认可这位二公子。   微生岚是猎妖师和妖物所生,半妖,同样为天地所不容,更何况他已召唤出上古大妖,坐拥恐怖的妖力。只是碍于他的实力,和残酷的手段,没有人敢插手微生世家这档子闲事,包括皇室和镇妖司,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皇室还派人送来厚礼,庆贺钟情荣登家主之位。   好在微生世家变天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微生珏和叶菱歌始终没有露面。桑遥了解他们,他们不是无脑冲动的性子,他们比谁都清楚,要想拯救微生世家,蛰伏才是聪明的做法。   透过窗棂的一束金色斜光落在红纱帐前。   桑遥睁着眼睛。   昨夜的少年躺在她身侧,墨发铺开,呈现出慵懒多情的模样。   桑遥抽出束发的簪子,抵在钟情的喉间。   原本贪图着好梦的少年,突然睁开清明的双目,撑着手肘缓缓坐起,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桑遥:“三小姐打算就这样和我斗法吗?”   薄被滑落,春光乍泄,少年笑意更深:“我似乎有些胜之不武。”   拜他所赐,他身上犹着薄衫,该遮的地方都遮了,桑遥的嫁衣却被他扔到床下,成了一堆破布。   “羽乘风在哪里?”   钟情能召唤出上古大妖,说明羽乘风手里的那块玄蛇碎片已落入他的手中。桑遥想过各种可能,没有想到他会取代羽乘风,出现在她的婚礼上。   连羽乘风都被他擒了,他的实力愈发强悍了。   “刚醒来就关心别的男人,三小姐不怕我杀了他吗?”   他这样说,桑遥反倒松了口气,羽乘风还活着。她说:“你不要杀他,我和他没有私情,这件事他纯粹是帮我的忙,并无向你挑衅之意。”   “如果你是在向我服软,这不是服软该有的态度。”钟情的目光垂落在她手中的簪子上。   桑遥抓着簪子的手紧紧握着,犹豫间,钟情却失了耐心。他勾了勾手指,一根藤蔓缠上桑遥的手臂,尖锐的刺扎入她的手臂,轻微的痛楚过后,身体被麻痹。   桑遥的手不听话地松开了簪子,软倒在钟情的怀中。   钟情接过簪子,重新挽起她的长发,将她塞入被子里,而后离开了屋子。随着他的离开,满屋子的藤蔓都跟着消失。   不消片刻,桑遥的身体渐渐恢复知觉,她动了动手指,气喘吁吁地坐起。妖族的婢女捧着干净的裙裳入屋,为她穿上。   桑遥不习惯光着身子被人伺候,况且,她身上还有钟情留下的痕迹。她说:“你们都出去,我自己来。”   婢女听话得退出屋子。   桑遥抖着手,艰难地套上衣裙。   婢女们再次推门而入,搀扶着她去洗浴。   沐浴更衣过后,用了点膳食,桑遥被送回自己的房间。衣食住行,钟情没有做任何改变,她依旧可以享受着微生世家三小姐该有的规格。   离开前,婢女在她的脚上扣住一条脚链。这是件法器,有这个东西的禁锢,她只能在这间屋子里活动。   微生家的三小姐,从今日起,就是那半妖的阶下囚。   *   这几日都很暖和。   桑遥趴在窗畔,遥遥望着湖中心一对交颈的野鸭子。   妖怪们穿着小厮和丫鬟的衣裳,在府中各处角落忙活着手上的事。   大乱刚平定,百废待兴,钟情调来朝闻道的妖,取代微生世家的弟子,把持着微生世家大大小小的事务。小妖们化形不全,常常露出耳朵或是尾巴,彼此取笑,往日里庄严肃穆的微生家,竟然多了一片欢声笑语。   被俘虏的微生世家弟子们还关在监牢里,他们分作两派,一派不齿前任家主做派,主张投靠二公子,效忠半妖,理由是二公子的身上同样流着微生家的血,他们此举不算叛主;一派认为钟情混淆半妖血脉,不能算作微生家的人,他的存在是对微生家的玷污,他们心中,微生珏才是真正的家主。   不管他们是如何想的,钟情的做法简单粗暴,非微生翊一脉,投靠他的,留在微生家,予以重用;反对他的,废去功法,打上烙印,送去朝闻道做奴隶。   相比原定的大屠杀计划,这种做法已经很温柔了。   没有人能揣度出他作此改变的原因,只隐隐觉得,或许与微生家的那位三小姐有关。   契印是一种灵魂契约,种下去的瞬间,犹如刀剑剜骨,痛不欲生。是以,鬼哭狼嚎的声音都传到了桑遥这边。   负责这件事的,是花信长老的大女儿,姹紫。花信长老在攻打微生世家这件事上出了大力气,他的两个女儿也跟着出尽风头。   人逢喜事精神爽,许久不见的姹紫,比起当初在朝闻道肉眼可见的脸色红润不少。   “三小姐,好久不见。”姹紫被人簇拥着,趾高气扬闯入桑遥所居,任由那两个看守她的小婢女如何劝说,都无济于事。   为免去通风报信,姹紫叫人扣住她们两个。   “既然相看两厌,就不必这么假惺惺了吧。”桑遥对这种无聊的宅斗宫斗游戏没兴趣。   “三小姐好手段,假孕一事,哄得少君团团转。可惜,假的就是假的,做不得真,微生世家如今的状况你看到了,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微生翊的锅,桑遥不背。   桑遥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少君说,降者,不杀,其余皆降为奴隶,打上契印,永世为奴。三小姐,你是降,还是不降?” 第65章   “与你何干。”   “啊,忘了告诉三小姐,三小姐无论是降,还是不降,没有什么区别。少君说了,以后再没有什么微生家的三小姐。”   还真不用姹紫大老远的跑过来通知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桑遥早就知道了——   “三小姐要认清一个事实,如今的你,只是我的阶下囚。”   这是钟情前两日在桑遥耳边说的,桑遥都能倒背如流了。   见桑遥反应平平,姹紫恼羞成怒:“来人,给她打上契印。”   桑遥猛地站起来,吓了姹紫一跳。   “既是钟情的命令,让钟情亲自来动手。”   “大胆,你敢直呼少君的名字,你以为你还是当初那个被少君捧在手心里的三小姐吗?”   姹紫不愧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炮灰,台词真是八点档狗血风格。   桑遥:“好吧,让茶茶亲自来动手。”   姹紫狐疑:“茶茶是谁?”   “我对少君的爱称。”桑遥微微一笑。   姹紫噎住,好半晌道:“你如此嚣张,就不怕我拿你的养父养母出气?我动不了你,还动不了他们吗?”   “你还真动不了他们。”   以微生夫人和微生珏的关系,这个人质显然是重点保护对象,虽然钟情并不屑于拿人质来威胁微生珏。   多一个人在手里,微生珏现身的几率就大些,钟情怎么可能让姹紫把手伸到微生夫人的头上。   至于倒霉的微生翊,已经被钟情抽出灵骨,废去功法,折断双腿,扔进了井里。   姹紫气得直翻白眼。   旁边的狗腿子忙劝道:“姹紫姐姐,你别气,她嚣张不了多久,咱们先去青萝女君那里,等哄得女君开心,得女君赏识,还怕治不了她,咱们且等着。”   钟情攻进微生世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青萝公主放了出来。青萝公主重返朝闻道,正式接手朝闻道,登上朝闻道的女君之位。   这位被囚禁二十年的妖族公主,心性早已发生变化,接近她,无异与虎谋皮。   “青萝女君不是善茬,想好好活着,最好离她远点。”桑遥不喜欢欺负草包,因为那样没什么成就感,看在姹紫对她没干什么实质性恶事的份上,她好心提醒一句。   姹紫能不能听得进去,就不关她的事了。   “你就是嫉妒我们姹紫姐姐能讨女君的欢心,不怕告诉你,有消息传出,女君打算处死你。”   青萝女君主张杀桑遥,又可惜桑遥体内传承的灵女血脉,打算让钟情先宠幸桑遥,诞下子嗣再杀。   桑遥先前做的那些事,她绝口不提,正是了解她过河拆桥的性子,桑遥才敢忽悠她自己是钟情派过来的内应。   “你们都堵在这里做什么?”一声清喝惊得众人回首。   蚌精冷着脸,又道:“少君明令禁止,不准靠近这里,你们胆敢违逆少君的命令,是不把少君放在眼里吗?”   姹紫咬了咬唇,不敢反驳。这位蚌精大人是钟情面前新晋的红人,钟情对她的信任,显然不是其他人能比拟的,哪怕花信长老,都是不敢轻易得罪她的。   其他的人更是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蚌精很忙,没空把时间都搭进这些鸡皮蒜毛的小事,她喝退众人,摘了桑遥的脚链,说:“三小姐,少君要见你。”   *   蚌精将桑遥引到一间屋子前就离开了。   这是微生珏从前的住处。   微生夫人嫌弃屋子旧了些,不想委屈他们小两口,特意给他们收拾出新屋子,置办家具,用来做婚后的居所。   钟情入主微生世家,曾下过命令,没有他的允许,微生世家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不许做任何改变,所以微生珏的屋子没有被破坏,仍保持着旧时的陈设。   屋门没有上锁,桑遥推门而入。   四周垂下素色的锦帐,已近黄昏,室内未燃灯烛,桑遥站在黯淡的光线里,环顾四周。   屋内没有太多赘余的陈设,都是些床、衣柜、书桌等必需品,呈冷色调,摆放整齐,一尘不染,如同微生珏给人的印象。   兵器架上摆着一把剑,象征着微生世家家主身份的藏锋剑。   微生珏没有带走微生家的任何东西,包括这柄本该属于他的剑。   桑遥取下宝剑,抽出剑刃,雪白的剑锋毫无预兆地映出一双阴郁的眼。   钟情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几乎是贴着她站的,影子般悄无声息。   桑遥心脏漏跳一拍,猛地转身,手腕被钟情箍住,剑刃横在二人中间,淬着寒光,钟情再往前一步,就会撞上剑锋。   他浑不在意,以指轻抚剑锋:“杀了微生珏,或是成为我的奴隶,选一个。”   “做你的奴隶,你会放过微生珏吗?”   “杀了微生珏,我会还你自由。”   “我选微生珏活着。”   钟情眼底的光被寒气一层层冰封,只剩下冰冷尖锐的杀意,那把剑被他抵在桑遥的颈侧:“宁愿做我的奴隶,也舍不得他死吗?”   “如果折辱我,可以换他一命,确实是桩划算的买卖。”   剑被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极大的力道,托着桑遥的身体丢上床榻。   少年居高临下,压着桑遥的双手,眸中压抑着狂风暴雨:“此时的他,正在和叶菱歌你侬我侬,根本就没有想过,你还在我手里受苦,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值得如此作践自己吗?”   那名为嫉妒的情绪,几乎快要冲破牢笼,毁天灭地。钟情习惯了运筹帷幄,鲜少如此疯狂,偏偏在桑遥面前三番五次的失态。   “为了一个伤过你的女人失控,你何尝不在做着同样的事情?”桑遥目中映出钟情疯癫的模样。   “你不怕我真的杀了微生珏?”钟情咬牙。   “你不会,因为你明白,你杀了他,你就再也争不过他了。”桑遥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钟情越是在意这件事,她的攻略越是接近成功,活人,是永远争不过死了的白月光,这样浅显的道理,谁都明白,微生珏好好活着,他才能将他从桑遥的心里剜出去。   “三小姐这么喜欢做我的奴隶,那么,如三小姐所愿。”钟情松开桑遥的双手,指尖在她眉心一点,登时漫开微凉的触感。   那少年的背影没入摇曳的幔帐,消失在昏暗的光线尽头。   桑遥坐起,找到一面镜子,照出自己的模样。   镜中少女肤色雪白,五官明艳,额前碎发间,心头血凝成的朱砂痣点在眉心,向所有人昭告着桑遥的归属权。   从金尊玉贵的三小姐变成低贱卑微的奴隶,如此大的落差,所有人都以为,桑遥会难以承受,只有桑遥自己明白,这件事根本不算什么打击。   在逃出朝闻道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被钟情报复的准备。   此后,桑遥成了钟情的贴身丫头,搬进他的屋子,与他同吃同住。   做钟情的丫头有个好处,那就是跟着钟情,能得到微生珏和叶菱歌的第一手消息。   微生珏的命暂时保住,叶菱歌就不一定了。钟情对叶菱歌,已经起了杀心。   桑遥实在想不明白,原书剧情都崩成那个鬼样子了,叶菱歌好歹撑到最后,自戕了结一切,怎么这回钟情要亲自动手了?   本该十拿九稳的,叶菱歌这里出了问题,不但偏离原剧情线,连崩毁过后的剧情都挨不着边,愁得桑遥皱巴着脸,眉心朱砂痣的颜色黯淡了许多。   该不会是钟情对微生珏的仇恨值直线上升,连累到叶菱歌,钟情动不了微生珏,就动叶菱歌,让微生珏痛苦,从而报复桑遥对他的始乱终弃?   拐了个这么大的弯,把桑遥都绕晕了。   他有这么小心眼的吗?   桑遥揉揉脸,一边为钟情研墨,一边探头往外看去。千万不要有探子送来坏消息,比如,男女主被捕。   桑遥频频走神,钟情忍不住抬眸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就定住了。那双冷酷得黑得如同浸墨的眸子,隐约含了丝笑意,等桑遥低头望去时,笑意转瞬消失无踪。   桑遥的脸沾了墨,被她揉开,成了个大花脸。   偏她不知,使劲地揉着脸,越来越花。   钟情绷着手中的笔,极力保持住字迹的工整,忍无可忍,对桑遥说:“奉茶。”   桑遥转身去斟茶。   没有那张花猫脸在眼前晃,钟情终于不再分心,快速写好眼前的折子。   桑遥煮了壶茶。   水是井水,桑遥打水时,从桶里看到自己的脸,这才明白钟情古怪的反应从而来。   等她端着茶水进来,脸上已恢复素净,眉心的朱砂印被水洗过一遍,鲜艳欲滴。   “碧螺春,给。”桑遥没好气地说。   钟情还能不明白她在暗戳戳内涵他,什么茶茶,根本不是昵称。   他没吭声。   微生世家的事务都落到钟情手里,钟情很忙,一整天都坐在屋子里,处理这些事。   到了晚间,还是没有新消息传来,桑遥容易打盹,索性抱着扫帚,打扫屋子。   她故意给钟情找不痛快,一把扫帚愣是被她挥得虎虎生风。   钟情被呛了一口,没发脾气,只说:“备夜宵。”   桑遥立即奔向厨房,去给钟情端夜宵。   这厮吸收日月精华风霜雨露也能饱腹,从不重视口腹之欲,除了吓唬桑遥要拿她当夜宵,桑遥几乎没见过他吃夜宵。   厨房那边也是有点蒙,刚好有备用的两盘糕点,让桑遥端来了。   桑遥掀开食盒,偷拿一块栗子糕,塞进嘴里。   这么多,少一块应该不会被发现,桑遥大半夜没睡,倒是真的饿了。   *   桑遥将两盘糕点放在钟情的面前,钟情不看糕点,看着她。   桑遥的身形变化十分明显,吃得好,便面若桃花,肌骨莹润;吃不好,则脸色苍白,瘦比柳条。夸张点说,但凡一顿没吃饱,都会表现在脸上,若是三天没吃好,就会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钟情记得自己没有克扣她的伙食。   桑遥偷吃的那块栗子糕已经进了肚子,毁尸灭迹,她挺直着背脊,毫不心虚地与少年对视着:“怕我下毒啊?”   钟情道:“试吃似乎也是丫鬟该做的事情。”   “吃就吃。”桑遥拿起糕点,每块都咬一口。这样一来,每块都留下了她的口水。   桑遥心想,膈应不死你。   半晌。桑遥:“嗝。” 第66章   钟情放下笔,起身:“熄灯。”   桑遥没有自己的独立床榻,只能和钟情一起睡。简单洗漱后,她麻溜地先钻进被窝里。   谢天谢地,不枉费她坚守这么晚,今天又是没有坏消息传来的一天。   然而,翌日一大早,就有一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消息,传到了桑遥的耳中。   微生珏和叶菱歌现身了。   微生世家的变故闹得人尽皆知,微生珏和叶菱歌想不知道都不行,二人以微生世家嫡长子的名义,集结微生世家各地的分部,以及想要对付钟情的其他猎妖师,临时成立了个驱魔小分队。   好消息是他们神出鬼没,钟情目前没法查出他们的确切位置;坏消息是钟情准备敞开大门,等待他们自投罗网。   “微生瑶!微生瑶!喊你呢,耳朵聋了吗!”一张凶巴巴的脸凑到桑遥跟前,把装满水的木桶塞到桑遥的手里,指着不远处的五口水缸,“去,把水打满,太阳落山前不打满不准吃饭。”   微生瑶做三小姐时嚣张跋扈,得罪过不少人,有些是微生世家的子弟,有些是微生世家的下人,大世家势力盘根错杂,她一个外来的养女有大公子护着,众人有所不满也只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今时不同往日,三小姐做了阶下囚,他们这些背主的受到提拔,做了人上人,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眼前这个就是从前在三小姐的屋里做丫头的,跟春桃拌嘴,打翻三小姐的燕窝,被打了十板子,还罚了半个月的薪俸,因此怀恨在心,记了这么多年。   像这样因着旧时的私怨来找事的,近日就有不少,大多时候是原身结下的,桑遥并不反驳,人与人之间的摩擦,许多都是无关痛痒,只要不涉及到她的任务,她不会放在心上。   她预感,她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多了。   桑遥的顺从,倒使得这丫头准备的一肚子花招都没处使了。她鼻孔朝天,哼了一声就走了。   桑遥拎着那桶水,倒入水缸,忽然有一道影子扑过来,死死揪住她的衣裳:“三小姐,救救我。”   那桶水被打翻,大半都泼在了桑遥的身上。   侍卫过来将发疯的女子抓走。   那女子死命扯着桑遥的衣摆,一截袖管拉扯间被撕下来,露出手臂上印着的契印。   做别人的奴才就是这样,主人家风光时,穿金戴银,跟着风光;主人家落魄,便是猪狗不如,任人宰割。这名女子宁愿被打上契印,不愿屈服二公子,可见还是有几分骨气的。   “我不去朝闻道,我要留在微生世家。”女子大声喊着,手指被一根根掰开,她不甘心地瞪着桑遥,面目扭曲,“你不是灵女吗?微生家衣食供养你,下人尊称你一声三小姐,你为什么不护着微生家!你算哪门子的灵女!”   桑遥的唇瓣翕动着,想反驳些什么,终是没出声。   女子的声音渐渐远去,地上留下一道拖曳过后的痕迹。   衣裙湿哒哒的,淌着水,桑遥丢了木桶,回到屋中,脑子里想着那女人的话,就穿着湿衣坐在窗边,望着天际的斜阳发呆。   这一坐便是月上柳梢。   走廊中响起脚步声。   钟情推门而入,带进来一缕轻盈的月色,月光刚好勾到桑遥的裙角。桑遥单手支着脑袋,坐着一动不动,连他进门都没有察觉。   钟情径直走到她身边,将她抱起,惊觉她浑身裹着团寒气,竟比屋外的月色还要凉上三分。   桑遥嗅到他浑身的酒气,诧异:“你喝酒了?”   难怪今日一回来,就直冲着她而来,与平日里那个冷淡阴沉的半妖大相径庭。   “嗯。”少年把脑袋埋在她的颈侧,嗅了嗅她的气息,声线喑哑,“饮了少许。”   他已经许久没有亲近她,夜夜同榻,守着规矩,不越雷池。今日酒气催发,那些不受他控制的情念,犹如春日野草,荒唐而疯狂地生长着。   他特意留了一盏灯。   他想看桑遥为他意乱情迷的模样。尽管那是假的,只有这样,他才能产生一种真实感,仿佛自己真的抓住了她。   又是那个无聊的游戏。   他哑着声音引导她:“说,你恨微生珏。”   桑遥只得顺从地垂下眸子,说他最喜欢听的话:“我恨微生珏,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还有呢?”钟情远远不满足于此。   “还有……”桑遥目光涣散,揪着床单的十指微微松开了力道,“我爱你。”   “再说一遍。”钟情的心跳因着这三个字,失了节奏。   “我爱你。”桑遥不断重复着他喜欢的甜言蜜语,将他送至极乐巅峰。   *   日光笼着庭前的花树,落下参差不齐的光影。   身侧空荡荡的,只留一丝余温。   钟情一大早就走了。   桑遥扶着脑袋坐起。   她的头晕乎乎的,还隐隐有种想吐的**,这种不适感伴随着她直到用完早膳都没有消失,因此,她没有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好在太阳底下坐着打了个盹,状态好了点,打听到钟情出了门,她放下手里的扫帚,直奔东边的演武台。   演武台那边设了个擂台,打上契印的奴隶被送往朝闻道前,有一次机会上擂台挑战,如果能打赢擂台,就可以提一次要求,比如获得自由身。   据说设此规矩,是钟情身边擅长谋略的追随者提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帮钟情博得好感,维护名声。毕竟统领微生世家,不能一直保持暴君的风格,恩威并施,才是长久之道。   桑遥恨不得鼓掌。这个主意究竟是哪个鬼才提出来的,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制。   今日守擂者是姹紫,桑遥自信对付姹紫绰绰有余。   她跳上台后,姹紫愣了半晌,讷讷说:“守擂者不是我。”   桑遥也是一愣:“是谁?”   “是我。”话音刚落,钟情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出现在桑遥的面前。   桑遥脸皮抽了抽:“……”你不是出门了吧?   怪不得今天擂台上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影,原来有尊煞神镇守在此。   桑遥愤愤瞪向姹紫:“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挫指甲啊。”姹紫举起手中的刀。她新得的这把刀几百年没磨了,刀口钝得特别适合用来挫指甲。   她挫个指甲,不算伤天害理吧?   都怪她妹妹,比她会来事,完全挤压掉她在青萝女君面前的存在感,那些个狗腿子现在都去捧嫣红的臭脚了,她无聊得只能在这里挫指甲。   “你要挑战我?”钟情漠然地盯着桑遥,跟昨夜那个差点吞了她的疯子判若两人。   “我觉得这里风水特别不好,现在下去还来得及吗?”   “规矩念给她听。”钟情示意姹紫。   姹紫道:“挑战一经发出,不予撤回。”然后看好戏似的,抱着她那口刀,退下了演武台。   桑遥:“好吧。”   赶鸭子上架,不打也得打。可惜白白浪费一次挑战的机会,还很有可能被钟情公报私仇修理一顿。桑遥认命地挑了把剑,挥了挥,试试手感,觉得差不多能行。   反正都是挨揍,没什么区别。   她提着剑,重新站到钟情面前:“你的武器呢?”   钟情轻蔑地看她一眼:“我不用武器。”   是哦,他们两个实力天差地别,杀鸡焉用宰牛刀。   “你让我一只手。”桑遥得寸进尺。   钟情将右手背到身后。   桑遥举起剑,冲向钟情,忽觉胃里翻江倒海,咣当一声丢了剑,跑到高台的边缘,扶着铁链围出来的栏杆,大吐特吐起来。   早上没吃什么,吐了半天,也只是干呕。   钟情走到她身侧,眼神复杂。   桑遥面色惨白,将他往旁边推了推:“稍等我片刻,我、我想吐,呕。”   桑遥呕得眼角流出眼泪,吐出一口酸水,这股强烈的呕吐欲才慢慢褪去。她只觉整个人都似飘了起来,脚底虚软,摇摇欲坠时,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腰。   “好点了吗?”钟情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表情还有那么点儿微妙。   “好很多了。”   “多久了?”   “什么多久了?”   “有这种呕吐的症状。”   “今早起来才有的,有什么问题吗?”   “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吗?”   “没了。我吐得有点难受,如果你让人给我准备一碗酸梅汤,想必是能缓解一下的。”   “去请大夫。”这句话是对姹紫说的,说这句话的钟情眼神比头顶的日光还要亮。   “不用!”桑遥断然拒绝,请大夫无非就是开药,想到那些苦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药,桑遥宁愿扛着。   不就是个小小的风寒嘛,睡一觉就好了。   桑遥挣脱钟情的手,重新提起那把剑:“咱们继续,说好的,你让我一只手。”   让她一只手的钟情,实力大打折扣,没准她在虚弱状态,反而能觉醒灵女血脉,干趴这只臭妖怪。   桑遥磨刀霍霍,钟情依旧用那种微妙的眼神盯着桑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桑遥心里犯嘀咕,不会是自己的心思又被看穿了吧?   桑遥才不管那么多,趁着他分神,举剑攻向他。   钟情侧身让开,桑遥一个趔趄,被他扯住手腕,拽了回来。刚稳住身形,只听得那青衫少年说:“我认输。”   “什么?”   钟情目光缓缓滑落,停在她的肚子上,似乎叹了口气,又有点儿无奈,竟罕见地用宠溺的语气说:“我认输。”   “你认输?”桑遥有那么一瞬间,怀疑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你赢了,三小姐。”钟情不顾桑遥的反对,弯身将桑遥抱起,吩咐姹紫,“请大夫。”   姹紫“诶”了声,郁闷极了。   桑遥犹不敢置信:“真的算我赢?”   “你不想赢?”   “当然不是!”那还不是怕他说话不算话,过会儿耍赖,桑遥趁热打铁,“说好的,我可以提一个条件。”   “今日起,你可以自由出府。但是,不许走太远,天黑前要回来。”   “我要你把羽乘风放了。”桑遥深知钟情为人,又补充了个条件,“活着的、毫发无损、能蹦能跳、会说会笑的羽乘风。”   钟情脚步一顿,脸色肉眼可见地黑沉了下来。   桑遥警惕:“你想反悔?”   “这么好的机会,用在羽乘风身上,不觉得浪费了吗?”少年阴恻恻地说。   “他是受我所累,我不想欠他一辈子。”   “这么说来,你不希望与他有什么瓜葛?”   “那是自然。”   钟情唇角上扬,显然,桑遥的话正中他的下怀。他抱着桑遥进屋,脱了她的鞋袜,塞进薄被中。   大夫跟着进屋,手忙脚乱。   桑遥躺在床上,被三个大夫轮流看诊,钟情杵在旁边,吓得大夫接连抹着冷汗。   半晌,三人派出一个代表,战战兢兢道:“启禀二公子,三小姐是感染了风寒,没什么大碍,吃副药,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钟情本一副春风满面、神游天外的模样,闻言,猛地一下子将他盯住了,眼神凌厉得像是要择人而噬:“只是如此?”   “你希望是什么?”桑遥忍不住反问。   大夫汗如雨下,哆哆嗦嗦,这下子连卷袖擦汗都不敢了。   气氛太过凝重,众人大气不敢喘一下,桑遥只好打破这怪异的沉默:“大夫,麻烦开药。”   大夫提笔开药。   钟情依旧沉着脸,盯着他们三个,浑身阴风阵阵,好似与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三个大夫顶着泰山般的压力,开完药,如获大赦,脚底抹油,头也不回地提着药箱跑了。   钟情吩咐婢女去抓药熬煮。   桑遥下床穿鞋。   钟情说:“做什么?”   “不想躺着,起来走一走。”   钟情将她按回去:“休息。”   “有古怪。”桑遥观察着钟情不自在的神色,“刚才,你很失望。”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桑遥脑子转得快,联想到在演武台上钟情前后态度的转变,只稍加思考,就猜出了真相。   钟情拿被子盖住她,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外加些许被点破心思的恼羞成怒:“如果你想用生病这种方式,获取我的怜惜,那就大错特错了。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你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奴隶。”   “无关紧要”四个字咬得尤其重。 第67章   桑遥的病情来势汹汹,喝了药也没能压住,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桑遥想明白了,这病多半是昨日那桶井水泼在身上,加上枯坐窗前吹了两个时辰的凉风惹的祸。   她烧得浑身滚烫,胡乱踹着被子,一脚踢中钟情,险些废了他的命|根|子。   钟情黑着脸坐起,用薄被卷起她,搂在怀里。   桌上一盏油灯,与窗外一弯寒月,遥相呼应。   桑遥的声音里掺杂着鼻音,神志迷迷糊糊的,贴紧了钟情。草木系的妖物,身上带着悠悠的凉意,还泛着股好闻的气息。   “阿情,我难受。”桑遥烧得糊涂了,已然忘记钟情的警告,照着规矩,她现在该尊称他一声二公子。   “睡觉,明早就好了。”   “我想吃橘子。”   钟情起床,剥了橘子,喂给桑遥吃。   “不好吃。”桑遥摇着头,“我想吃井边那棵橘子树上结着的橘子。”   此时不是橘子结果的时节,钟情喂桑遥的这颗橘子,还是去年摘下来放在冰窖里的存货。钟情重新剥了一颗,哄着她说:“这颗就是。”   桑遥哪里分得清真假,自己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她只觉此时的钟情分外得好说话,便抱着他的胳膊问:“我并未怀上你的骨肉,你是不是很失望?”   “这句话你已经问过了。”   “哪有。”   桑遥对此事十分执着,一个劲儿地追问,钟情糊弄不过去,只好答:“是我不配。”   一个半人半妖带着父亲诅咒出生的怪物,不配神明为他诞下血脉。神明垂怜他,都是他十生修来的福缘。   桑遥却说:“哪有什么配不配,只有愿不愿意。”   钟情心头猛然窜起一缕火花,隐隐有什么掠过,快得他抓不住。   “我的储物囊丢了。”桑遥思维跳跃得很快,眨眼间,骨肉的问题就被她抛到脑后。   她眉头紧锁,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里面有哥哥送我的法宝,都很值钱的,还有、还有一粒我没送出去的相思豆,你看见了吗?”   “什么相思豆?”   “你这人记性怎么这么差。”桑遥不满,揪住他的脸颊,扯了扯,“就寿王墓里,我送你的,你不要。”   说起他不要,她烧得红彤彤的面颊上堆起委屈。   钟情想起来了。   当日他妒火中烧,恼她爱慕微生珏,并未接受那粒红豆,桑遥就拿着红豆在他颈侧滚一滚,美其名曰,沾上他的气息,就代表这粒红豆属于他了。   钟情把桑遥的储物囊还给她了,里面的东西他一件未动,哪怕每件东西都有微生珏的痕迹。不是不在意,只是不想看到桑遥哭鼻子,虽然印象中桑遥不是什么爱哭鬼。   储物囊失而复得,桑遥眉开眼笑。她打开储物囊,一一清点着,数来数去,都少了一颗红豆。   她原是要拿出那颗红豆,向钟情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怎么会不见了。”桑遥急得将储物囊翻过来倒过去,“红豆,红豆,我的红豆呢?”   “明日再找。”储物囊里的东西堆了一床,挤得钟情和桑遥都没地儿待,钟情帮她收拾着。   就算是一个奴隶,那也是曾与自己肌肤相亲过的奴隶,钟情努力告诉自己,她病了,就稍稍纵容这么一回。   “不行!我今日非得把它找出来不可!”桑遥的性子倔起来,谁都拿她没办法,她不找到这颗红豆,怎么都不肯睡觉。   钟情起身,吩咐人去拿红豆过来。底下人不知缘由,不清楚他到底要什么样的红豆,愣是端来一碗煮熟的红豆,气得钟情踹他们一脚。   这回他们聪明了,生的,熟的,大的,小的,颜色深的,颜色浅的,甚至宝石做的红豆,应有尽有。钟情照着记忆里挑了个差不多的给桑遥,哪知桑遥脑子烧糊涂了,眼睛没糊涂,一眼就看出是个冒牌货,吵着要自己那颗。   闹得人仰马翻时,蚌精带着桑遥丢失的那颗红豆出现了。   这回桑遥总算安生下来。闹了大半宿,她也累了,药劲上来,抱着被子进入了梦乡。   钟情指尖捻着那粒红豆,坐在床畔发呆。   *   乌云掩去月影,寒风卷起落叶,窗纸上映出少年颀长的身影。   钟情收了红豆,打开屋门。   廊下的灯笼被风拽着,灯晕一晃一晃的。   羽乘风四肢套着铁链,被人押到钟情的跟前。这些日子备受摧残,人已消瘦一大圈,面对着罪魁祸首,他不慌不恼,甚至还能笑得出来:“好久不见,钟少侠,不,我应该叫你微生二公子。”   上回见面还是钟情重伤他,抢走玄蛇碎片,将他丢进水牢,自己代替他去和桑遥成婚。羽乘风满是遗憾:“差一点点就和三小姐成亲了呢。”   原以为这句话会惹恼钟情,钟情只是冷漠地说了句:“你可以四肢俱全的活着。”   羽乘风意外地挑了下眉梢:“二公子真是大发慈悲,羽乘风在此感激不尽。”   钟情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径直步下台阶。   羽乘风身上的链子被取了下来,他没有逃,现在的他,根本逃不了。   “我想,我能活着,是三小姐的功劳吧。”羽乘风对着钟情的背影说道,“投桃报李,我也帮三小姐一回。其实,三小姐那日所见的情妖,是你,钟情。”   钟情停下脚步。   “信不信,随你。”羽乘风被锁了功力,又身受重伤,抵不住深夜的寒气,脸色一阵阵发白。   好在钟情遵守约定,没有找他的麻烦。   *   桑遥发了汗,烧慢慢地退了,四肢却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双腿夹着被子,身体蜷缩成最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闭目养神。   一道冰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如实质。   桑遥睁开眼。   垂帘的旁边立着道挺拔俊秀的身影,少年的脸孔看不大清楚,垂落腰侧的乌发,与夜色融为一体。   “怎么不点灯?”离天亮还有些时辰,正是光线最为昏暗的时候,这么不声不响地站在床前,瞪着一双眼,多吓人。   “羽乘风说,那日情妖幻化的,是我。”钟情的声音里好似裹上了深夜的花露,入了耳,有种温柔的错觉。   桑遥沉默。   钟情不急不躁,就那么站着,等待她的答案。没有人知道,那平静的表面,撕破伪装,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到了这个份上,恰如桑遥所愿,桑遥便顺水推舟,承认了:“我看到的,的确是你。”   “连我自己都未察觉,钟情,在那以前,我就喜欢上了你。”桑遥躺在床上,没有动弹,她闭上双目,似是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声音几不可闻,“我说不清到底是哪一瞬,把心丢在了你这里。”   “为微生珏伤你,我很抱歉,当时是形势所逼,我没有其他选择。我无法平衡你和微生世家,在你最爱我的时候,死在你怀里,是我最好的归宿。”   但她没想到,钟情不肯下手杀她。   桑遥说完这些话,闭住了呼吸。   天边最后一丝光明渐渐淡去,熬过这段最黑暗的时期,就会迎来黎明的曙光。   少年半妖的面容掩在黑暗里,眼底掀起万丈波澜。   *   这夜过后,“三小姐失宠”的消息不胫而走。桑遥被赶出钟情的屋子,成了所有人口中的笑柄。   桑遥住在钟情的屋中,吃钟情的,用钟情的,连睡觉盖的被子都是钟情的,只有枕头是自己的。原因无他,钟情的枕头她睡不惯,会失眠。   钟情给了她半个时辰收拾自己的东西。   桑遥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圆润地滚出了钟情的视线。离开前,她放出了反派的标准狠话:“我还会再回来的。”   早上下了场小雨,隔着雾蒙蒙的水汽,站在廊下的那袭青衫凝固成一道剪影。   距离太远,桑遥看不到钟情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她搬回了自己的屋子。屋子里的东西一件不少,没有人动过,干干净净的,看得出来每天都有专人打扫。   “失宠”过后的桑遥地位很尴尬,身上被打着“奴隶”的标签,头上顶着“三小姐”的头衔,走哪都招人嫌,谁见了都退避三舍。   据说,上次桑遥生了场大病,钟情顺手查出府中总是有人给桑遥使绊子,重重惩处了一批人。   表面冷着,背地里护着,明明是个奴隶,却比做微生世家三小姐时还要威风,大家琢磨不出来这位新掌权的家主对桑遥是个什么态度,明哲保身,索性远离桑遥。   唯一肯搭理桑遥的,就剩羽乘风了。   羽乘风虽手脚俱全地活着,同样做了钟情的奴隶,他没有地方住,跑过来蹭桑遥的屋子。桑遥好心地给了他一床被子,让他睡在屋外的走廊上。   羽乘风盯着桑遥眉心的一点殷红,观察半晌,下了结论:“三小姐这个契印,还真是别出心裁。”   那哪是什么奴隶契印,是半妖与桑遥结的共生契约,桑遥但凡受到攻击,他就会第一时间感受到。   桑遥皮肤雪白,眉心一抹红,堪称点睛之笔,羽乘风有理有据怀疑那半妖假公济私,实逞自己的私欲。   桑遥不在意,反正挺好看的,还省了她化妆的功夫。她这人就是看得开,没心没肺,活得更快活。   “接下来的目标,是把人给哄回来。”桑遥摩拳擦掌计划着。   钟情现在正在跟她闹别扭呢,要是她说两句动听的话,他就巴巴地跑回来,跟她重归于好,那跟没有原则的小狗有什么区别。简而言之,他还没找到台阶下。   他是还没找到台阶下,可桑遥时间不多,等不及了,桑遥决定给他创造个台阶。   “难。”羽乘风摇头,“我听说,他的院子养了条大狼狗。三小姐,怕是你连他的身都近不了。”   “那有何难,我治不了半妖,还治不了一只狗。”桑遥满怀雄心壮志,“这叫什么,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说干就干,趁吃饭的功夫,桑遥往怀里揣了个大肉包子,待到天黑,爬上钟情院子的墙头。   台阶下方趴着条骨骼壮硕的大狗,全身都是肌肉,黑不溜秋的,一看就很凶神恶煞的样子。狗脖子上套着金链子,并未拿绳子拴住,好在它正在闭目养神,没发现鬼鬼祟祟的桑遥。   桑遥屏住呼吸,小幅度地挪动着身体,藏进树影里。   前几日她来找过钟情,无一例外,被他的守卫挡在门外。守卫公事公办地说道:“二公子特地吩咐过,不许三小姐踏进他的院子一步。”   桑遥不死心,蹲守在他的院门口,从白天蹲到晚上,都没蹲到人。爬上墙头一看,好家伙,这厮早就翻墙走了。   这回桑遥学聪明了,守株待兔的法子不成,她就转换思路,主动出击。她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弹弓,包住一粒红豆,射入钟情的窗户,刚好落在书桌上。   大黑狗猛地睁开眼睛,站立起来,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院门口的方向响起侍卫的声音:“二公子。”   大黑狗立时狂摇着尾巴,奔向声源处。   目标任务已出现,进入紧急作战状态,桑遥放下弹弓,掏出小镜子,理了理精心编出来的发髻。   羽乘风这只骚孔雀,手还挺巧。   桑遥乌黑的发挽起一半,不用过多赘余的发饰,只绑了两根红色的绸带,发髻松松散散,鬓边垂落数根发丝,再搭配特意准备的露肩红衫,跟个妖精似的。   大黑狗见了主人,尾巴摇成了龙卷风,迫于钟情的威压,它不敢直接扑他,而是疯狂围着钟情打转,眼神可怜巴巴地盯着钟情的手。   钟情摸了摸大黑狗的脑袋,问道:“今日她可有来过?”   那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侍卫回道:“启禀二公子,今日未得见三小姐的踪影。”   大黑狗得到回应,心满意足,喉中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   钟情那头却是没声了。   天黑,隔得远,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大黑狗亦步亦趋跟着,紧接着,人和狗的脚步声都停了下来。   钟情抬眸,望向墙头。   桑遥的心脏漏跳一拍。   侍卫问道:“二公子,怎么了?”   钟情不发一言,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侍卫退回自己的位置,依旧兢兢业业守着门,不许那三小姐越禁地一步。   钟情推开屋门,桌子上的红豆第一时间吸引了他的目光。灼目的一点殷红,犹如美人的心尖血,裹着昏黄的光晕,安静地躺在摊开的书页上。   大黑狗不敢进屋,在门前蹲坐下了,一团黑影,极有气势。   钟情缓步行到桌前,捻起红豆,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碾成了齑粉。   桑遥:“……”   桑遥深呼吸一口气。这个结果她是想过的,没关系,她的杀手锏在后头,相思豆只是开胃菜。   肉包子该派上用场了。   早已经冷掉的肉包子,“咻”的一声落在台阶下方,大黑狗蹭地跳起来,疑惑地望了望桑遥的方向,终究是个畜生,抵不住食物的诱惑,一个箭步射出去,叼起肉包子就跑。   这是狗的本能,一旦得了美食,就会找个隐秘安全的地方,尽情地享用自己的美味。   “傻狗。”桑遥将垂落的鬓发都撩到耳后,直起身子。   钟情拉开屋门,披着月色,步下台阶。   桑遥跟他住久了,已摸出他的习性,以往这个时候,他都是要去沐浴的。   他的床,和他的浴池,桑遥选择前者。在叶菱歌梦里被淹的那回,她是真的留下阴影了。   没有大黑狗拦路,桑遥毫无心理负担地跳下墙头,直奔钟情的屋子。刚迈出一步,身后一阵惊天动地的“汪汪汪”,吓得桑遥汗毛倒竖,撒腿就跑。   大黑狗呼出的热气近在咫尺,桑遥双腿如踩着风火轮,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跑得能有多快就有多快,奈何她的功力被钟情封住,如今只是个普通人,仅凭着两条腿,根本跑不过大黑狗的四条腿。   “刺啦”一声,大黑狗咬住她的裙角,将她绊倒在地。   桑遥转头,就见一团黑影扑向自己,滚烫的狗嘴包住她的脚踝,尖利的牙齿抵上她的皮肤。   桑遥头皮炸裂,惊慌失措间,一面唤着“钟情”,一面狂蹬着双腿,正是肝胆俱裂时,忽然被人提起,跌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中。   桑遥眨了眨眼睛,额角甩出的一滴冷汗,滚入钟情的怀中。   钟情刚解了外裳,手里还拎着腰带,乌黑的发垂在肩头,发尾被风扬起,裹着些许夜色里的湿意。   桑遥光秃秃的脚丫子蜷了蜷,脚背上还残留着大黑狗的口水,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那大黑狗叼着桑遥的鞋袜,蹲坐在钟情的身边,仰起头来,满脸都是求夸赞的表情。   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钟情目光下移,停在桑遥的肩头。那本就露肩的衣衫,经过狂奔拉扯,皱成一团,早已从肩头滑落下来,露出圆润的肩头、雪白的藕臂,以及抹胸上绣着的三朵小雏菊。   少年挑起眉梢,目光里有了炙人的温度。   饶是厚脸皮的桑遥,也顶不住这么丢人,脸颊轰地一下红了。   察觉到钟情手一松,想把自己丢下,桑遥抱紧了他的脖子,直接挂在他的身上:“钟情,不许把我丢出去!”   大黑狗嘴一张,桑遥的鞋袜掉在地上。   “你自己走。”   桑遥死皮赖脸,往他怀里蹭:“我不走,今天说什么都不走。”   “又在耍赖了。”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松开我。”   “不松。有本事,你打死我。”桑遥有恃无恐。   少年神色渐冷,黑眸里涌动着煞气,在他发火前,桑遥大叫起来:“我受伤了,你的狗咬了我,我不管,你要负责。”   黑灯瞎火,大黑狗又莽撞,牙齿磕到碰到是正常的。桑遥不说还不觉得,提起只觉脚踝疼得厉害,眉头皱起,愈加得理直气壮。   看她委屈巴巴的模样,不像是作假,两人僵持着,还是钟情先落了下风。   钟情抱着桑遥进屋,将她搁在床畔,半蹲在床前,握起她的脚,对着烛火,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桑遥的脚好好的,连皮都没破。   桑遥指着脚上的口水,一副“你休想抵赖”的表情:“呐,这就是证据。”   钟情面无表情地卷起袖子,动作轻柔地擦着她的脚背。   桑遥悄悄自袖管里探出一只手,拽住少年的衣角,眼睛弯弯,洋洋得意:“阿情,你我的赌局,是我赢了。”   事实证明,微生珏和叶菱歌是天生一对,谁也没有办法能把他们分开。   “不到最后,尚未有结论。”   “你不肯认输,那好吧,算你赢了,我属于你了。”   “算你赢。”   “我赢了的话,我要的赌注那日没说,现在说也不迟,因为我要的赌注自始至终都没变过……”桑遥俯身,极轻极快地在他的脸侧亲了一口,“我要的,是你。”   钟情动作停住,抬起黑黢黢的眼,那一瞬,满目的光,灿若星辰。   少女肤色雪白,双目明亮,眉心点着他烙下的殷红印记,天真,却又妩媚的模样,是他平生未见。   烛焰铺天盖地,化作熊熊火光,在少年的瞳孔里燃烧着,刹那间,席卷了桑遥映在他眼底的影子。   妖,若能克制,便不是妖。   钟情再次失控了。 第68章   丛丛情念,再无禁锢,疯狂地生长着。   银色的熏炉里,檀香钻出孔洞,裹上春夜的湿意,妖娆腾空,似有了重量。烛焰经纱帐层层过滤,凝成斑驳的光影。   摇曳的视野里,少年一头乌黑的发尽数垂落,眉眼镀上艳丽的光晕,叫人想起那荒山中修炼多年的妖仙,妖而不媚,艳而不俗。   交错缠绕的藤蔓,顺着床幔攀爬,枝头一朵接着一朵盛开出小花。   难以抑制时,桑遥大口喘着气,将手伸出帐外,抓住藤蔓,扯下一朵花来。   一只手探出,捉住她的手腕,按在枕上。桑遥侧眸,摊开掌心,红色的小花被揉碎,殷红汁液流淌,晕染着她雪白的掌心。   桑遥登时清醒分,惊道:“嗯?红色的?”   她只见过他开淡青色的小花,这是第一次见他开别的颜色的花。   “阿情,你又开花了。”桑遥像是发现新大陆,惊讶地撑大了眼眶。   “抬头。”钟情说。   头顶密密麻麻盘踞着藤蔓,碧绿的枝叶间,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有红的,绿的,紫的,黄的,白的,蓝的……多不胜数,目不暇接。   原来他开心时,不止会开花,还会开出很多很多种颜色的花。   半妖可以藏住自己的欢喜,他的花儿藏不住。   这样的盛景,平生罕见,便是钟情自己也是头一回见到。   他低下头,吻上了桑遥的双唇。   ……   炉子里的檀香已烧成灰烬,袅袅余韵,伴随桑遥入梦。桑遥翻了个身,滚进钟情的怀里。   