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深宫欲燃   作者: 杳杳云瑟   简介:   那年大雪,卿柔枝救下一人   少年蜷缩在墙角,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   卿柔枝把他带回坤宁宫,缓缓褪下手上的黑色佛珠,   戴在少年苍白的手腕之上   “我叫卿柔枝,今后,你要乖乖听我的话”   *   褚妄是陛下第九子,早年被夺权下狱,流放边境。   谁都没想到,他还有回来的那一天。   众人都说,他手腕铁血,颇有帝王之风。   只有卿柔枝知道,这个外表清冷克制,如山巅之雪的男人,从少年时就嗜血重欲。   他一向看不惯如菟丝花般依附于他父皇的她,   每每落在她身上的眸光,嗔黑翻涌,冷漠如冰。   短短十日,陛下驾崩,卿家下狱。   -   灵堂,雪落无声。   卿柔枝跪坐,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举起寒光烁烁的匕首,即将追随先帝而去,手里紧握的刀却叫人夺走。   新帝高大的身躯笼罩而来,掌心托起她的脸颊,   冰冷的佛珠在肌肤上碾压滚过。   他低沉而充满诱惑的嗓音,轻柔地扫过她耳际:   “朕会继承父皇的一切。”   “包括您。”   -   她是天上月,她是云间凤   是吾掌心月,是吾笼中凤   ◆我没有被你改写一生 怎配有心事◆   每晚九点更新   排雷   ①窃国贼·疯批暴君x和氏璧·美艳继后,年下,年龄差三岁,狗血慢热感情流,微救赎,1v1   女主不是大女主,就一正常人的智商,性格比较温柔   男主偏执病娇事业心强,有心理疾病,感受不到爱,控制欲和支配欲极强,对女主的感情极其病态。   不要对他的道德抱太大期望~只有男德~吃不下这一口男主的小天使千万不要勉强哦   ②关系存续期间无违规剧情。正文女主视角,从男主称帝前十天写起。有少年时期的插叙,23章称帝   ③女非男c的设定是剧情需要。结局he(高亮)   ④全架空,友好看文,谢绝人参公鸡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卿柔枝、褚妄(岁寒) ┃ 配角:下本《我死后圣父男主灭世了》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毁天灭地大暴君貌美继后   立意:一个人可以被摧毁,但决不能被战胜 第1章 、褚妄   腊月十一,落雪纷纷。   阖宫三千多株白梅树还有一个多月才开花,坤宁宫内却已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清香。   卿柔枝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汗出如浆。   梦里,母亲怨恨地看着她,“你阿姐尸骨未寒,你怎能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   父亲冷酷下令,杖毙她的贴身婢女。   庶妹幸灾乐祸,下人们唾弃,骂她是为爬龙床不择手段的荡.妇。   一夜之间她从人人艳羡的卿二小姐变得一无所有。   入宫第一晚她就病了,在极度的饥饿和寒冷之中撑着最后一口气爬起,推门出去想要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走了不知多久,周遭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她看见了一口井。   彼时乌云四散,清月高悬,井口边沿铺着温润的鹅卵石,上面的积雪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莹莹微光,像极了美梦的入口。   仿佛只要跳进其中,就能忘却俗世的一切苦厄。   她痴痴地看着,不觉越发靠近。艰难地攀上井口即将举身而入时,有人轻声发问。   “你是谁?”   那一夜,月华如水。   她初见褚妄。   彼时他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手中提着一盏六角宫灯,黯淡的光芒笼着他一身用料朴素而且短了不少的玄色长袍,露出一截极白的脚腕。   像玉又像雪,一种介于冷暖之间的光泽,煞是好看。   见她不答,他轻声重复,“你是谁?”   嗓音清澈,若春雪泠泠。   “你是谁?”   着了魔似的,她跟着他呢喃。   大约以为撞见个失心疯,少年无言。   他挽起袖子,瞥了瞥井口,又望向她。   “你要寻死?”   “死”字如同一声巨响轰的在耳边炸开,她慌忙否认,“我……我不是。”   那个时候的卿柔枝并不知自己看上去形销骨立,任谁见到这幅尊容,都要吓得失声尖叫,他却没有半分恐惧,一双漆黑眼瞳异常平静地望着她。   “你要寻死,换一个地方好吗?或者,改日再来,好吗?”   他脸上带着天真的请求,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丝丝缕缕的猩红顺着细长洁白的指尖滴落。   “为什么?”   她不解,却蓦地被他扯住了袖口,力道极紧,似乎很怕她跳下去,她触碰到了他手背的皮肤,却异常滚烫不似常人的体温。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并没有看她,表情冷若冰霜地盯着地上的雪,“你将来就没有想做的事吗?”   她努力地想了想,“……没有。”   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知怎么将话题继续下去,她却来了兴致,低下头与少年对视。   “怎么你有吗?”   “有啊。”   随着他抬起纤长浓密的眼睫,她发现他有一双过分好看的眼睛。   形状狭长的凤眸,眼瞳黑白分明,流光溢彩。   视线越过她一直向远处延伸,有一种非常空旷和高雅的气质。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奇异的神情,说的话也叫人听不太懂:   “终有一日,我会取而代之。”   她怔怔。   