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濯娇》作者:南川了了 文案: 新帝登基那日,长公主姚蓁垂帘听政。 公主乃皇后嫡出,貌才绝艳,先帝在时,最受宠爱,更甚诸位皇子,冠绝京城。 珠帘下,玉手纤纤,缓缓拿起奏折。 首辅宋濯目不斜视,皎若玉树,徐徐上奏。 而晚间,一座不起眼的小轿自公主殿驶往宋府。 月色朦胧,从前高不可攀的长公主,有朝一日竟然也会弯下骄傲的螓首,纤腰伏地,眸中泪光潋滟。 宋濯摩挲着瓷杯:“摄政王是我扳倒的,叛乱的诸王也是我擒进牢中的。想让秦颂活命,想让你姚家江山长在……懂得该怎么做吗?” 姚蓁眼睫扑簌,咬紧下唇,不语。 宋濯捏起她的下颌,轻笑: “殿下不是一向很会取悦人么。” * 起先,宋濯只是一时兴起,不满姚蓁曾经的利用与欺骗,想瞧瞧她势单力薄时的狼狈模样。 然烛火轻颤时,她娇声软语,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他忘却君子端方,因她痴狂。 那顶临时寻来的小轿,此后日日出入宋府。 他知姚蓁待他并无真心,委身于他,也不过是为了心上之人。 可后来,情到浓处,她小声啜泣之时,他会贴她耳边,一遍遍狠声道:“瞧清楚了,我是谁。” * 姚蓁平生,唯三后悔之事皆因宋濯。 一是因为曾经的心上人,利用了宋濯。 二是爱上宋濯。 三是没能早些除去宋濯。 …… 【食用指南】 1.1v1,sc,he 2.有强取豪夺情节 3.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姚蓁(zhēn),宋濯(zhuo) ┃ 配角:【文案2022.2.22/修改于2022.4】 ┃ 其它:围脖@晋江南川了了,想和宝宝们贴贴呀!么么啾~ 一句话简介:禁欲者为爱沉沦,黑化夺娇 立意: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赐婚     风冷得紧,软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刮过人脸。昨夜儿才下过一场雪,细碎的雪花铺满青砖,松软如银貂皮毛,被曳地的水红裙摆扫出一道银光粼粼的痕迹。   青砖之上,珍珠滚边的玲珑绣鞋踏着雪,发出窸窣的、规律的声响,忽而一顿。   通往太清殿的甬道上,小黄门〔注〕迎着风疾步蹚来,拦在姚蓁面前,垂首捧着汤婆子:“公主,天寒得紧,您且端着这个。”   水红色兜帽边上,一圈雪白的绒毛被风吹的乱舞,瞧不清公主的样貌,只单单望得见一点红唇鲜艳如血,一尖水玉下颌,白皙得几乎透明。   惊鸿一瞥,便知美人绝色。   裘氅微动,后摆扫出几道不规则的雪痕,而后长袖底下探出半只雪白的、指尖微绯的手,小黄门低垂着眉眼,等待公主的吩咐。余光看见公主轻轻颔首,没有应声,捧起汤婆子,放入袖中。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公主又穿得严实,原本也瞧不见什么。可单是瞧见了几根嫩葱似的柔婉的手指,小黄门便没由来地红了耳根,忙错开视线,愣愣的瞧着自己足尖。   这一愣神,便忘却了师父说千万要多拦公主一阵的嘱托。回神时,那容华公主已经行至太清殿门前了!   小黄门脚底趔趄,急得头顶冒烟,慌里慌张追上前去:“殿下,公主殿下!您且停步!”   嫣红的窈窕身姿停住。   姚蓁回眸看他,兜帽顺势滑落。   这清浅的一眼——   小黄门倏地停了步子,望见她艳色无双的精致脸庞,不禁放轻鼻息。然而她的眉宇间却清清冷冷,故而即使容色秾艳,但气质沉淀地矜贵,令人生不出半分旖念。   姚蓁望着他,神色平静,鬓边簪着一枚玉钗,垂珠随着回眸的动作轻颤,声音泠泠如玉珠相碰:“何事?”   她的眼眸,墨玉一般清冷,眼尾却挑起一个有些缱绻的弧度,眼尾绯色潋滟。随着声音传开,她的面前氤氲晕开一小片朦胧的水雾,愈发映的那双眼眸漆黑清冷。   小黄门脑门一热,磕磕绊绊道:   “宋、宋相公要回来哩!”   闻言,姚蓁的睫羽飞速眨动两下。   小黄门正眼巴巴察看姚蓁的神情,因而清楚地瞧见她的反应。   他暗道自己机灵。传闻中宋相公与公主的情分,果然不曾有假。   听闻宋相公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他虽未曾亲眼见过,但早便听闻过他出尘绝艳的雅名,满京城无人能及,容华公主为之倾心,合乎情理。   “……嗯。”顿了顿,姚蓁道,“知晓了。”   说完这么一句,她便抬足走上台阶,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心绪波动,仅是小黄门一人的错觉。   小黄门纳闷了。   可眼瞧着她将要推开门,他哪里还记得那点疑惑,满心焦急的直想跺脚。阻拦的话未开口,宫婢已将门推开一道缝隙。   太清殿中,欢声笑语推搡着挤出来。   宫婢捕捉到谈话中的几个字眼,“赢了这局”“赐婚”“宋郎君”,忙悄悄往姚蓁脸上瞥,暗自心惊。   姚蓁垂下眼眸,将门推开,踏入殿中。   殿内,黄门总管正用尖细的嗓音唱着起伏的曲儿,伴随着唱腔,一枚银豆叶〔注〕越过地上纵横的“井”字白线,骨碌碌朝她滚来。   姚蓁足尖一顿,那银豆叶便停在了绣鞋前。   她抬起眼眸,清湛的目光与殿内齐刷刷看来的目光相碰,方才热闹非凡的大殿,陡然静谧。   众人赶忙齐齐伏地行礼:“拜见容华公主!”   姚蓁并未应声,目光泠泠,扫过殿中每一人的脸庞,看向皇帝怀中揽着的妃嫔脸上时,微微一滞,而后对皇帝盈盈一礼。   风雪自她身后簇拥而入,她微微躬身,倾腰的弧度、侧手的位置、甚至是发簪的垂动,皆同礼经中如出一辙,矜贵气浑然自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抬起头,纤长睫羽,在眼下映出一道浓郁的阴影,神情平静,令人有些难以琢磨。   皇帝讪讪地推开怀中人,同女儿面面相觑,实则心中有些发憷,以为女儿是来讽劝他,目光有些不安地落在地上那枚银豆叶上。   姚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了顿,俯身将银豆叶捻起,在手中掂了掂,轻轻一掷——   目光所及,银豆叶骨碌碌落在“井”字中央,是为上营。   皇帝神色一缓,忍不住叫好:“好手法!”   立在一侧的湘嫔,瞧见姚蓁此举,神色却陡然一变,站立不稳,鬓边钗环叮啷乱响起来。   她知道,方才她说出的那番话,容华公主必然是听见了!   传闻容华公主对宋郎君有情,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她的女儿,虽心悦那宋濯,又怎能争的过陛下最疼爱的嫡公主?   果然,在掷完银豆叶后,姚蓁缓缓抬起眼眸,清冷的目光,落在湘嫔脸上,旋即轻飘飘的挪开。   ——她有些不明白,为何这这位受宠的娘娘忽然闹出动静。但公主的礼仪不允她过多的好奇,姚蓁便收回目光。   殿中烧着地龙,此刻正旺,虽然门未阖紧,屋中仍炎热非常。   湘嫔同她对视后,前额渐渐渗出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旁的。   姚蓁也觉得有些热,便解开裘氅系带。裘氅滑落,露出内里一件略有些单薄的水红色织金宫装,同色腰封,将细腰束的盈盈一握,裙摆上绽着大朵大朵牡丹,行走时金光粼粼,步步生花。   行至皇帝身侧,姚蓁含笑问道:“父皇方才同湘娘娘在说些什么话?”   她一笑,原本有些清泠的声音,顿时柔了三分,隐隐带着一点婉转的娇媚,酥人骨头。   皇帝笑眯眯:“同湘嫔作赌呢。”   “赌的什么?”   “湘嫔说,若是她掷中上营,朕便为小五和宋家长子赐婚——”   他说到这时,一旁的黄门总管忽然惊天动地得咳了起来。   便住了声,抬眼望去。黄忠脸呛得通红,不住挤眉弄眼。   这么明显的动作,姚蓁自然察觉到。   她掀起眼帘,目光从湘嫔脸上挪开,看向黄忠,笑容淡了一些:“可惜,湘嫔娘娘并未掷中。”   湘嫔颤声道:“……芹儿无福。”   皇帝朗笑两声:“什么有福没福的,缘分罢了。湘嫔未投中,窈窈随手一掷中了上营,这么说来……”   黄忠总算得了个空子,忙接话道:“这么说来,容华公主与那宋相公颇有缘分!”   “不错。”皇帝道,“窈窈,你说呢?”   姚蓁正危坐着思索事情。她的发髻先前被兜帽揉乱了些,鬓发散开,有几缕贴在雪白脸颊,冲淡了先前那股不食烟火的清冷,有几分柔婉的美。   闻言她抬眼看向他们,一截雪白柔腻的颈子露出来,白的晃人眼,她含糊不清的应了一个音节。   风卷起地上松软的碎雪,雪粒子涌进门内,殿前白茫茫一片,宫婢阖紧门。   门前羊绒毯上沾着雪粒子,地龙烧的旺,很快便将雪粒子融成晶莹的水珠。   殿中重新热闹起来,皇帝命人擦去地砖上的白线,重新画了一座更大的城池。   宫婢们走来走去,踩过绒毯,水珠乱颤,有些粘连成水渍,有些弹出很远。   姚蓁出神地瞧着那水珠看,冷不丁听见皇帝叫她:“窈窈。”   她掀起眼帘。   皇帝把玩着银豆叶:“方才你既掷中上营,朕应允诺,为你同宋家长子赐婚,你意下如何?”   赐婚宋濯。   姚蓁有些讶异地睁大双眼,双手手指蜷缩,半晌没有回应。   殿中忙碌的宫婢黄门,无一不放缓动作,竖着耳朵听。   皇帝唤:“窈窈?”   姚蓁回神,笑了笑:“方才应是巧合,女儿年纪尚小,应在父皇、母后膝下多侍候几年。赐婚之事,不急。”   ——她竟不愿意。   皇帝朗笑:“朕同你说笑罢了,朕哪舍得将珍珠儿早早嫁出去!”   姚蓁含笑点头。   皇帝示意她去教湘嫔如何投掷银豆叶,她应下,走到面色错愕的湘嫔身旁,抬起她有些僵硬的手,有条不紊的教她。   ——毫无芥蒂的神色,并不似宫人们原本猜想的那般,会因湘嫔女儿要抢她的情郎而不悦,甚至不顾身份而发怒。   她目光专注,抿唇投掷,衣摆微动,勾勒出纤腰盈盈,神情是那般的冷静平和,清冷到不容冒犯。   在宫人的印象中,她好像一向如此,高高在上,不沾染俗世浊息,即使生的极其秾丽美貌,气质在身,依然不似凡尘中人。   直至——   殿门重新被人推开,有颀长身影举着伞缓缓走近。   那人穿着雪白色的大氅,边角用玄金色的线织出花纹,迈步走来时,像雪地里直立行走的鹤,孤傲矜贵,嗓音低沉,缓声道:“臣宋濯,拜见陛下。”   姚蓁抬眼,手中的银豆叶,从指尖滑落,打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动,骨碌碌滚至门前。   她的视线,对上一双映着冰雪的漆黑眼眸,心尖猛的一颤。   **   豫州饥荒,朝廷派人前去赈灾,太子、宋濯等人同行。   一来一回,至少一秋。   虽然有消息传来他们不日归京,姚蓁亦没想到,他们折返的如此快,才堪堪过了两月。   最初的惊愕之后,她回过神来,往宋濯身后看去,心中掀起一圈一圈的波澜。   她一面欣喜于他的归来,另一面又担忧,他会因听到方才父皇说要赐婚于她和宋濯的话语而猜疑。   然而宋濯身后并没有旁的人。   没有她想见的人。   宋濯行礼后收了伞,抖落伞上积雪,依照皇帝指示走入殿中,经过姚蓁身侧时,停顿一瞬,两人之间有一步的距离,寒意从他玄色的外袍浸染到她的身上。   青年的身量太高,肩背宽阔,站在面前,极有压迫感。   姚蓁不禁往后侧身避让。   宋濯轻声问:“公主在找寻什么?”   他眉眼昳丽,神情淡然,周遭气息是冷的,铺天盖地的朝四面席卷。   姚蓁经不住那寒意,又往后避让一些,摇头,钗环铃啷响,嗓音轻柔:“没什么,雪势大了。”   落到旁人眼中,则是公主面有绯色,低声软语,宋相公眼中含情,两人举止亲密,行为暧./昧。   他们又迷惑了,既如此,公主又为何要推却陛下的赐婚?   宋濯回眸看了一眼,不再同她说话,走到皇帝身后,同他绕到内殿谈话。   两人低低的谈话声,隔着屏风朦胧传来,姚蓁无心分辨。   她抬眼看向外面,雪势的确大了,方才她来的时候天还算晴朗,如今正飘落着鹅绒似的雪。   不知怎的,她的眼皮在轻微的颤抖,短促的一下接着一下,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她坐不住,起身欲离去。   雪太大,无法行走。宫婢们翻找一阵,唯唯诺诺,无功而返。偌大的宫殿,竟寻不到一柄伞。   公主的眉心,缓缓蹙起。   宫婢们瞧见她逐渐变冷的神色,心惊不已,跪地请罪。   吵的她愈发心烦,却不能表露,神情愈发冷淡。   就在这时,皇帝同宋濯谈话完毕,两人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窈窈。”皇帝问,“怎么还未回去?”   姚蓁瞧向外面纷飞的雪花:“雪势太大,女儿忘记带伞,殿中也没有伞。”   皇帝瞧了瞧,雪下的的确很大,十步外不能视物。   他瞧见了门旁竖着的那把伞,视线移向宋濯:“你的伞?”   宋濯轻轻颔首。   皇帝道:“你既没有侍从,便执伞护送公主回殿罢。再耽误下去,雪不知该大成什么样子。”   宋濯应下,拿起那把伞,走到姚蓁身边,与她挨得很近,这次只有半步距离。   一股冷冽的香气从四面八方攒涌而来,紧紧锁住姚蓁的感知。   他长眸清沉,嗓音低磁:“走吗?” 狸奴   伞柄是棕木色,映得他本就苍白的手指愈发的白,却并不显无力,指节带有沉甸甸的骨感,将伞牢牢握在手心。   姚蓁颔首,两人便一同行礼道别。   走到殿门前,宋濯撑起伞,姚蓁走进伞下。伞面阴影倾覆过来,堪堪可容得下两人身形。   竹青伞面缓缓移动,两道矜贵的身影没入茫茫的大雪中。   公主并不习惯与旁人距离这般近,起先,离他有半臂距离。但这伞实在小的可怜,走了几步后,她余光瞥见宋濯将伞倾向她,他的肩背又十分宽阔,另一半肩膀很快落满细碎的雪。   她便朝他靠近了一些,两人衣袂紧挨,能清晰的感知到他身上凛冽的气息,强势到连风雪的寒冷都似乎被驱散许多。   殿中热气十足,才走入雪中时,姚蓁并未感觉到冷。   走出一段距离后,热气渐渐褪去,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仅仅穿着一件单薄的宫装——宫婢和她手中的裘氅都被落在太清殿中了。   伞外雪正浓,殿中情况未可知,又走了许久的路,绣鞋上沾满了融化的雪,很凉。   姚蓁不大愿意折返回去。   然而宋濯不比寻常人,她不好差使他,帮她拿回裘氅;她在此地等他,也冷。   不若快步赶回宫。   她抬头瞧向宋濯。   后者目视前方,神色淡然,鼻骨在脸颊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身上的大氅,绒毛肆意纷飞。瞧上去暖和极了。   他与她并不熟识,贸然向他要大氅,或者靠近他取暖的举动,都不妥当。   姚蓁默默朝他身后侧了侧,想以他的身躯为自己略微遮一遮寒冷的风雪。   走了几步,宋濯忽然侧过脸,沉声唤她:“公主。”   他的鼻息温热,洒在她的耳边,她有些酥痒,顿了顿才应:“嗯?”   两人眼神碰上,宋濯清沉的黑眸微动,示意她接过伞。   姚蓁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伸手接住。   伞的重量不轻,伞上又覆着一层积雪,姚蓁极少自己撑伞,没料到这样重,公主细嫩的手一时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手一歪,伞盖摇摇晃晃,眼瞧着要砸到宋濯的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出,擦过她的手,稳稳将伞握住。   他将积雪抖落。伞面缓缓扶正。姚蓁掀起眼帘,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眼眸:“拿好。”   姚蓁迟疑着接过伞,这次用了双手,屏息凝神,将残留他温度的伞柄紧紧握住。   他人性子冷,体温倒是温热的很。   宋濯用低沉的嗓音解释:“伞骨用檀木制造,比寻常伞重了一些,女子拿着的确费力。”   姚蓁不知该应什么。心中有些埋怨,他为何不早些提醒。   正搜刮着话术,身后猛地刮起一阵温热的风,缓解了她的寒冷。   视线所及,一片雪白。她微微讶然,下一瞬,被宋濯的大氅紧紧裹住。   她举着伞,没有空余的手,不便系带。   宋濯便垂着眼,手指擦过她的脸颊,挑起那带子,修长的双指翻转,将领口束好,随后接过伞,淡声道:“走罢。”   姚蓁微微抿唇,未曾想到他竟看出她不愿意说出的窘迫,纤长睫羽轻颤,心中攒出一股暖意。她将脸往衣领中埋了埋,小跑着依在他身侧,快步往自己的宫殿走。   -   到了嫏嬛殿,一抬眼,门前簇拥着许多宫婢。瞧见她,有几名宫婢举着伞快步前来。掌事的大宫女神色焦急,似乎有什么话想要急切的告诉她,眼神不住往宋濯身上瞥,欲言又止。   姚蓁眼皮急跳,会意,让宫婢引着宋濯先去偏殿稍一歇息,自己提着衣摆,穿过浓厚雪幕,匆匆跑进殿中。   “怎么了?”姚蓁问。   宫女惶惶,不敢直视她的眼:“方才皇后娘娘来寻公主,在殿中停留一阵,发现了公主前些日子捡回的狸奴,此时、此时正在殿中发怒呢……”   姚蓁鼻息一窒,眼睫乱眨,停滞一瞬,抬手推开殿门。   殿中没有光亮,推开的一线门缝,是唯一的照明,可供朦胧视物。   宫人垂首肃立,有些压抑的气氛正在弥漫。   姚蓁收敛心神,缓缓走入殿中,瘦长身影被拉长,风雪肆虐,她的衣摆被吹得飞舞,脆弱的仿佛下一瞬便会被卷走。   感觉到有目光沉沉落在身上,她伏在地上,双手合拢,给高台上的皇后行了叩拜礼。   皇后沉声道:“回来了。”   “是。”   “说说罢。”她命人将姚蓁安置狸奴的竹篓拿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宫人掀开竹盖,狸猫尖细微弱的叫声响起,不绝于耳。   姚蓁立刻道:“女儿有错。”   “初雪时,女儿途经学堂,偶然发现濒死的它,于心不忍,便将它带了回来……”   皇后没应,冷笑两声:“这孽畜,吵得本宫脑仁痛。”   姚蓁立刻想到,幼时她养了一只幼犬,因见到母后而吠叫不止,被宫人活活打死,立刻颤抖起来。   殿中一片死寂,瘦弱狸猫的叫声格格不入。   姚蓁听得揪心,双手死死揪住衣摆。   皇后的指尖磕着木桌,一下又一下,忽然一顿:“你去学堂做什么?”   “女儿去找陆夫子请教学问。”   其实不是,她是去寻秦颂的,想借着请教学问的由头,去瞧两眼心心念念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这个借口,正好可以来应付母后。   闻言,皇后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她招手让姚蓁起身,站到她身边来,漂亮的凤眸闪着柔和的光,唇色嫣红,容貌倾城,温声道:“你要时刻记住,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莫要因此等污浊之物染尘。”   姚蓁垂眸,安静应是。   皇后提起竹篓,掀开褥子瞧了一眼,小猫瘦弱的不如她一只手掌大小,有气无力的叫着。   “的确可怜。”皇后道,“但公主殿中,不要有此物。——你在哪捡到的它,便将它放到哪边去罢。”   姚蓁抬眼看,外面是密密匝匝的雪花,这么冷的天,她若是将小猫放回那偏僻之地,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冻死。   她欲出声恳求,想要皇后宽限一些时日。   怎知皇后忽然惊叫一声,径直将竹篓甩了出去!   ——那小狸猫感觉到温暖的手,猫爪胡乱试探,尖利的爪钩不小心勾到了皇后的指尖!   宫人齐齐跪下请罪,姚蓁脑中“嗡”一声,眼睁睁看着竹篓落地,小猫滚了出来,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嬷嬷迅速道:“奴婢这就去将那小孽畜打死!”   皇后应了一声什么,姚蓁没听清,只觉得她红唇翕动,十分可怖。   宫人快步上前,眼瞧着就要走到小猫身侧,姚蓁不知从何涌出勇气,疾奔过去,用力推开她们,捧起小猫就往殿外跑!   到底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身量轻盈,很快便甩开身后一众宫人,跑的不见影。   她浑身发颤,双眼绯红,冲进浓重的雪幕中。雪花砸在脸上,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痛,很冷,赶忙将狸猫收在袖中。   所幸狸猫并没受伤,睁着水蒙蒙的湛湛眼眸看她,看的她心中泛着柔软的酸。   一路疾奔,红墙映雪,疾略而过。   她抱着狸猫,在雪中顿足。四下环顾,一片茫然,一时觉得这皇宫十分陌生,不知该往那边去。   偌大的皇宫,竟然没有一处是她想去的。   落雪扑簌,天地寂寥,姚蓁心中一阵悲戚。   蓦地,身后道路上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姚蓁心中一紧,以为是有人追上来,正要抬步走,余光瞥见一角天青色的布料。   她想起来,宋濯便是穿的这身衣裳。这颜色寻常人难以驾驭,宋濯穿着好看,她印象略为深刻。   一回眸,果然见宋濯执伞缓缓而来,瞧见她的狼狈模样,眸色依然淡然,微微颔首:“公主。”   姚蓁仰首看他。她眼尾绯红,目光炽热,眼睫湿润,不知是沾了碎雪,还是才哭过,将宋濯瞧得微微一滞,迟疑的停步在她几步开外的距离。   她听见了嬷嬷的喊叫,浑身一抖,疾步朝他跑来。   此时雪势渐渐小了,风却愈发肆虐,不知是风吹还是她跑的太急,扑进他怀中时,她的发簪滑落,叮啷落进雪地里。   绾的十分规整的发髻散开,寒冷的发丝,冰丝绸一般滑了他满手。   宋濯伸出的手僵在原地。   她的手也是凉的,眼眸直勾勾的瞧着他,眸色潋滟,满是恳求,双手摸索着去寻他的衣袖,摸到了,便不顾一切地紧紧攀住。   “求你,”她眼中潋滟着一汪泪,嗓音褪去平时的冰冷、不近人情,软糯而带着一点哭腔,“帮帮我……”   她掀起衣袖给他瞧,一截藕段般雪白柔腻的腕子下,探出一只颤巍巍的狸猫脑袋,花色是规整的灰黑白。   姚蓁长发散在身上,披在脸颊边,乌发映雪肤。   一人一猫,皆是眼中水汪汪,神似地楚楚可怜。   宋濯喉头微动,冷静地抽回手,眸色沉沉,一言不发。   一声声恳求无果,姚蓁眼中盈着的那汪泪水,摇摇欲坠。   他是这般的心冷,传闻他又极度好洁,怎会出手相救。   姚蓁的手指从他的袖口一点点滑开,眼神中充斥着无助。   她忽然想到,她的母后,与宋濯母族,有些渊源。   于是她再次将手按在他的袖口之上,低声恳求:“宋濯哥哥,求你,将她带走罢。”   “天怎么冷,你若不带走它,它会活活冻死的……求求你……”   说到这里,情之所至,她再也忍不住,眼尾滴落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过脸颊,垂在小巧的下颌之上。   在她唤出那一声“宋濯哥哥”后,宋濯眉头微蹙,神色似有动容,垂眸看向自己的衣袖。   姚蓁瞧出他的心软,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将小狸猫捧出。   小狸猫又开始哀叫。   宋濯深深看了姚蓁一眼,目色翻涌,鼻息微沉。   一墙之隔,不断有声音传来,姚蓁不敢再耽误,趁他态度松动,迅速掀开他的衣袖,将小狸猫安置进去。   冰凉而柔嫩的手指,始终若有若无地触着他的手臂。 玉簪   伞面不知为何,偏移了一些,细雪簌簌,落了两人满头满肩,宛若白发。   猫儿贴着宋濯精瘦的手臂,感受到温暖与淡香气,迟疑一阵,用猫头贴在他的肌肤上,轻轻蹭了蹭,发出极轻的、柔软的一声:“喵~”   这一声唤回姚蓁的思绪,她察觉到不妥,松开手,退开半步,目带感激,看向宋濯,嗓音轻轻柔柔,还带着点鼻音:“多谢。”   她为她之前对他的腹诽感到抱歉。   ——他们二人并不熟识,他又不明事情来龙去脉。   起先不肯帮她合乎情理,最后出手相助,乃是他为人璞玉浑金,良善敦厚。   随着她退开的动作,柔顺的长发,缓慢地一缕缕从宋濯手掌、手臂滑离。   宋濯面若冷玉,神色淡然,没说什么,将伞扶正,收拢袖口。   他漆黑的长眉上沾着碎雪,深邃眼神从她潮./湿的眼睫上略过,一言不发。   周遭传来一些凌乱的脚步声,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涌过来的。   姚蓁此时才发觉自己并未跑出多远,此时身在嫏嬛宫外的夹道中。   她对方才的事心有余悸,听见动静,眼神慌乱,垂在身侧的手,手指蜷缩,明显是在畏惧。   可很快,宋濯瞧见,她恢复平静,面色淡然到几乎有些冷,对他道:“雪又要下大了,快些走罢。”   她收放情绪,这般自如。   猫儿不安分地在袖中乱蹭,它太小,并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宋濯垂眼,执伞的手轻轻拍在袖口处:“安分一些。”   猫儿哑声“喵喵”抗议,扒着袖口钻出来,对上他冷黑的、压迫感极强的眼眸,僵住,缓缓退回袖中。   姚蓁看着它,眼眸中融化出一些不舍的情绪。   一时谁也没有动。   “公主,你不走吗?”   蓦地,姚蓁听见宋濯这样问。   她微微睁大双眼,猛地抬头看他。   宋濯掀起眼帘,目光从声音嘈杂处,远远望向静谧的宫墙外:“太子一行人,此时就在宫外。”   太子一行人。   其中就有秦颂。   姚蓁鼻息紊乱,心跳砰砰,思忖一阵,才试探般的问:“你的意思是,能带我出宫?”   “是。”   他这般笃定,姚蓁又有些犹豫了:“父皇母后那边……”   “臣去说。”宋濯道。   身周的脚步声与搜寻声愈发密集,两人蹚着雪,快步挪移至相对静谧的场所。   姚蓁心跳面露希冀,侧首看向他。   这次酿出大错,还如此忤逆母后,姚蓁不用思索,也知母后必然动怒,自己也将又一次被禁足殿中,对外称病。   她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明明她有另外的选择的。   宋濯垂首,敛去黑沉眼中情绪,低语几句。   姚蓁听得眼中泛起点点亮光,微微颔首。   **   出宫的东华门前,矗立着两排肃容的卫兵。   姚蓁心跳的极快,举着伞,停在数十步外,宋濯冒雪过去,长身玉立,去寻家中车马。   她将伞遮得很低,从外面看,只露出一点红唇,引得过往巡逻的守卫频频注目。   她身后有站岗的守卫,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传来:   “皇后宫中才传信,说是找不见容华公主了,让咱们留意些,还交待不要声张。你说这么个大活人,出行时又是前拥后簇的排场,怎么会找不见了?”   “谁知道呢。不过据说公主是个倾城的美人,应当极好认,不怎么费力,说不定还能捞着些奖赏。”   “有多美?”有守卫问,朝前方努努嘴,“有前面打伞的那个小娘子美吗?”   众人齐齐抬眼看去,姚蓁听见他们的交谈,怕他们将她认出来,匆匆将伞一偏——   于是他们只瞧见了一截细腻的手腕,和伞下垂落如瀑的青丝。   不远处的宋濯命人牵来马车,自己稳步朝她走来。   行走时,他不经意抬眼,恰好看了一眼正在往这边看的守卫,雪色下苍青色的衣襟,映得他眼神极冷。   守卫没想到人是随宋濯来的,愣神一瞬。   传闻宋家公子性冷喜洁,不近女色,今日一见,未必如此。   宋濯收回目光,抬起伞,站到她身侧偏后处:“上车罢。”   他将伞递给侍卫,垂眸瞧着自己衣袖,又抬眼瞧姚蓁,眉尖微蹙。   姚蓁扫视马车几眼,扶着门框,踩着脚蹬踏进车。   宋濯浓长的睫羽轻眨一下,眉心蹙的更紧了。   –   才进马车便听见了猫儿细弱喵喵声,姚蓁在铺着软毯的凳子上坐正,目光四下逡巡。   宋濯进入车中:“在匜(yi)盆〔注〕中。”   姚蓁目光落在案下堆叠着绒毛的盆里,俯身,指尖挑起绒褥。   猫儿瞧见她,停止喵喵叫,舒适地圈成一个小小的圆弧,嗓中发出微弱呼噜声。   她用指尖轻轻贴了贴猫咪的脸侧,宋濯落座,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世族当权,宋家势大,守卫们无人检查宋濯的车辇,马车载着公主,堂而皇之地出了宫。   如此顺利,姚蓁有些恍惚。   她一言不发,宋濯生性寡言,一时无人出声。   行了一段距离,宋濯挑开帷裳,向外瞧了一眼,道:“陛下此时应收到公主思弟心切,随臣出宫的消息了。”   姚蓁抬头,从帷裳缝隙中瞧见茫茫大雪,轻轻应声。   又行了一段路。   宋濯忽然让侍卫停车,耳语吩咐几句,侍卫离去,很快折返,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羊奶,递到宋濯手上。   他问:“公主要饮吗?”   姚蓁心中装着许多事,没有胃口,摇摇头,专注地看着外面的大雪。   宋濯便将羊奶放置到温热,用小匙舀了一些,喂给小猫。   等姚蓁发觉时,猫儿已吃的肚皮滚圆,而她也到了地方。   她真挚道:“多谢你。”   宋濯道:“不必。”   下马车前,姚蓁又犹豫了,恋恋不舍回头瞧小猫。   猫儿并不知晓这一场离别,在温暖的被褥中餍足地睡着。   她看向宋濯,后者垂着浓黑眼睫,漫不经心的挑起衣袖上一根白色猫毛,放置在一旁。   姚蓁垂眼,慢慢走下马车,看上去面色平静,瞧不出难过之色,只有她自己知晓,心中苦涩的很。   她身不由己,猫儿不适合跟在她身边,托付给宋濯是无奈之举,也是明智之举。   只是……总归还是怕日后不能再相见。   她有些难过,只盼日后猫儿莫要忘了她。   **   赈灾一行人才至京城,便被皇帝一道口谕拦在了宫外,安置在一处宅子里,只传宋濯一人进宫汇报灾情。   姚蓁面前的便是那间宅子。   门前两侧布满乔装的皇家禁卫,姚蓁裹着大氅,亮了身份,被恭恭敬敬的请进去。   太子在二楼,姚蓁穿过院子,搭着木梯上去,一进门,十二岁的太子姚蔑便小跑着迎上来:“皇姐!”   姚蓁应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路奔波,可还适应?”她问。   太子的面颊比往常在宫中时,要黑瘦许多,闻言憨厚地露出笑容:“嗯,蔑儿跟着宋哥哥和秦哥哥,还有官员们,学到了不少东西!”   姚蓁环视房中,并未寻到她想见的人:“你秦哥哥呢?”   姚蔑答:“一个时辰前出去了。”   姚蓁未免有些失落,但不便表露,又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几句体己话,绕过屏风走进内间,对镜将散开的长发绾好。   拿掉兜帽,绾发时她才发觉,在宫中掉落的那枚簪子不见了。   她隐约记得自己捡了,当时情形紧迫,或许是记错了。   她身上披着宋濯的大氅,屋中有地龙烧着,很暖和,便褪了下来,抱在怀中。   他身量高,衣服也宽长,被她穿在身上,未免有些拖长,弄脏了后摆。   得洗净后才能还给他了。   她对镜绾好发,姚蔑走进来,瞧见她搁在一旁的大氅,尚且青涩的脸庞上露出一道了然于胸的促狭微笑:   “皇姐,这是宋哥哥的氅衣罢?”   “嗯。”   姚蔑脸上戏谑之色愈浓:“还说你与宋哥哥不熟识,同行一路,他洁癖重的狠,莫说是女子穿他的衣裳,便是我们碰一下也是碰不得的,你俩……”   姚蓁放下篦子,面无表情,淡淡瞥他一眼。   眼眸清湛漂亮,却让人无端生冷。   姚蔑背后一寒,乖乖闭上嘴,退了出去。   才走出去,又颠颠跑回来:“皇姐,皇姐!”   姚蓁起身,深深呼出一口气,刚要出声斥责,姚蔑继续道:“秦哥哥回来了!”   她鼻息一窒,胸口处漾起一圈圈酸甜的波澜,哽了一阵,低声道:“我下去瞧瞧。”   –   此时雪势才止,明月皎皎而出,满院银辉。   姚蓁顺着木梯走下楼,缓缓瞧见堂中全貌。   月白色衣袍的公子,从雪地里翩翩迈步走进门,衣襟上好似沾满了雪的白。   他没有注意到她,对主位处微微颔首。   姚蓁心中有些失落,但能瞧见他一眼,总归还是欣喜的。   或许是因她站的位置有些偏,秦颂没看见她在这里,才先同堂中人搭话的。   想到这,姚蓁才注意到,原来屋中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人。   她迈进堂中,走了几步,瞧见苍青色的衣襟,端正坐在面对门的雅座上。听见脚步声,他侧目看来,眉骨沉沉压着眼,凤眸漆黑,眉眼分明昳丽,浑身却透着一股子冷劲。   正是宋濯。   秦颂也瞧见了她,微微讶异,旋即浅浅一笑,行礼:“公主。”   宋濯轻轻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姚蓁看着他们,隐约记得两人是远方表亲关系,宋濯唤秦颂一声表兄,他们私底下关系还算不错。   因而宋濯见到秦颂,便将眼神从姚蓁身上抽回,询问他去了何处,做了什么。   秦颂一一应答,面上始终带着微笑,心底却十分烦躁。   他才从外奔波回来,满身尘土,鬓发散乱。   若是平常倒也无碍,只是此时,一旁站着位清冷出尘的公主,宋濯又着锦衣玉带,玉冠玲琅,对比之下,显得他愈发寒酸。   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实在不想多说下去。   宋濯只是随口一问,秦颂回答完,他便不再说话。苍白修长的手,捧起一旁放着的策论,一页一页的翻着看。   屋中陷入诡异的寂静。   秦颂虽欲与公主多说几句话,但宋濯在此,他做什么都显得黯然失色,便寻了更衣的借口要离去。   姚蓁不便跟上去,原地踟蹰一瞬,又不知与宋濯说些什么。   想问他说要回府,为何又在此停留折返,又他是因为公务,她不便询问,说出来反倒尴尬。   便也寻了个由头,欲上楼。   “等等。”宋濯低沉的嗓音,忽然在寂静的堂中响起。   姚蓁与秦颂同时止步,看向他。   宋濯垂眸,从袖中掏出一枚簪子,摊在掌心之上:   “公主,你的簪子,落在我那里了。” 送药   原来是落在他那里了。   姚蓁怔了一下,摸了摸鬓侧,隐约有些印象,应该是落在了他的马车上。   便折返回来,从他手中取回簪子,轻声道谢。   她的指尖擦过宋濯的掌心,感受到簪子上残留着的他的体温。   宋濯淡淡应了一声,神色慵慵恹恹,眼帘也未曾掀起一下,只垂眸望着自己的冷白修长的手,不知在思索什么。   姚蓁心想,自己今日对他说了太多句谢了,想必他应是听腻了。   但自己不知该怎样谢他,只好多言谢来聊表感激之情,待之日后再重谢。   她取回簪子,随手簪在发髻上,抬手时,却见一旁秦颂并未离去,愣愣地盯着她看。   姚蓁被他看的面色热了一些,一时僵住,不知如何反应,浑然未注意到秦颂眼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他想到了许多。   公主的玉簪落在了宋濯那边,这便说明,他们二人曾经待在一起过。   ——是在何处共处的?   秦颂知宋濯并不是喜好插手闲事的人,若不是身旁没有旁的人,他断不会出手相助。   所以两人应当是独处。   宋濯并没有注意到他,秦颂便将目光挪至宋濯发髻上,赫然发现他的发上别了一枚材质、颜色与姚蓁手中相近的白玉簪。   他进宫之前,簪的是这枚簪子吗?   秦颂垂下头,脸色渐渐古怪起来。   宋濯几时同公主关系这样好了?   姚蓁不知他的心思,余光瞥见他的视线一直瞧着自己鬓边的簪子,眉头微蹙,略一思忖,恐他心生误会,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退。   宋濯忽然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一瞬,又看向一旁的秦颂。   “咏山兄。”他道,“还有什么事吗?”   秦颂回神,温润笑了笑:“没有。只是觉得公主的簪子煞是好看,竟看得驻足忘行,失态了。”   他冲姚蓁一拱手,告辞离去。   宋濯动了动身子,垂首看向自己的衣袖,又挑下一根黑灰相间的细小猫毛来。   姚蓁才要告退,余光瞧见他的动作,面露赧然:“……抱歉。”   宋濯轻轻摇头:“无事。”   顿了顿,他补充道:“公主毋用忧心,我既已答应你,便会竭尽所能照拂它。”   他起身,身形高挑,遮住一点烛光,修长清隽的影子沉沉倾覆过来,压在姚蓁肩头。   姚蓁心跳砰砰,忽而忆起,她往先惧怕他、不喜在他身旁,很大原因,便是因他周身压迫感太强势,属于他的那股清冽气息太浓烈。   他走到金猊兽旁,娴熟地拨了拨香。   姚蓁目不转睛看着他,听了他所言,愈发感激,不好留他一人在此,便询问:“天色已晚,公子不回府吗?”   闻言,宋濯转身,眼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波澜:“公主不知晓吗?”   姚蓁:“啊?”   “这所宅子乃是臣名下,不回这里,该往哪里去?”   “……”姚蓁讷讷,不知再说些什么,愣了一会儿,心中陡然浮现一股赧然,提着裙摆“噔噔”上楼。遇事从来不慌乱的公主殿下,此时竟会将簪上垂珠甩的轻轻摇晃。   **   姚蓁离开皇宫,来到这座宅子后,除了宋濯常常受诏入宫,太子、秦颂等人也隔三差五的陆续被召进宫。   据姚蔑所带来的消息,皇后知晓姚蓁出宫的消息,十分震怒,隔日便要差人来将她捉回去。   所幸有皇帝相护,宋濯亦跟着相劝几句,皇后才打消了念头,只让姚蔑来传口谕。   姚蓁听罢,愈发不想回去,皇后来催过几次,无果,顾虑太多,又不能直接来缉拿她,盛怒过后,索性不管了。   她虽待子女严苛,但作为一国之母,做事总归还是要顾念皇家的面子的。   姚蓁自然乐得清闲,虽说嘴上不提,脸上露出笑容的时候比在宫中时多了许多。   只是……不怎么见得到秦颂。   太子公主莅临府上,宋濯便将自己原本的清濂居让给了他们,又避忌男女大防,自己挪至远一些院子,同秦颂相邻。   这府邸太大,院子之间离得太远,姚蓁又不能日日寻借口去他们那边,因而见面的机会依旧稀少,同她在宫中时并没有什么来去。   这一日,姚蓁听闻太子并宋濯、秦颂等人,一同去宫中面圣。   问清了他们大致回府的时刻,姚蓁便早早在门内等候,只盼望能多瞧见秦颂几眼。   她是黄昏时立在门侧的,等到了月光皎皎时,门外才有了些许动静。   木门发出沉闷浓重的一声响,姚蓁听见动静,转过身。   天气渐渐暖起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袄裙,裙摆上勾着银线,月光粼粼流淌在衣摆之上。   她穿的极素,然而转过身时,门前众人无一不屏息凝神。   月色朦胧,柔婉的女郎立在月下,缓缓转身,流水般的墨发披在身后,随着转身的动作,发端飘起,身后是未消融的银装素裹,此情此景,像一幅文人精心描绘的水墨画。她令周遭景色都美了三分,美的不似人间人。   她的眉眼妍丽,气质却娴静。   姚蔑已经瞧惯了皇姐的美貌,不似他人那般怔忪,雀跃地从马车上跳落:“皇姐!”   姚蓁淡淡一笑,待他跑到身旁,小声问了他几句话。   心却不在姚蔑这里,说话间,眸光悄悄往他身后看。   她终于看见了秦颂。   于是,姚蔑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忽然被拉至遥远的旷野之外。   他穿着一身靛青的长袍,正瞧着她出神。   姚蓁微微脸热,回忆起,初见时,他也穿着这样的衣裳,对她伸出手。   蓦地,一声轻咳,拉回了她的思绪。   宋濯站在秦颂身旁,手从青色披风中探出,单手握拳,拢在嘴边,嗓音微微哑:“天寒,回屋说话。”   姚蔑悄悄贴在姚蓁耳边:“宋哥哥近日辅佐父皇操劳政务,太过劳碌,染了风寒。皇姐,晚些时候咱们去看看他罢。”   他说这话时,宋濯缓缓从姚蓁身侧走过,宽大的衣摆搭上她裙裾的一角,缓缓擦过。   她抬起莹润的脸庞,看他。   他肤色冷白,病时愈发白,泛着幽幽的苍冷,唇色浅了许多,气色确实不怎么好,俊朗的面庞清减了几分,瞧的人不禁为之揪心。   姚蓁应下,悄声道:“稍后嬷嬷煎好药,你我便同去瞧瞧他。”   她心想,可以借此机会,再多瞧猫儿几眼,说不准还能瞧见秦颂,心中对靠近宋濯的那点抗拒便消散了。   -   宋濯迈进房门。   迎面传来几声细微的猫叫。   他褪下披风,垂眸看,小猫颤巍巍地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抬起乌黑的眼眸看他,水涔涔的眼眸。   依旧瘦弱,但精神瞧着好了许多。   宋濯温声道:“喂过它了吗?”   侍从答:“喂过了。”   宋濯往前迈步,小猫倏地缩回屏风后,他便停住脚步。   半晌,意味不明的低笑一声:“这顽物。”   他不再管它,折到另一侧,捧起策论看,时不时低咳几声。   手边烛火明灭,映出他俊美的轮廓,高挺的鼻尖泛着一点光。   支摘窗未关紧,风幽幽吹拂进来。   宋濯起身去关,回身时,足尖一顿。   小猫蜷缩在他脚底,瑟瑟缩紧身子,险些被他踩到。   宋濯凝眸看它,嗓音清磁:“小东西,你跟着我作甚?”   小猫自然听不懂他的语言,确认危机解除后,“喵喵”两声,从他脚旁挪开,雪白的爪间,拨弄着一个小物玩。   宋濯从一旁绕过,脚步放慢许多,入座后,忽然一顿,目光落在猫爪之间,眼中泛开微冷的光晕。   隐在暗处的侍从一眼瞧见那枚骰子。   ——这是容华公主给公子的。   侍从心尖一凛,拿来毛球,同小猫交换,将那骰子取回,想要打水洗净。   宋濯忽然出声:“放下罢。”   侍从便搁在宋濯面前的桌案上。   宋濯看着策论,并未移目注视。   侍从退下。   宋濯的目光从策论上挪移至骨质莹白的骰子。   骰子泛着一股幽幽的清甜香气,属于女子的,极淡、极好闻。   宋濯微微向后侧身,火光明灭,他脸上攒着高低起伏的阴影,瞧不清神情。   须臾,他捻起骰子,收拢在袖中,神色淡然地捧着策论,继续研读。   侍从忽而折返:“公子,殿下来了,说是给您带了伤寒的药。”   顿了顿,他补充道:“是……容华公主殿下,只身前来。”   此时已过一更。   公主只身前来,身旁仅有一名婢子。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着实有些不妥。   侍从欲言又止。   宋濯拢着袖口,拨了拨烛芯。淡然道:“请公主进来罢。”   他起身,顿了顿,折返,从袖中拿出骰子,放在桌案上,才出门迎接。   **   姚蓁提着食盒,站在宋濯院门前,婢子提着灯尾随。   满庭月色如水,姚蓁垂眸瞧水面上的树影婆娑,心中直埋怨姚蔑不靠谱。   ——他说药很快便能煎好,姚蓁素来有耐心,便陪他等;候了一个时辰有余,药终于煎好后,两人带着侍从携行而来,半路他却忽然一脸痛苦地捂着腹部,说是吃坏了东西,闹着要去如厕。   他素来惧黑,姚蓁便由着他带走大半侍从,自己领着婢子只身前来。   药已经煎好,姚蔑说自己先前知会了宋濯,不来有些不妥。   而现在,姚蓁站在月光下,忽然觉得,来了似乎也有些不妥。   她踟蹰着,拿不准怎么办才好。   脚步声渐渐响起,宋濯轻轻咳了两声,声音极低:“公主,请进。”   门打开一道缝隙,有隐约的猫叫声从屋舍内传出。   隔着一道廊庑,宋濯目光照过来,两人遥遥对视,他在等她进门。   姚蓁抓紧食盒,裙摆扫过粼粼的月光,随他进屋。   待她进了门,宋濯将门掩上,略微抬起眼眸,看向她手中食盒,又看向她。   瞧不清神情,只觉得眸光十分沉,像是深邃的海,令一切都无所遁形、避无可避。   姚蓁的一颗心脏,没由来的狂跳起来。   她抿抿唇,忽然有些后悔今夜来访了。 骰子   姚蓁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被他的目光瞧着,她坐立不安,分明是冷天,她衣着也并不厚,手心却渐渐出了汗,浸染在木制提手上,有些滑,又有些刺手。   宋濯的眸光短暂地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挪移向旁处。   姚蓁骤然松了一口气。   宋濯行至屏风处,将猫儿引出来,示意她看。   数日不见,小家伙精神了不少,探头探脑打量一阵,试探着向前迈了两步,被宋濯的衣摆拦住。   姚蓁心里欢喜,搁下食盒,蹲下身子,唤“喵喵”,引它到身旁。   宋濯让开,打开食盒,将药碗端起。   黑苦的药汁,倒映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碗中人目光沉沉,将苦涩药汁端在唇边,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他缓缓吞咽着,眉头终究是轻蹙起来。   姚蓁逗弄着猫儿,眼瞧着要将它哄进怀里,蓦地,身后宋濯剧烈咳嗽起来,一声紧紧接着一声。   她浑身一僵,惴惴回眸,见他一手扶着桌角,一手抚着胸口,眉心皱地厉害,墨发因身躯起伏而前后摇动,像一片潋滟的水波。   犹豫一阵,她起身询问:“你没事吧?”   门外,侍从听见动静,连忙要破门而入,手触及门扇,想到什么,缓缓退回。   门内,宋濯的眼眸中咳出水色,面庞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眉心皱得愈发紧,强撑着摆摆手,示意无事。   他侧身,拿出一个茶盏,似是要倒水。   然而他此时的模样,着实不像无恙,浓长眼睫沾湿,手颤抖地厉害,连茶壶都拿不住,无助极了。   姚蓁疾步上前,从他手中夺过茶壶,往茶盏中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中。   宋濯将水递到唇边,溅出一些水来。他的唇此时因呼.吸.急.促而异常红润,顾不得以袖掩面,水面迅速沾上唇,快速消减下去。   姚蓁踯躅一瞬,快步绕到他背后,手抬起,落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   温热手掌贴上后背。   宋濯浑身一颤,肩背骤然紧绷起来,目光在一刹那变得幽深无比。   屋中好热,地龙许是烧的旺了些,他的额角渗出一些汗珠。   姚蓁没在意,目光忧忡。他出了这么多冷汗,她疑心他犯了咳疾,喘不上气,见他似乎没那么咳了,便将手放下来。   她脚步嗒嗒,推开门唤侍从:“还不快来瞧瞧你家公子。”   宋濯稳住鼻息,嘶哑开口:“不必。”   侍从原本也没打算进门,闻言立即隐在暗处。   姚蓁回首。   猫儿早便被方才的这一遭变故吓得不知躲在何处,她目光逡巡一阵,未瞧见身影,目露失望之色。   再瞧向宋濯时,他面上已褪去薄红,端坐着,不慌不忙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小口啜饮,瞧不出一丝方才流露的无助与狼狈。   察觉到姚蓁的视线,他掀起眼帘,眉梢微微挑起,与她对视。   经历了方才,姚蓁忽然没那么惧怕他了,甚至在他瞧过来时,也未在第一瞬间错开,脑中反反复复映着他墨发微微散乱的模样。   所谓君子如玉,出尘脱俗,果真名不虚传。   她努力将脑海中的身影挥散,将注意力转向旁处,问他:“公子是有咳疾吗?回头我让蔑儿去宫中请来御医,为你医治。”   宋濯垂眸,盯着杯中自己的倒影,缓缓摇头。   他道:“只是呛着了,无碍。”   姚蓁轻轻颔首:“许是喝的太急。”   他既然饮完了药汁,姚蓁便不便在此久留。她唤来婢子收拾药碗,侧身让到一旁,不言不语。   一时屋中,仅有杯盏碰撞的细微响动。   宋濯瞧了一眼桌案。   那枚骰子早便在方才的慌乱中,骨碌碌掉落至瞧不清的黑暗处。   他忽然起身,修长影子,落在姚蓁身前。   她若有所感,回眸。   他身量极高,姚蓁在女子中已算高挑,却也堪堪与他肩膀齐平。他一起身,整间屋子便忽而变得有些狭窄。   那股让姚蓁承受不住的冷冽气息卷土重来。   她不禁退让。   宋濯行至她身侧,伸手取下披风,披在身上:“我送送公主。”   姚蓁赶忙道:“不必,天色已晚,你又染了风寒,快歇息罢。”   宋濯眸色沉沉:“好。”   婢女提着收拾好的食盒,跟在姚蓁身后。   姚蓁与他道别,接过食盒,往屋外走去。   烛火倏地跃动起来,姚蓁听见宋濯轻轻咳了一声,然后低声道:   “若公主今日送来的是毒药,濯饮得这样急,此时恐已回天乏术……”   她回首,面容娴静,双眸却因讶然瞪大:“无缘无故,我为何要毒害你。”   她听见宋濯极低的一声笑,然而他背对着灯火,她瞧不清他的神情。   “……说笑罢了。”最后,他这样道。   姚蓁怀着疑惑离去,心道,宋濯此人,着实有趣,又着实无趣,说笑都说的让人满头雾水。   -   待她离去,他掩上门,缓步行至案旁,俯身将那枚骰子捡出来。   侍从端水入内,供他净手。   宋濯并未洗骰子,用布料轻拭表面,便拿在手心把玩。   侍从瞧得惶惶,心道,公子一向喜洁,为何不肯清洗这骰子?   他只知这是公主所赠,却不懂其中含义。   这般想着,他便问出了口。   宋濯目光沉沉:“我亦不知。”   他只知“玲珑骰子安红豆”,但不明公主差人赠他此物,究竟是何意。   骰子被他放在案上,公主是否瞧见,他也不知。   指尖微动,骰子在其上翻转,幽幽香气缓缓扑鼻而来。   宋濯心中没由来地泛起一股烦躁,他敛眉,压去那股情绪。   门外忽然响起几声急促的叩门声。   宋濯收了骰子。   侍从问:“何人?”   秦颂的声音隔着门扇传入:“是我,咏山。”   宋濯颔首,侍从将门打开,放秦颂入内。   他步履生风,满脸忧心:“你可曾有事?   “我方才瞧见公主,同她说了几句话,得知你风寒病症加重,便赶来瞧瞧……”   宋濯轻轻摇头:“无事。”   秦颂还欲说些什么,眸光落在他湿.红的唇上,忽而一凝。   “你嘴怎么了,缘何这般红?”   宋濯被他问得微怔,抚了抚自己的唇,似乎是有些红肿。   “许是天干,有些火气。”   秦颂目光犹疑不定,联想到方才见到公主时,她心不在焉、眉头微蹙的态度,有一个荒诞的猜测渐渐在他心中发芽、生根。   他觉得自己洞察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这两人,莫不是当真有了私情?!   秦颂往先是听闻过一些宋濯与姚蓁之间的传闻的。   可他日日跟在宋濯身侧,深知两人并未有过什么交集,向来不信。   如今却渐渐有些信了,琢磨两人是怎样生的情。   他知宋濯一向好洁,不近女色,可……公主那般的女子,他会动心,在所难免。   思忖片刻,他落座宋濯身侧,目露促狭:“火气这样大,房没有个人儿可不行。赶明儿我去问过舅父,选几个清白的姑娘送至你房中,好纾解纾解火……”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弱。   ——宋濯侧首瞥他,漆黑的眼眸中,尽是冷意。   秦颂不敢再提,又搭了几句话,宋濯似乎在沉思,不怎么回应,便讪讪离去。 河患   **   积雪消融,天气渐暖。   饥荒赈灾一事,果然另有隐情,查出许多受贿的官员,牵连之广,涉及多地官员。   此事处理起来颇为棘手,宋濯日日被召进宫,连续数日,终于办妥。   水落石出后,皇帝依旧未提及让太子、公主回宫之事。   此时,太子、公主正穿行在宋府的花园中,鼻端隐隐约约萦绕着梅花的幽香。   姚蓁驻足,瞧着吐蕊的梅花,面上不见喜色,反而忧心忡忡。   她对姚蔑道:“去年此时,凌汛河患严重,今年不知是何光景。”   姚蔑眨眨眼:“宋哥哥去宫中探问,应该很快便知晓了。”   姚蓁叹息一声,同他慢慢往回走。   园中种植各种梅花,足见主人家有多喜爱此物。   穿梭在花中,满是香气,她的忧虑被冲淡许多,渐渐行至宋濯的院子附近。   姚蔑瞧见宋濯的侍从,招手唤过来,问:“宋哥哥回来了没呀?”   侍从答:“回禀太子殿下,公子回来了,此时就在院中。”   他看一眼姚蓁:“公子方才还说,要去寻太子、公主商议事情呢。”   姚蓁来这附近,不过是期盼能瞧上几眼秦颂,并不打算与宋濯见面。   可他此话一出,她不去便说不过去了。   于是她拢拢氅衣,颔首,对姚蔑说:“进去瞧瞧。”   院中灿阳倾泻,暖融融的,宋濯坐在石桌前,俯身喂猫。   他穿着进宫面圣的渥丹色官服,尚未换下,红色衬的他脸色愈发白皙,不是苍白,被日光一照,鼻尖、下颌,连同衣袖下的修长手指,皆是白玉一般的质感。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眼眸,起身行礼。   狸猫踩着他的玄靴上,探头探脑,“喵喵”叫唤。   姚蓁不知说些什么,姚蔑自然不敢吭声,偷偷瞥皇姐。   腹中搜刮一阵话,姚蓁询问道:“公子的风寒可好了?”   宋濯颔首。   姚蔑便弯着眉眼,走到他身旁,道:“宋哥哥,方才侍从说你找我和皇姐有事,是什么事哇?”   宋濯道:“不急。”   他看向一旁正热衷为自己梳理毛发的猫儿,迈步走向姚蓁,猫儿被他一看,乖乖尾随,随他走到姚蓁身旁。   姚蓁有些恍惚。   最近因赈灾之事,他十分忙碌,她似乎许久未见过他了,看向他时,竟有一瞬间觉得他有些陌生,不似从前那个冷漠的人。   宋濯行至她身侧,浓黑睫羽垂下来:“公主还未告诉濯,此猫之名。”   姚蓁一怔,随即面露赧然:“……未曾取过名。”   女郎羞涩时,脸颊沁出芙蓉般淡淡的红,含羞带怯,她今日穿妃色裙裾,妍丽而不妖娆,卓然妩媚,眼眸却清澈得很,宛如出水菡萏。   宋濯瞧了一眼,默不作声移开视线。   姚蔑颠颠地跑过来,抱起猫咪,放在怀中逗弄,笑问二人:“现在要取名字吗?”   “公主来取罢。”   姚蓁眨眨眼,没想到他会让她来。思忖一阵,试探般道:“……咪咪,或者喵喵?”   她对上两人的目光,脸又微微红:“花花怎么样?”   姚蔑摇头:“不怎么样。”   姚蓁不理会他,将目光挪移向宋濯,后者略一沉吟,淡淡道:“小名便叫咪咪吧,它应习惯此名了。”   姚蓁目露感激,有些得意的瞧向姚蔑,口中唤:“咪咪,咪咪,过来。”   猫儿“喵喵”回应,在姚蔑怀中挣扎起来,姚蓁伸手接过,抱在怀中,抚摸它的脊背。   侍从端来茶饮,宋濯坐回石桌旁,端起茶慢饮。   茶雾氤氲,弥漫在他眼前,模糊了他的面庞,却将那双漆黑眼眸映得愈发黑沉。   姚蔑坐到他身旁,问他,说要找他们议事,究竟是何事。   宋濯搁下茶盏,不应他,温声道:“公主。”   姚蓁正搔弄着猫儿下颌,闻言抬头。   他缓声道:“陛下旨意,明日,公主便回宫罢。”   姚蓁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哀婉起来,眉尖微蹙,眼眸像阴雨天时潋滟的湖面,眼睫眨呀眨,颤呀颤,牙齿缓缓咬住内侧的一点嘴唇。   她的眼眸会说话,在用眼神询问他,为什么。   姚蔑“呯”地搁下茶盏,嚷嚷:“为什么啊!”   他亦不喜留在宫中。   宋濯淡然道:“黄河水患,陛下命你我前去,公主独自留在府上,不妥。”   姚蔑一听,气焰微弱下去。   宋濯治水能力出众,前些年未曾高中状元时,便随父前去治理了洮河水患,皇帝特赐字“君洮”。   如今他未及弱冠,中第一年,便身居五品大学士,放眼朝中,向前数五十年,也不曾有他这般杰出的郎君。   也没有比他更合适去治水的人。   姚蔑自然找不出什么缘由反驳。   一时寂静。   姚蓁兀自出神,牙齿在唇上咬出一排泛白印记,连怀中猫儿挣脱她的怀抱跳出去,也不曾察觉。   她不想回宫。   她自小被圈养在宫中,宫中的红墙砖瓦,她早已看腻,高啄檐角与屋脊兽,都将人压迫的心头沉甸甸,喘不上气来。   她抿抿唇。抬起头来,目光泠泠:“若是,我请命与你们同行治水呢?”   宋濯沉吟:“路途颠簸遥远,公主恐怕受不住。”   姚蓁的目光渐渐亮起来:“不曾试过,又怎知我不行?”   她眼中重新焕发神采,灼灼眸光,看向宋濯:“可以吗?”   宋濯目光微微闪动,视线移向旁处,轻轻颔首。   “且去一试。”   **   姚蓁悄悄入宫,拜见了她的父皇。   太清殿寂寂,宫门阖紧,宫婢屏退。   姚蓁换了一身宫装,跪在地上,水红裙摆在身后荡漾开,像一朵盛开的牡丹。   皇帝焦灼地在她面前踱步,眉头紧皱:   “窈窈啊窈窈,你让父皇怎么说你!父皇拦下你母后,破例让你在宋府住了这么多时日,已经很荒唐了,你你你你……唉!”   他伸手扶姚蓁,让她起身。   姚蓁不肯,跪在地上,双手交叠,缓缓叩首。   她眸光盈盈,身姿柔婉,直起身时,腰身挺得很直,浑然不似旁人行礼时那般卑微:“女儿觉得,随行之事,并不荒谬。”   皇帝重重坐在龙椅之上,烦闷地揉揉眉心:“你说说看。”   “一则,女儿乃是父皇与母后唯一的嫡女,百姓若是听闻女儿前去,出于对皇室的尊崇,民心必然会稳固许多。   “二则,最近贿赂官员之事频出,碍于父皇之威,女儿若前往,当地官员应当会忌惮许多。”   “三则……”   她清晰地、一点点陈列出自己的理由,说完后,又深深叩首。   皇帝听完,沉吟不语。   半晌,叹息一声,将她扶起来,缓声道:“那便随你。   “传朕旨意——”   -   姚蓁带着皇帝的旨意,走出太清殿。   殿外,一身冕服的姚蔑急切凑过来,询问:“父皇怎样说?”   他身后,在姚蓁来之前正与皇帝议事的秦颂亦疾步上前:“殿下,陛下意下如何?”   姚蓁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袖中澄黄圣旨露出一角,面上浮现浅浅笑意:“同意了。”   姚蔑雀跃,小声欢呼。   他们缓缓走下台阶。   迎面,皇后闻讯而来,在侍从的簇拥下,冲姚蓁招招手。   姚蓁恐她阻拦,踟蹰一阵,慢慢挪移过去,微微抬首,仰视她华贵雍容的母后。   皇后目光沉沉,打量着她,伸出一只手,将她的鬓发挽在耳后,拥她入怀:“好孩子,路上小心。”   即使从前多有龃龉,此时姚蓁亦鼻头一酸,贴在她怀中,轻轻颔首,钗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   皇后将她的婢子浣竹领来,吩咐了许多,浣竹皆一一应下。   姚蔑并非皇后所出,但由皇后一手养大,因而她也将姚蔑唤至身侧,抚摸着少年的头顶,谆谆教诲。   “……万事皆要小心。”   最后,皇后道。   他们应下,行礼告别。   路途遥远,出行不便,应轻装简行,因而连同仆从十数人,朝着出宫的方向走去。   走出几步,姚蓁若有所感,回眸。   皇后立于台阶上,日光灼灼映下来,瞧不清她的神情。她瞧见姚蓁回头,摆摆手。   姚蓁登时红了眼眶,转过头去。   姚蔑默默贴紧了她。   几人之间,气氛有些沉重。   姚蓁踟蹰一阵,同落后半步的秦颂搭话:“秦公子。”   秦颂应:“怎么了,殿下?”   他悄悄朝姚蓁递去眼神,公主眼眶薄红,眉尖微蹙,未施粉黛,面若敷粉,苍白而不孱弱,像一朵泣露芙蓉,惹人怜惜。   姚蓁垂下眼眸,轻声道:“此去治水,秦公子一齐去吗?”   秦颂颔首:“一齐去。”   姚蓁点点头,余光瞧着他的俊俏的脸庞,抿抿唇。   想到有他一路同行,她的不舍与忧虑便少了一些,心中酸酸涨涨,因即将到来的相处时日,又有些高兴。   她眨眨眼眸,心中幽幽一叹,始终未曾想通。   ——当初宋濯在宫中替夫子授学,秦颂随行帮忙时,她鼓足勇气,托幼弟将那枚相思骰子并一枚红豆,装在信笺中,递给秦颂后,为何他待她的态度依旧如同从前。   疏离敬重。   他究竟是未领悟她的意思,还是领悟后,不想回应呢?   姚蓁不知道。   她亦不能拉下身份去询问,只能悄悄揣摩他的态度,以此猜测探究。 劫难   治水少不得工部协作,皇帝又下了一道旨意,将工部侍郎指派与他们同行。   整顿完毕后,一行人轻车简行,从京出发,往西北凌汛最为严重的朔方行去。   初始的十天,因途经辖地距京城富饶之地较为近,姚蓁还算适应。   渐渐的,马车驶离京畿,平原拔地而起,山脉错落高低,她渐渐有些不大适应。   公主代表皇家威仪,故虽她多有不适,却不能表露,只成日煞白着一张小脸,待在马车内,除却停车休整外,极少露面。   更别提寻找机会与秦颂相处。   这一日,她们行至信陵。   信陵属姚蓁三叔信王封地,宋濯派人先行一步通报,车队在驿站稍作休整。   姚蔑倚靠着车厢,百无聊赖,后脑勺一下一下磕着车壁,弄出一些动静来。   宋濯自外挑起帷帐:“怎么了?”   姚蔑神色恹恹:“没怎么,有些无聊……”   他看见宋濯,眼眸亮了亮:“宋哥哥,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宋濯淡声道:“殿下请问。”   姚蔑眨眨眼,看向一旁惨白着脸的皇姐,眼眸滴溜溜地转了转,道:“你上车来。”   宋濯婉拒:“不妥。”   姚蔑探头向外看,见车队休顿的差不多了,将要进城,便指了一名侍从,让他牵走宋濯的马。   “骑马多累啊,”他道,“你歇一歇,马儿也歇一歇,快上车罢!”   宋濯只好上车。   姚蓁微微掀起眼帘,同他搭了两句话,因为在马车中,她便没有强支起精神,气若游丝,脸色惨白,不愿过多言语。   宋濯落座在姚蔑身侧、姚蓁对面,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马车渐渐行驶起来,姚蔑随口问了几个胡诌的问题,便不再缠他,歪在塌上假寐。   宋濯捧著书本看,久久盯着一页,似是遇到了困惑,眉尖微蹙。   姚蓁浑浑噩噩瞧见,怕自己弄出动静叨扰到他,放轻鼻息。   宋濯眉头蹙地更紧。   行到人烟稀少的山路,路面不平,有些颠簸,姚蔑被颠醒,揉着眼眸掀开帷帐。   外面天气晴朗,惠风和顺,远处返青的高山缓缓后退。   他轻轻“咦”一声。   姚蓁看向他:“怎么了?”   宋濯亦放下手中书本。   姚蔑问:“近来未曾降雨,西北又少雨,为何会有水患?”   他看向姚蓁,姚蓁不知。   又看向宋濯。   宋濯沉吟一瞬,缓声道:“朔方靠北,河面常年凝冰,河水……”   他缓声说着,姚蔑来了兴致,聚精会神地听。   姚蓁听着两句,犯了困,托着腮沉沉睡去。   宋濯解释完,低声问:“听懂了吗?”   姚蔑用力颔首。   宋濯便将目光扫向姚蓁,后者撑着脸,睡得香甜,脸颊硌出深浅不一的红印。帷帐被颠得起起伏伏,透进一些光亮来,映在她脸上。   他看着她雪白的侧脸,目光沉沉,晦暗不明。   马车忽然一晃。   宋濯扶着桌角立起,低声对姚蔑道:“留神。”   他才说完这一句,马儿长长嘶鸣起来,车厢东倒西歪,将姚蓁颠地摔在桌案上。   有人在嘶吼:“保护太子与公主——!!”   姚蓁被颠醒,揉着眼眸,不明所以地直起腰身,眸中还带着一点懵懂的水光。   下一瞬便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揽住腰身。   宋濯面色沉郁,一手牵着姚蔑,一手揽着姚蓁,在马车倾覆之前,带着他们闯了出去。   马儿脱了缰,马车翻滚几圈,掉落至一旁湍急的河水中。   姚蓁还未完全清醒,眼瞧着马车顶没入水中,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她受了惊吓,一身冷汗,心跳砰砰,双手下意识紧紧地攥住宋濯的蹀躞带。   禁卫团团围在他们身侧,刀剑出鞘。   而他们对面,是一排密密麻麻的黑衣人。   秦颂在侍从的护送下,慌张地跑过来,目露担忧:“没事吧?”   他的目光落在宋濯揽住姚蓁的那只手上,目光一滞。   宋濯松开姚蓁的腰身,将姚蔑推给他,嗓音冷沉:“你保护好太子。”   情形危急,秦颂咽下喉中不适,连声应:“好。”   姚蓁脑中混沌,一时未及时说出“我也跟着秦公子”。   这一犹豫,等她回神时,秦颂早已带着姚蔑走远,而宋濯抽出腰边佩剑,将她护在身后,与人缠斗。   姚蓁怔了怔。她原以为,他佩剑只是用于装饰,未曾想到,他当真会用剑。   远处,工部侍郎吹胡子瞪眼,扬声道:“贼人尔敢!我们乃是陛下的钦差……”   黑衣人一剑当头劈下:“要的就是你们的命!”   姚蓁惶惶不安,他们一路行来,十分低调,这些人的阵仗,分明就是冲他们而来!   她眼皮急跳,一时想不到何人如此大胆。   宋濯护着她,渐渐从黑衣人的重重包围中退出,退往通向城中的吊桥之上。   他站在桥上,与远处侍从对视一眼,后者领会他的意思,领着人,缓缓朝这边撤离。   队伍随行中,有许多武艺高强的禁卫。强悍武力压制下,对方很快落了下风,渐渐支撑不住。   有几人朝这边追来,皆被宋濯一一解决。   他们二人,缓缓撤离,即将越过吊桥,到达相对安全的河对岸。   姚蓁的双手仍紧紧攥着宋濯腰身处的布料,因为惊吓,手中沁出许多汗,眼睫上沾了泪珠。   腰身熨帖着温热,宋濯蹙眉,回头,瞧见她欲哭不哭的模样,终究是没有说出什么。   这时,黑衣人中忽然爆出一声爆喝,有人指着宋濯姚蓁的方向,大吼道:“快抓住那边那个女的!!那是公主!!抓住她,主公保你们妻儿平安,一生富贵!!”   十数人一哄而上,朝姚蓁与宋濯方向奔来。   宋濯神色淡然,将姚蓁牢牢护在身后,手中剑柄翻转,剑花一挽,便杀退一人。   姚蓁心跳的厉害,紧紧跟随他,这时候竟还能分出心神,想,这人用剑真好看。   贼人纷拥而至,被宋濯步步逼退,目光对视,其中一人蓦地后退,将吊着木桥的麻绳砍断。   仅剩的四五人,狞笑几声:“断了你的帮手,看你还怎么护这个娘们!”   宋濯面容肃静,不回应他们,偏头,低声对姚蓁道:“公主,跟紧。”   姚蓁用力点头。   宋濯缓缓提起剑。   贼人齐齐扑上来,面色狰狞,杀红了眼。   宋濯一面应对,一面又要分出心神护住姚蓁,额角渐渐渗出汗珠。   姚蓁虽然畏惧,被他护住,又觉得安心。   她不曾将畏惧表露出来,只是一双眼眸流露出忧忡目光,面容还算镇静,紧紧跟着他的动作,以防自己拖累他。   吊桥绳断,掉入湍急河水中,侍从禁卫来到对岸,距离太远,他们过不来,只能瞧着战局,焦灼万分。   姚蔑担忧姐姐,眼瞧着姚蓁被团团围住,终究还是孩子心性,“哇”的哭出声:“皇姐!阿姐!!”   哭喊声遥遥传过来,姚蓁听见,分了心神,脚步微顿,未能跟上宋濯——   耳后扬起一阵刺骨的冷风,姚蓁知道,是有人趁机偷袭。   她惶然不已,浑身血液逆流,一时作不出反应。   宋濯余光瞥见,寒声道:“找死。”   千钧一发之时,他手臂猛一发力,将姚蓁扯进怀中。剑尖削断姚蓁一缕散落的碎发,宋濯目光微凝,足尖一抬,踢开砍向她的那柄剑,连同贼人一同一脚踢开。   她腰肢纤细,身姿柔软,倒入他怀中。   宋濯单手拥着姚蓁,怫然动怒,面容沉郁,剑起剑落,极快解决掉余下几人。   ……   他丢开染血的剑,撤离几步,鼻息略重,看向姚蓁:“没受伤罢?”   姚蓁从他怀中惶惶抬眼,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的发髻在混战中散乱开,乌发贴着惨白的唇瓣,面颊上泛着病态潮红,眼睫挂着泪,楚楚可怜,哪里还有半分公主威仪。   方才她当真是吓坏了,以为自己即将不明不白的死在这荒郊野外。   宋濯松开她,她足底趔趄,站不稳,犹豫一瞬,又将她扶住。   他的手臂被她握着借力,两人挨得极近,她垂落的长发缠在他的臂弯中,滑进他手心,水一般流泻。   宋濯垂眸,盯了一阵,没有出手拨开。   两人行至河畔,与对岸众人遥遥相望。   姚蓁小声道:“过不去了。”   宋濯道:“嗯。”   她的手搭至宋濯的衣袖上,用了一点力气攀住,抬眼看宋濯,眼眸中泛着潋滟水光,柔声道:“怎么办?”   宋濯目光逡巡一阵,发现他们那边还有另一条小径可走,只是可能要绕些路。   而他们所在的地方也有路通往城中。   他便把自己的打算同姚蓁说,一边说着,一边打手势给对岸的侍从看,示意他们绕行,至城中再汇合。   侍从颔首,一一应下。   安排完,宋濯偏头看向姚蓁:“公主,还能走吗?”   姚蓁仰头看他,琢磨着他话中含义,缓缓点头。   她的眼眶还因方才的惊吓而泛着薄红,下颌尖尖,衣裳单薄,娇躯在微微颤抖,身后是滚滚的浑浊河水,仿佛下一瞬便要将她裹挟其中。   宋濯目光微动,松开她,向前迈了小半步,又这返回来,侧身看她。   她欲跟着他,然而又踉跄一下,站不稳,往前一扑,下意识地揪住身旁可以借力的东西,一把抓住他的手。   宋濯的目光,一瞬间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姚蓁歪头看他,又垂首看二人相牵的一双手,眼睫颤动,眼眶在宋濯的目光中,一点点由薄红变得绯红。   她轻声道:“你别丢下我呀……”   声音酥酥柔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与娇气,猫儿似的。   宋濯浓黑眼睫垂落,目光落在她牵着自己的手指那只柔嫩小手上,没有回应。   最后,他缓缓摇头:“不会。”   他没抽出手,任凭姚蓁将他的几根手指紧紧攥住。   鼻尖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宋濯眉心微蹙,足下步伐快了许多。   走出几步,他忽然顿足。   目光沉沉,看向姚蓁牵着自己的那只手。   目光向上,流连至姚蓁泛红的脸上。他探手摸了摸姚蓁的额头,滚烫滚烫,汤婆子似的。   他的手很凉,姚蓁趁机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烧红的脸颊上,满足地小声喟叹。   宋濯目光沉沉,盯了她一阵,没有第一时间将她推开。   他面庞俊挺,神色还算温和,眼神却微冷。   姚蓁尚且存有几分理智,因他微凉的手回神后,便倏地将他松开,两人拉开距离,她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心中犹豫,拿不准是否应当抬眼看他,怕自己不妥当的行为惹他生厌,他会将她丢在这荒郊野外。   然而她等了一阵,宋濯并未出声责备。她支着混沌的脑袋,悄悄抬眼睨他,他清凌凌的目光浅浅从她身上略过,面容淡然平和。   姚蓁顿了顿,想,这人虽瞧着冷了些,相处起来,却并没有那样疏离,她此前是狭隘了。   血腥气仍萦绕在鼻尖,宋濯难以忍受,步履稍快了一些。   姚蓁在马车上颠了许久,本就精神恹恹,又发了热症,提着裙摆追他,鼻息急促,怎样也跟不上。   她心房急跳,身侧萦绕着的浓重的血腥气直冲鼻腔,竟将她逼得气血翻涌,两眼一翻。   宋濯留心着身后,听见脚步声慢了下来,回头,恰好瞧见她摇摇晃晃、即将晕倒在地的模样。   他长臂一捞,将她扶稳,她跌跌撞撞扑入他怀中,双目紧闭。   宋濯紧紧盯着她,沉声唤了一句:“公主?”   姚蓁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他眉头紧蹙,沉沉看了她一阵,将她拦腰抱起,疾步往人烟处赶去。 情愫   暮色降临,夜幕从东方缓缓升起,缓缓吞噬着光明。几点星子缀在夜幕之上,忽闪忽闪。   乡野小道,两侧零落散布了许多林木与田地,远处犬吠声此起彼伏。   宋濯抱着还在昏迷的姚蓁,步行许久,终于寻到了一座农庄。   农庄不大,几十户人家,皆是屋舍简陋,仅供防风避雨。   他走到一间不那么简陋的木门前,抬手叩门。   门中人应着:“谁呀?来了来了!”   “哒哒”脚步声响起,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响,缓缓打开。   开门的是一位农家大婶,瞧清楚他衣着华贵、气质不凡的模样,愣住,大气也不敢出。   她磕磕绊绊道:“这位、这位郎君,光临我家,有什么事吗?”   宋濯在敲门时,便想好了说辞。   他躬身一礼,缓声道:“阿婶,我乃是一名商人,跟从商队运货,怎知走错了路,家……”   他说到这,忽然一顿,不知该如何向旁人介绍姚蓁。   迟疑一瞬,他接着道:“家妻不幸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四处苍凉无人,才冒犯上门求救,借住二日,还望阿婶能施以援手。”   边说着,他袖口翻转,从衣袖底下递出一枚银锭。   农家阿婶的眼眸亮了亮。   她原本还是有些怀疑两人的身份,但目光他们身上打量一阵,并未发现可疑之处。   看不清姚蓁的脸,只觉得她身条纤细柔软,恰好几个做完农活的庄稼汉回村,途经她家门前,对比之下,反而愈发觉得此人风度翩翩,气质出尘,疑虑打消大半。   她探出头,左右顾盼一阵,将他们请进房中。   她家壮丁皆不在,家中只有她和儿媳,屋舍空闲,刚好拾掇出一间无人住过的干净房间,供宋濯和姚蓁歇息。   阿婶做不惯细活,便将儿媳唤出来。她的儿媳略懂医术,家中有些草药,女大夫挑出几味药,阿婶便依照儿媳的指示去煎药。   这间屋舍,是阿婶家最大最宽敞的一间,但对于宋濯来说,还是小了一些。   便是连进门时,都得要宋濯低着头进入,才能保证他的头不会磕到门楣。   姚蓁被他安置在床上。   房舍中点着一盏油灯,明明灭灭,宋濯端坐在床边,回想女大夫说过的话。   “药还没煎好,这儿有一点白酒,你先用帕子蘸些酒,抹在她的肘窝、腋下,可以先降降温,让她不那么难受。”   她走后,宋濯捏着帕子,眉尖微蹙,身形凝滞,许久未有动作,置若罔闻一般。   蓦地,门被人叩动几下,宋濯偏头看,女大夫端着药汁走进来,将药碗搁在木桌上,笑了笑:“药煎好了。”   她将药放下,目光落在一旁瓷碗中,不曾消减过的酒水之上,又悄悄看向略微不自在的宋濯身上,眨眨眼眸,退出去。   宋濯拿起小匙,舀出一些散发着清苦气的药汁,用手背触碗壁,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后,将姚蓁的头扶高一些,用枕褥垫在她背后,端起药汁,喂她喝药。   她依旧昏迷不醒,却在药汁入口后,眉心紧蹙,轻轻咳了两声,小声嘟囔着说了两句什么。   宋濯放下药碗,俯身,侧耳听了一阵,辨认出她说的是:“好苦,不要喝。”   他摸了摸袖中,还剩一些饴糖,便拨开一颗,喂进她口中,待到她紧蹙的眉心微微松开,便又舀了一匙药汁,喂进她口中。   甜苦味交织在一起,非但没能中和苦涩,奇怪的味道反而让姚蓁愈发抗拒,紧紧抿着唇,不让他喂药。   宋濯尝试几次,勉强让药汁入了口,她即使昏睡,仍旧将药汁吐出。   幽黑的眼眸中,渐渐流露出不耐之色。   他骤然起身,掠起的风将火光搅动地明明灭灭、摇摆不定。   他身量高,微微俯身,身下浓黑的影子便将姚蓁整个儿覆盖住。   许是察觉到什么,姚蓁不安地往被中缩了缩。   ——然而已经迟了。   宋濯捏着她的下颌,转身端起药碗,送到她唇边,她下意识地挣扎,双腿踢着被褥,双手向外推,胡乱挠着他端着药碗的手、精瘦的小臂,喉中发出抗拒的低哼。   她那点力气,又在病中,对宋濯起不到丝毫伤害。   宋濯纹丝不动,待将药汁全部灌入她口中,又抬高她的下颌尖,确认她将药汁吞咽入腹,才松开手。   药汁又苦又涩,灌进喉咙时,顷刻将姚蓁的眼泪逼了出来,粘在纤长眼睫上。   她的唇上沾着药汁,被迫咽下时,红唇翕张,在烛光下,是惊心动魄的美,病弱气反而让她像一只精魅。   她紧蹙眉,求他,说不要,太苦了,十分难以忍受的模样,神色痛楚。   而宋濯长身玉立,冷眼看着,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丝毫不为所动。   姚蓁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眉心皱了一阵,趴在床边,捂着胸口,一阵干呕。   ——太苦了,真的是太苦了。   苦到姚蓁想落泪,这般想着,她也果真落下眼泪来,委屈巴巴地。   她侧卧在床上,未曾睁开眼眸,泪水却落得凶,很快将枕头沾湿一片。   她哭的无声,过了好一会儿,当宋濯拿着帕子,难以忍受脏污,想要为她擦净唇边的药汁时,指腹不小心碰到她的脸颊,才发现她已哭得险些要背过气。   他面色依旧淡然,思忖片刻,将她扶起,用帕子擦净她脸上的泪水。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   像姚蓁曾经拍他的后背一样,他模仿着她的力道,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温声道:“睡罢。”   –   昨夜姚蓁睡下后,宋濯伏在床边,也歇下了。   他一贯准时入寝,准时起身,因姚蓁耽搁了一些时辰,已是打破了他的习惯。   因为他一时错误的称谓,旁人以为他与姚蓁是夫妻,迫不得已,只得由他来照顾姚蓁。   他按时醒来时,天色尚未亮,天幕上星子闪烁,璀璨明亮,不见月影。   他俯身,手背因承受了许多时辰头的重量,微微发麻,脖颈也有些不适。他坐着缓解一阵,欲起身出去,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摸了摸姚蓁的额头,热度已经褪去。   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去,姚蓁眼角还留有一些泪痕,此时正睡得香甜。   他起身向外面走去,打了一些水,净一遍手,再净一遍,“哗啦啦”的细微水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   ——他总疑心,这双手上沾了血。   就算没有血,也染了许多血腥气。   他甚至难以忍受身上这件染了许多旁人气息的衣裳,即使他仔细检查许多遍,未曾染上血或者药汁一类的浊物,但仍旧想要换下来清洗,可今非昔比,他没有旁的衣裳可以穿,只好压下喉间翻涌的难受,勉强继续穿着这件衣裳。   白日进城后,他一定会将它换下。   鼻尖前,还萦绕着姚蓁身上那种淡淡的女子香气,他的衣袍或许也染上了一些,宋濯闻到了,但还算不怎么抵触,默默地又净了一遍手。   等他清洗完,已经过去了许多时刻。回到屋中时,入座后,却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俯身摸了摸床榻。   ——被褥掀开,没有人在。   宋濯的眉尖微微一跳,长手压在腰身上绑着的短剑上,用气音低声唤:“姚蓁?”   无人应他,他稍稍拔高音量,又唤了一声,依旧不得回应。   宋濯鼻息略急,立即翻找火折子,将油灯引燃。   他的袖子有些宽长,动作时,火光险些将袖口也引燃,还好他动作算快,及时避开。   火光渐渐燃起来,照亮了整间房舍。   仔细看去,床上的确没有人,淡青色绣鞋歪倒在地。   而原本该在床上躺着的姚蓁,此时正站在与门相对的窗子旁。简陋的格子窗被她推开一道缝隙,她好似在吹风,长发微微飘起。   宋濯的鼻息缓缓平复。   他收回抽出短剑的那只手,走到她身旁,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姚蓁忽地转过头,眯眼打量他一阵,冷声道:“你是何人,为何直呼本宫名姓?”   宋濯面色平和,许是怕惊动屋舍外面人,低声应:“臣是宋濯。”   他的声音本就低,刻意压低之后,愈发低磁,落在姚蓁耳畔,她感觉有些异样的麻,不适应地往一旁侧了侧。   她的小动作,落进宋濯眼中,便是她在畏惧他。   他没有停住脚步,继续向前走,在距姚蓁一步之遥时,驻足,目光沉沉,打量着她。   烛火朦胧,床上的帷帐又遮住了一些光,因而宋濯未能在第一时间瞧清,她未着鞋袜,赤着足,身上仅着一件蝉衣,窈窕身姿,影影绰绰。   宋濯闻到了一些有些浓的酒气。他皱皱眉。   起先他以为,是女大夫端来的白酒,酒味散开,弥漫在屋舍中。   渐渐的,他察觉到了异样。   ——不对劲。   酒味浓重处,就在他身旁,准确来说,是从他面前的姚蓁身上弥漫开来的。   他疑心姚蓁打翻了酒碗,唤她。   姚蓁转过身,酒味果然更浓了。   宋濯笃定自己的猜测,问:“公主,你可曾见到床榻旁,茶案上的一只白碗?”   姚蓁点点头,柔顺的长发顺着她的动作轻轻荡漾:“瞧见了。”   她一开口,酒味更浓了。   宋濯问:“碗呢?”   姚蓁指指窗棂:“在这里。”   宋濯定睛看去,冷冽的目光落在碗上,碗并没有被打碎。   他皱着眉,端起碗。   旋即他发现了不对。   碗是反着放的,他往窗棂旁走近了一些,并没有闻见酒味。   酒味是姚蓁身上的。   他问:“碗里的酒呢?”   问出这话时,他便猜到了结果。   姚蓁迟钝的看向他,睫羽轻颤两下,道:“……啊,是酒吗。”   她觉得自己此时踩在软绵绵的棉花之上,天旋地转,怎么也找不到站稳的角度,便摇摇晃晃朝眼前人迈步。   “那里面的……酒,”她轻声道,“我太口渴了,以为是水,便……便将它喝了。”   说完这句,她又小声嘀咕,不知是说给谁听:“原来是酒啊,怪不得这样辣,辣得我喉咙痛……”   她说了好多话,有些能听清,有些听不清。   宋濯盯着她,缓缓皱起眉头,目光幽深,好似极其不耐烦,再看时却又不大像。   若是皇帝在此,瞧见宋濯这样的神情,必定会大吃一惊。   毕竟他辅政时,面对一些令人焦头烂额的策论、奏折时,也从未露出过这样……这样为难、犹疑的神色。   他一向不怎么外露自己的情绪,待人虽疏离,但也还算平和。   而今晚,面对姚蓁时,他的神情变了。   ——不止一次。   –   姚蓁看不清他的神色,或者说,此时,酒劲渐渐上来,她又不胜酒力,已经没什么能让她看清了。   她能感受到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也隐约听到宋濯的声音,可她就是觉得,眼前人不是宋濯。   她的鼻端前萦绕着酒香,闻不见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香气,五感迟钝,也没有察觉到宋濯身上那样强势的压迫感。   姚蓁知晓,自己是有些畏惧宋濯的。   具体缘由,她也说不清楚,如果非要说来——   她可没有忘记,去年宋濯替陆夫子在宫中授课,因她走神,未能听清他讲授的内容,他拿出戒尺,当着诸多兄弟姐妹的面前打了她一尺,教训他们要以此为戒。   戒尺打在手心里,好痛。   她因此丢了好大的面子,还被母后斥责,禁足宫中十日。   她那时便觉得,宋濯此人,实在呆板刻薄。   纵然她没有听课,但他讲授的内容,她早就熟然在心。   若是他重复一遍,他提出的问题,她必然可以对答如流。   可他没有,冷着一张脸,在众人瞩目之下,非要逼她说出来。   姚蓁支着混沌的、一团醍醐一样的脑袋,思索眼前这个人是谁。   他似乎很关心自己,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询问一些细致的、关怀的话语。   这样的一个人。   ——应该是秦颂。   就像那时,她被宋濯惩戒后,没有像旁人那样讥笑她、议论她,反而送来温暖慰藉的,也是他。   她便放松下来,欲朝他靠过去。   然而此时,她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个疑问:“秦颂和自己同行了吗?”   她停住脚步,思忖,隐约记得秦颂驾着马,跟在自己的马车旁。   那这个人应该就是秦颂无疑了。   借着酒劲,她放心地扑进他怀中,双手圈住他的腰身。   她感觉到,怀中人浑身一僵。   她眨眨眼,仰起头,踮起脚尖,贴近他的脸庞,努力辨认他的脸。   然而灯光太暗,她的视线中一片摇晃,蒙着一层波光粼粼的雾,她看不清。   于是她将踮起的脚尖放下来,踟蹰一阵,仍旧贪恋他怀中温度,便猫儿一样,柔弱无骨地钻进他宽阔的怀抱中。   她红唇如火,气若兰香:   “你为何不回应我……”   宋濯喉间凸起,上下来回快速滚动。   他没有在她扑上来的第一时间推开她,此时她的人、她的发,紧紧缠绕在他身上,他无从下手,推不开了。   他眸光晦暗,沉声问:“什么?”   姚蓁的耳朵上也蒙上了一层雾气,觉得他的声音朦朦胧胧,忽远忽近。   但十分好听。   她将脸庞贴近他的胸膛,听到了强有力的、略微有些快的心跳。   她忽然觉得好委屈,忍着哭腔,柔声道:“骰子呀,我给你的骰子,你为何不曾回应我,是不曾收到,还是不曾懂得其中含义?”   宋濯浓长睫羽轻颤,眼眸中覆盖着一层沉郁的阴翳,静静地看着她,想听她如何说。   她道:“是前朝温飞卿的诗句呀。”   “玲珑骰子安红豆,”她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垂上,缓声念,“入骨相思……知不知……”   宋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住,一时不知作出何反应。   唯有眼神愈发黑沉晦暗,紧紧盯着她,好似要将她整个儿人都吞噬进去。   她抬起头,衣着单薄,衣不蔽体,肌肤滑腻。柔顺的长发滑了他满手,一向清冷的眼眸中,氤氲着潋滟的水色,暧./昧的情愫,红唇如焰火,翕张欲语:   “颂郎……颂郎啊……”   在说完话之后,她喃喃轻语,温热的唇瓣,不小心擦过他衤果露的脖颈皮肤,轻轻一触,如同一只蝴蝶落在指尖。   她同那些迷恋他的女子一般,声声唤着他,唤他宋郎。   声调温软,隐隐带着一点媚意,像涂满蜜糖的蒲陶,娇艳欲滴,嫩的仿佛他手中微微一用力,便能将那柔婉的嗓音掐出水来。   屋舍中并没有燃烧着的地龙。   已经是春天了。   虽然春寒料峭,拂晓时尚且有些寒意,但已无需烧火取暖。   宋濯却无端觉得,自己心头燃着一团火,灼灼烈焰,自他怀中蔓延,要将他整个人囫囵吞并。   仿佛身处盛夏的烈日之下,出了许多汗。   那团火的名字叫姚蓁,扑在他怀中,棘手而不知如何处置。   宋濯的眼眸破天荒地出现了冷清之外的情绪。   他死死盯着她。   却分辨不出,她究竟是真醉,还是借着醉意而肆意妄为。   她喝醉了。   他这样告诫自己。   于是他猛然推开她,又匆匆将她柔软摇晃的娇躯扶稳,褪去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将她牢牢裹住。   姚蓁不满,小声嚷嚷:“热,好热!”   宋濯眼神冷了几分,满是不耐烦,寒声道:“热也忍着。”   清冷出尘的容华公主或许会忍,但饮醉酒的姚蓁不会。   她为表达自己的热与不满,用力扯开宋濯为她裹上的外袍的领口。   不小心将自己原本的领口也扯散了一些,露出半弧皎洁满月。   她敏锐的发觉,面前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陡然变得危险起来,便停下手中动作,迟疑地看向他。   宋濯确实变得很凶。   她红唇开合,以身做饵,步步引/.诱,他竟有些难以招架。   他猛然将她的衣领紧紧束好,将她捣乱的双手手腕单手抓在手心,拉着跌跌撞撞的她,放倒在床铺上。   姚蓁反抗不成,待还要再说些什么。   ——被褥当头罩下来,将她盖的严严实实。   她察觉到一种奇异的情愫,在这个狭窄的屋舍中,在她与这个人之间,缓缓弥漫。   她无端觉得冷,缩了缩身躯,开口,缩在被褥中。   她饮了酒,头沾上枕头,很快入眠,沉稳规律的呼吸声缓缓响起。   穿堂风拂过,吹得油灯跳跃摇动,宋濯的影子在光影跃动中,拉长、变形,犹如凉丝丝吐着信子的蟒怪,又像许多条缠绕的麻绳,紧紧将床铺上的姚蓁束缚住。   她翻身朝向他,双目紧闭,口中仍在轻声喃喃。   火光映在宋濯脸上,他半张脸因鼻梁和眉骨高挺,隐在黑暗的阴影之中。   他眯了眯眼,打量着她,眼神幽深,犹如一道深渊,又像一潭死水,一片死寂,好似狩猎时,蹲守到了瘦弱的猎物,猎物不知死活的靠近,他优雅地舔舐着爪尖,预想到了猎物惊恐的神情,滑稽可笑的逃脱手段。   他无需废多么大的力气,便能将她牢牢按在掌下,戳断公主高傲的脊骨,看她无谓地挣扎。   然而不看他的眼神时,他的神情竟还算得上是淡然平和。   浓沉的夜色中,这样的割裂的神色,格外诡异。   他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缓缓打量着她。   阴云渐渐聚集在天幕上,星光隐去,急风一卷,油灯骤然熄灭。   黑暗中,缓缓响起宋濯一声低笑,又有些像冷哼,伴随着沙沙风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背脊生寒。   “公主还真是……手段高明。” 入怀   第二日,当犬吠声将姚蓁吵醒时,她迷蒙的视线落在头顶的帷帐上,只觉得脑中混沌一片。   她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场梦,一场旖. /旎的、与秦颂相关的梦。   梦的内容已记不清,她只记得,她似乎蛮不讲理,而他将她拥在怀中,对她十分纵容。   ……果真是梦啊。   她头有些痛,喉间也痛的厉害,浑身难受。   等她从混沌的思绪中抽身而出,才发现这帷帐十分陌生,环视四周,周遭环境也与她所习惯、熟知的十分不同。   她脸色变了变,回忆起昨日变故,以为自己落入贼人手中。   她哀哀地想——   若是贼人当真虏了她,必要关头,她会果断选择自尽,绝不让姚氏皇族蒙辱。   这是她从小便谨记在心中的。   她悄悄下床,穿好鞋袜。   脑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姚蓁来不及抓住念头,浑身便骤然紧绷起来。   她听见了极轻的脚步声,正缓缓朝她靠近!   这屋中并没有藏身之地,姚蓁拿起枕边簪子,紧紧握在手中,警惕地盯着门。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门外没有她想象中的贼人,只有一个清隽俊秀的郎君。   宋濯推开门,缓缓走近。   她对上他清凌凌的目光,不知为何,心中发毛。   宋濯的视线从她身上滑过:“醒了?”   姚蓁轻轻颔首。   “昨日你高烧不退,故借宿于此,”他解释道,语气尚且算是温和,“烧已经退了,今日若是无恙,我们便快些进城,与他们汇合。”   姚蓁看着他的脸色,想从他脸上寻觅到情绪流露的痕迹,担忧他因为自己误事而不耐烦,但她寻不到。   便微微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好。”   她的嗓音微微哑。   宋濯打量她一阵,将一碗清水递给她,低声在他耳边解释了两人如今的身份。   说到“夫妇”时,他略一停顿,目光落在姚蓁脸上。   姚蓁面色平静,没留意到他的神情,一小口一小口饮着水,轻轻颔首,表明自己知晓了。   –   姚蓁的烧已经退去,女大夫说,虽然犹有伤寒,四肢乏力,但并不耽误行路。   宋濯高价租来一驾马车,用过早膳后,两人便乘马车入城。   这驾马车,车厢内空间较小,也没将座位隔出来,只有一张软榻。   宋濯眉心紧皱。   姚蓁没注意他,两人紧挨着坐下,衣袖摩挲,行路颠簸时,她几乎紧紧贴在宋濯的臂膀上。   不知为何,姚蓁总觉得宋濯今日有些怪异,她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也很是奇怪。   她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奇怪。   看向他时,他薄唇紧抿,大抵是难以忍受马车不怎么干净的环境,除此之外,仍旧是那张冷脸。   她便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这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又帮助过自己许多次,按理说,姚蓁应当主动同他搭话,以缓解两人之间的奇怪的氛围。   姚蓁悄悄递去眼神,宋濯正襟危坐,面容冷肃,好像还有些微微发白,不是很想和她说闲话的样子。   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并不是多话之人,宋濯不出声,她便也不说话,一路行驶,两人竟一句话也未曾说。   姚蓁察觉到宋濯似乎会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等她察觉,转眸看时,却捕捉不到一丝他目光留存的痕迹。   ……太奇怪了,哪里都不对劲。   姚蓁抿抿唇,不再探究。   她比起宋濯,她更想知道的,是自己有关秦颂的那个梦。   然而无论她怎样努力,都回想不起来。   两人各怀心思,在马车狭窄的空间中,鼻息可闻。   姚蓁忽然听到极其大声的“咯吱”声,车轱辘咯噔咯噔,旋即车身一歪,马车停了下来。   姚蓁顺着马车歪倒的方向,软软歪向宋濯。   她本以为他并不会出手帮忙,宋濯眼眸睨向她,探出手,稳稳托住她的一条胳膊,将她扶稳。   他有些用力,姚蓁微微皱眉,回头看,他松开手,依旧是冷肃淡然的一张脸。   车夫抱歉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对不住啊,两位贵客,我这……唉,我这马车车轮坏了,不能载你们入城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姚蓁尾随在宋濯身后,下车时,他伸出一条胳膊,将小臂探到她面前,容她借力。   姚蓁没注意这细节,下车后,忧心忡忡地望着损坏的车轱辘,又望向老人家,见他愁容满面,从袖中掏出几两碎银子给他,柔声询问:“老人家,此处距离信城,还有多远?”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老翁接过银子,千恩万谢,抬头看了看,道,“不远了,往前一直走,约摸一个时辰便到了。”   姚蓁与宋濯对视一眼,决定先步行一阵,沿途或许会有乐意搭载的百姓,愿意捎他们一程。   他们便步行前往。   今日天不晴朗,走着走着,姚蓁顿足,瞧一眼阴郁的天,总觉得可能会下雨。   宋濯停下脚步:“累了?”   姚蓁摇摇头。   她并不累。   两人继续向前走,走了约摸小半时辰,姚蓁有些受不住,足底酸胀,小腹也有些酸。   养尊处优的公主,何曾走过这么多路。   更别提她高烧才愈,身子虚弱的紧。她脸色惨白,额间渗出汗珠:“宋公子,我有些累,且歇一歇……”   宋濯回眸,打量她一阵,公主病时仪态依旧端方,眉尖微蹙,神色疏离。他朝她走来。   姚蓁寻了树桩坐下,暂且歇脚,宋濯立在她身旁。   道路两侧有许多林木,有风自林间穿过,鼓起宋濯的长袖,猎猎作响。姚蓁堆叠的裙摆,一角搭在他的衣袍之上。   姚蓁回眸看,他衣袂翩翩,犹如仙君玉立树下。   她将视线抬高了一些,看向宋濯的脸,从她的角度,仅能看见他侧脸微微突出的下颌骨、高挺的鼻梁、深邃的凤目,眉型生的也很好看,眉峰微微上挑。   他生的昳丽,美如冠玉,是人群中一眼便能注意到的存在,恰到好处的清冷疏离气质,冲淡了他相貌中略带的那一丝攻击性,勾魂摄魄,为人心驰神往。   然而他常年面色冷肃,禁.欲.寡情,冻跑了许多对他朝思暮想的小娘子。   ——这同秦颂不一样,秦颂的眉眼是平展着,面庞又白皙,十分温润,相处时令人舒适。   又是一阵风卷过,她半挽着的发被掠起,钻进他垂在身侧的手心,凉丝丝的。   宋濯的目光看过来。   姚蓁对他轻一颔首:“走罢。”   歇了一阵,她身上的疲倦与酸胀并未减轻。   她咬着牙,扶着树桩,暗自用力,强撑着起身。   天色已经不早,她不愿因自己误事,成为旁人的累赘。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宋濯立在她面前,打量着她。   “能走吗?”   姚蓁咬牙:“可以。”   宋濯忽然转过身,微微躬身,朝她露出了他宽阔的脊背:“上来。”   姚蓁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啊?”   宋濯不欲多语,小臂微一用力,便将她背负在身上。   她身量纤细,他并不需要费多大力气。   直至被宋濯背在肩上,姚蓁才明白他的意图。   她慌了神,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手指微凉,凉得宋濯微微皱眉。   她缓了一会:“我、我可以的,不必麻烦……”   宋濯没应声,背着她,一步一步稳健地朝前走。   姚蓁便也不再说话,安静地伏在他的背上,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并思忖如何让自己的重量变得更轻一些。   这条路还算宽阔,路的两侧种着许多麦子,此时微微返青。   姚蓁先前没有注意到。   她当时忍着不适,努力追赶宋濯的脚步,此时被宋濯背着,才终于得了闲。   宋濯气息沉稳,即使背上多了一个人,走起路时,鼻息依旧平缓,并不因为背上多了一个人而有所不同。   姚蓁问他累不累。   宋濯没应声,加快了步履,鼻息依旧十分稳。   姚蓁曾以为他是古板的、只会舞墨的孱弱文人,这两日的相处,彻底打翻了她对他的印象。   她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总之他不如自己想的那般可怕。   姚蓁想,或许早在宋濯第一次颔首,答应帮她时,她就应当改变自己对他的看法了。   她伏在宋濯背上,想着雨最好不要这么快落下,等他们进了城,随他怎么下。   她渐渐有些困乏。   他平稳的步伐、宽阔的肩背,使人觉得十分安心。   迷迷糊糊间。   ——她竟就这般在他肩背上昏睡过去。   –   等姚蓁醒来时,她已身处一间客栈之内。   小二在她房门前候着,她一推开门,便殷勤上前:“方才那位公子有事出去了,叫小的听从姑娘吩咐。姑娘可曾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小的这就让人去做!”   姚蓁面露犹疑。   小二悄悄在她耳边道:“公子说,他去寻蔑儿了,姑娘这回可信了?”   姚蓁心头一松,颔首。   她并不想用餐,也不缺什么东西,便打发走小二,回屋中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慢慢啜饮。   客栈环境还算不错,姚蓁心不在焉地将窗子打开一道缝隙,朝外看,熙熙攘攘的街道,带着土话的叫卖声,车水马龙。   她又将小二叫来,问他,宋濯离开多久了,现在又是什么时刻。   小二回忆一阵:“……公子小半时辰离开的,现在刚过午时。”   他热切的向姚蓁推销自家店铺中的餐食:“姑娘,您就尝尝罢!大晌午的哪能不吃东西呢!”   姚蓁一一推辞,关紧门。   她没由来的有些烦躁,于是敲门声响起时,她罕见地动了怒,眉眼沉沉压下来,是独属于常年位尊之人养出的一身威仪,端坐时,虽然神色淡然,仍让人心生畏惧。   她冷声道:“我说了,我不需要,也不想吃。”   门外静默一瞬,宋濯的声音响起:“是我。”   “……”姚蓁心中一颤,快步行至门前,为他打开门。   宋濯眼神落在她身上。   姚蓁微微脸热,解释道:“方才……有人一直缠着我,要我点买他家的东西,我不想买,你叩门时,我以为他又折返回来,才……”   才那样凶的。   宋濯轻轻颔首,未多说什么,将手中提着的馅饼搁在案上,自己去净手。   姚蓁视线落在他放在桌上的馅饼上,想不出他买饭食时是个什么样子。   她问:“寻到他们了吗?”   宋濯用帕子擦着手,闻言缓缓摇头,面容冷肃。   姚蓁惴惴不安,心中惶惶,喃喃道:“怎么会寻不到……按理说,他们应当在我们之前入城呀。”   宋濯放下帕子,语气沉沉:“不知。”   他皱眉沉思。   姚蓁不再说话,怕自己出声,扰乱了他的思绪。   她许久未曾好好进过食,早晨在农妇家的早膳,也只是喝了两口粥,此时被馅饼的香气勾着,有些饥肠辘辘。   她悄悄将手伸向桌上馅饼,略带希冀的目光看向宋濯。   宋濯瞧见,并未制止。   姚蓁便拿起馅饼,用油纸包着,小口小口,慢慢吃。   宋濯经过她身旁,欲倒一盏茶饮,她侧身避让,他的动作忽然一顿 ,朝她看过来。   “你身上有血腥气。”宋濯目光在她身上打量,悄然退开几步。   姚蓁放下馅饼,摸了摸身上,并不记得自己哪里受伤,满脸疑惑。   宋濯的眉头皱的更紧,笃定道:“有。”   说话间,他又退开几步,眼瞧着要退出门外。   姚蓁一头雾水,但他避让的动作,她有些熟悉,昨日与那些贼人交锋后,他也是这样退让的。   她微微皱眉。   她低着头,左看右看,仔细翻找。她背对着宋濯,宋濯微眯着眼,在她裙摆上发现一角干涸的血迹。   他道:“找到了。”   姚蓁迅速转过身子,看向自己身后 ,苍白的脸忽然微红起来。   宋濯抬眼看她,她目光闪躲,不愿与他对视。   她越躲,宋濯越是不明所以,紧紧盯着她的眼眸看。   她不说话,他的眼中便逐渐有些不耐,寒声道:“到底怎么了。”   姚蓁怯懦,抬起眼眸看他,欲说不说。   宋濯道:“嗯?”   羞涩之余,姚蓁回忆了一下方才他的反应,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窥破了什么。   她冷不丁往前迈步,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带着一点试探:“公子是不是……怕血?”   宋濯蹙紧眉心,不语,目光微沉。   姚蓁还在朝他靠近,红唇翕张,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微冷的目光,沉沉自上方压下来。   他力气有些大,姚蓁没料到他这样动作,柔软地跌入他怀中,轻哼一声。   宋濯被她扑得后背靠在门上,眉眼沉沉,没有扶她,也没有推开。   姚蓁摔得有些懵,一时也没有起身。   他看着她,眼眸依旧晦暗,眼底却逐渐漾出耐人寻味的一点光,像是在看一只在陷阱旁不断试探的猎物。   他轻声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涂药   姚蓁并不想做什么。   如果非要说的话,她仅仅是因为窥破了他似乎怕血的秘密,想借此让他出去。   ——那块血迹,是属于女子的葵水。她需要更衣,但羞于说出口。   然而宋濯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这时她才想起,宋濯极度好洁,或许他不是怕血,仅仅是觉得衣裳上染了血,不大洁净。   她的双臂撑在他身上,想清这一点,微微用力,想自他身上站起身子。   未曾想,她欲站起时,后腰上忽然多了几分重量,一只修长的手,轻轻覆在她的腰肢上,隔着一层衣裙,热度迅速蔓延。   姚蓁腰肢敏.感,被他一触,身躯轻轻一颤,有些慌乱地看向他,美目潋滟。   宋濯的手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落在她的腰上,看似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姚蓁微微扭腰去挣脱,那手却似与她的衣裙粘连在一起一样,纹丝不动,修长的手指,有一根刚好若即若离地触在她的脊骨之上,酥酥麻麻。   他没有看她,浓长的睫羽低垂着,看不清神情。   姚蓁心跳砰砰,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他那只手格外炙热。他身上的压迫感复又重来,虽没有看她,压迫的感觉仍旧从四面八方攒聚,沉甸甸压着她身上,让她失了气力。   门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小二的声音响起:“客官,您方才点的热茶到了。”   姚蓁听见宋濯低声应:“嗯。”   他并没有放开她。   两人与外界,仅隔着一扇糊着纸的木门,若是有人推开另一扇门,走进来,必然会看见两人身躯紧贴的模样。   她眼睫一下接一下地颤,心跳砰砰,摸不准宋濯是什么意思。   她低下头,正要用手去推开他按在自己腰上的手,那只手却轻轻滑过她的腰肢,将她拦腰揽住。   “别动。”他用气声道,热气洒在她耳畔。   姚蓁纤细的小腿与他精瘦的腿紧紧贴在一起,她僵住,说不上是何种感受,只觉得心房从未如此跳动地这般强烈,耳后薄红一片,渐渐蔓延至脖颈。   腰上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扶起。   宋濯将满面绯红的她挡在身后,开门,将小二端来的茶接住,端入房中,又关紧门。   姚蓁的心房随着关门时,门板与门框发出的磕碰声而快速跳动一下。   宋濯眼眸睨向她,将茶壶放在桌案上。   他倒了一盏茶,慢慢啜饮一口。   姚蓁问:“你只开了这一间房吗?”   宋濯放下茶盏,轻轻“嗯”一声,随后皱皱眉,看向自己的手臂,正是方才搭在姚蓁腰肢上的那只手。   盯了两眼,他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卷起覆盖在这条手臂外的衣袖。   衣袖翻卷,缓缓露出微凸的腕骨、线条流畅的精瘦小臂,再往上是手肘,还有手肘白皙肌肤之上,大片大片刺眼的淤青。   姚蓁正看着他,瞧见他胳膊上的伤,小声惊呼:“怎么弄的?”   宋濯道:“昨日。”   姚蓁便想起昨日他与贼人缠斗,将她护在身后。她毫发无伤,他受了伤,还背了自己许久。   顿了顿,宋濯淡声道:“方才濯这条臂膀忽然疼痛,无法动弹,并不是有意冒犯公主。”   他说痛,那必然是极疼了。   姚蓁担忧地看着他,思忖片刻,向小二借来药油,指腹沾上一些,手触上淤青处,缓缓涂抹开。   她指骨纤细柔软,抬手时露出一截柔软的腕骨,覆在宋濯的手臂上,与他精瘦有力的小臂对比鲜明。   两人肌肤都十分白皙,但又有些微不同。   她碰到伤处时,看见他的眉尖轻蹙一下,越发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小心涂抹,手指蘸着微凉刺鼻的药油,在他坚实的肌肤上摩挲。   她感受到指腹下薄薄的一层肌肉,肌肤温热,熨帖着她的指尖。他的臂膀形状流畅好看,并不夸张,动作间,隐隐蕴含着许多力量。   宋濯忽然抬起另一只手,食指与中指并拢,隔着衣袖,点在她的手腕处:“可以了。”   姚蓁松开手,拿起帕子拭去手中多余的药油。她抬眼瞧一眼宋濯,欲言又止,睫羽低垂下去,气质娴静又乖巧。   宋濯起身,走到门前,微微偏过身子,睨她一阵,沉声道:“想做什么?”   姚蓁抿抿唇:“公子能陪我去街上么?”   她衣裳脏了,也没有月事带,需要去街上买,拿不准他会不会陪自己。   人生地不熟,公主又没去过喧嚣的街道,心中有些发憷。   宋濯没有回应,姚蓁以为他并不情愿同她去,目光中一片失落。   却见宋濯轻轻颔首:“好。”   **   姚蓁去了布庄,买了几件成衣,又在掌柜娘子的指路下,知晓了百步外卖月事带的店铺。   宋濯方才似是遇见了旧识,此时正在布庄对面的茶楼里饮着茶,她不便打扰,便只身前去。   买了月事带,换上之后,姚蓁往回折返。她生的妍丽娇媚,气质清冷不凡,与这边女子十分不同,走路时即使刻意隐匿身形,仍旧吸引了许多行人的目光。   她抬起衣袖,佯装犯了咳疾,遮住半张脸。   绕过前面的几家店铺,便是宋濯的所在之处。此时她倒有些想念宋濯的好处了,有他在,可以为她分担,落在她身上的各色目光便会少了许多。   路过一家猪肉铺时,有人不怀好意地“哎呀”一声,旋即一块血淋淋的肋骨被丢到姚蓁面前足前,鲜血迸溅。   她被吓到,止住脚步。   路人纷纷避让,姚蓁眉心微蹙,正要绕行,那猪肉铺的伙计丢下刀,拦在她面前,眯着眼打量她一阵,见她衣着素净,又是生面孔,以为是外乡独身前来的柔弱女子,“啧啧”两声,用不甚熟稔的官话道:“这位小娘子,你碰掉了我家的猪肉,打算怎样赔偿啊?”   姚蓁分明没有碰到他的铺子,她距铺子很远,这肉分明是那人蓄意丢过来的!   但姚蓁不愿与他理论。   她听见了旁人的窃窃私语,知道此人跋扈,此时她孤身一人,明白理论只会惹来麻烦,于是她从袖中掏出几枚铜板,走到铺子旁,放在案板上,放完后便要走。   伙计伸长胳膊,猛然朝她靠近:“小女娘,只几个铜板可不够!”   他盯着她玲珑的身段,目光渐淫,嘴边挂着奇怪的笑。   他打量周遭一阵,发现她的确是孤身一人,容色倾城,身姿又纤弱,极好欺负的模样,猛然探出手,拉扯住她的衣袖。   姚蓁此时已十分不耐,她侧身避开,衣袖缝合出断裂,一声裂帛。   她知宋濯就在不远处,故她并不怎么恐惧,只是心中有些烦躁。   锦衣玉食的公主,从前哪里被人这样欺侮。   公主没有后退,掀起眼帘看他,眼中平静,伙计的脊背却忽的一寒。   他怔了一瞬,心道,这娘们还挺会唬人。回神时,姚蓁已提着裙摆往几十步外的茶楼处奔走,裙摆荡起花瓣一样的波纹。   伙计在街上跋扈惯了,未能得逞轻薄到美人,气急败坏,抓上几个伙计,拿着杀猪的刀具便要大吼着去追她。   人群闹哄哄的,各色叫卖声混杂,姚蓁奔行过去,人流散开又聚拢,伙计被阻在外,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混乱中,姚蓁听见似乎有人叫她,声音有些熟悉,一声声唤着堂妹。   她来不及思索,因她瞧见宋濯就在茶楼前。   她疾行几步,未能刹住脚步,扑入他怀中,看见在一旁友人错愕的眼神。   伙计们口中说着腌臜的话语,逐渐靠近,姚蓁顾不得其他,掀起湿漉漉的眼眸看他,嗓音轻柔,带着一点不容易察觉到的颤抖,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有人欺负我……”   宋濯眼眸沉沉,一只手虚虚搭在她腰上,未回答她惊惧的话语,微微低头,覆在她耳侧,轻声道:   “公主怎么,总是扑入臣怀中?”   他声音极轻,姚蓁心跳砰砰,心绪混乱,没有听清:“嗯?”   宋濯垂下睫羽:“下次当心。” 信王   那群杀猪的伙计终于挤出人群,尾随姚蓁追过去,眼瞧着她扑进宋濯怀中。   公主的仪态是极其端庄的,即使是疾步奔走,也未曾显得慌乱狼狈。反而她后腰因奔走而堆叠出许多褶皱,勾勒出纤细腰肢,使人愈发难以移目。   宋濯默不作声抬起手,虚虚揽在她身后,宽大的衣袖垂落,遮住她后腰。   其中一人从她身上挪开视线,冷笑着上前,瞧见姚蓁乖顺地贴在宋濯臂弯,阴阳怪气道:“哟,这是找见靠山了,净往男人怀里钻!”   他们打量着宋濯,另一人忽然意识到不对——此人波澜不惊,气度不凡,他只是平静地站着,虚虚拥着姚蓁,并未出声,甚至并未看向他们,却有一股与周遭浑然不同的矜贵气蔓延开来,令人难以直视,显然是出身显赫权贵之家。   当地并未听说过这般人物,那人便用力拉了同伴一把,低声提醒。   那人不知不觉,仍旧在说一些市井间的污言秽语。   宋濯安抚完姚蓁,抬起眼眸,冰冷的目光,径直扫在打头的那人身上。   那人无端一哆嗦。   旋即他愈发恼怒,嚷嚷道:“这位公子,你我无冤无仇,我们只是想同这位小娘子理论理论,她弄掉了我们的猪肉、耽误了我们的生意,为何躲着不赔偿?!”   这人强词夺理,姚蓁微怒,又有些恼,眼眶急得微红,低声道:“我并未碰掉他的东西,是他们蓄意拦我。”   她低头看向自己藕粉色的绣鞋。这是公主最喜欢的一双鞋子,这几日奔波,鞋上染了许多尘土,鞋尖上沾着几滴污渍,愈发难过,嗓音轻柔,带着风寒未愈的一点鼻音:“他们还拿血肉丢向我,令我的鞋履上沾了血渍,还扯坏了我的衣袖……”   她提着自己的袖口给他看,横陈在她与他之间,是一截纤滑细腻的手臂,袖口下摆也迸溅上一些血迹。   平日里玉琢冰雕的人,在这时罕见地动容。   “苑清。”宋濯听罢,指尖轻轻拨了拨姚蓁微乱的一缕发,语气随意,叫来隐在暗处的侍从,“带走。”   隐在暗处的苑清立即现身,反手将辱骂不休的那人擒住。   一旁友人道:“快,送去官府!”   宋濯并未表态。   姚蓁缓过神来,自他怀中退出:“寻到苑清了?”   宋濯轻一颔首。   那几人已经傻了眼,当即四下逃窜,冲撞着人群。苑清一人一时难以阻拦,只牢牢压制着叫骂最凶的那个人。   那人挣逃不脱,索性破罐子破摔,哭天喊地地叫骂起来,话语不堪入耳,一旁文质彬彬的友人难以忍受地皱起眉。   他用的并不是官话,姚蓁听不懂,但也知绝非什么好话。   那人骂着骂着,仍不知死活地将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肆意打量。姚蓁微蹙眉头,眼神冷了几分。   余光瞥见宋濯腰间佩剑,她猛地伸手拔出,剑身发出一声嘹亮的铮鸣。   四周忽然一片寂静,连宋濯都没料想到她的动作,神色微微一滞。   剑有些重,姚蓁勉力举着剑上前,剑尖指着那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辱骂不休?”   那人已然呆住,目露惊惧。   “仅是瞧见貌美的小娘子只身行走,便肆意妄为,”她缓声道,“若我今日并非一人,岂不是要被你们捉了去?——是否有其他独行的小娘子,为你们所迫害?”   那人讷讷不敢语,姚蓁的剑尖滑到他身侧垂着的手指上,意味深长的一停顿。   她冷冷看他一眼,微微仰起的下颌与挑起的眼梢,凤仪万千,睥睨着他,缓声道:“倘若人人如此,国法安在?”   这一句轻而坚定,威严万分,沉沉打在周围人心口。   宋濯身旁的友人目露诧异,重新审视她一番。   姚蓁抿抿唇,不再言语,走到宋濯身侧,将剑还予他。   宋濯按着剑柄,手指不经意擦过姚蓁微微颤抖的手背。   苑清压着人,嘴里发出一声呵斥,与宋濯友人一起,压着他要往官府走。   人群中忽然暴出几声惊呼,旋即街坊尽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金冠青年坐在马上,面色不悦,怒斥:“敢欺负我堂妹,找死!”   他一声爆喝,两个侍卫从苑清手中夺过那伙计,手起刀落,那伙计的右手飞落在地,鲜血喷涌而出。   周遭一片死寂。   旋即人惊呼着四处奔逃:“信王世子来了!快跑!”   听到那叫声时,姚蓁浑身一僵,转过身来,断手骨碌碌砸在她面前,血珠迸溅。   宋濯反应极快,拉着她避让开。   姚蓁缓缓掀起眼帘,看向来人。   信王世子冲她温和地笑笑,他身后,是失了一只手,浑身浴血的伙计,伏在地上哀声低嚎。   姚添踩着他的断手,用力碾了碾,暗红的血液渗入青石板缝隙中。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侍卫立即会意,染血的剑探进那人口中,将他的舌拔出。   血腥气弥漫。   姚蓁浑身激起密密麻麻的寒意,腹中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哕起来。   她是想震慑作威作福的人,但她从未动过伤人的念头,此人之可怖,比这些跋扈之人过犹不及。   宋濯侧身,将她挡在身后,唇角漾出一抹极浅的微笑,翩翩行礼:“世子殿下。”   姚添目露嫌恶,打量他几眼:“起开,你挡住我看堂妹了。”   宋濯不避不让,姚蓁被他挡在身后,微微发抖。   姚添抬剑:“你想死吗?”   宋濯淡声道:“臣乃望京宋濯。”   姚添面色几经变化,明显是有所忌惮,最终,皮笑肉不笑地、阴森森看他一眼,偏头对姚蓁道:“堂妹,太子他们已至王府,你也随我走罢。”   他身后,一驾敞篷马车缓缓行驶而来。   姚蓁不愿意去。   原来她方才隐约听见的那声“堂妹”,不是错觉。   她对姚添并未有什么好印象。她仍旧记得,那年家宴,自己养的幼犬被打死后,信王世子差人做了一道犬炙,边大口吞咽,边热切地邀她共享,她因此病了许多天。   断手的血液,蜿蜒流淌至姚蓁脚下,她面色惨白,对上地上蜷缩着、无法发出声音的伙计怨毒的目光,鼻息一窒,又要干呕。   宋濯衣袖翻转,一面温和地与信王世子对峙,一面悄悄将手背向身后,将手指间一枚饴糖递给姚蓁。   他轻声道:“若不想去,便不去。”   姚蓁眼眶一热。她并不想去。   可随行的队伍因突袭四散,皇弟此时在信王府,想必秦颂也在,若要继续前去赈灾,去信王府与他们汇合,无可避免。   姚蓁面色又白了几分,将他给的饴糖攥进手心,缓缓自他身后走出,露出清丽的面庞。   她轻声道:“我随你去。”   姚添缓缓咧开嘴角,极其开心的模样。瞧着姚蓁步步向他走来,他开心地向前走了几步,欲牵着姚蓁,与她同乘。   姚蓁稳步行走,在他扑过来时,宋濯微一侧身,姚蓁便巧妙地绕去远离姚添的另一侧,对他道:“宋公子为救我受了伤,应请他与蓁共乘车。”   比起姚添身上那满溢出的血腥气,宋濯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忽然不那么令人心生畏惧了。   姚添恶狠狠地剜了宋濯几眼,作罢。   姚蓁前去布庄,将预定的衣裙取出,上了马车。   宋濯坐在她身侧,打量着这驾并不宽敞的马车。   姚添想必是打算同乘后,方便贴近姚蓁才选了这驾马车。   只是可惜,姚蓁似乎怕极了他,不愿与他同乘。   他垂着眼眸,看着姚蓁的藕荷色裙裾,一角搭在自己苍青色的衣摆上,眸光渐渐幽深。 夜访   大垚建国初,分封与郡县制并行。先帝膝下五子,为固兄弟灼艾分痛〔注〕之情,除摄政王守西疆、常驻玉门关外,其余三王各封属地,围绕京畿,以众星捧月之势。   其中,信王封地依山临水,最为富庶。   往先,姚蓁只是略有耳闻信王府的奢靡,并未亲眼见过。步入信王府后,她对此才深有体会。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错落相间;一道道廊庑相连,飞檐屋脊,目之所及,无穷尽也。   奴仆前来引着姚蓁等人入内。   他偷偷抬眼瞧着几位贵人,只觉得矜贵清冷气扑面而来,忙垂首,不敢再看。尤其是贵人间前头的那位女子,他匆匆一瞥,瞧见她衣着普通,未施粉黛,却美的清灵,眼波婉转间,宛若芙蓉点水,令人心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姚添与宋濯同时察觉到他的视线。   宋濯掀起眼帘,淡淡睨了一眼奴仆。姚添则出人意料,骤然拔出剑,剑柄一横,竟将那人眼珠径自剜了出来,丢到不远处的花丛中。   姚蓁蓦地停下脚步,又被身后的奴仆簇拥着往前走。   那人未及反应,待他们走到转角处,姚蓁悄悄抬眼看,他才反应过来,倒在地上无声痛嚎。   她心头猛地一颤,别开眼。   姚添腆着脸凑上来,邀功道:“堂妹,那人觊觎你的美貌,堂兄为你剜了他的眼,你别怕!”   姚蓁抵触他的靠近,绕到宋濯身旁,与廊上细柱紧紧相挨着。她身量纤细,宋濯与细柱之间的间距,恰好能让她容身。   姚添几次靠近无果,狠狠剜了宋濯两眼,不再动作。   行走间,姚蓁与一道道细柱擦肩,敏锐地察觉到,这雕刻着许多花纹的细柱似乎是用银铸造的。而整间座信王府,有无数道这样的细柱。   她抿抿唇,下意识看向宋濯。   宋濯余光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她眼眸中含着一点惊疑,看向他时,水波悠荡的眼眸忽然安定下来,像是家中那只幼猫,因外人忽而到访,惶惶不定之时,钻进他的长袍底下,粉红的爪尖扒着他的鞋履,便乖巧安静起来。   他斜着眼眸,平静与她对视。   发觉他如此淡然,姚蓁收回视线,不安跳动的心房缓缓平复。   -   姚蓁来至信王府,为客,两方会面,少不得一番繁缛礼节的客套。   她在皇宫时,便不喜着种种繁缛礼节,但身为公主,身不由已,皇后又管教严格,因而一番客套下来,她举止得当,并无不妥之处,一举一行,皆令人目不转睛。   晚宴时,她终于见到了姚蔑与秦颂。   瞧见姚蔑时,她微微皱眉。   ——姚蔑临座于信王与王妃案下首。虽他为小辈,但姚蔑乃五国太子,地位尊崇,又是来客,此宴又并非家宴,本应他座于上首。   回想方才见面之时,信王与王妃举止散漫。她本以为是因为自己与他们并不熟识,如今想来,他们倒是颇为傲慢了。   而姚蔑饮茶时,频频将目光投向她,似是有话要说。姚蓁会意,轻轻颔首。   姚蔑接收到信号,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抿抿唇,目光沿着下首看去,终于在隔着一道廊庑处瞧见了秦颂。   灯火灼灼,阑珊处,秦颂也正在看她,两人目光对上,他浅浅一笑,眼眸明亮。   姚蓁心头一热,回之一笑。   收回视线时,她不经意瞧见了对面的宋濯。   他正在文雅地食用碟中鱼肉,她目光扫过去时,他似有所感,抬起漆黑眼眸,平静地瞧她一眼,或许并未瞧,便又低下头去,继续用食。   姚蓁垂首,心中几番思量。   -   宴会后,姚蓁起身往寝殿中走,身后跟着一溜王府的侍从。   她放慢脚步,与姚蔑一前一后走着,绕过几道廊庑,两人已将信王府的仆从远远甩开。   一道假山后,姐弟俩轻声细语。   姚蓁问道:“宴会上,你欲说什么?”   姚蔑紧抿着唇:“入府时,我在迷了路,在三皇叔寝殿附近瞧见了四皇叔。今日却没见到他露面。”   闻言,姚蓁眼睫一颤,良久不语。   姚蔑一向记忆出众,他说看见了,便不会有什么差错。   姚蔑惴惴道:“皇姐……”   姚蓁收敛心神,拍拍他的肩膀:“你且回寝殿去。”   “皇姐呢?”   姚蓁抿抿唇:“我去寻宋濯。”   假山外,隔着一道廊庑与矮墙,火光影影绰绰,脚步声渐渐接近。   姚蓁轻轻推了姚蔑一把:“快走。”   她提裙躲在假山后,心跳砰砰,目光逡巡,瞧见十几步外,交错屋檐下一道细细的通道,并无火光。   脚步声愈来愈响,姚蓁快步朝那道缝隙走,听见身后姚蔑“哎呀”一声。   没入缝隙时,她回头看,姚蔑佯装腹痛不止,迅速编了一番话术,将那几个侍从的脚步拖住。   天色渐渐沉郁,月光朦胧,堪堪可视物。   她沿着偏僻的蹊径,凭着记忆向外行,隐约记得宋濯的寝殿距此不远,可信王府十分大,她一时也难以判断自己是对是错,摸索着前行。   所幸她身量纤细,并不起眼,王府此时的侍从大部分又在主殿附近,摸索着走了一阵,隐约瞧见一点朦胧的光。   她惴惴看去,门前立着宋濯的侍卫苑清,瞧见她,微微一怔。   姚蓁松了一口气,悄然过去,轻声道:“我要见你们公子。”   未及苑清回答,她便绕过他,轻轻走入院中。苑清不好伸手阻拦,便步步跟在她身后,道:“公子已经要歇息了。”   姚蓁足底微微一顿,思忖道:“你且去通报一声,我寻他有急事。”   苑清便入了屋,片刻后,面色古怪地回道:“公子请您进去。”   姚蓁定了定心神,缓步走入。   屋舍中光亮不甚明晰。她小心地走着,抬头,瞧见明灭的烛光,宋濯长发披散的身影,映在山水屏风之上,宛如一幅画。   她停足在屏风前。   宋濯的身影微动,淡声问道:“公主深夜来访,有何急事?”   姚蓁道:“信王府有些古怪。”   屏风内传来窸窣的动静,宋濯似是在披衣,并未回应。   姚蓁盯着屏风上隽长身影,眼睫眨了一下,又一下。   轻缓的脚步声从屏风内传出,宋濯披衣而出,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身后,他抬着一只手,正在将垂入领口的发丝拨出来。   朦胧的烛火映出他的轮廓,姚蓁瞧不清他的神情,黑暗中,只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   “公主说什么,濯未听清。”   她缓声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你怎么看?”   宋濯将墨发拢到身后:“臣不能妄下定……”   门外忽然传来苑清的声音,极大声:“我们公子已经歇下了,还请世子殿下白日再来!”   旋即,姚添的嚷嚷声传来:“狗东西,滚开!信王府是本世子的地方,本世子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你岂敢阻拦!”   姚蓁猛然抬头,与宋濯对视,心跳急促。   她的眼眸渐渐适应了黑暗,瞧见宋濯与自己对视一眼后,沉黑目光缓缓转向门外,又转向她。   院外争执声渐止,愣了一阵,脚步声渐渐传来。   姚蓁急的团团转,既不想与姚添对上,更不想他知道她夜访宋濯。   她迅速在屋中找寻一番,竟没有一处藏身之所,唯一的一个黑漆橱柜,里面满当当放着许多东西,此时挪移,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办?”她急声问,因为话说的急,带着一点急促的尾音,又轻又软,像猫儿的呢喃。   她确实十分着急,围着他无意识地团团转,衣裙与他的衣袍粘连在一起。   宋濯垂眸,缓缓摇头。   姚添的身影,已经被月光映在薄薄的窗纸之上,眼瞅着将要推开门。   姚蓁心跳咚咚,紧抿着唇。此屋没有其他出口,亦无藏身之所,她恨不得悬于房梁之上。   她目光哀求,看向宋濯,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指指头顶,用唇形道:“帮我。”   宋濯轻轻摇摇头:“不妥。”   脚步声已停在门前,苑清据理力争:“殿下,我们公子真的已经歇息了……”   宋濯眉头微蹙,目光在屋中打量一阵,落在屏风之后。   屏风后,帷帐层叠,烛光明灭。   姚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福至心灵。   -   姚添命人推开那碍事的侍从,只觉得耳根顿时一片清净。   他立在门前,透过薄薄的窗纸,瞧着屋舍中朦胧的烛光,磨了磨牙。   早先他便听说过传闻,说公主堂妹与宋家长子关系匪浅,白日一见,堂妹竟对他十分亲近,果然有所古怪。   他深夜来访,便是要给这宋姓小儿一个教训。   宋濯非他能动的人不假,他今夜所来也不是杀人,只是想让他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只是想着,他便十分兴奋,脸上缓缓咧开一抹笑。   他推开门,屋舍中烛火轻轻晃动一下,旋即恢复平静。   奴仆提着灯跟随,姚添缓缓踱步入内。   他随意打量着屋内,喊了两声,屋中仍十分寂静,无人回应。   屋外,苑清挣脱开,跟在他身后入内,顿了顿,才缓声道:“……公子当真歇息了。”   边说着,他的目光边在屋中转了一阵,并未瞧见公主身影,心中疑惑,又不敢表露,只想着如何能快些送走这位瘟神。   怎知,姚添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寻了桌案,大刀金马地坐下,打量起房舍来。   苑清一阵牙酸。   姚添在桌案前坐了一阵,摆弄着桌上的茶具,忽然起身。   察觉到苑清还在,他不耐烦地将他撵出去,自己绕过屏风,走入内舍。   苑清眼皮一阵急跳,下一瞬便被他撵了出去,并将房门落了锁,他拍打几下,无果。   姚添负手踱步,缓缓往床榻边靠近。   借着明灭的烛光,他停下脚步,从书案前拿起一支毛笔,沾满墨,提着毛笔,复又朝宋濯靠近。   烛火莹莹,床榻上,宋濯阖着双眼,墨发散开,面庞被烛火映得温润如玉。   跟随姚添的小侍从,不经意看了一眼,呆滞在原地,被姚添唤了几声,才快步走到床榻前。   借助宫灯之光,姚添看清了他的脸,“啧啧”两声。   果真是清隽绝色,完美无瑕,看得人不忍心破坏这如斯美景。   可他姚添可不是一般人。   下一瞬,他狞笑两声,提起毛笔要往他脸上挥——   一只手出乎意料地快速探出,将他的手打偏。   宋濯睫羽轻颤,睁开双眸,眼眸清凌凌的冷,缓缓转向他,冷的仿佛要将人冻成三尺之冰。   姚添不禁一哆嗦。   宋濯寒声道:“世子要做什么?” 细腰   姚添手中的毛笔吸足了墨,笔尖上墨汁欲滴,离宋濯极近。   宋濯冷着脸起身,端坐如松。绯色帷帐摇曳出一道弧度,他肩背宽阔挺拔,墨发倾盖在肩头,遮住大半烛光,帷帐内光影晦暗。   姚添被他一吓,一时忘记收回毛笔。   宋濯蹙眉,往床内侧了侧,避让开随时可能滴落的墨汁。   他道:“世子夜半前来,有何要事?”   姚添讪笑道:“没、没什么,本世子只是想瞧瞧公子是否真的熟睡了。”   宋濯不应,目光淡淡扫向他。   烛火朦胧,他眸色冷淡,像一块墨色的寒玉,视线锁在姚添身上,眼底深处,隐隐有不耐之色。   “那世子,”他缓声道,目光落在姚添手中的毛笔之上,“现今可以离开了罢。”   姚添有些怕他,闻言背脊生寒,仓皇将毛笔塞进一旁侍从手里。   宋濯并未提及他拿着毛笔靠近他的床榻之事,越是不提,姚添心中反而愈是不踏实。   因而他没有注意到,宋濯倾身遮掩的床榻内侧,被褥轻轻动了动。   宋濯睫羽轻颤,目光落在那团被褥之上。那一团微微鼓起的被褥一滞,旋即他手心之下鼓起一个尖尖角。   宋濯眉心微蹙,从被褥中抽出手,将玉白修长的手指放在被褥之上,轻轻拍了拍鼓起之处,鼓包随即缓缓落下去。   抬眼时,他眼中不耐之色又多了几分,一向缓和沉稳的声音,此时竟颇有几分催促:“……世子?”   姚添含糊地应了一声。   最先被人拆穿后的惊惧褪去后,他反而平静下来,心道,整座信王府都是本世子的地盘,我怕他作甚。   冷静下来后,他掐断了自己欲离开的脚步,抬眼打量,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皱眉看向宋濯,宋濯目光坦然,与他对视。   姚添狐疑地在他身周看了看,又打量着四周,除了地上散落着一件外袍外,屋舍中一派整齐,并无异样。   姚添愈发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继续走动着,冷不丁嗅到一股香气。   ——一股淡淡的、隐约有些妩媚的香气,属于女子的香,弥漫在这间窄小的屋舍之间。   是这间屋舍绝不可能会出现的香气。   打从他第一眼看见宋濯,尤其是瞧见表妹扑入宋濯怀中那一幕,他便十分不待见宋濯,因而白日里,他特地嘱咐内务,给宋濯一间距离姚蓁极远的、无人住过的小院子。   据说宋濯入住前,难以忍受,王府中人受命于姚添,不肯为他清扫,他从府外聘请来许多奴仆,清扫直至一更,才肯踏步进院子。   这屋中本来便没什么气味,被他这么一清扫,便更没可能有什么气味了,怎会有女人香?   他轻轻嗅着这股香味,只觉得绵柔清香,隐约有一些熟悉的感觉。   他越发狐疑,抬步向摇曳的帷帐走去。   宋濯眼神微冷:“世子,留步。”   姚添怎会听他的,一步步靠近床榻,抬手掀开层层堆叠在床两侧的帷帐。   帷帐后,空空如也。   姚添不信,绕到帷帐之后,拨弄着帷帐,仔细检查一番,的确没有任何异样。   帷帐被他弄得乱晃,烛火也跃动不止。姚添转身,只见宋濯眼中淬冰,嗓音寒冷:“世子究竟要做什么?”   姚添自知惹恼了他。   他本来也只是想偷偷的捉弄他一番,未曾想他忽然醒来,计谋中途崩殂。   他虽莽撞,但尚且有几分智慧在,知晓此人以及他身后的宋家,自己得罪不起,于是连忙陪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子加深夜鲁莽闯入,实则是因为王府进了贼人,方才那一番说辞与动作,是子加为防贼人藏匿在公子屋舍之中,贸然捉拿,恐其惊疑,对公子不利,故出言冒犯公子。”   宋濯寒声道:“屋舍中并无他人,依世子的意思,濯即是贼人?”   姚添忙道不是。   眼瞧着宋濯眼眸中满溢着冷冷的不耐之色,他有些心虚,便自觉辞别离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   宋濯目视着门扇开合,姚添二人离去。   身侧被褥又开始小幅度的动起来,被褥之下,柔软纤细的手指按在他的腿上,微微一僵。   宋濯喉结轻轻滑动一下,起身,低声道:“人已经走了。”   他话音才落,被褥猛地被掀开,姚蓁从厚重堆叠的被褥中起身,跪坐在床榻之上,抚着胸脯,大口喘息,一张小脸被闷得通红,鬓发散乱,紧紧贴着汗湿的面颊,双唇湿红,因为有些急促的呼吸不住翕动着。   宋濯微微皱眉,看她一眼,又错开视线。   他的指尖,缠绕着一根断发,柔软丝滑,属于女郎的。   他垂下眼眸,将那根发轻轻捻了捻。   姚蓁终于平复了呼吸,小声感叹道:“……好热,好闷。”   宋濯不应。   她抬眼,看见他冷肃面庞,意识到自己此前不妥的举动,愣了愣,欲起身走下床榻。   这张床榻的空间不大,她方才蜷缩在被褥之间,身躯弯折着,紧紧贴着宋濯的身躯。   她藏得匆忙,因而来不及调换姿势,不得不被迫伏在宋濯身侧,跪麻了双足。   因而她起身时,足尖发麻,险些踉跄着从榻上跌落。匆忙之间,伸手揪住帷帐,才在地上站稳。   宋濯冷眼看着,即使她方才即将要跌倒,他亦没有丝毫动容,更没有出手帮忙。   姚蓁自知做的不对,也知她惹他动了怒,垂着眼眸,不敢再看他。   ——她方才寻不到藏身之所,仓皇之下,越过他走入屏风之后,欲藏在层叠的帷帐之后。   她试着躲进去,发觉太明显,而以姚添的疯劲,说不准会伸手拨弄帷帐。   于是在宋濯随她走入屏风之后、千钧一发之时,她迅速踢掉绣鞋,掀起被褥欲躲进去。   宋濯察觉到她的意图,猛然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制止住她的动作。   他低声道:“不可。”   然而姚添已经将门推开了。   姚蓁心中焦急,空着的手攀援到他的手臂之上,微微用力,欲推开他。宋濯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他明白她的意思。但他不可能配合这荒谬的举止。   她红唇翕动,轻声道:“求你。”   脚步声渐渐传来,姚蓁焦灼的往他身后看一眼,看见了映在屏风上的明亮的宫灯灯光。她一时难以顾及其他,即使被他拉着,也顺势倒下,窝进堆叠的被褥之间。   宋濯被她扯得踉跄,身上披着的外裳滑落在地。他眼含微怒,然而此时她已经扯着被褥盖在身上,如若他不配合,以两人现在的处境,今夜势必名节不保。   他只好掀开被褥,配合她,躺进床榻之上,在宫灯的光映入内舍之前,闭眼假寐。   他捏着姚蓁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放开。   姚蓁被他捏的有些痛,难以忍受,故而在宋濯与姚添说话时,她艰难抬起另一只手,想将他的手推开。   她微乱的呼吸,弥漫在被褥中,洒在衣着单薄的宋濯身躯上。   她听见宋濯说话声停滞一瞬,旋即他抽出手,拍在自己身上。   姚蓁知道他是在警示自己。   可他手落下的地方实在不凑巧,是她的后腰,力道落在腰身,姚蓁腰间一软,瘫倒在被褥之间。   这令她的腰至今还有些隐隐发麻。   好在,最终姚添并未发现她。   -   姚蓁睫羽轻颤,轻轻吐出一口气。   宋濯沉黑视线落在她身上,眼底一片幽深,良久,道:“天色不早,公主快请回罢。”   姚蓁轻轻应了一声:“嗯。”   她抬起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顿住:“且慢。”   宋濯正要端起桌案上的茶,闻言看向她:“公主请说。”   “我先前说信王府有古怪,”姚蓁道。她恐姚添等人并未走远,因而将声音放的很轻,“并非空穴来风。太子说,此前曾在信王寝殿附近看见了淮王身影。先皇律法规定,封王之间,非皇帝得允,不得私自会面,此前我并未听闻过父皇说过淮王要与信王会面的讯息,淮王又藏匿行踪,不曾露面,故而我猜想,是否他们是私自会面。——他们私自会面,又是为了什么。”   宋濯听罢,思忖良久。   姚蓁抬起眼眸,端详他的神色。   片刻后,宋濯缓声道:“臣知晓了。”   姚蓁轻轻颔首,抬足向外舍走去。   天已经很晚了,天幕沉郁漆黑,不见星光,她只身前来,信王府又很大,终究是女儿家,瞧着浓黑的夜色,心中有些发憷。   她回头看一眼,宋濯身形颀长,在屏风上落下淡淡的一层阴影。——她今夜将他惹恼,是万万不敢再求他旁的事了。   她寻思着,若是实在怕的不行,便拜托苑清将自己送回寝殿。   这般想着,转瞬间,她已经来到门扇前。   她的手指搭在门扇上,门外不远处,苑清立于院中。   她才要打开门扇,院中又传来一阵聒噪的说话声。   姚添的身影自院门处重现,疾步朝这边走来,言语中颇有些凶恶:“本世子的手持落在了他屋舍中,你怎么也不提醒一下?”   姚蓁倏地收回手,目露惶惶,张望一阵,奔向内舍。   内舍中,宋濯正立于床榻一侧,目光落在被褥之上,修眉微蹙。   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他下意识转身看去,冷不丁被疾步行走的姚蓁撞上。   猝不及防之下,他一时来不及稳住身形,足底趔趄,跌坐在床沿,混乱中,不知怎地,姚蓁双腿分开,坐在他弯曲的一条大腿之上。   宋濯的手,下意识地护在她柔软的细腰之后。   他垂眸,对上她惊惧的目光,眼底微寒。   然而不及两人说些什么,下一瞬,屋舍木门被人大力撞开,姚添大步走进来,嚷嚷道:“对不住啊宋公子,本世子的手持落在这儿了,不得不取回,多有打扰……”   他绕过屏风走入内舍。   与怀抱娇躯的宋濯目光相对。 炽热   姚添发出一声暧.昧的惊叹,脚底凌乱,后退几步,将身后的山水屏风撞倒。屏风木质沉甸,倒在地上时,轰然巨响,似乎还带倒了什么东西,牢牢压住姚添一角衣袍。   好在,宋濯反应极快。   在两人目光刚一相对、姚添还来不及看清他怀中人时,他便抬袖抚灭烛火。   待姚添回过神,欲细看时,屋舍中已是黑暗一片,他目光短暂地捕捉到一截雪腻的纤长脖颈,柔软地依偎在宋濯肩头之上。   至于两人衣着如何、究竟是在做何事,他已看傻了眼,全然没有注意。   浓沉的黑暗,将人的五感无限放大,细微声响,清晰无比。   姚蓁被那一声巨响惊得心中一颤,紧张之下,下意识地揪住宋濯的衣襟,听见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   她背对着姚添,不知身后是何种情况,心房剧烈跳动,手指不安蜷缩。   若是教姚添发现了她……那方才她惹恼宋濯,才换来的藏匿,算是白搭了。   公主的名节也不必要了。   本来她与宋濯之间就颇为惹人非议,这下愈发说不清了。   以姚添的发癫时的疯劲,怕也不会轻易放过宋濯。   宋濯——   宋濯的手掌,仍旧搭在她的后腰处,掌心温热,手指修长,几乎能一手将她的细腰揽住,牢牢握在掌心。   倘若他微微用力——   姚蓁浑身一颤,不知自己为何冒出了这个念头。   然而,那只温热的手,此时正紧紧地贴合着她的腰线,她不受控制的想下去。   当时,在望京时,她曾撞见过,宋濯端坐书案前,用修长手指,将正在围着他、闹他的猫儿后颈提溜起来。猫儿被人掣住要害,霎时便安安静静。   宋濯的提着小小的、不及他一只手掌大的猫儿,目光凉凉扫向她。   她僵住脚步,话语噎在喉间,说不出口。   那时的想法,渐渐与现在的想法重合。   ……会被他捏断的。   这般想着,她又抖了抖,手按在宋濯腿上的肌肤上,身躯不安地动了动。   衣料摩挲,窸窣响动。   宋濯未着外裳,衣着单薄,她自己穿的也并不厚。手落在他精瘦的肌肤上时,她清晰的感知到脉搏有力的跳动,和他近在耳侧的鼻息。   她手心有些烫,欲要收回手。   黑暗中,蓦地,宋濯出声:“别动。”   姚蓁与姚添齐齐顿住。   姚蓁的指尖还留在他衣裳的布料之上,拿开也不是,不拿开也不是,若有若无地触着他。   姚添停住自己往外扯袍角的动作,睁大眼瞅向他们那边。   奈何熄了烛火,宋濯身处的位置又丝毫不见光,他什么也瞧不清,隐约可见帷帐顶泛着粼粼的光,是院中灯光映照进来的。   他只得在心中惋惜地感叹一声。可惜,可惜,未曾谋得美人面。   他方才虽没看清,但只瞧见了一丁点身段,便知宋濯怀中的,乃是绝色上品的美人。   那颈子处的雪肤,比及他的堂妹姚蓁,也并不逊色多少。   姚添并未细究,为何他瞧见美人,第一瞬间想到的竟是姚蓁。   他摩挲着下颌,想,怪不得他方才总闻到香气,总觉得这屋舍中有些不对,原来是宋濯藏了个女人。   一个,他不想让旁人发现的女人。   方才那女人,定是被他藏在屋舍中。这屋舍他清楚的紧,压根没有什么藏人的地方。   所以那女人,在他方才进来时……应该藏在了宋濯的床榻之上。   他一走,两人便难耐的纠缠在一起。   他的视线,落到方才宋濯外裳掉落的地方,心尖痒痒。   宋濯这般瞧着如此周正寡欲之人,于敦伦之事上,倒也是个不顾君子风范的,性子急的连衣裳都不及捡。   传闻宋濯不近女色……传闻果然不可信。   想着想着,他喉间有些紧,心道,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宋濯如此宝贝,给人瞧上几眼都舍不得?   姚蓁浑然不知他此时在想什么。   她能感受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惴惴不安,僵住不敢动,生怕姚添察觉到哪里不对,连鼻息都放轻许多。   紧张之时,只恨更漏流逝的这般慢,因为惊惧,她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脖颈上忽然一热,姚蓁一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一瞬被宋濯按着脑袋压在锁骨处,两人紧紧相贴。撞上他炽热肌肤,她那点柔媚的声调被揉的稀碎。   她听见宋濯冷声道:“世子,看够了吗?”   被宋濯紧紧按着,姚蓁的鼻尖压在他肩头,有些呼吸不畅。她张开口,轻声呼吸着,像一条缺水的鱼,呼吸时带着一点喘.息。   她愈是轻喘,宋濯将她按得愈紧。   他的力气十分大,姚蓁挣脱不开,眼泪汪汪,贴在他耳侧,用气声对他道:“轻一点……”   方才她那一声惊叫,直将姚添听得眼睛发直。   所幸那娇滴滴的一声,与她平日里端着仪态所发出的嗓音并不一样,姚添并未察觉到异样。   可姚蓁要紧张死了!   宋濯是做过夫子的人,一声冷斥,将姚添训的浑身一哆嗦,手一用劲,将袍角从屏风底下拽出,用力过大,一个踉跄,噼里啪啦又带倒了什么。   他仓皇摸到自己的手持,紧紧攥在手中,脚下却未曾挪动分毫。   哪怕是知道自己撞破了旁人的房事,信城小霸王姚添亦丝毫不脸红,甚至混不吝地调笑宋濯:“哟,你这是急眼了?”   宋濯不应。   他便自顾自地说起了隐晦的荤话,眼神不住往宋濯怀中瞅,甚至还大胆地向这边迈了几步:“我说方才来时,宋公子为何如此恼怒——这是哪里寻得的美人?宋公子若是用的称心,不如介绍给我,改日让本世子也快活快活?”   姚蓁听见他的话,有些能听明白,有些听不明晰,但也知绝不是什么好话,又羞又恼,气得浑身发抖。   偏生姚添还在喋喋不休,又像是低声自语:“这小美人身板柔弱的很,是不是雏儿?若是,宋公子可要牢记,莫要如此心急,届时弄疼了她,不知要搂着你的腰,哭哭啼啼落多少眼泪……”   姚蓁感觉到,宋濯压着自己的那只手,筋脉“突突”直跳。   他嗓音含怒:“够了,世子请回!”   姚添知道,自己是彻彻底底将他惹怒了。   他不知自己今夜是发的哪门子的疯,自从闻到那股香味,便总想出言挑衅宋濯,甚至在走出内舍时,仍不甘心的放缓脚步,竖着耳朵听。   他听见宋濯低声问:“弄疼你了?”   旋即是柔媚的女声,轻声应,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明晰,但足够令人浮想联翩:“没有,只是……”   姚添听得耳根酥麻。   内舍的对话戛然而止。   姚添心头发紧,恐自己被发现,改日宋濯去父王前参自己一本,连忙快步走了。   -   内舍中。   姚蓁压着嗓音,轻轻咳了几声。   方才,因为她鼻尖撞在宋濯的坚硬的锁骨之上,本就逼出了一些泪,此时一咳,眼尾咳出细碎的泪珠,湿湿沾在眼睫之上。   她分神辨认一阵,轻声问宋濯:“他走了吗?”   宋濯言简意赅:“嗯。”   姚蓁骤然放松下来,软倒在宋濯怀中,手搭在他的臂弯之上,后怕不已,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她仰起脸问:“方才……他发现是我了吗?”   她感觉到宋濯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有些沉。   视线一触即离,宋濯淡声道:“应该没有。”   姚蓁便放下心来。   她的鼻尖,因为方才被宋濯按着,贴在他炙热的肌肤之上,有些痛,又有些发痒,便抬手揉着鼻尖。   她好似浑然未曾察觉到,她坐在宋濯腿上、依偎在他怀中,这样一个姿势,在漆黑的夜里,是多么的暧/昧、多么的不妥。   ——多么的危险。   宋濯盯了她一阵,沉声提醒,她才恍然大悟一般,自他大腿上起身。   宋濯看向她。   不用灯光,他亦能猜想到,那个端方清冷的公主,此时是个什么模样。   必然是脸颊绯红,神色讷讷,眼尾应该也是绯红的。   ——方才他们挨得太近,他清晰地听见,她急促的喘.息中,带有一点哭腔。   纤长如鸦羽的眼睫,此时应该是湿润的。   他的指尖,还留存有她脖颈处细腻肌肤的触感,腿部衣料上也留存着她的温度。   他盯着她。   竟分辨不出,她是刻意,还是真情流露。   他轻轻叹息一声,尾音上挑,似乎带着一丝轻笑:“公主……”   姚蓁懵懵抬头:“嗯?”   宋濯看向支摘窗外,地面盈着水一般明亮:“公主还不离开么?”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这就离开。”   她抬步向外走去,步子很快。地面太过于凌乱,她似乎踢到了什么,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在寂静的黑夜中发出一道刺耳的锐响。   宋濯看见,黑暗中,她的身形顿了顿,应该是吓到了。   许是仔细辨认了一阵,片刻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抬足,绕过四散的物件,走到外间。   宋濯起身,双眸轻阖,触碰过姚蓁的那只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捻搓着。   他难以忍受,这如此凌乱的屋舍。   脚步声渐渐远离,宋濯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眉间缓缓蹙起。   可很快,那眉梢微微挑起。   极轻的脚步声,去而复还。   姚蓁顿足,声音轻柔:“外面,下大雪了。   “我没办法离开了。” 共寝   隔着浓重的黑暗,宋濯凝视着她。   窗外落着细碎的雪花,雪势渐大,院中枯树裹银装,枝丫交错,延伸向天际,枝头如绽万千梨花,又似银絮拂过。   灯光映照下,细雪粼粼,沉寂之中,隐约可听见雪花落地时发出的窸窣声响。   姚蓁渐渐察觉到寒冷。她双手交叠在身前,衣袖垂落,脊背挺直,端立着,目光搜寻着他所在的位置。   良久,宋濯别开视线,看向支摘窗外密密匝匝的雪花。   他淡然道:“臣差苑清送公主回去。”   姚蓁轻轻咬了咬下唇:“不可。”   她总疑心,姚添并未走远。她一出去,保不齐会撞在一处,徒生许多麻烦。   况且,雪势现今这样大,明儿晨起时又不知该是个什么情况,她现在若是离开,倘若雪势骤消减,保不齐会留下从宋濯院中蔓延至自己寝殿的足印,有心人稍一留意,便又是一场编排,平添人口舌。   与其那般麻烦,不如她留在此处,待到天明,观其雪势,再做定论。   这般想着,她便这样对宋濯说出口:“会留下足印。”   黑暗中,又是良久的寂静。   须臾,姚蓁听见宋濯从喉间溢出一声轻叹:“嗯。”   他转身向外舍走,与姚蓁擦肩而过时,微微顿住脚步,声音沉沉,尾音带着一点情绪不明的上挑:“委屈公主,在此歇息一晚。”   姚蓁侧着脸看向他:“你要去哪里?”   宋濯平视窗外白茫茫的雪,掸了掸衣袖,缓声道:“臣忽然忆起,有些策论还未曾温习。”   借着映入屋中的雪光,他睨她一眼,语气平淡:“床榻,臣暂时无用。公主上榻歇息罢。”   姚蓁眨眨眼,颔首。   宋濯推门而出,门扇开合,抖落屋檐上堆积的雪。   雪块哗啦落下,将檐角下垂着的灯笼搅动地一通乱晃。   姚蓁回眸看,宋濯披衣而出,穿过廊庑,走入院中。   灯笼下朦胧的光,勾勒出细碎雪花的形状,宛如万千星子洒落,飞舞翩翩。   雪色映得他侧脸如玉,他的肩头落了许多碎雪,穿过一个拐角,便瞧不清身影了。   方才又惊又骇,驱散了困意。此时骤然安稳下来,困意渐渐上涌。   姚蓁掩唇,小声打了一个哈欠。   她眨眨眼,小心绕过地上杂乱的物件,走到床榻旁。   她退去绣鞋,端坐床沿。   坐了一阵子,神识渐渐为困意所侵扰。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门扇又一声开合,应是宋濯折返,脚步声渐渐靠近内舍,便安心地睡了过去。   轻缓的脚步声顿在床榻前。   宋濯手持策论,沉沉看了和衣而眠的姚蓁一眼,眼底幽深,情绪莫辨。   须臾,取过一旁的被褥,为她盖上。   路过倾倒的屏风时,他顿了顿,终究是难以忍受,便俯身将屏风扶起,又接着雪光,将杂乱的物件恢复整洁。   做完这一切后,他走出内间,点燃一支细长的蜡烛,坐在桌案前,秉烛夜读。   一张屏风之隔。   外舍里,他身形隽长如玉树,烛光明灭,将他的脸庞烛光映照得朦胧,他的身影被拉地极其宽长,映于墙上,有渊渟岳峙之势。   他看着手中书,浓长睫羽低垂,半晌未曾翻动一页,面上阴影层叠,深浅不一。   内舍里,繁复的帷幔后,她睡得安稳,在熟睡时,唇角微微弯起,卸下了白日里强作的端庄姿态,露出不为人知的柔软。   雪花纷扰,零落一整夜。   -   翌日,姚蓁晨起之时,天已放亮。   简略舆洗后,她推开门,但见眼前一片白茫茫,天幕间散落着碎雪。   树枝上夜堆着满满的雪。隔一会儿功夫,便打飐(zhǎn)儿坠落,呼哧撞入地上厚厚的雪堆中。   打眼一瞧,便知这雪落了一夜。足稍稍踏入雪地里,松软的雪花便堆积到人足踝上三寸。   姚蓁微微懊恼。   早知雪落了一夜,那昨儿便不必顾虑,直接回寝殿便是了,总归不会留下足痕。   她甫一推开门,一旁候着的苑清便连忙迎上来。   姚蓁问:“你家公子呢?”   苑清道:“方才信王来请,公子同工部侍郎等人去巡验附近的河道了。”   他取来一件雪白氅衣,递给姚蓁。姚蓁接过,目露不解。   苑清解释道:“天骤寒,这是公子一早吩咐属下,让殿下穿着保暖的。——公子说,这件衣裳,做的小了一些,他未曾穿过。”   姚蓁轻轻颔首,穿上氅衣,戴好兜帽。   苑清在前引路,她尾随其后,往自己寝殿走。   虽然宋濯说,这件氅衣做的小了一些,但披在姚蓁身上,依旧十分宽敞,衣摆拖长。她拢着领口,小心翼翼地迈步。   绕过宋濯这处偏僻的小院,以及院外匝道,面前所见忽然宽阔起来。   昨儿太晚,姚蓁并未留神看,现今瞧着这般光景,便知宋濯多半是因她连累,受了姚添的胡羼(chan)。   信王府的规格与皇宫类似,亦是红墙映雪。姚蓁抬眼看去,眼睫轻颤几下,悄然垂落。   二人快步疾行。   蓦地,与一人迎面对上。   姚蓁裹着氅衣,脸瞧不明晰,秦颂迟疑一阵,缓声道:“公主殿下?”   姚蓁停下脚步,看向他。兜帽偏移,帽沿绒毛打飐儿,露出她小半张脸来。她冲他轻一颔首:“秦公子。”   秦颂穿着一身月白锦的衣裳,整个人温润如玉,看着她时,脸上挂着得体、温雅的微笑,实则眼神悄然她身后瞟,心中猜忌掀起惊涛骇浪。   他方才途径公主寝殿,见太子匆匆入殿,而门前婢女神色古怪,便有些奇怪;如今在此偶遇公主,她身旁跟随着宋濯的侍从苑清,而她的身后的那一条通道,唯一可至之处……只有宋濯的住所。   此时又才至辰时,实在难以让他不猜疑,公主是去了何处,同什么人,做了一些什么事。   是晨起得早,还是……夜不归宿。   他看着姚蓁的脸,欲仔细从她脸上寻出一些端倪来,寻来寻去,愈发觉得那张脸清丽非常,未施粉黛,与寻常女子气质不同。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丝线,缭绕在他的心头,轻轻抚着,秦颂一时忘记收回视线。   姚蓁眼睫轻颤几下,知晓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自己,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宽大衣袖底下的手指,微微蜷缩,面颊发热。   一旁立着的苑清,磕了磕鞋履前头沾着的碎雪,沉闷地磕碰声将秦颂神识唤醒。   他笑了笑,自姚蓁脸上挪开视线:“大清早,天这样寒冷,公主是去哪里了?”   姚蓁先前便设想到,若是被人撞见,自己应怎样回答。   因而她不慌不忙,淡声道:“方才去寻了宋濯公子,欲商议一些事,可他不在,去巡验河道,我便折返回来了。”   秦颂颔首应:“原来如此。”   话音才落,他忽然察觉到不对,视线猛地一凝,看向她的足底。   雪势在半个时辰前、天亮之后,便已几乎不再落了。   如若依照姚蓁所说,她应是天亮之后去寻得宋濯,那沿途应该有一排足印通过来。   她身着宽大氅衣,过长的氅衣衣摆,在身后雪地上曳出长长的拖痕。   然而秦颂一路走来,并未发现女子绣鞋的足迹。   此时姚蓁身后有一排足迹,被衣摆拖曳地有些模糊。但这道痕迹仅是从宋濯院中单行延伸过来,即使姚蓁是踩着自己的足迹去而又返,那也只能证明她天亮后自宋濯院中走出,并不能证明她是天亮后才去寻得宋濯。   秦颂的心房中,一时百味杂陈,目光复杂,幽幽地看了姚蓁一眼。   ——她竟与宋濯同处一室,一夜未归!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说什么也未曾发生,即使那人是清冷端方的宋濯,秦颂也是万般不信的。   他的视线,落在姚蓁的唇瓣、下颌之上,反复流连,甚至欲窥视氅衣领之下,以此来分辨她与宋濯,究竟做到了何等地步。   姚蓁没察觉到他的异样。   心上人在眼前,更是将目光频频落在她身上,盯着她看,姚蓁已然不知作何反应,鸦羽般的纤长眼睫不停地颤。   她垂着眼睫,目光悄悄落在秦颂身上,红唇翕张,几次欲说些什么,话到唇边,忽然不知应说些什么。   公主虽然性子冷,平日里甚是寡言,但她仅仅是性子使然,不爱说话,并不是不擅于交谈。她从没如现在这一刻一般,欲语还休。   秦颂打量她一阵,忽然阔步上前,站在她身侧,微微倾身,轻声道:“殿下。”   姚蓁抿抿唇:“嗯?”   秦颂居高临下,盯着她的脸庞,缓声道:“臣那里尚且有一些话本,改日拿给殿下。”   姚蓁眼眸亮了亮,仰头看他,轻轻颔首:“好!”   兜帽顺势滑落,下颌与一截雪白脖颈皮肤露出,秦颂打眼看过,发现并未有什么痕迹,略松了一口气。   清丽的女郎,漂亮的眼眸中潋滟着水色,眼眸亮时,像水中映照出许多颗星子,乌黑的眼眸仿佛一块蕴藏着细碎珍宝的墨玉,与平日有些不同,眼中含着一点儿笑意,直勾勾地望着他。   两人距离极近,不过半步。   秦颂心中一颤,见她鬓发微乱,肌肤白腻,竟情不自禁探出手,欲将她散开的鬓发挽至耳后。   他的指尖,才触碰到姚蓁那缕柔顺的鬓发,冷不丁身后猝然冒出一声没什么情绪的提醒,言语中没有半分焦急:   “——当心。”   秦颂一时未及反应,说这话的人是谁,他说的当心又是指什么。   姚蓁微怔,辨认出来,那没什么情绪的声调,属于宋濯。   ——下一瞬,她被人扯开几步,踉跄着磕入人胸膛。   而秦颂猝不及防,被头顶树枝上堆积的雪,浇了满头满身。 积雪   天骤寒,雪花堆积许久,渐渐冻出硬实的形状,从那样高的枝头,整个儿跌落下来,砸到人身上,着实有些痛。   秦颂被当头砸到,当即趔趄一下,捂着脑袋,面目微微狰狞,余光瞥见姚蓁,又强忍着不呼痛。   宛如碎冰的雪块四下迸溅,姚蓁手腕上的力道一松,面前人冷冽的气息淡去。   那人后退一步,避开纷飞的雪粒子。   方才混乱之中,姚蓁踩到过长的衣摆,足下不稳,额角磕到他坚/-挺的胸膛,有些痛意。   她抬手抚着额角,整了整衣摆,抬眼看向他,不知他是何时靠近的,眼中一片讶然:“宋公子,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宋濯瞥她一眼,淡声道:“大雪封路,无法出去。”   姚蓁了然颔首。   转头瞧见秦颂一手揉着头顶,另一手飞快地拨动身上的碎雪,眉尖微蹙,关切道:“秦公子,没事罢?”   秦颂束发的玉冠被砸歪,发髻散乱歪斜,衣襟也被渐渐融化的雪水浸湿,晕开深浅不一的颜色,可谓形容狼狈。   他紧皱着眉,听见姚蓁的关切之声,眉头松了一些,声音放缓:“多谢殿下关切,咏山无事。”   姚蓁垂首,自袖中翻找一阵,摸寻到一张丝帕。   她捏在掌心,看着鬓发湿乱的秦颂,踯躅着,不知递给他帕子的举动是否妥当。   化开的雪水,自秦颂的鬓发滴落。   姚蓁抿抿唇,正欲上前,将手中丝帕递给他,她背后的宋濯,忽然慢悠悠地开口:“咏山兄。”   姚蓁足下一顿,回眸看。   宋濯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缓缓步向秦颂,姚蓁侧身让步,他外袍一角,掠过她的裙裾。   他将帕子递给帕子,目光下落到他的鬓角,淡声道:“擦一擦罢。”   秦颂怔了怔,目露感激,双手接过,轻声道谢。   他原本有些埋怨,宋濯为何不提醒、为何不将他拉开。   如今惊觉,宋濯并非未提醒,只是他反应太慢;再则,若是被砸到的是容华公主,事态可就不是这般容易草草揭过了。   宋濯抽回手,淡声道:“不必。”   他转身看向姚蓁,睫羽缓缓眨动,眼眸黑沉,似乎还闪着一点微光:“公主寻濯何事?”   姚蓁此前,从未留意过宋濯与秦颂立在一处的场景。   眼下宋濯唤她,她闻言抬眼,才发现宋濯卓然玉立,竟比秦颂还要高出几寸。   秦颂在男儿中,已算高挺。   她后知后觉,察觉到清冷气息,仰头看他时,他浓长睫羽遮住黑沉眼眸,久违的压迫感卷土重来。   宋濯又问一声,淡淡瞥她一眼,眼中似乎隐隐含有不悦。   姚蓁回神,轻声道:“借一步说话。”   宋濯迈步走向一侧,许是知道她说寻他,只是托词,因而绕过一道拱门后,待看不见秦颂身影,便对姚蓁轻一颔首,抬步欲离去。   姚蓁随在他身后,衣摆曳地,晕开一道轻声道:“昨晚,多谢。”   宋濯足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不必。”   他衣着苍青色,踏雪前行,身影隽长,与周遭雪景十分相衬。   姚蓁目送他离去。   走出几步,宋濯忽然回首看她,眸色一瞬间极其晦暗,待姚蓁要细看时,他眼眸中分明一片平静,像陈年冰封的湖面,任凭外界百般干扰,丝毫不起波澜。   姚蓁微微一怔,他的视线已从她身上掠过,蜻蜓点水般收回。   那道冷竹一般的身影,随即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冷风卷着雪粒子,姚蓁拢了拢领口,隐约记得一月前,她亦穿着他的衣袍。   他亲手将氅衣披在她身上,为她系带。   她没料想到他的动作,讶然怔忪良久,在他指尖擦过自己脸颊后,走出几步,兜帽下的脸微微发烫。   待她回过神,绕回拱门后,秦颂的身影已然不见。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睫羽颤巍巍地垂落。   *   这场雪来势汹汹,断断续续,连下数日。   大雪封山,堆积的雪阻塞了出城的路,车马不得通行。   姚蓁一行人,原定在信王府汇合后,略一修整便继续赶路,经此一遭,不得不继续停驻。   恰好姚蔑与姚蓁,对信王有所怀疑,留在王府中,可以静观其变,因而并未强行命军赶路。   只是天气骤寒,随行的侍从与官兵此前来时,并未携带过多保暖衣物,城中布庄的冬衣又被抢售一空,埋怨声渐渐四起,便是连打头的京官都颇有微词。   姚蔑与姚蓁前去向信王借,信王潦草丢了几件应付,此后再前去,皆是避而不见。   姚蔑气得直发抖,姚蓁也有些愠怒,但皇室积弱已久,封王势大,并不受皇室牵制。他们二人皆束手无策,拿他没有办法。   众口纷纭之下,宋濯出面,与信王促膝长谈,信王终于松口,给随行治水的百余名官兵一人一件保暖的冬衣。   因此一遭,宋濯愈发受敬重。   而他面冷,众人不敢靠近,只敢远远观望。日子一长,竟将他传得神通广大,乃是天上某某仙尊的弟子转世。   姚蓁也终于得了闲。   宋濯是哪位仙尊的亲传弟子,她并未留心。   她今日有些雀跃——秦颂的话本子她才去取来,还同他说上了几句话,心满意足地返回寝殿。   公主、太子临时居住的寝殿内,轩甍上堆积着厚重的雪,如同数张厚重棉被堆叠在一起,瞧上去十分有重量。   也的确很重——前夜将一间偏殿的瓦片压破,漏了整夜雪水。   姚蓁甫一踏入寝殿,便见姚蔑正站在搭着的木梯旁,一身暖融融的鹅黄衣裳,指挥屋脊上战战兢兢的黄门修补屋顶。   听见脚步声,姚蔑回眸,少年人稚嫩明媚的脸颊绽出一抹笑容:“皇姐!”   姚蓁弯唇笑了笑。   她袖中收拢着秦颂给的几册话本,有些重,便没有同他多说,小步迈入殿中。   姚蔑没多想,退开开几步,仰着头看了屋顶上的人一阵,见他迟迟修补不好,有些微怒:“你到底行不行!?”   黄门伏在屋顶,两股战战,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姚蔑烦闷地叹息一声,余光略见姚蓁的一角红裙,眨眨眼,招手让那黄门下来。   他悄声道:“别修了。你去宋濯公子院中,将他请来,就说有要事与他相议。”   小黄门点点头,一溜烟地跑出门。   -   黄门来请宋濯时,他正在书桌前看着策论。   闻言,他放下策论,手指搭在桌上,不语。   他身上气息太冷,又有传闻在身,颇为神秘。