钟情抬手,抚了抚她的长发。   桑遥掀开一条眼缝,望见浅金色的光晕扑面而来,不由抬手遮面,“唔”了声:“天亮了。”   “再睡一会。”   “不睡了。”昨夜虽折腾得很晚,意外的是好眠的一夜,桑遥睡得神清气爽,懒懒地抱着钟情,不想动弹。   “起来用膳?”   “不要。”桑遥用手支着脑袋,半个身子趴在钟情的胸膛上,撩起他的一缕发丝,缠在指尖,绕来绕去,“我再看看你。”   “往后还有很长时间,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少年的嗓音里是餍足过后的慵懒。   “我们这样,算是和好了吗?”   “嗯。”   “从现在起,你属于我了。”桑遥笑眼弯作月牙儿,攒出的小梨涡里,似是盛满了蜜,不经意间滴进了钟情的心底。   上下骤然颠倒,钟情翻身而起,将桑遥困在怀里,一只手托着她的后颈,自上而下,温柔地俯视着她,莞尔一笑:“都是你的。”   钟情还有事要办,与桑遥在榻间消磨了半日的时光,午间的时候,叫人送来膳食,与桑遥一同用过后,换了身衣裳就出门了。   桑遥伸着懒腰踏出院子,守门的两个侍卫虽死活弄不明白,他们两个整夜都守着门口,那小姐是什么时候爬上了二公子的床。钟情出门前吩咐过,让桑遥重新搬回他的屋子,两人唤了声“小姐”,不再阻拦她的出入。   桑遥拍了拍他们两个的肩膀,说:“知道我养父做家主时,为什么你们俩总是升迁不上去吗?”   两人摇头:“还望小姐解惑。”   “太没眼力劲儿了。”桑遥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远去了。   钟情掌控微生世家,仍作二公子称呼,或许,他并不喜欢家主这个称呼,又或许,他并不满足于家主这个称呼。   妖族习惯了朝闻道,微生家的局势稳定下来后,钟情将他们打发回青萝女君的身边,提拔了些微生世家的旧人。这些旧人虽是旧人,在微生世家谋生时大多是不得志的,因此对这位提拔他们的二公子,都颇为感恩戴德。   桑遥对这些熟面孔视若无睹,一路畅通无阻。   梧桐树沐浴着日光,树影里立着名白衣人,日光被树隙割裂成不规则的阴影,映在他周身。   羽乘风远远就望见了桑遥,扬起唇畔,露出笑容:“小姐,恭喜。”   “羽乘风,你怎么在这里?”   “刚好路过。”   “这么巧?”桑遥狐疑。   “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你帮我出谋划策,就已经帮了很大的忙,放心吧,羽乘风,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不会少了你的好处,我会想办法拿回你的东西,恢复你的自由身。”   “那就先谢过小姐了。”羽乘风抱拳,顿了顿,又问,“小姐接下来有何打算,我瞧着,微生岚与微生家的恩怨,不像是那么轻易能放下的,至少,他不会放过微生珏和叶菱歌。”   “我想拿到百妖图,销毁它,微生翊是罪有应得,其他人都是无辜的,我不希望悲剧重演。怜悯众生,是灵女的本能,不是吗?”桑遥望向长空,日光刺目,飞鸟掠过白云。   羽乘风万没有料到,骄纵的小姐,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桑遥并不是灵女,她只是身体流着某一任灵女的血,她不需要站出来,背负这么大的责任。   半晌,他微微一笑:“希望能如小姐所愿。”   桑遥回了趟自己的屋子,拿回自己的专属小枕头。路上,几个丫头围在一起八卦:“听说那羽乘风昨夜在二公子的院子外面站了一夜,他不会是想刺杀二公子吧?”   “不像。”另一人摇头,“你们是没亲眼所见,他看起来失魂落魄的,倒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看见桑遥,众人才噤声。   除却微生世家覆灭那日,曾有幸目睹过上古大妖的风采,自那之后,大妖再无踪迹,想来是被收回了画中。   前几日,皇帝带着心腹出逃,被钟情堵住,抓了回来,只有太子一人逃了出去。   眼看着一场政变在即,上京依旧风平浪静,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他们根本不在乎皇帝是谁,只要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即便庇护他们的,是一只被所有猎妖师厌弃的半妖。   钟情只动了微生世家,没有动其他人,不光百姓,上京的其他势力也在观望。毕竟,钟情的身体里一半流淌着人族的血,他尚未表露出偏心妖族的趋势前,人们都心存侥幸。   桑遥正式搬回钟情的屋子。   钟情神龙见首不见尾,桑遥只有在入夜的时候才能见到他,那条用来防备桑遥的大黑狗,被钟情牵去了别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奔云兽的幼崽。   幼崽正是黏人的时候,每天都要趴在桑遥的怀里睡觉。为免她无聊,钟情在庭前用藤蔓为她织出了一架秋千。   桑遥可以去往微生家的任何一个角落,若要出门,必须由钟情陪同,因这几日钟情不在府中,桑遥白日里没地儿去,就抱着奔云兽荡秋千。   门外浩浩荡荡走来一行人,守着院门的两个侍卫急急拦住她们,声称没有二公子的命令不能擅闯,却被为首的嬷嬷打成了重伤。   “小姐,女君有请。”那嬷嬷径直走到桑遥跟前,居高临下地说道。   她口中的“女君”,就是被救出微生世家的青萝公主。自微生世家沦陷后,桑遥就再没见过青萝公主。   青萝女君已回朝闻道,此刻出现在微生世家,且挑在钟情不在的时候,十有**来者不善。   桑遥镇定自若地放下奔云兽,跟着那嬷嬷离开。   一路上嬷嬷的态度还算恭敬,入屋时,还伸手为桑遥打起帘子。多日不见的青萝女君,穿着件碧色的长裙,斜倚在美人榻上,指尖托着青玉盏。   桑遥眼眸抬起,瞳孔中映出女君的模样,面上波澜不惊,欠了欠身:“见过女君。”   青萝女君抚了抚自己的脸:“小姐应是见过这张皮囊的。”   那是嫣红的脸。   聪明反被聪明误,嫣红仗着自己比姹紫脑子灵活,挤兑姹紫,讨得女君欢心,却不知道,自己成了女君的猎物。   “阿情为我准备的皮囊本是个已死的人,我用的不大顺手,还要悉心养护,麻烦。这个小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人又机灵,倒是个极佳的容器。”   桑遥倒退一步,垂下脑袋,作出诚惶诚恐的模样:“女、女君唤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你很好,连我也差点被你骗了。”青萝女君话音刚落,桑遥的身体被一股力道托着送到了她的跟前。   桑遥趔趄一步,被那股力道压着,半跪在地上,仰起头来,青萝女君经过仔细描摹的眉眼倏然在眼前放大。   “我听不懂女君在说什么。”桑遥瑟缩着。   “我不喜欢漂亮狡猾的女孩子做阿情的枕边人,可你的血脉又实在太过珍稀,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这是尸蚕蛊,它会吃了你的心。没有了心的傀儡美人,不影响为阿情诞下灵女的后人。呵,真是期待,神与妖的结合,那一定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存在。”青萝女君温柔地抚着桑遥的脸,满眼都是贪婪的神情。   早已有属下捧着盛有尸蚕蛊的锦盒,行到桑遥身侧。他捏起扭动的白色虫子,送往桑遥的心口。   桑遥感到一阵恶寒,生出抗拒的心态,忽然,眉心印有钟情心头血的地方爆开一团光芒,震开了青萝公主的手,压制桑遥的那股力道骤然消失,桑遥趁机退至角落,召唤出射日箭。   青萝女君脸色阴寒,下令道:“抓住她。”   桑遥挽弓拉弦,射日箭连番射出,逼退向她围拢而来的众人。   青萝女君暴喝一声,扬手挥出数条粗如儿臂的藤蔓:“不知死活。”   藤蔓织成绿色的牢笼,将桑遥困在其中,脚踝一紧,已被藤蔓缠住,它们像蛇一般游走,从头顶偷袭,击中桑遥的右肩。桑遥舌尖尝到腥甜的滋味,强撑着剧痛,勉力将箭射向青萝女君。   那支箭被青萝女君的藤蔓击中,偏移方向,射向门口。门口出现一道青色的身影,少年抬手握住射日箭,掷了出去,钉在青萝女君的脚下。   青萝女君神色微变。   钟情径直走到桑遥跟前,那些藤蔓宛若有了神志,枝叶颤抖,让开一条路。藤蔓松开,被藤蔓捆住的桑遥从梁顶坠下,像只紫色的蝴蝶飘然跌进钟情的怀中。   钟情抱着桑遥往门口走。   “微生岚!”青萝女君坐直了身子,长长的指甲几乎掐入掌心,身后藤蔓挥舞着狰狞的影子,击碎了屏风。   钟情停下脚步,背对着青萝女君,平静地说道:“我们正式拜过堂成过亲,小姐现在是我的发妻,还请母亲以后不要再为难她。”   “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的话?”   “我不是母亲,小姐也不是微生翊。”钟情留下这句,背影消失在天光下。   钟情走出微生世家的大门。门口停着辆青绸马车,侍卫恭敬地掀开车帘,钟情抱着桑遥上车。   桌案上燃着明灯,角落里,一炉熏香袅袅腾空。马车缓慢行驶着,车轮碾着青石地面,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桑遥问:“我们去哪里?”   “秘密。”   “神神秘秘的。”桑遥刚经历一场恶战,没什么精力同钟情打趣。她病恹恹地倚着车窗,透过帘子的缝隙望着两侧倒退的风景。   钟情取出陶瓷小盒,说:“把衣服脱了。”   桑遥被青萝女君的藤蔓抽了好几下,身上火辣辣的疼。幸亏青萝女君爱惜她的皮囊,控制了藤上的倒刺,没有扎破她的肌肤。   她慢吞吞地解了衣裳,退至腰侧。   上半身骤然暴露在空气里,被明烛映照着,投进钟情的眼底,她颇为不自在地抱住胸口,半躬着身子,挪着身体,由面对着钟情,换成背对着钟情。   少年的唇角不可察觉地弯了下,打开盒子,挖了点琥珀色的药膏,涂抹在那些被藤蔓抽打出来的伤痕上。   即便青萝女君有意不损害桑遥的皮囊,桑遥肌肤幼嫩,稍微磕一下碰一下,都会留下明显的印记。伤口已经肿起,钟情指尖泛着凉意,轻柔地推开药膏,便有淡淡的清香扩散在空气里。   红痕交错环绕着肌肤,那微凉的指尖四处游移,桑遥的肌肤上不受控制的、一粒粒冒着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不堪忍受这样慢吞吞的折磨,不由回头,正要阻止钟情,却撞上钟情滚动着喉结,心不在焉地以指描绘着她的伤痕。   桑遥:“你眼睛红了。”   “嗯。”钟情呼吸急促了些,喉中发出沙哑的音节。   桑遥:“我不舒服。”   钟情:“我知道。”   桑遥:“你动作快点。”   钟情加快速度,用药膏将每条伤痕都抹了遍,而后为桑遥拉起衣裳,系好腰带。   两人相对无言,唯独烛火罩着琉璃灯罩,呼呼地燃烧着。桑遥说:“你看起来比我还难受。”   “没关系。”钟情压抑着对桑遥的渴望,那不仅是妖怪对灵女香的渴望,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对心上人的渴望。   “你抱着我。”桑遥想了想,严肃地强调着,“只可以抱,不许做其他的事。”   钟情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将桑遥搂进怀里,因考虑到她身上的伤,他并不敢用太大的力道,尽管他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里。   他低着头,抵着桑遥的颈侧,呼出的气息喷在桑遥的肌肤上。桑遥身上那淡淡的灵女香,似渗透进他的灵魂。   “你可以抱紧些。”感受到少年的压抑,桑遥心软,再次松口。   钟情收紧力道,让桑遥产生种错觉,他已化作原形,牢牢将她缠缚。 第69章   车厢里暖烘烘的,灯火昏黄,香雾熏人,加上马车行驶时带来的有节奏的摇晃,桑遥趴在钟情的肩头,半阖起眼睛,昏昏欲睡。   一根不安分的碧绿藤蔓从钟情的袖中钻出,探进桑遥的衣服里,然后一圈圈小心地缠绕着,如同爱人的拥抱,将她禁锢起来。   桑遥浑然不觉。她打了个小小的盹,醒来时,马车已经停在一座府邸前。钟情牵着她下车,侍卫推开大门,请他们两个入内。   桑遥站在树下,徐徐打量着四周。这座府邸清幽雅致,种着不少红花碧树,枝丫修剪得齐齐整整,唯一遗憾的是太过清净了些,除了桑遥和钟情,没有其他人。   庭院空空落落,看得出来,这里已许久没有人迹。   桑遥疑惑道:“这是哪里?”   “不记得了吗?”钟情探手,撩起她鬓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再仔细看看。”   “遥遥,这是护身符,你带在身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摘下来。记住阿娘的话,一直往东走,去微生世家,他们会代替爹爹和娘亲保护你的。”   旧梦里,白衣女子衣裙大片染着血,抖着手,把凝聚着毕生功力的护身符系在小姑娘的腰间。   “答应娘亲,要活下来。”   刹那间,红花碧树簌簌凋落,阴煞之气凝成的黑雾侵蚀厚重的门板,女子拼着仅剩的力气,推开大门,将小姑娘推了出去。   而后,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被黑雾吞噬。   因着母女二人的特殊身份,自幼就有无数妖物光顾这栋已经屹立了数百年的老宅子,这次连身为猎妖师的父亲也无力再保护她们。   小姑娘抹了抹眼泪,再看一眼自己的家,转身向着朝阳升起的地方狂奔而去。   烈日透过树隙落在桑遥的眼底,刺破这久远的梦影,被时光剥夺鲜活色彩的宅子,褪去鲜血和杀戮,以旧日存在过的模样完完全全复原了。   桑遥难以置信地开口:“这是桑府。”   “嗯。”   桑家也曾是高门大户,桑府与微生世家有着深厚的交情,这一点,从两人结下娃娃亲就看得出来。   桑遥的母亲同样是灵女的后人,作为人人想吃的“唐僧肉”,桑家一次又一次遭到妖物的光顾。桑家灭门那日,桑遥被夫妻二人保护着幸免于难,带着护身符,逃出了桑家。   关于桑家被灭门的记忆,是这具身体不敢触碰的伤痛,微生世家将灭了桑家满门的大妖擒获后,小姑娘就将这段记忆封锁了起来。   这么久以来,桑遥只在梦里见过一次。梦里的桑府罩着铺天盖地的黑雾,鲜红肆意流淌,绝望的眼神,悲恸的哭泣,构筑出微生瑶此生无法抹灭的梦魇。   真正的桑府早已湮灭在时光的微尘里,即便是桑遥,也只在梦里隐隐约约窥见过模糊的轮廓。   钟情是怎么做到还原出这些细节的?   桑遥陡然一惊。   难道是叶菱歌的心魔幻境?   桑遥一直很疑惑,叶菱歌的心魔幻境里,明明他们三个人梦境重叠,为何单单只出现了钟情和叶菱歌的幻境。   她把这归结为她是外来者,三小姐只是她借用的身份,三小姐的梦魇,不是她的梦魇,所以,心魔无法编织出属于她的幻境。   大错特错!   被黑水吞噬后,她曾消失了一段记忆。而破开黑暗,前来寻她的钟情,看见了她的幻境。   钟情毫不避讳地承认了:“我的确看到了。”   “你还看到了什么?”桑遥的心提了起来。   “你要回家。”   “所以,你为我重建了桑府?”她梦里的家是桑府,桑遥松口气。   钟情将她拥入怀中:“我只能还你一个桑府,没法还你家人,但以后有我在,我就是你的家。”   要复原已成了废墟的桑府,并不简单,钟情亲自监工,方能保证不会出现一丝错漏。   这是他送给桑遥的生辰贺礼。   少年自来冷情,很少这样剖明心迹,以一种毫无防备的姿势,向着桑遥袒露胸怀。   看着眼前这座亲自为她筑造的府邸,桑遥的心头泛起一阵涟漪,她抓住钟情的手,仰起脸来,认真地说:“阿情,我要带你回家。”   “你已经带我回家了。”   “不,我要带你回我的家。”桑遥踮起脚尖,贴着他的耳畔,像是甜言蜜语,又像是在山盟海誓,“我要带我的阿情回家。”   不惜一切代价。   *   桑遥生辰这日,钟情在微生世家为她大摆宴席,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直接承认了桑遥的地位。青萝女君回了朝闻道,此后,母子不和的消息传开。   这并不是空穴来风,青萝女君被困井底二十年,还被斩断双足,不得已舍去肉身,和炼妖阵化为一体,早已心性大变。   原书里,她不断更换皮囊,始终不满意,后来,她把目光放在了钟情的身上——她和微生翊起了一样的心思。   半人半妖的身体,承载着天地不容的力量,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容器。而且,钟情是她生下的,母子血脉相连,世间再没有一具皮囊能比钟情的身体更为契合她的灵魂。   母子二人本就一脉相承的狠毒和疯狂,察觉出青萝女君有着夺舍的心思,钟情先下手为强,毫不留情地进行了反杀。   他毁了青萝女君的肉身,将她的魂魄重新封印进微生世家的炼妖阵,与微生翊禁锢在一起,任由他们两个生生世世怨恨。   忍无可忍的青萝女君,最后吞噬了微生翊的魂魄,变得不男不女,永远被留在了井底。   自那日青萝女君对桑遥出手后,钟情解了桑遥身上的另一半禁锢,她依旧被钟情关在微生世家。有钟情亲自监守,她照往常那般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偶尔能在他的陪同下,出去逛逛街。   他可以毫无保留的爱她,把整颗心都交给她,却不相信她的爱,也固执的不愿被她的爱感化。   半妖的直觉里,神灵的垂怜只是一时,而非一世。他只有牢牢抓住她,才能永远地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对于井底长大的阴邪生物,极尽所能攀附着能攀附的,紧紧缠绕,死不松手,这已经是一种本能。   这夜,又是放纵过后的一场荒唐。   钟情睁开眼。桑遥趴在他怀里,仰着脸,卷翘的睫羽覆下来,露出安静的睡颜。   整张床被藤蔓盘踞,开着漂亮的青花,他把桑遥塞入被子里,下了床来。   角落里安置着引魂灯,灯火未燃,泛着幽冷的光泽。   钟情闭了闭眼,脑海里是桑遥说要带他回家的一幕,他点燃引魂灯,灯晕里浮现交错的光影。   那是桑遥的心魔幻境,桑遥在沉入黑水后丢失的部分记忆,被他用引魂灯录了下来——那时并无太多心思,只是本能做了这个决定。   青衫少年破开黑水,裹着一团光晕,游到桑遥身边。下一瞬,两人坠入桑遥的心魔幻境。   与他和叶菱歌不同,桑遥的幻境里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虚空。   桑遥提着裙摆,如一只鲜艳的蝴蝶,衣袂翩跹,向着虚空的尽头狂奔着。   “三小姐。”   “微生瑶。”   “桑遥!”   少年叫着她的名字。任凭他怎么声嘶力竭地呼喊,桑遥都没有停下来。   他追上她的脚步。   桑遥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的双目紧紧盯着前方,那样深不见底的虚空尽头,似乎有着她穷尽毕生也要追逐的东西。   在钟情的眼里,那里什么也没有。   钟情挥出一道灵力,击中桑遥的腿。   桑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动着,哪怕腿部神经麻痹,依旧固执地挪动着膝盖,向着她奔跑的方向缓缓挪行。   钟情挡在她身前,俯身按住她的双肩。桑遥满面都是泪痕,唇边翕动着,溢出细碎的话语。   钟情凑到她唇边,凝神细听,才听清她说的是“回家”二字。那样悲戚绝望的语气,即便冷酷如钟情,也不免震动。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钟情思绪回笼,指尖划着画面,喃喃自语,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桑遥眼角凝着一滴清泪。   钟情以灵力截取了这张画面,放大那双流泪的眼睛,而后,猛地站起,袖摆带起的风,拂得烛焰剧烈地跳了一下。   那双眼睛里有一副女人的面孔。   女人年过半百的年纪,面容和蔼沉静,眼尾被岁月细细雕琢,添了许多细纹,即便如此,依稀能看得出来,她有着和桑遥一模一样的乌黑的眼睛。   唯一的区别是,桑遥的眼睛清澈透亮,盛满了光,而那双眼睛空洞无神,没有焦距。   ——那个女人是个瞎子。   她站在桑遥的瞳孔深处,温柔地冲桑遥笑着。   钟情险些站立不稳,后退一步,用手撑住了桌子,身体却是控制不住地摇摇欲坠起来。   “这就是你回家的执念吗?”少年眼角泛红,无声地笑了起来,五指用力地抠着桌面,留下鲜血淋漓的指印,“原来你说的带我回家是这个意思……”   她从来就不属于这里。   他们两个之间,隔的不是微生世家的血海深仇,而是神与妖的殊途。   神与妖,又如何同归。   桑遥,我要怎么做,你才肯为我留下来? 第70章   钟情坐在床畔,微凉的手指,抚上桑遥的眉眼,桑遥被他施了安神咒,正深陷睡梦里,酣然好眠。   屋门被叩响,钟情放下床帐。屋外,大护法流霜递上一幅画及一沓卷宗:“少君,您要的。”   钟情打开画卷,画中是名白衣女子,女子容貌秀美,气质出尘。   “少君,您火急火燎的要桑夫人画像做什么?”这画中的女子,正是三小姐的生母。   “只是想确认一件事。”钟情的目光落在桑夫人的眼睛上,“桑夫人是个瞎子吗?”   “这女子眼睛明亮,自然不是。”   不但不是瞎子,容貌与钟情在桑遥眼里见到的女人也不同。那个幻境里,桑遥流着泪唤那个女人,妈妈。   流霜给钟情的卷宗,记载的都是历任灵女相关。灵女很长时间门才会出现一次,她们是神的化身,来到这个世间门是为了化解人与妖的纷争,每一任灵女寿数都很短,最年轻的那位牺牲时才十八岁,她们很少与这里的人产生牵绊,唯独其中一位,牺牲前曾与人结合,诞下拥有灵女血脉的后人。   “有种奇怪的现象,灵女虽生来与妖为敌,却对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经常有妖不可避免的爱上灵女,连妖皇都未曾幸免。”流霜感叹,“可惜,神和妖,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察觉到钟情脸色难看,流霜惊道:“难道少君怀疑三小姐是新的灵女?”   “不,不可能的。”流霜摇头,“不会这么快出现新的灵女。”   *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照出烛台上冷却后凝固成一团暗红色的蜡泪。   桑遥懒懒地披衣而起。   地上凌乱地堆着衣物,以及凋落的淡青色花瓣,钟情虽已出门,空气里仍旧残留着草木的气息。   守在门外的婢女出声询问:“三小姐,您可是起床了?”   桑遥打了个呵欠,略带着懒散的声音回道:“我再躺会儿。”   昨夜钟情的衣物被桑遥故意抹了些眼泪鼻涕,他今日换了新衣出门,桑遥蹲坐下,捡起他的衣物,一件件地检查着。   她摸过了,钟情的身上没有百妖图,两人坦诚相见,他身上的确也藏不住什么百妖图。   为免他起疑,为他宽衣时,桑遥不敢一寸寸翻找,这会儿再无顾忌,桑遥不放过每一个地方,却仍旧毫无收获。   钟情的储物囊桑遥都翻了四五遍,可以确认,不在储物囊里。   不贴身藏着,唯一能藏东西的,就是他的这间门屋子了。   