很久很久以后卿柔枝才知道,那时他眺望的是大越帝国的大朝正宫。他想要的,是那至高无上的皇位。   见她愣住,褚妄孩子气地笑了起来,那双狭长的凤眸依然冰冷漆黑,笑意不达眼底。他把宫灯递给她,送给她照明: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来找我。”   “找你?”   “对。”他的眼神之中有一种蛊惑人心的纯真感,清澈明亮,沁人心脾,“如果那时你还想死,就把你的命送给我吧。”   许是站在月光里的缘故,从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微光,引得她情不自禁想要触碰。   他却七窍流血地倒了下去,顷刻化为一堆白骨。   卿柔枝猛地睁开双眼。   “娘娘又做噩梦了?”   “淮筝,”卿柔枝唤着大宫女的名字,慢慢坐起身来,青丝铺洒凌乱。   “我又梦到……他了。”   说来也可笑,那是她第一次撞见褚妄杀人,他刚将尸首推进井里还没来得及清理现场,她便出现了。   怕她投井不但没死透,反倒牵连出他才会与她作那个荒唐的约定,劝她不要轻生。   倘若那时她表现得稍微灵光一点,不那么像个一心求死之人,以他的心性,定是要杀她灭口的。   *   梳妆镜前,淮筝替她绾发。   镜中,女子脸色苍白,发如流瀑拢住孱弱的肩。   淮筝为她描黛眉,点绛唇,穿戴齐整了才褪去苍白柔弱,显出皇后该有的雍容和尊贵来。   淮筝低低说:   “昨夜大军过了河,驻扎在宛京城外。局势是愈发紧张了。不过,娘娘也不必过于忧虑,九殿下到底是在坤宁宫与您朝夕相处过的,奴婢相信他会顾念旧情的。”   “顾念旧情……”卿柔枝不觉想笑,她与褚妄相识于微末,却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她是皇后,他是皇子,他们曾经同气连枝,共同为陛下分忧。   后来他藏不住野心欲.望对卿家下手,他们便不再是他们。   眼下,他是揭竿而起的临淄王。   是反贼,是逆党。   以他如今的手段,怎么可能顾念旧情?只会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举目看向窗外,一片萧条景象。   雪覆枯枝,人声寥寥,无处不弥漫着大厦将倾的颓败。   “陛下情况如何?”   “今早服了一帖药,又昏睡过去,怕是……”淮筝叹气,“董大人已经开城献降,但叛军要求献出和氏璧,亲迎大军入京。”   和氏璧?不就是传国玉玺?   他褚妄当真狂妄,竟要大越重臣亲献传国玉玺,给足了下马威。   忽有人道:“皇后娘娘,卿大人来了。”   卿柔枝立刻起身相迎:“父亲,您怎么来了?”   原本外臣不得随意出入后宫,但时局大变,也顾不得这么多礼节了,卿汝贤是两朝老臣,年过半百,却是相貌堂堂身躯凛凛。一见卿柔枝便要下跪。   “请皇后娘娘,救卿家满门性命。”   “父亲!”卿柔枝连忙将他搀扶起来,眼中带泪,“娘和小妹还好么?”   “家中一切都好。”卿汝贤双鬓斑白,声线苍老而稳重,“老臣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请娘娘面见临淄王,亲献和氏璧!”   卿柔枝慢慢松开了手。   三年前,她奉陛下之命毒杀褚妄,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他并未身死而是被废为庶人流放至苦寒之地,在途中踪迹不明。   如果,去献和氏璧的使者是自己。   只怕见到她的第一眼,褚妄便会拿她祭刀吧。   “再怎么说皇后娘娘您,也是他的母后。”   迎着父亲逼视的眸光,她终是一字一句道:   “好,父亲,我去。”   卿汝贤点头,将一物放进她的手里:   “斐思会护送娘娘。娘娘切记,莫要重蹈三年前的覆辙。”   他给她的,是一个装着毒药的瓷瓶。   目的明确,要她寻到机会——   毒杀临淄王!   叛军驻扎在城外七里。夜已深了,深蓝丝绒般的天幕散落着几颗星子,光芒微弱。   营帐前燃着连绵的火光,亮如白昼。   “来者何人?”   左右士兵架起刀戟,将马车拦下。   一道女声从车帘后传来,游丝般脆弱:   “故人。”   她道:“妾是坤宁宫侍女,奉命献玉,还请临淄王殿下赐见。”   甜媚的嗓音像是猫爪一般挠动人心。   随着话音落下,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掀起,女子抱着一张古琴,探身而出,黑发洒落满肩。   雪白的狐裘裹着玲珑的身段,一张素面未施粉黛莹润生光,乌发红唇,艳色惊人。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而最吸引人的是女子的眉眼,她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忧伤,可那双眼睛又妩媚到了极致。   似那蛊惑众生的妖狐。   中军主帐。   士兵匆匆走近,跪下抱拳道:   “殿下,有人自称是您的故人,想要亲献和氏璧,您意下如何?”   众人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齐看向主座,只见,主座上的黑袍男人约莫二十上下,正与军师对弈,指尖拈着一枚黑棋。   他肤色洁白,像玉又像雪,有一种介于冷暖之间的光泽。左手手腕戴着一串黑色佛珠,佛珠精光深邃,呈现出玉石般的珠光宝气,可见主人时时把玩,是珍爱之物。   正是临淄王。陛下第九子,褚妄。   三年前他获罪下狱,被陛下贬为庶民,流徙三千里,却在半路失去了踪迹。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逃去了蛮荒之地……   今年开春,一支大军渡江南下。   昔日罪臣摇身一变成了叛军首领,纠结大军而反,剑指宛京。   陛下亲子,七殿下披挂上阵,痛斥临淄王悖逆之举,被其一刀斩于马下,血溅三尺,举世皆惊。   对待亲兄弟尚且如此,也叫人相信——   宛京城中,已无故人。   “赶出去。”   男人目光未曾从棋局上离开,只冷漠地回了三个字,一把极为动听的嗓音,如春雪泠泠,敲冰戛玉。   士兵:“可那使者说……必须亲手将玉献上。”   