黄门有些敬畏,不敢看他,亦不敢出声,弓着腰身候着。   良久,宋濯缓声道:“太子寻我,还是公主寻我?”   黄门磕磕绊绊道:“太、太子……”   他抬手擦了擦额间汗。   宋濯睨着他,指尖轻轻叩了叩,发出不太明晰的响动。   他低眉看着面前空空的桌面,随即站起身,淡然道:“走罢。”   黄门如释重负。   “诶,好的!”   他们走出门时,苑清正抱着高高的一沓被褥衣物,朝这边走来。   瞧见宋濯,他艰难的侧过头,问:“公子,这些同往常一般处置么?”   宋濯淡淡瞥了一眼,轻声应:“嗯。”   衣物中,一张轻薄的帕子悄然滑落。   苑清余光瞧见,足尖挑起,将那帕子重新放入衣物堆中。   宋濯走出两步,忽然顿足,想起什么似的:“天寒,冬衣不足,那件白色氅衣暂且留下。”   说完这一句,他便离开了。   苑清看向怀中衣物,将那件前两日被公主洗净送回的氅衣挑出来,面色复杂,艰难地回眸,看他背影一眼,眼眸中充斥着一些、似乎是像瞧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奇事的神情。   然而宋濯一身竹青衣裳,脊背挺直如翠竹,并未有任何迟疑、后悔的举动。   苑清叹了口气,摇摇头,将氅衣收好。   余下的衣褥,皆命奴仆丢了。   -   宋濯迈入公主寝殿。   殿外,百无聊赖等待着的姚蔑瞧见他,迅速起身迎上去:“君洮兄!”   他看见救兵一般,小跑着接近,绘声绘色给他描述昨夜形势之惨状,请求他帮忙修整。   宋濯滞了滞,沉吟片刻,答应了帮他指挥。   宋濯行事向来妥切,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踩着梯凳,远远瞧上几眼轩甍。   即使是这般不雅的动作,由他来做,丝毫不失君子风范。   观察一阵,他走下梯凳,略一思忖,话语简要,语速沉缓,很快便指挥着几个侍从,将屋顶的漏洞给补全。   姚蔑越发雀跃,为了赞美他,滔滔不绝道:“昨夜忽然漏水,将皇姐吓了一大跳,下半夜基本没怎么睡,我们将榻挪开,她才肯睡下,多亏了君洮兄帮我们修好!”   宋濯垂着眼睫,待他说完,缓声道:“漏水的这间,是公主的寝殿?”   姚蔑道:“对呀对呀!”   宋濯抬头,瞧见侍从将最后一片瓦填好,沉声道:“太子,劳烦你进殿一趟,看看是否还漏水。”   姚蔑才要应,他又补充道:“当心,瓦片不牢固,莫要被砸到。”   姚蔑惜命的很,一听他这样说,当即便不乐意进去了,指着几个黄门让他们进去看。   宋濯淡然出言打断:“我去罢。”   姚蔑看向他的目光中,崇拜之情又多了几分。   宋濯迈入殿门。   天色阴郁,正殿中光线晦暗,唯有书桌前点着一盏灯,姚蓁正捧著书册,入神地读,连镇纸歪斜在桌案边侧都未曾注意。   她今日似乎悉心装扮了自己,唇点胭脂,眉若远山,身上一件洒金榴红宫裙。   宋濯瞧了她一眼,视线便从她身上滑过去,落入一旁的偏殿门扇上,欲走入偏殿。   宫中没什么宫婢黄门,因而无人通报,亦无人指路。   宋濯眼睫垂下,略一顿足,转而缓步走到桌案前。   他沉声道:“公主,偏殿……”   他眼瞧着,姚蓁浑身一颤,“啪”地合上手中书册。   动作之慌乱,竟将书册打翻在地上,连同那枚沉甸甸的石质镇纸,皆打翻在地,石与石相摩,发出惊天动地的刺耳响动。   宋濯眼底幽深了一些。   他略一弯腰,拢着袖口,修长手指捡起那枚镇纸,眼角余光看见,姚蓁匆匆捡起书册,紧紧捏在手心。   他将镇纸搁在案上,浓长睫羽垂落。   姚蓁眼底惶惶,面色依旧淡定,抬眼看他,潋滟的眼眸中,荡开一圈圈涟漪。细看之下,才可察觉到一丝不安的端倪。   她柔声问:“怎么了?”   宋濯黑沉目光缓缓向下滑落,落在她搭在桌案边缘的宽大的衣袖之上,似是在看镇纸,又似在看他。   姚蓁抿抿唇,无端有些怕他,屏住呼吸,像是曾经在他的授课上出神被察觉一样,手无措地动了动,十指指尖交织又分开。   她的目光,在无意识地避开与他对视。   宋濯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她脸上,淡淡一瞥,似乎没什么情绪。   他的声音却是微冷的:   “公主在看什么?” 艳曲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荡,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荡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著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荡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淫.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 胭脂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荡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著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著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考题   姚蓁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瞠目望着他,一时结舌。   她不知应当如何接话,更不知秦颂日后将会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诧异。   即使知晓不合礼节,她也震惊到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视线落在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他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角。   她脸颊微烫,抿唇缓了缓,冷着声音道:“几本书册罢了,公子随意。”   宋濯抱著书册,轻轻从喉间哼出一声:“嗯。”   姚蓁不欲与他多言。   他寡言少语,言辞却颇为犀利,她难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样待她,更惦念着神情恍惚的秦颂,便欲离去,盼着他亦能早些离去,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继而去寻秦颂。   宋濯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状似无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长发如鸦羽,发尾被步履带起的风微微抚起。   姚蓁顿足看他,微微拧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视线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出声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见他墨发披散、唇染口脂的仪容不整模样,那还了得!   姚蓁几乎可以确认,他会被一些人视作疯癫之人,但是更多的人会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他们二人,编排他们,甚至……   保不准会将他视作公主的入幕之宾!   宋濯并未停下脚步,行至殿门后,姚蓁将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见他身在何处,连忙又唤一声,紧急娇喝着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顿,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着,莫要动。”边说着,她边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着脸,仔细看他冷肃淡然的面庞,从修长的眉、深邃眼窝,看到高挺的琼鼻,确认其他地方没有胭脂后,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你且擦一擦唇边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并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么,缓声道:“这是干净的,我还未用过。”   宋濯眉尖轻蹙一下,最终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着自己下颌。   他擦净后,松开手,垂眸看着洁白帕子上淡淡的绯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脚尖,贴近他,将他脸上的痕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他清冽的气息浓重,屏息可闻,姚蓁没有注意到两人距离极近,发现他唇角还有一处染着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给他看:“这儿,尚且有一丝胭脂。”   宋濯捏着帕子,比对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细擦了擦。   姚蓁皱眉,柔声道:“不是这儿。”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他并未将情绪显露出,冷着脸,又擦了两下唇,这次用力显而易见地比方才要大上许多。   “还有吗?”   姚蓁颔首:“还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现存的这道印记,在反复擦拭中,浅淡了许多,现在让宋濯去照铜镜,麻烦且不说,亦未必能察觉到。   她皱眉看他,踟蹰一阵,缓声道:“我来擦罢。”   她从宋濯手中接过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一小块帕子,面上全然是认真之色,睫羽不时颤抖一下,仔细为他擦拭。   她年纪尚小,身量纤细,平日里,宋濯若是直着身子时,他仅能瞧见她的头顶的发髻。   想到这处,本着迁就她,他又将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气息中伴有隐隐的冷香气。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视那股气息,手指贴着他的唇抚动。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状朦朦胧胧,触摸、点抚在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与她手指直接接触略有些不同的奇异触感。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两下。   姚蓁仔细擦拭干净,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倾身贴向他,将他的脸又细细查看一遍,确认脸上再无痕迹后,略略松了一口气。   “好了。”   她掀起眼帘,发觉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时有些迟疑。   顿了顿,她将发冠递给他:“莫忘了束发。”   宋濯眼中泛出几丝波澜,伸手去接发冠,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因而避无可避地,手指触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稳发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战栗着发麻。   余光瞧见,宋濯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著书,一手拿着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阵——玉冠的边边角角,已经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洼洼。   他缓缓皱起眉,眼眸中含着一点微妙的嫌弃。   就在姚蓁怀疑他嫌玉冠不净,而要将它丢开时,宋濯缓缓开口:“请公主相助,为濯束发。”   姚蓁看向他拿著书册的手,不明白他为何不将这些有些碍事的话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于他的请求……   她抬头看他,缓缓摇摇头:“男子的发髻,我并不会束。”   面面相觑。   她讷讷道:“怎么办?”   宋濯轻轻摇头,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寝殿四周并无宫人,就算有宫人,也不能传唤他们进入,瞧见两人这般模样。——那些宫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会如何非议他们。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转身折返内殿,自妆奁中翻找一阵,翻出一枚素净的、分不出男女式样的青玉簪来。   她握着玉簪,递给宋濯。   宋濯依旧未将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与他再过多推诿,绕到他身后,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着,披散的头发色若鸦羽,质若绸锦,她拿着梳篦的手指穿梭在发中时,长发隐约泛着粼粼的光。   姚蓁将他的发梳顺,手指勾挑,挑起鬓侧两缕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后退开几步,细细打量。   宋濯站起身来。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苍青色的衣袍,与发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衬。   姚蓁的发髻梳得简陋,可配上他张脸,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平添几分缥缈的矜贵气。   姚蓁满意地颔首:“好了。”   宋濯搁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头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缕发,伸手拨了拨。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   宋濯却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砖上一般牢固,温声道:“公主随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温习功课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讷讷地含糊应了两声。   宋濯抚了抚手中话本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说出的话,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后往先特意嘱托过濯,令濯时时注意公主的功课。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温习,明日濯将前来考察。”   姚蓁脑中一嗡。   他继续道:“以备来日返京,皇后的测验。”   姚蓁心道不必,虽略略有些心惊,但转念一想,皇后毕竟离得远,暂且顾不到她,欲说出拒绝的话。   但未及她开口,他便已经不容置喙地、缓声说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论,旋即抱着话本子,阔步离开了。   待姚蓁回过神来,欲追上前去时,他早已经走远。   姚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苍青色衣袍,鼻息不稳,胸懊恼为何要被他牵制,一时未能及时拒绝。   然而他言语间颇有几分道理,姚蓁也的确惧怕皇后惧怕的十分紧。   斟酌一阵,她不情不愿地折返回殿内,将他方才说的书册一一翻出来,一本本回顾。   宋濯给的考察范围实在不算少数,即使是她,应付起来亦颇为吃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将“宋濯走后,便去寻秦颂”的念头抛之脑后。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时过半,便早早来到公主寝殿。   他一手捧着几本书册,另一手拿着戒尺,面色温和,看着伏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撑不住,便不测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后,言明公主随行期间,并未曾读过书。”   姚蓁顿时泄了气,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将姚蔑一同叫来。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从便将他整个儿扛到书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着眼睛醒来,一句疑问尚且未说出口,便被塞了一张考卷,霎时便清醒了。   他抖着声音问:“不是说要考察皇姐吗,怎么连我也也也……”   宋濯修长指尖拂过手中三寸宽的戒尺,眼睫低垂着,并未应声。   姚蔑霎时住了嘴,低着头,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呜呜。”   姚蓁捧起书卷,给他展示自己的桌面——除却毛笔,再无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还要再惨一些,至今还不知晓考题是什么,他好歹可以趁现在看两眼书册。   他这般想着,瞄了两眼考题,目光往一旁寻找一阵,手探向一本书。   他欲拿起的书册,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听宋濯道:“太子,你已经开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题,不难。”   他脸上顿时漾出许多笑容来,欢天喜地的提笔做题去了。   姚蓁放下书册:“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题较难,且再看一阵罢。”   姚蓁一噎,有些艳羡地看着姚蔑,半晌,目光才从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书册上。   -   想来姚蔑的考题,的确是不大难的。   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他便搁下笔,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考卷递给宋濯。   宋濯垂眸,扫了两眼,轻一颔首,评价道:“尚可。”   他说尚可,便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着他,有些雀跃。   宋濯缓声道:“太子可以先行离开了。”   姚蔑口中发出一声低声欢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还在,脚步有些迟疑。   尚未变过嗓音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稚嫩,讷讷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罢。”   顿了顿,她又叫住他:“将侍从都撤下罢,留一人守门便可,我做题时听不得动静。”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姚蔑走后,姚蓁与宋濯皆未出声,殿中一时有些空旷。   姚蓁瞧着眼前书册,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出神,忆想到昨日,两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声音低沉,缓缓念着那话本中以你的词句……   她蓦地脸一热,抬眼看向一旁更漏,问宋濯:“可以开考了么?”   宋濯轻轻颔首,修长手指,拿着考卷递给她。   姚蓁接过,略略扫了几眼题目,发现并无她想象中那般难。   这考卷乃是手写,行楷端正飘逸,又自成凌厉的一体,出自谁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笔,笔尖贴着砚台侧,舔了舔〔注〕,目光专注地看着考卷,一题一题地开始作答。   前面的题极其简单,姚蓁用笔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间,空白之处便盖满了隽秀的行楷。   最后的一道题目,是让她依照他所描述,写出一首诗词来。   姚蓁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笔。   宋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与她后脊隔着半掌距离,看她所书的字迹。   姚蓁的字,笔画之间有些凛冽,飘逸之程度,比及他并不逊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儿家写的。   她停在作诗词这一题上。   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姚蓁斟酌着提起笔,缓慢地写出两阙词来,速度之慢,连字体都整齐了不少。   须臾,她搁下笔,检阅一阵,递给他。   宋濯双手各捏着卷张一角,浏览过前面题目时,沉声评价:“不错。”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写的词,缓缓皱起眉。   姚蓁心尖一颤,抿抿唇。   宋濯缓声评价:“对仗不工,平仄无韵,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头,自知不足,眼睫慌乱眨动几下。   宋濯提起朱笔,依次批阅,她写的那首词,被他忽略过去。   姚蓁余光看见,头垂的更低。   宋濯将卷张还给她,薄唇微启:“于诗词之上,有待加强。”   姚蓁轻轻颔首,接过卷张,轻蹙着眉思索。   她于宋濯的这道题目上,的确毫无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却见宋濯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从他带来的书册中翻找一阵,挑出一册书,递给她。   姚蓁接过,抬头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书册上。   姚蓁翻开扉页,看清楚上面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将书册阖上,眼中含愠,看向宋濯。   便听这人淡然地缓声道:“这册话本的韵律、辞藻皆为上乘,公主既喜爱这些艳词,不若细细研究一番,写出一篇论赋。”   姚蓁将信将疑,迟疑地翻开一页,只觉眼眸被那遣词造句烫了一下,复将册子重重阖上,寒声唤他的字:“宋君洮!” 真相   她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泛着潋滟的光泽,手按着话本子,用力推向他。   宋濯用两根手指指尖抵住,目光沉黑粼粼,缓声应道:“我在。”   她是坐姿,而他立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宋濯睫羽垂落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微绯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愠怒。   ——但她的愠怒毫无震慑之力,只单单令那双眼眸灵动了一些,整个人泛着平日里极少见的明媚鲜活。   而这样的她,现今只落在他眼中,仅属于他。   姚蓁抿紧双唇。   宋濯看着她分明愠怒到身躯微微颤抖,却仍旧克己地端着仪态,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   他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宫宴,他匆匆路过嫏嬛宫,瞧见她抱着被宫人打死的幼犬,满手鲜血,无措地跪坐在地上,目露惶惶,洁白裙裾铺成一朵花的形状,白花上血光点点。   她身躯纤柔,如同她手中那只幼犬一样,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垮。   而今她已经是大垚最尊贵的公主,清冷矜贵,高不可攀,殊荣之盛,太子比之亦不能及。   从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存在过的痕迹。   宋濯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的阴影。   他看着她。   知晓那个小女孩,依旧留存在姚蓁的骨血里。   幼时的她,分明怕极了他,也要强撑着上前,曲意迎合赔笑,恳求他救救她的幼犬。   如今她投怀送抱、若即若离,用着并不熟稔的手段,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这次她的目的,是他。   而她拙劣的演技,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这是未曾改变多少的。   宋濯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从未将她的伎俩,当作什么可以撼动他冷硬心肠的威胁所在。却在不知不觉间,难以自持地,对她无限纵容。   他目光稍冷了一些,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解,指尖轻叩手底下的书册,淡然道:“为何愠怒至此。”   姚蓁怔了怔。   宋濯薄唇微启:“口是心非。”   闻言,姚蓁唇角绷紧成一道直线,眼中渐渐晕开一点泪意,缓缓摇头:“我没有。”   她眼尾绯红,眼波潋滟,瞧上去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眼睫上沾着的一点水光,目光盈盈顾盼来时,足以让男人们为她疯狂。   那目光潋滟看向宋濯,两人对视。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知晓自己词穷,便开始示弱,企图用这种手段博取他的怜惜。   如若方才为拒,现今便为迎。   这样拙劣的手段——   宋濯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眸中一片寂静。   她却不知怎地,眼中水色愈发浓重,抬眼看着他时,眼中盈满一汪水,眼尾挂着的一滴泪珠,摇摇欲坠。   宋濯轻蹙起眉头,心底缓缓腾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他将书册拿起,又搁在桌案上,指尖叩了叩书脊,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她在无声地落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紧咬着下唇,哭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即使是这样,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仪态端庄,钗环不晃,如若不看她的脸,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哭。   宋濯察觉到她目光中隐隐含有的谴责,默不作声地挪开视线,又挪回来。   她这些日子里的刻意引、诱,以及对他一次次试探般的欲擒故纵,渐渐触及他的底线,令他无法再继续冷眼旁观。   未曾想,竟将看似威风的公主骇至如此。   他薄唇微抿。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觉得宋濯莫名其妙,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地羞辱她,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便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公主许久未曾这般哭过,第一滴泪落下后,眼泪便如决堤之洪水,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里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   她有心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端正仪态,尽量体面的哭。   泪眼朦胧时,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   那人冷冽的气息缓缓蔓延,姚蓁忽而想到昨日他对她做过的事,腰后一软,身躯轻轻颤抖起来。   她抬起眼,透过泪水,瞧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身影俯身朝她靠近,姚蓁又是一颤。   旋即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眼角的泪水被人用帕子缓缓擦拭掉。   她嫣红的唇边亦沾着些泪,唇瓣上泛着水色,被帕子按压着擦拭干净。唇瓣敏、感,带起一阵微细微的战栗。   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交缠   “——是谁?”   他又沉声问了一遍, 尾音拖长,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   然而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温度,犹如冰下深渊, 望眼生寒,令人与之对视, 心悸不已。   他的声音落在姚蓁耳中,隐隐含着一点隐晦的阴暗情绪,震颤着她的耳膜, 犹如惊涛来临之前,海面上那短暂的平静;又似捕猎之前,猛兽收敛爪牙,短暂的潜伏。   姚蓁思绪一团混乱, 紧抿着唇,不应声, 有些受不住他身上过于冷冽的气息。   青年的身量颀长,肩背宽阔, 将她整个儿覆在他浓郁的影子之下。   她的视线里、五感中, 全是他的身影与气息,犹如细密的雨帘, 淅淅沥沥, 铺天盖地。   一旁姚蔑呆愣片刻,瞧向宋濯紧绷的脊背, 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屏住鼻息,阔步上前护住皇姐。   宋濯温声道:“太子, 劳烦暂且回避。”   姚蔑顿了顿, 旋即又要上前。   宋濯偏着头看向他, 声音沉了几分,似是漫不经心道:“太子。”   姚蔑倏地止住脚步,对上他那双冷黑眼眸,鼻息一窒,竟鬼使神差一般,抬起的足陡然转了一个方向,走向殿外,甚至还体贴的将门阖紧。   宋濯的目光,复又落在姚蓁身上。   姚蓁已然回过神来,从最先的震惊中抽出心神,手指撑着黑漆面的桌案起身。   她步步避让:“为何问这个?”   宋濯步步紧随,闻言唇角微微上挑,低声重复她的话:“为何问这个。”   他冷嗤一声,陡然加快步伐,将她逼退至背倚雕花角柱。   姚蓁腰后猛地抵上冰凉的角柱,脚步一顿,转而欲绕过角柱。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她尚未来得及转身,便被人大力拽住手腕,那人微微用力,便将她拽回,掐着她纤细的腰,将她抵在角柱上。   姚蓁鸦青的发尾划出一道弧度,下一瞬肩膀重重磕上坚硬的角柱,身躯颤了颤,眉头霎时拧紧。   凹凸不平的花纹纹路,将她瘦削的肩背硌得生痛,又有些发麻。   宋濯捏着她的手腕,与她挨得极近。她斜斜倚着角柱,两人身躯之间,仅有半步距离。他一向喜穿冷色,今日穿了一身苍青衣袍,衣摆同她的水碧色裙裾纠缠在一处。   他目光沉沉,手背上青筋虬.起,指间力气愈发大。   姚蓁的腕骨被他捏的几乎要断裂,腰身也腾起酥酥麻麻是奇异感觉,似痛又非痛。   怪异的感觉交织在一处,姚蓁挣了挣,肃声提醒:“宋濯,你逾矩了!”   宋濯薄唇微抿,闻言,喉间深处发出一声冷冷的低笑,骤然又向前贴近几分,将她柔软的身躯紧紧压在角柱上,两人之间,再无间隙,衣袂混乱地搅动在一处,发尾荡漾着交织。   这次他并未伸手将她护住,姚蓁吃痛,闷哼一声,旋即听到他沉声道:“濯之逾矩,不及公主十之一二。”   他桎梏着姚蓁的手腕,精瘦的小腿抵住她笔直的腿,若即若离的贴在她的柔软笔直的小腿内侧,不经意地接触间,隐约带起令人战/.栗的触感。   姚蓁胸口剧烈起伏,挣扎几下无果,沉声道:“本宫几时逾矩过?”   宋濯唇角忽而笑意僵住,目光牢牢粘在她的脸上,冷的似一潭寒冰。   目光下至,她唇边粘着一丝凌乱的碎发,宋濯伸手拨开,冰凉的手指,轻轻触及她柔软的唇瓣,旋即下滑至她的下颌处,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脸颊肌肤,眼眸晦暗。   姚蓁身不能动,又被他这样对待,心中堆积许久的、混合着愠怒与委屈的情绪终于爆发。   她扬声道:“宋濯,你看你如今的模样,可还有半分君子端方?!”   此言一出,宋濯果然滞了滞。   姚蓁微微松了一口气,以为他终于恢复冷静,便试探着去推他的身躯。   宋濯睫羽颤动两下,眼睫的浓郁阴影将眼眸遮住,被她推着,身躯纹丝不动。   姚蓁拧着眉,唇瓣动了动,欲说些什么,尚未开口,他忽然提着她的手腕,不容置喙地,将她的手放在他腰后,   她被迫环住他的腰身,尚未看清他的意图,他便又将她另一只牵引起来,放在他脖颈与肩背的交界之处,虚虚搭着。   因为两人身高有些差距,宋濯微微俯身,高挺鼻尖与她的鼻尖之间仅有一掌之距,鼻息相闻。   这样的距离——   姚蓁本能的觉得有些危险,一时心跳砰砰,欲往后退避。   然而她身后是冰凉的角柱,挡住了她的退路,她避无可避。   宋濯眼睫又颤了两下,眼眸中泛着粼粼的波光,似乎是在回忆什么,旋即一只温热的手抚上姚蓁的腰身,顿了顿,绕过她的侧腰,贴在她的腰后。   姚蓁腰间霎时有些酥./麻,反手推他,声音不自觉地低柔了几分:“你作什么?”   宋濯按着她的腰,将她压向自己:“那日,公主便是这样贴近臣的。”   姚蓁记忆中并未有这些,她抽回自己的手,满面疑惑地看着他:“你在浑说些什么?”   宋濯敏捷地抓住她的手,压着她的手抚在自己的锁骨处,嗓音低沉:“那日,公主还吻了臣的这处。”   不及姚蓁说些什么,他接着道:“公主还唤濯宋郎,念着温飞卿的诗句,说你心悦我。”   姚蓁心绪大乱,颤声道:“绝无此事!”   宋濯薄唇微抿:“分明做过,又为何要矢口否认?”   姚蓁用力摇头,红唇颤抖,说不出话,挣扎着欲从他怀中脱出。   她抗拒的态度,宋濯垂眸看着,忽然冷了脸。   他紧紧按着她的腰身,力气之大,恨不能将她碾碎,揉入自己的骨血里。   他寒声道:“公主方才说,宋郎非颂郎,所以你的心上郎君是谁,那日公主又将我当作了谁?”   他想到了什么,话语微微一滞,笃定道:“——是秦颂。”   姚蓁心头一颤,抿唇不语。   宋濯观察着她的神色,眼眸渐渐幽深,忽然俯身贴近她的耳,她侧过头,又被他抬手掰回来,低哑着嗓音问:“是秦颂,对不对。”   他用的力气极大,宛如铁钳般捏住她的下颌,姚蓁吃痛,眼中泛出一些泪光,回道:“……不错,是秦颂。”   “我将你视作他,我借你接近他,我心悦之人是他。”她红唇翕张,忍下眼中泪意,一字一顿道,“此前种种,是姚蓁多有逾矩,令宋公子生了误会。往后姚蓁待宋公子,谨从克己复礼,不会再有半分逾矩。   “日后若是有不妥切之处,还望公子早些指出,莫要寡言积于心,自作多情。也望公子莫要如现今这般过份,不顾男女之别、枉作君臣,令旁人心生误会。”   宋濯闻言,不怒反笑,手中力气更重几分,几近咬牙切齿道:“我自作多情。”   姚蓁忍着手腕上的痛,咬着下唇,不卑不亢,与他对视。   她感受到宋濯此时气息波动地厉害,她的心跳亦怦然乱套,便点到为止,言明界限后,不再多言,偏头缓解紊乱的气息。   余光看见,宋濯喉间的凸起,正缓缓上下滑动着。   她感觉到宋濯强有力的心跳,一下接着一下,两人沉默之时,渐渐地,似乎平稳了许多,不知他是否恢复理智。   她红唇微动,才要说话,未及说出一个字,忽然被人捏住下颌。   宋濯紧紧按着她的腰身,将她微微提高一些,未及她反应过来他欲做些什么,他微凉的薄唇,夹杂着独属于他的冷冽气息,精准地吻住她嫣红水/.润的唇瓣。   姚蓁未及说出的那句话,转而变成一声短促的娇./吟,被他堵在唇里。   他冷肃俊美的面庞骤然放大,姚蓁睁大双眸,唇瓣被他的唇齿辗./转,脑中霎时混乱成一滩浆糊。   他高挺鼻尖抵着她,令她被迫仰起头,唇是凉的,手心却一片炽热,按着姚蓁的后腰,似是要将她揉./碎,又似要将她融化。   姚蓁浑身绷紧,动弹不得,只好抬腿蹬他,他的手顺着她的腰线流连向下,将她的小腿并拢,抬腿紧紧抵住她。   混乱之中,姚蓁的手肘磕到了角柱,混沌的思绪被扯回一些,唇间仓皇溢出一个字,用力摇头:“不……”   宋濯的唇短暂地离开一瞬,垂眸看她,忽然抬手拨掉她的发簪,步摇丁啷落地,墨发柔顺地四散,流淌在他指间。   她眼尾泛红,唇瓣愈发红艳,浑身发着颤,说不上是因为惊惧还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什么。   对上他沉郁的目光,她红唇微动,水光潋滟,似是要说些什么,被他揉着腰,话语破碎成零碎的低./吟。   宋濯眼眸沉沉,抬起手,指腹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颊侧,不待她开口,便按着她,重新吻住她的唇。   她胸口起伏,与他贴的几近严丝合缝,连留给她挣扎地空隙都不曾有,渐渐受不住他的攻势。   起初,双唇甫一相贴之时,姚蓁尚且有一线喘息的余地;可宋濯压着她一阵,恍然开了窍一般,时而细细啄./吻,时而含住她的唇瓣,令她应接不暇,口中断断续续溢出些娇./哼来。   她身量纤细,被他整个儿压着按在怀中,属于他的气息封锁住她的五感,冷冽的气息,压迫着她。   姚蓁分明是应当愠怒的。   可她压根抵挡不住他强势的吻,软在他怀中,被他吻的眼波潋滟,眼尾发红,身躯微颤,指甲紧紧扣住他的腰带,试图这样将他推开。   她裙带在推挤之间松散开一些,宋濯顿了顿,高挺的鼻尖绕到她耳畔,缓缓向下滑动。   温热气息洒在脖颈上,姚蓁浑身一颤,用力摇头,长发甩出一道道涟漪。   她声音柔得像水,尾音颤抖,带着一点哭腔:“不要这里……求你。”   宋濯身形微微一滞,掀起眼帘,见她眼睫湿润,顿了顿,轻哼一声,气息亦有些不稳。   他嗓音微微带着一点喑./哑:“公主方才说,濯自作多情,行事过分,濯此举,是将无须有的罪名落实。”   姚蓁气得发抖,却一时找不出反驳之语,红着眼倚在他怀中,平复急促的喘息与剧烈的心跳。一口气还未顺到底,又被他按着腰提高,吻住唇,堵得她即使现今想说什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的眼尾亦有些发红,一向清冷禁./欲的脸,此时因为她,漾着未曾出现过的神色。   姚蓁指甲紧紧扣着自己的衣袖,目光微烁,看似乖顺地任他亲吻,却在他再一次试探着吻着她勾挑之时,猛地阖紧牙关——   宋濯低哼一声,眼眸微眯,却并没有松开她,反而吻地越发深,直至血腥气完全蔓延在二人唇齿之间,才松开手,眼中一片阴鸷。   姚蓁扶着角柱,俯身咳嗽着,长发散乱在肩头、纤背,衣领也微微有些散乱。   她清丽的脸庞,因为被人强势吻过,泛着一点绯红。   她伸手拢紧衣襟,抬起潋滟的眼,看着他阴沉的神色,嗅着鼻尖若有如无的血腥气,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   宋濯舌尖舔了舔唇,唇角溢出一线血色,他抬手用拇指指腹擦除,垂眸看着。   姚蓁脸上的笑容愈发大,哪怕此时浑身酥软,站都站不稳,也要抬着颤抖地手拭去眼尾泪珠,道:“公子,甚能忍痛,蓁十分敬佩。”   宋濯面色阴沉,长臂一捞,将她捞进怀中。   她柔如无骨,顺从地倚在他怀中,忆想方才,以为他还要继续吻她,目露诧异,身躯微微颤抖。   宋濯抬手,将她散乱的一缕发挽至耳后,俯身,薄唇触着她的耳垂,停滞一瞬,温声道:“方才公主,喘./息声极其动听,面上神色,比之艳曲所写,亦要妩./媚三分,濯亦十分敬佩。”   姚蓁僵在原地,气结,唇角绷紧。   心中啐怨,他分明喜洁到几乎成疾,吻她时却丝毫不犹疑;又闻他清冷禁欲,如今照样说着些浑话。   实在可恶。   他将她揽进怀中,轻轻抚摸她纤瘦的脊背。   姚蓁低垂着头,神色微冷,须臾,温声道:“公子既因往先我将你错认而不满,今日一吻,便当偿还从前。”   宋濯的手微微停滞一瞬。   他将她的下颌抬起,看她眉眼间分明还留存着妩媚,却端着仪态,眼睫低垂,用冷淡的声音开口。   他目色霎时变得极寒,眸中晦暗情绪翻涌。   姚蓁后撤几步,拉开距离,双手交叠在胸前,膝盖微曲,垂首欠身,行送别之礼。   她的颈子上犹有绯色,脸色却渐渐恢复往日的淡然,仿佛方才被他吻的情动,只是他的错觉。   他打量着她,眼神逐渐变得危险。   半晌,垂着眼眸的姚蓁,看见面前的苍青色衣袍渐渐远去。   她略略松了一口气。   迈过殿门时,宋濯的脚步声忽而一顿。   旋即姚蓁听见他低笑一声,声音却寒若冷刃:“绝无可能。”   **   姚蓁是在三日后,才得知宋濯那日来寻她,是有要事来商议。   不过造化弄人,谁也没料到,那一场会面,最后竟失控成那般,以那样荒谬的形式匆匆结尾。   想到那时——姚蓁抿抿唇。后腰犹有些发麻。   她肩背上磕出的淤青,至今未曾散去。   那日晚间,她手臂磕的抬不起来,宫婢前来为她更衣,瞧见那大片的磕伤,诧异又心疼。   姚蓁偏头看去,后知后觉得痛,暗自对宋濯又是好一阵咬牙切齿。   这几日她称病不出,概不见客,便是连秦颂,她也无暇应对,狠心拒之门外,倒也颇为舒心了地渡过了几日。   前些日子的寒潮渐渐消散,现已满园春光,她寻来一张贵妃椅,支在院中高大树木下,倚在椅子上,阖眸听风声。   小院平静,没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   闯入的姚蔑告知了她一个消息:“皇姐,路通了,咱们可以继续赶路了!”   姚蓁睁开眼眸看他。   姚蔑捧起一旁的糕点碟子,放在她手中,脸上挂着笑容。   他知晓自己办了错事,这几日待姚蓁尤其殷勤,几乎有求必应。   往事既过,缘分使然,姚蓁已看淡,不欲追责。   姚蔑却自责的紧,总疑心是因他误了事,频频提及。   她宽慰几次,作用甚微,再则自己亦有些烦闷,便也不再过问,由他去了。   姚蓁伸手,整了整滑下椅子边缘的碧色裙裾,轻声问:“何日启程?”   姚蔑道:“宋濯哥哥说,明早。”   听见这个名字,姚蓁微微一滞,忆起自从他吻过她后,两人再未见过面。   她亦刻意去回避想起这个名字。   骤然被姚蔑提起,她竟有些不知所措,抿抿唇,须臾轻声应:“好。”   -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时,姚蓁便被宫婢唤醒梳妆。   因为需要赶路,姚蓁发髻上便没戴什么首饰,素着一张莹白小脸,身着一身素净的碧裳,婢子成一列随在她身后,走入先前定好的集-合点。   晨光熹微,姚蓁困顿不已,强撑着精神。   她迷迷蒙蒙地抬眼,一眼便望见坐在马上,气度不凡的宋濯。   两人目光相汇,粘连一阵,各自平静地挪开视线。   队伍中女子不多,男子多着深色衣裳,姚蓁一行人走来时,娉婷袅娜,沉闷的队列中瞬间点缀了几抹亮色,女郎们鲜少露面,一出现,各式目光纷纷打量而来。   这是他们尊贵无匹的长公主,以往鲜少露面,只闻她颜色清丽,宛如谪仙。   今日一见,女郎着一身碧色裙裾,面容清丽,晨间的清风鼓其衣袖,衣袂翻卷,飘飘若仙,打眼望去,哪里是谪仙,分明就是那九重天上的真仙子,纤弱矜贵,袅袅如烟。   如此以来,之前那些跃跃欲试、想要怪罪公主无法寻得棉衣给他们的随行者,皆不大好意思滋事。   宋濯扯着缰绳,低声说了几句,人群才继续各做各的事去了。   姚蓁没有看他,如往常做过的许多次那般,目光下意识地悄悄查看四周,恰好与不远处的秦颂对上。   往先这个时候,姚蓁会将眼神停在他身上,等待他将视线挪开。   可今日,秦颂温和一笑,朝她走来。   他温润俊秀的脸,渐渐在放大在她眼前,姚蓁一时有些怔忪。   她垂着眼眸,眼睫轻颤两下,明白秦颂,察觉到她那日话中的端倪,到底还是将她的心意窥探到一二。   只是不知为何,她分明应当雀跃高兴的,此时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她思忖片刻,想,许是未曾睡足,脑中有些混沌。   她抿抿唇。   秦颂作揖行礼,温声道:“公主。”   姚蓁轻轻颔首,回之一礼。   两人所立的位置乃是风口,晨间寒风料峭的紧,不大适宜谈话,姚蓁拢了拢衣袍,移步至避风的廊庑后。   她轻声问:“秦公子寻我,有什么事情吗?”   秦颂掀起眼帘,与她对视,眼睫忽然慌乱地眨了眨,垂下去。   他温声道:“并无要事。只是晨间风大,怕公主受寒。”   姚蓁笑了笑,未应声。   从寒风中甫一步入温暖,困意便汹涌的袭来。姚蓁眼睫恹恹地垂下去,强支着精神又同他说了两句话,倚着廊柱,神识渐渐模糊。   她眼眸阖上,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秦颂的声音,像是隔着朦朦胧胧的水波:   “公主,公主?”   她睁开眼眸,眼前重影叠嶂,看向声音来源处,隐约察觉自己仍在方才的廊庑旁,应是没过多久。   方才她倚着廊柱,短暂地打盹,身形微晃。   秦颂并不知道她怎地了,谈话之前,又将宫婢侍女尽数屏去,因而眼瞧着姚蓁将要晃倒,情急之下,秦颂疾步上前,揽住她的后背,将她扶稳。   因而姚蓁一睁眼,半个身子都在他怀中。   她下意识地以为搂住自己的人是宋濯,才要将他斥退,忽然嗅到,气味不对。   这人身上并无宋濯身上的冷香味。   抬起眼眸,定睛看去,原来是秦颂,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她怔了怔,迅速回神,从秦颂怀中脱离出来,后撤几步。   秦颂连声致歉,言明自己是情急之下才不得已冒犯。   姚蓁听完,轻轻摇头,并无要追究之意。   可她的眉尖却轻蹙起来。   她意识到,方才被他揽在怀中,心中却并未感觉到欢喜。   姚蓁抿抿唇。依旧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思忖片刻,最终,她归结于,今日太过困顿。   她搜刮了一阵,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   出了这样一个岔子,姚蓁又有些困,便没了同他交谈的心思,就此暂且分开。   姚蓁绕过几道廊庑,回到集-合之地,眼前所见霎时开阔。   她目光逡巡一阵,寻到自己的马车,慢悠悠踱步过去。   她实在是困了,掩唇打哈欠,双眼轻阖,眼尾沁出细碎的泪来。   待她再睁开眼时,目光恰好与十几步开外的宋濯对上。   宋濯正与人谈着话,目光从她脸上滑过,平静无比。   可姚蓁敏锐地察觉到,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比往先更冷沉了一些。   她抿抿唇,走入马车。   **   队伍行过信城,继续向西,浩浩荡荡的前行。   此前在信王府耽误了小半月的行程,因而此次赶路,较之前快了许多。   随行的人也多了许多,似乎是因为他们遇了袭,皇帝便特地拨出两千名羽林军,快马加鞭,赶上他们。   姚蓁卧在马车中,补了两个时辰的觉,待她悠悠转醒后,他们已在信城往西一百多里开外。   先前遇袭,姚蓁的马车掉落急流中,如今她乘坐的这一驾,乃是后来购置的,又寻巧匠稍作改造,规格与她原先那辆并无二致。   姚蓁抿抿唇。   她不用想,便知这马车出自谁的手笔,一时没由来地心烦意乱。   信阳往西,土地渐渐贫瘠,人烟较稀。   莫说是客栈,便是驿站,日落之前,他们亦寻不到。   好在,随行多军人,就地扎营,不在话下,半个时辰余,暮光散落、星河迭起时,空旷的平原上,支起一顶一顶的帐子。   帐子还未支好时,姚蓁坐于马车中,听见有人议论云云,说要去山林中打猎。   待她入了帐子后,因为女眷营帐与主帐距离较远,便不知晓猎没猎到。   随着暮色四合,火光四起,姚蓁渐渐嗅到一股炙肉的香味。   那香味十分浓郁,姚蓁垂眸,手指抚摸自己的腹部,察觉到饥饿。   她掀起帐帘,走出去,脚步微微一顿。   几步之外,秦颂双手捧着一只用油纸裹住的烤兔,目含远星,温和地看着她。   秦颂生得亦俊俏。   虽不及宋濯那般,但在盛京时,也是女娘们集-会时经常挂在唇边的人物。姚蓁往先在宫中,常常听到姊妹们的议论。除却家世不那么好外,他再无让人可挑剔之处。   家世的那点不足,也被他春闱中第所弥补。   此时,他的长袖被山风猎猎鼓起,温润的声音,落在姚蓁耳畔:   “殿下,可曾饿了?”   姚蔑早先便撒了欢,跑得没了影,宫婢寡言,亦不知询问她是否饥饿,她亦少语,未曾主动提及。   若不是现今秦颂来,姚蓁几乎以为自己要被遗忘了。   她眼中蓦地闪过一汪泪花,缓步行至他身侧,用力点点头。   烤兔有些烫,秦颂用纸抱住一只腿,拆卸下来,递给她,手指贴在耳垂上,温声道,快趁热吃。   姚蓁垂着头,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   味道其实并不怎么样,没有盐调味,微微有些腥膻,好在肉质鲜嫩。   姚蓁抿了几口,温热的食物入喉,将她的鼻尖熏地发酸。   她眨眨眼眸,敛去眼底的泪,唇角漾出笑意:“好吃!”   秦颂看着她笑,便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姚蓁将口中食物咽下,问他:“秦公子亦去打猎了么?”   秦颂摇摇头,贴在她耳侧:“前些日子大雪封山,哪有什么猎物。便是有,也未见得可以吃。这只兔子,是我从山中农户手中买下的。”   姚蓁了然地颔首,两人头挨得极近,鬓发被山风吹起,掠过彼此的脸颊。   秦颂抿唇,看向她,嘴唇微动,似是要说些什么。   蓦地,两人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回眸,拉开一些距离,见苑清疾步走过来,给他们二人依次行了礼,对秦颂道:“公子,我们公子寻你,说是有要事相议。”   秦颂眉尖轻蹙,眼眸中闪过一丝暗色。   顿了顿,他颔首,应声道:“殿下,咏山先告退了。”   他将烤兔全数递给她,便随苑清匆匆离开了。   姚蓁捧着烤兔,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思忖一阵,折返回帐中,将烤兔递给婢女,自己披上氅衣,往主帐那边行去。   **   沿途生着许多篝火,火光摇荡,驱寒又照明。   姚蓁不知宋濯的营帐具体是哪一幢,回忆着方才苑清与秦颂离去的方向,辨认一阵,缓步行走。   周边的人穿梭忙碌,无人注意到她,亦无人注目她。偶尔有人的目光不经意瞥过她,怔忪一阵,便会自觉地垂低视线,伏地行礼。   穿着一抹碧色,从人群最密集处,穿行过去。   人渐渐少了,火光自然也暗了,姚蓁渐渐有些看不明晰前路,脚步放的愈发缓。   旋即她在一间营帐前,看见了宋濯的长身玉立的身影,他身披一件玄色披风,微微抬着头,似是在观测天象。   姚蓁顿了顿,下意识地想逃离,却因未看见秦颂的身影,仍旧放心不下,止住脚步,行至宋濯身侧。   她和他隔着几步的距离,盯着他看了一阵,确认他脸上没什么危险的神色后,柔声开口:“宋公子。”   宋濯闻言,垂下视线,目若寒星,看向她,眉宇间压迫感扑面而来。   姚蓁避让开他的视线,抿抿唇,温声道:“你可曾见到秦公子了?”   宋濯平静地挪移开视线,下颌点点面前的营帐,淡然道:“在营帐中。”   姚蓁看他,目露感激之色,鬓边钗的垂珠被风吹得颤抖:“多谢。”   宋濯不应。   她踟蹰一阵,在走进帐子中与不走进之间纠结一阵,抬手掀开帐帘,躬身迈步进去。   她走了几步,尚未看清帐中全貌,火光闪了闪,忽然熄灭,帐中霎时一片幽黑,什么也看不清,姚蓁抬手晃了晃,未能将浓黑搅动起一丝波澜。   她蹙眉,探手摸索一阵,触碰到帐子篷布,借助篷布延伸的方向,小步往外挪移着,因为惊慌,口中下意识地唤:“宋公子……”   她眼不能见,只听见伴随着轻缓的脚步声,一阵细微的破风声传来。侧耳辨认,应当是有人掀开帘子走入,便柔声解释道:“烛火忽然熄灭,帐中好黑,我瞧不清楚。”   黑暗中,她听见宋濯清浅的鼻息,就在几步之外,然而他默不作声,未曾应答。   轻缓的脚步声,一下接着一下,踩在姚蓁心房之上。   姚蓁陡然察觉到危险气息,转身要逃,旋即被男人强有力的臂膀拦截住,额头磕在男人坚./硬的胸膛之上。   他单手按着她的腰身,拇指轻轻抚着她的腰线,喉间缓缓吐出几个寒冷的字:“公主的胆子,倒是大得很。”   姚蓁呼吸一窒。   下一瞬,腰间那条臂膀,微微一用力,将她提抱在桌案之上。   姚蓁脚下一空,陡然心惊,双手撑住桌案,不小心打翻了上面堆叠的物件,咣当、哗啦、噼里啪啦一阵响,在黑暗中格外明晰,重重敲打在人心尖上。   然而谁都没有去顾及那些掉落的物件。   姚蓁的腰身被人重重揉了一把,她耐受不住,口中溢出一声轻./吟,旋即被人微凉的双唇堵在口中。   宋濯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不顾她拼命摇动的动作,强行将她按向自己。   姚蓁眼眸中霎时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推搡他无果,便要故技重施,低哼两声示弱,实则借此欲咬住他的唇./舌。   可宋濯哪里会是被她算计两次的人,早在她双手紧紧扣住他胸膛前的衣襟、流露出这个意图之时,他便松开她的唇瓣,转而高挺的微凉鼻尖触上她细/.腻.纤.长的耳后。   姚蓁嗓音颤地如同北风中的雪花:“宋濯……你言而无信,枉为君子。”   他动作微顿,抬头看她,嗓音低沉,尾音带着一点哑:“濯说过,绝无可能。”   说完这一句,他重又贴上她细./腻的肌肤。   微凉的唇沾上温热的肌肤,犹如冰酪落入热水之中,瞬间柔软、继而融化掉。   他的手指滑过她柔顺的发,流连向下,抚摸她的脖颈、耳畔,若即若离。   姚蓁受不得他触碰这里,浑身一颤,口中发出一声似泣非泣的娇./吟,双手骤然失了力气,向后倾身,被宋濯捞着手臂,环在他的脖颈之上。   在姚蓁看不见的黑暗中,他的眉梢略略上挑,喃喃道:“这儿么……”   姚蓁没有听清他说的字句。   她心绪大乱,五感被他的气息满满充斥着,手失了力气,自他的脖颈处滑落,又被他牵引着抚摸上去,指腹之下,清晰地感受到他血脉强有力的搏动。   宋濯抬起手,指尖轻抚着她的颊侧,感受到手指之下,她肌肤的微微颤抖。   他复又垂下首,与她唇齿相贴,每每察觉到她有欲紧阖牙关、咬他唇舌的意图,便会重重揉一把她的腰身,抑或是轻抚她的后颈,直将她弄得眼中含泪,鼻息紊乱,再无气力抗拒他。   寒冷的夜,并不宽敞的帐子中,渐渐腾起一阵热气。   姚蓁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心温度愈发的烫,而她的氅衣还披在身上,闷得人热的焦灼,额角渗出许多密密麻麻的汗珠来。   黑暗将人的五感放大到极致,她清晰地听到他愉./悦的低./喘,像是刻意压制过,时不时拂过她耳畔,落在她的脖颈上。   他的声音每每在她耳畔掠过一次,她的身躯便软上几分,慢慢往下滑落,又被他摁着腰提起。   姚蓁的手也渐渐从他脖颈上滑落,被他揉着亲吻,冷冽的气息灌了满唇,口中断断续续发出一些轻./哼来,尾音极其轻柔。   又低又轻的娇声传入姚蓁耳中,她难以相信这是自己所发出的声响,然而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指甲陷入他胳膊上的布料里。   宋濯忽然停下唇。   姚蓁胸口剧烈起伏,抬起朦胧的眼看他。   他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一样,低笑一声,捏了捏她的耳垂,把玩一阵,旋即吻上去,细细啄/.吻舌忝舐。   姚蓁尚且还留有几分理智,不让他吻脖颈,亦不让他吻耳垂,察觉到他的意图,回过神来,用力推他。   帐中昏暗一片,难以视物,姚蓁双手摸索着推搡,一手按住他高挺的鼻梁,另一手没控制住力度,用劲稍大,打在他的脸颊上,发出“啪”地一声清脆的响动。   姚蓁愣了愣,宋濯亦僵了一僵,略略将她放开一些。   姚蓁心中有些发憷,又觉得这一巴掌打的十分快意解气,咬住嘴唇。   旋即她想到什么,怕她将他又惹恼生癫——虽然他现在对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十分疯狂,但姚蓁拿不准,心中总隐隐觉得,他还能作出一些更疯狂的事情来。   于是她柔声找补,纤细的手摸索着,抚上她方才打上去的地方,轻轻触了触:“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眼眸渐渐适应了黑暗,姚蓁掀起眼帘,悄悄看他,对上他黑亮的眼眸。   他亦在黑暗中,目光灼灼,眼底阴沉,盯着她的眼眸。   姚蓁被那目光烫了一下,颇为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她欲收回手,然而宋濯将修长的手覆在她的手外侧,摁着她,不准她收回。   姚蓁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的五指,强硬地挤入她的指缝之间,与她十指紧扣。   姚蓁胸腔巨颤,他却没有再做些什么,以一种完全掌控地姿势,虚虚拥着她。   寂静的黑暗,心跳声此起彼伏。   他忽然低笑一声,温热气息贴过来,漾在她耳畔,轻声道:“公主方才,不是问濯,秦颂在何处么?”   姚蓁耳畔酥麻,闻言抽出一分心神,看向他,不明白他忽然提及此时的缘由。   宋濯缓缓偏头看向殿外。   姚蓁的心,随着他转头的动作,一点点沉了下去。   宋濯淡然道:“他此时,就在殿外。   “公主你说,心上情郎若是知晓你在同旁人交吻,会是何种反应呢?” 含春(抽奖活动开始啦)   他的手指虚虚抚在姚蓁的腰身之上, 指腹轻点,叩着她侧腰处的衣料。   姚蓁瑟缩着后退,不知是因为怕还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什么, 声音放低,尾音发颤:“你想做什么?”   宋濯不应声, 掐着她的腰将她扯回,指尖抚上她的脸颊。   指腹下的肌肤温热,指尖轻轻摩挲, 触感比衣料上细腻的丝绸还要滑上几分,温度较平时略高,不用看,便知绯红一片。   ——是被他吻成这般模样的。   宋濯喉结微动, 微凉的指尖,顺着肌理滑到她柔软的唇边, 又滑到水润的唇瓣上,旋即指节微曲, 指腹抵着她嫣红的一点唇珠。   姚蓁拧眉, 推拒他的手,偏着头, 欲避开他的指尖, 一面张皇观察着账外动静,一面又竭力避让着他, 轻声道:“你且放开我。”   宋濯沉声道:“不放。”   他侧耳分辨一阵,又转过脸来,语调温和, 手下动作却一点也不温柔, 紧紧箍住她纤长的后颈:“公主大可将动静闹得更大些, 届时不用濯将他请进来,他自知殿中之事。”   姚蓁微恼,用力推他的臂膀,颤着声音啐道:“你莫要唬人,账外分明没有人声。”   她终于得了空,将他推开,自他的臂膀中脱身而出,手扶着漆面桌案,足尖试探着触及地面。   双足甫一落地,她偏头打量,看见他身后帐帘处透出的一线月光,便欲借着月光,向外跑去。   她拢了拢散开的发,未及动身,便听见账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浑身一僵。   脚步声逐渐清晰,正精致朝这边靠近,秦颂轻声询问:“君洮,可曾睡下了?”   宋濯不应声,缓步行至姚蓁身后,微微俯身,贴在她耳后,轻声道:“公主,濯未曾唬你。”   温热鼻息洒在她的后颈之上,姚蓁身躯战栗,僵在原地。   帐外不仅秦颂一人。   秦颂久久未曾听到回应,问身边人:“君洮不在,还是睡下了,为何不点灯?”   旋即苑清的声音响起:“属下不知。”   顿了顿,道:“许是不在,若是睡下,主公应会点灯的。”   秦颂了然应声,又同他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然而姚蓁已经无暇去分辨他的话了。   她的肩头上,搭着宋濯的一只手,手指翻转,把玩着她鬓边的一缕发,青丝缠绵绕在指尖。   旋即,宋濯的下颌贴上她另一侧肩头,瘦削的下颌尖,硌得她有些痛,一触即离,旋即与她耳鬓厮磨。   她拧着眉,才要推开他,便察觉他拨了拨她鬓边有些汗.湿凌乱的发,缓声道:“公主现今还要出去吗?”   他与她紧紧贴着,低沉的声音震颤在她耳中,震得人耳畔发麻。   姚蓁双唇翕张,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他继续沉声道:“公主不妨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若是即刻便出去,未免会惹人生疑,你与我在帐中做了些什么。”   边说着话,他的指尖边缓缓贴着她的耳畔,擦过她的脸颊,点在她的略有些肿胀的红唇上。   姚蓁颤了颤,呼吸一窒。   她竟险些忘却则个。   她现在若是挣脱出去,迎面碰上秦颂,言明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倒好应付过去。   可她被他弄乱了,衣裳。发髻,连同她自己,都被他揉的不成样子,稍微一打眼,便会察觉到。   姚蓁抿紧唇,身躯发颤。   帐子外,低声交谈声忽然一顿,旋即姚蓁听见秦颂道:“你听见君洮的好说话声了么?”   边说着,他的脚步声迟疑着朝帐子处靠近。   姚蓁心一惊,眉尾“突突”直跳,连忙转过身,扑进他怀中,伸手捂住他的薄唇,颤着用气声道:“你小声一些!”   宋濯高挺的鼻骨硌着她手腕,因为她身高差距,她不得不踮着脚尖去捂他的唇,身躯与他紧紧相贴,几近严丝合缝,裙裾层叠的布料紧紧贴着她腰身,勾勒出腰臀相连处的弧线。   她侧耳听着外面动静,顿了顿,手往下移了移,又道:“不对,你别说话了。”   宋濯没有躲闪,任由她捂着自己的唇。   帐帘被风吹得微微摇荡,月光渐渐流淌入内,折射着映在宋濯的眼眸中,明明灭灭,晦暗不明。   他们距帘帐太近,姚蓁总疑心秦颂即刻要走进来,心跳砰砰,空闲着的那只手,抓着宋濯的臂膀,眼波潋滟向他身后,又抬眸看向他,满是哀求,示意他往后退。   她感受到,手心下宋濯的唇微微抿了抿。   她柔声道:“求你,你亦不想让人瞧见自己此时的模样罢。”   宋濯冷哼一声。   旋即他一手捏住她的腕骨,另一手按住她的腰,几乎是托抱着她,两人退到屏风隔着的内间里。   帐外风声寂寥,秦颂的脚步停在帘帐处,手触着帘帐边,身影清晰地映在帘帐上,却踟蹰不敢入内。   他再一次问道:“你没听到吗,方才分明……”   苑清沉声道:“没有。”   秦颂的声音中便多了几分犹疑:“许是我听错了。”   苑清道:“嗯,可能是风声。”   秦颂恍然大悟:“对对对,是风声太大了。”   他的手从帘帐上放下,身影渐渐淡去,对苑清道:“你若是有事忙,便先行去罢。我在这边等候君洮一阵。”   苑清应是,顿了顿,提醒道:“公子切记,主公不在时,不喜旁人入他屋舍之内,更不喜旁人未经允许,碰他的所有物。”   秦颂缓声道:“知晓了,我不会入内,待我等到他,向他禀报完方才所他所吩咐我的事,自会离去。你且去忙罢。”   帐外的人声,渐渐淡去。   帐中,姚蓁的身躯与宋濯的紧紧贴在一起,心跳砰砰。   方才他的动作过于突然,她未及反应,便被他扯过来,踉跄着落下了身上的氅衣,又因为被他抱着,没能及时捡起。   氅衣就落在帘帐几步处,人只要一进门,便能发现。   她紧张地心跳几乎要跳出咽喉,被宋濯揽在怀中,身躯紧绷,欲要回头去捡起,又不敢。   听闻秦颂说,自己不会入帐中,她略略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也渐渐放松下来。   她平复了呼吸,双手撑着宋濯的胸膛,支起身子,才要从他的怀抱中脱身而出,蓦地听到屏风外,帘帐被人掀起,旋即脚步声传进帐内。   与此同时,宋濯忽然发难,滚烫的指尖,按了按她的腰身,轻轻抚了抚。   她身躯一软,双手一颤,倒在宋濯怀中。   秦颂的低喃声响起:“君洮啊君洮,兄长只是站得累了,进来寻个椅子便出去,你可莫要愠怒……”   他之后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姚蓁已听不清了。   她被人摁着腰提高,双手仓皇地按在宋濯腰间的玉质革带上,足尖被迫踮起,几乎不能沾地。   她的头被宋濯的另一只手强势地扣着,亦被迫仰起。   姚蓁慌忙摇头,作口型道:“不行,不行的,他会发现的……你不能在此时吻我。”   她这般说着,发丝随着摇头的动作荡漾,目光闪烁,微啮下唇,像是害怕极了。   宋濯沉沉望了她一眼,扣在她腰间的手,忽然松开,旋即滑过她的腰后,将颤抖着的她紧紧按向自己。   他贴在她耳边,用气声道:“你在害怕什么,嗯?”   他尾音微微挑起,勾的人耳畔发热发麻。   姚蓁侧头避让,因着同他之间的间距被他骤然拉近,手没有来得及避让,被他的玉革带硌得有些痛。   她眼中噙泪,又急又怕,双手微微挣扎,挣出些松动的空隙,便顺着他的腰身往上,撑在他的胸膛上,微微向上挣动身躯,试图这样可以摆脱他在她腰间的桎梏,拉开紧紧相贴的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濯扣着她后颈的那只手微微用了些力气,她便无法再摇头,心中更焦灼了一些,手下也用了些力气,推着他的胸口、锁骨、肩头。   ——混乱之间,她的手按在了宋濯的脖颈之上,手心下有一处凸起,那是宋濯的喉结。   箍在她腰间的那只手臂猛然收紧,姚蓁吃痛,小声抽气,旋即感觉到手底下的喉结,快速地上下滚了滚。   姚蓁感觉到他的目光沉沉落在自己脸上,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感知到危险,停住动作,迟疑地将手按在他精瘦的手臂上。   宋濯再次贴在她耳畔,用气声道:“你害怕他发现你同我交吻,害怕他看见……”   他顿了顿,高挺的鼻尖抵在她腮侧,又挪至她的耳畔:“害怕他看见,你被我吻的眼中含泪、面色含春的模样,是不是?”   姚蓁羞恼,胸脯剧烈起伏,用力推他,用气声道:“不……”   这一个字的音节没来得及完全发出,他冷冽的气息便争先恐后地涌紧她鼻间。   ——他极度强势的,不顾她的意愿与反抗,将她吻住。   他抚在她腰间的手,流连着向上,掌心拥着她纤瘦挺直的后背。   姚蓁瑟缩着躲闪,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得这样凶,唇舌强势地挤入她的口中,攫取着她的气息。   他之前并不是这样,疾风骤雨一般,丝毫躲闪余地不给她留。   ——她被他吻的快要喘不过气了!   秦颂还未离去,脚步声在外间中,来回走动,每走出一步,姚蓁便颤抖一次,越发瑟缩着要躲开。   可宋濯怎会让她躲开。   他不满地扣住姚蓁的后颈,将她往自己身上又摁了摁,另一只手重重揉了把她的侧腰。   果不其然,如往先一般,姚蓁丝毫抵抗不住他这样的动作,顷刻便软了身子,口中含糊地哼出一声漾着水意、隐隐含着媚的娇.吟,应是被她紧急刻意压制过的。   宋濯吻着她,将她这一声勾入他唇齿间,手仍不放开。   姚蓁的鼻息渐渐愈发急促,她欲开口制止他,然而一张口,要么被他的唇舌堵住,要么便是发出奇怪的轻哼声,连忙被她紧急制止。   推搡之间,她的裙带微微松开,衣领也渐渐松散,胸口剧烈起伏。   她根本丝毫抵抗不了他,在他的攻势下,溃不成军,哪里还能分出半分心神,留意屏风外的动静。   而宋濯依然衣冠齐整,甚至,她手撑在他胸口时,察觉到他的心跳都未曾快几分。   如若不仔细查看他的动作,他仍是那个清冷矜贵、端方自持,待人疏离的宋公子。   姚蓁被他揉着,意识到自己现今的模样,莫名有些委屈,喘息声中渐渐溢出一些不大明晰的哭腔来。   宋濯微微一滞。   旋即听见,外间脚步声渐渐减缓,继而停下,秦颂犹疑的声音响起:“君洮,你在里面吗?” 野猫   宋濯的帐子中, 一片漆黑。   秦颂进入后,凭着记忆,摸索着寻到了桌案所在的方向, 翻找一阵,只觉得物件摆放的有些凌乱, 他粗略摸索一阵,未寻到蜡烛,因着不敢乱动宋濯的物件, 便不再翻动,转而摸着黑去寻凳子。   他绕到桌案后,想将凳子提起。   手才一触碰到凳子漆面的表面,他忽然听见屏风后的内间里, 传来一些隐约的动静。   他手一僵,侧耳辨认。   那声音短促地出现一下, 便湮没在浓重的黑暗中。秦颂等了一阵,那声音间歇一阵, 又隐隐约约响起。   他听出那声音绵绵软软, 像人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呓语,细细辨认, 又觉得不像, 又像是猫儿娇气的软哼声。   听见这动静,他心头没由来的发痒, 像是被人拿着羽毛轻轻搔过。   顿了顿,他的手从凳子上撒开,迟疑着朝那边走去, 又怕惊扰了睡梦中的宋濯, 便停下脚步, 与屏风隔着几步距离,温声问道:“君洮,你在里面吗?”   无人回应,甚至连方才的动静都消融在浓厚的夜色里了,帐中一片寂静。   方才那动静,总不能再是风声罢。   秦颂心下奇怪,眉尖缓缓蹙起,又向前走了一步,立在屏风前,欲透过浓重的黑暗去辨认内间是否有人,轻声道:“君洮,睡了吗?”   他翘首以盼,尚未来得及看清什么,正要再问,屏风后宋濯带有一点鼻音的低沉声音,蓦地在浓重的黑暗中响起:“嗯。”   仔细听去,他的尾音中隐隐带有一点喑哑。   秦颂放下心来——他亦不知自己为何会放下心。   他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关切道:“你的声音怎么了,可是染上风寒了?”   屏风内静默一瞬,旋即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隐隐约约传来。   过了一阵,宋濯沉声道:“或许是。”   秦颂还要向前迈步,冷不丁,听见宋濯微寒的声音,语速略有些快:“咏山兄,留步。”   秦颂倏地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往前也不是,向后也不是。   屏风内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身在黑暗中,眼看不见,便对声音感知的十分清晰。   旋即,秦颂听见,屏风内隐隐约约飘着轻柔的、略有些急促的喘息声。   他听得分明,那声音——绝不可能是从宋濯口中发出的。   当即心中一紧,僵在原地,心中数个念头闪过。   他忽然想起,彼时尚在信王府时,信王世子曾对他悄悄言说一事。他面色怪异,说,宋濯表里不一,在屋中藏有美姬。   秦颂与宋濯相识数年,从未见过、听闻过他养有美姬之时,自然是不信的。   而经今晚一遭,他现在,隐隐有些相信他说的话了。   只是,放眼望去,这皆荒山野岭、穷乡僻野,宋濯是怎样寻到美姬的?   他从未见过他身边有女子出现,宋濯又是怎样带在身侧的?   他抿了抿唇,僵直地站了一阵,屏风后,宋濯沉稳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一声一声缓缓走近他身侧。   宋濯似乎是正在披衣,氅衣披上身时,轻微的破风声响起,将浓重的黑暗搅动出波动的气浪,冷冽的气息旋即蔓延在屋中。   他停足在秦颂身侧,缓声问:“咏山兄,何事?”   秦颂恍然回神,磕绊道:“啊,哦对,你先前让我去办的事,我已经办妥了。”   宋濯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回道:“如何?”   “前方路段确实被堵住了,”秦颂道,“应当是因为雪水融化,泥石被水冲下来,堆积在山前。”   “嗯。”宋濯低声应,脚步声渐渐远去一些,走到桌案附近,停下。   旋即他用火折子引燃烛台,回过头,看秦颂一眼,示意他过来。   秦颂脚步迟疑一瞬,眼角余光有心想看向屏风后,然而内间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抿抿唇,压下心间疑虑,走向宋濯。   宋濯将烛台放在桌案上,眼睫低垂下落,看向桌面上的地形图。   秦颂站在他身侧,目光随之落上去,旋即发现桌面凌乱非常,纸笔散落,不似宋濯平日里的作风。   他心中一紧,唯恐宋濯以为是他所为,目光悄悄看向宋濯。   宋濯的高挺的鼻梁,被火光映照的犹如暖玉。   然而他神色冷淡,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他睫羽眨动两下,并未多说什么,抬手将桌面收拾齐整,旋即点了点地形图,同他低语交谈起来。   他冷声商议政事时,向来言辞犀利,今日不知怎的,格外没有耐心,似乎是要急着去做什么事情似的,语速较平日里都快了许多。   秦颂忙敛住心思,屏息凝神应对他的问题,与他商议。   ……   片刻后,秦颂叹息一声,道:“的确没有其他法子了,要么就地驻扎,等一些时日;要么绕行远路。”   宋濯垂眸看着地形图,指尖在地形图上轻叩两下,从喉间发出低沉的一声:“嗯。”   他顿了顿,他抬起头,沉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秦颂一怔,听出他话语背后隐约含着的不耐烦,才要说,没什么事了,忽然响起方才的动静,生生止住脚步。   他看向宋濯的脸,仔细打量一阵,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只是觉得他的脸色比平日里要更加清冷一些。   顿了顿,他踯躅一阵,眼眸眨动两下,仗着宋濯尚且唤他一声兄长,便大胆发问:“方才,你内间里是什么动静,我怎么听见有人在轻哼,可是有人受伤了?”   宋濯的浓长睫羽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层浓郁的阴影。   他的眼神,在秦颂发问的瞬间,忽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他不应声,秦颂便以为他是心虚,胆子渐渐大了一些,竟往屏风那边走了几步,翘首观察:“里面可是还有旁人?”   宋濯依旧不应。   秦颂回眸看去,他低垂着眼眸,眸光落在自己的衣袖上,不知在看什么。   他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上前,踯躅一阵,窥破欲战胜理智,又往前走了两步。   他身后,一直沉默的宋濯,像是在等候着什么、此时终于等到一般,缓缓抬起头,沉声道:“咏山兄。”   秦颂的思绪猛然被拉回,回头看向他,温声道:“怎地了?”   宋濯缓步迈行至他身侧,沉声道:“你听错了。”   秦颂讶然道:“怎会,先前你走出来之前,我分明听见……”   宋濯看他一眼,折身端起烛台,复又站在他身侧,将烛台向前递了递,缓声道:“既然咏山兄这般好奇,那边进去看看罢。”   他口上这般说着,秦颂看向烛台、继而与他目光相对时,发现他漆黑的眼眸伸深处冰冷一片,并不似他声音那般缓和。   秦颂打了个寒颤,赔笑道:“不必了,不必了,君洮说没有人,那必然是没有的。”   宋濯垂着眼眸,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温声道:“可咏山兄方才说,听见了声音,这又是怎样一回事?”   顿了顿,他道:“咏山兄不妨说说。”   秦颂听着他的声音,没由来的背脊生寒,大冷的天,他的额角却渐渐渗出汗珠来。   他抬袖拭了拭额角的汗,想了好一阵,才道:“这……这荒郊野岭,未免会有一些野兽出现,许是它们的动静。”   宋濯听后,赞同的颔首:“不错,应当是野兽。或许是……一只年幼的野猫罢。”   秦颂暗自腹诽,冰天雪地才消,哪里来得什么幼猫。然而他不敢再说些什么,赔笑一阵,脱身离去,再也没有半分想看屏风后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的念头。   **   秦颂走后,宋濯端着烛台,缓步绕过屏风。   烛光映亮了屏风后的方寸空间,宋濯微微掀起眼帘,看向战战兢兢、贴着帐子躲着的姚蓁,顿了顿,缓声道:“他走了。”   姚蓁闻言抬起头,鬓发散乱,几缕汗湿的发贴着她的白皙的脸颊。   或许是因为惊惧,她的一张小脸血色尽失,脸色愈发苍白。   宋濯目光在她脸上停滞一瞬,下滑至她的唇上,浓长睫羽轻轻颤了两下。   他喉间凸起,亦轻轻上下滑动两下,眼睫遮住的眼眸中,缓缓流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情绪来。   眼前缓缓浮现出,姚蓁方才因为紧张,温顺地任他亲吻、竭力压制气息的模样。   姚蓁全然不知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她气恼地浑身发抖,颤声道:“你方才是故意的。”   宋濯盯着她水润的红唇一张一合,眼睫缓缓眨动两下,漫不经心道:“什么?”   姚蓁揪着帐子,站稳身子,见他神情恹恹,好似并不关心她说了什么,越发气急,扑上前来,双手捶打他的胸膛:“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让我弄出动静,故意不制止他,故意让我害怕!”   因为顾及秦颂或许还没走远,她的声音放的又轻又柔,又因为气恼,尾音隐约带着一点不大明晰的喘息。   宋濯单手将她的双腕桎梏在手心,另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发,淡然道:“不错,被公主发现了。”   他坦然承认,没有丝毫否认或者争辩,仿佛是在用文质彬彬的态度说,我这样做了,请问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姚蓁胸口堵着的那口气。不上不下,卡在她胸腔之中,令她又恼又气愤,偏还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时更没有寻出个理由去反驳。   她胸脯剧烈起伏一阵,不知说什么,气急之下,挣动着手,在他坚./硬的胸膛上落下一拳,娇喝道:“都怪你!”   宋濯空闲着那只手,抚上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似是为她顺气。   他缓声道:“嗯,怪我。”   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纤薄的背,渐渐有欲往下滑落的意图。   姚蓁挣开手,推在他的臂膀上,目中含怒,警惕道:“你要做什么?”   “濯并非想做什么,公主何出此言?”   姚蓁一噎,旋即从他怀中挣脱出来,退开几步,嘀咕道:“交谈便交谈,以后莫要……动辄吻人。”   宋濯顿了顿,眼中寒冰忽然融化,胸腔中震颤出笑意来。   他目光紧盯着姚蓁,薄唇微抿。   他笑得突然,姚蓁只觉得莫名其妙,悄然向一旁挪开一些,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   宋濯将烛台搁在横木上,上前一步,长臂一揽,按上她的腰身,若即若离的抚着,果然察觉到手心下,姚蓁的身躯微微一颤。   姚蓁明显有一些紧张,手掌覆在他的手臂上,去推他的手。   她在竭力地稳住身形,让自己端庄。   可渐渐的,她发觉自己并不能做到。   于是,她的嗓音也随着她的身躯一同发颤,往先端庄公主殿下,此时目露惊慌,发尾摇荡:“你……快松开我呀。”   宋濯看向她,覆在他身上的手,极其纤细,极其白皙。   他薄唇微抿,旋即模仿她方才的语调,缓声道:“交谈便交谈,公主……撒娇做什么?”   “……”姚蓁一时气短,猛然推开他,疾步往外间走去。   屏风外,她有些气恼的声音飘进来:“谁撒娇了!”   宋濯低笑一声,被烛光映亮的眼眸,却随着唇边笑意的漾开,渐渐冰封起来,眼底漆黑幽深一片,光映照在其上,如同在映照一潭被冰封的死水。   他一动不动,耳中清晰地听见,姚蓁将地上的氅衣捡起,抖了抖,披在身上。   她缓步行至帐帘前,伸手将帘帐掀起一角,静默片刻,走了出去,脚步声渐渐远离。   宋濯没有追上去,更没有阻拦,他一直在保持方才被她推开后的那个动作,一动不动。   半晌,烛火哔剥一声。   宋濯回神,眼眸中活泛了一些。   他指间动了动,眼眸垂下去,看向自己的手。   手指指间,缠绕一根纤细柔顺的发,凌乱着的,将他的手指勒出几道泛白的痕迹来,隐隐泛着一股独属于姚蓁的清甜香气。   宋濯漠然瞧着,指尖忽然用力,将那根纤细柔韧的发丝,撕.扯地粉碎。   **   从宋濯的帐子中出去后,天色已经很晚了,将士们都已经睡下。   山间晚风凛冽,吹得人身上发寒。   姚蓁裹紧身上的氅衣,带着兜帽,一路有惊无险地返回自己的帐子。   她甫一进去,浣竹便迎上来,言语中颇有些焦急:“殿下,您去哪儿了,怎么这样久?”   姚蓁褪下氅衣,搁在床榻上,闻言抿了抿嫣红的唇,摇摇头,轻声道:“没事。你怎么还没睡?”   浣竹道:“婢子忧心公主,实在难以安睡。”   姚蓁定了定心神,心中腾起一股暖意来。   她柔声道:“我无碍的。你可曾用过餐食了?”   浣竹道:“用过了,多谢殿下。”   她的目光,缓缓的往姚蓁身上瞥,流连在她散乱的墨发、湿润的眼睫、绯红的眼尾处,欲关切些什么,然而不知该如何开口。神情如同那日,她哆嗦着手给姚蓁后背的淤青涂药时,如出一辙。   姚蓁察觉到她的目光,眼睫垂下,轻轻颤了两下,也未主动解释。   更不知该如何倾诉。   她心中有些乱,怦然跳动不已。   半晌,她褪去鞋袜,躺在床上,微微阖紧双眸,柔声道:“睡吧。”   浣竹踯躅一阵,问道:“公主的肩背还痛吗?”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姚蓁的后背便蓦地泛起一阵酥麻的痛感来,这痛感宛如一只修长的、温热的手,流连着往她的后腰处漾去。   她抿抿唇,轻声道:“不痛了,快睡罢。”   浣竹道好,抱起一床被褥,走到外间去寝眠。   她走后,姚蓁缓缓将眼眸张开,盯着头顶的虚处,神色怅然。   浣竹却去而复还。   姚蓁听着脚步声,有些心烦意乱,声音也带上些冷意:“有什么事?”   浣竹顿足,道:“公主出门后,太子殿下和秦公子又来过一次,询问公主吃好了没。”   她回忆一阵,补充道:“就在公主回来前不久,他们来得时候,还拿来一些干粮。公主现在可曾饿着,还要吃吗?”   姚蓁心中一颤,扶着榻沿坐起身子,静默一阵。   正当浣竹要去将干粮拿过来,递给她时,却见她又缓缓躺倒在床上,摆摆手:“不必了,且快快睡去吧。”   她的唇舌,被宋濯吻的微微发麻,至今仍未缓过来,唇齿之间满是他身上冷冽的气息,哪里还有什么胃口。   浣竹等了一阵,见她的确不像是有胃口的模样,便也不再多话,转身回外间去了。   过了一阵,她听见姚蓁的声音,朦朦胧胧从内间传来:“明日,你备些谢礼,陪我去谢谢秦公子罢。”   浣竹应是。   —   一夜,睡得不大安稳,恍如身处汪洋的一叶扁舟,浮浮沉沉。   姚蓁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一些混乱的梦,梦的内容记不清,只记得似乎如宋濯那日所说,她果真主动环着他的腰身。   旋即便是一些破碎的画面。   第二日,待姚蓁醒来后,只觉得侧腰微微有些酸痛。   她起身时,拧眉按着腰,缓了好一阵,才缓过那一阵酸痛感。   因着记得去感谢秦颂,她便起的早一些。   晨起梳妆后,姚蓁缓慢地用着餐,总感觉浣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欲言又止。   她搁下饭着,用帕子净了净手,掀起眼帘,温声道:“想说什么,说罢。”   浣竹吞吐一阵,垂着头,脸上缓缓泛起一阵薄红来。   姚蓁看得心中奇怪,待要再问,浣竹捂着脸开口:“公主昨夜,好似被梦魇着了,断断续续的说了一些梦话。婢子辨认一阵,公主似乎是在唤人名,急忙上前,却听见公主公主在唤‘宋郎’……”   她急匆匆地瞥一眼姚蓁,又垂下视线。   姚蓁一怔。旋即有些脸热,缓了一阵,没有应声,端着身姿前去寻秦颂了。   -   她从帐中出来时,天色已大亮,各个帐子中的士兵匠人,皆出来忙碌。   她走了几步,瞧见宋濯就在不远处,同工部侍郎等日一齐,似乎是在商议什么事情。   他穿着一身竹青色衣裳,略略垂着眼眸,冷色衣服将他冷玉般的面庞衬的微冷,他背脊挺直,长发整齐地拢着,面色冷淡,恍然间还是那个清冷端方的宋相公。   察觉到她的到来,他眼帘略微掀起,看她一眼,缓缓眨动一下浓长的睫羽,旋即将目光错开。   姚蓁甫一对上他的视线,便抿着唇挪开,看向一旁,找到了人群中的秦颂。   他正在指挥几个侍从收拾着什么东西,背对着姚蓁,月白的衣袍下摆染上了一些尘土。   姚蓁静静地看着他,直至他被身旁人推了一把,茫然转头,看见身后的姚蓁。   他连忙朝她走来,旋即想起什么似的,躬身行礼:“殿下。”   姚蓁免了他的礼,待他行至身侧,温声道:“昨日,多谢。”   秦颂似乎没明白她在谢什么,顿了顿。   姚蓁含笑道:“昨晚那只烤兔。”   秦颂这才恍然大悟,看向她的眼眸,眼眸错乱地眨了几下,旋即看向她鬓边被风吹得微微发颤的珠钗,磕绊道:“殿下不必言谢。”   姚蓁又同他说了几句话,余光瞧见他身后,有几个提着东西的侍从,目光朝他们看过来,被姚蓁一看,又别开视线。   便问道:“秦公子,是要去哪里吗?”   秦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温声道:“对。昨日我去那家农户处买了一些肉食,如今我们要在此处多驻扎停留一阵,便想着再去买些粮食来。”   姚蓁轻轻颔首,没有多过问,为何他们要多驻扎一阵。   ——昨夜她在宋濯的帐子中,已经将缘由了解的一清二楚。   秦颂正等着她问,为何要多停留一阵。可她迟迟未开口,他便有些奇怪地看向她的脸。   姚蓁眼睫轻轻眨动两下,眼眸中忽然腾起一阵亮光,问他:“我可以同你一齐去吗?”   秦颂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她说的去,是随他一齐去农户家里。   他弯了弯眼眸,温声道:“当然。”   —   农户的住所,离他们驻扎地,并不算太远。   到了地方,秦颂出面与他们交谈,欲用银钱购得一些粮食。   农户家中确实囤了不少过冬之粮,明白他们的来意后,他们迟疑一阵,却不要银钱。   姚蓁随行一侧,见状,思忖一阵,很快想通其中关节。   她冲秦颂招招手,待他行至身侧,她伏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可曾带来些物件,能与他们交换的?他们久居山中,不常下山,与他们而言,银钱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秦颂闻言,思索一阵,将一个侍从唤来,从他身上取下一块皮毛来,给农户一家看。   他们的眼眸果然亮了亮,言辞亦热切许多。   秦颂与姚蓁对视一眼,差人从营帐中取来许多皮毛,以及皮毛做成的各种冬衣、皮毛用具,与他们交换了几袋粮食,两方对这场交易,皆是十分满意愉悦。   回程路上,秦颂对姚蓁道:“多亏公主,冰雪聪明。”   姚蓁心中欢喜,闻言克制地抿了下唇,端庄的脸上,渐渐漾出一抹笑容来。   两人说着话,渐渐放缓步伐,落在队伍最后。   山道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芳香气,秦颂驻足辨认一阵,说是梅花香气,山上的梅花开了,待她回应,忽然折身迈进山林间。   姚蓁眼瞧着他没了影,久久不见动静,有些焦灼,鬓边珠花微微颤抖,她翘首盼望着。   蓦地,她的身后,却隐约传出一些动静来。   姚蓁怔了一下,以为是秦颂自她身后的林子中走出来,抿了下唇,脸上漾出一抹淡淡的笑来。   她低垂着眼帘,轻声道:“你怎么去了这样久……”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视线所及,哪里是秦颂的月白色衣摆,而是一袭竹青色,缓慢地踱步而来。   她记得分明,先前看见宋濯时,他便是穿的这样颜色料子的衣袍,身躯立即微微颤抖起来。   她笑容僵住,颤着眼睫,掀起眼帘,看向来人。   宋濯低笑一声,微凉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强势地将她的脸掰着,与他对视。   他力气十分大,青筋都微微鼓起,姚蓁难以忍受,侧身避让,却被人修长的指尖按住了唇瓣。   宋濯沉着嗓音,尾音却有些略略上挑:“公主看见濯,为何不笑了?” 嫣红   姚蓁心房咚咚直跳, 余光下意识地往身后瞥,微微挣动。   ——秦颂就在她身后的山林中,随时会折返, 发现宋濯与她这样、这样亲密的接触。   他居然问自己为何不笑。   她看着他,想着从前他对她做过的事, 如何能笑得出来?   想到从前他如何对待的自己,姚蓁的身躯便无可避免的微微颤抖起来,小幅度的挣动, 又因惧怕秦颂听见动静而折返,竭力压制着动作。   她挣动时,宋濯钳在她脸上的手指微微偏移了几分,她的脸颊上, 苍白到几近毫无血色的指痕处,慢慢晕开淡淡的绯红。   姚蓁吃痛, 低哼一声,抬起手推他的手, 推拒他的桎梏。   而他衣袖微微滑落, 露出一截精瘦白皙的小臂,她的手按在他的腕骨上, 感受到指腹下沉稳的脉搏。   他肌肤微热, 她有些被烫到,低垂着的睫羽, 胡乱眨了几下,指尖微微发颤。两人的衣袖纠缠在一处,发出几声不甚明晰的布料摩挲的窸窣响动。   宋濯的一根手指, 指腹仍旧轻轻按在她的唇上。   姚蓁眼睫轻颤一阵, 推他不动, 心中焦灼一片。   她掀起眼帘,眼波流转,眸中渐渐腾起一阵淡淡的水雾。因为不敢出声,便看向他的眼,轻轻摇摇头,眸中满是哀求。   宋濯置若罔见,浓黑的眼睫低垂下去,盯着她潋滟的水眸,鼻间哼出一声冷嗤。   她今日涂了艳/.色的口脂,衬的清丽的脸颊,增添了几分靡丽,愈发美丽,眼波顾盼之时,楚楚动人。   女为悦己者容。   她今日妆扮,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意识到这一点,宋濯眼眸阴沉了几分,按在她唇上的指腹陡然用力,指腹的纹路,重重擦过她水润的唇,将她的口脂蹂花。   姚蓁霎时瞪大了眼眸,侧着头躲闪,鬓边珠花轻颤,指尖颤抖地厉害,眼中水色也愈发浓郁。   她一边连连躲闪,一边分神注意着身后,唯恐秦颂忽然出现。   届时她口脂散乱,仪容不整,而秦颂恰好撞见,那可真真是解释不清了。   可她越是躲,宋濯越是用力去擦拭,用力到,简直要将她的唇剐下一层皮来。   唇上的触觉,又疼又麻,交替着侵/.袭着她的五感,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样感受。   姚蓁简直要哭出来了。   她鼻息重了几分,手顺着他的手臂,滑到他的胸口处,用力推他。   宋濯面沉如水,手钳着她玲珑的下颌,屹然不曾移动分毫。   他盯着她,半晌,薄唇微张,冷声道:“现在……倒是知道慌了。”   姚蓁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像她不知晓为何宋濯会出现在这里一样。   她红唇翕张,才谷欠说些什么,宋濯却忽然眯了眯眼。狭长的眼尾挑起一点弯起的弧度来。   姚蓁心跳砰砰,心中警铃大作,推着他的手往一旁侧着身子,因为被他桎梏住,她站不稳,绣鞋摩擦在土地上,带起一片烟似的尘土。   她不小心将那尘土吸入了一些,立即咳嗽起来,颤抖地厉害,鬓发微微散乱了些,珠花也越发颤巍巍的,像山林中被寂寥的风吹拂着的枝丫。   宋濯冷眼看着,蓦地,手下力气松了几分,指腹抵./着她的下唇瓣,轻轻抚动,动作轻柔到,让人以为他是在心疼。   姚蓁咳得眼泪汪汪,以为他终于发够了疯,略略松了一口气,不再挣动,试探着捏着他的手掌外侧,红唇又微微翕动两下。   日头渐渐升起来了,日光映在宋濯高挺的鼻尖上,愈发衬的他面若冷玉,俊美无双。他的眼睫恹恹地垂落。   姚蓁斟酌一阵,柔声道:“松开我,好吗?我……”   她一句完整的话未曾开口,忽然噤声。   ——一根修长手指的指尖,抚摸了一阵她的唇瓣,慢悠悠地、试探着挤入她的唇缝之中,将她剩下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姚蓁霎时双眸圆睁。   宋濯神色冷淡,手中的动作却一片旖./旎。   他正在做着这样,令人觉得荒唐、靡./乱的事情。   偏偏他的眼中毫无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做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因为太过震惊,姚蓁一时忘了躲开,甚至因为难以置信,双唇、双眸皆微微张大一些。   山林中风声寂寥,分明是清凉的早晨,她的身躯却不受控制一般微微发烫起来。   ——即使她仍旧在惧怕的发抖。   宋濯眼帘掀起一些,专注地看向自己的指尖,神色之认真,犹如在对待什么十分重要的事一般。   然而并不是。   他抚摸着她的唇,不经意触到了她湿热柔软的舌尖,僵了僵,指尖立即被那温度沾染地发烫起来。   姚蓁亦浑身僵直,半晌,做不出半点反应。   僵持片刻,宋濯收回手,薄唇紧抿。   他动作突然,姚蓁骤然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度,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宋濯冷眼看着,在她摇摇欲坠之时,口中“啧”一声,伸手捏住她的腕子,将她捞起。   她身子发软,腰身折出一点弯曲弧度,没骨头似的任他捏住手腕拽起,长发发尾荡漾在料峭寒风中。   宋濯将她捞起后,捏着她的手却未放松力道。   他指腹之下,尽是一片细腻的、属于女子手腕处细腻的肌肤。   他却没有再动作,长身玉立在原处,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姚蓁也丝毫不关系他在想什么。   她微微用力,挣开他的手,余光中发觉宋濯的眼神似乎又冷沉了几分,她紧抿着薄唇,撑着身子后退几步,脚底下踩着陈年堆积的枯叶,发出窸窣的响动,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她退出好远的距离,确保比较安全之后,便怒目而视他,掏出帕子,擦拭着自己唇边被蹂开的口脂。   宋濯没有再做什么。   他垂着眼眸,看向自己的指尖——那只方才触碰过姚蓁唇瓣的指尖,上面沾着一点嫣红的口脂。   在姚蓁含怒的眼神中,他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慢悠悠地抬起眼眸,看向她身后。   “公主。”他淡然道,“你的情郎,回来了。” 绿梅   秦颂徒步, 嗅着气味,在浓密的山林中寻觅了许久,终于寻到了心心念念的梅花。   他眼前一亮, 快步上前,发现竟是一株少见的绿萼梅, 心中欢喜,小心翼翼采摘下来一朵,拢在手心。   公主今日穿了一身青色衣裳, 若是这花能簪在她的鬓边,正好相衬呢!   这般想着,他转身折返,走出几步, 冷不丁忆起公主被他落在了旷地处,身旁并无侍从, 心中一惊,连忙加快了步伐。   所幸, 他到时, 公主依旧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处,只是侧对着他, 红唇微抿, 眼睫低垂着,似乎是在忧心什么。   应该是在担忧他罢。   秦颂顿足, 没有出声,手抚动着手中的绿梅,淡淡的清香气萦绕在他鼻间。   公主似乎是察觉到什么, 转过身, 看向他, 眼眸中起先还略微又一些警惕,在看清他是谁时,缓缓平静下来,整个人如同一株亭亭玉立的青莲,清清泠泠,唯有远观才适宜尔。   她眼睫缓缓眨动几下,视线从他面庞,落在他手中。   秦颂眼睁睁看着,她的眼眸倏忽亮起一簇光。   他上前几步,将手中梅花向前递了递,温声道:“瞧,殿下,我寻到了。”   姚蓁目不转睛的看着绿梅,轻声道:“竟是一株这样罕见的绿梅,怨不得这般清香。”   秦颂将梅花递给她:“公主,可要簪花?”   大垚女子,素有簪花之俗,民间宫中,皆不例外。   怎知他此言一出,姚蓁原本要接住花的手,却忽然停在了半空中。   秦颂拿不准她在想什么,迟疑一阵,温声询问:“公主?”   便见姚蓁睫羽轻颤两下,抿抿唇,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对他柔声道:“我看不见,请秦公子帮我簪上罢。”   秦颂怔了怔,看向她敛着眉眼的素净面庞,旋即心中狂跳。   他压抑着气息,温声道:“好。”   他将绿梅别到了姚蓁的发髻上,才放下手,忽然听到姚蓁身后的山林中个,传来几声枯枝断裂的响动。动静十分大,像是被人刻意碾断的。   秦颂眉心微蹙,谷欠要偏头看去,姚蓁却忽然抬手抚了抚鬓边花,红唇抿了抿,眼波流转,问他:“秦公子,好看吗?”   秦颂闻言,下意识地朝她看过去,望进她水眸中,心头像是被什么轻轻敲了一下一般,磕磕绊绊道:“好、好看。”   姚蓁微微一笑,转头看向身后,打量几眼,道:“许是只饿极了愤懑的野犬罢了,不必管他,秦公子,咱们快些回去罢。”   她这般一说,秦颂也没了继续探寻个究竟的心思,目光定定着,瞥着少女浓密如云的发。   姚蓁提议离去,他连声应好,两人一路时不时搭上几句话,很快便回到了营地。   先前随他们同去的侍从,已回来许久,各自忙各自的一份事儿去了,无人留意到他们二人。   秦颂甫一回来,又同她说了两句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要去寻宋濯。   他盯着姚蓁的眼。   见她先是微微怔了一下,旋即眼中一片平静的淡然,并不似多关心宋濯的模样,便放下心来,折身去往宋濯的帐中去了。   余光中,瞧见姚蓁踯躅一阵,仍交叠着双手,端放在小腹前,站在原处,像是在等他。   他的心中,泛起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涟漪。   可他又怎知,姚蓁正是知晓宋濯不在帐中,才愿意在此等候他的。   果然,秦颂才一临近帐帘前,便被苑清拦下:“主公不在。”   “君洮去哪里了?”   苑清抱着剑,往他身后看一眼,摇头说不知。   秦颂一脸茫然的折返,嘀咕道:“神出鬼没的。”   姚蓁听见,并未多言,眼睫眨动几下:“秦公子,接下来要去哪里,去清点粮草吗?”   秦颂恍然大悟:“对,殿下若是不提醒,我倒是忘却了!”   两人便顺着来路,往方才侍从们卸粮草的地方行去。   路行了一半,秦颂眼尖,瞧见一身竹青衣袍的宋濯正鹤立于人群中,与侍从交谈着什么。   秦颂招了招手:“君洮!”   宋濯停住交谈,恹恹地掀起眼帘,平静地望他一眼,眼底却寒岑岑的,闪着点冷光。   秦颂没由来的打了个哆嗦,止住了上前的脚步,犹疑着问:“你方才去哪里了?”   宋濯起先没理他,目光遥遥落在他身后不远处,鬓发上簪着绿梅花身上,停顿一瞬,又平淡地挪开。   半晌,他冷着嗓子道:“咏山兄可还记得,昨夜我同你说过的野猫?”   秦颂不明所以:“记得,怎么了?”   宋濯抚了抚褶皱的衣袖,冷沉的目光看向他:“方才,野猫抓挠了濯的衣袖……濯追野猫去了。”   秦颂拧眉:“啊?”   不远处的姚蓁,猛然抬眼他,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折身离开。   **   姚蓁回帐后,平复了一会儿起伏的心绪,忽然想起,许久未见宫婢浣竹的身影。   她直起身子,唤了几声,听见内帐深处,隐约传来两声模糊的回应声。   姚蓁心中疑惑,绕过层层幔帐,走过去,见浣竹背对着她,衣衫单薄。听见脚步声,她猛然直起身子,似乎还抬起衣袖拭了拭面颊,顿了顿,才转过身来,勉强笑了笑:“公主。”   姚蓁盯着她,缓缓蹙眉:“怎么哭了。”   浣竹笑容一僵,眼眶愈发红,旋即脸上漾出愈发勉强的笑容,缓声道:“哪、哪有,殿下看错了……”   姚蓁睨着她,不语,眉眼沉沉压下去,面色微冷:“说,怎么回事。”   她一向待人还算平和,鲜少露出这般冷的神色。浣竹被她一看,心中一悚然,连忙擦着泪,将腹中堆积着的委屈尽数抖落出来:“公主随秦公子走后,婢子在外帮了一阵忙,准备回帐时,冷不丁冲上来几个粗莽的侍从,将婢子拦下,要取走婢子的冬衣。”   姚蓁轻声应道:“嗯。”   浣竹说着说着,心中委屈更甚,眼眶愈发红:“他们说……公主有命,所有人皆要将冬衣交出来。可婢子身上仅有这一件,知晓公主绝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便说自己仅这一件,不谷欠交出去……可他们见婢子不愿,竟要上手抢夺。”   姚蓁沉声道:“我的确未曾下达过这样的口谕。”   浣竹撇撇嘴,低头撸开衣袖,白皙的手腕上,赫然狰狞着几道青紫的指痕:“这便是推搡中,他们打出来的。婢子无奈,只好将冬衣换下,交给他们……”   她说着,豆大的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   姚蓁听她说时,指尖已经气愤的微微颤抖,听她说完,指甲已深陷入自已衣袖中。   她眼含愠怒,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将自己仅剩的冬衣取出,披在浣竹身上,抚了抚她的脊背,缓了一阵,冷声道:“彼时我意为众人自愿捐衣,你只是一介柔弱女子,他们何至以如此?”   浣竹落着泪,连声道不知。   姚蓁拨了拨她的发,敏锐地发觉她的侧脸上,亦有一道血痕——应是推搡之时,被人锋利的指甲划出来的。   她愈发愠怒,胸脯剧烈起伏两下,勉强稳住心绪,对浣竹道:“他们并未为难营中其余女子,对吗?”   浣竹擦着泪:“应当是的。”   姚蓁深深呼出一口气,让她先去用些上药,自己在一旁站了一阵,睫羽低垂着,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须臾,从喉间深处溢出一声低喃:“他们岂是为了为难你……是对本宫不满呢。”   浣竹上好了药,闻言,微微睁大眼眸,看向她。   姚蓁抿抿唇,忽然拉着她的手腕,沉着脸向外走去,衣摆漾出一层层凌冽的水色。   “你且指认,是哪几个人为难你。今日本宫,必然会为你讨回公道来!”   -   浣竹被姚蓁牵住手腕,紧随在她身后,走到众人忙碌之处。   临近几个正在清点粮食的人群旁,浣竹皆没有反应,姚蓁打眼看过,知晓不是,一一略过。   又走了几步,姚蓁感觉手心下浣竹的身躯略微僵直,她若有所感,停住脚步,听见了几个男人粗犷的笑声,循声望去,鼻间萦绕着一阵肉香,那几人正躲在一张帐子后面,低声谈论着什么。   姚蓁辨认一阵,听见他们正是在谈论浣竹与她。   ——“还是李兄聪明,夺来公主身边那个婢女身上上好的裘绒冬衣,哥儿几个今日才换来一顿酒肉!”   有人灌了几口酒,旋即“啐”一声,含糊不清道:“老子早就瞧那娘们和公主不顺眼了。不过是投生的好了些,成日里端着那副架子,给她娘的谁看呢!”   众人纷纷应和。   便听方才出声的那人又嚼了几口肉,不屑道:“今日老子能脱了那小娘们的衣裳,改日便也能脱了那公主的衣裳。生了张祸水脸,自己倒是会躲在帐子里享清福……我呸!早说皇室没一个好人物!”   这次倒没有人应声。   众人面面相觑,明白他是醉了,须臾,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提醒他谨言慎行。   那人一把推开,怒道:“怕什么怕,小心老子——”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   姚蓁抚了抚浣竹的手掌,放重脚步,绕过半方帐子,缓缓露面。   她神色冷清,垂眸看了看地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寒声道:“军中禁酒,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罔闻军令!”   众人悚然,不知方才的话被她听去了几分,忙一一伏地跪拜。   姚蓁命这些人,一个一个从帐后走出来,动静有些大,不少人发觉到,停下手中动作,遥遥望向这边。   姚蓁身形纤弱,与数名高壮的大汗对峙,通身却满盈着难以忽视的威仪。   她紧抿着唇,目光一一扫过地上伏跪着的几人,沉声问:“为何要虚传本宫的口谕,强欺弱女?”   -   姚蓁纤弱的身影,方一出现时,便被正与宋濯议事的秦颂发现。   他留意着她,见她牵着婢女,脚步似乎略快,好似在找寻着什么,原本正在听着宋濯沉稳的议案,渐渐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向她那边飘过去。   他眼瞧着她在一扇营帐后停足,伫立一阵,面色陡然冷沉下来,暗暗心惊;又见她折身绕到营帐前,将帐后几个高大的士兵揪出来,双目圆睁。   ——那几人,可是军中有名的军痞,他官小势微,一向是不敢惹的,公主怎么对上了他们   公主的鬓发上尚且簪着他亲手摘得绿梅,他有些忧心,然而又有些迟疑,生怕届时失控,惹火烧身,便分出一分心神,暗暗留意那边,静观其变,凝神听宋濯交谈。   立在他对面的宋濯,略略放缓了语速,淡然瞥他一眼,神色微冷,终是未出言提醒。   他又说了几句,蓦地,身后传来几声略微急促的脚步声,声声唤着:“宋相公,宋相公。”   宋濯放下手中策论,转眸看去。   公主身边常常带着的那名侍女,正气喘吁吁的朝他奔来,瞧他看向自己,她立即道:“宋相公……您快去看看,公主正处置违纪之人呢。苑清公子拿不准,让婢子来请……”   她说话的同时,宋濯亦注意着她身后的状况,闻言,面色冷沉了几分,紧抿着唇,未将她的话尽数听完,便拂袖,阔步朝姚蓁那边走去,将身后一众人晾在身后。   几名官员面面相觑,皆不明所以,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地论事去了。   秦颂在原地焦灼一阵,看了一旁可怜巴巴的宫婢,怒其不争一般叹了口气,远远随在身后。   -   姚蓁那边,面对她连声的逼问,地上伏着的几人,皆瞠目结舌,额间豆大的汗珠滴落。   她字字未提及,为何他们欺侮她的婢子。   可她的每一声,都如同一声警钟,沉闷地敲在他们心上,提醒他们,今日之事,绝不会草草了之。   地上跪着的几个大汉,皆不是良善之辈,因为还算出了许多力,军官们对他们平日所做之事,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何曾受过这种憋屈,还是被一个女人连声质问。   他们又饮了酒,酒劲上来,有人立即蠢蠢欲动起来,好在,被闻风而至的苑清拦下。   苑清依从姚蓁之命,提起地上的酒坛,轻嗅了嗅,淡声道:“是酒。”   姚蓁轻阖眼帘,似在回忆什么,少倾,垂下眼帘,打量着地上酒坛,缓声道:“大垚军令,军中饮一两酒者,罚棍十丈;尔等所饮之酒,不下三斤,按律,当一人仗责一百军棍——尔等可知罪?”   无人应声,半晌,其中一人嘶哑一笑:“牝鸡司晨,我不服。”   其余几人立即符合:“我等亦不服。”   “凭什么皇室可以不顾这些限制,而我们要束手束脚?”   姚蓁始料不及,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原本还算被她气势所压制的场面,瞬间混乱起来,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竟不再跪地,一个个接连起身,俯视着姚蓁。   苑清拔剑而出,剑身一身铮鸣,亦未起到半分效果。   混乱之中,原本理亏的几人,说着说着,竟渐渐红了眼,步步朝姚蓁逼近。   姚蓁心中有几分拿不准,心跳如擂鼓,然而顾及皇室威严,她指甲扣紧里衣袖,脚下恍若生根,面对凶神恶煞的几人,竟半步亦未挪动分毫。   她略略抬高了头,泠泠的目光,一一与对面几人对望,那几人之中,有几人颇有几分敬畏,渐渐停住脚步。   然而有一人喝红了眼,并不怕她的对望,大步朝她走来。   在苑清与姚蓁,皆没预料到之时,他忽然走近姚蓁,化掌为风,竟要径直落在姚蓁纤细的身躯上。   苑清瞳仁微缩,然而已经来不及出手拦住:“殿下小心——!”   这铁一般的一掌,若是落在公主身上,恐怕是要生生将她的手骨打碎!   姚蓁自知躲不过,心悸不已,沉吸一口气,阖上双眸。   下一瞬,身后传来一阵极重的力道,旋即她的后脑磕到那人坚/.挺的胸膛之上,冷冽的清香,灌了她满鼻。   姚蓁听见他闷哼一声,旋即冷声吐出几个字:“你想死吗?”   不知是说她,还是在说对面那个试图攻击她的人。 断发   衣袖因为骤然的移动, 鼓满了清风,姚蓁只听耳边倏而一阵猎猎破风声,擦着她的耳畔重重落下——   原本应当落在姚蓁身上的一掌, 结结实实落在了宋濯的手臂上,皮肉相击, 发出沉闷的响声。   宋濯面色冷郁了几分,然而仍紧紧拥着姚蓁,以一种完完全全保护的姿态, 将她护住,便是连她的发梢,都未曾被掌风伤到分毫。   后脑的钝痛蔓延开,姚蓁磕的脑后有些懵, 怔了怔,意识到来人是谁。   不知为何, 她鼻头有些发酸。   分明拥着她的这个人,才是平日里欺负她欺负的最紧的那个, 可当她的后背抵上他的胸膛、被他紧紧掌控入怀时, 她却没由来的觉得安心。   姚蓁轻啮下唇,定了定心神。   余光看见, 苑清立即趁机将出手的那人制服住, 跪地请罪,目露骇然。   她惴惴抬眼, 看向宋濯,见他面色极冷,又思及他方才所说之言, 心道, 许是这人目无军纪、欺上罔下, 当真将宋濯惹怒。   她这样想着时,宋濯已将她松开,撤开几步,视线与她对视一瞬,不知缘何,愈发冷了一些,不待姚蓁细看,他便将目光挪开,看向地上被制住的几人。   姚蓁眨眨眼睫,目光落在宋濯替自己挡下一掌的那只手臂上,眉尖轻蹙,朝他贴近了一些,轻声道:“没事罢?”   宋濯轻一摇头,浓长睫羽垂落,顿了顿,道:“濯无恙,公主且宽心。”   姚蓁待还要说些什么,地上跪着的苑清忽然抬头,冲她缓缓摇头。   她对上他的视线,愣了愣,会意,噤声,退让至一旁,与浣竹站在一处。   山风掠过营帐间的大片空地,带起一点尘土,姚蓁侧头以袖遮面,再回神时,宋濯已被几人簇拥在中央。   他垂着眼帘,既没看身旁人,亦没看地上人,沉声问:“这几人,是何人手下的?”   一旁伫立的秦颂最先缓过神来,辨认一阵,从人群中点出两个人来,疾步上前:“他俩手下的。”   那两名小军官惴惴不安,被人推着,比肩行至宋濯眼前。   宋濯淡淡应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瞧上去并不欲追究。   姚蓁美目中流露出一点失望之色,看向浣竹,又忽而在半途中错开视线,不知该说些什么,抿了抿唇。   宋濯不再开口,便无人敢开口,四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虽官职未能凌驾于众人之上,可他身后,是世家之首的望京宋氏,便是连皇室都要忌惮三分的,在场之人,更无一不忌惮。   姚蓁方才被那般一吓,知晓仅凭一己之力,无法作出有效的举措来,心中郁闷,面色上也攒出几分愁云。   浣竹瞧出几分端倪,扯了扯她的衣袖,提醒道:“公主,咱们先去罢。”   姚蓁垂下眼睫,轻声应,好。   离开前,她心中微动,回眸看一眼。   宋濯仍静默不语,他面前的几人,似乎正竭力辩白着什么。   然而将在外,便是君命亦有所不受,更毋庸提她一个只是受宠了一些的公主。   为顾大局,宋濯不会严惩他们,是理所应当的。   他方才说出的那句有失风范的“你想死吗”,应亦是训斥她不知闪躲的、不知轻重的。   至于秦颂——   她的目光擦过秦颂俊秀的侧脸。   秦颂官小势微,更不可能有什么维护她的举动了。   姚蓁喉中翻涌着一股苦涩,然而她在折身离去时,即使察觉到许多各式的目光,仍将脊背挺得笔直,保全了她能给予的、她身后所代表的姚氏皇族微薄的尊崇地位。   看向她的人,她皆一一回望,毫不露怯,率先移开目光的人,从不是她。   气息往复几个来回,姚蓁已经走出数步,喉间的苦涩强压着消减了几分。   山风猎猎鼓袖,寂寥风声中,她忽然听到一声铮铮剑鸣,旋即是混合着惊呼与抽气声的、许多人发出的声音攒在一处的动静。   她身边的浣竹,亦是难以自抑地发出一声压抑着的惊呼。   姚蓁若有所感,迟钝着回头,见宋濯单手执剑,而他面前的两名小军官,头顶发髻齐根断去,残破的发髻掉落在地,溅起一片尘土。   她听见宋濯冷声道:“治下不严,罪应当斩。念汝尚有功在,当以发替首。”   那两名军官惨白着脸,轰然跪地。   宋濯目光清凌凌,环视四周,看向地上伏着的几人:“尔等,皆如公主之言,按律处置。至于汝——”   他的剑尖指向方才出手的那人,顿了顿,手起剑落,削去那人发髻,寒声道:“罪应当诛。”   那人立即浑身发颤,跪地求饶,周边官员亦是神态各异,有人似乎是欲相劝。   宋濯缓缓眨动眼睫:“黵其右臂,革职。”   他缓声说完后,收回剑,薄唇紧抿着,目光微移,清凌的余光看向姚蓁。   姚蓁与他对视,心房忽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心中隐约有一个念头在疯涨——他向来言简意赅,方才却刻意在众人面前,强调“依公主之言”,为何?   是为了,给她撑腰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姚蓁的眼睫立即慌乱地眨动两下。   然而不及她细想下去,宋濯已带人离去,依军法去处置方才那几人了。   身周人声淡去,霎时空旷下来,唯余风声寂寥。   姚蓁在风中伫立一阵。   心头后知后觉地涌上一股暖意。   **   那日,除却处置了那几个目无军令的人后,宋濯又将军营好好整肃了一番。   他做事抉择之前,会派人先来请示姚蓁的意见,待公主松口,才依照原本的计划去执行;   ——太子年幼,此行最尊贵且有话语权的便仅有公主,他此举,起先引人颇有微词,在见识到他雷厉风行的手段后,再无异议。   偶尔两人意见相左,私下会面辩驳,在人前时,宋濯虽冷着一张脸,目露寒光,但总归还是给了她十足的话语权。   如此以来,军中众人皆知,望京宋氏长子对皇室十分尊崇。   又有人联想到,曾经公主与宋濯的暧/.昧传闻,再看如今宋濯态度,愈发不敢丝毫轻视姚蓁。   经此一番,姚蓁可以确认了,宋濯就是在维护她。   她不大明白他为何作出此举,但这对她百利而无一害,她自然无可非议。   况且,他出手后,军中风气着实改善了不少,姚蓁喜闻乐见,偶尔表露出与他意见不一,实则是同他一唱一和,方便掌握人心。   这般过了三日。   这日午后,姚蓁正在帐中看着策论,忽然听见帐帘被人大力撩开,旋即姚蔑的嗓音大咧咧的传来:“皇姐,皇姐!”   姚蓁放下手中事,温声道:“何事?”   浣竹将姚蔑引入内帐,太子殿下挥手将她斥退,左右看了看,轻声贴近姚蓁耳畔,神神秘秘道:“我有两桩事说于你听。”   姚蓁眨眨眼:“说来听听。”   姚蔑在她对面,寻了张矮凳坐下,轻声道:“前些日子,差点伤到你的那个人死掉了!听说死相可惨了,上山寻了许久才寻到他的尸体,浑身都是口子,好似是被狼吃了。”   说到狼,他身躯抖了抖,像是怕极了。顿了顿,却狠啐一口:“敢伤我皇姐,他被吃了也是活该!”   姚蓁闻言,悚然一惊,脑中不可抑制地想到了他所描绘的死状。旋即又听他提及伤人一事,忽然想起,她并未被伤到,宋濯替她挡下一掌。   近日有些忙,她竟忘了问他一句伤势如何。   她惦念着宋濯,又听姚蔑絮絮叨叨继续道:“这第二桩事,便是朔方来信,灾情弥漫,宋濯哥哥他们似乎要先行。皇姐,你是想同他一齐去,还是留在此地?”   不待姚蓁回应,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嗯……我们还是跟着宋濯哥哥他们走罢,虽说从前……多有龃龉,但如今与其干耗在此地,不如动身,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再则,路途艰险,宋濯哥哥还能照拂我们一二,若是离了他,真真是不知该如何行事了。”   姚蓁明白他口中所说“龃龉”是指何事。   她抿抿唇,思绪微乱,鼻息已乱了几分,又被她强行扯回。   她卷著书,用书脊一角点了点姚蔑的额心:“你这小儿,快些长大罢,这些尚且用不得你操心。”   姚蔑吐了吐舌头,憨憨的笑。   却见姚蓁微蹙眉心,轻声问道:“那个被狼所杀的人,现今如何了?”   姚蔑满不在乎道:“军中常常死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死法稀奇了些,才被拿来津津乐道,许是草席裹尸,就地埋了罢。”   姚蓁闻言,脊背一寒,心道,跟随宋濯同行,不失为一个妙法。   她思忖一阵,觉得此人死的有些古怪,然而来回想了一阵,丝毫寻不到半丝头绪,反而将自己琢磨地脊背发凉,连忙止住思绪。   提及宋濯——她又想到他手上的伤来,那一掌分量并不轻,当时情急之下她并未多过问,不知现今如何了。   斟酌一阵,她决定晚些派人送些伤药过去。   ——这几日虽常常与宋濯会面,但她竭力避免与他独处,唯恐两人再闹出什么乱子来,倒也还算平和。   如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姚蓁觉得,她可以大方地既往不咎,忘却他们二人从前所作出的荒唐事来的。   一旁的姚蔑兀自坐了一阵,忽然一声惊呼,道:“对了皇姐,我忽然忆起,方才他们议事时说,信王世子哥哥要前来与我们同行呢,好像是要协助宋濯哥哥。你想好随哪队一同行了吗?想好了,我去知会那些官员一声。”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好像,秦颂哥哥是要驻守在这边的。”   一听到信王世子,姚蓁立即道:“我留在这边。”   姚蔑不情愿地撇撇嘴,磨蹭一阵,丢下一句“你再好好想想吧”,便离去了。   姚蓁揉了揉眉心,继续看案前堆积的策论。   专注之时,更漏流逝地飞快,待姚蓁再抬起眼时,天色已经沉下去了。   她揉了揉酸胀的脖颈,缓步走出内帐,用了一些侍从们送上来的饭食。   ——这几日,公主的饭食无人敢忘却了。   她环顾四周,没见到浣竹,不知她去往了何处。   她没大在意,总之这几日肃清军纪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负她。   眼眸有些痛,姚蓁便走出帐子,站在高一些的坡处,眺望远方。   青山远黛,层叠剪影,犹如一幅精心泼墨描绘的水墨山水画,清风盈盈鼓袖,人亦清爽不少。   姚蓁伫立一阵,晚间山风很大,将她的珠钗吹得摇晃。   她冷不丁听见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几声不太明晰的呜咽。立即想到白日里姚蔑所说,疑心会有野狼夜袭,背脊瞬间绷直,不敢再耽误,动身折返回自己的帐子。   她走到帐子前,浣竹仍未回来,帐中未点灯。   姚蓁掀开帐帘走入,才要点灯,鼻尖忽然嗅到一阵淡淡的冷香。   她动作猛地一凝。   ——帐中,还有其他人。 秉烛   帐中一片幽黑, 姚蓁看不见,但能感受到有人正在自己前方不远处,她听见那人的鼻息, 平缓而清浅,似是在耐心等待着她回来。   骤然发现还有其他人在, 姚蓁被吓了一大跳,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原本已经触碰到烛台的手, 偏移了一下,扣在桌案边沿。   她辨认着鼻息声传来的方向,沉声道:“何人胆敢擅闯?”   那人不应。   眼眸渐渐适应了黑暗,姚蓁扫视身前, 隐约看见一个朦胧的挺隽轮廓。   她的鼻间,仍萦绕着那股似有若无的冷香。   正当姚蓁意识到这气味有些熟悉时, 黑暗中,那人缓缓开口:“是我。”   声音低沉, 落在人耳中, 带起细微的震颤,犹如冷玉落入山涧, 很是好听。   正是宋濯。   姚蓁立即听出来人是谁, 紧绷的身躯放松一些。   她松开扣在桌案上的手指,柔声道:“宋公子, 有什么事情吗?”   宋濯没有立即回应她,姚蓁心跳砰砰,心底一时有些拿不准。   这几日的接触, 她虽不再那样惧怕宋濯, 但两人鲜少独处。   此时一旦处于一个窄小的空间, 身周环绕着他的气息,她便有些紧张,无可遏制地想到曾经两人独处时的种种来,指尖微微蜷缩。   想了想,姚蓁又问他:“你看见我的婢女了吗?”   这次宋濯回应了她,轻轻应一声:“嗯,濯将她支开了。”   姚蓁颔首,旋即后知后觉地领会到他话中含义,动作猛然一僵,磕磕绊绊道:“支、支开……?你将她支开作甚?”   身前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是宋濯起身向她走来,步履一声声踏在她的心口上。   他顿足桌案前,与她隔着几步距离,将烛台引燃,细微的光亮晕染开,他俊挺的轮廓,缓缓地、清晰地映入她眼中。   他薄唇微抿,面色冷淡,如同一尊冷玉雕刻成的雕像,淡漠、无情,姚蓁微微仰头看着他,却没由来地心中一紧。   宋濯将烛台搁置在桌案上,睫羽垂下来,看向她。   烛光轻轻跃动两下,变得愈发明亮起来,于是宋濯那犹如工笔画细致描绘出的修眉、长眸、挺鼻,皆落入姚蓁眼眸中。   她觉得唇上有些发干,轻轻抿了抿唇,听见他说:“听太子说,公主想要驻守此地。”   姚蓁轻蹙了下眉:“是。”   宋濯睫羽眨了眨:“为何不欲与濯同行?”   他这一句,将姚蓁问的有些懵,红唇微微翕动。   然而不待姚蓁回应,宋濯便已帮她寻好了极佳的理由:“是因为公主听说,秦颂会留在这罢。”   姚蓁顿了顿,忆起白日时,姚蔑似乎的确提及过,秦颂会驻守这一说法。   可她并不是因为这个。   她停顿时,宋濯亦没有再出言,清凌凌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姚蓁唇瓣翕动了几下,抬头看他,撞入他的视线里,怔了怔,抿了抿唇。   他长眸深邃,专注地看向人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错觉。   那样一种错觉——仿佛她的回答于他而言,是多么要紧的事似的。   姚蓁心尖颤了颤。   便听宋濯低哼一声:“濯明白了。   “为公主者,食邑五国四十一州,当彰于世人,然耽溺于情/.爱,德不匹位。濯为人师长,当敦促公主。”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目光仍滞留在姚蓁脸上。   怎知姚蓁听他说完,静默一阵,却如他那般低哼一声:“为人师长?”   然而她的声音柔婉,哼出的这一声,乍一听像是有恃无恐的娇气。   宋濯沉声道:“是。”   烛火的细微的哔剥声中,姚蓁静静与他对视,缓缓地眨了眨眼眸。   宋濯身上冷冽的气息,仍旧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然而被那些气息裹住的姚蓁,却并不似从前那般畏惧。   许是黑暗滋生了人的胆量,抑或是这些日子同宋濯的相处还算平和,淡化了那些悱恻的记忆。   姚蓁听见自己柔声道:“宋公子这为人师长,未免管的也太宽了一些。”   宋濯的目光,陡然变得冷郁。   姚蓁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后脊背腾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烛火朦胧又清晰,女郎纤柔的影子,缓慢地朝那个屹然不动的身影靠拢过去。   烛光颤抖着跃动,地上的两道纤长的身影亦随着漾动起伏,犹如盈盈水面上荡开的一圈圈涟漪。   姚蓁顿足在他面前一步开外,思索一阵,目光落在自己的腰侧,红唇翕张,温声道:“为人师长者,曾折我腰身;”   她的手臂抬起来,衣袖垂落,露出纤细如玉的一截腕骨,在宋濯晦暗的眸光中,手指尖抚在自己的脖颈上,慢悠悠地上攀,绕过水玉下颌,落在红唇之上:“曾吻我口唇。”   烛光之下,女郎的肌肤格外莹润白皙,好似发着光似的。   手指尖落在唇上后,姚蓁不自觉地轻轻抿了下唇,才道:“宋濯,你就是这样为君子、为人师长的?”   宋濯的眼底寒冽了几分,喉间凸起缓缓滑动。   他冷声道:“公主知晓自己在说什么吗。”   姚蓁的唇上润着一点水色,闻言,她眨眨眼,理所当然般颔首,又垂眸欲重复方才的动作,手抚上自己的腰侧:“你——”   她的手没能落在自己的腰上。   宋濯骤然动作,手钳在她的腕骨上,将她的手挪开,下颌尖因为倾身的动作,与她的前额抵在一处。   他低声警告:“姚蓁。”   声音落在姚蓁耳中,震颤着嗡鸣。   姚蓁张张口,口中话尚未说出,下颌忽然被他的指尖抬起,他托着她的下颌,同她吻在一处,于是姚蓁唇齿间的词句,破碎成一声轻柔的“嗯”。   她心跳剧烈,鼻息急促,感觉到宋濯温热的手抚上自己的后颈,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姚蓁前额被他撞出一片绯色的印迹,有些痛,但她已无暇去顾及。   宋濯松开她,气息微微不畅,下颌尖上亦有一些绯红的痕迹。   他的眼眶也是绯红的,眼尾上挑,闪动着晦暗的光晕。   夜色浓郁,像一只精魅一般,他与姚蓁额头相抵,嗓音微哑:“方才的话,再说一次。”   被他引着,姚蓁抿抿唇:“哪句?‘宋濯,你就是这般为人师——’”   宋濯低笑一声,沉闷的笑声,在他与她的胸腔之间震荡。   他应道:“嗯。”旋即再一次吻住她的唇,鼻尖相抵着交吻,须臾松开,修长手指抚着她鬓边微湿的发,青筋突突直跳,嗓音含笑:“再说一次。”   鼻息交/.缠,姚蓁胸脯剧烈起伏,腹腔中顶起一阵忿忿不平的情绪来,拗着气开口,又说一遍。   她说一句,宋濯便低笑着吻她一番。   如此数十次,姚蓁已被他吻的腰间发软,倚在他怀中,身躯微微发颤,欲再开口与他辩驳,可她气息不匀,鼻息之中已是浓重的轻口专,红唇亦颤动着,嗓音中蕴着娇柔的水波。   姚蓁轻阖着眼帘,腹中郁结之气缓缓沉下去。   她无比清晰地知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如若一发声,定然会引来宋濯再度的攻势,届时她将毫无反抗之力。   她亦知晓,以自己如今的腔调——被他吻的,发软发腻的音调,无论说些什么,说不准都会引得眼前这人发癫。   她亦不情愿面对自己的声音。   唇被他啮吮的痛麻,姚蓁心底又腾出另一种意味的气恼来,用自己的前额,重重撞了一下宋濯的胸口。   宋濯拥着她,猝不及防,被她撞出一声低沉的闷哼来。   他蹙眉,似是十分不解她的举动一般,沉黑眼眸中溢出几分疑惑,旋即捏着她下颌,俯身查看她额前红痕,薄唇微抿:“不痛么?”   他的一缕发掉落,擦着姚蓁的眼尾,垂落在胸口。   姚蓁伸手缠住那缕微凉的发丝,分明身子还在发颤,却偏要道:“你少管本宫。”   宋濯眸色微寒。   察觉到他身周气息的波动,姚蓁从善如流,改口道:“……痛,好痛啊。”   她将脚尖踮起一些,仰着下颌,给他看唇上破皮的地方:“这里,也好痛啊。”   她唇上水润润的,泛着粼粼的光华,宋濯注目看了一阵,指尖轻轻拂过,她身躯一抖,喉间发出幼兽一般的呜咽,踮起的脚尖倏地落下去。   “仍要驻留在这,不与濯同行么?”   姚蓁的手指挤进他的指缝间,挣动着要将他的手指拨开,闻言轻声道:“……嗯。”   宋濯眸色沉沉,盯着她,指腹下力气重了几分,直至她翕动着红唇,双眸中闪出一些泪光来,才缓声道:“好。”   他扣着姚蓁的腰,将她拉近自己,鬓发与鬓发纠缠在一处。   姚蓁指甲纠缠着他的一缕发,唇上疼痛,心中蔓延出一些怨气,心跳亦跳动地十分剧烈。   然而被他拥入怀中,嗅着他身上的冷香气时,耳畔贴上他的胸膛时,她却发觉宋濯的心跳声强劲、平稳,毫无情绪起伏,并未因两人的贴近而产生任何的波澜。   姚蓁怔了怔,理智回归,心跳渐渐平复。   须臾,她听见宋濯唇齿间缓缓吐出一个人名:“秦……颂。”   姚蓁睫羽垂下,缓了一阵,轻声道:“为何提及他。”   “你不是,因为他才不愿与濯同行的么。”   姚蓁抬起头看他:“我并未说过。”   宋濯垂眸看她,灯光中,她的面庞像一块正在消融的脂玉,仿佛他手底微微用力,她便会被攥碎一般。   浓长的睫羽,缓缓的眨动两下。   旋即,宋濯听见她有些委屈的声音:“舟车劳顿,又有信王世子同行……我累了,不想同行还不成么。”   宋濯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明。   许久后,浓长睫羽垂落,他抚了抚她的发,缓声道:“成。” 落晖   辩驳良久, 权衡之后,宋濯终是松了口,应允姚蓁驻留。   前提是, 将原定的随行人员作出一些调整,秦颂随他先行去朔方。   姚蓁没有什么异议。   宋濯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翌日一早, 信王派来援助的人便到来。两队兵马汇合,齐心清理山前淤积山石,原本应至少三日的工程量, 如今半日余,便已将道路疏通。   信王世子姚添随行,一下马,立即嚷嚷着要见姚蓁, 吵嚷了整个上午,姚蓁烦不胜扰, 避而不见。   当日午后,宋濯便点了半数人, 兼信王派来的五百人, 稍作整顿,便准备行路。   一百余里外, 有县名通, 现在启程,快马加鞭, 天黑时可以赶到通县的驿站。   按照原定计划,姚添应当陪同宋濯一行人通往的。可他一听说姚蓁暂时驻守,当即鬼哭狼嚎起来, 如何也不愿同往了。   信王的命令在此, 他不去, 旁人必须去,因而他嚷嚷一阵后,发现无人理会他,渐渐不再吵闹;又听闻了几日前军中之事,怒不可遏,将当日对姚蓁有顶撞之意的人一一提溜出来,一人踹上好几脚,才勉强平定了心中之气。   路通之后,姚蓁处理完事务,露了一次面。   她掀开帐帘走出去,外面正忙的热火朝天,山风将帐帘鼓动的猎猎作响。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阵,没看见姚添在,她略略松了一口气。转念又想到姚添闹着不随行了,兴许会留在这边缠着她,胸腔中又是一阵气短,有些后悔留驻的决定。   然而众人商议许久,已经将计划敲定;临时修整,恐来不及。再者是她要求要留驻,灾情紧急,宜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她若随行,届时队列中要添上马车,会耽搁一些时间。   宋濯待她不薄,留了一些亲卫给她,除了留下的人中她鲜少熟识外,倒也没有其他问题。   姚蓁在帐前站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从人群中留出的窄道中穿行过去,四下寻找宋濯的身影。   她与他尚且有一些公务未曾对接,现今他即刻便要启程,她得问明白一些,将以后可能会出现的问题避免。   她露面之时,不远处,马背上的宋濯已注意到,声音放缓了几分,注目于她。   见她纤细的身量,艰难的穿行于一顶顶帐篷之中,似乎在搜寻一些什么,宋濯停下交谈,唤来苑清:“去问问公主,在找什么。”   苑清疾步过去,抱拳行礼,立在姚蓁面前,沉声说了两句什么。   宋濯握着缰绳,一边缓声与人交谈,一边打量着不远处的她。   日光灿灿洒落,他俊鼻挺隽,眉睫泛金。   姚蓁听苑清说完,颔首,忽然抬起头,四下打量两下,与他目光对上,而后水眸似乎亮了亮。   她偏头对苑清说了什么,便向宋濯走来,裙摆随着脚步的蔓开,荡起一道道涟漪。   身旁官员还在说些什么,宋濯抿了抿薄唇,看着姚蓁窈窕的身影逐渐在他视线里放大,忽然摆摆手,让他先行退下。   官员一怔,诺诺撤离。   姚蓁已走到宋濯马前,抬手抚了抚马头,然后仰起脸看他。   她身上蔓延着一股淡淡的清甜香气,细闻之下,隐隐还有一分宋濯身上的冷冽香气。   宋濯的这匹马儿性烈,向来只允宋濯靠近,不允生人近身,更毋庸提碰它。今日竟允了姚蓁摸它,跟在一旁的苑清有些惊奇,眼眸睁圆了一些。   可他抬起眼,宋濯并未有什么讶异的神色,便压下心头疑惑,默默退让至角落。   马身雪白,鬃毛被风鼓起,穿过姚蓁的指缝,淡香气漾开。宋濯垂下眼眸,苍青色衣袖亦被风抚地猎猎作响。   “公主寻我?”   姚蓁轻轻颔首,温声将自己方才处理事务时,所产生的疑惑,说给他听。偶尔遇到不好描述的,便伸手比划着说。   因为随时要出发,宋濯并未下马,微微俯低身子,侧耳听她讲,而后再缓声一一解释清楚。   一刻钟后,姚蓁眼睫眨了眨,轻声道:“多谢你。”   宋濯沉声:“不必。”   这般说着,两人却谁也没有动,隔着一两步的距离,一立一坐,两厢静默。   宋濯薄唇微抿:“公主,还有什么问题吗?”   姚蓁又抚了抚马头,看向他:“没有了。”   苑清遥遥看着,只觉得这两人之间流动的气氛十分古怪,比往先还要古怪一些,但究竟是哪里古怪,他悄悄看了一阵,却说不上来。   许是他们沉默着站立太久,马儿的四蹄开始不安分地挥动起来。   宋濯扯着缰绳,低斥两声,眸色沉沉:“濯此次先行,公主万事小心。”   姚蓁颔首,欲说些什么,睫羽却剧烈地颤抖两下,眼眶眼见着渐渐变红,倏地噤声。   宋濯看着她,薄唇微抿,旋即调转马头,将她圈在马匹与一间营帐之间,身影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他坐的太高,动作又突然,姚蓁未反应过来,懵懵地仰高脸看他,红唇微微张开,内侧犹有隐约的破皮痕迹。   宋濯背对着日光,她看过去时,眯了眯眼,眼睫沾湿了一些。   ——旋即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颊侧,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泪珠。   宋濯抬起了手。   姚蓁眨了眨眼,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极快地收回手,沉声道:“珍重。”便掉转马头,驾马离去了。   姚蓁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似乎还要说些什么。   可他的身影已渐渐远去。   山风中,他苍青色的衣袂翻飞,清隽轮廓渡着一层金色日光,像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超脱世俗,又落入世俗,而后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半晌,姚蓁轻声喃喃道:“……珍重。”   **   宋濯离开了。   秦颂、姚蔑,姚蓁所比较熟识的人,都离开了。   她身边唯余一个浣竹,正在同姚添斗智斗勇。   他们出发时,姚蓁并未前去道别,只遥遥目送。队伍浩浩荡荡,很快驶离她视线所及,她怅然一阵,折身返回自己的营帐,意外发现了帐前立着的苑清。   她讶然:“你怎么在这边?”   苑清抱着剑,眼眸中亦有些茫然,闻言道:“临行时,主公让我留在这,保护公主。”   姚蓁略一思忖:“不成,你快驾马随行你主公去,这边形势安稳,他那边一切未知,恐生变故。”   苑清不动:“卑职听命主公,不敢擅自行动。”   姚蓁声音沉了几分:“本宫的话,你亦不听么?”   苑清拗着脑袋,一动不动。   姚蓁又同他说了几句,见说他不动,便也不再管他,径自入帐中去了。   姚添安分了一阵,待未时一过,又出现在姚蓁的帐子外,来回晃悠。   苑清石墩子似的拦在帐前,姚添打不过他,身边又没个亲卫,一次次铩羽而归,数次后,威胁官员寻了个借口,将苑清支开,又凑到帐子前,试探着欲进去。   姚蓁原本便就有些静不下心来,被他一吵,愈发烦闷,脸色微冷。   不待她开口,浣竹便自觉走到帐帘处,将他驱退:“世子殿下,我们公主正在忙,您晚些再来罢。”   闻言,姚添不再吵闹,但亦没有离去,命人搬来一张软榻,坐着守在帐门外。   浣竹没了法子,只好也守在帐门口,警惕他闯入。   傍晚时,浣竹正补着磨损的袖口,忽然听见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旋即是吵嚷的说话声传来。   内帐的姚蓁,闻声而出,拧着眉看向帐门外,轻声道:“出去看看。”   浣竹掀开帐帘,正好瞧见信王府来了几个人,紧紧围在姚添身边,其中一个一身轻铠,正伏在姚添耳边说着话,姚添听了一阵,脸上那副吊儿郎当的神色收起,脸色变得极差。   半晌,姚蓁听见他道:“好,我知晓了。”   浣竹与姚蓁对视一眼,掀开帐帘走出去。   姚添面色僵了一阵,瞧见她,眼神活泛了一些:“浣竹姑娘,让我见堂妹一面罢。”   浣竹没吭声,听见他继续道:“家中有急事,命我即刻赶回去。我保证只是见一面,说两句话,绝不多叨扰!”   浣竹踯躅一阵,听见帐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嗯”,才掀开帐帘。   姚蓁缓步走出来,看向他。   姚添脸上带着笑,目光却有些复杂,静默地看她一阵,缓声道:“早知道,就随那姓宋的一齐走了,省了被捉回去。”   他提到宋濯,姚蓁心头微动,轻抿红唇,没有接话。   姚添深深看她两眼,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堂妹,如若让你放弃皇室身份,不当这个公主,不再为天下耗神费力,恣意活在乡野之间,了结一生,你可愿意?”   姚蓁不知他何出此言。   但见他神色认真,她便垂下眼眸,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缓缓摇摇头。   “你为何不愿?”   姚蓁眼睫眨动两下,轻而坚定道:“是以,我既已为公主,食邑五国四十一州,便应为公主,竭我之所能,尽公主之责,纵使明日身死,亦当义无反顾,别无抉择。”   姚添怔了怔,旋即仰头大笑起来,连声赞叹:“好,好,好!”   姚蓁待他说完,又道:“若我以此问兄,兄当如何解?——兄可曾能放弃世子之位,恣意快/.活,享乐于世间?”   姚添面色骤然凝固,半晌,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我亦不能。”   姚蓁颔首:“这便是了。”   她不再说话,目光看向通往西面的路途。路途尽头,群山层叠,一轮血色残阳,正在缓缓湮没于层山之间。   姚添立在原地,注视着她,一动不动。   半晌,他嗤笑道:“是了。旁人皆道皇室富贵尊崇,怎知你我皆是……身不由己之人。”   姚蓁没应声。   他转身离去。   信王府的几个人,仍紧紧围在他身侧,犹如一道拧在一起的锁链,将他束缚着扯回王府。 驾崩   姚添说完那番有些奇怪的话, 继而离开后,营地便恢复了平静,好似从未掀起过波澜。   后来姚蓁回到帐中, 回忆一阵,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 似乎谷欠借话外之音提醒她什么。仔细一想,又觉得是她想多了,姚添这样跋扈的人, 想来是觉得唬她有趣,离开前存心吓一吓她罢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营中粮草渐渐吃紧,姚蓁便又前去登门拜访农户, 用物件换来一些粮食。   回程时,路过一片有些熟悉的山林, 她忆起附近有绿萼梅,或许还有其余树木, 可以采摘一些花瓣回去, 混着面粉做一些鲜花饼,便叫住苑清与浣竹, 同他俩一齐入林中, 循着气味寻觅梅树。   好一会儿,三人终于找到了那株梅树, 然而脸上皆无喜色。   浣竹喃喃道:“……天爷呀。”   姚蓁微抿着唇,看向光秃秃的、只剩下一条躯干的树,从树底下堆积着的残枝败叶, 可以辨认出, 这就是那株绿梅。   她走上前去, 从枝条断裂处,看出明显的人为破坏痕迹。   ——显而易见,这株绿萼梅花枝尽断,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至于那人是谁……   姚蓁看向一旁同样讶然的苑清,抿抿唇。   她忽然想起,秦颂给她簪的那朵绿梅,当晚便找不见了。彼时她以为是丢了,如今想来,总感觉处处可疑,脊背发凉。   浣竹觑着她的脸色,缓声道:“殿下,现今做什么?”   姚蓁道:“既然来了,那便在附近看看罢。”   三人便在山林中逛了一阵,倒也并非一无所获。天气渐渐暖和,灌丛中有活物出没,苑清猎到了两只野雉,揪着翅膀拎回营地。   他们回到营地时,时候已经不早,将近傍晚的饭点。   厨娘瞧见那两只野雉,喜笑颜开,吆喝着几个汉子帮忙杀鸡去毛,喜滋滋地煮了一大锅鸡汤。   姚蓁分到一大碗鸡汤,她坐在高坡上,耳畔是呼啸的山风,将鸡汤散发出的热气吹得散开又聚拢,香气四溢。   她一面一小口气一小口气吹凉鸡汤,一面思索着宋濯等人距朔方的距离。   算了一阵,得出他们应该快到了的结论,心神定了一些,小口抿着鸡汤喝。   浣竹递给她一张干饼,她撕下一半,自己留了一般,伴着鸡汤咀嚼着。   即使是身在荒郊,饥餐露食,她仍未失了公主的仪态,脊背挺得笔直,一举一动,皆有一种浣竹说不出来的风范。   腹中半饱,姚蓁便停止进食,将瓷碗放在小几上,目光怔忪,看向远处寥廓的天地。   天色渐沉,如血的残阳已经沉没在西山之后,沉黑天幕缀着稀疏的星子,缓缓升起。   浣竹亦很快用完餐,交叠着双手立在一旁。   姚蓁忽然转眸看向她:“浣竹,你过来一些。”   浣竹应声,小步挪移着朝她靠近。   姚蓁柔声道:“再过来一些,坐到我身边来。”   她坐在一张长长的软凳之上,如若浣竹坐在她身侧,两人将紧挨在一处。   浣竹有一些犹疑。   姚蓁目光澄澈,淡然平和地看着她。   浣竹抿抿唇,挨着她坐下了。   两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在岑静的夜色中,衣袂紧挨着。   浣竹有些紧张,不敢抬头看姚蓁,手指微微蜷缩,姚蓁似乎在思索什么,亦没再出声,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片刻后,她听见姚蓁轻声道:“浣竹,你可以同我谈谈,你所以为的宋濯是什么样子的吗。”   她侧过身子,眉眼清丽柔和,像是在期盼着浣竹的回复。   浣竹眨眨眼,搜刮着脑海中对于宋濯的印象,须臾,道:“宋相公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嗯……品性出尘脱俗、清冷端方,堪称我朝青年子弟之楷模,样貌亦是风华绝代。”   姚蓁听罢,睫羽轻轻颤动几下,道:“还有吗,只有这些吗?”   浣竹想了一阵,又吐出几个形容词来,然后摇摇头:“没了。”   姚蓁抬起一只手,不甚熟练的托着一侧脸颊,静默一阵,缓声道:“我曾经对他,也差不多只有这些印象。后来……”   她睫羽垂下来。   浣竹眨眨眼:“后来怎么啦?”   姚蓁鼻息急促了两分,抿抿唇:“后来,接触的多了,我对他多了解了几分——”   她说到这时,不远处的营地中,忽然一阵骚乱,旋即有一声尖锐嘶吼的马鸣声荡开,喧哗声四起。   姚蓁倏地噤声,站直身子,蹙眉眺望着那边,沉声问:“怎么回事?”   浣竹亦紧张地起身,一无所知地摇摇头。   篝火渐次燃起,将空旷的营地映照的宛如白昼。   姚蓁看见,几点细微的火光正朝自己快速挪移过来。   她拉住谷欠前去查看情况的浣竹,轻轻摇摇头,浣竹便停住脚步。   很快,那几点火光停在姚蓁身前。   姚蓁蹙着眉,借着明灭的火光,辨认着来人,瞳孔忽然微缩一下。   只见几名士兵举着火把,他们渐渐分开,一张出乎她意料的脸,缓缓出现在她眼前。   秦颂自浓重的黑暗中,缓步走出,风尘仆仆。   他发髻歪斜,衣袖磨损,满脸苦相。   瞧见姚蓁,他眼眶微红,低声道:“公主……予无用。”   姚蓁心中一紧,垂落的衣袖下,双手有些发抖。   她竭力稳住身形,缓声道:“你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秦颂缓声道:“朔方水患忽然严峻,灾情四起,闹了饥荒,渐渐聚集起一群流民,做一些烧杀抢掠的勾当。予与君洮至朔方城外驿站时,恰好撞见那群流民,不幸被其中一伙所俘,想方设法挣扎三日,才勉强脱身。”   姚蓁听到这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一边唤人为他更衣洗尘,一边细细打量着他,忽然发现不对之处,沉声问道:“你怎么不往朔方城走,转而费力回到这边?”   秦颂低垂着头颅:“予……唉,君洮他们尚未发现我被掳走,先行进城去了。予身上所有可以验明身份的公文、鱼袋,皆被他们搜刮去,又封锁了予进城之路,予无奈,只好沿路折返。再则……”   他声音中已有些哽咽,抬头飞速地看了姚蓁一眼,又垂下头去:“予忧心公主,恐公主来日前行汇合之时,亦为他们所骗,故而昼夜疾驰,赶回报讯……”   姚蓁听完他这一番话,已是百般感慨,叹息一声,命人将他带下去修整,自己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待到山风猎猎拂过耳畔时,她才后知后觉回神,察觉到后背出了许多冷汗。   秦颂说话吞吞吐吐,她甫一听到,还以为……还以为整个队伍都出事了,骇得险些心跳骤停。   所幸,众人皆无恙。   **   秦颂的到来,除却那晚将平静的营地搅动地有些混乱外,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   他似乎受了一些轻伤,姚蓁无暇顾及,便指了个医师为他包扎。他一路骑来的马,亦受了些伤,险些被累死,苑清叹息着抚着马身,喂了马儿一些草药,浣竹亦忧心忡忡地喂了些水。   等姚蓁忙碌过后,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没有从前那样在意秦颂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怔了许久。最终,抿了抿唇,未思及到缘由,便归结于,最近过于忙碌了。   只是,她看着如今的秦颂,总觉得他不似当时,那个温和俊雅、谈笑风生,喜好几乎同自己如出一辙的郎君。   这一场漫漫路途,走了太久了,都将人磋磨的不成样子了。   -   即使宋濯临行前,将多半粮草留给他们,自己带领的队伍轻装简行。但如今粮草日渐消减,姚蓁清点着余数不多的粮草,意识到,他们是时候启程了。   与驻留的几名官员商议一阵后,他们权衡一阵,皆同意继续前行,先赶往百里外的通县整顿一番,不再在原地干耗着。   他们这一行人,不比宋濯一行人,随行的物件要多一些,行路前的准备要做的也多一些。   姚蓁前往秦颂的帐子,知会了他,即将继续行路,秦颂应下,亦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   帘帐被挑起一点,姚蓁透过缝隙,静静看着秦颂忙碌的背影,隐约窥见,那时那个给自己递过来一张帕子的少年郎。   她的心中一片平和,沉默一阵,轻声道:“秦公子,多谢你。”   秦颂闻言,回过头来,眼中微微讶异,顿了顿,才含笑道:“谢我做什么。”   姚蓁没有多言,抿唇一笑,示意他继续忙碌,便辞别了。   翌日,卯时末,整顿完毕的队伍启程,浩浩荡荡漫过半座矮山。   通县并不算太远,但路途有些颠簸,因而一行人行路缓慢了一些,至今天黑沉下来后,约莫酉时才到达通县边界。   姚蓁先前在山中营地,消息蔽塞。如今在通县城外,看着严加防守的城门,心道,许是通县亦得知了流民四窜的消息,城门外驻扎着的卫兵,明显比以往要多上许多。   她遣一人前去通报,那名文官翻身下马,行至卫兵长前,拿出文书,温声道:“我朝公主莅临城下,还望阁下通报知县,开门迎接。”   几十步外,姚蓁挑起一点马车车帘,注目着那边的动静。   怎知,那名兵长闻言后,面色古怪,偏头看了一眼姚蓁这边,接过文书随意翻了翻,疑问道:“我朝公主……是哪位公主?”   文官道:“陛下与皇后的嫡公主,容华公主殿下。”   那名文官的面色愈发古怪,细细看了看手中文书,与身旁人对视一眼,转而道:“你所说的陛下,莫不是和帝陛下?”   文官摸不清头脑,温声应:“是。”   他说完这一句,那兵长脸色变了变,将文书随意丢进他怀中,蔑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和帝已经驾崩,如今望京城掌权的乃是四王,什么容华公主华容公主的,吾等皆不用效命了。”   文官慌里慌张接住文书,闻言面色一变,脚底踉跄,惶惶看向姚蓁所在的方向。   姚蓁脑中“嗡”地一声,亦难以置信耳中所闻。 疑丛   马车车身蓦地轻晃一下, 姚蓁惨白着脸起身,双手紧紧扣着车壁,要走下马车去, 被浣竹拦下。   姚蓁惶惶与她对视,浣竹摇摇头, 缓步走过去,屈膝行礼,温声问道:“这位将军, 你莫不是弄错了,和帝陛下不过不惑之年,怎会忽然驾崩?”   兵长瞧她一眼,见她一个柔弱女子, 便放缓了一些态度:“这位姑娘,卑职等也是奉命行事, 和帝的确在几日前驾崩了。”   浣竹仍是难以置信,担忧地看向身后, 马车车帘颤巍巍地晃动。   “那现今又为何是四王掌权?”   她这般一问, 兵长一怔,旋即与身边耳语一阵, 面色古怪, 转而看向浣竹的脸,须臾, 才道:“京畿叛军攻城,望京蔽塞,民不聊生。陛下与骊后为保全城中万户百姓, 双双……自缢而亡。   “四王勤王驰援, 虽最终压制叛军, 然已无力回天;朝中又无太子在,故而轮流掌权。”   浣竹愣在原地。   忽然听得身后几声惊呼,她蓦地回头,见姚蓁已跳下马车来,天缥色的衣裙,被风鼓动的纷飞,犹如急笔挥就的水墨画。   她身量纤薄,立在风中,鬓边碎发颤舞,整个人颤巍巍地似一张宣纸,仿佛下一瞬便要被风卷去。   浣竹与她对视,还未开口,眼眶先红了。   她看着姚蓁端步走来。   公主的脸是苍白的,唇亦是白的,被风扬起的裙边亦是泛着白的。   她步子很慢,看似是为了维持端庄仪态,可浣竹目光落在她鬓边颤抖的步摇上,鼻头一片发涩,知晓她心中必然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浣竹疾步上前去,搀住她的臂弯,果然感觉到她衣袖遮掩下的身躯,正在微微颤抖。   姚蓁已走到那名兵长面前,脊背挺得笔直,眼帘缓缓掀起,与他对视。   四周一片岑静,有轻微的吸气声传来——那是有人抬头,看清了公主的面容。   姚蓁双手交叠在胸前,欠身一礼,兵长先是怔住,待反应过来后,双目圆睁着避开。   便见姚蓁抿抿唇,而后轻声问:“将军,你方才所言,当真?”   兵长道:“自然当真。”   姚蓁睫羽剧烈地颤了颤,旋即指甲扣紧衣袖边沿,浣竹感觉到她搭在身上的那只手,颤抖地愈发厉害。   半晌,姚蓁又缓声道:“将军,可否言说的具体一些?”   那兵长斜目看向她,沉默一阵,似乎是在回忆,然而摇头道:“山高路远,讯息传来已十分艰难,旁的卑职也不知晓了。”   不待姚蓁再说些什么,他阔步走开几步。   姚蓁的手仍在不住地抖动着,浣竹忧心地望她一眼,又望向四周各异的眼神。   ——他们眼中,尚且有一丝对皇室、对公主的敬畏。   然而也仅仅是一丝而已。   姚蓁察觉到四周的目光,静默一阵,面色肃了几分,沉声开口:“帝后虽崩逝,我大垚江山尚在,为何尔等,不听从本宫之命,为何不开城门?”   她环视四周:“欲谋逆不曾?”   此言一出,威仪万千,离她最近的浣竹不禁垂下头去。   四周亦是静默一片,有守城的士兵面色犹疑,似是有所动摇。   怎知,人群中蓦地传来一声冷嗤。   姚蓁放眼看去,是一名面覆轻铠,看不清面容的瘦高侍卫,隐约有几分眼熟。   他大声道:“国力衰竭,朝纲不稳,皇族荒/.淫/.无道,坐拥江山享乐,我等又为何要效命于你这般没什么用的公主?!我本是望京人,父母为国效命,辗转移居边境,为西疆人所俘,一身骨头尽碎,至死未能阖目,然而你们呢!”   他猛然看向姚蓁,愤恨道:“皇城里正为尊贵的公主庆祝生辰,那场面可真真壮观,穷尽我等一生所闻!我父母惨死的消息上报,犹如石沉大海,无人问津。若不是世道尚有贤臣在,大垚,早就该覆灭了!”   他面色太过于凶恶,姚蓁脚底轻移,半晌才稳住身形。   不待她说些什么,便有人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旋即轻声应和方才那人道:“公主,您只是投胎投的好了些,可我们的命亦是命,放您进城,后患无穷。——我们还想活着。”   姚蓁指甲紧紧扣着衣袖,一言不发。   她身后,一路随行的官员们面面相觑,即使知晓姚蓁一路随行,亦是十分艰辛,权衡一阵,却无人上前呵斥。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姚蓁钝钝地回头,苑清走过来,面色亦有些复杂,请她先行后退:“公主,且先回避,再想想其他办法。”   姚蓁看着他,睫羽颤动几下,心想,如若宋濯在此,会如何处理呢?   然而她不知道。   宋濯并不在这里。   姚蓁心中一片哀痛凄凉,转过身来,目光一一扫过眼前这些陌生的、熟悉的面容,只觉得他们忽远忽近,旋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胸腔剧痛,只匆匆来得及攥住浣竹的臂膀,旋即呕出一口血来。   她眼前有些模糊,喉间腥甜,然而周围各种目光正盯着她,她强忍着不适,将那口血咽下,缓步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嘴角一线血丝滴落,姚蓁紧紧啮咬着下唇,疼痛感传来,生生将自己的神识拉回来几分。   一个王朝的倾覆,需要多久呢?   公主的螓首,微微仰起,步履端庄沉稳,行走在各色目光之中,面不改色。   ——仿佛这样行走着,她便是在御花园中闲庭漫步,抬起头来,便能看见满城灿烂的春光。   她竭力维持着姚氏皇族所剩寥寥无几的尊严,仿佛这样,她的父母未曾逝去,她仍是最受宠的那个公主。   然而被她纤长睫羽遮掩住的眼眸中,全然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   她茫然了。   艰难行走到马车前,姚蓁轻阖了下双眼,扶住横木,漫无目的地看向四周,蓦地,与秦颂的目光相对。   他亦面色复杂地看着她,两人静默对视一阵,姚蓁颤着眼睫,睫羽渐渐湿润了。   她看见秦颂抿抿唇,忽然阔步走过来,与她擦肩而过,而后靠近城门。   秦颂从袖中掏出什么来,沉吸一口气,缓声道:“叫你们知府出来。”   “宋家长子求见。”   姚蓁瞳仁一缩。   **   直至入了城门,被知府恭恭敬敬安置在一处宅院,姚蓁的脑中仍旧嗡鸣不止。   她端坐着,眉心微蹙,耳畔回旋着秦颂的那一番话语:“……皇室不允入内,那望京宋氏的长子,祁知府总该见上一见罢。”   有人对视一阵,果然前去通报,交谈一阵,那知府竟真的恭恭敬敬将他们一行人请入城中了。   姚蓁百思不得其解。   谁人不知,宋相仅有一妻一子,宋氏长子乃是宋濯。他秦颂一个旁氏表亲,为何敢借他名讳冒充?   她心头团簇着疑云,隐隐察觉到一些什么,然而思绪太过混乱,犹如一团紧紧缠绕着一起的乱麻,她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再则秦颂不在这边,入知府宅中议事去了,她亦无法问他,便只好暂且放下。   静坐一阵,姚蓁只觉得身上乏力的紧,便褪去鞋袜,躺在榻上。   此时屋中无人,她的神情中才渐渐流露出几分脆弱之色,眼尾渐渐落下两行清泪来,渐渐打湿鬓角。   门扇被人轻轻叩动,继而浣竹推门而入,端着些饭食进门。   她掀起锦帘,一眼瞧见床榻上的姚蓁,正将自己蜷缩作一团,默不作声地流着泪,心中一痛。   姚蓁听见脚步声,木木地回头看她,眼尾与鼻尖皆哭的通红,原本红润的嘴唇上,此时干裂破皮。   她撑起身子,坐在榻上,半晌,曲起膝盖,双手环膝,将自己的侧脸贴在膝上,柔顺的发丝微微荡漾,将她整个儿人裹住。   “浣竹。”浣竹听见她轻声道,话语中有浓重的鼻音,“父皇母后薨逝了,我……我没有父皇母后了。”   茫然艰难的说完这一句,她才像是恍然大悟了什么一般,崩溃地哭出声。   浣竹心中酸涩,将瓷碗放在床头小几旁,走到床前,手足无措一阵,俯身拍了拍公主纤薄的脊背。   姚蓁抬起头,下颌尖上犹挂着泪珠,用一双水色朦胧的眼眸,看着她,眼泪落得越发凶,片刻后,才止住了一些泪,才缓声道:“浣竹,我是不是很没用。”   浣竹用力摇头:“不是,公主……是这世间最好的公主。”   姚蓁鼻尖猛然一酸,膝行着扑入她怀中,与她相拥。   半晌,姚蓁的心绪才平定一些,松开她,坐正身子,低声道:“将苑清叫来,我有事问他。”   