平日里有婢女侍候着,人来人往,桑遥不敢大刀阔斧地翻找,趁着钟情还没回来,她爬上床,四处敲敲打打,边边角角都被照顾到了。   “三小姐,您起了吗?”婢女已是第三次开口询问。   “再等等。”桑遥平复着起伏不定的心潮,跳下床榻。她和钟情在这张床上逗留的时间门最长,这张床要是有暗道和机关,早就藏不住了。   桑遥转而搜寻其他的地方。   这间门屋子曾是微生翊的卧室,分为内外两室,外室三面墙镶嵌着书架,摆满了古物典籍,还设有桌案和文房四宝。内室是用来休息的地方,衣柜、美人榻、茶几、置物架等家具都十分齐全,旁边还有个练功房。   练功房有机关,桑遥在微生世家住了这些日子,也是直到搬进这间门屋子和钟情同住,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   桑遥不知道打开练功房的机关,要是直接用蛮力,钟情肯定会察觉。   时间门无声地流向洪荒。   桑遥来回踱步,大脑高速运转着。   这样不是办法,得让钟情心甘情愿地交出百妖图。   哈,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钟情,那是原书里的搞事业疯批,他潜藏这么久,就是为了这幅百妖图,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拱手让人——即便桑遥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门外的婢女催促声不断,桑遥焦躁不已,索性打开窗扇,吹吹风,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下。   窗外立着道俊秀的青色人影。   少年身后是翠竹如海,碧涛随风起伏,无边无际,似涌向长天。而他背对着天光,扬起的衣袂,与竹海融为一体。   “阿情。”桑遥没想到正主就站在外头,不清楚自己的小动作被看去多少,吓了一跳。   钟情单手撑在窗台上,跳了进来:“你很紧张?”   “你突然出现,我毫无防备,吓着了。”   “那是我的不对了。”钟情抬手关上窗户,隔绝了丝丝钻入的凉风。   “你怎么在外面?”   “本打算抄个近路。”少年向着桑遥走近,抬起手,安抚性地揉了揉桑遥的脑袋,“用过早膳了吗?”   “没,刚起。”桑遥答完,手中被塞入一物,绵绵软软的,透着股暖意,浓郁的甜香顺着油纸的缝隙钻入鼻端。   造型精致的红糖米糕,点缀着细碎的枣粒,看起来就很软糯可口。   “顺手给你买的。”   桑遥很给面子地咬了一口。   钟情在桌边坐下,捏了捏眉心。昨夜折腾到很晚,他又起得早,回来时还遇到了猎妖师的伏击,放松下来,眉目间门不经意露出几分倦意。   外边的婢女推门而入,捡起地上的衣物,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满床的乱状。   榻上经桑遥一番搜索,被揉皱了大半,床头的流苏还不小心被她扯断一根。婢女们视而不见,低垂着眉眼,捧着换下的床品,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钟情斟了杯温热的清茶,递给桑遥,眼中隐约有笑意:“别噎着了。”   这两日钟情回来都会顺手给她带点小吃,桑遥忙活一大早上,肚子里空空如也,吃相有些急躁。   她矜持地抿了口泛着茉莉香味的茶水。   婢女合上门板,屋中瞬时只剩下二人。   桑遥放下茶盏。   钟情很自然地接过她刚喝过的茶盏,浅啜一口,漫不经心地问道:“找到了吗?”   “什么?”桑遥吃得太急,真的噎住了,小小地打了个嗝。   钟情轻拍她的后背为她顺气:“百妖图,找到了吗?”   桑遥一个嗝打到一半,被硬生生吞了回去。四目相对间门,时间门好似凝固了一瞬。   半晌。   “没有。”桑遥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自己在钟情面前,就是那跳梁小丑,一举一动的心思,早已被他看得清清楚楚。既已原形毕露,索性得寸进尺,桑遥问,“你可以把百妖图给我吗?”   “不可以。”   “为什么?”   “你找百妖图,是为了交给微生珏,遥遥,恕我不能如你所愿。”   “我不交给微生珏。”   “你只是想替微生珏毁了它。”   “喂,你这样抢答,我就无话可说了。”桑遥黑脸,“难道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我知道你在谋求什么,我可以不杀微生珏和叶菱歌,但我必须将他们抓起来,废除修为,天各一方,放逐深渊。”   这样你就再也没法离开了。   少年眼神是固有的冷酷,那是杀伐决断的半妖骨子里的本能。   “你这样做是逆天而行。”桑遥惊得站起来,打翻了他手里的茶盏。   半盏已经凉了的茶水,溅出来的水滴,濡湿他的袖口。   钟情毫不在意,弯身捡起碎片:“什么是天?我主宰天下,主宰所有人的命数,我就是天。没有人能阻挡我,我可以轻易决定他们的生死,他们若阻我,才是逆天而行。”   桑遥被钟情的这番话吓得浑身冰凉,仿佛原书里那个不顾一切毁天灭地的魔头,穿过了文字,走到她面前,冲她举起了手里染血的屠刀。   “若阻你的那人是我呢?”桑遥的声音飘忽得不像是自己的,“钟情,我是来阻你成魔的,你执意如此,会万劫不复。”   原书里那个崩毁一切的半妖,站在满目疮痍的尽头,众叛亲离,永堕为魔。   桑遥不愿看到那样的钟情。   起初,她是为了回家,但现在,她是真的想给他铺一条能回头的路。   “若神阻我……”钟情扬眉,轻蔑地笑出了声,合掌轻握,掌中碎裂的瓷片化作齑粉。   “屠神?”   “不,渎神。”钟情手掌按住桑遥的后颈,眸中染上赤色,低头吻上她冰凉轻颤的唇瓣。   桑遥挣扎着。   这个疯狂的吻,就如同此刻钟情给她带来的感受,充满了禁锢的意味。   钟情歪了歪脑袋,对桑遥的拒绝,并不感到生气,天下在握,即便桑遥是灵女,那又如何。他偏要更改命数,禁锢神灵。   “遥遥,我们很快就能成为这天下的主人了。”少年垂下脑袋,与她亲昵地抵着额头,呼出的热息里夹杂着淡淡的草木香气,“留在我的世界,好不好?”   “不能为我放弃自己的野心吗?”桑遥几乎不抱希望地问。   “你百般玩弄心计,诱我爱上你,又使我对你的爱坚定不移,恭喜你,你做到了,现在的我爱你入骨,但是很抱歉,我可以成为你的信徒,将所拥有的都供奉给你,却不能为你放弃我想要的。”钟情温柔而又爱怜将桑遥拥入怀中,“遥遥,权势和你,我都要。”   桑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屋子的,日光倾泻而下,金色的光晕璀璨夺目,扑面而来的温暖却始终无法驱散心底的冰凉。   桑遥坐在湖畔。   剧情再次陷入了僵局。似乎她怎么努力,男二这条线都无法更改。   波光粼粼,水中少女一袭紫色轻衫,被荡开的波纹模糊了面目。   桑遥将手探入水中,彻底晃碎了自己的影子。   “三小姐!三小姐!”羽乘风的声音似穿越遥远时空,跌落在耳畔。   桑遥恍然抬头。   羽乘风满面担忧,一袭雪衣照着天光,白得有些刺目:“三小姐,出了何事?”   他远远望见桑遥痴坐湖畔,表情悲壮,还以为她想不开要投河。   “你见过崩毁的世界吗?”桑遥努力露出笑靥,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羽乘风没能理解。   “我见过。”桑遥抽回手,指尖水珠滚落,冻得骨头有些麻木。她将双手握在一起,吹了口热气,哆哆嗦嗦道,“羽乘风,我想去找哥哥。”   眼下只有投入微生珏的阵营,才能彻底阻止钟情成魔灭世。   误我,原来这世上有爱也不能感化的反派。   羽乘风沉吟:“三小姐是微生兄的妹妹,微生兄一定在暗中准备着营救三小姐,只要我们帮一把微生兄,就能与他里应外合,彻底脱离半妖的控制。”   “这么说来,你有办法了?”   “三小姐所想,便是我所想。”   *   再过些日子就入冬了。   深秋的夜里,寒意如刀,肆意地挥舞着,横扫之处,枯黄的叶子簌簌铺了一地。   昏黄的烛影透过菱形的窗棂,映出一道枯瘦的人影。年迈的皇帝佝偻着身子,瘫坐在地上,目中透着恐惧,恨不得缩成一小团,直接钻入地缝里。   青衫少年斜倚着雕花木椅,指尖轻旋,沾染血痕的薄剑反射着烛光,一晃一晃的。   老皇帝亲眼所见,那柄薄如蝉翼的剑是如何收割着猎妖师的头颅,瞳孔忍不住地收缩着。   他倒霉,与太子出逃那日,被这半妖逮了个正着,镇妖司大半人马尽忠职守,用鲜血为太子铺出一条生路,而他,没来得及逃走,成了这半妖的阶下囚。   这些日子半妖让他照常上朝,安抚朝臣和百姓的情绪,他以为就这样当好一个傀儡,不会有事,今日这半妖不知道发什么疯,将他唤了过来,把玩着自己的那把剑,迟迟不说话。   他要正的名,老皇帝已经为他正了,现如今微生翊的名声已臭不可闻,他作为微生世家正儿八经的二公子,整个微生世家都是他的,他到底还要什么?   钟情握着薄剑,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剑刃抵住他的脖子。   老皇帝吓得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别、别杀朕,二公子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朕让你接手镇妖司,朕封你做国师,还有那位三小姐,朕封她做公主……”   “太吵。”   简短的两个字,让老皇帝成功闭上了嘴巴。   钟情的薄剑反复摩挲着老皇帝颈侧的皮肉,再用点力,就能压出血痕。   镇妖司带着太子被微生珏半路救走,他们藏了起来,就算有微生世家这么多的人质,微生珏始终不肯轻易现身。   钟情已经没有耐心和他们耗下去。   杀了老皇帝,微生珏会不会现身?   突如其来的火光,张牙舞爪地吞噬着一切,熊熊烈焰照亮了半边天际。锣鼓的声音,伴随着府中下人惊慌失措的呼声,撕破宁静的夜幕。   钟情仰面望去,腾起的火光,照出他阴寒的面容。   “二公子,走水了。”侍卫慌慌张张撞开屋门,顾不上以下犯上,疾声禀告着,“起火的是您的屋子,火势太大,三小姐还在里面,我们……”   话还没说完,身侧一阵风呼啸而过,那淡青色的身影已融入茫茫夜色里。   府中所有的下人都出动了,人人提着木桶,将水泼向火海。钟情掏出唤雨符,成片的黄纸漫天飞舞,向周遭的草木生灵借来水汽,凝作瓢泼大雨。   奇怪的是,火势却越烧越旺。   “羽乘风。”钟情铁青着脸,咬牙切齿。   羽乘风身上有着千奇百怪的法宝,这次的火,定是他在捣鬼。   扑面而来的火焰,裹着滚烫的气浪,钟情每个毛孔都叫嚣着不适,他狠狠拧着眉,冲进了火海里。   城外,负责每时每刻监视着皇城动向的猎妖师,藏身在山巅的一棵巨树丛中,手里举着千里镜,望见那泼天的烈焰,不禁直起身子,对身侧的同伴道:“是微生世家,快去通知大人和微生公子。” 第71章   冲天而起的火焰,舔舐着钟情布施在微生世家上空的结界,隐约能听见类似玻璃碎裂的声音。   “想不到你还藏着这个宝贝。”桑遥惊叹,她以为羽乘风的东西都被钟情搜刮了去,毕竟玄蛇碎片这样重要的东西,都已经落入了钟情的手里。   “没点保命的本事,我也没法活这么久。”羽乘风所使的这个宝贝,就是上回在朝闻道帮桑遥解除藤蔓绑定的蓝莲冰焰。   “话说,你到底活多久了?”妖的寿元与妖力有关,羽乘风这只骚孔雀看似低调,实则不可小觑,光收藏的那些宝贝,就够桑遥看花眼,还好他后期的人设是洗白的白月光,桑遥可不想与他为敌。   “三小姐,你不该如此直白的问一个男人的年纪,尤其是上了年纪的男人。”羽乘风半开玩笑道。   烧断的房梁轰然断裂,砸落在钟情脚下,灼浪铺天盖地涌来,将他逼退数步,衣角腾起火焰,烧焦一大块。   钟情抬目,隔着火光,眼底映着流焰,与桑遥遥遥对视。   他已然明白桑遥的选择——就如同他爱桑遥,却不会为桑遥放弃自己的野心,桑遥爱他,也不会为他停下自己的脚步。   头顶的结界碎裂出网状,长空中,大鸟展翅腾空的声音,与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微生珏白衣胜雪,站在大鹏鸟背上,凤首箜篌浮在身后,音波撞碎结界,俯冲下来。   他远远就看见了桑遥和羽乘风,驱使着大鹏鸟,飞往二人身边,一左一右,将二人拽上鸟背。   钟情站在火焰中,抬起右手,掌中浮现一幅画卷。从画里飞出来一只鸟和一只九尾妖狐,九尾妖狐骑着鸟妖,在主人的诏令下,张开蓬松的九条尾巴,拦住微生珏等人的去路。   那样魅惑众生的皮相,引得所有人呼吸停滞了一瞬,便是身为女子的桑遥,都忍不住为她的美貌晃了下神。   九尾狐妖被封印多年,早已没有了神志,出手就是杀招。   整个天空都是交错的刀光剑影。   微生珏是有备而来,他们并不恋战,救走桑遥和羽乘风,便起了撤退之意。   九尾狐妖大春姬九条大尾巴扫出去,不少猎妖师从大鹏鸟的背上跌落下去,微生珏的手臂遭到重击,拨弦的动作一滞,音波戛然而止。   桑遥召出射日箭,挽弓拉弦,一支裹着灵力的箭射向九尾狐妖,穿透她的肩胛骨,炸开巨大的血花。   九尾妖狐从鸟妖的背上滚了下去。   大鹏鸟得到喘息之机,扇着巨大的翅膀,如一艘翱翔苍穹的游艇,消失在天幕的尽头。   接应微生珏的是叶菱歌。   这一战,微生珏这边损失了十三名猎妖师,他们落在钟情的手里,生死不明,而九尾狐妖遭到桑遥的射日箭重创,妖力尽失,被打回原形,成了只普通的没有灵智的狐狸。   这个消息过于振奋人心,关于桑遥是灵女的消息,在猎妖师中传开。   他们暂时栖居的地方叫做月星谷,谷口入口隐秘,被大片植被覆盖着,周围还有浓厚的紫色瘴气,鲜有人迹。   叶菱歌为桑遥和羽乘风煮了碗汤圆,给他们接风洗尘。   她已作妇人的打扮,面颊红润,眉目间堆着幸福,可见即便在烽火之中,依旧夫妻恩爱。   桑遥放下心来。   原书的男女主的感情会走到末路,不是情敌太强大,而是他们自身存在矛盾,才会让外人有机可趁,经历过重重考验,解决了根本问题,现在的他们情比金坚,再无人能撼动。   微生世家落入钟情手中后,微生珏就把微生世家各地分坛的资源挪为己用,建了这个供所有反对半妖的猎妖师栖身的世外桃源。   镇妖司的指挥使和逃出来的太子,也都居住在此处,等待着东山再起,将那半妖推上斩妖台。   桑遥诛妖的事迹在谷内流传,经过演化,被众人捧成了神女。太子主张为桑遥铸灵女像,供臣民瞻仰。   这个世界已经很久没有诞生新的灵女,桑遥只是身体里流淌着某一任灵女的血,并非正儿八经的灵女,她的身上也没有什么神迹。她受宠若惊,想要拒绝,接收到微生珏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   等大家都散去,桑遥跟着微生珏,走到一处僻静的山崖前。   凛冽的山风,卷起二人的衣摆。   桑遥在一块青石上坐下,不解道:“哥哥刚才为什么阻我,我根本不是什么灵女。”   “钟情……”顿了顿,微生珏改口,“微生岚他行事张狂,不计后果,偏又本领通天,很多人已经失去了信心,直到你的出现。遥遥,不管你是真的灵女,还是假的灵女,你在他们心中就是真正的灵女,他们需要一个信仰。”   微生岚的身份,也是到微生世家覆灭的消息传到微生珏的耳中,微生珏才真正得知,他是微生珏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同样身为微生世家的孩子,微生珏众星捧月的长大,占尽家中资源,而微生岚被困在一口狭窄的井里,只能攀附着阴暗野蛮生长,甚至被剥夺草木之灵,一渡沦为自己救命的药。   微生珏已分不清,到底是微生世家亏欠他,还是自己亏欠他。就算是微生珏亏欠他,他们母子却是杀死他生母的凶手,因此,微生珏对这个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十分复杂。   甚至,他不知道,真的到了那一天,他是否能狠下心来杀了他。   “哥哥的意思我懂了,哥哥是要我当一个吉祥物。”   不怕绝境,怕的是陷入绝境,而彻底失去信念。桑遥灵女的身份,就是他们的信念,桑遥成为灵女,是告诉他们,对手再恐怖,灵女始终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微生珏说完公事,开始与桑遥聊起私事,“你会不会怪我没有及时去救你?”   “哥哥这么久没动静,当然是有自己的考量,而且,哥哥心里很清楚,阿情不会伤害我。”   “你是这世上唯一能克制他的存在,我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微生珏叹息。   以桑遥为原型的灵女神像很快就铸造出来,镇守在月星谷的谷口,神像足有数米高,神情慈悲,俯视着众生。桑遥仰起头来,看着这尊与自己有八|九分神似的石像,心里头有种说出不来的微妙感。   塑造神像的是镇妖司的能工巧匠,徐行的手下,这位徐行徐大人,就是太子自幼的玩伴,镇妖司的指挥使,是他拼死将太子救了出来,老皇帝行将就木,太子才是这天下和百姓的未来。   “做的真是惟妙惟肖,怕是师弟看到了,都会吃惊呢。”提起钟情,叶菱歌眉目间一阵黯然。   同门反目成仇,刀剑相向,本就是一场悲剧。要是当初没有她那一剑,他们或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对于过去的钟情,桑遥愿意多去了解,毕竟文字是片面的,而真正的钟情,不该局限在这些文字中。   “我遇见他时,他已奄奄一息,我背着他回了方寸山,足有半个月,他不言不语,直到我的幽兰玉坠掉在他的脚下,他才同我说了第一句话。那玉坠是父亲从微生世家带出来的,他应是认识,想必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决定利用叶氏和微生家的关系,伺机向微生世家复仇。”叶菱歌叹息,“我从不知道,这么多年,他在我的身边,心一直是冷的。”   桑遥却不认同:“他对你,并非全然是利用。”   钟情心思再深,那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叶菱歌是他逃出去接触到的第一个外人,在他生命的至暗时刻出现,仿佛一道明亮的光,驱散他内心的阴翳,不可能没有触动。   微生珏和叶菱歌还有事,与桑遥说了几句话,便相携着离开。   桑遥站在石像下,看向羽乘风。羽乘风正在端详她的石像,感受到她的目光,不由转头,与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桑遥一本正经地开口:“羽公子。”   羽乘风哆嗦了下:“别这样叫我,我还是更习惯三小姐直呼我的名字。”   桑遥目含深意:“重点不是这个。”   羽乘风无奈:“好吧,你要的东西,我确实找到了。”   “就知道你神通广大,羽乘风,你太棒了!”桑遥用力拍了下羽乘风的肩膀。   羽乘风神色不自在地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这本手札记录了历任灵女除妖的事迹,喏,给你。”   “你的表情看起来很不情愿嘛。”   “如果可以,我宁愿我从未得到过这本手札。有史以来,所有显露过神迹的灵女,她们的命运无一例外,都是牺牲在这场无休止的争端中,三小姐,你应该做一个普通的姑娘。”   “好了,我又不是真灵女,不会和她们一样下场悲惨的。”桑遥打开手札,走到树荫下,找了块石头坐下,认真品读起来。   羽乘风坐在她身侧,表情闷闷的,看起来像是霜打的茄子。   两人一时无言。   桑遥一页一页地翻着册子,不错过每一行文字,很快便沉浸在这浩瀚如海的信息里。   空地上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桑遥转头,一袭青色的衣袂,骤然飞入了她的视线。   桑遥立时捂住羽乘风的嘴巴,按着他的脑袋,藏到石头后面,然后用嘴型无声地说出二字:“钟情。”   羽乘风一怔。   桑遥松开他,两人坐的这个地方,刚好被青石严严实实挡住身形,才没有暴露,又或者是那巨大的灵女石像完全占据少年半妖的注意力,致使他忽略了二人。   两人的目光透过石缝,落在钟情身上,直至此刻,桑遥恍然大悟,自己能那么顺利从微生世家脱身,是有人放出鱼饵,来钓微生珏以及他身后那股庞大的势力——月星谷暴露了!   钟情单枪匹马闯到这里,是自信仅凭一人,就能屠了整个月星谷吗?   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又不像是为杀戮而来。   羽乘风同样用嘴型无声询问:“要向微生兄通风报信吗?”   桑遥摇头,唇瓣微动,口型回道:“不要轻举妄动,会打草惊蛇,先看看他做什么。”   少年宽袍广袖,衣摆曳过草尖,沾上青绿的草屑,绣着云纹的锦靴,款步而行,驻足在石像面前。   他仰起头来。   头顶日光耀眼,经仔细雕琢过的灵女面容,氤氲在那片金色的光晕里,眉眼模糊,依稀透出一丝温柔。   钟情抬起手,柔顺的袖摆铺展开,覆在石像上,指尖一寸寸描摹着,如同春夜温存缠绵时,抚弄着她细嫩柔滑的肌肤。   即便那石像不是本尊,桑遥并不与它悲欢相通,看到自己的化身遭如此戏弄,桑遥的心头控制不止地升起一种被亵渎的羞耻感,雪白的面颊腾地燥热起来。   桑遥本以为这已经够丢脸了,接下来的事,更让她无地自容。   但见那青衫少年缓缓垂下脑袋,动作优雅,不卑不亢,一个极轻、极缠绵的吻,落在石像的裙角上。   桑遥脑海中嗡然一响,呆住了。 第72章   桑遥忙用手挡在羽乘风的眼前。   被一个男人,亲眼目睹着另一个男人亵渎她的石像,尴尬得脚趾扣地好嘛。   桑遥头皮发麻。   羽乘风也没好到哪里,白孔雀的眼底满满都是震惊,仿佛在说还能这样操作?   钟情袖中青藤飞出,缠住惊呆的二人,将他们拽了出来。   桑遥和羽乘风狼狈得跌坐在地上。   无数藤蔓破土而出,牢牢缠缚上二人的四肢,羽乘风被钟情抓住后,毁了大半修为,如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消片刻,整个人被裹得像个粽子。   那藤蔓一圈圈缠起,封住他的眼睛和耳朵。   藤蔓的动作极快,桑遥来不及掏出符咒和射日箭,就被反剪住双手,提到钟情跟前。钟情抬手,压着她的肩膀,她便只能背部抵着石像,困在他和石像之间门,不能动弹。   桑遥仰起头来,对上钟情双眼,咬了咬牙:“要杀要剐,随你便,技不如人,算我倒霉。”   “你知我不舍杀你,又何必拿言语刺激我。”钟情撩起她垂在身后的发,低头凑到她颈侧,贪婪地吸了口她的味道。   “是微生珏抹掉了我的烙印吗?”钟情以指腹轻轻蹭了下桑遥的眉心,那里,取心头血滴上去的印记已经消失无踪。   难怪这些日子,他无论如何都感受不到桑遥的存在。   习惯了桑遥,骤然失去她,这让他变得很焦躁暴戾。   “虽然很遗憾,你还是选择了微生珏,没关系,遥遥,这些都将不复存在,你只留在我的身边。”   少年的危险发言,让桑遥的心一抽一抽的。失去血色的唇瓣,罩着天光,娇弱得像是要随时凋零的花瓣,惹人怜惜。   钟情低头吻住桑遥的双唇。   桑遥一口咬在他的唇角。   钟情松开桑遥,后退一步,抬手抹开唇畔沁出的血丝,顿时便有腥甜的滋味在齿间门弥漫,被血染过的唇瓣,透出妖异的红。   而他方才站立的地方,被音波撞出一道深坑。   