原本立于临淄王身侧,静静观棋的副将扭过脸来,很感兴趣:   “来者是男是女?”   “护送之人是男子,献玉的使者却是个……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   士兵涨红了脸,嗫嚅道:   “绝色美人。”   ……   派一个绝色美人来送玉玺?   左右副将对视一眼都看到了暧昧,莫非是殿下在宛京的红粉知己?   揣摩着,去看临淄王的神情。   作者有话说:   男主,你小妈来啦。   三岁年龄差,小妈文学,女非男c,强制爱预警!!   前期男主对女主真的起过杀心,雷这一点的小天使慎入。女主外表看上去菟丝花般柔弱美艳的小妈,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帝国总裁秘书,   男主这个混账非要让她退休再就业TVT 第2章 、母后   男人五官俊美棱角分明,所有情绪都被尘封在那双狭长的凤眸之中,看不出半分。   而他对座的军师摁下一子,温声道:   “既是故人,殿下何不见见?”   临淄王敲着棋子,似在思索下一步。   闻言侧眸,语气平淡无波:   “本王的命令,不想重复第二遍。”   这是不见的意思。   小兵一悚,连忙退了出去。   卿柔枝等了不到一刻,人就过来了,却没了之前的殷勤,反倒恶声恶气:   “殿下不见!玉留下,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请大人想想办法。”   卿柔枝褪下手镯,姿态放得极低。   士兵收了镯子,脸色这才缓和,“殿下正与军师下棋,没空见你们。娘子还是原路返回吧,再纠缠,没得把命丢了。”   卿柔枝为难:“玉玺是贵重之物,需得亲手奉上,妾才能安心。”   她请求:“可否容我等在此休整一晚?”   “这……”   小兵正为难,见她又递来一块金饼,登时眉开眼笑。   “只有一晚。”   晚间气温极低,淮筝人没跟来,却给她备了紫铜手炉,双手便能捧住,走到树下,望着皑皑冰雪,还有不远处亮着光的营帐,卿柔枝叹气。   褚妄不肯见她。   那她要如何探他的口风?   愁眉不展之际,一名穿戴着铠甲的少年冲她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你是坤宁宫的侍女?”   卿柔枝抬眼:“小将军是?”   少年与她对视,微微一怔,那小子倒不曾夸大,当真是位绝色美人。   他摸摸鼻子,“我是殿下的副将慕昭。你一再求见殿下,到底有何要事?”   美人低垂眼睑,语气哀伤,“实不相瞒,妾此次前来名为献玉,实则是代娘娘向殿下投诚。妾有娘娘亲笔书信一封,还请小将军过目。”   少年接过却不看,展颜笑道,“姐姐一路辛苦,那些粗人不懂怜香惜玉,竟连茶水也不给姐姐准备,真是该打!姐姐且随我来。”   说罢他领着卿柔枝笑嘻嘻往营帐里走,一路上遇到的士兵无不低头问候,而他压根不作理睬,颇为傲慢。   看来在军中的地位极高,深受褚妄信任。   安置好她后,那少年便头也不回地去了主帐。   “什么?你把人留下了?”   少年得意洋洋,反手将那封信拍在桌上,“若皇后肯与我们里应外合,行事定然方便许多。殿下的千秋大业,不就差一封名正言顺的皇诏了么?”   临淄王却是看都不看一眼,拿起佩剑便起身出去。   少年哑然,“殿下怎么瞧着不大高兴?”   有人笑他:   “你这呆子。”   是临淄王的另一名副将,宋寻欢:“你道当初殿下为何被流放?还不是这位卿皇后吹的枕边风!”   “这位继后啊,天生的祸水胚子,小小年纪就勾得今上神魂颠倒,破格纳她入宫,从才人坐上后位。”   “若非卿老儿性子愚忠,一心拥戴太子蕴,这大越江山早就改姓了卿!”   说着,宋寻欢冷哼:“当初那杯毒酒,便是卿皇后亲自端给殿下的。”   “什么?!”   少年的嘴巴半天合不上,竟是皇后害了殿下?   宋寻欢说是,“那侍女奉皇后之命前来,定是心怀不轨,想要对殿下不利——”   “知道了知道了。”   少年眼珠一转,已有了计较。   *   临时搭建的营帐无法御寒,卿柔枝的指尖冻得惨白,实在坐不住,遂拢紧狐裘,对守在门口的青年说道:   “二哥,我出去走走。”   “莫要走远了。”   卿斐思嘱咐。   毕竟他们身在敌人的包围圈中,一不小心就有丧命的可能。   卿柔枝点头。   没走多远,密林深处忽有异声传来,似刀剑相击,借助面前二人合抱粗的大树隐藏身形,她悄悄探头。   夜色茫茫之中,一名身量极高的男子背对着她站立。   披肩长发垂泄而下,在月光中呈现出黑色丝绸一般华丽的光泽。   他脚边倒着一个气绝身亡的刺客,辨认后,卿柔枝大吃一惊。   竟是她的随行侍从之一!   定是奉了父亲的命令。   卿柔枝望着男人背影,暗暗忖度。   父亲不信她会乖乖听话,是以让死士混进随行队伍,伺机刺杀,以助她一臂之力。   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这就是娘娘所谓的投诚?”   一只修如梅骨的手从刺客的喉咙上拔出带血的长剑,转身准确无误地朝她走来。   竟是一早就清楚她躲在暗处窥伺!   月光之下,男人的身形轮廓逐渐清晰。   只见他黑发黑衣,长身玉立。   相貌清新俊逸,肌肤欺霜赛雪。   走动时,鬓发两侧垂下的长长穗子微微晃动,金质玉相,飘逸至极。   他用左手握剑,修长光洁的手腕上空无一物。   一照面就被拆穿了身份,卿柔枝有些答不上话。   好在四周并无人,否则大越皇后现身敌营,不知会引起多大的骚动。   整理好表情,卿柔枝仪态万方,冲他一礼:   “九殿下……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阴暗的牢房,她看着他饮下那杯掺了毒的酒。   青年半边肩膀陷于庞然阴影,身形陡峭孤绝。   反正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褚妄生得不像陛下,五官深刻冷艳,有一种十足男子气概的漂亮。   脸上溅到的血渍还未擦去,眉间薄薄一层绯红,眼睑处亦是微红。   