浣竹应声出门,不一会儿将苑清唤来。   隔着一道锦帘,姚蓁极快地用帕子拭净脸上泪,将自己收拾妥帖。   她缓声问苑清:“今日之事,疑云重重,苑清公子,可知晓其中一二隐情?”   苑清垂着眼帘,大抵知晓她是指秦颂自称宋家长子一事,眉头紧蹙,亦是满面不解:“属下亦不知。”   姚蓁撑着头,思忖一阵,眼睫扑簌簌地眨动。   浣竹看着她,又看向帘外的苑清,半晌,提议道:“公主,您何不亲自去问宋相公呢?” 朔方   姚蓁觉得, 浣竹说的有理。便提笔写下一封信,派人连夜送往朔方。   只是动笔时,写完自己现今处境后, 她犹疑一阵,只略一提及秦颂自称“宋家长子”之事, 并未过多言语。   这毕竟是宋氏的家事,她不应过多过问。   连夜惊梦魇。   次日,姚蓁醒来时, 心悸不已,鬓发尽然被冷汗打湿。   她缓了一阵,说不清梦境如何,只犹记得在梦中时, 那种濒临绝望的感受,心中十分不安定。   又回想起昨日通县城外诸人的态度, 她知晓此地不宜久留,应尽早另作他法。   她起身时, 动作极轻, 天色尚早,东方泛着朦胧的白, 外间依稀听到内舍中一些动静。   浣竹推门进来查看, 捎来秦颂的口信,说他昨晚道, 午时将来寻公主议事。   姚蓁淡声应下。   知府安排的这处宅子并不大,姚蓁坐在窗边饮茶时,透过洞开的小轩窗, 看见院中有许多侍从, 来回巡走, 婢女的数量,也远比这宅子所应配置的数量要多得多。   她微微蹙眉,这些人似乎是被临时调来保护她的,但她打眼看去时,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姚蓁端着茶盏,遮住面颊,悄然看了一阵。   在那个正在院中清扫的婢女,第三次将视线投向姚蓁所在的方向时,她终于明白,自己心中那股隐隐的不适来源于何处。   ——他们的举动,不似是来阻止外来人入内、保护她的安全的,反而像是在监视她、提防她的!   姚蓁心中一紧,悄然将小轩窗阖紧一些,转身走入屋中,对浣竹道:“这里不大对劲。”   她将自己的发现说于浣竹听,浣竹面露骇然,退至窗边看了一阵,果然发现那些人的神情有异。   她避着人耳目,将武艺高强的苑清唤入屋中。   姚蓁沉声道:“咱们得离开这。”   窗外天幕阴沉,天色尚早,距离秦颂要来的时刻,还有三个时辰余。   姚蓁眉心跳的厉害,顾及不上联系他。再则,回想起昨日通县知府待他的态度,便知他应不会出事。   屋外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状若无意的往这边靠拢,频频注目。   姚蓁立在小几旁,蹙眉思索一阵,猝然伸手打翻烛台,又折身拿出一沓宣纸,抿抿唇,扔在正在燃烧的烛台之上。   纸张被火舌扭曲着吞并,火光一时大亮!   屋舍中光线晦暗,姚蓁莹润的侧脸,被火光映得明明灭灭。   她面无表情,眉宇冷淡,即使火势烧到她的鞋履边,依旧冷静地轻声道:“走水了。”   正在吃惊的浣竹,对上她的目光,反应过来,伸手将锦帘扯下,浸了些油,丢入火堆中,待火势增大,才疾行奔走,扬声道:“走水了,快来人呐!”   屋舍外的人闻声,惊诧不已,端着水闯入,四下泼水,恰好与扶着姚蓁出门的浣竹擦肩而过。   姚蓁捂着手腕,满面薄汗,瞧上去痛苦不已,苑清和浣竹紧紧随着她身旁,快速移动到朱红的大门前,欲往宅院外奔走。   巡走的侍从,立即将她们拦下,不允她们出去。   浣竹冷声道:“放肆!公主为火所伤,若是耽误了医治的时刻,你们有几个脑袋能被砍?!”   那几名侍卫纷纷跪地,态度看似谦卑,但就是不让道:“公主让卑职瞧瞧伤势,卑职这便去请医师。”   浣竹气得发抖:“放肆!公主的玉体也是你们能够亵渎的?!”   这时,姚蓁颤着声音道:“诸位,不若你们派一人,随我前去。”   几个侍卫一对眼,似乎觉得可行,一人犹豫着起身,牵来一辆马车,请姚蓁与浣竹入内,苑清被排斥,留在宅院内。   马车疾驰出大门,姚蓁与浣竹双手紧紧交握,掐算着时刻。   不多时,帘外传来一声闷哼,旋即马车停下。   翻墙而出的苑清,沉声道:“公主,还要去寻医师吗?”   浣竹掀起一点姚蓁的衣袖,雪白的藕臂上,有姚蓁为了以防万一,用烛台烫出的一道狰狞红痕。   姚蓁摇摇头:“不必,快些出城罢。耽误下来,恐生变故。”   城门是必然不能走了,几经辗转,三人绕行至城后。   姚蓁入城时,留意到,城后农田较多,把守较松。   马车走走停停,苑清手起刀落,解决掉许多人,飞速驾驶着马车,逃离通县城。   才一出城,姚蓁撩起窗帘,心中微动,叫停马车,走下车来,与他们弃车而行。   城郊有许多农户,苑清前奉命去购置马匹,姚蓁头戴幕离站在树林后,听见几个卖菜回来的大娘,在用着口音浓重的本地话,看着城池,指指点点。   她仔细辨认一阵,听出她们是在说,信王的军队进了县城,知府正下令捉什么公主,呼吸一窒,旋即心房剧烈跳动起来。   ——她猜想的果然不错!   她心悸不已时,苑清已牵着马回来,问她,要往何处去。   姚蓁翻身上马,压下剧烈起伏的心绪,调动着马头,笔直的双腿紧夹着马腹,似乎是要往东边、他们来时的路走。   苑清皱皱眉,劝阻的话尚未开口,便见公主天缥色的衣袖骤然扬起。   ——她扯着缰绳,将马头调转向西,昂首眺望着西北,温声道:“去朔方。你知道路的,对罢?”   苑清为之一振,重重颔首。   *   朔方城中。   已近傍晚,天色昏黄。   朔方在大垚西北边境,与中原地貌十分不同,放眼望去,辽阔无际,落日轮廓鲜明而圆整。   朔方的气候,亦比中原要寒冷几分。   大河奔腾,河面上星罗棋布着许多菱形碎冰,浪潮攒动着撞在厚重碎冰之上,激起几丈高的浪头。   宋濯面对着凶险的浪涛,身上氅衣被肃风微微扬起。   河面宽广,一眼望不见边界,急速涌动着粼粼的光,河岸周遭仅有他一人,较之于河,他的身形渺小若沧海之一粟。   可他静静看着河面,与之无声对峙,面色竟然仍旧淡然无比,分毫不动。   即使他身后随侍的官员,眼瞧着浪头朝他打过来,暗自为之心惊。   宋濯面对着奔流的河水,沉默地站立了一会儿。   身旁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去,有人双手捧着一封信,递上前来:“宋相公,这是通县那边寄给您的。”   衣袖中探出一只如玉的修长手指,宋濯伸手接住信,浓长睫羽,缓缓低垂下来,打量着信封,并未看见署名。   修长手指翻转,他将信封拆开,捏着信纸边角,借助落日余晖,扫了一眼信纸上的字迹。   这字迹,他无比熟悉。   是姚蓁写的。   宋濯逐字读下去,眉心渐渐紧蹙。   于是他身后的官员们,见到方才巨浪临于身前而面色不改的他,在看了那封信后,面色渐渐凝重。   他很快阅览完,将信纸收拢回袖中,似是在思忖什么。   官员们面面相觑。   旋即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带一队轻骑……去通县城刺探情况。”   侍从立即领命去寻轻骑队伍。   等待的间隙,宋濯眼帘低垂,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动着衣袖边沿。   信纸上姚蓁秀丽的字迹,盘旋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他薄唇紧抿:“备马。”   待官员们回过神时,宋濯早已翻身上马,氅衣被寒风吹拂地翻卷。   一队轻骑,渐渐朝他聚拢。   这架势……   工部侍郎最先反应过来,看出他神情有异,辨认一阵,看出他似乎是在焦急。   虽不知他因何如此,但他在宋濯牵引着缰绳,引着马儿走动几步时,疾步上前劝阻:“公子要去哪里?现今城外局势混乱不定,切记莫要出城。”   宋濯闻言,居高临下,淡然睨他一眼,精瘦的小腿加紧马腹,低斥一声,。   马儿咴咴地一声长鸣,高高扬起前蹄,背负着他朝城外疾驰,溅起一片尘土。   官员们听见宋濯掷地有声地两个字,回应工部侍郎方才的疑问:“——出城。”   半晌,他们回过神,目送他挺隽的背影远去。   苍青氅衣被大风吹拂时的猎猎之声,亦打着旋儿远去。   -   朔方城外几十里,尘土滚滚迷人眼,天际遥闻马落蹄。   姚蓁握着缰绳,目光灼灼,紧跟在带路的苑清身后,浣竹与她并行。   他们已经驾马疾驰一整日。   越是靠近朔方,风越是大,狂风早便卷走了她头顶戴着的幕离,她的长发被驾马带起的疾风梳向身后,宛如一道淋漓尽致的泼墨。   被疾风割着衤果露在外的肌肤,起先还有些痛觉,渐渐的,姚蓁的身躯已经冻得麻木。   她的背后,蝴蝶骨之上,有浓重的一道血痕,血色在天缥色的衣料上蔓延、晕染。触目惊心。   ——那是才出通县城时,县城中所派来的追兵赶上,她被流矢所伤。   所幸,通县外林木丛生,他们躲藏、疾奔,躲过了追捕。   但姚蓁已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了。   甚至,因为一整日的精神紧绷,即使肌肤冻得几乎僵硬冰冷,她的脉搏下流淌着的血液,如同沿路蔓延的大河一般沸腾着。   他们逆流而上。   苑清忽而放缓了马速。   姚蓁与浣竹,亦放缓了速度。   他们面前,朔方城的巍峨城门,随着马蹄的移动,渐渐显露在眼前。   残阳如血,这座大垚西境最为繁华的城池,牌匾落入姚蓁眼中,格外的悲壮苍凉。   姚蓁眼睫剧烈的颤抖起来,喉间微动,听见苑清道:“殿下,我们到了。”   放眼城墙外,并没有秦颂所说的凶恶流民。   姚蓁立即联想到,应是宋濯雷霆手段,设法解决了。   他们无疑是极其幸运的,竟能还算顺利的抵达到这里。   姚蓁抿抿唇,目光扫过城墙上,忽然扬起马鞭,纵马疾驰。   浣竹与苑清旋即跟在她身后,看见她一身浅碧色衣裙,已被血色侵染成血红色。血色的绸纱被风扬起,与残阳余晖交织,血色愈发浓郁,衣袖边缘亦是绯色,被金黄色的大漠底色映得格外悲丽,像一曲古老辽远的悲怆歌曲。   姚蓁座下马蹄,带起一阵又一阵的烟尘。   她肆意地纵马,脑海中回忆起,幼年学马时,她因腿部肌肉被磨得生痛,不愿继续学习,被母后强迫着,不情不愿地去继续学。   如今竟成了她保命的凭依。   ——如果她发现那根流矢射来,未能及时驾马避开,她早就成为矢下亡魂了。   怎会如现今这般,只是被流矢划伤。   想到母后——   姚蓁的眼睫骤然湿润,她轻轻阖眼,拭去眼尾的泪,仰头看着眼前的巍峨的城门,准备请人通报。   她停下马。   面前的高大的城门,忽然传来一声沉闷悠远的响动,震颤着人的心尖、耳膜,旋即缓缓打开。   门后,宋濯的身披一身血红残阳余晖,坐在高头大马之上,面冷如玉,目若寒星,视线漫不经心地瞟过来,瞧见她,微微一滞。   姚蓁的紧攥着缰绳的双手,立即颤抖起来。   看见他身影的瞬间,她鼻尖便蓦地一酸,眼尾落下两行细细的清泪来。   在宋濯微怔之时,她已紧抿着唇,从马身上踉跄着翻下来,衣袂翻卷,墨发如云。   她的双腿僵麻,一只手尚且搭在马身上,苍白着一张脸,仰首看着宋濯。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来,落在她身上,二人静静对视。   她仪容不整,浑身浴血,眼尾是红的,紧抿着的唇是红的,衣裳亦是血红的。   宋濯看着她,忆起她信中所写:“吾心惶惶不安,思及良久,唯有宋郎君可以依仗,故而致信叨扰。”   字迹略微有些凌乱,一如她现在可怜兮兮的模样,似是害怕极了。 氅衣   如血的圆日旁, 瑰丽热烈的火烧云翻涌攒动,粼粼光辉,漾入宋濯岑黑冷寂的眼眸中, 凝为一线。   最后一丝日光沉没之前,宋濯看见姚蓁眼中含雾, 红唇翕动,无声说着:“……好痛。”   他垂下浓长睫羽。   四周静谧无声,边塞清朗的黑暗中, 蓦地传来几声马蹄交替着落地的“哒哒”声。   那是宋濯催动马儿,缓慢的走到姚蓁身侧的动静。   他顿了一阵,待眼眸渐渐适应黑暗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掌心落在仰着头的姚蓁颊侧。   他的手心温热,姚蓁小声呜咽一声, 脸颊贴紧他的指腹,冰凉的小手, 紧紧覆在他的手背之上。   宋濯翻身下马, 氅衣衣角在浓黑的夜幕中搅动出几丝波澜。   她后背上满是伤口渗出的血,血腥气丝丝缕缕, 向宋濯鼻间钻去。   他滞了滞, 另一只空闲的手掌,终究是落在她的腰身, 将她摁向自己。   他摸到满手冰凉的血。   姚蓁低哼一声,顺从地倒进他怀中,脸颊擦过他氅衣领口, 紧贴在他的锁骨处。   渐渐的, 湿润的温热打湿了他的衣领。   那是姚蓁在流泪。   被他拥进怀中时, 她终于褪下冷静的伪装,终于崩溃地哭出声。   宋濯一言不发,静静拥了她一阵,忽然解开氅衣,将她牢牢裹进去,然后横在她腰间的手臂微一用力,将她抱上马。   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衣料摩挲,他的体温渐渐蔓延至她的身上,流向四肢百骸,冷冽气息将她紧紧包裹。   姚蓁感觉到他调转马头,策马往城中驶去,驶离前淡声嘱咐道,引得她的后背微微震颤:“将马牵回去。”   马背颠簸,宋濯的马鞍又窄。被温暖的氅衣裹着,她渐渐恢复知觉,感觉到自己与他滚烫的身躯紧紧贴着。   这感觉,说不上来地坐立不安。   她便用双手支着马身,悄悄往前挪移了一些,没多久又顺着光亮的皮质马鞍,被颠簸回来。   如此数次,姚蓁原本便没剩多少的力气消耗殆尽,不愿再挪。   待她再瞧见明亮的光,继而渐渐聚拢神识时,面前已经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府邸了。   宋濯策马踏入门槛,马蹄踏着青石板哒哒,径直行到一座宅院中,两侧侍从垂首避让。   屋脊下垂挂着灯笼,穗子被风吹拂地微微摇动。   姚蓁感觉身后隐隐的压迫感骤然一松,宋濯已翻身下马,长身玉立在屋脊下,吩咐道:“备些热水。”   旋即他看向姚蓁。   灯笼莹润的光落在他身上,将他映的宛如玉人。   姚蓁看不清他的神色,搭在马背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宋濯淡声问:“还能走吗?”   姚蓁抿抿唇。   她的腿因为一整天的驾马,内侧磨得生疼,此时还在微微发着颤。   但她还是轻轻颔首,旋即试图下马,但动作间不小心扯动腿上肌肤,痛的她拧眉抽气,下意识地绷紧背脊,旋即又牵动脊背上的伤口。   于是她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眸看向宋濯,摇摇头,柔声道:“抱我。”   宋濯遥遥看她一阵,披着一身柔和的光晕,朝她走过来,将她抱下马。   姚蓁原以为他只会将她抱下马。   可她下马后,双脚始终没离地,成年男子精瘦有力的手臂横亘在她的腰后、膝弯,微微用力,将她抱入屋舍中。   宋濯放下她时,她抬眼他,发觉他的衣袖上沾染了许多她身上的血迹,暗自心惊。   他将她安置在榻上,便走出去了,姚蓁猜想,应当是难以忍受血污,沐浴更衣去了。   她静静坐在床沿,过了一阵,褪去绣鞋,裹紧身上的氅衣,环膝蜷缩着坐在床上,有些乏力。   不多时,砚屏外一阵动静传来,婢女们将热水与浴桶一齐送上来,走到她身旁,欲服侍她更衣。   姚蓁犹疑一阵,命她们下去,抬眼怔怔瞧了一阵滚腾着热气的热水,半晌,迟疑着起身,褪去身上衣物,踏入浴桶之中,小心翼翼避开背后的伤口,清洗身上的血气与仆仆风尘。   潺潺热水滑过雪腻的肌肤。姚蓁偏着脖颈,一边往身上掬着水,一边在思索,宋濯为何出现在城门。   他又不可能未卜先知,知晓自己会来。   再则,两人视线方一相对时,她分明清晰地看见他眼中滑过的一丝讶然。他应当是不知情的。   她想了一阵,只想到了自己写给宋濯的那封信,又隐约记得,城门外他的身后跟着两列轻骑,心房蓦地剧烈跳动起来。   宋濯……莫不是察觉到了异常,前去寻她的?   她心跳砰砰,连忙抬手抚住起伏的胸口,静坐一阵。   浴桶中的水温渐渐凉了,她身上的脏污亦清洗干净,便从桶中起身,嫩藕般的小腿从水面抬起时,带起一圈圈清澈的涟漪。   夜间天气微寒,甫一出水,脊背发寒。   她用帕子擦净身上的水渍,左右环视一阵,衣架上搭着她方才褪下的衣裳,并未有干净的衣裳。   犹疑一阵,她拿起衣裙,上面已满是血迹,微微发硬,背后破开一道口子,已经没法穿了。   其余贴身的衣物,禅衣、诃子,皆被血迹染脏,板实僵硬,令人难以忍受,亵裤勉强可以穿着。   环顾一圈,周遭剩下的唯一还算干净的,竟仅有宋濯留给她的那件氅衣。   姚蓁抿抿唇,翻看一阵,只在氅衣里侧边角,瞧见沾染上去的一点血迹,只有一点点,尚且可以忍受。   她将氅衣裹在身上,被热水熏得泛着绯色的指尖,翻转一阵,将系带系紧,赤足迈步朝床榻走去。   宋濯的氅衣宽大,被她穿在身上,勉强能作蔽体之用,系带缠绕在雪腻的脖颈之间,却因为过于宽松,难以遮住她锁骨处的雪肌,朦胧起伏的雪白轮廓,行走间隐约显露。   姚蓁双手抵在自己腹前,紧紧揪住氅衣内侧,迈步朝床榻边走去。   氅衣下摆拖长,尾端被打湿,颜色深了一些。   她迈步时,雪腻笔直的小腿,随着行走的动作,若隐若现。   姚蓁选择穿它,不过是为了应一时之急,先行回到床榻上去,以被褥遮体,再另作他法。   因而她凝神屏息看着床榻,行走间步履稍快了一些。   她终于走到床榻前,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身后蓦地传来一阵极轻极缓的脚步声,旋即有沉沉的视线落在她的背后。   姚蓁心尖一颤。   她微微偏头,看见屏风一侧,宋濯高挺的身影玉立,锦帘在他身后晃动,烛火朦胧,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姚蓁一动不敢动。   须臾,宋濯低声道:“沐浴完了?”   姚蓁轻声应:“嗯。”   宋濯摩挲着袖中的药瓶。   他风驰电掣地处理完余下的公务,方才在外间,听着潮湿的水声,等候她许久。   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身披的氅衣之上,宋濯眉心微微蹙起:“为何穿着这个。”   不待姚蓁说些什么,他已拧着眉,迈步上前,沉声道:   “且将这褪下,你背后有伤,须得上药。”   姚蓁浑身一颤,察觉到他在靠近,颤着声音道:“你……你且待下,我自己来。”   宋濯道:“伤在背后,你如何涂抹?”   姚蓁满面通红,双手紧紧揪着氅衣衣边,将衣料揉的满是褶皱,嗫嚅道:“我……麻烦公子将我的婢女唤来。”   宋濯闻言,停住脚步,微微眯了眯狭长的眼眸。   他打量着姚蓁,她潮湿的发尾滴落一串一串的小水珠,将后背的氅衣后背打湿。   细看之下,她似乎在微微颤抖。   于是宋濯声音微冷,沉声开口:“你在惧怕什么,在惧怕濯吗?”   姚蓁背对着他,用力摇头,欲同他解释,可她难以启齿。   发尾的小水珠被甩出很远,有几滴打在宋濯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很快便发凉。   他抬手,拭去手面上的水珠,看着她的耳垂,由白皙,渐渐到绯红,须臾,缓声道:“过来,转过身来,走到我身边来。”   他的声音低醇好听,落入她耳中,令她身躯微微发颤,双手将衣摆边缘攥的更紧。   宋濯又唤了她一声。   姚蓁扑簌着眼睫,将氅衣裹紧一些,缓缓侧过身子。   她睫羽不住地颤抖,掀起眼帘看向他,眼尾绯红,不知是被水汽熏得,还是被他的话逼的,眼眸中是浓郁的水色。   她轻啮着嘴唇,旋即开口,嗓音中亦氤氲着浓重的水意:“……我,没有其他衣裳可以穿。”   她浑身上下,仅有这一件氅衣。   衣不蔽体,雪腻隐约。   宋濯看着她,喉间属于男子独有特征的喉结,缓缓上下滑动两下,忆起他从前看过的,话本中类似的桥段。   他的目光掠过她的清丽的眉眼、嫣红的嘴唇,修长的脖颈,玲珑的锁骨,再往下,是如同朔方城外连绵雪山一般的起伏。   他看一处,姚蓁的脸便热一些,脖颈上蔓延着浓郁的绯色,氅衣下的小腹收缩绷紧,局促不安地探出手,整了整衣襟。   宋濯沉郁的视线,最后落在她被淹没在宽大氅衣下的玲珑脚趾之上,而后缓缓挪开。   正当姚蓁以为,他会因为男女有别而转身离开,而略微松了一口气时——   宋濯忽然迈步朝她走来,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覆盖住。   她惶惶后退,未退出多远,足后跟磕在床榻边,微微有些痛,止住了她的步伐。   宋濯已立在她面前,遮住了本就朦胧的烛光。   他居高临下,沉沉盯着她,将她看得浑身发颤,目光飘移。   他蓦地低笑一声,用气声道:“姚蓁,你故意的。”   姚蓁声音发着颤:“……什么?”   宋濯俯身贴在她耳畔,低声道:“故意穿成这样,意图取悦我。” 涂药   他的声音震颤在姚蓁耳畔, 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酥麻。   姚蓁竭力偏着脖颈躲避,腰身折向床榻上方,颤声道:“你在说什么?”   宋濯倾身瞧她一阵, 手抬起来,绣云纹的竹青色长袖擦过她的耳侧, 落在她的后颈侧之上,拨了拨她耳后的湿发。   这件氅衣,穿着在姚蓁身上, 实在是过于宽松了。她脖颈处毫无遮挡,宋濯温热的指腹,毫无阻碍地贴在她细腻的脖颈之上。   姚蓁细微地轻颤起来,犹如骤雨突来时风中的一朵娇嫩的蔷薇, 花瓣晕开绯色,飘摇着颤抖, 溅上点点雨珠。   宋濯的一缕头发,顺着她脖颈处的肌肤, 溜入松弛的领口。   他亦沐浴过, 长发并未完全干透,发梢搔挠着锁骨与起伏的雪腻肌肤, 有些刺痒。   姚蓁眼睫颤动一阵, 欲伸手拨开,然而宋濯的身躯与她贴的太近了, 她没办法伸出手,指甲紧紧扣着氅衣里料。   宋濯垂着眉眼,指腹落在她脖颈上后, 便没了动作。   他的气息太过强烈, 姚蓁心跳如擂鼓, 牙齿轻啮着唇,正欲抬眼问他方才之言何意时。   他的指腹蓦地摩挲几下,低声道:“你的脉搏,跳动的很快。”   姚蓁僵住。脸别向一旁,不作声。   宋濯抽回手指,将手搁在身前,浓长睫羽垂落,看了一阵:“为何这样快。——我说对了,是不是。”   姚蓁咬着唇,侧着头避开他,眼睫扑簌扑簌地颤。   他放下手,瞧她的脸庞一阵,忽然伸手扣住她弯折的腰身,单手将她的整个后腰箍住,将她揽向自己。   他的另一只手,钳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庞掰正,四目相对,姚蓁又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她欲挣动,又怕身上氅衣滑落,于是只好隔着氅衣的布料,用双臂抵着他的胸膛。他的那缕发依旧缠连在她的胸口,随着动作轻轻摇荡。   她的小腿,重重磕在床榻边沿,难以抑制地轻颤着。   姚蓁听见他道:“你怕了,姚蓁。”   她气息不匀,眼尾发红,颤声反问道:“我怕什么?”   宋濯用食指与拇指捏着她的下颌,盯了她水波潋滟的眼眸一阵,缓声道:“陛下与皇后薨逝,大垚国将不国,你怕你成为亡国公主,无所凭依……”   顿了顿,他语气沉了几分:“——所以,来取悦我。”   姚蓁闻言,眼眶霎时通红,胸口亦是剧烈起伏,带动他的那缕头发,漾动不已。   她尚未想出什么话语发作,便感觉宋濯指尖缠上她鬓边的一缕湿发,温声道:“你心心念念的颂郎呢,公主,你怎么不去寻他了?”   语气虽温和,但姚蓁与他对视时,敏锐地察觉到他眼眸深处藏着的疾风骤雨。   她瞪视着他,怎么也想不通他这个人,磨了磨牙齿,头脑一热,恼怒:“他不在。无奈之策,故来寻君。”   宋濯低笑一声,连声道:“好,好。”   揽在她后腰的手蓦地收紧,缠着她发丝的那只手亦收紧了,带起头皮战栗的痛麻。   姚蓁呜咽一声,他的长发已倾覆过来,犹如急密的雨帘,重重扑向柔嫩的花朵。   他带着怒气,紧紧扣住她的后脑,重重吻着她,即使他不知晓自己心头的无名之火何处而来。   他的发丝,许多缕落入姚蓁的领口中,缠绕在系带上,限制了他的动作。   于是他将摁在她腰间的手腾出,顺着她的腰侧的轮廓,上滑到自己的头发之上,伸手拨动着自己的缠绕着系带上发。   姚蓁喉间的呜咽声,却在他伸手时骤然放大,她可怜地摇动着头,鼻息中渐渐晕开一阵阵哭腔,身躯也如同靠近热源的蜡,骤然软下去,又被他掐着腰提起来。   她□□着足,宋濯微微用了些力气,将她提的高一些,她白嫩的足踩在他的鞋履之上,被他死死摁在怀中,力道之大,像是要嵌入他的皮肉中,融入他的骨血里。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却因被他紧紧摁着头颅与腰身,下颌乖顺地搭在他的肩窝之上,感受着他肩颈处精瘦的筋骨,长发纠缠在一起,状似亲密地相拥。   她的双唇一张一翕,气息中蕴含着浓郁的水声,似是在说着些什么。   宋濯紧抿着唇,钳着她的后脑,将她的头抬起,欲听清她的话语。   姚蓁仰头看着他,双手撑着他的胸膛,从氅衣衣摆缝隙中探出手,揪住他的衣料,踮起足尖,唇瓣轻轻印在他的唇上,顿了顿,轻轻用舌./尖试探着舌忝了下。   她气息不匀,轻喘着道:“方才并不是在取悦你。”   她放下踮起的脚尖,回忆一阵曾经看到的文字,轻轻吻在他喉间凸起的、独属于成熟男性的喉结,鼻息间的热气喷洒,语调娇柔,尾音颤抖:“现在……取悦到你了吗?”   宋濯喉间凸起,轻轻上下滑动两下,手上青筋的轮廓,渐渐清晰的显露出来。   姚蓁看着他。   她从未作出过这样的举动,心跳剧烈,脸庞微微发热。   她的眼睫浸湿,颤抖时,挂着细碎的水光,旋即眼底晕开淡淡的哀伤。   宋濯眼中,岑黑而毫无波动,静静与她对视。   她仿佛被揉乱的一团水,眼眸水涔涔,鬓边湿发泛着水色,望进他的眼眸里,不过一瞬,便别开视线。   她的发尾仍攒聚着水珠,滑落在地砖之上,撞击出清脆的滴答、滴答,在蓦然静下来的两人中,格外明晰。   姚蓁手掌仍撑在他的胸口之上。她垂着眼眸。   半晌,她抿抿水润的红唇,屏息凝神,按着他胸口的衣料,欲从他的鞋履上走下。   她忽然感觉到不对。   除却空灵的滴答声、她胸腔中剧烈的跳动声外,两人之间,还存在着另一种声音。   那声音,来源于她的手掌之下,与滴答的滴水声融为一体,微弱的几乎让人忽略。   她看向宋濯的胸口。   那里存在着一颗心脏,此时跳动的频率,比往先她所感受到的,要快上许多。   她微微一滞,而后微微睁大双眸。   旋即她的头顶,传来宋濯低沉好听的声音,此时不知为何,有些喑哑:“你不必这般……我自会护你周全。”   姚蓁心尖一颤,便听他继续道:“你是一国之公主,这般举动,以后莫要作出了。”   姚蓁缓缓掀起眼帘:“仅是因为我是一国公主么?”   宋濯半阖着眼眸——这使得他的眼眸愈发狭长,眼尾挑起一个缱绻的弧度。   他沉声应:“是。”   姚蓁抿抿唇,看着他那双从前清冷、此时眼尾泛红的眼眸:“那你方才为何提及秦颂?”   “……”宋濯半阖着的眼皮下,眼珠微微转动,似是透过浓长睫羽,正在看着她的脸庞。   他拇指擦过她的唇瓣,低笑一声,轻声道:“没什么。”   “只是忽然想到,方才公主哼的这般妩/.媚.动听,不知他是否这般清晰的听到过。”   姚蓁轻颤一下,他已从她的领口中将自己的头发整理出,视线抬高,低声道:“上药。”   床榻处的灯光不够明亮,宋濯目光扫视,像拎幼猫一般,掐着她的腰将她提起,转身大步迈开几步,将她放在一旁灯光明亮的桌案旁。   姚蓁尚未反应过来,他已将她转过身,背对着他。   略微的眩晕感,使她不禁探出双手,十指抓紧桌案的边沿,腰身微微塌陷。   宽大的氅衣衣摆摇曳一阵,顺着她的轮廓垂下,紧紧贴着她弧度明显的腰臀。   宋濯垂着眉眼,自袖中拿出药瓶。   他略略掀起一点视线,姚蓁的臀瓣饱满,后背衣料被湿发浸湿。   他指尖摩挲着瓷瓶,拨开她湿润的发,滞了滞,眼睫轻眨,鬼使神差一般,拿着药瓶的手,落在她微微塌陷的腰身之上,像是在试探,她的腰窝能否将这枚药瓶承托住。   他的手甫一落上去,姚蓁的腰身便猛地一颤,旋即绷紧直起,长发发尾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咬着唇,回眸看他,湿润的眼睫剧烈地眨动,嗓音像是被水浸透、洗过一般:“伤处不在那边……”   宋濯薄唇微抿,又拨了拨她的发,视线下落,指尖勾着氅衣领口,看见她颈骨下三寸,朦胧泛红的一道横着走向的细长伤口。   略一思忖,他提着她双肩处的衣料,向后扯了扯,伤口便完整地显露出来。   衣料摩蹭着姚蓁柔嫩的肌肤,缓缓从起伏处滑过,擦过伤口,姚蓁难以抑制地低哼一声,旋即啮咬住唇,将余下的声音堵在喉间。   借助灯光,宋濯打量着她的伤口,手指落在伤口旁。   伤口有些长,所幸并不深,此时已隐隐有愈合的迹象。   宋濯单手将药瓶的瓶塞打开,倾着药瓶,对着她的伤口比对一阵,沉声道:“忍着些。”   闻言,姚蓁已是心中惶然,轻轻颔首,发丝飘荡起来。   宋濯拨开她散开的一缕发,旋即手搭在她的腰身上,掐住她的腰侧,以防她闪躲开。   他倾倒药瓶,雪白的药粉洒出来,落在她的伤口之上。   姚蓁霎时一个激灵,向后闪躲,一只手用力捏在他落在自己腰身的那条小臂上,哭腔道:“……疼!” 温柔   伤药覆在伤口上, 如同千万根密密麻麻的针刺,是钻心的疼痛,姚蓁喊出那一声“疼”后, 下意识地躲闪,动作大了一些, 氅衣系带松开,一边肩头的布料滑落,露出雪腻的肌肤。   而她瑟缩着往宋濯怀中躲, 宋濯始料不及,被她柔软的身躯撞了一下,手臂将她环住,下颌紧贴着她的鬓发, 低垂着的眉眼,恰好落在她身上。   姚蓁的手指紧紧握住他的手腕, 推拒着制止他,仍在小声呼痛, 声音软的好似能滴出水来:“好疼……不上药了, 让它自然愈合,好不好?”   公主往先何曾受过这般皮肉之苦, 此时全神贯注在疼痛之上, 浑然未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侧头看他, 额前已经渗出一些冷汗,咬着嘴唇,神色楚楚可怜:“求你了……好不好?”   轻声说完这一句, 像是实在难以忍受这痛觉一般, 她的眼尾滴落一滴清泪, 一路滑到下颌,顺着下颌尖,恰好落在宋濯环着她的那只手上。   宋濯骤然捏紧手中药瓶,手背上青筋起伏。   他缓缓地沉声道:“不行。”   顿了顿,见她实在有些可怜,声音缓和了几分,解释道:“箭矢生锈,伤口会发脓生疡。”   言罢,扣住姚蓁腰身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将她推在桌案边沿,衣摆与发梢扫出一圈圈涟漪。   姚蓁瑟缩着,慌乱撑住桌案,感觉到余光看见他又要将药瓶倾倒,那阵尚未缓过去的疼痛卷土重来,清晰地映在她的脑海。   她用力摇头,换来的只是宋濯掷地有声的一句:“忍住。”   和他依旧强势握在她腰间、甚至加重了几分力道的手。   她本不是这般吃不得痛的人。   可这药实在是太过痛了。   眼瞧着那瓷瓶中的药粉,就要洒出来,落在她的伤口上。   姚蓁脑中“嗡”地一声,顾不得其他,挣开他束缚在她腰间的手,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他,哭哼道:“不行,不要!”   她紧紧拥住他,生怕他再有动作。   原本便松松垮垮的系带,此时彻底松散掉,顺着肩头打着卷儿滑落。   所幸她与他贴的几乎严丝合缝,丝绸质地的系带滑落到肩头,遇到阻碍,并未继续滑落下去。   而宋濯拢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因为她骤然的动作,未来得及反应,布料一点点抽离,他的手指毫无阻隔的落在柔软纤细的腰肢上,触手温腻。   姚蓁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哼声闷在喉间。   宋濯怔了怔,旋即飞速抽回手。   那只手垂在身侧,有些僵硬地蜷缩着,指尖尽是方才滑腻触感的余韵,有些陌生。   宋濯眉心轻蹙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向下落,看见怀中紧紧拥着他的姚蓁。   她仰着头,双目含泪,眼巴巴地看着他,犹如一枝才出水的芙蓉,枝梢柔嫩,花瓣泛着淡淡的绯色,嫩的仿佛随手轻轻一握,便可以掐出一抔水来。   宋濯目光极快地从她肩头上滑过,旋即视线偏移向一侧。   他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挑起系带,将系带拉起。   瓷质药瓶被他收在袖中,他神色淡然,双手手指翻飞,便将系带重新系好。   此时姚蓁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身躯僵住,脸上腾起热意。   系好系带,宋濯的手抚在她颊侧,抹去她下颌上的一滴泪,缓声道:“很痛?”   姚蓁颔首。   宋濯低垂着眉眼,乍看有些冷淡,似乎是在思忖些什么,指尖若即若离触着她一缕发。   姚蓁低头整理着身上氅衣,小心将伤口遮住,生怕他再次提出给她上药的话语。   旋即她感觉到,宋濯沉沉的视线,似乎落在了自己身上,动作一滞。   宋濯托起她的下颌,俊容在她眼眸中放大,偏头吻住她。   这个吻,同他近来的作风十分不同,温柔缱绻。   姚蓁眨眨眼,感觉到唇齿间,属于他的气息,勾.挑.缠.绕,舌忝舐着她的口唇,鼻息交/.缠。   腰身说不上是怎么回事,渐渐酥软了。   他松开她,唇上犹沾着一点晶莹的水色,缓声问她:“这样,伤口不痛了罢。”   姚蓁下意识地点点头,旋即摇摇头。   宋濯看着她,没问清她究竟是何意,薄唇微抿,再次吻上她。   ——这样一个,与他往日作风相比,不知温柔了多少倍的吻。   姚蓁并不讨厌。   她双手搭在他的胸口上,他的一只手抬起来,覆在她的后颈上,她察觉到,眼睫轻颤两下,继而缓缓阖上。   坠入他织造的温柔。   宋濯冷黑的眼眸看着她,薄唇仍同她交吻,另一只手却缓缓抬起来,将装有药粉的瓷瓶重新开封,托着她后颈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渐渐加重力道。   姚蓁浑然不觉,鼻息急促。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晦暗,指尖拨开她的衣襟,将伤处露出来,旋即骤然发难,将药粉极快地、匀称地撒在伤口上,牢牢箍住她的后颈。   姚蓁猝然睁开眼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伤口处的皮肉宛如被灼烧,她疼的霎时落下泪来,口中的娇/.吟也因剧烈的疼痛转变为低柔轻声的痛呼。   她在他怀中挣动,宋濯摁住她,鼻梁抵着她的脸颊,目光滑过去,见她的伤口上已完全覆盖上药粉,才慢悠悠地收回拿着瓷瓶的手,扣住她的腰肢。   姚蓁满面清泪,浑身颤抖,他却未曾停下与她交吻,在她闪躲着向后退之时,步步紧跟,将她抵在桌案边沿,愈发缱绻强势的吻,冷冽的气息灌过去,将她的痛哼吻地支离破碎,双腿发软。   待到痛感渐渐麻木,姚蓁不再挣扎后,他才同她的唇分开。   姚蓁立即揪着衣领,即使还在抽噎,亦要用力推他。   宋濯看向她的手,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解:“亲吻益于心,悦人肌体。濯为你缓解疼痛,为何推我?”   他俯身,目光看向她后背的伤:“仍旧很痛,是吻的不够么?”   气息洒在姚蓁耳垂上,姚蓁侧头躲开,颤抖着向后抵住桌案,撑住身躯。   她难以理解宋濯,努力平复着气息不匀的鼻息,尾音带着点水声浓重的喘息。   在宋濯蹙眉玉立一阵,顶着一张红润的薄唇,再次要吻她时,她竭力偏开头,娇喝道:“够了!”   宋濯果然停滞住,俊逸狭长的眼眸微动,视线扫向她。   姚蓁偏着脸,紧紧揪住衣领,眼眸中水色晃动一阵,泛着涟漪,渐渐归于平静。   她轻缓着语速,道:“我要入寝了,公子且回去罢。”   宋濯浓长睫羽垂落,顿了一瞬,似是欲说些什么,但未说出,薄唇便微抿。   他将袖中瓷瓶拿出,向前半步,虚虚拥了姚蓁一下,将瓷瓶放在她身旁的桌案上,便缓步离开了。   他来时如清风朗月,同她耳鬓厮磨这般久,竟不曾乱了半分仪容,离开时仍旧清冷矜贵。   而姚蓁倚着桌案,垂眸粗略扫过自己,衣不蔽体,鬓发散落。   整个人如同一汪被搅乱的水,不成样子。   她抿抿唇,缓了一阵,缓步走向床榻,跌坐在被褥之间。   **   战火硝烟的蔓延,如同夕阳西沉的一刹那般迅疾,很快便遍布全垚。   信王的军队兵临城下,与朔方交战。   姚蓁在宋濯的府邸中,遥遥眺望着城门的方向。   城墙连绵,墙顶的狼烟自从那一日信王兵来犯之吧被点燃后,便再未熄灭过。   她看着那边,有些忧心宋濯,他领兵对敌作战,已经两日未曾见过他半面。   她收回视线。   面前的姚蔑,正捧着一张军事地图,拧眉研究着。   她们姊弟二人,这几日交换讯息,理了许久,才理清楚目前的局势。   总而言之,叛军不止一支,四王虎视眈眈,大垚如今彻底乱套了。   想到这儿,姚蓁眼中暗淡几分。   缓了一阵,她抬眼看向姚蔑手中的地图,见他盯着两个地方,来来回回地看,不禁出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姚蔑将底图平铺在地上,指给她看:“这是这边到达通县的路径。城门处传来消息,宋濯哥运筹帷幄,大败信王军队,据说要回城修整半日,一鼓作气,前去攻下通县呢!”   姚蓁微微讶然。   俩人轻声说着话,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迈过门槛,走入屋舍内。   姚蓁察觉到动静,缓缓掀起眼帘,看向来人。   她微微怔了一下。   同旁些领军的将领不同,宋濯并未穿轻铠,甚至并未将长发高高挽在头顶,仅是用一根玉簪,便将一缕长发绾成发髻,牢牢束在脑后。   他穿着一身绣纹粼粼的青袍,清凌凌的目光扫过来,看向她时,目光停滞一瞬,旋即淡然挪开视线。   他走入屋舍中,顿了一阵,似是欲取走什么东西,取完后,便迈步要离开了。   他来得匆匆,走时亦是步履生风。   姚蓁目送他颀长的背影渐渐远离,日光下,他肩背挺拔,衣料轮廓被勾上一层金线,冲淡了他身上像是与生俱来的冷冽气息,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   “等等!”姚蓁忽然开口,在宋濯顿足之时,提着裙摆追上去,立在他身侧。   她仰头看他一阵,睫羽轻颤。   宋濯缓声道:“怎么了?”   姚蓁嗫嚅一阵:“没怎么。”   “颈后的伤口好些了?”   他提到伤口,姚蓁就想到那日,他哄骗她上药之事。   “……嗯。”姚蓁缓了一阵,道。   宋濯的眼神轻飘飘看过来,薄唇微抿:“我走后,当保持信件往来,交换两边情形,以保平安。”   姚蓁颔首。   他便披着日光离去了。   宋濯离开的当晚,探子来报,说他已兵临通县外,不日便可将通县收回。   姚蓁便提笔书信,简略的言明清楚城中现状,拜托来人将信件捎给宋濯。   这边信使才拿走信,那边侍从忽然来报,府门外有个衣衫褴褛的人,欲求见公主殿下。   姚蓁皱皱眉,在脑中思索一阵,未能想到来人身份,便打算出门瞧瞧。   这时的她尚且不知晓,来人竟是他。 黍离(一更)   暮色四合, 天色黑沉,星子零落。   府中的通道两侧,尽数点着灯。   姚蓁素白的裙裾, 漫过青石板,在婢女的陪同下, 往府门外走去。   府门前,灯火通明,两排侍卫肃立, 六角宫灯下雪白穗子垂落,轻轻摇曳。   姚蓁缓步迈过去。   灯光晕落到来人脸上,姚蓁看清楚他的脸,微微一怔:“秦公子。”   眼前的情形有几分熟悉, 她想起,两人上次的重逢, 似乎也是这般模样。   秦颂拨了拨额前碎发,道:“是我。”   姚蓁越过他, 看向他身后, 并无车马。   她眼睫轻轻眨动一下,抿了抿唇:“公子如何入城的?”   秦颂撑着地起身:“知州在城门施粥, 广纳难民, 我顺着人群入内的。”   姚蓁闻言,轻轻颔首, 心中却闪过一丝微妙的不适。   秦颂说完这一番话后,有些局促地伸手整理着衣裳,姚蓁目光垂落, 不经意看见, 他双手之上细密的、深浅不一的伤口, 像是握着什么利器而割伤的。   她心头一紧,问道:“怎么伤成这般模样?”   秦颂僵了一下,扯了扯衣袖,将双手藏在袖中。   半晌,才吞吞吐吐道:“通县知县叛降于信王,我为他软禁于府中,双手束绳。然则忧心府外公主,便用锋利瓷片磨烂麻绳,设法逃脱,却……”   他飞快的看了姚蓁一看。   ——却得知公主早便出逃的消息。   姚蓁被他清澈的眼眸一看,心中涩然,当下便不再问,只差人去寻一间空闲客栈,将他安置好。   她吩咐完,秦颂足下却未曾移动半分。   姚蓁略微不解,看向他。   秦颂踯躅一阵,忽然跪地:“臣愿常伴公主身侧,以护公主安危。”   姚蓁思忖一阵,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不愿去客栈,想留在这座府邸中。   若是曾经,姚蓁听到这番恳切的话,定会想也不想,便允了他。   可今非昔比,她如今心中一片平和,毫无波澜。   她寻不清缘由,但——   “这是宋公子的府邸。”她温声道,“他如今不在府上,我不好私留旁人。”   秦颂仰头看着她,一言不发,眼神中映出的明光,渐渐黯淡下去。   她这话几乎脱口而出,极其自然地将自己同宋濯归为同一战线,仿佛忘却了她几个月前,是多么惧怕宋濯。   秦颂犹记得,她被宋濯训斥后,躲起来,哭的有多可怜。   他曾以为,他们是肖似的人。   如今看来,并不是。   她在同宋濯纠葛不清时,曾口口声声说着她对自己有意,如今却将界限划分的泾渭分明,甚至不记得也不曾过问,自己亦姓宋这件事。   骨子里流淌着的,尽是上位者冰冷的血。   她同宋濯,才是肖似的人。   姚蓁与他目光相对,如同蜻蜓滑过水面,悄然转移视线。   半晌,秦颂伏地道谢,随侍从离去了。   姚蓁没有注意到,他离去时,垂落的鬓发下,唇边一抹惨然的笑容。   她听闻了方才那一番话,思索明日若是知州再次施粥,自己应当出面,前去帮忙一番。   *   朔方城虽为大垚西境最为繁华的城池,人烟却不算多,仅城郊地区人口稍密一些。   秦颂说的凶悍流民,姚蓁施粥时,从未见过。   她入目所见,乡音淳朴,黄发垂髫,老弱妇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满目凄凉。   朔方境内尚且还算安稳,灾民数量并不多,但周遭战火纷飞,灾民不计其数,皆向形式较为稳定的朔方涌来,攒动在城门外,等待着救助。   姚蓁盛着粥,心底说不上什么滋味,只好垂下眼眸,不去看眼前情形。   两军交战,最受苦的往往是这些底层的百姓。   她眼睁睁的看着,却毫无办法。   所幸这些日子,天渐渐暖和起来,虽然灾民们衣不蔽体,但不至于冻伤。   今日灾民的数量,似乎比往日少了许多,申时,粥尚有剩余,上前领粥的人却寥寥无几了。   姚蓁拂拭额角汗珠,看见一旁,斥候恭敬向知州禀报事宜,知州听着听着,面上渐渐流露出喜色。   他疾步朝姚蓁走来,低声道:“殿下,探子来报,宋相公已将通县收回!”   姚蓁喜不自胜,克制地抿抿唇:“太好了。——他可曾说过,何日归来?”   陈知州道:“宋相公乘胜追击,正与叛军交战,想必还需一阵时日才可归来。殿下稍安勿躁,快写回去歇息罢。”   姚蓁颔首,轻声应,好。   她在城门口滞留一阵,又盛了半个时辰的粥,待再无流民上前,才折身返回府邸。   她到府邸时,未见姚蔑身影,走了几步,迎面却遇见知州的小女儿,喜盈盈地唤她:“公主姐姐!”   姚蓁在皇帝诸多子女中,排名第三,身后诸多姊妹兄弟,做惯了大姐姐。   知州小女陈盈,比她小了两岁,近来常常寻她。她生的十分好看,眉眼间同姚蓁的一个妹妹有些肖似,姚蓁每每看见她,皆心生亲近之感。   同活泼可爱的小女郎相处起来,她的忧愁亦减淡了几分。   姚蓁抿唇浅笑,同她交谈。   陈盈说,娘亲炖了家养的鸡,让她端来一些,同公主共食。   她提到娘亲,姚蓁立即想到,她来到朔方城的第二晚,知州夫人亲自上门,送来了一些素净的衣裳,安抚着她,让她在头七之日,给陛下与皇后烧一些纸钱。   姚蓁这才知晓,她父皇与母后薨逝的确切日子——三月初九。   想到这里,她眼中有些酸涩,神情有些失魂落魄。   陈盈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转而说了旁的,引着她入屋舍中,二人同姚蔑一起用餐。   原本依照礼节,她不应同太子与公主同案。   可乱世中,谁也没顾及这些。   餐后,姚蓁忆起,近几日有些繁忙,忘记给宋濯写信。   恰好今日斥候并未出城,她便提笔写了一封信。   “近日诸事无恙……”她提笔,逐字写道。   “春雪渐消,草木萋萋。前夜骤雨,扰人清梦。燃灯续昼,望檐下雨帘,忽忆去年春时,芳菲融泥,君着渥丹襟,授岂曰无衣。如今王事多难,王于兴师,修其矛戟(1)……”   她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可心房中汹涌的情绪,却如同融化的滔滔春水,摧枯拉朽,尚未止住。   眼眶微微有些涩然,滞了滞,她继续写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2),铁马轻骑,利刃寒光,薄伐叛军。既不见君,吾心忧忡,闻君归期,心忧方止。”   写完这些,她看着眼前铺陈的信纸,抿抿唇,将一旁搭着的外裳披在身上,手指拂过衣袖上流淌过的微凉月光,又提笔续上两句:   “东风杨柳绿,翠袖月犹寒。愿君长解虑,一笑作春温。”   写完这句,她匆匆将信纸叠好,放入信笺之中,差人送去斥候处,而后双手捧着面庞,怔了一阵,心口忽然急跳。   她欲唤回前去送信的侍从,可他早已不见踪影。   姚蓁抿抿唇,折身回到屋舍之中,伏在桌案之上,盯着自己蔓延在衣袖上的长发,半晌,剧烈的心跳声才缓缓平复。   -   次日清晨,知州派人传来消息,言明今日不必前去施粥。   姚蓁起先并未在意,只当是流民数量减少,便留在家中,处理公务之余,同姚蔑温习策论。   接下来,一连七日,知州那边皆传来消息,不必施粥。   三餐皆被安排妥当,又有陈盈每晚前来陪伴,姚蓁这几日,不曾踏出府门一步。   这一日傍晚,陈盈派女婢捎来口信,说今日繁忙,不与二人同用晚饭了。   姚蓁放下捧着的书册,轻轻颔首,命那婢女将饭盒搁在桌按上,不甚在意她的话。   那女婢转身欲离去,姚蓁不经意抬眼,忽然看见了她看向自己时,那双通红的、眼底含怒的眼眸。   她微微一怔,意识到不对,放下书册,叫住那婢女,缓声道:“你家小姐,究竟怎么了?”   那婢女闻言,浑身立即颤抖起来,半晌才转过身,跪在地上,哭诉道:“殿下,公主殿下,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老爷有意隐瞒,所以您有所不知,叛军偷袭而来,已经围城七日了!   “城中断水断粮,民不聊生。对方首领言明,只要交出公主与太子,便不再为难。可……可陈家满门忠烈,我们老爷怎会做那般背信弃义的鼠辈……”   姚蓁闻言心惊,猛地起身,便听她继续道:“老爷殊死与他们交战,渐渐不支,只好另觅他法,寻找与公主太子样貌相似之人,与敌军交涉。太子殿下尚且好说,但公主……满城之中,只有我家小姐样貌气质,与公主有两三分肖似。老爷准备让小姐替公主前去。”   她抬眼看向姚蓁,泪眼朦胧,压不住眼底的怨意,厉声道:“公主,这是你的命,不是我们小姐的!”   姚蓁脑中“嗡”地一声,双手紧紧扣住桌沿。   陈盈与她的幼妹眉眼相像,自然与她亦有几分相像。   她一时又急又惊,气息不匀,颤声道:“……备车,去陈府!”   -   暮霭沉沉,残阳如血。   陈府中。   陈盈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陈知州阖着双眸,坐在主位之上;他身旁站立着满面是泪的陈夫人,她怀中抱着一件白衣,双手将衣料握地满是褶皱,浑身颤抖,但半句制止的话都说不出。   半晌,陈知州睁开双眸,轻声道:“盈儿,你可愿意?”   他的手指,紧紧握住座椅扶手,青筋暴起,满目哀伤。   陈知州出身贫寒,同发妻伉俪情深,一路坐到如今这个位置,除却早便从军的儿子之外,身边只有这一个女儿。   他自然也是不愿拱手送她入虎口,可如今城中人心惶惶,饿殍满地,暴动四起。   降城,或者是将皇嗣送给敌军,皆是会被人戳穿脊梁骨、遗臭万年。他不能做那辱没祖宗之事。又听闻城外敌军并无人见过公主真容,无奈之下,出此下策,才作出牺牲自己独女之举。   陈盈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半晌,才轻声应道:“女儿……甘愿。”   她话音才落,屋舍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旋即姚蓁掀开锦帘走进来,面露薄怒,鬓边的白色珠花颤抖不已。   她扫视屋中情形,沉声道:“陈知州,你好大的本事,这么大的事,竟胆敢隐瞒本宫!”   她动了怒,语气森严。   陈知州立刻伏地认错。   姚蓁抿抿唇,看向陈盈。   陈盈此时安静不语,眉眼处的婉转的神态,娇柔的身形,的确与她有几分相像。   陈盈清澈的目光与姚蓁交错一瞬,旋即看向别处;再看向娴静温柔的陈夫人,亦是不愿与她对视。   姚蓁双手指尖扣紧衣袖边沿,纤长的睫羽,缓缓垂落。   屋舍中,沉甸甸的岑寂当头压下来。   纵然深知深明大义,可任何人碰上这种事,又怎能不怨?   恰逢此时,探兵跌跌撞撞闯进屋舍中,急声道:“报——知州大人,敌军现又攻城了!”   陈盈浑身一颤,陈夫人的哭声亦大了几分。   陈知州焦头烂额,长叹两声,安抚妻女。   姚蓁立在几步外,静静看着他们一家,鼻头酸涩。   半晌,待他们一家说完话,她轻声道:“知州大人,您送我去叛军处罢。这本就是……我该得到的。”   他们闻言,皆是一怔,看向姚蓁。   姚蓁的一身白衣,在穿堂风拂过时有些轻颤:“我走之后,还请您照顾好太子。”   陈知州红了眼,颤抖着唇,说不出话。   姚蓁不忍再看眼前情形,向外走去,身形单薄如纸,与地上那探兵擦肩而过。   身后蓦地掠起一阵风,姚蓁颈肩处忽的一痛,旋即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倒在那探兵怀中。 常棣(二更)   晨风猎猎。   东方一线金光乍现, 金光如波涛,漫过层叠山脉,淹没块状农田, 阴翳潮水般退去。   一道人影赶着日光,悄无声息地接近城楼。   城楼上, 苍青衣袍垂地,衣袖上的银线勾勒出的祥云纹路,在晨风吹拂下, 折射出浅淡的光晕。   泛着金光的浓长睫羽垂落,他冷黑的眼眸微动,睨向人影的方向。   来人几步跃至城墙上,抱拳跪地, 沉声道:“主公。”   “嗯。”宋濯沉声道,“查到了么。”   苑清沉默一阵:“属下无能。”   宋濯平视前方, 目光冷寂:“不。宋韫有意隐瞒,你我皆无可奈何。”   父亲的名讳, 就这样从他口中平静地说出, 不带一丝感情。   苑清迟疑着道:“这样说来,秦公子所言……应当是真的了。”   宋濯未置可否, 转过身来, 俊逸轮廓,一半被日光映亮, 另一半因为阴影,有些沉郁。   半晌,他缓声道:“通县知县, 应知晓一些隐情。”   苑清会意, 吩咐人前去。   宋濯看向东方, 山岚在日光下,渐渐散去,隐约可见一座朦胧的繁华城池轮廓,那是信城。   他面色冷淡,岑黑的眼底,却是一片信心满满的势在必得。   清风鼓起他的衣袖,宋濯修长的手指拂过袖口,摸到了袖中一封信纸的轮廓,眼底泛开几道波纹。   苑清立在他身后,觑着他的脸色,以为他要吩咐什么军务,准备洗耳恭听时,却见他家公子,唇角微微弯起,缓声道:“近日,公主的词赋有所长进。”   苑清一头雾水。   宋濯不知想到什么,倏地抿紧薄唇,面色微冷,转而道:“这几日消息甚少,你致信朔方,询问情况。”   苑清应声。   宋濯手指轻抚着袖中信笺,走下城墙。   近几日叛军步步败退,消停了许多,故而得以缓冲一阵。   但宋濯治下极严,因而将士们不曾有丝毫松懈,日日在校场训练,等待他前来点兵。   -   次日清晨,宋濯坐镇后方,同军中将领议事。   苑清带来探子传回的信件,说朔方一切无恙。   此前安插在城中的眼线,亦是这般回应。   宋濯指尖轻叩着眼前的地形图,半晌,低声道:“你亲自去一趟。”   他面色沉郁,苑清不敢有丝毫耽误,即刻前去。   宋濯又派人前去查看敌营,探兵前去又折返,言明对方锅灶如常,并未减少。   他薄唇微抿,继续同人议事,只是议事时,频频无端忽然哑了声,众人面面相觑,只当他是在思考,大气不敢出。   三更时,苑清仍未归来。   宋濯的屋舍中,始终亮着灯盏。   他面色沉如水,看着面前策论,手指翻过一页纸,忽然差人来,令人前去,加强对知县的审讯。   近四更。   宋濯支着下颌,有些睡意,渐渐阖上双眸。   他看见了姚蓁,香气缭绕,肩头肌肤如玉,扑入他怀中,柔顺的发丝流淌过他的手指,指尖落在暖玉上,温热的滑。   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宋倏地睁开眼,撑着下颌的手上青筋隐隐浮现,眼底滑过一道晦暗。   他抬眼看向屋舍外,苑清面如菜色,疾步走入,跪在地上,沉声道:“主公,敌军有诈,偷袭后方。朔方现今被围城数日了!”   他战战兢兢抬头,见宋濯目若寒霜,伸手拿起一旁氅衣披在身上,疾步向外走:   “即刻集合,前往朔方,寅时未到者,杀无赦!”   **   像是从一场极长的梦境中醒来。   姚蓁睁着迷蒙的双眼,盯着头顶的车顶,缓了好一阵,意识才渐渐聚拢。   身旁姚蔑讷讷道:“皇姐……”   姚蓁睨他一眼,揉了揉额角,感觉到马车正在飞速移动,半晌,清了清喉咙,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是应当在知州府么,现今怎么在马车上?”   姚蔑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其他:“皇姐,嗓音哑成这样,快点喝些水罢。”   他越是这般模样,姚蓁越是生疑,扶着车壁,走向车门处,伸手掀开车帘。   天色沉黑,姚蓁辨认一阵,看出驾车之人穿着探兵的衣装,面色冷凝,侧脸有些眼熟。   她双手扣着车壁,忍着脖颈后剧痛,探头看了几眼,辨认出此人正是秦颂。   她蹙紧眉:“秦公子……你怎么在这?我们又要去哪里?”   秦颂下颌绷紧:“咏山知晓一处地道,浣竹在那边等候,臣这便护送公主与太子出城。”   姚蓁眉心蹙的越发紧,看向浓黑的四周,忽然忆起知州府中之事,沉声道:“知州府如今是何情形,你为何要将我带出?快停车!”   秦颂充耳不闻,扬鞭低斥,马车又快了几分,风声急急掠过。   姚蓁的鬓发被行车带起的疾风吹得乱舞。   她回眸看一眼姚蔑,再回头看向秦颂,有些愠怒,胸口堵着一口气,低声同秦颂交涉几句,见他不闻不问,竟掀起车帘,辨认着面前路况,眼瞧着要跳下车——   秦颂猛然勒紧缰绳,一把将她扶稳,手中力气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拧断:“你疯了?!”   姚蓁拨开他的手,温声道:“我没疯,人命关天,我身为公主,怎能置身身外,隔岸观火?”   秦颂目光落在她的脖颈处:“臣能打晕公主一次,就能打晕第二次。”   姚蓁面露薄愠,道:“你只管打晕,无论多少次,我皆会回来。”   秦颂看着她漂亮的眼眸,忽然别开视线,看向她身后,眉宇间有些焦急:“城池都沦陷了,还回来做什么!”   姚蓁拧眉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何意。   秦颂自暴自弃般丢开缰绳:“叛军攻城,想必此时,陈知州为保城中百姓,已经殉国了。”   “咚”地一声,是姚蓁闻言,踉跄着后倒,坐回马车中。   她面色惨白,额间渗出冷汗。   姚蔑忧心忡忡上前,被她伸手抚开。   秦颂看她一眼,叹息一声,拾起缰绳,继续赶路。   颠簸的小路,颠的姚蓁几欲作呕。   她捂着胸口,面色雪白,头疼欲裂,行出一段路后,忽然再次叫停:“不对。你快将我放下,叛军届时寻不到我,必然会迁怒于城中百姓;再则我去陈府前,设法命人给宋濯送去一封书信求救,如今情势有变,恐他涉险——我得回去!”   她语速极快,秦颂听完,发泄般重重扬了几下马鞭,旋即怒道:“宋濯,又是宋濯!——公主你可知晓,陛下与皇后是如何薨逝的么?”   姚蓁摇摇头,却在他反问之时,胸腔仿佛被什么轻锤一下,重重急跳起来。   秦颂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怒道:“他早知道会有叛军围城,却故意请命调走皇城中多数禁卫,又与宋太傅里应外合,在叛军攻城时按兵不动,生生将陛下与皇后逼死!”   “公主,是他们害死了你的父皇母后!”   姚蓁脑中“嗡”的一声,颤声道:“不可能……宋濯他不是这样的人,宋太傅为人清廉,更不是这样的人……”   秦颂猛然回头看她,目露哀伤,眼含薄泪:“公主,你当真了解宋濯吗,你对宋太傅又了解几分?你知道他们为了家族利益,能做出什么事么?”   姚蓁眼中,大颗大颗泪珠掉落,闻言看向他,目露茫然。   秦颂蓦地笑起来,头颅低垂,乱发遮住了脸上神色。   他缓声道:“我为流民所捕之时,多次设法向他求救,皆被他视而不见……他是如此的冷血,同他父亲如出一辙,我与他是血脉相通的兄弟,他待我尚且如此,又遑论旁人?”   姚蓁拼命摇头,清泪挂了满面。   “殿下,臣未有半句虚言。”   秦颂仰头看一眼头顶朦胧的月影,哑声道,“当年宋韫因公务南下,与我母亲两情相悦,却在听闻家族有难时,即使知晓我母亲有孕,亦毅然弃她而去,另娶旁氏女子……那女子原本有婚约,但因其母族势力对宋氏一族有益,宋韫便设法拆散有情人,强娶了她,也就是如今的宋濯之母。”   “他们都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毒蛇!殿下又何必为了他们以身涉险!”   姚蓁忽然伸手捂住头。被人重击脖颈后的痛感尚未完全褪去,她头痛欲裂,几乎要痛的昏厥过去。   姚蔑本欲上前安抚皇姐,被他一吼,缩在马车一角,环膝坐着,听闻父母死因与宋氏秘闻,面露惊骇。   秦颂余光见她如此,低叹一声,劝阻道:“殿下,无论您信不信我,皆先躲进密道,将自身保全。待到来日,战事稳定之时,您亲自同宋濯对峙,可否?”   姚蓁此时,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她颤抖着身躯,失魂落魄的颔首。   她眼前来回交替着两幅场景,一会儿是宋濯拥住她,抵/.死交吻,心跳却一片平稳;一会儿又是她父皇与母后自缢而死,死前声声呼唤她的惨状。   虚虚实实,走马观花,分辨不清。   她胸口忽然剧痛不已,针扎一般,几乎令她窒息。   秦颂见她这般模样,无声叹息,加快马速,将他们二人送往密道。   直至下了马车,姚蓁依旧没缓过劲,双腿发软,落地的瞬间,险些歪倒,被秦颂扶住。   借助月光,秦颂看着她的面颊,不知从何处涌出的力气,虚虚拥了公主一下,在她未反应过来时,松开手,低语几声,告诉姚蔑密道的位置。   姚蔑目露惶惶,与姚蓁互相搀扶,抬头看着他:“秦颂哥哥,你不同我们一齐去密道吗?”   姚蓁亦看向他。   秦颂摇摇头。   他跳上马车,冲他们温润一笑,仿佛又成了那个春风般的少年郎:“我回去,设法与敌军周旋。”   他会设法证明给宋氏人看,他秦颂并不比宋濯差。 箭雨(一更)   乌云蔽月, 天色渐阴。   姚蔑在山石上摸索一阵,将密道口打开,巨石缓缓挪移, 尘灰四溅,露出山体上半人高的孔洞。俯身看了看, 深处有一点灯光,应是正在等待他们的浣竹。   他转身催促正在看着身后的姚蓁:“皇姐,快走!”   秦颂驾着马车渐渐远去, 事已至此,姚蓁深知自己无能为力,贸然回去,说不定还会惹下旁的祸端。   她垂着眼眸, 敛下眼底的哀伤,弯着腰身, 同姚蔑走入密道内。   密道口处的巨石渐渐合拢,他们身侧, 再无一丝光亮。   所幸前方那点灯光正朝他们挪移过来, 姚蓁定了定心神,随着姚蔑疾步往前走去。   两方逐渐靠近, 姚蓁听见浣竹压低的嗓音:“殿下?”   灯光映亮了三人的面容, 姚蓁轻声应:“是我。”   浣竹摸索着,紧紧握住她的手, 掌灯辨认一阵前方的路,引着两人往城外走去。   密道幽长,空气中泛着一股陈朽的气息。   脚落在地面上, 是干燥坚硬的泥地, 姚蓁用手撑着墙, 感觉到四周坑洼不平的石壁,她一碰,便扑簌扑簌落下许多碎土来。   这间密道,应当是前人同西戎交战时留下的作战通道,有着许多通道,四通八达。   她们顺着砌有石阶的主道走。   越往深处行,这通道越发宽阔,四周墙壁也逐渐不再那么粗糙。   姚蓁感觉到,他们似乎正在渐渐上行。   走了一个时辰,三人小憩一阵,继续往前走。   又前行了几个时辰,密道渐渐趋于平稳。   姚蓁足底发酸发麻,渐渐有些失去知觉,每一步都有些虚浮。   然而这是许多人用命换来的逃生通道,她不敢停下。   三人绕过一个转角,姚蓁抬眼看去,只觉得四周豁然开朗,前方仿佛若有光。   又走了几步,眼前蓦地现出一方蟹青色的天空,移步换景,他们已从浓黑一片的密道中走出。   目光所及,山间云雾缭绕,东方一线既白。   站在天幕下,足底踩上才能没鞋底的茵茵绿草地时,姚蓁仍有些恍惚,胸口狂跳不已。   她们如今所在位置,似乎在一座山谷之间。   姚蔑前行几步,眺望一阵,道:“再往前行一阵,前面的村庄里,有前来接应的人。”   姚蓁回神,轻声询问:“现今要去往何处?”   “往南走,”姚蔑道,“去蜀地,那里自有天堑,相对安稳,未有战火蔓延,母后母族又在那边,我们前去求助。”   姚蓁抿紧双唇,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如若朔方当真沦陷,那她临行前派人送给宋濯的求救信件,现今看来,倒像是有意利用他,拖延时间,好护送他们顺利逃脱。   秦颂的话,真实性有待商榷。她感激他护送他们出城,但并不会因此就会全然听信他的话。   于是她道:“先向东行,同宋濯汇合。”   姚蔑猛然抬头看她:“往东?”   “嗯。”姚蓁道,“城中情势有变,我军恐应接不暇。”   姚蔑与浣竹对视一眼,稚嫩的脸庞上出现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之色。   他沉声道:“皇姐,我们已在朔方城南几百里,现在赶回去,需翻越整座山,已然来不及了。”   姚蓁心中一紧,环视四周,明白自己心中方才那股若隐若现的怪异感来源于何处。   这四处的植被,与朔方城中相差甚远!   她一时心神大乱,心中那阵隐约的不安越发强烈。   不待她再说些什么,姚蔑与浣竹对视一眼,一人搀扶着她一边胳膊,引着她前去,坐上了前往蜀地的马车。   一夜奔波,背后才愈合的伤口又裂开;此前又被秦颂重击后颈,痛感尚未完全消除。   姚蓁浑浑噩噩坐上马车,靠在车壁上,半晌,猛然惊醒一般挑起车帘,往身后看了一眼。   高耸的青山间,云雾缭绕,那座巍峨雄壮的朔方城,被山脉挡的严严实实,一丝也看不见。   *   朔方城外,天际泛白。   为医治伤兵而临时驻扎的营帐中,宋濯外裳半解,随意披在身上,精瘦腰腹处的雪白绷带若隐若现。   他目若寒霜,手中捏着一张信纸。纸上寥寥数字,笔画有些潦草,可见写信人之匆忙。   垂眸看了一阵,宋濯的面色越发沉冷,待医师给他换好药后,便立即站起身来,将信纸收入胸口衣襟处,旋即伸手拿起盔甲。   一旁随侍的苑清,面露忧虑,疾步上前来,拦在他身前,阻拦道:“主公,您整夜未曾合眼,又受了伤,万不可再去往应战!”   他们行路未过半,便被敌军察觉,两军在半路交战。   敌方有备而来,他们有些应接不暇,好在宋濯率厉文武,身先士卒,所向摧破。   但敌军手段阴险,他亦受了些轻伤。   正在穿戴轻铠的宋濯,闻言睨他一眼,眼中冷光乍现。   苑清被那眼神看得脊背生寒,立即噤声,退至一旁。   利刃泛着冷冷的寒光,旋即剑柄被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握住。   宋濯撩开帐帘,疾步走出去,轻铠后的披风翻卷,很快便融入蓝黑色的夜色里。   浓沉黑夜中,刀剑碰撞的嗡鸣厮杀声四起,随风隐约吹入营帐中。   苑清焦急不已,亦连忙提起剑,阔步追随在他身后。   -   朔方城内,陈府中。   整整一夜,府中皆灯火通明,来往仆役,皆面色凝重。   书房里,秦颂与陈知州对面而坐,商讨作战应对计划。   他不经意抬眼,见陈知州满头大汗,一怔,旋即轻笑道:“大人莫要慌乱。”   陈知州抬袖拂拭额间汗珠,低声道:“战事迫在眉睫,臣实在焦灼不已。”   秦颂双手交叠,抬眼看向窗外蟹青色的天幕,须臾,唇边勾起一抹笑意,缓声道:“敌军攻城未半,急急退去,应是我此前放出的消息起到了作用,他们来分走了敌军兵力,我军才得以喘息。待敌军节节败退,我军便乘胜追击。”   陈知州目露惶惶:“可宋相公……”   不待他说出完整的一句话,秦颂便冷声打断他:“陈知州,你应当清楚,你所效忠的乃是姚氏皇族,万般应皆已皇族为先、以城中百姓为先。”   陈知州面上冷汗更多。   “——如若敌军最终取胜。”秦颂垂眸,看向眼前的地形图,“即使他们胜了,宋濯麾下军队实力不容小觑,敌军必然会元气大伤,修整一阵,无暇顾及眼前唾手可得的朔方。届时,京中援军亦已到达,敌军犹如瓮中之鳖,你我将是护国有功的大功臣。至于旁人……”   “那便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掷地有声,屋中沉默一阵,陈知州垂下眼眸,低声应:“秦公子所言极是。”   秦颂唇边勾起一抹浅笑,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轻轻拍了拍陈知州的手背:“大人,你我皆出身寒门,没有什么晋升的机遇,成败……在此一举了。”   陈茹才华横溢,可惜太过妇人之心,优柔寡断。好在他拿捏住了此人心理,逼迫他逼迫的紧了,倒也算是个有力的帮手。   -   天色大亮,云翳翻涌,却迟迟不见日光,阴郁的天幕,沉重的压在人心上。   战马嘶鸣,将士低吼,刀木仓碰撞。   宋濯坐于马上,一剑斩开一名纠缠不已的敌军,旋即抬起鹰隼一般的眼眸,眺望前方。   马蹄搅起滚滚尘土,隐约可见,几里地外的朔方城前,空无一人,巍峨古朴的城门,仍旧紧紧阖着,应当尚未失守。   他略略定了定心神,继续同敌军将领缠斗。   敌军有备而来,数量远比他麾下军队数量多得多。好在敌方军队犹如一盘散沙,而他手下精兵精锐,实力持平。   围在宋濯身旁的敌军,接二连三地倒地。   他脊背挺直如松,于马背上居高临下,眺望四周,未见对方骑兵的身影,亦未见对方将领的身影,缓缓皱起眉。   沉吟一阵,他唤来副将:“吩咐下去,莫要恋战,即刻前往朔方。”   副将领命,吩咐下去。   苑清驱马行至他身侧,宋濯与他对视一眼,将身旁缠连的敌军逼退,策马奔向朔方。   马儿的卢飞奔,扬起浓重的尘土,迷乱人眼。   苑清飞快朝朔方城靠近,高举着手中令牌,高声道:“宋都御有令,开城门,迎我军入内——”   他身后,几名副将随着扬声道:“开城门——”   众人接连朝城门靠拢,仰首注视着面前的城门,城门处却毫无动静。   滚滚尘土,渐渐落定。   半晌,城墙上,缓缓浮现一个身影。   宋濯掀起眼帘,略略眯起眼眸,沉声道:“咏山。”   秦颂双手撑在粗粝的城墙上,俯视着他,温声道:“是我。”   他从未如现在这般,俯视着宋濯。看着宋濯在自己面前,渺小的如一只蝼蚁,他脊背发麻,热血沸腾。   宋濯调转马头,回眸看一眼,敌军渐渐围拢上来,方才消失不见的骑兵,此时蓦然出现。   他微蹙眉头:“开城门。”   秦颂笑而不应。   宋濯清凌凌的目光,扫向一旁的陈知州,嗓音低醇,不威自怒:“陈茹,开城门。”   陈茹被他看得浑身发寒,当即便要命人去开城门,却被秦颂狠狠摁住。   他低声在陈茹耳畔道:“你想死吗,若是城门大开,届时敌军铁骑入内,这满城百姓,你一个也保不了!”   陈茹浑身发颤,双手渐渐在身侧紧握成拳。   在宋濯再次沉声命令之时,他别开了眼。   苑清已意识到什么,双眸睁大,策马后退几步,扬声道:“陈知州,你莫不是疯了?!眼前至少半数人,是你朔方城中出来的,你难道要见死不救不成?!”   陈茹抖若筛糠,秦颂使了个眼神,一旁立即有人上前,将他带下城楼。   秦颂垂眸与宋濯对视,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容。   他盯着宋濯的眼眸,温声道:“公主离开前有口谕,无论何种情况,任何人不得打开城门,抱歉了……”   他唇边笑容放大:“——我的弟弟。”   苑清当即欲反唇相讥,旋即意识到他话中内容,面色一僵,难以置信道:“公主……离开了?”   他蓦地看向宋濯,后者面沉如水,不知在想什么。   “是的。”秦颂道,“毫发无损,安然离开。”   城门前倏地卷过一阵风,将地上的一层薄尘扬起,迷乱人眼。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眼眸微微动了动,旋即看向城门上的秦颂,缓声道:“她离开前,可曾说过什么。”   秦颂怔了怔,看向逐渐靠近的、张弓拉箭的敌军,又看向他:“殿下说,要守护好城中百姓。”   这话,分别时姚蓁的确说过,他不曾作假。   宋濯薄唇紧抿,面沉如水,浓长睫羽飞速的颤动两下。   敌军已渐渐逼近成一个包围圈,张弓如满月。   秦颂在城楼上,微眯着眼,隔着一层薄薄的尘土,看着宋濯的反应。   他已将局设到这里,未曾将话说满,但想必以宋濯的智谋,足以想清楚他有心设置的其中关节。   一想到这儿,他便头皮战栗着发麻,胸腔中的一颗心脏,亦是跳动的十分快。   苑清扯着缰绳,眼底惶惶,看向面沉如水的宋濯。   宋濯眼眸缓缓眨动一阵,蓦地调转马头,单手执着染血的剑,双腿夹紧马腹,如同一道箭矢一般冲向敌军。   于是城门前的士兵,在漫天箭雨落下来之前,听见他一声短促有力的低斥:“杀。”   他们怔忪一瞬,旋即异口同声道:“杀——杀——!!!”   声浪霎时冲出极远,响彻天地间,将敌军震慑住。   箭雨还是落下来了,如同京城中,惊雷过后的急雨。   箭矢与兵器相继,刀光剑影,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苑清疾驰着朝宋濯靠近,瞧见他挽了一个剑花,将身周的箭矢逼退。   流矢划过宋濯的鬓边,一缕散发落在他颊侧,旋即被他抬剑削去,飘飘然落在地上。   苑清击落朝自已飞来的一缕箭矢,再看向宋濯时,却见他面色沉郁,眼底隐约闪着阴森的血光。   他眉骨上溅着一道血,顺着眉尾,缓缓流入眼角,他缓缓眨动眼眸,眼睫染血。   苑清应对着箭雨,渐渐手心有些发麻。   他本欲同宋濯说些什么,诸如,其中必然有隐情,公主不可能利用他们引开敌军、分散火力。   可城门的确未曾对他们开放。   苑清的手是酸的,眼眶亦渐渐发酸。   “苑清。”在身旁人三三两两倒下、敌军的包围圈渐渐缩小之时,苑清听见他不带一丝感情的低语。   宋濯的肩头深深插入一根羽箭,然而他的唇边却挂着一抹违和至极的笑容。   “垚朝……当真是有个一心为民的好公主。” 重逢(二更)   暮春时节, 蜀中阴雨连绵。   细密的雨帘,宛如薄如蝉翼的绸纱,被风吹拂着飘摇, 整夜不休。淅淅沥沥的雨丝,顺着瓦缝滑落, 丁啷、丁啷,砸落空阶上,直至天明。屋舍里外, 尽是混着青草味儿的潮湿气。   风雨飘摇中,细篾竹帘晃动不已,屋舍前栽种一棵桃树,帘下穗子翻卷时, 桃花花瓣打飐儿飞入支摘窗中,颤悠悠落在宣纸之上, 幽香混着水渍,在纸上缓缓晕开。   一只白皙的手, 提着沾水毛笔, 轻轻一旋,将花瓣蘸起。细腻的花瓣落入掌心, 一时竟分不清人与花孰娇。   姚蓁搁下笔, 垂眸看着手心中花瓣,半晌, 将花瓣夹入书册中。   自他们离开朔方,已经过了半月余,现今才赶到蜀地边界。   他们从朔方城中出逃后不久, 皇城中的暗卫便追赶上来, 暗中保护, 一路追随。   如若不是暗卫,姚蓁几人恐怕现今还在路上,无法顺遂地赶到蜀地。   凭依着天堑,战火未曾波及蜀地,沿途所见,百姓安居乐业,怡然自得。   但亦是因为天堑,蜀地的消息略为闭塞,不能及时得知战事。   因而姚蓁虽忧心忡忡,但无可奈何。   如今他们既已到达蜀地,本应即刻前去同亲人汇合。但姚蓁外祖一家乃是济州人士,后自请来蜀地戍边,姚蓁并未同外祖见几次过面,亦不知他们如今居所。   故而,他们在边陲租了一间小院,边打探骊氏一族现今居所,边留心着朝中战事。   出神一阵,姚蓁意识回笼,又提起笔来,欲写些什么。   笔尖触及纸张,墨迹晕开,雨丝溜进窗内,将纸张浸湿的褶皱。   她才写了两道笔画,忽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抿抿唇,横笔将纸上的“宀”样字迹涂去,怔忪一阵,缓缓吐出一口气。   雨声落在耳中,莫名有些聒噪。   她抬手阖上支摘窗,雨帘被搅动一瞬,旋即迷蒙成一曲渺远的琴曲,朦胧而看不分明。   檐下的竹帘,在她阖上窗时,却蓦地晃动起来,发出一阵响动。   姚蓁偏头去看,姚蔑合上伞,几步跳上台阶,风风火火走进来,面带笑容:“阿姐!”   她弯唇,浅浅一笑:“怎么了?”   “适才暗卫得到消息。”姚蔑大刀金马地落座在桌案前,“朝中驻军会师,我军大捷,叛军节节败退!”   姚蓁闻言,心房霎时急跳,眼神都光亮了不少,克制地抿了抿唇角:“当真?”   “千真万确!”   姚蓁清丽的眉宇舒展开,微笑道:“太好了。”   姊弟二人相视而笑,姚蔑又道:“暗卫已前去打探外祖居所,想必不用多久便可有结果,皇姐且宽心。”   姚蓁颔首,定了定心绪,缓声问:“可曾有……朔方那边的消息?”   姚蔑回想一阵,摇摇头:“只知朔方仍是我朝领地,未曾被侵犯,余下皆不知。”   姚蓁轻声应下,待要问及宋濯,院外小巷中,忽而略过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们租赁的院子偏僻,小巷亦是逼仄不已,鲜少有马匹从这边驰过,这阵马蹄声密而急,按理说,更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姚蓁蹙眉,站起身,挑开支摘窗向外看去,风将她素色的裙带掀的乱舞。   她神色凝重,姚蔑瞧着,亦是屏息凝神,脑中急转。   不及姚蓁理出什么念头,他眼中倏地闪过一阵光,面露喜色,张望一阵,压低声音道:“阿姐,既然我方大捷,会不会是秦颂哥哥赶来,追上我们了?他之前说,待城中战事稳定,便前来寻我们。”   姚蓁闻言回首,思忖一阵,缓缓摇头:“不可妄下定论。”   ——万一是前来捉拿他们的叛军呢?   她继续将目光投向窗子旁,向外张望。   通往小巷的院门,开在同屋舍齐平的墙侧面,从姚蓁的角度,看不清外面情况。   她侧耳听着动静。   天幕仍旧阴沉着,雨势渐急,雨声哗哗落着,天地间寂寥地仿佛唯有这一间屋舍,孤独地矗立在雨帘之中。   雨丝微凉,顺着窗棂,有几滴溅到姚蓁衤果露的脖颈上。   她打了个寒战,缩了缩脖颈,旋即听见那哒哒的马蹄声,在经过这间小院时,骤然没了声息。   姚蓁眨眨眼睫,心脏狂跳不已,双眸紧盯着窗外,对身后的姚蔑道:“蔑儿,你且去躲好。”   姚蔑轻声应下。他尚未动身。   轻缓沉稳的脚步声,却在廊庑间响起。   檐下竹帘,被人修长的手指撩开,碰撞在一处,发出窸窣的动静。   姚蔑忽然低呼一声:“皇姐……有人来了。”   他声音响在她身后,姚蓁背对着他,听出他语气中并无害怕之意,仅是带着点讶然,像是见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本不应当出现在这里的熟人。   她便放下心来,抬手关掉支摘窗,随口问道:“是谁,是秦颂吗?”   她说完这句,旋即感觉到周身气氛有些不对,像是身着单衣,却闯入了雪夜。   她僵了一僵,转过身去。   目光略过屋中,看向门前。廊庑外,一片潮湿雨意,雨珠溅地,氤氲薄雾腾起,攀爬着浸湿月魄色的衣摆。   视线顺着银线绣出的精致纹路,缓缓向上,姚蓁看见那人玉立如鹤,挺直如松。   再往上。   竹帘被一只修长的、冷玉般的手挑着,细篾间朦胧的空隙,隐约露出一双岑黑眼眸,正直勾勾地看着她,冰冷而不带一丝温度。   姚蓁心中一颤,红唇翕张,欲说些什么。   来人已挑起竹帘,缓步走入屋舍内,衣摆上带着的冷冽气息,春水般翻涌而来,争先恐后地钻入人五感之中,犹带有潮湿气息。   姚蔑讷讷道:“宋濯哥哥……”   宋濯充耳不闻,浓黑眼睫在眼尾勾起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琉璃般的眼眸盯着姚蓁。   他右眼的眉骨之上,有一道斜飞向上的、浅浅的疤痕,像是被流矢划出来的。   隔着许多时日,两人再次对视。   可姚蓁打量着他,却心底发慌,总觉得现今的他,哪里有些不对。   这种感觉……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两人未曾相熟之前,他流露给人的感觉。   姚蓁眼睫轻颤,心跳砰砰,隐约不安。   蓦地,宋濯低笑一声,说出的话却令人脊背发寒:“你就这么心心念念他?”   他的眼底,一丝笑意也无。   *   直至宋濯掀开衣袍,落座在她面前,姚蓁的脑中仍旧是有些懵然的。   他进屋后不久,屋舍外忽然一阵喧哗,旋即一群医师接二连三涌进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将两人分开,簇拥着他,来来往往,低声商讨着什么。   他们的猝然到来,搅乱了两人之间隐约的怪异气场,姚蓁得以抽身而出,松了口气。   宋濯手肘撑在桌面上,月魄色衣袖滑落,他冷白手指托着额角,浓长眼睫恹恹垂落,遮住眼眸中冰冷情绪。   方才他说出那一句话后,医师便涌进来,将他团团围住,姚蓁急急侧身避让,无暇思及他话中深意。   现今她站在角落里,回想方才,总觉得他话中隐含嘲讽。   绸纱般的雨帘仿佛落入了她的眼中,她看向他时,有一道雾气横亘在他们之间。   医师们的商讨声传入耳中,姚蓁怔了怔,看向他苍白唇角,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原是受伤了。   她心中一紧。   宋濯指尖在桌面上轻叩几下,医师们的商讨声渐止,皆看向他。   他言简意赅:“上药。”   其中一个医师连忙从袖中掏出一瓶药,双手捧着,上前递给宋濯。   宋濯偏头解衣,姚蓁一怔,旋即错开视线,欲出去避让。   宋濯一直低垂着的眼帘,此时却蓦地掀开。   他抬袖斥退身旁围着的医师,眼眸鹰隼般紧盯着她,唤她:“站住。”   姚蓁停步。   医师们潮水般退出去,角落里的姚蔑踟蹰一阵,亦头也不回地随他们走出去。   宋濯低声道:“过来。”   想到他方才的神情,姚蓁有些发憷,不愿过去,但目光落在他发白的唇上,她抿抿唇,还是小步挪过去。   宋濯目光落在药瓶上,示意她拿起来,旋即他手落在腰间蹀躞带上,“咔哒”一声,卡扣松开,他将外袍褪下,随意搭在身上,露出一边臂膀。   卡扣响动的一瞬,姚蓁便慌乱的眨动眼眸,将视线别开,低垂着头,余光却扫到一片雪白。   她一怔,抬眼看去,宋濯精瘦的臂膀上缠绕着层叠的绷带,雪白布料下,隐约泛着殷红血迹。   他修长手指翻飞,将绷带结解开,绷带一圈圈散落,露出狰狞纵横的伤口,边缘泛着红。   姚蓁心中一惊,轻声问:“这是……怎么弄的?”   宋濯偏头,面无表情地看一眼自己的伤口,又看向她,喉间突起微微滚动。   姚蓁与他清冷目光对视,喉间发紧,目光垂落,顺着他的脖颈,落在他形状好看的锁骨之上,看见他锁骨处的冷白肌肤上,一点红痣若隐若现,有些扎眼。   宋濯沉声道:“我的伤势怎么来的,你当真不知道?”   姚蓁摇摇头:“不知道。”   一时屋中一片岑寂。   顿了顿,她挪开视线,定了定心神,将心中疑云缓声说出:“秦颂说,你……”   不待她说出完整的话,宋濯便骤然发难,掐住她的腰,将她按向自己。   他从未用过这样大的力气待她,狠戾地几乎要将她的腰掐断,姚蓁吃痛,眼中霎时泛出泪光,双手撑在他的肩上,惶惶看他。   药瓶从她手中滑落,撞在地上,丁啷一声脆响。   宋濯低嗤一声,寒声道:“姚蓁,你伙同你那情郎,险些将我害死。” 锁链(一更)   姚蓁头脑发蒙:“情郎?你在说谁?”   因为他骤然的发难, 她踉跄着跌入他双膝之间,身形有些不稳。   宋濯神色恹恹,未曾看她一眼, 只是在摁着她靠近自己之时,双膝分开, 让纤弱的她,更好的进入他领地里,危险气息隐约浮现。   偏生她神色懵懂, 毫无知觉。   他的衣摆顺着精瘦笔直的腿滑落,银线纹路若隐若现,泛着冰冷的光。   姚蓁的裙绦,晃悠悠地, 一角搭在他右腿的衣料之上。   她的双手虚虚在他肩上撑了一下,旋即惦念到他身上有伤, 无措地将手收回,反手握住他摁在自己腰间的那条小臂, 触到满手冰凉的刺绣。   宋濯另一手仍旧撑着额角, 指尖叩动着鬓发。   闻言,他低哼一声, 掀起浓长睫羽, 目光一寸寸滑至她的眼眸之上,望进她清澈的眼眸底, 喉结动了动。   正当姚蓁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时,他却忽然松开手,冰凉的衣袖, 一点点从她手心抽离。   “上药罢。”   他阖上双眸, 不再多说什么。   顾及他身上伤口, 姚蓁咽下满腹疑惑,俯身捡起地上的药瓶,打开瓶塞,目光落在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上,瞳仁微缩,强忍着不挪开视线。   许是因为驾马的颠簸,他的伤口有些血肉模糊,姚蓁辨认一阵,双手微微发抖。   她举起手中药,辨认出这是她受伤时,他给她用的那种极痛的伤药,抿抿唇。   眼前狰狞的伤痕,犹如一块美玉上横生的裂纹,姚蓁看得揪心,踯躅一阵,倾身朝他靠近,柔声道:“忍着一些。”   宋濯面色淡然,喉间溢出一声“嗯”。   姚蓁屏气凝神,拢着袖口,将伤药倾倒在伤口之上,白色的粉末飘洒在他的伤口上,与渗出的血迹混在一处。   宋濯没有反应,姚蓁却忍不住轻轻倒吸一口气。   她的气息拂在耳边,宋濯叩动着的手指停顿一瞬,手背上青筋隐约浮现。   药粉渐渐融入伤痕中,姚蓁抬眼看他,见他面色平静,才又抬手,在另一处伤口上洒下药粉。   瓶口对准他肩上那道箭伤时,姚蓁的双手有些发颤。   ——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那道伤口太深,她心中有些发堵,说不出的难受,只觉得那伤口必然疼的令人窒息。   她迟迟没有动作,宋濯阖紧的双眸,睁开一道小缝,睨向她,眼尾挑起一点弧度。   姚蓁垂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色,仅能看见她紧抿着的唇角。   “怎么伤成这般模样……”他听见她轻声道,尾音有些颤。   宋濯拢了拢搭在身上的外袍,眉宇间隐隐有不耐之色:“你那情郎害的。——怕了?药给我。”   姚蓁紧攥着药,不给他,眼睫一下又一下地颤。   宋濯眉心微蹙,冷冷看向她,却见她缓缓转向他,眼眶泛着红,鼻头也泛着薄红。   他微微一滞,看见她眼眸中泛着泪光,红唇发颤,翕张一阵,轻声道:“我没有什么情郎。”   宋濯薄唇紧抿,言简意赅:“秦郎。”   姚蓁飞速看一眼他肩上的血洞,又看向他冷肃的脸,嘴角向下撇了撇,眼尾划过一行清泪。   她哽咽着,有些语无论次:“秦颂所言,我并未全然听信,他并不是我的情郎,我更不会……我怎会害你……”   她满脸委屈,哭的可怜,许是觉得丢人,抬眼拂拭掉眼角的泪痕,然而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   宋濯冷眼瞧着,下颌紧绷。   她抽噎一阵,见他不闻不问,只是用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眸盯着她,便渐渐止住哭声,红着眼尾,继续给他上药。   血洞伤的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姚蓁手止不住地颤,药粉也随着抖动着洒偏。   她努力镇定着,好半晌,才将药粉洒到伤口上。待药粉均匀的覆盖上伤口,她放下手,抬眼看他,轻声问:“……疼不疼啊?”   说完这句,她眼睫急促的颤抖几下,又要哭。   宋濯盯她一阵,半晌,眼珠微动,低声道:“嗯。”   不待姚蓁想明白,他的“嗯”是疼还是不疼,他忽然伸手,攥住她的腕骨,将她扯向自己。   姚蓁低呼一声,下一瞬,已经侧坐在他的腿上,裙裾洋洋洒洒,覆盖住他的衣袍。   慌乱间,她揪住他胸口的衣襟。   宋濯拢了拢外袍,手极其自然地搭在她的后腰上,轻轻抚动两下,低声问:“秦颂说什么了?”   他抚地她脊背发痒,姚蓁向前动了动身躯,绣鞋尖划过地面,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叛军围城?”   宋濯闻言,浓长睫羽垂下,很快便想通其中关节。   他坦然地低声道:“是。”   姚蓁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颤声道:“那你还调走皇城中半数禁卫,岂非、岂非故意看着我父皇母后赴死……”   她说到这,眼眶再次泛红,手心用力将他衣襟揉出褶皱,旋即要从他身上下来。   然而宋濯紧紧钳住她的腰身,手臂宛如铁铸,丝毫不给她动弹的余地。   姚蓁又恼又急,挣动两下,旋即余光看见他微蹙的眉,念起他身上有伤,挣动的幅度逐渐变小,没了动作,兀自落着泪。   宋濯忽而低叹一声。抬手拂拭她眼尾的泪:“调走禁军,非我本意,乃是陛下授意。”   他牵起她的手,引着她抚摸他胸膛:“玉玺在我这里。”   姚蓁触摸到方形玉玺,泪眼朦胧的眼眸,蓦地睁大,抬眼看他。   宋濯沉声道:“不然你以为,为何四王盘踞望京许久,却迟迟未有人称帝,还要追杀你们姐弟?”   姚蓁并非愚钝之人,也曾耳濡目染,听得许多政务,稍微一想,便想通一些事情。   她蹙眉,眼波流转,看向他外袍下隐约露出的伤口:“你的伤……”   话一出口,她便想通了,宋濯说是因为秦颂,那必然是因为秦颂了。   如若如此,那这伤应当是因她而起,同她亦脱不了干系。   于是她改口,柔声道:“秦颂……做什么了?”   宋濯的面色,在她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变得极冷,眼底寒光乍现,周身凛冽的气息翻涌,冷厉得几乎能削掉人一层皮来,姚蓁下意识地瑟缩。   须臾,他才敛去眼中情绪,缓声道:“邀功心切,枉顾人命。”   姚蓁看着他的神色,似懂非懂,大抵明白秦颂应当做了一些极其严重的事。   不过宋濯未提及,她思量一阵,并未主动询问,只是抬起手,轻抚他左肩上的伤口边沿,默不作声地将他的绷带缠好,打上一个结,眼中流露出痛心之色。   宋濯的浓长睫羽,轻颤两下,忽然抬手,挑起她的下颌。   他抬袖时,似乎碰到了什么银器,器物叮叮啷啷碰撞,发出一连串的闷响,像是在袖中藏了些什么。不及她细细分辨,便倏地归于阒寂。   姚蓁被迫微微仰起脸,与他对视,隐约明白他要做些什么,心房倏地急跳起来,脸上有些发热,睫羽亦是眨动不已。   宋濯紧盯着她的眼眸,半晌,俊容缓缓朝她靠近。   姚蓁脸上愈发热。   他呼吸落在她耳畔,缓声道:“公主,你不会为了旁人而害濯的,对罢?”   姚蓁被他问的一怔,下意识地摇摇头,柔声道:“不会。”   “你,亦不会欺骗濯,对罢?”   他抚摸着姚蓁的唇珠,眼眸紧紧盯着她,隐约闪光,像是极其期待她的回复。   姚蓁呼吸有些不稳,强作镇静道:“不会。”   宋濯低笑一声,眼眸中闪着光,手掌覆在她的后颈上,手指扣着她纤细的脖颈。   ——这样细的脖颈。   她如若胆敢骗他,只要她敢骗她。   那么,他无需废用多大力气,便能让她在极短的瞬间去赴死。   他修长的五指虚虚合拢,又极快地松开,转而换成亲昵的抚动,鼻尖抵住她的肌肤,他吻住她的耳垂,呼吸滚烫,眼底却一片清明。   姚蓁双手抵在他胸口前,颤声道:“你且放开我——伤口不痛了么?”   宋濯的唇绕过她的耳后、下颌,落在她的红唇上。   他撤离一瞬,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嗓音低哑:“痛。”   姚蓁抿抿唇:“痛你还……”   宋濯扣紧她的腰身,让她更贴近他一些,低声道:   “与你交吻,便不痛了。”   姚蓁蓦地忆起,他为她上药的那晚,鼻息立即乱了套,被他扣住的腰身,隐约发软。   宋濯倾身过来,吻住她,微凉的发丝穿过她指缝。   他吻的凶狠,冷冽的气息渡过来,姚蓁有些喘不上气,几乎濒临窒息时,她撑在他身前的双手,将他的衣襟揉的满是褶皱。   然而顾及到他身上的伤——她不敢有大幅度的动作,只好乖顺地任他索吻。   残留的神识,却在他吻着她时,隐约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那气息冰冷如吐着信子的蛇,从她颈后一闪而过,姚蓁来不及捕捉。   雨势渐渐停了,阴沉的天幕上裂开一道缝隙,璀璨日光乍现,透过雕花门扇,斜斜照入屋舍内。   明亮日光涨潮般蔓延着,恰好有一线落在姚蓁背后、宋濯按着她的那只手上,宛如一道金色锁链,将她完完全全缚住。 归途   朔方一战, 以一敌十,险而取胜。   所幸宋濯留有后手,提前调来上郡驻军, 雷厉风行将朔方一带叛军剿灭。一经平叛,他即刻革了陈茹的职, 将秦颂送入狱中,旋即罔顾身上伤,几乎马不停蹄前来蜀地寻姚蓁。   他驾马疾驰, 日夜兼程,除却路过一间银铺时,滞留一日,一路几乎毫无停歇。苑清观他神色, 不敢有半分阻拦。   如今既已寻到姚蓁,苑清便壮着胆子, 请求他停歇几日,养一养身上伤。   彼时姚蓁才给宋濯换完药, 知晓他伤势严重, 闻言踯躅一阵,亦温声劝他。   ——她亦存有私心。如若宋濯启程, 必然回带他们一同回京。她暗暗查探, 尚未寻到外祖一家居所,亦想多停留一阵, 再好好打探一番。   宋濯轻一颔首,勉强算作同意。   如此,又过了三日。   暗卫打探到疑似骊氏一族的居所, 但这几日姚蓁被宋濯缠的紧, 几乎寸步不离, 她抽不出身来,只好致书信一封,让暗卫捎去,借以试探。   骊氏一族,乃是同太/.祖皇帝共同打江山的功臣,只是不知为何,打从骊皇后入宫后,行事低调许多;全族自请前去戍边后,更是难觅行踪。   若非朝中局势动荡不已,姚蓁也险些忘却他们的存在。此时铤而走险,前去寻他们,也实属因为皇室如今势微,迫不得已。   只是,她尚未收到暗卫传来的回信,回京便被提上日程。   得知这个消息时,姚蓁正立在她的床榻旁,被宋濯搂着腰索吻。   她气息不匀,待他松开唇后,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伤好了么,便要启程?”   宋濯坐在床沿旁,轻抚着她脸颊,闻言道:“并无大碍。”   姚蓁待还要说些什么,他忽然垂眸看向她水润的红唇,眼尾挑起一个缱绻的弧度,指腹按上去,嗓音低哑:“再则,尚有公主之吻为濯疏解痛感。”   朦胧烛火下,他冷玉般的眼眸中似乎晕开一层温柔的光影,姚蓁蜷缩着手指,半晌,眼睫轻颤两下,柔声道:“我有些困,要歇息了。”   宋濯低声道:“好。”   他撩开衣袍,往一旁侧了侧,让出一人宽的通道,容她上榻。   姚蓁反应一阵,迟钝的领悟了他的意思。   她心跳漏了一拍,指甲陷入衣袖里:“不行,宋濯,你不能与我共寝。”   宋濯不置可否,岑黑目光,掠过她紧扣着袖口的手,落在她的脸上。   姚蓁在慌乱的眨动眼眸,脸色微白,又重复一遍:“……不行。”   这几日,他虽缠她缠的紧,但总归仅限于白日,他亦只是随时将她纳入视线范围内,除却偶尔的索吻外,并未做过什么出格之事。   他白日几乎时刻同她在一处,夜间宿于她屋舍的外间,再处理白日堆积的政务。   想到这儿,她抿抿唇,开口问:“政务,都处理完了?”   宋濯抚平衣襟上被她揉出的纹路,淡然道:“嗯。”   姚蓁一时哑然,不知说什么好。   宋濯抬起一只手,手肘撑在床架上,五指托着脸侧,眼帘垂下。   他似乎是在等她入寝,等了一阵,见她没有动作,他掀起眼帘,斜眸睨向她:“不是说困了?”   姚蓁的确困了。   她踯躅一阵,小步挪向前,褪去绣鞋,跪坐着躺入床榻里侧,眼眸中水波潋滟一阵,警惕地望他一眼又一眼,扯过被褥,背对着他,和衣而眠。   头颅沾上枕头,困意更甚。   可身后有一尊玉雕似的宋濯,长身落下的阴影几乎将她整个儿覆盖住,她怎样也睡不着。   姚蓁侧卧着,双手紧紧揪着被褥边沿,眼眸看向墙面上他颀长的影子,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渐渐的,她眼皮沉的几乎睁不开。   蓦地,宋濯忽然出声:“怎么还不睡?”   姚蓁连忙阖紧眼眸,心跳如擂鼓。   心跳声太大,姚蓁疑心他会听见,连忙伸手按住胸口。   屋舍中一片寂静,没有再听见宋濯发出的动静。   姚蓁思量一阵,悄悄将眼眸睁开一道缝。   朦胧的烛火下,她余光瞧见宋濯缓缓站起身来,旋即退下身上外袍。   她心一惊,双肘用力,撑起身子,回过头来,眼眸中惊疑不定,看着他的动作。   宋濯将外袍平整叠好,放在一旁。   床榻微微塌陷一些,是他侧身躺进来了。   这床榻有些窄小,他一躺上去,两人立刻紧密相挨着。   姚蓁有些慌乱地望里间撤,手指摸到他冰冷的发丝。   宋濯侧身躺到榻上——或者说,躺在被褥之上,便没了接下来的动作。   他与她之间,隔着一层单薄的被,姚蓁稍微定了定心。   “睡吧,蓁蓁。”他单手支着额角,墨发没有了玉簪的束缚,流淌着蔓延,有几缕飘拂在姚蓁的被褥之上。他唤她的小名,嗓音低醇,隐约带着一点疲惫,尾音却无端有些勾人,“这几日,我几乎未曾合过眼。让我躺一会儿。”   他说完,便阖上眼眸。   姚蓁微微一滞,耳根有些发烫。——从未有人这般称呼她。   她观察他一阵,听闻他方才一番话,有些动容;又见他的确不似要做些什么,便也安心地躺下,很快便入眠。   迷迷蒙蒙间,她感觉到,手臂似乎被人从被褥中捞出,旋即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环绕在她的腕骨之上,带起叮儿啷当的响动。   她被人紧紧从身后拥着,几乎窒息,冰冷的发梢扫过眼睫、发梢,流淌着缠绕住她的脖颈。   她隐约感觉到手上缠着的是链条,残留的意识,令她想要抬眼看;   可今日不知为何,她的睡意格外深,怎么也睁不开沉重的双眼,渐渐失去意识。   -   待姚蓁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在前往望京的马车上了。   她躺在榻上,恍惚地望着头顶车壁。马车行驶时,窗帘轻晃,窗缝隐约露出的璀璨日光落在她眼眸上,她眯了眯眼,意识回笼,旋即下意识地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一片雪白光洁,未曾有什么冰冷的链条,连佩戴过的一丝痕迹也无。   犹疑一阵,她抚摸着手腕,翻来覆去看一阵,见的确无异样,便以为是自己近日颠沛流离,故而做了噩梦。   她缓了一阵,压下心中疑虑,撑起身子坐起来,恰巧与自她醒来,便一直看着她的宋濯对上视线,鼻息一窒。   日光漏在宋濯浓长的睫羽上,宛如洒落一层金粉。   他满漫不经心地看着她,与她对视一阵,旋即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继续看面前堆满的军务奏折。   姚蓁欲俯身穿上绣鞋,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自己的一角裙裾被宋濯压在手肘下。   她觑着他的脸色,抿抿唇,握住裙摆,轻轻拽动几下,见他俊容冷肃,似乎并未留意到她的动作,便稍稍加了些力气。   裙裾被他紧紧压着,纹丝不动。   她的动作,终究还是惊动了宋濯。   他目光沉沉落在她手上,半晌,气氛凝滞半晌,衣袖微动,姚蓁的裙裾,终于得以脱出,她才得以活动。   穿好绣鞋后,她静坐一会儿,挑起窗帘。   眼前青山倏而驰过,他们此行走的是官道,路途平坦,速度亦快了不少。   姚蓁放下窗帘。   余光看见,宋濯的目光,隔一阵,便会从书册中抬起来,落在她身上。   她抿抿唇,垂下头。   不知为何,自重逢以来,他的眼底总是充斥着占有欲。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她总有一种自己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小猎物的错觉,心底隐约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她睫羽轻轻颤抖一阵,心道,许是经历过朔方城一事,宋濯怕她再出什么意外,才待她寸步不离的罢。   -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向东北疾驰,数十日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京畿。   宋濯收到的各类信件,也随着他们距离望京的缩短,逐渐多了起来。   因为过多的政务,一行人暂且中断了赶路,在京畿处租住了一间院子,短暂停留。   宋濯近几日十分忙,成摞的政务,等待他处理。白日时,姚蓁会帮着他处理一些;待到夜间,他独自燃灯续昼,姚蓁独自入眠。   说来也怪,他不同她共寝后,姚蓁反而睡得没有往先那般踏实,夜里睡着睡着,总觉得黑黢黢的夜里,有人正在盯着她看,旋即骤然惊醒。   这夜,姚蓁亦是心悸不已,旋即额前满是冷汗地醒来。   透过飘荡的床幔,定睛看去时,令她恐惧的来源处,却空无一物,一片幽黑。   外间宋濯点着的烛光,绕过门上悬着的锦帘,渗入内间,朦朦胧胧。   姚蓁看着那暖色的光晕,微微定了定心神。   她悄声穿好绣鞋,知晓宋濯仍在理事,便小心翼翼地迈步,从另一侧偏门,走出屋舍。   屋舍外,星河明朗,清风拂面。   姚蓁从廊庑中走出,四下寻觅一阵,寻到水井,便打了一些水,用帕子浸湿,拂拭着汗湿的额间。   她仰头擦拭着下颌,冷不丁的,余光瞧见一道浓黑的影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落在自己足边,霎时浑身一僵,心悸不已,惊骇地险些将帕子丢出去。   她斜眸盯着黑影。   那黑影一动不动,阴翳一角,攀附在她的绣鞋之上,牢牢缚住她的双足。   姚蓁定了定心神,缓缓转过身。   入目所见,廊庑下,隐约透入几丝灯光,一身月魄色衣袍的宋濯玉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风吹过时,他的广袖粼粼泛着波纹,衣摆上银线勾勒处的纹路隐约显现。   姚蓁骤然松了一口气,柔声嗔道:“你吓到我啦。”   宋濯没有回应。   院中渐渐起了夜风,虽说已是初夏,但吹拂在人身上,仍旧有些丝丝的凉意。   姚蓁缩了缩脖颈,迈着小步朝他走去。   夜风吹动着天幕上的阴云,渐渐遮蔽朗朗星光,月色晦暗朦胧,宋濯衣摆上的银纹渐渐湮没在浓重的黑暗中。   在距离他十几步时,姚蓁耳边蓦地拂过一阵呼啸的风,然而除了风声外,她隐约听见一声极轻地、丁啷的响动。   这声音……有些熟悉。   姚蓁察觉到不对,猛然收住脚步,迟疑地看向他垂落的衣袖。   宋濯缓缓掀起眼帘,衣袖微动。   他抬步迈向她。   丁啷,哗啦。   一条泛着寒光的银色细链,从他的袖中垂落,曳在他的鞋履旁。   宋濯一双昳丽的眼眸,此时满是阴郁,隐约泛着不似常人的光晕。   他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细链,低低地缓声道:“公主,你方才,要去哪儿?” 手链(一更)   宋濯缓步朝她迈进, 银质锁链打在他勾绣着银线的鸦青鞋履旁,发出几声沉闷的“嘭嘭”声。   他好似对此无知无觉,随着步伐迈开, 挺隽的鼻尖,自黑暗中渐渐显露出来。月色与灯笼光交织, 将他镀上一层银光,旋即显露出修长漆黑的眉、寒星一般的眼眸,继而是整张俊美不似凡人的脸。   他面沉如水, 在锁链又撞了几下他的鞋履后,后知后觉一般,停下脚步,冷白手指微微勾挑, 拽着锁链,将它收入袖中。   他睨着姚蓁脸色, 须臾,浓长睫羽轻轻眨动一下:“为何不言语?”   冷风拂过脊背, 姚蓁浑身战栗, 慌乱目光落在他被广袖遮住的那只握有锁链的手上,心跳动的极快, 隐约有些抽痛。   她喉间发紧, 看着他广袖中漏出的一节冷白手指,隐隐有一种直觉。   ——这链子, 是为她准备的,是用来桎梏她的。   脑中走马观花,掠过近日的画面, 她睫羽颤抖着, 先前心底那种隐约的不适, 被眼前极其骇人的画面一冲击,此时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她毛骨悚然,脊背霎时冒出冷汗。   宋濯近日对她,分明不是保护,而是毫不掩饰的、强势的占有!   她好似他的所有物,寸步不能离开他的视野内,囚困在他的身侧,任他把玩。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强作镇定道:“方才有些梦魇,便……起来打了一些水。”   檐下的灯笼,被风抚动的乱舞,落在宋濯身上的光,明明灭灭,他鸦羽般的发亦风吹拂着,发梢漾开一道道涟漪。   他望进她眼底,目光沉沉,盯了一阵,墨色的长眉下,一片阴影。   被那样的目光盯着,姚蓁浑身紧绷,心房一抽一抽地疼痛,几乎要站不住。   须臾,宋濯缓声道:“原来如此。濯还以为……”   他尾音拉长,姚蓁额角“突突”急跳,耳中一阵嗡鸣。   旋即她听见他低声道:“还以为你要,不辞而别。”   说到不辞而别时,他咬字有些缓慢,姚蓁浑身一抖,指甲深深嵌入袖口中。   她分明没有这样的打算,只是稍微离开他的视野范围内一阵,便被他曲解成她要离开,用这样隐含威胁的语气对待。   姚蓁隐约觉得,有一些什么事,超出了她现今所能掌控的范围。   她心底生寒,强颜欢笑道:“不会。”   宋濯偏偏头,眼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缓声道:“不会,便好。”   倏而一阵急风打飐儿掠过,檐下的灯笼撞在一处,发出几道闷响,旋即昏黄的灯光灭去,宋濯的身影彻底湮没在浓重黑暗中。   姚蓁被吓了一大跳,身躯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栗一下,颤声道:“风有些大,我们回屋舍中,好吗?”   朦胧的视线中,宋濯似乎轻颔了下首,旋即姚蓁感觉到,履底踏过草地,脚步声渐渐朝她靠近,黑夜被轻微的一阵气流波动。   宋濯走到她身后,精瘦的小臂揽在她柔软的腰肢上,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   吹向姚蓁的夜风,被他颀长身形完全遮住。   宋濯虚虚拥着她,冰凉的发丝拂过她脸侧,温声在她耳畔道:“走罢。”   气息拂过鬓边,姚蓁身躯轻颤,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随即便被他推着腰,绕过灯光明亮的外间,走进昏暗内间。   落在腰肢上的那只手——   是他拿有银链的那只手。   他箍她箍地紧,春衫轻薄,姚蓁清晰地感知到链子硌在自己腰后。   鼻间尽是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侵染着她的五感。   她屏着鼻息,僵着身子,浑浑噩噩,坐到床榻上。   宋濯立在她面前,俯身吻了吻她眉心,又吻了吻她的眼眸。   他仿佛对她的颤抖毫无知觉一般,抚着她的发,温声道:“睡罢。”   姚蓁僵硬地般退去鞋袜,平躺在床榻上,帐幔飘摇着垂下,将她围在床榻里。   过了一阵儿,脚步声渐渐远离,周身的压迫感潮水般褪去,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   姚蓁的眼神,这才活泛一些,有些发麻的手指,缓缓扯过被褥,盖在身上。   她轻轻侧翻身子,床榻发出一点细微的窸窣响动。   目光不经意扫过眼前的地面,她倏地瞳仁一缩,浑身一僵,血液逆流。   外间的光晕,映出屏风旁一道颀长的黑影。黑影拉长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她头皮发麻,目光隔着帷帐,隐约窥见一角月魄色的衣摆,银线勾出的纹路泛出一丝寒光,映入她眼眸中,令她心跳几乎静止。   又过了一阵,她努力克制着恐惧,放缓鼻息,那角衣袍才缓缓隐去。   -   翌日,姚蓁迟迟睡醒,旋即便感觉到眼前朦胧罩着一层人影。   她倏地睁开眼,侧目看去,榻边摆放着一张黑漆椅子,宋濯正撑着头坐在椅子上,单手握着策论。   见姚蓁睁开眼眸,他冷白手指挑开帐幔,深邃眼眸看向她。   姚蓁看着他,迟钝地想起夜间事来,登时有些怕,双肘直起上半身,目光下意识地往他衣袖处瞟。   宋濯的目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衣袖,浓长睫羽轻轻眨动两下。   他伸手探入自己的衣袖中。   姚蓁喉间发紧,按在床铺上的双手骤然蜷缩,将被褥揉的满是褶皱。   气氛一时凝滞。   顿了顿,宋濯从袖中取出两个银质手链来。   他将手镯式样的手链递到她面前,温声问:“喜欢吗?”   他此举有些莫名其妙,姚蓁心烦意乱的瞧一眼手链,见它们打造的玲珑细致,各坠着一串淡碧色兰花状的玉坠,倒也十分好看。   可一想到昨夜,他袖中藏有的锁链,她便有些生畏。   又想到他昨夜举动,姚蓁生怕不顺着他的意来,会惹到他,他止不准又会做些什么令人惊惶的事来,便柔声道:“十分好看,甚是喜欢。”   宋濯便将手链戴到她的手腕上,目光在她的双腕间左右流连,须臾,低声道:“欢喜便好。”   姚蓁垂眸看向手上链子,没有吭声。   她起身后,便坐上了回望京的马车。   这一路行来,她几乎时刻同宋濯在一处,许久未曾同旁人说过话。   如今马车即将抵达皇城,宋濯仍毫不避讳地同她共处一车,不允她同旁人独处。   上马车前,她有些抗拒与他继续同处在窄小的空间中,设法躲避,但皆没有落行,两人仍独处在一处。   姚蓁心底有些惊惶,但随着皇宫的接近,周遭景物逐渐熟悉,她心中逐渐有些发堵,目露哀伤,眼眶渐渐泛红。   宋濯似是察觉到她的情绪,看向她,手中书页半晌未曾翻动。   两人紧挨着坐着,须臾,宋濯抬手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扯入自己怀中,虚虚拥着她,不时还抚摸几下她的脊背,像是在安慰。   姚蓁仍有些怕他,但他的怀抱十分温暖宽阔。她坐在他腿上,渐渐定下心来。   马车驶入皇宫,停在太清殿前。   自马车驶入宫门的一瞬,姚蓁的神识便有些恍惚。   红墙金瓦,檐牙高啄,巍峨宫殿鳞次栉比。   皇宫仍旧是那个皇宫,可早已物是人非。   她恍惚地掀开车帘,走下马车,朝宫殿走去,足底渐渐有些不稳。   太清殿前,仍飘荡着白纸灯笼与白纱,来往宫婢黄门,皆一身缟素,神色哀哀。   她走过漫长的甬道,发颤的脚底踩着玉阶,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入宫殿前,推开尘封的宫门。   宫门沉闷地“吱呀——”一声,朽木一般的动静。   日光斜斜映入殿内,细小尘埃飞舞,姚蓁轻轻咳嗽两声,抬眼望去,殿中空空如也,隐约可见两尊棺椁停留过的痕迹。   ——帝后在她不在时,早已下葬,她为人子女,竟连父皇母后的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   她双腿一软,喉头哽塞,扶着殿门,落下两行清泪来。   即使是大怮大哀,她仍旧挺直着腰身,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须臾。   姚蓁虚浮着步伐,走入殿中,跪在地上,对着地上的棺椁印记,缓缓伏地,磕了三个头。   “父皇……母后……”她心中绞痛,终于哀哀地哭出声,哭泣声哀哀柔婉。身后姚蔑随她入内,听闻这哭声,顷刻落下泪来。   四周宫人,亦是目中垂泪,抬袖擦拭。   姚蓁低泣道:“……儿臣不孝。”   说完这一句,她流泪更甚,心房痛的几乎抽搐,上身摇摇晃晃,竟要昏厥过去。   殿外,正在同几名官员交涉的宋濯目光投过来,瞧着她弱不迎风的模样,滞了滞,迈步走入殿内。   他停在她身后,身影将她整个儿遮住,修长双腿贴着她的后背,借给她一些支撑身躯的力度,然后沉声唤来宫婢,将她搀扶住。   “公主。”在姚蓁被宫婢搀着,同他擦肩而过时,他目不斜视,却压低嗓音,道,“这皇位,你,想不想要?”   姚蓁闻言一滞,失去血色的唇翕张一阵,用口型问他:“何意?”   宋濯道:“你若想要,濯便扶持你登基,做这史无前例的女帝,如何?”   他的话落入姚蓁耳中,犹如一道惊雷,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   姚蓁混沌的神识被震回几分,心底觉得他的问话有些荒谬,面上仍垂着泪,唇角却颤抖着微微上扬。   然而又觉得如若她开口说要,宋濯的确能作出扶持她登基的这种事情来。   她便抿着唇,摇摇头,轻声道:“大垚的太子,乃是蔑儿,皇位当由他继承。”   因为抬起手,用手帕拭泪,姚蓁的柔软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腕子上仍旧戴着他给她的手链。拭泪时,玉兰铃铛丁铃微响。   宋濯沉沉看她的手腕一阵,垂下眼帘,眼尾斜斜看向一旁姚蔑,沉声道:“好。——不日,新皇便将登基。” 夜谈   日薄西山。西天际璀璨瑰丽的金色云霭蔓延开, 如同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凋零前残留着的凄婉哀艳。   金光映照在琉璃瓦上,泛着粼粼的凄凄冷光。   玉阶上一片晦暗的昏黄, 同宋濯议事的几名官员,踏着玉阶, 渐渐涌入太和殿内,皆是面容沉肃,垂首恭立。   殿中气氛渐渐沉闷, 隐约几道低泣声,大臣们的目光不时落在垂泪的姚蓁身上。   她以白玉步摇绾着发,面色惨白,眸光凄哀, 未施粉黛,一身矜贵气犹在, 仍担得起大垚第一美人之名。只是她身形单薄如纸,使得她原本就清冷的气质, 愈发孤艳。   姚蓁以帕遮面, 垂着眼眸,余光看着宋濯纹路精致的袍角, 在婢女的搀扶下, 回避至太清殿内殿。   外殿燃着灯,隔着一道山水屏风, 他们低低的谈话声隐约传来。   宫婢随侍一旁,姚蓁坐在榻上,以手撑着隐约作痛的头颅, 听了谈话声一阵, 忽然察觉到不对。   她扶着床柱站起身, 靠近屏风,朦胧的谈话声,随着脚步的轻移,渐渐清晰。   “四王犹盘踞在京中,虎视眈眈,觊觎皇位,稚子继位,怎能保住江山?!”   屏风朦胧透着外殿的光,姚蓁隐约瞧见一人倏地站起身,身影投在屏风上,苍老的低斥声将屏风震得嗡嗡颤动,心中一紧。   “崔阁老。”   说话人话音才落,喧哗未起,一道沉静的声音便徐徐尾随。宋濯缓声点醒,声音不大,隐约含威,将他的气焰沉沉压下去,“注意言辞。”   姚蓁手指抚着屏风,又侧耳听了一阵,心头隐约不安。   她揉着酸胀的额角,轻阖眼眸,听见稍微年轻一些的声音道:“如今唯有此法了。——陛下膝下子嗣本就稀薄,又……如今只余太子一子。先辅佐太子登基,稳固朝中局势,日后再言其他。”   外殿一片岑寂,须臾,众人纷纷应和,有人低声道:“皇室微薄,太子登基,世家辅佐,届时世族在朝中举足轻重,亦不失为好法……”   有人低咳一声,说话那人倏地噤声。   外殿又陷入死寂之中。   屏风内的姚蓁,听闻方才一袭话,却恍若听见一道平地惊雷,心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来,脑中一阵嗡鸣。   又?   仅剩太子一人,是何意?   她扶着角柱,将宫婢招至身侧:“……去,传我口谕,将皇子公主们都传来,快去!”   宫婢疾步朝她走来,闻声脚步一顿,垂下首,没有动身。   姚蓁轻声催促几声,宫婢“噗通”跪地,低泣道:“公主……奴婢无法啊……”   姚蓁的五指倏地划过柱子,在红漆柱身上留下四道泛白的印迹。   她眼中蓄着泪,盯着地上跪着的宫婢,一时间声音再难传入她耳中,耳边唯余浪涛似的轰鸣。   僵了一阵,她猛然疾步绕过屏风,走入前殿。   鬓边步摇玉珠轻颤,她目中含泪,竭力稳着声音,对殿外小黄门道:“去宣皇子公主。”   话虽这般对黄门说着,她的目光却盯着殿中坐着议事的官员们,视线越过一众绯色、靛色官服,掠过人群中一身月魄色衣袍的宋濯。   无论相貌、衣着抑或是气质,他都十分显眼夺目。   与姚蓁含泪的目光相触,他神色不变,淡然道:“殿下,要宣哪位皇子、哪位公主?”   他一开口,姚蓁稍稍定心,喉头哽塞一阵,低声道:“所有皇子,所有公主。”   宋濯缓缓眨动浓长睫羽,喉间溢出低低一声:“嗯。”   他身旁,几位官员神色各异,目光闪烁不定。   姚蓁缓缓平复着鼻息,一口呼吸尚未完全吐到底,蓦地听宋濯低缓的声音:“如今,宫中、皇城,乃至整个大垚,仅有容华公主与太子两位殿下了。”   她猛地一噎,眼眸睁大。   宋濯温声道:“不必瞒着了。”   官员们面面相觑,旋即任职于户部的一名年轻官员上前,拱手禀报道:“禀殿下,陛下膝下其余五位皇嗣,皆在帝后薨逝后……随着去了。”   殿中霎时弥漫着一阵哀伤气氛,姚蓁睁大眼眸,倏而失声,无声落着泪,旋即眼前一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昏厥过去。   -   待姚蓁昏昏沉沉,再次醒来时,已是夜深。   她盯着头顶浓黑的虚空,怔忪一阵,眼角仍不住往下滑着泪。   额间一阵钝痛,她眨动着眼睫,恍然忆起昏睡前之事,一时分辨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梦境。   眼前走马观花,略过许多画面,她支着钝痛的脑袋,只觉得好似身在一场悠长困乏的梦境之中,待到梦醒时,她的父皇母后、连同诸多兄弟姐妹,仍旧健在。   她没有国破家亡,仍旧是尊贵无比的容华公主。   姚蓁无声落了一阵泪,侧翻身子,用手背擦拭眼角鬓边泪水,鼻尖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这香,是她在嫏嬛宫时常点的。   姚蓁心房急跳两下,以为自己方才经历的果然只是一场悠长梦境,连忙用双肘支起上半身,瞧向灯火朦胧的殿外,欲下榻验证自己猜想的真假。   她坐正身躯,借助微弱的烛光寻找绣鞋,抬手摸索到外裳,将要披在身上——   蓦地,手腕处响起两道清泠泠的玉石碰撞声。   她一僵,往先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里。抬手一摸,腕上果真戴着宋濯为她戴上的手链,心瞬间凉了半截,眼中又垂下泪水来。   枯坐一阵,她起身抹去眼尾的泪。腕上手链仍发出泠泠的玉铃声,落入她耳中,她没由来地有些心烦,便将手链从腕上取下,循着昏黄烛光,向外走去。   外殿的更漏,显示着现在乃是酉时,距她在太清殿,并无过去太久。   殿外宿着守夜的宫婢,依宫灯而立。   听见脚步声,宫女有些迷蒙的抬起头,瞧见她,霎时红了眼眶,低声道:“殿下。”   姚蓁怔怔地打量着周遭,低声应:“嗯。”   烛火轻轻摇曳,殿中一片静谧。   其余宫婢接连发现她醒来,渐渐围拢在她身侧,问她可曾要用膳,膝上伤口可曾还痛。   姚蓁腹中没甚感觉,她们一提及,才觉得膝盖上有丝丝缕缕痛感,垂眸看过去。   浣竹上前,扶着她坐下,蹲下身子,将她的裙摆卷起,观察一阵,低声道:“有些破皮。”   宫婢们便三三两两跑去寻药,姚蓁蹙眉想了一阵,脑海中并无自己受伤的记忆,温声问:“这是……怎么弄得?”   浣竹正往她膝盖上涂着药,闻言,轻声道:“公主在太清殿时昏厥过去,不甚伤到的。”   她一提太清殿,姚蓁的头颅中便隐隐作痛,半晌才“嗯”了一声。   冰凉的药膏,在膝盖上晕开,顿了一阵,浣竹道:“是宋相公将公主送回嫏嬛宫的。”   姚蓁微怔一下,眼睫眨了眨,轻声道:“知晓了。”   上过药后,宫婢端来一盏热腾腾的莲子汤。   姚蓁原本有些话想问留在宫里的婢子们,瞧着她们希冀的目光,迟疑一阵,将话咽下去,伸手接过,小口吹着热气,慢吞吞地饮着。   浣竹垂着双手,立在她身侧,目光频频朝外看。   姚蓁察觉到,并未多在意,抬手召来一名宫婢,唤至身前,低声问她:“我的姊妹兄弟,是如何薨逝的?”   那宫婢嗫嚅一阵:“奴亦不大明晰,只知摄政王宴请诸位皇子、公主,迫于威势,他们不得不去;去了便再也没醒着回来……”   姚蓁眼中赤红,浑身发颤,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恨道:“摄政王……”   宫婢们皆不敢应声,殿中一时静谧的落针可闻。   姚蓁忽的看向浣竹,循着她的目光,看向偏殿。   这时她才发现,偏殿中燃着灯。   思及往先,她已将偏殿中之人猜到,低声问她:“宋濯在偏殿?”   浣竹道:“是。宋相公送来公主后,宫门已关,进出不便,又有许多政务还待处理,便留在偏殿了。”   姚蓁抿抿唇,折身端起烛台,朝偏殿走去,口中叮嘱道:“我有些事情,同他商议,你们不必跟来。”   宫婢们低声应是。   姚蓁秉着烛,烛光将她的脸庞映得愈发苍白脆弱。   她轻声朝偏殿迈步,绕过廊庑,缓步来到偏殿门前。   殿中,有隐约交谈声传来。   正在台阶上迈步的姚蓁,足底一顿,停住脚步,眼眸眨动一会儿,抬手将蜡烛熄灭。   她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须臾,宋濯缓声应:   “……她曾主动招惹我、取悦我,既已为我的所有物。她与旁人不同,与她同处,的确能令我有几分愉悦。我视她为玩物,即便她之心不在我处,此皆无妨我将她长留我身侧。”   姚蓁大致明白他是在说她,呼吸一窒。   殿中,暗卫觑着宋濯的脸色,看着他淡然的面庞,想到近日所得他往先做过之事,低声反问道:“数百里日夜兼程,当真未曾动心么?主公,切莫感情用事。”   宋濯单手托着下颌,浓长睫羽低垂着,闻言,慵懒抬起眼,低嗤一声,眼中一片漠然:“你忘了么。   “我几时有过感情。”   暗卫对上他冰冷的视线,心底生寒,连忙垂下头。   而殿门外,姚蓁倒退两步,心底一片冰凉。   殿中静默一阵,交谈仍旧继续,暗卫说了一些军务,宋濯一一交代。   姚蓁怔在门外,脑中掠过许多画面,画面定格在宋濯吻她时,她抚着他胸膛,触到满手强有力但平稳、一丝不曾乱的心跳那一幕。   她心房蓦地一阵抽痛,执着烛台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暗卫的声音,隐约传过来:“押送朔方那边犯人的囚车,不日即将到达望京。宋太傅已派人前去迎接,新皇不日登基,我朝又有新皇登基便大赦天下之规,主公若想处死秦咏山,恐有些麻烦。”   宋濯沉默一阵,面色仍旧是处惊不变的淡然,薄唇微启,声音有些格外的沉:“朝中局势动荡,新皇必须尽快登基。宋韫若欲护……”   他抬眼看向殿门处,目若流矢,蓦地停住话头。   ——他嗅到了一阵隐约的熟悉的、清甜的香气,自殿门处,缓缓萦绕过来。   宋濯的眼神,渐渐变得幽深。   他抬手斥退暗卫,放轻脚步,缓缓地、轻声朝殿门靠近。   殿门外,姚蓁浑身颤抖不已,有些头晕目眩,烛台终究是从手中掉落,砸在地上,“咣当”一声闷响。   烛台落地的瞬间,殿门亦被人打开。   宋濯的目光,沉沉落下来,看向慌乱俯身捡烛台的她。   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传过来,目光沉甸甸的,落在人身上,十分有质感,姚蓁弯着腰,一时僵住,不敢抬头。   宋濯缓步上前,走下两阶台阶,俯身,拽着她的腕子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眼眸,却在抚到她光洁细腻的手腕时,变的微冷:   “手链呢?” 呷醋(一更)   姚蓁一声不吭, 别过脸,被他拽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推拒在他的胸膛之上, 手指微微蜷缩。   宋濯捏在她腕骨上的力气加大了三分,捏的姚蓁有些痛。她蹙眉, 垂下的睫羽下,眸光闪烁一阵,假意呼痛, 柔声道:“更衣时怕弄损手链,便褪下放置桌案上了。”   手腕上的力道松了几分,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宋濯漆黑眼眸, 顿了顿,眼中蓄泪:“适才来寻你时, 走得急,忘记戴上。——你捏的我有些痛, 先松开我, 好吗?”   她眼波流转,哀哀婉婉, 宋濯沉沉盯她一阵, 缓缓松开手。   姚蓁立即后退几步,撤离他臂长所及的范围内, 抚了抚有些褶皱的裙摆,面色镇定,身躯却犹有些害怕地发颤。   宋濯上前一步, 俯身捡起她掉落的烛台, 盯着她瞧一阵:“你在怕濯。”   他微微偏头, 握着烛台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为何怕我?”   他这般问她——   姚蓁心底又凉了三分,缓缓掀起眼帘,与他昳丽的长眸对视。   他生了一双极其好看的、深邃的眼,长而不窄,然而那墨玉般的眼眸里,却犹如琉璃一般,触之冰凉;又恍如寒渊墨兰,漱冰濯雪,美则美矣,然一片漠然,毫无一丝温度,更无一丝情绪波动。   宋濯少时即名满望京,未曾为官时,便已常常入宫辅政,他的词赋,一经流出,文人学子争相传颂,令望京一时洛阳纸贵。   世人皆道他渊清玉洁、怀珠韫玉,可他们又怎知,他心若寒冰。谢庭兰玉般的人物,生来就该长坐高台上,清冷矜贵,受人敬仰,他本就应当是冰冷而不带情感的,凡尘不曾入他眼,他又怎能入凡尘。   她看着满肩粼粼灯光的他,对这样的他感到几分陌生,又有种一种直觉告诉她,说出那般话的,才是真正的宋濯,宋濯本来就是这般冷情的人。   鼻尖有些发酸,她没由来的有些难过,又有些无力地气恼。缓和了一阵喉间凝涩感,低声反问:“为何怕你,你当真不知晓吗?”   宋濯浓长睫羽轻轻眨动一下,缓缓地摇摇头。   姚蓁目中含泪,唇角缓缓晕开一抹凄凄笑意。   她小步走上前,仰起头颅,眼底映着昏黄宫灯光芒,与他波澜不惊的眼眸定定对视一阵,双手捧着他的下颌,将他拉扯地俯下身。而后她踮起脚尖,吻住他的唇,双眸紧紧盯着他深潭一般的眼眸,手掌心抚上他的胸膛。   宋濯浓长睫羽蓦地扇动几下,拂过她脸颊。   她松开唇,仍踮着脚尖,一手按在他心口上,另一手攀着他的肩背,两人挨得几近,鼻息相闻。   她红唇翕动:“我同你交吻,未曾令你的心跳快上一分,你没有常人所具有的情感,我为何不怕——”   话未说完,她忽然感觉到不对,眸光倏地看向自己抚在他胸口的手上。   掌心下,有一阵强有力的心跳,砰砰,砰砰,一下快过一下,像一架小鼓,鼓面紧贴着她的肌肤。   她怔怔看了一阵,半晌,好似被烫到一般,倏地收回手,后撤一步。   眼中含着的泪水被这一变故生生逼退,姚蓁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指尖,一抬眼看见宋濯的目光亦停在她的指尖上。   宋濯目光幽深,朝她迈进一步:“公主,你要说什么?”   姚蓁面色古怪,气息有些乱,顿了顿,强作冷声道:“你也知道,本宫乃是公主。”   宋濯神色淡然,便听她继续道:“——你视本宫为玩物,妄图将本宫禁于你身侧,为何不怕你?”   他先前便猜想到她已经听到了自己的话,因而对她口中说出的话并不感到意外,淡然看着她,捧着烛台,长身玉立。   姚蓁待还要说些什么,他目光忽然直直落入她眼中,那目光不再漠然,此时翻卷着一种晦暗的情绪,令她骤然失声。   便听宋濯低低地缓声道:“公主又何尝不是将濯视作玩物。”   姚蓁立即娇声反驳道:“我没有。”   宋濯睨着她,没有理会她所言,目光微寒,低缓的语气渐渐有些森然:“你倾慕秦颂、心悦秦颂,却偏要来对濯投怀送抱,假意取悦我,然而你的真心尽在他处,又几曾对我动心?——姚蓁,你的眼神,我看的分明。”   姚蓁脑中反复回荡着他的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心中腾起一股怒气,气得眼尾泛红,浑身发颤,鼻息急促,胸膛急剧起伏。   她头脑发蒙,哑声一阵,只想立刻反驳他、令他失声,于是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平常娇柔的声音,此时破天荒地有些咄咄逼人:“是,我的确心悦秦咏山。你明明知道我心意,却偏要来强迫我同你交吻、苟/.合与你,如今你又这般反应……”   她倏地噤声,怒极而急跳的心房缓缓平复,狐疑地盯着他。   宋濯捧着烛台的那只手,满是暴起的青筋。他薄唇微抿,冷肃的面庞上,神情出现了一道不易察觉到的裂痕。听见她的花,他长眸微眯,眼尾挑起,眼中隐约透出些隐约的、微妙的情绪来,身周的气息也隐隐有所改变。   然而姚蓁盯他一阵,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变化,心房忽而砰砰急跳两下,脑中掠过许多念头,迟迟未能拨云见日。半晌,抱着混乱的、说不明晰的情绪,又或许是在存心气他,她迟疑着缓声道:“宋濯,你莫不是……在拈酸吃醋罢?”   宋濯脸色,闻言霎时沉了下去。   他盯着她,目光森然,忽然丢开烛台。烛台落地,当啷一声闷响。他阔步迈向她,紧紧扣着她的腰身,将她托抱着走入嫏嬛宫正殿,不顾她气恼的话语与肢体的反抗,在一群宫婢黄门惊恐的目光中,将她拽入寝殿中,推她坐在床沿。   床头的桌案上的确放着那对手链,宋濯的眼神这才缓和一些,拿起手链,蹲在她身前,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捏着她的手腕,为她重新戴好。   他抚摸一阵她的手腕,缓缓从袖中拿出银质锁链,在姚蓁惊惶的目光中,将锁链的一端扣在她的手链上,另一端……   他掀开自己的长袖,缠在自己的手腕上,上了锁。   “咔哒”两声,钥匙被他收入胸口。   姚蓁此时才有些后怕,纵然明白是她说的话,误打误撞惹恼了他,亦不敢再出言。   她晃了晃锁链,带起哗啦一阵响动,冰凉的锁链打在她的肌肤上,寒意森森,似一条毒蛇爬过。   姚蓁被冰得战栗一下,目光看向锁链,声音发颤:“你……这是做什么。快解开!”   宋濯仍蹲在她身前,置若罔闻,眼中隐约翻涌着病态的情绪。   他忆起在偏殿时,暗卫同他说过的话。   暗卫说:“公主心悦他人,并非主公良人,主公不若直接杀了秦咏山,也好过劳神费心,周旋在一众老狐狸中,谋划得到一个心不在主公处的女人。”   他那时虽然口上应着,只是视她作玩物。   然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胸腔之中提及她时,所牵连出的丝丝缕缕的微妙情绪。   这是他有生之年未曾品尝过的滋味,宋濯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因她而产生的变化,那变化——以摧枯拉朽之势,汹涌而来,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他,竟头一次明白了束手无策是什么感受。   这种感受,在他在朔方时被箭矢击中时,犹如破开层叠迷雾,乍然到达了顶峰值。   那一瞬间,涌入他心中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陌生的情绪,伴随着嗡嗡地箭鸣。   她像是被刻入了他的血肉里,他不懂那是怎样的感受,只是隐约有一种感觉,即使抽皮扒筋、敲骨取髓,血肉模糊,亦难以将她割舍。   肩上的伤痛,不如将她割舍之痛的万分。   那时,他心中便浮现出一个念头,一个强烈的、疯狂的念头。   ——无论用什么手段,要将她留在他身边,一定要将她留在身边。   即使她看向他的眼神中总是有着惊惧,即使她的心不在他这里。   想到这里,他看向两人手间相连的链条,睫羽颤动几下,唇边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说他在拈酸吃醋。   他沉吟一阵,觉得这般解释倒也说得过去,便缓声回应她方才说的话:“——嗯。”   姚蓁又惊又怕,心烦意乱,早便将方才的话抛之脑后,不明白他这句“嗯”从何而起。只是她看着他的似笑非笑的脸庞,登时有些毛骨悚然,难以自抑地向床榻里侧挪了挪,锁链一阵晃,哗啦哗啦地响。   晃动的锁链令宋濯蹙眉,他抬起头,见她仍在往床榻内侧挪移,便直立起身躯,颀长身量将她眼前的光亮完全遮蔽住,影子亦是将她整个儿覆住。   姚蓁一僵。   帐幔摇漾,浓重的黑暗中,渐渐渗入一些朦胧的烛光。   他眼帘垂落,看向她,好一阵,低哼一声,正当姚蓁瑟瑟地以为他又要发癫时,他却沉声道:“方才寻我,要做什么。”   姚蓁怔了怔,回忆一阵,恍惚忆起自己寻他的初衷来。   只是……   她抿抿唇,看向相连的锁链,迟疑一阵:“你且解开。”   宋濯低低的笑:“绝无可能。”   他俯身,冰凉的发梢扫过姚蓁的脖颈,语气轻飘飘的:“如今朝中大权尽在濯手中,不日新帝登基,公主仍旧要戴着这锁链,留于这宫中。四王虎视眈眈,你既不愿为女皇,新帝又年幼,如若想要姚氏江山稳固,便乖乖听与我,留在我身侧。”   顿了顿,有一句话未曾说出口。   ——就算她为女帝,他仍会将她囚于身侧,困在龙椅之上。   他轻飘飘的语气落入姚蓁耳中,她又怒又惊。   然而他的确说的不错,姚蓁毫无办法。   黑暗中,她睁着眼眶发红的眼眸,无声地地盯了他一阵。   眼睫眨动几下,她平复着呼吸,晃了晃手中锁链,柔声道:“我有些要事同你商议,这样不大方便,你解开我,好吗?这锁链磨得我有些痛。”   宋濯不为所动。   姚蓁没了法,便扯了扯锁链,柔声道:“你过来一些。”   宋濯沉沉睨她一阵,俯身。   姚蓁抿抿唇,声音又柔了三分道:“低下头,我悄声同你说。”   宋濯低下头。   姚蓁飞快地吻了吻他的唇角,仰头看他,目含希冀,红唇水润,声音低柔:“我如今既已在取悦你,你能否考量一件事?”   二人鼻息交/.缠,床帏间的氛围,一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翻涌。   须臾,宋濯似是思忖一阵,喉结滚了滚,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姚蓁指甲扣紧衣袖边缘。   她柔声道:“我想要,垂帘听政,你可以做到吗?” 登基(二更)   殿门处隐约透进来一些烛光, 将昏暗的寝殿映亮了一些,宋濯俊美的脸庞逐渐清晰的落入她眼中。   原本就朦胧的气氛,在烛光映在缥缈的帷帐后, 愈发缠连暧/.昧,犹如薄如蝉翼的素纱禅衣拂过人心头, 又恍若夏夜里涟漪中朦胧映着的粼粼月光。   姚蓁说完那句话,心中有些没底,红唇微抿。   她期待着他的回应, 眼眸中泛动着潋滟的水波,始终抬头看着他。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一时没有回应。   气氛渐渐凝滞。   姚蓁别开目光,垂眸看向自己被锁链束缚住的那条手腕, 腕上肌肤,被冰冷的链条激出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手链亦将肌肤勒出细细的泛红痕迹。   她晃了晃链条,眼眸中微光闪烁一阵, 再抬起头时, 面上的希冀已然消耗殆尽,目中泛着点点泪光, 轻声道:“做不到便算了。你将锁链解开, 我另觅他人,再寻他法。”   锁链相牵。她晃动锁链的力气有些大, 宋濯缠着锁链的那条手臂跟随着晃动两下。这动作本也没什么,只是放在宋濯身上,无端有些别扭和滑稽, 像是木讷的提线木偶似的。   闻言, 宋濯眉尖微蹙, 反手抓住锁链,沉声问:“你要去寻谁?”   姚蓁稳了稳心神,心中盘算一阵,缓缓地戚声道:“谁人都可以。——听你那侍从说,秦颂不日即将进京,世家当权,他既亦为宋家人,我便去求他。”   锁链蓦地大声晃动两下,姚蓁重心不稳,向前俯趴,旋即宋濯抚开荡漾的床幔,倾身上前,单膝跪在床榻边沿,托起她的下颌与她对视,粲然若星的长眸,微微眯起,眼尾挑着一个危险的弧度,如同打量猎物一般打量着她。   姚蓁心跳打鼓。   她原本以为,使了这样的激将法,便能推着宋濯同意她的请求。然而宋濯的反应,与她的预料十分不符。   锁链撞出的动静有些大,寝殿前簇拥着一群宫婢,踯躅不敢前,亦不敢抬眼看,半晌,见屋中没了旁的动静,才有一名婢子垂首走入,轻声问:“殿下,您没事罢?”   姚蓁被迫与宋濯危险的目光相对,红唇微抿:“无事,你们且退下罢。”   那宫婢低声应是,临走前,不放心地往床榻上掠过一眼,未曾瞧见公主,只瞧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立于床前,床沿隐约垂落一角月白裙裾,与月魄色的衣袍纠缠在一处。   她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垂首退出寝殿。   层叠的帐幔后,宋濯修长玉白的手指,缓缓下滑,滑至姚蓁纤长的脖颈之上,用五指圈着,微微用力将她扣向他,他亦缓缓俯下身。   他冰凉的发丝拂过她肌肤,与她的发纠缠在一起,旋即姚蓁感觉他温热的鼻息落在耳畔。   宋濯与她鬓发相贴,嗓音低缓道:“我几时说做不到了?——你若胆敢去寻旁人,寻谁,我便去除掉谁,如今于我而言,这些皆并非难事,至多不过麻烦些。”   脖颈被他桎梏着,姚蓁略为有些气息不畅,听闻他这一番话,更是鼻息一窒。   宋濯温柔地啄吻她的鬓发,温热薄唇触及肌肤,带起一连串的战栗。姚蓁难以自抑地颤抖着,一部分是因为他细密的吻,更多的是因为他方才轻飘飘的说出的话。   细细想来,现今宋濯的确能作出这样的事。   姚蓁脊背一阵发寒,忍不住怀疑,有一天,他会不会也会悄无声息的将她抹去?   然而不容她细想,宋濯的吻已落在她的红润的唇瓣上,细细舔/.舐几下,将她的唇吻的潮湿一片,眸中水波潋滟,才将她松开。   他直起身子,淡然道:“公主的请求,濯可以做到。只是……公主的用作交换的筹码,未免太不公了些。”   姚蓁面色微微发烫,她自然知晓,一个吻无足轻重,她不过是想借机糊弄他罢了。   她理了理鬓发,心中有些没底,仰着头看他,柔声道:“你想要什么做筹码呢?”   宋濯静立一阵,幽泉一样的眸光,从她脸上掠过,缓声道:“尚未想好,待濯思忖一阵,届时予以答复。”   姚蓁斟酌一阵,应道:“好。”   顿了顿,她又柔声道:“需要签订什么契约吗?”   正在为她整理帐幔的宋濯,闻言低笑一声,浓长睫羽垂落,遮住漆黑眼眸,声音因为含笑有些低磁:   “不急。”   说完这句,他用足尖勾来一张椅子,坐在她床沿,撑着脸,缓缓阖上双眸:“歇息罢。”   姚蓁看着他如鹤如松的颀长身影,半晌,抗议般晃了晃手上链条。   宋濯双目紧阖,浓长睫羽垂落,未给予她半分反应。   她盯着他,跪坐着膝行到床沿,白皙双手落在他的袍袖之上,微微蜷缩,晃动着他的手臂,柔声请求。   见他置若罔闻,面色冷淡,她无奈的躺倒在床榻上。   -   隔日,姚蓁醒来时,宋濯已不见踪影,她腕上的链条亦消失不见。   姚蓁动了动酸胀的手腕,只觉得有些酸,抬起一看,果然有些锁链硌出来的错乱浅色红痕。   她有些气恼。但总归宋濯答应了她的要求,还解开了锁链,她恼了一阵,心绪渐渐平复,思索起往后之路来。   如今朝中政事不稳,姚蔑又年幼,世家当权,四王觊觎皇位。她思索许久,在其中寻觅出一处恰到好处的平衡——让她来垂帘听政。   之所以与宋濯结契,一是他大权在握,深得陛下信任;二则虽他身后是世家之首的宋氏,但他品性渊清玉洁,并非为一己私欲而滥用权势之人。他既同意她,便选择了站在她这边。   这样一来,于稳定朝政而言,未失为一种好法。   渐渐日照中天,有小黄门匆匆跑入,送来一沓纸张来。   姚蓁翻了两页,额角“突突”跳动两下,继而心中狂喜。——这是宋濯送来的,密密麻麻列着他搜集到的四王暗中策划谋反的罪证。   她抿抿唇,手因为激动有些发颤,心中隐约有一种预感,宋濯即将对这四人动手。   果不其然,隔日便传来三位王爷被宋濯所捕,锒铛入狱的消息。   只是,摄政王狡诈非常,竟设法逃脱过去。   不过,姚蓁暂且也没有心思顾及他了。   十万驻军驻守望京边沿,叛军被清缴,王师从最初被设计的茫然中回过神来,以摧枯拉朽之势扳回局势,渐渐尘埃落定。   礼部定下新皇登基的日子,在五月十九,大吉之日。   宋濯说到做到,不多时便说服一众老臣,力排众议,同意她垂帘听政。   只是,容华公主将要涉政的消息渐渐传开,骂名纷至而来。   姚蓁打从心中有这个念头时,便猜想到了如今的局面,因而还算镇定。   登基之日,转瞬即至。   **   宫殿巍峨,檐牙高啄。   晨日金灿夺目,映出宫殿剪影,推着支摘窗,倾斜着沉沉压入窗内,在地上投下一格一格的阴翳。   一角榴红的宫裙,搭在阴翳之上,纤细的微尘,在红裙之上肆意飞舞。   哒哒脚步声响起,浣竹推开门,轻声唤:“公主……”   逶迤裙摆微动,裙角上的织金折射出粼粼波光。裙摆的主人转过身,轻声应:“嗯。”   声音泠泠,犹如玉石相碰。   浣竹心跳砰然,又道:“陛下已经上朝了,咱们……”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裙摆堆叠着往前赶,行走间露出一双珍珠滚边的绣鞋,而后女子的脸缓缓自阴翳深处,显现在光晕之下。   “走罢。”姚蓁红唇微启,平静道。   浣竹霎时红了眼眶,姚蓁乌黑的眼眸转向她,睫羽轻颤,眼波流转,眼神却让人无端生畏。   容华公主姚蓁,向来是姝色无双、清冷尊贵的。   兰沁垂下眼眸,安静跟在姚蓁身后。   只是,到底心中有怨。   今日是新皇登基之日,公主却不得已要垂帘临政,前些日子消息传出时,朝中内外满是激扬愤慨的骂声。   然而浣竹知晓,若不是陛下年幼、叛军才平、世家割据、朝政不稳,公主又岂会顶着牝鸡司晨、妖言惑世的骂名,插手听政呢?   姚蓁睫羽轻颤,美目流转,余光看见浣竹神色,大致知晓她心中所想。   她抿抿唇,没有多说什么,迈步朝殿外走去。   榴红裙摆曳地、拖长,她踏出殿门时,身后很快跟上两列宫婢,托着她的裙摆,将她送上鸾撵。   鸾撵一路东行,来到太清殿,停在一侧。   姚蓁掀开两侧坠有流苏的薄纱,遥遥看见,帝王立于高阶上,在此加冕,朝臣跪拜。   这是身为公主的她,未曾见到过的壮观场景。   她一时有些恍然,脑中有些乱,又有些紧张,眼前的仪式并未仔细瞧。   待她回神时,大典已经结束,鸾撵行驶出一段距离,宫婢将她扶下鸾撵,从偏门入了金銮殿。   姚蓁抿抿唇,面上神色越发端庄清冷。   她缓缓抬起眼。   殿中一切,早先便安排妥当,龙椅一旁,横着一道密密的珠帘,珠帘后设有凤椅和桌案,容她处理奏折。   姚蓁稳了稳鼻息,提着裙摆缓步迈过去,坐在凤椅之上,垂眸一扫,隔着珠帘,隐约可见,玉阶下,百官肃立。   她抚压裙摆,领如蝤蛴,坐在椅上,钗环未曾摇动半分,一举一动间,仪态万方。   甫一落座,便有黄门递上一卷奏折。   玉手纤纤,将珠帘拨开一道缝隙。姚蓁接过那卷奏折,垂眸仔细查看。   殿中静谧地落针可闻,百官垂首恭立。   百官前,一身渥丹色官袍的宋濯上前一步,皎若玉树,抬眼的顺间,将周遭人衬的黯然失色。   他漆黑的目光,透过珠帘间的缝隙,直直看向她眼眸。   ——毫无质疑的,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   珠帘摇曳。   姚蓁眼睫轻颤,手指握紧奏折边缘。   旋即,宋濯沉声开口,徐徐上奏。   他在沉声禀报摄政王的罪名。   姚蓁侧耳听着,几乎不用她费心,他便已为她寻好了处置方法。   新皇才登基,百废待兴、诸事未定,并未有太多政务要处理。   宋濯上奏后,零碎几名官员提了建议,便再无旁事。   故而,姚蔑说了几句话后,黄门宣布退朝。   玉阶下,百官俯身行礼,宋濯亦不例外。   姚蓁犹有些不真实感,垂眸看着为首的他,他若有所感一般,缓缓掀起眼帘,与她目光纠缠在一处,长眸粲然若寒星。   姚蓁心中一颤,欲别开视线,不知怎地,却挪移不开。   百官潮水般退去。   姚蓁垂下眼眸,感觉有人缓步走到身侧,珠帘被人拨开,发出一阵阵清越的泠泠响声。   目光所及,一双用银线绣满精致纹路的鞋履。   她听见宋濯低低地缓声道:“臣,来履诺了。”   她抬起头,清凌凌的目光,看他俊逸面庞,轻声问:“大人想要什么?”   宋濯低笑一声,寒星般的眼眸与她对望:   “臣想要……公主。” 小轿(一更)   姚蓁蓦然睁大眼眸,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双手捏紧衣角,涂着口脂的红唇因为震惊而微张。   她眼中所见, 宋濯面色仍清清冷冷,眉宇俊丽沉稳, 仿佛适才说出那般话的不是他似的。   长指微勾,渥丹色的衣袖微皱,他从她面前取走奏折, 看她一眼,缓步迈离。   珠帘摇曳,叮当脆响,姚蓁怔怔回过神来, 他已迈出殿门,挺隽的身形被珠帘割出几道残影, 日光映在渥丹色官服上,璀璨夺目的有些扎眼, 然而他的面庞依旧清冷如冰。   她慌乱地眨动几下眼眸, 挪开视线。   待人走净,一身冕服的姚蔑缓缓靠近, 小心翼翼问:“皇姐, 宋……首辅与你说什么了?”   姚蓁抿紧唇。   姚蔑打量一阵,见四周无人, 抚开珠帘,看向姚蓁,旋即轻轻惊呼一声:“皇姐, 脸色怎么这样白?”   姚蓁抬手触摸脸颊, 指尖有些发麻。   “无事。”她温声道, “许是有些累了。”   抬眼看向姚蔑,见他头顶十二旒冕,将脖颈压的几乎直不起来,帝王的冕服也有些不合适,有些心疼;想到姐弟二人如今处境,心中又有些发酸,须臾,她抬手整顿他微乱的衣襟:“劳碌到现在,去歇息罢。”   姚蔑懵懵懂懂,被黄门扶着退下了。   姚蓁独自在珠帘后静坐一阵。   宋濯想要的——她其实早先便隐隐有察觉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来得这般快,令她毫无准备、措手不及。   脑中一团混乱,她有些无力地倚靠在凤椅上,轻阖双目;又想到他说这话时的眼神、神情,面上微微发烫,衣襟下的心房扑通扑通跳。   半晌,才支着发软的身躯起身,在宫婢的簇拥下,乘鸾撵回宫。   晨时起身有些早,回宫后,姚蓁心中烦闷,思绪有些乱,脑中嗡嗡,便又回榻小憩一阵。   短短几刻钟的假寐,她却接连被数个梦境魇住,一会儿看见皇帝皇后死不瞑目、兄弟姊妹泣血怨诉,一会儿又看见姚蔑被人从龙椅上拉扯下来,同她一起被人囚禁于深不见日的暗牢中。   姚蓁心悸而醒。   她捂着胸口,猛然起身,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纤细白皙,没有冰冷的铁锁,更没有遍布的狰狞伤痕。   缓了好一阵,心中那种巨大的恐慌感才渐渐褪去,耳边阵阵轰鸣也逐渐消失。   姚蓁抬手拂拭汗珠,而后掀开帐幔,冷不丁听见殿外一阵嘈杂声。   她唤了几声,没有宫婢应她,只有一个小黄门颠颠跑入,在她问话时,支支吾吾,眼神飘忽。   姚蓁皱眉,支着发软的双腿下榻,穿戴整齐后,走到外殿,看向外面。尚未走出殿门,她忽然听见那老臣口中喊着她的名字,脚步迟疑地停下来。   宫门前,一众宫婢拦着一个靛青色官服的老臣,姚蔑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   那老臣见无法进入宫门,立在门前,仰天怮哭:“陛下!陛下——!牝鸡司晨,国将不国啊!!!老臣宁死,也要血谏陛下收回成命,莫要让公主监国——!”   他说完,目光逡巡一阵,竟当真朝着嫏嬛宫门前的石柱撞去。   四下一片惊呼,姚蓁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旋即端庄的面庞上惊现惊恐之色,她惊恐地闭上双眸。   ——那老臣竟当真血溅嫏嬛宫前!   头磕上石头,人霎时晕了过去,头顶一个血洞,汩汩流着血。   姚蔑大喊:“来人!快来人!”   旋即是乱糟糟的人头攒动,那老臣奄奄一息,被众人抬着,送往太医处。   喧哗人声渐渐撤离,半晌,姚蓁才敢睁开眼,喉中一阵哽塞,双唇不住颤抖。   宫门前的青砖上,残留着好大一滩血迹,尚未曾清理。那猩红的血迹清晰无比地落入姚蓁眼中,比宫墙的红色还要鲜红,刺痛了她的眼眸。   姚蔑立在门前,扶着额,极其头疼的样子,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一时没有踏入殿内。   姚蓁心中惶惶,睁眼闭眼,眼前全是那滩血迹。她后退几步,下意识地唤来浣竹,紧握着她的手,颤声问道:“宋濯呢,你知道宋濯现今在何处吗?”   浣竹扶住她,只觉得她肌肤冰凉、浑身发颤,忙扶她坐下,道:“公主莫怕,奴派人前去打探打探。”   她招手唤来一个小宫女,小宫女从侧门走出去,很快折返:“禀殿下,宋府似乎出了什么差池,将宋相公召回去处理了,一时半会儿无法过来。”   姚蓁眼眶泛红,怔怔望着面前宫门,见姚蔑立在宫门外踟蹰一阵,终是没有踏进门内,心中一阵绞痛。   指甲扣紧衣袖,她抬手唤来一个小黄门,低声道:“你出宫一趟。”   “去寻宋濯,问他,我几时去找他履诺。”   小黄门连忙应下。   约莫半个时辰后,小黄门折返回来,垂着首,对枯坐着的姚蓁道:“殿下,宋相公说,今晚。他一时入不了宫,晚些时辰,会派人来接公主。”   姚蓁仿佛被针扎一般,骤然瑟缩一下,旋即手指蜷缩,半晌,轻轻颔首,应道:“……知晓了。”   她的肩背,有些疲倦地弯下去,双手抱着纤瘦的小臂。往日仪态万方的公主,此时犹如受伤的弱小猫儿,恨不能将自己蜷缩起来。   少时,她也曾抱着萌动的春心,幻想自己日后的夫婿是个什么模样,温润如玉的俊美郎君,两人将会怎样携手。   后来,那夫婿的模样,在与秦颂接触后,渐渐幻化成他的脸。她将了解不多的秦颂,同自己的幻想融在一起,构想出一个足够温润的郎君,芳心暗许。   至于宋濯……   她想到了宋濯炙热的吻,旋即又想起宋濯的扣在她手腕上冰冷锁链,身躯忍不住轻轻战栗。   如今,这一切,都幻灭在宋濯平静的一句“要公主”里,散作灰烬。   怨宋濯吗?   姚蓁并非愚钝之人,她知晓这一切的源头,并不是因为宋濯,因而心中并不曾有太多怨——若说没有,倒也并不是,只是她明白,如若不是宋濯,恐怕她如今尚不能安然回到望京中。   同时她亦清楚的明白,他同她不过是各取所需,宋濯视她作玩物,她更不能对他动感情。   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细长的修眉,缓缓蹙起。   几名年长的大宫女,隐约瞧出些什么端倪,觑着她的脸色,对视几眼,大气也不敢出。   姚蓁抚着额角,茫然一阵,脑海中交替着映着宋濯的脸、各种神态的宋濯。   想到他惩戒她时冰冷的神情,又想到他亲昵的吻。   宋濯的确同她以往认知中不大相同,但她仍有些不明白为何走到这一步,落到现今这种身不由己的局面,眸中闪烁出一些细碎的泪光来。   浣竹看着她苍白的脸,脆弱的神态,心中泛着酸的疼,贴近她身侧,轻声道:“公主……”   ——这一声公主。   姚蓁眼眸眨动一下,眼中的迷蒙渐渐褪去。   是了,她是大垚的公主,现存唯一的公主。   她不能软弱退怯。   泪光散去,她抿抿唇,神情渐渐坚毅,眼中一片清明。   现今仍有人不满她涉政,她必须快一些熟悉朝政——借助宋濯之力。   “浣竹。”她道,“备水,我要沐浴。再去……寻个年些的教习嬷嬷来,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她。”   浣竹心中一凛,大致明白了什么,面色复杂地看着姚蓁的纹样精致的绣鞋,依照她的吩咐去办。   姚蓁在浴池中沐浴许久,出浴后,散着微湿的长发,走进内间,同浣竹寻来的教习嬷嬷说了许久的话。   教习嬷嬷抬头看见她——身形娉婷袅娜,眉眼清丽,眼中闪过一抹惊艳。   旋即听她所问之事,微微一怔,心中有些奇怪,但亦一五一十地合盘答出,最后,还引着她取出女儿家出嫁前,母亲——也就是皇后会留给她的物什。   姚蓁派人从箱底找寻,竟真寻得一个小匣子。   嬷嬷打开瞧一眼,暧/.昧地笑了笑:“不错。正是‘压箱底’。”   她又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塞入姚蓁袖中,叮嘱她得闲时可以稍微看上一看,便离开了。   姚蓁伸手,摸到袖中册子。   然而她此时有些心乱,无暇去看,折身坐在妆镜前,看了一阵镜中自己的隐有愁云的面庞、水波潋滟的眼眸,腰身渐渐软塌下去,掩着面庞,心中各种情绪翻涌。   她枯坐一阵,脑中胡思乱想,思及很多,翻来覆去,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再抬眼时,已是暮色四合,天幕漆黑。   黄门停足在殿门外,低声道:“公主……宋相公派的小轿来了。” 寒剑(有修改,记得看!)   天际最后一丝金光没入黑暗中, 寝殿没有掌灯,入眼一片混沌的浓黑。   那黄门禀告完,好一阵, 姚蓁才低低地应声:“……知晓了。”   她的心跳一下跳的比一下急,双手又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目光涣散。静坐一阵,回想嬷嬷说过的话,她眼中活泛一些, 唤宫婢前来为自己梳妆。   烛光朦胧燃起,女郎半湿的长发,仅用一根玉簪绾起,露出修长的脖颈, 领如蝤蛴,碎发散在鬓边, 肌肤莹润如玉石,眉眼清丽冷清, 隐约有一丝艳丽的清媚, 如出水芙蓉。   妆后,犹疑一阵, 她将澡前褪下的宋濯给她的手链重新戴上, 换上一身轻薄的榴红禅衣,外罩素色蜀锦袖衫。   她咬着唇, 偏头看向殿外,侧门旁的一架小轿,几个轿夫已等待许久。想到这小轿即将带她去做什么事, 姚蓁面上微微发烫, 有些不自在。   又停滞一阵, 她拿起方才换衣时搁在桌案上的册子,拢在袖中;又抱起装着“压箱底”的匣子,眉眼处一片冷清,在黄门的带领下走出殿门,疾步钻入小轿中。   轿中一片岑黑,坐稳后,姚蓁心房又开始“噗通噗通”跳,耳中涌着潮水一般的嗡鸣。她手指蜷缩,而后小轿一晃,她感觉脚底一松,轿子晃悠悠地行驶起来了。   他们此行,为遮人耳目,走的是崎岖不平的宫中暗道,马车不好通过,故而宋濯择选了一架小轿,便于通行。   小轿颠簸,如行舟于水上,朦胧透出一些沿途宫道的灯光来,明明灭灭,将轿中情形映亮。   姚蓁紧绷着身子,清冷的眼眸中,泛着些搅动的水色,无暇打量小轿,只当这是宋濯随意寻得的。   眼前又归于漆黑,他们开始穿行暗道。初夏的暗道十分闷热,有浑浊潮/.热的空气翻涌进小轿内。   外衫紧贴在身上,姚蓁觉得有些热,便将外衫脱去,搁在身旁。   过了一阵,潮湿浑浊的气息渐渐消失,风声隐约送来些喧哗声,落入姚蓁耳中。   她怔怔听着市井间的嬉笑怒骂,神思飘远,而后轿身往下一坠,缓慢停住。   一名轿夫低声道:“殿下,到了。我等先行告退。”   这一声,将姚蓁的意识唤回笼,回想到自己现今身在何处。   轿夫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四周再无人出声,岑寂厚重的气氛,沉沉压在姚蓁心头,几乎要将她压迫的喘不过气来。   她的心跳却越发急促,嘭嘭、嘭嘭嘭,振聋发聩。她屏住呼吸,抬手按在胸口上,侧耳听到轿外一片岑寂。   等待一阵,姚蓁猜想宋濯许是不在,紧绷脊背微微放松一些,脑中思忖须臾该如何应对。才将脊背倚在靠背上,她身后蓦地出现一阵沉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下一下,踏在她心口,与她急促的心跳渐渐融在一起。   脚步声经过轿旁时,微微一滞,颀长的身影落在轿身上,隐约可见他手中似乎提着什么东西。影子笼在姚蓁身上,冷香气铺天盖地袭来,钻入鼻间,姚蓁霎时浑身警戒地绷紧。   低磁的男声缓缓道:“来了。”   他短暂的停留一瞬,便继续抬步向前。   姚蓁一动不敢动,目光紧盯着那道影子,待那道影子渐渐远去,她才从喉中溢出一声:“……嗯。”   宋濯没有再出声,外面响起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挲声响,应是他掀开衣袍坐下。   他不说话,紧张不已的姚蓁亦不出声,更不会在毫无准备时走下轿。她屏息凝神,一面隔着垂下的轿帘观察外面,一面在心中一遍又一遍思索过会儿可能会出现的画面。   轿内轿外,一片寂静。   姚蓁想着想着,不知怎地,想到了往先他吻她时的画面,手指尖蔓延上一股麻意,连忙抽出思绪,全神贯注地揣摩,不声不响的宋濯是何意。   轿帘太厚,她瞧不清他在做什么,便向前微微倾身,引起轿身细微两声响动,身形一绷,僵在原地。   许是响声不大,姚蓁僵着身子观察地上的影子一阵,见他端坐在高阶之上摆着的榻上,微微垂足,似乎是在看手中横在身前的窄长物件,并未注意到她以及她发出的响动。   她便大胆了一些,眼神透过轿帘的缝隙,看着地面上宋濯的影子,微微动了动因为方才过久的紧张,而有些发麻的足。   拉长的影子动了动,宋濯将手中执着的窄长物件挑起,而后忽然抬起头,看向轿子。   隔着一道轿帘,姚蓁看不清他,但隐约感觉到他清凌凌的目光,直直的望过来,像是一道冷刃,穿过轿帘,落到她身上,强烈到难以忽视,令她浑身不自在。   她心中一紧,旋即听见“当啷”一声锐响,宋濯将手中物丢弃。   那物件滚了两圈,剐蹭着发出刺耳声响,而后停下,恰好落入姚蓁从帘子缝隙中可以看见的位置,她扫了一眼,霎时瞳孔微缩。   ——那竟是一柄剑尖沾血的剑!   剑身冷岑岑,折射出的寒光几乎灼伤她的眼!   姚蓁心中狂跳,紧盯着那柄剑刃,难以自抑地发抖起来,双腿亦有些发软,耳边嗡鸣一片,听不清声音,却偏偏听见将宋濯所弄出的声响感知的一清二楚。   他拨弄着瓷质茶盏,指尖流淌着潺潺的水声,为自己满上一杯茶水,十分慵懒闲雅的模样,待到做完这一切,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今日,秦颂抵达京中了。”   他语速徐徐,声音清越好听,轿中的姚蓁眉心微蹙,不明白他此时为何提起秦颂。   “一入宫门,他便要见公主,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公主同他两情相悦。”   宋濯仍穿着上朝时的一身渥丹色官服,头戴玉冠,面若美玉,眉宇矜傲冷淡。   他一手随意搭在腿上,另一手指尖摩挲着瓷杯,漫不经心的开口,浓长睫羽恹恹垂着,漂亮的眼眸却微眯着,紧紧盯着轿帘,像是在看一只瑟瑟躲藏的猎物,眼神锋利,仿佛能将那轿帘割裂,令帘后的姚蓁避无可避,再无藏身之所。   浓长睫羽轻眨一下,他轻飘飘地道:“臣,当时便想杀了他。”   一片死寂。   轿身咯吱一声轻响。   宋濯的眼底,在她弄出动静的瞬间,陡然变得幽深起来;然而他的唇边却噙着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粲然若寒星的眼眸,紧紧盯着轿帘。   轿帘掀开,姚蓁红着眼走出来,眼神落在那柄寒刃上,颤声道:“他……罪不至死。”   轻点在瓷杯上的修长玉指一顿。宋濯察觉她的反应,唇角的笑容漾开一些,眼眸却愈发冰寒,寒墨一般的目光,打量着她。   ——虽骄傲地仰着螓首,眼神冰冷又潋滟,腰肢却在不住地轻颤,被红色纱衣包裹着,犹如烟雨中含苞待放的粉荷一般,娇艳清丽的公主。   姚蓁抿紧唇,衣袖掩盖下,双手指甲深陷入掌心。   他眼底一片冷意,唇边却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穿成这样。”   “公主,你瞧,你现在的模样。——臣忽然懂得,为何那般多的男人,对你争相竞逐了。”   姚蓁眼中盈着泪,闻言垂眸。月光粼粼自院中漫过来,漫上她榴红的单薄裙摆,隐约透出小腿处的雪白。她微微一滞,想起自己将外衫褪下,放在轿中了,当即便要折身去取。   未及她转身,宋濯忽然缓声道:“秦颂如此,姚添如此,许许多多男儿亦如此。”   姚蓁止步,困惑地看向他,看他高挺鼻梁,将光影割裂,一半面庞莹润如玉,另一半湮没在明灭的黑暗中。   “他们都觊觎你,臣难以忍受,恨不能将他们全部杀掉,将公主锁入臣的屋舍中,日日只与臣相伴。只有臣,能见你动|情时的面容,能听闻你口中娇|吟……只有臣。”   他轻飘飘地说着,眼底病色渐现,目光掠过姚蓁的脸。   姚蓁心房一阵痉挛似的抽痛,恨不能即刻转身离去,然而她自知逃不掉,即使逃脱,亦逃不出多远,便顶着他的目光,强忍着头皮发麻的战栗感,立在原地,颤抖一阵,镇定地冷声道:“既如此,与其费时费力的一一将他们除去,你不若将我杀了,此后你日夜将我的尸骨带在身侧,旁人再无法多看我一眼。”   宋濯闻言,缓缓垂下眼帘,似是当真在思索她的提议的可行性,须臾,岑黑的目光落在眼前那柄剑上,眼底隐约闪着冰冷的寒芒:“杀掉他们,并非难事。——白日里,在你宫前血谏的那人,只要公主想,臣亦可杀了他。”   言罢,他轻叹一声,自说自话般低语:“……竟有漏网之鱼。”   姚蓁瞳仁微缩,不敢细想漏网之鱼是何意。而他缓缓站起身来,偏着头缓声道:“公主的提议……甚是不错。”竟是要当真将那柄剑捡起。   姚蓁悚然一惊,当即后退几步,颤声道:“宋濯!你将我接来,就是为了让我瞧你发疯模样的?!”   宋濯垂着眼,低笑一声:“是,我是发了疯。”   他眼中一片冰霜,眼底发红,手指拂过剑尖,有些烦闷地将剑竖立,亦是不明白,为何同姚蓁沾染上哪怕是半分关系的事物,便能轻移扯动他的向来波澜不惊的情绪。   低笑之后,他看着步步后退的姚蓁,渐渐冷了脸。   “过来,靠近我一些。”   姚蓁盯着他手中染血的剑,眼眸中微光闪烁,眼中渐渐蓄满了水,声音亦浸满着水意:“你……你要杀了我吗?”   “怎会。”   他说完这句,周身的寒气似乎收敛了几分,“别怕。”   姚蓁不想靠近此时的他,然而她亦不敢违背他,生怕将他惹得发疯,当真会做出来一些疯狂的事来,便眨着眼眸,小步朝他靠近,绯红的身影渐渐映在那柄剑身上。   宋濯居高临下,没有看她,浓长睫羽乖顺地垂着。   姚蓁惶惶地打量着他,在距他还有一步距离时,步伐放得愈发缓慢,风抚动裙绦滚着波纹,扫过他的衣摆。   宋濯终于睨她一眼。   目光相对,姚蓁心中警铃大作,旋即一阵破风声袭来,宋濯挑起剑尖,利刃扫过她膝盖前,将她的裙摆齐膝断去。裂帛声连绵刺耳,一缎红绸纱飘然落地,堆叠在他衣摆上。   ——只差半寸,那剑尖便可扫到她的肌肤!   宋濯收回剑。   气氛一时凝滞,好半晌,姚蓁才缓过神来,看向地上那截断裂绸纱,双眸睁大,双腿一歪,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好一阵,才从巨大的恐慌中脱身,找回自己的声音,哭腔道:“你……当真要杀了我?”   “臣原本想杀了秦颂。”   他目光落在姚蓁被削去的那截绸纱裙摆上,没有回应她的话,低声道,“然细细想来,同你交吻的是我,见过你被吻的面色泛红的动情模样、听过你口中娇|吟的是我。他口出狂言,目的不过是在于激怒我——我没必要同他计较。   “我只要公主便好。”   他那一剑,着实将姚蓁吓到,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地面湿寒,她脊背发寒,然而面前拿着剑的人更令她生畏,她不敢抬头,纤腰伏地,眸中泪光潋滟。   宋濯转身坐正,将剑搁在身侧座位上,端起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手指摩挲着瓷杯:“摄政王是我扳倒的,叛乱的诸王也是我擒进牢中的。想让秦颂活命,想让你姚家江山长在……懂得该怎么做吗?”   姚蓁眼睫扑簌,咬紧下唇,不语。   宋濯看着衣不蔽体的她,丝丝缕缕的香气将他缠绕,如同她的绯红纱裙,将他紧密缠绕,与他身上冷冽的香气交|缠在一处,纠葛不清。   