微生珏与叶菱歌并肩而立,出现在不远处的斜坡上,华贵的凤首箜篌镀着浅金色的日光,浮在他的身侧。   微风牵起他们的衣角,红与白两种颜色缠在一起,撞击出强烈的视觉效果。   “什么时候微生世家的大公子也学会了偷袭这种卑鄙的手段?”钟情掸去衣上浮尘,漆黑的瞳孔里满是嘲讽,“或者,你希望我能尊称你一声,大哥。”   微生珏却是坦然地唤了声“二弟”,直接承认了这位微生世家二公子的存在。   叶菱歌飞身下了斜坡,抽出莲花剑,斩断缠住桑遥的藤蔓。   桑遥快步躲到微生珏的身后,使劲擦着自己的唇。这厮他咬人,要不是自己先下口为强,今天被咬的就是她自个儿了。   钟情勾了下唇角,似是在嘲笑她这种脓包的行为。   “微生世家与你的恩怨,不该牵扯太多无辜进来,阿情,放过百姓,我和你决一死战,无论结果如何,就让上一代的仇恨,结束在我们手中。”微生珏面对钟情,已无了曾经那种怨怼,这场浩劫由微生家而起,他只希望能结束在微生家的两个孩子之间门。   “大公子所言,便是我的来意。”钟情终于把那种神经质的目光从桑遥身上收回,满脸的戏谑变回惯有的冷酷,“三日后,月圆之夜,这座神女像前,彻底做个了断,微生珏,若是你赢,你大可以踏着我的尸骨,还天下一个太平,若是我赢……”   少年唇瓣染血,狰狞地笑了:“所有人都必须死!”   那副疯狂不计后果的模样,让所有人的心凉了半截。   *   剧情不知不觉,已走到原文大结局的前夕。如书中那般,半妖决定入魔灭世,用大屠杀的方式结束一切。   这样的念头不是一朝一夕就有的,在炼妖阵的那口井里,无数仰望着明月的深夜,在被微生珏食用他的草木之灵,借着微生珏的眼睛,看到广阔无边而又不属于他的天地,半妖的心中就滋生出一个恶念——他要明月坠入污泥,山河崩毁眼前。   他要用毁灭的方式,重新制定世界的秩序,所有讨厌他的人不得不臣服于他,信仰于他。   这一战无论桑遥如何力挽狂澜,都在所难免。   离月圆之夜还有两日,桑遥挑亮油灯,与窗外皎月为伴,继续研读着羽乘风给她的那本手札。   不是毫无转机,所有的转机都在这本手札里。   桑遥拿起笔,蘸饱了墨汁,认真地做着笔记。   世间门安得双全法,她偏要求一个两全,为她自己,亦为钟情。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桑遥的思绪。   桑遥起身,打开屋门。   羽乘风提着食盒站在月光下,身后跟着个半大的小男孩,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桑遥身上,羽乘风率先开口:“三小姐,我给你送夜宵来了。”   “多谢,请进。”桑遥侧身让他们二人进屋。   “灵女姐姐,这是我亲手捏的,给你。”男孩递给桑遥一个小泥人。   男孩名叫小豆子,是叶菱歌在路上收养的孤儿,被微生珏收作了第一个弟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叶菱歌和微生珏能早日打败半妖,带他回微生世家长见识。   听说桑遥是灵女,还射杀了大妖春姬,小豆子对桑遥充满崇敬之情,偷偷照着桑遥的模样捏了泥人,想亲手送给她。   那小泥人捏得惟妙惟肖,有桑遥的三分神韵,桑遥接过泥人,揉着小豆子的脑袋,笑眼弯弯:“真好看,小豆子,你的手真巧。”   得了夸奖的孩子,灵魂作出窍状,呆呆傻傻地盯着立在灯晕里的桑遥。   羽乘风拍了下他的脑袋,嘀咕着:“想什么呢,我都没想,还轮不到你想。”   小豆子不解道:“羽哥哥想什么?”   “小孩子不许随便打听大人的事。”羽乘风岔开话题,打开食盒,端出一碗鸡蛋煮面,“三小姐,尝尝,我做的,不敌那半妖的手艺,好歹能入口,填饱肚子。”   桑遥熬了大半夜,还真的饿了。羽乘风的手艺并不差,鸡蛋煎得金黄,面条口感软硬适中,她拿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小豆子目瞪口呆。   桑遥擦擦嘴,逗他:“是不是觉得你心目中的神女形象崩塌了?”   小豆子忙摇头:“灵女姐姐什么样都是好看的。”   “不错,嘴巴比你师父甜。”桑遥欣慰。   “三小姐这边可有进展?”羽乘风抽出发间门银簪,打开灯罩,将有些昏暗的灯焰挑亮了些。   桑遥撑着脑袋,目光越过烛焰,对上羽乘风意味不明的目光:“百妖图里逃出来的那些大妖,始终是个隐患,我打算除掉它们。”   “三小姐这是找到想要的答案了?”   “你看这里。”桑遥拿起手札,打开其中一页,“这里记载,曾有灵女名樱,引九天雷劫诛灭妖邪。”   “可是这样一来,三小姐也会被波及,三小姐到底是凡人之躯……”   史书记载,那位樱灵女最后葬身海底,再无踪迹。   “是你说的,牺牲是历任灵女的宿命,既承担这份荣耀,总该担起自己的责任。”桑遥的笑容氤氲在摇曳的灯晕里,像是盛春绽放的花朵,明艳得灼伤了羽乘风的双眼,“羽乘风,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我的决定告诉微生珏和叶菱歌。”   “我宁愿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是我。”羽乘风苦笑着,“三小姐,你不觉得这样对我来说,太残忍了吗?”   *   羽乘风给桑遥的那本手札里,详细地记载了当初引来九天雷劫的咒语,这门咒术并不难学,难的是要以灵女的血肉为引。   确切地来说,这是一门献祭自我的法术。   桑遥独坐云崖,吹着山风,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她打开通讯玉符,连通钟情的灵息。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很想听听钟情的声音。   玉符内碧光氤氲,片刻后,玉符那端响起钟情意外的声音:“三小姐?”   “是我。”桑遥轻声答道。   那一瞬,呼吸都似停滞。   少年左手紧紧箍住青萝女君的脖子,右手小心翼翼地托着玉符,纯黑的眸子里翻滚着煞气,指骨用力,青萝女君所有的声音都被扼制在喉中。   青萝女君面露恐惧。   疯子!   微生世家出来的,都是疯子!   她早该想到的,这个孩子的身体里,流淌着一半微生翊的血。他天生就是个恶魔!   她自出了那口井后,所用皮囊皆不如意,恰巧碰上花信长老带头造反,血洗朝闻道,她在这场大战中修为倒退七成。   没有好的容器,她再也无法重回巅峰,就起了夺舍钟情的心思,谁料被他率先察觉,母子二人彻底撕破脸面,大打出手。   这个时候,钟情腰间门的玉符紫光闪烁,玉符里传来桑遥的声音。   钟情已稳稳占据上风,他封住青萝女君的声音,并指划过玉符,阖了阖眼眸,压下眼底翻滚的煞气,嗓音沙哑道:“三小姐如果是来找我求和,大可不必,我说过了,所有人都必须死。”   “阿情,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桑遥顿了顿,“我想心平气和的与你聊一聊。”   “三小姐又想跟我聊放弃野心这件事?”   “我想聊一聊我的家乡,那里,你会喜欢的……”   “遥遥。”微生珏的声音被山风送入玉符内,盖过了少女微弱的声线。   “哥、哥哥。”桑遥惊道。   钟情依稀能想象到,桑遥是如何的慌乱收起玉符,藏到袖中,只是,她似乎忘了掐断彼此的联系。   二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从玉符中传来。   钟情挥挥手,藤蔓捆住青萝女君,丢在了地上。他擦去指尖血痕,握着玉符在石阶上坐下,歪着脑袋,侧耳听着玉符里的声音。   桑遥合掌握住玉符,纳入袖中,站起身来:“哥哥。”   “这里风大,你身子不好,以后不要在这里吹风了。”   “嗯。”   “听菱歌说,你找我有事。”   “我找哥哥来,是有件事想求哥哥。”桑遥忽然神色变得无比郑重,双膝一弯,作势就要跪下,“明日一战,还请哥哥饶过钟情一命。”   微生珏伸手扶住桑遥的胳膊,阻止了她的动作,沉默片刻,语气里不辨喜怒:“这是你第二次为他求情。”   桑遥仰起脸来,满脸坚韧的表情,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玉符内:“我知道他造下无数杀孽,罪大恶极,合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但他是我喜欢的人,我能渡这天下苍生,却渡不了他一人。若他生来注定成魔,无法更改命数,他的那些罪,我愿意替他承担。”   “你替他承担?你拿什么替他承担?”   “用灵女的功德,换他一条命。”桑遥斩钉截铁地说道。   玉符对面的少年,指尖摩挲的动作顿住。   微生珏苦笑一声:“或许,明天赢的那个人,是他。”   那样苍生必遭受苦难,大地血流成河,这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结果。微生世家的大公子,背负着无数赞誉和期望,面对这场无法避免的浩劫,徒然生出一股无力感。   “不,明天赢的那个人,只会是哥哥。”   “你又没有占卜的能力,如何能预知结果。”微生珏只当是小姑娘在说玩笑话,没有苛责她的天真,淡色的眼眸里满是兄长对妹妹的纵容。   桑遥明眸中盛着天光,映出万物的轮廓:“哥哥有没有想过,哥哥是天选之子,而我是上天选中的来守护哥哥的神女,明日这一战,只有哥哥赢,魔头放下祸心,我才能功德圆满,坐地飞升,所以这一战,我们必须赢。”   少女脚下是翻滚的云海,衣袂翩跹,乌发飘扬,恍若真的要飞升而去。   微生珏怔怔地盯着桑遥,半晌,叹息一声:“在两个男人之间门周旋,很累吧,抱歉,遥遥,微生家惹出的祸端,却让你承担了。”   他以为,桑遥背负着太大的压力,出现精神问题了。   掌中玉符紫气氤氲,如同少女翩跹的裙角,钟情半撑着下巴,惨白的面孔沾上零星的血迹,黑眸如被骤然吹皱的湖面,泛起一丝丝涟漪。   他握着玉符,无声地笑了起来。   片刻后,钟情掐断了玉符的联系。而桑遥被微生珏带离山崖,叫来叶菱歌陪着她。   钟情起身,缓步行到青萝女君面前。藤蔓层层叠叠缠绕,毒刺刺入她的心脉,她四肢麻木,已不能再动弹。   “其实,母亲一直很厌恶我吧,毕竟,这具身体里同样流着微生翊的血。可是母亲想报复微生翊,不得不把全部的赌注都压在我身上。”   那些破土而出的藤蔓,轻轻颤动,枝叶摩挲空气,发出沙沙的声响。   少年微微俯身,眸子里倒映出青萝女君发髻凌乱满脸惊恐又嫌恶他的模样,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别怕,母亲,我不会杀你的,一切,都快结束了。” 第73章   本该月圆的这日,下了场雨,小雨淅淅沥沥的,一直下到暮色四沉。   潮湿的空气里漂浮着厚重的雨雾,黑夜像是巨兽张开的大嘴,不见星辰,不见明月,亦不见来时的路和归去的路。   桑遥提着琉璃灯,沿着湿滑的山路攀登,橘黄的灯光劈开黑暗,照出脚下的泥泞。   “三小姐,小心。”羽乘风举着伞,走在她的身侧,见她脚滑,扶了下她的胳膊。   “没事。”桑遥摇摇头,喘了口气。   大战即将开始,因这场冬雨,氤氲的寒气使得本就肃杀的季节更显出几分苍凉。   钟情放出百妖图里的百位大妖,守在月星谷的出口,月星谷的其他人无法转移,只能暂避风头,藏到挖好的地洞里。   考虑到落败后会遭到半妖惨无人道的屠杀,人人心情沉重,因此,这场决战并没有多少观众。   雨珠噼里啪啦地砸着伞面,吞没周遭的一切喧嚣。羽乘风侧头看桑遥,斜飞的雨丝打湿她的鬓发,贴在冻得惨白的脸颊上。   雾蒙蒙的天光下,少女一身雪白的衣裙,腕间缠绕着青藤,抬手拂去额角的水珠。   那青藤是她出发前,从储物囊里拿出来,认真绕上去的。她什么都没带,只带了钟情送她的青藤,眩晕铃,以及一把梳子。   很快就到了山崖前。   这处山崖是月星谷入口最高的地方,巨石似从天降落,横亘两峰之间,半是延伸出去,覆盖着擎天的古树。   桑遥将琉璃灯挂在碧树的枝丫间,垂下的光晕,温柔地亲吻着她明艳的脸颊。   “他来了。”羽乘风说。   浓如泼墨的夜色里,细密的雨丝织成无边无际的雨帘,青衫少年背着七弦琴,撑着雨过天青伞,信步而来。   他的身前、身后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唯独他站立的地方,似有光晕随行。   而在那黑暗铸出的深渊里,潜藏着上百只上古大妖,它们睁着猩红的巨眸,贪婪地注视着月星谷,亟待吞噬着所有生灵。   钟情停灵女石像前,抬起手来,轻轻抚了下石像的裙角。   雨势越来越大,灵女像被雨淋湿,慈悲的眼眸里滚下泪水,似是在怜悯苍生的命运。   钟情手掌摊开,那滴泪落在他的掌中。   微生珏早已等候在石像下,脸孔沾上雨夜的湿气,眉眼变得异常冰冷。叶菱歌立在不远处,身形凝固在夜色里,如深秋凋落的一片红叶。   钟情的目光环顾一周,透过黑夜,在搜寻着什么。   “遥遥她不会来。”微生珏开口,“我们任何一个人倒下,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你想赢吗?”   “输赢并不重要,我只希望,所有恩怨止于今夜。”   “会如你所愿的。”钟情解下背上的七弦琴,那琴浮在他身侧,被他信手一拨,铮然发出苍凉的三两声调子。   少年的声音与风雨融在一起,仿若洗去新仇旧恨,清澈如泉:“你我既然都是微生世家的后人,今日一战,就比微生世家的《驭妖曲》。”   “这样,也好。”微生珏说。   死在微生世家的《驭妖曲》下,总是叫人心甘情愿的。   钟情好学,懂事起青萝公主就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青萝公主没有乐器,就捡起掉落在井底的树叶,含在唇边,把自己从微生翊那里学来的《驭妖曲》都教给了钟情。   在方寸山学艺时,为免暴露身份,他从不敢去碰乐器,也是直到掌管朝闻道,才叫人打造了这把七弦琴,从头开始学起,到现在已经弹奏得有模有样。   微生翊与青萝公主的这场邂逅早有预谋,对青萝公主到底是有所保留的,所以,当七弦琴和箜篌同时弹奏出的《驭妖曲》音波撞击到一起时,钟情率先落了下风,但很快,被注入强大妖力的七弦琴声压过箜篌的声音。   微生珏拨弦的动作越来越吃力,面颊逐渐变得苍白起来,不多时,他的指尖溢出血痕,染红了透明的琴弦。   桑遥指尖冻得麻木,缓缓收回自己的目光,对羽乘风说:“羽公子,伞留下吧。”   这是要逐他走了。   微生珏出发前,曾拜托羽乘风寸步不离地守着桑遥。羽乘风多么希望自己能心狠一点,遵守诺言,打昏也好,绑也好,总之,把这个执意走一条不归路的傻姑娘带回去。   他呼吸着满是雨雾的空气,出口的嗓音却是干哑的:“三小姐,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用我一个人,换你们所有人,值了。”   “……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其实,我一直有个心愿。”   “你说。”   “我想看孔雀开屏。”   羽乘风呆愣一瞬,“不是不行”四个字辗转在舌尖上,还未出口,桑遥笑道:“只是皮一下啦,我知道,像你们这种妖,只对喜欢的姑娘开屏。好了,再耽搁下去,所有人都要葬送在这里了。”   羽乘风给桑遥留下了伞。他淋着雨,走下了山崖,一路都在笑,但满脸哗哗淌着雨水,又像是在哭。   小豆子远远看见他,小跑过来,踮起脚尖,把伞举到他的头顶。   羽乘风仰头向着山崖望去。   万物的轮廓都隐入黑夜,等待天光大盛,可他知道,那个姑娘,她再也等不到天亮了。   小豆子不理解出了什么事,他直觉眼前这白衣青年是伤心的,他天真地问道:“羽哥哥这么难过,为什么还要把灵女姐姐一个人留在那里?”   羽乘风摸着他的脑袋,轻声答道:“这是她的心愿,我应该尊重她。”   轰轰轰的雷声,如战鼓擂动,滚过广阔无垠的天际。小豆子张大嘴巴,惊讶道:“打雷了。”   冬天打雷算得上异象,小豆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冬天雨夜打雷。   一束白光擦着小豆子的眼角,划过半边天际。小豆子眨了眨眼,瞳孔短暂地失去焦距,等小豆子再看清,山崖上那抹身影已被电光笼罩。   “羽哥哥,快看灵女姐姐!”   羽乘风卷起袖子,擦掉满脸的雨水,极目望去,只见那美丽的少女一身纯白衣裙,圣洁得像是传说中的雪山神女,虔诚地仰起面孔,双手交叠,结出复杂的法印。   紧接着,她的身体缓缓腾空,脚下出现一个泛着光芒的六星法阵。   桑遥并指将灵力凝成刀锋,划破自己的手腕,然后垂下流血的手臂,任由那鲜血急速涌出,滴入脚下的法阵。   本非神灵的她,只是身体里淌着神灵的血,却愿以血肉之躯为祭,祈求降下九天雷劫,涤荡魍魉妖邪。   很快鲜血就染红了桑遥的袖管。   那法阵吸饱了鲜血,变得赤红一片。而法阵的上空汇聚着大片大片厚重的铅云,云层中电光闪烁,紫气氤氲。   巨大的轰鸣声,搅得整个天地间震颤不已。   紫色的电光劈开混沌的黑暗,天幕上裂出无数道恐怖的沟壑,霎时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雨幕中正殊死搏斗的兄弟,同时停下动作,雨水冲刷掉他们浑身的鲜血,洗去他们满面的污迹,露出两双惊骇的眼。   “遥遥!”钟情与微生珏异口同声地唤道。   七弦琴和箜篌的弦一前一后断裂,音波的余韵撞上钟情的心口,震得他连退三步。   紫色仿佛流质,铺满整个月星谷。桑遥立在那雷海中心,衣袂飘飘,手挽长弓,将弓弦拉至满月形状。   凝着她毕生修为的射日箭蓄势待发。   钟情心脏漏跳一拍,意识到桑遥要做什么,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用力奔往桑遥的方向:“遥遥,不可以!”   她所谓的灵女救世的功德,竟是拿自己来血祭。   钟情目眦欲裂:“停下!快停下!”   桑遥远远与他对视一眼,总是盛着盈盈清光的眼底墨色流淌。那一眼中,似隔着千年万年无数洪荒的岁月。   “不要!”少年声嘶力竭地喊道。   突然!   被召唤而来的九天神雷,贯穿桑遥的身体,凝成箭支的形状,与射日箭合而为一。桑遥毕竟不是真的灵女,身体重重一颤,喷出口血雾。   “以神之名,诛!”   漫天紫雷追着离弦之箭,犹如万马奔腾,瞬间将潜伏在黑暗里所有觊觎月星谷的大妖碾作了齑粉。   钟情目中一片漆黑,天与地,与万物,都化作虚无的影子,只剩下那抹飘扬的雪白衣袂,明明那样冷到极致的颜色,却像火一样,炙烫着他的瞳孔。   怀揣着无数大妖力量的半妖,像是骤然被人抽走所有力气,扑通滚进了污泥里。   雷光消逝,天地重归黑暗。   冬雨瓢泼而下,大地为琴,雨丝作弦,奏出诀别的哀声。   献祭生命的白衣少女,身体折成长弓的弧度,化作折翅的蝴蝶,轻飘飘的,仰面从大雨中坠落。   雨打湿了她的裙角。   系在她腰间的眩晕铃,撞击出喑哑的铃声。   腕间缠绕的青藤,经过鲜血灌溉,早已枯死的青藤,像是重新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透出新绿。   一把桃木雕的梳子从她袖中坠落,掠过她扬起的发尾,划出道哀伤的弧线。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所有的喧嚣都被吞噬。   藤蔓破土而出,向着天空延伸,如同张开的巨大手掌,小心翼翼托举住陨落的神灵。   那满身伤痕的少年,从泥泞里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猩红着双眼,颤抖地探出手去,将桑遥抱入了怀中。   那把梳子掉落在二人的身侧,上面满是泥泞和血污。   微生珏和叶菱歌、羽乘风三人,全部围拢而来,表情隐匿在黑夜里,有种无言的悲壮。   谁都没有开口。   小豆子手中的伞被大风吹折,他捡起钟情掉落在地的雨过天青伞,摇摇晃晃,走到钟情跟前,将伞罩在二人的头顶。   大雨将二人淋得浑身湿透,唯独胸膛紧贴的地方,留有一丝余温滚烫,两颗心脏砰砰跳动着。   桑遥睁开眼睛,她的脸被雨水冲刷干净,肌肤失去血色,惨白得如寒夜里的月光。   她咳出血沫,轻声唤道:“阿情。”   “在,我在的。”那少年仓皇应道。   “我有许多话积压在心底,本想通通告诉你,只可惜,来不及了。”   钟情疯狂地向桑遥的体内输送着灵力,从未以这样卑微的姿态哀求一个人:“是我十恶不赦、罪孽滔天,是我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我错了,这回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要你为我承担,只要你肯留下,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从头到尾,他要的、要的只是她啊。   他只是前所未有的想抓住一个人,牢牢抓在手里,他以为,毁掉她飞升的功德,就能牢牢抓住她。   他太害怕失去的滋味了。   “没关系的,我原谅你了。”桑遥抬起手,抚着他冰凉的面颊,扬起他熟悉的笑靥,“阿情本该是天之骄子,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做微生家的二公子也好,做朝闻道的少君也罢,答应我,不要入魔,这条路太过孤单,趟过尸山血海,那里,什么都没有。”   “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灵女,也不想渡什么苍生,我渡苍生,只是、只是为渡你一人。”   桑遥大口大口呕着鲜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颊点缀着血迹,如雪夜里灼目的红梅。她阖上双眸,声音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再也听不见。   “阿情,我累了,我想回家,妈妈她一直在等我回家,她的眼睛生病了,不能没有我。”   “对不起,再也不能陪你走下去,你要记住,这条路是我为你铺出来的,从今往后,你代替我,好好活着。”   钟情紧握着她的手:“我不准!桑遥,你若抛弃我,我就杀了微生珏,杀了叶菱歌,杀了他们所有人,做一个人人唾弃的大魔头!”   再多的威胁,都已无济于事。   那姑娘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两人紧扣的掌心,温度一丝丝流失,连最后一点温热,都被雨水无情的冲刷。   钟情将她的手揣入心口,紧贴着自己的胸膛,想要留住仅剩的余温。   大雨丝毫没有止住的趋势,豆大的雨珠将地面砸出无数深坑——那是天空在为神明的陨落而垂泪。   钟情死死抱住桑遥,雨珠落进他的眼底,沾上眼泪的温度,滴在桑遥浓密的睫羽间。   “骗你的,哈哈,都是骗你的,遥遥,我此来是为成全你的。”少年像是失去了三魂七魄,双肩抖动,止不住地大笑起来,“你为什么不等我,你再等我一步,我就会心甘情愿地死在微生珏的手中,成全你们所有人。”   桑遥对微生珏说,愿意为他承担所有罪孽时,魔头就已决心放下屠刀。   从此,她若坠无间地狱,他便永堕幽冥;她若飞升九霄,他便立地成佛。