一双眼瞳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看来时仍旧带着少年般蛊惑人心的纯真感,很容易让人忘记他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卿柔枝动了动脚步向他靠近,谁知此处是个小型陡坡,又有积雪,不可避免地脚底打滑,好在被他伸手虚扶了一把。   他体温极低,不再如少时那般滚烫,而是冰冷如寒霜,死人一般让她狠狠一颤。   收回指尖,褚妄脸色冷淡:   “此地不是娘娘该来的地方,请回吧。”   这个回,自然指的是回宫,“回去之后,娘娘最好多劝劝令尊,莫再做无谓的挣扎。否则,本王不介意往生死簿上添名。”   他眸底血色闪过,是她熟知的褚妄,冷漠的语气底下藏着无边的残忍和嗜血。   “临淄王,”总算接受他已脱胎换骨这一点,她有点艰难地说,“三年前,你无诏杀害朝廷重臣,触怒陛下。陛下将你夺权下狱逐出宛京,永不召回。你心中怨恨陛下,连带着也怨恨本宫,是也不是?”   褚妄平静听她说完,眉眼间掠过一丝厌烦,“娘娘不必拿话激我。”   他看出她想试探他对当年一事的态度,便毫不留情地点破,半点不留脸面。   卿柔枝只觉棘手。   三年的时光让对方变得陌生,光是站在那里就让她感到浓重的不安,攥住手心,她垂眼轻声:“良禽择木而栖,我虽为一介女流,却也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不管你是否相信,刺客之事,与我无关。”   “今夜,献玉是真心,投诚也是真心。”   她感到他冰冷的眸光缓慢落到身上。   他道:   “在娘娘心里,太子蕴才是大越正统,不是吗?”   提醒着她这个事实,男人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只那笑意半分不达眼底。   “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她咬了咬唇,饱满嫣红的唇瓣啮出一道痕迹,“正不正统,全由胜利者书写。”   他因为吃惊而微笑了一下:“三年不见,娘娘倒是让我刮目相看。”打量着她,似是随口说道,“这一次,娘娘不站在父皇和皇兄那一边了?”   “实不相瞒,陛下病重,命不久矣。太子在青州失踪,亦不能护我,”卿柔枝半真半假地说,面容凄婉,眼尾湿红。   “我还年轻,总要为将来打算。”   褚妄不置可否,他垂着眼眸缓缓擦拭着长剑上的鲜血,“是娘娘自己要来,还是卿汝贤让你来?”   直呼国丈之名,没有半分敬意。   卿柔枝的视线落在他白皙的指尖,“是我自己要来。”   他动作一顿。   擦拭干净的长剑被他缓缓插回剑鞘。   一道阴影蓦地笼罩下来,他突然的靠近让她措手不及,有些招架不住。   男人眉眼冷淡,呼出的气息也是冰冷的:“我还以为,娘娘会很有骨气,就如卿大人一般铁骨铮铮,宁死不事反贼。”   卿柔枝心口一紧,避开了他的眸光。   骨气是什么。   这种东西她原本也是有的,然而七年前那个夜里她就被打断了所有的硬骨头,又在寂寂深宫之中,重铸了一身血肉。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少女,没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圈雪白的绒毛围着尖尖的下巴,她侧着脸,露出一截纤细白嫩的颈项,“我是深宫里爬出来的,知道只有活下去的人才配谈论未来。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褚妄的目光闪了闪,似是这句话引起了他的共鸣。   也许他们曾经拥有过的唯一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在那虎狼环伺的地方活下去。   仅此而已。   “若殿下愿护我,护我卿家满门,妾与卿家,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她知道,他如今最需要的是名正言顺,而她身为皇后执掌六宫,可以省去他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褚妄定定看她,倏地拊掌赞叹:   “娘娘真是大庆的好皇后,父皇的贤内助啊。”   卿柔枝抿着红唇任他讽刺。   浓长眼睫下的明眸如两泓春水,微微闪动着。   谁知,他又俯身而来,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不过,娘娘的投诚,我一个字也不信。”磁性的声音清冽如雪,震得耳廓发麻,一路酥麻到了心底。   “娘娘的要求,我也不会答应。”   说罢举步便走,将她一个人留在原地。   纯黑色的长袍拂动草木簌簌,转瞬便要融入浓浓的夜色。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   “褚岁寒!”   那道颀长的背影因为这三个字而顿住。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妩媚   卿柔枝舔了舔唇,强压着心底不断涌上来的恐惧低声道:“本宫当年救你一命,将你引荐给陛下。”   “你身为北镇抚司最高长官掌管诏狱风头无量,人人恨你怕你。唯独本宫时常向陛下美言,替你粉饰太平。”   “可你是怎么回报本宫的?你杀了本宫的亲叔叔!”她嗓音微颤,质问道:   “你忘了,曾经答应过本宫什么吗?”   随着她裙摆迤逦渐行渐近,一股幽幽的清香飘满四周氤氲不去。   那香气自她周身逸散,很是特别,似花香又似果香,极甜极媚,嗅着叫人不自觉地口齿生津、腹如火烧。   一瞬间,水殿风来暗香满。   一串黑色佛珠被宫装女子褪下,缓缓推到少年那苍白削瘦、布满伤痕的手腕上:   “今后在这宫中,你依附于我。永远听我的话,永不背叛,好不好?”   回忆闪过,男人漠然轻笑:“母后的谆谆教诲,这三年来的日日夜夜。”   “儿臣铭刻于心,莫不敢忘。”   他接着道:   “所以您就好好看着,儿臣是如何坐上那把龙椅,君临天下。又是如何将大越的文武百官,悉数铡于刀下。”   浓浓的血腥之气,压抑不住的暴戾。   他果真是回来复仇的。   君父弃他,他便叛了君父;兄弟欺他,他便斩了兄弟;天下人负他,他便杀尽天下人……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跟这样的人合作,无异与虎谋皮。   