他眼底幽深几许,俯身,捏起她的下颌,轻笑:   “殿下不是一向很会取悦人的么?” 按图   他俯低身躯, 微凉发梢扫过姚蓁脸侧。   姚蓁被迫仰着头,却不看他,目光拗着看向一旁, 漂亮的眼眸中光晕闪烁。   月色朦胧,映入她的眼眸中, 水涔涔的清澈。   墨描一般的眉斜飞入鬓,宋濯垂眸看着她的眼,指尖力气陡然加大, 将她捏的呜咽一声,被迫看向他,水眸荡开一圈圈波纹。   寒剑搁在他身侧,他的另一只手,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剑柄。   姚蓁余光看见,脊背战栗, 沾泪的眼睫轻颤,好一阵, 才扶着他的手, 缓缓站起身。   她的裙摆被他齐膝断去,笔直纤细的雪白小腿, 不盈一握, 暴露在空气中,与烛火月光交映, 白的耀目。   宋濯直起腰,将她轻轻一扯,她便柔软地朝他跌去, 冰雪铸成的小腿掠过他的膝盖, 陷入他的渥丹色衣摆里, 红与白相映,触目惊心。   他睨她一眼,松开手,姚蓁身躯摇晃几下,双手按在他腿上,才稳住身形,宋濯被她按得微微倾身,修长的手轻覆在她的后腰上。   不染纤尘的渥丹色官服,被她揉出一些褶皱。   宋濯浓长睫羽垂落,一手轻轻按在她的腰上,十分规矩,没有多余动作。然而他虽神情淡淡,掌心却十分炙热,手一贴上她的腰身,她腰后便有些发软。   他的另一手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动着剑身,将寒剑拨弄地一声清越的低鸣。   姚蓁瑟缩一下,眼中微光闪烁一阵,抬起眼眸,眼睫颤动,眼中水波一圈一圈的晃。   她听着自己嘭嘭的心跳声,手指蜷缩一阵,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颈上,感受到蛰伏的力量。   宋濯纹丝不动,眼眸恹恹垂着,唇边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等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姚蓁迟疑一阵,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另一侧肩颈上。   “宋郎。”她终于开口,嗓音发颤。   宋濯薄唇微抿,冷淡的目光,落在她靡|丽红|艳的唇珠之上。   姚蓁双手勾着他的脖颈,纤细的腕子微微用力,扑入他怀中,吻他喉结,嗓音娇柔地仿佛能掐出水来:“……宋郎。”   宋濯低磁的声音的在她耳畔响起,是从喉间挤溢出的一声:“嗯。”   “我好害怕,你将那柄剑丢弃……好不好?”   她仰着纤长脆弱的脖颈看他,看他俊美而冷清的神色,睫羽渐渐沾湿,半晌,眼尾颤巍巍地垂下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落在宋濯的衣襟之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姚蓁伏在他胸口,气息有些不匀,半晌,一只手缓缓向下,摸索着去解他的玉革带。   玉手滑过胸膛,宋濯的手猛然将她的腰身扣紧,将她托抱在自己双膝之上,另一手提起剑,抬手远远丢开。   “当啷”声撞入耳中,姚蓁浑身一抖,指甲紧扣住他的衣袖。   她双足上的绣鞋在他骤然发难中不甚掉落,然而谁都没有去顾及。   终于从危机中脱身,姚蓁头皮发麻,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宋濯忽然扣紧她的后腰,以一种不容置喙地力度,将她紧紧吻住。   姚蓁被迫同他身躯紧贴,肌肤擦过石更质的衣料,带起一串战栗感。宋濯的手是炙热的,吻是滚烫的,然而他的衣料却同他的眼神一般冷。冰火灼烧皮肤,姚蓁被他身上的两种温度磨得难受,有些抗拒的后撤,他的唇舌紧随着跟来,腰肢被他摁地几乎要断掉。   她眼中又蓄出些泪光来,冷清的眼眸,此时泛着靡丽的潋滟,双手勾着他的肩背,无措地抓住他的衣襟,搭在他双膝上的双腿微微挣动,眸光闪烁一阵,哭腔道:“不要了,你……我要无法呼吸了……”   纤细手腕上的兰花玉铃不经意相撞,发出泠泠脆响,宋濯眼神微动,蓦地将她按得更紧,吻的越发深,她被迫蜷缩在他怀中,脖颈弯折地几乎要断掉,心中渐渐腾出一些傲气,蓦地伸手捧着他的下颌,反客为主地亲吻他。   宋濯眉尖微挑,松开她。   骤然失去支撑的力,姚蓁双臂一软,衣袖无力地垂落,袖中拢着的册子,哗啦翻滚出来,砸在宋濯膝上,继而滑到地上,撞出几声闷响,然而她已经无暇去顾及。   她胸脯起伏,后颈上几道触目惊心的红色指痕,口脂散乱,双唇艳红,满面绯色,面颊上犹有泪痕,分明仅是一个吻,然而瞧着她的模样,却让人难免浮想联翩。   宋濯低笑一声:“公主如此主动,令濯刮目相看。不知秦咏山,可曾也见过公主这般模样?”   姚蓁气息不匀,闻言抬眼,没什么威慑力的瞪他一眼,喘|息着道:“若不是你……”   她看见宋濯的眼神,悚然噤声。   她没说完的话,宋濯大抵能猜到,但他不会平白想下去,惹自己心烦,便低哼一声,转而垂眸看向她掉落在地上的册子:“那是何物?”   姚蓁此时才想起册子这回事来,偏着头,欲去捡。   宋濯在她动作前,揽住她的腰。男人的手臂有力,将她摁入自己怀中,而后拥着她,俯身将手掌大小的册子捧起,单手翻开,随意扫了几眼,睫羽轻眨着垂落,阴影遮住眼中情绪。   姚蓁此先也没看过这册子,此时被他按在怀中,脸颊贴着他的耳畔,看不清身后情形,只能隐约听到他翻书声,心底一时有些拿不准。   她欲偏头去看,转头时,发尾扫过裙摆,漾开几道波纹。   而后她浑身一僵,旋即肩膀发颤,手指蜷缩着去扶他的双臂,有些抗拒地推他,颤声道:“宋濯……”   她嗓音颤颤:“你要做什么?等等……”   宋濯低垂着眉眼,目光落在手中书册上,半晌,指尖微挑,翻开一页,姚蓁垂在他衣摆两侧的双腿骤然绷紧,膝弯蜷缩,喉中溢出一声似泣非泣地轻|哼,眼眸中盈满水。   她心跳怦然,震惊又慌乱地摇头,耳珰摇晃着打在脖颈上,发髻松散开,柔顺的发丝瀑布般垂在背后,遮住宋濯紧贴着她的那只手,隐约可见微动的、青筋隐约的手背。   虽说事先请教过嬷嬷,但她到底是未曾亲历,眼眸中流露出一些真心实感的慌张,扭着头看他,双手按着他肩颈处的肌肤,试图将自己抬高一些。   宋濯斜睨她一眼,眸中深邃,犹如暗夜深海,旋即他眼睫轻眨,手臂拂过她的腰侧,令她牢牢贴紧自己。姚蓁双手陡然失了力气,腰肢软下去,手指从他颈侧滑落,绯红的指尖紧攥着他衣襟处的衣料。   她难以忍受,惶惶地将面庞埋在他锁骨处,低低的啜泣出声,尾音如同浸透水一般,足尖蜷缩着勾起。   宋濯薄唇微抿,面色冷冷清清,一手托著书册,另一手托着她,指尖挑着一页纸翻过,便感觉怀中的她陡然战|栗,贴近他,裙裾贴在他冰冷的蹀躞带上,又弓着腰远离他,鼻息间浓重的水声更甚。   那柔软的声音萦绕着,将他的指尖也浸染上水色。   他并没有怎么样,她便这般难以忍受的模样,瑟瑟发抖,一贯清冷的眼眸,晕开朦胧的靡丽。   清冷如寒月的长公主,在他怀中,才有这般娇|媚的一面。   宋濯眸光晦暗,鬓发贴近她的耳后,高挺鼻尖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投下一道阴影。   他的鼻息落在姚蓁耳畔,姚蓁颤抖着闪躲,只觉得自己的皮肤恍如被灼烧一般,越发的烫,手指将他的衣襟攥的越发紧。   她额间渗出细细的汗珠,额角贴着宋濯的锁骨,欲搜刮出一些话骂他,半晌,却惊叫一声,只低泣着说出一句:“宋濯,你妄为君子,妄为人臣——”   她忽然紧啮下唇,说不出话来,半晌,前额辗转紧贴在他脖颈上,才断断续续地哭|腔道:“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我要回宫……”   宋濯鬓发未乱,神色不变,面庞仍旧冷玉似的俊美,闻言他低哼一声,贴在她腰侧的手,不时隐约绷紧,像是手在间歇般的用力一样。   姚蓁半阖着双目,前额贴在他锁骨上,硌出隐约的红痕,泪湿的眼睫不住颤抖地眨。   他又扫了几眼册子,单手将册子阖上,摁着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这边托了托。   指尖传来的温度太烫,姚蓁小腹绷紧,双手用力捏住衣襟又松开,双腕上玉铃丁啷作响,修长笔直的小腿将他原本板正的衣摆蹬出凌乱的褶皱,骤然失了声。   宋濯用鼻尖拨开她散乱的发,偏头将她吻住。   半晌,她红着眼,喘|息着翕张红唇:“宋濯,你不是人。”   宋濯抚着她的后脊背,低笑一声,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姚蓁眼睫轻颤,回头看他的衣摆,他的另一只手落在堆叠的两种红色的衣摆之上,冷玉般的手背下,衣料颜色发暗,犹如方才她眼泪滴在衣料上晕染开的湿痕。   姚蓁怔怔看着,暗红色布料上的水痕深深映入她的眼眸中。   她可怜地瑟缩两下,茫然道:“都是因为你,才……才这样的。”   宋濯垂下眼帘,眼中漾着惊心动魄的岑黑,眼尾挑起一个瑰丽泛红的弧度。   他喉结滚动,从喉中溢出低沉一声:“嗯,皆是因为……我。”   他尾音咬的很重,旋即抬起手,修长的手指,牵起她柔若无骨的手腕,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引着她犹在发颤的手指,抚上他腰间的玉质的蹀躞带。   银质手链与玉革带碰撞,丁啷两声脆响。   姚蓁温热的指腹触碰到冰冷的蹀躞带,手背上霎时激起一粒一粒的小疙瘩,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抬着清澈的眼看他。   而后手便被他放在卡扣之上。   她蓦然想到方才,她尚来得及解开,便被他拥入怀中。   宋濯偏头亲吻她耳畔,低声道:“……现在,你可以继续了。” 共枕   宋濯命人将姚蓁带来的, 并不是他先前独居的府邸,而是宋氏祖宅中他的居所。   小轿停在居所的大堂前,夜色粼粼, 树影婆娑,初夏夜间的微凉的风打飐儿吹拂入大堂内, 吹动了轿帘,更是将身上余温尚未褪去的姚蓁,吹拂的浑身一颤, 欲要将手从冰凉的玉带钩上收回。   宋濯却不允她收回手,强势的攥着她的手,再次将她的手按到带钩上。   “不要。”   姚蓁红唇翕动,摇了摇头, 挣扎两下,挣不动, 反而将手指磨得愈发发麻无力。她抿紧唇,动了动发软的腿, 欲要从他膝上起身, 裙摆荡起一圈圈涟漪。   烛光昏黄明灭,氤氲在她的裙摆之上, 像盛开在雨天的虞美人, 摇曳在渥丹色的花海。   宋濯略有薄茧的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瞧着她漾开的裙摆, 他眼睫轻眨一下,另一只手忽然轻轻按在她的腰身上,而后蓦地直起身, 渥丹色的衣袖顺着她的后背垂落。   姚蓁全然没有准备, 便从他的膝上滑落, 低低的惊呼一声,双手慌乱地紧抓住他的革带,双足踏在他的鞋履之上,而后听见身后传来的细微水声,她一僵,有些不适地蹙紧眉。   回眸看去,月光不知何时悄然离去,外间淅淅沥沥起了雨,雨声渐渐连绵,同她适才猝然移动时所听见的水声不尽相同,少了些许黏|腻。   宋濯垂眉,低笑一声,眼中晕开朦胧细碎的微光,手指抚动着她的墨发。   他腰间垂挂着莹润的玉佩,硌得姚蓁的腰侧有些痛,将她的思绪唤回了一些,旋即她别过脸,抿紧唇,要从他身上下来,目光逡巡着去寻她的绣鞋。   宋濯神色淡淡,在她的手松开革带之时,蓦地将她打横抱起,绯红裙摆漾开一道瑰丽的涟漪。   姚蓁被他吓了一跳,面色不大好,旋即便要拧眉从他怀中挣脱,宋濯神色不变,缓缓迈步,足尖不知存心还是无意,踢到方才被他丢开的那枚剑,“当啷”一声鸣响,姚蓁瞬间一僵,眼底闪过一丝畏惧的惊慌,乖顺由他抱着,再也不敢乱动。   他走到小轿前,垂眸看着轿门内侧,赭红色的轿帘,将一方小盒子遮掩地若隐若现。   “拿的什么?”他低声问。   姚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摇头:“不知……嬷嬷给的。”   宋濯停滞一阵,蓦地俯身。姚蓁一惊,双臂勾住他脖颈,旋即宋濯将匣子捡起,拿在手中,拥着她入了内室。   他的居室,同他的人一般,打眼望去,尽是清清冷冷的色调,唯有内侧的一张床榻上飘摇的帐幔,荡漾出一抹织金的亮色。   宋濯将她放在榻上,姚蓁连忙挪移至床边沿,发软双足踩在冰凉的地上,面色才略微放松一些,不过仍警惕地盯着他。   宋濯睨她一眼,没有出言,而是捧起手中的匣子,对着角灯观察一阵,拨弄着匣子上的暗锁。   姚蓁仰头瞧着他的侧脸,眼底泛起一圈圈褶皱,心中有些发慌。   他倾覆在她面前、将她完全笼罩的颀长身影,和她自己身上黏|腻的汗意,皆令她坐立不安。   他专注地拨弄着暗锁,粲然如寒星的眼眸低垂着,一言不发,神情犹如方才拨弄她一般,浓长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圈浓郁的阴影。   姚蓁脸上有些发热,顿了顿,开口:“我要沐浴。”   匣子“咔哒”一声,宋濯看向她,眼尾微挑:“不是才沐浴过?”   姚蓁鼻息一窒,没料想到他竟连这些事都知晓。   她手指抚平自己的裙摆,仰着头,红唇一张一合:“现在……又想沐浴了。”   宋濯看她一眼,长指一挑,将匣子打开,深邃目光扫过去,眼眸中泛出一点奇异的光晕。   须臾,他轻笑一声:“待会儿一齐洗。”   姚蓁看着他这样的神色,心中一颤。旋即便瞧见他将匣子搁置在床头,倾身俯过来,冰凉的长发,垂落在她的膝上,气息犹如细密的发丝,将她紧紧裹住。   “原本,宋氏家训……”他喉结滚动两下,岑黑眼眸望进她眼底,停顿一阵,低叹道,“算了。”   姚蓁有些疑惑的看着他,不知他在匣子中看到了什么,亦不明白他没头没尾的话。然而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双手按在床褥上,步步后退。   慌张间,手将枕头拨开,手掌按在了一个冰凉的物什上,有些硌手。姚蓁来不及看,便被他攥住脚踝,旋即冰凉发丝缠绕过来,纤柔腰肢落入掌心,她的红唇被他吻住。   姚蓁眼中泛开一道道褶皱,好一阵才得了空,双手推他:“你我如今行径,如同偷|情,为士人所不齿——”   脖颈下骤然一凉,她低低地惊叫一声,玉手穿行在宋濯如锦缎的墨发间,啮着嘴唇,垂下眼眸,望见自己的碧色的诃子露出,精致织金绣纹,勾勒出连绵山脉,旋即一只修长的手倾托过来,指点江山。   她摇着头,声音发颤:“不行,不行……”   宋濯眸中融墨,吻着她的颈侧,声音低哑:“不齿……便不齿。”   说完这句,他顿了顿,高挺鼻尖仍抵着她的耳后肌肤,浓长睫羽轻眨两下。   而后他低声狠厉道:“谁敢非议,我便杀了谁。”   姚蓁攀在他的脖颈上,眸中一片水色,双手颤抖着在渥丹色的衣袍上攥出凌乱褶皱。闻言,她看向他冷玉般的脸,一时失声,心跳却快的几乎挣出胸膛。   她瑟缩一下,本能地想将他推开。   宋濯忽然停下,凝视她一阵,俯下身,指尖微挑,从她身后勾出一条银链。   冰凉金属擦过温度渐升的手腕肌肤,寒毛根根竖起。姚蓁鼻息一窒。   宋濯单手将她的两只手腕攥住,指腹抚摸着她的腕骨,低低地缓声道:“公主,你是我的,只能是我一人的。”   姚蓁目光紧紧盯着他手中的银链,头皮发麻,颤声应道:“嗯,我……我是你一人的。”   宋濯便愉悦地低笑一声,一手牵着她的手,另一手拨弄着银链条,发出轻微的哗啦细响。   “——懂得该怎么做吗?”   姚蓁眼眶泛红,被他吓得要哭出来,半晌,垂着睫羽,颤着双手,将他的带钩拨开。   渥丹色如同被淋湿的水墨画一般,松散开来,她的裙绦,散在他的衣摆之上,墨发同青丝交织着堆叠。   他抚着她的发,手上青筋隐约浮现,低低唤一声:“……蓁蓁。”   姚蓁心尖一颤。   帐幔漾开一道涟漪,锁链被人丢弃在地上。   冷冽的气息,如同雨幕般倾覆过来,将她紧密缠绕。发丝流淌过掌心,细密缠绕着纤白玉指,难以挣脱。   ……   **   四更时,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停歇。   支摘窗支开一道小缝,夜风携着清新湿|润的空气,盘旋在窗缝前,隐隐约约飘扬开忽急忽缓的清越玉铃响,渗着不甚明晰的水声。   那声响朦朦胧胧,抚着帐幔漾开一道道涟漪。   一只纤细的手腕,忽而从层叠帐幔底探出,紧紧攥住赭红帐幔,绯红的指尖,将帐幔扣出几道极深的褶皱,帐幔上的涟漪越发绵密,低柔的啜泣声再也难以压抑,骤然放大。   月色粼粼,在窗前投下一方皎皎光晕,一角蔓延在帐幔之上,摇摇晃晃。   须臾,细骨伶仃的手腕失了力,无力垂下。   夜风盘旋一阵,终于在声响渐渐偃息时,顺着窗缝悄然溜进来。   外面清凉,分明开着窗,屋中却潮热的紧,夜风吹了好半晌,屋舍中涌动着的潮热气息才渐渐散去。   娇柔的女声有气无力地说了两句什么,清越好听的男声低低地应,旋即帐幔被一只修长的手拨开。   宋濯俊美如玉的面庞,自帐幔后显露出。   他高挺鼻尖上仍垂着一滴汗珠,墨描般的长眉亦有些汗湿,墨发垂散在身后,深邃的岑黑眼底,翻涌着情谷欠尚未完全褪去。   浓重夜色被冷冽气息搅动出几丝波纹,他未着里衣,披着外袍,堪堪遮掩凌厉精瘦的肌肉线条。   鞋履踩着月光一角,他缓步走到外间,低沉嗓音,传人端来热汤。   侍从双手捧着舆洗盆,低垂着眼眸,却借着月光,不经意瞧见他胸口上几道新鲜的挠痕,眼眸仿佛被烫了一下,连忙将头垂得更低。   宋濯探手试了试水温,接过盆,转身要回到内间去。   那侍从踯躅一阵,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公子,郎主那边……”   宋濯脚步一顿,浓长睫羽垂落。   “白日,我自会领罚。”静默片刻,他沉声道。   侍从倏地睁大眼,抬头看向他,而宋濯已然云淡风轻地缓步迈入内间。   他将舆洗盆搁在小凳之上,伸手将帐幔拨开,用玉钩拢好,旋即垂眸看向榻上的姚蓁。   她像是淋过雨一般,浑身淋湿,细细瞧去,娇嫩肌肤上被雨点击出深浅绯痕。   许是听见脚步声,她艰难地翻身背对他,阖紧双眸,纤长睫羽垂落在眼下,蝴蝶骨嶙峋颤抖,脆弱地仿佛雨势再大一些,便能将她击碎。   宋濯瞧着她,她纤瘦脚踝处仍有被他大力攥出的指痕——片刻前,他们的发丝纠缠在一处,难舍难分。   心中忽然像是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心底漾出些密密麻麻难以言说的情绪波纹。   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只知那个将他情绪扰乱的人,真真切切地属于着他,独属于他。   手背上抓痕隐约,他抬手翻找一阵,寻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湿了水,为她擦拭身子。   他的手才碰到姚蓁,姚蓁呜咽一声,气若游丝地哭腔道:“走开……”   宋濯一滞,眉骨沉沉压下来,眼底晕开晦暗,蓦地丢开帕子,扣着她的腰,掰着柔若无骨的她转向自己。   “今日不必上朝。”他缓声道,“你有的是时间哭。” 温存   他说完后, 屋中又响起了朦胧的柔婉的低泣声,难以压抑的声响,在天际隐约泛白时, 才渐渐停歇。   宋濯将她的双手压在头顶的枕头上,修长的手指, 强势地挤入姚蓁蜷缩的手心之中,紧紧扣着姚蓁的手指,感觉到指腹下她肌肤隐约的战栗。   玉铃摇摇晃晃, 凌乱响了几声。   他沉沉盯着她,额角隐约有几颗细汗,眉宇间的霜雪恍如被日光晒过一般,消融成潺潺的情谷欠, 将黑沉的眼眸洗的发亮,泛着粼粼的水光。   姚蓁连抬眼的力气都没了, 沾湿的眼睫柔顺垂着,微微发颤, 眼尾勾挑着惊心动魄的绯色, 琼鼻上满是细密汗珠,浓密如云的青丝散在颊侧, 将汗湿的下颌衬的几乎透光。   她仰着头, 红唇微微翕张,但发不出一点声响。静默半晌, 才哭|腔着喘息两声,头颅偏向一旁,露出一截修长细腻的脖颈, 动作间颊侧美人骨若隐若现, 显得她愈发纤细脆弱, 哀哀疲乏,如同疾风骤雨后的一枝娇弱花朵。   宋濯抚摸着她的腕侧,手背上的抓痕若隐若现,遮住突起的青筋。   姚蓁如同缺水的鱼,鼻息紊乱,张着口缓了好一阵,剧烈起伏的胸口才渐渐平缓,气力渐渐恢复。   她挣了挣发麻的指尖,半阖双眸,示意宋濯将她松开。   宋濯气息亦有些不稳。他垂眸看着她,不松手,轻眨两下眼眸,墨色的眉上滑过一滴薄汗,顺着漆黑浓长的睫羽,垂落她的肌肤上。   姚蓁恍如被烫到,轻|哼着瑟缩一下,抬起发软的足蹬他。   足底软绵绵的,落在身上,并没有多少力气,脚踝反而被宋濯紧紧攥入手心里。   她的足亦有些发颤,圆润的脚趾蜷缩着。宋濯捧在手心,看了一阵,指腹揉着她的小腿,力道颇为舒适。   姚蓁已然累极,他的力道又十分合她心意,便短暂地不再抗拒他的触碰,也不再驱赶他,艰难抬起无力垂在头顶的手,拨了拨颊侧的乱发,阖上双眸。   宋濯黑亮眼眸睨着她,忽然低笑一声,眼底晕开粲然如星的光晕。   他笑时胸腔震颤,牵动精瘦肌肤微动,姚蓁浑身一颤,啮咬下唇,意识到他仍同她紧贴着,并未撤身而出。   她失语好一阵,才抬眸同他对视,喘|息着问他:“……笑什么?”   宋濯唇角漾开若有若无的笑意,俯身,指尖拂拭她眼尾垂落的泪痕:“臣说有得是时间哭,公主便果真啼哭不止。——适才哭的那般可怜,迭声求饶,此时满面清冷冰寒,碰都碰不得。”   轻轻一碰,便又要发颤,又要哭。   他瞧着哀艳无力的姚蓁,缓缓起身,披上外袍。姚蓁微微支起脖颈看他,锁骨隐约,拧眉啮唇,眼中泛着粼粼波纹,唇齿间溢出一些隐约声响。待他站起身后,她才如释重负一般,重新躺在床榻上。   宋濯端着已经凉透的水走出去,唤侍从备水沐浴,待热气腾腾的浴桶被抬进来,他走到床榻旁,欲将柔弱无力的姚蓁拦腰抱起。   姚蓁几乎整宿未眠,困顿不已,此时已经昏昏入睡。   感觉到他的触碰,她低哼两声,迷迷糊糊地去掰他的手,又扯着薄被,将自己牢牢裹住。   宋濯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眉宇间有些不耐:“自己要的,起来沐浴。”   姚蓁低喃了两句什么,他听不清,俯身侧耳,却感觉颊侧一热,她绵柔双臂缠绕上他的脖颈,红唇在他下颌上轻轻啄吻一下,柔声道:“宋郎,求你……”   宋濯原本便并没有多少的不耐,忽然消失殆尽了。   他看着柔柔弱弱,不堪一折的她,忆起自己失控时,她亦是这般柔软的唤他,眼角垂着泪,妄图这样他便会停下来。   他没有停。   甚至,还照着她带来的匣子中的小瓷人,做了一些过分的事。   宋濯并不是会耽溺于情爱的人,他自己亦清楚的知晓,自己于情绪上同旁人的不同,他不识其中滋味。可她的的确确,让他体会到了耽溺情海时的滋味,令他难以自抑地一次又一次失控。   静默一阵,他将姚蓁抱起,放在浴桶中,动作小心地替她清洗,又将她放在水中泡了好一阵。   床榻一塌糊涂,满是凌乱的痕迹,已不能再用。宋濯将姚蓁从水中捞出前,亲自拾掇了床榻。   长眸扫至水痕间的一抹鲜红,他顿了顿,薄唇微抿。   将姚蓁重新放在床榻上时,她仍在沉睡。   宫中一切,宋濯已经打点好,便没有唤醒她,任凭她睡,自己拢着衣袖,将凌乱打翻的匣子收拾好。将被褥放入水盆中时,他眉心微蹙,无论如何也没料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亲自做这样的事。   可即便好洁如他,却没由来的不想让旁人触碰他同姚蓁亲密过的痕迹。   清冷好洁的宋郎君,同这些凡尘味十足的琐事牵连在一处,怎样听来,都令人难以置信,惹人发笑。   收拾完后,他在榻边静坐一阵,抬眼端详外间天幕,唤人守着清濂居,在一众侍从忧心忡忡的目光中,他面不改色,冷着一张脸,抬步去往宋氏祠堂。   *   姚蓁再次醒来时,已近晌午。   她眼皮沉重的很,脑中思绪亦是一片混乱。睫羽颤了好一阵,才勉强能半睁开,眼中迷蒙一阵,她翻动身躯,眼神在头顶的赭红色帐幔出凝聚,隐约感觉腰腹的酸软,一僵,忆起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夜间哭的几乎失声,此时喉间发涩,发不出声音。   好在,她一翻身,便有宋濯事前安排的两名婢女迎上来,扶起她,为她倒水更衣。   她先前的红裙、小衣,皆已凌乱破碎的不成样子,婢女们捧着崭新的衣裙,不敢看她身上新鲜的深浅痕迹,抬着她藕段似的胳膊,为她穿上。   姚蓁浑身发软,没有力气,便任凭她们服侍。待到饮水后,喉中涩感缓解了一会儿,她轻声问:“……宋濯呢?”   正在为她系裙绦的婢子,闻言浅笑着道:“郎主有事寻郎君,郎君现今不在清濂居中。——姑娘可曾饿了,婢子备好了一些饭食,只待姑娘醒来。”   她说了一些菜品,姚蓁随意指了两样,她们便将温热的饭食端上来,姚蓁用过后,掩门退下了。   午时,屋中渐渐有些热,姚蓁脱下外衫,又觉得有些凉,便将外衫披在身上,拢着外衫,倚在床柱上,低垂着眼帘,思忖事情。   沉思一阵,她忽然想到什么,直起腰身,手摸索着探入枕下,并未翻找到冰凉的锁链,才稍稍定心。   枕下没有锁链,枕边却放着她带来的匣子。   她先前未瞧过这匣子,如今想来,昨夜宋濯失控如此,同这匣子脱不了干系,便抿唇将匣子端起,打开看一眼。   “……”   交叠着的小瓷人,宛如铁烙一般烫了她的眼眸。姚蓁鼻息一窒,眼前闪过一些画面,恍惚明白为何,夜间宋濯如此娴熟。   瞧上去那般寡欲之人,却实在……   她眼睫一颤,手一抖,匣子便打翻,“咣当”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姚蓁抬起眼帘,瞧见一身玄色衣裳的宋濯,缓步迈入,眼眸粲然如星。   他极少穿这样深沉的颜色,隽长身影映入她眼中,姚蓁心中微动,却不愿承认被他所惊艳,便默默别过脸去。   宋濯的视线掠过地面上打翻的匣子,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微光,旋即他鞋履绕过匣子,停在她身侧,看她一阵:“怎么将它摔了。”   姚蓁别过脸,似是不想同他说。眼睫眨动一阵,才不情不愿应声:“不小心。”   宋濯没再多说话,拢着衣袖,俯身将匣子收起,静立一阵,端过一旁的舆洗盆,拨着温凉的水净手。   他站在床边,将光线遮掩的若隐若现,身上的冷冽气息缭绕,姚蓁听着哗哗水声,略微有些不自在,待他拿起帕子擦手时,才轻声问:“我何时可以回宫?”   宋濯搁下帕子:“不急。”   他俯身坐在床沿,墨发垂在姚蓁手侧,她移动时不小心碰到,抿着唇抽回手,将手搁在身前。   她手腕上犹有被他大力攥出来的红痕,蔓延在细白手腕上,格外显眼。   宋濯垂着浓长睫羽,从袖中掏出一些药膏来,牵起她的手腕,指腹抹着一点雪白药膏,揉搓着涂匀,带起轻微的酥|麻。   药膏清清凉凉,味道清冽好闻,同宋濯身上的气味有些肖似。   宋濯耐心的为她涂着药,动作优雅温和,眉宇间尽然是专注之色。   姚蓁垂眸,余光瞧他一阵,瞧着瞧着,有些脸热——隐约记得,夜间他摆弄她时,眉宇间的神情亦是如此,只是眼眸中少了些许情谷欠。   她手指微微蜷缩,待他为她涂好药,抬眼看向他,目光在他脖颈处流连一阵,犹疑地轻声道:“我记得……昨日,你这处似乎被我……破了口,可曾处理过?——我闻到了一些血腥气。”   宋濯神色冷淡,抬手抚摸自己的锁骨,忆起她昨日被他弄得狠时,双手缠上他的脖颈,啜泣着咬他。   须臾,垂眉低笑一声:“公主牙口甚好。” 饴糖   他笑时眉睫浅浅, 眼眸中晕开一点细碎的光,微凉发丝从姚蓁手背上扫过。   姚蓁面色一僵,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 抿紧唇,不再言语。   此人实在可恶, 床下是这般翩然清冷,在床上却恍如换了另一副面貌,凶狠无比。她迷离之际下了重口去咬他, 难道不是因他不知餍足吗?!   气闷一阵,她猛地将手腕从宋濯手中收回:“……我要沐浴。”   “已沐浴过了。”   醒来后,除却腰腹处的不适外,身上一片净爽, 姚蓁隐约记得他为她清洗过。她这般说,实则是因为宋濯身上的气息太过强烈, 她有些坐立不安,一时又寻不到其余能暂且脱离他的借口。   思忖一阵, 便道:“时辰不早, 该回宫了。”   宋濯没有回应,须臾, 喉中溢出低低的轻咳声, 声音回荡在屋舍中。   姚蓁眉心微蹙,余光瞥见他肩上玄色衣料在颤抖, 发梢微微荡漾,将渗入屋中的日光都搅动的粼粼摇晃,犹疑一阵, 转头看他。   宋濯薄唇微抿, 唇上咳出一些粼粼水光, 睫羽颤了一阵,水洗过一般的墨眸同她对望。   他这般模样,身上又隐约传来血腥气,姚蓁虽然对他的行径感到又惧又怕,但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怎么了?”   宋濯墨眸清沉,眉宇间隐有倦色,俯身朝她靠近一些:“蓁蓁。”   姚蓁耳畔有些发麻,尚未来得及回应,便感觉肩上一沉,他倚靠在她的肩膀上,墨发流淌在她肩背上。   他的下颌钳在姚蓁肩窝里,轻轻摩挲两下,沉声又唤一声:“……蓁蓁。”   他贴的太近,温热气息洒在姚蓁颈上,声音低磁,如同浸透了果酿。她小腹绷紧,忆起昨夜一些不大愉悦、令人战栗的场景来,肩膀一软,下意识地要抗拒地后退。   旋即她听见宋濯口中的称呼,睫羽轻眨两下,没有躲开,柔声回应道:“嗯,在呢。怎么了?”   宋濯的薄唇压在她薄薄的衣料上,声音有些闷:“……有些头晕。”   离得近了,他身上的血腥气越发重。   姚蓁蹙眉,欲偏头看他,他的唇却渐渐上移,啮咬上她的耳垂,尚未完全褪去的情|潮复又重来,刻在血脉里的记忆叫嚣着冲撞。   姚蓁感觉到一只修长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若即若离地触碰几下,长指挤入她的指缝里,手背上青筋有力的跳动,将姚蓁的手指烫的微微蜷缩。   她仰着头,喉间发紧,好一阵,才低声道:“头晕便去传医师,吻我作什么?”   宋濯不说话,下颌又在她肩窝摩挲一阵,松开她的手,从袖中捏出一颗饴糖,放入口中。   姚蓁终于得了空,狐疑地回头看他,他却蓦地眯了眯眼眸,俯下身,精准吻住她的唇,浓醇的饴糖甜味在口中炸开,她被迫张口,轻声呜咽。   好一会儿,宋濯才松开她,重新将战栗的她拥入怀中,低声道:“蓁蓁是我的药。”   姚蓁窝在他怀中,气息不稳,闻言睫羽一颤。   他倚靠在她的肩上,低喃道:“同你交吻,十分快活,便不觉头晕了;原本能做一些更快活之事,但恐你承受不住,只好先这般……”   姚蓁一僵,未曾想他竟说出这样的话,面上发烫,伸手推他。   她手仍发软着,轻轻推在他肩头上,并没有多少力气,宋濯的眉头却细不可查地轻蹙一下。   他很少作出这副神情,姚蓁敏锐的察觉到不对,他却已风轻云淡地直起身,玄衣衣摆扫过床沿,垂落在地面。   她狐疑地盯着他。   宋濯任凭她看,宽阔的肩背将光影割裂,一角日光落在他耳畔,勾勒描绘出他好看的下颌,有些耀眼,她微眯双眼,别开视线,支着双臂,要走下床。   足尖才落地,她纤细的小腿便立即颤抖起来,丝毫没有起身的力气。   宋濯始终盯着她,在这时才发声:“择日再回宫中罢。”   他清沉目光流连在她腰腿处,姚蓁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气闷一阵,有些委屈,眼中泛出一道道涟漪,好半晌才道:“回宫之事再议。——你且寻个医师来。”   宋濯淡声道:“我并无大碍。”   “不是找给你。”她回忆着嬷嬷的话,低声道,“我……找给我自己。”   宋濯顿了顿,俯身看她,语气难得温和:“何处不适?”   姚蓁其实哪里都有些不适。但其实这些细微的酸软,并无大碍。她此时脑海中全然是嬷嬷如雷贯耳的话语——敦伦之后,容易受孕,若是怀上而又不想要,受罪的往往是女子。她寻医师来,实则是以防万一。   “没有哪里不适。”她抬眼看他,玉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平静道,“只是需要一碗避子汤。”   宋濯与她对视,面庞冷玉一般,没什么情绪,眉宇间却渐渐攒上冰冷霜雪:“清理过了。”   姚蓁缓缓摇头,眼眸中泛起粼粼哀色:“昨夜你……”   她觉得难以启齿,抿抿唇,才柔声继续道:“以防万一。”   宋濯沉沉盯她一阵,眼底晦暗翻涌,屋舍中气氛一瞬间冰封。   许久,他薄唇微抿:“就这般不愿怀上我的孩儿,同我有所牵连?——你想怀谁的孩儿?”   姚蓁对他的情绪波动已十分相熟,觑他神色,便知他隐约又要发癫。她正因他的不知节制,心中委屈的很,可他如此,她只好摇摇头,轻声道:“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我现今身份,不合适。”   她垂着眼睫,瞧上去委屈可怜。   宋濯其实并不在意什么孩儿。如若一生无后,予他亦无痛无痒。   他所在乎的,只有姚蓁的态度——那种写在脸上的,想尽一切避免同他牵连过深的态度。   她既已牵动他的心绪,他又怎会让她有离开他的机会。   他蹲在她面前,双手搭在她的双膝上,玄色长袍曳地堆叠,优雅地仰头看她,缓声道:“你我什么身份,偷|情的奸|夫|淫|妇?不用怕,若有人敢非议,杀了便是。”   姚蓁摇头,同他说不清,思来想去,愈发委屈,眼中渐渐蓄泪,声音也染上几分哽咽,愈发轻柔:“宋濯,你说出这番话时,有没有考虑过我?有孕予你无伤大雅,——那我呢?”   她眼尾泪珠滚落,落在仰头看她的宋濯眉骨上,晶莹的泪珠,顺着他的墨色长眉,滑入他的眼眸中。宋濯睫羽轻眨,那滴泪便顺着他的眼尾流出,恍若他自己垂泪。   她哭的这般伤心,一言不发,却仿如在字字句句控诉他。   看着垂泪的她,他的心尖泛出一些奇怪的情绪来,仿佛有小刺轻轻扎在心头,又像是一张细密的小网,将他的心房牢牢束紧。   他面色渐渐变冷,心中奇异的感觉令他不适地抚上胸口,却在望见姚蓁落泪时,细微的情绪掀起更大的涟漪。   ——又来了,这种奇怪的情绪。   分明这样细微,却比他背后落下的六十六道鞭痕所产生的痛感,要更能牵动他波澜不惊的心。   姚蓁的泪珠仍旧一颗颗的滚落着,有一颗砸在他抚在胸口的那只手上,滚烫得几乎直击胸膛。   睫羽飞速地颤动几下,他单手按着胸口,猛然起身,背后伤口被扯动,带起丝缕痛感,而他恍若不觉,盯着她看一阵,轻轻将她拥入怀,紧抿着的薄唇,微微翕动:“不用去请医师,也不用避子汤。”   姚蓁的脸颊被迫贴在他的胸口之上,眼睫扑簌,闻言,抽泣声愈发大。   他脸上阴郁交替,手指拂过她细滑的发丝,低声道:“我服过了。”   姚蓁又抽噎两声,而后反应过来他话语内容,哭声一顿,心尖微跳,泪眼朦胧地看他,满是水色的眼眸中,泛开几道疑惑。   宋濯薄唇抿的更紧:“你来时,我面前的茶盏中,装的正是避子茶。”   姚蓁循着他的话语回忆一阵,隐约忆起他的确饮了茶。只是她没想到,竟是这种茶。   她微微睁大双眼,眼底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怀疑。   宋濯沉默一阵,低声道:“若是还不放心,大可再传医师来。”   姚蓁迟疑一阵,环在他腰间的双手,无意识地揪住他的衣料,缓缓摇头。   宋濯却忽然从喉间溢出一声低哼,像是在忍痛。   姚蓁吓了一跳,惶惶松开他,偏着头要去看他腰后,却被他攥住手腕举起小臂。   面上残留的泪珠被他修长的手指拂拭,她身子一轻,手背触碰到冰冷床柱,被他半抱着拥在怀中。   帐幔摇曳,日光在眼前破散成一圈圈光晕。   她被他抵在床柱上亲吻。   房屋外隐约有各种声响传来,风拂过浓密树叶的婆娑声,侍从们低低的交谈与脚步声,初夏雨后间歇的蛙鸣声,是喧嚣的动静。   而她溺于他眉眼间的方寸霜雪中,耳中所闻,尽是紊乱的鼻息、交响的心跳。   她清亮的眼眸中映着他绝伦俊逸的面庞。   他的眼中仅有她一人。   衣摆摩挲着衣摆,交缠着混乱。   姚蓁被他吻的几乎要窒息,渐渐受不住,柔软的身躯,顺着床柱一点点下滑,他眼眸轻眨一下,长睫拂过她的鼻梁,低|喘一声,却将她捞起来,摁在床柱上,吻的更紧,与她共同沉溺。   屋外的谈话声,忽然变了腔调,姚蓁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喘|息着制止他:“不行,有人来了……你且松开我。”   宋濯依言松开她的唇,高挺鼻尖同她鼻尖贴着,摁在她身上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力道。   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逐渐清晰地缭绕在鼻尖上。   姚蓁眉心一跳。   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在行走到能瞧见屋中情形时,猛然停顿。   宋濯直起肩背,宽阔而挺拔的肩,将眼中泛着懵懂水光的姚蓁完完全全地护在怀中。   眼前的帐幔忽然搅动着巨颤,姚蓁听见一声暴喝,旋即一道凌厉的破风声传来,隐约一道长鞭的残影将飘拂的帐幔扬起,极有分量的一鞭,沉闷地落在宋濯身上。   沉怒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逆子,你究竟轻薄的是哪家女子!”   宋濯捱下那一鞭,面沉如水,波澜不惊。纱幔被气流搅动地轻晃,光晕洒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始终垂眸看着姚蓁,仿佛旁的人、旁的事皆是无关紧要。   在来人再次有所举动前,他浓长睫羽颤动几下,薄唇贴上姚蓁的唇,鼻息纠缠之际,他抬眼看姚蓁睁大的双眸,用气声道:“痛。”   “——要蓁蓁亲吻才可解痛。” 字条   帐幔垂曳, 日光明灭,他拥着她,长睫洒落金粉, 玄衣上晕开一片湿热。   他分明不是在说一些旖旎的情话,只是在赤诚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他想向她索吻, 姚蓁心房却噗通噗通急跳,怔了一瞬,才忆起他背后的鞭伤, 循着热气抚摸到他后背,触摸满手温热粘稠的液体。   她收回手,白皙的指尖上沾满血迹,顺着指缝蔓延, 血量之多,似乎不止是方才那一鞭所能造成的伤。   宋濯垂眸, 亦是看见了她手上的血迹,眉宇间却一片冷淡, 仿佛这些血迹同他没什么关系。   他淡然平静的视线从她手指上划过, 望进她水波摇晃的眼底,顿了顿, 抬起手, 用手拂拭着她手上的血迹。   分明的一向喜洁的人,此时却将血视若无睹地为她擦拭手上血液。   若是说心中无所触动,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姚蓁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好一阵才缩回手指,用口型道:“我自己来。”   宋濯薄唇紧抿, 看她掏出帕子, 擦净手上血迹, 而后稍稍跪坐起身,唇贴近他耳侧,双手捧着他面颊,用气声问他:“你受伤了,怎么这样多的血?……”   清甜香气萦绕在鼻尖,冲淡了那阵血腥气。   宋濯轻轻摇头,斜目睨一眼身后的宋韫,低声道:“没什么大事。”   宋韫手中执着一根手指粗细的鞭子,长鞭蜿蜒着搭在身前,层叠垂落的帐幔,遮住了他的视线,隐约可见他的儿子将人抵在床柱上、两人亲密相贴之态,他吹胡子瞪眼,气得浑身发抖,狠声道:“……逆子,滚过来!”   宋濯偏头,细密啄吻几下姚蓁的指尖,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顿了顿,唇间吐出一个数字:“六十七。”   “什么?”   “宋氏族训,篇四缔婚,未婚而行敦伦之事,鞭笞五十。”他缓声默诵,“……我前去领罚,是为共枕之人,并非为平你私怒。再则,你既已因私欲多笞我十七鞭,又何来脸面,前来叱责?”   说到这里,他想到多出的这十七鞭中,宋韫对秦颂的袒护,已不欲同他多费口舌,停顿一瞬,唤人前来:“苑清。”   苑清道:“在。”   他领着几个只效命宋濯的人,疾奔而来,将气愤的宋韫请出去。   阖上门前,想到宋濯背后伤口只是简单止血包扎,苑清犹豫一瞬,提醒道:“主公,您身上的伤……”   姚蓁也正在忧心这个。六十几鞭,着实不是小数目,只是听着便令人心惊,恐怕他的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便偏着头,目光看向他背后。   宋濯低声道:“无碍。”   屋门被阖紧。   屋中重新安静下来,晃动不已的帐幔渐渐恢复平静。   姚蓁跪坐着窝在他怀中,十指搭在他的肩膀上,眼中流露出担忧之色:“让我看看。”   宋濯鼻间抵着她的耳垂,与她耳鬓相磨,嗅她身上的清甜香气。   他同宋韫虽为父子,但早先便形同陌路,原本不必受宋韫的拘束;但他昨夜失控,的确同姚蓁有了夫妻之实。   想到迭声啜泣的姚蓁……他总得为他的失控,给她一个交代。   跪在祠堂前,面对列祖列宗的排位,即使不能同作为他父亲的宋韫透露她的身份,亦且算是聊以慰藉之法。   姚蓁攀附他肩膀的动作,弄响了手腕上的玉铃,将他的思绪唤回一些。   他看着眼眸中有些焦灼的她,细细手腕搭在他的肩上,不知为何,想将她囚于身边的念头愈发强烈。   然而此时,两人少有的心平气和相处,他手背青筋起伏一阵,终究还是压下心中念头,将她拥入怀中,坐在床榻边沿,听她轻柔的话语。   她跪坐着,织金纱裙上搭着玄衣一角,纤柔白皙的手仍攀在他身上,试图看清他背后的伤口。宋濯垂眸盯了那双手一阵,喉结轻缓地滚动一下。   姚蓁察觉到他深沉的眼神,一僵,思索一阵,缓缓将手从他胸口上撤离,他却抬手攥住她的手,薄唇烙下一吻。   指尖不受控制地发麻,姚蓁微抿双唇,感觉到帐幔之中,温度渐渐攀升,将日光晕染得逐渐模糊。   他高挺的鼻梁抵在她的脖颈上,沿着柔嫩肌肤,向上吻她的耳垂。   姚蓁腰腹处犹有些不适,呜咽着提醒:“不行……”   宋濯知道不行,昨夜有些过,虽为她涂抹了药,但见她脖颈上犹有凌乱红印,想必那处还红肿着。   但,亲一亲,总应当是行的罢。   他将她抵在他胸口的手紧紧握住,舌忝舐她的耳,感觉到她的肌肤渐渐红透,如同枝头上熟透的蜜桃,日光一照,便映出几乎透明的柔软形状来。   姚蓁身子发软,渐渐倚在他怀中,轻阖双目,眼睫不住地眨动,红唇一张一合,如同缺水,小腹却渐渐绷紧。   宋濯又吻她一阵,长臂揽过她腰身,手上青筋隐约浮现,顿了顿,从背后拥住她,将下颌贴在她未着钗环的柔软发顶。   宫中先前送来一些奏折,他单手捧起来,垂着漆黑眉眼,同她一齐批阅。   被他这样拥着,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腰侧扣着他的手,衣裙堆叠,发丝缠绕,姚蓁有些不自在。   侧目看去,他神情专注,清沉眉眼落在奏折上,当真是认真做事的模样,未免又有些脸热,暗斥自己心猿意马,便也认真看向奏折,同他交谈。   批阅了几张,宋濯搭在她腰侧的手指,不经意般轻轻摩挲两下。   姚蓁心跳落了一拍,偏头看他,宋濯眉宇间依旧一片冷淡,坐姿优雅如鹤,手却仍在轻抚着她的腰侧,而后缓缓上移。   不久后,奏折混乱落地,屋中又响起了女儿家娇柔似水的喘|息声。   *   姚蓁又在宋府宿了一夜,次日清晨才返回宫中。   她不在宫中这两日,宫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如常的运作着。   她缓步踏入殿中,嫏嬛宫里的正忙碌的宫婢们,纷纷放缓手中事物,目光关切,却不敢多过问。   浣竹迎上来,扶她走入寝殿,阖紧殿门。   初夏炎炎,她却反常地穿着高领的交领襦裙,将洁白颈子遮盖住。仔细看去,仍能隐约看见耳后几枚淡红的吻痕。   浣竹目光担忧,低声道:“殿下……”   姚蓁坐在床沿,按揉着眉心,轻声应:“嗯。”   天气有些炎热,她将腰间束紧的裙绦松开一些,褪去外衫,肩窝、锁骨上更加细密的红痕暴露在浣竹的视线中。   她肌肤雪白,淡红色的痕迹格外显眼。浣竹的眼眸仿佛被烫了一下,垂下眼眸:“婢子去寻些药膏来。”   脚步声远离又折返,浣竹垂着脖颈,为她仔细涂抹肌肤上的印迹。末了,姚蓁忽然叫住她,问她要了一些药膏,涂抹在手心上。   浣竹不解,但照她意思做。   姚蓁缓缓往手心上揉搓着药膏,眼前掠过昨晚画面,宋濯牵着她的手,喉间隐约溢出的低|喘声似乎仍萦绕在耳畔……   耳根渐渐发烫,心中暗自埋怨宋濯一阵,耳上温度才渐渐褪去。   大垚朝会,五日一休沐。新皇登基,特赦三日休沐,近几日都未曾上朝。   涂抹完药膏后,姚蓁倒头歇息,一直到次日上朝时,才慵慵起身。   今日上朝,同往先一样,并无什么大事。   隔着珠帘,姚蓁打量着玉阶下官员,这才发现登基之日,宋韫并未出现,联想到宋濯所说,秦颂在那日午后归京,猜想到宋韫许是前去迎接他们了。   她端坐着,看着直立的宋韫,心中隐约有了念头,果然,在宋濯禀报完摄政王后续之事后,同宋韫交好的其他世家之人一个接一个的上前,替朔方几人、尤其是秦颂求情。   他们言辞激烈,回荡在金銮殿中,有些聒噪,另有其余官员制止,渐渐吵得不可开交。姚蓁微不可查地蹙眉,转眸看见宋濯面沉如水,眉宇间仿佛有霜雪飘落。   他着抬眼,清沉眸光透过珠帘,落在她脸上。   姚蓁心尖一颤,侧目看向随侍的黄门总管,那黄忠得了令,扬声道:“肃静——”   仍有两名年长的官员吵得火热,置若罔闻。   姚蓁眉宇间亦渐渐有些不耐,柔软的女子,沉声开口:有些不威自怒:“够了。”   她刻意将柔婉的嗓音放低,有些清泠,同男子的格外不同,传到珠帘外,金銮殿中静默一阵,那两名官员各自讪讪归位。   宋濯清沉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   姚蓁不看他,看向惶惶的姚蔑。姚蔑沉默一阵,清清嗓子:“此事再议。”   殿中重又恢复秩序,零星两个官员禀报完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后,吏部侍郎躬身上前,禀报了科举相关之事。   姚蔑求助的目光朝她飘过来。   大垚确有新帝登基便额外恩准春闱一次的旧俗,姚蓁思忖一阵,觉得将春闱延期,借用这次科考,选拔出寒门人才入朝为官,为皇族所用,继而来牵制日渐壮大的世家,未免不失为一种好法,便点头应允了。   姚蔑将此事交由宋濯监管。   姚蓁:“……”   她想牵制的正是宋氏。   不过想到昨日宋濯与宋韫之间不怎么友好的氛围,似乎这事交给宋濯也无妨。   散朝时,姚蓁隔着眼前轻轻摇曳的珠帘,看向宋濯,本欲同他交谈,问他一句,自己还需不需要前往宋府。   ——前晚,情浓之时,他贴在她耳边,说要她日日前去宋府寻他。   余光却感觉有人正在看向她,她微微一顿,抬眼看去,正好瞧见正在打量她的宋韫,他的脸色似乎带着一点狐疑。   姚蓁眨动眼眸,大致猜想到宋韫应是有所怀疑——那日在宋府,宋韫虽未瞧见她的脸,但应该能隐约瞧见她的身形。   宋韫应该不会联想到是她,但为防两人情|事被捅破,姚蓁打消了同宋濯交谈的打算,待宋濯被几名官员簇拥着走出去后,低眉写下一张字条,抬手唤来一名宦官,让他将字条递给宋濯。   宦官疾行着追上去,又很快折返。   宋濯传给她一张新的字条,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俊逸的字:   “——不必前去。”   姚蓁如释重负。   少量奏折送至嫏嬛宫,容她批阅。她仔细批阅完,再抬起眼时,已是暮色四合。   暗卫悄无声息地潜入,递上来一封信件:“殿下,蜀中有回信了。”   蜀中。   姚蓁微微一怔,意识到这是她母族亲人所传来的信件。   她接过信件,暗卫悄然退下。   灯架上燃着的灯,将寝殿映得如同白日。   姚蓁抿唇看向信封,才要拆开,殿门外悠然传来一阵低缓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的韵律,她十分熟悉。   姚蓁匆忙将信件夹入书册中,抬起眼帘,月魄色衣袍的宋濯将宫婢视作无睹,缓步走进来,清沉幽黑的视线精准地落在她脸上。   姚蓁:“不是说……”   她蓦地想到,宋濯在纸上写的是,“不必前去”。   宋濯仿佛猜想到她心中所想,低笑一声,停在她面前:“嗯,所以——我来了。” 讳疾   他行走过来时, 广袖带起微风,将烛火搅动的左右摇摆,灯光粼粼映在勾绣银纹的衣摆上, 粲然映入姚蓁清澈的眼眸中。   她仰头,眼眸中犹带着一点讶然, 鬓边玉簪上白玉垂珠轻晃,越发衬的肤若凝脂,眉目若画。   她带着一点惊讶, 声音轻柔:“你怎么……在宫中?”   宋濯隽长身影遮蔽灯光,身形将她完全笼罩着,清沉眉眼低垂着看她,一缕墨发垂在胸前, 隐约流淌着锦缎一般的光晕。   “政务琐碎,暂且无法脱身。”他浓长睫羽轻眨一下, 眸中晕开一点水墨色,嗓音放低, “殿下, 还不适么?”   姚蓁心中惦念着信件,钝钝反应一阵, 才明白他提及的“不适”是指何处, 面上有些烫,晕开一些绯红, 闷声道:“……嗯。”   初经人事,最初的震惊过去后,她倒也没有太多的不适。虽哭过许多次, 但不完全是因为痛, 更多的是因为别的一些难以启齿的感受。   大垚民风开阔, 对女子名声并未过多的束缚,敦伦过后,缓过几天,她没觉得有什么。   只是宋濯提及,她便顺着他的话,搪塞过去,以防他对她又作出什么事。   果然,在她这样说过后,宋濯没有作出什么动作,只是侧过身,与她同向而立,清沉目光落在她的桌案堆叠的奏折上。   他这般看着那些奏折,面色冷淡,姚蓁宛若被夫子检阅功课的学子一般,贝齿下意识地轻咬下唇,有些不自在,亦忐忑的看向自己的书案。   她指尖微微蜷缩在膝盖前,谷欠寻出一些什么话同他说,继而转移他的视线,想着想着,指缝间渐渐渗出细汗。   宋濯淡然看了一阵,薄唇微启,正当姚蓁以为他要挑剔一些什么之时,低醇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我看看。”   看什么?   姚蓁面上出现一瞬间的愣神,清澈的眼眸中水波晃动,而后她抬起眼来,同他的墨眸对视。宋濯的眼睫轻眨一下,清凌凌的目光,下滑至她不堪一握的腰身,继续下滑至腰腹处。   他俯下身,墨发流漾在她腿上,修长指尖抚上她的膝盖,广袖与她的裙摆堆叠在一处,扫出一些褶皱。   姚蓁眼睫慌乱的眨动两下,这才明白他说的看,是要看何处,脸颊烧灼一般的火热,胭脂色自脸上蔓延至耳后,耳垂红的犹如鲜艳的红玉。   她伸手去推他落在膝盖上的那只手,声音已渐渐发颤:“不、不必……”   宋濯斜眸睨向她,声线平稳,像是在说着一些正经的事:“如若不适,怎可讳疾忌医?”   姚蓁咬着红润的唇,仍是抗拒地不允他碰,推他的手。   她并非讳疾,他更不是医。   外臣不允入内宫,宋濯明目张胆地踏入她殿中,已是十分胆大妄为。殿外有许多宫婢在活动,有些并非她心腹,因而她不敢弄出哪怕是稍微大一点的动静,只用泛着涟漪的水眸看她,纤柔的手指搭在他冰凉的银纹衣袖上,轻缓摇头。   鬓边玉珠轻晃,隐约发出些泠泠脆响,宋濯掀起眼帘,玉珠倒映入他沉黑眼眸中,犹如柔和的光晕,使他整个人瞧上去十分温润。   他的声音也十分温和:“蓁蓁,听话。”   然而他手底下的动作远不如他言语所表现的那般温和,一只手几乎是强势地将她纤细的手腕圈在手心,拉起她,走入更深处帐幔掩映的床榻旁,待她目露惶惶地坐好后,另一只手抹上一点药膏,分开她的膝盖,为她涂药。   他来时应净过手,修长的手指十分干净,玉石一般的质感,触及肌肤,微微有些凉意。   轻盈的薄纱裙蹁跹垂落,姚蓁长睫剧颤几下,轻啮红唇,别开眼。   衣料摩挲的窸窣声响起,又渐渐归于岑寂。   宋濯涂好药膏,站直身子,将手收回,掏出帕子擦拭指尖。   垂眸看去,指尖上犹存一点晶莹的药膏,他长眉微挑,余光看见姚蓁将唇咬的红润,下意识地绷紧腰腹,而后不适的动了动。   她眼中含水,白皙脸上晕开极其妍丽的绯红,宋濯清冷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眼睫眨动一下,低笑一声。   姚蓁一僵,含愠的目光扫向他,眼尾微微勾挑,没什么威慑力,反而因她此时的神情,而显得十分妩媚。   宋濯眼中晕开一点墨色,在姚蓁的目光下,抬手将晶莹慢悠悠地拭去,而后将帕子整齐叠好,放在一侧。   姚蓁眼睁睁看着他的动作,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动作好似在摆弄她,一旦这般联想,便浑身发麻不自在,慌乱眨动几下眼眸,错开视线。   宋濯垂着视线看她,顿了顿,没有流连适才的旖旎气氛,转而低缓地谈论起正经事,征求她在科考方面的意见。   方才暗流涌动的气氛下,谁也没出声,他声音骤然响在耳侧,姚蓁颤了颤,慢了半拍才去思索他话中内容。   她同他交谈两句,两人渐渐进入状态,寝殿氛围不大适合议论正事,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出去,走到书案前,低声交流,各抒己见。   宫灯明灭,两人谈论许久,月影偏移,勾勒出窗外宫墙剪影,夜色渐深,庭院中隐有窸窣虫鸣。   宫婢迟迟等不来姚蓁前来用膳,便垂着头呈上饭食,许久之后,又将草草用了几口的饭食收拾下去。   二人皆没有坐下,姚蓁仍在据理力争,清丽的小脸上没甚表情,显得眉宇间有些清冷。   宋濯长睫微垂,薄唇微抿,清沉目光与她对望,静静听她言说,看她红唇一张一合。   因为是在殿中,她穿的单薄,方才两人激烈争吵一阵,她胸脯起伏一阵,交领微微松散,宋濯身量高,目光稍微一垂,便恰好望得见雪峰连绵的风光。   姚蓁浑然不觉,同他靠近极近,两人间仅有半掌距离。   他漫不经心地垂眸看她一阵,在她沉声说着些什么时,置若罔闻般轻声道:“殿下。”   初夏夜间的晚风顺着大开的窗缝溜进来,同他低沉的话语一齐落在身上,姚蓁顿了顿:“嗯?”   宋濯轻眨眼睫,眼中晕着朦胧的光影,用一种低沉惑人的声调,继续轻声道:“天色已晚,冷不冷?”   姚蓁看向自己仅有一层纱料的衣袖,又抬眼看向人声逐渐岑寂的外殿,后知后觉:“有些冷。”   宋濯亦看向她的衣袖。   他说了那样没头没脑的话,便没了下文,两人之间气氛一时有些怪异,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情愫在生长,在蔓延,如同一张紧密的小网,将他们束缚住。   姚蓁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两人挨得过于近了。   她后退一步,继续讲方才未曾讲完的话:“我仍坚持,女子亦可参与科考。建朝之初,人才匮乏,太皇祖父力排众议,开拓女子亦可入学的先河,士族女子多有入仕者——我大垚女子,文采奕奕,未必逊于男儿。”   宋濯目光追随着她,眉宇间乍看上去一片冷情,广袖垂落掩盖的双手,手背上隐约青筋浮动。   他漫不经心地应:“嗯。”   姚蓁待还要说些什么,宋濯忽然抬起手,扣着她的腰将她拉入怀中,拥住她。   姚蓁讶然失声,听见他低醇嗓音在头顶响起:“这样,还冷么?”   男人臂膀有力,横在她腰间,她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冷冽的香气,感受到他温暖的怀抱——被他这样拥抱着,几近喘不过气来,的确不冷了。   她轻轻摇头,便感觉横在腰间的手臂收紧一些,他同她紧贴。   她身躯柔软纤婉,他臂膀精瘦有力,姚蓁胸脯轻轻起伏两下,耳后渐渐发烫,柔声道:“不必如此,我去寻件外衫披在身上。”   两人此时如此亲密之状,自然不可能唤婢子前来,姚蓁便推他,要从他怀抱中脱身,好去寻外衫。   她心中仍惦记着政务,思索广纳贤才,他却不肯松手,手臂收的愈发紧。   这次姚蓁着实有些难以呼吸,手指抓在他的衣袖上,勾出几道褶皱。   她向上挣动,后仰着头,露出纤细雪白的细腻脖颈,红唇翕张,低声道:“宋濯,我喘不上气来了……”   宋濯一滞,稍微松开她一些,清沉目光落在她身上。   姚蓁伏在他胸膛前,目泛潋滟水色,双臂无力地搭在他臂膀上,偏头轻咳,胸口急促起伏两下,才渐渐平缓鼻息。   缓过神后,她感觉到一股极沉的目光落在自己正在起伏的胸口上,顿了顿,惴惴抬起眼帘,目光缓缓上滑,恰好望见宋濯严实领口之上,喉结轻轻滑动一下。   宋濯目光淡然无波,掠过雪白山脉,略一停顿,口中发出的声音却越发低磁惑人:“公主……你这是,在存心引|诱臣。”   姚蓁面露错愕,顺着他的目光,垂眸看去,方才挣动之时,衣襟散乱,露出她一角诃子。   她抿唇将衣襟整理好,便听这人声音中带着一点犹疑:“我背后鞭伤尚未完全愈合,不过,应当无甚大碍。”   他目光看向一旁,书案前的一张长榻,恰好容他坐下。   他便掀着衣袍,端坐在长榻上,微微仰头看她,高挺鼻梁将烛光割裂,岑黑的眼眸,似有一丝隐晦的光晕闪过。   姚蓁眼睫眨动两下,看着他动作。   宋濯垂眸看向自己的长腿,衣袍堆叠出一些褶皱,他抬手将褶皱抚平。   他动作慵慵风雅,面庞清冷如玉,看向姚蓁。   却是抬手轻拍自己的腿,低低地缓声道:“公主若是实在想要,不妨坐于我的腿上,如此以来,臣之腰腹不必过于用力,只是要劳累公主。” 歇息   他平静地看着半步之隔的姚蓁, 面色淡然,神情犹如方才同她谈论正事时没什么两样,语调又低又缓, 冷冷清清。   姚蓁目光顺着他骨节分明的冷白手指,看向他修长的腿, 定定地看着他垂落的衣摆一阵,眼睫迟钝地眨动两下,似懂非懂的领悟到他话语中含义, 脸色微变。   少女眼睫慌乱地眨动两下,意识到什么一般,大惊失色,抬起一只手臂横在身前, 后退半步,脸颊上流漾出瑰丽的粉色, 渐渐将她的肌肤烧红,将眉眼间的矜冷烧得消融成柔婉的清丽。   她看着宋濯, 水眸中满是难以置信:“宋濯, 你在……你在说什么浑话?”   宋濯眉宇间依旧一派寂寂淡然,漫不经心地看她一阵:“既然还有奏折要批, 为何不坐过来?”   他优雅地端坐着, 目光清沉,被那样的目光瞧着, 姚蓁好似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手指蜷缩, 闻言立即摇了摇头:“不要。”   她双唇紧抿, 以一种略带戒备的神情看着他, 与他眸光对上,思绪却不受控制地想到前夜,宋濯亦是用这样深沉的目光看她。   只是他一向寡言,任何时刻皆不例外的亦是少语,不怎么出言,连鼻息都像是克制过一般,不怎么紊乱,只有情浓之时,他喉间才隐约溢出的一声低沉喟叹。   然而此刻,宋濯却一脸淡然、一本正经地借着公务,说出这样的话,姚蓁耳边烧红一片,犹如他的低叹洒在耳边,令她脊背发麻,绯色在脸上越烧越旺。   宋濯依旧淡然坐着,清冷的目光扫过浑身烧红的她,微微一滞,眼前浮现出她那晚轻声着唤他的模样,手背上的筋骨起伏几下,没由来地想伸手将她束得规整的乌发拨乱,看她的发髻如云堆叠在肩颈的模样。   他一向克己复礼,从不是重女色之人,亦未曾于此事上沉溺,只是遇见姚蓁,他总是会难以抑制地失控,许多原本不屑一顾的事,因她而去接触,渐渐有些无师自通;君子不齿的话语,面对她时,竟也顺理成章的说出。   他喜爱掌控的感觉,不喜为人所牵制。姚蓁既然能吸引到他,不管是蓄意亦或是无意,他皆希望主动权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任何事亦是如此。   背后的伤痕,并不耽误他同她做些什么。   他轻蹙眉尖,见姚蓁迟迟不坐过来,沉吟一阵:“你不愿吗?”   姚蓁摇头,他的话令她想到了一些被支配的记忆,那并不是多么愉快,手指扣紧衣袖边沿:“不愿——天色已晚,我要歇息了。”   她飞快地看他一眼,希望他能明白她在赶他走的言外之意。   宋濯看她一阵,浓长睫羽轻轻眨动,将眼眸中沉寂的烛光搅动的微微摇漾,隐约有粼粼光亮。   姚蓁简直不能看他这副神情——他总是被光线眷顾,这令她难以控制地想到,她拥着他时,他水粼粼的薄唇微抿,眉尖微蹙像是在忍耐什么,定定看她时的样子。眼睫慌乱眨动两下,她将视线错向一旁,手指将衣袖搅出一些褶皱。   宋濯垂眸,似是思忖一阵,偏头看向桌案,意有所指道:“不愿坐过来……去桌案旁吗?奏折还是要批的。”   姚蓁下意识地看向桌案,上面堆满堆叠的奏折,和其余一些纸砚,她脑中有些混沌,一时未能领悟他的意思,懵懵地看他。   宋濯在她的清澈的目光下,缓缓站起身,俯看着她,眉眼漆黑如墨,一股无形的压力陡然沉沉压下来。   他缓缓迈步,步伐倾轧向她,每一步都似踏在她的心口上。   姚蓁心房嘭嘭急跳,下意识地要逃,他长臂一展,便将她的腰身紧紧扣在手心下。   宋濯微微俯身,气息洒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被迫伏在他怀中的她,立即睁大双眸,看向桌案时的眼神都变了,隐约流露出惊慌的恐惧。   她摇头拒绝:“……不要!我不想批折子了,很晚了,我要……我要歇息了。”   她推他,宋濯屹然不动,单手扣着她腰侧,另一只手抚在她脊背上,轻轻拥着她,眼中有一点浅淡的疑惑之色翻涌。   姚蓁还在挣扎,顿了顿,他将下颌搁在她纤瘦的肩窝上,声音中带着一点倦怠的鼻音:“臣也想歇息了。”   他眼眸偏转,看她挣动的手,偏过头,高挺鼻尖抵着她的发顶,忽然闷哼一声:“我身上尚有伤口……公主。”   他气息洒在肌肤上,又热又麻,姚蓁正在偏头推他。听他这般说,她顾及他的伤口,推他肩膀的动作一滞,垂眸看向他。   她停顿的间隙,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手指落在她的发梢,发梢有一下没一下的触着她透着薄红的肌肤,扣在她腰侧的手,亦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而后缓缓上移。   “蓁蓁。”他低低地唤她,“……真的不批阅了吗?”   姚蓁身子一软,眼中霎时泛出粼粼水光,贝齿啮咬住下唇,眉心紧蹙着。   宋濯亲吻着她,睫羽眨动,扫过她的肌肤,他的眼底分明已经低沉的仿佛要滴出墨来,却在吻了两下她的耳垂后停下,贴在她耳畔低低地道:“说我是谁,便帮你处理折子。”   窸窣的衣料摩擦声渐渐响起,姚蓁瑟缩一下,手慌乱地推在他手上,唇齿间溢出低柔的一声:“……宋濯。”   “不对。”他啄吻她耳垂,气息温热,声音却更低,“再说一次。”   姚蓁紧紧攥住他的胳膊,眼睫不住扑簌扑簌眨动,想要后仰,背后的手却阻挡住她的退路,她摇摇晃晃,几乎要站不住,好一阵才发出一声极轻的一声:“宋郎……”   宋濯抬手,长指穿过她的长发,感受她的战栗,低声应道:“嗯。”   他眼中墨色翻涌,掌握在她腰间的手,摁着她,将谷欠躲闪的她紧紧拥在怀,拥着她来到桌案前。   姚蓁眼中泛着水光,红唇微张,面颊红润如枝头上熟透的蜜桃,清甜娇媚。   她的手指撑在他小臂上,眉宇间攒着一点不能忍受的神色,喉间因为推不开他,溢出一些朦胧的抗拒。   宋濯手上隐约有青筋起伏,手指穿行在她流淌的长发中,抬手将她的发簪取下,随意丢到桌案上,丁啷两声脆响。   他分明没做什么,她便这般模样,好似他在做一些极其过分的事欺负她一般。   但他的确并没有打算什么都不做。   早在来她宫殿前,他便饮用过那盏茶。   于是他停下动作,看着眼睫沾湿的姚蓁,低低的出声,声音低磁惑人:“坐过来吗,坐过来,好帮你批阅奏折。”   姚蓁抬起朦胧的眼眸看他,头发流淌在肩膀上,衬着雪白小脸,懵懂而清媚。   他睫羽垂下,鼻息微沉,意有所指:“坐我腿上,还是去桌案旁?”   姚蓁瑟缩一下,知晓今日势必要有所抉择,抬眼看向桌案,手指陷在宋濯的衣袖里,在冰凉的桌面上的奏折和温暖的他之间,斟酌一阵,红唇微启,吐出一个字:“……你。”   眼前骤然一乱,姚蓁只感觉身腰侧一沉,而后骤然失重,她不受控制的向前倒去,坐在宋濯膝上,织金的月白裙摆陷入他的衣摆里。   宋濯衣领微散,喉结完整地露出来,上下轻轻滑动两下,沉沉盯着她。   姚蓁鼻息不稳,双臂撑在他的胸口前,勉强将腰直起,感受到手心下他急速跳动的心房,红唇微抿,抿出粼粼水光。   她垂着眼眸不看他,眼睫上水色摇摇欲坠,落在他衣袍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半晌。   她轻声提醒:“明日……还要上朝。”   宋濯轻笑一声,倾身过来,修长的手指拿起桌案时上的毛笔,示意姚蓁看。姚蓁不想再批阅,霎时身形矮了许多。   发尾漾开几道涟漪,姚蓁轻阖眼眸,嗅着他身上冷冽的气息,偏开头,感觉到宋濯牵着她的手,引着她的手指抚上他手中的沾着朱砂的毛笔。   她今日已经批了太多的折子,有些抗拒,手指蜷缩起来,又被宋濯强硬地挑开,按在毛笔上。   姚蓁睫羽扑簌几下,桌案的摆设她已经十分熟悉,几乎不用看,便可轻车熟路的摸到砚台。   “咔哒”一声,月魄色的衣襟流漾着光。   姚蓁浑身一颤,记忆卷土重来,她扑入他怀中,揽住他的腰,瑟瑟如秋风中的树叶。   宋濯松开她的唇,垂眸睨她,看她清丽的盈盈眉眼,又看向桌案。   “方才不是说政务还未处理完?”   在他的目光下,姚蓁看向那成摞的奏折,犹豫一阵,揪着他的袖口,柔声道:“宋郎。”   宋濯任凭她牵着手,眼底愈发幽深,喉结轻轻滑动几下,从喉间溢出极低的一声:“……嗯。”   指尖缠绕上她身上清甜的香气,裙绦摇曳上他的袖摆。   姚蓁伸出手,将奏折拿给他。   宋濯接过奏折,敛着眉眼,目光扫过那一行行的墨字,手背上青筋盘旋浮现,须臾,清沉目光落在她的眉宇之间。   他玉白的指尖点了点其中的一行字,问姚蓁:“不会处置吗?”   姚蓁看向那行奏折,抿唇摇头。   宋濯轻叹一声。   他长眸中翻涌的幽黑,犹如夜深时汹涌的深海,然而他的眉宇间仍旧是一片冷淡,几乎难以窥见什么情绪。   然而他清醒地明白,自己或许是要疯了。   他抚着奏折,指尖摩挲着那行字,只要他稍微流露出拒绝之意,姚蓁必然因为他不肯帮忙而泪光盈盈。   果然,他松开奏折,姚蓁攥着他肩颈处的衣领,泪光涟涟的看他。   水声细微,掺杂在的鼻息声里。   姚蓁一僵。   宋濯指尖微顿,垂眸看过去,眼底的晦暗清明了几分,漆黑长眉微蹙。   他忽然忆起,前不久,他才给姚蓁的伤处上过药。 后盾   他忽然停下手上动作, 清沉眸光看向衣摆堆叠处,姚蓁有些不适,小口小口喘着气, 啮咬着红润下唇,眼睫扑簌一阵, 抬起水光潋滟的眼眸看他。   紧接着,她看见宋濯波澜不惊、神色淡淡的眉宇间,长眉微微蹙起。   “才涂过药。”他指尖叩着她青丝散乱的圆润肩头, 低声道,有些浓重的鼻音。   姚蓁有些痒,仰着脖颈偏头躲避,眼眸中的水光泛起一道道褶皱, 眼底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脸,烛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地柔和如玉, 她轻轻喘|息,鼻尖中哼出一句:“……嗯?”   眼波粼粼, 眼眸中的俊容渐渐放大, 眼眸外真实的宋濯,垂下冷清的漆黑眉眼, 身躯朝她倾覆过去。   他墨发垂落她的肩头, 细密地将她缠绕,如同一张纵横交错的蛛网, 将她缠绕地凌乱。   宋濯贴近她的耳,温热鼻息洒在她耳后,她睫羽颤巍巍地抖动两下, 听见他低磁的声音落入耳中:“公主……”   他又轻又缓的说了几个字, 而后平淡道:“当心药效失效。”   姚蓁最听不得他在这种时刻, 用这种提醒两人身份的称谓去称呼她,身躯霎时有些紧绷,鼻息乱了调,手扶上他的手臂,摸到满手冰凉的发丝。   宋濯让她控制自己,莫要破坏掉药膏的成效。   ——可她压根控制不住一些本能的感受与反应。   她双唇微张着喘气,眼眸中泛着水光,心房跳动的亦有些乱。   是他主动前来撩她,如今反而倒打一耙,以方才的细微水声作文章,让她控制自身。   此人实在可恶!   然而虽然此时是被他强迫着同他交吻,但他将手从她身上撤离时,有一瞬间她心中竟腾升出一股微弱的挽留之意。   意识到这一点,姚蓁心房急跳几下,眼神清明几分,鼻息放缓,紧抿着双唇,缓缓松开攥住他衣料的手。   宋濯腰背倚在榻背上,衣袍微散,神态慵慵,半阖着双眸,薄唇微抿。他唇边还残有同她交吻时润湿的鲜红口脂痕迹,姚蓁视线扫过去,只觉得脸上有些热。   静默一阵,她双手撑着他衣摆,要从他膝盖上下来,手腕上玉铃轻轻响动。   宋濯眼尾扫向她,语调有些慵懒的漫不经心:“缓过来了?”   姚蓁僵了一瞬,脑海间的一根弦瞬间紧绷,红唇抿紧又松弛,斟酌一阵,她轻轻地应一声:“……嗯。”   宋濯直起腰,清沉的眸光扫过她的手,意味深长地停留一瞬。   姚蓁陡然嗅到一股危险气息,脊背绷直,手指蜷缩着收回到身侧。   宋濯向她倾身,粲然漆黑的眼眸紧盯着她眼底,修长的手指缓缓挤进她手指间,皮肤上跳动的青筋滚烫的温度蔓延至她手上。   他的手生的极其好看,修长如玉,关节处晕开绯色,像是精雕玉琢的玉雕。   姚蓁瞟一眼,指尖蜷缩地更甚,唇瓣微微翕动。   宋濯斜眸睨向两人相牵的手,另一只手将她的下颌抬起,强迫她同他对视,指尖抚摸她脸颊。   “帮我。”   他低低地缓声道,语气尚且算是温和。   然而他的手却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紧紧钳着姚蓁的手,让她无法将手抽离。语气与动作,反差强烈。   姚蓁浑身一颤,眼睫如飓风中蝴蝶的羽翼那般扑簌颤抖起来。   宋濯面沉如水。   她身子不适,才涂过药,他尚且存有一丝清明的神志,诸子百家在脑海中走马观花,焚林而猎之举不可取,且容她养好身体,给彼此留存几分余地,以展望来日方长。   他决定今日暂且放过她。   但不会轻易地让她脱身而出。   青筋起伏一阵,他缓缓将她的手扯向自己。   姚蓁别过脸,阖紧双目,啮咬着下唇,不看他,脸上肌肤却烧的如同血玉。   宋濯不禁低笑一声。   ……   玉铃清脆的泠泠响声,隐隐约约响了许久,灯盏上的光晕渐渐昏黄,墙上两道隐约的身影,因为火光明灭的跃动,朦胧缥缈,摇曳漾动。   寝殿周遭的宫人被屏退,万籁俱寂中,除却铃声,隐约夹杂着几声紊乱的鼻息。   许久之后,宋濯端来舆洗盆,捧着帕子为姚蓁净手。   姚蓁面庞红得滴血,鼻息间尽是他身上的冷香,睁眼闭眼,眼前尽是他的身影。   她不让宋濯碰,沾湿帕子清洗自己磨得通红的掌心,一遍一遍地用力擦拭,眼睫扑簌一下又一下。   宋濯立在她面前,双手端着水盆,垂敛眉眼,眉宇间神色依旧冷清一片,只是眼尾曳长的一道弧度上,隐约泛着绯色。   他观姚蓁神色,知她是在愠怒,静默一阵,大概思及到她愠怒的缘由,喉结微动,低声道:“并非有意不同你……只是,你受不住。”   声音带有一点浓重的鼻音。   她受不住什么?   姚蓁终于抬眼看他,他长眸中泛着粼粼水光,看进她眼底——那是情|动后尚且未褪去的潮|热。   姚蓁对上他的眼眸,又很快地将目光转移,目光滑过他尚沾着细汗的鬓角。   “——我。”   姚蓁净手的动作一顿,便听这人继续平静无比地道:“你身子不适,受不住我。”   她总算明白他意思,脸色微变。   他竟以为她是因为他不与自己同床而愠怒!   姚蓁脸色变了几变,抿紧双唇,不愿同他多说,“哗啦”一声,将沾湿的帕子丢入舆洗盆,水花霎时迸溅,跃动着将宋濯的衣袍胡乱沾染湿,水色晕开一片。   宋濯长眉微蹙,眼神变得有些幽深。   姚蓁缓声道:“我要入寝了。”   目光扫过他凌乱的衣摆,她毫无愧疚之意,心中想着,以他喜洁程度,必然难以忍受,继而离开她的寝殿。   顿了顿,见宋濯还不离开,她提醒道:“你衣袍脏了。”   宋濯眼眸看向自己衣袍,察觉到她驱逐之意,眼底渐冷。   他转身将舆洗盆放置一旁。   姚蓁听见动静,以为他终于要离开,倚着美人榻,小声地打了个哈欠。天色着实已经太晚了,她眼中困意蔓延,撑起身子走向床榻。   灯盏上的火光搅动几下,她步履微微一顿,听见一阵低沉的脚步声,而后一阵凛冽的风自身后袭来,不及她躲闪,宋濯扣着她的腰,长指拨开层叠的帐幔,将她推坐在床榻上。   姚蓁宛如失重,柔若无骨地倒上去,磨得通红的手掌撑在绣着繁复花纹的锦被之上,带起细密的痛觉。   她拧眉,抬手拨开脸颊上散乱的发,看向站在床前如鬼魅的宋濯。   “明日,还要朝会。”为防他再作出一些什么,她勉强柔声道,温婉娴静的眉宇间,有一丝浅淡的无奈。   宋濯睨着她,神色难以捉摸,身影笼罩在她身上。   姚蓁跪坐起身,眉尖微蹙,眉宇间有些隐约有些冷意,不谷欠同他多磋磨周旋。方才被他逼迫许久,她已然累极,对他现今这般的举动十分排斥。   顿了顿,她抿着唇,决定不再管他,伸手去拉扯被褥。   ——他总是这般不顾她的意愿,强迫她,不是么?   她已逐渐将他看透,即便是如此,仍觉得有些荒诞,世人眼中如万顷之陂般澄清宽阔的人,实则并非难以测量,更并非完美无暇,甚至,用令人生畏的手段,强迫她同他有了肌肤之亲。   想到他打造的银链,她肌肤上恍若冷冰滑过,连忙将思绪转向旁处。   她将他视若不见,拉过被褥盖在身上,背对着他入寝,仍能感受到背后宋濯如影随形的目光,脊背有些僵直。   许久,身后传来窸窣的衣料摩挲声,宋濯低声道:“朝里一些。”   姚蓁并不想与他同榻,犹疑一阵,不情不愿地往里挪移了一些。   宋濯将脏了的外袍褪下,挂在衣架上,仅着一身衬袍。   姚蓁的长发流淌在被褥上,他眼睫轻眨一下,抬手抚开她的发,而后侧躺在她身侧。   他靠过来的瞬间,姚蓁便十分不适地浑身绷紧,一动不敢动,斜眸看头顶轻轻摇晃的帐幔。   帐幔摇漾垂落,圈出的一方天地中,静谧地只闻鼻息声响。   冷冽的香气铺天盖地蔓延,宋濯的存在感太强,姚蓁僵石更一会儿,听他鼻息平稳,便悄悄地往更里侧挪移一些。   “过来。”   低沉声音落入耳中,姚蓁一僵,他长臂已拦在她侧腰上,使她避无可避。   险些忘却,宋濯是何等敏锐,此时装睡,亦有些来不及。   “转过来。”   宋濯又低声道,五指渐渐收紧,姚蓁只好转过来,紧阖着双眼,与他面对而眠。   从一旁看去,二人墨发流淌着纠缠,她窝在他怀中,鼻尖同他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掌之隔,极致的亲密,宛如一对亲密的眷侣。   姚蓁睫羽轻颤两下,隐约感觉到冷沉目光掠过她脸颊,她佯作浑然不觉,嗅着他身上气息,竟不知不觉地熟睡过去。   翌日醒来时,她睁开双眸,面前早便没有宋濯的身影,甚至一丝他来过的痕迹都难以察觉。   姚蓁抬起手,嗅着浅淡的香气,指尖他躺过的位置,早已无他的体温。   虽然痕迹细微,但并非尽然全无,手心隐约的细痛提醒她,宋濯来过。   天色尚早,她撑起身躯,思索今日的日程。   手心却忽然触及一角冰冷的衣料。   她微微一怔,将那片手掌大小的月魄色衣料拿在手中,端详几眼,发现衣料边角处断痕规整,应是人为割断的。   眼睫轻轻眨动,她将宋濯的衣角收在袖中,走下床榻,在桌案上的书册中翻找一阵,将昨晚她尚未来得及阅览的蜀中来信翻出,拆开,一目十行读下去。   她忽而松了一口气。   ——信中说,骊家人不日即将抵达望京。   她同姚蔑的后盾,要来了。 表兄   平乱过后, 朝政渐渐步入正轨,登基时闹得满城风雨的公主参政之事,随着天气的逐渐炽热, 消融在炎炙的艳阳里。   政事渐渐平定,却另有一桩事渐渐在坊间流传开——不知是谣言还是其他, 传闻季秋时,朝廷将会格外恩赐一次科考机会,学堂中的女学子, 亦可参试。   此时逐渐发酵,没过多久,朝廷颁出一道圣旨,锤定往先流传开的谣言。   旨意一出, 霎时举国哗然。   联想到此前公主涉政之事,不少人猜想是公主授意, 姚蓁再次陷入舆论中心。   皇城外甚嚣尘上,深处深宫的姚蓁, 对此尚且一无所知, 忙于政事。   今日朝会格外冗长,几大世家聒噪不休地争论, 话里话外尽是大赦天下之事, 金銮殿中的横梁都被吵得嗡嗡作响。   姚蓁谷欠出言制止,然有心无力, 群臣之首并无那道她熟悉的渥丹色身影,她同姚蔑只言片语便引来更大的争议。   争论声一直到巳时才停歇,朝臣次第退去, 姚蓁这才发现, 自己身上的褙子已被薄汗浸染湿。   回嫏嬛宫的路上, 姚蓁满腹疑云,思忖一阵,终是忍不住,低声问侍奉在身侧的小黄门:“今日朝会,首辅为何未曾到?”   天气炎热,她身上沁出薄汗,肌肤绯丽如粉桃,眉眼清丽。   小黄门不敢直视她,垂首恭听,亦是不知宋濯为何不曾到场,摇摇头。   姚蓁目光错向一旁青砖上华盖落下的阴影之上,睫羽翩跹着颤抖两下,不再追问。   -   和帝在世时,姚蓁是最受宠的公主,坐拥宫城中最为雅致秀丽的一处宫苑,假山流水皆齐整。   如今宫中皇嗣稀少,她又为执政的公主,虽经历战乱,前朝累积的充盈国库,亦足以将嫏嬛宫布置的十分周到妥帖,丝毫不减往先。   宫内的玉液池中,菡萏盛开,莲叶接天而碧,宽大的叶片上滚着圆润水珠,荷花瓣上亦洒满粼粼的水雾。   池边环绕着廊庑与长廊,两侧皆挂上细篾竹帘,将炽热的日光隔绝在外。   姚蓁天缥色的身影,穿梭在竹帘的缝隙指之间,缓步走向池中央的小亭。   小亭四围亦垂着竹帘,宫婢将一角背阴的一角竹帘卷起一些,姚蓁跪坐在枕席上,将手中的策论在面前的平头案上摊平,逐字阅读。   宫殿中十分闷热,金猊兽中四溢的缥缈香气,愈发显得溽暑炎炎,令人难以静下心来。   池上惠风和畅,比之沉闷殿中不知舒适多少,她喜爱这样的环境,更愿待在这里,听风荷鸟鸣,鲤鱼戏水。   她读书时,不喜人近身,便将宫人屏退,专心致志。   她太专注,没注意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待鼻尖嗅到一阵熟悉的冷冽香气,才发现桌案上覆上一道浅浅的阴影。   冷香气蔓延缠绕,她正要翻页的手指一顿,抬眼缓缓看向来人。   淡青色衣摆上隐约绣有竹纹路,再往上,是如翠涛衣领。   宋濯着一身常服,玉立在她身前,面色一如既往的淡然,薄唇微启:“为何在这?”   姚蓁收回视线:“殿中太热。”   宋濯从喉间轻轻溢出一声“嗯”,俯身看向她面前的策论,一缕长发滑落,摇漾在姚蓁眼前。   ——这篇策论,是旁人临摹宋濯的。   他目光清沉,姚蓁手指不禁微微蜷缩,以为他看出来些什么,有些紧张。   须臾,宋濯低声道:“手还疼么?”   姚蓁僵了一瞬,抬眼看他。他发色如鸦羽,极其的浓黑,面容却是玉质的白皙,两相对比,落入人眼中掀起的涟漪愈发剧烈。   宋濯的视线,正落在她的手上。   她气短一阵,耳后有些热,将手蜷缩着搁在膝盖上,用衣袖遮盖住,语气不怎么好:“不疼了。劳烦你记挂。”   宋濯长眉微挑,看她别过去的脸,有绯色悄悄在肌肤上蔓延。   亭中气氛,一时微凝。   顿了顿,宋濯抬步绕过平头案,迈至她身侧,垂眸看着她,低低地道:“宫人说,你寻我?”   “……嗯。”   宋濯睫羽一眨,猜想到她寻他的缘由,缓声道:“刑部有些要务,走不开身。”   他缓声解释,问她,今日朝会的情形。   姚蓁听着,没由来的有些委屈。官员中应有许多他的党羽,他不去寻他们问情形,来寻她做什么,平白惹人心烦。   她不说话,宋濯站立一阵,屈膝蹲在她面前,翠涛色的衣摆搭在她的天缥色衣裙之上。   她偏头不看他,眼眶渐渐红了。她想,总归骊家人不日便可到达望京,她也算有了几分底气,日后不必再同他虚与委蛇。   头还没完全转过去,又被宋濯捏着下颌转过头,纤柔身形被他圈在他和横栏之间。   宋濯与她水淋淋的目光对视一阵,眸光渐渐冷沉:“谁欺负你了?”   他不说还好,这般一问,姚蓁没由来的愈发委屈,眸中水意更甚。   宋濯身上的冷冽气息不住挑拨着她脑中的一根弦,她被他捏着下颌,又难以如同孩童那般作出一些学舌告状之事,气息渐渐不稳。   又想到宋濯近日对她的逼迫,手掌心偶尔仍会火辣辣的疼痛,她抿唇气闷一阵,眼睫颤巍巍的沾湿,底气十分不足的控诉道:“你——宋濯,你欺负我!”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愕然,旋即那丝愕然便如小石块一般,沉寂在深邃如海的眼眸中。   他眉宇间渐渐攒出些冷意,打量姚蓁一阵,忽然倾身向前,将姚蓁压在横栏上,不顾她气愤的挣扎,将她双腕攥在手心,举高过头顶,重重亲吻她。   冰凉的发丝纠缠在一处,衣袂混乱搅动,玉铃泠泠作响。   姚蓁愈发气闷,但逐渐难以招架他,喉中隐约溢出几声哭腔的抗议。   一吻毕。   宋濯仍攥着她的手腕,高挺鼻尖抵在她耳畔,气息温热,眼底黑沉,认下欺负她的这个罪名:“……嗯。”   姚蓁小口喘|息着,褙子散乱地挂在臂弯上,半晌,宋濯沉沉盯她一阵,终于松手,她揉了揉手腕上的红痕,抬手将褙子拉上肩头。   她从小便被教导地温婉知礼,即使被人欺负地狠了,亦只是独自红着眼,寻不出半句骂他的话。   宋濯目光滑过她沾湿的睫羽,绯红的鼻尖,落在她红润的唇珠上。   睫羽缓缓眨动,他修长手指轻轻捻在唇珠之上,感觉到她身躯在微微战栗,手指蜷缩的愈发紧。   他低声道:“你既不愿用手……那便用这处?”   姚蓁猛然睁大眼看他,目光中满是惊惶的水色,身躯战栗不已,犹如受惊的猫儿。   宋濯观她神色,垂敛眉眼,指尖滑过唇瓣,强势的钳着她,摩挲她玲珑小巧的下颌。   姚蓁偏头躲开,动作有些大,将桌案上的策论扫在地上,“啪”地一声响。   亭中气氛,为之一凝。   宋濯目光探究地扫视她。   然而他没有继续为难她,他今日似乎格外繁忙,没待多久,便起身离开了。   他走后,姚蓁倚着横栏,独自缓了一阵,缓过神来后,脊背一阵发麻,薄汗沁满全身,犹如从水中捞出。   她亦不愿再在亭中多待,捡起策论,抿唇往宫殿处走。   她步履微快,耳边耳珰摇晃甩动,将小亭甩在身后,仿佛要甩掉什么东西似的,青色身影穿过繁复纵横的回廊,眼前豁然开朗。   殿门前,立着几个宫婢。浣竹神色略带焦急,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瞧见是她,面色一喜。   她迎上前来:“殿下,您总算回来了。”   姚蓁将策论递给她,边提着裙摆往殿内走,边柔声问她:“怎么了?”   “蜀中来人了。”浣竹道,“此时人正在正殿等您呢!”   姚蓁脚步一顿,旋即眼底翻涌出喜色。   -   直到同母族亲人会面,激动之余,姚蓁仍旧是有些恍惚的。   来人是她的舅母,一个婉约美丽的妇人,旁人提点后,姚蓁的记忆中隐约有一些印象。一见到她,先是笑盈盈地起身,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阵体己话,渐渐的,眉宇间堆积上愁绪,话语也渐渐哀痛起来,眼下垂下几滴泪来。   长辈如此,姚蓁亦是无可避免的伤感起来,亦是目中含泪。   骊氏并非仅来了舅母一人,其余一行人,先行去面见陛下,舅母为女眷,先行来后宫见她。   同她交谈,使得姚蓁感到十分亲切,但同样的,她既为女流,亦是说不清现今蜀中状况,姚蓁问了几句,没问出所以然来,便也不再多问。   没过多久,骊将军面见过姚蔑,亦来到嫏嬛殿。   这次毋庸他人指点,姚蓁一抬眼,便从肖似母后的昳丽眉眼间,辨认出这位不惑之年的男人,是她的舅父。   看见那肖似母后的眉眼,姚蓁心中愈发哀凉,强忍着泪意同他搭话。   骊将军沉默寡言,同她交谈不多,却在骊夫人提及妹妹时,高大的男人别过脸,红了眼眶。   又交谈一阵,宫婢低声提醒,已是用膳时间。   既是远客远道而来,又是亲眷,便且先已休顿为主,不宜大张旗鼓地举办宴会,   姚蓁便命人来,在她宫中步下宴席,且先应付一晚,改日再举办一场大型的迎客宴。   她询问其他人的意见,骊将军轻一颔首,表示随她意见,正在同她交谈的骊夫人,却停顿一阵,忽然道:“不急,还有一人尚未来到。”   她抬眼看向殿外,眼中一亮,声音中染上几分欣喜:“来了!——殿下,你可还记得他?”   姚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殿门外,璀璨的残阳光晕,勾勒出一道颀长的男子身影。   脚步声缓缓踏入殿中,来人优雅地拱手行礼,月白锦缎的长袍,抖落一圈金色日晖。   那人面容若玉,头戴玉冠,星眸琼鼻,端的是一幅极好的相貌,又有出尘贵气傍身。   他声线温润,徐徐道:“公主表妹。”   姚蓁微微一顿:“表兄?” 醉酒   她这般开口唤, 微微折身行礼的郎君便微微抬起眼来,眸光隔着宫殿中朦胧的光晕看向她,眼中含笑。   “是我。”他道。   看到骊兰玦, 骊夫人脸上的笑容便怎也止不住,笑着招手, 道:“正是,上次见面,应当是许多年前了, 未曾想公主还记得他——玦儿,快过来。”   宫婢退下传膳,骊兰玦又欠身给父母行礼,而后缓步迈过来, 俊美面庞愈发清晰地映入姚蓁眼中,赭色重台履踏在地摊之上, 步步稳健,立在骊夫人身前。   姚蓁回忆一阵, 隐约对这位的表哥有一些印象。   幼时的那场令她极其伤心的宫宴, 舅母一家也在,最后那只幼犬, 正是这位表哥帮她下葬的。   表哥年纪比她要大上几岁, 如今应是弱冠之年,当年在宫中居住时, 未及舞象之年便通晓世事,饱读诗书,对她多有照拂, 她对他印象甚好。   骊兰玦没有落座, 正垂首同母亲低声交谈。坐在上首上的姚蓁, 目光扫过去,见他们二人母子情深,想到自己如今孤身一人,未免有些黯然伤神,浓长的睫羽哀哀垂落。   她将视线挪向旁处,怔怔看向宫灯,出神一阵,感觉手上落上一些重量。   她垂眸看去,骊夫人拍拍她的手,温声道:“殿下,玦儿有些东西想送你。”   姚蓁有些讶然,偏头看向骊兰玦。   他亦在此时看向她,勾唇浅浅的笑,面如冠玉的郎君,生了一双星子般的眼眸,笑起来时眼尾微微勾起,眼中宛如星河璀璨,面容粲然的如同阳春之暖阳,令人通身生暖。   骊夫人道:“先将我的礼物拿过来。”   骊兰玦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来,骊夫人伸手将匣子接过,打开,取出匣中的一对晶莹剔透的青玉镯,端在手中给姚蓁看。   “他们父子戍边时,觅得美玉,臣妇寻巧匠琢磨成玉镯,本欲献给皇后,如今……只好让公主代为收纳。”她目中流露出哀伤,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她既这般说,姚蓁心中大怮,自然是要将这玉镯收下的。   玉镯大小不知是否合适,骊夫人拿着玉镯,要为她试戴。   姚蓁顺从的伸出手腕,容她牵着。   衣袖有些长,她微微向上拉开一些,露出一小截皓腕,还有腕子上的银质手链。   骊兰玦目光从她手上掠过,看向一旁。   而骊夫人看着她手上的银饰,正要为她戴上镯子的动作一滞。   姚蓁察觉到她的顾忌,抬手将双腕上的手链取下来,收入衣袖中,浅笑着让她戴。   骊夫人便也笑,将青玉镯套在她白皙的手腕之上,大小竟刚好合适。   玉镯碧水色,将她的手腕衬的越发白皙,宛如玉脂凝就。   既然戴着正好,姚蓁抬起手腕看了看,便继续戴着,并未取下来。   她柔声道:“多谢舅母。”   骊夫人看向她的手腕,满意的笑。   她抚着姚蓁的双手,看向骊兰玦:“不是说有东西献给殿下吗,为何还不呈上来?”   姚蓁眼睫轻眨一下,看着骊兰玦轻抿了下双唇,又垂眸从袖中取出一个长匣来。   她正谷欠伸手接,骊兰玦却迈上前一步,在她一步外停步,将匣子打开,露出匣中的一枚蝴蝶缠丝金簪,清朗的嗓音清晰落在她耳中:“表妹,且低一低头。”   姚蓁不知所措,但见骊夫人一脸温和地看着二人,眼睫轻眨两下,将头放低一些。   骊兰玦取出发簪,别在她的发髻之上,修长的手指指尖拂动她的鬓发。   他长指轻轻拨动金簪两下,蝴蝶振翅欲飞,清湛的眼眸端详一阵,又抬手将金簪取下。   姚蓁不知何意,直起脖颈,转头看向他。   骊兰玦将金簪捧在手心,将声音压的极低,缓声讲解。姚蓁侧耳听着,眼中渐渐流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这金簪中竟别有洞天,必要时,可当作暗器使用。   使用的方法,颇为复杂,他仔细传授,姚蓁神色专注的听。   骊夫人在一旁看着两人,眼中含笑。   终于讲解完,骊兰玦将匣子阖上,递给她,落座在骊将军下首的座位。   姚蓁仍对金簪有些好奇,又细细端详一阵,而后才想起自己忘记同他道谢。   抬眼看向骊兰玦,他正垂眸饮用茶水,眉宇间温润,周身却无端令人感到有些疏离。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抬眼看过来,浅浅一笑,驱散原本的疏离感,使人如沐春风。   姚蓁用口型道:“多谢表兄。”   骊兰玦轻一颔首,目光转向旁处,与骊将军低声交谈。   *   宴会时,骊将军他们带来一些蜀中的佳酿,共同饮用。   因着同亲人相聚,又未曾尝过蜀中的酒酿,姚蓁浅尝一下,发现酒劲不大,便贪饮两杯。   宴会进行时,姚蔑亦前来同席——他虽不是皇后亲生,但毕竟是皇后一手养大,对骊家人十分尊敬。   彼时姚蓁尚还有些清明神识,同他低声商议一阵,安排下舅父舅母的住所。   皇宫中如今空闲的宫殿甚多,但大多荒废许久。嫏嬛宫位置好,又有许多空闲的偏殿,难得见到亲人,今夜便将他们一行人且先留宿在嫏嬛宫的偏殿,天亮时再另安置住所。   姚蔑欣然同意。   两杯酒入腹,姚蓁起先未曾感觉到什么,待宴席接近尾声,她逐渐觉得脸上有些热,眼皮亦十分沉重,听着四周低低的交谈声,越发困倦,单手托着下颌,竟渐渐阖上双眸。   宫婢瞧出她有些微醺,轻轻自身后推她一把,将她唤醒。   姚蓁晕乎乎地看向宫婢,宫婢瞧着她脸上的晕开的红霞,低语两声,她轻轻颔首,同众人抱歉,说自己不胜酒力,先行退下。   众人看向她,她醉的已有些睁不开眼,半阖着眼眸,在宫婢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勉强向外走。   骊夫人放心不下,眼神看向骊兰玦,命他前去照拂。   殿外天幕才暗,暮色晕染金瓦,天穹上隐约一弯牙月,发出朦胧的昏黄光晕。   姚蓁被宫婢扶着,缓缓迈下高耸的玉阶,朝后面的寝殿走去,青纱衣摆,被夜间初起的风撩拨起一道道波纹,漾着涟漪的湖水一般。   骊兰玦阔步追上来,观她一阵,迟疑地立在她身后,同她半步之距,宫婢识趣地让到一侧,他双臂臂弯微微曲起,随时准备护住她。   走下台阶时,姚蓁足底一趔趄,他伸出小臂,容她借力站稳。   他看向她落在自己衣袖上的玉葱指尖,星眸中露出担忧之色,清润的声音亦是浸透着关切,情急之下,忘记对她的尊称,直接道:   “表妹,无恙罢?”   姚蓁缓了一阵,懵懵抬眼看他,眼中满满浸透着水色,柔声道:“无事,只是有些头晕……”   她很快将自己调整过来,松开扶住他衣袖的那只手,继续向前走去。   骊兰玦看向衣袖上被她攥出来的褶皱,思忖一阵,抬足跟上,护送她回寝殿。   到达寝殿时,姚蓁的头颅愈发沉重。她并未完全醉,只是浑身有些懒洋洋地提不起力气。   她缓步走上台阶,骊兰玦始终沉默地护送在她身后。   姚蓁停足在殿门前,转过身看他,凉风吹过,她青丝流漾,月光流淌在锦缎一般的发上。   她面颊上有种酒醉后的酡红,有些娇憨,浅浅的笑时,眉宇间的清冷消融许多。   她手中仍攥着他送给她的簪子,笑意盈盈:“多谢表哥。”   宫婢将殿门打开,骊兰玦目送她走入寝殿。   殿门重新阖上,姚蓁支起混沌的目光扫视殿内,发现殿中似乎没有宫人,殿中的灯架上仅点着几盏宫灯。她没有在意,只当人皆去正殿侍候了,困意上涌,她缓步走入内殿。   内殿的灯光更加晦暗,她凭着记忆走到床榻前,将层叠垂落的帐幔拨开,解开裙绦,将外衫除去,便要往床榻上躺下。   混沌之际,殿中有夜风缓缓流淌进来,她忽而嗅到一阵熟悉的冷冽香气。起先以为是床榻上残留的宋濯气息,顿了顿,眩晕的脑中隐约泛出一道清明,猛然意识到那浓郁气息意味着什么,浑身一僵。   她一动不敢动,眼睫剧烈扑簌一阵,嗅着气息,偏头向一旁层叠帐幔下,冷冽气息最为浓郁的地方看去。   寝殿中唯一亮着的一盏宫灯,发出晦暗昏黄的光,隐约勾勒出一道隽长的男子身形。   冷玉长指,挑开帐幔。   宋濯的身影,一点点缓缓映在她余光里,他脚底下浓郁的影子,亦逐渐显露出来,顺着她的足尖,攀爬上她的衣裙。   他依旧是那般面沉如水的样子,眉宇间像是攒着经年不化的霜雪。   姚蓁看清他的脸,酒意霎时醒了大半,眼底泛开一道道涟漪,心跳砰砰,几乎冲出喉咙。   宋濯居高临下,沉黑眼眸睨着她,自帐幔中现身,缓缓迈步,步伐倾轧向她。   他停在她的身后,长臂一伸,勾住她不堪一折的腰身,将她揽在怀中。   姚蓁重心不稳,仓皇之间,伸手扶住一旁的床柱,却被他更深地抱在怀中,背后的蝴蝶骨嵌在他的胸膛前,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他静静拥抱她一阵,双臂皆缠绕在她细腰上,将下颌贴在她肩窝之上,声音中含有浓醇的鼻音:“臣,想公主。”   姚蓁有些痒,微微侧头:“……痒。”   宋濯置若罔闻,浓长睫羽垂下,面颊朝她挪移,高挺鼻尖贴在她肌肤之上,亲吻她,吻她的耳后,吻她颈侧的修长美人骨。   她饮了酒,肌肤泛着薄红,如同熟透的蜜桃,触感极好,轻轻一触碰,便留下绯色的印迹。   姚蓁低|喘一声,声音宛如熟透蜜桃的汁水,清甜流腻。她急忙推他,惧怕他留下印迹,手指抚在宋濯衣袖上,推拒他远离。他猜到她的顾忌,轻笑一声,热息洒在她耳边。   姚蓁浑身发颤,侧头躲闪,却被他掰着下颌偏过头。   指尖拂过红润嘴唇,他的薄唇吻上她。   这个角度——   姚蓁有些站不住,不得不踮起脚尖,手指撑在他的腰腹处,呜咽着承受他的吻,身躯发软,几乎要倾倒。   她的手撞在他佩戴的玉佩上,清泠两声脆响,旋即那只手便紧紧扣在他衣袖上,力气有些大,极其难以忍受的模样。   宋濯抚着她纤长柔软的脖颈,漫不经心地慵慵垂眸去看。   她细腻的纤细手腕上,戴着水润的玉镯,并未有他给她的手链。   他的眼底,霎时翻涌出一片冰寒。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隐约脚步声,殿门被叩响。   骊兰玦的清润声音隔着门传入:“表妹,可曾就寝了?我命人做了一碗醒酒汤。” 放过   听到外面传来的的声音, 姚蓁顿时浑身一僵。   固然她知晓,骊兰玦不会贸然闯入,但仍是忍不住怀疑, 他能听到殿中的声响。   ——身在殿中的她与宋濯,此时正在做着的, 并不是足为外人道之事。   他的声音清越,清晰的传入殿中,宋濯必然也清楚地听见了。   然而宋濯还在继续亲吻她。   姚蓁战栗不已。   公主的寝殿中, 凭空出现一个男人,若是被人撞破,便足以为人津津乐道,更毋庸这个男人还是不染纤尘的首辅。   她方才未着外衫, 肩颈上仅覆着一层薄薄的发丝,宋濯的长发不时与她的发丝纠缠在一处, 勾起细微的触觉。   宋濯一边将她的耳发挽过她的耳垂,一边抬手滑过她的手臂, 长指捏着她的手腕, 轻抚腕上凝脂霜雪一般的肌肤。   姚蓁眼中泛出一些含有惊惧的水光,不住地摇头, 试图制止他的动作, 耳珰上的垂珠不住地摇晃,打在她自己耳后脆弱的肌肤上、宋濯的指尖之上, 泛起淡淡的绯红,绯色逐渐韫浓。   她紧紧啮咬着下唇,边承受着他的吻, 边竭力凝神思索该如何应对骊兰玦。思索一阵, 决定佯装熟睡, 忍着喉间即将要脱口而出的声响,祈盼他可以快一些离开。   宋濯指尖穿过她手腕上的玉镯,手指挤在玉镯与她腕上肌肤的空隙之间。   姚蓁立即想到,她将宋濯给的手链取下,愈发不敢挣动,恐宋濯会因为此事而发癫,弄出什么动静来。   宋濯抚摸腕子一阵,停下吻她的动作,眉眼湛湛如雪后晴空,垂眸看她侧颜一阵,睫羽轻眨一下,搅动眼底泛出粼粼光晕,紧扣着她侧腰的那只手,缓缓向上,停在她的肩颈处,略一施力,将她压向自己。   薄唇微启,他低声道:“外面那人,是你表兄?”   姚蓁鼻息有些不稳,因为酒意而薄红的面颊,此刻愈发绯红。目光掠过他抚在自己锁骨上的手指,听到他这样的话,她偏头看向他,颤声道:“……是。”   宋濯眼神清沉,缓声道:“公主似乎很害怕。”   他一边盯着她,一边将手指抚在她衣袖一角,挑起一条小缝,指尖勾挑在布料上。   姚蓁眼眸中立即反手攥住他的手,即使仍醉着,亦几乎失声道:“不要。”   宋濯眼底酝酿着浓郁墨色,手掌倾托住她,顿了顿,在她慌张的眼神中,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   她的衣裳松散,露出一角诃子。   宋濯垂眸扫视一眼,长眉微挑,轻笑道:“公主甚爱臣挑选的这件小衣。”   姚蓁低头匆匆看一眼,诃子上面绣着有些熟悉的纹路,似乎正是她在宋府与宋濯同房后,他挑选给她的。   她并未注意,只是随意穿着在身上,被他这般提出,好似她存心穿给他看似的,一旦这样联想,她便有些脸热,心中局促不安。缓了缓,拨开他的手,垂眸整理衣裳。   殿门外,骊兰玦的声音销匿一阵,此时却忽然又响起。他声音迟疑:“表妹,是你在说话吗,可还醒着吗?”   姚蓁心惊肉跳,猛地抬起头,越过宋濯看向殿门,意识到是宋濯方才的声音太大,许是让殿外人听见了。   她横宋濯一眼,抿紧双唇不出声。   宋濯依旧捏着她的手腕,清沉目光落在她腕上,缓声问:“手链呢?”   姚蓁简直要被他吓死,上前半步捂住他嘴唇,压低声音道:“你…… 小声一点!”   她低下头,从衣袖中掏出手链给他看:“在这。”   宋濯低头看,目光浅浅掠过她手中的手链,又折返回她的诃子前。   先前她的衣领便有些松散,适才她又扑过来捂他的唇,动作有些大,衣袖越发松散,从他的角度,无须刻意,便恰好能望见诃子上绣着的雪白连绵的大片景色。   睫羽垂落,在他眼下投下浓郁阴影,遮住眼中翻涌的情绪。   姚蓁仍捂着他的唇,一边捂着,一边十分紧张地偏头往殿门外打量。   她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宋濯偏开头。   指尖忽然一湿,她一颤,抬眼看去,宋濯偏头吻她的指尖,薄唇上泛着粼粼的红润。   望见这一幕,姚蓁的指尖难以抑制的发颤起来,因醉酒而晕乎乎的脑海都清醒了一些,迅速将手收回。宋濯似笑非笑,眨动眼眸,长臂一揽,双手扣着她将她揽入怀中,手指缓缓向上,倾托住她。   忽缓忽重的力度落在身上,她瑟缩着躲闪,俏丽的小脸紧绷着,又惊又怕,啮咬着下唇。   宋濯贴在她耳边道:“这么害怕他听到?”   他轻轻移动手掌,姚蓁便蹙起眉,眉宇间隐约有怒火,身躯却朝他倾过去,双手攀着他的衣袖,勉强稳住身形。   她此时不敢出声,怕一出声,便难以控制起来,缓了一阵,才低柔道:“不是……”   她脸上有些热,身上也有些热,方才宴席上吃的那盏酒的后劲着实有些大。   宋濯俯身吻她,她不让他吻脖颈,他的唇便继续往一旁滑。   殿门外迟迟未传来离开的脚步声,姚蓁脑中紧绷着一根弦,五感也因此格外敏锐。   她的双手攀着他的脖颈,视线始终警惕地看着殿门,鼻息起伏不已,又被一股力道压下去。   紊乱的鼻息声,同布料窸窣声搅动在一处。   他的发丝抚过她的肌肤之上,姚蓁的眉尖难耐的微蹙。   他吻着她,顿了顿,抬起黑亮眼眸,嗓音低醇地问她:“我是谁?”   宋濯总是喜欢问她这个问题,像是从她口中说出他的名字于他有不一般的意义一般。   姚蓁有些不明所以,颤巍巍的踮着足尖,思索一阵,仍没有想出宋濯忽然这般发问的缘由。   她的角度看不清宋濯神情,眼中光晕有些酒醉的涣散,半晌,依照他的意思轻声回答:“宋郎……”   “你是宋郎。”   宋濯缓缓抬起头,面色依旧淡淡,眸中闪着瑰丽的亮色,眼尾亦有些薄红,像是被她的话击中心房一般。   他低低地应:“嗯。”   外面,骊兰玦的声音越发清晰,脚步声徘徊着落在青砖上,担忧地问道:“表妹,你有没有事?”   宋濯低叹一声,目光睨着她,意有所指:“公主被我吻成这般模样,恐怕不能面客。”   他将姚蓁鬓边散开的一缕发挽至耳后,微微偏头,顺着姚蓁的视线看向八折屏风外的殿门。   姚蓁紧握双拳,指甲深陷手心中,恢复几分神识,目光清明一些,看向殿门,屏着气息,缓声道:“表兄,我无事。”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娇滴滴成什么模样,好似藤蔓上熟透的蒲桃,甜丝丝的水润。   骊兰玦终于得到她的回应,紧张的神情渐渐放松一些,脚步不再来回踯躅。   他听见她的声音带有浓重的鼻音,心道,想必是昏睡才醒,先前他听到的交谈声,许是听错了。   想到这里,他有些自责对她的打扰,顿了顿,看向手中醒酒汤,温声问她:“表妹可还有何处不适,还醉酒吗?我这里有醒酒汤。”   他说完,便静静等待,殿中姚蓁沉默一阵,轻柔的声音缥缈地传过来:“不必,表兄,我已……我已无大碍了,多谢表兄,我已睡下,不便相送……”   骊兰玦闻言,仍有些踯躅,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但她既已这般说,他便不便继续留在寝殿前,目光犹疑地看了殿门一眼,风度翩翩的迈步离去。   殿中,姚蓁听见远去的脚步声,略微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软塌下去。   宋濯睨她一阵,拥着她缓缓迈步至床榻旁,帐幔飘悠悠的晃,她的双手高举过头顶,双腕被男人修长的手指紧紧牵住。   姚蓁惴惴不安,看见宋濯拿起手链。   宋濯慵慵垂眼,将她腕上的玉镯取下,动作优雅地为她戴上他的手链。   做完这一切后,他将她顺势放倒。   他居高临下睨着她,发丝与她的青丝缠连,与她相牵的手指感觉到她鲜活跳动的脉搏。   酒意上涌,姚蓁醉的有些喘不上气,艰难地偏过头,推他的手:“……我有些喘不过气了。”   宋濯垂眼看她,略微直起一点腰身,抬手将她唇边粘连的一缕墨发拨开,眸中昏暗交替。   他站在床榻前,冠发齐整。   “明日休沐,不必朝会。”他低低的道。   姚蓁岂能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紧抿着唇,沉默一阵,将头转过来,直视他眼底:“宋濯,你可以别强迫我吗?”   她眼中泛着湛湛水光,回想起方才惊心动魄的瞬间,心中十分委屈,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惹他青睐,然而她的确受够了这样的屈辱——明知他生性薄情,心中无她,内里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却还要同他委曲求全的耻辱,声音有些哽咽:“我不想同你日日这般不见天日的相处。”   宋濯居高临下,审视她一阵:“不想吗。”   姚蓁摇头道:“不想。”   “可是公主明明享受的十分愉悦。”   姚蓁鼻息一窒,最受不得他用淡然无比。甚至算是清冷的面色说这样的话,脸上立即滚烫起来。   她心知同他说不通,又将头偏到一侧,手上用上一些力气,想要将他推开:“求你……放过我吧。”   宋濯的眼底,倏地滑过一丝晦暗。   他俯身捏住姚蓁的下颌,低低地道:“绝无可能。”   姚蓁阖上双眸,浓密的睫羽不住地扑簌,在眼底投下一圈浓郁的阴影。   宋濯修长手掌扣在她的纤弱脖颈之上,将她的脉搏收在手中,温声道:“你休想离开我。”   他并没在手上用多少力气,姚蓁却头皮发麻,有种自己濒临死亡的错觉,几乎难以呼吸。   宋濯的墨发披散着,犹如一张漆黑的大网,将她笼罩住。   沉默一阵,他缓声道:“是不是因为适才那个表兄,你才想要离开我的?”   姚蓁睁开眼,含泪摇头:“……不是。”   他面无表情,沉沉盯她一阵:“不是便好。”   姚蓁毛骨悚然,不敢细想他言语中的深意,只能拼命的在脑中想,该如何摆脱他的桎梏与掌控。   宋濯俯身过来吻她的唇,看着她坠入他织造的迷离。   他看她一阵,忽而将她松开,列翠如松的身影,迈着优雅的步子离开。   姚蓁倚坐着,脑中因为酒意而微微有些眩晕,看见他的身影停在她的妆镜前,似乎在俯身翻找什么,一时没想通他是何意。   脚步声很快去而复返,宋濯行至床榻前,手中端着一个瓷白细腻的胭脂盒。   姚蓁掀起眼帘,眸中攒着越发茫然的神色,越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宋濯敛着清隽眉眼,端详手中胭脂盒一阵,长指轻挑,将盒盖打开,目光旋即落在姚蓁的唇上,在胭脂与她的唇之间来回盘旋,像是在对比什么。   须臾,他玉白的食指指腹落在胭脂之上,轻轻沾染一些浓郁的胭脂红,而后俯下身,贴近姚蓁,沾着胭脂的指腹落在她的唇角。   依旧有些茫然的姚蓁,被他此举吓了一跳,颤声问:“拿胭脂做什么?”   宋濯神情专注地看着她的唇,指腹轻抚,压着她的唇微微张开,将胭脂均匀的涂抹晕染在她的唇瓣上,低声道:“你的口脂花了,色泽不够浓。”   已经入夜,是休憩的时刻,姚蓁不必面见旁人,口脂花了,卸去便是,本不必再涂抹。   宋濯却偏要为她描妆,口脂的颜色亦是挑选的最浓郁的那一种。   姚蓁不愿涂抹胭脂,微微偏开头来表示自己的不愿。   宋濯的衣摆与她的裙摆摩挲出窸窣声响,他面沉如水,罔顾她的挣扎,以一种优雅的神态,俯视着唇色红嫣的她。   许久,他唇边漾出浅浅的笑意:“公主此时的模样,臣甚是满意。”   她什么模样?   姚蓁又羞又恼,水涔涔的目光扫向他,凌乱的乌发衬托着白里透粉的小脸,使得才涂了口脂的唇瓣愈发娇艳,清湛的眼中有些疑惑。   她眼中湛湛懵懂,一张小脸却格外娇妍,神情与容色的对比,是一种纯真的妩媚。   宋濯指尖缠绕着她的一缕发,漫不经心的淡然道:“与臣相处的时,娇艳的模样。”   她的唇瓣上晕开胭脂,声音亦潺潺如溪水,水声摇漾,像朝露一般。   惹得他的衣摆上也沾上她的胭脂。   没有人见过清冷矜贵的公主这般妆扮的明媚模样。   而她现今的样子,是被他绘出来的,只有他见过,独属于他。   姚蓁一怔,睁着水眸没什么威慑力地横他一眼,偏着头不再看他。   宋濯眼眸清沉,睫羽眨动两下,缓声道:“你既不愿与我一起,却又耽溺我、离不开我——那我娶你如何?” 夫君   姚蓁愣住, 转头看向他,纠缠的发丝逶迤着散乱在枕榻之上。   她眼中含疑,嗓音犹带有一点喘:“你说什么?”   宋濯俯低腰身, 引得帐幔轻晃,映入她眼中, 搅动起细微的迷蒙。   他紧盯她的眼眸,眼中酝酿着一些明灭的光晕,遮掩住眼底一些翻涌的情绪, 长指穿过她的长发,取下她发髻上的钗环,抚摸她的发顶,温声道:   “倘若你我二人缔婚, 日后情爱便可昭然于人前,你亦可长久地留在我身侧……”   说完这番话后, 他顿了顿,浓长睫羽轻眨两下, 有些意外, 从自己口中说出这样的话。   ——他是在求娶她。   他幼时耳濡目染李聃道学,向来清心寡欲, 又因宋韫与母亲不和, 往先从未思索娶妻之事,对于女郎们的示好亦是漫不经意。方才情动之时, 竟极其自然地将要那句话脱口而出,好似在他心底,一直潜伏存有“娶姚蓁”这个念头、谋划了千百遍, 只待时机刚好时便要说出似的。   他蹙眉, 心头浮上一些奇异的情绪来, 熟悉又陌生,细密缠绕着他的五脏六腑。顿了一会儿,他抬手抚在胸膛之上,辨认一阵那情绪,而后惊诧的发现,自己竟然似乎是在期盼她的回应。   便是向来平静如他,心中亦浮现出一丝荒谬的难以置信,微微怔住。   然而转念一想,这些若是建立在姚蓁身上,却变得合理起来。   毕竟他从前,也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会沉溺于情|事,对她毫无节制的索取,作出一些曾经十分不齿的事来,甚至还想主动去学习、去探究。   姚蓁的确同旁人十分不同。   斟酌一阵,他思绪渐渐清明,觉得此法可行。   一旦两姓结姻,纵然姚蓁心中无他,行事便不免要有些受限。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之后,二不必再躲藏,许多事行起来,亦要方便许多。   他并不想拿婚姻作为囚住她的束缚,也不认为这可以将她牢牢锁在身侧,可眼下或许只有此法较为柔和合适。   ——只要能将她掌控在身边。   眼睫轻眨,他缓声道:“世家中虽未有明文规定,但彼此之间似乎默认成俗,鲜少与皇室通婚。但我既与宋韫决裂,本不必拘泥于此,至多不过麻烦一些,解决掉一些人。——你意下如何?”   然而姚蓁听完他这番话,脑中绷着的弦非但没有松弛,反而崩的愈发紧。   他的话里话外,无一不在彰显著一个意图——   他想要将她光明正大、长长久久地囚|禁在身侧!   姚蓁仅存的一点酒意头皮立即害怕得发麻起来,牙关颤颤,双唇紧抿。   宋濯的手仍抚着她的发,将她的双腕牢牢压制住,令她难以抑制地战栗,心中疯狂叫嚣着想要逃离。   ——他视婚事不以为然,对婚事的句句清晰规划,不过是想借此将她控制在身侧,使她依附他而活,甚至会成日被他被迫着苟|合,做他的玩物。   这是何等缜密的疯狂心思!   姚蓁心跳快的几乎要跳出心房来,眼睫慌乱的眨动,思索应对之策,眼眸中难以抑制的多出几分警惕,戒备的打量着他。   他眉宇之间依旧寂寂冷淡,宛如高岭上无法触及的一抹雪色,单单是看他这一张脸,实在难以想象,他心中有如此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思,以及这般令人通体生寒的掌控谷欠。   宋濯耐心等待一阵,并未等到她的回应,手指一顿。   他望向她的眼底,见她目光躲闪,不愿同他对视,眼中多了几分晦暗,倾身掰着她的下颌,令她看向自己,语气亦变得有些阴沉:“你不愿吗?”   姚蓁不知如何作答,生怕自己出言扰怒他,便愈发抿紧双唇,一言不发。   然而她这番态度,似是正是默认着印证了她不愿的事实。宋濯脸色变得寒冷,盯她一阵,捏着她下颌的手指添了些许力气,将她捏的眼中含泪:“既不愿,又何出‘言念君子’之言?”   姚蓁泪汪汪看向他。   他记性极好,向来过目不忘,此时低声复述许久之前她寄给他的信:“你送信于我,说你思念温润如玉的夫君。”   他说到这里,姚蓁回想起来,是她在朔方时孤立无援,寄信于宋濯,视他作倚靠。可那时他未曾在她面前暴露疯子一般的本性,她引用‘言念君子’之句,亦并非是将他当作夫君,只是想借此句赞美之意,来赞颂征战在外的他的品德。   然而在博通经籍的宋濯面前,任凭再多的解释都变成了无力的辩白。   姚蓁咬牙扭过头,依旧不语。   她在抗拒同他说话。   宋濯眼底隐约浮现晦暗的病态,倾身下来,衣摆铺陈在她身上,一边抚着她被布条束着的手腕,另一只手扣紧她的腰侧。   他动作温柔,语气却无端让人脊背生寒:“不想嫁我,想嫁谁?——你还惦念着秦颂?”   姚蓁此时知晓后怕,明白当务之急是且将他稳住,便缓缓摇头,颤声道:“不是,我没有。”   她被他压着手腕,动作受限,细腻纤长的脖颈上缠着他与她的发丝,锁骨清晰可见,眸中水光潋滟,神情委屈可怜。   落在她腰侧的那只手缓缓下滑,宋濯漫不经心的拂过沾湿的衣摆。   这个角度,姚蓁的余光刚好可以看到他的动作。   她脸上泛开热度,双手手指蜷缩,轻轻挣动,又被他按住。   烛火迤逦蔓延在纱质帐幔之上,宋濯优雅俯身,温热的薄唇落在她的颈侧,她咬唇挣扎。   他明白她的顾忌,明白她不想让他在留下印迹。   但她愈不想,他愈故意,衔起一小块娇嫩肌肤。   姚蓁脖颈柔婉敏感,立即现出一点朱砂似的红印。   她仍在试图挣扎:“不行……不能吻这里,太明显了。”   宋濯直起身,沉沉看她一会儿,重又俯下身,轻笑一声,吻她靡丽的红唇。   衣料混乱摩挲,窸窣地带起一点水声。   她蹙眉忍耐一阵,轻哼出声,指尖蜷缩着攥住布条,将原本平滑的布料攥的满是褶皱。   帐幔逶迤垂落,清泠的玉铃声连绵不绝地响动起来。   殿中的直棂窗开着一道小缝,夜风吹拂入内,将烛光吹拂地明灭跃动。   月影一寸寸偏移。   跃动烛火的光晕攒在宋濯汗湿的眉宇间,他目光水洗过一般黑亮,眼尾挑着一点浓郁的绯色。   姚蓁的足尖踩在他垂落的衬袍上,微微蜷缩,耳边耳珰一下又一下的晃,脖颈哀哀偏向一侧,发丝沾湿贴在雪白面颊上,眼睫沾泪,口脂散乱,红唇吐气,浑然无力。   宋濯身形优雅,扣在她侧腰的手,手背上青筋乍现浮潜。他漆黑眉眼一眨不眨地观她神色,在她眉尖蹙紧时,松开对她的桎梏。   混乱的玉铃声归于平静。   姚蓁眼中迷蒙,下意识地朝他靠近一些,咬着唇瓣,抬起眼帘看他,鼻尖难耐地哼出柔软的喘|息声。   宋濯鬓边步着细密薄汗,额角脉搏突突急跳,鼻息亦有些乱,眼底却清明一片,存心磨她,嗓音喑哑,低低地缓声问:   “想要吗?”   姚蓁轻哼,红唇翕动一阵,说不出话,头颅无力歪向左侧,须臾又歪向右侧,脚趾勾住他垂落的衣摆。   宋濯半阖着眼眸,浓长睫羽遮住眼底情绪:“——说话。”   姚蓁缓了好一阵,压制着鼻息,轻声唤:“宋濯……宋郎。”   宋濯指尖落在她的颈侧上,抚摸肌肤上蔓延的红痕,温声道:“唤夫君。”   姚蓁别过脸,不肯唤,他便吻她的唇,调动她的情绪,感受她的五感皆为他所掌控,听她潺潺柔软、逐渐失控的嗓音。   他手背上筋脉隐现,像是在压制着什么情绪。   姚蓁眼睫扑簌着颤,难以忍受,靡丽的红唇微启,断断续续吐出两个字:“夫君……”   宋濯眼底幽深晦暗,闪着一点明灭的热忱光影。他低笑一声,优雅的姿势陡然一转,发了狠劲。   玉铃激烈的晃动起来,她的指尖重重打在横木之上,他视线掠过她颤抖的指尖,低低的缓声道:“公主,你现今的模样……”   姚蓁眸光散乱,恍惚着寻他的脸,酒意好像又上涌,她昏昏微醺,好似自热汤中捞出,难耐地张开红唇喘息,没由来地想要低泣;又像缺水的鱼,唇齿间尽是破碎的水声。   宋濯眉眼清湛,嗓音低醇,伏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姚蓁浑身一颤,腰身软塌下去,啜泣出声。   束着手腕的布条被他解开,他长指挤入她柔嫩的手指之中,同她十指紧握,哑声道:   “……你只能属于我。”   *   许久之后,紊乱的鼻息平息,公主的寝殿中恢复寂静。   姚蓁心跳仍有些急,困顿倦乏的睁不开眼,隐约感觉到宋濯没离开,似乎正在看她,但她现今累极,实在分不出心绪去管他。   迷蒙之间,她感觉到手被人握住。她一僵,以为他还要不知餍足地做些什么,尚未缓过麻意的指尖,再次轻颤起来。   宋濯披衣坐在床沿边,指尖沾着药膏,给她磨得通红的手腕涂药。   他指尖拂过玉铃,清泠的发出一声细微响动,姚蓁脑海中好容易摒弃的迷乱的场景,再次潮水般涌来。   她鼻音浓重地喘息一声,眼睫扑簌一阵,抬眼看向他,眼眸中仍有些未曾褪去的情|潮,眼尾鼻尖因为流泪而发红,眉宇却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   宋濯余光睨过她。   就在不久前,她还在用各种称谓唤着他,指尖紧紧扣着他的手,几乎崩溃的低低地哭泣。   他的锁骨上,有一道她咬出来的崭新咬痕,与先前她咬的那道重叠,将冷白肌肤上的红痣紧密缠绕。   与她身上相比,他身上的牙印与几道抓痕,算不得什么。   姚蓁的目光恰好也掠过那枚咬痕,有些不大自然地移开眼,脸庞上犹有被方才那阵热气蒸出来的熟透的绯色,使得她目光挪开时,眼尾有些媚态的娇羞。   宋濯抚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手背上的筋脉隐约起伏。   喉结滚动两下,他沉声道:“你方才既已唤我为夫君,便是同意嫁我。”   姚蓁脸上蒸腾着热气,一些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然而听清宋濯口中所言,她心中泛起复杂的酸涩涟漪,无力的阖上双眼。   宋濯在等她的回答,抚在她腕边的手指,拨弄着手链上的玉铃,一下又一下的响,踏在她的胸口之上。   她抿抿唇,看着头顶的帐幔,只觉得自己同被风抚动的帐幔一般身不由已。   “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好吗?”她柔声道,眼中晃着水色,像是要流泪一般,嗓音犹带着一点情|事余韵后的颤。   宋濯说,好。   她疲倦不已,紧绷的身躯逐渐松懈,在宋濯帮她清洗之后,沉沉睡去。   *   翌日,天边泛着朦胧的蟹壳青时,宋濯固定的作息便令他醒来。   他昨夜见姚蓁宛如凋零的荷花一般,哀弱无力,气息奄奄,放心不下,以为自己发狠,她承受不住,便留宿在公主寝殿照顾她。   他醒来时,姚蓁依旧熟睡,脸庞朝向他,面上神态是毫无戒备的柔软,只是眼角垂着垂着泪珠。   沉默一阵,他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珠,指尖挑起被褥,借着隐约朦胧的光晕,见她脖颈上依然绽放着绯红痕迹,有些满意地收回手。   今日不必朝会,暂且也没什么要紧的政务让他来处理。   因而他虽醒来,仍心安理得地侧卧在她的床榻上,默诵熟读的诸子百家、典籍策论。   然而才同他欢|好过的人,此时就在她身侧,他引以为豪的自制力竟有些溃不成兵,竟渐渐忆起往先看过的话本中的画面。脑中天人交战一阵,他的目光终究是挪移过去,看她熟睡模样。   天色渐亮,透着纱幔映在她脸上。   她微张着唇,红唇水润,十分柔软可亲。   垂着眉眼看她一阵,他脑中浮现出她昨夜低泣着取悦他的样子,眼中渐渐涌上晦暗。   然而她昨晚累极,熟睡地正香,此时打扰她,有失君子风范。   犹豫一瞬,他的目光下移,落在她交叠在小腹前的白皙双手之上,喉结轻轻滚动两下。   他冷着脸,牵起姚蓁的手。   姚蓁浑然不觉,睡得极其安稳,一张清媚的小脸,眉宇间没了睁眼时的清冷疏离,全然是懵懂的清纯。   宋濯眉心蹙起,眉宇间神情愈发冷,握着她的手,感受她柔软指腹温度。   宫殿外渐渐响起各种声响,雀鸟的鸣叫声,树冠的婆娑声,压低的说话声,轻缓的脚步声。   宋濯紧抿着唇,眼中温度低的仿佛要将人冻成冰,然而他的眼尾却又泛着情|动的绯红。   脚步声渐渐靠近寝殿,宫婢叩动门扇,轻声问:“公主,您醒来了吗?陛下让婢子知会您一声,有一些事要同您商议。”   姚蓁听见动静,昏昏转醒,下意识地动了动手,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克制过后的极低的闷哼声,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她浑身一僵。   抬眼望去,宋濯鸦色长发凌乱地散在肩头,漆黑的墨色,将他冷白的面色衬的极冷。   然而长袖掩映之下,他的手紧紧覆盖着她的手之上,热度渐渐攀升。   姚蓁才醒,意识有些混沌,对上他寂寂冷清的眉眼,迟钝一阵,才发觉他眼中翻涌着的深沉情绪。   他低低地缓声道:“……蓁蓁。”   姚蓁终于反应过来他此时正在做着何事,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旋即便不管不顾地要将手抽回来。   他喉结滚动两下,不松开她,长睫垂下来,在眼底投下浓郁的阴影。   “要试试吗。”他缓声道,“在白日。” 议政(一更)   宫婢仍停留在殿门前。   直棂窗也因为昨夜殿中气味太浓郁, 需要通风而大开着。明亮的日光流淌过前殿筒瓦边沿的鸱吻,从窗外倾泻入殿中,轻纱飘拂, 殿中的一切在流粲的光亮下无所遁形。   只要有人经过,稍稍停滞、微微留神, 便可发觉殿中的不对劲之处。   殿门外,似乎有什么人寻过来,在门前低声交谈。   宋濯平直宽阔的肩膀遮住大半光线, 隐约几缕光透过垂漾的发丝映到姚蓁脸上。   昨夜的醉酒,令她的思绪仍然有些混沌。   她起先尚可说服自己,这是在梦境中,但手掌的温度愈发清晰, 宋濯低磁的嗓音落入耳中,一切都在清醒地彰明这是真实的场景。她简直无地自厝, 从小严苛恪守的礼规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脑中嗡鸣, 只能用力摇头:“你……松手。”   宋濯不放手, 垂眼俯睨着她,面容岑静, 睫羽的浓影遮住微光粼粼的眼眸。   他将姚蓁的手握得愈发紧, 冰凉的发尾掠过姚蓁的手臂。   “不松。”他嗓音有些浓醇的鼻音,亦有些低沉的哑, 语速比平时慢上许多,“既然不愿嫁我,正大光明地行房, 那便不妨同我试一试。”   姚蓁支起上身, 明亮日光映入她眼底, 她声音发颤:“外面有人。”   “嗯,我知晓。”   他知晓两人如今的处境,可他置若罔闻,既然她不想嫁他,那他便逼迫她同他在白日做偷|欢之事。   他的意图已表明的十分昭然,姚蓁满心荒谬之余,只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以寒玉冰雪铸就精致躯壳,躯壳下却燃烧着一簇炙热的火焰,疯狂的热度蔓延到她身上,将她烧的浑身发热,几乎要被吞噬在炙热火焰中。   这令她掌握不住,只想挣脱他的手。   “宫婢寻我,我得出去……你松开手!”   衣料细微窸窣两声,宋濯薄唇抿的极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清沉瞳仁泛开一点奇异光晕,长指摩挲她的手背。   外面的宫婢随时会进入寝殿,服侍她洗漱,姚蓁心底焦灼,急的眼眶通红,然而他无动于衷。   气恼之下,姚蓁盯着他冷玉般的脸,掌中用力,妄图可以此逼退他,让他松手。   然而她这般用力之后,宋濯鼻息乱了一拍,瞳仁中乍然掀起浓墨般的浪潮。   他五指收紧,箍住她的手,喉结剧烈滑动两下,缓声道:“臣现今仪容不整,无法现于人前,既不愿同臣相试,须得公主举手之劳……”   他眸光自姚蓁脸上,缓缓下滑,落在自己衣摆上,意有所指。   姚蓁抿紧双唇,望着他薄红的眼尾,耳后渐渐发热,只想快些摆脱他,便出声将寝殿外的宫婢屏退,闭目塞耳,任凭他牵着她的手,遂了他的心意。   *   日晷一寸寸偏移,宫婢在外等候许久,公主终于姗姗而出。   抬眼望去,姚蓁上衣穿着水青色合领琵琶袖衫,修长细腻的脖颈只露出小半截,青翠的颜色将她的肌肤映得越发雪润。   她娉婷走来,宫婢上前一步,将她的清丽的容颜尽数收入眼中。见她面颊上泛着浓郁的绯红,宫婢犹疑地看一眼她的合领,一时分不清是因为她着装有些厚,还是因为她醉酒熟睡才醒。   公主醒的也较平日晚些,许是近日太过劳碌了。   姚蓁没有注意她的目光所至,问:“陛下现今在何处,方才是否有人来寻我?”   “陛下现今在议政殿等候公主。”宫婢垂眸道,“方才骊夫人派人前来,问公主安。”   姚蓁轻轻颔首,折返回殿中,须臾又折返,手持几卷奏折,携婢子先去面见了偏殿的骊夫人,说了几句话,又乘鸾撵前往议政殿。   鸾撵平稳行驶,华盖边角垂下金色的穗子,日光被绣鹤纹的金色华盖遮住,摇晃的影子落在姚蓁裙摆上。   行至议政殿附近的甬道,姚蓁余光瞥见,前方道路两侧驻足着许多宫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同一个方向。   她若有所感,眨动眼眸,抬眼看去,玉阶之下,一道颀长的渥丹色侧影正缓缓迈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当得上郎艳独绝的美名。   那道身影,世无其二,姚蓁十分熟悉。   鸾撵逐渐靠近议政殿,两侧宫人伏地跪拜。   她端坐在坐榻上,隔着摇曳的穗子看着他。   宋濯似有所感,微微偏头,清沉目光清浅地看过来,在她脸上停顿一瞬。   他面如冷玉,眼尾寻不出半丝情|动时的薄红痕迹,整个人清冷禁欲。   姚蓁走下鸾撵,双手交叠在小腹前,衣袖垂落身前,嗅到他身上冷冽的气息。   这气息中,夹杂着一丝她身上的清甜香气。   姚蓁眼睫一颤,旋即垂着睫羽遮住眼底情绪,余光看见他倾身行礼。   她的裙摆一角拖曳着擦过他的鞋履前,迈步走上玉阶。   宋濯随在她身后入殿。   姚蔑立在案前,几名小黄门正在伺候笔墨。他近日长高不少,已比姚蓁高上几寸,眉宇间亦多了几分稳重。   走入殿中,金猊兽正缓缓吐着檀香,姚蓁嗅到浓郁的香气,宽心不少,温声唤:“蔑儿。”   姚蔑朱笔一顿,抬起星亮的眼眸:“皇姐,宋卿。”   待二人走到桌案前,他便低声同他们议事。   姚蓁侧耳听着,此番姚蔑前来,是商讨科考之事的。   此先已将科考的日子定下,姚蔑言说了一些自己的见解,宋濯亦静静听着,偶而会出声提点纠正,低缓的声音响在议政殿中,无端令人安心信任。   三人各立一方,姚蓁立在宋濯右侧、姚蔑对面,垂着眼眸不说话。宋濯同姚蔑交流后,清沉目光落在她脸上,缓声问:“公主意下如何?”   他这一问——   姚蓁眼睫轻颤,不禁忆起,昨晚他求娶她时,亦是这样的语气。   她心房像是被什么紧密缠绕一般,泛起酸涩的情绪,眼中泛开几道涟漪,缓缓抬眸看他。   宋濯望进她眼底,眼眸黑岑,神情同昨晚如出一辙,眉宇沉沉压下来。   姚蓁柔声道:“只一条,鼓励女子科考,别无所求。”   宋濯颔首,移开视线,继续同姚蔑低声交谈。   姚蔑扫视着二人,只觉得两人之间隐约浮动着一种奇特的气氛,旁人能察觉到,但无法置身事内。   他端详一阵,那阵隐约浮动的气息却凭空不见了,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姚蔑并未流连探究,很快收回视线,翻开几本奏折。   漏刻一声声滴答,日头偏移。   他们商议政务许久,如今已渐渐接近尾声。   正交论着,姚蔑的衣袖不小心碰掉一卷策论,掉落在宋濯鞋履旁,他拢着衣袖,倾身去捡。   姚蔑没料想到他竟会弯腰,惊讶之余,有些过意不去。   策论掉落在宋濯与姚蓁之间,他二人间隙并不远,宋濯手触及到策论,薄唇微抿,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任凭拢着的衣袖散开,堆在姚蓁绣鞋旁。   有桌案的遮掩,姚蔑不会瞧清他此时的动作。   他的长指轻轻攥上姚蓁的足腕,轻轻按揉一下,感觉她肌肤一绷,手指安抚般地摩挲,而后面不改色地直立起腰。   他将策论放置在桌案上,长指如玉。   一侧的姚蓁气息不匀,指尖微微蜷缩。   姚蔑没有注意到他方才的动作,目光流连在宋濯的脖颈处。   他目含担忧:“宋卿脖颈上,怎么这样多红痕?”   宋濯修长挺拔的脖颈被衣领紧紧包裹,本难以看见,但他方才倾身时,隐约漏出一截玉质肌肤,姚蔑看向他时,不经意窥见,只觉得那红痕有些扎眼。   他这般问出,浑然不觉,一旁端立着的姚蓁眼底泛开有些慌乱的涟漪。   宋濯抬手,指尖拂过衣领处半掩的喉结,抚摸自己的脖颈。   他长眉微蹙,似是仔细沉吟一阵,迟迟不开口。   姚蔑眼底现出几分探究。   “夏夜蚊虫多。”姚蓁柔声道,“宋大人,许是被蚊虫叮咬了。”   姚蔑年纪小,不懂这些床笫间的隐秘情|事,闻言恍然大悟,转头唤黄门去寻药膏。   宋濯眉尖微挑,斜眸睨向姚蓁。   姚蓁眉宇间含着愠色,眸光闪动,紧抿着唇,不甘示弱地回视他。   金猊兽缓缓吐着香雾,黄门依命将香拨弄地愈发浓郁一些,亦遮住宋濯与姚蓁身上浮动着的,混杂、交织在一处的气息。   黄门躬身将药膏递给宋濯,他将小盒在指尖摩挲一阵,静待姚蔑交代完事务后,便沉声告退,如同一阵冷冽的清风似的,衣袂擦着姚蓁的衣袖,走出议政殿。   姚蓁随即亦要离去。   姚蔑忽然出声叫住了她:“皇姐。”   姚蓁脚步一顿:“怎么了?”   姚蔑犹疑一阵,道:“朕最终还是决定要大赦天下。”   姚蓁垂下眼睫,心中几度思量,大抵明白他顶受不住诸多世家臣子的施压,又要安抚人心,故而作出此决定。   她发间落着灿阳光晕,步摇轻晃,面庞少了几分清冷,眉梢一片温柔,温声道:“你既能够独立作出决定,皇姐必全然支持。”   她看出来,他没有同宋濯知会商议,但她没有异议。   姚蔑眉宇坚定,看着他温柔似水的皇姐。   姚蓁握紧手中药膏,垂下视线,欠身告退。   她回到嫏嬛宫,屏退宫人,坐在桌案前,将擦肩而过时,宋濯借着衣袖掩映递给她药膏从袖中拿出,怎样都静不下心来,足腕上仿佛还残留着他触碰时的温度。   寝殿中,画卷掩盖的暗门处。传来几声细微的响动,姚蓁一僵,转过身去,步摇轻轻摇晃,垂珠碰撞着发出泠泠响动。   清湛眼底,映出宋濯隽长的身影,他手持几卷书册,闲庭漫步般缓步走入。   姚蓁忽然有些后悔将暗门所在处告诉他。   而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盒上,抬手触碰喉结,低声道:“公主,帮臣涂药。”   姚蓁看着他冷玉雕琢般的脸,心中无端腾起一些气恼,抬手将药盒搁在桌案上,磕出不重不轻的一声闷响。   宋濯步伐倾轧过来,停在她身侧。   姚蓁浑身紧绷,牙关紧紧松松一阵,闷声质问他:“为何在蔑儿面前,摸我的足腕?”   宋濯垂眸看她侧脸,温柔的光晕将她瓷白的脸映得愈发细腻。   他道:“晨起时,你说腿酸,此举不过想试探你的腿是否还酸着,站着议事这般久,可曾能受得住。”   姚蓁一时气短,隐约有种他并不是这个意思的直觉,又因他是在关心她,不好说些什么。   宋濯低低地道:“再则,公主既不愿成婚,不是因为甚|爱偷情么。” 温情   “……”姚蓁本不欲同他继续搭话, 然而他既出此言,她胸中气血浮动,实在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这般结论, 终究是忍不住转头看他。   宋濯亦在看她,璀璨日光流溢入他的冷清的眼眸中, 泛着暖玉一般温柔的光晕,仿若含情,多了几分温度。   他轻眨眼眸, 长睫洒金,方才那抹温度倏地隐在浓黑瞳仁中,不见一丝留存的痕迹。   对上她的视线,他好似有些不解, 低声道:“不喜爱吗,那种感觉。”   姚蓁看着他, 从他身上,窥不见一丝情意。她清楚地知晓, 他分明冷情无比, 对她求娶,以及他言谈中若有若无的施压, 无外乎是对她的占有欲作祟, 想将她掌控在手中。   他在旁的事情上,样样出色拔尖, 然而在于情|爱上,明明不懂其中滋味,却执拗地恍若不通人性的孩童, 只凭着本能想要将她留在身边, 甚至想要将她锁起来, 只容他一人看。   她眸中流漾着细碎的哀伤,摇了摇头,柔声道:“你说过不强迫我的。”   宋濯不语,与她对视一阵,将头转向桌案,长袖拂过浮雕博古纹的红木案牙,长指按在药盖上,推向她。   他缓声道:“涂药。”   姚蓁看向他的侧脸,他的鼻梁极其精致高挺,鼻梁中间有稍微一点起伏下弯的弧度,鼻尖却挺翘地将弧度支起坚毅的线条,俊逸而不显女气。   见他这般冷脸,她知他是在避而不谈,心中叹了一口气,自他手下拿过药盒,仰头看他:“你站低一些。”   宋濯身形太高,她够不到。   闻言,宋濯缓缓俯身,渥丹色的官服堆叠在她的衣裙之上。在距姚蓁极近时,他抬手松了松衣领,修长脖颈露出,隐约步着几道红痕。   他的脖颈同她的十分不同,纤长精瘦,肌底蕴藏着力量,明显的喉结突出在肌肤之上,是男人与女人截然不同的印记。   姚蓁将药盒打开,指尖蘸上一点药膏,眉眼专注地抚上他的脖颈,为他涂药。   他昨夜故意在她脖颈上留下许多痕迹,好像这般便能彰显她属于他一般。情迷意乱之际,她存着报复他的心思,亦搂着他的脖颈,抽泣着在他脖颈上混乱的吻痕。   目光滑落他的喉结,姚蓁垂下眼睫,指腹有意忽视掉它周围的肌肤。   宋濯的鼻息隐约吹拂动她的鬓发,他静默一阵,喉结忽然上下滑动,嗓音低沉:“公主身上好香。”   姚蓁指尖一顿,不应他。   宋濯鼻尖轻嗅:“还沾染了臣身上的气息。”   他话语中似乎有些满意。   姚蓁无语凝噎,耳后渐渐发热,草草在他脖颈处涂抹几下,错开视线:“好了。”   宋濯抓住她的手腕,玉铃清脆的响了一声:“没好。”   他执着她的手,指尖强势地抚开她蜷缩的手指,将她的手准确按在方才她没有触碰的喉结周围,嗓音低磁:“这里。”   姚蓁不想涂。   但是男人的力气又岂是她可以挣脱的,她的指尖重新蘸上一点药膏,涂在他喉结周围的肌肤上。   她不看他,他低垂着眉眼,目光深邃地盯着她看。   微风拂过,将明亮的日光漾在两人朝向窗子的那半张脸上,晃悠着安谧静好的氛围。   姚蓁自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她视若不见,他却偏偏不让她安好,喉结轻滚,碰在她的指尖,指尖立即蔓延出炙热的温度。姚蓁停手,不再动作。   宋濯微微偏头,拉起她的手,却没有松开,而是将她的手绕到他的脖颈后,低低地道:“脖颈后,还有抓痕。”   姚蓁耳后滚热,抬眼看向他冷白颈侧,的确如他所说,有着几道浅浅的抓挠痕迹。她立即被烫一般挪开视线,胡乱抹了几下。   宋濯忽然低笑一声。   “姚蓁。”他看她一阵,紧紧攥着她的手,“为何不敢看我?”   他这般挑明,姚蓁腮上晕开熟透的蜜桃般的绯红色,唇抿的愈发紧,耳后的热度亦愈发烫。   宋濯又低笑一声,身躯前倾,额前抵着她的前额,鼻尖若即若离的挨着。   “食色性也。”他嗓音低的如同在蛊惑,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濯德行为世人颂,颜色为世人捧,公主好德,既如好我,一举双得,又为何视而不见、避而不谈?”   他清晰地知道他在外的美名,也清楚地知晓自己的长处。往先从不在意的虚名,此时被他提及在嘴边,只为循循善诱她,耐心地期盼她走投无路,走入他精心制造的温情陷阱。   姚蓁神识极其清明,然而她又的确不敢直视他,仿佛多看他那张不似凡人的脸一眼,她心中便有什么坚不可摧的高墙,要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崩塌似的。   她紧抿着唇,低头看垂落在一处的衣摆。   宋濯温柔地轻抚着她的指尖,没有再多余的动作,只是同她头挨着头。   半晌,他垂下浓长眼睫,喉结滑滚,道:“你……我是你的。”   姚蓁指尖蜷缩,脊背战栗起来。   他这般温和的一句话,却好似远比他任何强势的话语带给她的冲击要大,令她心底泛起奇异的情绪。   指甲陷入掌心,刺痛令她回复一些神智。她明白他此言仍是在隐晦地向她提及婚事,看似给予她宽限,实则对她势在必得。   但她仍抱有一丝庆幸的想法。   她平静地问:“宋大人,你是在表露心迹吗?”   “我想娶你。”他掷地有声。   姚蓁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宋濯鼻尖上移,薄唇吻上她的眼皮,温声却不容置喙:“姚蓁,你别无他选。”   ——只要他在一日。   哪怕他清晰地知晓,娶了涉政的公主,便意味着要与世族站在对立面,意味着要放弃滔天的权势。   自从脱口而出后,他的胸腔中便时时盘旋着这个想法,简直成了一种执念,只想犹如孩童护食一般将她控制在领地。然而想娶她,究竟是想将她牢牢掌控在身边,还是只是单纯的出自执念,他辨不分明。   姚蓁心房嘭嘭跳动,半晌,只含糊不清地道:“……容我思量。”   宋濯沉沉盯着她。   姚蓁吻他唇角,嗓音清甜,漂亮的眼眸中闪着粼粼的微光:“你我来日方长,不是吗?”   *   圭表下的日影,一圈一圈地转动,昼夜交替,往复不息。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是七月。   姚蓁在政事上,逐渐得心应手,掌握了一些权势;而她与宋濯,也奇异地陷入一种平和的境地。   科考一事全权由他负责,近日他十分繁忙,但仍会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潜入嫏嬛宫的寝殿。   他来寝殿,也不并未同她做什么,只是同她正襟危坐,谈论政务,恍惚间,仿佛仍是那个高不可攀的谪仙。   然而未免有情|动之时。   姚蓁无数次看见他滚动的喉结,手背上浮现的青筋,深邃专注的视线,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然而她只当作视而不见,在他情难自抑时,容他吻一吻她。   姚蔑那日提及,欲大赦天下,他果然践行。   宋濯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那晚来寻她时,脸色冷如坚冰。   姚蓁观他神色,允他多做了一些事。   然而当晚,她抱着他脖颈,攥着他的发泣不成声之时,她边颤抖着竭力压制着唇齿间的声音,边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   骊家当年隐居蜀中后,便将大部分兵权上缴于皇帝,此次返京,除却戍边五万将士外,骊将军手中尚有五千锐兵。   这五千将士,本应交给姚蔑。然而毕竟亲疏有别,骊将军一声不吭地将调动的兵符交在姚蓁手中。   姚蓁思索许久,没有接受。她并不会带兵打仗,此物在她手中如同废铁,不如掌握在骊将军手中,有备无患。   姚蓁外祖老当益壮,蜀中尚且有骊家人在驻守,此番入京,骊氏夫妻顾及姚蓁举目无亲,似有久居之意,在京中坊间购置了居宅。骊兰玦更是在朝中领了协律郎的官职。   他为人风雅如清风朗月,擅长乐律,此职务又清闲,便偶尔回入宫同姚蓁谈论琴律。   姚蓁习得许久的琴,年幼时,他亦在此事方面对她多有指点,两人于此道上的喜好颇为志同道合,可谓知音。   这日午后,惠风和畅,玉液池前的临水殿上,景色晴方好,入目菡萏浓。   宫婢搬来琴桌,搁置在四面垂帘的露台之上。   骊兰玦将一架通体漆黑的琴,小心翼翼搁在琴桌之上。   此琴名“香兰笑”,乃为他在蜀中收集的前朝珍品,十分爱惜。   姚蓁跪坐琴桌前,拢着衣袖抬指轻轻拨弄琴弦,弦音泠泠悦耳,与琴桌共鸣,余音袅袅绕梁。   果然不同凡品。   她心中欢喜,同骊兰玦交谈许久,暮色四合后,待天边再无一丝光亮时,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同他道别。   用过晚膳后,她屏退宫人,回到寝殿中,入目看去,宋濯不出所料地已在内殿之中。   姚蓁习以为常,对他的到来没有过多的惊疑,清丽的面庞十分清冷淡然,脑中仍想着午后骊兰玦说过的琴律。   拖曳的水色长裙拂过地砖,她走到桌案前,循着记忆,在堆叠的书册中翻找一阵。   宋濯站在屏风旁,目光清沉,一眨不眨地追随她。   “今日是七夕。”许久,他低声道。   姚蓁翻找书卷的手一顿。   她今日忙于政务,午后又同骊兰玦论了许久的琴,国丧才过去不久,宫婢百姓不敢大张旗鼓的庆祝,因而她浑然没有注意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知宋濯在殿中等待多久,是否知晓她午后去了何处,心中有些发憷。   然而转念一想,她又有些啼笑皆非,去往何处是她自己的自由,同骊兰玦亦只是谈论音律,怎么一听他的声音,便心虚如此。   她转身看向他。   灯架上烛光朦胧,他乌发衬着冷玉般的俊容,眉眼是惊心动魄的漆黑色,如同墨描,眉宇间隐约浮现熟悉的压迫感。   姚蓁原本想迈向他,然而眼下他这般神色,她足下有些迟疑,眸中亦含着一些犹疑的神色。   她终究是年纪尚小,面对他时,藏不住心中所想,神情暴露得分明。   宋濯看着她,薄唇紧抿,眉宇间冷意愈发攒聚,须臾,迈步走向她,步伐倾轧在她的心头。   这种危机感,姚蓁已许久未体会到了,他走来时,眼中墨色翻涌,紧盯着她,高大的身影将她覆住,她忍不住后退半步,臀瓣抵在桌沿。   近日同他相处得平和,她许久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脊背战栗。   险些忘却,他往先那些不为人知的模样。   宋濯的衣摆同她的裙摆混在一处。   她竭力后仰,双手反撑在桌沿。   她身上沾染了旁人的气息,宋濯嗅出来了。他亦是知晓那人是谁。   他眼底愈发晦暗,手背上青筋起伏一阵,指尖捏着她下颌,俯身吻上去。   唇齿相依,他来势汹汹,许久不曾这样凶,她承受不住,呜咽声被堵在唇瓣中。   宋濯清沉目光落在她抗拒的脸上,暗色滔天翻涌。   ——她独属于他。   他要用他自己,将她身上的气息填满。 下棋   他薄凉的唇, 强势地含着她的唇瓣,渐渐晕开炽烈的温度,吻势强硬, 是她无法反抗的力度。   姚蓁按在桌沿的手指,蜷缩着将桌面摁出几道泛白的指痕。   她欲要张开唇反抗, 可她的意图被宋濯识破——他扣着她的腰,将她按在怀中,狠戾地扣住她的后颈吻她, 压迫着她,推挤着她,揉乱着她。   想让她独属于他一人,想要他独自占有她。   他的臂膀将她牢牢锁住, 强势地侵占,不再像往先的时日那般压制。姚蓁头皮发麻, 浑身战栗,鼻息屏得几近窒息之时, 感觉他停住吻势, 长睫拂过她的鼻梁,低声重复方才的话:“……今日是七夕。”   浓密睫羽拂过肌肤的触觉有些痒, 姚蓁侧头躲过, 余光瞥见他墨玉般的眼眸仿佛冬日的雪夜,飘荡着漫无边际翻涌的冰雪, 嗓音亦是覆着冷沉的雪意:“——你弃我于不顾,同旁人晏晏谈笑。”   他果然将她的行踪掌握的一清二楚。   姚蓁抿着被他吻的靡丽绯红的唇,眼睫眨动一阵, 乌黑眼眸上的水雾渐渐褪去, 大致明白他为何忽然这般。她柔声道:“那是我表兄。”   昏黄跃动的烛光下, 四目相对。   宋濯冷着脸,半晌,扣在她腰间的手猛然收紧,像是在隐忍着什么一般低低地缓声道:“表兄也是旁人。”   他手上用了几分力气,酥麻微痒的感觉自他手底下蔓延至她的腰间,姚蓁微微蜷缩一下,唇齿间溢出猫儿一般的一声娇哼,旋即后脑陡然升起一股令她战栗的危机感。她不安地抬起眼眸,眼中重又覆盖上水雾,双手紧攥着他的衣袖。   她目中尽然是惊惧之色,惶惶一阵,手顺着他的衣摆,揽住他,将头颅贴在他胸口前,柔声道:“现今仍是七夕,为时未晚。”   宋濯玉立如翠松,不看她,听着她仍带着一点鼻音的朦胧声音。   直棂窗外,晴空湛湛,皓月银钩,满把月光护玉栏,屋瓦上覆着如霜如水的月影。   寝殿中,姚蓁的声音亦如水一般,温温柔柔地道:“宋郎。”   宋濯胸臆中,腾起的那阵几乎要将她揉入自己骨血中的怒意,忽而被这一声压制住了。   他垂眸看向她,她眉眼上覆着温柔的光影,唇边也漾着笑意,面容姣好,鬓边的步摇却在轻颤。   她抬头轻吻他的下颌,道:“天色尚早,你我不若焚香对弈,也算没有枉度今宵。”   然而她这般说完,攥着他的衣料的手指却蜷缩得更紧了一些,垂敛着眉眼,眼睫亦是颤抖不已,生怕他会不同意,而她须得用其他一些法子来稳住他。   宋濯的手指穿过她流漾在背后的发,沉默一阵,竟然颔首同意了。   寝殿中放置着棋桌,他们二人将棋桌移至洞开的支摘窗前,各坐在棋桌两侧的坐塌上,燃灯对弈。   姚蓁去岁曾做过他一段时间的学生,她的八雅多为宋濯传授。   然而姚蓁并未能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连三局皆败后,心中明白自己大抵是技不如人。   她垂眸看着眼前的棋盘,紧抿着双唇,胸腔中渐渐溢出一些不服输的劲头来。   夜间朗朗的清风将灯盏吹拂的浮动,姚蓁抬眼看向他,眼中晕开瑰丽的光亮,低声道:“再来一局。”   宋濯神色湛湛淡然,眉目漆黑如墨描,宛若画中人,长指抵着一枚棋子推向她,从鼻尖溢出一声:“嗯。”   月影悄然挪移,夜色渐深了,万籁俱寂,虫鸣依依。   姚蓁再次败在他手下。   她有些气馁,盯着他最后落下的那枚棋子,有些后悔这给自己添堵的举动,别过脸,闷声道:“不来了,歇息罢。”   月影浮动,隐约泛着清甜的荷花香,她看着外面粼粼如水的月色,长叹一口气。   宋濯玉指搭在棋盘上,指尖轻叩两下,唤回她的神绪,她转眸看向他。   他缓声道:“契而舍之,朽木不折。”   姚蓁自然知晓这个道理。   只是宋濯如今看起来平和,似乎已被她稳定住情绪,而她又隐约有些倦乏,不欲同他继续曲意迎合了。   “——想赢我吗?”   姚蓁抬眼与他对望,她自然是想的,对上他漠然而又似乎掌控一切的视线,她适才刚压下去的好胜心卷土重来。   宋濯眸光睨向身旁,淡声道:“过来,我教你。”   姚蓁不疑有他,起身,走到他身旁落座,裙摆堆叠着迤逦在他的衣袍上。   她同他挨得极近,睁着一双剪水眼眸希冀地看着他,潜心求学的模样,发间幽幽的清香气缠绕在他的五感之上。   宋濯喉结轻轻滑动一下,搭在桌沿的手指,青筋隐约浮现。   指尖夹起一枚棋子,他广袖垂落,遮住棋盘局势。   姚蓁柔声道:“看不见。”   宋濯抿着薄唇,长臂一揽,提着她的腰,将她抬到他膝盖上坐着。   他眉目淡然,鼻尖触上她后颈上的肌肤,一言不发,长指仍抵着棋子,然而他吻却落在她的耳后,隐晦而昭然的,将他的意思彰显地一清二楚。   大开的支摘窗,有风习习吹拂到人脸颊上。   姚蓁浑身战栗,发尾漾开 一道道涟漪,半晌,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去榻上……”   宋濯轻笑一声:“就在此。”   他指尖揉着她的腰,流连向上倾托,将她揉搓的整个人颤颤巍巍,腰身软塌下去,双手无力地撑在棋盘上。   宋濯抬着她的手,让她发颤的手指执起一枚棋子,指引她落子。   他边指引着她,边贴在她耳边,嗓音低浓,像是在蛊惑,发声时胸腔震颤,蔓延至她的后背,令她浑身发麻:“还要教你下棋。”   *   宋濯未曾食言,的确让她取胜。   那盘棋下了好久好久,久到姚蓁有些恍惚,只记得她背对着他,他握着她的手,指引她落子。   她的指尖在发颤,棋子也在颤,到最后一枚棋子落下之时,她撑在棋盘边沿的手,再也难以忍受一般,胡乱按上棋盘,将完美的一局棋打乱。   玉质棋子迸溅着落地,脆响铃啷,她恍惚地被宋濯从后箍住腰,感受他的心跳,听他压制的鼻息。   昏昏沉沉,意识颠簸之际,她困倦地阖上双眼,最后一个念头是,腰快被他握断了……   待她悠悠转醒时,已是第二日天光大亮之际。   宋濯不在她的床榻上,她身上清清爽爽,应是他给她清洗过了。   今日休沐,不必朝会,想必宋濯昨夜必然是事前料及这些,才放纵成那般模样。   她摇摇头,揉着眉尖支起身,腰间忽然一酸,令她浑身一僵。   半晌,她低头掀起一点被褥,禅衣之下,腰侧的白皙的肌肤上,果然隐约浮现两道指纹。   她抿抿唇。   枕边摆着一套崭新的衣裙,她昨日那套衣裙已褶皱沾湿的不成样子,必然是不能再穿了。   她穿戴齐整,走下床,余光望见琴桌上摆放着的一架琴,视线一凝,走上前去,手指迟疑地轻拨琴弦,听着清越如玉碎的琴声,看着通体光润的琴身,眼眸微亮,意识到这是宋濯的藏琴——漱玉鸣鸾。   她险些忘了,宋濯于琴上造诣,炉火纯青。   他的琴,更是珍品中的珍品。她师从于她时,曾有缘见过一眼。   她顺势坐在琴桌前,指尖行云流水般拨动,弹奏一段曲调,一曲罢,唇边漾出一点笑意。   此琴必然是宋濯连夜搬来的,他为了比过他人,将她圈入他的领地,倒也当真舍得,做这般争风吃醋的一般的事情。   -   此后数日,姚蓁都过得十分闲适惬意。   暑热炎炎,朝中休了暑沐,连日清闲,不必朝会。   而自那日论琴后,骊兰玦鲜少入宫来寻她。姚蓁不甚在意,只当舟车劳顿,他不愿满身汗气入宫。   漱玉鸣鸾在手,姚蓁对于旁的琴便不再上心,成日在嫏嬛殿独自潜心研究琴曲。   休了暑沐后,宋濯反而似乎更忙碌了,夜晚来她寝殿的次数日益减少。她内心仍不大情愿同他独处,甚至对他多有警惕,他不在,她反而宽心许多。   待她自琴谱与成沓的奏折中抬起头来,沉迷的神识清醒,已是许多时日后了。   她走出寝殿,浣竹笑吟吟的为她斟上一杯茶。调笑道:“公主可舍得出来了呢。”   姚蓁接过茶,余光扫视四周,隐约觉得哪里有些别扭,仔细瞧一阵,原是嫏嬛宫多了许多她眼生的宫人,她眼睫轻眨一下,将瓷杯搁在桌案上。   抬手点了两名黄门,她淡声道:“殿中闷热,我欲去临水殿赏荷,你们二人,将我的琴抬过去。”   那两门黄门忙不迭去寝殿,浣竹笑道:“仔细点,莫粗手粗脚弄伤了殿下的宝琴!”   琴被抬出,她侍候在姚蓁身侧,边盯着她们动作,边对姚蓁道:“此琴婢子未曾见过,是公主新得的?莫非是表少爷赠与公主的?”   沿途有宫婢伏地行礼,又同浣竹问好,问她要往何处去。   姚蓁的视线自那几名宫婢身上滑过,淡声道:“是宋濯的。”   “……”浣竹目露惊诧,足下慢了半拍。   黄门将琴放置琴桌之上,姚蓁面水而坐,命他们都下去,掌心轻轻按压在琴弦之上,缓缓阖上双眸,似是在听潺潺水声。   然而须臾后,她缓缓睁开双眸,眉宇之间清清泠泠的冷,头偏向一侧,低声道:   “出来罢,秦咏山。” 醴酪   临水殿中的气氛, 在她出声后,为之一凝。   姚蓁静静等待着,湛湛岑黑的目光, 平视着眼前的重檐红栏,泛着玉泽的手, 悠哉闲适的捋正裙绦、抚平裙摆上的褶皱。   檐下两侧的竹帘被风吹拂地飘动,撞在红柱上,清脆的撞击声一声接着一声响, 敲击在人心上,与心跳声渐渐融为一体,似咚咚作响。   她没有等待太久。   不多时,一旁的朵殿中渐次传来脚步声, 她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黄门打扮的修长身影。   她没有转头, 那道一身黑衣的身影沿着红栏缓步走到她面前,低垂着赭色帻巾, 蜷缩着身形, 看不清面容。   可毕竟姚蓁曾对秦颂动心过。他的身形,她曾在人堆里寻觅过许多次, 十分熟悉。所以即使赭色的帻巾将他的脸遮挡的七七八八, 他又佝偻着腰,但姚蓁仍是在他走出来抬琴时, 一眼认出了他。   秦颂抬起头,面容亦乔装打扮过,将原本俊秀的脸用铅粉化的极其普通, 不仔细瞧一阵, 绝对瞧不出这是曾经声名一时、清风朗月的秦颂。   他定定瞧了一阵姚蓁, 目光涌动,半晌,温和一笑,唇红齿白,眉眼舒朗,依稀露出几分曾经清风朗月的模样。   “公主,好眼力。”   姚蓁闻言,偏头看向他,湛湛眼眸映着他身影,不知是因为他的衣着,还是因为他的乔装,竟觉得有些陌生,心中并未因为与他重逢而掀起波澜,反而一片岑静无澜。   他与她相隔数十步,姚蓁看着他时,却觉得隔着浓重的漫长的、水雾一般的岁月。   须臾,她的视线在他黑衣帻巾上停滞一瞬,眼睫轻眨:“你乔装来寻我,所为何事?”   “公主果然聪慧。”他依旧弓着身子,将黄门的做派仿的五分神似,目光落在姚蓁面前的碎玉鸣鸾上。   唇边的笑一僵,他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一般,下颌紧绷一阵,须臾才道:“咏山此番前来,乃欲告知公主一事。”   姚蓁眉目淡然,并不是很在意地道:“说来听听。”   他只管讲,今非昔比,她未必尽然会听信。   秦颂目光浮动一阵,缓声道:“公主,你是否数日未见骊氏族人?”   姚蓁眉心微蹙,才要反驳,然而对上他灼灼的目光,她心中忽然一紧,忆起近日,骊兰玦的确未曾入过宫中,而她同骊夫人似乎也数日未曾来往过。   秦颂观她神色,目中了然:“骊氏一族,如今在京者,皆被宋濯弄权调立京城了——公主的表兄、舅父、舅母,无一例外。”   姚蓁手指微蜷:“你什么意思?”   “宋濯此举是在孤立你。他大权在握,想让公主无所凭依,架空皇族势力,一权独大,公主猜他是何意?”   不。   几乎在他说出这一番话的瞬间,姚蓁的心中便浮现出下意识的反驳。   宋濯为人,她清清楚楚,他与朝政上秉正廉洁,绝非弄权舞弊之人。   然而一旦听到捕风捉影的话语,哪怕是毫无依据的空口之言,人的心中难免会泛起一道道生疑的涟漪。   她眉宇间极度淡然,却在沉默的瞬间,思绪千回百转,思忖如若宋濯果真将她的亲人调离,所为究竟是何事。   秦颂平静而坚定的看着她,仿佛当真掌握了要紧的讯息一般。   姚蓁对上他那样的神色,鼻息忽而一窒,她脑中的画面,定格在七夕夜的晚上。   宋濯来到她寝殿,诘问她,为何要同骊兰玦在一处。   她额角渗出细汗,心中蔓延开一个荒谬的念头,耳边嗡嗡地想到宋濯曾经狠戾不已的话语。   他执着一柄寒剑,冷声道,“——恨不能将他们全部杀掉,将公主锁入臣的屋舍中,日日只与臣相伴。”   他早就将他的态度彰显的一片昭然。   仅仅因她同骊兰玦多说几句话,宋濯便将他调出京城,这一失心疯一般的不合理的举动,乍一听来似乎绝非可能;然细细想来,放在宋濯待她的那种偏执的占有态度上,却毫无违和之处。   姚蓁头皮发麻,思索良久,缓声道:“我为何要相信你?”   秦颂眼尾扫向她身侧,动作幅度极小,姚蓁会意,顺着他的目光所至,用眼角余光去看,几名眼生的宫婢,正立在临水殿的玉阶下,清扫着干净无暇的玉石。   她收回视线。   “身边围绕着这样多眼生的宫人,纵然人来人往,但以公主的聪慧,必然已察觉到了。”他道。而后忽然一转话音,“公主是否有睡前饮醴酪的习惯?”   姚蓁抿抿唇。她晨起时常常喉中干燥,因而她的确有这个习惯;她亦的确发觉宫婢的不对。   能在皇宫这样一手遮天、翻云覆雨的人——他们都对那个名字一清二楚。   然而她看向秦颂时,眉眼中亦尚有戒备。   秦颂自然察觉到了,眉宇中噙着怅然,声音中也多了几分惆怅:“咏山费劲心思进入宫中,只为提醒公主,莫要为人蒙蔽;公主若不信我,今夜睡前,莫要饮那盏醴酪,自然会有所发现。”   姚蓁紧抿双唇,打量着他的脸,他神情严肃,言之凿凿,不似作伪。   秦颂回望着她:“公主若是信得过咏山……”他低缓地说了几句话。   姚蓁眨动眼眸,眸中仍有一点警惕和戒备,脑中迅疾地思索着,没有立即给他回应。   清风徐徐而来,拂过重檐下垂挂的竹帘,将姚蓁肩后乖顺垂着的长发吹动的微微扬起,纤长白皙的脖颈隐约露出。   秦颂目光飘过去,一眼便看见她青丝遮掩之下,脖颈上隐约零星的几点红痕,眼底幽深一瞬。   “公主。”他忽然道。   姚蓁看向他。   “我们之间,再无可能了吗?”   姚蓁一怔,未曾料想到他忽然问出这样的话,睫羽轻眨,视线转而看向面前浩渺无边的玉液池。   他那一问,如同石沉大海,丝毫没有回应。   秦颂目露黯然,自嘲般的一笑,深深看着她,还欲说些什么。   然而玉阶下的宫婢的似乎已经注意到这边,偶尔侧目,他不便再停留,匆匆离去,隐去身形。   姚蓁独坐一会儿,抬手抚琴,吹了一阵风,试图平息浪涛惊天的胸口,然而作用甚微。   即使她明白不能尽然相信秦颂的话,然而心海中怀疑的涟漪,却不受控制地蔓延的越来越大,溅起层叠的水花。   不多时,她亦起身折返回宫殿中了。   -   当晚,原本清朗的夜幕,渐渐起了风,攒动着黑沉沉的云翳遮蔽一弯月钩。   夜渐深,宋濯今日并未前来寝殿。   姚蓁坐在桌案前,望着窗外浓沉的夜色,眼中闪着粼粼的微光。   宫婢如往常那般,敲门请示后,按时端来她常饮的醴酪。   姚蓁红唇微抿,看向那盏醴酪,脸庞显露在烛光下,美的亦真亦幻,肌肤若流光。   送来醴酪的宫婢,她有些眼生,便寻了个借口,将她支开,并未将醴酪饮下,倒至一旁的花盆中,用小棍拨着土遮掩。   待到宫婢折返时,她早便滴水不漏的做好了一切,目送她收走茶盏,而后踱步入内殿入寝。   纱制帐幔飘拂着垂下,姚蓁侧身躺入被褥中,却迟迟没有入睡,睁着眼眸,看着帐幔外缥缈的烛火。   外间隐约响起窸窣的水声,悦耳动听,似乎是下雨了。   原本她打算在傍晚时小憩一阵,以保证有足够的精神来验证秦颂所言的真假;然而这同她平日的作息十分不同,乍然如此,如若宋濯当真遣人监视她,恐他生疑,便只好作罢。   她听着那雨声。   眼皮竟渐渐极重极沉起来,她不受控制的合上眼眸,陷入睡梦。   这一觉睡得有些不踏实,她恍惚间好似陷入极其阴森恐怖的梦魇中,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脱身。   倏而殿外一道紫色如蛛网般的闪电刺破天空,将亮着微弱烛光的寝殿映得一片惨白。   旋即惊雷滚滚而至,姚蓁骤然惊醒,听见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屋瓦之上。   她心悸不已,紧皱着眉,额间渗出细汗,几缕墨发凌乱的缠绕在脖颈上,水润的红唇微张着吐气。   天空仍是浓黑色,似乎仍是在夜间,她看不到漏刻,因而不知如今具体时刻,只知喉结有些干痒的口渴,许是因为睡前未曾饮过醴酪。   她已许久未曾起过夜,睁着迷蒙的眼眸看着一阵头顶帐幔的花纹,欲支起身体,下床为自己倒一盏清茶润一润嗓子。   抬起胳膊的瞬间,她却觉得似乎有什么极有重量的东西束缚在她的手腕上,限制了她的动作。   她一怔,心脏急跳起来,猛然发现有些不对——   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姚蓁浑身战栗,忍着令她恐惧不已的头皮发麻感,再次动了动手腕。   这一次,她切切实实的感受到,手腕之上,有冰凉的金属链条紧贴着她的肌肤滑动,宛如阴冷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   手链上的玉铃碰在金属链条之上,咚得一声清越响声。   迟钝地意识到那是什么后,姚蓁浑身血液逆流,牙关忍不住打颤,惊惧地望向自己的手腕,一动也不能动。   又一道闪电闪过,惨白的光,将她眼前光景映亮——   一条泛着寒光的链条,缠绕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与床头的横木紧紧相连。   雷声滚滚,一声推着一声,滚在人心尖,振聋发聩。   有脚步声倾轧过来,隽长的身形,遮住姚蓁视线中唯一的光。   她嗅到一阵熟悉的冷冽香气,心跳地几乎要从喉间跳出,死死盯着渐覆在她身上、蔓延在她身上的那道修长影子。   他令她如芒在背,后脑一阵一阵泛起毛骨悚然的麻意,堵在她的喉间,几乎令她窒息。   轻缓的脚步声,停在床榻边沿。   一只修长如冷玉的手,自帐幔的缝隙,将帐幔分开。 呓语   层叠的帷帐, 有一角飘荡着抚在姚蓁后背。   殿中阒寂无声,因而宋濯的一举一动皆清晰可闻,他动作间衣料窸窣摩挲的声响, 宛如一道道细密的针扎在姚蓁心头。   她浑身绷紧,盯着他的影子, 眼瞧着他即将将帐幔分开,电光火石之际,紧绷的思绪乍现一道清明, 迅疾地合上眼,佯作仍在熟睡。   长指挑起挂钩,将帐幔挂好。   宋濯将手中奏折搁在床头案,垂眸看向她。   他方才来时, 窗外雨正急,因而他发梢微湿, 浓长的睫羽上沾着雾蒙蒙的水珠,眼睫一眨, 便顺着眼尾滑落, 垂挂在下颌上,宛若泣泪。   笔墨丹青难以描摹出三分神韵的面容, 有几缕细细的发缕贴在冷玉面庞上, 眼尾似垂泪,本应令人十分动容。   然而他的神色冷到一个极点, 触目生寒,比他从前任何时刻都要冰冷,似千万柄寒刃刺拉拉地割裂着投向他的目光, 连带着他眼尾下颌垂着的水珠, 似乎都为他身周气息冷凝, 闪着冰质的光晕。   浓黑若寒砚的眸光,落在姚蓁背影之上,他顿了顿,眼中倒映出她柔软的身影,冰封的眼底翻涌着的晦暗之色稍稍平复。   细看之下,他被广袖所掩映的手指,似乎在微微颤抖,毫无情绪波动的眼底,在看到姚蓁的瞬间,亦泛开几道细微的涟漪。   因为背对着他,姚蓁看不见他,紧阖着双眸,唯恐他察觉到她醒来的端倪。她心中乱的如同千万团线头混在一起,又惊又惧,摸不准他心中所想,实在不想在此时面对他。   可她越是怕,胸腔中的一颗心脏跳的越是剧烈。她尽量放缓鼻息,好一阵才让嘭嘭的心跳稍微慢了一些。   宋濯鹤立着瞧她一阵,在望见她手腕上的银链时,眼眸中乍现一道清明,旋即倾身将银链取下。看似有条不紊的动作,却因他飞快翻飞的长指,而有种说不出的急切感。   哗啦几声,链条被他极其小心地从姚蓁腕上取下,丢在地上。   姚蓁险些要被他吓死,以为他发现她在装睡,难以抑制地瑟缩一下。   她思索着他接下来会作出的疯狂举动,然而她屏息等了一阵,等到的却是他温柔地揉着她被手链硌出红印的手腕,而后他侧身躺在她背后,将她环在怀中,下颌贴着她的发顶。   姚蓁小腹微绷,按捺着心跳,静默一会儿,发现他并没有其他动作,稍稍放下心来。   宋濯手臂微动,将她整个儿圈在怀中,看她恬静的睡颜。   她依旧阖眸沉沉睡着,同他先前来时并无二致。   只是口中不再低柔的唤表兄。   一想到他方才第一趟来时,姚蓁呢喃着的称呼,宋濯眼底又起了晦暗,手臂收紧,又将她往怀中拥紧一些。   ——她在睡梦中,唤着旁的男人。   宋濯不知她梦见了什么,可仅是她惦念着旁人这一点,便令他胸口似有一团火焰在灼烧,他嫉妒地发狂,心底从未出现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眼尾洇开妖冶的绯红。   他想要独自将她占|有,这种几近病态的偏执逐日递增,然而他竟分不出这念头的源头,只是心底日渐攒出极端的浪潮,一点有关她的风吹草动便能使他失去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智。   只恨不能将她牢牢锁住。   早在自小被宋韫那般对待之时,宋濯便隐约察觉,自己同常人是不一样的——他在情绪方面,很难有所波动,犹如死水无澜。   他一直都隐瞒的很好。   直到同姚蓁有所交集。她能轻而易举牵动他心底情绪,亦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安抚。   譬如现在,她身上清甜的香气,丝缕飘向他,将他的感知缠绕住,奇迹般地将他身上的戾气压制住。   外面雨势渐大,哗哗雨声,顺着宫殿上的瓦缝垂落,湍急的雨帘绵密如线,仿如将寝殿与世隔绝。   殿中一片静谧,宋濯拥着她,即使不用锁链,亦短暂地令她全然属于他。   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愈收愈紧,似是将姚蓁勒痛,她唇齿间朦胧地溢出一声:“宋郎……”   似是在梦呓。   宋濯心中翻涌的浪涛,在听清她口中称呼后,忽然平静了。   他将她翻身面对着她,一根根数着她纤长的睫羽,爱惜地拥着她。   雨声应该是嘈杂的,宋濯一向不喜雨夜。每逢雨夜,他总是燃灯到天明。   他亦从不喜与别人同眠。   然而此时拥着她,他心中竟没由来的平和,眸光清沉地盯她一阵,竟沉沉阖眸睡去。   