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卑微的信徒,从此失去了他的神明。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像桑遥这般爱他了。   钟情笑够了,捡起泥泞里的梳子,温柔地放进桑遥的心口,然后抱起桑遥,跌跌撞撞站起身来。   他一动,满地的藤蔓跟着移动。   微生珏唤道:“二弟。”   “师弟!”叶菱歌亦唤道。   那少年恍若未闻,面无表情地踏进雨中。小豆子举着伞,追着他的脚步,却被羽乘风拦住。   羽乘风冲他摇摇头。   青衫被雨水冲刷去所有血迹,露出苍绿的颜色,回归本真。   众人无声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直到那抹苍绿的背影逐渐融入大雨,和天地万物都变作模糊的轮廓。   “亲生父母厌恶我,同门师姐想杀了我,只剩下遥遥……遥遥一人真心待我……为什么现在连你都要离开我……”   “我错了,我不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遥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愿意为你放下祸心,用自己的命铺出微生珏想要的太平盛世,只求你能功德圆满,飞升而去。   藤蔓凝成锋利的刀刃拔地而起,贯穿了少年的胸膛,痛苦爬上眉梢,血珠从胸前滴落,他却扬起笑意,步履从容。   最先有变化的,是那漫天泼洒的雨珠。它们像是被人按下暂停键,停在了半空中。   钟情满脸恍惚,仰头望去,雨珠轰然粉碎,纷纷扬扬,伸展着细长的肢体,重组成一篇篇墨黑的行文。   接着是苍山,土地,树影,巨石,灯晕,以及站在大雨深处凝固的一众人影,瞬间的功夫,都变成了漂浮在半空的文字。   世界被墨黑覆盖,他所站立的地方,时间停止流动,只剩下一片混沌。   他的心脏跳动的节奏越来越缓慢,四肢开始变得僵硬、麻木,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连失去爱人的痛苦也被覆盖下来的黑暗抹去,喜怒哀乐万般情绪皆被抽离身体,形同没有感情的傀儡。   托住桑遥身体的双手,如同被封存地底的旧物,乍然得见天光,褪去所有鲜活的色彩,剥落去形状,变得透明起来,一点点融进这无尽虚空。   他和这天地万物一样,快消失了。   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钟情漆黑的眼珠子转动着,身体已做不出任何的反应,只能拼命地抱紧怀里的桑遥。   不要、不要消失!   不要夺走我的遥遥!   蓦地,虚空的尽头有了光。   那只无情抹去所有的命运之手,强硬地将时空撕开一道口子,灼目的白光穿透裂隙,凝成光束照亮钟情绝望的双眼。   裂隙的深处,一栋栋摩天大楼矗立,冰冷的玻璃镜面,反射着霓虹灯五颜六色的光芒。   这与所处尘世格格不入的异国他乡,有着钟情平生未见过的怪异场景。   钟情骤然明白了什么。   那里,是桑遥的家。   她所言的飞升而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跨越千山万水,渡过遥远时空,真的是来渡他一人。   钟情想笑,被剥夺情绪的他,再也笑不出来。   他垂眸看着怀中安静得像是睡着的少女,迈着那越来越透明几近麻木的双腿,坚定地向着天光行去。   “遥遥,我送你回家。”   他拼尽全力,把桑遥放进裂缝里,即便他清楚,这一松手,就是永生永世的诀别。   桑遥的身影被白光吞噬,生机朝着她的身体汇拢,凝滞的时间再次流动。被天雷撕毁的身体,在时间逆向流动的修复下,抹去所有不可逆的伤痕。   下一瞬,桑遥睁开了黑白分明的眼,眼底凝出钟情的轮廓。   青衫少年的身体大半已经透明,消失的肢体被方正的字体覆盖着,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钟情”等字眼。   那是?   裂隙即将闭合。   桑遥身体刚恢复,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抬起胳膊,冰凉的指尖抓住钟情已经僵硬的手,将他拽入了时空的洪流。   裂缝闭合的瞬间,钟情身上停滞的时间重新流动,透明的四肢有了形状,被抹去的感情,如数奉还。   桑遥抱紧了他,与他十指相扣,贴在他的耳畔,如曾经承诺的那般,轻声开口:“阿情,我带你回家。” 第74章 番外1   【一场冬雪过后,杀戮和鲜血都被这片冰冷的苍白掩埋,仿佛从未存在过。雪地的尽头,出现了一袭艳烈如火的红衣。   叶菱歌双腿早已被钟情打断,全身的修为毁得七七八八,只能趴在地上,一寸寸匍匐着向前爬行。那片大雪下覆盖着她曾经的恋人——微生珏。   她是为他来敛骨的。   突然,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踩上她冻得红肿的右手。叶菱歌抬起头来,双目瞬间充满仇恨。   青衫少年举着雨过天青伞,眉目间堆着残忍的笑,如同在方寸山时那般,温柔地唤她,师姐。   “师姐,你又不长记性了。”钟情将伞罩在叶菱歌的头顶,为她抵挡风雪,踩着她的那只脚,却用力地碾着,慈悲与残忍,同时展现在他身上。   叶菱歌痛到麻木,已发不出声音,只能大口喘着气。那只脚终于大发慈悲地移开。   “师姐,你该高兴,要不是我留着你,亲眼看着这一切,你已经和微生珏一样,被埋在这片雪地里。”钟情半蹲下身子,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脖子看向自己。   “钟情,你真的开心吗?”叶菱歌攥紧双拳,掌中握着冰雪,“你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也没有被人爱过,你能主宰所有人的生死,那又如何,从始至终,你只能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做一个人人厌弃的怪物!”   “是吗?”少年哂笑,“那就把所有人都变成和我一样的怪物。”   “你这个疯子!”叶菱歌牙齿打颤,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推开他的手,一头撞向他身侧覆着薄雪的青石。   钟情笑容凝固在脸上,微微偏了下脑袋。   叶菱歌额角开出的血花,染红了他的瞳孔,他有些震动,又好像不为所动,那张春花般明艳的脸上重新绽开笑容,低声呢喃着:“真巧,母亲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啊啊啊啊啊!”凌晨四点半,一连串惨叫声,惊醒了邻居的看门狗。   “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   农村养狗的人家多,一呼百应,整个村子都是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宿醉的女青年睁大眼眶,疯狂拍打着自己的脸颊,瞪向面前的屏幕。   “已发表”三个字如同一把刀子,狠狠捅进了心窝子。   “发表了,救命!这下全完了!我死定了!”她揉着眼睛,哆嗦着看了眼屏幕右下方的时间。   距离文章已发表过去了三个小时,虽然是深夜,读者都是夜猫子,天天守着更新,新写的章节一经发表,评论区就炸开了锅。   她还一次性发表了三万字!   就算重写出新章节,替换上去都来不及了。   神啊,来个天雷,劈死我得了!   是这样的,她叫夏小星,一名常年混迹各大网站的扑街写手,这次她挑战的长篇冒险奇幻《驭妖曲》,刚发表就在网络上引起了不少关注,为激发灵感,获得更好的成绩,她跑到老家的乡下,租了个屋子,准备潜心创作,搞一波大的。   前几天碰上卡文,抓耳挠腮,薅掉一大把头发,结果写三千字,删四千字,还喜提一对感人的熊猫眼。   听人说微醉状态能刺激创作欲,写出意想不到的东西,她跑到村口的小店铺买了一打啤酒,就着老爸刚寄过来的板鸭,做了顿板鸭火锅,把自己喝到微醺状态,打开键盘就干起来。   前辈的经验诚不欺我,借着这股酒意,夏小星文思泉涌,奋笔疾书,不眠不休,坐在电脑前八个小时,狂码三万字,把读者的瞌睡虫都吓跑了。   就是这剧情嘛……   一泻千里,崩妈不认!   原本潜藏在队伍里的小狼狗男二突然黑化成终极**oss,把原文有名有姓的角色杀得只剩下女主,最后还把女主逼得直接自戕了。好好的热血文,愣是给他糟蹋成了暗黑恐怖题材。   这年头稍微写点有争议的剧情,都能导致评论区直接开火,这种放飞自我的情节要不是夏小星写的,她真的会冲上去夸一句:勇士!   这下好了,评论区沦陷,不管是原本的书粉,还是原地黑化的读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三波人在她的评论区大展拳脚,吵得不可开交。   夏小星捂住眼睛,不敢看评论区的一片腥风血雨。   “天呐,怎么会这样,原定的剧情里钟情虽然出身悲惨,富有野心,潜伏在主角的队伍里别有用心,曾一度与男女主为敌,还险些灭了主角团,但最后他会被男女主感化,弃暗投明,与微生珏兄弟相认,当一个好小叔子的!”夏小星拿起自己用来打大纲的本子,白纸黑字,翻到大结局的一页,“结尾的时候,我还给他安排了个新妹子。我到底在写些什么鬼东西,我会被读者寄刀片的。”   “皆大欢喜,这才是原定的结局?”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那是当然,作为有良心的后妈,发发刀子就算了,不写BE是本人的职业操守!男女主解开所有误会,销毁百妖图,掌管微生世家,与朝闻道签订和平契约,最后还生了对漂亮的龙凤胎,就连羽乘风都被我复活了呢。”夏小星信誓旦旦地回道。   忽然,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副见鬼的表情看向身后。   青衫少年风尘仆仆,满身寥落,瞳孔里晕着淡淡的血色,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如同死神般冷漠地注视着她。   夏小星目光渐渐下移,落在他手中的那把伞上。   “雨过天青伞。”夏小星五官都吓得变形了,“你你你你你是钟情!妈呀,卡文卡到神志不清,出现幻觉了!”   “所以,明明大家都会幸福的?”   夏小星从小就胆子小,就怕这些神啊鬼啊的东西,当即就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忏悔:“对不起,我喝高了,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我现在就改!马上改!”   钟情手中的薄剑从她脖子上移开,将她拎到电脑前。   夏小星抱起键盘,哆哆嗦嗦按下去。桌子上的梳妆镜映出那少年阴戾的眉眼,原本灿若星辰的黑眸,此时只剩下一片死寂。   那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拥有的眼神。   写崩了的剧情夏小星看了一遍,男二入魔,杀了所有人,叶菱歌心如死灰,当着他的面自尽。他把叶菱歌和微生珏的尸体烧了,骨灰融在一起,算是用另一种方式成全了他们。而他,踏着尸山血海,守着无边孤寂,从此,不生不死,不人不鬼地活着。   夏小星垂下眼睫,心思活络着,既然剧情是她写的,她可以把男二直接写死的,对吧?总之,先搞死他。   她手指抖着,打算偷偷摸摸在结尾以神灵的名义,引一道天雷,劈死这个魔头。   结果看到文章结尾多出的一行字后,惊呆了。   【钟情踏破虚空,来到神灵的面前,打算用屠神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这是?”夏小星眼皮狂跳。   很显然,这个多出来的结尾,是钟情写出来。   我滴个神!她到底是写出了个什么恐怖的邪物!她发誓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喝酒了!   屏幕右下方的通讯工具闪烁个不停,提示着有新讯息。   夏小星趁钟情没注意,打开对话框,一个网名为“桑果”自称她忠实读者的粉丝发来消息。   这个读者夏小星记得,她跟了自己好几本书,尤其喜欢这本《驭妖曲》,开文初就热情刷屏。   【亲爱的大大,我真的好喜欢你的书,《驭妖曲》太精彩了,崽崽们都超级棒,如果保持一贯的水准,一定会大火的。但是最近的剧情有点奇怪,尤其是最新更的三万字,都写成了《钟情传》。大大,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被男二绑架了,你要是被男二绑架了,你就眨眨眼。】   “桑果”应该只是想皮一下,夏小星却如抓到救命稻草,操纵着鼠标,快速地发了个眨眼的表情包过去。   钟情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将她推开,坐到电脑前,神识瞬间连通千里,脑海中多了幅画面——扎着马尾的小姑娘,捧着手机,陷入呆愣的状态。   “微生瑶?”钟情呢喃,继而否决,“她不是微生瑶。”   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人有相似,很正常。   夏小星手足无措站在他旁边:“那个,你别生气,我跟那个读者不认识,就是开个玩笑,你放心,我现在就为你改写结局。”   “不用了。”   “大神,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夏小星腿一软,坐在地上,抓着他的衣摆大哭起来,“我保证把你写成爽文男主,所有装备都给你,男人都是你小弟,妹子都进你后宫!”   钟情半天没有动静,夏小星抬起头来,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那坐在电脑前的青衫少年已不见踪影。已发表的文章结尾,又多了一行字——   【那日,钟情献祭全部修为,回溯时间,他们的命运回到起点,即将重启。】   与此同时,名为“桑果”的网友手机里出现一个血红色的漩涡,漩涡吞噬了她的身影。   桑遥昏过去前,脑海中那个不属于她的声音说——   “你的任务是阻止男二崩毁剧情。如果任务失败,你将永远被留在崩毁的世界。”   “男女主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日,你就能重新回到你的世界。”   “作为奖励,你在这个世界得到的,都可以带走。” 第75章 番外2   “茶茶?”   “嗯,我同学,不是本地人,这个暑假暂时借住我们家。他会付房租的。”   “男生,还是女生?”   “叫茶茶……当然是女生啦。”桑遥抱着眼前这个中年女子的胳膊,撒娇地晃了晃,“妈,你就答应吧。”   女子双目空洞,直直“盯”着前方,眼睛里没有一丝光芒。她有眼疾,三年前患的,跑了全国各地的大医院,医生们都束手无策。   她探出手去。   桑遥赶紧以眼神示意钟情。钟情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妇人身前,一动不动,任由她的手指摸上自己的脑袋。   摸到长发后,女子收回手,点了点头。   桑遥高兴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谢谢妈!”   钟情认真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女人已年过半百,留着披肩的头发,用发带绑在脑后,眉目间雕刻着岁月的痕迹,依稀能看得出来年轻时姣好的容颜。   她的身上罩着件灰色的格子围裙,骨骼清瘦,指甲缝里找不出一丝脏污,衣服虽旧,洗得干干净净,褶皱间还残留着阳光的气息,说话时唇角微微上扬,无时无刻不在笑着,让人感觉很温暖。   钟情曾在桑遥的眼睛里看到过她——她就是桑遥不顾一切要回家的执念。   钟情看到她的那一瞬,就知道他再也留不住桑遥了,桑遥一直以来极力维护微生珏和叶菱歌的行为逻辑,也有了解释。   那个世界流传着灵女乃神投身世间的传说,他隐隐猜出,桑遥就是被上天选中的神女,是神投在这个世界里的化身,他不知道神来自何处,只知道微生珏和叶菱歌是她离开的关键,所以他不惜一切,想要毁了他们两个,妄想能留住神的脚步。   可是,即便用崩毁的手段,留下桑遥,那样的世界,桑遥留下又怎会开心。   钟情心中万幸,自己放弃得及时,成全桑遥,也成全了自己。   妈妈点头同意,钟情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在家里住下了。其他的事要徐徐图之,慢慢向妈妈解释,要不然会把她给吓坏的。   此时距离桑遥回家已经有两天。   两天前,钟情从时空裂隙中跌落下来,直接掉在桑遥的小房间。   桑遥流着眼泪扑进了钟情的怀里。   谢天谢地,她真的把钟情带回家了。   回春咒的咒语桑遥还记得,为免引起邻居和亲戚的怀疑,桑遥决定过段时间带妈妈去一趟大城市,然后谎称找到了能治眼睛的医生,用回春咒治好妈妈的眼睛再回家。   家里有两间房间,妈妈一间,自己一间。爸爸在桑遥三岁的时候就过世了,这些年来,她一直和妈妈相依为命,前些年,妈妈眼睛还没出事,可以找工作补贴家用,眼睛看不见后,她只能靠勤工俭学,和家里的积蓄勉强养活两人。   治眼睛需要一笔大的花费,妈妈还得请人照顾,没有她,妈妈一个人真的活不下去,桑遥只能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拼了命的回来。   好在现在都尘埃落定了,世上她最爱的两个人,都在她身边。   桑遥拿出备用的枕头枕巾,抱去阳台晾晒。   回来时,妈妈坐在沙发上,说:“遥遥,晚上你跟我睡,房间让给茶茶。”   “可我想跟茶茶一起睡。”桑遥与钟情目光交汇,无声地擦出些火花。   “你们不能睡一间房。”   妈妈没说缘由,桑遥也不敢追问。钟情更没有立场反对。   晚上,桑遥和妈妈一起睡,半夜趁着去卫生间的功夫,悄悄推开钟情的房间。   罩着粉色床罩的小床上,钟情开着盏星星夜灯,靠坐在床头,捧着一本厚厚的相册,一页页地翻着。   那是桑遥从小到大的相册。妈妈以前很喜欢拍照,那些照片都是她一张张拍出来的。   桑遥爬上床,趴在他的背上,下巴抵着他的肩膀,问道:“怎么不睡觉?”   “想你了。”钟情将她搂进怀里。   “我就在隔壁。”   “我做了个梦,梦见你跟微生珏走了。”   “这就是整日胡思乱想的后果,好端端的,我干嘛跟微生珏走,我又不需要做任务了。乖啦,不要杞人忧天,我说过,不会丢下你。”桑遥握住他冰凉的手。   “以后,都不会离开吗?”   “嗯,我这么喜欢钟情,怎么舍得丢下钟情。”   钟情握住她的手,如曾经那般十指紧扣。   “妈妈不许我俩睡一个屋,会不会是因为发现了我在扯谎?”桑遥突然反应过来。   “母亲眼盲心不盲。”   “谁是你母亲,不要乱喊。”桑遥揪住他的脸颊,说是这样说,脸上泛起红晕,眼角都是欢喜之色。   “我们已结为夫妻,遥遥的妈妈,自然就是我的母亲。”   “你这么懂事,妈妈也会像疼我一样疼你的。”   夏末的天气千变万化,入夜时,天上缀着繁星,这会儿外面起了狂风,呼呼卷着窗帘。   桑遥从钟情怀中起身,下床关窗户,身后的玻璃窗划过一道闪电,接着轰然巨响,震天动地。   下一秒,桑遥被搂进了个温暖的怀抱。少年怀里沁着股好闻的草木香,紧紧抱着她,全身的神经都绷了起来。   亲眼看着桑遥以自己的血肉献祭,引来九天雷劫,每每打雷闪电的天气,他都十分紧张,要把桑遥护在怀里才算安心。   桑遥安静地任由他抱着:“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血祭前,我本可以告诉你真相,但我怕我告诉你,你会更加……”   根本没有什么两全的法子,从一开始,桑遥就无法留下来。崩毁的世界,秩序大乱,时间停滞,再也无法运转下去,就会变成钟情最后看到的那一幕,成为一堆浮动的文字。   她必须回来。   那句带钟情回家是真的,但凡有一丝可能,她都不会放弃。选择用血祭的方式,是为了以防万一,她没能带钟情走,用自己救世的功德,为他留一条生路。到时候,有微生珏从中周旋,就可以保他全身而退。   可她还是低估了钟情对她的感情,他竟会用杀死自己的方式追随她。   “更加丧心病狂?”钟情低笑着接上她没说完的话,“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告诉我吗?”   “会的,现在我知道了,阿情,你爱过我,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你,我有什么理由不把全身心都托付给你。我很感谢,在这场异世的旅行中,遇到了你。”   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快,很快乌云散去,恢复风平浪静。   钟情却不想与桑遥分开。他想和桑遥一起睡,不干别的,只是单纯地想守在她身边。   桑遥捧起自己养的栀子花盆栽:“我有办法了。”   过了会儿,桑遥捧着缠有一小截青藤的栀子花,回了妈妈的房间。她把栀子花盆栽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轻轻说了声:“晚安。”   夜色里,小藤伸出柔枝,勾住了桑遥的手指,是少年对她的回应——   晚安。 第76章 番外3   “任务者,桑遥。任务内容,修正崩毁剧情。任务进度,进入大结局。任务判定,失败。启动任务失败惩罚,倒计时三,二,一……”   “失败?不可能,我明明成功拯救剧情线了!”桑遥据理力争,然而,世界一寸寸在眼前崩塌,脚下的土地,头顶的天幕,花草树木,山川河流,尽数粉碎,变成了漂浮在空中的墨黑文字。   桑遥所处的地方,已然成了一片混沌,时间门不再流动,万物皆作死物。   她伸出手,触摸到一行字,写的是“钟情杀死了微生珏”。   她不信邪,又捞到一行字,写的是“钟情杀了叶菱歌”。   钟情杀了羽乘风。   钟情杀了小豆子。   钟情杀了修文和修武。   ……   “我不准!桑遥,你若抛弃我,我就杀了微生珏,杀了叶菱歌,杀了他们所有人,做一个人人唾弃的大魔头!”   不是这样的。   不是我不愿意留下来,是我没法为你留下来。   为什么又是这个结局?   明明这一次,我想给所有人一个好结局。   桑遥蹲在那片混沌里,抱着双膝,放声哭了起来。   大家都死了,她将终生留在这个崩毁的世界,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只手抚上她的头顶。   桑遥哭声一顿,仰起面颊,青衫少年撑着雨过天青伞,眼睛里笑意氤氲:“遥遥,我们回家。”   “你不是杀了所有人吗?”   “骗你的,你看,他们都在。”钟情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微生珏、叶菱歌、羽乘风、小豆子等人。