褚妄离开之后,卿柔枝也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营帐。   袖口轻轻一振,取出那个装着毒药的瓷瓶,凝视片刻,她合上眼帘。   难道真的只有毒杀褚妄,这一条路?   女子身影投射在营帐的篷布之上,风鬟雾鬓,清姿窈窕。   ***   一大早,昨儿那少年又来了,一见她张口就道:   “我有句话,你替我带给皇后娘娘。”   他抱着一把剑,声音清朗:   “谢豹覆面,犹知自愧。唐鼠易肠,犹知自悔。”   卿柔枝一夜未睡,闻言茫然不已。   “不识字?”少年皱眉,“那就记着句子,原封不动念给你们皇后听。”   “……”   她默了默:“这是殿下的原话?”   “自然,堂兄被她害过,岂是一句投诚便能揭过的?”少年神色倨傲,卿柔枝却捕捉到堂兄二字,此刻看他只觉面熟。   这人若是褚妄的堂弟,便是亲王之子。   陛下如今只有一位兄长尚存于世,驻守在千里之外的建陵,掌兵数万。   他难道是建陵王世子,褚慕昭?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竟连建陵王也倒戈向了褚妄!   当真是天意要他称帝?!   心脏怦怦直跳,她面上却换了一副惭愧的神色:   “当年事,妾也有所耳闻。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姐姐请讲。”   “当初皇后娘娘确是无情无义了些。可这几年她也时常同妾提起九皇子。说她生平最愧对之人,便是殿下。今日有幸得小将军提点,妾在这里代娘娘,向殿下赔罪。”   说罢她深深行礼。   少年诧异:“皇后当真有心悔过?”   卿柔枝正色:   “是。否则也不会派妾前来,千方百计讨好于殿下,投诚明志。”   慕昭露出明了的笑:   “姐姐怎么称呼?”   “妾名淮筝。”   “淮筝姐姐,”少年抬手,指了指她身后什么,“那是姐姐的琴么?”   卿柔枝也随之望去,眼神变得温柔,“是我已故的长姐留下的,”   “小将军想听琴么?”   慕昭点点头,她便莲步微移,坐于古琴之后。罗袖微抬,纤纤玉指落于泠泠七弦。   指动而音起。   “是《玉妃引》,”慕昭抱剑闭目听着,吟诵道,“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清冷的琴音,饱含着岁月的颠沛,尘世的洞悉,仿佛来自仙境。   这不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子能够弹奏出来的曲子。   “宫里三千多株白梅树,倾诉了陛下对已故元后的怀念,而这琴曲,有着同样的思念之情。”那女子不知为何幽幽一叹。   少年霍然睁眼,“陛下情深义重,怎又纳了元后的亲妹妹为继后?”   没等她说话,他又摸着下巴,“传闻继后美貌,乃九尾妖狐再世,有一身魅惑君心的本事。看来是真的咯?”   卿柔枝双手置于弦上,停了琴,静静看他。   慕昭一摸鼻子:“抱歉,我并非有意妄议皇室,”他笑,完全看不出歉意,“只民间诸多传闻,我实在好奇。”   卿柔枝也笑了:   “小将军,妾教您一些宫中礼仪吧。”   “礼仪?”   慕昭不感兴趣,却见女子红润的嘴角微微翘起,当真是含俏含妖,香娇玉嫩,尤其一双明眸,水遮雾绕地,媚意荡漾。   “不必”二字在嘴边滚了一圈,到底没吐出来,他矜持地点了点头:   “也好。”   卿柔枝缓缓起身。   被那少年直勾勾地看着,她也毫不露怯。身体直立,两手相扣,右手在上,放于左腰侧,被衣裙紧紧包裹的身体缓慢地转向少年,微微俯身屈膝,肢体呈现出舒展且妖娆的状态,风情万种,勾人魂魄。   片刻后,她启唇轻唤:   “小将军?”   慕昭这才大梦初醒。   她教她宫廷女子的万福礼,是变相骂他不懂礼数!   少年脸上发热,他有哪句话得罪了这位姐姐吗?   ***   “堂兄。”慕昭笑着唤道。   男人长身玉立,乌发用一根玉簪挽起,两侧鬓边垂下长长的穗子,一袭黑色皂缘的氅衣衬得身量高挑,与眉眼带笑的少年一比,更显稳重成熟。   方才那首曲子,堂兄肯定也听见了,慕昭回头一看,那道倩影已经不在,只余香风一阵阵地吹拂过来,想起堂兄昨儿晚归,身上带着同样的香气,慕昭揶揄道:   “如此色艺双绝的美人,堂兄不如收为己用?”   临淄王闻言看来。他打量少年片刻,薄唇轻启,喃喃吐字:   “收为己用?”   慕昭浑然不觉他眼神中的怪异:“皇后派出此等美人来投诚,说是献玉,我看倒更像是献人。您身边正好缺个床笫间伺候的,我看她就不错。”   想着方才的画面,他一脸回味:“要我说,淮筝姐姐这样的才叫女子,比那动不动甩鞭子的母夜叉好多了。”   褚妄却不为所动。他凤目微抬,视线向远处延伸,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少年努嘴。   他这堂兄,是个和尚性子,对女色毫无兴趣,只差一步便要羽化升仙了。   “不知慕小将军口中的母夜叉,说的是何人啊?”有人乐呵呵地问。   “当然是宋寻欢那个——”   话未说完便叫一只大手狠狠拧住耳朵,疼得他连声叫唤起来。   *   “玉,留下,人,滚出去。”   卿柔枝蹙眉,瞧着这位玉面将军,只见此人身材高挑,眉眼清秀。手握铁鞭,大马金刀地往她面前一坐。   一开口,卿柔枝才发现是个女子。   宋寻欢也在暗暗打量卿柔枝,越看越觉不喜,这女子的长相过于妖媚,与说书人口中的红颜祸水像了个十成十:   “识相的,乖乖将玉玺交出来,别逼我动粗。”   “将军可有殿下的亲笔印信?”   宋寻欢不答,手里抚着铁鞭,眉眼间煞气隐隐,“姑娘细皮嫩肉的,想来不知军中酷刑的厉害。”   说完使了个眼色。   两个士兵会意,就要摁住卿柔枝。   “宋寻欢!”一声清喝,慕昭杀了进来。往那一站,挡在二人中间。   “你这泼妇,想对淮筝姐姐做什么?”   宋寻欢翻了个白眼:   “慕小将军来得可真及时啊!我为殿下分忧,你掺和个什么劲?谁知皇后那毒妇派个女人过来,打的什么鬼主意?”   “你不也是女人?”   “说你是呆子,真把脑子吃了不成?!”   宋寻欢眉眼一厉,一甩鞭子,吓得慕昭连忙将“柔弱美人”护在身后。