姚蓁脑中始终绷着一根弦,丝毫不敢动,只在担忧他会将她勒死时,发出一点声音提醒,其余时间屏息凝神,侧耳听着他的动静。   宋濯的鼻息分外平稳。   她悄悄抬眼看,宋濯阖着眼,浓长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圈阴影,睡颜安静俊逸,犹如一块上好的美玉。   见他如此,她便轻轻移动身躯,试图能稍微使他松开她一些。不料,只是试探般地动了动,宋濯精瘦有力的臂膀便猛然收紧,将她勒得愈发同他紧贴,再紧一些,便要无法喘|息。   姚蓁犹有些后怕,担心他会醒来,再不敢动。   分明她应当是极其惧怕的,然而嗅着他身上的冷香,她的眼皮竟也渐渐沉重地阖上。   -   雨声一下一下敲击着人的耳膜。   这一晚,宋濯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在阴森的水牢中沉浮,周围满是血腥气,熏得人胃抽搐着疼,几乎作呕。   明灭的火把将人的身形撕裂成狰狞可怖的影子,宋韫掰着他的头,强迫他往一个方向看,在他的耳边谆谆道:   “——你看啊,宋濯,你快看那个人的死状。”   宋濯拗着脖颈,无论如何都不肯往那边看一眼,脸上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滑过,分不清是汗、血、水。   亦或是泪。   梦中的他力气尚小,咬着牙,几乎竭尽全力同宋韫作斗争,而宋韫残忍地在他耳边,缓缓地、仔细地描述那个人惨烈的死状。   他那时好似还是知道怕的,牙关渐渐打颤。   宋韫低斥他:“废物。”   他掐着他的脖颈,将他甩向一旁,而后脚步声渐渐远离,宋韫似乎是去拉动了控制水牢的阀门。   机括转动,宋濯猛一失重,朝着无底的深渊坠去……   “宋濯……宋濯?”   宋濯猛然睁开双眼,眼中寒光如剑,冷厉地射向身旁人,像是要将人洞穿。   如若仔细看去,便可看见他眼底深处隐约浮现脆弱神色,漆黑的瞳仁,脆弱的宛如易碎的琉璃。   姚蓁跪坐在他身侧,眼中摇动着水波,眉宇间攒着担忧之色,正在小幅度地晃动着他,语气中有些惊慌。   对上宋濯极寒的目光,她一顿,缓缓收回手,向后撤离身子。   宋濯看清是她,眼中寒意淡了一些,移开视线,半阖眼眸,久久未曾出声。   姚蓁犹疑一阵,从枕下摸出帕子,让他擦拭额边的密密麻麻渗出的汗。   宋濯没有接,眼尾睨向她,半晌,周身狠戾的气息收敛一些,眼中寒冰逐渐褪去,接过帕子拭汗。   姚蓁眸光潋滟,眼中惶惶。   方才她在睡梦中,腰身骤然一紧,生生被他勒醒,只觉得他的力气险些将她勒成两截,眼中痛出泪花,废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他掌下挣脱。   宋濯一向按时醒来,从未比她迟醒过,今日有些异常。挣脱开后,昨夜记忆潮水般涌来,她原本想立刻逃离,然而他薄唇翕动着,低哑唤她“蓁蓁”,她瞥见他紧蹙的眉心、紧抿的双唇,犹疑一阵,伸手推他,试图唤醒他。   怎知他醒来后的反应,这般令人生骇,她对上那样的目光,总觉得下一瞬便要被他用冰刃划破喉咙。   宋濯又半阖着眼眸,长发迤逦铺满枕榻,有几缕压在姚蓁手底,还有几缕垂在床沿。又缓了一阵,他才将不大好的画面从脑海中摒除。   他颀长身躯挡在下床的必经之路,姚蓁无法过去,静默一阵,踟蹰着同他搭话:“你……方才是梦魇了?”   眼睫轻眨一下,宋濯慵慵掀起眼帘看向她,掠过她水润的唇瓣,不知联想到什么,眼神又微冷了一些。   “臣不如公主,非但梦魇,亦会在睡梦中呓语他人。”   他很快恢复从前的淡然,神色清冷矜贵而不可侵|犯,话语一如既往地令她抓不住头绪,不知如何接话,眼中泛开疑惑之色。   宋濯薄唇紧抿,亦不欲多言,优雅地支起上身,指腹抵上额角,轻轻按揉,目光却渐渐飘到她的手腕上,见她腕上并无红痕,紧抿的唇才稍微松开一些。   天色大亮,观天色,可见他比平日醒的要晚上许多。他鲜少这般熟睡,耽误了许多事。   见他起身,姚蓁便要膝行着往外走,还没挪出多远,被他长臂拦下,揽着她的腰将她捞入怀中。   她腰侧肌肤本就敏感,被他一碰,腰身立刻有些发软,无力反抗,侧着身子跌坐在宋濯膝上。   宋濯抬手抚着她的发,长指从她流淌的发丝中穿过,带起有些奇异的触感,他半阖着眼眸,任凭她来平复他胸臆中掀起的情绪。   姚蓁坐在他膝上,一只手撑在他的衣襟上,一抬眼便看见了飘拂的帐幔外,他昨晚丢弃的银链条。白日里看时,这链条泛着粼粼柔和的光晕,不似夜间那般可怖——可这丝毫不能让姚蓁心中的惧怕减少半分。   她努力淡定地挪开视线,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一缕长发垂落在她手背,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下一瞬被他紧紧拥在怀中。   他下颌抵着姚蓁的发顶,清沉黑亮的眼中闪着光亮,缓声道:“我已为你择好公主府的选址。”   他近日之忙碌,有几分是因为她。   姚蓁眼睫一眨,公主府?   她自小受宠,先皇不舍她,因而在她及笄后亦没为她赐府邸,仍将她留在宫中,她从未留意过此事;如今她又临政朝堂,若是搬去府邸住,多有不便,何必多次一举。   宋濯手指抚摸她纤瘦的后颈,温声道:“与我府邸相邻,你我可时时相见,如何?” 作画   与他相邻。   这意味着什么, 不言而喻——   他如玉的长指不紧不慢的抚着她,慵慵懒散,在她的后颈上掀起细细密密的、带着点麻痒的战栗感。她几乎不用多想, 便猜出了他的意图——如若她当真搬入公主府,恐怕日后的时日将日日活在他掌控中!   想到这一点, 姚蓁脊背生寒,几乎下意识的要拒绝他。   然而眼角余光瞥见闪着光晕的链条,恐惧令她抿紧唇, 思绪亦清明一些,勉强笑道:“怎么忽然要建公主府?”   宋濯拨动她的发,睫羽垂下,眸光对上她湛湛眼眸, 手臂贴着她的肩侧,环着她将她压向他怀中, 长指点在姚蓁的锁骨处,温声道:“你不愿吗?”   姚蓁被迫仰起头, 脖颈扬起一个柔婉的修长弧度, 被他的指尖触碰着肌肤,她莫名有一种惊悚的直觉, 如若她敢说一个“不”字, 宋濯的五指将会毫不留情的收紧,死死地攫住她的颈子。   眼底泛开几道涟漪, 她依偎在他怀中,柔声道:“不是,只是问问……”   她尾音忽然变了调, 绵软低柔, 像是潺潺的溪水, 涓涓向前细流时骤然撞上转角的礁石——她被他捏着下颌,身躯撞在他精瘦的胸口。   宋濯的手摩挲着她的下颌,手指顺着她玲珑的下颌线抚到她的耳后,手掌扣住她的后颈,扣着她的后颈吻她。   姚蓁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他这样对待,有些喘不上气,鼻息间带着一些朦胧的鼻音,唇齿间亦溢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响。   他极尽耐心的、强势地吻着她,看似温柔缠绵的吻,实则分毫没有留给她退避的余地,眸底清沉,指腹抚着她肌肤,像是在舒缓着什么异样的情绪。   一吻毕,他轻轻啮咬她的下唇,贴在她耳边低笑:“不是,便好。”   姚蓁双手撑在他肩侧,鼻息破碎,面颊绯红,伏在他颈侧,说不出完整的话。   她浑身仅着一件禅衣,夏日衣装轻薄,摩挲间清晰地感受到他起伏的肌肉,磨得她肌肤发麻,裙绦晃悠悠地发颤。   须臾,“所以,为何要建公主府?”   她在此事上格外固执,迫切的想知晓他的理由。   宋濯拥着她,睫羽垂落,遮住眼底情绪:“想你。”   “……”姚蓁讶然失声,半晌才道,“你我分明几乎日日相见。”   宋濯便沉默了,半晌,下颌搁在她锁骨与肩膀相连的小窝处,低低地闷声道:“蓁蓁……这不够。”   他要她无时无刻都不能脱离他的掌控。   姚蓁自然听不见他的心声,但她已然猜想到他的意图,被锁住的那种恐惧感,时刻冲击着她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令她难以对他放下心中戒备。   半晌,她眸光闪烁一阵,温声道:“好,依你的意思去办。”   -   勾起的帐幔重又垂落,姚蓁背对着帐幔,换下搓揉的满是褶皱的衣裙。   待帐幔再次分开,宋濯已从暗门离开,地上盘桓着的银链也不见了。   她目光流连在方才锁链留存的位置,抿唇沉默一阵,挪开视线。   抬眼望去,明灿的日光倾洒入殿中,映得她微微眯眼,眼底一片清明的光亮。   思忖一阵,她坐在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召来暗卫,出宫捎给骊兰玦,以验证他如今是否仍在京中居所。   亦用来验证,秦颂的话中几分真假,是否可信。   她昨日心中始终惦念着舅父一家,一时竟忘记同他们传信;只记得当时十分忧心,但因分辨不出秦颂话语虚实,不敢召他们入宫,恐怕如若宋濯当真作出将他们调离之事,她此举动势必会将他惊动。   昨夜宋濯之举,的确令她受了不小的惊吓,她不得不上心一些,正视秦颂的话。   骊家居所就在望京中,离皇宫并不甚远,应该很快便能折返。   姚蓁等候许久,1却始终未能等到回信,心中霎时沉重许多,做事有些心不在焉。   脑海中不住蹦出一些混乱的念头,惹得她心中烦躁,始终定不下心来,有些坐立不安。   她枯坐一阵,召宫婢来步纸砚,照着窗外盛开的一丛牡丹,在纸上细细描摹。   烦躁的思绪渐渐清明,她全神贯注地作画,没有注意到,暗门处的画幅轻动两下,轻缓的脚步声缓缓朝她靠近。   宋濯从背后环住她,双臂分别沿她身侧撑在桌沿,凉丝丝的发钻入她的领口。   姚蓁被吓了一跳,毛笔险些从手中脱出,好在她及时回神,攥紧笔杆,浓艳靡丽的朱墨因为这一瞬间的停顿,在纸上洇开浓郁的、触目惊心的红。   国色天香的牡丹,因为这一笔浓墨的晕开,无端有些娇媚妖冶,宋濯垂眸,清沉眼眸看向画卷,眼中倏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他的眼尾也晕开浓郁的红,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情绪,撑在桌沿的玉白手背,淡青色筋脉隐现。   姚蓁搁下笔,心房扑通扑通急跳,想不通他忽然出现的理由,眼睫扑簌一阵,竭力淡然地道:“怎地现在来了,今日政务不多?”   宋濯不答,只用这种绝对占有的姿势圈着她,半晌,低笑一声,眼中晕开细碎冰冷的光芒:“不是。知晓公主在等回信,臣来送信。”   姚蓁一僵,旋即心口嘭嘭急跳。分明是暑热大盛的炎夏,粲然日光映入殿中,将她的裙绦映出明亮的涟漪,她的背后却渗出一些冷汗。   他果然将她监视地严严实实!   宋濯缓缓朝她倾身,高挺鼻尖抵在她的耳边,尾音上挑:“你就这样在意他,几日不见,便担忧如此,嗯?”   他长指捏住她的手腕,长指来回摩挲她腕上的手链,眼中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姚蓁耳边嗡嗡地响,手指蜷缩,眼底隐约有慌张的惧色。   宋濯扣着她的肩,将她掰向自己,因为他倾身的动作,姚蓁背后隐现的蝴蝶骨,贴在他的锁骨处。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动作时,牵动每一块肌肉的运动,亦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五指逐渐在她手臂上收紧。   砚台上搁着的朱笔,颤巍巍地滚落,掉落在桌面上,“啪嗒”一声脆响。   姚蓁又怕又痛,眼底蓄泪,不知如何回应他,只隐约窥觉到,即使他竭力克制、依旧使她生畏的那种极致的掌控欲。   她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宋濯很快意识到他手中的力道有些重,五指稍稍松懈一些,不过仍紧紧地扣着她,不给她哪怕是半分逃脱的机会。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凝滞至冰点。   半晌,宋濯抬着她的坐塌,将她转向着面对他。   她低垂着头,不同他对视,实则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亦不知该如何理清心中的一团乱麻。   宋濯冷脸睨她一阵,拢着绣着银纹的衣袍,屈膝蹲在她面前,仰头看她。   姚蓁察觉到他的视线,但她不看他,水涔涔的眼眸望向一侧,眼尾浸湿,眼睫不住地颤,像是害怕极了。   ——可他分明没有说什么重话。   他大致知晓,姚蓁应当是知道他将骊兰玦调离京城一事,微抿薄唇。   任命骊兰玦南下,他的确存有几分私心——他难以忍受姚蓁同他的亲近。可如今朝中可信的臣子不多,同姚蓁有血缘的骊氏因而格外的合适,将他调任,实属合理。   即使是蹲姿,宋濯依旧是优雅无比的,墨发乖顺地垂在肩背上。他仰头看她,望向她的眼神中,清湛、带着一点不解,宛如一潭冰封的湖泊,漂亮而毫无情绪波澜,空洞不已。   他的双手搭在姚蓁曲起的膝盖上,原本想放软语气,同她交谈。怎知姚蓁立即浑身一颤,避让开他的手,仿佛他是什么极其可怖的物什一般。   这一幕似曾相识,宋濯眼中乍现寒意,手中一用力,便强势地将她的膝盖攥在手心,将她的衣料攥得满是皱褶。   她如此惧他、躲他,却如此在意旁的男人,只是几日不见,便要让暗卫传信给那骊兰玦。   如此一对比,实在令他妒火中烧——这种因姚蓁牵连起的情绪,烧红了他的眼尾,吞并了他的理性。   他沉沉盯她一阵,几乎从齿间挤出一句话来:“姚蓁,你可知我想将你……”   他说出这话时的语调过于阴森,姚蓁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双耳,不欲继续听他说。   她越是这般,宋濯眼尾晕开的绯红越是浓郁,连带着他手背上浮现的青筋都更加清晰。   他直起腰身,抬手将她的手拨到一旁,倾身伏在她耳畔,低低地缓声道:“我原本想着,如若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即使是曲意迎合,亦并非不可。你既如此,现今我改了主意……我想,在公主府中,修建一间只有你我知晓的密室,将你锁在屋中,日日夜夜,再也不会有旁人,只容我可以见你,见你动|情求饶的模样。”   姚蓁最是听不得他说这些,他温热的鼻息洒在她耳畔,她侧着脖颈要逃,纤柔脖颈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又被他扣着后颈摁回来。   他压抑许久的、内心极致的掌控欲,在此刻暴露无疑,眼中泛着病态的晦暗,只想将她摁入骨血——届时她将再也无法逃离,只能由他掌控。   衣料混乱着摩挲,他捏起姚蓁的下颌,吻住她的红唇。   姚蓁目中含泪,呜咽着抗拒。   然而她的抵抗毫无用处,只得被迫承受他强势的吻。   宋濯边吻着她,边倾身朝桌案靠近。   姚蓁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她正被他吻着,动作间未免有些受他牵制,顺着他倾身的方向,仰着脖颈。   颈侧忽然一凉,隐约有些刺痒。   宋濯松开对她的桎梏,姚蓁眨动眼睫,垂眸看去——   他长指提着笔,沾着朱墨的笔尖,正紧贴在她颈侧的肌肤上。 题字   姚蓁美目圆睁, 余光清晰地望见笔尖上蘸着绯红朱墨,灼灼映入她眼中。她下意识地要抬手抚摸脖颈,忽然听宋濯冷声道:“别动。”   微寒肃冷的语气令她浑身一僵。   下一瞬, 下颌被他重新抬起。宋濯并拢着食指中指,垂眸端详她一阵, 将她的脖颈扬起一个令他满意的弧度,而后松开手,拢着提笔那只手的衣袖, 与此同时,冰凉的笔尖开始在她肌肤上滑动。   朱墨顺着笔尖,断断续续同她肌肤相触,若即若离, 激起令人战栗的触觉。   姚蓁睫羽不住扑簌,乌黑清湛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宋濯的俊容, 涟漪一圈圈荡开。她微仰着纤长脖颈,看不清他用笔在她脖颈上作了什么, 浑身紧绷。   “你作什么?”她尾音打颤。   “听话, 蓁蓁。”宋濯缓声道,“我在绘画。”   他尾音上挑, 绘制几笔后, 用命令的语气不允她动,而后抬手研墨, 冷白手指下,鲜妍的绯红在砚台中漾开。笔尖蘸上新研磨出的、极其浓郁的朱墨,宋濯提笔, 在她脖颈上继续细致地作画, 眉眼专注, 眸光清沉,长睫洒金。   粲日负暄,姚蓁因为紧张而无意识地翕张着红唇,日光斜斜流漾在她脸上,靡丽红唇上泛着粼粼的润光。   随着笔墨的缓缓描绘,朱墨流漾,她脖颈上晕开同样靡丽的绯色,浓郁的重瓣牡丹盛开在笔尖下、她的肌肤之上,流光溢彩。   这玉骨冰肌铸成的画卷,太过精致细腻,雍容华贵的牡丹,被这白皙到几近透明的肌肤一衬,颜色过于浓郁,无端有些妖冶靡艳。   宋濯的笔触何等出凡入胜,很快便完整地将那朵掌心大小的牡丹,完整地绘制在她颈侧。然而完工后,他垂眸沉沉看一阵,眉尖微微蹙起。   他的眼眸中倒映着那抹绯红,粲然如寒星的眼眸,折射出对她昭然若揭的占有欲。姚蓁察觉到他流露出的情绪,双手手指蜷缩,牵动脖颈肌理轻动,那朵牡丹便如注入活气一般,轻轻颤动,栩栩如生。   宋濯沉吟一阵,勾着她的衣襟,再次提笔,在牡丹花旁写下一个字,眉目中隐约显露满意之色,搁下笔。   姚蓁仍不知他画了什么,在他松开对她的桎梏后,又要抬手摸。   宋濯按住她的手,眼眸黑亮亮的,俯下身,对着她脖颈轻轻吹气,缓声道:“还未干。”   他发丝垂在姚蓁身上,她有些痒,侧身避开。   宋濯似乎有些愉悦,揽过她肩头,推她到妆镜前,站在她身后,示意她看脖颈上他的画作。   他与她鬓发紧贴,“好看吗?”   姚蓁看向镜中的自己——唇色靡丽,眼角眉梢隐约留存吻的动|情后的神态,被他从身后紧紧拥住。   她眼眸仿佛被刺了一下,立即别开视线,须臾才道:“……好看。”   然而她的神情,宋濯透过铜镜看得清楚,她分明没有看花。   “看得太快了。”他偏头睨向她,“你再看一遍。”   他长指挑着她的下颌,不给她躲避的机会,逼迫她看,姚蓁无奈将视线落在镜中自己的脖颈上,红艳的牡丹、以及花旁宋濯的署名,深深扎入她眼中。   的确是好看的。   无论是他的画,抑或他俊逸的字,都十分好看。   姚蓁轻轻眨动眼眸,旋即紧抿双唇,心中蔓延开一种凄凉的薄怒。   宋濯在她身上署名,犹如黵刑烙印,是将她当作什么?   她并非是物品,更不是他的所有物,即使那个“濯”字只有指甲盖一般大小,落在她的肌肤上,令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耻辱。   可宋濯如同一个疯子,她甚至无法与他对抗。   气短一阵,她唇边灿然漾开一笑,齿间挤出几个呢喃的字:“好看啊。”   宋濯眸中晕开细碎的亮光——仿佛在她身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得到她的肯定,她便全然属于他一般。   他拥着她回到桌案前,细细啄吻两下她的眉眼,又要提笔在她腕上写字。   诚然他的笔触十分小心,犹如她是暖阁里被精心呵护的娇花,不堪一折,稍微用力一些便可将她的肌肤划伤——她的确应是这般娇贵,毕竟她是冠绝京城的容华公主。   可她姚蓁从不是这般娇弱的人。   她垂眸看着宋濯勾勒出的笔画,淡然地缓声问:“宋濯,你这般待我,我该如何见人呢?”   宋濯笔尖一顿,垂着漆黑眉眼,似是在认真思忖她的问题。   片刻后,他低笑一声:“不见别人,只容我一人看。”   他清凌凌的目光扫向姚蓁,带着势在必得的掌控,姚蓁僵了僵,亦微笑,唇角漾开清润的上扬弧度。   然而当宋濯视线重又垂落在她的手腕上时,她看着他的侧脸,唇角的弧度倏地消散,湛湛乌黑眼眸中,分明没有一丝笑意,甚至隐约浮动着凄凉的光芒。   纵然是为人关在金丝笼里豢养的鸟雀,似乎亦比她过得自在些。   -   宋濯绘制在她身上的字画,在他因政务离开后,姚蓁立刻传水来清洗。   手腕上的痕迹,因为半途他吻她而停笔,比较浅淡,很快便被洗掉。   只是脖颈上的那朵牡丹,无论她如何洗,将皂角都洗瘦一截,肌肤揉搓的粉红,亦无法将痕迹完全祛除,仿佛那笔触已然刻入她的血肉里。   无奈,只好由他去了。总归只要不盯着她的脖颈细看,几乎难以察觉那画迹。   相处这样多的时日,姚蓁对于宋濯的脾性,已然了如指掌。   她并非愚钝之人,知道宋濯想要的,无外乎是对她的绝对掌控。如若说往先她柔和地唤他“宋郎”,是为安抚宋濯的情绪,如今亦可举一反三,用乖顺的模样,以轻而易举地调动他的心绪。   宋濯对她给骊兰玦送信之事似乎不怎样上心,平淡地告诉她将骊兰玦南任的缘由后,便不再提及。   然而姚蓁清楚,这封没能送出去的信,像是引燃漫天大火的一张小小的火折子,将他对她的极致的、病态的占有欲尽数引燃、彰显。   宋濯不再遮掩,亦不复前些日子的伪装,几乎时刻将她纳入他的视线范围内。即使他不在身侧,姚蓁亦清楚,嫏嬛宫尽然在他掌控中,她的言行举止他应都知晓。   好在她表现出的十分乖顺,许是放松了宋濯的警惕,即使当夜不再饮醴酪,亦未见宋濯用锁链桎梏她。   但……   ——当夜,他以手臂为锁,身躯为墙,将她困在他的怀抱中。   姚蓁起起伏伏,几乎要溺死在他怀里,只得以他为浮木,搂着他的脖颈呼吸。   她原本想着,落几滴泪、唤几声宋郎,便能让宋濯停下。   这个念头甫一漏出,尚未来得及落泪,她便险些被宋濯撞碎——他果真遂了她的愿,让她哭的不能自已。   她嗓音柔婉似水,声声唤着他。   只是,睫羽遮掩下的,她水波潋滟的眼底深处,实则冷清一片。   -   隔日清晨,宋濯离开后,姚蓁在冰鉴旁看了一阵奏折,像是忽然忆起什么似的,眼睫轻眨一阵,对四周侍候的宫婢道:“去将那张绣红豆的手帕寻来。”   宫婢轮番找寻一阵,一无所获,面面相觑,皆道“未寻见”。   只有浣竹,没有动身,眨动着眼睫,觑着她的脸色。   姚蓁对上她的目光,抿抿唇,拧眉思索一阵,温声道:“许是丢在哪个旮旯了,仔细找找罢。”   她站起身,不经意地道:“这手帕,是要送给首辅的。”   宫婢们一听此言,忙不迭地张罗着去寻,姚蓁的眸光轻飘飘地从浣竹身上掠过,而后抬步向外走。   有宫婢警惕地问:“殿下,您要去往何处?”   姚蓁平静道:“前日去过临水殿,本宫去瞧一瞧帕子是否落在那边了。”   她极其自然地朝临水殿迈步,待踱步至临水殿正殿,四周竹帘垂着,黄门打扮的秦颂早已等待殿中。   ——寻红豆手帕,正是秦颂同她约定的暗号。   秦颂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目光灼灼看向她:“殿下。”   姚蓁站在他对面,道:“嗯。”   秦颂压低声音,道:“殿下此次寻我,可是认清宋濯了?”   姚蓁不答,目光审视他一阵。   一片静默声中,玉液池水声潺潺,她的眼波如池水一般清湛,仿佛包容一切,又洞悉一切。   “你费劲心思,前来提醒我的目的是什么呢,秦颂?”   她不答反问,秦颂哑然失笑,低声道:“殿下,我难道非得需要一个缘由吗?”   姚蓁神色淡然,不语。   秦颂与她对视,唇边漾开的笑意渐渐散开。   他的视线落在她颈侧上,目光闪烁一阵,缓声道:“咏山只是,不忍见公主深陷于水火之中,亦不愿我朝江山易姓。”   “宋濯并无反心。”   秦颂笑:“公主怎能保证他无反心?他权倾朝野,朝中人几乎生杀予夺,又有兵权在手,秉旄仗钺,届时拥兵自重,大垚岂不是轻而易举地落入他手中。”   姚蓁看他一阵,浅笑道:“他与世家不和。世家虎视眈眈,百年根基、盘根错节,似乎威胁比他要更大一些。”   这下秦颂不言语了。   姚蓁怅然地看向浩渺池水,好一阵儿,垂下纤长睫羽,面容娴静又哀伤,道:“他只是想要完全掌握我而已——而正是我难以承受的。”   她将视线转向池水时,白皙颈侧上的墨痕与吻痕,更加清晰地落入秦颂眼中。秦颂只感觉眼眸被刺了一下。——此前他早已了解到一些她的处境,如今不用她的多言,他亦能猜想到她现今处境的艰难。   牙关松松紧紧,他缓声道:“我可以帮你,殿下。”   姚蓁讶然看向他。   秦颂道:“我可以设法送你出宫。” 琼林   姚蓁眼中泛着湛湛的水波, 讶异地看他一阵,小幅度地摇摇头,淡然而又哀切道:“宋濯看我看得这般紧, 不可能的。”   她的唇角挂着浅浅的笑容,与清湛眼底的凄凉鲜明对比, 愈发显得她面容凄凄切切,没了往先的高不可攀,眉宇间哀哀脆弱。   纤长睫羽垂落, 遮住眼底,她喃喃道:“再说,即使能出宫,我又能去哪里呢?”   秦颂看着柔弱的她——她不只是一个公主, 更是一个柔弱的女子。   “往南去,去寻你舅父与表兄, 先逃出他的掌控范围,总会有制衡他的法子!”   他神色坚定, 姚蓁睫羽扑簌一阵, 抿抿唇,温声道:“你打算怎样送我出宫?”   秦颂沉吟一阵, 缓声道:“眼下时机暂且不成熟……”   姚蓁唇抿的更紧一些。   “待到宫中人多眼杂, 咏山便设法来接公主。”他看出她的动摇与不确定,沉声道, “只望公主这段时日,能将宫中一切安置妥当,时机到时, 方可速速脱身。”   姚蓁不动声色, 胸腔中的心跳却噗通噗通, 跳的一下比一下快。她指甲深陷掌心,才堪堪止住那令她浑身发麻的血脉,半晌,温声道:“好。”   秦颂已同她交谈一阵,再继续说下去,恐人生疑,深深看她两眼,便要隐去身形离去。   姚蓁始终与他对望,眸光粼粼,仿佛要滴出水来,比玉液池的池水还要清湛。在他即将离开之时,她忽地开口:   “你为什么帮我?”   秦颂清润一笑,眉眼犹如清风朗月拂过。他深深地看着她,好似要将她的身影烙入眼中,静默好一阵,才缓声道:“……许是因为我同宋濯不和,多有龃龉,不想让他如意。”   姚蓁眨动眼眸,不待她思索出他话中深意,他低声道了一句“保重”,便离去了。   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兀自出神。   思索一阵,不大明白为何将她送走,便能让宋濯不如意——或许是因为这般以来,宋濯便无法得到他想要的。   想到宋濯对她那种极致到令人生怖的掌控欲,她打了个寒战,思绪回笼,扶着石桌,缓缓坐下。   玉液池上起了风,风抚动竹席哗哗拍在红栏角柱上,席下垂落的穗子翻飞。   姚蓁盯着穗子看。   早在来寻秦颂前,她便起了借秦颂之力的念头,故而有意引导他,进而让他提出帮自己之举。   秦颂既然能在宋濯的眼皮底下来去自如,已算是十分神通广大,想必应有几分本领能为她所用。未曾想秦颂当真有办法,竟许诺能领她出宫。   她静静坐着,往前种种恩怨,林林总总自她眼前略过,她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秦颂有一句话说的对,她当前首要之事,便是逃离宋濯的掌控。   所以无论秦颂的许诺是否能兑现,她都要做好完全的准备,将权力攥在手中,强大起来,以备不时之患。   -   宋濯如今进出嫏嬛宫,依旧避人耳目。只是一但进入嫏嬛宫,便不似在外那般避讳。   他将嫏嬛宫铸成一座精致的牢笼,遍地都是他的耳目。   嫏嬛宫中原本的宫人,隐约知晓他同姚蓁有些什么来,但也只知他或许同姚蓁有私情,全然未曾料想到这般清冷矜贵皮相的他,实则想要将他们的公主囚困。   宋濯今日来时,未着官服,穿着一身绣竹纹的直裰,金灿灿的日光融融倾泻至他身上,他俊美儒雅的宛若玉石精心雕刻。   这样一幅好相貌,无论在哪里都很难不引人注目。他甫一出现,便有宫人频频侧目。   宋濯长眸粲然若冷星,环视四周一阵,抬手召来一个宫人,沉声问:“公主在何处?”   那宫人忙不迭回道:“公主似乎有张要给您的手帕落在临水殿,现今去寻了。”   宋濯轻一颔首,待那宫人退让至一侧,他便抬步要往僻静的临水殿走。   尚未迈步,眼前的甬道尽头,一道纤柔的身影正缓缓步来,裙绦被风抚动地轻舞,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日光照映,泛着金光的裙边犹如蝴蝶翅膀边沿洒落的金粉。   她的身影,宋濯早已深深刻入脑海,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亦一眼便认出那是她,便停下脚步,清沉目光静静看着她。   往先,他远远看着姚蓁时,总觉得她年龄尚小,骨量纤细,一举一动规规矩矩,全然是循规蹈矩的端方清冷。   如今再这般远远的看她,却蓦觉她娉婷袅袅,眼波流转,有种说不出的清媚,细看时依旧是坦然的纯。这让他——越发想将她关起来,藏入旁人窥探不到的暗室,只容他一人瞧见。   姚蓁尚未发现他,垂着眉眼,似乎在想什么事,踱步前行着。   待她发现他时,两人仅有几步之遥。   她清湛瞳仁中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像是不大相信自己眼睛一般,眨动几下眼眸,才柔声道:“你怎么来啦。”   宋濯长睫洒金,醇声道:“想你,便来了。”   四周尚且立着几个宫人,他此言一出,姚蓁怔了一下,面上立即晕开粉嫩的红,眸光潋滟,眼角不住往一旁的宫人身上瞟。   瞧她这般模样,宋濯心底无端现出几分愉悦,但他并不想让旁人看见她这样娇羞的模样,便立在她身旁,借助衣袂的遮掩,牵住她的手,指腹摩挲他细嫩手背几下,示意她同他进殿。   姚蓁浑身僵直,亦生怕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作出一些什么事来,不用他多言,便连忙走进寝殿。   一踏入寝殿,姚蓁便匆匆将殿门紧关,闩上门。   未及她转身面向宋濯,腰肢忽然被扣紧,她落入宋濯怀中,承受着他的重量。   姚蓁双手撑着门,以为事情败露,宋濯发现了她要逃离的意图,脊背发冷,脑海中飞速掠过他可能会做的事,静默一阵,讷讷道:“怎么了?”   宋濯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她腰侧,将她揉的浑身发软,被他紧紧拥在怀中。   须臾,他将下颌搁在她肩窝上,浓长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圈浓郁阴影,“手帕呢?”   姚蓁料想到会有人禀报给他帕此事,早便备好手帕,颤着手,从袖口中摸出绣红豆的帕子,拿给他看:“在、在这……嗯。”   她的鼻音有些重。   宋濯慵慵掀起眼帘,看那帕子纹路一眼:“宫人说,这是给我的。”   姚蓁垂着眼帘:“嗯。”   宋濯短暂松开对她的桎梏,指腹划过绣纹,将帕子收入怀中,眼睫轻眨两下,落在她纤腰之上,笃定道:“定情信物。”   姚蓁原本想说,不是。但宋濯按在她腰上的手,忽然滑动向下,她难以抑制地娇哼一声,气息不匀,有些说不出话,又怕说不是之后,这人又会不悦,便抿紧双唇。   殿外天色大亮,他知晓她在怕什么,也知道什么能令她颤抖轻哼不止,薄唇落在她颈侧留存的墨痕上。   姚蓁果然被他调动,浑身发颤,唇齿间有些声音要脱口而出。然而这是白日,她紧啮咬住下唇,眉心微蹙。   出乎意料的事,宋濯吻了她几下,便放过她。   他此次来,是要同她商议正事的。   近日之政务,无外乎有关科考,姚蓁听他徐徐讲述一阵,觉得万事皆被他安排的十分妥当缜密,她有惑的一些细节,他亦对答如流。   姚蓁便没有异议了。   想了想,她环着他的腰,脸颊贴在他胸膛前,仰脸看着他,柔声道:“宋濯哥哥,好厉害。”   宋濯眉尖微挑,对上她清湛勾人的美目,手指几乎下意识地收紧。   然而因着全权掌握科举一事,他近日十分忙碌,臣门如市。只来得及将她吻的口脂散乱,揉成潺潺溪水,便离去了。   *   很快,殿试来临。   此次殿试,一甲三人,金榜一出,天下哗然。   状元郎姓谭名歇,弱冠年纪,出身清贫,声名在他籍贯一带远扬;探花郎是世家一派中范氏子弟,是这一辈中较为出众的青年人。   此二人入围一甲,无可厚非。   真正让众人喧哗的,乃是一甲中的榜眼。   榜眼姓薛名林致,风雅从容,才华横溢,本也没什么值得议论纷纷的。   ——可这薛林致是个女子,据说还是个才从了良籍不久的女子!   讨论声尘嚣甚上,众人纷纷猜测,许是依照公主的意思,陛下有意提拔女子。却极少有人提及,薛林致当真学识深厚,众人更津津乐道的,是她女子的身份。   无论外界怎样议论,这皆已成定数了。   姚蓁听闻谭歇与薛林致二人身份,心中微动,有意栽培二人,欲以养成他们二人势力,渐成风气,同世家政权抗衡。   这段时日,她渐渐接触到一些忠心皇族的官员,又在宋濯面前佯装乖顺,温声软语,手中掌握了一些实权。   殿试后,琼林宴定下日子——八月十五,同仲秋节同日。   当夜,月光皎皎,鼓乐声声,天际绽放绚丽的烟花。   分明已是仲秋,这日却反常的有些热。   姚蓁身着一身软烟罗纱的绯色宫装现身人前,裙摆上用金线勾绣着牡丹,端坐在姚蔑身侧,睥睨着座下两侧的高中的新科进士们。   她生的过于漂亮惹眼,即使眉眼清冷,神色端庄矜贵,乍一露面,即使安静地坐着,亦吸引了许多男人的目光。   宴会开始,拜酒之后,在座之人放松下来,杯盏交集,谈笑风生,觥筹交错,鼓乐弦歌。   此次琼林宴,因是新帝登基后恩准的头一遭,朝臣之间有往年中第的进士,亦被准许参宴。   宋濯是去岁的状元,又全权掌管此次科考,自然前来赴宴。   他今日穿着一身官服,眉眼墨描,丰神俊朗,长身鹤立着被人拥着敬酒。在座青年才俊不在少数,但他依旧是人堆里最灼灼醒目的男子。   姚蓁垂下眼眸,小口啜饮着茶,感觉他清沉的目光时有时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宴中气氛渐渐融洽,酒意上涌,先前不敢直视姚蓁的人,此时也打着胆子看向她。   宋濯被众人拥着敬酒,余光看见男人们瞧见她的目光,脸色冷的如同一块冰,借口行至她身旁,颀长身影遮挡住望向她的视线,眉眼清沉盯着她,命令她先行退去。   姚蓁原本想着趁机结交新贵,观他神色,恐他掌控欲此时作祟,只得作罢。   她起身往寝宫走,行至嫏嬛宫外灯光晦暗的甬道,身旁挑灯的黄门忽地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秦颂自暗处现身,拉住她的腕子,沉声道:“快,跟我走!” 逃离   姚蓁先是吓了一跳, 待秦颂直起身来,将帻巾抬起一些,才看清是他, 略微松了一口气。   旋即她的心又提起来,犹疑地看向秦颂——   “现在离开?”   秦颂笃声道:“对, 就是现在。”   姚蓁心跳砰砰。这太过突然了。   她甚至尚未来得及准备什么,亦未能知会姚蔑一声。   秦颂抬步欲走,然而扯她手腕不动, 回眸看她。   明亮的月光流映在她眉目上,烟眉微蹙。   秦颂瞧出她的犹豫与迟疑,低斥道:“公主,今夜时机刚好, 错过了这日,日后便很难逃离了, 你还在犹豫什么?”   姚蓁紧抿着唇,思绪千回百转, 少顷, “现在非走不可吗?”   秦颂抬眼望一眼月色:“尽快。”   姚蓁道:“好。”   她反手握住秦颂的手,疾步绕到嫏嬛宫后殿外围, 顺着暗道走入寝宫。   寝宫内只燃着一盏朦胧的灯, 静谧无人,灯光将她的身影拉扯成纤薄的长条。   姚蓁立在暗门处, 屏息凝神听一阵动静,确认四周无人,迅疾地闪身入殿, 收拾一些银票行装, 而后快步走到桌案前, 本欲提笔给姚蔑留一些话,又怕宋濯过快地发现她离去,进而封锁城门。   迟疑一阵,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心中一紧,未来得及躲闪,殿门便被人打开。   浣竹提着一盏兔子外形的花灯,瞧见她,微微讶异:“殿下,您几时回来的?”   见是她,姚蓁陡然宽心,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浣竹会意,阖上殿门,悄声近前。   姚蓁眸光落在她手中花灯上。   浣竹道:“方才在同她们猜灯谜,笔墨不够,欲来借用殿下的笔墨。——殿下怎么不知会一声,便回来了?”   姚蓁眨动两下眼睫,没回答她的问题:“且将你这花灯,借我一用。”   浣竹忙不迭将灯捧在她面前。   姚蓁眼中泛开粼粼光晕,看一阵花灯,提起笔来,俯身在灯身上行云流水般写下两行字:   “空山风几度,水月行云间。”   “莫同旁人说我回殿中了。”她将花灯递到浣竹手中,眸光闪动几下,吩咐道,“待二刻后,送至陛下处,就说我出了一道灯谜,让他来猜。”   浣竹目光扫过她手侧的包袱,意识到什么,睁大眼眸,旋即紧抿唇压抑住眸中惊讶,沉声应:“嗯!”   姚蓁今日这身衣装,发髻上太多头饰,不便行动,她便抬手拆掉钗环步摇,只留下骊兰玦送她防身的那枚簪子。   手才触及腰封,未来得及换上轻便的衣装,便见秦颂将暗门打开一道小缝,催促道:“要来不及了!”   姚蓁面容沉静,不再换衣装,目光扫视衣架,取出一件相对低调的褙子披在身上,拍拍浣竹的肩膀,而后提起包裹,走入暗门中。   两人疾步走出殿门,秦颂拉着姚蓁,在月色下狂奔。   奔走一阵,他引着姚蓁坐上一架马车,而后驱车前往出宫的南门。   秦颂先前便打点好一切,出宫门时,姚蓁忐忑不安,凝神听着车外动静,只听秦颂同守卫低语两句,那守卫低语催促她们快一些,而后便放他们出行了。   出宫的这一段路格外静谧,急促的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宛若踏在姚蓁心尖上,她有些恍惚。   马车外,秦颂侧过头,沉声对她道:“殿下,事不宜迟,我们连夜赶路。”   姚蓁颔首:“好。”   马车驶离宫城,渐闻喧哗声。   坊间人声鼎沸,摊商云集,花灯琳琅,人头攒动。   秦颂将宫中的事物打点好,却没料想到坊间万人空巷,马车只得缓慢行在人流中。   他心中有些焦急。   原本想折返另择旁路,然而一旦驶入人潮中,便被人群团团簇拥,再难后退。更有单身的女郎瞧他相貌堂堂,朝他丢丝绢纸花,秦颂烦不胜扰,却又躲不过,鼻尖渗出薄汗。   不是没想过弃车而行。   他回头掀起一点车帘,看向马车中姚蓁端坐着,半阖双眸倚在车壁上,眉尖微蹙,在心中叹息一声,将这个念头挥去。   他们出城后须得疾驰向南,人力难敌马速;姚蓁又生的过于惹眼,一旦他们弃车,姚蓁暴露在众人眼中,很容易被宋濯追查到,只得作罢。   他看过去时,姚蓁恰好掀起眼帘,明灭的光晕洒落在她脸上,令她美的如梦如幻。   她眼中亦满是忧虑,知道自己容易引人注目,便柔声问他:“要弃车吗?我须得买一顶幕离。”   秦颂摇头:“不必。”   马车便继续艰难地前行。   好在,驶过坊间这一段路,道路渐渐宽阔。   一驶出拥挤的路段,秦颂立即快马加鞭,风似的驶到出城城门前,掏出宋韫的令牌。守门的禁卫正是世家中人,见他令牌,不敢耽误,立即开城门相送。   “出城了。我们连夜南行,明日午间可赶到昌陵。”   秦颂的声音传入耳中,姚蓁仍有些恍惚,静坐一阵,将窗帘掀开一角,回眸看。   她清湛眼中倒映着高大的城门、繁华的城池,城池上空燃着绚烂烟花,在她眼中晕开一道道瑰丽的光晕涟漪。   随着城门缓缓阖上,这些皆渐渐同她远离。   她放下车帘,心房急跳。   ——她真的逃离了宋濯。   马车疾驰向南,颠簸着融入夜色里。   -   琼林宴中。   酒过三巡,杯盘狼藉。   宋濯仍被人围着敬酒。   他已有些不耐,面色冷的像冰封的玉,然而围着他那群学子,浑然不觉一般,为首的探花郎范笠,仍笑眯眯地不住给他倒酒。   宋濯酒量不差。但他素来注重仪态,饮酒时不似旁人那边投机取巧漏酒,他不会将酒洒出半滴。酒杯往来,他已饮了十数杯。   那范笠见他手中酒杯已空,又为他满上一杯酒,双手端着递到他面前,含笑恭维道:“宋大人海量!”   宋濯目光冷沉,睨着他。本欲出口拒绝,怎知范笠恭维几句,转而调笑道:“宋大人冠绝京城,却没有妻室,想必是未曾有哪家姑娘能入得了您的眼。大人这般人物,非得公主那般的绝色才可配的上呢!”   他话中带着调侃之意,四周青年人传递着眼神,闹哄哄地笑开来,恭维道:“不错,不错!”   宋濯垂下睫羽,看向面前这杯酒,本欲冷脸相拒,然而他既提到他同姚蓁相配,属实是说到他的心坎上。   静默一阵,他睫羽轻颤,长指捏着瓷杯,饮下这杯酒。   范笠笑眯眯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见他如此,心中明白该如何催他饮更多的酒。   世家往来甚密,他同秦颂关系不错,此前前来灌宋濯酒,便是受了秦颂所托。   见宋濯杯中酒再次饮尽,他又抬手斟满酒,欲再恭维着他喝下这杯酒。   才要开口,却见一个不甚稳当的小黄门跌跌撞撞奔过来,撞在桌椅上,脚下一滑,跪在主位的姚蔑面前。   姚蔑面容沉肃:“何事这般慌张?”   这小黄门闹出的动静太大,打翻了许多张瓷碟,宋濯亦被惊动,投去目光。   小黄门跪在地上,衣裳被火燎得熏黑,惶惶地说不出完整的话:“嫏、嫏嬛宫前走、走水了!”   一听是嫏嬛宫,姚蔑立即紧张地站起身,抬手召人来。   那黄门急的一脸冷汗,似是还有话要说,然而姚蔑没有注意他,沉声吩咐几人去灭火。   宋濯远远注目一阵,觉得有些不对,眼神扫视面前围着的进士们。   那些青年人知晓似乎是出了事,不敢再拦他。   宋濯缓缓走到那黄门前,辨认出这正是送姚蓁回宫的黄门,眉尖微蹙,缓声问:“你还有话要说?”   小黄门用力颔首。   他原本就有些口吃,平日还好,一紧张便说不出完整的话;兼之又被秦颂重击后脑,越发语无伦次,只知自己被人打晕,手中灯盏倒地引燃枯枝落叶,醒来时便不见公主身影,火势亦渐渐弥漫开。   宋濯睨着他,淡声道:“不急,你慢些说。”   黄门莫名有些惧怕他淡然无波的眼神,缓了一阵,将自己所见所闻,全盘脱出。   姚蔑吩咐完,负手踱步至宋濯身旁,正好听见他问:“你倒下后,可曾见过公主?”   黄门爬起来去嫏嬛宫时,宫人仍在嬉戏,公主应当是不在的。他便道:“并未见着公主。”   宋濯面色极冷,一言不发地踏过凌乱的地面,疾步向外走。   众人面面相觑,观他神色,皆屏息不敢出声。   姚蔑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一咯噔,连忙要摆驾往嫏嬛宫去。   宋濯长身穿行在夜色中,身上散着冷气,将夜色冻凝,又被他自己行走时掀开的风搅动。   他紧抿着薄唇,脑中转的极快,只想些走到嫏嬛宫,以验证姚蓁眼下是否安全无恙。   然而越是靠近嫏嬛宫,他越是有些心神不宁。这种感觉出现在他的心头,很是违和,但他清晰地意识到,他的确因为姚蓁牵连出这种情绪。   ——黄门被人打晕,又未见姚蓁,他心中隐隐不安,恐姚蓁遭遇不测。   他有些自责,自责自己为何没有在姚蓁离开时,多派些侍从跟随她。然而他思忖一阵,面色逐渐阴沉,却实在没能想到,有谁敢在他眼皮底下对姚蓁动手。   这般想着,他已渐近嫏嬛宫。   甬道浓烟滚滚,宫人们提着水桶灭火,阻隔他前行的路。   与此同时,身后乘车辇的姚蔑亦赶到他身侧,将他叫住。   “宋卿,宋卿!”姚蔑冲他招手,“你且宽心,皇姐无恙。瞧,这是你走后,她派人送给朕的花灯。”   他提起手中花灯给宋濯看。   宋濯顿足,转身,看向那花灯。借着朦胧的灯光,他隐约在花灯上看见她熟悉的字迹,冷沉的脸稍微柔和一些。   他缓步朝姚蔑步去,姚蓁写的灯谜,逐渐在他眼中清晰。   他一眼看出她的谜底,睫羽轻眨。   旋即他意识到什么,脚步一顿,眼中骤然翻涌出晦暗的冷光。   ——她的谜底是,“离”。 鲜血   夜色浓黑, 暗红的宫墙前,攒动着尚未扑灭的的火舌。   火光明灭的洒在宋濯冷玉似的面庞上,他鹤立着的长身, 一半置于火光中,一半湮没在夜色里。夜风拂过, 他鸦羽般的墨发根根漾出流光溢彩的金光。   而他清沉的目光,始终落在姚蔑手中的花灯上。   姚蔑尚未察觉到异样,提着花灯看他一阵, 发觉他头上的长翅帽不知何时丢失了,许是方才行走得太急。   他看着几步外沉默不语的宋濯,总觉的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 沉吟一阵,才要开口, 却见宋濯蓦地垂下眼帘,轻笑一声, 唇角漾开皎皎上弦月一般的笑意。   他这一笑啊, 极轻的一声,却宛若琼玉击弦、菡萏撞露, 向来清冷一片的眉眼, 舒展地明朗清润,一身绯色, 粲然昳丽,在场众人、便是连姚蔑亦未见过他这般的样子,一时竟皆看得呆住。   明灭的火光渐渐黯然, 靡亮的绯色倏地湮灭在浓黑夜色里, 只隐约可见他唇边笑意。   “宋卿。”姚蔑回过神, 眨动几下眼眸,“要同朕一齐去见见皇姐吗?”   宋濯慵慵掀起眼帘,目光掠过他周围一圈宫人,落在浣竹身上,唇角笑意又扩大了一些。   “陛下。”他低声道,“她如今已不在殿中了。”   “不在宫中……?”姚蔑面色一变,“那她能去哪?”   宋濯目光蜻蜓点水般扫过他手中的花灯,“她,离开了。”   姚蔑看着他的笑,虽不解其意,但不知为何有些脊背生寒,忙将视线挪到手中花灯上,琢磨上面的字样。   他尚未理出头绪来,忽见宋濯轻轻一招手,暗处蓦地现出一个一身黑衣的身影。   苑清拱手立至他身侧:“主公。”   宋濯睫羽缓缓眨动一下,丝毫未能撼动眼中凝着的冷冰,然而他的唇角仍带着一点笑意。   他周身极冷,苑清不禁打了个寒颤。   四周传来撼天动地的整齐脚步声,是先前得到消息的禁卫赶来:“回禀陛下、回禀首辅,已封锁城门!”   宋濯折身要往外走。   姚蔑尚未弄清状况,见此忙道:“宋卿,你要去哪儿?”   宋濯回眸看一眼姚蔑,眼尾挑起,分明是谪仙般的面庞,神色却诡谲的宛若传闻中勾魂摄魄的精魅。   略一停顿,他温声道:“去寻公主。”   去将逃离的她捉回来。   折断她妄图离开他的羽翼,用锁链、用囚笼——将她永远留在他身边。   -   天边隐现一线鱼肚白,姚蓁在马车的颠簸中醒来。   距离她从宫中逃离,已过了两夜一天。   她夜间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面容上泛着倦意。   马车仍在疾驰着,仅在昨日午后稍作停留,从一家农户那边购置一些干粮,而后整宿未曾停息,这意味着秦颂两夜未曾合眼。   缓了一阵,姚蓁挑起车帘,对秦颂道:“咏山,可曾累了?停下睡一阵罢?”   顿了顿,“我不会驾马车,你教我,我替你驾一阵车。”   秦颂侧头笑:“不累,不累,快要到冯县了,待到了后再歇脚。”   姚蓁便不再多言,挑起窗帘,两侧的农田疾驰掠过,探头看去,隐约可见前方的城镇轮廓,不是昌陵,而是冯县。   原本他们要走的路线是,走官道去昌陵;然而出城后几经斟酌,官道太容易被追查到,便选择了在昌陵西侧稍远一些、不必走官道的冯县,待到避过风头、稍作安定后,再走官道向东南,去临安寻骊将军一家。   临近午时,他们进入冯县。   冯县县城并不大,客栈亦没有几所。   二人斟酌一阵,稳妥起见,避开城中最大的那间客栈,转而选择了一间不起眼但胜在整洁的客栈。   店家潦草验过二人的照身帖,便命小厮领着两人去二楼入住。   连着两日赶路,姚蓁太过困倦,进入房间,闩上门后,便倒在榻上,和衣而眠。   也不知睡着还是没睡着,混沌之间,她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便下榻查看。   秦颂在门外道:“是我。”   姚蓁便打开门,见秦颂下颌上挂着水珠,应是才洗过脸。   “我去采买一些东西,姑娘要一齐去吗?”   姚蓁低头看自己一眼。   因为急着赶路,她没来得及换装,身上犹穿着宫装,虽然套上褙子后不大显眼,仍过长的裙摆仍旧有些不妥。   想了想,她掖好裙边,决定同秦颂一齐出去,买一身衣裙回来。   二人走出客栈,低语着商讨要采购的东西。   在农户处采买时,姚蓁涂了一些铅粉掩盖容貌,但二人的气度不凡,站在一处时,从后背看身形,十分般配,宛若一对眷侣。   冯县的道路不似望京那般宽阔,但百姓安居乐业,过得闲逸,行人三三两两,道路并不拥挤。   道路两侧,生长着许多草木,很少有高大的建筑,视线亦开阔不少,能看见大片湛蓝的天与天际悠闲飘荡的云。   姚蓁抬眼便见到这般景色,眼中倒映着辽阔的天幕,顿觉心中舒畅不少。   他们落脚的客栈在城东,就近购置一些常用的物什后,未曾寻到成衣店。姚蓁打听一阵,成衣须得去城西的布庄去做。   思忖一阵,她决定先回客栈,同秦颂用过午膳,稍作休憩后,再去购置余下需要的东西。   秦颂双手提着太多东西,姚蓁过意不去,要伸手帮他分担一些,秦颂笑着说:“不用。”   他看着姚蓁略带疲倦的脸庞,转而说一些闲话逸事逗她,姚蓁忍俊不禁,终于露出笑意,冲淡这两日以来眉宇间始终凝着的愁云。   两人说笑着往客栈走,眼瞧着要走入客栈,姚蓁再次提及:“我帮你拿一些罢。”   余下并无多少的距离,秦颂笑道:“行。”   他将一个较轻的包袱递给姚蓁,姚蓁边接,边迈过客栈的门槛。   客栈大堂中,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却在二人走入时,发出两声不重不轻的瓷器碰撞声。   姚蓁正低头清点物品,并未在意那声响,而后忽然感觉身旁的秦颂猛然停下脚步,反手扯住她的衣袖。   她一怔,屏住鼻息,若有所感的抬头。   随着视线缓缓掀起,她先是望见一个身着官服的男人身形,挺直如松,渥丹色的衣摆收紧至精瘦腰身,被纯黑的皮质蹀躞带束住,而后往上,绣着银纹的绯红衣袖遮住桌面上摆着的一柄长剑,冷白玉一般的手,正摩挲着一只瓷杯。   望见那抹渥丹色时,她便意识到来人是谁,仿佛被冰锥刺穿胸腔一般,钉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然而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想要向上看,想要看清那人的脸。   她看向那墨描似的漆黑眉眼。对方清沉的目光亦慵慵看向她。   姚蓁浑身血液凝滞,心知她脸上潦草的伪装,自然逃不过他的眼。   宋濯唇边含笑,眸光在二人之间扫视,缓声道:“果然念念不忘你的情郎啊。”   他这样的语气——   姚蓁清晰地望见他眼底翻涌的冷黑,也察觉到他看似淡然语气之下的咬牙切齿,额间渗出冷汗,浑身战栗。   下一瞬,手腕被人握紧,秦颂打落她手中的物件,低呵道:“走啊!”   这一声宛若一道惊雷,将她震醒,姚蓁耳边嗡嗡作响,被他拉扯着手腕,抬足狂奔出客栈。   客栈中,宋濯看着携手奔离的二人,缓缓站起身,轻笑一声,垂下视线,拿起长剑。   “铮”地一声,寒剑出鞘。   宋濯缓缓抬起眼帘。   奔出客栈的二人,被潮水般涌来的禁卫挡住路线。   禁卫簇拥上来将二人分开,秦颂被几名禁卫反剪着手摁在地上。   姚蓁被迫停下步伐,眼中惶惶看向秦颂,听见身后有轻缓的脚步声倾轧而来,一步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尖,令她浑身绷紧。   秦颂仰头看向她,低吼着挣扎,姚蓁慌张地眨动眼睫,压制住砰砰跳动的心脏,脑中飞速思索对策,眼角余光忽然被一道寒光刺痛。   抬眼望去,宋濯提着长剑的身影,清晰地映入她眼中,寒剑的剑尖,直指秦颂的咽喉。   “还要去哪,嗯?”   秦颂的脖颈立即被利刃刺破,流出一线鲜血,他扬声道:“别管我,快走!走啊——!”   姚蓁目光同宋濯对峙,寒声道:“你今日若杀他,我亦死在你眼前。”   宋濯纹丝不动,温声道:“你不会的。听话,到我身边来。”   秦颂低吼着让她快走。   姚蓁眼中晕出泪,双手扣紧衣边,强压下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目光扫视四周,从未如同此时这般,希望自已能再快一些,快些思索出对策来。   眼瞧着剑尖将秦颂的咽喉压出一个深凹下陷的小坑,姚蓁忍着泪,握紧双手,小步朝宋濯迈进。   一步,两步……   宋濯含笑看着她,剑尖挪开一些。   秦颂呼声越发急切,吼得嗓音嘶哑,然而制止不了姚蓁朝秦颂靠近的步伐。他急红了眼,猛然挣开身上束缚,抱住宋濯,将他推在墙壁之上。   宋濯面色霎时一片冷沉,禁卫涌上来将秦颂拉开,他抬剑要刺向秦颂——   电光火石之际,姚蓁疾走两步,温声唤:“宋郎。”   宋濯一顿,粲然若冷星的眼眸看向她。   姚蓁倏地抽出袖中藏着的金簪,对准他,扣动机括。   细若牛毛的银针疾风般刺过来,宋濯瞳仁一缩,侧头避让。然而终究是有些迟,银针斜斜擦过他的眉骨,刺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液霎时渗出,蜿蜒着流淌过长眉,流入眼眸中。   他轻眨眼眸,视线中霎时血红的模糊一片。   姚蓁不再犹疑,紧抿着唇,目光锁定一匹无人问津的马匹,在众人惊诧的奔走喊叫声中,翻身上马,扬鞭奔驰。   她身份尊贵,禁卫不敢过多阻拦,恐不慎伤到她。   周遭一片混乱,闹哄哄地吵嚷,百姓逃命似的狂奔。   姚蓁驾马穿行在人群空隙中,面色冷沉,抬手扯开身上限制行动的褙子,一袭火红色的宫裙肆意飞扬,迎风翻飞出瑰丽的弧度。   宋濯视她作玩物,想将她像豢养金丝雀一般关入囚笼。   可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娇弱的雀儿,她是睥睨无双的凤凰。   马蹄哒哒向前,两侧商铺流水般模糊着后退,姚蓁脑中紧绷,听见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她没有回头,知道那是宋濯追来,丝毫不敢耽误,唇抿地越发紧,将马驱赶地越发快。   马蹄声紧追不舍,逐渐逼近,一声声踏在她剧烈跳动的心尖。   姚蓁紧握着缰绳的双手颤抖起来,下一瞬,被一只精瘦有力的手臂揽住腰身。   ——他竟这般提着她的腰身,将她扯到他的马背上!   但凡他臂力不够、坐姿不稳,她二人便极可能即刻葬身马蹄下!   濒死的恐惧感令姚蓁大脑中短暂的一片空白,听不见半点声音。   好一阵,那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惧才缓缓褪去。   姚蓁的马儿嘶吼着向前奔逃,她望着马儿远去,眼眶泛着绯色,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浑身发抖。在宋濯拥紧她,驱逐着马匹放慢脚步时,毫不迟疑地掏出簪子,撒气般刺向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上。   宋濯低低地闷哼一声,身躯晃了晃,却丝毫不松手,反而将她揽得更紧,下颌搁在她的肩窝上,墨发流淌她满身。   姚蓁颈侧的肌肤沾染上一片冷湿,她知道这是宋濯脸上的血。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刹那陷入死寂。   宋濯环在她腰间的那只手,血液汩汩流淌,沾深两人的红衣。血液流淌在冷白手背上,青筋隐约浮现。   须臾,宋濯低低地呢喃道:“好痛啊,蓁蓁。”   “我不杀他了,你留下陪我,好不好?” 暗潮   粘稠的血, 一滴一滴滴落,蜿蜒在姚蓁裙摆上,温热浸透, 在她肌肤上蔓延,激起令人浑身战栗的触觉。   她有些不适, 稍稍移动双腿,青丝凌乱地散在肩头,同宋濯散落在她肩头漆黑的发丝, 流漾着纠缠在一处,蚕丝一般将两人粘连的难舍难分。   ——旋即便感觉宋濯更紧的拥住她,几乎要将她的腰肢勒断。   宋濯贴在姚蓁耳畔,低低地缓声呼痛。   实则他恍若察觉不到痛一般, 箍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浓长卷翘的睫羽, 缓缓地轻眨,若即若离地扫过姚蓁颈侧肌肤。   姚蓁神色冷淡, 眉眼间隐约攒着一点哀凄与无可奈何, 轻轻挣动几下未果后,紧抿着唇, 一言不发。   二人方才策马奔出很远的一段距离, 四周空旷无人,只闻树叶婆娑声。   姚蓁胸脯起伏几下, 未能平复胸腔中剧烈的心跳,喉间哽塞,须臾, 轻启红唇。   “既然痛, 为何不松手?”   宋濯睫羽颤动几下, 没有回应,反而将搁在她肩头的下颌挪得离她更近一些,温热的鼻息清晰的洒在她的颈侧。   他垂下眼帘,眉骨上的伤口犹在渗血,血流在墨眉上凝聚,蜿蜒地滑落在长睫之上,轻轻一眨眼眸,便滴入墨色翻涌的清沉眼眸中,再一眨眼,血珠便顺着眼角流出,宛若泣血。   那滴血滴落在姚蓁锁骨之上,犹带有他的体温,鲜红灼眼,滑入她的衣襟中。姚蓁不适地偏开头,而后下颌忽然被他抬手捏住。   姚蓁浑身一僵,眼睫慌乱地扑簌。   宋濯微微侧头向她,嗅到她身上清甜的香气,眉骨上的伤口牵连处细密的痛觉。他动作一滞,思绪渐渐飘远,忆起在朔方时,那枚刺入他肩头的羽箭,在他眉骨的位置溅上一抹鲜血。   彼时他满心全然念着姚蓁,心中翻涌着他难以理解的一种情绪,滔天惊骇,将他吞没在陌生的情|潮中。   现今倒果真被姚蓁伤到同样的位置。   只有她敢。只有她能。   他指尖把玩姚蓁下颌几下,眼中晦暗翻涌一阵,长指忽然缓缓向下,停在她的脖颈之上,指腹轻抚着她细腻的脖颈。   她的脖颈,这般的纤细,宛若娇嫩的花枝,只要他将五指覆在其上,稍微收紧,便能轻而易举地折断。而她将全然属于他。   姚蓁被他摆弄着,显然是料想到他可能会掐死她这种可能,美目睁大,眼中渐渐蓄出泪光,又被扑簌的眼睫掩映住。   宋濯察觉到指腹下她的肌肤在轻轻的颤抖。他摩挲两下手指,感受着她被他牵动、被他掌控的情绪,心中忽然被什么东西充斥地满当当——即使她这种情绪饱含惊惧。   他静静品味一阵,须臾,轻笑一声:“公主。”   姚蓁被他逼着回应,从鼻中哼出一声:“……嗯。”   他盯着她,淡然缓声道:“公主,你假意迎合臣,联合一心忠于皇室的老臣,私下削减臣的权力,又悄然将权力挪移到旁处——这些,臣皆一清二楚。”   姚蓁闻言,鼻息一窒,难以抑制地脊背生寒,双手手指蜷缩。   她的确悄然分散他的权力,为姚蔑铺路、为自己的逃离提前做好打算。原本自以为自己这段时间隐瞒的滴水不漏,却未曾料想到,他竟皆看在眼中。   他分明一清二楚,却表露的视而不见。   像是看着落在圈套中的猎物,无谓地作出可笑的挣扎。   宋濯薄唇微抿,沉默一阵:“臣原本以为,你是忌惮臣权势滔天,所以拥权自保,故而视作不见,来寻你的路上,亦想着寻到你后,皆既往不咎。   “但——我着实未曾想到,你做了这样多,竟只是为了……”他低沉的话语,陡然变得阴森,揽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只是为了同你的情郎一齐出逃。”   姚蓁被他吓了一跳,耳边一阵嗡鸣,没听清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用力摇头。   宋濯抬手钳住她的下颌。   随着他的动作,他眼尾又滑落一滴血珠,垂在冷白的下颌之上,血色映得他的脸越发白皙,亦映得他的眉眼、墨发愈发漆黑,在那张淡然优雅、飘逸宁人的谪仙容貌上,绽开诡谲的靡丽。   “摇头作什么,嗯?”他缓缓直起腰,睨向她的脸,尾音上挑,隐约透漏出一些隐忍着的情绪来,“难道不是为了他吗?”   姚蓁的后腰被他的蹀躞带硌得生疼,她侧身避让,双手紧紧地扣住他的衣袖,将他的衣摆摁出凌乱的褶皱,血液顺着褶皱蔓延开。   她垂眸看着那些血,眼眸仿佛被刺痛,抿了下唇,侧头看向他,美目中水波潋滟。   红唇翕动,她柔声道:“不是。”   宋濯面色微动,眉尖微挑,清沉的眸光落入她湛湛眼中,示意她继续说。   姚蓁下颌上沾着几道血迹,与雪白肌肤相映,触目惊心。她定定看着他,少顷,红唇边漾开一抹凄楚的笑:“不是为他。我只是为了逃离你。”   听到前半句时,宋濯冷若寒冰的脸上稍有融化;   然而当他听清她后半句话,才有所松动的神情,骤然坠入愈发寒冷的深渊。   他阴鸷地盯着她,她静静回望。   须臾,宋濯轻笑一声,眼尾斜斜向上勾挑:“好。”   他扯动缰绳,令躁动不安的马儿安分下来,而后捏住姚蓁的下颌,摁着她的腰,强迫她将头颅转向他,微凉的唇覆在她的唇瓣上,不顾她的抗拒,同她深深地交吻。   唇齿相依时,姚蓁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他吻的缠绵,她被迫仰起头,沾血的脖颈仰高拉长,承受着他的吻,心中荒唐一片,已无暇分辨他为何作出此举,只觉得他像个疯子。   宋濯深深地吻着她,长指亦揉捏着她,令她气息不匀,口中溢出一些水声浓重的声响。   姚蓁脑中昏昏,逐渐喘不上气,挣动两下,双手不住推他,金簪打在他的手背上,泛起一片红痕。   她挣扎无果,又要拿簪子刺他,宋濯察觉到她的意图,眼眸微动,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吻吻她的唇角,松开对她的桎梏。   他手中微一用力,不知按在哪里的穴位,姚蓁的手臂便骤然一麻,手指发麻无力,金簪掉落在地上。   不待姚蓁作出什么反应,他便忽然策动马匹,扯着马鞭掉头奔向来路。   他吻她的眉眼,薄唇随着驾马的颠簸凌乱的落在她脸颊上,低低地回应她方才的问题:“为何要松手?蓁蓁是我的药啊,同蓁蓁交吻,便不痛了。”   分明这样缠绵的话语,在此时的情景下说出,却分外奇诡,令人不寒而栗。   姚蓁眼中弥漫着一圈雾气,好一阵才将鼻息平定,推他的手臂:“放开我!”   宋濯充耳不闻,非但不松开她,反而俯下身来,贴在她耳边道:“既不愿留在我身边,方才我吻你时,你为何哼的那般愉悦好听?”   姚蓁脸皮薄,听不得他说这些,又气又恼,脑中嗡地一声,脸上一下泛开薄红,抿唇静默一阵,用力扯了一把缰绳。   马儿“咴咴”鸣叫两声,歪向一侧,宋濯手疾眼快地将马匹扯正。   他低笑一声,将马驱动地愈发快,垂眸睨向姚蓁,她果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马儿疾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很快回到姚蓁落脚的那件客栈。   宋濯揽着姚蓁,翻身下马。   甫一落地,姚蓁便飞快地同他拉开距离,后撤两步,好似又要逃。   宋濯松开缰绳,恰好望见她退离他的那一幕,脸上神色一冷,长眸微眯,眉宇沉沉压下来,睨向她。   四周簇拥着许多高大的禁卫,注目着二人。姚蓁原以为他会有所忌惮,怎知他不管不顾,伸出精瘦手臂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拥着她走入客栈。   他身上冷冽的气息将姚蓁团团围绕,密不透风,姚蓁胸腔砰砰急跳,头皮发麻,一时竟忘了挣扎。   宋濯落座,将她一转,摁着她坐在他的腿上。   客栈大堂中,秦颂被五花大绑地丢在角落。见到姚蓁被宋濯这样强迫,他气愤填膺,破口大骂:“宋君洮,我呸!你个伪君子,强迫人算什么男人,快放开她!”   宋濯余光睨他一眼,转而看向浑身紧绷的姚蓁,长指落在她腰侧,轻轻抚摸,在她腰臀处流连,俯身贴在她耳边,意有所指地轻声道:“公主,你说我是不是男人?”   姚蓁腰肢一软,浑身发颤,惶惶抬眼看他,眼神中有些难以置信,眸中漾开一片水波,汪汪满溢,像是稍微一掐便要滴滴答答地晕出水来。   宋濯薄唇若有若无地贴着她耳畔,喉结上下滚了滚,尾音上挑:“嗯?”   姚蓁一抖,手指胡乱抚上他落在自己腰间、试探着向下挪移的手,制作他的动作,顿了顿,才低声道:“……算。”   宋濯这才停手,眼尾斜睨向秦颂,一触便收回。   他的蹀躞带硌得她腰后隐隐作痛,姚蓁腰身紧绷,不适地往一旁侧让,眼睫颤了两下,不知该如何出声提醒。   宋濯满意她的回答,拥着她,将下颌搁在她的肩窝上,同她耳鬓厮磨,薄唇若即若离地触着她耳侧。   秦颂看着这一幕,简直目眦欲裂,喋喋不休地斥骂。   宋濯慵慵半阖着眼,面色愈发从容,同姚蓁低声耳语,仿佛看不见他一般。   须臾,苑清领着一名医师进入大堂之中,停在几步之外低声请示,欲为他包扎伤处。   宋濯漫不经心的掀起眼帘,摆手让他们退下。   医师与苑清面面相觑,低垂着头颅,不敢抬头看。   宋濯抚摸着姚蓁的发,淡声说不必。   姚蓁看向两人,眼神微动。   医师为宋濯包扎,是她能够短暂脱离宋濯的束缚的机会,她脑中一片混乱,想要短暂的脱离他舒缓,怎会眼睁睁地放那两人离去?   于是在那两人迟疑着要抬脚走出大堂时,她轻声开口:“且慢。”   她垂眼看向他冷白手背上蜿蜒着的、触目惊心的血迹,指腹轻触,抬起头来,柔声对宋濯道:“还是看看罢。”   宋濯淡然而坚定地道:“不。”   他漆黑眼眸中,晕开一些似笑非笑的笑意,仿佛窥探到她内心中真实所想。   姚蓁眼睫扑簌两下,垂下眼眸。   宋濯清沉目光,落在姚蓁嫣红水润的红唇上。他倾身贴近她,压低声音道:“当真不必。蓁蓁多同我交吻,自然便不痛了。”   “……”姚蓁胸口一窒,再不愿同他说话。   见此情境,苑清同医师不敢再多看,抬足离去,脚步声渐渐远离。   姚蓁心烦意乱,思索着该如何从宋濯怀中脱身时,忽然感觉衣袖被人提起。   她不明所以,顺着那只手,看向宋濯。   宋濯睫羽垂落,遮住眼眸,盯着那宫装的广袖瞧一阵,淡声:“你的情郎,方才,用哪只手碰的你衣袖?”   他语气平淡,姚蓁却陡然察觉到一股直冲心头的危机感,警惕地盯着他看一阵,顿了顿,谨慎地道:“……右手。”   宋濯轻轻颔首,而后沉声道:“来人。”   有暗卫迈步上前。   宋濯睨秦颂一眼,平静道:“将他的右手砍了。”   侍卫持剑剑近身,秦颂唾骂两声。   “慢着。”宋濯对上姚蓁惊慌的眼眸,慢条斯理道,“先将他的舌头拔了。”   “不要!”   眼瞧着侍卫抽剑出鞘,姚蓁惶惶出声,双手按在宋濯胸膛前,摇着头恳求地看着他。   宋濯静静同她对视。   侍卫不敢再动作,立在秦颂身前。   宋濯看着姚蓁花容失色的脸,面无表情,眼底却翻涌着一片冷寒。   好一阵,他微启薄唇,低低地道:   “想让他活命是吗?那便乖乖地留在我身边……不要妄想逃离。” 喜爱   他低缓的话语, 呢喃般传入姚蓁的耳中。   她湛湛眼眸倒映着俊容染血的他,心下一片凄寒,明白他的语气看似还算温和, 其实丝毫不容置喙,斩断她所有的后路, 只留给她一个选择——她最不愿面对的那个选择。   他只要她留在他身边。   姚蓁看着他,眼前闪过许多画面,不染纤尘的他、将锁链扣在她手上的他, 来回交织,搅得她的胸口一跳一跳地泛着丝丝的痛。   ——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呢?   客栈前,竹竿挑着的旗幡被风抚得来回搅动,时而遮住日光。正对着大门而坐的宋濯, 脸上光影时浅时重。   他垂着眉眼,在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长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抚动她腰侧敏感的一处位置,神态慵慵淡然, 实则对她势在必得。   姚蓁十指蜷缩, 须臾,低声道:“宋濯, 你总爱强迫我。”   宋濯指尖一顿。   姚蓁眼中泛着水色的涟漪, 声音又轻又低,仿佛下一瞬便会破碎掉:“我不是你的玩物……不愿被你圈禁。”   宋濯眉宇间的慵容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浓重的寒冷。   他沉沉地盯着她,眸中情绪晦暗不明:“前些时日,我并未强迫你。”   姚蓁知晓他说的没有强迫指的是什么。   前些时日, 桩桩件件, 他的确皆同她商议, 没有将她强娶。可他那时的举动,分明如现在这般,看似给她留了几分余地,实则最终留给她的,只有她留在他身边这一条路。   更何况……   “那锁链呢。”姚蓁颤声道,“在夜间,你为何用锁链锁住我?”   宋濯微蹙眉。他只失控锁了她那一晚,没料想到被她察觉,薄唇微微翕动,又倏地抿紧。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唇角发颤,眼中隐忍许久的泪水,断线的珠子一般滚下来:“为何独独要对我穷追不舍?宋濯,你分明不知何为情爱。”   宋濯早便知自己不通情爱,对她的指责并无太大的感触。只是瞧着她滚落的泪珠,他胸口忽然一凝,旋即泛起一阵奇异的情绪,像是波澜不惊的池塘落入一颗小石子,惊起道道涟漪。   是啊,为何独独是她呢?   他不知晓。   这种寻不到解的滋味不大舒心,他不禁将长眉蹙的更紧,不知该如何去除这种情绪,面色愈发冷,心中有些烦躁,揽着她的那只手的手背上,淡青色的经络隐约浮现。   恰好此时,归京的马车已经备好,下属走入禀报。   宋濯按捺住心中古怪的感觉,扣着她的腰站起身。   姚蓁双手撑在他胸膛前,推他,下颌垂泪,声音哽咽:“宋濯,我不愿同你回去,放过我好不好,求你……”   可她的力气,又怎能同宋濯一个身量颀长、征战过沙场的男子相较?只得被迫被他桎梏在怀中。   “不好。”   他环着姚蓁的腰身,抬手攥住她双手的手腕,将她的脸按入他怀中,拥着她走出客栈,向马车走去。   客栈门外,两侧站立两排禁卫,见此情境,皆低垂下头颅。   姚蓁还要挣扎,他忽然拥她转身,看向身后被禁卫压着的秦颂,寒声道:“还想让他活命吗?想就听话。”   秦颂衣襟前染着大片鲜血,对上姚蓁泪眼朦胧的目光,他咬着牙别开脸。   二人对视仅有一瞬间,视线不过才交织,宋濯便拥着姚蓁转过身,同她一齐乘坐上马车。   事已至此,姚蓁知晓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且顺着他的意思,落座在榻上。但她仍不愿面对他,故而坐的离他极远,肩背紧贴着车壁。   宋濯冷脸睨着她,扣着她的腰将她扯向自己,衣袂混乱的卷在一处。   侍从打车帘底下用小托盘递入一张干净的帕子,宋濯抬手接过,并未擦拭掉自己脸上的血迹,反而先将姚蓁脸上的泪痕与血迹擦净,而后再来擦拭自己。   姚蓁看着他动作,睫羽轻眨一阵,忽然轻声开口:“宋濯,你平生不是最喜洁么,怎地现今因我,连自己固守的准则都丢弃了?”   她话中隐含嘲讽,宋濯动作一顿,扫她一眼,浑不在意一般挪开视线。待慢条斯理地将肌肤上的血迹擦净后,他折好染血的帕子,放在凭几上,而后猛然拉近她同他的距离,按着她腰,令她同他贴得严丝合缝。   姚蓁被他吓了一跳,心尖急急跳了几下,胸脯亦难以抑制地起伏两下。   宋濯眸光向下,略一停顿,眼眸深邃如渊,摁在她腰间的手轻抚她的衣料,辗转流连。   他低垂着眼睫,低喃着道:“为什么呢。”   姚蓁撑着双臂伏在他腿上,被他箍得有些踹不上气,听着他低磁的问话,腰有些发软,不禁顺着他的疑问去思索答案,思绪渐渐飘远。   因着京中离不开宋濯,尚有许多政务要处理,寻到姚蓁后,马车没有过多停留,即刻便启程了。   姚蓁正出着神,没注意到马车已经行驶,被晃了一下,险些从榻上摔下去,被宋濯提着腰扶稳。   一拉一扯,她的衣裙被他拽地松散,露出半边圆润如玉珠的肩头来,胸前起伏的雪色一览无余。   察觉到宋濯的视线落在肩上,姚蓁脸颊有些热,拢好衣襟,往一旁挪一些:“不用你扶,别碰我。”   宋濯淡声道:“好,不碰。”   他这样温和的说着,指尖却抚上榻边的暗格,从中取出那条姚蓁无比熟悉的链条来,睨她手腕一眼。   姚蓁浑身一僵,可怕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   他分明一句话没说,她已猜到他的意思,眼中几乎霎时渗出水光,惶惶看他,强忍着恐惧,软下声调贴近他:“宋……宋郎,不要……我害怕。”   被锁住的滋味并不好受,她并不想回顾一番。   她仓皇抱住他的胳膊,饱满的胸脯压在他衣袖上,见他没有反应,小心翼翼的用手挑起他手中的锁链,丢到地上,顿了顿,抬脚踢开。   宋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有制止。   马车行驶的极快,有些颠簸,姚蓁被颠的轻晃,同她紧贴的宋濯自然能感受到她的晃动。   被他手臂硌着肌肤,姚蓁抿抿唇,这才意识到不妥,觑着他的脸色,试探着往一旁挪了挪。   宋濯眼神微动,转手扣住她的腰,将她提起侧坐在他膝上。   姚蓁吓了一跳,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低呼一声,绯红的宫装,搭在他渥丹色的官服上,层叠在他的膝上蔓延开来,几乎融为一体。   昏暗的车厢中,隐约浮动起一些暧|昧的气息。   落在腰侧的长指缓缓向上,覆盖着她。   宋濯睨着她,低声道:“你说。”   姚蓁嗅着他身上冷香,气息不稳,松开环住他脖颈的手:“说什么?”   宋濯长睫垂落,似是在思索,良久之后,鸦羽般的长睫眨动一下,缓声道:“我既无情爱,又为何被你牵动心绪,因你接二连三打破自己的界限。”   隐约有衣料窸窣声传入耳中,分明极其细微的动静,却让她脸红心跳。   她看着他垂落的浓长睫羽,被他调动着五感,轻啮下唇,初听这话,没甚在意。然而待他稍稍松开她,她得空细细品味,面色忽然变得古怪,拧眉看向宋濯。   他这番话说的……太像是在对她表露心迹了。   宋濯观她神色,便知她或许思索出结果,长指落在她衣襟边上,沉声道:“说。”   姚蓁被他冰冷的声调弄得身子轻颤一下,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猜测,但不知该如何开口。   宋濯等待一阵,渐有些不耐,指尖挑起她的衣襟,指腹滑在她的诃子上。   姚蓁轻哼一声,忙按住他的手,不答反问道:“京中那样多的姑娘对你芳心暗许,你为何只独独难为我,为什么呢宋濯?”   她话中虽是在指责他对她的强迫,却全然没有意识到,她提及旁人,话语中充斥着隐约的拈酸吃醋意味。   宋濯薄唇微抿。   他对自己情绪察觉并不敏锐,却敏锐地辨别出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情绪。   他想到之前,姚蓁控诉他是在拈酸吃醋,如今她自己倒反而言语泛酸了。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只想将姚蓁掌控在身边呢?   宋濯长睫轻眨一下,眼底划过一丝清明,掀起眼帘看她,清沉眼眸漆黑粲然,深邃地仿佛能将她吸入。   姚蓁对上那眼眸,微怔,旋即听到他沉声道:“我大抵是喜爱你的。”   她鼻息乱了一拍,美目微微睁大。   宋濯说完后,面上飞速掠过一丝错愕,旋即他淡绯色的薄唇微微抿紧。   他谨慎地、细细地又思索一阵,确认除了喜爱她,没有其他说法可以解释他现今的行径。   可他确实不知情|爱是何种滋味,只是循着蛛丝马迹判断出他对她是喜爱——想将她留在身边、让她永远被他所掌控的喜爱。   沉思时,他仍看着姚蓁,姚蓁面色略有些不大自然,目光飘忽向旁处。   二人之间,一时陷入诡异的寂静之中,唯有心跳声与鼻息声此起彼伏。   须臾,姚蓁讷讷道:“既然喜爱……那,那你便将我松开吧。”   宋濯面色分毫未改,犹在思索,闻言冷声道:“休想。”   他掀起眼帘,眼尾微挑,倾身朝姚蓁靠近,鼻尖触着她的鼻尖,眼中晕着墨色的光亮,低低地问:“那你呢,你喜爱我吗?”   姚蓁受不得他用这张脸直勾勾地盯着她,这让她觉得他存心蛊惑她——她原本便不知该如何作答,此番愈发招架不住。   静默一瞬,她垂下眼眸,胡乱搪塞道:“你总是强迫我。”   她没说是还是不是。   宋濯面色稍冷,盯她一阵,俯下身,鼻尖触着她颈侧的肌肤,流连向下,轻轻啮咬她的锁骨,继续往下。   温热触感传入脑中,姚蓁身躯轻颤起来,唇齿间难以抑制地哼出一声。   她抬手推他,然而非但没能推开,反而使他愈发变本加厉,想要说出口的话亦被他堵回唇齿之间,转而破碎成水流一样的柔婉调子。   宋濯扣在她腰间的手,青筋起伏。   姚蓁红唇喘气,记得这是马车,虽有车轮行驶的声音掩盖,亦不能确保外间人听不见车中动静,便紧紧啮咬住唇,烟眉轻蹙,眼中摇晃着水色。   宋濯轻啜完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她红润的唇瓣上。   他吻她的唇边,低低地问:“你喜爱我吗?”   姚蓁仰着脖颈躲开:“不……”   她一个字节尚未说完,宋濯便吻她的颈侧、耳后,令她难以完整的说出话。   姚蓁还要躲,他便将她堵在车壁上,手护着她的后脑,磕在木质车壁上,沉闷地响动一声。   她避无可避,宋濯鼻尖贴在她耳畔,再次问:“喜爱我吗?”   姚蓁难以招架他这样的撩拨,浑身发麻酥软,仍咬唇吐出一个字节:“不……”   宋濯眉宇沉沉,双膝分开,长指微挑,再抬起手时,指尖沾染上一些水色。   他将手指抬高,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看他的手,确认她看清后,吻她颈侧,轻声道:“既不喜爱我,何来这样多的……?”   姚蓁匆匆一瞥他手指上的潋滟水光,只觉得眼眸好似被烫灼一下,慌乱的阖上眼,后脑倚着车壁,眼睫扑簌扑簌颤,死死咬着唇不语,浑身肌肤红透。   宋濯低笑一声,没有再继续逼问她,眼中墨色翻涌一阵,顿了顿,将她拥入怀中,双手环着她的腰,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将下颌搁在她肩窝上,听她颈侧脉络极快的跳动声。   渐渐地,他阖上眼眸。   他一动不动,姚蓁不知他在做什么,心中不安。然而她身上实在有些不适,便轻轻扭动腰身,裙绦与银线纹路摩挲出一些极轻的声响。   她只是稍微一动,宋濯便倏地收紧环在她腰间的手,眼眸随即睁开,眼底一片冰寒,冷声道:   “别动。”   姚蓁听出他尾音中带着点隐忍的喑哑,不敢再动,浑身紧绷,恐他对她再做些什么,在马车中再闹出什么动静来。   宋濯没有再动,一只手圈着她细腻的手腕。   被他精瘦的胳膊拥着,姚蓁虽仍旧害怕,但对他无可奈何,只好顺着他的力道窝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声。忆起他方才所言,她抿唇眨动几下眼眸,心跳乱了几拍。   他怀中十分温暖,姚蓁架不住困倦,也阖上眼眸。   车厢之中,一片寂静。行路颠簸,隐约有几缕明灿日光透过缝隙渗入车厢,在踏板上泛出涟漪般的光影。   良久,锁链哗啦轻响两下。   宋濯侧目看着她沉睡的容颜,面色冷沉,眉宇淡雅平静。静默一阵,他提起锁链,将锁链扣在她的手链上,另一端缠绕在他自己的手上,落上锁。   他睫羽轻眨,眼中沉淀的病色,分明未能消减半分。 伪装   返程时他们走的是官道, 不必像姚蓁来时那般躲藏,快马加鞭,只消一日一夜便可返回京中。   姚蓁不知她入睡时, 宋濯点了她的睡穴,使她睡得极深;亦不知他在她沉睡后用锁链将她同他牢牢锁在一处。   她醒来时, 宋濯已将这些不想让她看见的痕迹付诸藏匿。因而当第二日天亮后,她从榻上起身,抬眼看向他时, 他正危坐在她身侧,单手捧着一册策论看,眉眼从容淡雅。   察觉到姚蓁的视线,他眼眸微动, 清沉目光扫向她。   姚蓁看着他,忆起他昨日说的话, 有些不大自然的将视线挪向旁处。   宋濯的伤势已被处理过,眉骨上的伤口不深, 只上了药, 过了一夜,凝成细长的一道红痕, 横陈在眉骨上半寸的位置;他的左手手腕缠着厚厚一圈纱布, 似乎伤的有些重。   因着赶路,二人皆没有时间换衣裳, 姚蓁视线掠过他衣摆上干涸的血痕,微不可察地皱眉。   他神情淡然,似乎浑不在意自己的伤势。   二人之间, 分明一个想方设法要逃离, 另一个紧追不舍, 她为了逃离不顾一切地将他弄伤。怎样看都应是爱恨交织、纠葛不清,一追一赶死去活来的发展,却因着他的这分漠不关心的淡然,使两人陷入极致诡异的平静之中。   日影由东偏移到西,他们所在的马车一路向北。   浮云翻墨,天幕渐渐晕染成墨蓝色,几颗疏落的星子闪烁着镶嵌在墨蓝之上。   墨蓝色翻涌着变浓时,他们进入宫城。   马车放缓速度,穿行在坊间,缓慢地朝皇城驶去。   下弦月皎皎清亮,姚蓁借着月光,看向车外影影绰绰的熟悉建筑,一时有些恍惚。   她与宋濯心平气和地各执一座。宋濯似乎听进去她的话,没有强制她坐在他身侧。   帷帐摇晃,她瞧着外面出神时,他眼眸微动,睨向她。待姚蓁转过头来时,他的眉宇间依旧淡然平静。   姚蓁危坐在榻上,垂着眼眸,心中有些不踏实,没有在意他,满心只思索着日后同他周旋的对策。   忽然感觉本来该往北去进宫的马车,转而向东行驶。   她琢磨不透此为何意,悄悄抬眼看向他。   宋濯端起凭几上的茶盏,不看她,垂着眼帘,啜饮一口温热的茶。将茶盏放回案上时,瓷质杯底同木质桌案磕出一声闷响。   那一声磕在姚蓁心头,她抿紧唇,挑起一点车帘向外看,辨认出这是去往崇仁坊的方向。   又行了一段路,马车停下来。   宋濯直起身,淡然道:“下车罢。”   他一起身,颀长身躯立即将原本便并不怎么宽敞的车厢挤得愈发显得窄小,身上的冷香蔓延着积压,压迫感十足。   被他视线睨着,姚蓁惴惴不安地尾随他走下车,借着朦胧的烛光辨认一阵,认出这是她初春时曾留宿过的、宋濯自己的宅邸。   崇仁坊距皇城不远,宋濯又不贪物谷欠,因而拜为首辅后,并未另置宅邸,只是在大门上挂了一个“宋府”的牌匾。   姚蓁看着那漆金字的牌匾,倏地止住脚步,瞳仁微缩,脑中闪过一丝极其惊惧的猜测。   她看向身侧的宋濯,竭力令自己的声音平静:“……我要回宫。”   “宫禁时间已过,宫门关了。”宋濯侧身看她,眉宇依旧淡然,声音也平静,有理有据道,“须得委屈殿下在臣府上留宿一晚。”   他停下脚步等姚蓁,姚蓁看着他淡然无波的眼睛,辨别着他话语中情绪,心中有些拿不准,将信将疑地朝大门迈步。   宋濯迈步随在她身后,高大颀长的身影,从后背看去,将她整个儿挡住,温和地赶着她走入府门,挡去她所有退路。   姚蓁沿着抄手回廊往前走,打量着眼前熟悉的景物,没走出几步,她身后的府门被侍从推着阖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吱呀”一声合的严丝合缝。   那一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分外明显,重重敲在她心头。姚蓁浑身一僵,惴惴不安地回眸看去,翻涌的昏暗中,一列禁卫压着秦颂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顿了顿,她又看向宋濯。   宋濯清浅一笑。   姚蓁看着他清润的笑容,心中蓦地打起鼓来。秋风渐凉,抚在她身上,她脊背发冷,心跳扑通扑通急跳。   “笑什么。”她轻声问。   原本她好似不是要问这个的,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变成了这句。   宋濯揽着她的腰,推着她向前走,温声道:“公主果然不喜住在宫中。”   姚蓁脑中一团乱,隐约察觉到什么,细细追溯时却没个头绪。   “什么意思?”   “你是因不愿住在宫中,才擅自从宫中离开的。”他揽着她的腰,将她往他身侧拉进一些,淡声道,“既如此,蓁蓁日后便同我住在一处罢。”   姚蓁鼻息一窒,停下脚步,心中不上不下堵着一口气。   他说的这是什么话?   她分明是为了逃离他,才从宫中离开,如今却被他冠冕堂皇的歪曲成这般说辞。   她挣扎几下,要推开他的手,宋濯眉宇陡然冷沉,只是在夜色的掩盖下,姚蓁看不分明。   不待她再有什么动作,宋濯便拥着她走入屋舍中。   屋舍中没有点灯,浓黑一片。   骤然进入漆黑,姚蓁视线中一片昏黑,不敢再挣动,而宋濯借着对屋中摆设的熟悉,一路畅通无阻的拥着她走到床榻边。   姚蓁听了他昨天那番话,原本以为他的掌控欲有所收敛,不会再强迫他,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她全然被他所蒙骗!   她气息不稳,愠怒道:“宋濯,松开我!”   出乎意料的是,宋濯竟依言将她松开了。   姚蓁胸脯起伏,面露薄愠,在黑暗中摸索一阵,扶住床柱站稳。   她循着冷香气,回眸辨认宋濯所在的方向,才要出言质问,却蓦地听见一阵锁链碰撞的细微声响,眉心一跳。   然而辨认一阵,眼眸渐渐适应黑暗,她望见宋濯定定地站着,一动不动,便以为方才是自己太过紧张而幻听了。   她眼睫轻颤,目光下移,尚未辨认清楚他手中是否拿着锁链,宋濯忽然俯下身,矮身半蹲在她面前。   他握住她的脚踝,指腹温热。   这次,姚蓁听得分明,的确有锁链在响动。   冰凉的锁链,“咔哒”拷在她足腕上。   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姚蓁浑身血液宛若凝固,链条冰凉的温度同他手心温热温度交织出对比鲜明的反差,顺着脊背攀爬出密密麻麻的惊惧,令她难以站稳。   耳边嗡嗡一阵鸣响,她踉跄着后倒,锁链被扯动,哗啦几声响,她吓了一跳,小腿磕在床沿,坐倒在床上,难以抑制地浑身发抖。   宋濯缓缓起身,长身鹤立,拿着火折子引燃蜡烛,神色极度的平静,平静的有些诡异。烛火跃动着将光投在他的侧脸上,玉白的脸被浓重的黑暗吞并、撕扯,明明灭灭。   隔着朦胧的烛火,他对上姚蓁惊惶的目光,缓声而近乎残忍的淡然道:“我说过,你只能属于我。”   那轻缓的声音,声调犹如缓缓陈述着的情话,低喃一般传入姚蓁耳中,却恍如一条满是小刺的丝帛,从她的肌肤旁拂过,细密地缠绕她、割破她,将她的心尖刺的生痛。   他是这样的缜密,一路伪装的淡然无比,藏匿好所有的锋利爪牙,在她踏入他的领地后,才露出对她几乎病态的掌控欲的一面。   他早先便警醒过她,她是他的所有物,只由他掌控,他容不得旁人对她的觊觎,而她忤逆他的意愿,同旁的男人私自出逃,姚蓁想不到接下来她将面对的是什么,但她极其清楚,绝不会是平静揭过。   想通来路去脉,姚蓁浑身发冷,脊骨不住蔓延着战栗,眼中因惊惧泛出些泪光来。   宋濯搁置好烛台,迈步向她走来,面容宁和,沉稳的步履一下一下踏在她的心尖。   他捏起她的下颌,睫羽轻眨两下:“蓁蓁乖,别哭。”   姚蓁眼睫扑簌,被他这样一说,眼中凝聚的泪越发浓重,又被她咬着唇逼回。   她仰头看着宋濯的脸,与他静静对峙,浑身紧绷,心房急跳,忽然想问一问他,他这样待她,那他的喜爱算是什么。   尚未问出口,菱花窗纸上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隔窗道:“主公,需将秦颂送往牢房中么?”   听到秦颂的名字,姚蓁思绪清明一些,支着耳朵听。   宋濯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松开捏住她下颌的手,走出去,同那人低语交谈一阵,随他离开了。   脚步声渐渐远离,姚蓁抬手揉着被宋濯捏过的下颌,浑身松弛无力,倚在床柱上。   后脑磕在床柱上,“咚”的一声响。姚蓁被这声响唤回几分清明思绪,旋即她的心又猛然揪起——她没有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有些忧心秦颂,又有些自责。   秦颂毕竟是因为她才落到此番境地的。   她心焦不已,才站起身,足腕上的锁链便一阵响动,锁链迤逦着移动。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宋濯将她锁住,扯着锁链看去,另一端牢牢锁在床脚上,任她如何努力,怎么也撼动不了分毫。   扯也扯不掉,拉也拉不动。   尝试一阵后,她发觉这锁链的长度仅容她在一丈内活动,再多不了分毫,便泄了气,将锁链踢到一旁,无奈地坐在床沿。   秋夜寒凉沁骨,她方才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此时风一吹,浑身发冷,便扯过床上整齐折叠的被褥,搭在身上。   她心乱不已,枯坐一阵,一个婢女将紧闭的房门打开,捧着一件干净的衣裳,说受宋濯之命,前来伺候她更衣。   姚蓁身上仍穿着那身饱经风霜的宫装,有些不舒服。但她已无暇顾及这些,瞧见有人来,眼眸亮了亮,柔声恳求道:“你能将这锁链解开吗?”   那婢女看见她足腕上锁链,打了个寒战,磕磕绊绊道:“婢子、婢子没有钥匙。”   姚蓁见她似乎容易说话,便请她寻一些趁手的工具来。   那婢女同她搭完那句话后,似是忆起什么,倏地噤声,再不肯多言一句,只执意要为她更衣。   姚蓁此时哪还有这些心思,心中烦闷又焦急,不知宋濯离开去做了什么,恐他犯了疯病将秦颂斩杀,只想快些挣脱锁链的束缚。   她又同婢女交谈几句,发觉她只是对“放她走”相关避而不谈,眸中微动,转而打听道:“首辅去往何处了?”   婢女飞快看她一眼,似是斟酌一阵,嗫嚅道:“方才有几位大人前来寻首辅,应是去商议政务了。”   她终于肯搭话,姚蓁抿抿唇,站起身来,背对着她,一边让她为她更衣,一边状似闲谈一般的打听:“府中设有牢狱?”   婢女伸手解她的裙绦,应声道:“奴不知。”   姚蓁有意磨蹭,言了几句其他,终于切入正题:“首辅入府时押着的那人,你知道现今在何处吗?”   婢子不答。   屋舍中蓦地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   烛芯哔剥一声响,烛火跃动起来,姚蓁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床幔上,扭曲着撕扯地变形。   婢子忽然松开为她更衣的手,悄然撤离。   姚蓁背对着她,不知她在做什么,等待一阵,心中奇怪,转头去看。   她没看见婢子,反而看见面色冷沉的宋濯,心中一紧。   宋濯立在八折屏风旁,面容沉静,目光晦暗。   对上姚蓁的目光,他低笑一声,抬步朝她走来:“公主,当真是时刻挂心你的情郎。”   姚蓁的裙绦被那宫女解开,一身宫装尚未来得及换下,衣裳半解。她慌乱地抬手拢住衣领,后撤几步,带动锁链声轻响。   她红唇翕动,原本想说:“不是。”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同他说不通,紧抿着唇不语。   令她心尖发颤的脚步声停在身侧,宋濯站在她面前。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官服,应是沐浴过,冷冽气息铺天盖地地卷入她口鼻之中,她不安的蜷缩手指。   宋濯打量着她。   他面色淡然,眼神却让姚蓁觉得她恍若衣不蔽体一般,抬手将衣领拢的更紧。   在她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声中,宋濯垂下眼帘。   他俯下身,双指并拢,指尖捏着她左边广袖一角,温声问:“你的情郎,昨日碰的是你这只衣袖,对吗?”   姚蓁抿着唇,心跳的几乎要从胸腔中跃出来,揣摩一阵他的意思,谨慎地颔首。   宋濯轻笑一声。   然而他手中动作却不似他的面色那般清润如玉。   在得到姚蓁肯定的答案后,他手指骤然发力,“刺啦——”一声,将那条衣袖生生撕裂! 情网(一更)   昏暗的室内, 那一声裂帛声分外清晰刺耳,将黑夜撕出一道倏而乍现的裂隙,姚蓁脑中骤然扎入一道白光般的小刺, 耳边潮水般的嗡响起来。   那截衣袖,落入宋濯的掌心。轻薄的绸缎, 被他紧握在手心,攥的满是皱褶。   而她的莹润纤细、白若霜雪的左臂,毫无遮挡的同秋夜里寒凉的气流接触, 肌肤立即激出密密麻麻的战栗感。   她惊悸地后退,惶惶望着他手中那一截绯色衣袖,讷讷轻声道:“宋濯……?”   他抬足迈步至床沿,不作声, 眉眼清沉,眼眸古井无波, 无欲无求的圣人面容,谪仙一般无悲无喜。   可他现今正在做着的, 绝非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事。   姚蓁未能看清他手中如何动作, 只瞧见他长指微动,骨节绷紧地分明, 而后手心翻转向下, 五指松开,她那截可怜的衣袖便破碎的不成样子, 零落在地板之上,宛若风雨过后凋零的靡红花瓣。   宋濯淡声道:“嗯。”   烛火轻颤,她分辨不出他这一声背后隐匿着的其他情绪, 但她看着他异样平静的脸, 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双手撑在床榻上往后退离。   链条打在床沿上,哗啦几声钝响。   宋濯的影子被烛光映得极长,随着烛火的颤动,在他身后扭曲成一张浓沉暗黑的大网。   他提足朝她迈进,那张影子织成的网便随着他的脚步朝她倾盖过来,遮住她惊慌的眼神,将她缠绕的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姚蓁浑身紧绷,心脏仿佛细格的网紧紧缠绕住,泛出细密的抽痛。   她步步后退,宋濯步步紧逼,屈着左膝跪在床沿上,颀长身躯微微前倾,长指捏起她另一边的衣袖,神色平静,同方才如出一辙,将她这截衣袖也撕的粉碎。   心房急跳,几乎要挣出胸口,姚蓁惊悸地几乎窒息,蹬着足后退,床幔搅动出一道道涟漪。   宋濯平静地去捉她的脚踝。方才更衣时她褪了鞋袜,此时足上毫无遮挡,他掌心摩挲着她的足腕,微一用力,止住她后退的趋势,将她扯向他。   姚蓁双手紧紧扣住床褥,将褥子攥的满是褶皱,然而宋濯既能徒手撕碎结实的宫绸,她那点力气又怎与他抗衡,任何的挣扎都是微不足道,只得被迫落入他的掌心,几近窒息,喉间发出一声可怜的、细微的抗拒。   宋濯将她揽在怀中,安抚她的脊背。   她靠在他的胸膛上,挣脱不开,没了法子,眼睫慌乱的眨动一阵,清晰的感知到他平静面容之下汹涌的病态,眼眶红着湿润,眼尾沾湿,抬手圈住他的腰身,柔声道:“宋郎……”   她娇声软语,红唇轻动:“宋郎,你不要这样……我好害怕,宋郎——”   她的尾音却蓦地紧收成一个惊惧的长调。   宋濯薄唇下移,轻吻她的眉眼,手中却蓦地用力,攥紧她这身被秦颂触碰过的宫裙。   裂帛声再次响起,一声接着一声,清晰地回荡在漆黑的夜中,不绝于耳。   姚蓁吓得紧阖双眼。   那声音响一下,她的眼睫便颤抖一下。   到后来,裂帛声渐止,她听着自己惊悸的心跳,缓缓睁开眼,清湛眼眸映出宋濯淡然如玉的脸,一时有些恍惚。   可旋即,她望见他足边散落着的破碎绯红绸缎,眼眸像是被刺了一下,忍不住环住双臂,衣不蔽体的羞耻令她霎时落下泪来,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抽泣。   宋濯盯她一阵,睫羽轻眨,偏头吻住她,将她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唇齿间。   他吻的温柔,看着她眼尾垂落的泪,心中微微刺痛,睫羽眨动一下,明白除了床笫之间,自己不喜看见她落泪的样子。   唇齿相依,他像是在用吻来安抚姚蓁的情绪。却又像是被她的吻安抚着烦乱的情绪。   床幔被风抚出水波一样的波纹,她仍旧在哭,即使他吻的轻柔,她仍像是喘不上气一般,唇齿间溢出破碎的抗拒哭声。   宋濯拂拭她眼尾的泪,又抚摸她的脊背安抚她,长指穿行在她流淌在背后的发丝之间,指腹触到细腻的柔滑,感觉到她的身躯在轻颤。   他的心随着她的轻颤,扯出细微的奇异感受,卷起一圈一圈撞在一处的涟漪,令他忽地停住吻势,垂眸看向她。   姚蓁的唇瓣被他吻的红艳靡丽,眼中泛着泪痕。   他稍微松开对她的桎梏,她便低垂下头颅,后颈如同脆弱的花枝那般落入他眼中,只消他微微收紧五指,便能让她柔软的她失去温度。   这样的念头出现过不止一次。然而这次,这个念头甫一冒出,便飞快的被宋濯摒弃。   他的心中浮现出一个声音,清晰的、一字一句的告诉他——你舍不得。   宋濯的确舍不得。   饶是他不知何为喜爱,他亦清晰地明白他是这样喜爱她,喜爱到即使他想将她完全掌控、想将她融入骨血中,亦不舍伤她分毫,硬生生压制住骨髓中叫嚣的病态掌控欲,至多用锁链将她锁住。   锁链纯银精工打造,扣在她的足腕上,不会伤到她细嫩的肌肤,只能限制她的活动。   ——然而姚蓁却不喜爱他。   她惧他、怕他,想方设法想要离开他。   他轻而易举的被她调动着心绪,因她品尝到往先从未品尝过的百般滋味,渐知七情六欲;她却全心全意念着旁的男人,只想从他身边逃离。   宋濯清沉的眼眸中骤然滑过一丝晦暗。   意识到自己喜爱姚蓁后的代价,便是他越发抑制不住胸腔渐渐泛滥开的滔天醋意。   是,他明白了自己那种容不得旁人触碰姚蓁、甚至看向姚蓁的病态掌控欲,有一部分是源自于他对她的醋意。   但他仅是窥视到这种感受的浅薄一角。   他阻拦不了它的蔓延,无法控制这种情绪,更不知该如何疏解。   天之骄子如宋濯,向来不屑一顾的情|爱,却令他束手无策。这种微妙的感觉并不好受,宛如被卷席的旋涡之中,只能眼睁睁地感受自己的沦陷。   波澜不惊的面容,更是因听见她对旁人的在意,心中攒动着的汹涌醋意颠簸到一个顶峰。   于是。   他忘却君子端方,将她轻薄的宫装撕了粉碎。   然而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宋濯落在姚蓁后脊上安抚她的那只手,手背上的淡青色脉络隐现,宛如一张血脉织成的情网,将他冷白色的手缠绕,顺着他精瘦的手臂,攀爬至他全身,叫嚣着将他整个人吞噬束缚在网中。   姚蓁亦在网中央。   她牵连着他的情网的风吹草动,令他丢盔弃甲,几近风声鹤唳。   宋濯的额角轻轻跳动。他绷直手背,试图将那浮现的青筋压抑,继而压制住心中翻涌的、无法为人言说的晦暗情绪。   他沉默许久,没有再动作。   姚蓁感知到他的沉默,不再流泪,轻轻抽泣着,双手推在他胸口,仰头看他。   对上他冷岑如山巅之雪的眉宇,她眼中不知怎地又泛出泪意,抽噎问道:“你说喜爱我……又这样待我,你喜爱算什么,对待玩物一般吗?”   她哀声质问,然而宋濯却沉默不语,眼眸湛湛,眼底却是一片岑寂的空灵。   没人教过宋濯怎样爱人。   这种事情原应不用教的,但宋濯感触不到,亦未曾感受到。他曾试探过去感受温情,然而得到的结果只是使他愈发抵触,心若寒冰。   只有姚蓁能使他短暂地触碰到几分其中滋味。   但他如今尚不能分清喜爱,又怎能分辨喜爱与喜爱之间的差距,不知该如何回应姚蓁这个问题,长睫轻颤,薄唇微抿。   姚蓁见他这番冷清冷性的模样,喉中呜咽一声,嗓音轻的像是轻轻一触便会破碎掉:“宋濯……既如此,你放过我行不行……放我离开,不要再强迫我了,求你……”   她攥着他的衣襟,哭的哀哀戚戚,惧怕他却又逃不掉,只得伏在他怀中柔泣,将他的衣襟攥出轻浮的褶皱、哭出沾深的泪痕。   宋濯紧抿着唇,只字不言。烛火飘摇,映亮他面如冠玉的面庞,却显得他的神情愈发冷清。   他垂眸看着,看着姚蓁挣扎着从他怀中爬出,眼神淡漠无波。   在链条缓缓划过他蔓延在床铺上的衣摆时,他眼中泛出几道浓墨色的涟漪,轻轻抬手,骨节分明的长指,攥住她的脚踝。   姚蓁惊|喘一声,尾音拖长发颤,不管不顾地挣动。   宋濯分开她的双膝,睨她一眼,眼尾勾挑,冷声回应她方才的恳求:“绝无可能。”   他俯下身,微凉的发丝触及她的肌肤,发尾缠连出涟漪,勾缠在她细白小腿上。   锁链轻响,他吻她的脚踝,薄唇流连向上。   姚蓁浑身一僵,旋即伸手去推他的头颅,发软的手指穿梭在他的发间,将他束得规整的发搅乱。   宋濯纹丝不动。   姚蓁的心脏重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不知自己是怎样倒在床褥之中,只知混沌的意识再次清明时,脚趾死死地蜷缩、绷紧,而她的手指仍紧紧缠绕着宋濯的发丝。   足腕上的锁链,迤逦在宋濯的背后的衣料上。   宋濯缓缓抬起头,清沉目光由下而上落在她脸上,形状好看的薄唇,水润绯红,沾着靡亮的水色。   随着他直起肩背的动作,姚蓁的足腕便无力的从他肩上滑落。   她见他这副面容,心跳的几乎要从胸膛挣出来,绷紧的腰身微微拱起,又倏地下落,纤长脖颈如风雨中的花枝一般摇摇晃晃,青丝缠绕在雪颈上。   宋濯微抿唇,粼粼水光泯灭入舌底。   分明落入眼中的是潮|湿的景象,姚蓁的眼眸却恍若被火舌灼烧到,立即别开视线,脸颊发热发烫,仿佛那火势蔓延至她的心底,将她的心也灼烧地急跳。   他喉结滚了滚,似是垂眸思忖一阵,留给姚蓁短暂的喘息时间,顿了顿,转而吻向她的颈侧。   如姚蓁能够轻而易举的调动他的心绪一般,他对她足够熟悉,能够轻而易举的调动她的感知、掌控她的感受。   他知晓她是愉悦的,他也知晓该怎样让她愉悦。   只有他能。   ——这使他心中的掌控欲有一霎被一种满足的情绪填满,使他心中汹涌的浪潮短暂停息。   他吻她的颈侧,含她的耳垂,存心调动她的五感,令她鼻息紊乱,令她口中发出一些柔|媚声调。   姚蓁被他啄吻嘬吸着颈侧肌肤,心跳湍急,啮咬着唇想要推开他,然而当他的发梢拂过她肌肤时,她的唇齿间却难耐的溢出一些破碎的声响,潺潺如清溪击岸。   清泠柔婉,隐约勾着一点缠绵的尾音。   床幔蓦地轻摇一下,继而漾开涟漪的纹路。   姚蓁的五感,被他身上的冷冽气息填满。   宋濯扣着她双手手腕举过头顶,清沉的眼眸,眼尾勾挑晕浓出绯色,眸光垂落,看她紧抿的红唇。   冷玉长指倾托轻揉,她手腕上的玉铃清泠地、凌乱地响动,便听她低低的轻哼一声,清湛眼眸弥漫开雾蒙蒙的水光,潋滟摇晃,红唇翕张着吐气。   宋濯睨着她。   被她的情丝缠绕着绞住,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分明是寡欲冷情的一张谪仙面孔,眼中此刻却有浓重的情|潮翻涌,晦暗的要将她摁碎在他臂弯里。   他心想——   她不是想从他身边逃离吗。   她不是对旁的男人念念不忘吗。   那他便将自己深深锲入她的脑海中,让她只能记住他。   她质问他对她的喜爱,那便让她亲身来感知他的情意。   让她明白她只能被他拥有,为他掌控。 狠声(二更)   混沌, 无边无际的混沌与沉浮。夜色浓稠,一灯如豆,飘摇轻颤, 恍若飓风来临前的深邃汪洋,滔天骇浪卷席一叶扁舟。   屋舍外, 长夜如墨,飞檐入夜。檐下垂着檐铃,风拂过时, 清清泠泠地响动。   宋濯在宋家祖宅的院落叫清濂居,在自己这所府邸的院落亦名“清濂”。与祖宅不同的是,这所院子为他所全然掌控,不必受宋韫牵制, 庭中一草一木,皆依照他偏好所栽植。   他并无什么格外喜爱的东西, 院中绿植实则多半是仆役观他品性所揣测。如若非要让他现今选出一件,或许仅有窗前的几株绿竹能略略入他的眼, 使不染纤尘的他偶尔会为之破戒, 为它松土浇水。   倘若这喜爱的东西不局限于物件的话,那被他所喜爱的、能让他坠入凡尘的, 便只有姚蓁了。   宋濯薄唇微抿, 面色冷寒,看向姚蓁, 寒玉般的岑黑眼眸映出姚蓁的容颜,仿佛她是眼中唯一的光亮。   姚蓁正紧抿着红唇,眼睫扑簌着颤。   她动了动被锁住的足腕, 抬眼看向宋濯, 平息着鼻息, 与他对峙一阵,轻声求他给她解开锁链。   宋濯清沉眼眸水洗过一般的岑亮,鸦色的长眉攒着细汗,清汗流过眉骨上的伤痕,带起细密的刺痛麻痒。   他的神情依旧冷,面容雪白,只是眼尾弥漫勾挑着一道深色,浓长睫羽汗湿沾在眼尾,凝成浓墨色的一笔,隐约窥见几分异样的情绪。   眼睫眨动两下,他打量着她,似是在思忖。姚蓁软声恳求,手臂环着他的脖颈,吻他的下颌,好一阵,他的眼眸才微动一下,摸出钥匙将锁链打开。   甫一重获自由,姚蓁立即蹬着腿要逃离他。   可她一动不能动。   像是猎场上被一箭穿颈的鹿,钉在泥土里,忽然失了声,红唇翕动,无助地仰着脖颈。   窗外竹叶婆娑,宋濯长睫垂落,遮住眼中情绪。   ——他是为她解开锁链。可这并不是要放她走的意思。   月色朦胧,烛火颤抖的厉害。   原本她好似要同宋濯说些什么的。   可她如今染了风寒一般浑身无力,使不上力,思绪如同被他撕碎的宫绸般乱作一团。   宋濯年少时便名满京城,文采斐然,精通典籍,提及他时,无数鸿儒学士皆称赞不已,他着实是个太好学的学生,博闻强识,过目不忘,一些话本子上匆匆一瞥的字眼,现今皆被这无数名师教出的好学生付诸鲜活。   起先姚蓁尚可使自己保持冷静自持,思索该如何毫发无损的脱身,软着声音同他交涉。   然而宋濯皆充耳不闻。   ……   宋濯垂眸睨着她,长睫如同鸦羽,眉眼亦是墨描的漆黑。   他不为所动,眸中浓墨翻涌,隐约滑过一丝晦色。   她竟胆敢出逃,便要为自己的抉择想好相应的退路,他势必会谆谆教诲,令她牢牢记住他说过的话,容她长个记性。   姚蓁动了动唇,似要同他说些什么。   宋濯清沉眸光微澜,晦暗翻滚隐现。   他生性冷清,素来寡言,任何时候皆不例外。   像一块捂不热的冰,冰封之下的心脏,麻木不已,却因她而跳动。   他道:“瞧清楚了,我是谁。”   姚蓁早就说不出话,此刻又怎能回答他。   得不到答案,他便看着她,耐着性子,一遍遍地问,直至从她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菱花窗外起了风,树影婆娑,凉风掠过檐角,檐铃声声,夜幕漆黑,浓墨色的云翳渐渐翻涌成蟹青,东方一线既明。   -   雀啼惊眠,菱花窗剪日影,天光大亮。   待姚蓁再次睁开惺忪睡眼时,不知是何等时辰,只知视线中一片光亮。   怔了一阵,她转过身,余光中映入一道隽长身影。   宋濯衣着端庄,墨发规束,坐在榻前,一手捧着奏折,另一手搭在床边,粲然日光映在他身上,流漾着金灿灿的光晕。   只消她轻轻一动,他便迅疾的发觉。   虽然整宿未眠,但他今日似乎格外神清气爽,漆黑的眉宇间一片淡然宁和,望向她时,清沉眼眸漆黑的亮。   姚蓁转身回眸望见他,胸口中一阵发堵。意识渐渐回笼,夜间的记忆潮水般灌入脑中,她忆起他令人心生惧怕的疯狂,眼睫慌乱的眨动两下,转过身去,阖上双眼,欲不着痕迹地脱离他的束缚,轻挪两下,却被他揽回怀中。   她挣脱不过,面容中泛上一丝无奈,只好由着他将她拥住,后脊贴着他胸膛,听见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同她的心跳交织在一处。   日光粲然落在他眉宇间,他面色淡然清明,长睫洒金,神情坦然地仿佛先前对她发狠的人不是他一般。   姚蓁阖眸缓了一阵,动了动双足,并未感觉到足腕上扣着锁链,紧提着的心稍稍放松一些,思绪亦渐渐清明,忆起一些漏洞百出的事来。   昨日她一时不察,信了他蒙骗她的话,随他来到宋府,实则即使宫门已关,宋濯亦有的是办法送她入宫。——他并不是死守规矩的人,否则往先便不会做出派小轿接她出宫之举。   这人实在是可恶,收敛爪牙,存心骗她步入他的领地,一旦她中了圈套,他便肆意的流露对她的掌控欲,让她沉溺在他的气息里。   姚蓁思来想去,稍微睁开一些眼眸,入眼望见自己欺霜赛雪的藕臂上零落交错的指痕,心中愈发发堵。偏他还紧拥着她不放,仿佛稍一松手她便会跑了似的。   须臾。   姚蓁推他的手臂,轻声道:“……热。”   她分明只着一身禅衣,却无端有些发热,像是绸纱灼烧着她的肌肤,热度蔓延至她全身。   宋濯放下奏折,垂眸睨着她,长指抚摸她散开的青丝,睫羽眨动几下,薄唇微启,意有所指的缓声道:“有昨晚热吗?昨晚那般热,倒未听见你说一句热。”   姚蓁鼻息一窒,听明白他的话,抿紧唇,撒气一般用力拧了一把他。   这条胳膊,手腕上仍缠着纱布,是被她用金簪刺伤的那条。   宋濯闷哼一声,却察觉不到痛一般,反而低低地笑出一声来,笑声回荡在胸膛间,震颤着姚蓁的耳膜,令她的心房随着他的笑声泛开震颤的嗡鸣。   他极度公平的评价道:“好凶啊,蓁蓁。”   不待姚蓁回应,他忽地靠近她,转而淡声问:“还要逃离我吗?”   他这样的冷清的声音,落入姚蓁耳中,却令她难以自抑地想到先前他狠声问她时的语气。   她闻言霎时通体生寒,惧意顺着脊骨蔓延,轻轻打了一个寒颤,在屋舍中落针可闻的寂静声中,垂下眼帘,柔声道:“不会了。”   嘴上虽这样应着,她的胸口却急急地跳动两下——她心中从未有一刻停歇过这个念头,始终盘算着伺机逃离、或是应对他的法子。   她并非愚钝之人,宋濯更不是。她自以为藏匿很好的心思,实则宋濯在感觉到她蓦然转快的心跳时,便察觉的一清二楚。   他没有当即拆穿她,只是淡然缓声道:“你最好是。”   姚蓁听出他话语中隐含的冰冷威胁,浑身紧绷一瞬,又轻轻打了个寒战,脊背攀爬着密密麻麻的寒意。   静默一阵,须臾,姚蓁自他怀中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抬眼看他,眸光闪动一阵,柔声道:“宋郎。”   宋濯目光清沉,视线落在她清丽的脸庞上。   她绸缎般的青丝滑了他满手,他长指微勾,将一缕发揉在掌心。   姚蓁轻声道:“只要宋郎不强迫我,我便是不会逃的。”   宋濯眼睫轻眨一下,未置可否。   她倚在他臂弯里,极其依赖他一般,软软贴着他劲瘦有力的臂膀,辨认一阵他此时的情绪,确认他心情不错,便希冀地看着他,声音娇娇柔柔:“所以,你可以送我回宫吗?”   宋濯睨着她,眼底似笑非笑。   姚蓁被他视线看得头皮发麻,然而他此时心情难得的好,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为自己争取出一条自由之路来,便亲吻他的下颌,声音也愈发娇柔:“好不好嘛。”   青丝飘荡,她吻他的唇角:“求你啦。”   宋濯看着她,看她拙劣的演技,昭然若揭的想要逃离他的心思,心中渐渐浮现出一股可笑的意味来。   这种感觉,不是在笑她,而是在笑他自己。   他分明看穿了她的心思,即使知晓她待他并无真心,此刻委身与他,不过是为了逃离他身侧、为了她的心上之人。   但他却还是被她的一举一动所牵动,轻而易举地被她调动寒冰封冻的心脏,令他心中泛起横生的怒气。   在姚蓁再一次凑上前来吻他唇角之时,他骤然反客为主,看她眼中泛开惶惶不安的水波。   他俯身吻她的唇,与她耳鬓厮磨,令她短暂地为他掌控。   “放殿下入宫,不是不可以。”一吻毕,他重新将她捞进怀中拥着,声音平静,唤了敬称,“只是……日后须得劳烦公主奔波。”   他并未同意现在便放她离开,但隐约给了姚蓁一丝希望。她红唇翕动,问:“什么意思?”   宋濯指尖缠绕着她的发,长睫低垂,目光闪动,“若我不在宫中,便会派人抬小轿去宫中,将殿下接来宋府。”   姚蓁美目微睁,惊惧不安地看着他。   “濯实在过于倾慕公主,一刻亦舍不得同公主分离。”宋濯抚摸她的后颈,长眸粲然如星,极其平静地道,“所以,请公主牢记,如若日后再有出逃之举,那我将不择手段。你姚氏的江山,我来颠覆并非难事,故而如若你从我身边离开,我不介意去坐那龙椅,便是不惜举全国之力,亦要将你找出来。”   他感觉到她骤然紧绷的情绪,顿了顿,吻她的鬓发,温声道:“别怕。濯现今唯一所求……只公主一人而已。” 厮磨   他的语气徐徐温柔, 宛若情人间的低语,对她缓缓陈述着深情至极的情话。   可姚蓁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细细思索一阵他所说的内容, 心中不寒而栗,惊悸地打了个寒颤。   宋濯的确是在说着情话, 眉宇一如既往的宁和清冷,平静话语中却隐约翻涌着浓稠情绪要与她纠缠不休,要将她沉溺在他眼中深邃的海里。   他让她别怕。   可他这副模样, 姚蓁怎能不怕?   她清湛眼眸泛着水波,娴静的眉宇间,难以掩盖地流露出几分对他的畏惧——这自然逃不过宋濯的眼。   宋濯眼底微沉,轻笑一声, 没再说话,手指抚着她的青丝, 将微乱的几缕发拨整齐后便松开她,转而继续看案上堆叠如小山般的奏折。   他虽松开对她的桎梏, 可姚蓁害怕的紧, 失去他的支撑后,方觉身上倦怠酸软的紧, 又在榻上躺一阵, 才忆起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宋濯翻阅着奏折,眸光专注, 没有看她,只温声答:“申时三刻。”   姚蓁抿抿唇,略带埋怨的目光瞟向宋濯, 无声谴责。   睡了这样久, 她竟依旧十分疲乏, 此皆因宋濯而起,她心中怎能不怨。   宋濯察觉到她的视线,眉宇间一片坦然。   屋舍中一时静谧,偶有翻动纸张的窸窣声。   姚蓁浑身无力,转而卧在榻上,盯着头顶的帷帐看,眼角余光不时飘向一旁面色冷凝的宋濯,心中叹息一声。   虽然宋濯此时未用锁链禁|锢她,可眼下他就坐在不远处,身上冷冽的气息隐约萦绕在姚蓁鼻尖,存在感极强。姚蓁就算再想逃离,也不敢在此时轻举妄动。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宋濯。湛湛乌眸缓慢地眨动一阵,浓长睫羽疲倦的垂落,她渐渐又陷入睡梦中。   -   姚蓁再次醒来,是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闹醒的。   她睁开眼眸,迟钝地反应一阵,直至耳边传入一声柔软的“喵~”,眼底才清明一些,偏头看去。   一只黑白灰的狸猫团成一团,窝在她的手臂旁。她一看向它,它便歪着头同她对望,水汪汪的绿眸盯着她瞧,毛绒绒的尾巴不时拂过她的肩膀。   几乎没怎么花费时间辨认,姚蓁便认出这是她托付给宋濯的那只小狸猫,眼中泛出喜色。   “咪咪。”她支起身子,将它抱在怀中,抚摸它的脊背,喃喃道,“……长这么大了。”   宋濯将猫儿养的很好。   狸猫似是仍旧认得她,没有挣扎,乖顺地窝在她怀中,细声细语地喵喵叫。姚蓁抚摸它的脊背,便听到它喉咙深处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她抱着它,将脸颊贴在它后颈与脊背相连的颈窝处,感受着自它身上传来的温度,不免忆及往事,心中泛酸,眼中渐渐蓄出泪光。   猫儿轻轻“喵”一声,粉红色的爪子穿过她肩头垂落的长发,按在她的肩膀上,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姚蓁长睫眨动几下,眼中泪光更甚,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串,不断顺着眼角往下落。   宋濯推门而入后,抬眼望见的便是姚蓁抱着猫儿,哭到抽噎的场景。   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到肩上的长发都在一颤一颤。   宋濯眼中划过一丝阴鸷,看向她怀中的猫儿。   他原本以为她同猫儿久别重逢,会高兴一些,便将猫儿抱至她身边;未曾料想到她非但没有欢喜的笑,反而好似十分难过的哭。   他的心脏无可避免地因她压抑着的哭声而牵扯出细密的异样情绪,修眉眉尖不自觉地微蹙。   顿了顿,他博唇微抿,抬步迈向榻边,垂着眼眸仔细辨认一阵她的情绪,见她对他的到来好似浑然不觉,只是无声地落着泪,便将这归结于她是在难过,伸手欲将猫儿抱过来。   姚蓁才不松手。   她抱着猫儿往一旁侧身,抬起泪光朦胧的眼眸看他,抽泣着问:“你要干嘛?”   宋濯对上她水汪汪的眼眸,略一停顿,沉声道:“此物惹你落泪,使你不悦,我将它驱逐。”   姚蓁柳眉微蹙:“哪里看出我不悦,我分明喜悦的很。”   宋濯起先没应声,指尖抚上她眼角垂落的泪珠,将沾湿的指腹给她看,这才道:“你在流泪。”   既然流泪,定然是不悦了。   猫儿听见宋濯的声音,尖尖的耳朵竖起来,转动两下,从姚蓁怀抱中探出头。望见宋濯,它“喵喵”的叫声拉长,立即要从姚蓁怀中挣出,爪尖勾着宋濯用银线修出暗纹的衣袖。   姚蓁制止不了它要奔向宋濯的趋势,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入宋濯怀中。   她原本便不大想看见宋濯,见此胸口愈发地堵,也不再惧怕他,语气不怎么好的道:“流泪便不可以喜悦了么?我这是在高兴的落泪。”   因着触物生情,她心中原是有几分悲戚的;然而宋濯一来,她莫名有些不愿面对被他窥破心绪这回事,又恐他对猫儿作出什么,便矢口否认。   宋濯听了她这番话,长睫轻眨,若有所思。猫儿扒着他的长袖,他神色依旧平静,俯低身躯,令猫儿更加方便地攀爬到他怀中。   姚蓁目光追随着猫儿,想到宋濯有理有据地判断出她不悦的分析,心头掠过一丝异样,隐约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   然而不及她深思,便听宋濯轻笑一声。   她不明所以,抬眼看他。   宋濯岑黑眼中闪过一丝了悟的亮光,举一反三一般缓声道:“同我行房时,你虽然在落泪,但实则是十分愉悦。同现今乃是一样的道理。”   “……”姚蓁鼻息一窒,脸上泛开热度。然而他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她没有办法反驳。   宋濯俯身将猫儿放在地上,掏出锁链的钥匙。   姚蓁眼眸睁大,这才发现足腕上不知何时又被他扣上锁链。她恼怒地瞪向他,却见他俯下身去,将锁链打开,薄唇微启:“随我出门。”   她心中的恼怒霎时被喜悦所代替,白皙的双手攀在他的衣袖上,微抿着唇压制住上扬的唇角,希冀地望向他:“要送我回宫吗?”   宋濯睨向她,面上又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在姚蓁的期望达到一个顶峰时,轻轻摇头:“不是。”   姚蓁眼中的亮光倏地沉寂下去,抿唇不语。   然而顶着宋濯的目光,她不情不愿地起身,披上外衣,简单梳洗过后,同他走出屋舍。   宋濯容色端正,走在她身侧,长袖掩映下的手指,却在行走时悄然将她的手牢牢牵住。   姚蓁原本以为现在的时刻是傍晚,故而不见日光,天幕是浓重的蟹青色。   因而被他牵上马车时,她还小小的惊诧一下,思索深夜将至,他要带她去哪里。   直至马车行驶一段距离,车外的天色却越发亮堂,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哪里是什么傍晚,而是清晨。   ——拜宋濯所赐,她竟又睡了一宿。   -   马车速度极缓,穿行在坊间。   姚蓁危坐一阵,本不欲同他搭话,随着马车的移动,终是按捺不住,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宋濯摩挲着她柔嫩的手指,温声道:“先去早市。”   此时天色尚早,早市上却已聚拢了许多人。路过一间食铺时,宋濯叫停马车,差人去买了一些热茶与点心,喂给姚蓁。   姚蓁的确有些饿了。她昨夜累极,几乎一日一夜未曾进食,只记得才昏睡时,迷迷糊糊被宋濯抱起来喂了一些热茶。   因而宋濯将食物喂到她唇边时,她没有拒绝,下意识地张开唇。   宋濯喂她喝了一盏热汤,甘甜醇香的醴酪顺着唇舌流入腹中,热意流向四肢百骸,驱散她身上的倦意。   喂过姚蓁热的醴酪后,他又将一块糖糕放入她口中,见她腮颊鼓鼓,红唇上沾着些糖屑,醇声问:“甜吗?”   姚蓁咀嚼着糖糕,轻轻颔首。   宋濯看她一阵,忽然扣着她的腰令她侧身面对着他,同时俯身靠近她,绣着银线的苍青衣摆覆盖在她裙摆之上。   他身上的冷冽气息卷席而来,姚蓁吓了一跳,睁圆眼眸看他,他长睫微眨,清沉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红唇侧。   他二人离得极近,鼻尖若即若离地相触。   车厢内,似乎有一些奇异的气息在浮动、拉扯、纠缠。   姚蓁心跳错了两拍,听见他低声道:“我尝尝。”   她想提醒他,油纸包中还有许多糕点。   他却趁她红唇微张时,偏头吻住她,将她唇边的糖屑尽数抿入唇舌中,而后评价道:“的确很甜。”   姚蓁眼睫扑簌,在他倾身过来时双手撑在他胸膛前,此情此景下,她的举动莫名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半晌,她讷讷地将方才未能说出口的提醒说出:“那儿分明还有许多糕点,为何要……”   为何要吃她口中的。   宋濯抿抿唇,眉宇间坦然的清冷,却贴在她耳侧,用一种将人心弦拨动的低磁语调,缓声道:“蓁蓁口中的……要更甜一些。”   热息洒在耳畔肌肤上,缓缓攀爬着蔓延。   姚蓁面颊发热,被他撩拨的心跳砰砰,眼睫扑簌扑簌的颤,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   吃过茶点后,马车没有在早市停留,继续行驶,日头高升时才停下。   姚蓁走下马车,抬眼望见一道窄窄的石阶通往山上,密林丛生,掩映着石阶的走势。   粲然日光漾入清晨的林间,映出一道道金光粲然的缥缈雾气来,惠风和畅,叶影婆娑,有清越鸟鸣声忽远忽近。   她停住脚步,不解地看向宋濯。   宋濯正注目着眼前的景色,眉宇间湛湛清朗,一身苍青色的衣袍,几乎与此地之景融为一体,显得有些超然脱俗。   察觉到姚蓁的目光,他微微偏头,牵过她的手:“我们上山。”   姚蓁的小腿犹有些酸软,有些不大愿意行走,便踮起脚,俯在他耳侧,轻柔地对他言明自己的不适。   宋濯清沉目光落在她腰腿处,微微一顿。   她的不适因他而起,宋濯自然不能不管不顾。略一思忖,将她打横抱起,要这样抱着她上山。   姚蓁原本以为告诉他自己的不适,他便会打消上山的念头。然而宋濯作出的举动却常常出乎她的意料,她不知他此番上山所为何事,但他似乎是有些执念,便也由着他抱着上山了。   总归累的不是她。   山光明净,宋濯抱着她穿行在浓密的绿色之中,凝目看着眼前的路,神情专注,鼻息未曾紊乱分毫。   走在这样深邃幽渺的道路上,人的心中宁静悠然,犹如被清凉的泉水洗过心房,恍然生出忘却俗世间万般烦恼的错觉。   鸟鸣山逾静,一时间,天地之间,恍如只有相依相偎的这一双人。   被宋濯抱着走了好一段路,姚蓁渐渐有些不大好意思,便轻声道:“将我放下来罢。”   宋濯掀起眼帘,“到了。”   姚蓁被他放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望见一座藏匿在密林深处的寺庙,微微讶异。   宋濯牵着她的手,缓缓迈步走入。恰好此时寺中响起悠荡的钟声,声音荡出很远,惊起天际一片飞鸟。   有僧人前来引二人至厢房中。   两人落座,僧人端来茶水,宋濯斟了一杯茶,递给她。   姚蓁端着茶,小口啜饮,实则仍不知他带她来此处的目的,乃是借着饮茶之由,垂眸思索。   两人静坐片刻,厢房外蓦地铮铮两声琴鸣。   姚蓁饮茶的动作一顿,清湛眼眸中泛出惊喜的亮光,侧耳听琴响。   宋濯肃容危坐着,边听着琴曲,边一直用余光在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眼眸晶亮,紧抿的唇松开一些。   一曲毕,余音绕梁。   姚蓁仍沉溺在方才的琴曲中,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赞叹道:“此曲甚妙!”   宋濯望着她:“嗯。”   顿了顿,他缓声道:“此曲稀有,抚琴之人虚怀若谷,一月方得奏曲一次,且当日仅接待一次客人、仅奏一次曲。”   他话已至此,姚蓁怎会还不明白他带自己来此处的缘由。   宋濯的目的已然达到,长指拍拍自己的膝盖,清沉岑黑的眼眸紧盯着她。   姚蓁明白他的意思,在他的注视下,眼睫扑簌一阵,站起身来,挪至他身侧,被他牵着侧坐在他腿上。   宋濯与她十指交缠,同她耳鬓厮磨。   他低声道:“蓁蓁,我在取悦你。此刻你愉悦吗?”   姚蓁素来爱琴,听到这般平日里难得一闻的清越琴声,自然是高兴的。   她轻轻颔首。   宋濯低笑一声,薄唇贴在她的发上,浓长睫羽垂落。   “我不知何为喜爱。”他道,“但我知我喜爱蓁蓁,亦在研习如何去喜爱人。   “——所以,蓁蓁可以教我如何去喜爱你吗?”(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礼佛   幽静禅寺, 不闻人声,但闻鸟语。   宋濯低磁的嗓音,在空旷的厢房内回荡, 漾着一点尾音,琴弦一般清泠泠拨在姚蓁的心尖。   姚蓁不自觉地微蜷手指, 侧头看他,他落在她发间的唇便顺势滑在她的眉心,一触即离, 令她心波上泛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她知晓宋濯带她来此地颇费心思,原本以为他会借此强迫她做些什么,正在心中琢磨该如何应对,未曾想他的目的竟在此, 心中微诧,一时竟有些措手不及。   宋濯的薄唇若即若离地贴着她的眉尖, 好像在吻她,又好像不是。两人距离太近, 他清浅气息喷洒在她眉眼间, 她不禁垂下眼帘,睫羽扑簌着颤。   等待一阵, 见她不语, 他便将下颌搁在她肩窝上,嗓音愈发低沉:“我并未除去秦颂, 亦不会再借此强迫你。所以,可以教我吗?”   姚蓁闻言,眼眸微动, 轻声道:“你可以放我离开吗?”   宋濯要衔吻她耳垂的动作一顿, 眸光中霎时翻涌出浓重的晦暗, 半晌,轻笑一声:“不可以。”   他有理有据,不慌不忙的温声道:“如若放你离开,我还怎样来研习喜爱你。”   姚蓁原以为他有所领悟,听他此番态度,便知他分明毫无改变,心中原本被他撩起的涟漪渐渐趋于平静。   被宋濯拥着,这样亲密的距离,她的衣裙上沾染着他的气息,分明酝酿着极致的暧.昧。她却紧抿着唇,只言不语。   宋濯睫羽轻颤,眼眸中晦暗翻涌,倒映着她纤白的脖颈,宛若一头狼盯着猎物,伺机便会偏头咬上去,尖利的齿将这柔弱的颈子刺穿,品饮靡丽鲜艳的血液。   可他盯她一阵,却极轻地叹了一声,抬起青筋隐现的手,牵着她的手站起身,在姚蓁不解的眼神中,用一种异常平静温和的语气道:“不愿,便不愿罢。”   姚蓁被他牵着,走出厢房。   寺庙中栽种着一棵参天的菩提树,五人合抱粗,四周有木质栅栏相护。自树下看去,树顶高不可测。   二人自树下行过时,浓密树叶间的渗出的粲然日光落在衣袍上,光斑光怪陆离,又有晨间薄雾未曾散去,宛若身临仙境。   宋濯带姚蓁来此处,本就仅是为了听那难得一闻的琴曲。如今琴曲听罢,二人略一歇脚,便准备离开了。   姚蓁鲜少见过寺庙,更从未见过这般神秘的寺庙,未免频频打量着周遭,目光飘到正殿时,视线微微一顿。   她问宋濯:“寺中供着什么佛?”   宋濯平日更赞赏李聃之道,对佛学涉猎并不深,因而亦不知此寺供着何佛。见姚蓁颇有兴致,他稍一沉吟,温声问道:“要去看看吗?”   既然已经来到寺中,姚蓁觉得颇有机缘,如若现今便回去,未免有些枉作此行,便颔首道:“去看一看。”   她任由宋濯牵着她,穿行在通往大殿的石阶上。及至殿前,才低声提醒:“佛门重地,且先松开我。”   宋濯侧头看她一眼,蜻蜓点水一般,却没有立即松开她的手,而是微微用力握了一下,像是在宣扬什么似的,而后才慢条斯理地将她的手松开。   此时时辰依然尚早,寺中没有什么香客,空荡的有些冷清,只有一位僧弥跪在佛像前默诵经文,随着他手中的动作,殿中回荡着悠扬的一声声木鱼声响。   听见脚步声,他停止敲木鱼,转头看向二人,双手合十道:“施主。”   姚蓁回以一礼,望见他眉眼清秀、气质出尘,赞叹一声,此寺果然钟灵毓秀,转而看向面前的巍峨的佛像。   说来也奇,原先她望见这种塑像时,总觉得含笑的面容有些诡谲;此时看着面前的这尊佛像却没有这种感觉,只觉得慈眉善目。   因问道:“寺中供奉的是哪位菩萨?”   僧弥答:“弥勒菩萨。”   姚蓁便同他搭话,询问他一些礼佛应当注意的事项。期间宋濯的目光一直逡巡在二人之间,眼底微冷。   姚蓁拈起三柱香,双手拢在身前。   她身份尊贵,原本不应跪拜,然而她仰头看着佛像时,心中凛然肃穆,心道既然要拜佛,不若虔诚跪拜,于是屈膝跪在蒲团上。   宋濯鹤立着,身形若松,神色微冷,掀起眼帘望一眼佛像,又睨向面容娴静的她,顿了顿,冷声道:“你信佛?求佛不如求我。”   姚蓁阖着眼眸,默念心愿,而后起身将手中香插|入香炉中,温声道:“并非求佛,而是求己心安。”   宋濯眼睫轻颤:“有何心愿,须求心安?”   姚蓁缓步迈至他身侧,温柔一笑:“说出来便不灵了。”   宋濯长眉微蹙,面色愈发冷。目光垂落在她跪过的蒲团上,眸光深深,似是在思忖。   须臾,他亦取了三支香,站到佛像前,微微倾身,算作拜佛,身姿依旧十分优雅出尘。   姚蓁微微讶异,他已插完香回到她身侧,看她一阵,低声道:“来问我。”   “……问什么?”   “你莫不好奇我有何心愿吗,你来问我。”他缓声道,“我同你交换。”   他睨佛像一眼,嗓音微冷:“他不会知道。”   姚蓁怔了怔,方意识到他的意思,摇头说不行,唇角却浮现几分笑意。原以为他是虔心礼佛,未料想到他礼佛仅是为了知晓她的心愿,未免觉得他的举动实在有些孩子气,哪里像清冷自持的宋濯。   然而他作出这样的事,却又不算违和。   角落里传来极轻的一声笑,是先前那名僧弥在笑,含笑看着二人,姚蓁抿抿唇,回以一笑。   她不愿意,宋濯面色越发冷,墨眸紧盯着她,拥她出了大殿,而后迅疾地牵住她的手,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的缓声道:“我的心愿是你,要同你岁岁长相见。”   姚蓁在他说出前几个字时,便要捂住耳朵不听;然而宋濯岂能容她抵抗,长臂一揽,将她整个儿圈在怀中,强势地逼迫她听他说。   寺庙中来回穿行着僧人,两人立在显眼的阶梯上,一举一动皆能被人轻易察觉。   姚蓁脸上泛出红晕,端方的仪态不复存在,知晓他是在强迫他同她交换心愿,被他迫着,随口编了一个岁岁平安的心愿搪塞过去,他揽着她的力道才稍微松懈一些,转而紧紧牵住她的手,迫使她同他十指相扣。   走出佛寺时,迈向山下时,姚蓁手心已热出一些汗。她微微挣动:“出汗了,且松开我,我自己走。”   宋濯盯着她的脸,非但不松,反而将她握得更紧,丝毫未有喜洁嫌汗的半丝模样。   姚蓁只好由他牵着,走出几步,却听到他忽而狠戾道:“竟连僧人亦对你有所觊觎。”   姚蓁莫名其妙,便听他低声道:“我要将你藏起来,往后再不带你出门。”   她心尖一颤,看他眉眼,见他眉尖攒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薄怒,心中了然,明白他原是在吃醋,好言好语同他柔声交涉一阵,才令他勉强同意带她出门,只是日后外出时要佩戴帷帽或是面纱。   -   姚蓁的腿已不似来时那般酸软,下山又不算累,便自己走下山去。   宋濯始终牵着她不松手,像是要以此来宣扬主权似的。   及至山下,已能清晰的望见宋濯的马车。宋濯的侍从知她身份,夜间二人闹出的动静不小,想必他们对她与宋濯之间的关系亦是心知肚明,姚蓁便不怎么羞怯,任由他牵着。   车旁的侍从却在看见宋濯时,疾步朝二人走来。   他低垂着头颅,神情肃穆,目光丝毫不敢往姚蓁身上偏移分毫,恭敬道:“主公。”   他声音中似有犹豫,姚蓁明白自己许是不便在场,才要离去,宋濯却拉住她,示意他继续说。   侍从低声道:“祖宅传来消息,夫人不大好。”   姚蓁敏锐地察觉到,宋濯周身气氛在这一句出来后陡然转寒,她抬头看向宋濯的脸,尚未分辨出什么来,宋濯已恢复往先的岑静,缓声问:“宋韫在府中吗?”   侍从道:“不在。”   宋濯微抿薄唇,牵着姚蓁乘坐上马车,一路疾驰往宋家祖宅。   这一路,宋濯皆是沉默不语,只是紧紧攥着姚蓁的手,将力道控制在一个不会弄痛她的区间之中。   及至宋宅,他走下马车,回眸看到马车上的她,面若冷玉,薄唇微启,低声道:“抱歉。”旋即召来苑清,低语嘱托一阵,命苑清护送她回府。   姚蓁的思绪他停在他那句“抱歉”之中,思索一阵,才明白他道歉许是因为宋夫人的事。   苑清恭立着,待她回神,他才沉声问道:“殿下要回宋府吗?”   姚蓁心知宋濯不会轻易放她离开,便是她以公主的身份施压,他手下的人亦不会违抗他的心意;但她好容易出府一次,与其继续回到宋濯的屋舍中继续被限制行动,不若稍微自由地等他一阵,便摇头道:“不回。我等一等他罢。”   她此言一出,苑清却好似如释重负一般,真挚地感激道:“多谢殿下愿意留下。”   姚蓁微有不解,思索一阵,心道许是因为她没有回府,省了苑清来回奔波的路程,故而他才道谢,并未深思。   此番事态应十分严重,侍从们不敢让公主在马车中等,将她请进宋濯的院子,斟茶送水。   宋宅的下人们十分安静,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   姚蓁穿过几个回廊,在清濂居落座。   此地她曾来过,彼时并未细细查看卧房之外的地方,如今端坐着打量四周,心中有些唏嘘。   等待一阵,茶水已换过三轮。   姚蓁不经意抬眼,及至忙碌着的仆役们忽然停下动作,纷纷朝一个方向行礼,她便知是宋濯来了,想了想,站起身来。   宋濯步若清风,绕过回廊走入堂中,面容是霜雪一般的冷,衬的墨发愈发鸦羽般的黑。   姚蓁望着他,红唇微动:“宋濯。”   宋濯微微顿足,清沉冷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步伐倾轧过来,隽然身影覆在她身上。她仰头看他,见他神情冷肃,眼眸中蓄出一些担忧来,虽知不宜过问他的家事,仍是忍不住柔声问:“夫人如何?”   宋濯轻轻摇头,眸光沉沉盯着她,抬起一只手抚摸她半边白皙的面颊。   手心覆盖在脸上,冰冷的宛若才捧过冰块,姚蓁被他的手冰的战栗一下,眉心微蹙,将他的手捧在手中,担忧道:“手怎么这般凉——”   她尾音未落,忽然归于无声。   宋濯反手攥住她的手腕,抬起她的下颌,几近凶猛地吻住她的唇,将她余下的话堵在唇舌间。 攻势   他吻地太急、攻势太猛, 姚蓁始料未及,后倾一下,小腿磕在桌案上, 茶盏被撞得震颤,“咣当”两声脆响。   屋舍中尚且存有几名仆役, 听见动静,抬眼望过来,见此一幕, 皆是目露惊诧,而后识趣地悄然退下去。   姚蓁面红耳赤,被他吻的眼眸水湛湛,余光望见屋中尚有他人, 当即要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提醒,然而尚未来得及挪移分毫, 便被宋濯提着腰侧抬到案上,发尾流漾着纠缠在一处, 唇与唇短暂地分开一瞬, 继续紧贴。   苍青色的衣摆深陷在素白的裙裾之间,姚蓁不禁后仰, 被他扣着后颈扯回, 双手无力地垂落,一只手被宋濯十指相扣地摁在身侧桌面上, 另一只手在混乱之间亦搭在桌案之上,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   宋濯的长指穿插在她的指缝间,姚蓁感觉到他的脉搏跳动的极快, 体温却异常冰凉。但她无暇顾及, 心绪全然被自己唇瓣上覆盖着的薄唇所调动。   因而没有注意到, 宋濯指节绷紧,淡青色的脉络时隐时现,像是在竭力克制、压抑着什么。   即使同他交吻过许多次,渐渐地,姚蓁亦仍有些喘不上气,眼睫渐渐湿润,呜咽地摇头求他。   宋濯从善如流,松开她的唇,清沉眸光在她靡丽水润的红唇上停滞一瞬,重又低下头,高挺的鼻尖贴着她的下颌肌肤,滑向她纤细的脖颈。   姚蓁眼睫慌乱地扑簌,翕动红唇,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只急急地喘了两口气。   宋濯的发亦是冰凉的,凉丝丝地滑过她的锁骨,缠绕粘连着她的颈子。他的鼻息洒在耳侧,姚蓁感觉到他的鼻息略有些重,他却没了其他动作,像是仅仅借她身上气息来安抚他翻涌的情绪。   然而即使他一动不动,姚蓁亦屏着鼻息,身躯紧绷,不敢轻举妄动。   此刻的他于她而言,宛若狼群中的头狼,即使鲜美的猎物唾手可得,只要狼王不动,余下的狼群便是再垂涎,也休想作出什么举动来。   好似非得狼王一口衔咬住猎物的脖颈,利齿刺破皮肤、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才能抚平晦暗叫嚣的、张牙舞爪的扭曲情绪。   宋濯没有利齿,自然也不会刺穿她的脖颈,可姚蓁就是无端冒出这个念头。   只是想想,便令她难以抑制地浑身战栗。   宋濯修长的手指扣着她的后脑,薄唇触离着她的鬓侧,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静静拥着她,沉默不语,只是脉搏跳动的极快,犹如鼓槌一般敲着姚蓁手指上的肌肤。   良久,他嗓音微喑,低低地问:“不是差人送你回去,怎地留下来了?”   边说着话,他边摩挲着姚蓁柔嫩的手指,好似在刻意转移一些注意力一般。   姚蓁被他抚的指尖发麻发颤,忍不住将手指微微蜷缩,而后才留心他的话语,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略一思索,她空着的一只手环着宋濯的腰身,轻轻安抚他的后背,温声道:“放心不下你,便留下了。”   宋濯正在拨动她手指的动作忽然一滞。姚蓁感觉到,手心下他的脊背似乎亦僵直一瞬。   她心中忐忑,偏头看他,轻声问:“怎么啦?”   宋濯将下颌搁在她肩窝上,轻笑一声:“没事。”   口中说着没事,他的手却抽.搐一般的颤抖起来。   姚蓁吓了一跳,垂眸看向他的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不住起伏,几乎要狰狞着自冷白色的肌肤下破出,心尖惊悸地跳动两下,紧握住他的手,试图这样平复他的异样。语气中难以遏制的带上一点慌张:“都这般了,还叫无事?……宋濯,你莫要吓我。”   说到最后,尾音中已不自觉地带上一些哭腔。   宋濯面容依然称得上是平静,只是眼中不达眼底的笑,渐渐沉寂下去,面色冷沉如冰。他眸光直勾勾地盯着一处虚空,无意识地去吻她眉眼,像是在安抚一般。   姚蓁已将那一声没由来的哭腔压制下去,略一思索,大致猜出他许是在宋夫人那边碰了壁,试探着问:“是……宋夫人那边不大好?”   宋濯闻言,睫羽轻轻眨动两下,眼神活泛一些,像冬日里冰封的湖面,风拂过时树木的倒影。   他抿抿唇,轻声道:“我不知道,蓁蓁。”   “她不愿见我,如同不愿见宋韫一般。”   他的声音,轻的像是晨间姚蓁望见的薄雾,淡然如风。   姚蓁眉尖微蹙,从他的话语中,隐约窥到几分宋氏的秘辛来,一时不知该怎样应答;然而她回忆一阵,蓦地忆起秦颂曾同她说过的宋氏示外光鲜表面下的腐朽,隐约记得他说过宋韫对宋濯母亲的设计与强取豪夺。原本以为是秦颂谎话连篇,如今想来或许并非空穴来风,是有几分实情在,一时心中大为震撼。   宋濯的失态仅仅只有一瞬间。   他拥着姚蓁,薄唇微抿,回忆搜集出的当年的一些破碎讯息,拼凑出一些陈年往事来——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任何事只要存在过,就难免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来。而当那些痕迹被他逐渐探破的水落石出,幼时他始终不解的一些事,在得知宋韫与母亲的龃龉后,渐渐明晰。   宋濯一直都知晓母亲极度抵触宋韫,几度寻死;自小待他的态度亦有些疏离。他虽在感知自己的情绪方面有所障碍,但这并不影响他天生聪慧,从细微中窥探出母亲对他的不喜。   如今他既得知缘由,思及他与姚蓁,未免有几分忌惮,转而欲用温柔和缓的攻势来攻略姚蓁。   颇有成效。   母亲避而不见的态度,他司空见惯,去时便已料到可能的结果,因而心中常常漠然。然而此次不知为何迫切的想见到姚蓁,而她恰好在。   只是看见她,他心中那些被漠然所掩盖隐忍的情绪骤然掀起滔天的浪涛,仿佛死水通渠,而他将再难离开她,只想离她再近一些、将她拥抱地再紧一些。   宋濯觉得,自己好似是病了,病症他一清二楚,然而他束手无策,亦知药石无医。   忆及此,宋濯浓长的睫羽垂落,在他眼下投出一道浓郁稠黑的阴翳,遮住晦暗明灭的眼底。   好一阵,眼中翻涌的浓郁情绪才缓缓平息,手指不再抖动。他直起腰身,垂眸看向眼波漾荡的姚蓁,想了想,缓声安抚道:“别怕。”   姚蓁仰头看他,轻轻摇摇头。   她并不怎么怕,虽然对宋濯有所担忧,除却一丝浅薄的忧心他之外,其余不过是担心他发疯而对她做出一些什么。如今感觉到手中的长指不再发颤,她便不再握着他的手。才将手略略松开,宋濯却蓦地反手将她的手收拢入掌心。   这个力道并不痛,但也绝非她能挣脱开。   宋濯目光清湛地望着她,温柔而不容置喙道:“随我回府。”   *   此后一连数日,姚蓁皆被限制在清濂居中。   宋濯似乎通了人性,并未再用锁链锁她,但亦未能同意放她自由。姚蓁不知他用了何等说辞对外宣扬,才能将身为公主的她名正言顺地留在宋府,总归她不能离开宋府,仅能清濂居中随意行动。   不能得知外面是何等状况,姚蓁颇为焦心,好在有猫儿日日相伴,且算作有所慰藉。   宋濯近日好似有所转变,不再那般令人生怖。他既发了话,姚蓁已看出他的纵容。因而她在清濂居中随意行走,无人敢拦。   抱着惹恼宋濯的心思,继而能让宋濯难以忍耐、放她短暂的外出自由,姚蓁常常出入在他极度爱护的书房之中,蓄意指使猫儿将他的摆的规整的东西弄乱。   甚至有一日,还在一处匣子中翻出当年她误送给宋濯的那枚骰子,不免有些怅然,一时唏嘘。   然而往事如沧海难为水,终究是难回溯。   如若姚蓁早先知晓他是个这般偏执的疯子,便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亦不愿再靠近他半分的。   君子度量,宋濯近日做的十分到位。   任凭姚蓁如何蓄意,他始终平静如汪洋之水,至多不过在她蓄意的有些过分时,或拉她入怀,或将她抵在书柜上,喉结翻滚,同她若即若离,一边边地低语,用撩拨人的语气问,   ——“可以与你交吻吗?”   ——“可以同你行房吗?”   ——“蓁蓁,我要忍不住了。”   届时,姚蓁便会涨红脸,面红耳赤地说“不行。”   他便果真不逾矩,不能同她交吻,便细细啄吻她的唇角肌肤。   不能与她共枕,便勒令她看着,看着他是怎样的情|动,是怎样的情难自持。   经此一番,姚蓁往往面红耳赤,有所收敛。   国事渐渐归于正轨,事务繁忙起来。偶尔宋濯与她耳鬓厮磨一阵,奏折便堆叠如山。宋濯忙于政务,并不是时时皆同她在一处。   譬如今日,八月底某日的一个午后,姚蓁在房中小憩,醒来后,入睡前尚在她面前的宋濯,不知去往何处。   她辨认一阵日光,亦不知自己缘何醒的这般早。目光逡巡一阵,她发现胸口上团作一团而眠的、重量不轻的猫儿,找寻到答案。   秋日负暄,日光明灿。   她不忍打扰猫儿睡眠,又在榻上躺卧一阵,直至猫儿悠悠转醒,亲昵地蹭蹭她的脖颈,才穿衣下床。   宋濯与她相处时,屋舍外不喜留有侍从,往往他一来便将侍从遣散。   因而姚蓁打开屋舍门时,屋外空无一人。   她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踯躅一阵,下意识地要去寻宋濯。   宋濯……   目光逡巡一阵,她望向门扇紧阖的书房,思索一阵,这个时间宋濯应是在此处的。   便抬脚朝那边迈去。   穿行过连廊,及至书房门前,她隐约听到低低的交谈声,两道声音皆十分熟悉。   鬼使神差地,她停下脚步,思索一阵,悄然绕到一旁的直棂窗旁侧耳听。   直棂窗开着一道小缝,姚蓁一眼便看见背对着她的姚蔑,眼中一亮,当即便要出声。   可旋即,二人的交谈声传入她的耳中。   姚蔑忧心忡忡:“宋卿,依旧未有皇姐的下落吗?”   宋濯侧脸冷玉一般,眉宇间一片从容坦然:“没有。”   他面不改色地平静陈述道:“臣四处找寻,仍未能寻得容华公主的行迹。”   姚蔑长叹一声,哀愁万分。   姚蓁听了这番对话,思绪却猛然陷入混乱之中,慌乱地后退半步,脑中隐约闪过什么念头,然而她未能捕捉住,便对上一双清冷如霜雪的眼眸。   宋濯偏头睨着她,温声道:“陛下不必过于忧心,臣自当,竭力找寻公主。” 除去   对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眸, 分明他的面容温和,姚蓁浑身的血液却宛若凝固,说不出半个字, 唯有脑中思绪仍在飞速地倒流,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被她捕捉。   她忆起宋濯即使带她出府,所去之处亦是偏僻不已的佛寺;忆起出门那日,她有意下马车买一只绢花, 然而宋濯却不允她下车。   忆起那日去宋府前,宋濯问的那一句“宋韫在府中吗”。   她当时以为是宋濯不喜宋韫,故而有意挑他不在宅中的时间前往去宋宅,然而如今回想, 心中不免生疑——宋韫是见过姚蓁的。   所以,或许有一种可能, 宋濯问这一句,不是为了厌恶宋韫, 而是不让知晓她长相的宋韫认出她。   思及此, 姚蓁心中一沉。   联想到方才他同姚蔑所说,她几乎可以确认, 宋濯竟是要将她的行迹藏匿、甚至抹去!   她霎时如坠冰窟。   宋濯隐去她的行踪, 是想要做什么?   竟是当真要同他往先所言,将她藏起来么?   书房中, 宋濯眉眼清沉,视线从她脸上滑过,低声同姚蔑交谈几句, 将一本奏折摆在姚蔑面前, 随即直起身, 朝直棂窗这边走来。   他长身如松玉,步伐轻缓,倾轧过来,将姚蓁的意识唤回笼。她当即要喊出声,然而蓦地忆起他曾经所说的疯话,不寒而栗,便转而挪开视线,侧身闪躲,背倚在墙上,心有余悸,大气不敢出一口,恐她会牵连屋中的姚蔑。   她有些腿软,倚在墙上缓了片刻,略一踯躅,准备迈步离开书房。尚未走远,手腕蓦地一紧,有人从身后扣住她的腰,将她推至墙角,翻了个面,摁在墙上。   姚蓁心中一紧,下意识地要挣扎,旋即嗅到一阵熟悉的冷香,已知来人是谁。   宋濯鼻息略沉,静默一阵,才温声问她:“要去哪?”   除却宋濯身上的冷香外,空气中浮动着桂子浓郁的清香,混在一处,侵扰着姚蓁的五感。她嗅着那缥缈香气出神,心中有些不愿同他搭话。   墙面略有些粗糙,虽然穿着秋日衣装,贴在墙面,未免仍有些硌腰。姚蓁却并未这样觉得。反应一阵,她才发现是宋濯将手护在她的腰与墙之间,一时有些心情复杂。   沉默须臾。   怎样回答能使宋濯满意,她其实是清楚的。   于是,顿了顿,她抬起头,温声道:“哪也不去。只待在你身边。”   宋濯垂眸看着她清湛的眼眸。   他身量太高,肩膀又平直宽阔,站在她面前时,她的发顶堪堪与他锁骨齐平,几乎将她面前的光线全部遮住,使得她的眼眸中只倒映着他一人身影。   然而她这样回答,宋濯思忖一阵,缓缓皱起眉。姚蓁平日里这个时间皆在午憩,因而他一时不察,放任姚蔑进了院子。然而偏偏姚蓁今日醒的这样早,故而出了纰漏。   他微微倾身,睨她一阵,然而她的平静的面容实在同他的预测不符:“你不生气吗?”   “不。”姚蓁红唇翕动,温声道,“难道我若生气,你便会放我离开吗?”   宋濯蹙眉,极轻地摇了一下头。   姚蓁轻轻一笑。   宋濯隐约窥探到她有些不对。——她听到自己同姚蔑的对话,照常理的反应,应当是震惊、伤心乃至愤怒的,然而她表现的有些过于平静了。   因着宋韫与母亲的前车之鉴,她又不喜为人所迫,宋濯终究是忌惮她与他重蹈覆辙,因而勉力压制心中那些扭曲的念头,暗度陈仓用了些手段。   他原本想着,既被她戳穿了谎言,他便不再隐瞒。他知晓不必他多言,姚蓁亦应知不能同他抵抗。   然而如今她这般反应,他竟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但心中的确因为她说的“只待在他身边”而浮起几分愉悦,便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姚蓁顺从地任他拥抱。   好一阵,宋濯才松开她,端详一阵她的神情,薄唇微抿,缓声道:“蓁蓁,你愿意这般想,我很高兴。”   姚蓁指甲陷入他绣着冰冷暗纹的衣袖中,眉宇平和,眼睫轻眨,心中叹息一声,未置于回应。   -   因为有所顾忌,并没有叫姚蔑发现她在清濂居,因而错过离开的宋府的机会,姚蓁心中其实并没有多少遗憾。   如今她已经想通,就算她能离开宋府、回到宫中,只要宋濯还对她存有执念,她便躲不过他。   与其想方设法地出逃,不若暂且留于他身侧,继而稳住他,思索长久之计。   她心中如何想,宋濯自然是不知晓的。   被姚蓁发现他的意图后,宋濯便不再刻意隐瞒,对她的掌控欲昭然若揭,但会因顾及她的情绪而夹杂着一些温和。   即使没被锁链捆住,被困在一个地方的滋味亦不好受,好在清濂居够大,虽然没有多少供人消遣玩乐的物件,但典籍琴棋极其齐全,勉强被姚蓁用来打发时间。   闲暇时,宋濯会为她弹琴曲。   凡文人所好者,宋濯皆做到极致,他的琴技亦是出类拔萃。   姚蓁听着曲子,看着琴桌前静坐时岩岩清峙,如壁立千仞,抚琴时神姿高砌、濯濯如春月柳的他,心中未免几多感慨,又有些感伤。   他说喜爱她。   但他不知何为喜爱,只知晓固执地将她留在身旁。   瑶林琼树般的谪仙,怎地因她变成现今这般偏执模样了呢?   姚蓁不得其解,始终未能追溯究竟为何使得宋濯倾心于她。然而便是自持清醒如宋濯,亦未能解惑。   纵使不知情之所起,然一旦植根,便如雨后春笋、草木逢春,不问风雨来处,一往而深。   -   姚蓁不在宫中,无法听政,接触不到政务。   然而从深夜中燃灯续昼、面容冷肃的宋濯身上,以及交谈时他偶然透露给她的只言片语,大概知道近日似乎不大太平。   果真如她所料,没过几日,宋濯便与她辞行,言明有一些事须得他亲身前去处理,此行凶险,不带她同行,几日便可往来。   以他对她的那股几乎病态的掌控欲,交谈时,姚蓁原以为他是要带她一齐同行的。   他却并没有强迫她同行,只是抚着她的发,将她拥入怀中,沉声让她照顾好自己。   ——这话,本应是由她来对以身涉险的他来说。   姚蓁微微出神,意识很快又回笼,听出他话语中的严肃,心中凛然。   宋濯离开了。   目送他离开时,姚蓁并未感觉到什么,然而夜间时未免总是思索事态究竟是怎样严峻,竟然让身为首辅的他亲身前往。   一连两夜皆如此,姚蓁终于意识到,她是在挂念宋濯。   她是在想他。   她将此归结于宋濯是为民劳神,作为皇室公主的她,理应心系他、挂念他。   在清濂居的日子,因着没有宋濯的存在,变得越发漫长难捱起来。   侍从婢子皆寡言少语,鲜少同她搭话,姚蓁便只好常常同猫儿共处,猫儿嗜睡,她亦同它共眠,以此转移对宋濯的思念,倒也算闲适平静。   这一份平静,在宋濯走后的第三晚,被不速之客打破。   姚蓁正在屋舍中逗着猫儿,忽然听得外面隐约传来一些朦胧的嘈杂人声,便出门查看。   入目眺望,天际映着亮若白昼的火光。   苑清领着一列护卫,行色匆匆、有条不紊地将清濂居围住。   姚蓁抬眼望见火光,心中微有不安,招他前来,询问怎么了。   苑清垂首恭立,只沉声让她心安。   然他眉宇间的皱痕映入姚蓁眼中,她又怎能宽心,便冷着脸,公主的威严当头压下,沉声追问他。   苑清犹豫一瞬,破有些恨道:“宋大人趁主公不在,差人闹到府上前来寻秦颂。”   他说完这话,眉心皱的更紧,对主公不除去秦颂此举,颇有微词。然而他知道宋濯的忌惮,让宋濯忌惮犹疑的人此时就在他面前,他不便多言,便抿唇不语。   姚蓁听他所言,提起的心稍微放松一些,知晓宋濯果真依言没有伤害秦颂。旋即她的心又揪起,忆起宋濯同宋韫不合,恐宋韫因寻不到秦颂所在,一怒之下作出什么来。   她有些提心吊胆,始终留意着外面的状况。   宋濯留下的人将她保护的很好,任凭外面怎样喧嚣,风吹草动未能波及清濂居,姚蓁担忧许久,最后有人前来报信,说宋韫的人成功寻到秦颂所在之处,将他带走。   危机虽然解除,然而苑清等人未有丝毫松懈,井然有序地撤离清濂居,转而处理外面的事务、加固府中防守。   许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仆从们皆各有忙碌之事,清濂居上了锁后,反而清净下来。   姚蓁折返回房屋中,拥着被褥静坐一阵,准备熄灯而眠。   房门却不期然被人叩动。   姚蓁动作一滞,抬眼看去,一道朦胧的人影映在菱花格的木门之上,身量修长,似乎是个男子。   她看了一阵,走下床,缓慢地走过去,轻声问道:“谁?”   来人压低声音:“天干物燥,来为公主送一盏醴酪润润嗓子。”   这个声音,姚蓁并不熟悉,然而他提及“醴酪”,她蓦地忆起一个人来,便贴着门板,压低声音道:“秦颂?”   来人压低声音:“是我。”   知晓是他后,姚蓁心尖一跳,不知分明逃离出的他,为何又涉险回到此处,但原本搭在门扇上、要为他开门的动作反而迟疑了。   秦颂亦没有强求,只是沉声问她:“殿下,近日过得可好?”   姚蓁听出他声音中的倦怠与关切,心中泛酸,有些百感交集。她近日过得尚可,便轻轻颔首,算作回答他。   旋即她意识到他看不见,犹豫一瞬,将门打开一道小缝,抬眼看他,轻声道:“尚可。”   她看见,秦颂下颌上蓄着胡须,面容满是倦怠。   秦颂深深看着她,半晌,唇边漾出一抹无奈的笑。   他伸手点在姚蓁紧皱的眉心:“被囚禁于此,公主当真过得好?”   姚蓁便不知如何作答了。   沉默须臾,秦颂低下头,在胸口的衣襟处摸索一阵,摸出一个小小的方形纸包来。   他意有所指的低声问姚蓁:“殿下,您想重获自由吗?”   姚蓁当然想。   但她不明白秦颂拿出纸包是何意。   秦颂抿着唇,捏着纸包,抬起她的一只手,声音压的极低:“这纸包里面,是无色无味的毒药,一旦服入口中,顷刻丧命。”   姚蓁脊背一寒,立即要甩开手。   秦颂已经将纸包塞入她摊开的手心中,握着她的手指合拢。   “殿下若想获得自由,宋濯必须消失。”他盯着姚蓁清湛的眼眸,语调沉沉,“宋濯如此折辱您,公主难道不想除去宋濯吗?若是想,便将此毒喂给他,以永绝后患。” 饮茶   秦颂的话语, 宛若一把锋利的小刀,一下一下刮在姚蓁耳膜之上,牵动着她的心尖泛出细密的疼痛。   她喉间发涩, 不禁扪心自问,想除去宋濯吗?   ——不。   姚蓁很清楚这个答案。   诚然宋濯抹去她的行踪, 将她囿于他的领地之中,使她难以见得天光,她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之中, 亦从来没有“将宋濯除去”这一选项。   她只是不喜他对他偏执的占有,想从他的掌控中逃离,并不想让他赴死。   秦颂仍在说话,沉痛低语, 竭尽所能地控诉着宋濯的罪行,字字句句, 渐渐有些声嘶力竭,只愿让她顺着他的思路, 认为除去宋濯是眼下最妥帖的方法。   ——这也的确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姚蓁心神大乱, 一时间耳边尽是潮水般的嗡鸣,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只想将手中装有毒药的纸包丢弃。   门前的方寸天地中, 他的诘问与她的迟疑,织造成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秦颂紧盯着她, 看出她眼神之中的犹豫,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中,不允她松手。   纸包尖锐的棱角将她的手心硌得生痛, 秦颂将她的指骨攥的痛麻, 痛觉令姚蓁混乱的心神稍微平定一些, 抬眼看他。   夜色深沉,秦颂清亮的乌眸幽黑万丈,飘摇着一豆灯光,像是要直勾勾地照入她心底。   两人对望一阵,姚蓁心乱如麻,终于将手从他掌中挣脱出,紧抿着唇,将那包毒药丢在一旁:“我做不出害人之举。”   秦颂的目光,缓慢地落在被她丢在地上的药包之上,微微停顿一瞬,又转而看向面无表情的姚蓁,微微眯眼。   “公主。”他盯着她的眼,缓声道,“你究竟是因为不敢杀人,还是舍不得杀宋濯?”   姚蓁心跳乱了一拍,看黑暗中他的脸:“……什么意思?”   秦颂沉默稍许,眸光精亮:“意思是,你不会爱上宋濯了罢?”   姚蓁心中一震,拧眉看他。   秦颂俯身将药包拾起来,仿佛看不见她的神色一般,自顾自地说着他的揣测:“他这般折辱你,你竟舍不得伤他,不是因为喜爱,还能是因为什么?   “大垚堂堂公主,为人囚囿,竟爱上囚囿自己的人,当真是冲昏了头脑,令人失望!”   说到最后,他的神情竟有些狰狞可怖。   他的话语犹如一记重锤,敲在姚蓁心口,令她脊背发麻,忍不住微蜷手指。   姚蓁听出他是在以言语相激,继而逼迫她对宋濯动手,但她还是忍不住被他的话惹得微恼。因为顾及惊动人前来,才没有当即同他争辩,依旧端庄自持地站立着。   两人无声对峙。   须臾,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方才的语气过于重,秦颂脸色稍缓,眼睫飞快地眨动几下,面上似有歉意。   他再次提起药包,要放到姚蓁手中。   姚蓁并不想接。   然而一想到他方才的诘问,她未免有些迟疑,没有当即避开,这一停顿,秦颂已将药包递给她。   无论是因为要证明自己作为公主的气节,还是要证明自己并非喜爱宋濯,姚蓁都没有理由拒绝,没办法将这棘手的毒药再次丢开。   秦颂深深看她一眼,像是不舍,又像是在提醒她什么,而后转身离开。   秋夜寒凉。   经此一遭,姚蓁心神大乱,紧紧攥着毒药,沉默地立在夜幕之下,手掌之中却渐渐沁出薄汗。   -   宋濯此次外出,并没有告诉姚蓁所为何事,因而姚蓁只知事态颇为严峻,但不知具体如何。   他一去十日,未有丝毫讯息传来。饶是姚蓁不满他将自己囚禁,然天下大义为先,她未免有些焦心,于情于理,皆有些担忧他的安危。   又因秦颂塞给她的那包毒药始终压在心头,她心事重重,渐渐对任何事都有些提不起兴致。   近日的天气亦十分反常,屋舍之上,阴翳密布,沉闷不已,分明已是季秋,却恍若孟秋气候,昼湿热而夜凉寒。   天幕上攒动着的灰沉的云霭,蔓延到百里之外的城镇上空。   疠所之中,宋濯坐于案首,思忖一阵,缓声道:“秋行夏令,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是故生疠(1)。”   桌案两侧的当地官员与医师纷纷应和,不知是谁长嗟一声,低低的交谈声霎时归于岑寂,屋舍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众人六神无主,却不约而同地看着案首上坐如玉山的宋濯。   宋濯垂着眉眼,如玉的长指点在摊开的卷宗之上,须臾,沉声道:“染疟寒者,多为农户。”   有人上前应道:“是。”   宋濯一目十行,浏览着卷宗上记载着的症状与死因,面色稍微凝重,冷声道:“疠病初起时,未曾重视,故而使其势日益壮大,民不聊生。”   座下负责此项的官员,立刻面白如纸,满头大汗地请罪。   宋濯掀起眼帘,瞥他一眼,不曾追究,转而吩咐道:“即刻舍空宅邸,做病坊,置医药,集中而治。”   那官员如释重负,即刻便领了几名医师下去布置。   宋濯又点了两个人,让他们去处理家禽死尸,通浚沟渠。   那二人领命,自座中起身离开。   屋中余下官员,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原本有年长而不屑者,此刻丝毫不敢轻慢这位年轻的首辅。   宋濯平静地对待四周看过来的目光,继续看卷宗。   他的目光,落在一行字上,微微一顿。   “八月晦,冯县一农户夫妻伤疠而死,满舍秽气;溯其根由,因既望,家中六畜接连而亡,夫率患热病,妻随其后。”   宋濯的清沉的目光,久久停在“冯县”二字之上,眉尖微微蹙起。   他清楚的记得,姚蓁逃往冯县时,曾在沿途一农户家中停留。   座下众官员见他冷着脸,久久看着一页纸张不语,以为哪里出了纰漏,皆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垂下头颅。   宋濯眼睫轻眨,眸中微澜。片刻后,长指微挑,将那页纸翻过去,心中却始终挂念着姚蓁。   时隔近半月,姚蓁应当无恙。   但无论是不是他多心,他都须得快些将这边的事务处理完善。   *   九月朏(fěi)。清濂居中。   是日,天幕晴朗。   姚蓁怀拥着猫儿,坐在窗前的书桌旁临摹宋濯的字。   宋濯曾教授过她一段时日的课,她的字形本就与他的有几分肖似,如今刻意临摹之下,相似程度能达到七八分。   姚蓁说不清自己为何要临摹他的字,笔下一顿,写错一个笔画。思索一阵,只当自己是为日后可能的突发事件做好打算,兴许习得他的字,会派上些用场。   她将笔搁下,抬起手,将写着错字的旧纸叠好,放置一旁,取了一张新的纸张。   新纸才铺陈在桌案上,姚蓁怀中的猫儿忽地“喵喵”叫了两声,支起脑袋,圆溜溜的眼眸望向她身后,要从她怀中挣脱。   姚蓁连忙抬手避让,猫儿轻巧地落在地上,朝一个方向奔去,欢快地细声叫着。   窗外起了风,微风拂过,将轻薄的纸张吹得哗啦啦作响。姚蓁连忙拿起镇纸压住纸张,而后才转身去看猫儿奔去的方向。   猫儿扑到一人的鞋履旁,那人停住脚步。   姚蓁眼睫一眨,抬眼看向来人。   檐铃丁啷响,清越响声,漾在人的心尖上。   宋濯长身鹤立,面容如玉,清沉目光,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与她对望。   姚蓁的心房,忽而不受控制地急急跳动两下,按在桌案上的那只手,指尖微微蜷缩。   猫儿扒着苍青色的衣摆,宋濯没有管它,目光上下打量着姚蓁,而后俯身将猫儿抱到一旁,迈步朝她走来。   他长指圈住她的手腕,轻抚两下,手背上淡青色血管隐约,眉尖微蹙:“瘦了。”   手腕上的玉铃被他拨动地轻响两声,姚蓁垂眸看去,“……没有吧。”   宋濯也垂下眼眸,须臾,松开她的手,长指落在她的腰侧,掐着她的腰丈量,笃定道:“瘦了。”   因为腰肢纤瘦了一些,显得她胸脯愈发鼓鼓,她转过身后,他一眼便发觉。   他落手之处实在不是地方,姚蓁腰身酥麻,抿着唇缩让。宋濯却扣着她的腰不允她后退,将两人的距离拉近,衣摆同裙裾混在一处。   姚蓁眼睫扑簌,被他拥入怀中。   静默须臾,她感觉到他贴在她耳边,低低地轻声道:“蓁蓁。”   姚蓁应声:“……嗯。”   宋濯将她牢牢拥住,缠绵地吻她眉尾,而后吻她耳垂,嗓音低醇,如同醇香的果酒,令人沉醉其中:   “我好想你。”   -   宋濯一至府中,便立即赶来见姚蓁,衣上未免沾染了一些仆仆风尘。   这是他一向难以忍受的,却因姚蓁破了须臾的戒。——但这份破戒并未持续多久,匆匆见过姚蓁一面后,他便去更衣沐浴。   他走后,姚蓁仍保持被他拥着时的姿势站立着,耳垂红的犹如滴血。   好一阵,她才动了动发麻的腿,软软地坐在椅中。   宋濯沐浴过后,回到屋中时,她仍在桌前坐着,只是身前多了一盏茶水。   听见脚步声,她回眸看他,眼中水光湛湛,眼尾犹有些绯红,轻声道:“我泡了一盏茶水,你要饮吗?”   宋濯走过去,手臂撑在椅子两侧把手,自背后将她圈入怀中,一缕发丝随着他倾身的动作垂落在她肩头,发梢犹滴着水,将姚蓁胸口处的衣料沾湿,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垂眸看那水渍,看了好一阵,偏头吻她耳垂,低声道:“要。”   姚蓁被他吻的耳边发痒,指尖发麻,缓了一阵,才抬起手来,斟一杯茶,欲递入他手中。   他却没有接。   姚蓁偏头看他,微微仰起头,鼻尖同他鼻尖咫尺距离,鼻息可闻。他身上沐浴过后的冷冽香气更是将她的嗅觉紧紧攫取住。   顿了顿,她轻声问:“怎么了?”   宋濯目光目光清沉,看着她手中端着的茶杯,须臾,微微偏头,依旧将双手撑在把手之上,就着她的手饮完这杯茶。   姚蓁连忙将手抬高一些,便于他饮茶。   宋濯薄唇沾湿,喉结上下滚动,一杯水很快饮尽。   姚蓁看着他的水润的红唇,眼睫扑簌,不知怎地,脑中蓦地忆起,她春时留居宋府时,她给宋濯送药的场景。   宋濯十分放心地饮她送来的药,一如现在一般,放心地饮她斟的茶水。   那时她怎样说来着——   好像是说,无缘无故,她为何要毒害他。   彼时两人尚不熟悉,尚没有这样多千丝万缕的牵绊。   现如今……   姚蓁忽地偏头轻咳一声,空空见底的茶杯,从指尖滑落。 坠落(二合一)   意料之中的碎瓷声并没有出现。   姚蓁偏着头, 感觉到身周有细微的气流浮动,抚过垂落的发丝,层叠的纱制裙裾似乎亦被拂动。   她抿抿唇, 压下喉中发痒的咳意,低头看去, 宋濯修长如玉的长指停在她裙裾上一寸,将瓷杯稳稳当当的托在手心。   宋濯将瓷杯放置在桌案上,“咚”地一声轻响。   他全程没有在意瓷杯, 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漆黑如墨的眉眼,攒着一些冷意,看向她的眸光中带着一点探究。   姚蓁被他那样的眼神看得心中一颤, 眼睫轻轻眨动两下,红唇微动, 轻声道:“怎么了?”   因为方才咳嗽的那两声,她的尾音略微有一些哑。   宋濯的视线落在她水润的红唇之上, 眉尖微蹙, 面色微变,不答反问:“怎么忽然咳呛, 病了?”   边问着, 他边朝她靠近一些,俊容在姚蓁眼中骤然放大。两人距离之近, 近到姚蓁可以清晰的数清他鸦羽一般浓密的长睫。   她晃了下神,而后才想起他的问题,眼睫眨动两下。   ——她亦不知自己方才缘何咳呛, 只是方才忆及过往, 心中百感交织, 涌上心头,喉间莫名有些发紧,便忍不住咳嗽一声。   于是她摇摇头,道:“没有,许是呛着了。”   说完,她自个儿都有些不相信自个儿的话。方才饮水的人又不是她,她何来呛着一说?   但出言如覆水难收,她便不好再说什么,况且宋濯是在关心她,便只轻抿了一下唇。   宋濯黑岑的眼眸,仍盯着她看,目光宛若缠绵的细格丝网,将她的心房一圈圈缠绕、继而收紧着拉扯。   两人离得太近,姚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禁向一旁缩了缩,宋濯轻轻移脚步,转了个身,立在她面前。   这样面对面的姿势,宋濯身量太高,遮住窗前大半日光,而她坐着,被他隽长身影所覆盖,心中陡然浮现出一种慌乱,纤薄的脊背倚在椅背上。   宋濯俯身,双臂撑在她身躯两侧,清沉眸光落在她脸上。   正当姚蓁忐忑不安地以为他兴许知道什么的时候,他的前额,贴在她的眉心上,与她额发相贴,鼻息相闻。   未干的墨发,迤逦着缠绕上她的衣料,冷冽的香气,缭绕着她的五感。   姚蓁的心跳,没由来的乱了一拍。   宋濯眼睫眨动两下,而后阖上长眸,浓长的睫羽犹如一把羽翼织成的小扇,拂动着姚蓁眉眼间的肌肤,掠过她的眼睫。他的温度蔓延过来,令她心尖发颤,以为他要吻她,睫羽扑簌两下,缓缓阖上双眼。   须臾,宋濯微微后退,淡声道:“并未发热,无碍。”   ……嗯?   才将眼眸阖上的姚蓁,有些茫然的睁开水光潋滟的眼眸,迷迷蒙蒙地看向宋濯。   宋濯已直起腰身,长指把玩着瓷杯,瞥见她懵懂神色,眉尖微挑:“不过是试一试你的体温,闭眼作什么?”   他虽依冷着一张脸,但没什么情绪的言语中似乎带着一点调侃,姚蓁便知晓是自己会错意,垂下头,微抿唇,脸上不受控制的发热,耳垂红的犹如滴血。   她的反应被宋濯尽收眼底。   宋濯沉默一阵,将她从椅中捞出来,扶着她在自己身前站稳。   他抬手勾着自己衣领松了松,指上覆着莹润的日晕,肌肤如玉,喉间凸起在衣襟下遮掩下若隐若现。   “想亲吻便说亲吻,又不是不给你亲。”   姚蓁不经意瞥见一眼,飞快挪开视线,然而眸光却犹如被烙了一下,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在眼前挥之不去。   旋即她才迟钝的反应过来宋濯的话,脸上更热,没什么底气地反驳道:“……谁想亲你了。”   宋濯捏起她的下颌,逼迫着她看他,而后扣着她的腰将她揽入怀中,薄唇贴着她红透的耳垂,声音低磁,犹如蛊惑:“当真不想吗?”   他没有吻她,薄唇若即若离地贴着她,反而比他直接吻她要更加撩拨人,宛若一根柔软的羽毛抚在人心尖。   姚蓁的腰后有些发软,竟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   宋濯仍在低低的说话,说的什么,姚蓁没有听清,大抵是引她说出“想要吻他”诸如此类的话的。   她的目光,被他说话时上下滑动的喉结所牢牢吸引,这一幕清晰的落入她的余光中,只消她稍微偏偏头,便可以看的更清楚。   姚蓁衣袖下的手指蜷缩起来,她没有转头,目光落在茶杯之上,没由来的有些想饮水。   鬼使神差的,在宋濯再次贴着她耳垂问时,她眼睫扑簌两下,忽然踮起脚尖,揪着他身前的衣料,吻了吻他的脖颈。   “想。”她轻声说。   扣在腰间的那只手,蓦地收紧,姚蓁只觉得腰肢要被掐断,瑟缩着站不住,又被他扶着站稳。   宋濯的喉结上下滑动几下。   他眸色暗沉,像是酝酿着一场盛大的风雨,直起腰看她,目光浓重的像是一团墨云,要将她裹挟进去。   “再说一次,想什么。”他薄唇一张一合,缓声道,“想我,还是想吻我。”   姚蓁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虽然此举她往先也做过,但彼时多是因为他强迫,如今他并未逼迫她,她却被他蛊惑着亲吻他,只觉得脸上好热好热,心跳的要挣脱出胸腔。   她抿着唇不说话,宋濯落在她腰间的长指渐渐松开,转而将她的下颌挑起,令她的视线避无可避,只能看向他。   “想不想我,嗯?”宋濯摩挲着她的下颌,犹如在摩挲瓷杯,尾音较之平日喑哑一些,微微上挑,“说话。”   姚蓁的下颌被他捏的有些痛,隐约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脱出她的掌控,但与此一同到来的是,她似乎也脱出了宋濯的掌控。   于是她眨了眨眼眸,抚开他的手,又吻了吻他的喉结,红润的唇瓣一张一合,柔声道:“想你,也想吻你。”   这两句话,倒并非仅仅是为了应对宋濯的逼迫,实则他离开的这段日子,她的确是有些想他的。   宋濯低笑一声,眼中泛开粲然的光晕,使得窗前的日光都明灿几分。   姚蓁却被他笑得脊背生寒,心中骤然警铃大作,才要挣脱着后退,便被他扣着腰深深吻住唇。   两人站立在书桌前交吻,风从大开的直棱窗钻入,将镇纸压着的纸张抚动的哗啦啦作响,鼓动着人的耳膜。   这是一个不含情.欲、仅是向彼此传达思念的吻。   姚蓁敏锐地感受到他周身气息的变化。   宋濯攥住她的手腕,唇分开一瞬,沉声警告:“别动。”   他睫羽轻颤,牵着她的柔软的手,环在自己腰间,将她拥抱住。他一向寡言,于是便用拥抱来传达在外的这些时日对她的思念。   属于他手上的体温熨着姚蓁的手心。   不知为何,姚蓁的瞳仁中霎时泛开几道水波纹,摇曳着潋滟。   “给你亲吻。”他啄吻她的唇角,黑岑的眸光落在她脸上,“我亦十分想念你。”   姚蓁蜷缩着手指,抿着唇。   宋濯将她拥抱地愈发紧,眼尾晕开湿漉漉的绯色,浓长的睫羽垂落,边吻着她的唇,边低低地狠声道:“你招的……你得负责。”   分明是他在想念她,却非要说成是她招惹他。   然而他这副不复清冷的模样,引得姚蓁心不受控制地跳的极快。   被他拥着,退路被阻隔,她知道自己避无可避。   半晌,她微抿着唇,长睫扑簌垂落,几近微不察地点了下头。   宋濯轻笑一声,眼尾挑起。他将她拥抱的越发紧,与她十指相扣,重又吻住她的唇。   -   吻她时,宋濯发现她在临摹他的字,忽然说要教她习字。   姚蓁的字已经十分秀丽,本不用教,他却已不容置喙地研墨,姚蓁只好依照他的意思来。   如今字已习完,宋濯站在书桌旁,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而后垂眸看姚蓁的字,淡声评价道:“形似而无神。”   习字时,姚蓁的指上染上墨水,此时她掬着舆洗盆里的水净手,水润的红唇紧紧抿成一道直线。   她看着长身玉立的宋濯,心中有些气。   这般想着,却又难免回想到他教她习字时,两人距离极近,因而她清晰地望见宋濯克制着微抿的唇角,漆黑长眉与挺立鼻尖,那张风采高雅而不复淡然的脸,引得她的不禁有些心乱。   她简直不敢睁眼,又被宋濯沉冷的声音逼着睁开眼,隔着扑簌的眼睫,与他水洗一般的墨眸对视,看他在纸上写的字。   这样一出神,她的手不小心磕在了铜制的盆边,“咚”的一声闷响,指尖立即泛开细密的疼,意识不禁被痛感牵引回笼,她轻轻“嘶”了一声。   宋濯立即看向她。   方才宋濯问她需不需要帮她倒水,她心中有气,没让他帮忙,如今又将手磕痛,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宋濯看她,她便也回望过去。   便望见,宋濯立在墙角,因为不久前才沐浴过,墨发散开,凌乱的披在肩头,同他平日里端方的模样大相径庭。他的神情已恢复了方才的冷淡,唯有眼尾浅淡的绯色,能隐约窥见方才浓稠的情绪。   他问:“很痛吗?”   姚蓁没应。他看她一阵,回忆方才握着她的手提笔习字的场景,迟疑道:“方才有几下,你手指攥的过于紧,我亦有些痛。你若有气,不若再来……”   姚蓁美目睁大,看着他这张冷淡禁欲的脸,着实被气得不轻。   她攥紧擦手的帕子,忍了忍,将帕子丢向他:“你……!”   你什么,她终是找不出形容词。   宋濯略一侧身,帕子便擦着他的衣摆,坠落在墙角栽种的一盆菊花之上。   他眼中晕开细微的笑意,俯身将帕子拾起,余光却看见,正看着他的姚蓁脸色微变,抬足朝他迈过来。   手中动作一顿。   宋濯看向帕子下的那盆枯萎的菊花。他并不在意这些,却因姚蓁的在意,不免将视线在花上多停留了一阵。   姚蓁已站在他面前。望见他看着花的深沉目光,她几乎以为他发现了什么。   “花枯萎了。”宋濯淡声道,“你喜爱这花,现已枯萎,换一盆便是。”   他并未发现什么。   姚蓁心中松了一口气,啮咬一下唇,“不要,我只喜爱这一盆。”   她脸上浮现出赧然,讷讷道:“没注意……水浇多了。”   宋濯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知晓平日应是她在料理此花。   姚蓁踯躅一阵,走到他的怀抱之中,贴着他的臂弯,柔声说手痛,让宋濯给她擦手。   宋濯便抬手拥着她,换了一张新的帕子,为她细致地擦手。   手心已擦净,宋濯却仍旧没有松手,长指抚摸着她的指缝,将她抚得指尖发痒。   她挣了挣,轻声提醒道:“你方才不是说还有政务要处理?”   宋濯颔首,手中力道没有松,又拥她一阵,才换官服离开。   他走后,姚蓁仍坐在窗边,直至目送他的身影出了清濂居,走出很远,才站起身来,重新回到栽种菊花的墙角。   她神色凝重,提起一旁的小铲,蹲在花盆前,小心翼翼地贴着花枝翻着土,那土干干燥燥,丝毫没有浇多水的迹象。   直至在花根旁挖出一个纸包,她才停手,捏着纸包一角取出纸包后,重新将土掩盖住。   清濂居这样大,然而姚蓁被迫收下毒药后,却不知该藏在何处,又不能随意丢弃,思来想去,决定藏在花盆中的泥土里。   她看着面前的这盆花,实在未曾料想到,秦颂给她的毒药,毒性竟这般强烈,在土中不过埋了三日,尚且隔着一层厚厚的纸,便将一盆生机盎然的花毒得枯萎。   如若用到人身上……姚蓁不禁打了个寒战,后背上冷汗尚未干透,又被一层冷汗沁满。   宋濯为民殚精竭虑,又十分相信她,除却对她偏执的占有外,品行并无旁的瑕疵,她并非为人教唆便偏听行事的愚钝之人,怎会出手杀他。   况且,如若宋濯身死,既得利益者,并非是她,乃是秦颂、宋家乃至整个士族。   她是想逃离宋濯的束缚,可除了除去他之外,总会有别的办法的,不是吗?   姚蓁心跳砰砰,抿着唇,如是反问自己。   她不知晓,宋濯在出了清濂居后,立即召见苑清,又唤来平日里照料她的家仆,面色沉郁,详细地询问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   苑清提及到秦颂时,宋濯的神色,霎时坠入冷渊。   *   宋濯此去处理政务,申时离开的,一直到夜深时亦未归来。   他才忙完政务回京,此番又有什么事务能使他费心这样久?   倒也不是想他,只是姚蓁想不通,因而有些忧心。   又等待一阵,她决定去询问侍从,才走出门,却见苑清穿过浓重的夜色走来,望见她,凝重的神色微松。   他请她同他走:“殿下,主公醉了酒,此时将马车驾到一处荒湖畔,无论我等怎样劝,都不肯回府,只好来请殿下。”   姚蓁微微讶异,面对外人时清冷端方的脸上,因为提及宋濯而出现一丝裂隙。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理由,心中有些想笑,然而此时笑出声似乎有些不大礼貌,便克制地抿了抿唇角,神色重新恢复淡然。   夜深露重,她回房披上外衣,又取了一件宋濯的外袍,抱着外衣,随苑清乘上马车,前往宋濯所在的荒湖。   路上,姚蓁同苑清搭着话,方知晓宋濯此去是参加庆功宴——庆祝他雷霆手段,将京畿多地的疠症压制下去的宴会。   因他为功臣,不免被人连连劝酒,多喝了几杯;更不知是谁存心布置,宴会上的酒皆是十分浓醇的烈酒,寻常酒量的人两杯下肚,便醉的不省人事,饶是宋濯,饮了多杯后,神识亦有些混乱。   姚蓁此时才明白,为何听见自己咳嗽时,他是那样的神情。听到苑清后面的话,她又不禁开始猜想,宋濯到底醉成什么模样,待要追问一番,以便日后两人争论时拿出来取笑他,马车已经停下,原是到了目的地。   她便不再追问,想着自己下车去亲眼见一见。   及她走下马车,秋夜寒凉的夜风飒飒吹拂过来,将她的外衣吹得猎猎作响。   姚蓁发髻上插着步摇,垂珠摇摇晃晃,铃啷作响。   她目光四下张望着,想要找寻一个醉醺醺的宋濯,然而天色太黑,她看什么皆十分模糊。   直至苑清命人点燃几盏灯,昏黄的灯光将四周照亮,姚蓁才望见宋濯的身影,也隐约能看清这片荒湖。这片湖,她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往先士族提议建成别业的,只是不知为何,后来一直荒置。   至于宋濯……   与她想象中不同的是,宋濯立在湖边,长身鹤立,仅仅是被灯光映照出的一个侧影,便足见玉质金相——丝毫不见醉态。   可苑清分明说他醉了。   四周的侍从皆不敢近前,带着疑惑,姚蓁提着一盏灯,踩着地上的枯枝落叶,靠近他。   鞋履踏过枝叶,发出窸窣声响,宋濯身形纹丝不动,头也不回地冷声道:“谁让你们燃灯的?我不是说了……”   他冰冷的语气也如常,只是语速较往先稍慢一些。   姚蓁大失所望,提着灯走到他身旁,轻声对他道:“是我。”   她轻柔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已经失去她原本的音色。   宋濯却听见了,顿了顿,转过身来,边打量她,边接着说出方才并未说完的话:“……等蓁蓁来再燃灯的吗。”   姚蓁走到他身侧,将灯提高一些,看他那张古雕刻画的脸,对上他那双粲然若星的长眸,柔声道:“蓁蓁来了。”   宋濯的脸庞,被灯盏映出莹润的玉色。他没说话,对望一阵,蓦地伸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姚蓁猝不及防,险些将手中的灯盏打翻,这里处处是枯枝与干草,但凡遇见点火苗,便可引发难以扑灭的火势。   她连忙将灯盏攥紧,推他:“干什么呀。”   宋濯抱着她,头颅埋在她肩颈处磨蹭,鼻音浓重,郑重道:“……好想蓁蓁。”   风声这样大,他低地近乎呢喃的一句,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姚蓁心中腾起的那点细微的火气,被他这满是想念的一声倏地扑灭了。   她眼睫轻眨一阵,手绕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脊背:“我在呢,跟我回家,好不好?很晚了。”   直至此时,姚蓁才发现宋濯身上隐约存在的不对之处。她被他拥在怀中,听着他急促剧烈的心跳,明白他是真的喝醉了。   只是,她未曾料到,宋濯此人便是连醉酒,都没有失了仪态与风范。   宋濯先是轻轻颔首,旋即又摇头。   姚蓁道:“怎么了?”   宋濯道:“现今……还不能走。”   他牵起姚蓁的手,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将她领到湖边,两人沿着湖岸,踩着枯枝落叶,慢慢吞吞地走。   有侍从提着灯要跟随上来,皆被他斥退。   风声飒飒,四周黢黑,树枝犹如鬼魅。姚蓁不禁紧贴宋濯温热的身躯,缩进他温暖的怀抱之中。   旋即她忆起自己抱着宋濯的外袍,便让宋濯提着灯,微微俯身,她将外袍展开,披在他身上,为他系带子。   二人距离极近,宋濯的热息洒在她脸上,有些痒。   姚蓁轻轻眨动眼睫,驱逐痒意,帮他系好带子,尚未松开手,宋濯忽然直起身。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宋濯抵在树上,发狠吻住。   即使是醉酒,宋濯仍记得不要伤到她,将她推到树干上的时候,手护在她的身后。   他扣着她的腰将她提高,几乎是凶狠的在吻她。姚蓁的足用不上力,被他强势的吻的眼泛泪花。   寒冷的秋夜中,他们紧贴着的身影是彼此唯一的温度。   姚蓁有些受不住,浑身发软,呜呜地哭腔着推他,醉了酒的宋濯,很是听话,她一受不住,他便松开她的唇,转而吻她眉眼、吻她耳垂。啮咬她的锁骨。   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地是难以言说的酥麻。   姚蓁羞恼,眼尾泛开湿润的绯红,被他这样缠绵的吻着,几乎有一种他要强迫她在此处做些什么的恐慌感。   她才要说些什么稳住他,忽然感觉宋濯的手指按在她的唇上,道:“嘘。”   他淡然地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姚蓁腰身发软,被他牵着,气恼之余,有些哭笑不得。   又走出几步,宋濯停足,将手中提着的灯放低,示意她看:“看,你喜欢的花。”   姚蓁闻言看去,昏黄的灯光,映照出地面上自然生长的、此时正在风中摇曳的秋菊,在这偏僻而昏暗的一隅,粲然生辉,隐约可嗅到一阵芳香,令人眼前一亮。   她微微失神,未曾料想到,白日里随口提及的一句话,竟令他便是醉酒亦牢记。   宋濯不肯回府,执意让她来此,大致是为了让她瞧一瞧花。   他竟这样在意她。   她的心中,蓦地一阵柔软,一时喉间有些发紧,不知说什么好,直至宋濯牵着她看完所有的花,才踮起脚尖,揪着他的衣襟,轻吻他的唇角。   宋濯扣着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回程路上,夜风愈发大。夜露深重,打湿泥土,两人便沿着湖边的两排青石板走。   姚蓁自己穿着外衣,又被他用外袍搭在身上,倒也没觉得如何冷。   她随口一提:“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暖黄的灯光下,宋濯垂下眼帘,似是在思索。   须臾,他缓声道:“幼时,宋韫险些将我在此处淹死,死里逃生后,记住了这里生长着许多菊。”   他语气平淡沉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甚至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姚蓁却吃了一惊,足尖一顿,落在他身后。   她目露惊惶,惶然道:“宋韫竟心狠如此……”   只是,这句话尚未说完,她忽然感觉到脚下的青石板一晃。原本宋濯站立在她同湖水之间,她是绝对安全的,可如今她与他有些距离,青石板一歪,她脚下不稳,这会儿的风又格外的大,吹得她身子摇晃,眼瞧着要落入湖水中——   所幸,宋濯极快地察觉,转身欲伸手拉她。   姚蓁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精致如玉的手,轻抿了下唇,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想到了苑清所说的疠症,以及宋濯在她咳嗽时的担忧。   想到了一个,不用除去宋濯便能够逃离他的掌控的办法。   倘若她患上疠症,宋濯为了医治她,必然会寻来许多医者、甚至是太医。一旦公主身份露出,他便不能将她再藏匿在清濂居中。   她自然是无法患上疠症的。   但如今天寒,她若是掉落湖中,想必是能染上风寒。她问过苑清,知晓疠症的症状与风寒相似。   往先她曾想到过装病这个想法,但装病必然瞒不过宋濯的眼,何不借助此次机会,混淆视听?   宋濯在此,即使她落入湖中,亦不会让她伤及分毫。   于是,她咬了咬牙,不着痕迹地避让开宋濯伸过来的手,借着不稳的身形,放任自己落入湖中。   “哗啦”一声,平静的湖面,漾开一道道凌乱的涟漪,将原本寂静的夜晚,搅动的不再宁静。   姚蓁看着宋濯逐渐拉远的身形,心头泛开复杂的酸涩,有些贪恋他方才带给她的温度。   然而她极其清楚,方才的温存,不过是宋濯一时醉酒而织造出的短暂假象。   酒醉终将醒来。   正如她被他所禁锢在清濂居,哪怕他看似不再强迫她,可实则这本身就是一种强迫……哪怕他再喜爱她。   ——她皆不能沉溺在这场以爱为名的囚禁中。 溺水   寒夜戚戚, 一弯冷月凄凄,照影湖水粼粼。   湖水冰冷地缠绕住姚蓁的身躯,如退潮一般将她身上的温度剥离。   因着跌落时的惯力, 她深深地坠入湖中,四面八方冷水涌来, 争前恐后地灌入她的口鼻、耳中,哪怕她事先有所准备,屏住鼻息, 亦难免呛了几口水。   寒冷顺着脊骨涌入脑海,反而使姚蓁的思绪愈发清醒。她不会凫水,但知晓徒劳的挣动只会让自己沉溺的愈发深,于是竭力屏住鼻息, 一动不动。   ——她并不想葬身于此,仅仅是借助坠湖当作一个逃离掌控的契机。   当下坠的力不再作用, 姚蓁被冰水托举着浮出水面,她这才卸去屏住鼻息的力道, 急促地咳嗽着, 周身水花四溅。   从她落入湖中,到如今她浮出水面, 不过只在瞬息之间。   水流顺着姚蓁打湿的发, 流淌入她的眼眸之中。她眨动发涩的眼,借助微弱的灯光, 隐约望见宋濯仍伫立在岸边,肩头上苍青色的衣襟落着雪似的月光,似乎仍没有反应过来她落入湖中这回事。   他正醉着, 性又好洁, 怎会想必一时不会出手相救。   姚蓁本也不希望他出手相救, 太快地将她捞出去。   她打了个寒战,身周的水波漾开,感觉自己在水中沉浮,脚底似是踏着虚空。   肌肤上的热度蒸成袅袅的白烟,仍在不住散去。姚蓁的手足有些僵麻,浑身因为寒冷而不住发抖。但她如今的位置距离岸边不算太远,极其容易被人捞上去,未必会染上风寒。于是一咬牙,足底蹬着虚空似的湖水,想要往湖中央靠近一些。   怎知她一动,竟在水中乱旋起来,不知旋去哪里,只知晕头转向中距离岸边更远一些,只是身形不受控制地歪斜,口鼻中又灌入几口水。   姚蓁咳呛几下,身躯、四肢越发不受她控制,濒死的恐慌感这才涌上心头,令她的胸膛急跳不止,眼中露出一些惶惶的情绪。   慌乱之际,余光望见岸堤上的那盏灯光倏地落地,旋即一道修长的身影褪去外袍,像是要将夜色割裂一般跃入湖中。   ——是宋濯。   姚蓁心尖一颤,未曾想即使是醉着酒,他竟亦会选择跳下来,下意识地动了动僵冷的双臂,欲要向他游动。然而她才稍稍动了动,身形却猛地凝滞,好似有什么扯住她的裙裾,大力将她拽住。   姚蓁吓了一大跳,被那力量扯着,往湖水中一沉,呛了一口水,脑中霎时闪过往先看过的话本子中,水鬼一类的诡谲传闻。她心跳剧烈,不自禁地蹬着腿挣动起来,旋即脚趾踢到树枝状的物件。   她辨认一阵,这才定了定心神,知晓裙裾许是被树枝挂住,便双手扯着裙摆向上拉。怎知她越拉扯,湖水被搅动的愈发混乱,反而拽着她越发往水中坠去。   云翳遮住月光,天幕过于浓黑,宋濯尚未寻到她。   姚蓁喉中呛了许多水,后怕地头皮发麻,濒死的恐惧令她不自觉的愈发用力挣动。她欲张口唤宋濯,冰冷湖水立即向她的口鼻中涌去,将她所有的话语都堵住。她胸腔中的空气渐渐稀薄,手足失去力气,再也无力抗衡,被湖水拉扯着坠入黢黑的湖底。   水波攒动,淹没过姚蓁的头顶,趋于平静。   姚蓁的眼皮难以抑制地沉重阖上,意识渐渐模糊,如同一只折去羽翼的蝴蝶一般向湖底坠去。   “哗啦。”   蓦地,响起几声凫水声。   浑浑噩噩之际,不住往湖底沉的姚蓁猛然被一只手揽住,有人吻住她的唇,为她渡气,而后低声在她耳边道:“别怕,蓁蓁。”   湖水中浮动着许多气泡,咕噜噜上涌,发丝在水中纠缠。   宋濯阖紧唇,拨开水,搂着她向上游,旋即身形猛地凝滞。   他蹙眉看,昏暗的湖水中,只隐约望见姚蓁的腰肢被拉扯出一个柔软的弧度。   姚蓁的此时尚且有一些意识,手指攥着他的衣摆,气若游丝地提醒:“裙……”   尚未吐出半个字节,湖水便钻入她的口鼻,将她胸腔中的为数不多的空气逼出去。   无需她提醒,宋濯已察觉到根由,指尖一用力,便将那截裙摆撕碎,搂着她浮出水面,向岸边游。   远处,被斥退的侍从们发现不对之处,奔来岸边,焦急地呼唤着。   宋濯面色冷寒,及至岸边,才出声言语,命侍从丢下他的外袍,将姚蓁牢牢裹住后,才命他们帮着他同姚蓁上岸。   灯盏映照下,宋濯眉眼黑沉,神色冷的可怕,将姚蓁平放在岸边,稍微用力挤压她的胸腹,待她大口大口的吐出湖水后,将她打横抱起,阔步向马车走去。   姚蓁不住咳呛,意识有些模糊,但隐约知晓马车行驶地极快,将她颠簸地有些不适。她浑身冷的发抖,不禁向一旁温暖的怀抱靠近一些,旋即被一双劲瘦的手臂紧紧拥住。   一路飞奔回清濂居。   宋濯横抱着她,面色沉冷,大步往浴间走去。   这样冷的天,浑身湿透的二人,周身攒动着雾一般流逝的热气,随着行走缥缈在无垠的夜里。   踏入浴间后,宋濯动作轻柔地将姚蓁放入浴桶中,先是用温水为她洗浴,而后逐渐往浴桶中加热水,为她驱寒。   姚蓁倚靠在浴桶边上,面色惨白,浑身发颤,长发浸在水中,翻涌成一朵浓墨色的花。   宋濯加完热水,紧抿沉默地伫立在浴桶边,眼中毫无酒意,清沉目光紧盯着姚蓁,垂在身侧的手臂,几近痉.挛的发抖。   ——这并不是因为寒冷。   酒意早便在姚蓁落入湖中的一瞬,骤然清醒。   他阖上双眸,想到那时,她坠入湖中的画面,同他记忆深处的、母亲跳入湖中的画面重叠在一处,令他浑身血流凝滞,竟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僵在原地。   年幼的他伸出手,母亲决绝地没有为他停留半刻,一如今日他向姚蓁伸出手,而姚蓁一样没有握住。   虽然姚蓁有所掩饰,但他看得分明,姚蓁是主动避让开的。   他浓长的睫羽轻轻颤动,手抖得愈发严重,淡青色的血管微凸着蜿蜒在冷白色的手背上,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哪怕他将手握紧,仍抑制不住。   蓦地,浴桶中的姚蓁轻轻咳了两声,唇瓣翕张着喃喃:“……冷。”   宋濯睁开双眼,淬着霜雪的眼眸看向她,往浴桶中添加一些热水,抬手轻拍她的后背,直至她的咳声渐渐歇止。   而后,他又盯她一阵,将她的手指从浴桶中捞出。   她的手指已经被泡的发白发皱,宋濯捧着摩挲一阵她的指尖,五指挤入她的指缝中,将她的手牢牢地、如同紧攥一般牵在手中。   姚蓁的面色渐渐红润,婢子端来一些热汤,宋濯喂过她后,她因为寒冷而灰白的唇,也渐渐恢复一些血色,重又红润起来。   待她的面色恢复如常,宋濯便将她从浴桶中捞出,将她身上的水擦干,为她更换衣装,用厚衣裹着她回到卧房。   卧房中,早有婢子端着煎好的防止染风寒的汤药候着。   药尚且有些热,宋濯便没有喂她药,扶着她卧在他的膝上,用干燥的帕子为她擦拭湿发。   姚蓁仍旧紧阖着双眸,似是沉沉睡去,浓密纤长的睫羽乖顺地垂落。   宋濯垂眸看着她,她似是贪恋温度,即使是在睡梦中,仍不自觉地往他怀中靠近,又在触摸到他冷湿的衣襟后瑟缩着后退,口中轻哼着一些听不清的话语。   直至将她的发擦拭的半干,宋濯才松开她,又沉沉盯她一阵,而后站起身,去浴间更衣沐浴。   帷帐垂落,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离。   帐中,本应乖乖沉睡着的姚蓁,却缓缓睁开双眼。   她将床帘挑开一角,望见床头案上放着的一碗尚且滚烫的药汁,而屋中空无一人。   难得的好时机。   宋濯不在,婢女亦不在。   姚蓁的心“砰砰”急跳起来,她抬着绵软的手臂,支起身子,侧耳听一阵,掀开被褥坐在床沿,端起那碗预防伤寒的药。   目光四下巡视一阵,停在墙角的那一盆枯萎的菊花之上。   她站起身。   她的身子尚未缓过来,甫一起身,有些头晕目眩,手摸索着扶住床柱,缓了一阵,才蹑手蹑脚的走到墙角,将药汁尽数倒入花盆中,而后轻手轻脚的返回,将药碗归还原处。   她重新躺到床上。   略一思索,她忍着寒意,没有盖上被褥,直至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已经冻得浑身发颤的她,这才拽过被子盖在身上。   婢女走进来,见药碗空空,以为是宋濯喂她饮了药,便将药碗收下去。   姚蓁听着婢女的动静,心道,当宋濯换洗后回来,见床头案上没了药碗,想必会以为是婢女喂过她药,她躲过饮药,届时染上风寒的几率会大一些。   果然,宋濯回来后,并未问及汤药。   姚蓁放下心来。   这一晚惊心动魄,掉入湖中险些溺死,折腾了这一遭,倦意布满全身,她已十分困倦,听见宋濯并未留心,便迷瞪着睡去。   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床榻外沿微微塌陷,意识回笼一些,知晓是宋濯躺在她身旁。   她有些犯难,原本打算成夜不盖被褥,继而使自己更易染上风寒,可如今宋濯在,便有些难办。   他身上冷香气蔓延过来,姚蓁分明应当心惊胆战,却在感觉到他的温度后,没由来的心安。   沉默一阵,宋濯将姚蓁翻身,与她面对面,手臂搭在她腰侧,看她一阵,轻吻她的眉眼,鼻息渐渐平稳。   姚蓁侧耳听着他的鼻息声,好一阵后,揣测他应当是入睡,踯躅一阵,轻轻动了动手臂,悄悄将眼眸睁开一道小缝。   宋濯的确阖着眼眸,暖黄的烛光落在他俊容上,长眉墨发漆黑,望不见岑冷的眼眸,因而瞧上去没有睁眼时那般凌厉的冷。   姚蓁微微出神,腰间的手臂却在她想要将被褥移开时蓦地收紧。   她心尖一跳,惴惴不安地抬眼看,宋濯依旧阖着眼眸,唯有薄唇微微翕动。   他的声音极其的低冷,然而似乎又带着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祈求,眼尾晕挑着泪痕一般绯色,狠声一字一句道:“不许你走。”   姚蓁心慌意乱,却忽然忆起,他说险些被宋韫在湖水中淹死。   她记得宋濯在自己的落水后的迟疑,原本以为是因为他醉酒才如此,现今细细回想……他应当是有些厌恶湖水的。   然而他竟愿意为了她,纵身跃入湖水之中。 契阔   翌日, 果真如姚蓁所料,她染上了风寒。   自睡梦中醒来后,她便觉得头晕脑胀, 眼皮沉重地睁不开,意识也是混沌一片。便知得偿所愿。   患病的滋味并不好受, 姚蓁阖着眼帘,支着混沌的、沉重的意识,感觉到眼前明灿灿的摇晃着日光。挣扎一阵, 她睁开眼。   帷帐外,果然天色大亮。   出乎姚蓁意料的是,宋濯竟依旧沉睡着。他沉静地侧躺在她身边,与她挨得极近, 发尾、耳廓被粲然日光镀上一层莹润的金色,将眉宇衬的愈发漆黑。   不知为何, 他的眉尖微蹙,像是在做一些不好的梦, 面色有些冷。   姚蓁脑中混沌的很, 无暇思索他为何依旧睡着。风寒的病症开始发作,鼻中的阻塞令她有些喘不上气, 她便微微张开口呼吸, 迷糊之际,欲往宋濯身边靠近一些, 借他的身躯来遮一遮有些刺眼的日光。   她动了动手臂,蓦地觉得有些不对,低头看去, 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宋濯牢牢牵扣在他手中, 同他十指相扣。只她稍微一动, 宋濯便将她的手牵的愈发牢固。   可他现在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姚蓁试着将手从他指间抽出,无果。她眉宇间浮现出几分无奈,支着混沌的思绪回想一阵,隐约记得睡前他梦呓之后,的确将她的手牵入手中。   她清醒后,风寒的作用越发体现在她身上。她喉间发痒,忍不住轻咳两声,隐约感觉到自己发了热症。   咳声牵动身躯发颤,姚蓁耳边嗡嗡作响,感觉到额角处的血管跳的极快。宋濯仍旧没有苏醒,姚蓁压抑着喉中的痒意,思索一阵,恍惚间忆起他昨夜醉酒,又因她的缘故落入湖水中,未免亦有染上风寒的可能。   想到他是因为她才如此,姚蓁心中未免有些过意不去,便抬起与他相牵的那只手,欲量试他的体温。相牵的手背才触及宋濯的额头,她忍不住又咳嗽两声。   宋濯在她的咳声中眨动着眼睫醒来。   他一双漆黑眼眸湛湛,因为才醒,不含任何情绪,瞳仁像一块被秋夜里的露水洗过的墨玉,渐渐被寒意凝攒出霜雪,清沉目光落在她脸上,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姚蓁蜷曲着咳嗽,兼之鼻塞而无法呼吸,简直要咳得闭气,脸颊上更是因为发热症而烧出酡红。   宋濯面色微变。   姚蓁病恹恹、泪汪汪的看着他,红唇艰难的吐出两个字:“……难受。”   自她同宋濯亲近以来,宋濯将她照料的很好,姚蓁已许久未曾体会过生病的感受,此番折腾过后,自然有些难受,眼中未免蕴出些泪来。   宋濯坐起身,墨发如同绸缎一般流漾。   而后他姚蓁拥入怀中,边拍着她的脊背为她顺气,边探手落在她的额头前,测量她的体温。   肌肤相触,姚蓁烧的如同火炉,熨烫着他的手心。她的咳声再也压制不住,几近撕心裂肺地敲打着宋濯的耳膜。   姚蓁抬手遮掩着唇,自己病成这样,竟还来询问他:“你……你病了么?”   宋濯目光深深,轻轻摇头:“没有。”   姚蓁揪着他的衣襟,偏开头,不再对着他咳嗽。   宋濯面色凝重,拍着她的后脊,待她咳得不似这般难受后,披衣下榻,不多时,请来一位女大夫,隔着帷帐为姚蓁诊断。   他脸色太冷,医师诊脉诊断的战战兢兢,须臾后,问了宋濯一些姚蓁的症状,又询问此先经历,最终得出结论:“应是染了较为严重的风寒。”   宋濯听出她话语中的保留与迟疑,睨她一眼,医师低垂着头颅,飞快写出药方,拿给婢子,而后提着药箱匆匆离开。   宋濯便坐在榻边,用冷湿的帕子搭在姚蓁额头上,不时试着她的体温,面色凝重。   姚蓁头脑昏沉,因为患病加之发热,浑身疲乏的紧,察觉不到外界时光的流逝,只觉得生病的时光格外漫长难熬。   兼之鼻头堵塞,头昏脑涨,她心中泛上酸胀的难过,紧紧揪着宋濯的袖口,泪水打湿眼睫,顺着眼尾滑落,又被宋濯拭去。   然而哪怕是再难受,这都是她的选择,她必须为了那一线机会坚持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宋濯抚开帷帐,接过煎好的药。   姚蓁此时已经烧的迷糊,唇色惨白干裂,脸颊上却泛着病态的、不正常的酡红,平日里的仪态早便抛之脑后,昏昏沉沉地被宋濯揽入怀中。   嗅到苦涩的药味,她下意识地别开头。   现今她病的不算重,众人尚未将她的风寒同疠症联系在一处,如若饮药治疗,那她此前所做皆前功尽弃。   她感觉宋濯在吻她的鬓发,嗓音沉沉地落在她耳边,似乎是在低语着哄她。   她倚着他的肩,阖着双眼,用力摇头以来表达自己对药的抗拒。   宋濯轻吻她的额头:“听话,将药喝了。”   这句话姚蓁听清了。   她没由来的心尖发涩,蓦地想到,如今父母双逝,身边人寥寥无几,宋濯竟是为数不多的关心她的人。喉中哽塞一阵,她咬唇定了定心神,依旧摇头,发丝乱糟糟地垂在肩上。   眼瞧着她病病殃殃,脆弱的好似暴雨里的一枝花朵,随时可能会凋零,却依旧执拗的模样,宋濯薄唇微抿,抬手钳住她的下颌,好似要捏着她的嘴将药汁灌进去。   可是姚蓁这般虚弱的模样,他犹豫一瞬,转而继续低声哄她。   好一阵,姚蓁终于不再那般抗拒,红唇微微翕动。宋濯俯身听,听见她说:“丑……”   宋濯眉尖微蹙。   丑什么?   他又辨认一阵,才听见姚蓁气若游丝一般说的另外几个字,说话的同时,她亦艰难的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脸:“不好看……你别看我。”   宋濯这才知道她是何意。   他看向姚蓁。   病中的人,自然是不好看的。   可是姚蓁因为病弱气,反而平添的几分弱柳扶风的气质,眼尾垂泪,眉眼间褪去那丝倨傲与清冷,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再者,她什么样子他没见过?   床上时,她神识不清,哭成那样,一如现在这般面色酡红,宋濯非但不觉得不美观,反而愈发发狠。   如今又怎会觉得她不好看。   他想不通姚蓁何出此言。   他是一个极其挑剔之人,但姚蓁无疑是极其好看的。   他不松开她,姚蓁便一直捂着脸呢喃,直至宋濯听清,她的意思是她自己来饮药,让他不要看她。   宋濯睨她一阵,缓缓松开手,背对着她,身形挺直如松。   姚蓁却耍起性子,非要娇声说他会偷看,哪怕宋濯再三保证,依旧被她驱逐出屋舍之中。   他一走开,姚蓁目光微闪。立即抿了一口药,而后将药汁尽数倒掉,又咳呛着唤宋濯进屋,说药太苦,让他寻一些饴糖来。   宋濯清沉目光扫过空空的药碗,一面掏出一枚饴糖递在她唇边,一面悄悄俯身朝她靠近,嗅到她唇齿间的苦涩药味,冷凝的脸色才稍稍和缓一些。   他距她太近,二人鼻尖之间仅有半寸距离,鼻息同姚蓁的交织在一处。姚蓁扑簌着眼睫别开脸,轻声提醒:“当心……勿要过了病气。”   她此话一出,原本不打算做什么的宋濯,蓦地倾身吻住她的唇。知晓姚蓁鼻息不畅,他便没多吻太久,含吻几下便松开她。   姚蓁眼眸睁大,才要斥他,忽感觉他拥她入怀,听到他低声道:“蓁蓁。”   姚蓁轻轻咳嗽着,迷糊的应了一声。   宋濯抚着她细软柔顺的发丝,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血管若隐若现。浓长睫羽眨动一阵,他低声道:“往后,要抓住我的手……好吗?”   姚蓁烧的有些糊涂,只觉得他的声音好似隔着雾,朦胧的听见几个字,便含糊的应付过去。   宋濯又啄吻几下她的发,才将病恹恹的她松开。   -   此后几次饮药,皆被姚蓁设法躲过。   如是以来,到第二日时,姚蓁的病症丝毫未曾减轻,反而愈发严重。   她高烧不止,咳疾亦愈发加重,脸上的鲜活气肉眼可见的凋零下去。   她病的浑浑噩噩,终于没了再折腾自己身子的心思,边咳嗽边轻声哼着难受,只觉得脖颈好似被一双阴森的手攫住,令她无法呼吸,浑身酸痛无力,意识也渐渐薄弱。   哪怕神识不清醒,她的手却依旧牢牢攥着宋濯的衣角,仿佛他是水中唯一的浮木。   宋濯未曾抚开过她的手,一直陪伴在她身侧。   混沌之际,姚蓁不知日月更替,只听见似乎有许多医师来过,他们为她诊过脉,先是低声讨论,而后激烈地争吵。   争吵声传入病榻之上,姚蓁捕捉到“弦脉”“疠症”等字眼。   她病的太重、太难受,原本清楚自己患的不是疠症。然而能被宋濯寻来的医师,必定医术高超,想必诊错的几率极少。这般想着,她心中渐渐没底,感觉到生命流逝的恐慌感,不由得落下泪来。   宋濯看着面前的医师们。   他们痛心疾首地告诫宋濯,疠疫之至,自口鼻而入,从表而里,中淤脉络,气流五脏六腑,易染者十有八九,莫要同她再居于一室,当隔而治。   才平定疠症而归,宋濯自然知晓疠症的威力——他亲身经历过。   然而医师们走后,宋濯面容沉肃,丝毫没有迟疑地折返回屋舍中。   甫一靠近床榻,便听姚蓁哭的抽噎。抚开帷帐,便见纤弱的她拥着被子,青丝散乱在肩背,一张病恹恹的小脸上落满泪珠。   宋濯微抿薄唇。   她如此,他心中亦有些不适,宛若被她发丝结成的网束紧心脏,泛着细密的疼痛感。   他坐在榻旁,用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泪。   他的手有些凉,高烧的姚蓁下意识地攥住他的手腕,用他掌心的温度,来降去她腮上滚烫的体温。   凉意使姚蓁的意识稍稍清醒一些,她松开宋濯的手,喃喃道:“我是不是……病的很重啊。”   宋濯没有回应。   他想到同姚蓁接触后不久,便患疠症而逝的农户夫妻。   姚蓁蓦地咳嗽起来,蜷曲着捂着胸口,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绞碎了咳出。   她的泪落的越发凶,将鬓边的发都打湿,却犹记得推开宋濯的手,语不成句的提醒:“离我、离我远一些……莫要将病气过给你。”   宋濯握住她推他的那只手,与她十指相扣,而后俯身,吻住她唇。   浓墨色的发垂落,布满二人的肩背。   姚蓁知道他在表达什么。他应是想说,他并不畏惧她的病。   被他吻着,她分出心神估算一阵时日,待算清楚后,方知宋濯已经衣不解带地照料她五六日。他不允旁人近她身,诸事皆亲力亲为。   泪珠犹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滴落在宋濯为她拭泪的手指之上,滑落到他的掌心之中。   宋濯与她眉心相抵,鼻息交缠,温声道:“别怕,蓁蓁……公主,不会有事的。”   他话音才落,姚蓁蓦地偏头急咳一阵,颤着抬起手,用帕子掩住唇。   待她手中的帕子自唇上移开,两人的眼中皆映出,帕子上那一抹鲜红的血迹,丝丝缕缕,犹如一张蛛网,横陈在浅色的帕子上。   宋濯眼尾绯红,紧抿薄唇,同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越发用力地握住,像是要将她按入他的骨血里。   姚蓁蜷曲着,捏着帕子的手无力垂下,眼中涣散无神。   好半晌,她才翕动着毫无血色的唇,气若游丝道:“我病的这样重……”   宋濯将她揽入怀中,沉默地吻她的鬓发。   “你惯常喜爱掌控我,不喜我离开你身侧。”姚蓁轻咳,气息不匀,道,“可我现在要死了。如若鬼差来索我命,你当……你当如何?”   宋濯紧紧拥着她,分明她说的是他不信的鬼神之说,他依旧郑重地沉声道:“濯自当竭力同阴差相较,拼死护住公主,竭命护住我的蓁蓁。”   姚蓁咳着咳着,笑出声来:“若护不住呢?”   “若护不住,便以命相抵。”他温柔地吻她的眉眼,嗓音沉稳,“如若阴差不愿换,那濯便自戕,殒命相陪……当真有那时,有我相陪,也好过忘川河畔,你孤零零一人。”   闻言,姚蓁第一反应是以为他在哄她,有气无力的笑出声。然而她感受着宋濯与她十指相扣的力道,细细回想一阵他郑重的语气,忽地觉得,他既这般言说,便会说到做到的。   她无力地依偎在他怀中,依旧在笑,唇角上扬,唇边漾开笑意,泪水却毫无征兆地大滴大滴砸落,迸溅在宋濯搂着她的手掌之上。   她紧紧咬着唇,无声抽噎,指尖紧紧拽着宋濯的衣料,心尖一抽一抽地疼,咳声却越发剧烈,将发尾都咳得漾动颤抖。   “我或许要死了。”她的声音极轻,轻的虚无缥缈,像一场记不清的梦境,“若我死了……”   她忽然不知该如何说,蓦地失声,只兀自落泪。   宋濯沉声道:“我在,你不会有事。”   他的眼尾泛开一道极致的、湿润的红,与漆黑眼睫对比鲜明,像是有泪痕。   姚蓁唇瓣翕动,病重令她提不上劲,连睁眼的力气都几乎没了。   半晌,她半阖着眼眸,急促地喘|息两声,轻轻低喃道:“若我死了,弥留之际,还请你将我送回宫中……我只有这一条心愿,放我自由,求你……”   她尾音凄凄拖长,哀哀回荡。   一滴不属于姚蓁的泪,溅在姚蓁的颈侧,顺着肌肤滑入衣领,熨着微弱跳动的心脏。   良久。   她听见宋濯低声应:“好。” 故纵   听见他那一声极轻的肯定回答后, 姚蓁脑中绷着的弦一松,沉沉昏睡过去。   宋濯沉默地拥着她,浓密睫羽犹如一道湿墨, 偶尔轻轻眨动一下,在眼尾拖长一道水红痕迹。   须臾, 他微微偏头,薄唇贴着她耳边,无意识地轻轻啄吻她的鬓发, 指腹轻抚着她纤细的脖颈,感受着她微弱的脉搏跳动。   此时的她是如此的脆弱,仿佛珍贵的白瓷做成的长颈器皿盛着的水,轻轻一触, 水波便翻漾,有瓷碎水倾的风险。   他拥着姚蓁, 轻轻调试她的姿势,确保她可以睡得舒适。   屋舍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金猊兽吞吐着袅袅的熏香, 菱花窗开了一道小缝通风,袅袅升起的烟雾被窗前倏地闪过的风带往屋外。   天幕是淡淡的蟹青色, 渐渐沉淀成浓郁的靛青, 而后日落西山,浓云翻涌, 靛青凝墨蓝,夜幕沉沉降临。   苑清穿过夜色,行至门前, 屈指叩动房门。   宋濯搁下药碗, 小心翼翼地将姚蓁平放在床榻之上, 绕过屏风走出内间,才轻声道:“进。”   苑清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双手捧着冯县那边记录疠症的卷宗,递给危坐着的宋濯。   他的脸上,有白布面罩覆在口鼻之上。   宋濯自己不戴面罩,却勒令手下进出必须戴着,以免万一姚蓁患的当真是疠症,此举可以阻隔瘴气的蔓延。   而他入屋舍时不戴面罩,则是为了陪伴姚蓁,恐她疑思郁结。   亦是为了践行他此前的话语。   宋濯在灯盏下翻着卷宗,昏黄的灯盏未能使他沉肃的面色柔和半分,反而使他的眉梢凝着琉璃似的霜。   苑清跟在宋濯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对病症十分熟悉,又看过卷宗,知晓卷宗中的记载的病症,与姚蓁现今的病状基本吻合。   他心头沉重,沉默地站立在一旁。   屋舍之中,凝重的气氛悄然蔓延。   烛火“哔剥”响动一声,继而火光跃动起来。   宋濯玉白的面庞被烛光映得不定,他清沉的目光久久停在一页之上,睫羽眨动一阵,而后长指微动,将书页阖上。   “苑清。”他眸色深沉,长睫低垂,思忖一阵,轻声道,“将墙角那盆秋菊端来。”   苑清走到内间门后,将那盆枯萎的花端至宋濯面前。   将花盆搁下时,枯萎的花枝婆娑簌颤,他的眉头蓦地轻皱一下。   他是习武之人,对气味格外敏锐,离得近了,清晰地嗅到一股本不应出现在花上的气息。   宋濯余光扫见他的神色,没有出声,敛着眉眼,指间提起香箸,拢着袖口,优雅地轻轻将花盆表面的泥土拨开。   烛光有些暗,看不分明,苑清见他动作,连忙用拨灯棒轻轻挑动灯芯,烛光才亮一些。   泥土间细微的不同,随着渐渐变亮的烛光,显现在二人眼中。   除去表层的泥土,被覆盖的泥土皆呈现一种黑褐色。不是因湿润而变深的颜色,倒像是被褐色的药汁浸泡过。   苦涩的药味,弥漫在二人之间。   宋濯抿紧唇,轻声道:“你也嗅到了。”   苑清面色凝重:“药味。”   宋濯垂下眼帘:“嗯。”   他微抿着唇,直至将表层的土全然拨开,才放下香箸。   苑清看着他的动作,大气不敢出。   良久,宋濯轻叹一声,眸光中一片清明的了然,良久不语。   “苑清。”须臾,他轻声道,“她将药倒了。”   事到如今,他已窥破姚蓁的目的,原本尚有些不明她躲开他的手的缘由,眼下想来,姚蓁的确聪颖。   她不惜以身为饵,设出一场局,只为逃离他。   想清楚后,宋濯的心尖恍如被什么尖锐锋利的东西刺了一下,继而泛开细密酸胀的疼痛来。   他轻轻眨动眼眸,遮住眼中情绪。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苑清不敢轻易出声,只隐约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事。   宋濯支起一只手,撑着自己半张脸,低喃道:“为了逃离我的掌控……她竟是连命都不顾了。”   苑清面色微变,思索一阵,大致想通其中关节。   过了一阵,宋濯将花盆中的土复位,而后抱着花盆,放回原处。   他的步履没有停滞,走到床榻前,掀开帷帐,查看熟睡的姚蓁,抚开她微蹙的眉心,将她的睡姿微微调整,而后才折返回外间。   苑清转而为他禀报一些事务。   “宋太师那边,近来与世家往来愈发频繁,应是要有一些动作。属下窃以为,可能是要将秦颂的身份昭告天下了。”   宋濯垂眸望着手,玉白有力的指尖把玩着一枚精致玲珑的骰子,漫不经心的听他说话。   苑清又低语一阵,宋濯指尖的骰子蓦地一顿。   正当苑清以为他要有什么吩咐时,宋濯将手合拢,掀起眼眸看他,眼尾微挑。   烛光下,他面庞俊逸,却是低低地问他毫不相关的内容:“我是不是愈发像他了?”   苑清一怔:“主公说谁?”   “宋韫。”   苑清悚然一惊,面色微变,旋即极快地反应过来:“主公渊清玉洁、高山仰止,同他并不相似。”   宋濯维持着优雅的坐姿,抿唇不语。   他眼睫轻眨,忆起母亲崔夫人望向他时眼中毫不遮掩的厌恶。   她说他像极了宋韫。   半晌,他抬手按住抽|搐不已的那只手背,垂下眼帘,低声吩咐道:“明日,备好马车。”   -   姚蓁再次醒来时,只觉得喉咙像是堵满了砂砾,剐蹭一般钝痛。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有些失焦,眼睫眨动一阵,眼神才缓缓在头顶绣纹精致的帷帐上聚拢。   她盯着那熟悉的、属于嫏嬛宫的帷帐,怔忪一阵,以为自己尚且在梦中。   旋即她轻咳几声,牙齿磕碰到咬伤的舌尖,疼痛直直地牵扯着心口,意识渐渐回笼,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在做梦,她的确身处在嫏嬛宫的寝殿之中。   她美目微睁,有些难以置信,想唤人来验证,怎知一张口,喉间便一阵发痒,继而剧烈咳嗽起来,惊动外殿的人,乌泱泱地跑入。   姚蔑一人当先,脸上覆着面罩,阔步走入,微哑的嗓音,有些急切地唤她:“皇姐!”   姚蓁支起身子,捂着心口看向他。   月余不见,姚蔑又长高一些,身量抽条,嗓音也褪去稚嫩,转为更加低沉的少年音调。   姚蓁掩唇低咳一阵,咳声渐止,同样戴着面罩的浣竹趁机端着药,用小匙喂到她唇边。   如今既已从清濂居中逃出,姚蓁自是没有再抗拒喝药的道理。   她倚着床头横梁,舌尖犹有些痛,吃不得热,便小口小口地将苦涩的药汁缓慢服下,心房跳动地极快。   姚蔑眉宇含忧,道:“皇姐,朕甚忧心你……多亏宋爱卿。”   他没有过多的问及姚蓁消失这样久的缘由,只是对宋濯赞不绝口。姚蓁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话语,知晓宋濯既然敢送她回宫,便应当提前将一切都安置好。   姚蓁身躯犹有些病痛的酸软,但已不再发热症。   她听着姚蔑口中一连串的“赏”,微微偏头,望向支摘窗棂渗入的明灿日光,渐渐听明白宋濯为她寻了一个怎样的借口。   他将她塑造成一个忧心百姓、为民涉险而深入疠症源头、了解瘴气的好公主。   只是公主体弱,不幸染上瘴气,得了疠症,不便回宫;如今病症渐渐痊愈,才折返宫中——如此一来,她在外的时日这样久,亦完美的得到解释,不必担忧旁人的猜忌与风言风语。   宋濯当真是一个极其出色的谋臣,既完美地将难题解决,又给予她美名。   被熟悉的人簇拥,姚蓁望着熟悉而温馨的环境,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总是浮现出宋濯的身影。   分明她在宋濯身边时,总是想着该如何才能逃离他。   思来想去,她将此归结于,想不通宋濯为何这般轻易的放过她,故而才一直惦念他。   姚蔑同她说了一阵琐事,转而提及朝政上的事来。   姚蓁此番不敢出神,仔细听他讲。   准备离宫之前,因为一切未知,因而姚蓁早早作出准备,早早将朝中一小部分势力纳入手中,又极快地将这些势力悄悄交给姚蓁。   朝政又有宋濯坐镇,因而一切都在平稳的前行着。   姚蔑简明扼要地同她将近来的政事说了一遍,而后边觑着她的脸色,边轻声问:“皇姐,此番病愈之后,皇姐还要继续听政吗?”   姚蓁下意识地颔首:“嗯。”   姚蔑眉头微蹙,轻叹一声,抓紧她的手:“皇姐未免太过劳累些。”   姚蓁轻轻笑出声:“如今根基尚未稳妥,待蔑儿再长大一些,诸事就不必皇姐出面了。”   姚蔑抿抿唇:“那好吧。朕先退下了,皇姐好生歇息。”   姚蓁轻轻颔首,姚蔑起身离开,殿中宫婢行礼相送。   殿中恢复岑静。   嫏嬛殿中的宫婢少了许久。余下的、姚蓁眼熟的宫婢们为了不打搅她休息,说话做事的动静皆放的极轻。   姚蓁躺卧一阵,有些百无聊赖,偏她的嗓子还痛哑着,不能同人说太多话,愈发无趣。   思来想去,她抬起手腕,拨弄两下腕上戴着的玉铃。   在玉铃清泠的响声中,她偏头看向画卷背后的暗门。   画卷纹丝不动,那扇暗门亦不曾打开过。   宋濯始终没有再出现,只差人送来过几趟药与补品。   直至数日后,姚蓁病愈,那扇宋濯常常出入的暗门,都没有再打开。   *   此番生病,将姚蓁折腾的瘦了一大圈,下颌愈发尖尖。   病愈后,她便重返朝堂,继续垂帘听政。   珠帘外,玉阶之下,宋濯依旧执着笏板,立于百官之首,身形皎若玉树,面色冷若玉瓷。   只是不再看她。   接连三日,那样久的朝会,哪怕是姚蔑赐给姚蓁一座府邸,继而交给宋濯监工公主府的任务,他也只是淡然应下,同她没有分毫的视线相汇。   姚蓁心中有些奇怪。   他好似在刻意躲避她。   分明在她病重时,他还说“以命相抵”的甜言蜜语来安慰她。   没多久,姚蓁终于知道其中原由。   ——宋濯要议亲的消息渐渐尘嚣甚上,亦传入宫墙之内、姚蓁的耳中。   世人纷纷猜测会宋太师会为他物色哪家的贵女。   散朝后,因为天气渐凉,姚蓁便不用鸾撵华盖遮阳,慢悠悠地行走在甬道间。   行走间,不经意地,她发现宫婢们指着宋濯所在的方向,步履不禁放缓,听见她们低声交谈的内容,面色淡然,唇却微微抿起。   她说不出心中是何等滋味,只是知晓了宋濯近日躲避她的缘由,有些微恼。   她与他清清白白,他若是议亲,议便是了,何必躲着她?   旋即她又将自己心中的念头推翻。   ——他与她有过肌肤之亲,二人之间着实不算清白。   姚蓁眼睫扑簌扑簌的颤,唇抿的愈发紧,想到二人以往种种,心神有些乱。   身后蓦地响起几道惊呼,她未曾留心,依旧端步前行,未曾想足尖一痛,脚底一歪,身形不稳,旋即被一个青色官服的清俊高挑的身影扶住胳膊。   那文官温声提醒:“殿下,当心脚下。”   姚蓁稳住身形,抬眼瞧他,觉得他有些眼熟,好似在何处见过。回忆一阵,忆起他是今科状元,名唤做谭歇,登科后,被姚蔑封为五品大学士。   见她稳住身形,谭歇立即松开手,转而示意她看地面,青石砖有些松动。   他解释道:“方才臣经过此处,见砖缝松弛,请人前去请工匠。有空有人不留神失足,便守在此处。”   他文质彬彬,温润如玉,兼之才学渊博,姚蓁很是欣赏,因而驻足,同他一起等前来修缮的工匠,等待的间隙,同他交谈一二。   谭歇始终恭敬地垂着眼眸,未曾失礼抬眼窥视她。   同这样的人谈话,姚蓁顿时觉得心中舒畅不少。   她看过他的论赋,用词精绝,对此多加夸奖,又转而夸赞他的品行。   谭歇待她说完,弯唇轻轻一笑,躬身作揖,使人如沐春风:“多谢公主。”   他不经意地微微抬眼,恰好同姚蓁向下看的视线对上,两人皆是微微一顿。   谭歇率先将视线挪移开:“乃是臣之本责。”   恰好工匠此时赶来,拿出工具修缮,姚蓁便不再同他多话,两人分道而行。   走出一段距离,身后蓦地传来一阵稍微急促的脚步声,压着声音唤:“公主,公主!”   姚蓁回眸看去,谭歇阔步走来,红墙被他清润的身形抛到身后。   他面色微红,手中捏着一张帕子,递到她身旁的婢女手中,转而交给她。   “这似乎是公主掉落的东西。”   姚蓁看一眼,的确是她的帕子,许是方才不甚掉落了。   她让婢子收好,转而对他言谢,轻轻一笑:“多谢谭公子。”   她笑时,不失公主的端庄,但眉宇间端着的倨傲与冷清散去不少,清湛的眼眸微弯,摄人心魄的美。   谭歇匆匆错开视线,脸越发的红。   姚蓁没多在意,领着身后的一众婢子离开。   心中却在思索。谭歇出身寒门,肩负一身才学,如若想制衡朝中势力,提拔谭歇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般想着,她心中有了主意,宋濯议亲带给她的那点不适早便抛之脑后。   回到嫏嬛殿后,她批阅一阵奏折,渐有些疲乏,忽听宫婢来报,说首辅求见。   姚蓁笔尖一顿,霎时便不困了,略一思忖:“请进来。”   殿外低语一阵,少顷,宋濯抱着一沓画卷缓步走入。   姚蓁目光落在他手中画卷之中,不明白他的意思。   宋濯步伐倾轧过来,停在她半步开外,隽长身影立即遮住她面前大半的光线。   他将画卷横陈在她的桌案上,没有看画卷,清沉眸光落在她细白的手指上,嗓音淡然:   “宋韫要求我同世家联姻,劳烦公主帮濯挑选一位夫人。” 寤寐   宋濯距她尚有一些距离, 但因为指尖抚着画卷,他略微倾身,有一缕墨发垂落, 搭在姚蓁肩侧,清冽的冷香缭绕过来。   姚蓁斜眸睨一眼他的那缕发, 微微向一旁侧身,让出一些空隙来,而后目光落在他展平在桌案的画卷之上, 品咂一阵他让她帮他挑选时,淡然到几近有些事不关己的话语,心中有些不适,忽而腾起一阵微愠来, 觉得此人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他选夫人,与她何干, 他来寻她作甚?   因他前几日的刻意疏离,她心中原本便有些气, 如今愈发难以言状心中所想, 平息着混乱的思绪,沉默一阵, 起身绕到座椅另一侧, 要往内殿去。   她一动,宋濯便直起身看向她, 淡然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疑惑,好似不懂她的举动一般:“公主不愿吗?”   姚蓁不理他,步履不停, 用行动来回应他, 她的确是不愿的。   她这般有些倨傲的模样, 宋濯看在眼中,依旧神色不变,冷白有力的指尖搭在椅背上,轻轻挪移一下,将椅脚推得同地砖摩擦,发出一道轻响。   他慵慵垂着长睫,发顶洒落一圈粲然金光,像是漫不经意地开口:“不过是请公主帮忙相看……竟不愿吗?”   原本已绕过八扇折屏的姚蓁,闻言蓦地顿足。   她没有回头,双手端在小腹前,微微仰首,平视着前方,声音清清泠泠:“首辅。你我二人是何种关系,为何让我来相看?”   她的语气尚且算是淡然,但话语中的字里行间,已隐隐透出些微不耐与愠怒来,停顿一瞬,回眸看向他,肩背挺直,下颌尖仰的更高,与他平视,鬓边步摇上的垂珠轻轻摇曳。   宋濯掀起眼帘,清隽目光在她露出的一截雪白脖颈上停留一瞬,随后缓缓上移,目光宛若有了实质,一寸寸贴着她的下颌肌肤,缠连着望入她湛湛的眼眸之中。   那分明是带着点慵懒的视线,却像是明镜折射的璀璨日光,能够穿透她的眼眸,直直地照入她的心尖,令她的心房、她自己都好似变得透明起来,所思所想皆无所遁形。   他道:“公主是不敢吗?”   姚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长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她明明并没有这个意思,被他那样的目光看着,却陡然觉得自己好似真的是不敢一般。   宋濯缓声道:“公主乃皇家血脉,是为尊上;濯乃臣子,位卑于公主,故而请公主相看。公主如若不愿,那臣便不打扰了。”   他的声音同方才并无二致,姚蓁却觉得哪里有些细微的不同。   好像是竭力控制住一些什么,转而用一种和缓的态度来同她交流。   这个时候,他倒是想起尊卑之别了。   姚蓁微微抿唇。   原本她因为他会说出一些令她难以招架的关系——譬如情人来。他的回复,竟出乎意料的极其循礼。只是她听了,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宋濯定定看她一阵,行了一个告退之礼,转过身,拢着袖口要将那些画卷带走。   姚蓁不喜他方才那隐约带着一点强迫意味的话语与行为,所以不想同他搭话;但他如今态度和谦,陈词井井有条,她如若再不应允,好似有些说不过去。   她在心中叹息一声:“且慢。”   宋濯动作一停。   姚蓁看他清隽身形一阵,迈步回到桌案前,端坐在座椅上,身子微微前倾,将他卷到一半的画卷一一抚平,算是答应帮他相看。   她垂眸看着眼前的画卷,女郎们环肥燕瘦,被温柔的笔触描绘的跃然纸上,栩栩如生,画卷一隅用蝇头小楷书写着女郎们的籍贯、出身,事无巨细,介绍的十分详细。   姚蓁敛眉,神情专注地看着小字。她并不知宋濯的喜爱,不知如何选择,又不知该如何问他,思索一阵,决定从家世相当上下手。   翻看几页,她择定一人,指尖轻点画卷,示意宋濯看:“庐陵范氏,范太保之女,同你家世相当,如何?”   宋濯微微倾身,单手撑在桌沿,目光垂落在那行小字上,丝毫没有触及画像,浏览一阵,淡声道:“八字不合。”   “……”姚蓁无法,只好将此张抽出,放到一旁,又翻看几页,“荥阳李氏,左都御史,你意下如何?”   宋濯的目光擦过纸张,落在姚蓁白嫩若笋尖的手指上:“生肖不合。”   那画卷厚厚一沓,数十张,姚蓁一连择了几张,皆被宋濯以各种理由否决。   姚蓁松开画卷,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念头,总感觉宋濯是存心来折磨她的。   至少他的目的不是单纯地让她来相看。   她狐疑地看向宋濯,少顷,宋濯将视线从墨字上挪开,偏头同她对视,长睫洒金,眼眸清湛,面色淡然,好似在微讽她的胡思乱想。   姚蓁挪开视线,定了定心神,转而继续看画卷。   他态度既然慵慵懒散,拒绝的理由千奇百怪,好似对自己的夫人毫不上心,姚蓁便也没必要仔细挑选,随手翻了几页,随意指着一张,道:“这位如何?”   介绍的小字在她这一侧,她没有念,宋濯便往她这边靠近一些,身子倾得更低,单手撑在椅扶手上,垂着眼眸,似是在仔细看字。再细看后,发现他又好似没有在看字,而是在看她的指尖。   他靠的有些近,脸庞同她一掌之距,冷冽气息蔓延过来。姚蓁余光看不清他的神色,一时不知他是否在认真的看,亦不好阻拦,便将手往一旁挪了挪,手指微微蜷缩着收进手心。   宋濯依然摇头:“与濯心中所爱,并不相似。”   姚蓁没辙,有些无奈地道:“你喜爱什么,当说出来,我好依你喜爱,替你抉择。”   宋濯沉默一阵,蓦地转头看向她。恰好姚蓁疑他良久不语,在此时偏头看向他,二人之间的距离蓦地拉近,琼鼻擦过线条凌厉俊美的下颌,清润甜香与冷冽香气交织着碰撞,气息交.融着浓郁,在日光下浮动出暧.昧的氛围。   宋濯的一缕发拂过姚蓁的鬓发,有些痒,她的心房忽而不由自主地急跳起来,一时竟忘了避开,美目微微圆睁,同他对视。   太近了。   近到她看不清宋濯眼中的闪烁着的光泽,只能嗅着他冷香,从余光中瞥见他的喉结上下轻轻滚动一下,手指紧张而无措地蜷缩。   宋濯同她对视一阵,目光贴着她的琼鼻向下,落在她红润饱满的唇瓣上,流连不前。   他偏了偏头,如同从前许多次他要吻她那般。两人鼻间稀薄窄小的空气陡然升温,好似要将人密密麻麻的缠绕。   姚蓁没由来地有些喘不上气,微微张开一点唇,便于喘息。   宋濯睨着她唇上泛着的日光,薄唇微张,几乎是贴着她的唇瓣,低低地缓声道:“濯喜爱公主,心悦公主,因而想要公主这般的夫人。公主,选罢。”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喜爱她,两人亦不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比这更近、更亲密的距离,他们有过许多次。姚蓁却没由来心神微乱,总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心房嘭嘭跳个不停。   在感觉宋濯即将离她更近、几乎要吻上她时,她猛然将意识拉扯回笼,有些慌乱地转过身,手指抚上一沓画卷,翻找一阵,鬓边的垂珠因为太过突然的转身而不住摇动。   宋濯轻笑一声,直起身子。   姚蓁抿紧唇,心尖因宋濯的话而泛上一阵奇异的感觉,越发砰砰的跳动,脸颊上也有些热。   宋濯的意思,应该是喜爱她的长相。   于是她从一众画卷中挑选出几名形貌与她相似的贵女,一一指给他看:“她们同我容貌肖似,你意下如何?”   宋濯慵懒地掀起一点眼帘,目光极快地扫过她手中的画卷,淡声评价道:“不如蓁蓁貌美,令濯寤寐思服。”   姚蓁的耳垂蓦地红的滴血,在日光的相映下,几近透明。   她的眼睫扑簌一阵,转身看宋濯,眼中潋滟着涟漪,眉宇间中含着一点女儿家的含羞带怯,斥道:“你……你究竟想怎样?”   宋濯俊容清冷,神情庄然,眼眸清湛,像是不悲不喜的玉佛,不能理解她的意思。   “你来寻我相看,却将我她们比较,本是为了……”她停顿一瞬,有些想不通宋濯这样做的缘由,回溯一阵两人之间的对话,脸上蓦地一热。   宋濯是来寻她,闹出这样一场,不是为她,还能为了什么?   但这一猜测,她没有实质的证据,说不出口,半晌,喃喃道,“本是为了取弄我吧。”   取弄,像强大的猛兽兴之所至,戏耍跑不掉的弱小猎物那般取弄。   想到自己方才为他言语动容,帮他择选这样久,他却极有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姚蓁心中尚未完全平息的之火蓦地腾起,没什么威慑力地剜他一眼,不欲再同他交谈,放下画卷,要往内殿去。   她才站起身,尚未来得及迈步,便被宋濯长臂一捞,环着她的腰将她重新摁在座椅上。   姚蓁心中猛地一慌,本来要脱口而出的斥责因为惊怒而紧抿着唇吞回腹中,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到,这样的他才是真实的宋濯。   宋濯逆着光站在她面前,清隽身形挡住她离开的路:“为何要走?”   姚蓁危坐着,不理他。   宋濯侧身,将椅子拉近桌案前,示意她继续看那叠画卷,淡声道:“公主还未给濯选出妻子。”   姚蓁扫一眼画卷,睫羽轻眨,半晌,轻叹一声:“我不想选了,宋濯。”   “为何不想选?”他微微躬身,捕捉着她的视线,要同她平视。   姚蓁看这他这张极其俊逸的脸,无言相对。心道,他如此挑剔,话里话外皆透露出非她不可之意,她当如何继续选下去?   她不声不语,宋濯垂眸看她,隔着一段距离,同她无声对峙,薄唇微抿。   他潜心苦学来的欲擒故纵之术,用在姚蓁身上,本欲激一激她,但好像并未取得多少成效。   他盯着她瞧。   须臾后觉得,又好像有一些效果。   他从她眼眸之中窥探不到情意——或许有一点,但这可怜的、微薄到不足为提的分毫,甚至不如将她吻的情|动时,她水涔涔的眼中所流露出的那样多。   但她既忽然不愿给他选妻子……是不是说明,她其实心中是有些醋意的;她心中有醋意,便说明其实她还是有一些在意他的,说不定她其实是想要他夫人这个位置。   他眼中乍现清明,愉悦地低笑一声,窗前流泻进殿中的日光都因他这一声笑而摇曳起来。   姚蓁不明白他兀自站了一阵,怎么忽然就笑出来了,茫然的、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宋濯漆黑的眼眸,水洗一般的发亮,如同狼王盯上猎物那般盯着她。姚蓁脊背一麻,她太熟悉他这种细微的神情。   这种神情,她总感觉宋濯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她眼前的日光蓦地被一个倾身过来的身影遮住,浓郁的隽长身影将她整个儿覆住。   男人的鼻息落在头顶,宋濯吻着她的鬓发,手背上青筋起伏一阵,像是在压制着一些情绪,终于克制不住,强势地挑起她的下颌,强迫她承受他的吻。   “她们无法同你相较。”良久,宋濯松开她的唇,摩挲着她的下颌,听她紊乱的鼻息,满意地从她水波潋滟的眼眸中窥见一丝湿润的情|动,心尖泛开细密的愉悦,而他不知不觉中已习惯这种被姚蓁所牵动心弦的感觉。   他想方设法想要掌控她,却总是被姚蓁无心的掌控。   姚蓁听见他的说话声,但方才心慌意乱,没有听清他话语的内容,便睁着水眸看向他的脸庞,想从宋濯的神情中判断出他说了什么。   她睫羽湿润,有几缕沾在绯湿的眼尾,勾挑着至纯至媚的神态。   宋濯看着她因他的吻而产生的动容神色,又轻笑一声。   “吾心悦公主,故而甚私公主也。公主既然愿意成为濯的妻子,那濯便向陛下禀报,择日为你我二人赐婚。” 情痴   这话脱口而出后, 不及姚蓁作出反应,宋濯身形忽然一顿,目光微凝, 清隽的眉宇间攒出一些微妙的情绪来。   这番话说的太过缠绵,缠绵的犹如一个痴情汉, 是他从前从来不屑一顾的情|爱。往先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如今却因姚蓁而逐渐转变为自己不齿的模样。   宋濯心中微哂。   他垂眸,看见姚蓁漂亮的、含着水光的眼眸睁大, 水润的红唇亦是微微张开,像是仔细回想了一阵,颤声质问他:“等一下,我什么时候说愿意成为你的妻子了?”   宋濯不应, 牵起她的一只手,垂眸看向自己手背上浮现的青色脉络, 感觉到有什么情愫在他的血脉与五脏六腑中叫嚣着冲撞。   他知晓这种情愫因姚蓁而起。   她置身事外,牵动着他, 使他的心脏加速跳动, 他已经逐渐习惯,故而他虽心跳加速, 心中却如同深邃的海那般平静。   是, 姚蓁的确没有亲口说出她想。   他是故意这样说的。   依照他的逻辑,可以强行将她不想为他择选夫人, 勉强理解为她想。   但其实他对她毫无办法。   所以宋濯近乎偏执地将这段时日的伪装与隐忍撕碎,用着看似温柔的、实则没有选择的话语,强势地将她推向自己, 削去退路, 令她别无他选, 隐晦地强迫她只能选择他。   姚蓁为了逃离他,将自己折腾到病重脆弱的模样,他因此心痛,难以想象她再次失去鲜活与生气的模样,便步步为谋,忍耐着想将她时刻掌控的心情,苦心经营,欲擒故纵。   可计策未经全然实现,一经他见到姚蓁,便溃不成兵。   宋濯屈膝蹲在姚蓁的贵妃椅前,长指挤入姚蓁的指尖,与她十指紧扣,手指摩挲,像是借着她肌肤下鲜活跳动的血脉来缓解他的情绪。   他浓长的睫羽轻眨。   那场因送错信而啼笑皆非的误会,终是编织出一场绮丽的梦境,梦境伊始至今,最终囿于梦网、被无心的情丝缠绕的,只有他宋濯。   他早已深陷在姚蓁无心织造的情网中。   日光斜斜照入屋中,季秋带着凉意的清风拂过窗棂,将二人交叠衣裾上的光线搅动出涟漪。发丝上尽是暖融融的色泽,他们二人相依相偎,观其形色,宛若亲密的眷侣。   但实则两人各怀心事,只是难得的心平气和相处,恍惚间像是共度静好岁月的夫妇。   沉默良久。   姚蓁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宋濯牵她手时无意识地轻抚,将姚蓁的指尖抚的有些痒,她耐受不住痒,不禁轻抿了下唇。   宋濯曲着膝,身形比坐着的她要矮上一些,她抽出手后,宋濯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指尖,看了一阵,才微微仰起下颌看她的脸。   他样貌生的太好,又被光线眷顾,俊美的越发夺目。姚蓁与他对视一阵,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凝结成一句轻叹。   在方才的沉默之中,她借着空隙想通了一些事,叹息着道:“你若不想娶妻,没有人能逼迫你,即使是宋韫也不例外,宋濯。”   宋濯自然知晓。   联姻一事不过是个幌子,恰好在他谋划计策时出现,他顺手拿来一用,不过是想试探她的反应。   至于画像择妻,一来是继续试探,二来……他想见她。   “公主不是我,怎知我不想娶妻?”他捕捉到她话语中的漏洞,不待姚蓁作出反应,似低叹一般道,“只是,濯想娶之人,似乎不愿嫁。”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他想娶谁,不言而喻。   姚蓁又不知说什么了。   宋濯站直身子,流漾的发丝拂过她的裙裾,目光粼粼清沉,“蓁蓁,你许久不唤我宋郎了。”   姚蓁心弦有些乱,眼睫扑簌,低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宋濯并没有给她太久思索的时间,她不唤他,他便钳着她的下颌同她交吻。他太熟悉她,很快便将她吻的受不住,气喘吁吁地婉转唤出黏糊的一声:“宋郎……”   他这才放过她,吻她的发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带着鼻音的轻笑,像是在嘲笑她。   姚蓁腰身发软,阖上眼眸,缓解剧烈的心跳。   她听见一阵窸窣的动静,旋即萦绕在周身的冷冽气息猛然一松,宋濯松开她,礼数周到地同她告退。   姚蓁方才被他吻的头脑发昏,像是在水波中摇晃。缓了一阵,喃喃问:“你要去哪?”   宋濯的低磁的声音遥遥传过来。   姚蓁颤着眼睫辨认一阵,待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反应过来他说要去哪,当即便要支着发软的身子起身。   ——宋濯说要去议政殿寻陛下。   联想到他方才所说,他要请姚蔑为他们赐婚,姚蓁心中焦急,揽镜照容颜。镜子清晰地映出她口脂散乱的唇角、晕着绯红的脸颊,此时必然是无法见人的。   她连忙用沾湿的丝帕擦拭脸庞,又用凉水敷面,缓了好一阵,才将脸上的热度褪去,这才唤人备车辇,前往议政殿。   -   到达议政殿前,姚蓁未见到宋濯身影,询问门外守着的小黄门,才知片刻前宋濯已进去。   她命黄门入殿禀报,而后踏进宫殿。   殿中竟不止宋濯与姚蔑二人。   她走入殿中后,殿中众人纷纷看向她,姚蓁向姚蔑行礼后,那几人也起身向她行礼。   命他们平身的间隙,姚蓁的目光扫过在座之人。   姚蔑坐于案首,身侧一左一右坐着宋濯与一位女子,女子身边坐着谭歇。   几人皆面色平静,不似听见什么惊讶消息的模样,姚蓁微微定心。   如今桌案旁只有宋濯身边有空位,姚蔑命人赐座,座椅就搁在宋濯身旁,姚蓁别无他法,只好在走过去时悄悄将椅子挪的离宋濯远一些,然后在他身旁。   宋濯清清冷冷地睨她一眼,眸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好落在姚蓁唇上,令她不禁忆起不久前殿中之事——   秋日负暄,日光摇漾,交错的呼吸……   她掩在广袖下的手指,不禁微微蜷缩,几乎有些坐立不安。   姚蓁落座后,姚蔑简要同她言说方才他们在谈论的政事,待姚蓁听明白后,几人继续商讨。   并不是什么要紧的政事,姚蓁一边凝神听着,一边思索姚蔑身旁一身青色官服的女子是谁。方才匆匆一瞥,并没看清她的正脸,但不过须臾,姚蓁便想到,她应当是今岁登科的三甲中唯一的女子,薛林致,心中肃然起敬。   殿中燃着香,但谈话之时,不知怎地,宋濯身上清淡的冷香时不时萦绕在姚蓁的鼻尖前,搅动着她的心神。   她不禁往一旁侧身,面色冷肃而危坐的宋濯,在她侧身的瞬间,忽然偏头看向他。   他动作幅度不小,正在说着话的姚蔑声音渐渐微弱,其余三人皆看向他们。   宋濯倾身,捻起一册姚蓁面前的卷宗,神色如常地看向他们,目光扫过谭歇脸上时,停顿地稍微久一些,两个男人的视线撞上,有些心照不宣的剑拔弩张意味。   方才的小插曲很快揭过,殿中重又恢复平静,仅有朗朗的交谈声。   姚蓁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心跳反而一声跳的急过一声,身躯紧绷,目光下垂,越过宋濯的衣袍,看向他绣着银色纹路的鞋履。   ——他的足尖光明正大地抻到她的绣鞋下,勾着她的足腕,不允她动弹。   桌案上垂下的绸布不过两掌宽,只消在座之人有意低头去看,便可望见二人纠缠的足。   然而宋濯的脸上仍旧一片冷淡肃容。   好似孩童一般缠着她亲近的人不是他一般。   被他触及的足腕有些酥麻,姚蓁不敢再轻举妄动,恐他再做出什么动作来,心神不宁地捱着漏刻。   许久之后,谈论着的政事终于告一段落。   姚蓁心中发颤,被宋濯勾着的腿有些发软。恐有人注意到桌下,她试探着要将足收回,宋濯却一脸淡然的纹丝不动。他并没有用力,可高大的成年男子的力气又怎是姚蓁一个女子能够轻移撼动的。   她抬眼横他,因为有些愠怒,眼眸中蓄着一点水光,那一眼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像是在娇嗔。   好在姚蔑正同谭歇交谈着一些琐事,皆没有注意到这边情形。   宋濯眼眸转向她,唇角勾起一抹不大明显的笑意。   姚蓁看的心中有气,心思转了转,既然挣不动他,那她索性不挣,上身仍平稳的端坐着,却转而用足踵去戳他劲瘦的小腿。   宋濯果然一怔,眼眸似笑非笑地睨向她。   姚蓁见有成效,心中有些得意,才要作口型同他说些什么,一旁的姚蔑忽然唤:“皇姐。”   她吃了一惊,轻颤一下:“……怎么了?”   她的神色微微有异,但端坐如常,姚蔑便也没多想,笑道:“方才同风眠闲谈,方知他与皇姐颇有渊源呢。”   风眠,是谭歇的字。   姚蓁看向谭歇,他亦浅笑着同她对望:“是。公主前岁辅佐先帝巧破一桩杀人受贿案,歇之父兄才得以清白,公主,是歇的恩人。”   姚蓁回想一阵,隐约有些印象,但她记得当时自己只是偶然听闻案件奇诡,便随口在父皇面前提及,她记得真正侦破的人……   她抬头看向宋濯。   宋濯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一幅清冷出尘、不闻世俗的模样,显然是不愿解释。姚蓁便含笑应下。   姚蔑低声说了句什么,谭歇从座位上起身,隔着一张桌案,走到姚蓁面前,行了了大礼。   姚蓁受下他这一礼,轻轻拽了一下宋濯的衣摆,示意他松开她。   宋濯慵慵地收回腿。   姚蓁站起身,本欲还礼搀扶他,怎知方才同宋濯对峙太久,腿有些麻,轻轻移步,腿弯便一软,险些跌回座椅中。   好在,身旁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她的腰,将她扶稳,她撞入那人的宽阔的臂弯中。   她扑簌着抬眼,眼中如清澈湖水泛起涟漪,对上宋濯粲然若星的眼眸。   宋濯以慵慵优雅的仪态环着她的腰身,几乎是将她圈在怀中,两人的发丝缭绕在一处。   即使姚蓁已经站稳,宋濯亦没松开她,反而将她往怀中揽得更紧,冷沉目光看向对面的谭歇,长眸微眯,像是在宣誓主权一般。   明眼人一眼便看出两人之间不太对劲,早有机灵的小黄门将谭歇扶起。   经此一变,谭歇仍保持着得体的礼仪,只是眸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宋濯扣在姚蓁腰侧的那只手上。   那只冷白有力的手,正在轻轻揉抚公主纤细的侧腰。 心动   绫罗软绸的宫绦, 被如玉的长指抚出一点不甚明显的褶皱,像姚蓁清湛眼眸中泛开的水波。   宋濯玉树临风而立,仅瞧着他清冷禁欲的脸, 丝毫看不出他此时是在做着这种沾染着暧.昧狎昵意味的举动。   然而他扣着姚蓁的侧腰,眉宇中一派清风朗月的坦然, 除此之外再无逾矩的举动,好似仅仅是为了搀扶险些歪倒的公主才这般做一样。   ——如果不是他迟迟未曾松开姚蓁的话。   谭歇失神地望着抚在姚蓁腰间的那只手,直至宋濯发现他的视线, 五指收紧,以一个既有些亲近,但不至于过于亲密的距离,将姚蓁又往自己怀中拥紧一些, 清沉的目光望向谭歇。   他这动作做的十分自然,仿佛此前做过无数遍一般, 自然到令人不由自主的觉得,他和姚蓁本来就应该如此。   谭歇抬眼同宋濯对视, 隐约有对峙之势。   宋濯面沉如水, 与他目光相触的瞬间,眉尖恍若忽然落了一场大雪, 雪花攒聚, 冷的凌厉,周身气场也在一瞬间冷冽强势地令人屏息。   同样是男人, 宋濯自然能看破谭歇眼中对姚蓁非同一般的情意。   那是他难以忍受的旁人对她的觊觎。   他的气息太过强大,强大到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地步,殿中人皆察觉出氛围的冷凝, 纷纷侧目而视, 随后便注意到, 宋濯将公主扶稳后,一直没有松开手。   姚蔑看向相拥的二人,惊疑不定。   姚蓁对宋濯是何等的熟悉,感知到他周围气势的变化,自然知晓因何而起,心乱如麻,恐他因不合时宜的掌控欲,当真要在此时求娶,略一思索,微微踮脚,红唇贴在宋濯耳边,轻声道:“你若当真想娶我,意味着要失去什么,你应当清楚。你难道不想掌权了吗?”   宋濯神情恹恹倨傲地听着,待她说完,他睨向她,与她潋滟眼眸对视一阵,伏在她耳边,轻笑道:“殿下,焉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他的气息洒在耳边,将姚蓁鬓边的碎发吹得微微拂动,有些痒,姚蓁望着他黑亮的眼眸,揣测他的意思,美目忽而圆睁。   宋濯漫不经心地咬字道:“权,于我易如囊中取物尔。眼下不可得,唯有公主点头应允。”   他话语中隐约带着点睥睨的意味,而他的确有说这话的底气。   姚蓁心尖发颤,蓦地回忆起在被困宋府时他说过的话,惊疑不定,神色微变,发髻上簪着的步摇垂珠轻轻摇晃起来。可眼下殿中有太多人在场,她从不会在这种场合失态,站姿依旧端庄得体,只是身躯有些难以抑制的发颤。   而在旁人、尤其是正对着二人的谭歇眼中,则是两人亲密耳语、眉目传情,尤其是宋濯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眸,看向姚蓁时似乎含着浓郁的情感,不禁令人忆起关于两人的那些暧.昧传闻来。   宋濯揽着姚蓁的腰身,感觉到指下的她在发抖,顿了顿,安抚一般抚动她的腰,用只有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低低地道:“我身上尚未带着三书四聘,如今求娶,未免于礼不合;公主不必紧张,求娶之事,待礼聘齐备、择好吉日,再作打算。你尚有几日时间准备。”   他这般说,姚蓁一时不知心中如何感想,心中庆幸宋濯在此事上是循礼之人,并没有马上强迫她;转而又想到他说的是“准备”而不是考虑,才安定一些的心脏忽然紧紧揪起来——他压根没给她选择的余地,对她势在必得。   姚蓁没有立即对他的话作出回应,而是睁着春水般泛着皱波的眼眸看着宋濯,示意他先松开她。   宋濯沉沉盯她一阵,在姚蓁眼中的水波逐渐凝结出楚楚可怜的光晕时,缓缓松开桎梏她的手。   姚蓁立即莲步轻移,同他拉开一些距离,抬起纤纤素手整理衣袖,而后又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欲盖弥彰。   方才两人之间的交谈看似僵持许久,实则不过弹指一瞬,姚蓁目光依次扫过其他人,见他们神色稍微有异,但还算淡定,便微微定心。   看向谭歇时,不知为何,他似乎有些黯然伤神。   姚蓁目光没有多想,目光转向离自己和宋濯最近的姚蔑,姐弟二人的目光对上,姚蓁清楚地捕捉到姚蔑眼中尚未褪去的一抹惊惧,鼻息一顿。   宋濯方才同她谈话时,虽刻意压低声音,但姚蔑离他们这般近,未免能 够听到其中一二。她恐姚蔑心中不安,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阵,姚蔑却又神色如常,甚至向她投来有些不解的目光,姚蓁便以为是自己看错,迟疑的收回目光。   但经此一变,殿中的气氛似乎有些古怪,沉默了好一阵。   须臾,还是谭歇先行出声,关切道:“殿下,方才无事罢?”   姚蓁轻轻摇头,微微一笑:“无事。”   话音才落,她便感觉到宋濯的目光在她出声时,有些幽深的落在她脸上。   姚蓁只当视而不见,不看他,抿唇思索一阵,看着谭歇,蓦地想通方才宋濯作出揽她不放举动的缘由,忽的明白他是在吃她同谭歇说话的醋,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弄不懂宋濯,不过是说两句话罢了,竟连这个醋都要吃吗?   两个男人方才转瞬即逝的眼神对峙,她未曾察觉,因而只当宋濯对她无缘无故的掌控欲实在太强了些。   几人重又落了座,各怀心思地又交谈几句,宋濯神色冷清恹恹地听着,起身告退。   姚蔑一向对他尊崇有加,如今更是敬畏不已,起身相送。   宋濯躬身揖礼,从姚蓁身旁走出去,冰凉的丝绸衣袖扫过姚蓁的手背,隽长如松鹤的身形行至殿门时,西沉的日光将他的影子拉的极长,他将殿中的光线都遮得晦暗一些。   姚蓁目送他离去,绷紧的心弦微微松弛。   她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同姚蔑几人继续交谈。谭歇乃是文采斐然的状元郎,又不似宋濯那般冷清冷性,平易近人地讲了一桩趣味,殿中人便都发笑。   姚蓁忍俊不禁,以袖遮面,亦轻轻笑出声。   宋濯原本已抬起鞋履,眼瞧着便要迈出殿门,殿中人的笑声却在此时落入他耳中。   他清楚地辨别出姚蓁的极轻的笑声,薄唇微抿,收回抬起的足,转身看向殿内。   “公主。”   宋濯这一声,低低沉沉,却极有震慑地传入众人耳中——那是久握大权而沁染在骨子里的威仪。   殿中人中止谈话,皆看向他。   姚蓁被他叫的心尖一颤,睫羽轻轻扑簌,面上那抹浅淡笑意在对上他清沉的目光后渐渐褪去,端庄雍容的眉宇间隐约出现一丝不安的裂隙。   宋濯睨着她,隔着被他身影覆盖的浓沉日影,隐约可见他眼中的似笑非笑:“臣忽然忆起,有些事要同公主单独商议。公主,借一步说话?”   他能有什么事同她商议?   姚蓁想不到,但即使是隔着一段距离,他身上的压迫感依旧存在感极强的压在她胸口。姚蓁犹疑一瞬,看向姚蔑。   姚蓁轻轻颔首,姚蓁虽心中不愿,但终是不便墨迹,起身随着他离去。   两人比肩而立,自玉阶上缓缓下行。   日薄西山,天边蔓延翻涌着瑰丽的玫红色火烧云,如同赤腾腾的火海,将宫殿上覆盖的琉璃瓦、汉白玉的玉阶护栏都烧的通红,像是浸透了蔷薇色。   宋濯一言不发,姚蓁不知他想做什么,悄悄偏头觑着他的脸色,只望见被晚霞映红的冷白下颌。   他将跟随在二人身后的宫人尽数斥退。   火烧云翻滚着,同墨蓝色的天幕纠缠成团,像是作画的人不当心将这两种颜色混在一起,旋即慌手慌脚地去擦拭。   玫红色渐渐式微,天色渐渐昏暗。   两人下了玉阶,甬道旁等待点燃宫灯的宫人纷纷躬身行礼,又很快被行走中的两人抛到身后。   姚蓁柔软的衣袂被傍晚的风吹拂的微微扬起,搭在宋濯苍青色的衣袍之上。   宋濯伸手抚开衣袂,冷白有力的手指却没有收回,顺势牵住姚蓁的手。   他转过身,那双染着瑰丽玫红色的眼眸望着姚蓁,眼尾微挑,像染了胭脂一般,俊美的近乎妖邪,姚蓁一时失神,竟忘记避讳往来宫人的视线。   她几近自暴自弃的想。   反正天色这般暗,她们应当看不清他们二人在做些什么。   便任由他牵着,轻声问:“想说什么?”   宋濯牵着她的手,眸光沉沉看着她,低低地道:“稍等。”   两人站在广袤的殿前空地上,头顶是亘古长存的天幕,身旁拂过细密绵长的晚风。   此情此景下,姚蓁被他牵着,同他静静对望,心中竟格外宁静。   天幕上翻涌着最后一丝玫红色被墨蓝色吞并。   姚蓁有些不大适应骤然降临的黑暗,无法视物。却感觉面前的风似乎被搅动。   在浓黑的夜幕降临、甬道两侧的宫灯次第燃起之前——   姚蓁被人拥入怀中,一个带着微凉晚风的吻落在她的唇角。   她听见宋濯的低笑,感觉他同她十指相扣,长指抚动着她的指尖,宛若在抚动她的心弦:“想说,我好喜爱蓁蓁啊。喜爱到情难自抑,喜爱到想娶为妻,喜爱到想不顾场合,只为一亲芳泽。”   喜爱到,想将你永远藏起来,旁人再不能觊觎,只容他一人拥有。   ——然而这种方式,他知晓姚蓁不喜,便没有将心中的这个念想说出口。   甬道两侧的宫灯,依次被掌灯的宫人点亮,映亮了昏暗的夜。   姚蓁还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是被什么牵动一般,一下快过一下的炙热跳动。 思慕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样同宋濯分别, 又是怎样回到嫏嬛殿的。   分明那只是落在唇角的一个吻,一触即离,不似往先那般霸道的攫取, 姚蓁却喘不过气一般的头脑眩晕,只记得自己归程乘着鸾撵, 身子发轻,秋夜清凉的夜风抚过身周,钗环铃啷, 衣袂翻飞,宛若冯虚御风。   及至到了嫏嬛殿,下了鸾撵,姚蓁的足底仍有些发飘, 脑中不住盘桓着宋濯说话时的语调。   她记得宫灯下宋濯同她对视的眼眸,粲然若寒星, 闪烁着揉碎的光晕。周遭是来来往往的宫人,而他的手指隐晦地捏着她的手腕, 漂亮的薄唇微启, 低低地、几乎是用气声问她,为何心跳的这样快。   她对宋濯的一些言行颇有微词, 对他的掌控感到抗拒, 但不得不承认,方才某一瞬间, 的确宋濯蛊惑到了。   好在她的礼仪自小被训导的极佳,心不在焉的情况下,也稳当当地踏着玉阶回到寝殿。   现今才入夜, 时辰尚早, 况且她尚未用过晚膳, 时辰尚早,心神不宁也不宜入睡。   姚蓁便落座在桌案前,压制住怦然跳动的胸口,打算看一阵卷宗。   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忽然察觉到不对之处。   桌面上有不属于她的东西。   宋濯忘记将他的画卷带走了!   姚蓁看着那叠画卷,一时无言。   一旁的成排的灯架上燃着灯,灯光将一方天地映亮的如同白昼。   姚蓁迟疑一会儿,将手伸向那些画卷,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的神色,将它们拿至眼前,轻抿了下唇,垂着眉眼一张张认真查看起来。   画卷上有有名姓的,无外乎皆是世族中出类拔萃的女子。姚蓁一张张翻过去,及至快要看完,也没想出究竟什么样的女子能同宋濯那样性冷的人相处。   画卷还剩两张。   姚蓁将压轴的那张看完,拿至一旁,待她望见最后那张,微微一怔,不自觉地屏住鼻息。   她手上所剩下的那张画卷中,绘着一张雪中美人图,用笔精良温触,色彩细腻,笔精墨妙,蓦地将其他原本画功尚可的画卷,衬托的犹如草草勾勒一般,堪称一骑绝尘,一眼望去,便知是世间少有的精品。   那画中美人栩栩若生,宫裙如花,肌肤赛雪,姣好的眉眼同她的如出一辙,跃然纸上。   画上没有落款,但姚蓁知晓,这幅画出自宋濯之手。   宋濯将她的画像放在为他择妻的画卷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姚蓁微微抿唇,看向纸张一隅的题字,宋濯用骈文写着她的传记。他的文采一向斐然卓绝,行文简略得当,又有引经据典、华丽辞藻,那几行颜筋柳骨的楷书,因他书写的内容而愈发熠熠生辉。   姚蓁的睫羽扑簌起来,眼神微动,目光循着字迹,逐字逐句地看。   他以一种几乎虔诚的语气来写她,将她塑造成一个几乎是具有神性的公主,有些被姚蓁尘封在记忆中的往事,亦被他寥寥数笔勾勒的历历在目。   宋濯不光写了姚蓁,还将他自己写入。   他在末尾写道:   “濯自死生一劫后,渐尝情爱;然天生于此道愚钝,终为浅尝辄止,唯明晓心悦姚蓁。尝贪一晌之欢,自以为爱其至深,却是旁门左道;一阳初动时,羡琴瑟鸾和,思慕容华公主。”   字字句句,情之所至,如他亲口在耳边低语诉说。   用情所致的文字,的确能打动人心,姚蓁看罢,心中不受控制地怦然不已。   她轻轻阖上眼眸,想要将那些深入人心的字眼挥去,眼前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宋濯作画题字时的神情。   他的坐姿必然是危坐着的、极其优雅的,神情应当是微微冷肃,玉白的手指提着毛笔,仔细描摹;他的字迹较平日里所书要规整许多,许是因为写她煞费心思,字句琢磨,书写的速度自然便慢下来,字体也因此规整……   纤长的睫羽扑簌着颤抖起来,像是在与什么做抗争一般。   良久,姚蓁睁开眼眸,清湛眼眸中泛着皱起的水波,有些怅然地长叹一声,将画卷整理好。   她的确因宋濯的字画而有所动容。   但她尚且有着清醒的思维,知晓宋濯必然不会是简单的将画卷遗忘在这里,他应当是有心让她看见,进而引她步步落入他的温柔掌控。   可她同时又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对她的情意。   姚蓁忽然有些瞻前顾后起来,察觉到自己因为某种情愫而产生的优柔寡断。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只好暂且将翻涌不定的思绪压下,转而强迫自己想旁的事。   恰好此时,有宫婢入殿禀报,说姚蔑派人过来传话,要来同她来共用晚膳。   许是身处天下最高的位置,又或许是因为年岁渐长,姚蔑已许久不似从前那般亲近自己,他们姐弟已经许久未曾单独聊些体己话。   姚蓁听罢,微微愣了一瞬,自然是有些欣喜的,命宫人备好菜品,等待姚蔑前来。   -   宴上,本应循礼而食不言。   但座中仅有他们姐弟二人,姚蓁余光看着姚蔑心不在焉地夹着菜,隐约察觉到姚蔑来寻她,不会仅仅是为了用膳。   略微用了一些菜品后,她便放下筷着,目光看向他,主动开口:“蔑儿。”   自他登基后,姚蓁极少这般唤他了,多是同旁人一起尊称他为“陛下”。   姚蔑动作一顿,看向她。   温润的烛光下,姚蓁的面庞美好的像是一幅画。她清湛的眼眸看着姚蔑,水一般的包容,轻声询问:“此番前来寻我,是有话要同我说吗?”   姚蔑含糊地应了两声,姚蓁温和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令人无端有种心中所想被看穿的感觉。   他嘴唇翕动,顿了顿,将宫人尽数屏退,垂下眼眸,不同她对视,转而漫不经心的问:“皇姐,傍晚时宋卿说有事同你商议,是有什么事?”   姚蓁没想到他问这个,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又因他的话无可避免的忆起宋濯在夜幕降临时的那个轻吻,耳根渐渐发热发烫,应当是泛红了。   所幸,烛光明灭,姚蔑应当看不清。   她微微抿唇,道:“他没说什么要紧的事,一些琐事罢了。”   这话不算说谎,宋濯的确没有同他说什么要紧的事,甚至他都没有怎么说话。   姚蔑抬眼看她,在姚蓁的耳根愈发发烫时,轻声道:“哦。”   姚蓁脑海中不断闪现过宋濯的身影,她忽然有些后悔挑起话头了,便端起瓷碗,小口啜饮炖汤。低头的瞬间,余光却看见姚蔑看向她的视线中,夹杂着一丝畏惧,像是透过她看见了什么人。   姚蓁眉心微蹙,望向他:“怎么了?”   对上姚蓁的视线,他立即像是被烫到一般挪开视线,心事重重地拨弄着碟中的菜。   姚蓁心中疑惑更甚,看他一阵,再三询问他是不是有话要同她讲。   良久之后,姚蔑才吞吞吐吐道:“皇姐,国玺不在我手中。”   姚蓁目露诧异,她辅政数月,因批奏折不需用玉玺,因而未曾注意过此事:“你是一国之君,国玺不在你手中,还能在何处?”   姚蔑想到什么,目露畏惧,小声道:“在首辅手中。”   提到宋濯,他的语气满满充斥着敬畏。   姚蓁闻言,一刹那想到许多,眉心渐渐紧蹙,温和的神色一点点变冷。方才因想到宋濯而怦然跳动的心脏,此时宛若被浇了一盆冷水,令她浑身的血液都冷凝,理智渐渐回笼。   联想到宋濯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姚蓁脊背生寒,红唇紧抿。   宋濯为何要拿着玉玺?   他曾经说,让她不要有妄想逃离之举,否则他颠覆姚氏江山,不过是轻而易举。   所以,他对她的掌控欲,从来都没有消减过是吗?   她神色骤变,姚蔑自然察觉到,见她脸色愈发地差,慌了阵脚,急声唤:“皇姐,皇姐!你莫要多想。如今山河初定,尚未安稳,首辅掌握大权,运筹帷幄,又向来相护你我,理应拿着玉玺的,我不过随口一提。”   姚蓁勉强定了定心神,看向他。   她能够理解姚蔑,他年岁渐长,已能够独当一面,想要玉玺掌权理所应当。她只是有些想不通为何宋濯要拿着那证明帝王身份的玉玺。   姚蔑起身走到姚蓁身旁,目光惶惶,让姚蓁不要在意他方才随口一提的话,更不要去询问宋濯同玉玺有关的事情。   姚蓁看着他畏惧的神情,才知他提及宋濯时的神色不是敬畏,而是忌惮的惧怕,心中一阵钝痛,半晌,拍拍他的手背,微微一笑,温声应下他。   然而,姚蔑走后,姚蓁心头的盘旋的疑虑并未消减,脸色亦是愈发冷肃。   *   那晚姐弟二人的谈话,除却他二人之外,无人知晓。   心照不宣的,谁都没有再提及那件事,宛若从未谈论过一般。   姚蓁整理好世族贵女们的画卷,差人还给宋濯,思索一阵,将宋濯画的她的画像扣留下来。   次日上朝时,她隔着珠帘观察他,并未发现他的神情有什么细微的不同,依旧清清泠泠,像是皎皎月光下的银霜。   日子好似就这样平静下来。   平淡的时日,如同枝头上的金红树叶,极快地凋零而过。   转眼间,已是孟冬十月中旬。   公主府的建造逐步提上日程,宋濯极其看重姚蓁的府邸,比她自己都要上心,时刻同工部一同盯着进程,近来鲜少入宫。   见不到他,于姚蓁并没有什么影响,至多会因为一些事,偶尔忆起他一阵。   这日,暖阳融融,姚蓁身着一身杏黄色渐变水红色的袄裙,坐在议政殿临窗的软榻中,听薛林致给姚蔑讲江南美景,瘦马逸事。   林致生的美,美目含情,语调又是江南那边的吴侬软语,望向人时,令人不禁被她的神情调动心绪,性子十分好相与,故而听她说话时,姚蓁时不时笑吟吟的应上几句。   几名宫婢立在姚蓁的榻前,为她拨着谭歇家乡进贡的木巽子(注)。   粲然的日光透过菱花窗落在她莹润的脸上,肌肤白的好似在发光,她又穿着一身妍色,愈发衬的肌肤凝霜赛雪,几名宫婢看向她时,都不禁为她的容色失神,心中感叹不已。   瓷盘中已积攒着许多木巽子,姚蓁眸光扫过,捏起一小块木巽子往口中送,小口咀嚼,蓦地听到原本还在聊着趣事的薛林致,忽然打趣她道:“殿下,你喜爱什么模样的男子呀?”   木巽子肉质紧实,姚蓁未曾料到她问这个问题,与她对视,喉中一噎,没有立即回答她,端起瓷杯饮了一口水。   薛林致眼波转了转,避开姚蔑,悄悄贴在她耳边道:“我在江南时,那些瘦马,多喜爱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说是这样的男子,床上功夫了得。但她们又不喜过于高大的,说是承受不住。”   她性子爽朗,口无遮拦,姚蓁又并非未经人事之人,听清她口中所说,美目微微睁大,耳垂立即红的如同滴血,脸颊上也晕开热度。   姚蓁只接触过宋濯一个男子,听到男女之事,无可避免的想到他。   忆起以往相处时的种种,她指尖不仅微微蜷缩。宋濯身量高大,虽然看着清心寡欲,但动|情发狠时……   的确让她承受不住。   薛林致见她脸红,以为她是羞怯,“咯咯”笑了两声,眼波流转,示意姚蓁看向窗外。   姚蓁定了定心神,转眸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   日光灿然明媚,将窗外通往殿门的玉阶照耀的熠熠生辉。   玉阶之上,两道如松如圭的身影,正并肩行走,肩膀与肩膀之间隔着一步远的距离,两人皆是一幅俊朗的好面貌。   姚蓁的目光,落在那道苍青色的身影之上。   薛林致轻声道:“殿下,你瞧这二人。宋首辅的身量未免太高一些,虽然容色更胜一筹,但未免使我们女子难以承受。但首辅瞧着像是寡欲之人,性子太冷,不知私下如何。公主如若挑选驸马,不若挑选谭学士那般身量的,性子又温润,懂得体贴人。”   姚蓁心不在焉的听着,轻轻啮咬娇艳的红唇,目光却没有因为她的话落在谭歇身上,始终看着宋濯。   宋濯似有所感,微微抬眼,清凌的视线隔着窗格,精准无比地同她的视线对上。   姚蓁心尖微颤,但知晓他看不见她,眼睫扑簌两下,收回视线。   不多时,黄门来报,姚蔑将两人请进来。   气度不凡、身量颀长的二人,迈步行至殿中,原本空间宽敞的宫殿,没由来的显得有些窄小起来。   二人对姚蔑行过礼,又对姚蓁行礼,像是在鼓劲比较什么一般,礼行的一个比一个优雅标准。   谭歇望见姚蓁手边的木巽子,行礼时,温和一笑。   宋濯的神色则是一贯的清冷恹恹,行礼后,没有落座在姚蔑赐的座位之上,反而立在姚蓁身前,清沉的视线睨着她。   薛林致经受不住他冰冷的睨视,从姚蓁身旁的榻上起身。   宋濯没有坐在姚蓁身旁,只单单立着。   他身上冷冽的香气缭绕向姚蓁,姚蓁虽危坐着,没有看他,但想到不久前薛林致说过的话,又被他存在感极强的目光看着,她渐渐有些坐立不安。   此时在殿中之人,或多或少有些畏惧宋濯,只有谭歇落座后,温声提醒:“宋兄,为何不落座?”   宋濯缓声婉拒:“濯有些话要同公主言说。”   姚蓁掀起眼帘看他,眸光潋滟。二人目光甫一相触,便有些隐晦的缠连,将外人隔开。   她感受到两人之间一些细微的、奇特的转变,轻声道:“但说无妨。”   宋濯便同她汇报公主府建造进程之事。   其余人见此,插不上话,便不再关注他们。   宋濯说着说着,昳丽的眼眸微动。   姚蓁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虽然有所预料,仍不可避免的心尖一跳。   宋濯微微俯身,在她耳边,用低磁的气声道:“臣其实是想说,数日未见,甚为思念公主。”   那气息洒在耳边,带起一小片酥麻,连着脊骨、腰身,都酥麻的发软。   姚蓁鼻息乱了一拍,指尖下意识地揪住他的衣袖,像是在制止他退离她。   宋濯喉间轻笑一声,屈膝蹲在她身前,粲然若星的黑亮眼眸看着她,忽然问:“公主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姚蓁当然记得。实则这些天,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日子的到来。   ——一个可以试探宋濯的机会的到来。   她浓长的睫羽遮住眼眸,轻眨两下,将眼眸闪动着的情绪敛净,才同宋濯对视,水润的红唇一张一合,柔声邀约道:“是你的生辰。嫏嬛宫中备好美酒,要去饮一杯吗?” 生辰(上)   日光透过菱花窗, 洋洋洒洒落在姚蓁发上、身上,将她的白皙的脸庞勾勒出温暖的柔和线条,格外娇妍。   她的嗓音极轻极柔, 如同触手温润的丝帛,被风吹得微微拂动, 勾在人的心头,惹人心尖发痒。   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见的音量,邀约他赴宴。   宋濯微微仰首看她, 目光带着一点探究与审视。   姚蓁鬓边佩着一枚步摇,琳琅的珠宝折射着日光,璀璨地落在宋濯黑沉的眼眸中,令他的瞳仁泛出奇异的粼粼光晕。   他沉默着, 令她等了太久,姚蓁眸中泛起波纹, 面上浮现出一丝娇气的催促,微微倾身, 水红色裙绦堆叠在宋濯的苍青色的衣摆上, 顺着他弯曲的膝盖滑落。   她话语中带着点沮丧的娇嗔,要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我想要为你庆生, 你不愿吗?”   宋濯没有应声, 而是垂下眼眸。   姚蓁唇瓣翕动,待要再说些什么, 宋濯的长指忽地挑起她的裙绦,微微用力,而后掀起压迫感极强的眼眸看向她, 姚蓁便倏而噤声, 身不由己地、柔软地朝他倾过去, 葱尖一般的手指按在他的衣袖上。   两人的目光赤诚的直勾勾对望,视线缠连,一个清湛如水,一个深邃如渊,清凌凌地碰撞,跌宕着泛开层叠的涟漪。   对视一阵,宋濯缓缓站起身,伏在她耳边,用又轻又低的气声道:“臣,甘之如殆。”   他的一缕发洒在姚蓁的耳边,姚蓁没有避让,抬手将那缕发拨开后,反而软软地往他手臂上靠近,手指勾着宋濯的衣袖。   在宋濯看不见的角度,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得逞,眼波盈盈,眸光微闪。   同宋濯周旋这样久的时日,她将他的脾性揣摩地清清楚楚,知晓宋濯喜爱她什么模样。   他既对她有着近乎扭曲的掌控欲,那她便遂了他的愿,作出顺从他的模样,看似退让,实则引着他往她想要的方向去。   宋濯果然如她所料,倨傲地落入她精心布置的局中。   这般想着,姚蓁的笑意忽地一顿,面上浮现出几分复杂的怅然。   实则她比谁都清楚——   只要是她所在之处,无论是密布荆棘还是桃花流水,宋濯都会无可避免的朝她走来。   她笃定着,哪怕宋濯知晓今日是她设的局,他亦会前往。   姚蓁在心中轻叹一声,心绪有些复杂,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他的手,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感地想同宋濯好好交谈一番了。   他们二人容色太过显眼,此时若无旁人的亲近,厮磨耳语,一旁侍候的宫人皆目瞪口呆,震惊之情无以复加,难以相信自己的眼。   宫人的异样,引起姚蔑等人的注意。   谭歇抬眼望去,神情怔忪,如同石化一般僵住。   薛林致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奇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倒吸一口气,睁大双眼。   姚蔑眉心微蹙,似是几次要说些什么,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将唇紧紧抿住。   ——客观而言,除了姚蓁搭在宋濯衣袖上的那只手外,两人并没有什么接触。   仅仅是搭一下手罢了,这原本也不是多亲密的举动。   可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打眼儿一看,便能察觉到两人之间翻涌着的微妙情愫。   他和她,谁也没有刻意地遮掩。   从窗棂上倾覆入殿中的明媚日光,如同一道璀璨的界限,将他们同旁人划分的泾渭分明。   他们之间,好像只有彼此。   谁人看见,都要在心中赞叹一声“绝配”。   看向他们的视线太过密集,宋濯察觉到,眉尖微蹙,眼眸微动,冷沉的视线扫过去。   窥视者同他的冰冷的视线对上,无不脊背生寒,再不敢往他们身上投落半分视线。   在看到怔忪的谭歇时,宋濯的目光略一停滞。   他的身量高,此时又站着,这样看向人时,冷白的脸、漆黑的眼,无端带着一些睥睨的傲慢,锐利地好似能轻而易举地窥破人的内心所想,但他并不打算窥破——这是身居高位者独有的威压感。   但宋濯给人的感觉又有些清冷的分明,像是最高的山岭尖尖上那一抹清冷的雪色。   谭歇与他对视,神色微变,便见宋濯垂下睫羽,长指轻轻搭在姚蓁的肩头。而后微微移步,用身形将姚蓁遮住。   他又掀起眼帘,眼尾扫向谭歇,视线仍旧凉薄,什么都没说。   ——可那种势在必得的占有欲昭然若揭。   谭歇在这一瞬间,终于弄清,原先隐约感觉的宋濯对他似有若无的敌视,是因为什么。   他瞳孔微缩。   雄性之间的气场,十分微妙。   在第一次见到宋濯时,谭歇便清楚地明白,自己同他的气场无法相融;几次相处下来,察觉到宋濯的态度,愈发笃定这一点。   可究竟因何,经此一遭,他才明白。   ——那是雄性猛兽对看向自己猎物的人,不屑一顾但又难忍觊觎的、恹恹的戒备。   -   宋濯收回目光,看向搭在姚蓁肩头上自己的手。冷白的手背上,有淡青色的血管起伏着浮现。   姚蓁偏头看他,漂亮的眼眸中,水湛湛的一片。   宋濯看着她的眼眸,忽而伸手轻轻触碰了下她柔软的脸,姚蓁眨动眼眸,被他轻柔的动作抚得有些痒,便抬手去牵他的手。两人袖口垂叠,长袖掩映着垂落,他指腹摩挲着她的指尖,像是在克制什么情绪一般。   宋濯垂着眼睫,浓长睫羽投落浓郁的阴影。   他不用那双冷岑的眼眸看人时,周身的气质便没有那样冷,而是一种清润感。姚蓁看着他,总觉得他的神色带着点孤寂,不自觉地捏捏他的手指,像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过了一阵,宋濯的指尖微动,渐渐用力,将姚蓁手指握得有些痛。姚蓁察觉到不对劲,反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问:“怎么了?”   宋濯半阖着眼眸,不答反问:“公主如何得知,今日是我的生辰的?”   姚蓁柔声道:“你忘了吗,在清濂居时,你同我提过的。”   她记得那是一个秋日负暄的下午,她来到宋濯的书房中,偶然翻到《易经》,翻阅几眼,对八卦占卜产生了浓浓的兴致,研究一阵,似有所悟,不想测自己的命数,便去侵扰危坐着读书的宋濯,问他的生辰八字。   宋濯对此并无什么反应,头也不抬,手中笔行云流水写着字,像是对自己的生辰漠不关心一般,淡声告诉她。她当时记下,为他测了一卦,记不清卦象具体如何,只知是个多舛的命数,同光风霁月的宋濯十分不同,便只当是自己测算有误,转眼抛之脑后。   只是宋濯的生辰,不知怎地,她一直记得。   直到前些日子,姚蔑提及玉玺,她便因此心生一计。   姚蔑有所畏惧,不让她问宋濯玉玺之事,姚蓁便打算旁敲侧击。   她想寻个由头将宋濯灌醉。   醉酒的宋濯她接触过,十分听从她,她可以借机询问打探为何宋濯不将玉玺归还姚蔑。   可宋濯又岂是随意饮酒之人,好在,他的生辰为她提供了一个契机。   姚蓁知道他不会拒绝。   她命人备好酒宴,不知宋濯是否会在今日入宫。但她知晓他与宋韫决裂,和宋夫人似乎亦不相熟,想必不会在家中过生辰。她想着,如若他不来,她便会命人去请他来赴宴。   她特意妆扮一番,来到议政殿,等待他的来临,而他不负她所望。   宋濯听到她的回答,睫羽轻眨,似是回忆一阵,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他的指尖抚开姚蓁的手指,同她十指相扣,指腹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她的手背,没有再说话。   姚蓁瞧着他的神色,又回想方才他的反应,大抵明白他应是因她记得他的生辰,心中有所触动。   她眼睫轻颤,被他牵着手,不知怎地,心中漾荡着一片柔软的水波,渐渐攒出酸涩的波澜。此时她才后知后觉的想到,如若她没有想到利用今日灌酒,那宋濯今岁岂不是要独自一人过生辰了?   她忽的有些庆幸,还好有她记得。   姚蓁估算一阵时辰,须臾看向更漏,算着嫏嬛宫中的宴席差不多已经备好,便起身同神色各异的姚蔑几人道别,同宋濯一齐回到嫏嬛宫。   迎着众人的目光,两人比肩而立,宋濯没有松开牵她的手,姚蓁知晓挣不动,亦没有挣开。   ——总归有衣袖遮住相牵的手。   虽如此,但两人之间萦绕着的氛围,似乎已经将一些事昭然宣告,以至于他们走后,殿中人的心情各异,久久不能平息。   -   嫏嬛宫中的宴席,准备的十分丰盛。桌上特地依照姚蓁的吩咐,摆着许多美酒佳酿。   宋濯牵着姚蓁的手,两人屏退宫人,缓步走回嫏嬛宫。   迈入殿门,入目所见即是摆着满当当菜肴、酒壶的餐桌。   宋濯漆黑的眉梢微挑,看向姚蓁。   姚蓁有些诧异地看着桌面,余光察觉到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品出他眼神中的一丝揶揄来,面上有些赧然的发热。   她的确一早便吩咐备宴,未曾想宫人们准备的这样隆重,这些菜肴根本不是两人的用量,一时半会无法用完,又有这样的多的酒水在,此番看下来,仿佛姚蓁是在昭然地表现出想要将他留在殿中的目的一般。   迎着宋濯的目光,姚蓁将方才屏退的宫人重又召回,低语一阵,让他们撤下一些两人皆不爱吃的菜品。   那几名宫人得了令,拿着木托盘去撤菜,宋濯拉开一张椅子,等她落座。   宫人端菜时,瓷盘同碗碟磕出几声清脆的响声。   姚蓁隔着这响声,看着长身鹤立的宋濯,长睫扑簌两下,心情略为复杂,忽地有些瞻前顾后,只想单纯地为他过一场生辰。   她叫住要退下的宫人,低语几句,那宫人应声后退下。   姚蓁入座,宋濯挨着她坐下。   她出神地看着眼前的酒壶,而他清隽的眸光一直在看她。   顿了顿,姚蓁拢着袖子,伸出手,白皙地手指与酒壶擦过,她拿起瓷杯,斟了一杯茶,递给宋濯:“你穿的这样少,喝杯热茶暖一暖。”   袅袅的雾气蒸腾在两人之间,姚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心想,罢了,且先给他过完生辰罢。   宋濯长指捏住瓷杯,略一停顿,黑亮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她的手,看得姚蓁指尖微缩,疑心他要将自己的手看出花儿来。   她收回手,看宋濯饮茶。看着看着,有些出神。   许是天性如此,又许是一张好相貌赋予的特质,宋濯好像无论做什么皆十分优雅,任何寻常事,经他做来,便没由来的有些清冷的矜贵。   譬如此时,他再寻常不过地饮着水,指尖摩挲着瓷质的杯壁。茶水沾上他的薄唇,迅速沾湿,泛开粼粼光晕。察觉到姚蓁的目光,他眼尾睨视她,浓密长睫在勾勒出一个上挑的弧度。   姚蓁便没由来的有些脸热,迅速抽离视线,压住扑通扑通跳动不已的心跳,心不在焉地用筷着拨着面前的菜。红唇微张,筷着被她送入口中。   宋濯放下瓷杯,亦拿起筷着,夹起一块鱼肉,放在面前的骨碟中剔骨。   姚蓁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水,啜饮几口,再低下头,忽地发现面前多了一些剔好刺的鱼肉,看向宋濯,他敛着眉眼剥虾,过了一阵,将虾肉推向她。长臂一展,又往她盘中夹了一些素菜。   宫人被屏退,无人在桌前侍奉,宋濯便主动担任起布菜这个职责。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帕子擦拭手,看着姚蓁,姚蓁避开他的视线,小口咀嚼他为她步好的菜。   偌大的宫殿,只有二人在;他们又挨得这样近,空气中细密地缭绕着冷冽的清甜香。   还有……宋濯看向她的清沉视线。   意识到这一点,姚蓁愈发有些不自在,心中暗自决定恪守“食不言”的准则,殿中便愈发静谧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殿门便被叩响,殿中诡异的静谧被打断。   有宫人端着木托盘走入,将一碗用汝瓷装着的、热气腾腾的面条搁在宋濯面前,而后退下。   宋濯看一眼那碗面,又看向姚蓁,黑沉的眼眸缭绕着雾,像是落了霜的琉璃。   姚蓁微弯眼眸,语调温柔地解释道:“长寿面,过生辰的人吃这个寓意好。祝宋郎长命百岁。”   “吃呀。”   宋濯神色微动,拿起筷着夹面吃。   姚蓁看着那袅袅腾起的雾气,总觉得面或许有些烫,欲提醒他;可见他神色如常,斯文地吃面,她又觉得许是自己想错了,这面并不烫。   热雾濛濛,缭绕着宋濯浓长的睫羽、如玉的面庞。   便是连吃面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动作,宋濯做起来都是极其优雅矜贵的。   他很快将清汤寡水的面吃完,汤水也被他优雅地饮的一滴不剩。做完这一切后,他拿起帕子拭手,而后继续看姚蓁。   姚蓁亦在看他。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那双清沉的眼眸中似乎翻涌着什么情绪,一种极其深重的情绪,似渊似海,仿佛她再多看一眼便会被卷挟进去,永久地被淹没。   她别开视线,心跳有些不稳。   长寿面吃过,生辰便算过完了。   于是姚蓁看向面前的酒坛,眼睫扑簌地颤了下,心中天人交战一阵,柔声问宋濯:“要饮酒吗?”   宋濯单手撑着半边脸,高挺的眉骨与鼻骨在他的脸上覆上一层阴翳,令他的神色有些看不分明。听姚蓁发问,他从喉间应出一声:“嗯。”   “喝那种酒?”   宋濯斜眸睨向桌上的酒壶,“皆可。”   姚蓁的指尖掠过面前的酒壶,随手提起其中一个,斟了一杯酒。   她站起身,袄裙的裙摆迤逦出一个柔丽的弧度,像是盛放的牡丹花。   姚蓁双手端着酒杯,想敬宋濯一杯酒,宋濯却没有接,半阖着眼眸睨着酒面,眸中好似浸透了酒,漾着清冷磷光,视线缓缓上移到她的脸上,似乎有一些意味深长。   他看向酒液的目光,有些奇异。   姚蓁见他如此,便低头看向手中酒。酒液泛着浓郁的红,的确有些奇怪。她极少饮酒,更从未饮过这样的酒,方才随手一斟,隐约记得这种颜色的酒似乎是西域那边进贡的蒲桃酒。   她以为宋濯是和她一样,因未曾见过这样的酒而有所忌惮,便将酒杯端在自己唇边。   宋濯眼眸微动,似是要提醒什么,姚蓁已饮下一口酒。   下一瞬——   姚蓁手一抖,酒液洒出,绯红的酒液蜿蜒在她雪白的下颌上,顺着纤长脖颈流漾,将衣领洇湿。她秀丽的眉头紧蹙,湿润的红唇微张,翕动好一阵,才发出弱不可闻的一声:“……烫。”   说话时,一缕酒液从她唇角流出,幽幽地散发着浓醇酒香。   而她眼波潋滟地看着他,浑然不知自己此时是什么模样,白皙与绯红、神情与容色的比对,极致的纯媚。   宋濯浓长的睫羽轻眨一下,看着姚蓁,墨眸中晕开奇异的光晕。   “不是烫。”说话时,他喉间凸起微微滑动,从她手中接过洒的所剩无几的酒杯,醇红的酒液映着他冷白的面庞,“是辣。”   姚蓁美眸微睁,送酒的人说,蒲桃酒味甘甜,怎会是辣的?   宋濯长指摩挲着瓷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杯沿处沾着的酒液,眉宇间的神情,渐渐令姚蓁看得似懂非懂。   他捏着酒杯,送到唇边,姚蓁睁着水雾迷蒙的眼眸,看见他的薄唇印上沾着她嫣红口脂的杯沿。   宋濯轻轻抿了一口酒,顿了顿,被长睫勾挑着的眼眸中,晕开酒液一般流漾的奇异光晕来。   姚蓁有些看不懂他的神情,而他似是看透她心中疑惑,沉声道:“这不是贡酒。”   “……啊?”   宋濯没有继续解释,抬手又斟了一杯酒,而后长臂一伸,将神情不复端方清冷、反而有些懵懂的姚蓁揽入过来,让她侧坐在他怀中,手臂箍着她。   坐在他膝上,姚蓁下意识地攀住他的衣袖,旋即便感觉唇边一凉,宋濯将那杯重新斟满的酒杯递到她的唇边。   酒液将姚蓁的肌肤衬的格外白皙,莹润的几近透明。   宋濯优雅地捏着她的下颌,令她的唇微微张开,而后温柔地、不顾她的抗拒,将酒喂入她的口中。   姚蓁听见他沉稳低磁的声音,贴着她的脊骨响起:   “这是你备下的酒,姚蓁。你当真不知道这是什么酒吗?”   姚蓁真的不知晓。被他灌入的酒液太辣,她有些呛,咳呛出声,红唇沾了酒,愈发的红,有一些酒液顺着她的下颌蜿蜒在宋濯玉白的长指、苍青的衣袖上。   宋濯低笑一声,将她拥的更紧,贴在她耳边,咬字清晰道:“这是暖.情的鹿血酒。蓁蓁,你要将自己送给我,为我庆生辰吗?” 生辰(下)   冷酒性烈, 散发着幽幽的醇香,萦绕在姚蓁的鼻尖,将她的脸颊酿出如酒液一般的醇红。   姚蓁听清了他的话, 有些头脑发蒙,不知为何她命人备下的酒种会混入这种酒。   但她的神识尚且算清明, 即使被宋濯喂下一盏酒,唇齿间弥漫着辛辣酒香,她也没感到过多的酒意, 只是觉得有些呛。   被他灌着酒,姚蓁身不能动,神思不受影响,略一思索, 心想,鹿血滋补, 许是这酒对男子的作用更大一些,她作为女子, 受到的影响微乎其微。   面前的酒杯中, 还剩最后一点酒液。   宋濯长指微挑,将杯底抬高, 最后一点酒液流入口中, 辛辣的酒香蔓延着侵蚀姚蓁的味觉,冷冽的气息灌入她的鼻息。   姚蓁不禁伸手去推宋濯拿着酒杯的那只手, 玉笋一般的指尖将他手背上蜿蜒的淡红酒液划出几道凌乱的痕迹。   宋濯垂眸睨着她那双细白的手,长睫轻颤一下,倏地将酒杯放下, 瓷杯底与木桌面碰撞, 磕出一道轻轻的脆响。   姚蓁轻轻咳了两声, 辛辣的酒香漫过喉间,身旁萦绕着似有若无地危险感,反而令她的脑海中乍现一道清明。   她忽地想通,宋濯灌她酒的原因,想通宋濯喜爱她什么模样。   于是——   在宋濯松开她的那一瞬间,她没有立即躲开他,反而用双手勾住他劲瘦修长的脖领,借着勾住他的这股力道,彻底地跨.坐在他的膝上。   色彩妍丽的裙裾,因她的动作而漾出几道涟漪,而后乖顺地垂落,如同绚丽绽开的花,柔软地绽放在宋濯苍青色的衣袍上。   ——他想要掌控她,喜爱看她被桎梏的模样,却因为她曾经的话而有所克制,而如今许是以为她在蓄意引.诱他,那她何不顺了他的意,继而从他口中套出自己想要的内容。   宋濯仍一动不动地危坐着,岑黑的眼眸睨着她,眼底静寂,像是落了霜的冰湖湖面,未曾掀起一点波澜,只在她坐过来时,一只手扣在她的腰后,将她稳稳地扶住,像是怕她坐不稳一般。而他在此,自然不会任由那种情况发生。   他将她牢牢地掌控,长指穿过她的柔顺的发,将发丝压在手心,有几缕发丝飘起,撩绕在他玉一般的长指上。   两人此时的这种坐姿,距离过于近了,察觉到这一点,姚蓁的心跳不禁快了两拍。   她生来身份尊贵,向来坐在高高在上的尊贵位置,何曾做过这种陪酒之事。如今并未被他强迫,却来做这种事,脸颊有些热,脸上因为酒意而晕开的薄红愈发红。   一抬眼,对上他岑黑的眼眸,视线相撞,将她的眼眸击出层叠的水波,心底有些发憷。   但她没有避让,直勾勾地同他对望,心中始终明晰地记得自己今日最终的目的。   宋濯淡然地睨着她,眼中好似有什么浓郁的情绪在翻涌,长睫勾挑着眼尾,神色渐渐令人琢磨不透。   姚蓁微微仰起下颌,同他对视,漂亮的水眸这样看着他时,眼尾显露出几分娇气的妩媚,与他对视一阵,柔声回应他方才的问话:“你猜?”   她压制着怦然跳动的心房,以及同他对视时心尖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的那阵慌乱感,没有正面回应,反而将这个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的问题复又抛给他。   宋濯轻笑一声,清沉的目光缓缓下垂,从她的眼眸,掠过她沾着酒的唇角、下颌,最后落在他自己的衣袖上。   他的衣袖搭在自己腿上,衣袖边沿,用墨绿色的银线勾勒出刺绣纹路,纹路之上,晕开淡淡的红色酒液,湿痕使布料颜色加深,有一角衣袖被姚蓁压住;他玉白的手背上亦蜿蜒着几道不甚明晰的酒痕,同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纠缠在一起。   他不回应,姚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的手,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有力的手。   不知为何,她的心跳的愈发快了起来,快的几乎要挣脱胸膛,快的令她的思绪都不禁波动摇晃,思绪的末尾,乍现出自己心中所想可能被他看穿的猜想,眼睫不禁开始眨动起来。   但宋濯薄唇微抿,什么都没有说。   “咚咚”的心跳声,回荡在二人之间。   半晌,宋濯掀起眼帘,扫视着她的脸,薄唇微启,缓声道:“喝醉了?”   他说话时,喉间凸起微微滚动。   姚蓁目光掠过他的喉结,轻轻摇头:“没有。”   她松开勾着宋濯的手,向后转身,换了一只崭新的酒杯,指尖略过那壶鹿血酒,拿起旁的酒壶,斟了一杯酒,递到宋濯的薄唇边。   宋濯似笑非笑地看着酒杯,搭在她腰间的手指轻叩起来。   姚蓁被他抚的脊背发软,顺势倚在他怀中,红唇一张一合:“宋郎,饮下这杯酒,我便告诉你,要送你什么生辰礼物。”   宋濯微微挑起漆黑修长的眉尾,抬手接住那杯酒。   姚蓁嗅到了浓醇的酒气,软软地倚着他,眼巴巴地等着他饮下酒。   宋濯捻起酒杯,清润的酒液分明已经沾上他的唇,他忽地将酒杯拿开,向她俯身,带着一点清冽酒香的唇落在她的唇角。   薄唇轻抿,将她唇角、下颌沾着的酒抿入舌底。   他的发缭绕在她的肩颈上,鼻尖贴着她的耳廓,低声道:“我想要的,自会来取。”   低磁的声音缭绕在姚蓁的耳畔,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脖颈,而他直起身子,幽黑深邃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她——想要什么,不言而喻。   姚蓁后脊窜起一股战栗的酥麻。   她佯作看不明白他的眼神,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而她倚靠着他的胸膛,抬头轻轻吻了下他的下颌,红润的唇瓣翕动着道:“佳酿如斯,又不必孤影自酌,宋郎何不畅饮快哉?”   宋濯抚着她的脊骨,唇角扬起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浓长睫羽轻眨一下,终是遂了她的意,饮下这一杯酒。   酒杯见底,宋濯的薄唇上泛开粼粼的清润光泽。   明明饮酒的人是他,姚蓁却喉间微动,方才被灌酒时那股辛辣的醇香仿佛又在喉间泛开,令她喉间发紧。   但宋濯既肯饮下这杯酒,便算是默认她劝酒之举,姚蓁便自然不会错过劝酒的机会。   她接过空了的酒杯,抬手又斟一杯酒,柔声道:“宋郎二十有一,尚少年,不应称遐寿,只是良辰如此,当饮进百觞,以期许来年春昼,岁岁年年。”   宋濯睨着她,没有抬手,但也没有拒绝,而是就着她的手,微微低头,饮下这一杯酒。   他微凉的发丝拂过姚蓁的衣袖,姚蓁脑中紧绷着的弦微微松动。   他没有看穿她的目的。——或许他看破了她的灌酒之意,但他并没有出言制止。   既如此,姚蓁便倚在他怀中,一杯接着一杯的劝他酒。   方才宋濯灌下她一杯酒,此时酒劲上涌,劲头不大,但使姚蓁身子有些发软无力,愈发柔若无骨地倚着他。   宋濯没有拒绝她劝的每一杯酒,饮酒时,黑岑的眼眸仿佛浸透了酒液,冷醇发亮,垂眸敛眉间,眼眸泛开粼粼的光晕。   但直至姚蓁桌上的酒壶都倒空,喂了他数不清的酒,宋濯的眼眸始终这样黑亮清明,眼中不见一丝醉意。   姚蓁看向桌面。桌上只剩下那壶鹿血酒。   这鹿血酒的功效,她方才听宋濯说过,虽然她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但她仍不敢喂给宋濯。   ——如若此酒当真有效,那她喂宋濯饮后,遭罪的十有八九是她自己。   光是想想,姚蓁便不可避免地轻轻打了个寒战,慌忙制止自己想要想下去的念头。   宋濯的长指搭上她的手腕,轻叩两下,将她的思绪唤回笼,低声问:“怎么不喂了?”   姚蓁手腕一麻,险些没拿住酒杯,连忙稳住心神,抬眼看他。听他低沉的嗓音,咬字清晰,应当是没有醉的。   殿中的光线有些昏暗,姚蓁贴近他的脸,仔细观察他眼角眉梢细枝末节的情绪。   端详一阵,她没能从他冷白的脸上看出一丝醉意,有些失望,斟酌着柔声问:“你醉了吗?”   宋濯垂下浓长睫羽,睫羽投下的阴翳在他眼眸中搅出几道涟漪,他轻轻摇头,嗓音低磁:“没有。”   姚蓁越发失落,看向那几壶歪倒的酒,想不通他为何不醉,便寻思着从他身上下来,传人再拿一些酒来。   她稍微一动,宋濯忽地揽住她,单手撑着半边脸,半阖着眼眸,低声喃喃道:“……有些不舒服,帮我揉一揉。”   见他撑着太阳穴,低眉顺眼的模样,姚蓁便以为他是头疼,抬手按揉他的眉尾眼角,话语中难免带着点关切:“头很疼吗,怎么回事?”   “不是。”宋濯捏住她的手腕,目光垂落,姚蓁动作一顿,不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宋濯长睫轻眨,眼尾勾挑,轻喃道:“肿了,难受。”   姚蓁起先没懂他是什么意思。   旋即他指尖跳动的脉络传入她的手腕,强有力的脉搏熨着她的肌肤,令她猛然领悟。   她面色微变,顾不得礼仪端庄,用力挣开他。   宋濯一把捞住转身要走的她的手腕,鼻息微乱:“你要去哪?”   姚蓁心跳砰砰,讷讷道:“……殿门没阖紧,我有些冷,去关殿门。”   宋濯便没有制止,松开她,阖上眼眸倚在椅背上,眉尖微蹙,薄唇轻抿,像是在克制、压抑着什么痛楚一般。   姚蓁飞速站到桌子对面,警惕而又关切地盯他一阵,转身去关殿门。   她走到未阖紧的殿门前,双手撑在门扇上,要将门合拢。   一抬眼,望见殿外之景,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身后,宋濯鼻音浓重:“怎么了?”   姚蓁望着眼前扑簌的落雪,轻声道:“下雪了。”   起先是一片雪,颤悠悠地自天幕飘落。   而后是两片、三片,无数片,缥缈在眼前、在天边,洋洋洒洒,如同天神挥出荡涤净化的一笔,绘出洁白如雪鸽羽翼的雪花,堆叠着攒聚出一望无际的雪白。   姚蓁清湛乌黑的眼眸倒映着纷纷扬扬的雪,瞳仁中泛开粼粼的光晕。   忽地一股凉风袭来,卷起细雪洒在她水红色的衣摆上,将姚蓁裸露在外的手冰的一抖,她意识回笼,连忙阖紧殿门。   方才她便觉得殿中有些昏暗,原来是下雪了。现今这样一将门阖紧,虽隔绝寒意,殿中却更加昏暗了。   她关门的动作有些大,惊动危坐着的宋濯,后者恹恹的抬起清凌凌的眼眸,扫她一眼,又看向一旁的菱花窗,隐约能窥见茫茫的雪幕。   宋濯眼睫轻颤,看着扑簌的雪,低声重复道:“……下雪了。”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才入冬便下雪,又恰逢宋濯的生辰,算是个吉祥的兆头。   “嗯,生辰逢落雪,恰如顺颂时祺,来年必当顺遂。”姚蓁道。   她倚着殿门,有些警惕地盯着宋濯,虽然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清冷如玉,但她就是觉得自己此时同这样的他待在一间殿中,实在是有些危险,便贴着墙,以距他最远的距离往内殿走,边走边轻声问,“你冷吗?我去寻些厚些的衣袍来。”   言罢,不待宋濯回答,她便快步行至寝殿。想到宋濯方才的话,心跳不禁快了些,脚步亦不自觉地加快许多。   甫一进入寝殿,她便迅速将殿门阖紧,而后倚在门扇上,平复着不知为何怦然跳动的心跳。   宋濯没有跟过来。   姚蓁背倚着门,缓了好一阵,才动身去寻找冬衣。   公主的寝殿中,有着许多衣橱,放着她各类衣裳。   姚蓁停在一个体积最大的檀木衣橱前,伸手打开橱门,望见橱中依照颜色分门别类的冬衣。   她的视线却没有在自己的衣裳上停留,而是望向其中一些格格不入的、不属于女子的衣裳。   宽宽大大,色彩单调冷清,却有种说不出的贵气。因为过于长,故而衣袍下摆堆叠着蜷缩,强势地搭在她的裙摆上——同它的主人一样强势。   是宋濯的衣袍。   姚蓁微微有些发愣。她知晓她的宫殿中有一些他的衣物,但没料想到,有这样多件、有这样齐全。   不知何时,宋濯将自己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在她的宫殿中——仿佛面对她时,他那人尽皆知的喜洁之癖便好似从来没有过一般,任凭属于她的气味缭绕在他的衣袍之上。   她的宫殿,在不知不觉中,留存着这样多的属于他的痕迹。   姚蓁眼眸微动,褪下沾了酒液的衣袍,换上一件天缥色的袄裙,挑选一件同色的、绣着碧荷的氅衣披在身上,又翻找一阵宋濯的衣物,为他选出一件苍青色的鹤氅。   她抱着他的鹤氅,又踟蹰一阵,才推开门走到外殿。   到了桌前,却没望见宋濯的身影,目光环视四周,亦未寻到他,只望见桌案上一片凌乱,酒壶尽歪。   殿门开了一道小缝,渗入一些刺骨的寒风。   姚蓁看着殿门,心尖重重跳了一下,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发慌,眼睫飞速眨动着,思索他那般模样能去何处。   她边思索,边四处张望,走向殿门时,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窗子,望见了窗外一道长身鹤立的苍青色身影,悬着的心脏终于落地。   她裹紧自己的氅衣,走出殿门,踩着地面上积着的薄薄一层雪,穿行在密密匝匝的雪幕中,走向宋濯。   雪势渐小,她远远望着宋濯,却见宋濯一动不动地站着,漆黑的发上积了一层细碎的雪粒子,乍一看,宛若白头。   她走近他,抖开大氅,柔声道:“宋濯,你在干嘛?”   宋濯微微俯身,任由她为他披上氅衣,他肩头垂落一缕沾着细雪的发,搭在她的肩头,而她玉指翻动,神情专注,为他系上氅衣的带子。   他距她极近,鼻尖几乎能碰上她的鼻尖,黑亮的、清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低声问:“什么?”   他的目光太过赤忱,姚蓁看得微微脸热,不禁稍稍退开一些,左右顾盼一阵,确定没有宫人近前,端着的肩背才稍稍放松一些,柔声重复道:“我说,你在干嘛。”   宋濯眨动眼眸,似是反应了一阵,才一本正经地道:“我在冷静。”   他目光垂落,看着一眼自己的衣摆,冷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些无措地拽了拽衣边,懊恼着低喃道:“蓁蓁说,不喜人强迫她,故而我虽……仍不能同她行敦伦之礼。念及外面天冷,我便立于冷风下,欲借凉气消肿。”   他口齿清晰,言之有理,姚蓁却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反应一阵,才从他细微末节的、有些呆呆的动作中判读出,他应是醉了。   她背着手,抬头仰视着宋濯,又有些稀奇地打量着他,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浓烈的笑意,第一反应,竟是想要大声的嘲笑他、戏弄他一番。   但公主自小收到的教习,令她做不出这样的事。   于是她去牵他的衣袖,问他:“蓁蓁是谁呀?”   宋濯垂眸睨着她,即使是醉着,他身上冷冽的压迫感依旧很强。   姚蓁抬头同他对望,蓦地有种他随时会醒酒的错觉,心中一凛,有些后悔问他无关紧要的问题了。   宋濯却好似极其重视这个问题一般,敛着眉眼思索好一阵,才庄严地肃声道:“是我心上之人,是我愿结秦晋之好、白头偕老的人。”   姚蓁听了这话,心中蓦地泛起一阵柔软,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沉默地站了一阵,姚蓁看着眼前薄薄的一层积雪,忽然强烈的生出要戏弄宋濯一番的念头,便松开宋濯的手,俯下身去拢雪。   宋濯看着她动作,看她天缥色的大氅铺在雪地里,宛若一朵白玉兰,顿了顿,他学着她的模样,长臂一展,将窗棂上堆积的雪拢在手中,浓长的睫羽眨动两下,将松散的雪洒在姚蓁头上。   姚蓁只觉得头顶蓦地一凉,旋即有冰冷的雪钻进脖颈中,将她冰的一激灵,应激般地缩了缩脖颈,下意识地以为是头顶的树枝上有积雪掉落,顾不得其他,连忙拉起宋濯的手往后闪躲。   而后她抬头看向两人方才站立的位置,却没看见树枝;再看向宋濯,他正直勾勾地望着她,面冷如玉,岑黑的眼眸中,有一丝微妙的……嫌弃。   姚蓁看向他冻得骨节发红的手,指尖尚且沾着点雪,哪里还不明白方才砸向她的雪是怎么回事,又念及自己方才第一反应竟是拉开他,有些恼怒的松开他的手,背过身不看他。   而宋濯垂眸看向她的头顶,须臾,眼眸中攒出些清润的笑意来,低笑着道:“你我皆头顶白雪,像是一同白头了。”   姚蓁闻言,眼眸微动。   雪仍细碎地落着。   宋濯忽而低叹一声:“去岁雪时,我在殿外听见陛下为你我赐婚,而你出言相拒。”   姚蓁有些恍惚,记忆循着他清润低磁的嗓音,回到他所说的那个去岁的冬日。   那时她的父皇母后皆在。   宋濯扣着她的腰,将她揽到怀中,低喃着问:“为何不愿?可是因为心心念念你的情郎?”   他提到秦颂,姚蓁才恍惚地想到,她已经许久未曾想到这个人了。   她的手因为方才碰了雪,指尖冻得晕开绯红,宋濯垂眸看一阵,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之中,用他的体温替她暖手。   姚蓁象征性地挣动两下,他手中温度太过舒适,她便不再挣扎,仍由他握着。   一时沉默,唯有落雪扑簌声。   被他的体温熨着,姚蓁鼻尖泛酸,眼尾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泛出一点浅淡的红。   她几乎从齿间挤出几个字,问出她今日最终的目的:“那你呢,宋濯,为何手持国玺,不肯归还于皇帝。你要那国玺做什么?”   宋濯动作一顿,眼眸微动,直勾勾地望着她,毫不犹豫道:“因为我想同你结为夫妻。”   “我想着,如若你始终不愿,便用玉玺拟一道圣旨为你我赐婚。”   姚蓁的神色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未曾想他握着玉玺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这个简单到令人有些难以置信,然而又因宋濯而十分合理的理由。   她睁着眼眸观察他,仅仅看着他这张容色绝艳的脸,一时分辨不出,他究竟是醉了,还是醒着。   顿了顿,她神色微变,想起一些重要的事来,惶惶地警告道:“假拟圣旨,是要掉脑袋的!”   宋濯轻笑一声,周身气息陡然一转,眉眼俊美锐利,恹恹地、浑不在意地、漫不经心地睥睨着,却又狠声道:“只要能同你在一起。”   他的眼角眉梢,尽然充斥着手握大权的倨傲。   然而触及姚蓁泛着水波的清湛眼眸,他周身那股锐利的冷收敛一些,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这样还不够——他如玉的长指挤入她的指缝中,要同她十指相扣。   宋濯屈起一只膝盖,蹲在她面前,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贴在她的手背上。   姚蓁垂眸,看着他漆黑的眉眼,看着他泛着薄红的分明骨节,感受着他强有力的脉搏与心跳。她轻轻一眨眼,便有细雪扑簌着落入她的眼眸中,迅速消融,融化出涩然的水波。   宋濯轻吻她的手背,仰视着她,低声问她:“要不要嫁我?”   ——这样一个清冷倨傲、一身傲骨的男人,却在她面前俯首称臣。   他醉酒与否,好似已经不重要了。   姚蓁轻轻一笑,敛着眉眼,没有回答,反而道:“你的诚心呢,宋濯?”   宋濯长睫轻颤一下,看着她的红唇,似是在思索,须臾,沉声道:“玉玺归你。”   姚蓁不置可否,只扑簌着眼睫看他,从他清沉的眼眸、以及他迟钝的反应中,隐约窥见几分未褪去的酒意。   她原本的计划中,应当还有许多要问宋濯的。然而这一刻,她忽然有些不想问了。   理智与情感交战,将她的心脏撕扯出细密的痛痒。   她看着他漆黑长眉上沾着的碎雪,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指腹将那细雪拂拭开。   宋濯握着她的手腕,重又将她的手扣紧手中——仿佛这样牵着她,便能将她的人、她的心绪全然掌控,能使她同意他一般。   姚蓁在心中叹息一声,轻声道:“宋濯,你要清楚,娶我意味着什么。”   宋濯闻言,黑亮的眼眸中泛开几道波纹,眼底深处好似酝酿着一场风暴,他清明的神识同酒意在剧烈的抗争。   姚蓁道:“你的部下,你的兵力,你的权势,你的……”   “皆归你。”宋濯笃声打断她,缓缓站起身,将她紧拥入怀,清润低磁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我亦归你。”   姚蓁被他的气息和温度牢牢裹住,这令她喉间一时涩然,发不出一丝声音。   雪势渐消。   姚蓁却能清晰地听见每一片雪花落入地上的积雪时的熹微声响。她还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嘭嘭,嘭嘭,渐渐同宋濯强有力的心跳声交融、共振。   天际眼前,尽然是一片浅薄的白茫茫,孤寂空寥,万籁俱静。   天地之间,宛若只有相拥而立的他们。   姚蓁将脸颊贴在宋濯劲瘦的胸膛上,纤长的睫羽轻缓地扑簌着。他的体温炽热,将她发梢上沾着的细雪都消融了一些。   半晌,她轻柔的声音响起,轻的有些虚无缥缈,然而在这寂静的一方天地中,清晰地荡漾开:   “——好。”   她说,“好”。   不知是回应“嫁他”那句,还是回应“皆归她”那句。 雪融   两人在雪地中相拥了许久。   纷纷扬扬的雪花, 渐渐攒成淅淅沥沥的、夹杂着雪粒的细雨,顺着筒瓦弥漫,将红墙上原本攒积的薄雪浸透的几近透明, 雪层之下,流漾着柔和的粉色。   不知过了多久, 宋濯挽她的耳发,俯身吻她。   姚蓁踮着冻得发麻的脚,听见他带着潮湿雪意的鼻息, 望见他清湛如浸透醇酒的漆黑眼眸——那酒似被霜雪覆盖,冷冷岑岑。   他睫羽轻眨,冷酒便被搅动,荡漾开细密的浓醇, 清冽的酒意攫取住姚蓁的鼻息,令她的意识有些恍惚。   冰天雪地里, 她有些冷,却又有些热, 好似宋濯温热的体温将她饮下的酒蒸暖, 酒气上涌,那种辛辣的、几乎令人感觉到烫的酒意流淌在她的四肢百骸之间, 酒劲发作, 她的头脑有些发蒙。   余光中,她望见自己沾着细雪的一缕发搭在宋濯臂弯, 被他的体温熨着,细雪消融,晕开浓重的湿痕。   她长发上消融的细雪, 滴在雪面上, 滴滴答答;筒瓦下流淌的雪水, 敲在青砖上,亦是滴滴答答,潺潺若湛湛溪流。   发尾滴落的水痕,一路迤逦入温暖的宫殿,姚蓁嗅到清冽浓醇的酒香。而后,雪水落得越发汹涌,好似密密匝匝的雪花重又落下,又在坠落的一瞬间被乍现的炙热日光融化。   姚蓁听着清越的水声,被殿中温暖的气息裹着,恍惚间,只觉得犹如置身春到时,细柳不堪一折,黄鹂婉转鸣翠,溪流喷薄着奔流——那是春回大地时,万物复苏生长的象征,是为广袤大地注入鲜活生命力的强有力的脉搏;明媚暖融的春光里,忽而又见曲水通幽涧,她置身在猎猎风声中,两军交战,铁骑突出,踏破幽窄溪水,溪涧张裂,水浆迸溅。   她的发簪在风中滑落,落在潺潺的溪水里,丁啷脆响。   此刻,姚蓁醉醺醺的神识中才隐约浮现出一个念头,宋濯应当是没有完全醉的。   ——或许是有几分浓重的醉意,但那酒意早在他立在雪地中时便被冰封大半。   疾风骤雪,来势汹汹,姚蓁被风雪堵得有些窒息,几乎被撞得散了架,此刻忽地有些后悔,在雪地里对宋濯一时的心软了。   他二人此前互相算计,一个想方设法的想要逃离,一个不择手段的想要夺取。随后她以命相要挟,终于换来宋濯的放手,此后便是对面而不相识的冷淡,旷日经久,宋濯欲擒故纵,姚蓁设计试探,来回往复,犹如狼烟未起的战场,未见千军万马,唯有剧烈心跳声如轰鸣战鼓,谁是谁的牢笼,谁又被谁所掌控,纷乱错杂,纠葛不清,宛若冷涩的冰泉之下,暗流汹涌。   鼓声暂歇时,忽觉筋疲力尽,才蓦然发现,他们从未好好交谈过,对彼此心中所想,无外乎凭借洞察与揣测。   这时姚蓁又觉得,宋濯的确是醉了。   ——清醒着的他,不会有这样多的话;但他又逼迫着她说了许多话。   而姚蓁的心绪在酒香中飘摇颠簸,已无心分辨他醉酒与否了。   雨水溅落入屋脊上的薄雪之上,雨雪交融,屋檐下流淌的雪水连绵不绝。   殿外新雪初霁,天幕倏忽转晴,渐渐日薄西山,天光喷涌,琉璃瓦上覆着的雪折射入殿中,映落在宋濯身上,使得他好似立在光中。瑰丽的晚霞映在积雪上,薄雪似浸透了蒲桃酒,泛着绵软无力的醉意,晕染着流光溢彩的玫红,惊鸿一瞥的娇艳,旋即便被苍青色的夜幕吞并。   风声雪声落水声,交杂着撩拨着姚蓁脑中紧绷的那道弦。   正殿中一片岑寂。   浓黑的寂静,忽然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当值的宫人们点燃灯架上的灯盏,前来收走残羹冷饭。瓷质的杯盏不时轻轻碰撞,在空旷寂静的宫殿中格外明显,颠簸着回荡。   浣竹的手伸向那几壶歪倒的空酒壶,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内殿,未听见公主的动静,又见桌上酒水皆空,便以为是公主饮醉酒后入寝殿歇息了,收拾完杯盏后,复又折返,守在殿中。   这一夜,檐铃侵扰,清风揉雪,分外安宁,又分外激荡。   直至次日灿阳升起,守夜的浣竹懵懵转醒,她才发觉,这一整夜皆没有听到公主的传召。   浣竹看向更漏,公主好似睡得极沉,现今已过了上朝的时辰。   她顾不得其他,连忙叩响公主的殿门,听到一声细微的应声后,推门而入:“公主,今日须得朝会。奴婢伺候您更衣。”   她疾步绕过屏风,忽然望见姚蓁天缥色的大氅随意丢弃在屏风旁的地上,而内殿的帷帐严密地垂落。   浣竹迟钝地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朦胧地察觉到一丝细微的不对劲,这使她蓦地停足。   过了一阵,帷帐轻轻动了一下,姚蓁娇柔的声音病恹恹地传来:“……浣竹,今日我不上朝了。”   她气若游丝,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染了很重的风寒,尾音有一点病时的委屈,像是被人欺负的狠了。   浣竹垂着眉眼,迟疑地看着她的大氅,没有过多过问,只是轻声问:“殿下,地上这件大氅,要拿去清洗吗?”   沉默良久,帷帐内传来一阵窸窣声。   帷帐被霜雪似的手分开一道小缝,浣竹低垂着头,余光望见姚蓁倚着床柱,身上裹着一件苍青色的大氅。   她身上的那件大氅……   浣竹不敢再想下去,心中悚然一颤。   姚蓁目光看着地上那件大氅,眼睫轻眨,像是在回想一阵,须臾才轻缓地道:“沾了雪水,拿去洗吧。”   浣竹得令,拾起大氅退下,将寝殿的门阖上。   她一走,姚蓁便病弱无力的歪倒。   直至殿门阖紧,帷帐深处,缩在床榻一角的宋濯才得以施展身躯,伸手触了触她细嫩的前额,醇声道:“还难受吗?”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姚蓁嘴角便轻撇一下,眼尾泛开薄薄的红,避开他的手,背对着他,默不作声地将自己裹得更紧,柔软如雪夜中绽放的白梅花。   她的肌肤也如花瓣一样,柔嫩且薄,轻微一点力道,花枝便会发着颤晕开绯丽。   被她以拒绝的态度抚开手,宋濯倒也不恼,垂眸睨她一阵,反而轻笑一声,慵慵斜倚在床柱上,任凭墨发流淌着漫过她的发尾。   他昨日着实度过了一个酣畅淋漓的生辰,此时正神清气爽,疼惜她都来不及,又怎会同哀婉无力的她计较这一两下被拒绝的亲密。   姚蓁恹恹无力地又躺了一阵,才迟钝地眨动眼睫,偏过头,轻声问他:“你不去朝会吗?”   宋濯斜眸睨她,听出她话语中的撵她之意,缓声道:“不去。”   姚蓁不知想到什么,一时无话可说。   顿了顿,宋濯眸光微凝,如玉的指尖抚上她啮咬破皮的红唇,眉尖微蹙:“宫中顾及太多,守孝之故,昨夜那般……你连声都不能出,实在忍得辛苦。”   姚蓁没说话,眼睫扑簌一阵,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反而勉力抬手指向揉的满是褶皱、被细雪浸湿的褥子,轻声道:“你既不去朝会,便将这些洗了。若叫我的宫女去洗,实在不成样子。”   宋濯冷眸睨向褥子,眉尖微挑,轻轻颔首,算是应下,而后继续接着方才那个话头道:“——殿下不若夜夜乘小轿去宋府。”   姚蓁一声不吭,旋即便被他捏着下颌,对上他冷酒般醇深的眼眸,红唇才微微翕动着吐出二字:“我不愿。”   她看出他的餍足,亦敏锐地窥破他眼底深处饕餮般的需求,昨日不过是因他生辰之故,才对他稍作纵容,如今又怎会明知山有虎,却将自己送入虎口?   宋濯没说话,只沉沉睨着她,眼尾眉梢间的细微情绪,如他昨日入殿后,饮过鹿血酒后的微妙神色一般,姚蓁心底有些发憷,那种身处疾风骤雪中无法呼吸、几乎被撕碎的感觉卷土重来,被他迫着,半晌,轻声应下。   宋濯便低笑一声,清沉眼眸中晕开雪霁后粲然的光晕,揽她入怀,缓声道:“守孝期三年(注),只恨不能弹指一挥,如今尚有漫长的十九月余。你昨日既同意嫁我,便不能反悔了。”   姚蓁早先便知晓他酒醉亦有记忆,但此时听他这般一说,仍是不免心尖一颤,被他不满地拨弄一下,才轻轻颔首。然而又不免肃声再提醒道:“宋濯,你得掂量清后果——”   宋濯淡声打断,薄唇轻吻她的发顶,温声而笃定道:“待你孝期一过,我们便成婚。”   姚蓁眼眶发涩,听出他话语中的不容置喙,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半晌,只轻轻颔首,从唇间溢出一声:“嗯。”   -   因着没去朝会,宋濯同姚蓁说了一阵话,起身将她指令让他洗涤的床褥洗净晾上后,便动身前往议政殿。   姚蓁病恹恹的浑身不适,又在床榻中躺卧许久,午后幽幽转醒。   此时她身上那种浑身无力的病乏感已经消退不少,略一休顿,用过膳食后,亦打算前往议政殿。   只是更衣时,她对着全身铜镜,望着楚腰蛴领的自己,看见修长如玉的颈子上晕满的桃花痕,不禁微微蹙眉,有些气恼,暗暗腹诽宋濯好一阵。踟蹰半晌,她找出一件立领绣缀绒毛的袄裙换上,对镜再三确认露不出痕迹后,才动身前往议政殿。   今日霁雪晴空,昨日落的那一场细雪,多数已经消融,青砖上晕开蜿蜒流淌的雪水,日光下,空气中蔓延着湿润的冷冽气息。   姚蓁围着大氅,乘坐鸾撵到达议政殿时,宋濯并不在殿中,她随口问了一句黄门,宋濯去往何处,黄门却好似早有准备似的,她一问,便将宋濯出宫监工公主府的行程汇报给姚蓁。   姚蓁愣了愣,水眸一眨,看他一眼,意识到应是宋濯提前吩咐他说的,便不再多问,命他推开殿门。   黄门尚未动手,殿门忽然自内打开,谭歇玉立在门内,迎着日光,眉眼舒朗,看向她,温润一笑,似是早有准备般,躬身行礼道:“公主。”   姚蓁轻轻颔首,抬足走入殿中。   谭歇侧身避让,同她擦肩而过后,略一沉吟,随在她身后入了殿。   殿中,姚蔑神情肃然,正在垂眸看着眼前的奏折,薛林致立在一旁,不时同他低声商讨着什么,脚步声惊动二人,姚蓁轻一颔首,向姚蔑行礼,薛林致躬身对她行礼。   望见姚蓁身后的谭歇,薛林致眨眨眼眸:“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这样发问,众人皆看向谭歇。   谭歇浅笑道:“忽然想起,有些政务尚未处理完。”   薛林致恍然颔首道:“原来如此。”   同他潦草地说完这句,她便望向姚蓁,眼眸亮闪闪,搁下笔走到她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公主,身子可还抱恙?”   姚蔑闻言亦抬眼,温声道:“皇姐的风寒可好些了?切记养好身子。”   姚蓁被薛林致扶到坐榻上坐着,听他们这般说,心中明白宋濯为她寻了个因病未参加朝会的说辞,便轻轻摇头,柔声道:“已无大碍了。”   姚蔑远远观她神色一阵,叹息一声,关切道:“皇姐如若身子不适,日后不上朝听政亦可,朝中如今并无什么大事,朕尚可应付,何苦劳烦皇姐劳心费神。”   他说这话时,姚蓁正端着热茶,垂敛眉眼,用茶盖撇去茶水上的浮沫。闻言,她眼睫眨动一下,没说好,亦没说不好,只轻轻一笑。   她啜饮一小口茶水,再抬起眼时,却见捧着策论的谭歇,正在收回看向姚蔑的、带着点若有所思的目光,她微微一怔。偏头看向一旁立着的薛林致,而她亦正看着姚蔑,明媚的脸上,流露着同谭歇相似的神情,因姚蓁的忽然抬头而没来得及掩盖。   姚蓁捕捉到了,但她只略一停顿,便佯作未看见的模样,眉眼清浅,命薛林致坐下,寻问她今日朝中大致奏议了什么事。   薛林致已将那若有所思的神情收敛好,巧笑倩兮着坐到她身旁,一五一十地同她道来。   姚蓁凝神听着。   薛林致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减弱,像是望见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而失声一般。   姚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薛林致正望着她的脖颈,目中惊疑。   姚蓁心中一惊,几乎一瞬间就想到她可能望见了她脖颈上的吻痕,心房“突突”地跳动起来,恐她会说些什么话,心绪急转,想好“蚊虫叮咬”的借口。   薛林致神情复杂一阵,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睫,看着她的衣袖,用口型关切道:“难受吗?”   姚蓁一怔,没想到她看破了她,却这般问,心中一暖,轻轻摇头,冲她微微一笑。   她这样讲,薛林致虽然满心关切,终究不便再问,便继续同她汇报朝会中发生的事。   她们这厢低语说着话,那厢有小黄门低垂着眉眼,捧着一沓信件走入,躬身放在御案上,又悄然退下。   动静惊动姚蔑,他扫了一眼,并未细看,继续批阅手中奏折。   待将奏折批阅完,他才将目光落在这一沓没有落款的信件上,伸手拆开一封信。   恰好此时姚蓁也听薛林致汇报完朝政,见他在拆信,轻声问:“谁寄来的信?”   姚蔑边拆边道:“不知晓。朕且看看。”   他拆开一封信,逐字看下去,一开始神色还算淡然,可当他看完一封信后,脸色逐渐严肃起来,迅速地拆开下一封,看完后,脸色越来越差,到最后,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拆信,便是抬手时碰倒了桌上的许多东西,咣当一阵乱响,也顾不得了。   他的神情太过不对,殿中人闻声瞩目,姚蓁拧眉站起身,众人皆朝他靠拢,围着他,关切道:“怎么了?”   姚蔑捏着一张信纸,手不住地发抖,嘴唇也在发抖,剧颤着翕动着。   好半晌,他才勉强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神色悲戚,哆嗦道:“皇姐、皇姐,舅父……舅父没了。”   姚蓁闻言,脑中“嗡”的一声,难以置信,有些站立不稳,被薛林致手疾眼快,一把扶稳。   谭歇神色尚且算作淡然,听清来龙去脉后,俯身捡起信件,拧眉查看。   “信件是骊表兄寄来的,说岭南有蛮夷来犯,北上袭击吴地,他们兵力不足,两军僵战许久,向朝廷借兵,朝廷久久不应……舅父便只身深入敌军,终是不敌而败……”   “可我们没收到信啊。”姚蔑目露惶惶与不解,声音发颤,“我们没收到信啊,怎会呢……” 血玉   姚蓁脸色煞白, 下意识地轻轻摇头,像是难以相信这个噩耗一般。半晌,她才有了动作, 被薛林致搀扶着上前,双手颤抖着接过姚蔑手中的信纸, 一目十行的浏览信上的字。   薛林致感受到她身躯的颤抖,将她牢牢地扶住,目露担忧地望着她的侧脸。   殿中的宫人明白出了事, 一时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姚蓁看罢一张信纸,眼眶霎时通红,一时顾不得在人前维持礼仪, 要俯身去寻其他的信纸,可她心中太过悲怆, 俯身的动作在旁人眼中不过是轻轻动了动手臂。   所幸,谭歇察觉到她的意图, 抿着唇将地上散乱的信笺拢好、捡起, 递到她手中。   姚蓁将信笺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当看到骊兰玦在信中写, “父为全大局, 以身为饵,诱敌追击, 殊死战斗。然终为不敌,三千将士,尽数歼灭, 父亦未能幸免, 尸不能全”时, 她再也忍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这世间,同她血脉相连的血缘至亲,又少了一人。   姚蓁面白如纸,听闻噩耗,心中大怮,泪珠一滴滴砸落在信纸上,她单薄的身躯亦抖得如同狂风中一张单薄的纸。   薛林致见她这般模样,亦是眼眶通红,一手揽着她,一手掏出帕子,为她擦拭眼泪。   “公主。”薛林致揽着她,眸光微动,看向她手中的信纸,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她波动的情绪,温声规劝,“消息尚未确切,公主莫要太过伤悲。”   姚蓁看着纸上的字迹,用力摇头,红唇翕动一阵,轻声道:“不是的……”   她认得骊兰玦的字迹,这信分明是他亲笔所写,绝非伪造。   谭歇伫立一阵,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微动,忽地招手唤来黄门,语速飞快而又严肃道:“将方才送信那人寻来!”   黄门听出事情紧迫,连忙飞奔而去。   姚蔑六神无主地站着,一会儿看姚蓁,一会儿又看谭歇,最后垂下头,目光怔忪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封信。   薛林致扶着姚蓁坐下,不住柔声宽慰,用帕子为她拭泪。姚蓁切身感受到她的关切,心中一暖,又担忧其他人忧心自己,便强忍下泪意,静待黄门将送信之人寻回。   等待的间隙,她的脑海中一直盘旋着姚蔑方才那喃喃自语的问句——他们没有收到任何关于骊兰玦求救的信件。   为什么呢?   甚至,他们甚至没有听到一丝关于岭南战乱的讯息。   一丝都没有。   姚蓁心中一紧,蓦地想到一个可能。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初得知骊兰玦被调离皇城时,她写信差暗卫前去询问情况、却被宋濯拦截的那封信。   宋濯……   姚蓁手指微蜷,将脑中的这个念头摒弃。事关朝政大事,她相信宋濯,相信他不会为一己私情而不顾及朝纲。   然而一旦联想到曾经宋濯的言行,想到他对她那种几乎扭曲的控制欲,她的心中便忍不住地有些不安,稍一踟蹰,勉力将心头的不安压制,理智亦回笼,起身来到桌前,将骊兰玦的信件整理好后,提笔写了一封回信,准备待黄门将送信之人寻回,她便将信寄往临安。   漏刻一寸寸偏移,寻人的黄门始终未归,殿中等待的人,肉眼可见的焦灼,尤其是姚蓁姐弟。   谭歇面色凝重,低声不语。   议政殿中,弥漫着悲怆而沉重的气氛。   薛林致立在姚蓁身侧,望着神情各异的几人,主动轻声请示,外出看看情况。   她才要动身,方才去寻人的那个小黄门小跑着进殿,“噗通”跪在地上请罪:“未曾寻到那人……”   怎会寻不到?   姚蓁不禁抬眼,恰好谭歇望向她,二人对视,皆在彼此眼中望见微妙的情绪。   伏在地上的那黄门,显然感受到气氛的凝重,抖若筛糠。   姚蓁抬手命他退下,而后手掌搭在椅把上,用力握住,指节握得泛白。   须臾,她低声对姚蔑道:“蔑儿,此事须得安排暗卫来办。”   先前她离宫时,将手中的一切权势皆默不作声的转交给姚蔑,如今暗卫听从他的指令。   姚蔑对上她清湛坚毅的眼神,低声道:“好。”   一直默不作声的谭歇,在姚蔑要离去时,忽然轻声提醒道:“此事太过蹊跷,切莫宣扬。”   他眼眸微动,扫向殿中为数不多的宫人。   姚蔑脚步一顿,颔首应下。   他走后,殿中恢复寂静。   姚蓁坐在桌案前,手底下压着她写的那封信,心乱如麻。顿了顿,她忽地抬眼同谭歇对视,目光相触,她心中一动,将宫人尽数屏退,而后起身来到谭歇身前,将写给骊兰玦的信递给他。   薛林致领了女官的官职,如今居于宫中,无法轻易离开。所以……   “谭学士。”她看着谭歇,眼波微澜,轻声道,“我恐宫中隔墙有耳,为今之计,唯有依仗可以出入宫中的你……不知谭学士可否愿意出手相助?”   她目露恳求,谭歇望着她的眼眸,温润一笑,什么都没说,接过信纸,仔细收好在胸口的衣襟之下。   姚蓁眼眶一热,身后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薛林致亦上前来,紧握住姚蓁的手,像是在为她灌输力量一般。   千言万语,尽在无声中。   -   当夜,姚蓁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水落石出之前,姚蓁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她自有诸多顾虑。   如今朝中势力勉强算是维持平衡,一旦骊将军身死的讯息传开,本就虎视眈眈的世家得知皇室越发式微,必当会做些什么。   姚蓁亦不打算告诉宋濯——或许不用她说,宋濯亦会得知这一消息。   她自然不知宋濯心中所想,只是不知为何,意识总是不受控制地想到他,而后心绪便乱作一团。   