他们都好好的,依稀是旧时的模样。   “遥遥,该回家了。”妈妈从另一侧走过来,面露笑容,朝她招手。   “嗯,我该回家了。”桑遥牵起钟情的手,走向妈妈的方向,“阿情,走,我带你回家。”   霓虹灯火闪烁的城市被寂静的夜色包裹,某一栋楼的一扇窗户内,少女闭着眼侧身躺在床上,一时哭,一时笑。   缠在盆栽上的青藤,抬了下枝叶,柔丝伸长,轻轻抚了下她的头顶。   桑遥睁开眼。   梦里的光影褪尽,独一帘月光,照着她和化作原形的钟情。   桑遥坐起身来,打开床头的灯,小藤用枝叶摸了摸她的脸,似是在安慰她。   “我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桑遥把钟情放到窗台上。吸收月光,能让他尽快恢复修为。   想起梦里所见,桑遥再也睡不着了,打开《驭妖曲》这部。原来的灭世结局已经被改写,新的剧情里,微生世家的三小姐承担灵女的责任,献祭神灵血躯,引来九天雷劫,诛灭所有从百妖图里逃出来的妖物,阻止了钟情的大屠杀。而后,三小姐和钟情都失踪了。   文章显示作者更新了番外。   桑遥点击购买番外。   窗台上的青藤伸了过来,趴在桑遥的肩膀上,与她一起看向屏幕。   或许,他也想知道微生珏和叶菱歌等人的结局。   【距离微生世家三小姐血祭,时间门已经过去了五年。   又到了年末,每年这个时候是最冷的。除夕这夜,下起了大雪。微生珏披着一身风雪从外头走进来,叶菱歌替他解下披风,掸去肩头雪粒:“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微生珏叹了口气,“他不肯见我。”   他握住了叶菱歌的手:“不用管他,他成为微生家的炼妖阵,是因果轮回。”   他们说的是微生翊。微生翊被毁去肉身,丢进井里,和当年的青萝公主一样,只能被迫融合炼妖阵。微生珏去看过他几回,他要求微生珏摧毁整个微生世家放他出来,微生珏自然不能答应。   他现在是微生家的家主,必须为整个微生家的利益考虑,微生翊他已经疯了,真照他所说,微生家会再遭受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孩子都睡了吗?”微生珏问。   “刚睡,两个家伙,闹腾死了。”叶菱歌难得撒撒娇。去年,他们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孩子正是最折腾人的时候。   “带孩子的事交给奶娘,别累着自己了。”   “今天除夕,我让奶娘回家和亲人团聚了。”   “待会他们醒了,我来照顾。”微生珏低头吻了下她的眉心。   “大公子,今年还要多摆两副碗筷吗?”修文进来问道。   微生珏点头:“以后每年都给他们留碗筷。”   钟情和桑遥,他们都是微生世家的一份子,这里理应有他们的位置。   谁也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他们全部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再有意识时,已经天色大亮,所有人都在,唯独钟情和桑遥不见了踪影,他们两个就像是人间门蒸发,从此杳无音讯。   这五年来,微生珏将微生世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同时,从未放弃过寻找他们二人。然而每年除夕这夜,留给他们的位置都是空的。   微生珏和叶菱歌都不喜热闹,这顿年夜饭只他们二人以及修文修武两个,菜肴简单,再备些薄酒,重要的不是仪式,是他们年年都能在此团聚。   微生珏望着两个空位置,目光略显黯然。   “微生,你看这个。”叶菱歌递给微生珏一封信。   信是羽乘风写的,信上说,他经过推算,钟情和桑遥去了一片世外桃源,做了神仙眷侣。再给他点时间门,他就能推算出他们二人准确的位置。   “羽公子怀揣各种奇珍异宝,他说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叶菱歌道。   微生珏指尖摩挲着那行字,直到纸张被揉皱了些,他郑重收起纸,说:“你说得对,他们必是已得偿所愿。”   屋外一声爆竹炸响,焰火伴随着飞雪飘落,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桑遥抱着手机,傻笑了起来。   真好,他们都好端端的。   *   妈妈的眼睛治好后,没多久就开学了,带着钟情没法住宿舍,桑遥在外面租了房子。大学的课程不多,她有时候会出去打打零工,补贴点家用。   八月十五,钟情的生日。里没写,钟情不肯说,桑遥私下联系了作者夏小星,才知道每年的团圆夜,居然是钟情的生日。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钟情从小到大没过过生日,怕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日出生的。   桑遥特意买了盒小蛋糕,和两杯奶茶,准备回去给钟情一个惊喜。   钟情刚到这个世界,还不太适应这里的水土,修为也在穿越时空的过程中丢失了部分,为弥补妖力,有空的时候他就会化成原形,缠住桑遥的盆栽,晒晒太阳,晾晾月光。   桑遥租的房子在老小区,住着很多老人,房子楼层不高,没有电梯,楼道里的灯还坏了一个。她喜欢小院子,就租在了一楼,坏的灯刚好是一楼的,她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掏出钥匙,眼角余光瞥见一团人影坐在楼梯下,手电筒的光打过去,照出张熟悉的面庞。   “阿情!”桑遥赶忙打开门,放下蛋糕和奶茶,把钟情扶了进屋,“你怎么会一个人坐在那里?”   钟情脸色惨白如蜡,乌黑的发编了小辫子,绑在脑后,发尾垂至腰间门,青衫上有刀剑的划痕,以及火燎过的痕迹。   “你这是出去跟谁打架了吗?”现代社会,和平为主,她所在的世界,普通人根本没有能和钟情对抗的能力。他是跟谁打架,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钟情古怪地盯着她,不言不语。   他能化形,桑遥喜欢他的古装扮相,就没让他剪掉长发。她拿来热毛巾,为他擦掉脸上的污痕。   “今天是你生日,我给你买了蛋糕,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就照着我喜欢的口味买了。蓝莓的,你试试。”   少年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侧耳听着她的絮絮叨叨。   “还有奶茶,这个是新品,葡萄味的,七分甜。”桑遥把吸管插进奶茶里,递给钟情。   她口味偏清淡,说是奶茶,其实是水果茶。   钟情吸了一口,眉毛耸动着。   桑遥去房间门给钟情拿衣裳。他太脏了,桑遥打算让他先去洗澡。   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桑遥打开通讯工具,夏小星发来新消息:【桑遥,有件事我憋了几个月了,实在憋不住了,一定要找个人说。】   【怎么,你新马甲被读者发现了?】自从把文写崩,夏小星就上了读者的联合黑名单,毫不怀疑,要是地址暴露,真的会有人给她寄刀片。   【我写的男二从书里穿出来了!你觉得我脑子坏掉了对不对,我都搞不清是不是我天天卡文,卡出神经病了。你敢信新结局不是我写出来的?好吧,男二确实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改剧情,但他嫌我改的不好,把我文全删了,那个新结局根本不是我写的。天啦噜,我在跟你说什么,我一定是卡出幻觉了,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不行不行,我不能写文了,我得先去看看脑科。】   看得出来,夏小星已经语无伦次。   书里那个男二确实出来了,还被桑遥带回家了,但他很乖,没有去找任何人的麻烦,桑遥不想把这个秘密暴露出去,尤其是夏小星这种极富表达欲的作者——她肯定会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的。   桑遥安慰了几句,让夏小星成功相信是自己天天熬夜,把和现实弄混了,夏小星在她的建议下,决定把手头的事情搁一搁,出门旅游释放压力。   哄完了濒临崩溃的作者,桑遥想起还有个脏兮兮的男二等着她,赶紧拿着衣服和毛巾,推着他去洗澡。   钟情回头,盯着桌上的蛋糕:“我想尝一口。”   桑遥给他插上蜡烛,哼了首生日歌,把蛋糕切好,递给他。   钟情怔怔地拿着叉子,低头咬了一口,白色的奶油残留在唇角,被桑遥抹去了。   钟情抓住她的手,宽大的袖摆自肘间门滑落,露出遍布伤痕的手臂。   “怎么会有这么多伤口?你等一下,我去拿医药箱。”   钟情曾郑重要她发誓,以后除非骨肉至亲,或者危急关头,不许再用损害自身的回春咒。   先清洗伤口,再消毒。桑遥用镊子夹着棉球,轻轻擦拭着伤痕,那些伤疤交错的肌肤若隐若现,变得透明起来。   桑遥手一抖,棉球滚落出去,她蹲下身去捡棉球,顺手拿走桌子上切蛋糕用的刀叉,起身时,刀叉抵住钟情的咽喉。   “阿情呢?”   “我就是。”   “我问的是茶茶。”桑遥把叉子往前推了一寸。   钟情仰起脖子,即便那尖锐的触感抵着肌肤,下一秒就会刺破他的喉咙,他亦面不改色,反倒是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风起云涌,光芒大盛。   他撤去伪装,浑身登时缠绕着阴森恐怖的戾气,阵阵阴风不知从何处而起,冻得桑遥打了个寒颤。   她想起夏小星的话。   那个书里毁掉一切的男二,穿出来了。夏小星口中的男二,不是桑遥带回这个世界的茶茶,而是原书里崩毁一切的钟情1.0版本——那个灭世的大魔头!!!   他来找她做什么?   他是不是想取代茶茶?   桑遥浑身进入戒备状态,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半晌,面前的青衫少年笑了。他一笑,那种令人汗毛倒竖的阴冷气息骤然消散,温度渐渐恢复正常。   “他没事,只是暂时不太适应这里,陷入沉睡状态了。”随着他话音刚落,撤掉法术的阳台上,重新出现了盆栽,上面缠着截青绿的藤蔓。   而面前的钟情1.0版本,身体愈发得透明。   他快消失了。   他消失前,来此看一看这一世里他的归宿。   “我不是第一次见你。”   “什么意思?”   “你的任务是阻止男二崩毁剧情。”   这个声音!桑遥太熟悉了:“你是系统!不,是你在伪装系统。”   “你改写的这个结局,我很喜欢。”   “如果是你操纵的这一切,我曾占用了微生瑶的身体,真正的微生瑶去了哪里?”   “她被我送去了其他世界,会逐渐觉醒自我意识,不再被作者的设定控制,自主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这算得上是另一种圆满的大结局了。   每个人都获得了幸福。   而他,看似曾坐拥天下,实则失去一切,不人不鬼,最终幡然悔悟,做了这命运的推手,还所有人一个该有的人生。   “我该走了,生日蛋糕我很喜欢,这是我第一次过生日,也是最后一次,谢谢你,遥遥。”大反派钟情唤出心底已经唤了千万遍的名字,阖上双眼,身体彻底融入空气,化作无数光粒。   “钟情!”桑遥伸手一抓,只抓到了一把冰凉的空气。 第77章 番外4   圆月高悬,月色一泻千里,皎皎清光映照着窗台上的碧绿藤蔓。   那藤蔓缠在栀子花间,伸展着瘦长的肢体,每一片叶子都裹上清辉,尽情地吸收着月之精华。下一秒,白光氤氲,缠在栀子花间的碧绿藤蔓已不见踪影,床前多了名长发垂至腰际的青衫少年。   少年在床畔坐下,垂下眼睫,眸光温柔地包裹着侧躺在床上的桑遥。   桑遥睡着了,被她握在掌中的手机屏幕还在播放着时下最热门的一部电视剧。钟情将手机从她掌中小心翼翼地抽出,指尖一点,关了播放器。   桑遥浑然不觉,翻了个身,寻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钟情把手机搁在床头,顺手关掉小夜灯,躺在了桑遥的身侧。   他修为还未恢复,这些日子,大多时候都化作原形,缠住盆栽,一心一意的修炼。桑遥想让他尽早熟悉这个世界,常常抱着盆栽,乘坐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穿梭在大街小巷。   想起桑遥抱着盆栽,犹如一个尽职的夫子,教他认识地铁、公交车、出租车、wifi、手机、电脑、空调、冰箱等新事物,钟情不由得失笑。   比起桑遥初入书中世界的彷徨,有桑遥在身边,哪怕面对的都是稀奇古怪的从未见过的陌生事物,他却感觉像回到了真正的家那般温暖。   清新的草木香将桑遥从睡梦中唤醒,她睁开眼,一帘月光透过玻璃窗,刚好照出钟情的脸。   桑遥把头埋进他怀中,狠狠嗅了一口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时间够了吗?”   每到后半夜,钟情都会变成人形,抱着她睡到天亮,偶尔,他们会双修,双修不但能帮钟情提升修为,还能助桑遥延年益寿,等到突破一定境界,桑遥就可以与他结下共生契约,共享寿命。   “够了。”桑遥问的是晒月光的时间。   “今夜还要双修吗?”桑遥打了个呵欠。   “不用,睡吧。”钟情拿起薄被,裹住了她。   “好。”桑遥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她张开眼,对上钟情的目光,“你怎么不睡?”   “我看着你睡。”   桑遥脸色微红:“天天看,又看不出花儿来。”   “你喜欢花,我可以为你开花。”   桑遥扬起头,以唇轻轻碰了下他的唇角。钟情的目光登时宛若一汪春水,几乎将桑遥溺死在其中。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信不信,其实是我对你一见钟情。”   “嗯,我知道啦。”桑遥翻身,以背对着他的姿势,被他搂在怀里。这种环抱的姿势,让她觉得非常有安全感。她在心里说,我早看出来了,要不然,不会一见面就被他丢进书中世界。   她哪里是在拯救男女主,她分明是在拯救男二。   “你想回一趟微生世家吗?”   桑遥微愣:“你知道怎么回去?”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钟情阖上眼,脑海里掠过一幕幕尸山血海、满目疮痍的画面,桑遥说得对,那里,什么都没有。   *   微生世家。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除夕日,这次,不但要给桑遥和钟情留两副碗筷,还要多添两副碗筷——羽乘风和小豆子回来了。   青萝女君被钟情所伤,至今未恢复修为,朝闻道一团糟,无奈之下,蚌精和流霜大护法找到羽乘风,三人联手,才平息这场动荡。如今微生世家与朝闻道签下止战协议,小豆子作为微生珏的首席弟子,亲自去往朝闻道进学,跟着羽乘风学习了不少新本事。   多了两个人,这顿团圆饭热闹许多,微生珏和叶菱歌摆放碗筷,羽乘风和小豆子负责传膳,刚将满桌子的大鱼大肉摆好,抱着酒坛的修文和修武一前一后,满脸通红地冲了进来,修武抢先道:“大、大公子,三小姐她……”   修文推了下他,接道:“还有二公子,他、他也……”   两人都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推我,我推你,都试图抢对方的话,微生珏抬眸,还未开口,就见两道人影并肩从屋外的风雪中走了进来。   “哥哥,我们回来了。”紫衣少女扬起眉梢,脸上堆着甜美的笑容,眉眼一如当初,未见半分变化。   微生珏手一抖,筷子掉在了桌子上。   叶菱歌亦是呆住:“师弟。”   “都让让,烫烫烫。”刚进门的羽乘风,端着手里的汤,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桑遥,一下子痴了,“三、三小姐!”   “羽公子也在,倒是凑巧了。”桑遥挽上钟情的胳膊,人都在,就不用逐个拜访了。   小豆子跟在他身后,提醒道:“羽哥哥,烫手。”   羽乘风这才想起自己还端了一锅滚沸的汤,忙奔到桌前,搁下这烫手的物什,用烫得发红的指尖捏自己冰凉的耳垂降温。   不消片刻,那耳垂变作和手指一样的粉色。   微生珏收拾着桌上散乱的筷子,看似动作有条不紊,指尖却颤得厉害,他的目光在桑遥和钟情身上打转,二人虽是远道而来,丝毫不见风尘仆仆,发间沾着雪,并肩立在灯晕里,仿佛一对神仙璧人。   “回来了就好。”那向来矜贵从容的世家公子,出口的声音竟含着一丝哽咽。   这顿团圆饭,是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众人推杯换盏,席间一片欢声笑语。甜酒是花精一族新酿的,在炉子上烫一烫,泛着淡淡的果香,桑遥忍不住多饮了几杯。   屋外风雪大作,屋内春意融融,炭火烧得旺,每个人的脸都被烘得发烫。轰然数声,烟花腾空,五颜六色的焰火将整个天空照得亮如白昼,白雪纷纷扬扬,犹如被风拂散的柳絮,叶菱歌那对漂亮的龙凤胎,趴在摇篮里,眼睛亮晶晶的,一个像爹爹,一个像娘亲。   桑遥打着酒嗝,靠在钟情的怀中,眨着眼睛逗小孩玩。   两个小孩咯咯直笑。   宴后,微生珏叫人给桑遥和钟情收拾屋子。屋子是桑遥曾经的旧屋,因这几年隔段时间就派人打扫一次,不用大费周章就收拾出来了。   钟情陪着桑遥看了会儿烟花,他的怀里暖烘烘的,桑遥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他抱起桑遥,将她送回屋中,自己却毫无睡意,拎了壶酒,跳上屋顶,对着风雪自斟自饮。   微生珏一手搂着一个他的那对龙凤胎,把他们送进屋里,片刻后,就见他拎着一壶酒,指尖捏着两只酒盏,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然后鬼鬼祟祟地合上屋门。   钟情垂眸看他。大抵是第一次见那贵公子做出如此接地气的反应,少年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微生珏抬起头来。   兄弟二人隔着簌簌飘落的飞雪,看不清彼此的眼神。   过了会儿,微生珏提着他的那壶酒,坐在了钟情的身侧。   “今夜是你我兄弟二人自出生以来,吃的第一顿团圆饭。”微生珏手指夹着那两只空的酒盏,杯口向上,斟了两杯酒,“方才席间人多,未曾尽兴,二弟,可敢与我一较酒量。”   “有何不敢。”钟情取走他手中的其中一盏。   微生珏递出自己的那杯酒,钟情以盏轻碰,撞击出清脆的一声响,而后,就着风雪,一饮而尽。   微生珏亦笑着一饮而尽。   “再来!”微生珏为他满上。   经年的恩怨,在这一盏又一盏中,好似都被他们饮进了肚子里。   第二日一早,还是桑遥和叶菱歌分别爬上屋顶,把这两只快要变成冰雕的酒鬼拖下去,各自回屋洗刷刷。   钟情酒量虽好,从不会放纵自己,这是他罕见的酩酊大醉。桑遥叫修文送来热水,灌入木桶里,少年趴在水雾间,乌黑的发浸入水中,眉眼经雾气浸染,妖冶得惊心动魄。   桑遥承认自己是被他美色所迷,一时没忍住,亲了上去。   那醉得昏昏沉沉的少年,像是小狗嗅到了骨头的香气,立时睁开双目,按住她的后颈,将她拽入了水里,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的一番双修。   结束后,两人并肩躺在氤氲着草木香的帐中,青藤缠住床榻,桑遥伸手摘了朵小花。钟情拽了拽被子,裹住桑遥露在空气里的肩膀。桑遥依偎进他怀中,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并无。”   “我倒是有个想法。”   “嗯?”   “哥哥昨晚邀请我们游历天下,我想着反正两边的时间流速不同,我们在此耽搁一年半载,那边也才过去几个小时,不如就答应他的请求,当做增长见闻。”   “你高兴就好。”钟情亲了一下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这次的游历,除了微生珏和叶菱歌,还有羽乘风、小豆子、修文和修武几个。几日后,浩浩荡荡一行人马,沿着当初寻找百妖图碎片的足迹再次出发。   桑遥趴在车窗前,一只手枕着下巴,一只手握着钟情的手,幸福得半眯起双眼。   两侧树影向后倒退着,细碎的日光透过枝叶,凝出斑驳的光影,一幕幕掠过她的面颊。   旧风景和故人,都还在,真好。 第78章 番外5   “这是什么?”   桑遥下了个新游戏, 忙活通宵,终于打下boss。boss死后,身上掉下来一个书本图标的装备, 她用手点了下,屏幕绽开金色光晕。   【恭喜主人获得「剧本」, 您可以使用该道具,进入异世界, 体会不同的人生。您要现在就使用该道具吗?】   “意思是我可以编撰剧本?”   【是的。】   “这个奖励可以给别人使用吗?”   【该道具可以转让。】   桑遥说:“我要把剧本转让给钟情,这一次,我要他堂堂正正做一回微生世家的二公子,父母爱他,兄长疼他,所有人都喜欢他。”   【好的呢,剧本正在生成,该道具正在参与买一赠一的活动, 只要您支付1元就可以参与其中, 请问是否购买?】   “购买。”花一块钱就能玩异世穿越,这么划算, 不买白不买。   【已购入,请问现在就启用道具吗?】   “是。”   【道具已生效,为确保玩家的沉浸式体验, 进入该剧本创作的世界, 会被抹去现实记忆,接入该世界记忆, 祝您玩得愉快。】   *   “三小姐, 三小姐, 您怎么样?”   “请大公子宽心, 三小姐吐出这口毒血就没事了。”   “遥遥,还有哪里不舒服,都告诉大夫。”   灯烛在晃,人影也在晃,耳边交织着杂乱的声音。   桑遥皱着眉,眼皮似有千斤重,她勉强张开眼睛,看了眼坐在床畔的英俊青年。   青年身着白衣,面容清雅,坐在烛光里,浑身难掩冰雪气质。   这一眼后,桑遥再次昏睡过去,醒来时,已是晌午。   屋内只剩下她自己。   微风穿过珠帘,摇曳着床前流苏,窗台上的白色幽兰迎着灼灼日光,舒展开柔嫩的花瓣。   桑遥扶着额头坐起,刚下床,就有一道人影冲了进来:“三小姐,您还病着,大夫说过了,要躺在床上静养,千万不要到处走动。”   桑遥仰起头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梳着双丸子头的丫头。   “三小姐,您盯着春桃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今天挺漂亮的。”桑遥收回目光,听春桃的话,躺回床上。   春桃被哄得眉开眼笑,打起帘子,拿来翡翠九连环给她解闷。   这个翡翠九连环看起来挺值钱的,就是桑遥拨弄半天,都没有解开。她忍住暴走的冲动,告诉自己,这个很贵,不能摔。   春桃忙完自己的事,拉了张凳子,坐在床边,陪桑遥说话解闷。   见桑遥闷闷不乐地盯着翡翠九连环,春桃道:“三小姐您这是想大公子了?大公子昨夜收到家主的急召,出了趟紧急任务,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的。