乖乖,这可是他为堂兄物色的宝贝,别打坏了。   “瞧你没出息的样,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笑死人了!”宋寻欢嘲笑。   慕昭一听就急了,吭哧捋起袖子,却被卿柔枝拉住:   “小将军,不可。”   这一声止住了他的动作。少年猛地转头看来,眼眸微亮:   “姐姐若是真心想要留下,我这儿倒有个好主意,”   他清清嗓子,“做我堂兄的侍妾吧!”   此话一出,卿柔枝宋寻欢双双惊了。   卿柔枝震惊于这句话的荒唐无稽,宋寻欢则是震惊于忽然出现的那人。   “殿下。”   卿柔枝闻言看去,果不其然,来者正是临淄王。   他逆光而立,神情莫测,想来是把那句“做我堂兄的侍妾”听了个清清楚楚。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   临淄王治下甚严说一不二,如何处置这位侍女,他尚未表态,谁都不能擅作主张,宋寻欢再不情愿,也只能被慕昭生拉硬拽地拖走。   留下卿柔枝独自面对褚妄。   一时间,相顾无言。   许是觉得周遭太暗,男人踱步到桌边取出火折点燃了烛台。他掌心护着那团黄豆大小的微弱火焰,直到它越燃越亮,在眼睑拖出浓长的阴影。   他道:   “母后当真以为自己倾国倾城,碰上哪个男人都会为您倾倒?”   卿柔枝一怔,他这说的什么话?   他继续道:“即便是想搭上建陵王,您选的时机也不对。”   卿柔枝倒没他想的那么多,正色道,“我与建陵王世子交好,没有目的。”   “我在意他,”观察他的神情,她轻柔说道,“是因为慕昭,让我想起了从前的殿下。”   褚妄毫无反应。   她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不过困兽垂死前的挣扎。再惺惺作态,也不能令结果有任何的改变。   人在濒死时,往往会有凄艳之美丽。   “即种孽因,便生孽果”。   他不介意多欣赏一会。   一拂衣袍落座,周身笼着一层温润苍白的烛光。男人眉目如画,修长洁白的手指曲起撑在脸侧。   一眼瞥来,带着令人发怵的强大威压,偏偏语气很是温和:   “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愿场面闹得太难看。娘娘收拾一番,早日离开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   回想他之前那一番杀心极重的话,若就这么回去,届时大军入宫,她这个皇后,只怕是死路一条……不,定会落得比死还凄惨的下场!   “殿下可不可以,让我留下?”   卿柔枝攥紧袖口,带着点商量地说,她的声音本就柔媚至极,即便正常说话也像是在挑.逗,轻易挑动人的心弦。   作者有话说:   褚妄:我跟那些凡夫俗子,不一样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引用自元代诗人,王冕《白梅》 第4章 、杀意   他脸色却没有多大的改变,只点了点头,出于意料地没有坚持,“既然如此,娘娘便按军中规矩行事。”   一挥手,立刻有士兵上前将手中举着的托盘放下。   只见里面整齐叠着一件黑色衣物。   卿柔枝松了口气,只要能够留下,让他放她一马的事,可以徐徐图之。   他却忽然抬袖挡住了她想要取走衣物的手。   卿柔枝不解。   褚妄语气平平:“钱货两讫,娘娘连这等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么?”   他薄唇微扬,意味深长道,“我倒忘了娘娘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自然不会将这种小事记在心上。”   这是讽刺她清福享得太久,一点常识都没有了,卿柔枝暗暗咬牙,收回了手。   在宫里,确实少有用钱的地方,她如今算得上是身无分文。   “玉玺。”他言简意赅。   卿柔枝咬住红唇,春水一般的明眸微微闪动。   不能给他。   东西被他拿到,她就没了再待下去的理由。   届时叛军入宫,她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后便会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最好的结局也不过留个全尸。   横竖都是死,不如放手一搏……他人在面前,索性忘掉昨夜的不快,诚心发问:   “殿下怎样,才肯答应我的条件?”   褚妄凝眸,缓缓摇了摇头,“看来,娘娘有些得寸进尺了。”   他起身,面容波澜不惊毫无破绽:“就算没有娘娘相助,我也能成事。天潢贵胄,满朝文武,早已无一人能够阻我。”   褚妄从少年开始便一直很少回避别人的眸光,这次也是,全然没有男女避嫌的概念,直勾勾地盯着她的面庞,一双狭长深邃的凤眸,传达出温和而蛊惑的情绪:   “您应该知道,我不动手杀您,并非我不敢。”   卿柔枝头皮发麻。   她知道他的意思。   不是不敢,而是不屑。   不屑为难她一个附庸于皇权之上的,如同菟丝花般软弱的女子。   然,天命已覆,高山将崩。   想必不用他动手,就有无数的人为了讨好他将她这个傀儡皇后的性命双手奉上……   看着男人举步离去毫无留恋的背影,卿柔枝的手脚一瞬间变得无比冰冷。   只觉自己站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   通过一番打听,卿柔枝得知临淄王有在附近垂钓的习惯。   既然想要取得对方的原谅,自然要肯豁得出脸面。   戴上兜帽,顶着各色目光,卿柔枝按照慕昭所指的方位走去。   买下那身衣物的银钱是向慕昭借来,乃是一件黑色的兜帽斗篷,样式极为宽大,不仅挡风还可以遮掩容貌。   看着眼熟,却不太想得起在哪见过?   天地间银装素裹,道路两旁排列着杉树和松树,枝桠上挂满皑皑的白雪。   行走其间,仿佛置身于水墨画中,卿柔枝长舒了口气。   深宫是富贵金窝,更是四方囚笼。   很久没有这么自在地行走在天地间,她感到久违的轻松。   江边空气清新寒冷,她一眼看见那道黑色的身影。   于漫天风雪中,独钓寒江。   他头戴斗笠,丝绸质地的黑发披散在两肩,外罩一袭纯黑色的缂丝长袍,长长的后摆如同花瓣一般铺散在雪地上。   