想着想着,她的思绪渐渐缥缈,不知几时,伴随着寂寥的风声,她终于沉入梦乡。   翌日,朝会后,姚蓁来到议政殿,通过姚蔑有些愁眉苦脸的神情,得知暗卫并未调查出什么,心中发紧。   好在,同谭歇擦肩而过时,他冲她微不可察地一颔首,姚蓁便得知,信件寄出去了,悬着的心房稍稍安定。   薛林致陪她沉默地坐了一阵,不多时,宋濯亦来到议政殿。   女郎间好似天生有种不必言说的心有灵犀,宋濯的身影一出现,薛林致便下意识地望向姚蓁的脸庞。虽然姚危坐着,神情淡然,看不出什么,但她看她一阵,稍一踟蹰,悄然退至一旁。   姚蓁轻眨眼睫,望向俯身向她行礼的宋濯。   他长身鹤立,仍是不染纤尘、清冷矜贵的模样,行礼过后,立在姚蔑桌案前,低声同他交谈了什么,姚蔑低声应下后,他长眸微斜,望见姚蓁身旁并无旁人后,迈步朝姚蓁走来。   日光粲然,他面窗而立,长睫洒金,睨向身披金光的姚蓁,微微俯身,俯在姚蓁耳边,用清沉的嗓音,轻声道:“今夜,等你。”   姚蓁长睫一颤。   这样轻佻的话语,被面若冷玉的宋濯,用着这般冷淡的语调说出,却好像在同她商讨什么严肃政事一般。   这种极度的反差,令姚蓁的心尖不由自主地发颤,有一瞬间的失神。   说完这句话,宋濯便起身离开,冰凉的袖口,一寸一寸滑过姚蓁的指尖,带起她怦然的心跳。   他走后,姚蓁才回过神,分出心神来想,宋濯此话是什么意思。   她并没有疑惑太久。   晚间,当见到宋濯派来的小轿时,她忽地从混乱的思绪中抽出一丝清明——这两日变故太多,她竟忘了宋濯在生辰过后,说的让她日日前往宋府的话。   姚蓁看着那小轿,忆起许久之前她乘小轿后去见他后,发生的一切,心房不禁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   宋濯的态度十分明显,让她去宋府做什么,他早先便已挑明,此时派小轿而为何,不言而喻。   姚蓁有些心乱。   她昨日既应允了他——即使是被他迫着,如今亦不好不去;又想到那些毫无头绪的信件以及疑云,斟酌片刻,思及去往清濂居,许会有所发现,便乘上轿。   一路无话,寂静的唯有心跳。   待到了宋府,她走下轿,一抬眼,便望见窗纸上宋濯的孤鹤一般的剪影。   许是听见声响,剪影忽地消散,而后宋濯的身影自门中跨出,立在廊庑下。   灯光朦胧,屋角下尚有未完全消融的积雪。   宋濯静静伫立着,身上落着浅黄色的灯光,玉容胜雪,却在同她视线交融的一瞬间,周身的气质融化为稍微柔和一些的清冽。   姚蓁提着裙裾,缓步朝他走去,鞋履踏过台阶,手被宋濯牵住。   他的指尖滑入她的指缝里,姚蓁被抚的有些发痒,想要将手抽出,却被宋濯强势地握得更紧。   姚蓁挣不动,心尖一跳,恍惚间忽地忆起,此时的他是清醒着的宋濯,并不是喝醉后对她百依百顺的宋濯。   她心底蓦地有些发憷,再回神时,已被宋濯牵着坐在妆镜前,而宋濯站在她的身后,指腹揉捏摩挲着她的耳垂。   姚蓁看向妆镜中的自己。   骊将军出事的噩耗传来,虽未宣扬,但她今日选择穿着素色的衣裳,不施粉黛,整个人十分素净,耳垂上未挂耳珰,有种清水芙蓉的淡雅清丽。   她同他,皆看着镜中的她,谁都没有出声。   柔嫩的耳垂,被宋濯的长指渐渐揉的绯红。姚蓁脊骨窜起一阵酥麻,恍然间好似回到风雪来临的前夕,有些不适地偏过脸,目光落在妆镜旁的妆奁之上,微微一怔。   清濂居的布局,她十分熟悉,未曾见到过这个妆奁。   正疑惑着,宋濯的手探向那妆奁,将它移过来,打开最上面一层,将一对红玉坠的耳珰取出,比对在姚蓁耳侧,长睫遮掩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满意。   烛光下,那红玉坠质地若水,流光溢彩,将姚蓁的肌肤映得越发白皙,娇若新雪暖玉,血玉本就少见,而这一对血玉坠,只单单瞧着,便知并非凡品。   宋濯并不是个会渲染感情的人,因而并没有过多的赘述着耳珰的来源,只是低声道:“红色衬你。”   姚蓁便知晓,他是想送她耳珰。   宋濯低垂着眉眼,俊容靠近她的耳垂,眉眼专注地为她戴耳珰。   这对耳珰的颜色,太过浓丽,亲人方逝,姚蓁并不想过多地妆饰,便望着镜中他漆黑的眉眼,轻声道:“天色这样晚了,我不想戴。”   宋濯拨开她颈上缭绕的发丝,低声道:“且试一试。”   虽然他话语和缓,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止,语调中隐约流露出不容置喙的强势。姚蓁知晓拗不过他,便不再多说,顺从地让他为她戴上耳珰。   这样细微的一件小事,却使她心中那种隐约的不适感加重——在这不足挂齿的细微举动中,宋濯对她的掌控欲再一次昭然若揭的彰显。   耳针刺穿细小的孔洞,将耳珰挂在柔嫩的耳垂上。长指移开,水滴形状的血玉坠轻轻摇晃,迎着烛光,折射出的光晕将姚蓁的肌肤映出绯色的薄红。   宋濯将另一枚耳珰也为她戴上,长指不经意拨动玉坠,坠子打在姚蓁的颈子上,冰凉的玉令她不禁脊背一麻,打了个寒战,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这对耳珰,的确极衬她。   姚蓁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微移,望进镜中宋濯深邃的眼眸里。   朦胧的灯光下,他浓黑的眼眸中好似翻涌着一种浓烈的情绪,姚蓁说不出那种情绪是什么,只隐约感觉到,他如今的神情,像极了那日抿过鹿血酒后的模样,有些奇异。   宋濯浮现着青筋的长指,轻轻拨了拨她的耳垂,而后他俯身拥住她,薄唇紧随其后。   姚蓁原本打算同他说些什么的——比如,想问一问他,这耳珰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寓意,令他不辞夜深,也要为她戴上。   可她的身躯,在她脑中冒出这个想法时,忽地一轻,像是被骤风吹起一般。她心中一紧,感觉自己好像一张轻薄的宣纸,承受不住疾风汹汹的来势。   沉默片刻,她长睫扑簌着,望向镜中剧烈摇晃的玉坠,血红色快速的荡漾开涟漪,弧度撞入她的眼眸,有细密的战栗涌入脑中,令她倏地噤声。   宋濯亦望着镜中的她,长指拨开那些遮住耳珰的发,挑着她的下颌,嗓音低沉:“如今并非在宫中,你可以出声。”   姚蓁眼眶发涩发月长,眼中泛开水粼粼的涟漪,清湛的视线望着血红玉坠摇曳时的残影,被晃得有些头脑眩晕,但仍直直的盯着看,像是有什么执念一般,又像是在出神。迟钝的反应一阵,她用力摇头。   她的鼻间有些发堵,身处在疾风骤雪中,被卷挟着的那种几乎窒息的身不由己感,复又重来,扰乱她的思绪,散乱她的发髻,令她无助地攥住他的手臂,犹如风雪夜中,迷途的人骤然找寻到归途。   明澈的妆镜中,耳珰不住摇晃着,偶尔会打在镜中人的颈侧、下颌。   姚蓁看着玉坠,眼眶泛红,长睫沾泪,极度难过一般,像是要哭了。   半晌,她睁开半阖着的眼眸,视线望着镜中他漆黑的眉眼,像是难以忍耐他的神情一般,低叹一声,语速又轻又缓道:“宋濯……你曾经答应过我,要放我自由的。”   宋濯闻言,睨向镜中的她,血色玉坠的光晕映入他昳丽的漆黑眼眸,令他的眸底深处好似浸透了血酒。   他青筋浮现的手掌揽着她瘦削的肩,顿了顿,玉白的长指轻捻那血红的玉坠,眼尾勾挑,眸光对上她惶惶的、战栗的眼。   他轻吻她的鬓发,嗓音低哑:“现在难道不自由吗。”   姚蓁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红唇微张,神情浮现出一瞬间的茫然,须臾,轻喃道:“我不知道,宋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自由。”   宋濯低笑一声:“蓁蓁,你自然是自由的。我护着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本是一句真挚的话,然而姚蓁闻言,心中却犹如落入一颗小石子,泛起不安的涟漪。   她忽地偏头看他。这次,没有通过冰冷的镜子来观察他的神情,而是直直的同他对视,他任何细微的神情皆能清晰的落入她的眼中。   玉坠仍在颠簸着摇晃,她睁着漂亮的眼眸看他,视线中,宋濯俊逸的面容有些模糊。   姚蓁眸光闪烁,喃喃重复道:“你……护着我吗。”   宋濯低声应:“嗯。”   姚蓁轻喘一下,不再出声。   夜间的冷风自窗缝中涌入,耳珰上的玉坠被吹拂,摇晃的幅度越发大。   冷风吹到姚蓁身上,她像是难以忍受寒冷一般,轻轻哆嗦了一下,手指猛地扶住桌沿,手臂一推,不小心打翻手边的妆奁。   妆奁重重落地,里面盛放着东西四散,哗啦一阵乱响。   姚蓁下意识地垂眸看去,宋濯却忽地抱着她换了一个方向,隽长的身躯将散乱的地面遮挡,令她的视线看向旁处。   他的举动有些奇怪,姚蓁心中倏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眼睫轻轻眨动两下,掀起眼帘看他。   宋濯的神情依旧清冷淡然,滴水不漏,眼眸中蕴着浓郁的黑,专注的望着她,连半分眼神都未曾分给那掉落的妆奁。   然而他越是如此,姚蓁心中的不安越是强烈。   即使意识被撞得散乱,她仍在破碎中抓住一丝清明。   眼睫扑簌一阵,她抱住他,软声唤他:“宋郎。”   却借机往他身后被遮住的妆奁看去,望见了散乱一地的玲琅珠宝——有许多她皆似曾相识,望见了一枚滚落在一旁的、小小的红豆骰子,望见了……   一封信笺。   姚蓁的鼻息,猛地一窒。 坦诚   望见那封信的瞬间, 姚蓁的眼眸宛若被火灼刺了一下,心中蓦地一寒。   她的下颌压着宋濯的锁骨,眼眸怔怔地望着那封掉落在地上的信笺, 脑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可怖的念头——这令她下意识地攥住宋濯的手臂,指甲深陷在他的衣料里。   她紧紧咬着唇, 将心中陡然生出的惊惧压制住。   宋濯并未发觉她的异常,微微低头,浓长睫羽垂落。姚蓁察觉到他的动作, 将情绪收敛好,仰头看他,他漆黑的眼眸倒映出她魂不守舍的白皙小脸。   睫羽眨动两下,宋濯俯身吻她, 令她松开咬住自己的唇的齿,像是要唤回她的神识, 又像是在安抚她的不适。   姚蓁的心跳很快。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封信笺上。可惜距离有些远,又有宋濯的身躯遮掩, 她看不清信封上的字。   多次尝试无果, 又有宋濯身上的冷香不断侵扰着她的思绪,她只得放弃, 想着伺机再查看。   最初的惊吓过后, 此时她渐渐冷静下来,思绪也清醒不少。   她了解宋濯。   宋濯是何等缜密之人, 如若她寄出去的信件当真被他所拦截,他必然不会在明知她会来清濂居的情况下,还将那封被拦截的信藏在这样容易被发现的位置。   这样一想, 她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一些, 不再纠结于看清那封信。   ——她也无暇分出心神去看了。   夜风骤然势大, 灯盏中的烛光犹如承受着重击,剧烈颤抖摇曳,明灭的影子投落,令白皙耳垂下的那对血玉耳坠亦在颤抖着。   姚蓁的意识复又混沌,犹如染了严重的风寒,通身病恹恹的无力,唯有心跳声愈发急促、剧烈。   渐渐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便是连沐浴,都是宋濯抱着她去的。   沐浴时她已十分困倦,回到卧房后便拥衾而眠,很快陷入沉睡。   宋濯立在床头,垂眸看她,她的眼尾犹有一点哭过的红痕。   须臾,他俯下身,抬手轻轻触碰她的姣好的脸庞,像是确认她的存在一般,顿了顿,躺在她身侧,将侧躺着的她拥入怀中。   -   夜色蕴浓,天将破晓。   因着朝会之故,心中又沉甸甸的装着许多事,姚蓁睡得并不踏实,醒的十分早。   她睁开眼,感觉被人拥在怀中,脊背倚靠着一个强有力的胸膛,腰间搭着一只手。   她将那只手拨开,转过身去看身后的动静,见他睫羽垂落,睡得正沉;便又看向不远处的妆镜,隐约可以窥见,地上散落的妆奁并未被收拾。   姚蓁抿抿唇,蹑手蹑脚的膝行,想要绕过宋濯下床,去看一看那封信。   怎知她才站起身,想要跨过睡在床榻外沿的宋濯,方才还熟睡着的男人忽地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得重心不稳,倒在他身上。   宋濯低笑一声,半阖着眼,斜眸看了一眼蒙蒙亮的天色,指尖挑起她的下颌,嗓音中带着点困倦的鼻音,意有所指道:“一大清早,投怀送抱?”   听见他的声音,姚蓁心跳的简直要冲出胸膛,浑身紧绷,恐他看破自己的意图,一时没有出声。   宋濯的指腹摩挲两下她的下颌,她才回过神来,推开他的手,镇定地道:“分明你拉的我。”   宋濯又低笑一声,笑声中的鼻音愈发浓沉。被她推开手,他也不恼,转而抚了抚她耳边散乱的几缕发,温声道:“看来没摔懵。”   姚蓁被他抚的耳边发痒,再次推开他的手,不欲同他多话,撑着他的胸口站起身,绕过他下榻。   宋濯没有拦她,只微微撑起身,目光追随着她,问:“去哪?”   姚蓁裹上他的大氅,淡声应:“如厕。”   宋濯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要我陪你去吗?”   姚蓁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必。”   宋濯便重又躺到床上去了。   姚蓁回头看他一眼,见他阖着眼眸,长睫垂落,便迈步朝妆镜走去。   她看见了那封信,心跳怦然起来。   她又回眸看一眼,宋濯仍端正的睡着。   姚蓁便走向那封信,没有立即俯身将信捡起,而是用足尖将信踢到一旁,踢到宋濯看不到的屏风后,才弯腰捡起信。   信笺被保存的很好。   信封外染着的大片红褐色的痕迹,姚蓁瞧了一阵,迟钝地反应过来,这是血迹,心中蓦地一紧,连忙翻开正面,没瞧见署名。   姚蓁给谭歇的只有一张信纸,她不知他用什么信封将信件寄出,便将信纸取出。   她看了一眼信纸,一眼望见上面写着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注)”句,脸上忽地一热,忆起这是在朔方时,她寄给宋濯的那封信,并不是她以为的、没有寄出的信。   ——她险些误会了宋濯。   既然将信打开,姚蓁便将信重看了一遍。她看出,信中字里行间,流露出自己诸多对宋濯的依恋。她忽然有些惆怅,回忆一阵,分辨不出自己写这封信时,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感了。   怅然的站立一阵,姚蓁将信纸重新装到信封中。实则仍有些想不通,既然是这封信,昨夜宋濯又为何有隐藏之意。   她眼睫扑簌,指尖落在红褐色的、浓郁的几近黑色的血迹之上,血色将她的指尖映得越发白。   她怔怔的看着那血迹,忽然明白了为何宋濯不想让她看到这封信。   他怕她看到血迹担心。   除了这个理由,姚蓁想不到其他。   她怔怔地望着这封被保存的宛若崭新的信笺,望着信封上染着的陈旧的褐色血迹。   她忆起,朔方一别,重逢后宋濯身上遍布的伤痕。   在她的视线中,褐色好似有了生命般一块块皴裂,渗出大片刺目的血液,将她的眼眶灼烧的酸涩。   姚蓁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拢着过长的大氅走回内间,将那封信笺小心翼翼的搁在案上,而后缓步走到床榻前,看着睡容清隽的宋濯。   宋濯听到她去而折返的脚步声,浓长的眼睫眨动两下,伸手去抓她的手,鼻音浓郁道:“时辰尚早,今日休沐,要再睡会吗?”   姚蓁听着他低磁好听的嗓音,轻轻应了一声,被他拉着衣袖,走近床沿,却没有躺在床榻上,而是将另一只手搭在宋濯的衣襟处,揭开他的里衣。   指尖落在宋濯的锁骨处,她感觉到指腹下的肌肉一僵,而后宋濯倏地睁开眼眸,浓黑昳丽的眼眸中,晕开一点奇异的光,眼眸斜睨向她搭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上,旋即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眸,坐起身子。   他身量颀长,肩膀又宽阔,一坐起身,周身那种冷冽的压迫感便蔓延开,将立在面前的姚蓁紧紧缠绕。   “姚蓁。”他眉眼清沉,将她的手腕攥到身前,指尖捏着她的腕骨,似笑非笑的睨着她,薄唇微启,低沉的嗓音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提醒,“你别招我。”   姚蓁抿着唇,抽回自己的手,继续掀他的里衣。里衣轻薄,很快便被她扯得松松垮垮,她抚开他肩头上披散的长发,露出他精瘦有力的肩头。   以及肩头肌肤上那道被羽箭贯穿的伤痕。   他肌肤冷白如玉,这道深重的疤痕,犹如玉璧之瑕,格外刺目。   姚蓁怔怔地看着,指腹抚上那道痕迹。   ——这道疤痕,同她脱不了干系。而她方才尚在怀疑宋濯。   宋濯看着她的脸,喉结轻轻滚动一下,像是要说些什么。   姚蓁睫羽颤抖两下,多日积压的委屈与愧疚交织,令她毫无征兆的落下泪来,宋濯始料不及,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眸同他对视,心中越发难受,扑入他怀中,紧紧揽着他的脖颈。   “宋濯……”她抽泣着将脸搁在他的肩膀上,转而环住他的腰身,头发滑了他满手。她不知说些什么,只有些语无伦次的、一声一声的唤,“宋郎,宋濯……”   在她扑过来的瞬间,宋濯便伸手将她揽住。   她极轻的哽咽哭声一声声响在他耳边,滚烫的眼泪滴在他的肩头,顺着肌肉的弧度流到他胸口,宛若细细的、柔软的蚕丝,直通他的心脏,细密地牵动着他的心绪——这些宋濯早就习惯了。   他更在意的是,姚蓁为何而哭。   这也并不是多难的事,宋濯略一思索,想到她的反常举止,又是看过他身上的伤痕才落泪,稍一推测,很快判断出,姚蓁是因他而哭。   宋濯薄唇微抿,将她揽得更紧,高挺的鼻尖贴在她柔顺的发上,听她脉搏的跳动声,而后轻吻她的鬓发。   “心疼我?”   姚蓁哽咽着道:“……嗯,心疼你。”   闻言,宋濯眼尾挑起晕开一道薄红,宛若心中受到什么撼动一般,浓长的睫羽剧烈的眨动起来。   他安抚般地拍了拍姚蓁的脊背,冷白有力的手背上,隐约浮现着淡青色的脉络。   姚蓁的哽咽声渐止,揽着他的腰身,轻声抽噎着。   须臾,宋濯忽地挑起她的下颌,将她抵在床柱上,深深的吻住她。   姚蓁脸上犹垂着泪,哽咽着气息不匀,猝不及防被他吻住,冷冽的香气灌入鼻息,她承受着他的吻,神情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   窗外天光大亮,映透菱花窗。   宋濯松开她的唇,留给她一些换气的空隙。   光线投落在宋濯高挺的鼻骨上,在他漆黑的眉睫上洒上一层金光,映在他的鼻骨上,投出浓郁的阴翳,使他的脸一般在光明中,一边融在黑暗里。   姚蓁边喘息着,边看着他俊逸的脸庞。   旋即她搂住他的脖颈,回应他的吻。   宋濯低笑一声。   过了一阵,宋濯拂拭掉她下颌上的泪珠,将她揽入怀中,沉沉的低叹一声。   “伤口早已愈合,皆过去了。”   姚蓁被他抱着,窝在他怀中,用力点头。   宋濯垂眸看她。   晨光中,她的脸庞被光线映亮,宛若发光的白瓷,眉眼清丽、唇瓣红润,容颜精致、鲜活,不出声时,犹如一场绮丽的梦。   他看她一阵,忽然牵起她的手,拉着她的手摁在他的锁骨之上,淡声道:“那点箭伤,尚不及你昨夜咬的深,不足挂齿。”   顿了顿,他叹道:“蓁蓁好爱咬人啊。”   姚蓁有些懵懵的抬头看,的确望见一个浅浅的牙印,出自她齿下。   她听出宋濯言语中不正经的调侃,指腹轻戳那牙印,听到宋濯轻轻的吸气声。   她知道宋濯不痛,说这话不过是在哄她,便破涕为笑,揽着他的腰,将头颅搁在他的肩头。   静静地依偎一阵。   姚蓁轻喃道:“宋濯。”   宋濯抚着她的发,低声应:“嗯。”   听着他低磁的声音,姚蓁忽地又不知晓说什么了,顿了顿,才软软地、带着一点鼻音道:“此前诸多种种,皆因各种误会而起。我们此后待彼此坦诚一些,好吗?”   宋濯听罢,将她揽入怀中,漆黑昳丽的长眸里,眸光晦暗不明。   染着金光的浓长睫羽轻颤一阵,他垂眸看着自己环在她腰后的、青筋隐现的手,从喉中溢出一声朦胧不清的:“嗯。” 蒙骗   天光大亮时, 姚蓁倚着宋濯的肩头,手掌遮在宋濯眼前,纤白五指分开, 有璀璨的日光顺着指缝映在宋濯昳丽的长眸上,令他的眼眸泛着流光溢彩的、温柔的光影。   宋濯揽着她的腰, 睨她一眼,眼眸宛若琉璃凝烟,没说什么, 周身那种强势的气势收敛许多,好脾气的纵容她肆意妄为。   姚蓁便用指尖去抚动他鸦羽般长睫上沾着的细碎金光,目光看向散乱一地的妆奁,轻声道:“地上这样乱, 须得收整收整。唤人前来拾掇一下?”   宋濯眼睫轻眨一下,长睫刮过姚蓁的指腹, 她有些痒,便要倏地收回手。宋濯将她的手捉到手中, 边摩挲着她的手掌, 边望向妆奁掉落处。   顿了顿,他淡声道:“我去收拾。”   言罢, 他将姚蓁倚在他肩上的脑袋扶正, 而后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来行走几步, 俯身去捡那些散落的小物件。   姚蓁看着他动作。   昨夜灯光晦暗,她未能看清全部掉落的物件,只隐约望见几件显眼的珠宝和那封信笺。如今天色既明, 屋舍中光线明亮, 她的目光跟随着宋濯修长有力的长指, 望向那些小物件,发现那妆奁中并不是仅装着珠宝,还有很多零碎的、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小物件。   她看着着他一件一件捡起那些物价,看着看着,愈发觉得这些很是眼熟。   在宋濯拿起一小块碎裂的水红色布帛时,这种熟悉的感觉到达了一个顶峰值。   她看着修长如玉的手指将那块布帛捡起,看着他仔细地将那布帛放在膝上,掸净、捋平,看着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妆奁,轻车熟路的将布帛放在妆奁中特定的格层里。   ——宋濯的喜洁定律,好似在这一瞬间打破。   然而姚蓁清楚地知晓,喜洁一直以来都深深刻在宋濯的骨子里。   只有一个理由例外。   她轻轻眨动一下眼眸,识破那片布帛,来源于她的某件被他撕碎的宫装,便站起身来,走到宋濯身侧,柔声唤:“宋濯。”   晨光熹微而明亮,洋洋洒洒,倾洒在宋濯鸦羽般的发上。   她扫视着地上洒落的、细小而莫名熟悉的物件,目光最后停留在宋濯冷白的耳廓上。   ——宋濯只因她破过例。   宋濯应声,侧首看她。   姚蓁注视着他的耳垂。日光下,他肌肤被映照成半透明的质感,好似皮肤肤之下,炙热的血液无所遁形——于是他的耳垂在她目光注视之下,渐渐晕开浅薄的绯色。   看着那抹绯色,姚蓁忽地明白,昨夜为何他不让她看散落的物件了。   她蹲在他面前,一角素色裙裾流漾着日光,飘在他的衣摆上。   她微微歪头,在宋濯的目光下,手指搭在那做工精巧的妆奁之上,声音温软:“竟不知一朝首辅有如此喜好,喜爱私藏公主用过的物品。”   宋濯眼睫轻眨一下,抖落一圈金光,眸光明灭。   姚蓁轻轻一笑,食指勾着他的尾指:“首辅大人,就这般喜爱我?”   宋濯同她对望,目光灼灼,手指微蜷,从喉中溢出清磁的一声:“嗯。”   他这样毫不犹豫的笃定,姚蓁却不知该如何接话了,脑中忽地一空。   她的脸有一点红,腹诽宋濯为何如此直白,不再看他,转而低下头,同他一起收拾地上散落的物件。   宋濯停下动作,看她端方清丽的脸。   须臾,他将站起身,将妆奁搁在案上,将讷讷不语的她揽近,额心抵着她的眉心,浓邃眉眼专注,一字一句地缓声道:“濯之爱公主,犹如春水汲汲,夏阳烈烈,秋风飒飒,冬雪簌簌。而我爱你应时而变,如秋收冬藏,纵四时更替,朝夕轮转,不以四时易,不因外物变,随心而往,只因我心悦你。”   世人眼中,清冷矜贵、不染凡尘,高洁的宛若霜雪的首辅,此时贴在她的耳畔,一改往先的强势冷冽,温声同她说着情话。   姚蓁的眼睫扑簌眨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抛却一切凡尘俗愿,只同他这般静好地度日。   此前诸多龃龉,皆宛若过眼云烟。宋濯的确真心待她,他亦在竭力克制对她的掌控欲……   她的心有些乱,内心天人交战一阵,宋濯环在她后腰的手臂微微一箍,唤回她的神识。   他眸光清沉,睨着她。   于是,姚蓁微微踮脚,搂着他的脖颈,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一触即离。   四目相对,姚蓁眉眼弯弯。宋濯漆黑的眼中似有浅浅笑意,手指擦过她耳垂下的血玉坠子,将她揽入怀中。   屋舍内,一对璧人相拥。   屋舍外,一方晴空融融。   -   时辰已经不早,晨起后,姚蓁并未停留多久,便须得回宫了。   今日不必上朝,但宋濯有些事须得入宫处理,姚蓁便不必乘小轿折返,同宋濯一齐乘马车入宫。   二人从清濂居中走去,迎面望见苑清穿行在蜿蜒的青石路上,行色匆匆地朝这边走来。抬眼望见他们,他神色一凝。   宋濯脚步一顿,眉心微微蹙起,下意识地拉住姚蓁的手,上前一步,将姚蓁护在身后。   苑清快步走了两步,似是想上前说些什么,他身后的一道人影已踏着落叶而来。   姚蓁感觉到,宋濯同她相牵的那只手,手指忽地紧了紧。   她站在他背后,悄悄偏头,递去一个眼神,望见了一脸肃杀之气的宋韫,不知他为何事而来,心中一紧,迅速收回视线,手指不安地攥着宋濯腰后的蹀躞带。   宋韫抬起眼,对上宋濯的视线。   隔着十几步距离,父子二人沉默而无声的对峙。   片刻后,宋韫的视线落在宋濯身后未遮严的一角女子的裙裾上,脸色更冷,眼眸阴鸷,斥道:“我当为何你不愿同世族联姻,原是同旁的不入流女子有私情,简直……简直不知廉耻!”   姚蓁心尖发颤,听见一阵极快的脚步声传过来,而后宋濯攥着她的手腕,微微侧身,将她牢牢护住。   慌乱中,姚蓁不小心扯到宋濯的衣袖,触到衣袖之下锋利的、像是匕首的物件。   姚蓁听到极轻的一道利刃出鞘声。她不知宋濯要做什么,心中有些慌,下意识地握紧他的衣袖。   “父亲。”宋濯神色极冷,声音也带着寒意,却用一个许久未曾用过的称呼来称谓宋韫。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这使在场之人皆微愣。   宋韫望着他,神色复杂,缓缓停下脚步。   宋濯淡然地睨着他,一字一句地清晰道:“何为不知廉耻?你迎娶母亲之前,同外女私通生子之事,难道是知廉耻之举么?母亲为何厌恶你?”   宋韫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明白他方才那句“父亲”不过是提醒他,他的身份,继而借题发挥,出言顶撞他。   他吹胡子瞪眼,怒吼道:“竖子,你还知道我是你的父亲!”   他望见宋濯衣袖下一闪而过的寒光,面色一变:“你还想弑父不成?!”   干枯的枝叶扑簌起来,好似被宋韫的吼声震动。   宋濯淡然道:“您的教诲,我一生难忘。”   宋韫闻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旋即全然失去文臣风范,几乎恶毒地道:“我已将咏山身份昭告世族,你既不为我所用,此后便当我没你这个儿子!”   宋濯冷睨他一眼,神色淡淡,不再同他搭话,眼神微瞥,手指微动,暗处藏身的暗卫便现出身来,将暴怒的宋韫围住。苑清疾步上前,温声道:“大人,您请回罢。”   宋韫面色不甘:“你日后莫要后悔!”未及他再多说些什么,便被暗卫们强行撵离了。   他一走,苑清立即躬身请罪:“属下失责。”   风声簌簌,宋濯孤傲地立着,没有看他,但身周气氛冷的宛若冰雪席卷。须臾,才沉声道:“没有下次。”   苑清领命退下,鞋底踏过枯叶,窸窣声刮着人耳膜,渐渐远离。   方才的对话,被宋濯护在身后的姚蓁一字不落地听见。   她望着脊背挺直如松竹的宋濯,不知该说些什么,踟蹰一阵,从背后环抱住宋濯。   旋即她伸手摸到了黏腻的液体,心中一惊,收回手,望见指上沾着的血迹——那血迹来源于宋濯的小臂。   姚蓁的瞳孔一缩,不知他何时伤到,宋濯已淡然地将袖中匕首收回,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安抚般地拍拍她的脊背,睫羽垂落着遮住眼眸。   在宋韫恶言相向时,他动手刺伤自己。   淡淡的血腥气缭绕着,清晰地挑动着他脑中的弦,令他作呕,又令他清醒。滚烫的血液蜿蜒着,痛觉唤回他的神识,驱退他的会作出的、一些可能会吓到姚蓁的应激反应。   他轻吻她的发顶,克制地温柔,嗓音低哑:“没事了。”   怎么会没事。   姚蓁看他一眼。   他的指尖犹在滴滴答答落着血,却反过来安慰她。   姚蓁心中越发难受,沉默地将他拥的更紧一些。   -   为防意外,宋濯寻来一顶幕离为她戴上,才同她一齐乘上出府的马车。   姚蓁在马车内坐好,听到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旋即低低的、急促的交谈声响起。   姚蓁分辨一阵,未能听清。   须臾,宋濯掀开车帘,眉尖微蹙,墨眸中似翻涌着什么,却在同她视线相对的瞬间,神色缓和许多,温声道:“出了一些事,须得我前去处理,无法送你入宫。”   姚蓁轻轻颔首,他又嘱托一阵,转身离去。   马车轻晃起来,缓缓驶离宋府。   驶出大门时,窗帘一角被风吹起,姚蓁不经意一瞥,蓦地望见宋韫立在门旁十三太保石狮旁,并未离去,面色阴鸷又得意,好像在趾高气扬的等着人。   匆匆一瞥,马车便已驶出一段极远的距离。姚蓁收回目光,一路畅通无阻的入了宫。   及至回到嫏嬛宫后,姚蓁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点不对劲。   ——她乘马车一路走来,为何这般顺利,皆无人盘问?就算宋濯是首辅、是宫里常客,但入宫循例按理来说,当无可避免。   她隐约有种不太对劲的预感,这种感觉盘旋在她的心头,令她有些不适。但究竟是因何如此,她寻觅不出缘由来。   此事并未在她心头盘旋太久,最后,姚蓁只得宽慰自己道,许是宋濯提前打好招呼,以免她被人认出而难堪。   回到寝宫后,姚蓁更换衣裙,用过午膳。不多时,姚蔑派人前来,请她前往议政殿。姚蓁便暂时将心头疑惑压下,前去寻姚蔑。   -   姚蔑借着处理奏折的由头将她唤来后,没有立即同她见面,而是在偏殿同人交谈。姚蓁听着朦胧不清的交谈声,以为他查出些什么,尚未交接好,便在空荡荡的议政殿中危坐着耐心等待。   良久之后,姚蔑终于阔步从偏殿走出,姐弟俩默契的对视一眼。一片寂静中,姚蔑轻叹一声,摇摇头。   见他如此,姚蓁便知,依旧毫无进展了。   她有些怅然,在心中叹息一声,不再提及此事,转而同他一起批阅奏折。   不知为何,批奏折时,姚蓁有些心神不宁,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回宫前,宋府门前宋韫的背影。   但近几日,姐弟二人忙于调查信件之事,朝政上未免有些疏忽,奏折堆积如山。姚蓁便将心绪从那种不安的情绪中抽离,专心致志地投身到眼前堆积的奏折中。   奏折按惯例,有些往送往议政殿,有些送往宋府。   姚蓁批阅着奏折,未曾发现有提及岭南战事的折子。   成叠的奏折逐渐消减,不知不觉中,天色转暗。   方才姚蔑谈话时,将侍奉的宫人尽数屏退。因而殿中有些昏暗时,有小黄门从偏殿走入殿中掌灯。   灯架上的灯盏,一盏盏点亮。   姚蓁轻轻揉了揉眼眸,却见方才弓腰垂首的小太监“噗通”一下跪倒在她面前,声嘶力竭地哑声道:“公主!”   姚蓁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眼熟,看向这这张脸时,却十分眼生。姚蔑反应迅疾,以为是有刺客,当即窜到姚蓁身前,将她护在身后,拔出贴身携带的软剑,面容严肃,沉声问:“你是何人!”   见皇弟如此,姚蓁心头浮上暖意。   那小黄门伏在地上,没有应声,有些痛苦地低咳着,姚蔑居高临下观他一阵,见他并未威胁,微微松了一口气,要唤宫人来。   姚蓁眉头紧锁,嗅到黄门身上的血腥气,没有制止姚蔑。   姚蔑才要出声,那小黄门忽地痛苦低嚎两声,抖着手将脸上的面具揭下。   他的脸露在烛光下,被幞巾遮着,有些看不清。姚蓁心中警铃大作,欲上前一步,看清他的脸。   姚蔑诧异道:“秦颂?”   秦颂将面具丢开,喘着粗气道:“是奴。”   他形容狼狈,虽同姚蔑搭着话,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姚蓁,目光交汇,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要同她道来。   姚蓁不安地望着着他,眉头紧蹙。   秦颂面色严肃,喘着气缓了一阵,从怀中掏出一封染血的信,双手捧着,举过头顶,递给姚蔑。   姚蔑回头同姚蓁对视一眼,见她并未制止,犹疑一瞬,将秦颂手中的信接过,拆开。   在望见那封信的瞬间,姚蓁脑中的弦便绷紧了。   姚蔑手指翻飞,将信封拆开,掏出信纸,捧在手中浏览。姚蓁目光扫向那信纸,一眼便辨认出,这是骊兰玦的字迹,神色微变。   她没有去看信,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脑中急速思索。   姚蔑看罢信,惶惶地看姚蓁,欲言又止道:“皇姐,这是骊表兄几日前寄来的信……”   姚蓁没有应他,而是垂眸望着地上跪着的秦颂,喉头发紧一阵,涩然道:“秦咏山,你这是何意。”   言罢,她扫向他身上的黄门装扮,忽地想通了什么,面色一僵,低声道:“前几日送来信的人,是你?”   秦颂轻咳两声:“是我。”   他此言一出,不待姚蓁作出反应,姚蔑便迅速斥问道:“信是你送来的?你有何等目的?!”   秦颂苦笑一声,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指着胸口的大片血迹,反问道:“咏山已为庶人,能有什么目的?”   姚蓁紧抿着唇,额角的脉搏“突突”直跳,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   “公主。”秦颂捂着心口,面容痛惜,恨铁不成钢道,迭声道,“我早叫你除去宋濯,为何迟迟不动手?”   “现如今他伪装的滴水不漏,却将整座皇城玩弄于鼓掌之下,宫中满是他的人!他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往来讯息皆被阻断。你们如今处境,犹如被他养于笼中的雀鸟。我实在不忍公主、陛下被蒙在鼓中,拼死寻来被拦截的临安来信,几乎九死一生地送到你们面前——”   他提着一口气,字句掷地有声:“你们都被他蒙骗了!” 爱恨   秦颂低哑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议政殿中, 如同在喉咙间含着粗粝的砂石,刮过灯罩,将烛火拉扯的飘摇乱舞。   晦暗明灭的烛光倾在姚蓁明净的脸庞上, 她眉眼清湛,沉静道:“你虽言之凿凿, 但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为何要信你?”   秦颂低笑起来,看着她, 眼神犹如在看着一个身在迷途而不知返的人,有些轻蔑地嘲讽着她的天真。   “殿下,证据确凿如此,你还要为他开脱吗?这皇城中, 现今除了宋濯,还有谁能一手遮天?”   姚蓁神情淡然。但只有她自己知晓, 袖摆下,她的指尖有些紧张地微蜷。   姚蔑惴惴不安地望向姚蓁, 道:“皇姐……”   姚蓁朝他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望向秦颂,道:“倘若他只手遮天, 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秦颂被她问的一愣, 似是未曾想到她问这个,停顿一瞬, 缓声道:“宋濯所举,现今已触及世族利益。这些,是世族查出的。”   姚蓁没有再说话。   烛光透过灯盏, 泛着暖黄色的光晕, 温柔地映在她脸上, 遮掩住她过于苍白的脸色。   殿中的气氛,在这种冷静的沉默中,变得极有压迫感,沉沉的压在人心头。   姚蔑听了方才一席话,有些慌神,看看她,又看看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最后,只让秦颂起来说话。   秦颂仰头看着姚蓁,面有戚戚之色,片刻后才缓缓起身,站到姚蓁面前,而后动手解自己的外袍。   姚蓁立即偏过脸,眉眼微冷,低斥道:“你做什么!”   秦颂一言不发地解衣带,褪下外袍,用力甩到地上,而后指着身上的破烂的血迹纵横的衬袍,诘问道:“事已至此,你为何不肯信我?我拼命从他的严防死守中入宫,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条命,只想告诉你们真相!公主,你以为你能够出入宫中便是自由,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他宋濯的计谋,他看似给了你自由,实则是令你放松警惕!”   姚蓁浑身发冷,被他连声逼问,竟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秦颂语速太急,说到最后,急急地咳嗽两声,嗓音有些撕裂,像是嗓子被人劈开:“我险些丧命,公主,我能有什么企图?我只是想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   余光扫到他血肉淋漓的胸口,姚蓁的眼睫剧烈扑簌起来,有些伶仃的立在灯下,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   烛芯“哔剥”一声爆裂,姚蓁像恍然惊醒一般,有些哀伤地看着秦颂,缓声道:“……如你所说,他这般做,有什么理由呢?”   秦颂无力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低声道:“他如何想,我不得而知。至于理由,权势利益熏天,谁知道人心会不会变?公主若仍不信,大可亲自去问他,拿着这些铁证同他对峙便是了。”   同他对峙。   这几个字,重重敲在姚蓁心头,令她的心绪混乱如麻。指尖深陷在掌心皮肤里,细微的痛觉漫上心头,她才理出一丝清明的思绪。   秦颂的话,未必尽然可信。但他有一点说的不错,她的确得问一问宋濯。   就算不为了试探他是否拦截了信,如今骊将军身死,亦得同他理一理岭南的战事。   她眼睫轻眨一下,看向秦颂。   方才他话中的欲言又止,她大致猜出他想说什么;她曾迫于形势,委身宋濯,以命相挟才得以脱身。如若宋濯控制整座皇城,想必其中有一部分理由是为了她。   所以她不能亲自去问。   ——宋濯的目的,如若当真是为了蒙骗她、继而掌控她,一旦冲突爆发,恐她会落到往先被囚困在清濂居的下场。   她想到宋濯曾提及过的密室,脊背一冷。   思忖良久,姚蓁清湛的目光,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姚蔑。   殿中,烛火幽冥。   窗外,天幕晦暗,墨云翻涌,阴暗的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   次日,朝会后。   宋濯一身渥丹色官服,缓步迈下玉阶。   几名科考后入仕的年轻新贵跟在他身后,遥遥望着他鹤立如松的身姿,你推我搡一阵,在宋濯行到宫门时,终于有一人被推搡出头,自身侧拦住宋濯,怯懦地同他请教一些疑问。   宋濯顿足,望向他,缓声作答。   他的态度既不轻慢,也不热切,挺直如松,虽清冷矜贵,但并非倚权弄势的傲慢,只有经验者对初学者授学时的严谨。其余学士见此,对视几眼,渐渐朝他围拢过去,一个接一个地提出自己的疑问。   其中有位胆大的学士,见宋濯唇色泛白,关切道:“晨间湿寒,大人可是冷着了,脸色为何这样白?”   宋濯被他问的一怔,顿了顿,缓缓摇头:“无事。”   被人众星捧月般围拢着,身旁道路上人来人往,不时投来艳羡的目光,宋濯被那些目光望着,眉宇间亦未见骄傲自满,神情依旧淡然,缓声一一解答。   晨曦喷薄,金光倾覆,洒落宋濯漆黑的眉眼间,宛若覆雪明烛,被派遣来的小黄门远远瞧见这一幕,竟瞧得呆了呆。   须臾,他回过神来,上前请宋濯:“大人,陛下请您前往议政殿一趟。”   围拢在宋濯身旁的学士们一听,便不再打扰,躬身行礼后道别。   宋濯回之以礼,随后由黄门在前引路,前往议政殿。   殿中,宫人屏退,姚蓁已等待他多时。   她站在窗子旁,遥遥望见宋濯披光自甬路尽头而来,心脏难以抑制地急跳起来。   坐在龙椅上的姚蔑见状,有些不安地望向她,姐弟二人深深对视一眼,姚蓁什么话也没说,沉默着向偏殿走去,隐退身形。   她走到偏殿时,姚蔑忽然唤了一声:“皇姐。”   姚蓁回头,粲然而温暖的晨光落在她脸上。   姚蔑的神情有些纠结,顿了顿,轻声道:“偏殿有暗门,侍从已被我事先屏退,皇姐如若发现事情走向不对,便从暗门悄然离去吧。”   姚蓁温和的望着他,没说好与不好,折身入偏殿。   她阖上门,留了一道窄窄的细缝,方便交谈声传入。   偏殿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有浅薄的一道光线通过那道门缝透进来,搭在裙角上。   姚蓁立在门后,侧耳听着正殿的动静。   不多时,轻缓的脚步声隐约传过来,姚蓁听着那熟悉的韵律,心中一紧,知晓是宋濯来了。   分明应是紧迫的情形,在这一瞬间,姚蓁的心境却忽而平静下来。   她的额头抵着门板,手指搭在门扉上,眼睫扑簌,心想,但愿这一切,皆是秦颂用谎言堆砌出的骗局。   ·   宋濯迈入殿中。   迎面便同小皇帝的视线对上,对方好似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一般,在他踏入门槛的一瞬间便投过来视线。   宋濯眼眸轻眨一下,躬身行礼:“陛下寻臣前来,所谓何事?”   “没什么大事。”姚蔑抬手令他平身,温声道,“并不是多要紧。——宋卿的唇色为何这样白,可是冻着了?”   宋濯在靠窗处落座,垂眸望着自己泛白的骨节,轻轻摇头:“并无大碍。”   姚蔑没有再出声。   宋濯抬眸睨向姚蔑:“陛下若有事,但说无妨。”   姚蔑面色犹豫。   宋濯面容沉静地等待他出声,鼻头微动,忽地问:“容华殿下才来过?”   “啊?”   “没什么。”   二人颇为尴尬地搭了几句话,姚蔑面色几变,终于开门见山道:“首辅,朕想要国玺。”   闻言,宋濯眼尾扫向他,漆黑眼眸中情绪深不见底,“哦?陛下为何提及国玺?”   他语气淡淡,但这般看人时,压迫感极强,姚蔑顶着来自他周身气势的压力,咬了咬牙,依照他同姚蓁昨夜商议的那般,一字一句道:“朕要国玺,乃是为了下一道圣旨。昨日临安传来急报,岭南蛮夷犯我朝边境,骊将军同他们鏖战,战死沙场,现今兵力有所不足,骊通判书信受阻,近日才纷沓而来,朕须得下旨令指派将领前往,铸我朝边境。”   说完这段话后,姚蔑忽地觉得,殿中陷入冰冷的死寂中。   宋濯神色淡然地看他片刻:“臣未曾收到军情。”   姚蔑喉间耸动,站起身来,沉声道:“请首辅归还国玺。”   宋濯一言不发,沉沉盯着他。   姚蔑平静地回望他。   他的神情还算淡定,实则书册遮挡处,他的手指紧紧的扣着桌沿,用力到筋脉紧绷。   须臾,宋濯缓缓开口:“公主知晓此事吗?”   姚蔑愣了愣,须臾反应过来他的问句是什么意思:“皇姐暂且不知。”   宋濯又陷入沉默。   有黄门端着茶水,依次放在二人面前的桌案上,而后退至一旁。宋濯望向那热气袅袅的茶盏,端起来啜饮一口,淡声道:“陛下,臣同你做个交易如何?”   姚蔑警惕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迟疑着道:“什么?”   “臣将国玺交与你,作为交换,陛下将岭南战事同骊将军身死一事瞒下,如何?”   姚蔑头脑发蒙,倏地睁大双眼,浑身发抖,一时忘却昨日同姚蓁商议好的说辞,瞠目结舌一阵,下意识地大声指控道:“那些被拦截的书信,是不是你做的?   “你、你为何要隐瞒皇姐?那是她的亲舅父!”   宋濯眉心微蹙,沉声道:“什么书信?”   他疑惑的神情不似作假,姚蔑有些无法判别,下意识地望向书册下压着的骊兰玦的书信。宋濯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起身走过来,在姚蔑惶然的目光中,长指抽出一封信。   一封信看罢,宋濯神色微凝,薄唇紧抿,须臾才道:“不可令公主知晓。”   姚蔑仰视着他,“为何不可,为何?”   宋濯神色微冷,没有过多解释,反而问道:   “此信,是谁交予陛下的?”   ——他没有否认拦截书信之事。   姚蔑心中一凛,只道:“不知。”   宋濯垂眸睨他。他身量极高,这般睨着人时,冷冽的压迫感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原本姚蔑同姚蓁商议的计谋是,谆谆善诱地试探宋濯,从他口中一点一点套出话来。可如今自姚蔑惊惧地吼出那句话后,主动权便转入宋濯手中。他六神无主,眼神慌乱地瞟着,下意识地望向宋濯身后——那是姚蓁藏身的方向。   宋濯是何等缜密敏锐之人,虽然姚蔑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但已被他敏锐地捕捉。他浓密地长睫轻眨一下,转头看向偏殿门,昳丽的长眸微眯。   他低声道:“偏殿有人,是不是。”   姚蔑浑身霎时绷紧,大气也不敢出,惊恐地盯着宋濯的脊背。   他不回应,宋濯也不再追问他,眸光清沉地望着偏殿的那道小缝,顿了顿,脚步倾轧过去,一声一声,像是重重踩在人的心头,牵扯着在场每一人的心弦。   眼瞧着他还差十几步便要走到偏殿殿门,危急关头,方才送完茶水便一直沉默地立在屏风旁的黄门忽地出声,嗓音低沉:“信是我送来的。”   他直起身子,抬起低垂的头颅,哪里是阉人模样,分明是个俊俏如玉的郎君。   宋濯顿足,睨向他,寒声道:“秦咏山。”   秦颂走到他身前,不甘示弱地同他对视,沉声道:“正是在下。”   宋濯面容冷肃,话语笃定:“宋韫派你来的。”   秦颂嗤笑一声,音量陡然放大:“只要能揭穿你的伪装,谁派我来的,重要吗?”   他言语中颇有几分要激怒宋濯的意思,但宋濯依旧神情淡然。   姚蔑见宋濯没有继续往偏殿走去,连忙上前,疾步走向宋濯身侧,语速飞快地追问:“首辅,你究竟为何要隐瞒我皇姐骊将军身死之事?”   秦颂嗤笑两声,接过他的话头:“他怕公主知晓他的所作所为后,会弃他而去。”   他二人一左一右拦在宋濯身前,宋濯面色冰寒,眸中已有些不耐,但他的修养令他不欲与他们相争,薄唇微抿,一幅不愿同他们多废口舌的模样,眉宇间的神情愈发冷。   姚蔑一向有些畏惧宋濯,此时虽拦在他身前,仍不敢同他对视。   秦颂则一直紧盯着他的神色。   他一向看不惯宋濯这副超脱俗世、不然纤尘的模样,仿佛在他眼底的他们皆是不堪入眼的灰尘。   这般想着,秦颂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蓦地扬声道:“宋濯,你当真觉得将皇宫封锁、阻塞消息往来,蒙蔽欺瞒公主,便可以永远地将她留在你身边了吗?”   他站到宋濯面前,紧盯着宋濯的眼眸:“你铸宫为笼,将公主当作你精心喂养的金丝雀,假装温情以待,实则为之不惜将整座宫城中的人皆圈禁为鸟,只为让你的雀儿觉得身在自由之中。可宋濯你有没有料想过,百密终有一疏,谎言终究会败露。你病态扭曲的做法,总有人会窥破,总有人会不惜豁出命来也要揭穿你的真实面目!”   宋濯闻言,眼睫眨动一下,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   他眼中泛着晦暗而深邃的浓墨,像是暴风雪来临前夜幕下的广袤冰面,空荡荡的无一丝人气,令人与之触视,通身生寒。   姚蔑看着他岑静的脸,重重地打了个哆嗦。   宋濯轻笑一声,瞳仁泛开冰冷的、嗜血的光晕,隐有妖邪之色,周身气势在一瞬间冷的刺骨。   他低声道:“除去你们,她不就不会知晓了。”   姚蔑悚然一惊,脸色大变,惊恐地要叫喊出声提醒偏殿中的姚蓁,五官扭曲一阵,生生忍住。   秦颂亦是神色微变,低斥道:“宋君洮,天子面前说出这番话,你是要谋反吗?!”   宋濯显然没有同他们纠缠的意思,清沉的目光掠过他们,轻飘飘地落在偏殿门扉上。   他缓缓迈步,秦颂与姚蔑被他气势所震慑,一时皆没有阻拦。   脚步声倾轧至偏殿门前。   宋濯的玉白的长指搭在门扉上,低声唤:“蓁蓁。”   他推开门。   殿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门扇后却并没有人,宋濯目光环视殿内,并未发现有人存在的痕迹,唯有开门带起的轻风,搅动偏殿内的纸张翻卷着轻响。   他微微俯身,在门扇上嗅到淡淡的清甜香气。   他走入偏殿,仔细观察一阵,确认姚蓁并不在偏殿。   宋濯浓密的睫羽轻眨一下,似是思忖一阵,神情稍微缓和。   正殿中的姚蔑和秦颂终于回过神,疾步跟在他身后走入偏殿。   宋濯背对着他们,姚蔑同秦颂对视一眼,望向隐蔽的暗门,一触便收回视线。   因而宋濯不知道,一墙之隔的暗门内,姚蓁惊恐的浑身发颤,此时正紧紧地用手捂着自己的唇,浑身紧绷,几乎闭气,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谭歇陪着她身侧,眉头紧蹙,手掌抬起又落下,如是往返数次,良久,掌心终究没有落在她的后背,而是克制地递出一张帕子,做口型示意姚蓁拭泪。   姚蓁泪眼朦胧地接过帕子,没有拂拭眼角,而是紧咬着牙,将帕子捏在手心,捏的满是褶皱,仿佛那帕子是宋濯一般。   她方才听得分明,秦颂所指控的那些,宋濯并没有矢口否认。   他承认了自己对她的掌控。   亦在旁人面前撕开温和的伪装,露出骇人的强势一面。   他当真为了将她留在身边而不择手段!   他当真害死了自己的舅父!   姚蓁脑中“嗡嗡”作响。   她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宋濯对她执念之深,连对她的称谓都不肯同别人一样。她被别人唤作“窈窈”,他不欲同旁人一样,偏要将她唤作“蓁蓁”。   “蓁蓁”是他的独一无二,亦是他那种非同常人的掌控欲的具体体现。   姚蓁泪流满面,心痛的几近麻木,唯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   她好恨自己,为何一时心软,没能在有机可乘之时,早些除去宋濯! 计逃   暗门内外, 一片寂静。   谭歇侧耳听了一阵门外动静,看向身旁哭的梨花带雨的姚蓁,轻声道:“殿下, 人走了。”   姚蓁眼眶通红,闻言轻轻颔首, 垂着眼帘,用手帕揾去眼角未干的泪,轻声道:“多谢大人。”   谭歇轻轻一笑:“不必。”   以防万一, 二人并未多说什么,又静默一阵,确信门外没有人声后,姚蓁抬眼看向谭歇, 眼眶中又晕开泪光。   想到方才所闻,她打了个寒战, 轻声道:“谭大人。”   谭歇同她清湛眼眸对视一瞬,快速的别开眼:“殿下请讲。”   姚蓁敛着眉眼, 抚着腕骨上宋濯为她戴上的玉兰手链, 深思一阵,缓声道:“方才殿中对话, 大人也悉数听到了。如今我身在宫中, 犹如身在囹圄。这重垣叠锁的深宫,令我窒息, 我一日也不愿多待。岭南战事又迫在眉睫,还望大人……望大人能助我一臂之力,助我出宫。”   她摒弃“本宫”的自称, 用“我”来称呼自己, 字句哀哀戚戚, 眉宇间缭绕着淡淡愁绪,犹如袅袅雾气凌波,令人望之生怜,心中触动,不会有人不心软。   谭歇面色松动,沉吟片刻,缓声宽慰道:“宋大人方才所言,似乎并未承认拦截信件之举,许是中间有所差池?”   姚蓁闻言,眼中泪光更甚,低声道:“他……我了解他。他是真的想要掌控我。”   谭歇不知想到什么,薄唇微抿,没有说话。   姚蓁方才有些六神无主,因谭歇在身边与她一同经历,故而下意识同他求助。见他如此,她的心绪渐渐平静,在心中酝酿着主意。   她虽娇柔,但并不柔弱,到底是出过宫、见过血的公主,并不是温室里的娇花,心性坚韧,犹如霜雪中傲立枝头的梅花。   在谭歇沉默的短短瞬间,她已经做好许多种打算。谭歇若是肯助她,这最好不过;若他不愿,她便另寻方法。   虽这般想着,她仍不禁用希冀地目光望着谭歇。   谭歇迎着她的目光,轻轻颔首。   姚蓁破涕为笑,含泪道:“多谢大人。”   谭歇看向姚蓁身后的暗门,又是沉思一阵,道:“出宫之事,且待日后慢慢商议。公主当务之急,是先回到自己的寝宫,以防首辅前往查探。”   姚蓁面色一凛,沉声道:“好。”   暗门后连着幽邃的密道,昏暗窄小。二人不必出暗门,顺着密道便可离开议政殿。   谭歇在胸口摸索一阵,摸出一张火折子引燃,火光勉强可以照亮前方的路况。火折子很快熄灭,这短短的空隙,他迅速将路况记下,而后引着姚蓁过密道。   进入密道后,姚蓁脑中紧绷的弦才稍稍放松一些,后知后觉想起,谭歇为何会出现在偏殿里。   于是她边摸索着前行,边问道:“谭大人为何出现在偏殿?”   谭歇护在她身周,嗓音沉沉:“臣前夜留于议政殿值夜,今晨忆起有私物落于殿中,故而前来取。但身子有些不适,稍作停留,未曾想……”   后面发生的一切,不用他说,姚蓁亦知晓。   他这话挑不出错处,历来惯有内阁学士守夜的先例。况且姚蓁望见他时,他的确面露倦色。   彼时两人面面相觑,她竭力示意他莫要出声。   也多亏那时,有谭歇与她同处在殿中,不然她听到那些对话后心神大乱,说不定现今已被宋濯发现。   如若当真被宋濯知晓她在,那必然不会这般容易的应对了。   密道低窄,姚蓁身量轻巧,行走时还算自如,谭歇身量高,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走着走着,路途有些不平,空间也愈发窄小。   谭歇虽有心搀扶姚蓁,但终究是君臣、男女有别,便低声提醒,让姚蓁揪住他的衣袖,以免摔跤。   黑暗中难以视物,姚蓁摸索着拽向他的袖子,却不当心将他袖中的一个物件碰掉,骨碌碌的滚了两圈。   谭歇肩宽腿长,有些不好俯身。姚蓁听音辨认一阵方向,俯身去捡,摸出是他的腰牌,便顺势塞入他的袖中。   她的手肘碰到谭歇的手臂,谭歇忽然痛极一般轻吸半口凉气——剩下半口,许是意识到失态,被他忍住。   姚蓁眉尖微蹙,察觉到不对。   待又走了一段路,隐约能望见出口的光亮,她偏头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谭歇没说话,须臾,姚蓁又问了一遍,他才道:“嗯。”   他一个文官,何来的伤?   姚蓁见他态度遮掩,很快想到之前他替她寄出的信,心中明白了大半,小心翼翼道:“是因为寄那封信吗?”   “不是。”   姚蓁狐疑地看他一阵,深吸一口气,不再追问,同他分别。走出密道后,抄近路回到嫏嬛宫。   -   嫏嬛宫中一片祥和的静好,宫人各自做着分内之事,丝毫未受到议政殿中风风雨雨的侵扰。   姚蓁危坐在桌前,面色平静,心中则是一片混乱,睁眼闭眼,眼前来回交替着温情的宋濯与强势的宋濯,令她的脑中撕裂一般的疼,喉间发堵,眼眶不禁又泛红,像是洇开浓郁的桃花色。   但她必然是要离宫了。   上一次离宫太过匆匆,故而很快被宋濯察觉、继而追上。这一次,她得仔细规划逃离之计。   宋濯既不允派兵前去临安支援,便由她逃离后,执兵符前往相助。   她心烦意乱的坐了一阵,殿门外,有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倾轧过来。   姚蓁一下便听出这脚步声属于宋濯,心中一紧,收了眼泪,背脊挺直地望过去。   宋濯亦正望着她,目光清沉。他的眉发漆黑,显得他的肤色格外的冷白,姚蓁望见他,心中发颤。   及至近了她身侧,宋濯眉尖几不可察地轻蹙一下,望向她绯红的眼眶:“怎么哭了?”   他的指尖抚上姚蓁的眼角,玉石一般的冷。姚蓁被凉的抖了一下,摇摇头示意无碍,抓住他的手,柔声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她满是关切地抬眼望着他,眼波潋滟,像是一汪清泉,摇摇晃晃地沁入人心尖。   宋濯沉沉注视着她,长睫轻眨一下,淡声道:“许是晨间风凉。”   姚蓁低下头,忍住恐惧,将他的手拢在手心,为他暖手,睫羽垂落,掩盖住眼眸中的情绪。   宋濯没有制止她的动作,空着的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颌,凑近观她一阵:“为什么哭?”   姚蓁心中一紧,知晓方才的含糊并未糊弄过他,暗道,糟糕。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自然躲不过宋濯的视线。   宋濯长眸微眯,捏着她的长指稍稍用力:“嗯——?”   他方才在议政殿中同人对峙,满身戾气,如今周身气势仍隐隐约约地压迫着人。成日同他相处,姚蓁已然习惯他的气息,因而面色还算平静,眼睫扑簌两下。   余光望见桌案上平铺的一册书,她红唇微张,吐出又轻又软的一个字:“……疼。”   宋濯指下,她雪白的下颌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像是碾碎的花瓣的汁水晕染在上。   宋濯松了点力道,边看向桌案,边淡声道:“又不是在同你行房,疼什么。”   姚蓁一听这话,脸上立即滚烫着泛红。即使同他做过亲密之事,她仍受不了他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这些话,羞恼的将他的手抚开。   宋濯望见桌上摊开的话本,眉梢微挑:“看话本看哭了?”   姚蓁心中松了一口气,脸上仍作出不大好意思的模样,从喉间溢出一声轻若蚊蝇的一声:“……嗯。”   宋濯将那话本拿在手中,却没有看,而是对她道:“讲来听一听。”   姚蓁庆幸自己昨日看了几眼,回忆一阵,柔声讲给他听。   待她讲完,宋濯翻开书页扫了两眼,神情专注,像是在考校她一般。随后他将话本放下,姚蓁便知,这便算是将他糊弄过去了。   橘黄的日光渐渐白炽,宋濯挑起一缕她的发,低醇着嗓音问她:“今日去我那吗。”   他眸中闪着奇异的光晕,姚蓁岂能不懂他话中之意,眼波潋滟一阵,手指搭在他的手臂上,柔声道:“我不想去……可以不去吗。”   宋濯不置可否,而是低声问:“为何不想去?”   姚蓁是真的不想去。   但她定然不能说是因惧他才不想去,红唇翕张一阵,面露惧意,吐出一个人名:“那日,宋太傅……”   宋濯便知她在怕什么了。   沉吟一阵,他安抚般抚了抚她的发:“没事的,蓁蓁。”   姚蓁掀起眼帘看她,眸中泛着楚楚的水光,长睫沾湿,眉尾泛红,像是要哭了。她拉着他的袖口,撒娇一般的轻轻摇晃,柔声同他商议道:“过几日再去,好不好?”   说到这里,她真心流露出几分对他的不满,红着眼,委屈巴巴的控诉:“你太……你太不知节制,我歇息几日再去。”   她委屈时,嗓音又娇又绵软,且提出的这个理由,宋濯无法反驳,沉寂一阵,他才道:“好。下次休沐去。”   这次的语气,便是不容商量了。   姚蓁腹诽,下次休沐也没两日了。   但她不好再找理由推托,恐宋濯瞧出些什么;又因此次准备离宫,她势必要从宋濯手中悄然分走一些兵权,便没有再说话。   宋濯望着她绯红的眼角,欲哭不哭的模样,眼眸微动。   片刻后,他抚着姚蓁腕骨上的玉铃,忽然低声问:“脉搏为何跳的这样快?”   姚蓁懵懂的回道:“什么?”   宋濯摩挲一阵她的腕骨,清沉的目光落在捏着她腕骨的自己的手指上,低喃着说了一句同上一句话毫不相干的句子:“陪我交吻一阵。”   姚蓁听懂了他话,美目微睁,下意识地轻声反问:“啊?”   宋濯已捏着她的下颌尖,将她抵在桌案上,深深吻住她,将她短促的音节吞入唇舌间。   姚蓁心中不甘愿,“呜呜”两声,要推开他。然而同他相较,她的力气实在是小,很快便被他吻的无力,手臂一软,抚落案面上的话本与几张宣纸。   旋即那条柔软的手臂被宋濯捞起,十指紧扣压在桌面上。   支摘窗开了一道小缝,渗入几丝寒风。   寒风侵不动,殿中正暖融。   *   时日一日日地过去,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展开。   得知宋濯平静面容下令人胆寒的谋划后,姚蓁再看他,便能轻而易举地从一些细枝末节的事中,窥破宋濯对她的掌控欲。她知道他在竭力的克制,可空穴不来风,任何事只要存在,哪怕是被藏的再好,也会留有痕迹。   姚蓁还知道宋濯听闻岭南战事后,一直派兵支援。   她并不知他此举为何,只觉得他或许是疯了——她曾那般相信他,而背后的真相却给予她沉重一击。   宋濯仍滴水不漏的同她温情相处,好似议政殿中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她不懂宋濯,但她了解宋濯,所以亦可作出温情模样同他应对。   ——但这些皆丝毫影响不到她去意已决。   小轿日日前往宋府,宋濯对她并不设防,她很快便知晓了兵符的藏身之处。   因着要周旋宋濯,姚蓁近日不大前往议政殿,这里总让她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她偶然去,也是因为得知谭歇在。   她要找他商讨出逃之计,极其谨慎的。   但他们不能有任何私下里的接触。一点也不能有。   故而计划进行有些磕磕绊绊,但总算成型。   半月的时光,倏忽而往。   这半月里,宋濯一直都很忙,姚蓁不知她在忙些什么,但他每夜都和她在一处。   他仿佛怕她凭空消失一般,要用夜夜的抵.死.缠.绵来确定她的存在。   这一日的夜间,姚蓁仍在宋府度过。   晨间,她正睡得迷糊,手臂蓦地一紧。疼痛使她从睡梦中惊醒,她的心因惊吓跳的很快,惶惶睁开眼,心口不停起伏。   宋濯正紧攥着她的手腕,用一双宛若冰雪夜中的寒潭般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瞧地姚蓁心中发寒。   她满目懵懂,下意识地往他怀中缩了缩,额角抵着他的锁骨,柔软地蹭了蹭他的锁骨,轻声道:“怎么了?”   宋濯轻吻她的发顶,过了好一阵,才道:“梦魇了。”   姚蓁眼睫一颤,没有问他为何梦魇。   宋濯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良久,低喃道:“梦见你离开我了。”   姚蓁被他拥的有些喘不过气,但她脸上仍挂着甜笑,搂紧他的腰,拍拍他的后背:“不会的,我不会离开你的。”   ——怎么可能。她怎会不离开他。   她心中讽笑,重又阖上眼,哈欠连连,十分困倦的模样。   宋濯又拥她一阵,到了该上朝的时辰,起身更衣,垂眸见她如此,温声道:“这般困顿,便不必去朝会了。再多憩息一阵。”   姚蓁迷迷糊糊地应他一声。   实则她心中一片清明。   ——瞧,这半月来,他用各种手段阻拦她上朝。   宋濯边提着鞋履,边缓声嘱托:“公主府明日便修缮好,你入住之后,不必辛苦日夜奔波;如今政事安稳,届时亦可不必朝会。”   姚蓁娇哼两声,含糊地应:“知道啦。”   宋濯走过来吻她眉眼:“宋宅有些事,须得我今夜前去处理,晚些回府。”   姚蓁软软的攀着他的脖颈,勉力将雾蒙蒙的眼眸睁开一道小缝,而后去吻他的下颌,娇声道:“既然快要乔迁府邸,我今日且回宫一趟,收拾一些衣装。晚间你仍旧派小轿来接我?”   她鲜少露出这种娇柔乖顺的模样,但她知道宋濯不会拒绝。果然,宋濯同意了。   两人又耳鬓厮磨一阵,宛若一对甜蜜的夫妻。   相依偎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上朝的时辰迫在眉睫,仆从前来请宋濯,宋濯又吻了吻她的眉眼,起身离去。   姚蓁倚着头枕,沉沉睡去。   屋舍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没多久,姚蓁重新睁开眼眸,坐起身来。   她的眼中,分明一片清明,半丝水意也无。   她穿好鞋袜,走到门扇旁,左右观望一阵,确认周围无人看守,便折返回屋中,轻车熟路地拉开一道抽屉,从中翻出那枚被她刺探无数遍的兵符。   宋濯似乎对她毫无戒备,兵符这等重要的物件,并不避讳让她瞧见。   姚蓁不知他是对她放心,还是对他自己的计策有足够的自信。   她将兵符紧紧握在手中,任凭棱角将她的手硌得满是红印。   她垂眸看着自己细白的手,眼神中满是坚定。   现如今,公主府以极快地速度修缮好,宋濯已迫不及待地想将她囚于身侧。姚蓁同他伪装周旋这样多的时日,知晓自己已慢慢消磨掉他的戒心。   姚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四肢百骸中急速流淌的血液平缓下去。   今夜,便是她逃离的最佳时刻。   -   宫中的一切,这半月来,姚蓁皆打点好。   夜幕降临时,那顶姚蓁无比熟悉的小轿一如既往地来到。   姚蓁换上事先备好的袄裙,提着一个装着几件衣裙的包袱,走上轿子。   轿子同往先一般行驶,他们走的是相对静谧的路段。   待轿子驶出宫后,姚蓁的心脏急跳起来。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包裹,脑中回想着此先谭歇对她说过的话。   轿子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   姚蓁稳着声音,沉声道:“停。”   轿夫毕恭毕敬地停下。   姚蓁掀起轿帘,指着不远处的一家店铺,道:“本宫要去那家铺子买一些醴酪。”   ——这是她常买的一家醴酪铺子,几日前姚蓁特地买了两次。轿夫们不疑有他,停轿放她前往。   姚蓁戴上幕离,走下轿子。   走出几步,她捂住胸口贴身存放的兵符,确认它的存在。   随着距离轿子愈来愈远。   噗通,噗通。   姚蓁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轿夫们并没有跟着她——即使是跟着她,亦无伤大雅。   姚蓁目视前方,稳步朝那家醴酪铺子走去。   她的目的并不是醴酪铺子,而是一旁幽邃的小巷。   谭歇事先安排好人,在那处接应她。只要她走到铺子前,立刻有一帮伪装成流匪的人出来制造混乱,届时她须得趁乱极快地走入小巷,同谭歇安排的人离开。   而那群“流匪”,当中会有人伪装成她的模样,佯装容华公主被劫持。   届时,宋濯必定会费尽心机地解救“公主”,而她早已趁乱逃离。   姚蓁站到铺子前,脉络中的血液难以抑制地沸腾起来。   “铮——”   刀剑齐刷刷出鞘!   尖叫声此起彼伏,姚蓁听着周围纷扰的动静,瞳孔微缩,因为事先有所预料,格外冷静。   人群推搡着攒动在她身侧。   就是现在!   姚蓁迅速跑入小巷中。   ——这块地方,曾划分给诸位藩王为王府所辖地,治安一向不比其他地方,发生□□,不会有人产生怀疑。   姚蓁疾步奔跑入小巷,迎面望见等待良久的谭歇,她一怔,但脚步丝毫没有减缓。   驾着马车的谭歇朝她伸出手,姚蓁借力乘上马车。   她没有问谭歇为何出现在这里——他们之前商议的是,谭歇会另派他人前来。   马儿“的卢”奔跑起来,朝着同宋府背向而驰的方向行驶。   姚蓁心中无比紧张激动,心脏跳的几乎要冲出胸膛。   稍微缓了缓,她低头检查身上的物件,摸到兵符完好无损,她的银票也在。   她摸遍全身,最后发现自己落了一只耳珰,许是方才疾跑时跑丢了。   那只耳珰,是宋濯送给她的那对血玉耳珰。   姚蓁已然不在乎这些了。   城中一片混乱,而她乘坐马车,穿过街坊,车轮滚动如鼓点,密密麻麻地敲着她的心口,终于踩着宵禁的时刻,顺利地驶出城门。   姚蓁的心绪,在马车驶离城门的一刹那,归于平静。   ——从今往后,她将彻底脱离宋濯的掌控。 死讯   月色如晦。   宋濯披着一身寂寥的月色, 踏入宋宅。   正堂里,宋韫已等候他多时。   他的面前摆放着膳桌,膳桌周围陈列着两把椅子, 家仆被尽数屏退。宋濯嗅到一股他惯常不喜的气息,懒散地掀起眼帘, 扫了一眼宋韫身前,没说什么,落了座。   方一落座, 他便微不可查地轻蹙了下眉,神情不由自主地微冷。   宋韫捻着胡须:“你来了。”   宋濯身子后倾,倚在椅背上,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淡淡地应了一声。   宋韫抬手斟了一盏茶,瞥他一眼, 道:“我儿近日气色颇为不好,故我特命人做了这大补的全血宴, 以供你调养。”   宋濯垂眸睨着面前的血豆腐、血燕窝, 唇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缓声道:“多谢父亲体恤, 将我厌恶的事物记得这般一清二楚。”   他虽唤着他父亲, 话语中却没有半点尊敬之意。   屋舍中的气氛,霎时凝若冷冰。   宋韫是什么脸色, 宋濯没有看。他垂着眼眸,在袖中翻找一阵,终于翻出一块饴糖, 周身的冷峻氛围才消散一些。   他倚在椅背上, 捏着那块饴糖放入口中, 半阖着眼眸。   宋韫仿佛对他的话浑然未觉一般,夹起一块血豆腐,放在他面前的瓷碟中,俨然一副慈父模样:“快用罢。”   血豆腐泛着黑红的色泽,软溜溜地从他筷着上滑入碟子里。   血腥气幽幽地钻入宋濯鼻间。   宋濯眼眸未曾动一下,嗅着那股令他不适的气息,忽地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厌恶了。似乎,宋韫的举止令他更不适应一些。   他吮着口中甜滋滋的饴糖,慵慵抬起眼帘,玉白的食指抵在桌沿下,未见着如何用力,桌子便倾斜起来,盛着各种血膳的盘子咣当撞到一处,朝宋韫滑过去,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霎时有些狼藉。   眼瞧着那些瓷盘要纷纷滑落,宋韫连忙用双手撑着桌子,才堪堪止住倾斜的趋势。   他抬起眼看向宋濯,宋濯神情冷然,父子二人沉默无声地对峙。   须臾,宋濯松开手,宋韫身形踉跄一下,额角青筋暴起。   他以袖拭汗,双手发颤,看向宋濯的目光十分复杂,连声道:“好,好,好!”   宋濯从袖中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缓缓擦拭碰过那桌子的食指。对此置若罔闻。他松手并不是因为顾及宋韫,而是想到姚蓁在宋府等着他,他不想再在宋韫处耗费过多时刻。   于是他淡声道:“毒呢。”   宋韫的眼神更复杂了,幽幽看他一阵:“当真不愿为我所用?”   宋濯的眉宇中,已然有了些淡淡的不耐烦:“既已令我服毒,又何必惺惺作态。”   宋韫一时噤声,复杂地望他一阵,顿了顿,打开酒壶,将寒蛊毒放入,为宋濯斟了一杯酒。   酒水入杯,杯壁外沿立即结了一层冷霜。   “不一样。”宋韫没有去碰那杯酒,“此毒三次为一副,三用之后,药石罔医,滞留五脏,不堪寒侵。现今为最后一次……你可想好了。”   宋濯闻言,反应淡淡。对比此,他更在意的事姚蓁会知道他将皇城封锁的真相、继而心灰意冷弃他而去。   如若使他常年被寒毒侵扰而换来真相永远被深埋……宋濯觉得,十分值得。   只要姚蓁能留在他身边。   他的命实在不算什么。   他起身端起那杯酒,指尖被寒气侵扰地微痛,而宋濯长指摩挲着瓷杯,恍若无知无觉,垂着眼帘,想着一会儿见到姚蓁,她会娇声同他说些什么。   这娇贵的公主,望见他的脸色,恐怕又会问他是不是冷着了,环着他的腰身,将他的冰冷的手拢在柔软的手心。她应当是嫌他手冷的,却又默不作声地为他暖手。或许还会将她的外裳搭在他身上。   他身躯冰冷,乃是寒毒所至,姚蓁用体温为他取暖,自然起不到什么效果。但他乐于见此。   她心疼他时,蝶翼一般的眼睫会轻轻地颤动,脸庞柔软的像是新剥的荔枝。   宋濯见不得她这副乖顺地、软软地偎在他怀中,柔声细语的模样。每每她如此,他会克制不住自己,想让她的脸庞更加娇艳,想令听她口中发出一些更柔媚的声响,想将她弄哭。   他并不认为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甚至已经有所克制,她却哭的那样可怜。   宋濯心中叹息一声,思绪回笼,泛着黑光的酒液映出他冷玉般的脸。   见他如此,宋韫不再强求。   眼睫轻眨一下,宋濯从袖中掏出两枚幽黑的药丸,一枚推向宋韫,一枚留给自己。   “忘言蛊。”他淡声道,“这一枚你给秦颂服下,另一枚我会喂给皇帝。只望太傅遵守诺言。”   宋韫将忘言蛊收好,站起身,沉声道:“你饮下寒蛊,从今往后,公主将永远对你封锁宫城之事、拦截信件之事,不得而知。”   宋濯已将装着毒的酒杯放在唇边,闻言,睫羽轻眨一下,解释道,“信件并非我拦截。”   他的确将宫城控制,这不假。可骊兰玦寄来军情的信件,他对此一无所知,更不知晓信件被拦截。   但封锁宫城确是出于他命令,出了差错将信件拦截,亦是因他的纰漏。宋濯了解姚蓁,她那么娇柔的人,为了自由敢以命相博,知晓宋濯设下这样大的一个局骗她,即使她知晓骊将军的死同他并无直接干系,亦会同他心生罅隙。   她讨厌被人掌控。   而宋濯偏偏想要将她掌控。   所以姚蓁不能知道,半丝风声也不能知晓。   宋濯的眸光幽深了一些。   那日,宋韫前来寻他,告诉他,他调查出来的东西时,宋濯的第一反应是要将他除去。   宋韫显然察觉了他的意图,说,如若他身死,立即会有暗卫密潜入宫,将消息递给姚蓁。   这实在威胁不到宋濯。他有的是方法将他和他的人铲除。   旋即,他想到了他们二人的父子关系,到底是有所顾忌,没有动手,沉默地听宋韫陈述他的条件。   ——这并不意味着宋濯是因他是自己的父亲而踟蹰不前。   之所以有所顾虑,是因为宋濯想到,如若宋韫身死,即使他不肯认他为父,他依旧得为他守孝。如此以来,他同姚蓁的婚期又要耽误许久。   宋濯已迫不及待地昭告二人的关系,以便打消旁人对她的心思。   可姚蓁极其重礼,在人前严苛地遵循着礼节,对这些事情无比在意。   若令宋韫凭空消失,倒也并非多困难,只是如此这般,长久以往,未免会惹人生疑,亦埋下祸患。   思忖过后,于是,宋濯答应同宋韫做这笔交易。   ——只要他饮下这最后一盏酒,姚蓁将再也不会知晓他隐蔽的心思。   宋濯将杯沿放在唇边,漆黑的眸中漾开奇异的光晕。   宋韫神情复杂,看着他,不解道:“为了一个女子,竟至于如此吗。”   宋濯没有说话,微微举杯,凉丝丝的蛊毒流入他的齿,将他的舌冰的发疼,而后冰封一般毫无知觉。   不必他多说,他笃定的举止,已经帮他回答了一切。   宋韫叹息一声,在一旁提醒道:“三日后,莫要忘却放血……”   他话音未落,面前寂静的夜色忽地被一阵急促地脚步声搅乱。   宋濯手下的一名暗卫急急闯入,迭声道:“主公,不好了!”   宋濯饮毒的动作一顿。   暗卫低声道:“容华公主被人劫持了!”   宋濯蓦地掀起眼帘,眼尾勾挑出一抹令人胆战心寒的弧度。   *   禁卫团团围住小巷,长街空旷,火把将街巷映得亮如白昼,百姓已被驱散,不见方才的混乱。   宋濯驾马自长街尽头疾驰而来,成列的禁卫自觉地分开一条路。   宋濯以优雅的姿态,翻身下马。   立即有禁卫前来禀报情况。   宋濯孤傲的立着,静静听禀报。   他的神情太冷,周身仿佛淬着冰,偏偏他的面色极其镇定,那名禁卫不敢抬头看他,快速地将方才境况言明。   听到“亲眼所见匪徒用长刀将姚蓁劫持”时,宋濯凉薄的神情终于微微松动。   他咀嚼着那几个字:“亲眼所见?”   禁卫道:“是。已经封锁城门,派人去追了。”   宋濯意味不明地敲着腿侧,冰冷的视线望向那几名轿夫,长指一抬,立即有人上前将他们拖下去。   轿夫们满面惊惧,在场的其余人愈发不敢出声。   “等等。”在暗卫压着轿夫退下时,宋濯沉声道,“压去暗牢审讯。”   待暗卫领命走后,宋濯望向眼前的醴酪铺子。   这间铺子,他曾听姚蓁提及过。姚蓁的舌头娇贵,有些挑嘴,却对这家铺子的醴酪点心赞不绝口,说她爱吃,他便记住了。   她以往也曾下车买过醴酪。   一切似乎都同往常一样,没有丝毫错处。   但过于巧合了,巧合的有些不对劲。   夜间的冷风将宋濯的大氅吹得猎猎作响,宋濯垂着眼帘,看向自己十指相交的手,骨节出泛着寒冷的青白色。   宋濯沉思着。   长街尽头又传来“笃笃”的马蹄声,苑清自马上一跃而下,俯在宋濯耳边,道:“主公,长乐坊那边出事了。”   长乐坊,是曾经的摄政王府邸所在处。   顿了顿,宋濯道:“摄政王?”   苑清道:“是。有摄政王旧党发起叛乱,已派兵前往了。”   宋濯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些漠不关心,淡声道:“就地围剿。”   苑清见他如此,知晓他是不会前往,悄然退下了。   凉风呼啦啦的,刮在人脸上,泛起细密的割痛。   宋濯浓密的睫羽颤动几下,心想,姚蓁会不会冷,会不会怕。   他轻轻阖眸,再抬眼时,眼中洇开一片浓黑的狠戾,翻身上马,领着浩浩汤汤的禁卫去追剿匪徒。   天月将翳。   浓重的黑云翻涌在宫城上空,一夜攒流不止,汹涌而无法平静。   一如这座被黑云笼罩的望京城。   -   天色破晓时,宋濯一行人来到京郊西侧的一处荒山。   据追踪的斥候禀报,那伙匪徒便是逃向这边的。   荒山杂木丛生,晨雾缭绕,宋濯端坐在马头,脸色白而冷,目光逡巡着寻找人行走过的痕迹。   蓦地,他望见了什么,视线微凝。   机灵的禁卫立即用剑拨开荆棘丛,丛后的一件天缥色的大氅显露出来。那禁卫心中一喜,要俯身用剑将它挑起,身后蓦地传来宋濯低哑微冷的嗓音:“别动。”   禁卫一僵,一动不敢动。   宋濯下马走过去,俯下身,徒手伸入荆棘丛,尖利的荆棘立即将他玉白的手刺出几道渗血的小洞。宋濯却恍若赶不到痛一般,手护着大氅,小心翼翼地捡出来。   禁卫心中大为震撼,望见宋濯的长睫上落了雪白的霜,将他那双岑黑的眼眸映得极冷。   那双冰冷的眼眸,却在望见这大氅后,消融出丝丝的暖融。   这件氅衣,是姚蓁常穿的一件。   宋濯仔细翻看着这氅衣,确认没有血迹后,将氅衣视若珍宝地抱在怀中。   禁卫们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继续前行。   而此时,马背上的宋濯却缓缓拧眉,垂眸看向怀中的大氅。   不对。   气味不对。   姚蓁身上经久带着一股清甜的香气,那香气淡却不易散,极易沾在衣物上,持久不散。每每她来清濂居,那阵清甜香总要到两个整日后才渐渐消散。   如若姚蓁被掳走时,披着这件大氅,那这大氅上她的香气不会这样几近于无。   电光火石之际,他蓦地想通什么,捏着大氅绒绒的毛领,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此前他虽警告过姚蔑,可终究是未喂给他忘言蛊。   ——如若他不知死活,将信件之事透露给姚蓁了呢?   一直以来,宋濯都清楚地知道,姚蓁同他相处时虽渐敞开心扉,温柔小意,但她始终未曾放弃过巩固皇室政权,私下拉拢人心。   她那么柔软,想要些权势傍身,即使是利用他,宋濯亦可以理解,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若她知晓他试图圈禁她了呢?   宋濯嘴角噙着笑,岑黑的瞳仁中却空洞洞的冷,没有半分笑意,攥着大氅的手背,鼓起一片淡青色的经脉。   在冷湿的晨雾中,宋濯蓦地调转马头,往来路疾驰奔去。   濛濛的雾水急速拂过他的身周,在他漆黑的发上凝成白霜。   禁卫们不知所以,但见他面色冷峻,纷纷勒马转头,跟在他身后,只留下数人搜山。   马儿扬蹄狂奔,日光喷薄而出。   天光大亮时,宋濯回到姚蓁被掳的那条长街。   明灿的日光下,一切将无所遁形,一些黑夜里无法察觉的细节,此时尽然暴露。   宋濯勒马,目光环视一阵,落在铺子一旁的小巷中。   小巷有些窄,在黑夜里毫无存在感,宽度刚好可容一辆中型的马车通行。   宋濯策马走过去,有禁卫上前,将巷口翻倒的簸箕挪移到一旁。   禁卫们盯着宋濯动作。   随着宋濯策马,日光明灭的落在他脸上,将他面东的那只眼眸映得宛若琥珀。   这一夜奔波,跟随他的人皆多多少少有些形容狼狈,唯有宋濯,苍青绣银的大氅加身,立于马上,依旧清冷矜贵,不染纤尘。   便是连身为男子的禁卫们,瞧着他的容貌,亦不禁下意识地感慨:世间竟有这般形貌的人。   宋濯策马入小巷。   小巷应鲜有人通行,地面上青砖坑洼不平,攒积着尘灰。宋濯一眼望见,尘灰沉积处一枚小小的足印,应是谁急奔入小巷时,不小心滑了足,留下的足印。   那足印的大小,宋濯十分熟悉,他常常会将那足握在手中把玩。   宋濯还望见了一道车辙。   他的眼眸中攒出一些奇异的光晕,蓦地低笑出声。   禁卫们一惊,面面相觑。   “不必去追捕那群劫匪了。”宋濯睨着那车辙,抬手指了指,“循着车辙,将公主请回来。”   禁卫们领了命,立即整装待发,沿着车辙去追寻。   宋濯淡色的薄唇边噙着笑意,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手中大氅的系带,动作温吞,好似在抚弄着姚蓁柔顺的发。   不安分的小家伙,只知道乱跑。   宋濯睫羽轻轻眨动一下,在脑中规划了无数遍他该如何将姚蓁锁起来,锁入不见天日的暗室里。   可须臾后,他轻轻叹息一声,将这些念头纷纷摒弃。   若是将她锁起来,未免又要抱着他的腰呜哼着委屈,将柔软白皙的小脸贴在他胸口前哭哭啼啼,眼尾洇开绯红。   宋濯并不反感她哭,但是这得分场景与时候——他见不得姚蓁难过地哭。   锁不得她,也不能对她说重话,将人弄得狠了,也会哆嗦着吓哭。   宋濯想了一阵,在心中长长地叹息一声。   罢了,罢了,只要能将她寻回,还是继续将她捧在心尖上供着罢。   禁卫们沿着车辙追寻,宋濯缓慢地驱策着马跟着。   好在,这辆马车尽沿着偏僻的小路形式,车辙十分明显,没过多久,视线渐渐开阔,那车辙延伸到青石板路上。   宋濯慵慵懒散地掀起昳丽的眼眸,辨认出,这是长乐坊的方向。长乐坊往东,是藩王宅邸。自诸王伏法后,这片儿分外荒凉。连温暖的晴日都无法驱逐掉这儿的死气沉沉。   穿过这块区域,再往东,便可驶离望京。   宋濯眯着长眸,遮挡住有些刺眼的日光。   长乐坊。   宋濯的耳边蓦地响起,昨夜苑清说过的话。   他说,长乐坊有摄政王旧党叛乱。   宋濯眉头微皱,策马上前,这时他才发现,地上蜿蜒着许多干涸的血迹。   宋濯蓦地勒马,马蹄堪堪停在血迹前,日光照在黑红的血上,那样的刺目,烫灼了一下他的眼。   宋濯眨动一下眼眸,心道,这应是昨夜诛灭叛军时留下的血迹。   身后蓦地响起凌乱的马蹄声,宋濯偏了偏头,望见苑清领着一队人策马而来,一看见他,几乎是从马鞍上滚落。   苑清的眼眸很红,宋濯睨着他,在心中慢慢的想,这一夜剿灭叛军,实在辛苦他了。   苑清跪在地上,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半晌,他深深伏在地上,几乎是颤抖着说了一句极轻的话。   宋濯脸色骤变,眼尾猛地挑出一个凌厉的弧度。顿了顿,他眼睫轻眨一下,又轻又不确定地说了一句,“你说什么?”   苑清不敢抬头,伏在地上道:“容华公主……容华公主薨逝了。”   宋濯蹙着漆黑的眉,眉宇间尽然是淬了冰的冷寒。   “混账。”他扬起马鞭丢在苑清面前,沉声道,“竟敢咒公主,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苑清红着眼。   宋濯鲜少发火,更鲜少呵斥人。即使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语气极有威压,周围的禁卫见此,呼啦啦地跪倒一片。   苑清重重磕了个头:“属下无能。”   宋濯神色极冷,拥着姚蓁的大氅,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苑清吸了口气,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低缓地说出事情原委。   宋濯静静地听,听罢,良久没有反应。   苑清等了一阵,用力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紧抿着唇,神色冷淡,似乎是要下马。   可下到一半,他身形忽然一僵,猝然从马上跌落。   马儿受了惊,“咴咴”长鸣两声,马蹄凌乱的踏了几下。   宋濯倒在地上,落地时溅起细微的尘土,灰烬飘扬在粲然的日光里。   众人眼睁睁看着,在即将着地的最后时刻,他仍记得翻身,将大氅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口。   苑清等人连忙簇拥上前去扶他。   宋濯抚开他们的手,自己优雅地站起身,脊背挺直,宛若松鹤一般立着。   而后,他神色冷静地喷出一口鲜血。 死别   望京城中发生的风风雨雨, 已经逃离宫城的姚蓁,对此一无所知。   天光破晓时,车帘渗入几道日光, 映在伏案而眠的姚蓁眼睫上。   那光有些刺目,她从浅眠中醒来, 怔忪的反应一阵,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不知为何, 下意识地抚摸了下自己左侧的耳垂。   这一侧的耳垂空荡荡,并没有沉甸甸的玉坠。   摸耳垂的动作一顿,姚蓁微微抿唇,脸色有一瞬间的微楞, 而后缓缓直起身,在胸襟摸索一阵, 确认贴身护着的兵符等物尚在,紧抿的唇才稍稍放松一些。   她危坐着, 稍微缓了一阵, 姚蓁抚开车帘,望见大片空旷的农田。望京城被她远远的抛在身后, 疏朗的晨风扑面而来, 将她的衣袖吹鼓的猎猎作响。   谭歇微微偏头,察觉到她醒来, 温声道:“凭几下有为殿下备好的东西。”   车轮轧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咯噔”一阵响,谭歇温润的声音混着车轮声传入车厢内。   姚蓁愣了一下, 低头去翻凭几下的东西, 翻出一个棉布材质的包袱, 包袱旁整整齐齐叠着一身寻常的棉布衣裳。   她打开包袱,听见谭歇继续道:“一个时辰后,到达下一个城镇,臣便不再相送公主。南下的线路,臣已提前规划好,城中亦已派人候着公主,只待您一到,略一整顿,便护送您前往临安,同骊通判汇合。”   姚蓁在包袱中翻出一张面具,她的指尖抚着面具的轮廓,眼睫颤了一阵,由衷道:“好。多谢谭大人。”   马车快速地行驶着,姚蓁怀抱着包袱与衣裳,垂着眼眸,感受着穿颊而过的清风。   须臾,谭歇轻轻的笑:“或许下次见面,公主便不必称呼臣为大人了。”   姚蓁轻轻“啊”了一声,有些不解。   谭歇没有过多的解释。   姚蓁眨了眨眼睫,亦没有再问。   一个时辰后,马车行驶到望京临近城池。   入城门时,二人下车接受例查,姚蓁戴着人皮.面具,望见谭歇面不改色地从袖中掏出两张伪造的符牌,给那守门的士兵看。   她心惊肉跳,守卫却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放两人入城。   上马车前,谭歇将一张符牌递给姚蓁。   姚蓁接过,匆匆瞥了一眼,望见符牌上刻录的名字是“沈陶”。   须臾,二人来到事先准备好的院落。   姚蓁走下马车,紧紧攥着手中的包袱。   谭歇垂头解腰间的腰牌,递给姚蓁,温声道:“护送殿下的人是臣精挑细选过的,他们听令于此腰牌。公主收好。”   姚蓁接过来,仔细地收在衣袖里。   谭歇目光含笑瞧她一阵:“去罢。”   姚蓁紧紧抿着唇,与他对望一阵,目光落在他受伤的那条手臂上,面露忧愁,轻声道:“大人亲身涉险……他若查到我的行踪,追责于大人,该如何是好?”   她说的“他”,谭歇自然知晓是谁。   沉默一阵,他缓缓挽起自己的衣袖,令姚蓁看清他手臂上的伤口。是一道斜长的划伤,应当是被利刃劈伤的。   他没有应答,反而道:“皮肉之伤,并无大碍。臣尚可应对。”   姚蓁紧抿双唇。   谭歇温和地笑笑,俊秀的眼眸微弯:“望京城中事宜,臣已安排好,他不会追来的。公主宽心。”   姚蓁看着他绽开的笑颜,缓慢地点点头。   谭歇又道:“臣会尽心辅佐陛下。”   姚蓁眸光微动,严肃的神情这才微松一些。   “去罢。”谭歇温声道,“陛下有殿下这般的皇姐、我朝有公主这般的公主,乃是幸事。”   他记得清楚,这位看似养尊处优的公主,曾为了政事成夜不眠不休。   姚蓁温柔一笑,深深望他一眼:“大人保重。”   她拎着包袱、抱着衣裳转过身,脊背挺直,端方清丽地走入院门。   谭歇看她一阵,忽然道:“公主的耳珰掉了一只。另外一只也处理了罢。”   姚蓁足下一顿,温声道,好。   她纤柔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谭歇失神一阵,转过身,解下马车车厢,立即有人上前将解下的车厢处理掉。而他翻身上马,远远眺望一阵望京城所在的北方,快马加鞭驶回。   庭院内,姚蓁听着远去的马蹄声,眸光微闪,攥紧手心的腰牌。   谭歇身为一介学士,能突破宋濯的封锁,寄出信已经十分厉害。如今又何来这样大的本事,将一切都安排的这样妥当。   或许……另有旁人相助。   姚蓁明白应当另有隐情,但是她聪明的没有过多过问。   ——毕竟,他是向着自己这边的。   她取下右耳上的耳珰,缓缓抬起眼帘,望向院中整装待发的护卫。   她要去临安,去岭南,去助力守卫大垚的疆土。   迎接着她的,是广袤而自由的前方。   *   长乐坊。   摄政王府旧址。   红漆的大门被用力推开,发出沉闷的、老旧的吱呀声响。   门打开后,推门的禁卫立即垂着头、贴着门,自发分为两列,大气不敢出一下。   轻缓的脚步声倾轧过来,不时伴随着血滴落的粘稠声响。   一身寒戾的宋濯,执着一柄剑,现身于两列禁卫中间。   他手中拿着的那柄剑,早已卷了刃。   宋濯缓步走来,浑身浴血。   他的胸襟、前摆上,浸透了血液,已瞧不出衣料原本的苍青色;执剑的右手,衣袖亦被血液所浸透,粘稠的血液顺着他玉白的手指滴下,攒聚在剑尖上滑落,滴答、滴答。随着他的走动,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席卷着散开。   他一现身,原本神色恭敬的禁卫,齐刷刷地脸色微变,恍若见到什么凶煞恶鬼一般,神情越发恭敬尊畏起来,噤若寒蝉。   宋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神色极度的平静,唯有眼尾挑着一抹近似妖邪的红,放在他那张冷玉雕琢似的脸庞上,十分违和。   跟在他身后的苑清,抬头望一眼高照的暖阳,再看向阴翳下的宋濯时,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   宋濯表现的太冷静了。   不对劲,这不对劲……苑清紧蹙着眉,不知如何描述那种怪异的感觉。   片刻后,他寻到了一个极其恰当的形容。   此时的宋濯,平静的宛若一具会动的尸骨,周身遍布着死气沉沉的、凛寒刺骨的气息,丝毫生机也无。   苑清又打了个哆嗦。   “公主在哪儿。”宋濯淡声问。   苑清蓦地回神,看向他,喉头艰涩的滚动一阵,指了一个方向。   宋濯丢开剑,阔步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苑清连忙疾步跟上。   远远的,便嗅到那屋舍中散出的浓郁血腥气。   苑清不禁放轻鼻息。   宋濯神色平静地推开门,门开的那一瞬间,浓郁的血腥气攀至一个巅峰,几乎熏天。   一向厌恶血液的宋濯,却恍若没有嗅到血腥气一般,浓长的睫羽轻轻眨动一下,神态自若地迈过门槛。   地砖上攒着好多血,砖缝之间的泥土都被染成了褐红色。   苑清跟在他身后踏入屋中。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足底宛若被粘住一般,每每迈出一步,便恍若用了极大的力气,凝固的血液如脂膏一般沾在足底,一抬足便留下一个凹陷的足印。   苑清喉头一哽,垂下眼眸,望见散落的包袱,几件姚蓁常穿的衣裙从包袱中撕扯出来,裙角染了好多黑涸的血。   他还望见几块千疮百孔的、隐约可以窥出原本雪白柔韧的皮质物品。苑清知道,这是被剥下来的人皮。   他心中猛地一窒,盯着那几块染血的皮肤,几乎目眦欲裂,用力合了下眼,才堪堪稳住急跳的心脏,看向宋濯。   宋濯缓步走着,从苑清的角度,可以望见他的侧脸,高挺的鼻尖,宛若攒着霜雪。   他的脸上什么情绪也无,苑清分辨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此时,苑清才发现,他虽浑身浴血,但那条搭着姚蓁大氅的左臂,干干净净,滴血未沾。   在这样血腥而阴森的情形下,宋濯的神色依旧极度平静。   直至,他垂下视线,岑冷的、宛若冰霜的眼眸,映出地面上那具纤瘦的身体。   他看着她,忽地轻笑了一下,唇角晕开弧度。   苑清顺着他的目光,望见了一枚血玉耳珰。耳针上挂着一小块肌肤,血玉原本的颜色同血迹混在一处,愈发诡异的妖艳。   同时,苑清也望见了屋舍正中央,那具纤瘦的身体现今的模样。   他看清了,但又什么没看清。只因那具身体被人剥去了原本娇嫩的肌肤。如今,肌肤之下,仅剩血色的肌肉与缠绕的脉络——有些血肉被挑在一旁,骨架上剩余的一些,大致勾勒出她的形状,但勾勒不出她的形貌。血肉淋漓处,隐约可窥见几块纤瘦的白骨。   饶是苑清见多识广,此时嗅着浓郁的血腥气,又瞧见这一幕,腹中亦忍不住翻江倒海,不住上涌着酸水。   他眼眶发涩,忍了忍泪意,低声唤:“主公。”   宋濯孤傲地立着,没有回应他,目光隽永地望着这具血肉模糊的躯体,神色不再冰冷,眉宇间满是温情。   苑清别过脸去,不忍再看,顿了顿,恐宋濯出事,便又唤了一声。   这次宋濯淡淡的应了。   他展开臂弯上搭着的、干净的大氅,跪在地上,几乎虔诚地望着“姚蓁”,而后,将她扶起,为她披上大氅。染血的玉指纷飞,他昳丽的眉眼,专注地望着她,为她系好领口的系带。   分明是这样厌血、这样爱洁的一个人。此刻却跪在地上,任凭那些浓稠腥熏的血液渗透他的衣料。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耳珰,紧紧握在掌心,而后,冷静而阴森的吩咐道:“剥了他们的皮。”   苑清知道他说的是谁。   即使宋濯不说,他也已经想了无数种折磨人的酷刑,领命后便要前行。   “等等。”宋濯忽然叫住他,嗓音在提及姚蓁时,转而变得温润,“你命人去一趟宫中,将公主的鸾撵要来。”   苑清踟蹰。嘴唇蠕动一阵,到底没有说出制止的话,走出屋舍,指了一人入宫。   待他再次折返回屋舍门前,一抬眼,便望见宋濯仍旧跪在地上。   宋濯微弯着腰,用干净的左臂,将那具惨不忍睹的躯体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像是在安抚。他的薄唇微微翕动,似是在同她轻声说些什么话。   死了的人,当然不可能回应他。   于是,苑清望见宋濯的眼尾渐渐晕开一道极深的红,好似血烙一般。   他扶着她的那只手,剧烈的颤抖起来。   然后他松开手。   “姚蓁。”他睨着她,狠声道,“你不是不想留在我身边吗,你不是想跑吗,我现今准允你离开我,你怎么不动了,嗯?舍不得我?”   他这般阴森地威胁着她。   却在那具尸体因失去支撑而无力地歪倒时,面容空白一瞬,失去了往日的淡然与从容,红着眼,几乎是狼狈地扑过去搀扶,将她再次紧拥入怀里。 峰回   血。   触目惊心的血。   宋濯踉跄着扶她, 手掌撑了下地,在凝固的血迹上留了一个掌印。   他将柔软的她抱在怀中,触碰到一手黏腻的血, 她的血正缓缓浸透他的衣袖。   他分明将她抱的这样紧,却听不见属于她的半分心跳。   她一点声息也无。   意识到这一点, 宋濯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一下,耳边潮水般地一阵嗡鸣,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拥着她, 生怕动作稍重,会令她的干涸的伤口处流下更多的血。   血色弥漫,忽近忽远。   宋濯望着指间渗出的血,想到, 才建成的公主府中,他亲手染的朱砂纸。昨夜他前往宋宅前, 才堪堪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只待姚蓁孝期一过,他便去拟一道旨意, 为她写一张求娶的婚书。   那朱砂纸可真鲜红啊。   他一遍一遍的用研磨的朱砂粉浸染, 如今想来,却只觉得那颜色恍若是将他的心剜了一块, 用淋漓的血肉染就。   他想到了, 昨日清晨,姚蓁柔软的双臂揽着他, 清丽的眉眼笑得弯弯,柔声说,等他回来。   而如今, 她再也不会拥抱他、同他交谈了。   再也不会。   仿佛有一只铁手紧紧箍住宋濯的心脏, 他抱着破碎不堪的她, 忽地有些喘不上气来。   浓郁的血腥气堵住了他的口鼻,封住了他的五感。那只铁手揪着他的心脏,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动的翻江倒海。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姚蓁对他言笑晏晏。   他的脑中却又无比的清醒,清醒地想起,一开始,姚蓁原本是对他让她来宋府,是持着抗拒的态度的。   是他逼迫她日日前往。   如果他没有派小轿去接姚蓁。   如果他没有逼迫姚蓁。   如果他不曾想要掌控姚蓁。   如果他不曾瞒骗、不曾囚禁姚蓁。   姚蓁便不会想方设法地想要逃离他。   是他太过自负,以为将一切尽然掌握在手中,以为在他的治理下,望京的治安不会有纰漏。   如果,他没有做那些事。   如果,他能够时刻护在姚蓁身边。   她便不会在逃离的路上,恰好,碰到叛乱的摄政王余党。   她就不会……   是他,亲手推波助澜了她的死亡。   宋濯忽然手足无措起来,喉间发出一声低促的、宛若濒死的猛兽那般痛苦的喘息。他想要碰她,又不敢碰她。他从来没有这般笨拙过,仿佛那双手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于是,最后的最后,他只得将她虚虚拥在怀中。   一遍一遍地,用低哑的声线唤着她。   公主。   殿下。   姚蓁。   我的蓁蓁。   ——而她再也不会回应了。   宋濯痛苦地颤抖起来。   他一直都知道,姚蓁避着他,在建立着自己的势力。   他也知道她试图拨开牢笼,想要调查出一些事情。   如果他没有从中阻拦,或许姚蓁早就逃离,便不会遇到那伙该死的劫匪。   或者,更早之前,如若他纵着她和秦颂逃离,或许她现在活的恣肆逍遥,安然无恙。   是他,一手折断了她的羽翼,令她面目全非。   沾湿的鸦色睫羽轻轻眨动两下,宋濯望向散落在地砖上的、千疮百孔的人皮。   他微微抿唇,看向“姚蓁”的脸庞,将血玉耳珰收好,长袖下的手掌一翻,手心探出一把干净的匕首来。   匕首折射出寒光,清楚地映出他冷白的面庞。   宋濯温柔的抚摸了下她的脸,而后抽出那把锋利的匕首,拢了拢衣袖,对准自己的左臂,斜斜的、用力剜下去。   他刺的极有技巧,用力均匀,一点一点地分离自己的肌肤与血肉。   ——容华公主,乃皇室礼仪之象征,于礼之上,从未出现纰漏。   她最是注重自己的仪容,怎可这般狼狈。   他要取下自己的皮,为她修补仪容。   耳边忽地一阵嘈杂之声,宋濯不悦地蹙眉,斜睨身旁,望见苑清蹲在他面前,用力抢夺他手中的匕首。   他的唇一张一合,宋濯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他只想快一些剥下自己小臂上的皮,弥补他的蓁蓁容颜上的破损。   痛吗?   宋濯冷静地分剥着自己的血肉。   心想,发肤之痛,不敌心中之痛十之一二。   身后的嘈杂声更甚,宋濯浑不在意,一脸淡然、从容的下刀。   手臂忽地一麻,有人从背后点了他的穴道。宋濯抱着“姚蓁”,躲闪的动作稍慢,匕首便被苑清夺下了下来。   “主公!”苑清嘶声吼,“殿下的鸾撵来了!我们须得护送公主回宫!”   闻言,宋濯毫无生气的眼眸,这才微微动了动。   他抱着姚蓁起身,长指扯动大氅边缘,将姚蓁牢牢裹住,不留一丝缝隙。   “蓁蓁。等我等很久了吧。”他嗓音温柔而沙哑,“我们回府。”   苑清听见这话,便知宋濯是要带她回宋府的意思。   然而公主如今模样,宋濯抱着她走两步,便会有滴滴答答的血滴落,又如何乘鸾撵?   苑清试图相劝,宋濯却充耳不闻,抱着她一步步朝鸾撵走去。   他清醒着疯狂。他要全了她作为公主的体面。   守门的禁卫噤若寒蝉,一个个惊得面无人色,不敢抬头看。   苑清攥着那把匕首,惊骇地在原地僵了一阵,疾步追上去,对宋濯道:“主公,晨间风寒,乘撵未免会令公主着凉,还是乘车罢!”   宋濯垂着睫羽,看着臂弯间的躯体,似是思索一阵,才轻轻颔首应下。   马车疾驰而来,宋濯横抱着“姚蓁”上了车。   车子掠过宋府,在新建成的公主府停下。   驾马跟随的苑清,望见宋濯拥着姚蓁,跪在公主府门前。   他浑身是血。血迹在他们身周晕开。   马车后随从的禁卫亦纷纷下跪。   四周的往来的百姓,望见这耸人听闻的一幕,纷纷倒吸凉气。   那清冷而不染凡尘的首辅,一向孤傲挺立的鹤,却在此时弯下脊背,一字一顿地缓声道:“臣宋濯,恭迎容华公主回府。”   -   那日,宋濯抱着“姚蓁”的残尸,跪立于新建成的公主府前,许多人有目共睹。   在此之后,摄政王余党卷土重来,容华公主遇袭的消息,不胫而走,尘嚣甚上,一时令人哀叹红颜薄命,唏嘘不已。   朝中却迟迟未曾昭告天下,更未曾为公主发丧。   时日一久,虽仍有人存疑,此事仍渐渐被人淡忘。   少了一位公主——即使这位公主垂帘听政,曾为政务而不舍昼夜的忙碌,这并未激起过多的波澜。   实则,那具躯体已被悄然下葬于皇陵中。   是宋濯阻拦,故而没有将容华公主身死的消息昭告天下。   他原本,压根没打算让她下葬。将她抱入公主府中,驱逐了所有人,陪着她,在空荡荡的公主府枯坐一整日。   后来,薛林致带着嫏嬛宫的一众宫婢前来,怒斥他:“公主活着的时候,你逼迫她委身于你;如今她死了,你竟仍不肯放手吗?”   这句话,误打误撞地敲醒了宋濯。   他这才肯放手。   至于为何隐瞒埋葬的消息……   宋濯总还怀有一丝妄想。   妄想着,姚蓁依旧活着,只是逃离了他,隐姓埋名的生活。   只要公主薨逝的消息未曾传出,那她公主的身份便始终保存。   如此这般,无论她身在何方,总能凭依“公主”的身份庇佑,所遇到的危险便会少了许多。   姚蓁离开后,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切似乎皆如常,不曾因她而有半分改变。   只有宋濯知晓,多少次午夜梦回,曾经习惯一人独寝的他,却孤枕难眠,常常燃灯续昼,坐于她经常坐着的窗下桌案,听着呼啸凛冽的北风,枯坐至天明。   他好想她。   可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   腊月初,姚蓁历时半月,终于抵达了临安。   江南水乡,船桨摇荡,一路沿途而来,处处是吴侬软语。   姚蓁听着陌生的语调,心中释然,又有些怅然。   骊兰玦早知她要来,每日皆派人在岸边候着。待她下了船,便立即将她护送至通判府邸。   因着是临安,远离望京,鲜少宋濯的势力,姚蓁并未戴着面具,只以面帘遮面。   骊兰玦政务繁忙,并不在府中,姚蓁被护送入府后,首先见到了慈祥的舅母。   她望见舅母满鬓的霜白,面容憔悴,宛若年迈十岁,心中百味杂陈,自责不已。   此先,骊兰玦对旁人隐去了她的行踪。骊夫人并不知晓她要来,见到她,微微讶然。   姚蓁不知该如何宽慰舅母,踟蹰之后,只简要告诉她自己现今的处境,并摆脱她为自己保密。   骊夫人虽然见多识广,但终究是常处深宅的妇人,于政事上不通,便没有多过问,只忙里忙外的操持宴席。   到傍晚时,骊兰玦回到府邸,三人聚在一起用家宴。   直到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端至面前,姚蓁微怔,透过热气蒸腾起的薄雾,望见舅母慈祥笑着的脸。   骊夫人温声道:“好孩子。一路奔波,累坏了吧?赶路赶得这样急,生辰都忘了过,今日舅母为你补办个生辰。”   姚蓁低头咬了一口温热的面,眼泪啪嗒一下滴落。   她忍着泪意,低声道:“多谢舅母。”   骊夫人轻叹一声,没说什么,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脊背。   -   从骊兰玦口中,姚蓁大致得知了现今情况。   岭南战事胶着,骊兰玦留守后方,前线有骊家军旧部上阵。   姚蓁没有犹豫,将可以调动吴地驻军的兵符给了他。   她敏锐地发觉,这次重逢,这位表兄同以往有些不同了。   他仍是一块美玉,这毋庸置疑,但这块美玉好似收敛了光泽,变得沉稳,甚至是有些……沉郁。   平日里相处时,他的话极少。不单单只对姚蓁如此,对身边人,皆是如此——甚至他同姚蓁平日交谈的寥寥数语,已算作多。   对于他的转变,骊夫人亦不知为何。   姚蓁同他简扼地说了如今京中情况,他也反应淡淡,唯有提及岭南战事时,他的话才会多一些。   姚蓁便猜想到,应是骊将军的死,给他造成了沉重的打击。故不再多言。   姚蓁原以为,现今自己的亲眷,除了姚蔑外,仅剩骊兰玦一家。   待她在临安住了一段时日后,才知晓原来临安城中还住着母族的另一家亲眷,是她母亲的母族堂姐,早年嫁到临安一户姓于的富庶人家,姚蓁当称她为“姨母”。   在骊夫人的牵线下,姚蓁同姨母会了一面。   于氏从商,家中开了许多布庄、纺织铺子,雇佣工人无数。她家出产的绸缎,名满江南,如今富甲一方。   姚蓁一见到她,便觉浑身绫罗,贵气逼人。   骊夫人说,此次征战岭南,于家于军饷上出了许多力。故而姚蓁同于姨母谈话时,只觉得她十分面善。   而于夫人见到姚蓁,听说了她的身份,则是心中震惊。   一是震惊于她的容貌,二则是姚蓁有意隐瞒行踪,没有细说原因,只是托她帮忙遮掩一二,总令她忍不住猜想,是否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如若京中当真有事,于夫人心想,她得同夫婿好好商议一番,莫要将布庄分装开到京城里。   同时,她看着姚蓁,心中渐渐产生一个念头——   于夫人二女一子,家中还有姬妾所出的几个庶子。   她的大女儿比姚蓁大一些,早年嫁了人,小女今年满打满七岁,领了骊夫人的拜帖后,同她一齐来到通判府。听说姚蓁乃是京城来的公主,眼眸睁得溜圆,盯着她看。   于夫人原以为姚蓁会降罪,但她温婉的笑着,并未见怒气。于夫人的那个念头便越发清晰。   她的独子如今已经及冠,于仕途上无意。如若她的儿子,能够娶到公主……   旋即她望见了一旁的骊夫人,想到骊兰玦,唏嘘一阵,心中叹惋。   于夫人的胡思乱想,旁人自然不得而知。   姚蓁看着她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温声问道:“妹妹的年岁,应当有七八岁,可曾启蒙了?”   于夫人摸了摸幺女的脸,满不在乎地笑道:“女儿家,不必读什么书。待到她再年长一些,寻个女先生,教她认得几个字,不必睁眼瞎便是了。”   姚蓁听了这话,心中有些不适,但她没说什么。   待于夫人走后,她同骊夫人交谈过后,才知当初她虽颁布了“女子亦可科举”的旨意,但吴地离京城较远,此条律令并未在这边掀起多大的波澜。除却书香门第外,寻常人家的女子,认得几个字便可。不曾读过书的女子多得是。   姚蓁一听这话,心中很不是滋味。   当晚,她思索良久。   隔日,她找上骊兰玦,向他要了前院的一间空屋舍,留作学舍,招揽附近人家的女学子。   ——岭南战事僵持,她知自己身为女子,虽略懂军事,但终究不是强项。思来想去,她不能贪图安逸,便想到了教书育人的法子。   骊兰玦领着临安通判的官职,就任半年,深得民心。   听闻姚蓁的想法,他点头默许,立即命人腾出空屋子,而后将消息散播出去。   学堂修缮好第一日,姚蓁忐忑不已,原以为并不会有多少人来。不料家丁将门一打开,门外已经站着许多提笔而来的女孩子,乌黑的眼眸亮晶晶地望着她。   姚蓁便知晓,自己的这个决定没有错。   她并不知晓,骊兰玦同友人经过这件学舍时,友人啧啧有声,调笑骊兰玦:“你从哪里寻来这样多的小女娘?”   骊兰玦隔窗望了姚蓁一眼,没有搭腔。   -   临安的冬日不似望京那般寒冷,只是稍微有些湿冷。姚蓁往先在宫中时,过冬依仗炙热的地龙。如今来到这边,略微有些不适应,骊夫人便命人常在屋舍中备着炭炉,姚蓁的袖中也常常揣着汤婆子。   不知不觉之间,姚蓁在临安度过近一月的时日。如今已近年关。   学堂休了假,这一日,暖日晴朗,姚蓁同骊夫人一起乘马车出行,采买一些过年要用到的年货。   说是采买,实则本不必她们二人出行。是骊夫人怕她平日太累,带她出来逛一逛,散散心。   吴地富庶,坊市发达,百姓安居乐业,生活闲适。   骊夫人领着姚蓁,游玩了当地的风景名胜,亦品了许多当地的糕点,诸如定胜糕、藕粉。饭足之后,又去瓦当观看了几场杂耍,直至傍晚时刻,才欢欢喜喜地归家。   待归家之后,姚蓁收到了一封来自望京的信件。   她的心忽地急跳起来,拆开信,辨认出这是谭歇的笔迹。   谭歇简要陈述了京中现状。   姚蓁此时才终于知晓,为何宋濯迟迟未曾追来。   竟是阴差阳错地以为她死了。   姚蓁如释重负。   心道,这样也好。   至于为何没有举国讣告她薨逝的消息,姚蓁猜到是宋濯的手笔。   她亦大致猜到他的意图。   灯光下,姚蓁倚着椅背,轻轻笑了笑。   但同宋濯有关之事,并未让她在意太久。她的思绪尽然被信中的“四王党羽卷土重来,四处作乱”几字而吸引。   良久之后,姚蓁将信件烧成灰烬。   她从妆奁中拿出仅剩一只的血玉坠耳珰,沉默良久,到底没有扔,重又放回妆奁之中。   ***   今岁的望京城,格外的寒冷,下了几场极大的雪。   年三十那晚,宫中照例举办了一场宴会。   君臣共度,辞旧迎新。   姚蓁许久未曾垂帘听政,先前流言纷纷,朝臣对她的死亡心知肚明;又有先皇夫妻崩逝,故而今年的除夕宴的举办规模,较为低调。   琴弦靡靡,觥筹交错。   宋濯坐在姚蔑右手侧,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瓷杯,品饮着茶水。   殿中分明烧着地龙,他却仍穿着大氅。   朝臣举杯相贺,皆不敢朝他投去目光。   无他,只因容华公主去后,这位年轻首辅的行事风格越发狠戾。先是彻查朝中摄政王余党,稍有关系的,皆被他用狠厉手段清缴的干净;此后,于朝政上更是严苛,贪污舞弊之事,一旦被他查出,轻则罢免官职,重则丧命。   他越发孤冷,偏他于朝政上果断又勤勉,比往先更甚,让人挑不出错处。   因而,朝臣惧他、畏他,却也无比地敬他。   宴会进行至半,弦乐忽地转了个柔婉的调子。   有舞姬成列而来,自偏殿行入大殿,水袖蹁跹,眼波流转,攒着中间一位衣裳单薄、背对着尊位的曼妙舞娘。   美人如斯,成功吸引了殿中人的目光与兴致。酒乐渐酣,笑语不断,一扫先前有些沉闷的气氛。   宋濯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垂着浓长的睫羽,神情慵慵懒散,玉一般的长指,把玩着指尖的瓷杯。   被舞姬们攒着的舞娘,缓缓转过身来。   殿中有些聒噪的交谈声,蓦地一静。   那舞娘眼尾勾挑,随着弦乐缓缓舞动,面上的珠串面帘时起时落,隐约露出一张娇媚的小脸来。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惊讶道:“这这这这这……这不是容华公主吗!”   脱口而出后,他自知失言,背后惊出一片冷汗,望向首位的宋濯。   ——此先,公主薨逝后,首辅同公主之情,谁人不知?   她是他的禁忌。   是谁人这般大胆,找来如此肖似公主之人?   或者……或者此女便是公主?   那官员将脑中的后一个猜想摒除。   公主清丽端方,此女举止浮媚,绝无可能是公主。   宋濯摩挲着杯子的长指,在他唤出那个称号后,动作一顿。   殿中光线晦暗,那官员瞧不清宋濯的神情,只望见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殿中央眼波潋滟的美人。   那美人感受到他的目光,娇笑一声,越发大胆,扭着纤曼的腰肢,莲步轻移,竟缓缓朝他走去。   宋濯眼眸一眨,将瓷杯放在案上,杯底触及木案,不重不轻地磕出一道闷响。   尊位上,姚蔑脸色有些难堪,悄悄朝宋濯递去目光。   他分辨不出,宋濯此时是何等神情,只望见他下颌雪白,有些凌厉,鸦羽般的发搭在肩上,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肖似姚蓁的舞娘,此时距宋濯仅仅一步之遥,她停在他的案前,披帛一扫,堪堪能触及宋濯苍青色的衣摆。   舞娘试着抬了下手,见宋濯没有制止,眼眸闪了闪,身子一歪,便要歪倒在他身侧陪酒——   此时,她忽地望清楚宋濯浓长睫羽下的眼眸。   那双昳丽的眼眸,漆黑如墨,此时宛若淬着冷冰,毫无温度!   即使他貌若谪仙,被利刃似的目光望着,那舞娘依旧吓坏了,踉跄着歪倒在地上,面帘散开。   的确与容华公主有五分相似。   宋濯不看她,重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啜饮之后,他睨向她,寒声问:“谁人派你前来的?”   舞娘咬唇不语,眼神飘忽。   宋濯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手指轻动,点了一个舞娘频频看去的方向。   禁卫立即将殿门封锁,而后涌去那个方向,将座中官员尽数压制。   那舞娘这才慌了神,哭哭啼啼报出一个名字。   禁卫将那位隶属于世家的官员压下去。   宋濯没有为难那个舞娘,神情淡淡地冷声道:“你不是她。”   而后他起身离席。   殿中人听出他淡然话语中的威胁,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目送他离去。   -   宋濯回到府中时,天幕飘悠悠地又下了一场雪。   他望着雪幕,半阖着眼眸,在庭院中孤立片刻,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才迈入屋舍中。   屋舍中燃着灯,猫儿盘踞着桌面。听到他的脚步声,它从桌子上一跃而下,极快地跑向他。   宋濯冷厉的神色才稍缓一些,拂去身上的细雪,微微俯身,猫儿熟练地跃入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角度卧着。   这些没有姚蓁的时日,幸得有猫儿同他相伴。   宋濯坐到桌案前,从抽屉中取出妆奁,长指拨开锁,将妆奁打开。   那里面,盛放着许多属于姚蓁的私物。   宫城中燃起了大片的烟花,绚丽非凡,万家团圆。   而他居于这寂静的角落,孤身一人,只得同她的私物相伴。   许是宋濯出神太久,将猫儿箍紧了,它有些不满;或者是烟火的动静太大,惊吓了猫儿。猫儿从他手臂间挣脱出,扒着抽屉,跃向屋舍深处。   它将抽屉拨乱,弄出的一阵嘈杂动静令宋濯回神。   宋濯拢着衣袖,整理抽屉。   他清点着抽屉深处的兵符,动作忽地一顿。   少了一枚兵符。属于吴地的兵符。   找到姚蓁时,她身上并无兵符;那群叛军手中亦未曾缴出。   ——丢失的这一枚,恰好是吴地的兵符。   明灭绚丽的烟火透过窗,映在宋濯脸上。   他听着喧嚣的烟火声,沉寂许久的心脏,忽地突突跳动起来。   他想到了一个姚蓁还活着的可能。 告急   临安的元日, 习俗同望京并不相同。   新岁即将来临时,身为公主的姚蓁,往年会同父皇、母后, 以及皇室诸多子弟,一齐行过年终祭祀仪后, 举办除夕晚宴。宴中,除却丰盛的各类菜肴外,还须得食用饺子。   临安则不同, 当地的百姓鲜少知饺子其物,他们过元日,从岁首至元宵,食用“十碗头”。   骊府中的庖丁不会包饺子。   骊氏人曾居于鲁地, 是惯常食用饺子的。又有姚蓁在府中,骊夫人便亲自动手包了饺子。   学堂休假后, 姚蓁颇为清闲,便偎在骊夫人身侧, 请教她如何包。   骊夫人极有耐心的教她, 奈何姚蓁从未做过这种活,包出的勉强有个形状, 并不美观;拿给骊夫人看过之后, 骊夫人笑着摇头,说容易散馅。多次尝试失败后, 姚蓁无奈地搁下饺子皮,左右看了看,没有自己帮上忙的地方, 决定厚着脸皮坐享其成。   很快便到了除夕。   净庭户这种琐事, 并不需主人家亲自动手去做。姚蓁往年在宫中, 从未见过这般的习俗,十分稀罕。骊兰玦便教她钉桃符。   当夜,三人围桌而坐,手边各自摆了一碗热腾腾的饺子。   因着是家宴,便没有什么顾及,骊夫人取了一双干净的筷着,边用筷着翻着瓷碗中的饺子,边同面前的两个孩子说着喜庆的话。   姚蓁的话并不多,捧着鸡汤暖手,慢吞吞地啜饮着,安静地听她说话。   未几,屋舍外燃起大片绚丽的烟火,姚蓁有些懵懂地抬头,乌黑清湛地眼眸中映着烟花,流光溢彩。   她抬头的同时,两双筷着同时伸到她面前。   姚蓁讶然低头,眨眨眼,望向骊夫人,又望向骊兰玦。   骊兰玦放下饺子后,飞快地收回筷着,迎着她的目光,温润一笑。   骊夫人也笑,慈祥地道:“好孩子,快吃罢。”   姚蓁夹起饺子,在他们的注视下,各自咬了两口,分别吃出一块碎银子、一枚铜钱来。   硬物将她的牙硌得有些酸,她讶然地捂着脸颊,满面错愕,骊夫人和骊兰玦见此,倒是开怀地笑起来。   骊夫人笑道:“窈窈吃到了两口好福气呢,来年必定福气满满!”   骊兰玦低声同她解释。   姚蓁以往从不知有这样的习俗,如今知晓,感觉到亲人明目张胆的偏爱,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晚宴后,三人围着铜炉守岁。   焰火之下,一屋之中,欢声笑语,成夜不休。   于姚蓁而言,这是她度过的最清冷的一个除夕夜,亦是最温馨的一个除夕夜。   诚然,望京中的烟火要比临安的绚丽许多。姚蓁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一场烟火。   -   新春佳节,转瞬即逝。   元日之后,学堂复学时,姚蓁的学堂又来了许多新面孔。   临安城皆知通判府中有位貌若天仙的女先生,教书教的极好,声名远扬。   男子读书,多有学堂与族塾。女子读书倒是稀罕事,有些清贵人家的女子,欲求学亦是有路无门。听闻城中有女先生后,除却骊兰玦招揽来得学生外,渐渐的,自发来了许多求知若渴的学生。   学生愈发的多,通判府中的那间屋舍的空间,不够用。姚蓁知会了骊兰玦一声,另设学舍,扩张了学堂的规格。   姚蓁的授学之道,与这些女子寻常听闻的并不相同。   她不授《女诫》《女训》,不教女子们如何为妇,而是教授《韬晦术》《论语》等一些晦涩、却知世明礼的著作,启蒙女子亦可从政,立一番功绩。   她教的内容,于当地女子而言,有着极大的冲击力,犹如重观世间一般。   这种教学方式,传到坊间时,起先遭人诟病,纷纷扬扬议论了一阵子。但学堂中的学子们倒是极其受教。   长此久往,于她们的开慧之上,颇有成效。   姚蓁看到她们的转变,自然是喜闻乐见。   只是,偶有一次,她授课之时,被学子提问治世之道。她不假思索地脱出而出一番言论,旋即猛然发觉自己说出的,同往年宋濯所传授的如出一辙。   姚蓁怔忪片刻,安慰自己,自己毕竟曾为宋濯的学生,理念相同,无可避免。   然而回望往昔,她惊觉宋濯的言行渗透在她的思想里,无微不至地影响着她,如同在她的脑中烙下极其深刻的印记。   姚蓁忽地有些心乱。   -   新春之后,没过多久,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一日,民间习俗,女子可大大方方地出行,不必遮面,穿梭于街坊之间,寻有情之人,共赏满城花灯。   姚蓁为学子们休了一日假。   夜幕降临时,骊夫人将她同骊兰玦推出府门,笑道:“过节哪有在家中的道理,你们二人出去逛逛。”   姚蓁触及她的眼神,明白她是在撮合他们,有些局促。反观骊兰玦,倒是一脸淡然,接过家仆递过来的花灯,引着她往城中去。   城中很是热闹,西子湖上漂着许多各式的花灯,人群熙熙攘攘。   两人同热闹的人群擦肩而过。   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沉默地沿河堤走着。   行至断桥上,人流越发地密集。   骊兰玦护着姚蓁,穿梭在人群中,簇拥的人群推了他们一把,令骊兰玦虚虚拥了姚蓁一下。   姚蓁浑然不觉,有些懵,只知他似乎被撞到,便关切地偏过头问他:“表兄,你无事罢?”   骊兰玦摇摇头。   却没有继续往前走。   他单手撑着桥栏,将姚蓁虚虚地护在怀中,目光温润,一直望着她。   姚蓁不解:“表兄?”   骊兰玦松开手,像是才回过神一般,带着歉意地笑了笑:“方才有些出神。”   姚蓁敏锐地察觉,他似乎有些话没有说出。   他没有说,她便没有问。   二人沿着西子湖,慢悠悠地绕了一圈。   节日喜庆的气氛太过浓郁,回程时,姚蓁渐渐被这种气氛感染,频频注目在沿途的小商铺上。待走到一个做工精良的花灯铺子前,她看得有些出神,不禁停驻脚步。   骊兰玦察觉到,便买了两盏花灯,来到波光粼粼的河畔,同她一起放花灯。   第二日清晨,姚蓁晨起之后,方知岭南战事告急。   她匆忙洗漱过后出府,紧赶紧慢地出了府,望见了一身银色轻铠,立于马上的骊兰玦。   骊兰玦勒着马,没有多说什么,温和地看她一阵,只温声嘱托:“照顾好自己。”   -   闲适的日子,总是过得极快的。   姚蓁的学堂,所收的学费不多,至多受一些纸墨笔砚的散钱;若是遇到家境贫寒的女学子,便会免去学费。   念着于夫人的幺女已到了启蒙的年岁,姚蓁托骊夫人同于夫人说道说道,将于家小女接到学堂。旁的学子习课业时,姚蓁得了空,便教她识一些字。   这小女娃颇为聪慧,亦喜爱读书,姚蓁教她并不费力,她也极喜欢亲近姚蓁。   许是因为幺女在她这边求学的缘故,于夫人常常会呈上拜帖,来骊府做客,每次一来,还会将姚蓁召到身侧。   起初姚蓁并未觉得什么。   然而时日一长,骊夫人问及她的年岁,感慨她到了应嫁人的年岁;又同骊夫人说起,自己儿子及冠后尚未婚配。   饶是姚蓁愚钝,亦听出她话中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心中微有些不适。   于夫人的目的过于昭然若揭,多次提及后,性子温和的骊夫人亦忍受不了,点名姚蓁尚在孝期,语气稍重回怼了她。   于夫人许是觉得下了面子,往后便不常来了。   后来骊夫人同姚蓁提起她,亦是忍不住皱眉。   -   于夫人虽不大同她们再来往,但于家幺女仍在姚蓁处读书。   雨水过后,临安便频频落下雨来。   烟雨朦胧的江南,犹如萦绕在濛濛雾气中,新雨过后,檐下生白萍。   景虽美,但姚蓁可不会因此而沉迷,每逢雨落,便嘱托学舍中的女孩子们,莫要忘却带伞。   二月二,龙抬头之日,突兀地落了一场雨。   这一日雨势稍大,好在多数女孩子皆有家中派人前来接;起初没有人来接的,到稍晚之时,亦平安归家。   只有于夫人的幺女,迟迟没有家仆前来。   眼瞧着天色渐暗,姚蓁在廊庑下站了一阵,望着雨幕,眉眼间蓄出些愁绪,转身进屋,对伏案描红的小女娃道:“囡囡,家中说几时来接你了吗?”   于幼央懵懵地看向她,摇摇头。   姚蓁递给她一把炒过的糖豆,又望了一阵雨幕,打算如若于家始终不来人,她便亲自将于幼央送回去。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家仆前来禀报,说于家来人了。   姚蓁松了一口气,牵着于幼央穿过廊庑,朝外走去。   大门前停了一辆马车,濛濛的烟雨,打湿了帷帐。   有一人立在马车旁,手执一柄油纸伞,看不清面容。   于幼央奶声奶气地唤:“哥哥。”   姚蓁便以为是于幼央的兄长前来接她,并未在意。   然而当婢女为她撑着伞遮雨,她牵着于幼央上马车时,同那男子擦身而过,忽地觉得他的身形有些眼熟。   烟雨依旧雾濛濛的,有几丝飘摇到伞下,在姚蓁的裙摆上悄无声息地洇开湿气。   姚蓁有些心神不宁,余光扫过那男子姜黄色的衣摆,有些排斥熟悉事物,不愿多逗留,目送奶娘将于幼央抱入车中后,便转身回府。   雨势渐密,由牛毛般的细针,转而缠连成细密的线。   姚蓁加快步伐,疾步往府门走去。   她身后的那男子缓缓将伞面抬起一些,隔着雨雾看她的背影。   姚蓁听见他轻声道:“他们同我说时,我原先还不信……原来真的是你。”   她抿着唇,快步迈入府,命人阖上府门。 重逢   天幕翻涌着蟹壳青色, 边角零星缀着几颗泛白的星子。   初春的清晨有些凉,透着些薄雾氤氲的湿寒。春意尚未复苏,遍地荒草枯。   车夫牵着马车守在陵前, 左右张望着,须臾, 不知想到什么,回头忘了一眼身后的陵墓,打了个寒颤。   不多时, 宋濯披着一身苍青色的大氅从陵中迈出。他宛若披霜覆雪一般,通身透着一股寒意,将本就湿寒的早晨沁的越发寒冷。   行走几步,他忽地一顿足, 绕着薄霜的眼睫轻眨一下,目光清沉而寂寥地望向南边一个方向。   跟在他身后的苑清随之一停, 候了一阵,悄悄觑向他的脸色。   这已经是宋濯第三次前来公主的陵墓了。   苑清揣测不出他此举为何, 只隐约觉得, 自年关后,宋濯身上的那种死气消退了许多。自公主下葬后, 许是顾忌着薛娘子曾斥骂他的一番话, 他从未前来过公主陵墓,如今却频频前来了。   就好像, 窥破了什么一般。   陪他入陵时,苑清看着他垂敛眉眼的冷峻神情,几次觉得他似乎有开馆之意, 不禁心惊肉跳, 总觉得他的冷静下狂躁地涌动着什么。   好在, 宋濯最后并未那样做。   宋濯渺远地眺望了一阵,收回视线,乘入车中。   车夫早就被这阴森的气氛弄得毛骨悚然,宋濯一入车,便连忙驱动马匹返回。   宋濯危坐在榻上,大氅的玄色绒领,将他的脸色衬的格外的冷白。他阖着眼眸,神情淡淡,眼角眉梢,却又夹杂着一丝晦暗。   苑清猜想的不错,他的确有开棺验尸之意。   除夕夜之后,宋濯望着缺了一枚的兵符,思忖良久。   他想到,自己得知姚蓁的死讯时,心中大怮而心神大乱,因而没有过多的在意那具尸身……   那具尸身,死相过于惨烈,皮发尽褪,难以辨认样貌。   如今想来,那尸身虽与姚蓁体型相似,但除夕宴上献舞的那个舞娘,体型、甚至是样貌,皆同姚蓁的类似。   倘若,躺在棺中的人不是姚蓁呢?   ——形貌尽毁,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宋濯几次三番动了开棺检验的心思,但那尸身周围的确又散着许多可以证明她身份的东西。   他终究还是犹豫了。   车厢轧过不平的小路,晃荡了一下。   宋濯缓缓睁开眼眸,垂眸望向自己的手。   手掌摊开,露出手中拿着的一枚小小的血玉坠子。   这血玉经过他的鲜血的浸润,后来又落入姚蓁的血液中,如今色泽愈发的浓郁。   他看着坠子,长指轻轻拨动两下。   他恐自己开棺后,会打扰到姚蓁的清净;却又恐棺中人的确是她,他亲手打破了自己最后的妄想。   良久,宋濯眼眸翻涌着极致的猩色,神情凛然,将玉坠紧紧攥住。   ……不。   他的蓁蓁,绝不会这般离去。   他可以确认,那枚兵符,姚蓁从未托人寄出。   当然不排除姚蓁逃离时,将兵符托于旁人的可能。   但,只要有一线可能。   他势必要将她寻回,哪怕是远远地望她一眼,确认她安然无恙也好。   倘若她当真忍心撒手人寰、弃他而去——   宋濯嘴角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古怪地笑了一下,神情却无端让觉得悲戚。   她所在意的朝政,他如今正日以夜继地着手处理。她想要海晏河清,他便送她一个盛世。   待到朝政稳定,一切尘埃落定,他便去赴死,去陪着她。   也好过她一个人冷冰冰地躺在那不见天日的棺椁下。   他要与她纠缠生生世世。   -   回到宫中后,宋濯去了一场议政殿。   如今京畿摄政王余孽四起,动荡不安,大大小小的战乱纷争不休,上奏的折子成日堆叠地如同小山。   宋濯心中清楚的很,当年新帝登基之时,他将四王党派清理的干干净净,如今又何来这样多的余党,必然是有人浑水摸鱼,打着皇室正统的幌子来作乱。   若是原本的他,定然不屑于查清这些人背后的靠山,只想着快些清缴叛乱。   可他们动了不该动的人。   所以如今,就算是掘地三尺、掘地三丈,他也会将这些人连根拔除!   姚蔑是帝王之才,但他年纪尚幼,又……   罢了。   宋濯想。   姚蔑,毕竟是姚蓁明面上的弟弟,是这大垚皇室名义上的唯一继承人。   以姚蔑的能力,现今尚无法独立处置朝政,斗不过朝中那些老狐狸。   宋濯处理叛乱的同时,亦分出心神着手培养他。   他怕啊。   他怕蓁蓁等他太久。   宋濯心中忽地有些好笑,原来他这样的人,竟也会有惧怕之事么?   议政殿近在眼前,宋濯收回思绪,准备踏上玉阶。   身后,却有人疾步追过来,低声唤他:“首辅。”   宋濯顿足。   那暗卫低声汇报了岭南战况,骊家军调动吴地驻兵,将岭南蛮夷打的落花流水,节节败退。   ——调动吴地驻兵。   那枚兵符,果然已经到了骊兰玦手中。   宋濯没什么情绪地听着,鸦羽色的长睫垂落。   便听暗卫又低声道:“昨日,宋太傅悄悄将姓秦的送往临安去了。”   宋濯淡然地应了一声。   暗卫便退下了。   宋濯往玉阶上迈了几步,忽地伸手攥住了玉阶两侧的长栏,用力之大,冷白色的手背上暴起青筋,几乎要破出肌肤。   他微微抿着唇,神情尚且算是淡然。   只有他知道,自己淡然的面容之下,心中是如何酝酿着一场疾风骤雨,猛烈地让他恍惚地以为是在梦中。   心房因她而强有力地跳动,犹如春水复生。   缓了缓,宋濯平复心脏,迈入议政殿,望见姚蔑正在望着手中的一封辞呈出神。   他脚步一顿。   方才的暗卫去而复还,隐在暗处,悄然对宋濯道:“主公,我等还查出,公主之前,同谭学士有过接触。”   谭歇么?   宋濯此前从未在意过这个人,只知他对姚蓁有意,但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略一思忖,他轻一颔首,迈入殿中,走到姚蔑身前,反手叩动两下桌案。   姚蔑猛地回神,抬眼望见他,将辞呈搁置一旁。   宋濯冷声道:“陛下,莫要忘却自己的身份。”   这话本没什么,话语中含义是在提醒他要勤勉,姚蔑的神色忽地灰败起来,有些难堪。   宋濯没有在意,垂着眼眸,抽出兵法提问他。   姚蔑今日不知怎地,对答地磕磕绊绊,宋濯蹙着眉头,眉宇间有些不耐,明显是对他的表现有所不满。   姚蔑倏地噤声。   宋濯放下兵法书,揉了揉眉心,面色又冷了几分,没有多说什么,准备批阅朝政,便拢着袖子,伸手去碰成堆的奏折。   方才被姚蔑捧着的辞呈,此时就放在奏折堆上。宋濯若要批阅奏折,必须要将那辞呈拿起。   宋濯拿起辞呈,顺道扫了一眼。   那辞呈上的署名,正是谭歇。   姚蔑惴惴不安地望向宋濯。   宋濯盯着那名字,忽地眯了眯眼。   ***   以“摄政王”为首的四王余党,四处作恶多端,斑斑劣迹传到临安,即使战火尚未烧到江南,也足以让百姓惶惶不已。   南有蛮夷来犯,北有叛军侵扰,狼烟四起,临安的地方官亦是头疼不已。   更麻烦的是,除却人祸之外,祸不单行,吴地大旱,河水干涸,当地种植的籼粳稻米又喜水,缺水则无法种植,如今天不落雨,足以窥见未来时日的颗粒无收。   人心惶惶之下,更糟糕的是,随着战火弥漫,北方余党叛军规模扩大,阻隔了临安送往望京的信件。   现如今,临安可谓是孤立无援。   地方官束手无策之际,姚蓁听着暗卫的汇报,亦是心焦不已。   在这关头,骊兰玦的谋士却悄悄找上她,同她会面。   那谋士将骊兰玦的私印、官印给她,说:“大人早先便料到此后会有现今这般局面,特托小人将这些留给公主。”   骊兰玦将自己这半年在临安留下的势力,留给了姚蓁。   姚蓁便知,这是让她掌权的意思了。   政事姚蓁并不陌生,甚至称得上是熟稔,因而她得到官印后,第一时间找上知州府,准备同官员们商议对策。   她一介女子寻上门,虽然通身气质超脱尘外、矜贵非凡,但到底有人不服她。   国难当头,姚蓁便也不再遮遮掩掩,拿出凤印,亮出了自己身为公主的身份。   这下,官员们总算服帖了。   -   战火持续弥漫着。   岭南战局稳定,垚军乘胜追击,将那些被蛮夷侵染吞并的土地一点点收复。   北方战局有宋濯坐镇,想来亦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抚恤过百姓后,局势渐稳后,现今唯一令姚蓁头疼的,便是……   秦颂。   处理完政务回府时,姚蓁坐在马车上,看向府门前守着的秦颂,愈发头疼。   早年,她只知秦颂是江南人士,未曾想到,他母亲竟是临安人。   更没想到的是,他母亲秦氏,乃是于氏的表亲。   许是天意弄人,不然,姚蓁亦无法解释,为何如此巧合。   秦氏逝去已久,此番不知秦颂为何下江南,但他回乡无去处,只得投奔表亲,恰好遇见姚蓁,还将她认出。   好不容易度过了一阵闲适日子,秦颂的到来,则是捅破了表面的平静,将她静好的日子打破。   姚蓁不愿见到眼熟的人,实在不愿同他会面。   她的身份,除却一些须得一起处理公务的官员外,知者寥寥,因而还算好掩盖。   于是,下车后,当秦颂如往常那般围过来,沉痛哀切地唤她“殿下”时,姚蓁端立着,冷声道:“公子当是认错人了,民女姓沈名陶,并不是公子口中的公主。”   她轻飘飘地望了他一眼,轻轻颔首行礼,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入府中。   对视的一瞬间,秦颂失了一瞬间的神。   ——这么多时日,这是她第一次愿意抬眼看他。   旋即他意识到姚蓁快步走开,这才想起来她方才说的话,连忙几步向追了两步,低声道:“公主,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吗?你当我为何来临安,于夫人已将你的身份全然告诉我了!”   姚蓁闻言,眉宇间划过一丝晦色,心道,原是于夫人报信,怨不得秦颂无缘无故来了临安。   她心中有些恼,实在不想再看见秦颂,抬手命小厮阖上府门。   回到府中后,姚蓁回想起秦颂笃定的语气,越想越不适,如鲠在喉,半宿未睡好。   隔日起来后,她眼下一片乌黑,在白皙的皮肤上,十分显眼。   骊夫人见到她,大吃一惊:“这……怎么了这是!”   姚蓁有些没睡饱,呜哼一声,偎在舅母身旁,将自己近日的遭遇言说于她。   骊夫人一听,皱着眉恼怒不已。   娘俩窝在一处,说了好一阵体己话,合计出个法子来。   原本以为于夫人是亲戚,应当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同她相处之后,方知她是个舌头长的。骊夫人同姚蓁一合计,便决定此事由骊夫人散播出去,只说姚蓁在望京时嗑到了头,得了失魂症,记忆有些缺失,对望京中的人和事模糊不清,只记得自己的亲眷。   这样一说,想必能避免许多麻烦。   至于姚蓁,则继续装作不认得秦颂。   果然,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后,于夫人被唬得不轻,感慨好一番,转头便“啧啧”四处播散。   秦颂自然知道了这个消息,不再烦她,只会在暗处悄然看她。   偶尔,姚蓁会望见他那双黯然的眼。   不过,姚蓁早已不是当年的姚蓁了。   他若看,便看了,左右不会影响到她。   姚蓁便不再管他,只当不认识他,专心顾自己的事。   只是,她没有想到,于家人竟这般胆大妄为。   -   姚蓁原以为,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后,得知她没有死,宋濯会极快地赶来捉她。   她惴惴不安了几日,悄悄写信给谭歇,询问望京如今的情况。   信件如石沉大海,始终未有回音。   姚蓁心中忐忑,过了一段时日,才从旁人口中得知,望京战事告急。   四王余党言明当今皇帝并非先帝所出,打着皇室血脉不纯的幌子,多地党派联合起来,组成叛军,围攻望京。   故而,宋濯应当是被政事绊住脚步,无法前来。   姚蓁心中便不再那么忐忑,但她心中始终沉甸甸的压着块石头。   此次叛军来得实在过于蹊跷,怎样看,都像是早有预谋,方可一路串通,直攻望京。可姚蓁如今身在江南,望京中的一切皆不得而知,虽然忧心,但束手无策,只好安置好临安城中的百姓。   临安水土肥沃,物资丰饶,且靠山临水,易守难攻,如若叛军攻来,兵力不足之下,大可封城自守,防守两三个月,并不是问题。   思索过后,姚蓁决定加固城墙,以守为上。   计划很快便落实,现今唯一难题便是农耕问题。   姚蓁冥思苦想许久,始终未得其法。   待她稍微得了空,随口问了婢子一句,才发现已经是四月底。   而自年初到四月,临安仅仅下了只手可数次的雨。   照这般形式看,今年必然大旱,颗粒无收当为必然之局。   姚蓁心中微沉,但她在此,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于是,她先是规划出对策来,命人引水通渠,确保有足够的水源供给;又调来掌管廪(lǐn)仓的官员,仔细询问一番设在临安各地的廪仓可还充盈。   那官员诚惶诚恐,指着脑袋,言之凿凿地保证廪仓充足。   姚蓁查阅了粮账,并未发现有什么错处,便让那官员离开了。   又过了几日,姚蓁领着官员们监工水渠,因着未曾查看过廪仓,终究是放心不下,心血来潮,说要去廪仓看看。   她随口一提,本不打算当即便前去,官员们却乱了阵脚,纷纷劝阻她莫要前去。   他们越是这样说,姚蓁心中便越是狐疑,当即便要乘轿撵前往。   尚未到廪仓,半路上,姚蓁遥遥望见骊家的一名小厮迎面过来。   她心中一紧,面色不变,及至那小厮快步近前,才淡声开口道:“怎么了?”   那小厮行色匆匆,气息不匀道:“姑娘,您快回去看看罢!夫人、夫人一人无法应对!”   姚蓁心尖一跳,攥紧了轿撵的扶手,迎着众官员的目光,沉声下令道:“去通判府。”   -   及至通判府,望见府门前横陈着的红绸箱子和聘雁,姚蓁懵了一瞬。   门前久候的媒人,一望见她来,连忙笑脸相迎,喜滋滋道:“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姚蓁眉尖微蹙,沉声问道:“这是……”   媒人乐呵呵的:“这是咱们临安首富于家给姑娘下的聘礼!”   于家。   不知于家在做什么打算,但他们如今不声不响地搞出来这一出,姚蓁霎时沉了脸,睨那媒人一眼,不再同她搭话,绕过地上大大小小的箱子,走到府门前。   门童小心翼翼地守了许久的门,不给他们放行,如今一瞧见姚蓁回来了,眼中一亮,连忙开门迎接她。   就在这时,姚蓁身后忽地传来一道声音,这声音十分耳熟,属于于夫人的:“我的好甥女,这聘礼,今日你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她言语傲慢又洋洋自得,姚蓁霎时冷了脸,回眸时却换上一张笑脸,皮笑肉不笑道:“姨母这是何意,我如今尚在孝期,怎可作出成婚之举。”   于夫人坐在小轿里,并不露面,待她说完话,顿了顿,才笑道:“好甥女,你们皇室的孝期何来民间这样多的讲究,满一年不就得了。”   姚蓁立在门前,指甲陷在衣袖里,没有应声。   那于夫人掀开车帘,上下打量她几眼,转而对仆从道:“来人,抬入聘礼!”   姚蓁立在门前,沉声道:“本宫乃容华公主,谁敢!”   谁知,听了这话,于夫人脸上笑意反而更甚:“公主与其拦着门,不若入府寻一番你那舅母。”   她提到骊夫人,姚蓁的脸色沉到极冷,命门童前去查看骊夫人是否安好。   门童来去地极快,对姚蓁摇摇头。   姚蓁难以置信地看向于夫人。   于夫人笑吟吟地:“不必忧心嫂嫂,方才被我请入于府喝茶了——所以这聘礼,公主是收还是不收?”   姚蓁望着她,须臾,咬紧牙关:“姨母总得让我知晓,要嫁的是谁。”   于夫人笑道:“是我那侄儿,你的旧相识,秦颂秦咏山。”   姚蓁眉头轻皱一下,未曾料到竟是让她嫁给秦颂。   可为什么偏偏是秦颂呢?   姚蓁揣测之际,于家家仆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往通判府抬聘礼。   考虑到骊夫人的安危,姚蓁没有阻拦,冷着脸,微微侧身,容他们进去。   马车上的于夫人,说完方才那番话,心中隐约有些不甘,隔着窗帘的缝隙,直勾勾地望着姚蓁。   如今流言四起,说当今陛下并非先皇亲生骨肉,这样一来,皇室的唯一血脉便只剩下姚蓁一个。倘若她的儿子可以娶到姚蓁,从此她们家将是殊荣无比的皇亲国戚!   谁知……谁知她夫君攀上的来头不小的贵人,同半路杀出的秦颂干系不小,点明要秦颂娶公主,以便他们行事。   于夫人虽有些不甘心,但她夫君对那些世家大族的贵人百依百顺,如若他们家辅助贵人们夺权,想必在仕途上亦能颇有建树的。   这般想来,于夫人心里舒坦许多,轻哼一声,离开了。   姚蓁在府门前等候了好一阵,终于等到骊夫人被于家的人用马车送回。   骊夫人一见到她,立即红了眼,愧疚万分。娘俩二人紧紧攥着彼此的手,不必多说,千言万语自在眼神交汇中。   姚蓁拍着她的手哦,安慰着她,心里却盘算着事情。   她未曾想到,于家这般大胆。   同时,却又想到,于家终究是商贾,即使是富商,也应对官权有所忌惮,如今这般大胆,对她出言不逊,其背后必然发生了什么,方使得于家有恃无恐。   其中内幕究竟如何,姚蓁便不得而知了。   回到府中后,她用腰牌调令出谭歇给她的暗卫,命他们前去查探一番;又另拨几人,让他们去查看廪仓。   去往于家的人,迟迟未归;倒是去廪仓的暗卫在晚间折返回来,只说,悄悄潜入廪仓后,分明空空如也,不似官员们言之凿凿的米粮满仓!   姚蓁怒不可遏,几乎要气笑。   隔日,当姚蓁如往先那般,洗漱过后,准备去往知州府处理政事时,却发现门口堵着陌生的面孔,不允她出门。   这是要将她禁锢在府中了。   姚蓁不同他们多费口舌,反锁了门,带着暗卫从侧门离府。   及至知州府,姚蓁蓦地发现,府门前停着许多于家的车马;潜入府中,窃听一阵,方知于家同官员勾结,要借用叛军所说的“当今血脉不纯”的说辞,用她皇室唯一公主的身份来发动政变。   姚蓁心凉了大半。   于家家主送金条的动作极其熟练,想必并不是头一次这般做,只恨她未曾早些发现官商的勾结,放任他们狼狈为奸!   既然已经发现,她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悄然回府,思索着法子。   未曾想没过两日,她的暗卫便不剩一个活口。   那一日,通判府门前满是鲜血。   于家总管命人将十几名暗卫的尸体横陈在府门前,笑吟吟地告知了她婚期。   姚蓁看着那一个个横陈的熟悉面孔,怒不可遏。   婚期就在十天后,她明白是那群乱臣贼子为了借她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叛乱而赶出的。   愤怒之余,姚蓁未失去冷静,亦尝试逃脱。但通判府被人监视地密不透风,暗卫死后,她手无缚鸡之力,骊夫人又上了年纪,就算她能侥幸逃出,亦无法保证骊夫人的安危。   就算她可以逃出通判府,无人护送,想来并不能在这飘摇的战场上逃出多远。   思及此,姚蓁压下心中愤恨,决定静观其变,待到成婚那日,再另谋出路。   -   十日转瞬即逝。   成婚那日清晨,封锁许久的通判府终于敞开了门,青石砖上敷衍的铺上了红绒毯,有妇人妆娘捧着吉服和凤冠霞帔入府,为姚蓁梳妆打扮。   姚蓁瞧着满目的红色,浑然不觉喜庆,神情恹恹,只觉得如鲠在喉。   更衣时,姚蓁注意到她们盯她盯得十分紧。她知道她们是提防她带什么暗器。   姚蓁不怕她们搜身,实则她的暗器,就簪在头上——骊兰玦临走前,为她新做了簪子,簪中放着暗器。   虽说这婚事不大光彩,但梳妆的妇人仍是在她耳畔说着一些吉利话。   姚蓁充耳不闻。   梳妆毕,待到了吉时,妇人们搀扶着她上花轿,姚蓁面无表情地任由喜娘们为她盖上毫无刺绣的盖头,着一身草草赶出的喜服,同骊夫人告别。   秦颂亲自前来接亲,一身红装坐在高头大马上,眼角眉梢尽然是喜气,在府门外等候许久,待她上了轿,喜气洋洋的驾马。   花轿后跟着随行队伍,一路浩浩汤汤的行至于府。   ——为了这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婚事,于家人寻来了不少人前来见证。   花轿从鞭炮声中穿行过。   鞭炮、锣鼓声震耳欲聋,人声吵吵嚷嚷。姚蓁嗅到了一股刺鼻的火药味,熏得她鼻尖发涩。   吵闹声令人心烦,吵得她只想不顾礼法,捂住耳朵。   入目满是血红色,盖头是红的,喜服是红的,花轿亦是红的。   姚蓁阖上双目,怔忪一阵,睁开眼眸,拔下发上的簪子,清凌凌的眼眸望着这铺天盖地的红,心中一片苍凉。   去年这时,她尚且还期盼着嫁给秦颂。如今倒是当真入了愿。   姚蓁嘲讽般地弯弯唇角。   迎亲的队伍绕过大街小巷,抵达于家。   花轿不再晃动,姚蓁避开秦颂搀扶她的手,垂眸望着红色绣鞋,自己扶着轿厢走下车。   于家门前,热闹非凡。喜娘宣读祝词后,将一段系好结的红绸递给姚蓁。   姚蓁冷眼睨着那红绸,心中十分不愿,有意墨迹。   观礼的人吵嚷着起哄。   姚蓁抿抿唇,终于伸出手。只是,她尚未来得及接过喜娘递过来的红绸,便听到身后一阵激烈的马蹄声,踏着青石板,如同排山倒海,以摧枯拉朽之势,急促地踏在她心尖上。   红盖头下,姚蓁抿紧唇,虽然看不见情况,但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马蹄声停在她身后。   周遭陷入一片死寂。   有人极其惊恐地倒吸一口冷气,随后不知发生什么,方才还喜气洋洋吵闹的百姓们,此时哭爹喊娘,尖叫着四散。   姚蓁听见利刃齐刷刷地出鞘声,铮铮如弦鸣。   她眼眸微动,收回摸向暗器簪子的手。   她的余光望见,秦颂拦在她身侧,手横在她的裙裾一侧,似是要伸手护住她。   他将手递给她,姚蓁视若不见,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入袖中,端方的站立着。气定神闲的模样,同周遭的混乱格格不入。   凌乱的脚步声中,姚蓁睨见,秦颂的身形忽地抖了抖,像是被人拖拽住一般,他的红色衣袍消失在姚蓁的视线中。   于家众人声嘶力竭地惨叫。   在于家众人的惨叫声中,姚蓁的心中却格外静谧。   她听见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轻缓而又沉稳。   砰砰,咚咚,渐渐同她的心跳融成一个频率。   红盖头从身后被人挑起。   姚蓁眨动两下眼睫,没有回头。   脚步声行至身前。   姚蓁的视线中,红绒毯上踏上一双勾着银线的鞋履,以及一只冷白色的、握着剑的右手。   那玉白的手染了血色,冰冷的剑尖上滴滴答答往下落着血,将绒毯的颜色沾染的极深。   姚蓁嗅到他身上的清冽冷香。这气味好似比以往每一次她嗅到的都要浓郁,如同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她的心脏。可明明束缚与禁锢近在咫尺,她的心房却难以遏制地急跳起来,快的要脱出胸口。   “公主。”在一片混乱中,宋濯用她熟悉的低磁声音唤着她。这声调缠绵又森然,然而细听之下,又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深深地望着她。半晌,颤抖着吐出两个无声的字,“蓁蓁。”   姚蓁心神大乱,垂着眼眸,没有发觉。   沉寂良久。   久到姚蓁耳畔一阵嗡鸣,耳边嘈杂的声音潮水般褪去,她几乎分不清眼前之人是真实还是虚幻。   久到她忍不住想要抬头看。   而后——   一只冰凉的、干净的手捏住她的腕骨。宋濯小心翼翼地同她肌肤相触,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冷白的手背上遍布着淡青色的脉络。   他的眼底翻涌着晦暗和猩红,狠戾却又轻嘲道:“你可真是让我好找。” 失忆   鲜血滴落在红绸上, 血色浸透,分明是喜庆的颜色,在此时此刻却分外阴森。   禁卫将于家人尽数捉拿, 人群奔走着逃离,局面混乱不堪。   在喧嚣的各种声音中, 姚蓁脊背一松,仰起脸来,清湛的、攒聚着水波的眼眸望着他, 望入他昳丽的眼。   看到他的一瞬间,她的心尖便不受控制地、剧烈的颤了颤,下意识地想要逃离——但目前的境况显然不允她这样做。   于是她竭力稳住身形,微微睁大眼眸, 茫然的、轻轻的“啊”了一声。   宋濯深深地望着她,眼底浓郁的黑色, 好似要将她吞噬。   眼神交汇,犹如湛湛水波撞破冰层, 荡起一圈圈冷冽的涟漪。仿佛有无形的东西围在他们身侧, 喧嚣尽褪,他们从身周嘈杂的环境中割离开来。   短短一瞬的视线交汇, 姚蓁望见他沾湿的漆黑长睫, 仿若落了洇开的霜色。   她怔了一下,旋即飞快地眨动两下眼睫, 垂下眼帘,盯着他玄色鞋边绣着的银纹看。他苍青色的衣料被血染透,如今深红一片, 倒是同她的喜服十分相衬。   ——这个念头一冒出, 姚蓁便连忙挥散。   虽然她低着头, 但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身上,紧紧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烙入眼眸中。   宋濯仍捏着她的腕骨,动作极轻,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珍稀瓷器一般。   落在腕骨上的手指很凉,那一小块肌肤有些麻,即使他小心翼翼,姚蓁仍有些不自在。   方才对视的那一瞬,她瞥见了宋濯眼中蕴着的浓烈情绪——那情绪太过浓重、汹涌,她不知他要做什么,只隐约感觉自己难以承受。心乱如麻,一时没有挣开他。   宋濯一动不动地立着,只沉沉地望着她,感受着她纤白手腕、以及肌肤下的脉络。她的肌肤完好无损,脉搏鲜活跳动着,渐渐将他的眼眶熏得泛红。   他的目光勾勒着她清丽的眉眼、她的鼻尖,俯看着她,良久,低低地、几近讽笑着道:“不愿同我成亲,想方设法从我身边逃离,就是为了同他在一起?”   他的尾音陡然转为阴沉,姚蓁眼睫一眨,余光望见一道一闪而过的寒光。   周围的人霎时噤若寒蝉,姚蓁顺着他的手望去,望见滴血的剑尖指着被压制在地上的秦颂。   宋濯误会了她。   姚蓁望着他的手,觉得此情此景之下,自己应当说些什么的。   自从宫中逃出后,她以往曾经设想过许多种与宋濯重逢的场景,也曾设想过,宋濯以为她死去后,会是何等反应。   她无数次地想到过宋濯,也曾抱有不切实际的、宋濯会前来解救她的情形,却没有料想到,他们竟然当真在这样的场景下相逢。   可姚蓁尚未做好该如何应对他的准备。   宋濯既然追来,便定然知晓她往先为了逃离他所做的事。她不知他知晓自己被瞒骗后,会如何对待自己,只知往先历历在目的遭遇,令她本能的畏惧。   她没有回应宋濯的问话。   短暂的沉默。   宋濯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的腕骨,像是在等待她的回复。她始终不开口,他眼尾一勾,长指一滑,顺势滑入她的指缝中,要牵她的手。   姚蓁手指一蜷,将手收回,收敛好眼中情绪,淡淡地望着他,犹如望着一个陌生人。   她退后半步,轻声道:“男女有别,公子自重。”   她说,公子自重。   宋濯有一瞬间的怔忪,放任温软的触感自手中消失,想起这话,她曾经说过。   他的鼻息错了一拍,紧紧盯着姚蓁,眸中倏地闪过一丝粼粼的亮光。此时才终于确认,姚蓁的确没有死,没有破碎不堪的、冷冰冰地躺在棺椁中。她如今,就这般鲜活的站在他的面前。   眼前的她,不是他臆想出来的人像,更不是他的梦境。   宋濯低低地笑起来,岑冷的长眸笑得弯弯,眸中闪着细碎的、如同水光一般的光晕。   他的脸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笑容,姚蓁古怪地瞥他一眼。   周围一片死寂,众人面色微变,不知他为何而笑。   宋濯向前半步,陡然拉近同她的距离,披风的一角搭在她的喜服裙摆之上。   姚蓁下意识地要躲闪,宋濯已微微俯身,修长的手上虚虚的搭在她腰侧,覆在她耳边,低低地、咀嚼一般重复了她的话,而后愉悦的道:“自重……公主当时是如何取悦我的,现今忘了?”   他直起腰,望向姚蓁的耳垂,又望向她的眼。   姚蓁瑟缩着往后仰首,露出一截纤长白皙的脖颈。她懵懂的望着他,像是听不懂他的话,迟钝的、缓慢地摇了摇头。   于夫人距他们二人最近,将他们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   她滴溜溜地转了两圈眼,挣动着禁卫对她的束缚,扬声道:“大人,这位大人,你有所不知,公主她来临安的路上伤到了头,得了失魂症,许多事情都忘了!你……”   宋濯听她说完,重又望向姚蓁,用低醇的声音问:“ 得了失魂症?”   姚蓁眨眨眼,轻轻颔首。   “不认得我了?”   姚蓁又颔首,跟随于夫人改了口,糯声道:“不认得大人。”   宋濯眯了眯眼,压去心头翻涌的情绪,望着她,眸中情绪变得饶有兴味起来。   两人对彼此是何等的熟悉,宋濯一眼望见她见到他时,眼中的闪烁着的惊惶,也望见她红透的耳垂。   她分明是他熟悉的模样,望见他时,一如既往的反应不似伪装,何来的失魂症?   想来是借口罢了。   她既然不愿面对往先,想要演,那他便陪她演。   于是,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强迫目光闪躲的她望向他。   这熟悉的、强势的动作——   姚蓁的睫羽立即扑簌地颤了两下,惶惶地看向他,伸手推他,红唇翕动,柔声道:“大人……您要做什么?”   宋濯摩挲着她下颌上柔软的肌肤,半阖着眼眸,鸦羽般的长睫垂落,遮住他眼眸中的情绪。   姚蓁佯作一幅诚惶诚恐的模样,双臂撑在他的胸口前,想要推他,又不敢用力推,一来二去,竟生出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来。   于夫人望见这一幕,还在吵嚷地喋喋不休:“大人,这是我侄儿未过门的妻子,您看这……”   宋濯正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被她打扰,漆黑修长的眉宇微微蹙起。   他用眼角瞥了秦颂一眼,长指下滑,停在她腰臀处,搂住她的腰,漫不经心地淡声道:“那便令她新寡。”   于夫人反应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一脸惊恐,立即张大嘴哭嚎。   宋濯看向禁卫,寒声道:“拖到一旁,拔了她的舌头。”   姚蓁转头看过去。   宋濯摁着她的腰身,令她无暇顾及那些,柔软地倒入他怀中:“沈娘子,我若杀了你的丈夫,夺了新寡的你为妻,你可有意见?”   姚蓁倚在他怀中,听见他唤她“沈娘子”,便知他将自己的底细查的一清二楚。她忽地有些气馁,望着不远处面如死灰的秦颂,轻轻摇头。   她泪光涟涟,红唇一开一合,柔声道:“大人有所不知,嫁人并非我本愿,是他们对我的身份虎视眈眈,胁迫我嫁……”说到最后,她的嗓音中已带上几分哭腔。   ——这便是在变相同他解释了。   宋濯的心中忽地一片柔软,即使知晓她是在做戏,仍不禁被她牵动心绪,想要顺着她的意。   他将人环的更紧一些,低声道:“依姑娘的意,该如何处置他们呢?”   姚蓁眼尾洇着薄红,目光环视着面前的于家人,漂亮的眼眸水湛湛的。   于家众人目含希冀地望着她。   姚蓁忽地扑入宋濯怀中,主动环住他的腰身,嗓音含着水一般的柔软,哭腔道:“大人一定要为我作主啊!”   宋濯喉结滑动一下,将剑丢开,拥住她:“你想让我如何为你作主?”   姚蓁一刹那收了嗓音中的哭腔,冷声道:“通敌叛国,官商勾结,杀无赦。”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泠地传入每一人的耳中。   宋濯轻笑一声,毫不意外,挥挥手。   禁卫将参与的人尽数拖下去。   那些人立即鬼哭狼嚎起来,姚蓁冷眼相看,丝毫不为所动,淡然地别过脸。   待人声归于寂静,她才再次抬头,意外的发现秦颂还在。   宋濯的长指点在她的腰侧,淡声问她:“此人当如何处理?”   姚蓁有些痒,向后闪躲,脊背撞在他的胸口处,停住身形。   她没什么情绪的看了秦颂一眼,柔声道:“随大人处置。”   宋濯目光落在秦颂的右手之上——那只险些触碰到姚蓁的手。   于是他淡声吩咐:“砍了他的右手。”   禁卫领命,将人拉下去处置。   攒在门前的人被清理干净,周遭一片寂寥的安静。   姚蓁此时才意识到,她同宋濯的距离过于近了,便动了动身子,要从他怀中挣出。   宋濯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将她箍紧,待听到姚蓁极轻的一声呜哼声后,面色微变,松开手。   姚蓁不看他,仍装作不认得他的模样,对他盈盈一礼。   喜服柔软的衣料勾勒出她纤细的、饱满的弧度,她柔声道:“多谢大人相救。”   宋濯从喉中溢出一声“嗯”。   姚蓁垂着眼,望着宋濯染血的衣襟,揣测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分明是初夏,宋濯身上却仍穿着披风,像是畏寒似的。   姚蓁想不到他要做些什么,只觉得半年未见,他好像有些变了。但她无暇顾及这些,只想让眼前的宋濯快些离开。   又等待一阵,宋濯始终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姚蓁便抬眼看他,像是不解他的行为一般,茫然的道:“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宋濯居高临下的睨着她,将她从头到脚的打量一遍。   他轻轻笑了一下,一只手抚着另一只手背上突起的青筋,慵慵懒散地道:“有啊。”   姚蓁想着,既然要作戏,便要做足全套,便发自内心的、轻声地问:“什么?”   宋濯睨着她,用着严肃的语气道:“抢夺人|妻。” 质问   姚蓁反应一阵, 才从他一本正经的语气中分辨出他说的是什么。   她的瞳仁睁大一瞬,雪白的脸颊沁出胭脂色,舌头好似打了结, 好像说什么话语皆有些烫嘴似的。   半晌,才敛去脸上的震惊, 讷讷道:“大人竟有这般喜好,可谓……卓然不群。”   宋濯朝她迈步,玉白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 摩挲一阵,转而捏揉她的耳垂,俯在她耳边,低低地道:“怪只怪你, 丽质天成,处处皆长在我心头好上。”   他的手指很凉, 落在肌肤上,引起细微的战栗。   姚蓁不作声, 偏头躲开他的手, 抿着唇后退一步:“礼未成,我尚不是人|妻……不符合大人喜好。”   宋濯不置可否, 垂眸望着触碰过她的那只手, 二指并在一处,轻轻揉搓一下, 回味一般,旋即欺身上前。   姚蓁步步后退,他紧追而至, 直至姚蓁的后脊倚靠在缠绕着红绸的门柱上, 避无可避。   她脚步一顿, 宋濯已紧随而来,身影将她覆盖住,单手撑在她脸颊一侧。   他俯下身,前额几乎同她的额心相触:“可本官瞧上你了。”   姚蓁咬着唇,别开脸。   宋濯居高临下睨她一阵,低声道:“跟不跟我?”   姚蓁摇头,动作带动发髻上钗环铃啷,从喉间溢出极轻的回复:“不……”   宋濯喉间轻动一下,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发,似叹非叹地道:“蓁蓁,你可真是让我……”   让他如何,他没有说出。   他的一缕发丝拂过颊侧,尾音浓重地像是在恳求她。姚蓁咬唇不语,以一个抗拒的姿态面对着他。   宋濯凝视她一阵,眸中渐渐泛起一阵晦暗,攥住她的手腕,贴在她耳边道,温声道:“我不逼你。跟我走,还是被敲晕后跟我走,选一个。”   姚蓁闻言,猛然抬头看他,眼中满是警惕,发髻上步摇的垂珠在他下颌上敲出一道红痕。他这般让她选,同逼迫她又有何异?   