不过大公子临走前来看了您,那时您还没醒过来,他让我告诉您,他会给您带礼物的。”   桑遥“嗯”了声。只坐了会儿,就有点不舒服。她放下翡翠九连环,侧身躺下。   春桃为她掖了掖被子,不赞同道:“三小姐,您这次太冲动了,大公子就那么随口提了句,您就跑去做诱饵,为大公子引来那罕见的蜘蛛妖,还不小心被咬了口,要不是大公子及时发现,为您去摘回来冰山雪莲解毒,说不定小命都没了。”   春桃是个话痨,发现桑遥眼睛睁着,没睡着,一直在她旁边唠唠叨叨,指望着这位三小姐能一朝醒悟,多爱惜些自己。   “春桃知道您喜欢大公子,当初您流落到微生世家门前,就是大公子将您带回来的,庇护了这么些年。家主见您二人感情好,有意让您和大公子结百年之好,可这种事儿还得看大公子怎么想。大公子待您上心是上心,春桃瞧着,大公子做惯了兄长,恐怕一时半会无法转换身份,去做您的夫君。”   桑遥算是听出来了,她是微生世家的三小姐,与微生珏青梅竹马长大,二人没有血缘关系,却一直以兄妹相称。   “妹妹”春心萌动,爱上了这位世家出来的贵公子,还闹得人尽皆知,因着自身血统的珍贵,“妹妹”得到微生世家长辈们的支持,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位大公子对“妹妹”始终只有妹妹的感情。   桑遥听着心烦,说:“不要提大公子了,说说其他人吧。”   春桃一愣,道:“那就说说二公子。”   有大公子和三小姐,当然就有二公子,只是桑遥听着“二公子”三个字,莫名有些违和。   “二公子自幼在方寸山习武,原定下了前几日回来,刚好能赶上家主的寿宴,突然又不回来了,听说是被二公子师姐的病情给耽误了。说起来二公子那位师姐真倒霉,好好的救命的药,被人给抢走了。”   “二公子叫什么?”   “微生岚。”   噫,挺耳熟。   *   春桃作为八卦小能手,府中的半点风吹草动,都没能瞒过她的耳朵。桑遥养病的期间,春桃掏空了一肚子道听途说的八卦,为她打发时间。   就这样躺了有三五日,桑遥躺不住了,春桃那些翻来覆去的八卦,也都见了底,再无半点新意。   她决定出门逛街。   她的身体已将毒素排得差不多了,不再是风一吹就折了的孱弱体质,微生夫人看她在府里憋得慌,请了大夫复诊,确认无事后,允了她所求。   上京作为帝都,王孙贵族云集,繁华热闹配得上帝都的大气派。桑遥特意选了夜市,早春的天气,夜里寒露重,春桃为她披上狐裘,两人不带小厮,相携着出门。   有镇妖司镇守,还有微生家这样的大世家,治安方面不用担心。保守起见,桑遥出门前还是系上了微生世家特制的护身符。   长街用青石铺出,两道悬着璀璨的灯火,隔岸的高楼上,身穿美裙华服的女子挥着手中绣帕招客,满载绫罗绸缎准备出发前往藩国的大船,泊在绕城穿过的河流上。   桑遥提着刚买的花灯,在人群中穿梭。   天公不作美,没过多久,乌云遮去明月,阴风四起,空中飘起小雨,小贩们手忙脚乱地收着摊子,卖伞的笑逐颜开。   春桃买了把伞,两人进了家酒楼,用了茶点,暂做避雨。   过了会儿,小雨变作大雨,淅淅沥沥下了一炷香的时间,雨势渐收。被重重雨雾包裹的灯火,泛着迷离的光晕,小贩们舍不得到手的钱财,重新出摊。   空气里漂浮着细密的雨丝,桑遥举着伞,与提着包裹的春桃边走边闲聊。   “不愧是富贵之地滋养出来公子哥们,一个赛一个的有看头。”桑遥啧啧感叹着。   上京的名流贵族重门面,不光女人,男人们也将自己收拾得极有体面,少年公子们锦衣翩然,形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春桃撇撇嘴:“就他们,不及大公子的十分之一。”   这点桑遥必须承认,微生世家基因好,直系子弟个顶个的风姿卓然,就连旁支子弟也都很出挑。大抵微生世家的都是颜控,不好看的进不了他们家的门。   “不知那位传说中的二公子生得如何?”桑遥托腮凝思。   “春桃听说,二夫人年轻时是名动天下的绝色美人,想来那二公子不会逊色到哪里去。”   “那倒未必。”桑遥转向春桃的方向,伞面微抬,“他这么多年藏在方寸山上当缩头乌龟,说不定是生得蒜头鼻子绿豆眼,丑得没脸回家见人。”   春桃不见踪影。   一名青衫少年背光而立,出现在春桃站立的地方,手中提着盏琉璃灯,唇畔含着笑意:“蒜头鼻子绿豆眼?”   少年雪肤黑发,色如春花,眼睛里浮起诡异的紫色光晕,灼灼艳色,扑面而来。   桑遥呼吸滞了滞,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   青衫少年搂住她的腰,接过她手中滑落的伞。伞面低垂,挡住二人的脸,而后,抱着她消失在灯晕深处。   “三小姐,三小姐,您在哪里?”春天提着大包小包,一回头,自家三小姐没了踪影,急得到处寻找。   *   桑遥在心底大呼,是邪术,绝对是邪术。那青衫少年只看了她一眼,她的身体就再不能自主。   少年脱下衣袍,将她罩住,抱着她上了辆马车。   到城门前,只出示了一面令牌,守城的士兵就打开了门,放他离去。   路上,他又用那妖术控制桑遥入睡,当桑遥再次睁眼,已身在一间柴房。   她双手被捆在身后,那掳她而来的青衫少年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手中刀光轻旋,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 第79章 番外6   桑遥骑着红马, 一路狂奔回微生家。   微生家因为她的失踪,早已紧锣密鼓地到处张贴告示,就差告诉微生珏了。   她一回来, 这场兵荒马乱才结束。   桑遥归家的第三日,微生珏回来了。同日, 微生世家在外学艺多年的二公子也回来了,微生世家上上下下热闹得像是炸开了锅。   晚间, 夫人设宴,为大公子和二公子接风洗尘,并且将桑遥叫到跟前:“遥遥,这是你的二哥,你还没见过,他常年在外,很少回来,来, 叫声二哥。”   桑遥盯着钟情的脸, 那声“二哥”在舌尖打转,愣是叫不出来。   钟情道:“我自小离家, 三妹与我尚不熟识,喊哥哥这件事,不急。”   想到以后这人要当自己的兄长, 桑遥那个憋屈呀。   为了让两人尽快熟悉, 微生夫人特意安排桑遥与钟情坐在一起。这次同钟情回来的,还有他的师姐叶菱歌。   叶菱歌身为客人, 由微生珏陪同, 看着他们二人同框的画面, 桑遥莫名觉得很开心, 一点都不像春桃说的那般,自己暗恋微生珏多年。   “三妹喜欢吃什么?”钟情问。   “不告诉你。”   钟情不恼,拿起筷子,桑遥紧随其后,他夹什么,她就快他一步夹走,膈应死他。   一顿饭下来,钟情没吃几筷子,倒是桑遥,把自己给吃撑了。   钟情默念着菜单:“糖醋排骨,红烧肉,水煮鱼,酱汁牛肉……”   都是桑遥喜欢吃的。   *   微生世家和神霄宫联手办了场猎妖师试炼大会,桑遥和钟情、微生珏三人作为家主的亲儿子和养女,都被打包送了过去。   微生珏惊才绝艳,身上背负着微生世家的未来,钟情学艺多年,被看好与微生珏旗鼓相当,唯有桑遥不学无术,只会回春咒,是过去凑数的。   出发前,春桃为桑遥收拾包裹,并愤愤不平说叶菱歌的坏话:“那叶姑娘真是没有分寸,与大公子孤男寡女的,天天在月下研究什么捕妖网,传出去了多难听呀。三小姐,您千万别被叶菱歌哄骗了,我看她分明是冲着少夫人的身份来的。”   桑遥说:“没有啊,叶姐姐人挺好的。”   春桃恨铁不成钢:“三小姐您就是太单纯了。”   这次的试炼大会在神霄宫的地盘上办,前十名的弟子会被直接授予猎妖师金牌。出发这日,已是暮春的时节,落英缤纷,暖风熏人。   神霄宫地势险峻,车马不能通行,几人只好徒步上山,除了微生家兄妹三人,春桃、叶菱歌以及修文修武都来了,一行人声势浩大。   到了晚间,众人在一片空地上升起篝火,在此过夜。   桑遥兴致勃勃地采着果子,忽而见钟情提着盏琉璃灯,背影消失在一丛荆棘后,想了想,跟了上去。   杂草丛生,又正是繁茂的时候,几乎有成人那么高,桑遥拨着草,茫然四顾。   钟情冷不丁出现在她的背后,问:“你在找我吗?”   桑遥倒吸一口凉气。   少年的胳膊上盘着条青绿的小蛇,嘶嘶朝着桑遥吐红信子。他一笑,宛若春花绽开:“新逮的,送你。”   桑遥“啊”地一声尖叫,转头就跑。   “遥遥,怎么了?”微生珏提灯走了过来。   桑遥藏到他身后,告状:“他拿蛇吓唬我。”   “你说的是这个?”钟情盘着手里的青藤,晃了晃,“这是最低级的幻术,三小姐怎会认不出来?”   桑遥被他说得脸色通红。最低级的幻术,是微生世家弟子的入门级法术。   “遥遥是妹妹,二弟,不许欺负她。”微生珏端起兄长的架子。   “我在教三妹微生家的咒术。”   “不用你教。”桑遥满脸写着拒绝。   “哦。”钟情有些遗憾。   三人回到篝火前,修文和修武正在烤肉,春桃洗了新摘的野果子递给桑遥:“三小姐,给。”   桑遥啃着果子,离钟情远远的。视线里突然多了只毛茸茸的兔子,一蹦一跳着过来,桑遥抱起兔子,开心地说:“你是来找我的吗?”   那小兔子的背上贴着张符纸,桑遥立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转头看钟情。钟情说:“给你赔罪的。”   “我不要。”桑遥说是那样说,抱着兔子,舍不得撒手。手感真好,rua着停不下来。   “那就杀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歹毒,动不动就杀的。”桑遥头皮一麻。   “你收下它,我便不杀它。”   桑遥撕掉符纸,手一松,兔子掉进草丛里。她故作遗憾道:“跑了。”   钟情笑吟吟道:“没关系,我可以再捉一只。”   桑遥哼道:   我不喜欢兔子,你就是把满山的兔子都捉来都没用。”   钟情:“我知道了。”   桑遥狐疑。   你知道了什么?   *   试炼大会尚未开始,神霄宫给众人安排了住处,临睡前,窗户被人叩响。桑遥打开窗户,窗外并无人影,倒是窗台上多了盏兔子灯笼。   那灯笼做的小巧可爱,裹着团暖黄的光晕,一见着就叫人心生欢喜。   桑遥捧起灯笼,探出头去,依稀看到一截青色的衣摆在夜色里一闪而逝。   接下来的数日,钟情都再没来招惹桑遥。第七日是试炼大会,两两组队,由抽签决定,好巧不巧,桑遥抽到和钟情一组。   她怀疑钟情暗中使诈,但她没有证据。   试炼的地方在一片山谷,神霄宫在此设下了大阵,里面放逐了神霄宫历年猎来的各种妖物,谁捕到的妖物最多,谁就是赢家。   桑遥很遗憾,没能和微生珏组队,按照实力,肯定是微生珏得头筹。   “如果你叫我声哥哥,我就帮你得到第一。”钟情双手抱怀走在桑遥身侧,低声说道。   “不用你好心,接下来咱俩各走各的,时间到了,出口汇合,能猎到多少妖,各凭本事。”桑遥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试了试手感。   钟情抬手,探向桑遥发髻。桑遥往后躲着,浑然不觉发髻上缠了截青藤:“你干嘛?”   “依你所言。”钟情转身就走。   桑遥往他相反的方向走。反正得不到第一了,她先找个地方躺一躺,就是来凑数的,不用玩那么认真。   丢进这里来的妖物,基本都被神霄宫修理过一遍,对新手来说,或许有些挑战难度,在钟情眼里,这种无聊的猎妖游戏跟小孩子的过家家没什么两样。   他跳上了树,斜坐在枝叶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张捕妖网。   缠在桑遥发髻间的一截青藤是他的“眼睛”,会把桑遥的一举一动告诉自己。他闭上双目,神识连通青藤,脑海中凝出了桑遥的轮廓。   桑遥背着弓箭,蹦蹦跳跳间,裙摆扬起漂亮的弧度。   她并不急着去捕妖,一路上都在游山玩水,一会儿蹲在小溪边捞捞水里的鱼,一会儿爬上树瞅一瞅窝里可有小鸟,等她翻了座小山,再次出现在山脚下,已左手捧着一束野花,右手拎着一串野果,发间和裙摆上都是草屑和树叶。   那被迫趴在她头顶的小藤,蔫巴巴的——好几次被鸟啄,都快吓死了。   照她这么玩耍下去,恐怕一只妖都捕不到。钟情扔出手里的捕妖网,只听得几声惊叫,捕妖网里多了几只瑟瑟发抖的小妖。   钟情慢悠悠地把它们装进收妖囊里,缠在桑遥发间的青藤忽然传来异动,钟情拎起收妖囊,急速赶往桑遥身边。   攻击桑遥的是团黑影,它把桑遥拖进了洞里,钟情踏进洞内,黑影不见了踪影,角落里躺着昏迷的桑遥。   “遥遥。”钟情扶起桑遥的上半身,探出一丝灵力,检查她的身体。   片刻后,少女悠悠转醒,目露茫然:“……你是谁?”   “我是你兄长。”钟情没好气地回答。   “兄长?”桑遥认真思索了下,继而唤了声,“哥哥。”   “你叫我什么?”钟情动作僵住。   “哥哥啊。不是你说,是我兄长的吗?”桑遥满脸天真无邪。   哥哥。   真好听。   “再唤一声。”钟情说。   “哥哥。”桑遥很听话地又唤了一声,她扶着晕乎乎的脑袋站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钟情,“哥哥,这是哪里?我们在此处做什么?”   “我们在猎妖。”钟情拍了拍腰间的收妖囊。他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攻击桑遥的是一种魅妖,桑遥心智为它所迷,短暂的失去了记忆,心性变得和白纸一样单纯。   “这里好黑,哥哥,我们出去吧。”桑遥探出手,抓住他的袖摆,摇了摇。   妹妹都是这样向兄长撒娇的,她不觉得有异。   钟情的整颗心都跟着晃起来,他握住桑遥的手,将她牵出了山洞。   魅妖所使的魅术无解,但无需担心,它对人类并无恶意,只是单纯的喜欢他们,用这种方式获得他们的亲近,六个时辰后就会恢复正常。   桑遥的发髻在追逐中打乱,钟情将她牵到河边,坐在石上,解开她的发髻,为她重新梳起头发。   桑遥拿手遮在眼前挡日光。头顶骤然多了把伞,形成大片阴影,罩住她的身形。   是钟情撑开了他的雨过天青伞。   桑遥好奇地摸着伞柄,钟情提醒:“别割伤了手。”   桑遥转头,呆呆地看着他。   “看什么?”   “哥哥,你真好看。”桑遥的脸蛋红红的,目光里藏着几分羞怯,“我可以这样一直看你吗?”   发髻已经挽好,钟情摘了朵花,簪在桑遥的发间:唔。”   桑遥摸了摸肚子:“哥哥,我饿了。”   钟情把伞放进她的手里:“坐在这里等我,哪里都不许去,知道吗?”   “知道了。”桑遥很乖巧地点头。   等钟情拎着两只山鸡回来,发现桑遥抱着伞,真的坐在原地,一寸都没挪,不由得眼神一软:“等急了?”   桑遥认真答道:“急,但是没关系,是哥哥,等多久都没事。”   钟情开始处理山鸡,过程有点儿血腥,他背对着桑遥,对山鸡进行剥皮拆骨,一回头,发现桑遥坐在他身后,使劲地伸长脖子。   “闭上眼睛。”钟情说。   桑遥阖起双眼,乖得钟情想亲一亲她。   钟情做惯了此事,生火烤肉,动作利索。不多时,肉香四溢,他扯下一只鸡腿,抵到桑遥跟前:“可以睁眼了。”   那小姑娘眼睛骤然一亮。   半个时候后,满地都是碎骨头,桑遥抱着吃撑的肚皮,捧着荷叶盛着的泉水,咕噜噜地喝着。而后,抬起一双乌黑透亮的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哥哥,我是不是太能吃了?”   钟情失笑,揉揉她的脑袋:“没事,哥哥养得起。”   “我还想吃鱼。”桑遥指着水里道。   钟情:“……”   吃饱喝足,天色已暮。这次狩猎共有三日,也就是说,他们还要在此逗留三日。钟情找了个山洞,升起篝火,烘得整个洞内暖融融的   桑遥抱着双膝,脸孔映着火光,昏昏欲睡。   钟情找来一堆干草铺在石上,又脱下自己的外袍,垫在上面。他抱起桑遥,放在干草上。   桑遥已经睡着,被惊动后,睁开眼看了他一眼,见是他,又安心地闭上眼。   如此信赖他的模样,让钟情不由弯了下唇角。   翌日,朝阳透过洞口,撒下一地碎金。钟情坐起身来,桑遥还在睡,他起身走出山洞,摘了些野果子,顺手将昨日剩下的山鸡一并处理,带了回来给桑遥当早膳。   洞内空空如也,早已不见桑遥的踪影。   钟情顺着桑遥留下的足迹,刚走到树下,一串青藤从头顶落下,被他抬手接住:“三妹。”   桑遥坐在枝叶间,气呼呼道:“谁是你妹妹,臭不要脸,我只有一个哥哥,就是微生家的大公子,微生珏。”   显然是那魅术已解,不见昨日半分乖巧模样。钟情眼底划过一丝遗憾,收起青藤,再不多言,转身就走。   “你就这样走了?”桑遥难以置信。   “哥哥是你自愿唤的,我不曾逼迫。”   桑遥想到自己昨日像个跟屁虫似的,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一阵羞恼,气红了脸。   她恼恨自己没有骨气,居然轻易被他两只山鸡和一条鱼给收买了,偏偏他说的有理,一口一个“哥哥”,屁颠屁颠地唤着的,是她自己。   直到试炼大会结束,桑遥都再没和钟情说一句话。   回到微生世家,家主和夫人宣布了一件事——桑家与微生家有过一桩婚约,他们打算让桑遥和微生家的公子成婚,履行这桩婚约。   桑遥惊道:“不、不行,我只当大公子是哥哥,对他只有兄妹之情。”   夫人笑道:“遥遥只当大公子是哥哥,别忘了,微生家还有一位二公子。”   桑遥转头,与钟情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未等桑遥开口,夫人问道:“不知岚儿意下如何。”   钟情从容笑道:“婚姻大事,当由父亲母亲做主。”   “那就这样说定了。”夫人挽住桑遥的手,“遥遥与岚儿这相貌和性子是极匹配的,说一句天作之合也不为过。遥遥,岚儿未曾与你一起长大,你们二人总不会有什么兄妹之情了吧。”   这完全是赶鸭子上架。   当夜,桑遥收拾包裹,准备跑路。春桃不解:“三小姐拒绝和大公子成婚,想必是中意二公子了,为何要跑?”   “谁说我中意他了?”   “二公子一表人才,三小姐难道不喜欢他?”   “谁规定他长得好看就得喜欢他?”桑遥留下这句话,背上包裹,翻出窗户。   刚爬上墙,一跃而下,一张捕妖网兜头罩下,将她网了个正着。   桑遥挣扎间,一道颀长俊秀的人影靠近,清凌凌的月色映出张色如春花的脸。青衫少年拎起捕妖网,自言自语:“好厉害的一只妖精,今夜收获颇丰。”   “钟情!”   “怎么是三小姐?”少年仿佛此时才发现是她,满是愕然,眉目间隐隐有戏谑的笑意。   他就是故意的,在此处守株待兔。桑遥有苦说不出。她被钟情扛了回去。   少年踢开屋门,将桑遥丢在椅子上,自己则拉了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钟情,我讨厌你,你放了我。”桑遥气急败坏。   “真的有这么讨厌我?”钟情解了她身上的捕妖网。   桑遥点点头。   “什么时候这么讨厌我的?”   桑遥哼了声:“你这人从头到脚连带着发丝,都透着一股讨人嫌的劲儿,我从见你第一面起,就非常讨厌你。”   她专捡刺心的话说,就是想气一气他。   “原来如此。”钟情遗憾地叹口气,“而我对你,却是恰恰相反。”   恰恰相反?   桑遥一愣,抬起脑袋,目中掀起涟漪。   那少年垂下眼睫,半个身子浸在清冷的月光里,再没说一句话。   他真的有这么喜欢自己?   少年人一颗赤诚的心,本不该如此被糟蹋,况且,桑遥其实并不是那么讨厌他。她只是在用讨厌的方式,来掩饰自己对他的在意。   “抱歉,讨你的嫌了,该走的不是你,而是我。我虽然姓微生,却不属于这里,明日我就会回方寸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视线里。”钟情披着满身的落寞站起,刚转身,却被桑遥揪住了袖子。   少年诧然回头。   桑遥支吾半天,扭捏道:“假的。”   “什么?”   “刚才那句话是假的。”桑遥闭上了眼睛,脸蛋红得宛若抹上了一层胭脂,“你别走。”   “好。”钟情莞尔一笑,“我不走。”   “以后都不用走。”桑遥怕他不懂,补充一句,“我也不走了。”   “还有呢?”钟情笑容愈深,得寸进尺。   “哥哥。”桑遥唤出他最喜欢的称呼。   “只是哥哥?”钟情俯身,手掌撑在扶手上,与她咫尺相对。   桑遥既然已经承认,索性不再掩饰。   “还有,夫君。”她小声说。   “我是微生世家的三小姐,我兄长有钱,你别杀我,要多少都行。”桑遥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开口。   “我不要钱。”少年眼底邪气流转,“我只要你。”   桑遥:???   少年:“你抢走了本属于师姐的药。”   “你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师姐,什么时候抢走你师姐的药了?”桑遥生出一股被诬陷的恼怒。   “这些话三小姐还是留着去和微生珏说吧。”   “你师姐要是生病了,我可以治她,我会用回春咒,能治好她。”桑遥疾声道,“我的回春咒用的可好了。”   “师弟,我听见柴房里有动静,是你吗?”外头传来女子虚弱的声音,伴随着低低的咳嗽声。   桑遥眼中燃起希望,趁着少年回头,跌跌撞撞起身,撞向柴堆。整齐码好的木柴,噼里啪啦散落一地,闹出不小的动静。   屋门嘎吱被人推开,露出一张秀丽的面颊。女子身着红衣,伤重的缘故,面颊失了血色,惨白得几近透明。   青衫少年以身影将桑遥挡住,耐不住桑遥探出脑袋,头顶插着的一朵淡紫色珠花晃来晃去。   红衣女子看见桑遥,不由惊道:“这位姑娘是谁?”   “我是这位公子请回来的大夫,替你治病的,因闹了点不愉快,他就蛮不讲理将我捆了起来。这位姐姐,你是他的师姐,可要替我做主。”   红衣女子连忙替桑遥松绑,一边责备少年,一边替他道歉:“姑娘勿要见怪,师弟从小就是这个暴脾气。”   从红衣女子的话中,桑遥得知她叫叶菱歌,青衫少年是她的师弟,钟情。   叶菱歌前些日子受了伤,寻常大夫都束手无策,唯有用冰山雪莲入药方能医治。   冰山雪莲生在高山之巅,三年开一次花,钟情守了半个月,开花那夜,一个分神打盹之际,冰山雪莲就被人摘走了。   钟情查出摘花之人是微生世家的大公子,微生珏,冰山雪莲用在了三小姐的身上,便将三小姐捉来,打算让微生珏赔药。   而钟情,就是微生世家的二公子,桑遥名义上的二哥,微生岚。   桑遥啧啧感叹,真是命运弄人。   但也验证了一个问题,微生世家出美人,这位二公子更是基因突变,美得超凡脱俗。   叶菱歌知晓前因后果,斥了钟情几句,说:“师弟,送三小姐下山。”   方寸山地形辽阔,桑遥不知道下山的路,钟情亲自送她下山,还贴心地为她准备了一匹小红马。   桑遥翻身上马。   山风牵起她的裙袂,她像朵紫色的鸢尾花,是这漫山遍野里最吸睛的一抹颜色。   桑遥揪住缰绳:“钟少侠,临别前,我有一言相赠。”   “什么?”   “你附耳过来。”   钟情一副嫌麻烦的样子,却还是走了过来,桑遥俯身,贴着他的耳廓,忽然咬住他的耳朵,狠狠用牙齿磨了一下,然后挥了下长鞭,坐下小红马四蹄如飞,绝尘而去。   “这是你欺负我的代价。”紫衫少女留下这句话,一人一马消失在路的尽头。   钟情摸着耳朵,那里残留着湿热的触感,以及尖锐的疼痛。他看向指尖的殷红血色,勾了下唇角。   小红马是他所训,他只要吹一声口哨,它就会折返回来。   他没有把马唤回。   家里多了个这么有趣的三妹,他该回家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