黑者愈黑、白者愈白。   他垂着眼,浓密如小扇的睫毛盛着白白的雪粒。风一吹,雪粒子便簌簌地落在了衣领上,宽大的衣袖微微滑下,露出冷白洁净的手腕,戴着一串黑色佛珠。   一瞬间,风雪凄迷。   她陷入回忆。   那一天也是一个大雪天,更是九皇子的生辰。   只,宫中无人在意。   生母是最卑贱低等的宫奴,生下他就疯癫而死,常年被陛下冷落忽视的九皇子,是比泥土还要低微的存在,人人可欺。   凤辇停在太液池时,卿柔枝看到的就是少年被肆意欺辱的画面。   那个曾经拽着她衣袖,叫她不要往下跳的少年,被两个宦官架着身体,脱臼的手臂耷拉在身侧,就连垂下的指尖都是细碎的伤口,毫无反抗之力。   七皇子用力掰开少年的下巴,叉起一块刚刚熄灭还带着火星的热炭,就要塞进他嘴里。   “住手!”   她开口呵斥。   见是她这个风头正盛的继后,七皇子悻悻作罢,带着手下告退。   卿柔枝一步一步,走到了少年的面前。   他蜷缩在墙根,浑身是伤,犹如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浓睫一颤,一双眼瞳漠然看来,清澈明亮、沁人心脾。   他的眼神让她想起了从小陪她长大的一只小黑狗。   只可惜,在她进宫的前一晚,它就死了。   她听见他微弱的声音,“……怎样才能活下去?”   “像您一样,手握权柄地活下去?”   他的唇瓣血肉模糊,声音沙哑难听,看向她的眼神陌生至极。   想来并没有认出,她便是那夜那个投井的才人。   她弯下腰,用无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对他说:   “断情绝念。”   断私情,绝妄念。   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后来,她把他带回了坤宁宫。缓缓褪下佛珠,戴在他苍白削瘦的手腕上:   “我叫卿柔枝,今后,就是你的母后。”   思绪来时汹涌,褪去得也快。   那串佛珠他还留着,是不是说明……看着男人平静的侧脸,她忍不住上前:   “殿下,我们可以谈谈么?”   这一靠近便瞥到了冰面上自己的倒影。卿柔枝终于意识到眼熟是为何,三年前她去牢房送毒酒时,便是这一身装扮!   褚妄……   给她准备这身衣物,是什么意思?   时时刻刻提醒,她害过他么?   褚妄亦是看向冰面那抹倒影,须臾,声音极淡地传来,“说实话,看到娘娘的第一眼,我很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娘娘这般锲而不舍,莫不是心怀期待,觉得我们之间,还存有什么母子之情?”   卿柔枝咬唇。   她没有弟弟,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当初救他,一是他曾赠灯与她,二是拿他当成了弟弟看待。   那几年除了她长姐,懿德皇后所出的储君,她最关心的便是九皇子。   她是皇后,纵使口诛笔伐,人人骂她狐媚祸水,她也是与大越皇帝并肩立在皇恩台上为万民祈过福,名正言顺的国母。   亦是,他的母后。   如果褚妄不曾对卿家下手。   她绝不会选择,与他为敌。   如果说少年时的褚妄还能被轻易地掌控和看破,如今的他就像看不透的浓雾,光是靠近都感到一阵对于未知事物的胆怯。   孤身前来,怎会不知要面对什么?太想活着了,哪怕再难,她都想活着。   这是那个少年教她的。   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这一生原本只给陛下,和父亲下跪,”   卿柔枝缓缓弯下了膝盖:   “可是现在,只要殿下肯原谅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他喃喃。   她忽然觉得危险。   不知哪里刮来的一阵狂风,掀开了她的兜帽,寒风如同刀子般刮着肌肤,满头青丝狂舞。   卿柔枝错愕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扼住了她的喉咙。   “那就请娘娘,把命送给我吧。”   他蛊惑地说着。   卿柔枝感觉到,他冰冷的五指,圈握住她的颈项,一点一点收紧。带着薄茧的指尖抵住肌肤,不带丝毫感情。   像是一把钢刀架在脖子上,随时,会让她人头落地。   褚妄垂眼。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看活色生香的美人,反而像在看一具没有生机的玩偶。   他用的是戴着佛珠的左手,一颗颗黑色菩提子呈现出玉石般的珠光宝气。   掌心隔着薄薄的皮肉,感受着她颈部血管突突直跳,那是与心脏同步的跃动。   他的眸光,缓缓滑过女子青丝散乱的面孔。   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却是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扼住喉咙,连反抗都不曾有。   原来。   她与旁人一样。   命悬一线时。   也会恐惧无助,泪眼婆娑。   也会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如同待宰的羔羊。   让人猜测,她的心与旁人一样,是红的,热的。   “傀儡怎会有心有肺?”   他似叹非叹。五官在呼出的白雾之中变得模糊不清。他喉咙发痒,眼睑更是微微发红。   忽然,嘀嗒。   一滴又一滴,热泪跌出眼眶,断线珠子般沿着尖尖的下巴流淌,又坠在他的虎口。   顺着他的手腕一路往下,将黑色的佛珠浸润得更加瓷光透亮。   风一吹,透明的液体尽数冷却。   源源不断传来的冰凉,使得那股流窜在四肢百骸的躁动慢慢平息下去。   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缓缓,把手松开。   就在他松开手的瞬间,她便踉跄地后退一步,抚上那还残留着他指尖温度的脖颈,惊魂未定。   胸口起伏着,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卿柔枝克制地轻咳,抬起衣袖一点一点沾去面容上的泪痕。   