她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任由他敲晕。   思忖一阵,姚蓁心道,总归临安现状如此,她不宜继续待在这里。犹豫一会儿,她假意柔声啜泣,娇弱无骨地歪入宋濯怀中,婉声道:“我跟你走,大人……”   宋濯睨她作戏的她一眼,没再出声,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样选一般,揽着人的腰,将人掠上马。   他单手环着她,另一只手牵动缰绳,调转马头。   马蹄嘚嘚踏在青石板上,尚未来得及离开,姚蓁便望见远远有一个禁卫疾步行来,面色凝重,抱拳回禀道:“首辅,方才有一列兵马前来,将于家众人救下。”   姚蓁的眉尖轻蹙一下。   “人数多少?”宋濯没什么情绪道。   禁卫道:“五百人左右。但似乎还有援兵。”   宋濯淡然“嗯”了一声:“不必纠缠,出城。”   此次前来解救姚蓁,属于临时之举,他并未带多少禁卫前来。   如今尚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双方战力不等,不宜恋战。   他瞥了怀中乖顺依偎着他的姚蓁,神色显而易见地和缓了一些,策马行驶起来。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姚蓁忽地想起什么,捉他的手,偏头道:“我舅母!”   宋濯低头,望着她抓自己的那只手,眼中泛开奇异的光晕,温声道:“已派人将骊夫人接走了。”   姚蓁心中一松,有些讶异他的心细,不由得多看他一眼。   宋濯察觉她细微的动作,唇角勾了勾,将她环的更紧。   疾风自他们身周穿过,将姚蓁嫁衣的裙摆吹得翩跹飞扬,似火焰一般绚丽。   日光粼粼,风声急啸,姚蓁倚在他的胸膛前,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半眯着眼,压去心中复杂的心绪。   急促的马蹄声中,姚蓁感觉他的一缕发被风吹得溜进她的脖领中,滑的她有些痒。   她偏头要去拨那缕发,未曾想宋濯恰好俯身,似是要同她说些什么,于是,她的唇角不偏不倚地印在宋濯的脖颈上,留下一抹靡丽的鲜红口脂。   姚蓁明显的感觉到,他僵了一下,旋即喉结轻轻的、上下滑动一个来回。   她惴惴不安地抬眼,宋濯恰好睨过来,凝视她一阵,瞳仁愈发深邃。   马蹄声减缓下来。   宋濯眯了眯眼,语调淡淡,声音却极沉:“蓄意的?”   姚蓁连忙摇头:“不是,我不是有意……”   宋濯垂下睫羽,遮住眸中情绪,打断她的话:“眼下时机不对。不过你若想要自荐枕席,亦并非不可……要在马上试试吗?”   姚蓁意识到什么,目光欲往下看,又被她生生止住,只忿忿地盯着他的脸,耳根红透,用力摇头,转过身不理他。   须臾,许是觉得不够解气,又转过身,没什么力气地推了他一把,低声道:“你……你离我远一些!”   宋濯对她毫无防备,猝然被她一推,身形不稳,带动马匹亦晃动了几下。姚蓁东倒西歪,反而贴他贴的更紧。   马鞍坚硬,硌得她坐立不安。   宋濯望着她红透的脖颈,低低地笑起来,震颤的笑声顺着他的胸膛,撞入姚蓁的脊背。   “气性不小。”   姚蓁扶着马背坐直,装作没听到他的话,不再理他。   -   两人驱马,很快便靠近城门。二百禁卫驾马跟在他们身后。   宋濯忽地勒紧缰绳。   姚蓁掀起眼帘,望见了临安的知州,以及于家家主。   他们集齐临安城中所有兵卫,黑压压的一片,遍布在城墙上下,拦截住城门。   姚蓁望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亦看见了她。   知州上前一步,拱手肃声道:“大人。”   宋濯瞥他一眼,背脊挺直如松,神色极冷、极倨傲,并不愿同他交谈,而是俯身问姚蓁:“此人往先,可曾为难过你?”   姚蓁冷眼看着他们,轻轻颔首。   宋濯眼眸中闪过一丝狠色。   那知州还在说话,大意是,已经知晓宋濯此番前来,并未带多少禁卫,如若宋濯愿将姚蓁留下,可避免一战,否则就算鱼死网破,也要替于家讨要个公道。   姚蓁看着此人道貌岸然的模样,听完他这一番话,心中讽笑。   宋濯漫不经心听完他的一番陈词,扫了面前的三千人一眼,嗤笑一声。   那知州狐疑地抬头看他一眼。   宋濯抽出剑,蓦地策马前行,与知州擦肩而过时,长剑一扫,横过他的脖颈。   马蹄嗒嗒。   宋濯淡然吐出一个字:“杀。”   他策马而过,身后,知府脖颈上渗出一道血线,旋即血流如注,喷薄而出!   禁卫得了令,齐声道:“杀!杀!杀!”   铁骑飞驰,气势如虹,犹如排山倒海之势!   硝烟骤起!   姚蓁看着眼前的一幕,头皮战栗着发麻——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心中腾起酣畅淋漓的痛快杀意。   知州轰然倒地,堵在门前的兵卫霎时慌了阵脚。   姚蓁攥着宋濯的衣袖,有些紧张地问:“敌众我寡,你可留了后手,可有援军前来?”   宋濯闻言,眸中划过一丝光亮,默不作声地拥紧她。   姚蓁拍拍他的手背,焦急道:“我问你话呢!”   宋濯如实道:“没有。”   姚蓁面色微变。   宋濯挥剑驱退靠近他们的兵卫,而后将下颌搁在姚蓁肩头,贴着她,温声道:“蓁蓁,我很高兴。”   姚蓁心急如焚,望着眼前的战况,哪里顾得他高不高兴,便听他继续道:“你将我归于你,我很高兴。”   她一怔,张张口,终是什么都没说。   于家家主被人护送着狼狈闪躲,边跑路边扬声道:“首辅大人,首辅大人!有事好商量,您也不愿折损兵卒,是不是?”   “只要您将公主留下,我保证您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平安出城!”   姚蓁有些不安,往宋濯怀中靠了靠。   宋濯冷笑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焉知折损兵将的人不是你?”   他小心翼翼的、几近虔诚的吻了一下姚蓁的发顶,眼尾挑起一抹狠色,冷冷地扫那家主一眼:“我是她的,生死由她。”   家主看着这一幕,愣在原地。   跟在他身边的谋士亦是面色微变。   宋濯表现的太过笃定、太淡然了,如今身在刀光剑影中,却仍能面不改色地同女人调|情——这种淡然,不禁让人觉得,他留了后手。   谋士是世家众中人,此前对宋濯颇为了解,知晓他做事缜密严谨,从来滴水不漏,不会冲动行事。此情此景之下,不禁怀疑,是否是他们的刺探有误,宋濯是带着援军前来的。   他赶忙将自己的猜测同于家主说。   两人看着怀抱美人、旁若无人的宋濯,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虽然心有不甘,终究还是主动叫停了这场战事,放任他们通行。   宋濯淡然地驾马出城。   待出了城,姚蓁仍有些懵,问宋濯:“你不是说,没有留后手吗?”   宋濯摸摸她因惊吓而煞白的小脸,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围上:“的确没有留。是他们自己疑心。”   姚蓁何等聪慧,稍一思忖,便想通了其中关节,不禁笑出声来。   宋濯一垂眸,便能望见她眉宇间的喜色,勾了勾唇角,加快马速。   一行人快马加鞭,很快便出了临安地界。   夜幕降临时,临安中的那群人终于回过神,追赶上来。   但已出了临安地界,他们拿他们无法,穷追不舍无果后,只好远远放了几枚冷箭,而后便放弃了。   一夜快马加鞭,行了数百里,翌日傍晚,终于到了荆州——宋濯军营的驻扎地。   一天一夜的颠簸,姚蓁已然累极,困顿的睁不开眼,顺从地任宋濯抱下马。   宋濯横抱着她,往庭院中走。   庭院中,有几名荆州当地的官员正聚在一起议事,有人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忽地噤声,眼睛瞪得老大。   其余人见此,纷纷抬眼望去,而后无一例外的睁大眼。   这这这……首辅怎么出去两日,便拐回来一个凤冠霞帔的女郎?!   他们瞠目结舌,宋濯倒是神色淡然地很,如松如玉般从他们身侧走过。   困得迷迷糊糊的姚蓁,忽地听到一阵吸气声。   她勉强从宋濯怀中转了转头,将眼眸睁开一道小缝,扫了面前的人群一眼,旋即故作娇羞地将脸埋回宋濯怀中。   吸气声更大了。   不待宋濯说些什么,她便蓄意主动,羞涩道:“我是首辅抢夺来的新寡之妇。”   那几名官员看着歪在宋濯怀中的她,脸色霎时便齐刷刷地变得极为微妙,满脸震惊。   宋濯垂眸睨她一眼,眸中似笑非笑,没有解释,抱着她回房。   待他走后,方才噤若寒蝉的官员们才敢小声道:“原以为首辅……没想到竟是这般喜好的人。”   姚蓁正支着耳朵听,听见这般评价,心中大笑起来,困意扫去大半,忍不住想笑,又被她强行压下笑意。   宋濯推开卧房的门,将她放入床榻之间,褪去她的钗环,将她柔顺的发散开。   姚蓁等了一阵,没有听见动静,以为他走了,竭力压制着的唇角缓缓扬起。   她唇角的笑意越发扩大,宋濯的声音却冷不丁响起:“还要不要睡了?你若不睡,我们便做些别的。”   姚蓁吓了一跳,睁眼望见他正坐在榻边,黑沉的眼眸正睨着她。她唇角一僵,脸上笑意收敛,没过多久,困意袭来,沉沉入睡。   -   姚蓁这一觉,一直睡到翌日清晨。   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扶起,她倚在那人的臂弯中,有勺子递到她唇边。   睡了足足一夜,姚蓁仍有些困,脑中一团混乱,不想张口,便磨磨蹭蹭地转过身,环住身旁人的腰身,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脖颈,含糊地撒娇道:“不想喝……”   而后,她感觉到怀中的腰一僵。那人良久没有回应。   姚蓁心中狐疑。   须臾,她听见勺子磕在碗壁上的清脆响声,神识清明了一些,睁开眼,视线聚焦,望见宋濯冷玉似的一张脸。黑沉沉的眼眸瞧不出情绪,正望着她。   她一僵,讷讷地收回手。   宋濯语调淡淡,声音却极沉:“姚蓁,你别招我。”   姚蓁有些懵,茫然地张张口。   他望着她,没有过多解释,但他眼角眉梢的神情,像极了冬日时,饮过鹿血酒后的模样。   姚蓁望着他这副样子,心中发憷,轻轻打了个寒战,默不作声地坐的离他远了一些,将同他做戏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在他的目光下,眼眶渐渐洇开委屈的红,轻轻的质问:“宋濯……你又要像以前那般对我吗?”   宋濯没说话,将碗搁在桌案上。   姚蓁兀自回忆一阵,不知回忆起什么,眼眶越发红,眼眸中攒聚出水波,泫然欲泣,却字句质问道:“你又要将我囚在院子里,用锁链将我锁住,让我做你一个人的玩物……被迫承欢吗?”   连日的奔波与宋濯晦暗不清的态度,令她提心吊胆了太久。她终是忍不住,将心中最大的恐惧说出。   这番话说出后,她的心中反而放松许多,终于不再假装失魂而逃避。   与此同时,晶莹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一颗颗地砸落,从她洇红的眼尾,滑落在雪白的下颌上。   她抬起手,倔强地想要拂拭掉泪珠,然而那泪珠好似无穷无尽一般,怎么也擦不尽。   宋濯修长的眉微蹙,捧着她的脸,倾身过来,为她擦泪。   他的触碰,令她胆战心惊,忍不住浑身发抖。   宋濯显然意识到这一点,薄唇微抿,谨慎地收回手。   姚蓁兀自哭了一阵。   良久,宋濯叹息一声,将她揽入怀中,阖着眼眸,安抚着她的脊背。   他轻轻吻她的发顶,眼眶微红,半晌,低声道:“以后不会了。” 醋鱼   宋濯的声线很低磁, 语调一如既往的清冷,只不过如今这语调中带着点克制的温和,像是在别扭地哄她, 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水晶一般,稍大一点的声响便会令她破碎。   又好像, 在郑重其事地许诺。   姚蓁将额头抵在他的锁骨前,听着他的声音,喉间的哽咽声渐渐消下去。   宋濯, 好像是在软下态度哄她。   这个认知,令姚蓁不禁鼻息一停,止住哭声,仔细分辨他方才的话。   她摸不准如今宋濯待她是何等态度, 只回味出他的语气同往先的每一次都不同——不是那种,因为带有目的而刻意的哄。   他仅仅是在向她保证, 希望她能够安心。   得出这个结论,姚蓁下意识地要将它推翻。   ——宋濯这般矜傲的人, 又怎会软下态度。   可他如今的表现, 的确是在说软话哄她。   姚蓁愈发摸不清他的心思,心中很乱。   自与宋濯重逢后, 她便有诸多顾虑, 最令她恐惧的方才已经尽数质问出,宋濯给了她笃定的答案后, 姚蓁如同伸手打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半年的时日过去,再回首往先, 那些曾令她几度崩溃的事, 如今想来好似也不像那般痛心疾首了。   在临安时, 她曾同骊兰玦交谈过信件被拦截之事,原以为骊兰玦会愤怒,他却告诉她,父亲是死在南蛮人的刀剑下。就算朝廷收到信后派兵前来,南蛮一日不定,便会接连不断的有人死在刀枪之下。   当前他们更应痛恨的,是来犯我朝疆土的南蛮外敌。   这些话蓦地被姚蓁想起,姚蓁抽噎着想了一阵,倒也想明白了。   骊兰玦说的不错,他们当下,更应当做的,便是驱除鞑虏,平复疆土。   可虽这般想着,姚蓁的心口仍堵得慌。   如今想来,她已回想不起当时的心境,只记得舅父逝世是一条导火索,其背后揭开的宋濯待她的真实态度,才是使她宛若惊弓之鸟的根本缘由——令她下定决心要逃离。   思来想去,姚蓁始终弄不通他如今的真实意图。她尚有许多想问他的。   踯躅一阵,她慢慢从宋濯怀中抬起头,直截了当的问他:“你当时分明知道南蛮来犯,为何迟迟不派兵援助?”   话一出口,尚未等到宋濯回答,姚蓁想到临安城中勾结的官商,睁大眼眸,心中已有了答案。   她难以置信道:“你……”   宋濯微微俯身,托着她的脸颊,用食指指腹拂拭去她下眼睫上挂着的泪珠,清沉深邃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她水波湛湛的眼,轻声道:“嗯。”   他早就知道临安的不对劲!   堵在心中许久的疑虑被解除,姚蓁心中豁然开朗,又有些懊恼,眉毛皱成一团,清丽小脸上的神情在一瞬间千变万化。   宋濯收回手,端坐在榻边,静静地陪了她一阵。   姚蓁的心好乱,眼睫不住地眨,骤然涌入脑中的信息量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神情变化一阵,她跪坐起来,端起宋濯端来的粥,一饮而尽。   随后,她将空了的碗递给宋濯,不看他,目光飘忽,对他道:“我再睡一阵,你退下吧。”   宋濯抿抿唇,接过碗,对她理所当然的使唤毫无异议,甚至心中泛出喜悦。   他原本尚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可姚蓁眼下的状态,显然听不进去他说话。   于是宋濯缓缓站起身。   姚蓁重新躺入被褥中。   宋濯慢吞吞地走出几步,回头看她,窗外渗入的日光在他的长睫上投映一圈金粉,轻轻一眨,便抖落一圈金光。   他望着姚蓁因呼吸而带动起伏的胸口,看着她鲜活的侧脸,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了许久。   他总疑心,眼前的姚蓁不过是他的一场虚妄的梦,于是总忍不住想要确认,她是否还在身旁。   姚蓁显然知道他没走,身形有点僵,须臾,轻声问他:“怎么还不走,今日不用做别的事吗?”   宋濯看着她轻眨的睫羽,温声道:“在想事情。”   “什么?”   “你想要出去逛逛吗?”   姚蓁倏地望向他。   她当然想。   -   宋濯效率极高,晨间说要带她出门,上午便迅速处理了政务,午后便带她出门了。   荆州距离望京尚有几百里,姚蓁往先从未来过这里,不怕被人认出身份,因而便没有戴幕离。   退一步想,便是被认出身份,她身边有宋濯,想来是不必忧心什么的。   只是,她容色出众,一上街,走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便引得街坊间的人频频侧目。   宋濯紧跟着她,自然清楚地察觉到那些看向她的目光。   他的神情渐渐变得极冷,垂在身侧的手背上暴起一道道青筋。   在“剜掉他们的眼睛”和“将姚蓁锁起来”这两个选择中抉择一阵,他望着兴高采烈的姚蓁,竭力克制住自己,默不作声的挡住那些目光。   他眼眸冷的宛若淬了冰,那些人看过来的视线一同他对上,便忍不住被冻得发抖,再不敢看。   荆州有许多姚蓁没见过的新奇小玩意,她兴致盎然的东瞧瞧西看看,脚步轻快,没说要买什么,只是四处看。   宋濯紧跟着她。   路过一个小摊时,姚蓁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她下意识地去看。   宋濯走到她身侧,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怎么了?”   姚蓁摇摇头。   两人漫无目的的逛了一圈,行至一家糕点铺子,望见店铺门前排着长龙似的队伍。   姚蓁问了路边的一位大婶,得知这是荆州城最负盛名的鱼糕铺子。   她没尝过鱼糕,一听大娘说味道极好,来了兴致。乌黑的眼眸转了两圈,她的手指攀上宋濯的衣袖,轻轻摇了摇,柔声道:“我想吃。”   宋濯掀起眼帘,看一眼长长的队列,又睨向姚蓁拉着他衣袖的那只手。   两人站位隐蔽,姚蓁拉着他的衣袖撒娇,几乎歪在他怀中。   宋濯抿抿唇,将她扶稳,迈步走向队伍。   他一入队,身后立即又围上许多人,比肩接踵的往前缓慢移动。   他身量太高,通身的矜贵气同身旁人格格不入,却又平添几分烟火气。   姚蓁望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宋濯克制地抿了下唇角,测算着以队列目前的移动速度,大致还有多久可以买到鱼糕。   等他算好时刻,再抬眼看向姚蓁,却发现姚蓁侧对着他,唇角带着笑,正同面前一个男子说话。那男子不知说了什么,姚蓁微笑起来。   男子。   宋濯眯了眯眼,攥紧手。   那男子背对着他,宋濯看不清他的脸——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视线如同冷刃,恨不能将那男子千刀万剐。   -   同姚蓁说话的男子,正是谭歇。   方才在街上走着时,姚蓁便发现一个酷似谭歇的身影。她当时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方才抬眼间,又望见他一次,这次她确认是谭歇无疑,便连忙出声叫住他。   姚蓁并不知他辞官之事,讶异的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谭歇笑了笑,只说回家看望母亲。   姚蓁便知他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多过问,回眸看了一眼宋濯,见他还在随着队伍移动,唇角不禁挂上一抹笑,又转过头来看谭歇。   在这样毫无准备的境况中重逢,姚蓁看着面前的谭歇,隐约觉得似乎另有故事,但眼下人多眼杂,一时无从说起,思忖一阵,问道:“我曾向望京寄过信件,皆被叛军所拦截。有一封信,是想问一问你,找到那具尸体后……宋濯是何等反应?”   谭歇未曾想她会问这个,怔了一瞬,僵硬地笑了笑。   他才要开口,便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二人齐齐望去,宋濯用油纸包着几块热腾腾的鱼糕,疾步朝他们走来。   他强势地从谭歇和姚蓁之间的缝隙穿过,站到姚蓁身前,衣摆搭在她的裙角上,几乎同她紧贴。   谭歇望着他,淡淡的勾起笑意,主动后退几步。   宋濯剥开油纸,露出白嫩嫩的鱼糕。   姚蓁顿时眼前一亮,要伸手拿起一块。   宋濯攥住她的手,用油纸拨了拨糕块,轻轻吹气,提醒道:“烫。”   姚蓁乖乖停手。   宋濯吹了几下,隔着纸试了试温度,将那块放凉的鱼糕递在姚蓁唇边,姚蓁试探般的咬了一口,软嫩糯滑!   她的眼眸瞬间变得更亮,点头称赞。   宋濯垂眸看着她鼓起的雪腮,岑黑眼眸中闪过一丝温柔的光晕,旋即,他偏头,看了身后沾着的谭歇一眼,眼神陡然变得凌厉。   谭歇无奈一笑,变戏法般从袖中掏出一串纸袋装着的糖葫芦,上前一步,温声对姚蓁道:“公主,单吃鱼糕容易腻,你尝尝这个。”   姚蓁停下对鱼糕的进食,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   酸酸甜甜,甚是合口。   她亦点头称赞。   宋濯霎时冷了眼,眯了眯昳丽的长眸。   不知怎地,当姚蓁欲咬第二口糖葫芦时,手臂没由来的一麻,竟没拿住,手一抖,那串糖葫芦便掉到了地上,糖衣尽碎。   她很快反应过来,怔怔看着地上的糖葫芦,面露沮丧。   宋濯依旧面如冷玉,如松如玉的站着,不为所动。   谭歇望着破碎的、染尘的糖葫芦,笑容凝固一瞬,过了好一阵,才淡声道:“掉了便掉了,街上买糖葫芦的有许多家,不差这一串。”   姚蓁隐约觉得他话中暗含凄凉,尚未深思,宋濯便将手中鱼糕递给她,温声问:“还要吃吗?”   姚蓁顺势咬了一口。   谭歇敛着眉眼,躬身行礼:“眼下并无旁事,日后公主如有用的到不才之处,不才随时恭候公主吩咐。——不才先告退了。”   姚蓁挥手免礼,谭歇又望了地上脏碎的糖葫芦一眼,快步离去了。   她收回看向谭歇的目光,看向宋濯。   宋濯神情淡然的很,拨动着手中的鱼糕,拨出一块,递到她唇边.,低声道:“啊——”   姚蓁盯着他的脸,张口咬下一块。   宋濯眸中散开点点笑意,低笑着评价道:“好乖啊,蓁蓁。”   姚蓁横他一眼,指指地上的糖葫芦,一字一顿道:“我知道是你做的。”   宋濯面色冷然:“臣不知公主此言何意。”   姚蓁踮起脚,盯他漆黑眼眸,盯了一阵,他依旧神色冷然,毫无纰漏,反而她脸上不知为何,脸上有些发热。   她被他装傻充楞的态度气笑,往一旁站了站,眼眸一转,看向他手中的鱼糕,问宋濯:“此物名什么?”   宋濯瞥她一眼,神色古怪,淡声道:“鱼糕。”   姚蓁若有所悟的点点头,轻声喃喃道:“荆州有名点鱼糕,临安有名菜醋鱼。——不错,不错。”   宋濯不知她想说什么,目光紧随她的一举一动,纵容地望着她。   姚蓁自言自语般喃喃一阵,忽地凑到宋濯身侧,轻轻吸了吸鼻子,讶然道:“呀宋濯,你身上怎地有股醋鱼味?”   宋濯长眉微蹙:“?”   姚蓁歪头看他,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一遭,唇角上扬,慢悠悠地道:“——酸死了。”   宋濯反应过来,她是何意,唇角不禁亦勾了勾,轻笑一声。   他掀起眼帘,慵慵懒散地扫了周遭一眼,拦截她的退路,步步紧逼,将她堵在角落里不起眼的墙壁处。   “是啊。”他坦然应下姚蓁对他的评价,嗓音低磁,“蓁蓁,我要醋死了。我恨不得剜了他们的眼。”   这番话说的,很宋濯。   两人的鼻尖挨得极近,他说话时,姚蓁甚至能感觉到他薄唇张合的弧度。   这种他居高临下的姿势,有些危险,姚蓁被他清冽的气息牢牢锁住,心跳怦然,喉间发紧,不禁别开脸,双手撑在他胸膛前,声如蚊讷道:“这人太多了,你……”   宋濯腾出一只手,摩挲她的下颌,谆谆善诱道:“那若是现在回府,你便愿意让我亲了?”   姚蓁的下颌被他摸得发痒,鼻息紊乱,下意识地要点头。旋即她意识到他在言语间给她留下的坑,不禁微愠,伸手推他的手臂:“宋君洮!”   推搡之间,她摸到他手臂上一块坑洼的肌肤,愣了愣。她清楚的记得,以往他的手臂上没有这道伤痕。   宋濯睫羽一眨,喉结滚了滚,从喉间溢出一道低低的“嗯”,顺势将鼻尖贴上她的鼻尖,薄唇同她的红唇半寸之距。   他眼中翻涌着晦暗的情绪,鼻尖若即若离的触着姚蓁的鼻尖,低喃道:“蓁蓁……”   他半阖着眼,喉结不住地滑动,轻嗅着她身上缭绕着的清甜香气。   他们分开了太久太久。   久到,任何细微的接触,便随时能让宋濯濒临失控。   宋濯脑中疯狂地盘旋一个念头——自从重逢之后,他便无时无刻想要不管不顾的想她叼回窝里,让她只能被他一个人看见,想看她被撞哭。   但她恐惧被掌控,依照目前情况,他触一触她,说不准她就会被他吓哭,他又怎能做出更过分的事,只好压制住那些疯狂的念头,抬起青筋盘旋的手,轻轻地,将她耳边散开的一缕发挽到耳后。   再开口时,他的嗓音已是微微的喑哑,像是在竭力克制什么一般,令姚蓁脊背发麻。   “蓁蓁。”他前额抵着她的眉心,几近恳求地道,“……吻我一下,好不好?”   姚蓁听不得他这种语气,仰起纤长的脖颈,用力摇头:“不行,宋濯……不行。”   她竭力转移注意力,白皙的指尖抚上他手臂上的疤痕,低声问:“这伤,是怎么来的?”   宋濯眼睫轻眨一下,感受着她触碰着他的伤疤,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奇异感觉。   “你不在的那段时日,我过于想你,某日醒来,手上便长出这道相思疤。”   他满口不着调,姚蓁看着他一张冷玉似的脸,心中好笑,倏地收回手。   宋濯睨她一阵,抬眼看了看四下,见无人在意此处,微微偏头,微凉的薄唇顺着她柔滑的脸颊,移到她的柔软的耳垂旁。   他的鼻息洒在姚蓁的耳垂上。   姚蓁颤了颤,脊背一挺,有些不适地别开头。   宋濯是何等的熟悉她,眼角一瞥,一眼看出她的慌乱,故意将贴在她耳边,用低磁的声线道:“你既不愿吻我,那我吻你了啊。”   姚蓁抿着唇摇头,竭力将头偏向另一侧,白皙的脖颈上明显地浮现出一道美人骨。   宋濯又问了她一遍。   姚蓁呜哼一声,脊背发软,还是摇头。   她不回应,他便一遍遍地贴着她问。   姚蓁眼睫快速地眨动两下,终是经受不住他这样的问法,踮起足尖,揪着他的衣襟,敷衍地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她嗅到了一阵淡淡的血腥气,尚未来记得思索,便被宋濯伸手扣住腰。   宋濯眼眸笑得弯弯,眼中洇开亮闪闪的光晕:“蓁蓁,我很高兴。”   姚蓁脸上发烫,顾不得旁的,拨开他的手,板着脸往一旁走。   她急急地走出几步,见宋濯仍面墙而立,没有跟上来。想到方才的血腥气,她迟疑地问:“你怎么了?”   宋濯垂着眼帘,眼中翻涌着晦色,紧紧抿着唇。   顿了顿,他喉结轻动一下,淡声道:“无事。”   姚蓁狐疑地看他两眼,抬步朝他走来。   宋濯轻轻笑了一下,偏头睨她:“回味滋味罢了。”   他盯着姚蓁的唇瞧。   姚蓁霎时明白了他在回味什么,面红如火烧,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他一眼,不再管他。   待她的脚步声稍远一些,宋濯才缓缓地转过身,目光清沉,看着不远处她清丽的背影。   他缓缓抬起手,用拇指指腹抹去唇边渗出的一线血色。 药引   回程时, 两人择了另一条路。   姚蓁脸皮薄,因为方才那个清浅的吻,和他调侃的话语, 好一阵没有抬头看宋濯,因而也未曾注意到他的异常。   宋濯静悄悄的跟在她身边, 半晌没有一丝动静,像是她的影子一般。   二人之间保持诡异的静谧,走了一段路。   姚蓁心中狐疑, 悄悄回头看向宋濯,望见宋濯垂着眼帘,好似在神思什么,浓长的的睫羽在眼下投落一圈阴翳;而他另一只手端着方才买的鱼糕, 递到嘴边,嘴唇慢吞吞地印上姚蓁方才咬过的那个缺口, 咬了一口。   姚蓁眼眸睁大,抬起手, 惊讶的“哎”了一声。   宋濯掀起眼帘看她, 待将口中的那块鱼糕咽下,才慵懒地眯了眯眼:“怎么了?”   姚蓁望着鱼糕上他咬过的缺口, 手指微微蜷缩, 半晌,才艰难的挪开视线, 摇摇头:“没什么。”   宋濯轻飘飘地睨她一眼,眼神一片清明,仿佛轻而易举地窥破她心中所想似的, 眉尖微挑。   谁都没有再往前走。   宋濯眯了眯眼, 再次将手中的鱼糕递到唇边, 缓慢地、缠绵地咬了一口。而后舌尖一卷,将那块雪白的糕点抿入口中。   这一番行动的速度之慢,令人可以清楚地望见,他薄唇微张时,红舌皓齿是如何移动的。   姚蓁看似没再看他,实则余光一直注意着他的动作。见他此举,她看着他的昙花一现的舌尖,不知怎地,雪白的面颊上洇开胭脂色。   她红着脸,红唇翕动,双手揪着两侧的衣边。   宋濯咽下糕点,深邃的眼眸将她躲闪的目光紧紧攥住,沉沉地盯着她,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摩挲了两下,指尖顺势下滑,滑在她的下颌尖上,将她的脸抬起一些,压低声线,故意问她:“脸红什么?”   他形状好看的薄唇近在咫尺,姚蓁被迫看向他,眼睫颤了颤,手将自己的衣边揪得发皱。   她喉间轻动了一下,原本想说,他能不能不要吃她咬过的鱼糕。怎知话到嘴边,宋濯微凉的指腹掠过她唇角,于是姚蓁脱口而出的话陡然一变:   “——你的唇怎地这样红?”   话说出口后,她耳边“嗡”的一声响,浑身僵硬,迟钝的反应了一阵,没想明白自己为何问出这句话。   宋濯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慵慵懒散地道:“你吻红的。”   姚蓁面红耳赤。   宋濯笑了笑,没再逗她,手落在她的腰上,轻轻拍了拍,催促她动足。   姚蓁宛若提线木偶般被他推着往前走,好一阵子,面上的热度才渐渐消去。   但宋濯的存在感太强,周身沁着的那股清冽冷香强势地侵扰着她的嗅觉,令她眼前总忍不住浮现方才的一幕幕。   她默不作声地挪远了一些,从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才淡了一些。   宋濯斜睨她一眼,鼻尖哼笑一声。   慢悠悠地行了一阵,姚蓁感觉到他的气息渐渐变浓。   她没有抬头,而是垂眸看向地上的影子。   她看见,每走一步,属于宋濯的那团影子便朝她靠近一些,直至他同她衣袂相贴。   姚蓁轻轻眨动一下眼眸,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扯动一下。   她看向宋濯。   宋濯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满脸冷淡,仿佛方才扯她衣袖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的面庞,在日光的照耀下,肌肤几近透明,唯有唇缝处透着几分绯色。   姚蓁打量他一阵,觉得他脸色有些不好,唇色红的有些不自然。   她垂下眼帘,继续看地上的影子。   又走了几步。   她看见,地上由修长的手指投落的影子,试探般的触了触她的指尖。   她再次看向宋濯,宋濯抿着唇,依旧一脸冷然。   未几,宋濯的长指溜入她的手心,将她的手牵住。   姚蓁勾了勾唇角,没有拨开他的手。   宋濯谨慎的牵着她,走了几步,眼眸微动,看向她,见她没有拒绝他的意思,才将她的纤软的手攥在掌心。   两人牵着手来到一处矮山下。   山脚下环绕着纵横的河流,荆州多河渠——这与处在北方的望京很不相同。   两人在木桥上驻足,抬眼望去,满山青翠,草木郁郁葱葱,山林间有水汽氤氲的云雾缭绕。   桥下,河水奔流,潺潺的水声中,姚蓁听到一阵渺远的钟声,她抬起眼,找寻一阵,在半山腰处望见了一间道观。   不知怎地,那道观对她莫名有着一种吸引力。   姚蓁原本上山去看看,但现今天色已不早;她转眸看向身旁的宋濯,日光下,宋濯眉眼深邃,脸色却格外苍白。   见他脸色不好,姚蓁便打消了上山的念头,主动将手递入他微凉的手心,同他一齐回府。   -   荆州的官员不认得她,姚蓁便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被宋濯强取豪夺来的新寡妇人”这一身份,不怎么参与政事。   宋濯纵着她闹。   风平浪静地度过几日,五月中旬,荆州下了一场大雨。   黑云沉甸甸的盘旋在城池上空,遮天蔽日,明明是白天,却阴沉的好似傍晚。   宋濯一早便去知州府处理朝政去了,当时是天色尚晴,不知他有没有带伞。   他近日总是脸色苍白,姚蓁有些担心他,在宅邸中等待一阵,到了午后,宋濯迟迟未归,姚蓁便命人备马车,冒雨前去知州府。   雨势愈发的大,哗啦哗啦,如同谁人从天上倾下一盆水。   姚蓁撑着伞走下马车,足底触地,踩到了青石砖上积着的水,豆大的雨滴敲着伞面,噼里啪啦,将姚蓁执伞的手震得发麻。   姚蓁没让仆人跟着,小心翼翼地踏过水洼。   门童瞧见她乘坐的马车,便将她的身份猜出大半,上前迎接她,将人恭敬地请入府。   姚蓁穿过长长的回廊,被门童引着,一路行至议政的大堂。   雨势太急,被风吹得洒在姚蓁身上一些,姚蓁往长廊中间挪了挪足,再一抬眼,便望见宋濯端坐在主位上,眉眼极其清隽,神情专注地听身旁的官员讲话。   门童恐惊堂中人,压低声音问:“姑娘,须帮您知会一声吗?”   姚蓁摇摇头,望着宋濯握手成拳,偏头轻轻咳了一下。   “你下去吧。”她道。   门童垂着眼退下。   姚蓁抖掉伞上的雨珠,收了伞,立在长廊中,隔着一道廊庑,看宋濯俊逸非凡的脸。   他一贯不苟言笑,此时在商议严肃的政事,神情愈发的冷。   姚蓁看着他,忽然想起,曾经何时,她最是畏惧他这样的神情。他的严苛令她不寒而栗,所以她那时很是畏惧和抗拒宋濯。   而后,她想起,宋濯如今在她面前,眼角眉梢总是带着点笑意的———她很是了解宋濯。   她的直觉告诉他,在她面前,如今的宋濯是没有伪装的。   她看着宋濯,宋濯又轻轻咳了两下,恹恹地抬起眼眸,二人猝不及防地目光交汇。   宋濯怔了一下,睫羽轻眨,眼中晕开亮闪闪地光晕。   姚蓁勾了勾唇角,用口型道:“宋郎。”   宋濯身边围着几个官员,见他久久盯着一个方向,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了,让首辅目不转睛盯着的,竟是个貌美的小娘子!   官员当中,那日在宋濯的府邸中见过姚蓁的,辨认一阵,认出她是那日被宋濯抱回来的小寡妇,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隔着缠绵的雨幕,姚蓁柔婉一笑,对着宋濯勾了勾手。   于是,众官员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首辅站起身来,周身一扫方才的冷冽,大步迈入雨幕中。   众官员瞠目结舌。   其中知晓内幕的,瞧见首辅宛若毛头小子一般急着见那美妇,心中亦是震惊不已。   虽然议政的大堂同姚蓁所在的长廊,距离不过十几步。但眼瞧着宋濯为她冒雨而来,姚蓁自然不能坐以待毙,连忙撑起伞,往前跑了两步,举着伞遮在他头顶。   她怕他被淋湿,步子跑的很急,几乎是撞入他怀中,被他强有力的手臂环住。   姚蓁埋在他的胸膛前,听见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震颤着他的胸腔,引得她耳边发麻。   滂沱的大雨,敲在雨伞上,轰鸣的落雨声,将他们同外界隔绝。   宋濯接过伞,伸出空着的手摸摸她的发,想将下颌搁在她头顶,半途又想起什么般停住,温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姚蓁没有回答,而是将轻皱了下眉,看向他的手:“你的手好凉。”   宋濯僵了一下,眼睫轻轻颤抖一下,将手收回。   大雨还在哗啦啦的落着,姚蓁打量他一阵,拉着他的衣袖,将他拉到避雨的长廊下,从袖中翻出一张帕子,递给他。   宋濯双手握着伞,没有接,清沉的目光看着她。   姚蓁同他对视一阵,见他没有接帕子的意思,轻轻叹息一声,走到他面前,踮起脚,用帕子拂拭他被雨水淋湿的漆黑眉眼。   宋濯始终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姚蓁擦完他的鬓角、长眉,他还在看她。   她轻轻擦了两下他薄薄的眼皮,轻声道:“你闭眼呀。”   宋濯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满眼倒映出她的脸庞。   姚蓁古怪地看他一眼,将帕子丢在他怀中,佯怒道:“本宫贵为堂堂公主,好心好意地躬身为你擦脸,你竟然不配合本宫。拖下去斩了!”   宋濯捏住帕子,低低笑了一声:“你当真舍得?”   姚蓁:“哼!”   宋濯哼笑一声,丢开伞,猛地上前一步,将她抵在廊柱之上,单手攥住她的纤瘦的手腕。   姚蓁踉跄了一下,被他一把拉稳。她藕荷色的裙摆荡出一点皱褶,搭在他的衣袍上。   宋濯眼眸深邃,将她通身上下打量一圈,慢悠悠地道:“哪里来的公主?你分明是本官抢来的小寡妇。”   他的气息洒在脸上,姚蓁脸颊发热,咬牙切齿道:“你演上瘾了?”   宋濯揽住她的腰身,迫着她贴入他怀中,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揉着她的腰身,意有所指道:“既为我所夺,当与我同床共枕,行敦伦之礼。”   姚蓁脸上发热,被宋濯揉搓的脊背发麻发软。即使知道没有人敢盯着她们瞧,但她总感觉有人在看向他们,面上泛起羞耻的红云。   最初,分明是她灵关一闪,想要蓄意撩拨他,可最后,招架不住的却是她。   她咬着唇,忍下腰后若有若无的酥麻,眨动着满是水波的眼眸,红唇轻动,柔声对宋濯道:“先松开我,我们之间的事,回去再说,好不好?”   宋濯本也没打算对她做什么,听她这般说,便停了手。   姚蓁避他如蛇蝎,他一松手,她便迅速走开,动作之快,令宋濯又挑了挑眉。   总归现今也没什么事,宋濯回到大堂中,吩咐几句,便同她回了府邸。   他们回到府中时,雨势仍不见停。   宋濯望着道路中堆积的水洼,几不可察地皱皱眉。   姚蓁催促他回房。   他淋了些雨,她忧心他会着凉,一下车,便催他回房更衣。   宋濯回到房中,站在窗前,褪下潮湿的外衣。雨势很大,只是稍微滞留了一阵,他的里衣也被洇的有些潮湿,白色的丝绸沾了水,有些透,隐约勾勒出他强健的身躯。   姚蓁看他一眼。   窗没关紧,屋舍中没有侍奉的奴仆,姚蓁便走到窗前,将支摘窗关紧。   她转过身,一眼望见宋濯露出的、白而深凹的锁骨。   他并不避讳在她面前更衣。   姚蓁的目光短暂的在他的肩颈处停留一瞬,迅速错开视线。   宋濯褪衣褪到一半,扫了有些面色有些不大自然的她,眼尾一勾,慵慵懒散的道:“过来,伺候本官更衣。”   姚蓁柳眉怒竖,嗔道:“宋濯,你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宋濯目光扫见,她因怒气而起伏的胸脯,喉结轻轻滑动一下。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嗓音很沉:“过不过来?”   姚蓁自然不过去。   宋濯无奈一笑,将里衣丢开。她不过来,他便向她走过去。   他将明显不乐意的她揽入怀中,下颌搁在她的肩窝上,低低地、几乎恳求一般,鼻音浓厚道:“我好冷,蓁蓁,让我抱一会。”   他才褪下里衣,姚蓁被他抱着,嗅到他身上潮湿清冽的雨气。   她听着他的鼻音,嗓音柔和了一些,却仍别扭的将头偏开:“冷便加衣,抱我又什么用。”   宋濯浓长的睫羽轻轻颤动一下,没有多解释。   姚蓁怕他着凉,推了他一把:“快去。”   宋濯浑身一僵,克制地咳了咳,重重压在她身上。   姚蓁猛然察觉到不对,手忙脚乱的扶稳他,偏头看他,望见他唇角渗出的、一丝尚未来得及擦去的血线。   她大吃一惊,吓得脑中空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讷讷道:“你……你没事吧,是受伤了吗?”   宋濯迅速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翻涌的阴暗情绪。   他半阖着眼眸,冰凉的手指攥住她的手,引着她的手,环住他的腰身,令她身上的温度同他贴得更近一些。   “没什么事。”宋濯缓缓直起腰,直勾勾地盯着她潋滟的眼眸,安抚地拍拍她的脊背,过了一阵,才低哑着嗓子,缓声道,“应是欲气凝结,气血攻心所至。”   姚蓁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被鲜血染红的唇,伸手蘸了蘸,嗓音发颤,绵绵的软浓:“那……那这怎么办啊?”   宋濯眨了下眼,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眸,像是在认真地思忖着对应之策。   片刻后,他咽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低低地笑了一下。   “既是欲气凝结,便须得辛苦蓁蓁当一次药引,待同我交吻、行房后……便可不药而愈。” 月老   大雨仍在哗啦啦的落着, 檐下雨珠四溅。   支摘窗紧阖着,偶有雨珠拍打在窗纸上,“嘭嘭”闷响。门窗紧闭之下, 雨声被隔绝的有些虚渺。   雨势太大,丝缕潮湿的雨气渗入屋舍中, 纠缠缭绕成潮湿的雾。宋濯的低磁的嗓音隔着水汽传入姚蓁耳中,她忽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感觉自己足底有些发飘, 像是雨中混入了酒气,潮湿的蔓延开来,熏得她有些头晕脑胀。   姚蓁怔怔的望着他浓黑的、像是缭绕着酒雾的眼眸,反应了一会, 轻轻的、呢喃似的问:“你说什么?”   宋濯从容不迫的将他的需求重又陈述一遍。   姚蓁听罢,那种潮湿的虚渺愈发强烈, 她的头脑有些乱。   她愣愣地低下头,看着指腹上沾着的、殷红的血迹, 又抬头看向宋濯。   宋濯轻轻咳了一声, 眉尖微蹙,苍白的薄唇上又渗出些血, 愈发触目惊心。   姚蓁猛地回过神, 驱散脑中的杂念,迈步朝门外走去:“我去给你寻个医师来。”   她的手才碰到门扇, 便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扣住腰身扯回。   宋濯将她抵在桌案上,搂着她的腰身,低低地道:“不用医师。”   姚蓁双手撑在桌案上, 张张唇, 想要说些什么。   宋濯的手指落在她的肩颈处, 隔着衣料轻轻落在她的锁骨上,掀起眼眸,深深地望着她,醇声道:“蓁蓁是我的药。”   姚蓁仰长脖颈,手指扣着桌案边沿:“……别闹,不准讳疾忌医。”   宋濯挑起她肩上散着的一缕发,缓慢地将那缕发握在指间,没有说话,也没有放她走,只用一双含着雾气的眼眸望着她。   他眼中翻涌着漆黑的浪潮,是姚蓁熟知而心照不宣的情绪。   姚蓁简直不能看他,一低眼,便望见他冷白锁骨间凝着的那颗红痣,浓郁似血,红的晃人眼。   她盯着那枚痣看,喉间渐渐有些发紧,好似潮湿的雨气细细密密地缠绕过来,紧紧缭绕住她的脖颈,令她无法动弹,做不出什么反应。   雨声哗哗。   宋濯的一缕发垂在姚蓁眼前,她看着潮湿的发,望见发梢凝聚出一颗小小的雨珠,雨珠滴落在她的领口,晕染开一片小小的湿痕,透出一丝里衣的颜色。   宋濯没有触碰她,也没有催促她,只在她低头去看湿痕时,瞥了她一眼,将自己的那缕黑发拨到一旁。   没一会儿,那缕发又垂落,从姚蓁眼前晃过,落在她的脖颈上。   姚蓁阖上眼眸,睫羽脆弱的颤抖了一下。   须臾,她紧紧攥住木质的桌沿,声若蚊讷:“……只准你亲一口。”   得到她的允许,宋濯轻轻笑了一下,眼中浓墨晕开,温声应:“好啊。”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漱了漱口,冲淡口中的血腥气。   姚蓁脊背紧绷,不敢睁眼。   宋濯放下茶盏,睨她一阵,俯身吻住她的唇。   四片唇瓣相贴,宋濯睁着眼,看她的睫羽颤抖如风中蝴蝶,看她的手紧张地攥住他的一缕发。   听见姚蓁的鼻息渐渐紊乱,像是大雨中横冲直撞的行人;也听见她的心跳如擂鼓,像是急促的脚步。   他清楚姚蓁的所有反应,因而知晓,她马上要承受不住他的吻了。   但他没有停下。   也丝毫没有停下吻她的趋势。   姚蓁的睫羽急剧的颤抖起来,睁眼看他,眼中满是褶皱的水波,纤长的睫羽在眨动之间,轻轻拂过他的脸。   “轰隆”一声惊雷。   掩住了姚蓁鼻尖哼出的呜哼。   宋濯盯着她白皙的、洇开胭脂色的面庞。   这是鲜活的她。   失而复得的滋味令人心悸,这一刻,宋濯听着她的心跳,忽地懂得了以往自己的不明白的一些情绪。   他缓缓眨动着眼,体会着这种滋味。   唇舌辗转。   姚蓁皱了皱鼻头,忽地伸手揽住他的脖颈,踮起足尖,加深了这个吻。   宋濯未曾料想到她的动作,眼尾一挑,手背上拱起青筋,在渐入佳境的吻中,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手掌扣在她的后颈上,越吻越深。   他想对她做一些更过分的事。   宋濯心中哂笑一笑,唾弃自己的贪得无厌。   ——可姚蓁只允许他亲一口。   他只能将这一口无限延长。   良久,唇瓣缓缓分开。   姚蓁垂着眼帘,因为缺气,胸口不住起伏,柔软地贴在他的胸膛前,起起伏伏。   宋濯轻轻抿着唇,回味着她的气息与温度。   姚蓁忽地抬眼睨他。   她盯他一阵,忽地抓住他的手,指腹抚在他满是青筋的手背上,眼尾洇开绯色:“一口,够了?”   宋濯没说话。   显然是不够的。   姚蓁拉着他的手,那股湿漉漉的、虚渺的酒气好似卷土重来,将她缭绕住,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虚无缥缈,又轻又软:“你不难受吗?”   宋濯望着她翕动的唇,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他轻轻的笑了笑,将她扯过来,手指摁在她饱满的唇瓣上,低声道:“什么意思?”   姚蓁不满的呜哼一声,湛湛的乌眸横他一眼,伸手推他,指甲在他锁骨处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旋即她感觉到唇上一松,有微凉的触感覆在耳垂上,宋濯紧紧抵着她,低磁的嗓音震得她耳边发麻:“蓁蓁,你自找的。”   又是一道轰隆的雷声。   姚蓁的手无力的垂下,将桌案上的茶盏打落,茶水流淌一地,潮湿氤氲。   -   翌日,姚蓁倦怠地从床榻上坐起身,柔顺的墨发散落在纤薄的肩背间。   她起身时带动罗帐轻曳,坐在榻边的看案牍的宋濯,立即抬眼看向她。   姚蓁眉眼间满是倦怠,疲惫的坐了一阵,跪坐起身,捞起自己的外衣,慢吞吞地穿上。   穿衣时牵动肌肉,她眉尖一皱,有些后悔昨日了。   她就不应当去接宋濯,让他被雨淋得湿透;更不应纵容他!   她越想越气,斜眼看了神清气爽的宋濯一眼,看见他那张美到人神共愤的脸,怒气哑了火,有些气不起来。   须臾,姚蓁恼怒地蹬了一下被褥,重重的、但没什么威力的哼了一声。   宋濯打量着她,目光落在她的腰臀处,试探着开口:“你……”   姚蓁扑过去,捂住他的嘴,威胁道:“闭嘴。”   宋濯睫羽扇动一下,轻轻颔首。   姚蓁松开手,穿好衣袍,面容严肃,绝口不提昨夜事。   她走下床,试探般地在屋舍中迈出几步,走到窗子前,发现雨仍旧在下着,天幕阴沉沉的。她抬眼望着天色,一时有些恍惚。   昨日雨势很大,持续一整日,庭院中积攒了许多雨水,几乎要淹没过台阶,漫入屋中。   她不禁有些忧心,皱起眉头。   宋濯看出她的顾虑,缓声道:“不必忧心,荆州河渠通达,积水很快便能退下。”   姚蓁这才稍稍心安。   大雨连绵的下了五日。   庭院中满溢着雨水,仆从疏通数次水道,才勉强使满溢的雨水没有溢入屋中。   姚蓁便没怎么出门,成日待在屋舍中。   屋舍中亦十分潮湿,垂挂的衣裙摸一摸便满是凉湿的手感,阴沉沉的天色令人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   这几日间,宋濯的脸色依旧不大好,原本冷白的肤色映着阴郁的天色,愈发苍白。姚蓁很是忧心,数次催促他去寻医师看病,反而给了他胡闹的借口。   他好似浑不在意自己的情况,但却会因为她穿着湿衣服而冷脸。   姚蓁不知他看了还是没看,总之他的脸色没有继续变差,她也没再次见到他吐血,稍稍安心。   雨停那日,宋濯难得的没有去处理案牍,而是守在床榻边,直到她醒来。   他对姚蓁道:“我已向望京递了信,这两日,会有人来接你回宫。”   姚蓁正打着哈欠,闻言,诧异地看向他:“为何这般突然?”   宋濯摸摸她的发,没有瞒她,沉声道:“秦颂联合于家反叛了。荆州不日将成为战场,你留在此地,一则容易受伤;二则我常念着你,容易分神。”   姚蓁唇角勾了勾,旋即又黯然的落下,闷闷地“嗯”了一声。   宋濯放下手中的案牍,瞥一眼外面的天色。   天幕依旧阴沉沉的,但乌云边翻卷着白色,没有再落雨。   沉默一瞬,宋濯笑了笑,对姚蓁道:“你之前不是想去山上那座道观?明日若天霁晴,我们上山去祭拜。”   姚蓁看着他,心中划过一丝古怪。   第二日,天没有放晴,但也没有落雨。   望京派来接她的人,一早就来到了荆州。令姚蓁意想不到的是,来人竟是薛林致。   宋濯好似早就料到她要来,早早的备好了她的行囊。   虽然天没有放晴,他们还是乘马车去了道观。   姚蓁坐在马车中,原本对这场雨势的大没有多少概念,直至马车驶过那日他们游街时走过的木桥,姚蓁这才发现,河水暴涨,离桥面咫尺之距。   她看着翻涌的河水,又看向面容无波的宋濯,心中不安的情绪越发强烈。   他们沿着石阶上山,走入道观。   道观规模中等,此时却聚着许多人,姚蓁看着来往的人群,不知怎地,心中有着强烈的直觉——道观中聚集的人,同这场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有身着道袍的小道士引着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入了一间神殿。   那小道士将她们引入后,看了宋濯一眼,浅笑着道:“二位善人,此处是本观的三清殿,善人若是有心愿,便在此处跪拜祈福罢。”   姚蓁打量着面前的慈眉善眼的红衣塑像,疑惑道:“我听闻三清殿中应供奉三位仙尊,你们殿中怎么只有一位?”   那小道士支支吾吾,眼神瞥着宋濯,答不上来。   宋濯拿起一炷香,递给她,淡声道:“许是地方差异。”   姚蓁的目光逡巡着塑像,迟疑地颔首,接过香,同宋濯一起拈香、投炉、植献,躬身行礼,默念心愿。   待香入炉中,姚蓁直起腰身,自觉礼已成,便看向宋濯,要同他一起走出殿中。   宋濯却没有动身,神情专注的看着面前的塑像,面若冷白,温声道:“既然来了,便拜一拜罢。”   言罢,他掀起衣摆,跪在蒲团上。   姚蓁微微诧异,但也没多想,提起裙摆,挨在他身旁跪下,同他一起跪拜。   大殿肃穆而又空旷,袅袅缭绕着烟雾。   宋濯余光睨着她,见她阖上眼眸,薄唇动了动,隐约可窥见他吐出几个无声的字——   “一拜天地。”   姚蓁弯腰叩拜,他望着她清丽姣好的侧脸,随着她的动作一起叩拜。   姚蓁直起腰,再次俯身叩拜。   宋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尾洇开一道薄红,薄唇轻动,吐出无声的字眼:   “二拜高堂。”   二人一起叩拜,又一起直起腰。   姚蓁面容虔诚,眼瞧着要三叩首,宋濯却忽然伸手制止了她,低声道:“好了。”   姚蓁讶然睁开眼:“不是要三叩九拜?”   宋濯摸摸她的发,眼中似笑非笑:“没有这样多的讲究。”   姚蓁似懂非懂的颔首。   宋濯扶着她站起身,将她送出神殿,垂眸望着她,温声道:“薛林致已在观外等你,不宜在耽误,你同她去罢。我尚有些事要在此处处理。”   姚蓁垂着眼眸听着,听他嘱托完,忽地抬眼看他一眼,柔声道:“好。”   小道士引着她离去了。   宋濯站在殿外长阶上,目送她离去,直至看不见她,他的眼睫才轻轻眨动一下。   他折返回殿中,跪在姚蓁方才跪着的那个位置,神情严肃,虔诚跪拜,唱诵诸神。   ——眼前的神像,并不是什么三清天尊。   荆州的战事,也远不似他三言两语说的这般轻描淡写。   他对姚蓁说的战况,半真半假。如今叛军打着“解救容华公主的旗号”,联合世家,将他打为乱臣贼子。   荆州城池被团团围住,河渠被他们堵塞,又连降七天大雨,水位满涨。假以时日,如若有人作梗,江水蔓延,荆州必将被淹没。   他们是在拿荆州二十万百姓的命,逼他降城。   宋濯自然不可能弃城而逃,置百姓于不顾。他的风骨,更不允许他降城。   事已至此,他唯一想做的,唯有护住姚蓁,将姚蓁送去安全之处。   宋濯缓缓抬起头,望向面前的月老神像。   他原本打算,哄骗姚蓁同他行三拜之礼,让神像认可他们的身份。可最后一刻,他犹豫了。   他自知身中蛊毒,身体每况愈下,又怎能悄无声息地将姚蓁同他绑在一处?   宋濯仰头看着面前的神像,再次叩拜。   他那么骄傲一个人。   分明向来不信神佛,从来不曾轻易卑躬屈膝——   却在此时虔诚跪拜,求上天神佛救一救蓁蓁。   祈求他们,保佑他的心上之人。 三拜   姚蓁缓步走出道观, 心中几多思量。   荆州毗邻荆江。荆江在当地百姓口中,素有“九曲回肠”之称,向来易发水患。今岁又气候格外异常, 春时迟迟未曾落雨,如今却疾风骤雨倾盆落, 恨不得将城池淹没。   薛林致见她出来,迎上前去,温声道:“殿下, 走罢。”   姚蓁轻轻“嗯”了一声,边随着她往下山的路走,边眺望着远处。   山脚下,似乎聚集着许多人;而山坡上, 亦有许多人在向上走。   远处,是汹涌奔腾的荆江水, 凶猛地如同水织成的狮子。   二人行至半程,姚蓁望着越来越多的人群, 眉尖皱起, 拉住薛林致的衣袖:“林致。”   薛林致回眸看她:“怎地了?”   姚蓁忧心忡忡:“荆州是不是要有水患。”   薛林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并未隐瞒她:“是。”   姚蓁心事重重的走着, 眉尖皱的越发紧。   她忽然顿足, 低喃道:“不对。”   薛林致神色疑惑,道:“有何不对?”   姚蓁垂眸深思, 目光微闪,没有回答。顿了顿,低声道:“我不走了。”   闻言, 薛林致停下脚步, 看向她, 眼眸微动。她的神情并不意外。   姚蓁转头看她,像是怕她没听清一般,又重复一遍:“我不走了。”   薛林致莞尔,没有问她为何不走,只是温声道:“殿下,可想好了?”   姚蓁沉默一阵,再看向她时,乌黑的眼眸中渐渐攒出坚定:“嗯。”   熙攘的人流从她们身周穿行而过,姚蓁目光坚定,看着远处的道观。   “现今要去何处,要去寻他吗?”须臾,薛林致轻声问。   姚蓁将目光从道观处挪移开,看着她,轻轻颔首,而后便提着裙摆,往山上走去。   薛林致笑着摇了摇头,跟上她的脚步。   -   神殿中一片静谧。   山间旷古渺远的风吹入殿中,吹动幡帐,将焚香的烟雾得飘荡。烟雾缭绕在跪着的宋濯身旁,袅袅升漾。   宋濯在殿中跪了许久。   他垂敛着眉眼,端方地跪在神像前,诵读经文,一遍一遍地在心中祈愿。   身在神殿之中,焚香浸体,此种境况越发使得他眉眼间隐含着神性,像是九天不容的谪仙。   他生来便是长坐于高台之上的人,向来矜贵出尘,受人敬仰,凡尘从未沾他身。   而如今,他跪在高台之下,敛去一身光华,如同千千万万的平凡人一般,寄望于神佛,虔诚敬仰,俯首称臣,满心满念,皆是他的凡尘。   风吹动经幡,猎猎作响。   宋濯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的神像。   他的那双眼眸,依旧昳丽如寒渊墨兰,却不复漱冰濯雪的岑冷,眼底一扫之前的漠然,透出些许温度。   至于这温度因何而起——   宋濯十分清楚。   因为姚蓁。   只会是她,不会再有其他的缘由。   关于姚蓁,失去她的那些时日,宋濯想了许多。重逢之后,又想了许久。   一直以来,他皆偏执的以为,将她困在身边,便能够将她护住。所以他罔顾他的意愿,只想强制将她护在身边。   可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无一不是在彰显、在控诉,他的选择是错误的。或许他选择的对立面,才是正确的决定。   直到跪在蒲团前,宋濯还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放手,要同她生生世世纠缠。   然,跪下后,他的心中竟一片静谧。   他褪去了心中所有的偏执与疯狂的控制欲,没有强迫她同他三拜,亦没有设计她同他三拜。   再看向姚蓁时,蓦地发现,他如今所愿,仅是姚蓁平安无虞而已。   他的蓁蓁,是这天下无人能及的、最尊贵的鸾凤,她想要海晏河清、盛世太平,那便由他来为她打造。   宋濯依旧是清冷倨傲的宋濯,心性从未改变。   他只是愿意在她面前,舍去一身傲骨。为她,俯首称臣。   神像慈眉善目,眼角带笑,隐约若有神性。   宋濯目视着神像,眼底一片清明,却在余光看到殿门前的一道虚影时,怔了怔。   他哂笑一声,心想,自己对姚蓁的执念与掌控,终究是太重了。不然为何会在此时,仍旧妄想着姚蓁仍在他身旁呢?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道虚影,没有眨眼,总以为下一瞬她便会消失。   怎料,那道虚影非但没有消失,反而缓缓朝他步来,跪在他身侧的蒲团上。   宋濯嗅到了一阵熟悉的清甜香气。   他望着她卷翘纤长的眼睫,脑中竟短暂地无法作出反应,僵在原处。   姚蓁没有看她,而是仰首望着面前的神像,须臾,才动了动漂亮的乌眸,挑着眼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她的声音极度的淡然,像是不经意地道:“既然已经拜过天地,便将最后一拜也拜了罢。”   闻言,宋濯的睫羽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她竟然知道?   他迟钝地反应一阵,猛地望向她,一贯淡然的、冷玉一般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错愕,脑中一片空白,手指已以一种难以察觉地幅度轻轻颤抖起来。   姚蓁从未见过这种神情的他,未免稀奇地多看了他两眼,而后看向面前的神像,眉眼含笑道:“方才我已派人打探清楚,此殿分明是月老殿,哪里是什么三清殿。”   她目光扫着宋濯腰间佩戴着的红穗玉佩,目光一寸一寸上移,望进宋濯的眼眸里:“想和我拜天地?”   宋濯抿着唇不说话。   “最后为何不拜了?”   宋濯垂下浓长的睫羽。   “其实你不必隐瞒我的,宋濯。”姚蓁神态自若,实则悄悄红了耳根:“你不曾问过我,又怎知愿与不愿?”   宋濯漆黑的眼眸动了动,嗓音微哑:“那你愿意吗?”   姚蓁恼怒地嗔他一眼,低声道:“你说我为何回来?”   宋濯眨眨眼,迟钝的品味出她的意思,浓黑的眼眸中,倏地燃起一簇亮光,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她。   姚蓁破天荒地说出方才那一番话,已是面泛胭脂色,迎着他的视线,不大好意思地转过脸,垂眸望着自己的手指。   须臾,她轻声道:“……还要不要拜了?”   宋濯眼眶薄红,沉声笃定:“要。”   他扶着姚蓁起身,身形依旧皎若玉树。   二人庄肃地望着面前的神像。   宋濯指尖微动,回味着方才的触碰她的温度,眼尾悄悄睨向她,不确定地问:“蓁蓁,你知你我三拜过后,意味着什么。”   姚蓁莞尔一笑,看着他,用力颔首。   宋濯薄唇微启,像是要说些什么,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山风吹入神殿,将二人衣袖吹拂地猎猎作响,衣袂纠缠,焚香幽幽缭绕。   二人在月老、在诸天神明的见证下,庄重地将第三拜拜过。   三拜过后,他们即是天地神明承认过的夫妻。   直起腰身后,二人不约而同地牵住对方的手。   姚蓁纤柔的手被宋濯修长的手攥在手中。他攥的紧,却并不以往那些强势,姚蓁轻轻一挣,便可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手抽回。   姚蓁没有松开手。   宋濯将她拥入怀中。   她勾着宋濯微凉的手指,脸庞贴着他的胸膛,听着怦然跳动的心跳,发飘的神思这才落到实处。   他们相拥了许久。   深红色的经幡被风拂动,掠过佛像,扫去尘灰。   他们落入红尘之中。   他们是彼此的红尘。   许久之后,姚蓁动了动手指,温声问宋濯:“为何要送我离开?”   宋濯此时犹置身在恍神之中,听见她的问话,长睫眨动一下,回过神来。   他沉声道:“事不宜迟,你快些离开。”   姚蓁同他十指相扣:“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宋濯沉默已怎,将缘由和盘托出。   “我身中蛊毒,命不久矣,再则母蛊在宋韫处,只要母蛊在,他随时能寻到我的位置,你留在我身边,并非良策。”   姚蓁睁大眼,但因先前便对他吐血之症有所猜测,因而并不算意外。顿了顿,气得捶他,嗓音发颤:“早先为何不说?”   她的拳头软绵绵的,并没有署名力气,宋濯低低地笑了一声,将她的手捉入手心,一本正经道:“先前说了,又怎能骗你同我成婚?”   姚蓁动动嘴唇,眼眸中泛开泪花:“那你……那你同我一齐走。”   沉默一阵,宋濯摇摇头,缓声道:“留在我身边,危机四伏。反叛的联军意欲阻塞河道,引荆江水,水淹荆州,迫我降城。我是大垚的首辅,我若随意走了,城中百姓该如何,谁来救他们?”   “你救他们,那谁来救一救你,宋濯?”姚蓁嗓音发颤,反问出这一句,洇红的眼尾悄然垂下一颗清泪。   宋濯哑然失声,不知该如何接话,抬起手,用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泪。   姚蓁仰首看着他,意料到他无法回答,沾湿的睫羽轻轻眨动,像是雨中折翼的蝴蝶。   她分明是这样的脆弱,手腕和脖颈,柔软、纤细的像是随手一掐便可掐断,此时却用这娇娇柔柔的嗓音,质问他,谁来救他。   顿了顿,姚蓁稳住心神,沉声道:“你是大垚的首辅,那我呢宋濯?我是大垚的公主。天下有难,你敢为人先,我又怎可潜逃?我当与你、与天下生死与共。”   宋濯定定地看着她,深邃地眼眸中泛开波澜,哑声道:“你不一样。你是我的蓁蓁,我只愿你平安无虞。下山之后,你即刻便走。”   姚蓁眼眶通红,哽咽道:“凭什么让你来决定我的去留!”   宋濯僵在原地。   姚蓁拨开他的手,缓缓走出他的怀抱,沉声道:“宋濯,你至今仍不懂吗?我并非温室里的娇花,我需要的不是你精心的呵护,我想和你并肩作战,我想和你共筑大好河山。”   “我明白你是何意。你放我走,的确给了我自由。可是你怎么办呢?谁来救一救你啊?”   说到最后,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宋濯苍白的脸,泪水潸然而下,再也止不住,哭的浑身发抖,而后被宋濯揽入怀中。   宋濯最看不得她的泪,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为她拂拭泪,低声安慰道:“别哭,别哭。”   姚蓁抽噎道:“你不懂我……你不曾懂得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宋濯轻轻抚着她的脊背,见她不曾抗拒,这才将她揽入怀中,嗓音喑哑道:“你想要什么?”   姚蓁渐渐止住泪水,嗓音中带着一点浓重的鼻音,糯声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宋濯睫羽一颤,再一次僵在原地。   神殿中的氛围,一时落入一种极致的沉默之中,唯有心跳声绵长有力。   许是宋濯久久不言,又许是意识到这句话有些暧|昧,姚蓁找补道:“……我想和你一起,共除犯我河山者。”   她希冀地看着他:“宋郎,相信我这一次,让我留你身边,好吗?” 灵犀   她乌黑清湛的眼眸坚定地看着他, 轻而笃定的话语,在神殿中荡开空灵的回响。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宋濯望着她, 冷潭般的眼眸中泛起点点光晕,像是阴翳散开之后满星子的天幕。   姚蓁朝他走了两步, 主动牵住他的手,同他十指紧扣。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宋濯的睫羽极快地眨动两下。   姚蓁温声道:“你曾教我, ‘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如今往事消逝,我知你让我离开为何意,但我既选择折返, 你当明白我的心意。宋濯,我相信你。”   毫无疑问, 任何有关姚蓁的事,即使是蝴蝶振翅般微不足道, 亦能在宋濯胸腔中掀起巨大的浪潮。宋濯听着她轻柔的嗓音, 心中大撼,眼眶渗出薄红, 洇至眼尾, 如同一笔绯色。   他将她轻搂入怀。   属于他独有的清冽冷香将她裹住,相拥的那一瞬间,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走马观花一般掠过。姚蓁轻阖双眸,感受着他的体温, 看着她们共历过的一桩桩往事, 心中泛起酸涩。   ——怎么会不相信他呢。   经历了这样多, 姚蓁想明白了许多。她与宋濯之间的冲突,归根究底,是因为爱与被爱之间,方式的错误。   乱世中,身若浮萍无所依,她同宋濯的交集始于误会,但她从未否定过宋濯对她的爱意。只是他们不曾互通心意,宋濯用错了方式来爱她。   那些相互算计的时日里,在爱与自由当中,姚蓁义无反顾的选择了自由,千方百计的想要逃离他病态的、掌控的爱。   往事如风,经历了这般多,再回首,蓦地发现,哪里有那样多的情海恨天。   那些曾令她几欲崩溃的爱恨情仇,那些被囚困的怨念,在国恨家仇面前,若蜉蝣之于天地,被时光的风一吹,便轻飘飘地消逝了。   如今生死攸关,宋濯终于窥破了他们之间恩怨的本源。   他选择了放她自由。   那她便来选择他。   姚倚靠在宋濯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一声声有力的跳动,凝聚成她心中的一片宁和与坚定。   她听见了宋濯低哑的呢喃,响在她的耳边:“蓁蓁。”   姚蓁拥紧他:“嗯。”   她感觉到宋濯俯低身,微凉的吻印在她的额间。   他没有明说不让她留下,而是抚着她的发,温声道:“我们并肩作战,并非要同在一处。荆州事态严峻,危机四伏,我已想好该如何应对,你留在我身边,恐生变数。如今京中群龙无首,诸事须得有人协助。你我心有灵犀,即使相隔千里,想必亦能互通关节。”   姚蓁听着他淡然的语调,有些紧张地攥紧他的手。   宋濯道:“听话,蓁蓁。”   姚蓁犹豫一阵,眼眸微动,迟疑地点头。   宋濯扶着她坐在蒲团上,两人相依相偎地陪伴。   姚蓁状似无意地问着宋濯的打算,可宋濯若不想说,又岂是她能刺探出的。她便打消了念头,转而同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搭着话。   宋濯对骊兰玦打造的那枚发簪产生了莫大的兴致,姚蓁便拔下来,教他如何使用。宋濯短暂地观察一阵,缓缓说出一个更加敏捷、省力的法子,姚蓁一试,果真更加省力。   宋濯将发簪重新为她簪好。   时光流逝的很快。   黄昏来临时,神殿中铺满了光。鎏金的神像流光溢彩,似有神明降临。   宋濯抬眼望着门窗中渗入的光柱,低声道:“该走了。”   他扶着姚蓁起身,两人走到光影投落的方格中。   宋濯忽地想到什么,停下脚步。   姚蓁偏头看他,望见他洒着金光的长睫,眼眸中晕开柔和的光晕。   宋濯从袖中拿出一枚血玉坠,捧在手心,递给姚蓁。   姚蓁看着他的手,怔了一下,翻找一阵,自袖中摸出她没舍得丢的耳珰。   宋濯的眼中泛开点点笑意,将坠子放入她手心,温声道:“此物百毒不侵,收好,日后许有用处。”   姚蓁紧紧攥住手心,用力颔首。   两人走到殿门前。   神殿外,天幕铺开大片瑰丽的云翳,霞光映照,如同火光漫天,映红了他们的衣襟。   姚蓁看着远处天际山峦的剪影,余光望见宋濯正在专注地望着她,如玉的面庞上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模样。   她偏头看向他,目光相对,二人不约而同地朝对方靠近一些,缩短目光交汇的距离。   山风抚乱姚蓁的鬓发,宋濯将她的耳发挽在耳后,他的薄唇随即压下来,印在她的唇上。   他们身后的神殿,在霞光的映照下,越发庄肃神秘。   他们在神性的霞辉中拥吻。   片刻后,姚蓁的将额心抵在宋濯的锁骨处,紧紧攥住他的衣襟,低声道:“……你好好活着。”   “嗯。”   姚蓁红着眼睛瞪他:“若你我重逢时,你命不久矣,休怪我薄情寡义。总归我是大垚的公主,养几个面首并非难事。你若不在,便无人阻拦我,届时我恣睢不已,必当养一屋子的面首,年年清明带着他们去为你扫墓。”   宋濯神色微变,眉宇冷凝,神色眨眼间变化莫测,眸中醋色翻涌,眼角勾起狠厉的晦色。   他自然听出她话语中的威胁与关切,也明白姚蓁当真了解他。他的心绪被她调动,而他如今竟生不出丝毫的恼意。   须臾,他无奈的低笑一声,再次吻住她,狠声威胁她:“你若敢,我便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提着剑将他们全杀了,再同你做一对鸳鸯鬼眷。”   姚蓁原本眼中泛出泪花,一听这极具宋濯风格的话语,丝毫没有惧意,反而忍俊不禁,笑得耳珰摇晃。   宋濯无奈地看着她笑,待她笑够了,将她拥入怀中,似叹似喃道:“便是做鬼,我亦要缠着你不放的……”   他俊朗的下颌搁在姚蓁的肩头,姚蓁倚在他怀中笑:“做鬼也要风流?……宋濯,你怎么这样缠人啊。这可不是清冷的宋公子该有的作风。”   宋濯低哼一声:“你先勾|引的我,我只缠你。”   姚蓁闻声一顿,抬眼看他,须臾,不知想到什么,笑声愈发的大,笑得几乎要掉出宋濯搂着她的臂弯。   宋濯只得将她搂的更紧一些。   二人缠缠绵绵地走了一路,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下了山。   地面上的积水折射出霜白色的月光,姚蓁被宋濯抱上马车,从粼粼的光晕、以及宋濯的屐底踏过水面时的水声,判断出积水已经堆积的很多了。   她坐入马车中,掀开窗帘,勾着宋濯的脖颈,轻轻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潺潺的水声沉甸甸的压在人心头,二人没再说什么话,沉默地分别了。   宋濯一身霜青色立于墨夜之中,目送她远去。   -   马车走的是出城的密道,在夜色的掩映中,缓缓驶出荆州城。   事先知晓了叛军围城的消息,姚蓁有些紧张,薛林致递过来手,同她的手紧紧握在一处。   及至出城,姚蓁眼皮直跳,心中涌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她相信宋濯的为人,他自然不会不顾及城中百姓的安危,可叛军要的是她姚蓁公主的名头,宋濯将她送走,他该如何解决眼前难题了。   阴云蔽月,她从帘缝中看着浓重的夜色,目光渐渐凝重,脑中忽地划过一个猜想。   她紧攥住薛林致的手,喃喃的对她道:“林致。”   薛林致见她面色不对,忙应道:“怎么了,殿下?”   姚蓁斩钉截铁道:“我们此行,已经不安全。”   薛林致面色一变,挑开窗帘向外看去,只望见了影影绰绰的幢幢黑影。   姚蓁睫羽眨动,递给她一枚腰牌,缓声道:“你快下车,带着余下人走,只将车夫留给我。”   薛林致瞳孔微缩,见她面色严肃,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紧攥住腰牌:“那您……”   姚蓁道:“对方尚有要利用我的地方,我不会有事,你们仍跟着我,恐有性命之忧。”   薛林致道:“让他们走,我陪着公主。”   姚蓁摇头:“你得走。我记得你曾在乐坊待过,对乐理十分娴熟,他们不懂。我先行一步,明日辰时,在五十里外相会,届时你以乐为引,如若我迟迟不露面,即为我被敌所掳,你当带人隐于暗处,伺机相助。”   薛林致道:“现在即刻折返?”   姚蓁望了身后一眼:“来不及了。”   薛林致拗不过她,终是下了马车,留下两个武艺拔萃的兵卫,带着其余人离去。   姚蓁平静地坐在车中,故意命马夫驾马时弄出动静。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车厢外响起一阵打斗声,姚蓁神色淡然地听着。   没过多久,打斗声渐渐停止。   帷帐被人大力掀开。   断臂的秦颂驾马停在马车前,周围簇拥着许多叛军兵卫。黑色披风遮住了他的断臂,他眯着眼打量着马车中的她。   姚蓁早先便有预料,因而面色不变,平静地同他对望。   秦颂“哈哈”大笑出声:“公主,好久不见啊。”   兵卫从四面八方涌来,铁骑踏着地面,溅起漫天灰尘,将马车团团围住。   姚蓁这才有所反应,讥讽道:“前来捕我一介女子,竟要这般大费周章吗?”   秦颂讽笑一声:“若是寻常女子,自然是不用的,可你不一样,你可是宋濯的软肋啊,谁知道暗地里他派了多少人来保护你。”   姚蓁抿唇不语,听见宋濯的名字,心中泛开细密的酸涩。   秦颂打量着她,神情古怪,嘟嘟囔囔道:“公主还不知道吧,宋濯为了您,为了所谓的百姓苍生,用他自己做筹码同我们交换呢,啧啧,您说他是为了您多一些,还是为了苍生多一些呢?”   见姚蓁不声不响,他阴森的挖苦道:“糊涂啊,他当真是糊涂。我若是他,早便篡位当了皇帝,何至殚精竭虑,最后却落到如今身不由己的地位,啧啧,正人君子,清风明月,当真是可悲。”   姚蓁听着他的着一番话,明白自己先前的猜测果真不错,宋濯果真不顾自身;又因听见他讥讽的话,姚蓁心中腾起怒不可遏的怒火,手指尖紧紧的攥住一边。   秦颂甩动马鞭:“公主,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她眯了眯眼,压下胸腔中的怒火,冷哼道:“少在我面前提宋濯,他爱如何便自当如何,同我有何等干系?”   秦颂动作一顿,调转马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过了一阵,眯着眼得出结论:“公主的失魂症好了?”   姚蓁倨傲地点了一下头。   秦颂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出了眼泪,连声道:“好,好,好!苍天有眼,他宋濯活该!” 赎罪(三合一)   秦颂被宋濯断去一条臂膀后, 脾气古怪许多,为人也谨慎不少。他本就并非愚钝之人,因而, 即使姚蓁伪装的滴水不漏,他仍警惕地用上事先备好的蒙汗药, 亲眼看着她昏迷后,才将她带走。   待姚蓁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处叛军的地界中。   她醒来后, 并未声张,悄然打量着周遭环境,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屋舍内。屋舍中并无其他人在,她摸了摸自己的衣着和发簪, 确认随身之物没有缺失后,悄悄抬眼, 窥见屋外有许多影影幢幢的身影,应当是秦颂派来看守她的人。   姚蓁不知秦颂给她用了多少蒙汗药, 因而亦不知自己昏睡了几日。警惕地打量过四周, 她心中大致有了底,明白世家尚且需要利用她, 如今尚不敢对她轻举妄动, 她现有的处境当为安全的。   想清楚这一点,她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又不由得心弦紧绷,惦念着宋濯以及荆州城中百姓的处境,提心吊胆地坐起身。   她起身的一瞬, 屋门恰好被推开, 进来的却不是侍奉的婢子, 而是秦颂。   姚蓁如今看到见他,便宛若望见汤底中的苍蝇一般恶心,恨不能手刃他为快。但她现在被困在他的地盘,处处受限,不得已还得维持面上的平和。   秦颂用阴鸷的目光打量着她:“公主可曾有何处不适?”   姚蓁警惕地同他对望,缓慢的摇头。   秦颂看她几眼,兀自走到桌案前坐下。   屋中静默一瞬,姚蓁问他:“荆州如今如何了?”   秦颂眯了眯眼,嗤笑一声:“公主若是关心宋濯,想打探宋濯的消息,大可以直截了当的打探,何必拐弯抹角。”   姚蓁学着他冷笑:“如今我的失魂症既痊愈,忘却的前事已尽然想起。他折辱我、害我亲眷,我为何要关心他的死活?他死了才好。”   闻言,秦颂大笑两声,又打量她一阵,确认过她脸上的恨意不似作伪装后,慢悠悠地道:“放心吧,荆州好好的,没什么事。原本宋韫命人开了荆江的水闸,准备水淹荆州城。可惜啊可惜,半途宋濯献身,白白瞎了一场好戏。啧啧,如今他落在宋韫手中,谁知是死是活。”   姚蓁轻眨了一下眼睫,听到宋濯如今处境,心中一阵锐痛。本来想弯唇敷衍的笑笑,终是没有笑出来。   秦颂一直盯着她不放,她异常的反应自然没能躲得过他的眼。   秦颂面色微凝:“公主不高兴,为何不高兴?”   姚蓁心中一惊,冷脸道:“私仇未酬,国恨家仇未报,我为何要高兴?”   秦颂得意洋洋的笑了笑:“放心吧公主,落到宋韫手中,他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只要你愿意同我们合作,待宋濯党派倒台,无力同世家抗衡,即使世家掌控了朝堂,你仍是玉阶之上尊贵无匹的公主。”   姚蓁冷着脸,未置可否,衣袖下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见她并没有维护宋濯的意图,秦颂滞留片刻,又挖苦讽刺几句,便没再多说什么,哼着吴地的曲儿离开了。   姚蓁听着他哼的有些熟悉的调子,眼眸微动,之前心中所想的模棱两可的计划,忽地在此刻渐渐成型。   -   姚蓁被关了几日。   世家需要的仅仅是公主的名头,并不需要她出面,相反,如若让她出面,恐滋生别的事端,便限制了她的行动。   姚蓁最是厌恶这种举止,秦颂想必也知晓这一点,便在她被关的期间,常常来寻她,不时向她诉说宋濯的惨状,阴恻恻地告诉她宋韫手段的可怖。   姚蓁不知他意在为何,便麻木地听着,权当被恶犬咬了一口衣袖,恶心但并没有什么损失。   在得到她的漠不关心的表现后,秦颂便哈哈大笑,仿佛得到姚蓁的认可,他对宋濯的恨才能痛痛快快的发泄出一般。   姚蓁并未制止他。   相反,逐渐她意识到,她正需要从秦颂的口中套出宋濯的情况。   秦颂描述的越可怖,咒骂声越不堪入耳,恨不能立即送他去死,姚蓁便越可以笃定,宋濯现今的处境是还算安全的。   世家众人,唯利是图,为了共同的利益无所不用其极。如今的姚蓁对他们尚有可图之处,宋濯出身世家,又是难得的栋梁之材,宋韫必然会想着从他那处得到些什么,做事有所顾忌,不会伤及他的性命。   宋濯应当是想到这一点,才敢孤注一掷,与虎谋皮。   想清楚这些,姚蓁便不怎么在乎秦颂这副小人得志的面孔,闭目塞耳,专注地想着如何将心中成型的计划付诸实际,只在秦颂咒骂声最胜时,忍不住瞥他两眼。   看清楚秦颂的真实面貌后,她便忍不住质疑自己。   当年究竟是如何想的,才对秦颂这种人青眼有加,以为他是自己的良人。   秦颂断断续续的骂了几日。   如是几日后,六月的某个午后,秦颂忽地在咒骂后话音一转,神神叨叨地问姚蓁,想不想见宋濯。   姚蓁心中一颤,却故作愠怒,柳眉倒竖道:“我为何要想见他?”   秦颂古怪的笑了几下,阴恻恻地道:“还是去见上一见罢,你会乐意的。”   姚蓁听着他这话,斜睨向他,望见他脸上古怪的神情后,额角突突的跳动起来,心中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   秦颂命人将姚蓁的双眼蒙上,确认她被蒙的严严实实后,愉悦的哼着曲子,领着她去见宋濯。   蒙眼的布重重地勒着姚蓁,将她的眼周勒的有些痛。   姚蓁什么都看不清,被婢子引着抹黑前行,心中未免有些惴惴不安。   然而当感觉到秦颂有意领着她绕路时,姚蓁心中不免又有些好笑。   世家未免有些过于忌惮她了。   旋即,她意识到,世家并不是在忌惮她,而是看重宋濯,生怕旁人知晓了宋濯的所在之处。   她心中一沉。   走了约莫三刻钟的时间,姚蓁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周遭的空气亦逐渐变得浑浊。   姚蓁辨别着水声,正诧异着见宋濯竟然还要过河时,她听到秦颂低声吩咐一句,而后婢子便扶着姚蓁继续往前走。   水声越发明晰,姚蓁心中狐疑,听到有人提醒道:“抬足。”   她抬起足,感觉足底一晃。   竟是踩在了木桥上。   木桥并不长,十几步便到了对岸。   当姚蓁的足底再次踏在地面上时,她听到秦颂阴森如毒蛇的笑声:“取下公主的蒙眼布罢。——公主,快来瞧瞧,你会心中痛快的。”   婢子上前为她解布,衣料摩挲,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姚蓁耳边回荡着秦颂阴恻恻的笑声。   他们似乎身处在空旷的建筑之中,稍微大些的动静便能有激出回响。   她支着耳,竭力辨别着面前的动静,反馈给她的却是一片死寂,空寂寂的,丝毫没有宋濯的半点声响。   姚蓁心底发凉,浑身僵硬,想到秦颂方才阴阳怪气的话语,头脑有些发蒙。   秦颂为何执意要带她来此,又频频提及,她会痛快不已?   她的耳边“嗡”的一声响,想到了一个可怖的可能,浑身血液宛若逆流。   莫非,莫非宋濯出事了?   她心中一阵锐痛,宛若被尖利的刺用力捅了一下,而后狠狠拧转,恨不能将她的心脏绞成一滩血肉泥。   婢子终于将层叠繁复的蒙眼布解下。   姚蓁眨眨眼,视野渐渐聚焦,借着日光,望见面前那道被捆在刑架上、浑身是血痕的隽长身影时,鼻息一窒,心中怮痛难平。   泪水霎时便夺眶而出。   她死死咬着牙,双手指甲用力掐着手掌,才竭力将眼泪逼回。   秦颂慢悠悠地踱步,瞥她一眼,愉悦道:“公主,我亲手打的,你可还满意?”   旋即他面色一僵,狐疑地打量着她:“你哭了?”   姚蓁缓缓抬眼望向他。   她表现的极为淡定,面容无波,眼深如潭,唇角勾起一抹笑,轻声道:“满意极了。”   她浑不在意的用衣袖拂拭眼尾,借助衣袖的遮掩,深深地望向宋濯。   确认他的胸口尚且有气息起伏时,她定了定心神,将方才所有的失态尽数收敛。   她放下衣袖,瞧见衣角上洇开的湿痕时笑了笑,慢吞吞的、风轻云淡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哭。许是方才蒙眼布系的有些紧,弄痛了眼,才看起来像哭过。”   闻言,秦颂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他十分满意地欣赏宋濯身上的血,口中不时啧啧两声。   他将视线挪开的一瞬,姚蓁的眼眸中骤然掀起了风浪,牙关紧咬,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背,恨不能以目为刃,亲手了断了他,将他千刀万剐。   秦颂浑然不觉。   命人提起一旁盛放着冰水的水桶,将水尽数泼到宋濯身上。   血水顺着宋濯的衣襟,滴滴答答的落下。   水声回荡,秦颂试了试宋濯的鼻息,颇为忿忿道:“放心罢公主,他宋君洮现今还没死,你我有大把时日可以磋磨他。”   姚蓁听着他小人得志的腔调,胸臆中怒火更甚。   “——不过今日找你来,乃是因为旁的事。”他话音一转,语调忽然变得严肃,“公主,你走过来些。”   姚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他距离宋濯极近。姚蓁现今所在的位置,只能勉强看到他俊逸的脸,她心中有些焦灼,想瞧一瞧宋濯身上的伤势,便依言走近一些。   待走近了,她才发现宋濯虽然陷入昏迷,但苍白的薄唇在翕动着。   屏息凝神地听了一阵,她听到他气若游丝地在唤:“……蓁蓁。”   姚蓁的鼻头霎时一酸,眼眶中又泛起了泪花。   她强忍着泪,掀起眼帘望向他,微微仰首。   视线里,是他被水淋湿的、苍白到几乎毫无生机的俊容。   她的心口一抽一抽的痛,想要伸手触碰一下他,拂拭掉他眉尖发梢垂着的水珠;或者只要让她碰一碰便好。   她知道宋濯心中,当如她此时心中所想。   可秦颂就在身旁站着,姚蓁明白,便是连这样简单的动作,她都无法做出。   她只能将心中的酸涩与心痛尽数敛去,将视线转向秦颂,淡漠地问:“让我前来,所为何事?”   她故意使自己的眉眼间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如她所愿,秦颂果真以为她不耐烦,笑了笑,温声道:“自然不是平白让公主来脏眼睛的。”   他看向宋濯:“宋濯先前中了蛊毒,公主知道吗?”   姚蓁怔了一下。   迟疑一瞬,摇头。   秦颂冷笑两声:“他先前同宋家老爷子做了笔交易,饮下了两盅蛊毒。这蛊毒原本当服用三副,怎知他饮第三盅时,恰好你假死放出的死讯传来。他本就是为了你才铤而走险地交易,第三盅蛊毒便没有饮,直到前几日才又被宋韫喂给他。”   姚蓁先前只知宋濯中了寒蛊毒,并不知其中具体的缘由,闻言拧眉道:“为了我?”   秦颂轻蔑地笑了两声:“是啊,不然还有谁能威胁到他?宋韫以他封锁宫城、妄图囚禁你为要挟,迫使他饮下蛊毒。宋濯遇事精明的很,唯独一触及同你有关的事便不再清醒,想也不想便饮了毒。啧啧,他何曾想到,我早就将消息透露给你了呢。”   姚蓁越听越不对:“宋韫是如何得知宋濯之事的?”   秦颂被她问的一愣,古怪的看她一眼,解释道:“世家根系庞大,势力盘综错节。他宋濯能做到的事,世家亦能做到,甚至做的比他还要严密。宋濯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实则那段时日,世家早便拦截了四方各地传来的信件,将宋濯蒙在鼓里,利用他的弱点,耍的他团团转。”   ——信件。   听见这两个字,姚蓁心中蓦地一紧,下意识地放缓鼻息。   秦颂此话说的模棱两可。   但姚蓁稍一思索,微微睁大双眼。   那些她始终想不通的执念,在这一瞬豁然开朗。   那些送往望京的信件,是被世家拦截的!   也就是说。   骊兰玦的信件,亦是被他们拦截,同宋濯并无干系。   秦颂冒险将信件给她,透露给她宋濯掌控宫城的讯息——   想来是一场精心设计过的骗局。   姚蓁的思路空前的清晰。   在短短一瞬间,便想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宋濯的确作出封锁宫城之举,想将她困在身旁,这并不假。   可他从未动过害人之心,姚蓁也正是相信他的为人,才从未疑心过他的举止。   世家精准地找到他们二人的薄弱点,蓄意设计,将宋濯封锁宫城同世家拦截信件这两件事混淆,使他二人反目,继而利用她来制衡宋濯。   一直深埋在姚蓁的心底的疑云,   终于在这一刻拨云见月。   她懊恼又气氛,心中钝痛,望着面前伤痕累累的宋濯,几乎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秦颂极快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瞥她一眼,话音一转,风轻云淡的将方才的话抹去,啧啧感慨道:“他以为你死了之后,发了疯劲,处置了朝中同你作对过的许多人,疯狗一样不知疲倦,日夜勤勉政事。如今中了蛊毒还口口声声唤着你的名字,可见对公主你的执念,当真是极其深刻。”   姚蓁轻轻笑了一下,眼中泪花隐现。   这一声笑,是她发自肺腑的笑,落入秦颂耳中,则是饱含嘲讽的笑声。   他得意无比地踢了一脚锁着宋濯的锁链,跟着笑了两声。   而姚蓁忍着泪水看着面前的宋濯,听了秦颂轻飘飘的三言两语。   在一瞬间便想通宋濯那般做的深意。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病重之时,宋濯允诺,如若她有事,他必定舍命相陪。   以宋濯对她的执念,他又怎会独活,定是打算尽快料理完琐事,好快些同她重逢。   宋濯知道她想要这天下安宁。   她想要,他便鞠躬尽瘁,凿出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秦颂见她伫立着,良久没有动静,便自言自语嘟囔着:“他清理朝堂,对朝政的确有益。但朝中世家中人势力众多,他的举动动了世家共同的利益,世家协力同他作对,才造成现今这般混乱的局面。”   他啐了一声:“也是他活该!”   姚蓁听见他嘟嘟囔囔的一番话,心中微动:“你总是将你自己同世家分开,想来并不归属于世家一派?亦或是世家不曾接纳你?”   秦颂闻言,面色微变,神色有些不自然,再不肯多说半句,顿了顿,才抿着唇收敛了神情,转而道:“说的太多,浪费了许多时间,还是先以要事为紧吧。”   姚蓁若有所思地颔首。   秦颂道:“宋濯所中之蛊,又名‘真言蛊’,有子母二蛊。宋濯身上的是母蛊。此蛊顾名思义,毒性不大,不会伤人性命,但服用者遇见持有子蛊者,问则无所不言,否则将承受钻心之痛。宋韫欲利用此蛊从宋濯口中套话,怎知他无论怎样问,宋濯皆不肯同他吐露半个字,口中唯一说出的便是你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来,递给姚蓁:“宋韫便让我带你来,试着让你持着子蛊向她套话。你试试吧。”   姚蓁接过子蛊,掌心霎时一片冰冷,极致的寒意冻得她的手失去知觉。   与此同时,她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近似酒香的气味,一种阴森的恐惧忽地直击她的心底,缓缓蔓延。   秦颂见她僵住,连忙手忙脚乱地揪着穗子,将香囊提起,语速飞快地提醒道:“松手!不能直接触碰!”   姚蓁面色微变,点点头。   待手上的冷麻过去,她压下心中无名的恐慌,动作小心地提起那香囊。   “你们想让我问什么?”她道。   秦颂招招手。   守在暗处的暗卫上前来,低语一阵,秦颂听罢,对姚蓁道:“你且问一问他,传国玉玺在何处。”   姚蓁便提着香囊,看着静默如玉雕的宋濯,将此话重复一遍。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落在宋濯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复。   水牢中静默一瞬。   日光从高窗中渗落,被窗格分割成一道一道的条纹,投落在宋濯身上,映亮他身上的斑驳,驱散了一息湿闷的气息。   另一种凝重的气氛缓缓弥漫开来。   宋濯始终未曾给予回应。   他长长的、浓黑的睫羽乖顺地垂落,有几缕长睫沾湿在一处。   他的眼形生的昳丽好看,阖着眼时,双眼皮的痕迹微微挑起,不似清醒时的凌厉。   安静地像是睡着了。   秦颂嘟囔道:“不应该啊……往先问他时,他尚且会唤你的名字,如今怎地一个字也不说肯说了,奇怪。”   闻言,姚蓁眼眸微动。   沉默一阵,暗卫道:“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公主来了他反而不开口,许是因为我们在此。我们离远一些。”   无人注意的角落,姚蓁飞快地眨动了两下眼眸。   秦颂狐疑地打量宋濯一阵,同暗卫一起退至一旁。   姚蓁清了清嗓子,低低地唤了一句:“宋郎。”   她悄悄用贝齿啮咬着唇内,等着宋濯的回应。   光晕中,宋濯的睫羽颤抖起来,薄唇微微启动,从喉间溢出沙哑的,呢喃般的一声:“……蓁蓁。”   姚蓁忍着泪,轻轻颔首。   秦颂正在不远处盯他们,见宋濯有所回应,忙嚷嚷道:“快,公主,你快问他!”   姚蓁压下喉中的哽咽,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宋濯却不肯再吱声,仿佛方才的低喃是他们的错觉。   姚蓁回眸,没什么情绪的看了秦颂一眼,冷声道:“劳驾。”   秦颂自知出言时机不对,紧抿双唇。   暗卫同他低声说了些什么。   二人踩着木桥,站到了宋濯视野察觉不到的对岸,隐在石墩后。   水牢中一片空旷。   宋濯望不见他们,他们自然也望不见宋濯。   脚步声远去后,姚蓁连忙握住宋濯被锁链拷住的手,感觉到他冰凉的体温后,眼泪再也按捺不住,从眼尾滑落,啪嗒一下滴落在宋濯的手背之上。   姚蓁死死地咬住唇,不让一丝哭声从唇间漏出,以免惊动不远处的秦颂等人。   缓了一阵,她低声轻唤:“宋濯?宋郎……”   尾音中不自觉地带着点哽咽的鼻音。   宋濯从喉中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许是怕她听不见,又动了动手指回应她。   姚蓁的眼泪落得更凶。她凶巴巴地看着他,哽咽道:“原以为你多聪明呢,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傻子,蠢死了!”   宋濯闷笑一声。   笑声牵动伤口,他又低咳两声,而后睁开粲若寒星的眼眸。   眼神一片清明,没有半分才醒来的混沌。   有一束日光恰好映落他的眼眸中,使他的目光缱绻又温柔,流漾着细碎的光晕。   而这双清冷昳丽的眼眸,褪去冷厉,此时正贪恋地望着她。   他低声道:“我无事。”   他一睁眼,眼神中的光芒映着俊容,周身那种了无生气的颓靡便驱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事一种清爽的气息,即使通身满是狼狈的血迹,仍遮不住他骨子里的矜贵气,瞧上去比先前的状况要好上许多。   姚蓁才不信他。   她没有反驳他,只是踮起脚尖,用指腹沾了一点他唇角沾着的血迹,放在他眼前,让他看。   宋濯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睫,挪开视线,淡声道:“皮肉之伤罢了,无甚要紧的。”   他的目光在姚蓁身上逡巡一阵,确认姚蓁安然无恙后,唇角挑起一点弧度,温声道:“你平安无虞便好。”   姚蓁气得说不出话来,可又心疼他不已,泪汪汪的看他一阵,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庞,抽噎着道:“……瘦了。”   宋濯垂着长睫,低喃道:“蓁蓁,你不必这般忧心我的。”   她这样关切他,为他难过,他心痛不已,比身上所有的伤口加起来都要痛,如同被千万虫蚁啃噬着心脏。   姚蓁撇撇唇角,扑入他怀中,一言不发,将他拥紧,额角抵着他的锁骨。   宋濯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浸入他单薄的衣料之中。   他自然知晓那是什么,薄唇微抿。   顿了顿,掀起眼帘,看了一眼水渠对岸,确认无人在盯着她们后,俯低头颅,将微凉的唇印在姚蓁额角,边一下一下地啄吻着她,边用低沉的声线哄她道:“乖,别怕,别哭。蓁蓁,别怕。我已做好了打算。”   姚蓁赌气般的拽了拽他染血的衣襟,鼻音浓重道:“你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可你自己呢?”   这话,宋濯无法反驳。   只得无奈的继续吻她。   沉默一瞬,姚蓁在他怀中磨蹭两下,柔声道:“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宋濯目光柔和隽永。   锁链禁锢着他的手腕,限制着他的活动,他便用下颌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姚蓁的发顶,温声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当真?”   “当真,我的蓁蓁,做的很好。”他轻轻的笑了笑,嗓音中满是温柔和骄傲,“蓁蓁最棒了。”   他宛若哄幼童般哄着姚蓁,姚蓁却极其受用,破涕为笑,从他怀中脱离。   她的裙裾上沾着一点潮湿的血水。   宋濯的目光自她的身上,缓缓挪移至自己身上。   此时这才望见自己身上是什么境况,眉尖微蹙,失语一瞬,眼眸中有微妙的嫌弃。   姚蓁在袖中翻找一阵,翻出小小的一瓶伤药来,拉起他的衣袖,欲为他上药。   宋濯不欲让她碰他,一时嫌自己身上脏,二是恐她望见伤口,又会心疼的落泪,便沉声提醒道:“若是上药,恐秦颂会生疑。”   姚蓁动作一顿,打消了这个念头,将伤药收回。   宋濯欲要收回被她牵住的手,可锁链桎梏着他的动作,令他迟疑了一瞬,这一瞬间,姚蓁已经掀开了他的袖口。   她垂眸看着斑驳的伤口,本是白璧无瑕,如今却满是疮痍,手腕被粗糙沉重的镣铐磨得满是血泡。   姚蓁的睫羽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疾风骤雨中挥着翅膀的蝴蝶。蝶翼被大雨打湿,她的泪珠随即又落了下来。   她死死地咬住红唇,柔软的唇瓣被她咬出一道道痕迹,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在安静地哭。   宋濯紧紧抿着薄唇,面色沉重,静静地看着她哭。待她的泪渐渐止住,他再开口时,嗓音涩然的不成样子,艰难开口道:“哭什么。”   他眨眨眼睫,唇角忽地挑起一抹笑,哑声道:“当年我以锁链锁住你,如今我被镣铐锁住,许是冥冥之中的报应,上天罚我为你赎罪,所以不必难过。”   他一向话少,鲜少哄人,耐着性子说出这番话已经十分不易,更毋庸提他嗓音尚且喑哑着。   姚蓁闻言,哭声停顿一瞬,抬头看向他深邃淡然的眼眸,眼泪反而落得更凶了。   -   姚蓁并未在水牢中停滞太久,待眼泪止住后,二人稍微对照了下日后的计划,秦颂便出声催促了。   宋濯继续装晕,姚蓁则换上了不耐烦的冷脸。   秦颂遥遥问道:“如何了?”   脚步声渐渐靠近,姚蓁神态自若,待秦颂走到身旁,才淡声道:“方才说了一些字眼,我没有听清,及我凑近听,他已咳着血晕过去了。”   秦颂打量着宋濯,见他的确气息奄奄,低声咒骂一句,又要抬起冰水将他泼醒。   姚蓁下意识地要制止。   她咬着牙生生止住。   方才那暗卫及时提醒道:“公子,此人本就奄奄一息,许是太过虚弱,损伤了喉咙才难以回答,不若为他稍作医治,待几日之后,他的伤势好了一些,再将公主请来套他的话。”   这暗卫虽为宋濯说话,却是宋韫派遣来得人,他说的话,秦颂不得不信服。犹豫一瞬,他不大甘愿的瞪了宋濯一眼:“你去安排。”   暗卫应是。   秦颂大步离去。   未几,婢子传唤来,给姚蓁蒙上眼,待着她沿另一条路返回。   -   一段时日的相处后,姚蓁看出,如今秦颂虽然为世家做着事,但似乎同世家中人并不亲近,反而像是颇有罅隙的模样。   世家大族之间,一向有注重血统这一不成条的规矩。姚蓁稍微一想,便想通了缘由。——秦颂作为名门典范宋氏的外室子,若是寻常时日,必当是入不了门户的。只因宋濯同世家并非一心,宋氏无其他人可用,只得勉强拔擢他。   虽如此,想来极其看重血脉纯净的世家亦不会完全将他完全接纳,背地里不知生出多少龃龉。   他们之间龃龉的缘由,姚蓁不欲深究,她只看到,秦颂与世家有罅隙这一条。   而这一条,稍作利用,未必不能使得秦颂与世家之间龃龉越发深刻,令他们离心反目。   这自然并非易事。   故而,自水牢回来之后,姚蓁悄然将心中逐渐成型的计划付诸实践。   当秦颂又一次在她面前哼着曲调时,姚蓁静默地听了一阵,忽然柔声问:“这是当年,你哼唱给我听的那曲调吗?”   她眼眸亮闪闪的,希冀地看着秦颂。   秦颂怔了一瞬,抿抿唇,目光闪烁,低低地应了一声。   姚蓁轻轻“喔”了一声。   秦颂却因她轻飘飘的一句话,目光变得虚渺起来,思绪飘远,想到了他们当年的遇见。   同姚蓁的相遇,是他精心筹谋过的。他刻意接近宋濯,获得了入宫的许可,又买通宫中的婢子,打探公主的喜好。   ——不过姚蓁不知晓,只当他们是偶然遇见。   他探查着姚蓁的行迹,知道她会在一只犬的忌日时来到僻静的荒殿。于是他故意在她失魂落魄时,出现在她面前。   他故意忽略她身上的绫罗珠宝,假装认不出她的身份,只待她如寻常人,同她自若的交谈,询问她宫中的道路。   秦颂不理解堂堂高贵的公主,为何为了一只死去多年的犬伤心,但这只犬的死亡无疑给了他接近姚蓁的可乘之机。   他还是挺感激那只犬的。   从宫人口中,他摸清了姚蓁的喜好,因而在多次的刻意的偶遇、以及他待她如常人、不曾阿谀奉承的态度,果真拉近了她同他的距离。   他带给她许多宫中不曾有过的新鲜事物,诸如话本、民间的寻常小玩意儿、江南乐曲……甚至是一些北方少有的吴侬软语。姚蓁果然如他打探出的那般,十分喜爱。   那时的姚蓁,多么天真啊。   穿着素净的衣着,自以为将身份掩盖的严严实实,怯懦地同他说着话。岂止她光是凭着一张极其清丽脱俗的脸蛋,以及通身的清贵气,便足以将她同常人划分出天堑似的界限。   起先,秦颂接近这个先皇最宠爱的女儿,本是为了有利可图,便于平步青云;   到后来,不知怎地,渐渐对她上了心。   本来以为,即使是有巨大的身份差距,但只要姚蓁对他上心,他便会一路顺风顺水,如愿成为姚蓁的驸马。怎知半路杀出个宋濯,不明缘由地和姚蓁搅合在一处,先是有关他们的传闻漫天飞,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再然后,宋濯着了魔,强夺了她。   姚蓁的那张脸,如若不是因为公主的身份,又有哪个男人不想觊觎呢?   秦颂恨宋濯入骨。   宋濯宋濯,又是宋濯,总是宋濯。   他同宋濯出现时,便总是作为宋濯的陪衬;提及姚蓁,人们也总是认为宋濯同公主更为相配。   宋濯总是不经意地羞辱他、折辱他,这皆暂且不提。   可他们兄弟一场,即使不是一母所出,宋濯竟狠毒至此,存心断了他一条手臂。   他怎能不恨他!   如若不是有宋韫的威压在,秦颂保证,宋濯落入他手中,不会活过一天。   好在,如今姚蓁因为宋濯先前的囚|禁,亦恨宋濯入骨。   他十分喜闻乐见。   ……   秦颂的思绪飘出很远,直至耳边传来轻柔的一声声“咏山”,他的意识才渐渐回笼,望向面前的姚蓁。   姚蓁水眸凝烟波,见他看过来,有些疑惑的问:“咏山方才在想什么,怎么只顾着笑,我唤你数声皆不曾应。”   秦颂摸摸唇角:“没什么。”   姚蓁便不再纠结于方才那短暂的插曲,将自己的问题又温声重复一遍:“你可以将方才那曲子的乐谱教给我吗?”   秦颂看着她姣好的容颜,听着她的话语,心中微动,有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当年同姚蓁初见的那些时光。   他收敛了断臂之后越发古怪的脾气,温润的笑了笑:“自然可以了。”   他断了右臂,无法书写,便命人抬一张琴来,口述给姚蓁。   姚蓁垂着眼帘抚琴。   纤长的睫羽乖顺地垂落,遮住了她眼中冰冷微讽的情绪。   -   如是,平淡的过了几日。   姚蓁步步为谋下,秦颂果然放松了对她的警惕,姚蓁可以活动的区域大了许多,奴仆亦在他的授意下,不怎么限制姚蓁的活动。   此刻,姚蓁正坐在菱花窗前,随手拨弄着面前的琴弦。琴弦空灵地响动几声,攒积成一首淡淡的、哀婉的曲调。   姚蓁的眉宇间,一如这曲调,弥漫着淡淡的愁云。   即使宋濯说,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姚蓁亦忍不住担忧他。   她正想着,门外忽地有婢子叩门而入,恭恭敬敬道:“公主,我们公子请您去水牢一趟。”   姚蓁眉心微蹙。   为何这个时候去水牢?   她想了想,许是宋濯伤势渐好,秦颂觉得可以再次问话,便让她前去。   但她想不通为何秦颂这次没有盯着她。   她摸了摸发髻,碰到发簪后,捋了捋碎发,而是招招手,示意婢子可以过来为她蒙上眼睛了。   一路兜兜转转。   正当姚蓁怀疑她们是否在兜圈时,终于听到了耳熟的水声。   她踏过桥,听见水牢里秦颂正在同人低语。   婢子取下蒙眼的布,姚蓁眯了眯眼,恰好望见秦颂披风下的手不知做了什么,宋濯忽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忍着什么疼痛一般。   同她视线交汇时,他的薄唇翕动了一下,无声道:“好痛。”   他眼角眉梢的细微动作,即使极其细微,但无一不在向姚蓁彰显著他很痛。   姚蓁的心口仿佛被拧了一把。   他冷着脸,疾步上前,闷着一口气,尽量将声音放的和缓,低声打断秦颂:“先前不是说,不再伤他的么?”   她没有注意到,她此言一出,宋濯眸光闪了闪,唇角勾起一抹稍纵即逝的笑容。   像是如愿偷吃到糖果的孩童。   秦颂茫然了一瞬,转过身:“什么?”   姚蓁恼他不已,不欲同他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的纠缠,一眼也不愿再看他小人得志的脸,转而悄悄观察宋濯身上的伤口。   宋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虽然仍被镣铐锁着,气色瞧上去较先前好了许多,衤果露在外的肌肤,亦没有过于明显的伤口。   他这般静静地站着这里,乍一看,并不似阶下囚,反而像是来巡视牢狱的一般。   姚蓁见他如此,才放下心来,缓缓掀起眼帘。   她看着他时,宋濯亦用一双粲然如星的眼眸望着她,清沉的眼底,是不易察觉的柔情。   视线的交汇,不过只在一瞬。   姚蓁眨动一下眼睫,问秦颂:“此次让我前来,所为何事?”   秦颂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当着宋濯的面,毫不避讳道:“宋韫说,宋濯体内的母蛊似乎已经死去,所以才对子蛊的召唤没有感应。”   姚蓁心尖一跳:“所以?”   “他让我剖开宋濯胸口的皮肉,看一看那母蛊是否还活着。” 秦颂猛地偏头看她,眼中迸发出几近癫狂的光芒,古怪的笑了两声,“我想着这般好戏,定然要你在场看着才够解气。”   他的目光落在宋濯的胸口,面容渐渐扭曲:“对了,你不是恨他、厌他吗,或者,你亲自动手,如何?”   水牢中的气氛,在秦颂话音落下后,猛地降至冰点。 落定(二合一)   水牢中阴寒无比, 墙角堆着各种刑具,墙面上渍着黑黢黢的污迹,仅仅是让人看上一眼, 便忍不住心中发毛,胆战心惊。更毋庸提身处其间。   即使如今是炎炎夏日, 牢中那种黏腻的水腥气不曾消减半分,一经入内,刺骨的湿寒便牢牢地吸附到人身上, 挤入人的鼻腔,令人胸口发堵。   像是进了湿冷的水窖。   而姚蓁听罢秦颂的一番话,便觉得那死沉沉的凉意好似径自刺进了她的心中,令她心中寒气横生。   她僵了一瞬, 转头看秦颂,低喃道:“你说什么?”   “没听明白吗。”秦颂古怪的一笑, 笑吟吟的道,“让你剖开他的心啊。”   他似乎是竭力想对姚蓁作出一个笑来, 可他的五官不受控制般有些僵硬的狰狞, 两厢冲击之下,他的表情十分扭曲, 令姚蓁头皮发麻。   姚蓁别开视线, 强忍着惧意,瞥了宋濯一眼, 佯作厌恶道:“我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剖他的心来弄脏我自己的手。”   秦颂听了她难掩厌恶的一番话,哈哈大笑。   他覆在宋濯耳边, 拍了拍他的肩头, 阴阳怪气道:“被心爱之人讨厌的滋味如何?”   宋濯不声不响, 不着痕迹地轻蹙了下眉。   任凭秦颂如何作妖,他都不曾分给他半个眼神,只神情淡然地、专注地望着姚蓁。   秦颂见他反应淡淡,失了兴致。转而摸了摸腰间佩剑的剑柄,想到什么,温润一笑,对姚蓁道:“你来剖还是我来剖?”   姚蓁神情凝重。   似是思忖一阵,她才缓声道:“先前母蛊不应,许是因为他陷入昏迷之中,如今他既已醒来,不若将子蛊拿出,我们再试一次,看看有效与否。”   她这话挑不出什么错处。   秦颂听罢,思索一阵,将子蛊递给她。   姚蓁示意他走开一些。   秦颂望她一眼,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走到她背后。   姚蓁提着装着子蛊的香囊,深深提了一口气,掀起眼帘看向宋濯,眨眨眼,用口型对他道:“配合一下。”   宋濯轻轻眨动一下浓黑的睫羽,没有说话。   水牢阴湿昏暗的环境中,他的俊容没入半亮半昏的光线中,神情莫辨。   姚蓁用余光睨了秦颂一眼,清了清嗓子,缓声将那日宋韫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重复一遍。   她不知道,此时背后的秦颂,正用一种阴恻恻的目光,来回地看着她与宋濯。   他的视线宛如一条毒蛇,像是在寻觅什么,手指不住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   宋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深邃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狠意。   秦颂嗤笑一声,阴森的目光看向姚蓁:“公主。”   姚蓁本就心中惴惴,闻言僵了一下:“嗯?”   “有一件事忘记言于你了。”秦颂古怪的笑了下,“据说中此蛊者,亲手剖开心爱之人的胸膛,饮下一口心爱之人的心尖血,便可解开蛊毒。宋韫本意是让宋濯剖你心取血,继而再为他种下一枚新的蛊。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哈哈大笑,笑出眼泪:“宋濯啊,他仍对你不死心,宁愿忍受蛊毒的噬心之痛,也不愿伤你分毫,真是可笑。”   姚蓁鼻息一窒,紧抿双唇,眼睫错乱的眨动几下。   秦颂的唇角虽然带着笑意,可他那双眼眸却怨毒不已,直勾勾地盯着姚蓁,目光中是毫不遮掩的打量。   姚蓁看出,他在蓄意试探她。   可她听了方才的一番话,心中荡起惊涛骇浪,心情难以平复,只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一时发不出声音、做不出回应来。   气氛渐渐凝滞之时,宋濯出声打碎了这诡异的平静。   “——有饴糖吗。”   姚蓁转头看他,宋濯清沉的视线正落在她脸上。   二人目光对视,均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秦颂的意图。   姚蓁迟疑地摇了摇头,不明白他为何提到糖,眼中迷蒙一瞬:“什么糖?”   宋濯看着她懵懂的神情,似叹非叹的低喃一声:“你给过我的那种糖。”   他的语气有些失落。   姚蓁仍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无措地站着,眼眸中因为不知所措而蓄出些泪花来。   宋濯淡然地瞧着她,眉宇间是清清冷冷的雪。雪水渐渐融化,潺潺温润的缭绕着她。   须臾,他淡声道:“没有便没有,公主……动手罢。”   姚蓁倏地睁大眼,浑身难以抑制地细微发抖。   她咬紧牙关,几不可察地摇摇头。   他二人交谈时,秦颂便已表现的十分不耐。   宋濯话音一落,秦颂便上前一步,抬起仅有的那只左手,用力地、精准地戳了一下宋濯心口的伤处,啐道:“死到临头了,还妄想着公主呐?”   宋濯眉头不曾皱一下,视线越过秦颂,岑黑的眼眸缱绻而又深情地望着姚蓁,用口型道:“动手吧。”   姚蓁的眼尾洇开薄红,红唇翕动:“你配合我。”   宋濯唇角漾开一抹淡淡的笑容,似粲然日光映于雪色之上。   他形状好看的薄唇微动,说出无声的三个字:   “我爱你。”   姚蓁辨认出他的话。   她的眼眶更红了。   秦颂用古怪的腔调嘟嘟囔囔着。   姚蓁执拗又固执地同宋濯对望着,泪花在眼眶中打转,眼泪始终没有落下。   须臾,她的唇角绽放出一抹灿然的笑。   她望着宋濯,笑得明媚,摸了摸鬓发,柔声道:“咏山。”   秦颂转头,便看到她甜润的笑容,不禁怔了一下,放轻声音道:“嗯?”   姚蓁笑道:“他既不应声,想来是母蛊无效,既如此……借你的剑一用,我来剖开他的心。”   秦颂一听她这样说,得意极了,眉飞色舞,嘴角裂开扭曲的笑容。   他阴恻恻地看了宋濯一眼,站到姚蓁身边,低头解腰间的佩剑。   此先,他断了一只手,因而解剑时不太方便,废了些功夫。   姚蓁冷眼望着他。   趁他低头时,她飞快地拔下发簪,用力朝他的胸口捅去——   她脸上仍挂着甜润的笑,却使出生平从有过的力气,使簪头深深地陷入他的心脏中,而后冷静地、迅速地掰动机括。   秦颂的后心炸出一朵血花。   锐器割肉的闷响在空旷的水牢中回荡开。   佩剑当啷落地。   秦颂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瞪大双眼,咒骂她:“你!你个贱——”   他尚未来得及说出完整的一句话,胸腔中又炸开割裂的钝响。他的口中溢出大团大团的鲜血来。他惊恐地瞪大眼,低头望向胸口,再难说出半个字,喉中徒劳地发出“呵呵”声。   姚蓁神色平静,对他的表现毫不意外。   她的簪子是骊兰玦为她改造过的暗器,一经入人体,叩动机括,簪花便会飞速搅动,炸裂开来。想必经过簪花的威力后,此时,秦颂的五脏六腑已化为一团肉屑。   早在于家逼迫她嫁秦颂时,姚蓁便想使用这枚簪子了。   此先她刻意为之地同他亲近,亦是在等待这一日。   秦颂尚且存有一口气,目眦欲裂地瞪着她,像是要将她千刀万剐。   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缓过劲后,一股寒意从姚蓁后脊缓缓攀爬她的后脑。她的手有些抖,没有看秦颂,略略缓了一阵,才僵硬地伸出手,拔下他腰间的钥匙,转身将宋濯的枷锁给打开。   她有点不敢看宋濯的眼,无措地揉搓着裙裾上沾着的一点血迹。   然而枷锁一经打开,宋濯立即将她紧拥入怀,微凉的唇瓣落在她的发顶,手掌安抚着她战栗的脊背。   姚蓁眨眨眼,掀起眼帘,从宋濯清沉漆黑的眼眸中,望见满溢出的赞许,并没有她猜想的嫌恶。   “蓁蓁。”宋濯的唇压下来,落在她的唇角,轻轻一印,嗓音低醇如酒,“你做的很好。”   听着他的声音,感触着他的温度,姚蓁顿感安心,胸腔中腾起莫大的勇气。   他们二人若无旁人的亲昵,激怒了尚存一息的秦颂。   秦颂僵直地站着,瞪着他二人,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喉间发出可怖的、濒死的困兽一般的声音:“……来人!来人!开闸!”   他口中喷出血沫,宋濯眉尖一蹙,拥着姚蓁闪躲至一旁,将姚蓁护至身后。   旋即他足尖一挑,将掉落在地上的佩剑拾起,剑指秦颂。   握着剑的手,被一只柔软白皙的小手握住,使他的动作一凝。   宋濯偏头,望见姚蓁缓缓自他身后走出。   姚蓁站在他的身前,回眸看了他一眼。   宋濯大致猜想到她要做什么,停下动作,坚定而赞许的望着她,如同一扇坚实的后盾一般,护在她身后。   姚蓁眼睫颤了两下,转过头,打量着秦颂,温柔地笑了笑,抬手将散乱的碎发挽至耳后。   秦颂死死瞪着她,满脸青筋暴起,面容十分可怖。   有宋濯在,姚蓁浑然不怕,心中一片平和。纤白的手指收拢,她攥住插在秦颂胸口的簪子,用力将簪子从他胸口拔出,柔声道:“可他早便将他的真心剖给我看了啊,我从不恨他,我爱他。该死的是你,秦颂。”   簪头缓缓脱离血肉,带起一连串令人头脑发麻的黏腻声响。   秦颂摇摇欲坠,在即将倒地的瞬间,不知哪来的力气,低吼一声,竟是要朝她扑过去!   宋濯手起剑落,划破秦颂的喉咙,另一只手将姚蓁搂入怀中。   自此,秦颂再无反抗之力,轰然倒地。   姚蓁倚靠在宋濯怀中,望着死不瞑目的秦颂,心跳的极快,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   宋濯垂下眼眸,望见她面容严肃的小脸,将她搂的更紧一些:“我的蓁蓁,好厉害呀。”   姚蓁一言不发,紧抿着唇,望着手中染血的簪子,面露嫌恶,抬手将簪子甩开。   当啷一声闷响,姚蓁的手搭在宋濯的手臂上。   不知是因害怕还是因为紧张,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衣袖中,将他掐的微微皱眉。   宋濯抚着她纤柔的腰身,低低地提醒了一句,反而被姚蓁横了一眼。   他望着她水涔涔的清湛眼眸,稍一思索,便知道她是在气方才他让她动手之事。此事是他理亏,他便没再说话,只轻轻眨了下眼,浓长的睫羽下,眸中泛开粼粼的光晕。   他默不作声地揽着姚蓁走了几步,远离了秦颂的尸首一些,正垂眸思索着该如何安抚姚蓁的情绪,余光忽地望见河渠对岸有一道黑影闪过。   宋濯长眸一凝,看着方才黑影闪现的方向,眸中晕开些危险的光芒来。   他周身气场骤然变得冷厉,被他揽在怀中的姚蓁,自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   她不仅往宋濯怀中缩了缩,轻声问:“怎么了?”   她倚靠在他胸膛前,惴惴不安地掀起眼帘看他。   宋濯面沉如冷玉,摸着她的发,缓缓摇摇头,搂着她站到河渠旁,目光四下逡巡。   姚蓁不禁也朝四处看去,来回地看了两遍,发现了不对劲之处——水牢中似乎没有出去的门,唯有高墙上一扇手掌宽长的小窗。   她的心跳不禁突突地快了些,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像是要印证她的猜测一般,她们面前,河渠中安静的河水忽地奔流起来,洪水一般汹涌地蔓延,水位疯狂上涨,很快便摆脱河渠的束缚,张牙舞爪地朝四方扑过来!   汹涌的水沾湿了姚蓁的鞋尖,宋濯面色凝重,拥着她后退一些。   然而水势越发汹涌,水牢的空间又不大,水位很快便上涨到与他们的小腿齐平。   渠水冰寒刺骨,姚蓁哆嗦了两下,想起来秦颂濒死前喊的那一声“开闸”。她抓紧宋濯的手,颤声道:“怎么办?”   宋濯将她拦腰抱高,沉声道:“门。”   宋濯是昏迷时被带入水牢的,姚蓁两次进出水牢,皆蒙着眼罩,他们都不知道门在哪里。   水势涨得很凶,几句话的间隙,便已没过宋濯的大腿。   宋濯敛眉沉思一阵,带着她向前走了一步,踩在水中原本的木桥中。   木桥被水冲的颠簸摇晃,姚蓁紧紧地勾住宋濯脖颈,视线向后一瞥,发现宋濯身后有血迹在慢慢晕开,他背后的衣襟,渐渐显露出一道道染血的伤痕。   姚蓁心尖一颤,将脸埋进他的肩颈处,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即使是亲手了却了旁人的性命,她亦不曾这般惧怕,此刻却望着从宋濯身上流出的血,目露惊慌,颤声道:“宋濯,你……你受伤了。”   宋濯回眸瞥了一眼,淡声道:“皮肉之伤,不必在意。”   姚蓁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脖颈处,闷声道:“可我在意。”   宋濯怔了一下。   水位奔流着淹没过宋濯的胸膛,将姚蓁的裙裾打湿大半。   他们仍未寻到出口。   姚蓁瞧着面前的这一幕,明白世家的人应当是要放水将他们淹死。   事已至此,姚蓁反而不怎么怕了——先前她行刺秦颂时,便已想好了如若失败,大不了一死的结局。   况且,有宋濯在,她若死了,也不算孤单。   只是,到底还是有些不甘愿的。   水流即将淹没头顶。   姚蓁抿抿唇,抬手拂拭宋濯下颌上沾着的水。宋濯轻轻啄吻了一下她的手心。   自水流奔腾后,他便陷入极度的沉默之中,不愿多说话。   姚蓁看着他挺立的鼻骨,忽地忆起,宋濯一向不喜凫水。她以往不知是何原因,如今看着面前的水牢,心中隐约浮现一个念头。   不待她细想,宋濯搂着她凫水,抓住一条角柱,有力的臂膀环着她的腰,将她放入水中。   水流不住从二人身侧汹涌流过,姚蓁在水中起起伏伏,有些无措地搂住宋濯,感受湿透的衣袍下他有力的肌肤,不禁将他拥抱的更紧了些。   宋濯的睫羽上沾了些水,湿润使眼睫的颜色越发浓深。他低垂着睫羽沉思。   水流挤压着姚蓁的胸口,令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奔腾的水波不时涌入她耳中,令她耳边嗡嗡闷响。   一片嘈杂之中,姚蓁听见宋濯清润的声音:“闭眼。”   姚蓁阖上眼,旋即感觉到唇上一凉,宋濯吻着她的唇,为她渡气。   她终于能稍微喘息,同时也想明白了宋濯让他闭眼的目的。   她阖着眼,回忆着来时的路段。   他们如今身处在河渠对岸,姚蓁沉思一阵,指了一个方向。   宋濯扫了一眼,有些距离,但不算太棘手。   然而他的心中,却因为思及姚蓁的安危,而蔓延开一种紧张的情绪。   他清楚地知道那是紧张,他人生中少有的紧张情绪。   他抿抿唇,吻她的眼尾,低声问她:“方才对秦颂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姚蓁面颊微红,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哪句。诚然她说那句话,有蓄意激怒秦颂的缘由,但实则言语中亦有她发自内心所想。   她轻声道:“……我心悦你。”   宋濯低低地笑:“有你这句话,就算阎王索了我的命,我亦会从十殿阎罗杀回人间。”   他的眼神陡然一厉,沉声提醒道:“抓紧我,我松开手,你便闭气。”   姚蓁用力颔首。   宋濯紧盯着面前的水流,待水波稍缓之时,松开抓住角柱的那只手。   汹涌的浪头打过来,两人陷入旋涡之中,随着水流的运动而剧烈旋转。   姚蓁闭了许久的气,濒临窒息,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失去了对外界所有的感知,只知道一双强有力的手将自己紧紧抱住,而她亦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眩晕感一阵阵袭来,水流绞着他们,恨不能将他们撕碎。   水流逼迫着姚蓁阖眼,她脑中乍现一道清明,伏在他耳边,不顾水流是肆虐,竭尽全力喊:“往北一丈!”   宋濯立即转了一个方向,逆着水流凫水。   方才那一喊,姚蓁鼻中呛了不少水。她死死揪住他的衣襟,意识渐渐模糊。   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周身骤然一松!   姚蓁踉跄了一下,惊诧地发现足底踩在了实地。   宋濯扶稳她,快步沿着石阶向上走。   二人衣襟上的水滴滴答答,落满石阶。姚蓁头脑发蒙,好一阵,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们逃出来了。   宋濯拥着她,很快走到地面上。   粲然的日光,洒落在两人身上,驱散了建在地下的水牢中沁给他们的湿寒。   铁骑嘶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刀枪碰撞聒耳,风声飒飒抚衣,一切都是无比的真实鲜活。   姚蓁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喃喃道:“还活着?”   宋濯轻笑:“还活着。”   刀光剑影中,许多将领驾马朝他们疾驰而来,口中高呼:   “首辅!”   “主公!”   “主上!”   宋濯的兵马,在他的精心布局之下,以绝对的优势碾压世家联军。   姚蓁恍惚一阵,被各种呼唤声唤回意识。   回神的瞬间,却下意识地紧紧拥住宋濯,不顾诸多将领的异样的目光,急急地喘息两下,勾着他的脖颈下压,踮起足尖亲吻他。   她吻的太急切,唇舌勾缠,气息汹涌着交换,先前水牢中的水势还要来势汹汹。   众将领一瞧这架势,明白便是天大的事,在如今的他们面前,亦要稍后再议,连忙眼观鼻鼻观心,非礼勿视地退下。   姚蓁渐渐有些乏力,手臂勾不住他的脖颈。宋濯睁开眼眸,扣着她的后颈,将她抵在石柱上,加深了这个吻。   一旦宋濯掌握了主动权,便不由自主地强势起来,姚蓁口中溢出几声娇哼,渐渐有些受不住。   宋濯却忽然一僵。   于此同时,姚蓁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她连忙睁开眼,望见他唇角溢出的一线鲜血,吓得要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蛊毒怎么办,真的要剖心吗?”   宋濯用指腹抹唇角的一线血迹,见她吓成这般模样,笑了笑,挑起她的下颌,指着她一颗有些尖利的牙齿,面色有些古怪,低声道:“……不是因为蛊毒,你的牙齿划伤了我的舌尖。”   他将伤处给她看。   姚蓁扫了一眼,面色一僵,继而面色涨红,唯唯诺诺说不出话。   半晌,才将眼帘掀起一点,看着他,声若蚊讷地道:“那蛊毒呢?蛊毒如何解?我们先前说好的,如若你死了,我当真寻来许多面首……”   宋濯眼中一寒,被她气得发笑,赌气般捏了捏她的耳垂——那里挂着一对血玉坠的耳珰。   “解药早便备好了。”他眉尖微挑,掐着她的腰将人扯入怀中,薄唇微张,衔住她的耳珰坠子,眸光微微闪烁。   这血玉坠,是用情蛊浸泡而养成的药引。   宋濯一直知晓,此情蛊同宋韫的寒蛊毒相克。但他备着这玉坠,原本是打算用作别的用途的——如若姚蓁的心始终不在他处,他即使不顾性命,也要动用情蛊,使她爱上他。   但他舍不得伤害姚蓁分毫。   即使情蛊对人并无什么坏处,仅可扰乱情丝,在姚蓁假死之前,他亦犹豫许久,迟迟不曾喂给姚蓁。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得了一种痴狂的疯病,执念于她,病的不轻,药石罔医,而姚蓁便是医治他的唯一的药。   还好,还好。   姚蓁终是爱上了他。   思及此,宋濯粲然一笑,拥着她朝不远处的房屋走去,薄唇渐渐自她的耳珰,挪至她柔软的耳垂上。   须臾,高挺的鼻梁嵌入她白皙的颈窝间。   姚蓁轻哼一声,顾及尚且在外,连忙用贝齿咬住娇嫩的唇瓣,克制住口中溢出的声音。然而声音止住了,触感仍在,她难以自抑地发颤,双手挡在身前,软软地推他。   她竭力搜刮一些额外的话题,以转移宋濯的注意:“……你先前说我给你饴糖,何时有的事?”   宋濯衔着她一块白嫩的肌肤,低声道:“没什么要紧的。”   姚蓁颈线拉长,十指蜷缩:“你说你早有安排,那今日之局面,也是你早便预料到的?”   她搜刮了一下词句,夸赞道:“料事如神。”   宋濯轻笑一声:“是也不是。”   “嗯……?”   “世家既能在我身边安插眼线,我亦可沿其道而为之,今日之局面确实早有安排。只是,出了稍微的变数,倒也无伤大雅。”他短暂地结束了对她的侵扰,墨眸粲若寒星,深邃而专注地望着她,轻叹一声,“你便是我唯一的变数啊,蓁蓁。”   姚蓁微微睁大眼,短促了“啊”了一声。   宋濯无奈的笑,揉她的发顶:“在水牢中那样精明,怎地现今变傻了。”   姚蓁步伐一停,勾着他的衣袖,眸光潋滟地望着他,湿润的红唇一张一合,柔声陈述道:“被你吻的。”   宋濯眉尖微挑,低低地笑,眼角眉梢,漾着从未有过的明灿情绪。   二人走走停停,一路走到姚蓁先前居住的那间房屋前,推门而入。   甫一入屋,宋濯通身的气场随之一变。   他微微用力,将她抵在门扇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昳丽的眼眸中危险光芒隐现。   姚蓁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双手推在他胸膛前,本能地挣动闪躲。   宋濯眼眸微阖,单手制住她纤瘦的手腕,令她难以动弹。   冷玉似的长指扣着她纤柔的腰,绕过她平坦的小腹,缓缓向上,揉了一把。   姚蓁娇哼一声,颤抖了一下。   她面上胭脂色更甚,又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娇哼着不满道:“你的伤要紧吗,需不需要处理一下?如若伤势无碍,身为主帅却不去领兵,舍本取末的做事,当为失职——”   她用娇娇软软的声音说着正经的话。   宋濯冷笑一声,忍无可忍,俯身用唇堵住她余下的话语。   “现今有更要紧之事要做。”   “……什么?”   “做你。”   -   远处,大军气势如虹,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世家据地。   叛军被打的落花流水,狼狈不已,降服求和。   尘埃落定。 结局   随着世家据地的被荡平, 即使叛军势力分散在四处,尚未攻破,战局亦已定, 只待逐一击破。   各地的叛乱势力趋于平定,岭南之战获胜后, 骊兰玦带着吴地驻军赶到荆州,同大垚军队主力汇合。朝廷的兵力愈发强盛,藩王余孽以风卷残云之势被清剿, 叛军再无翻身之地。   任凭往先如何威风,如今只落得个辙乱旗靡、一败涂地的下场。   世家的败局已定,以宋韫为首的世家顽固派却冥顽不化,妄图负隅顽抗, 集合仅有的兵力向西南疆域逃去。   宋濯将朝中事务安置好后,亲自带兵去追剿。   战事初定, 世家失势,朝堂更迭, 须得有人前去镇压。   此前由于世家放出的流言, 姚蔑的帝位岌岌可危,并不足以服众, 朝中尚有诸多事亟待处理。   因而此行, 姚蓁并没有随他前往。   同薛林致汇合后,她被骊兰玦护送回望京。   -   到达望京时, 已是初秋。   姚蓁离开望京已有半年之余,如今回到望京,这座古老巍峨的城池仍旧同她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威严而又庄重。   唯一不同的是, 叛军兵败如山倒, 沧海桑田,如今再无可以威胁到构建太平盛世的势力。   饱经世变后,再进入宫城时,姚蓁心境豁然,再也不觉得如身陷牢笼,反而有有种如鱼得水的自在感。   朝堂官宦,此先已被宋濯以雷厉手段肃清。   姚蓁返朝后,并未废多少力气,便将诸多事物尽数安置妥当。   仲秋的某一日。   夏朝后,姚蓁乘撵去往议政殿,意外地在殿前遇见了一个人。   一身轻铠的骊兰玦。   他站在玉阶上,神情似是在等人。   秋日明暄的日光洒在他的铠甲上,如同金光织落。   长期的征战令他的面容沉毅许多,轮廓硬朗。   姚蓁坐在鸾撵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意外地发现如今的他像极了骊将军。   原本的他,文质彬彬,温润如玉。   姚蓁总以为他同骊夫人更为相似一些。   而如今,历经战事后,他变了太多太多,身上的书生意气尽数褪去,承袭了父亲的英挺面貌与骁勇善战的性格,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将领。   姚蓁看着他,有一瞬间,以为见到了骊将军。   鸾撵缓缓向前移动,骊兰玦发现了她,躬身行礼。   姚蓁走下鸾撵,缓声道:“平身。”   她在他面前三步之外,停下脚步。   她有些踟蹰,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只因在荆州、尚未同宋濯分别时。   骊兰玦曾数次欲同她说些什么,皆被宋濯从中作梗,拦截阻挠。   宋濯蓄意同她亲近,继而使骊兰玦知难而退。   饶是姚蓁愚钝,也渐渐从细枝末节中,察觉到了骊兰玦对她的心意。   骊兰玦当为良人,但非为她的良人。   她有宋濯了。   踯躅一瞬,见骊兰玦并没有起身让路的意思。   姚蓁便知,骊兰玦是在等她了。   她清浅的笑了笑:“表兄寻我?”   骊兰玦沉稳地颔首。   姚蓁静静地等待他出言。   骊兰玦看着她,目光闪动。嘴唇翕动一阵,欲言又止。   最后,他低声道:“殿下,还请允臣重返战场,护我大垚国土。”   姚蓁闻言,微微讶异:“如今战事方定……”   “臣知道。”骊兰玦温声道,“战局虽稳,但应尚有需要臣之处。臣请出此愿,是为全父遗愿。”   “舅父的遗愿?”   “是。”骊兰玦笑了笑,“我是不是还未曾同你说过,父亲是如何身死的?”   姚蓁面容严肃了一些,抿着唇摇头。   骊兰玦微微抬眼,望着头顶的日光,目光变得悠远。   “父亲只有我一子,向来希望我能够子承父业,保卫疆土。”他缓声诉说,“只可惜我自小便对领兵打仗没什么兴趣,一向喜爱附庸风雅,舞文弄墨,对他的苦口婆心不为所动,自以为看了许多兵书便可运筹帷幄。”   秋风将衣袖吹的猎猎作响。   姚蓁静静地听他诉说,抬手抚平衣袖,将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庄的站立着。   “直到南蛮突袭那次……”骊兰玦垂下头,眉宇间隐现悲痛,嗓音亦微微喑哑,“我随父亲被围困,敌众我寡,我从未参与过战事,到了战场上,才发现自己所有到的理论不过是纸上谈兵。父亲为保全我,故意诱敌深入,才……”   姚蓁心尖一颤,默然不语。   沉默良久,骊兰玦抬起头,清风朗月般笑了笑,眸中有泪光一闪而过:“父亲是为我而死的。”   姚蓁眼睫扑簌一下,艰难的从喉中挤出一句:“……嗯。”   “父亲仙逝后,我想了许久,他当时希望我承袭他的志愿的。”骊兰玦收敛了悲伤的神色,面上转而一片豁达,声音中一片坚定,“如今恰逢盛世,又明主在位、贤臣辅佐,唯一的忧患便是外敌侵扰。我愿投笔从戎,以余生承袭父愿。”   姚蓁凝视着他。   半晌,柔声道:“好。”   骊兰玦躬身拱手,低垂着眉眼,恭迎她入殿。   姚蓁迈步踏上玉阶,拖长摇曳的裙裾一点点漫过阶梯。   骊兰玦本欲躬身离开,忽地脚步一顿,不知想到什么,阔步走到姚蓁身侧,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殿下当知,空穴不来风。当今并非先皇所出的谣言,所言不一定为虚。殿下还是要多加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姚蓁愣了一下,温和地笑了笑,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骊兰玦行礼告退。   姚蓁仰头望着殿门前提着金字的匾额,微微眯了眯眼。   -   议政殿中。   金猊兽中的龙涎香熊熊燃烧着,味道浓郁地有些呛人。   姚蓁抬足迈入殿中,嗅到浓郁的香气,抬袖掩住口鼻,眉尖轻蹙一下。   守门的小黄门欲要出声禀报,姚蓁抬手制止了他。   她凝视着姚蔑。   姚蔑失魂落魄地坐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摊开的卷宗。   但他的神情,明显没有在看卷宗,而是在神游天外。   姚蓁凝视他一阵,迈步朝他走去。   及至她近了他的身,姚蔑才迟钝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恭敬道:“皇姐。”   半年未见,他的身量拔高很多。   他直起身时,姚蓁竟不得不仰视了。   姚蓁望见他眼底的惊惧。   顿了顿,她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姚蓁寻了张软榻坐下。   姚蔑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睨她一阵,踯躅地坐下。   一时无话。   片刻后,姚蓁端起茶盏,啜饮一小口。   茶杯触底,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响。   姚蔑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听见响动,忙不迭直起腰身,紧抿着唇。   姚蓁面容无波,用茶杯盖撇着茶水表面的浮沫。   姚蔑看她一阵,主动开口,声若蚊讷道:“皇姐……”   “嗯。”   “皇姐此次回宫,要准备继承大典吗?”   闻言,姚蓁放下茶盏,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   姚蔑对上她的目光,没由来地觉得此时的她同宋濯如出一辙,只是坐着,便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冰冷威压感。   他自知失言,紧抿双唇。   姚蓁淡声道:“何出此言?”   姚蔑目光闪烁,低声道:“传闻中,我并非父……先皇骨肉,血脉不纯,难继大统。如今皇室正统血脉唯有皇姐一人,当由皇姐继位。”   姚蓁轻轻地笑了一下:“我并无此意。”   姚蔑飞快地眨动两下眼,旋即面容微僵:“皇姐不愿,难道是想让首辅继位吗?”   姚蓁笑意收敛了些,笃定道:“他亦无此意。”   殿中又陷入沉默。   姚蔑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姚蓁偏头望向窗外璀璨的日光,眯了眯眼。   “皇姐。”姚蔑再次开口,声音中带着一点茫然的试探,“我当真不是父皇的骨肉吗?”   姚蓁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   她想到了幼时,宫中隐约的流言。   姚蔑同她并非一母所生。   他出生后不久,生母便意外而死。骊皇后见他失恃可怜,她膝下又仅有姚蓁一女,便将他抚养在膝下,当作嫡出的孩子来养。   姚蓁隐约记得,姚蔑一开始并不叫“蔑”。   他本名似乎叫姚茂,生母出事之后,父皇将他的名易为带有贬低之意的蔑字。   其中内情究竟为何,姚蓁便不得而知了。   很久很久之后,姚蓁偶然听到宫婢在一起嚼舌根。   她们唏嘘不已,说出身奴籍的王美人,明明享有荣华富贵,却偏要同侍卫通|奸,才被陛下悄无声息地赐死。   王美人,正是姚蔑的生母。   ……   姚蓁眨动了一下眼,眼神聚焦,回过神来。   姚蔑究竟是否为先皇亲生,她不得而知。   或许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又或许仅是编排出的宫闱秘闻。   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   “蔑儿。”姚蓁放沉语气,面容沉肃,“你如今坐在大垚最尊贵的位置上,你只需知道,你姓姚,你是先帝亲封的太子。真相与否,并不重要,只要你坚信你是父皇的骨血,你便是。你在,江山便在,姚氏皇族永存。只要你一日姓姚,大垚的江山便没有易姓。明白了吗?”   她的此番话重重敲入姚蔑胸口。   姚蔑如醍醐灌顶,怔了一会,猛地抬起头,又惊又喜地望着她,眼中燃起一簇光,用力点头:“我明白了!”   “此话,日后永远不要再提及了。”   “是。”   见他一扫往先的颓靡神情,姚蓁笑了笑,倚在软塌上,阖上眼眸。   过了一阵,姚蔑试探地唤了一句:“皇姐?”   姚蓁阖着眼,应了一声。   姚蔑唤过她后,却不再说话了。   姚蓁等待一阵,始终没有听到下言,便睁眼看他。   姚蔑眼神发飘,脸涨得通红,对上她的视线,讷讷道:“此先,朕做了一些事,思索良久,不知该不该与皇姐坦白。”   “我早就知道了。”   姚蔑一懵:“啊?”   “过去的事,便毋庸再提。人总是要向前走的。”姚蓁站起身来,睨他一眼,唇角微弯,不欲多言,朝殿外走去。   即将踏过殿门时,她脚步一顿,没什么情绪的评价道:“陛下,你是天生的帝王之才。”   姚蔑面色一僵,头垂得更近。   姚蓁不再多言,浅笑着迈出议政殿。   玉阶外,是一片寥廓的秋天。   秋风抚衣,秋高气爽。   姚蓁看着眼前景色,心境亦豁然不少。   姚蔑做了什么?   此前谭歇辞官归乡,遇见她后,多次欲言又止。   再后来,薛林致亦提醒她远离陛下。   姚蓁并不愚钝,从他们异常的举止、以及种种蛛丝马迹中,猜到了一种可能。   方才在殿中,同姚蔑的对话,更是坚定了她的猜测。   ——姚蔑并没有做什么。   他只是忌惮她和宋濯,恐他们会威胁到他的帝王之位。   所以,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个对皇位有威胁的人情深意切。   于是,他或言语暗示,或推波助澜。   不想让他们在一起。   姚蓁了解自己,亦了解宋濯。   他们二人对那个尊贵的位置并不感兴趣,故而对姚蔑的皇位没有丝毫威胁。   只是做惯了高位的人,渐渐染上了敏感多疑习性,自然无法容忍任何潜在的威胁。   姚蔑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手段。   由此可见,他的确是极好的帝王之才。   姚蓁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并不想计较什么。   如今,姚蔑虽然逐渐染上处于高位之人的冷血无情,但他本心并不坏。   她只希望,方才自己的一番话,能够点醒姚蔑。   能够辅佐出一位明君。   还给大垚一片光明的太平盛世。   -   望京城落下第一场雪时,姚蓁得知了宋韫伏罪自尽的消息。   她放下信件,莫名有种宋濯不日将返京的直觉。   新雪初霁那日,恰逢休沐日。   姚蓁在嫏嬛殿中踱步,望见几名工匠正在修补渗水的偏殿,忽地心血来潮,想要去修缮完工的公主府看一看。   浣竹闻言,忙张罗着为她裹上厚厚的大氅,备好马车,召来一队禁卫,护送她出宫。   公主府挨着宋府所建,距宫城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姚蓁走下马车。   背阴的角落处,尚堆积着一些积雪。寒风不时拂过,将她大氅脖领上的绒毛吹得轻颤。   侍卫推开府门,恭恭敬敬地将她请进去。   姚蓁袖中拢着暖融融的汤婆子,并未感觉到过多的寒冷。   她迈过朱红色的大门,穿行在回廊之中,打量着这座由宋濯亲手打造的府邸。   而后她惊奇的发现,无论是屋舍的构造、抑或是家具的摆放,都极其符合她的心意。   姚蓁面色不显,心中泛起丝丝的甜蜜。   她一向知晓宋濯了解她。   没想到,宋濯竟这般了解她。   姚蓁四处闲逛。   因着是冬季,望不见府中栽种了什么树木。   姚蓁逛了一圈,在一处僻静的凉亭旁,望见几株含苞待放的绿梅。   她坐在凉亭中,略一歇脚,视线四下望着,触及一间门扇紧阖的、坐北朝南的屋子。   问及侍从,侍从辨认一阵,道:“是首辅的临时的书房。”   姚蓁挑挑眉,不禁觉得好笑。   此人还真真是蛮不讲理,分明是她的府邸,他却偏要在她的地界开辟出属于他的空间,为自己留一间书房。   思及此,姚蓁的面上漾开些笑意,起身,走向那间书房。   房门紧阖着,但并未上锁。   姚蓁制止了欲为她推门的侍从,抬手推开门。   菱花门扇一打开,灿然的日光便争先恐后地挤入屋舍内,映亮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小微尘。   微尘的数目并不多,飞舞两下便静止下来。   房内很整洁,这些微尘是被门扇带起的、属于外面的。   姚蓁迈过门槛,只身进入房中。   书房的布局极其简洁,窗棂上堆积的雪映着日光,窗明几亮。   可谓是一尘不染。   姚蓁随意看了几眼,视线被桌案上的一沓朱红色的纸所吸引。   她走过去。   红纸旁摞着基本古籍,姚蓁打量红纸一阵,视线落到古籍上。   她翻开书页,浏览几眼。   随即发现,这几本古籍,皆是在传授如何制造朱砂纸的。   而当今习俗,朱砂纸常常被用来写三书。   姚蓁看着面前的朱砂纸,眨眨眼。   心房忽地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   她背对着门,眼波潋滟一阵,伸手触碰那朱砂纸。   发现有几张纸上,用小楷金墨提了字。   正当她欲看清那金字的内容时。   身后传来轻而沉稳的脚步声,旋即她被人揽着腰,落入一个强有力的怀抱中。   姚蓁吓了一大跳,抖了一下。   而后,她嗅到一阵熟悉的冷香。   宋濯掐着她的腰,转过她的身躯,将她抵在桌案上。   姚蓁面露惊喜,唇角噙着笑:“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宋濯俯低身子,同她眉心相抵,嗓音又低又磁:“想你,便来了。”   他将下颌搁在姚蓁的肩窝上,高挺的鼻尖若即若离地触着姚蓁颈侧的肌肤,轻喘一下,低喃道:“好想你,蓁蓁。”   姚蓁心中忽地一阵柔软。   她笑得眼眸弯弯,伸手环住他的腰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濯的衣袍上染着点清冷的雪意,触手微凉。   但他的体温已经恢复了正常。   姚蓁偏头轻吻一下他的脸颊,柔声道:“我也好想你。”   明灿的日光流漾。   两人久别重逢,分明有许多话想要说出,千言万语,最后化作这一个隽长的拥抱之中。   良久,宋濯率先回过神来,抚着她的颊侧:“怎么到这来了。”   “以往不曾来过,想来看看。——你呢,不是说战事尚未完全平静,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前线并没无要紧之事,再则有你表兄请命前往,自然不能使他白去一趟,留他驻守。”宋濯淡淡地瞥她一眼,俊容平和,“年关将至,想陪你度过新年。”   姚蓁想起,二人尚未同度过新年。   而如今他特地回来陪她……她的唇角绽开明媚的笑容,心房中灌满了甜蜜,将她搂进。   宋濯掀起眼帘,视线越过她,落在明显有移动痕迹的桌案上,薄唇微抿,若有所思。   姚蓁倚在他的臂弯里,仰着清丽的小脸看他冷白的下颌。   见他神情如此,她眼眸狡黠地动了动,故意指着朱砂纸,柔声问:“宋郎,这写的什么呀?”   她刻意时,声线极娇极媚。   宋濯低头,便望见她眼中的得意之色。   对上他的视线,她毫不露怯地对望。   宋濯低笑一声,捏捏她纤柔的侧腰,哼道:“明知故问。”   姚蓁被他捏的发痒,连连闪躲,脸上的得意之色却更甚:“你……你不将武德,宋濯……”   她嗓音发颤,带着浓重的水声   身子也在发颤,笑着在他怀中磨蹭。   闹了几下。   宋濯忽地抬手按住她的后腰,嗓音压的极低:“别动了。”   姚蓁一僵。   她若有所感,收敛了笑意,缓缓抬眼,望进宋濯欲色潮升的眼眸里。   那双眼眸中,升起的浪潮,似是要将她溺毙在其中。   然而宋濯的面色尚且算是淡然,目光自她鼓鼓的胸口扫过,含着欲、却语气淡淡地道:“三月未见,想你想的厉害。”   姚蓁眨眨眼,迟钝地反应一阵,唇角勾起得意的笑。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胸脯压着他的胸膛,发丝如同浓密的水草般将她缠绕。   然后,她的红唇落在他脖颈处凸起的喉结上。   她轻吻他的喉结,轻轻呢喃:“想我?”   宋濯的瞳仁深得像是能滴出墨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从喉间溢出一声:“……嗯,想你。”   姚蓁用洁白的贝齿轻咬了一下饱满的红唇,眼波微动,眼底满是得意,银铃般笑出声来。   笑声牵动身躯发颤,两具身躯摩挲。   宋濯眼眸一眯,抱着她一转身,将她抵在墙上。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车熟路的探入她的衣底。   姚蓁的胸口明显鼓起一只手的形状。   她笑着笑着便变了调,颈线拉长,娇气的哼道:“手……凉。”   宋濯置若罔闻,眉眼专注,淡声评价:“近日宫中膳食想必不错。丰腴不少。”   姚蓁脸上一烫,双手胡乱推拒他的手,低声道:“你才回来,先去沐浴。”   闻言,宋濯眉尖缓缓挑起,眸中闪过一道光。   他松开手,将她拦腰抱起,阔步往外走去。   侍奉在外的侍从连忙避让至一侧,垂首恭立。   姚蓁有些懵:“……去哪?”   宋濯低笑一声,俯低身躯,贴在她耳边道:“去隔壁宋府。我早便命人备好沐浴的水了。”   姚蓁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他清沉的视线,蓦地明白他有备而来。   她望着他漆黑的眼眸,心尖发颤,脊背发麻,试图垂死挣扎:“你才刚回来,朝中有许多事务亟待处理……”   宋濯抱着她踏入宋府。   他睨着她,轻笑一声:“撩拨我时,不是十分得意么。现在知道怕了?”   姚蓁试图狡辩。   话未出口,便被他堵在唇中,只溢出一声娇柔的:“呜……”   宋濯带上卧房的门,将她围堵在床笫间:   “——晚了。”   -   宋濯回来后不久,宋家老宅那边传来消息,说宋夫人生病了。   彼时姚蓁才挣开宋濯系在她手腕上的缎带,娇声娇气地窝在他怀中,嘟嘟囔囔的埋怨。   ——她往先知晓宋濯喜爱在床笫间掌控她,也也知他喜爱在那时束缚她。   可她实在未曾料到,宋濯竟这般喜爱。近来行房时,总是在难以启齿的时候桎梏住她的手,令她难以动弹。   听清禀报的内容,二人双双怔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眼神交汇。   他们简要的收拾一下,前去探望。   他们到宋府时,宋夫人并不在自己的院子里,而是在花园中遛弯。   府中侍从引着二人前去花园。   宋夫人裹着厚重的冬衣,正踱着步欣赏盛开的腊梅,唇角噙着一点笑意。   听人通报宋濯来,她笑容一僵,本来想转头就走。   一转身,眼神不经意望见宋濯和姚蓁相牵的手。   她身形一顿。   面前的这一对年轻的眷侣,女郎清丽雍容,郎君俊逸出尘。   二人通身皆充斥着满溢的矜贵气,十分般配。   宋夫人一时有些恍惚。   从他们身上,窥见了自己年轻时同心上人在一起的模样。   她凝视着两人相牵的手,难得的没有出言驱逐,而是看着姚蓁,温声道:“好孩子,过来。”   被她看着的姚蓁,怔了一下,感觉到宋濯浑身一僵,手指似乎蜷缩了一下。   姚蓁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令他安心。   而后她松开宋濯的手,迈步走向宋府人,俯身行礼。   宋夫人看出她身份不凡,但她没有避让,受下她这一礼,而后扶着她的臂膀,搀扶她直起身。   姚蓁站好,目光触及宋夫人的脸。   饶是宋夫人如今年华不在,她仍被她的美貌惊艳到。   不远处,宋濯伫立在原地,没有跟过来,微微低垂着头颅。   他浓长的睫羽垂落着,眉宇间流漾着一种淡淡的伤感。   宋夫人携着姚蓁的胳膊,同她共同欣赏满园的腊梅花。   她望着眼前的腊梅,眸光温柔,淡声道:“我一向喜爱梅花,他却觉得梅花气节清高,同我的脾性一般坚韧不屈。他强迫不了我,无可奈何,便将我种的梅花尽数毁去。”   姚蓁静静地听她诉说,反应一阵,明白她说的人是宋韫。   她不知如何宽慰她,眼中流露出无措的愁绪。   宋夫人并不需要别人的劝解。   “不必为我难过。”她看了姚蓁一眼,抬手抚着盛开的腊梅花瓣,温声道:“如今他已自戕伏法,我心中高兴无比。你瞧,这满园盛开的腊梅,也似在欢庆呢。”   姚蓁看着迎风绽放的腊梅花,认同地颔首。   二人踱步走了一阵,宋夫人忽地停下脚步,望向宋濯的方向。   宋濯立即停下脚步,保持同她们十步之遥的距离。   宋夫人看了一眼,收回视线,低声道:“他可有不顾你的意愿,强迫你?”   姚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长身鹤立的宋濯。   她的唇角勾起甜润的笑,笑容间带着点女儿家望着心上人所独有的甜蜜与娇羞:“没有,夫人,我们两情相悦,他待我极好。”   宋夫人看着她的笑容。   须臾,她淡淡的笑了一下,如同雪落腊梅,晴光初霁。   这么多年。   她终于正眼看宋濯。   这个初长成的俊逸青年,乍一看有些像宋韫——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愿看他的愿意。   然而细细打量之后,她才发现,他的眉眼、气质,实则同她万分相似。   宋夫人眼尾勾挑开一丝浅淡的笑意,轻声喃喃:“你不像他……不像他啊。”   这是她的儿子。   姚蓁看着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宋夫人笑着笑着,眼中晕开一点泪花。   她抬手拂拭眼尾,轻声道:“我乏了,你们退下吧。”   姚蓁道:“夫人,您的病症……”   “大喜所至,气血攻心罢了。”宋夫人不甚在意地道,“不碍事的,天色不早了,你们回去罢。”   姚蓁有些踯躅。   宋夫人温和地笑笑:“回去罢。”   姚蓁便行礼道别,朝宋濯走去。   宋夫人注视着姚蓁的背影,看着她奔向心上人,被她的心上人牵住手,拥入怀中。   两个人不知低声说了什么,宋濯扶着姚蓁的肩膀,忽地抬头看向她。   宋夫人几不可察地颔首。   宋濯深深地看了她两眼,牵着姚蓁离开了。   宋夫人凝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良久,她低叹一声,嗅着腊梅的香气,喃喃道:“……梅郎,再等等我。”   ——   年关将近时,捷报接连传入望京。   最后一波叛军被清剿的喜报传入京中时,正值除夕。众人围坐在姚蓁的嫏嬛殿中,饮着暖身的黄酒。   地龙烧的正旺,屋中暖融融的,众人喜气洋洋,十分热闹。   薛林致祖上是齐鲁人士,平常惯能饮酒。   她能喝,也拉着姚蓁喝。   姚蓁母族虽亦是齐鲁籍贯,但到底是不胜酒力。   被她接连几杯酒灌入腹中,姚蓁喝的有些醉了,呜哼几声,半阖着水眸,倚在宋濯肩膀上假寐。   宋濯面如冷玉,神情淡淡,如若不是他面前摆着几个空了的酒杯,单瞧他一张脸,丝毫看不出他饮了酒。   感觉到姚蓁倚靠在他的肩头,宋濯侧头望向她,眸光温柔缱绻。   他轻轻吻了一下姚蓁的眉心。   距二人最近的薛林致,余光瞥见卿卿我我地二人,脸色顿时变得颇为忿忿,拉长声调道:“噫——”   宋濯置若罔闻,专注地看着姚蓁。   薛林致喝的面容泛红,却又为自己满上一杯酒,端着酒杯起身。   她同小脸酡红的浣竹碰了碰杯,又同一个不知名的黄门行了酒令,最后坐到姚蔑面前。   她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对醉醺醺的姚蔑道:“臣敬陛下一杯!”   姚蔑眼神涣散,缓慢地在她身上聚焦。   他忽地往前一扑,抱住薛林致的胳膊,初长成的少年郎,却张大嘴嚎啕道:“娘!”   薛林致面露尴尬:“不,我不是……”   倚着宋濯的姚蓁,听着他们闹出的啼笑皆非的动静,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宋濯扫了他们一眼,眼神中有微妙的嫌弃。   他的视线忽地一顿,越过他们,看向菱花窗外,白茫茫的雪白。   辨认一阵,他低声对姚蓁道:“下雪了,蓁蓁。”   姚蓁勉强将眼眸睁开一道小缝,看了一眼,轻哼两声,算作回应。   顿了顿,她鼻息一顿,忽地坐起身来,目光在殿中环视一圈,眼眸睁大,鼻音浓重地道:“咪咪呢?”   近来,宋濯以“方便议政”的缘由,堂而皇之的搬进嫏嬛殿偏殿居住,两人共同养着的猫儿,亦随着他入住。   闻言,宋濯眉尖微蹙,环视一阵,亦未发现猫儿的踪迹。   姚蓁将手搭在他的肩头,摇摇晃晃地起身,在殿中找了一圈,没有发现猫儿的踪迹,只在殿门外,发现一串雪地里的梅花脚印。   这种形状的脚印,阖宫上下仅有猫儿可以踩出。   二人对视一眼。   姚蓁抬出要往殿外走:“快去找猫!”   宋濯长臂一捞,将她扯回来。   “我去寻。”   他将姚蓁摁在座椅上,而后披上大氅,拿起置物架上搁着的一把十二扇伞骨的油纸伞,迈出宫殿,撑开伞。   姚蓁看着他苍青色的身影没入雪幕中。   酒意上涌,姚蓁晕晕乎乎地坐了一阵,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猫叫声。   她的酒意一下子便被驱退了,扶着把手站起身,听声辨位,寻着猫叫声找了一阵,找到了夹在花盆之间的猫儿。   姚蓁对上它可怜巴巴的眼神,心疼不已,连忙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   猫儿踩着她的衣袖,委委屈屈的“喵~”了   这小家伙仍在殿中。   那冒雪出殿的宋濯找的是什么?   思及此,姚蓁混沌的思绪骤然清明,顾不得放下猫,抱着她便往殿外疾行,去将平白挨冻的宋濯唤回。   她没有带伞,也没有裹上大氅,满心满意只记得要快些寻到宋濯。   所幸雪势渐消,并不算冷。   她在宫院中寻了一阵,没有望见宋濯,便快步走出宫门。   傍晚时分,又恰逢落雪,天幕有些阴沉。   姚蓁的视野有些模糊。   她怕猫儿冷,便将她拢在袖中,踩着蓬松的雪,有些急切的唤:“宋濯,宋濯!”   茫茫的雪幕中,古老的红墙映着雪。   她柔软的声音穿过雪花,落入甬道中的宋濯耳中。   宋濯转过身。   姚蓁亦发现了他的位置,顾不得其他,抬脚朝他疾奔,水红色的裙裾在风雪中飞舞,极其妍丽。   宋濯怕她滑倒,亦快步朝她走去。   姚蓁跑的有些快,又有些醉意,没有刹住脚步,一头栽入他怀中。   她束发的钗环,不知为何,散落在地。   柔顺的发丝散乱开来,微凉的青丝滑了他满手。   宋濯的手穿过发丝,将她牢牢拥入怀中。   他手中举着的伞,掉落在地。   然而他顾不得伞了。   姚蓁窝在他胸膛前,轻哼着冷。   她的一双小手冰凉,掏出袖中的猫儿,将猫儿放进他宽敞的广袖中。   自己也往他怀里钻。   眼前的这一幕,似曾相识。   宋濯眸光闪动,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不明缘由地笑了两声,忽地俯身将她吻住。   姚蓁虽然有些醉着,但在雪地里奔波这一遭,她的意识很清醒。   宋濯吻的强势,她舌尖渐渐有些发麻,连忙用手推开,娇斥道:“宋君洮!”   宋濯将下颌搁在她的肩窝,闷闷地应了一声。   细碎的雪花,扑簌地落着。   失去了宋濯身躯的阻挡,姚蓁瞧着眼前的甬道,堆着细雪的红墙。   猫儿细细的叫唤。   她蓦地发现,此情此景,同两人的纠葛伊始时的模样,十分相似。   姚蓁出神一阵。   一片细微的雪花颤巍巍地落在姚蓁的纤长的眼睫上。   姚蓁眨眨眼,雪花融化,化成一丝沾在睫羽上的润色。   旋即她想到方才的那个吻,思绪一转,抓住了重点。   她倚着宋濯的臂弯,轻声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对我这样做了?”   天色渐渐沉郁。   红墙映雪,一如当年。不同的是,这次周围喧嚣的动静,并不是追寻姚蓁的人所发出的。   这喧嚣而热闹想声响,渺远地传来。   是欢度新春的欢笑声,以及用以庆祝的爆竹声。   然而在她与他的这一方天地中,却分外宁静。   唯有心跳声绵延有力。   宋濯吻了吻她湿润的眼睫,沉声应道:“嗯。”   他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早就想将你抢过来了。”   姚蓁张张唇。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踮起脚,唇瓣落在宋濯的唇上。   四片唇瓣交缠在一起。   她深深地同他交吻。   天际一声锐响,继而天幕上绽放出巨大的焰火。   焰火将黑夜映得亮如白昼。   姚蓁听见动静,惊喜地转过头,倚靠在宋濯怀中,望向璀璨的焰火。   她乌黑清湛的眼眸看着焰火,瞳仁流光溢彩。   她在看焰火。   宋濯低下头,专注地看着她。   姚蓁看了一阵,蓦地想起什么,双手合十搁在胸口前,阖着眼眸,提醒宋濯道:“快许愿!”   宋濯低笑一声,在她的催促下,望着绚丽的焰火,许下心愿。   焰火袅袅,炮竹升平。   温暖的人间烟火将他们紧紧裹挟。   瑞雪兆丰年,属于他们的太平盛世,伴随着这一场雪花的落下,缓缓拉开序幕。   雪势停息。   东风入律。   姚蓁许过心愿后,便依偎在宋濯怀中,被他用厚厚的大氅裹着,同他一齐慢吞吞地往回走。   他们身后,洁白的雪地上,留下密不可分的两串脚印。   两人低声交谈,交谈声被风带起,漾出很远。   姚蓁环着宋濯劲瘦的腰身,柔声问:“宋濯,你方才许的什么心愿啊?”   宋濯昳丽的眼眸中,溢出清润的笑意。   他没有应答,只将温热的指尖挤入她的指缝间,同她十指相扣。   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一经握住,便再也不松手了。   此后,再无分离的可能。   —   但教心似金钿坚,情若磐石不可转。纵落花流水,溯风回雪,天上人间。   惟愿朝暮长相见。   -正文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