她眼尾红肿得潋滟,一双杏眼因水意而亮得惊人,身躯还在因劫后余生而恐惧地发着抖。   冰冷湿润的感觉残留在肌肤上,褚妄眉心微皱。   卿柔枝缓过情绪,这才放下捂着脖子的手:   “谢殿下开恩。”   男人一点点擦去手上湿润,闻言侧目:   “娘娘就不怨恨?”   卿柔枝避开他锐利的眸光,呼出一口浊气:   “我害过殿下,一切都是报应。这条命如果能够弥补殿下所经受的磨难,我愿意。”   她逆来顺受地说,白嫩的颈子还留着指印,深浅不一。   深宫浸淫七年,卿柔枝是资深的戏子,即使怨恨也不会表现出来。   褚妄收回了视线。   斗笠下剑似的长眉拢起,眼睑微红:   “娘娘想要与本王合作,总得拿出点诚意。”   “您虽然是皇后,却无实权,只是陛下和卿家推上后位的傀儡,”他咬字慢,嗓音低沉磁性,听上去很是蛊人,“这让本王怎么相信,娘娘可以帮助本王?”   卿柔枝重新戴好兜帽,容颜隐藏在宽大的帽檐之下,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抬起脚步,往他站立的方向靠了靠。   借助男人高大的身形挡住刺骨的寒风。   态度毫无芥蒂,仿佛刚才的事,并没有发生过。   菟丝花般依附着周围可以依附的一切。随时,都会被毁灭在风雪的倾轧之中。   “殿下要我如何?”   男人的身形稳重挺拔,正好挡住了四面八方灌进来的寒风。   他的注意力放在那冰窟窿里,一圈圈浮起的涟漪上。   手中的钓竿微微下沉。   鱼儿,上钩了:   “跟娘娘同行之人,是卿家二郎,卿斐思?”   卿柔枝心口一紧。   作者有话说:   关于男主这里想杀掉女主: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但发现自己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原因后文会讲   然后两个人是有信息差的,在这个地方,有一个很大的误会没有解开 第5章 、傀儡   听见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娘娘若肯手刃至亲,我便相信娘娘归顺之心。”   卿柔枝不语。   褚妄勾唇:“娘娘做不到?”   卿柔枝的手微微握紧:“殿下想要卿家失去我这个皇后,大可不必用这样的方法。”   褚妄似是有些意外,“哦?”   卿柔枝知道他只是想让自己这个皇后,从陛下和卿家的傀儡,变成他手里的傀儡。   这样才更方便他控制他父皇的后宫,又怎么可能让她还有家族可以倚靠。   所以第一步,就是撺掇着她杀了自己的二哥。   褚妄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瞥她一眼,淡声道:   “您不是早就习惯任人摆布了吗?”   言下之意,任他摆布,又有何妨呢?   卿柔枝举目看向他身后的茫茫风雪,微微有些迷离,是啊,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傀儡,早就应该习惯了,不是吗?   一把装在刀鞘里的匕首,忽然被他递到眼前。刀鞘上刻着极为精细的花纹,看上去有些眼熟。   卿柔枝沉默着,眼神复杂。   半晌,终究是握住刀柄,把刀从他冰冷的掌心接了过来。   ***   卿斐思远远看见那两道黑色的身影。   从远到近,慢慢并肩行来。   一个修长高大一个娇弱纤细,身上均落了薄薄一层雪,他们偶尔对话,话不多,不过三两句。   年轻男人容貌清冷,对女人的态度颇为尊敬,眉眼却一派淡漠疏离。   女子的脸藏在兜帽下,看不清具体的神情。双手却紧紧拢在衣袖之中,似乎对面前的人颇有几分畏惧。   卿斐思攥紧双拳,转身回了营帐。   卿柔枝回去时,一道冰蓝色的身影静静坐在黑暗里。   见她进来,他低低唤了一声:   “娘娘。”   卿柔枝点起烛台,照亮了面前的人,迎着二哥审视的眸光,她红唇开合,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我不会动手的。”   卿斐思牙根紧咬,到底是没压住怒气:“你忘记叔叔是怎么死的了。”   “我没有忘记。”   卿墨鲤的死是所有卿家人的伤痛,他刚刚升任太子太傅,有着大好前程,却忽然获罪下狱。   在真相未明之前,便被掌管诏狱的褚妄虐杀致死。   “那你还!”   “我不想再有无谓的牺牲了,二哥!”   哭过一场,卿柔枝眼角还是红肿的,她低着头,声音微哑,“为什么我们卿家就该站出来被摧毁?父亲,他真的在乎过你我的性命吗,还是从生下来,我们就是他的棋子,是生是死,都是父亲一个人说了算?”   卿斐思没有发现妹妹的异常,而是为她的话感到震惊:   “你简直大逆不道!”   卿柔枝叹气:“二哥,从小到大,你就只知道听从父亲,你没有自己的思想吗?”   “父命不可违。父亲一心为国,难道有错?”   “他让我来完成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旦失败,你我都会死。他为我们考虑过后路吗?”   卿斐思却甩袖:“此行本就是破釜沉舟,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卿柔枝默默注视着他。   半晌,她将那个装着毒药的瓷瓶放在桌上,整个人是非常冷静的:   “我不会动手的,我已决意支持临淄王登基。”   “你说什么?”卿斐思脸色剧变,“你当真是糊涂!他是反贼逆党,你是一国皇后!我们卿家的皇后,怎能叛主求荣,苟且偷生?”   “主?谁是我的主?陛下,还是父亲?”卿柔枝觉得好笑,“你们从来没人问过我的意愿,便将我推上那么一条路。奴颜媚骨、遍布荆棘的一条路。现在,还要让我连生死,都无法自主吗。”   卿斐思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当初,不是你自己,选择了进宫吗?”   有些话藏在卿柔枝心底很久了,如今是不吐不快:   “我有的选吗?你们所有人都认定是我勾引了陛下,是我败坏了卿家的门风,就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   “一直以来,在爹娘和二哥的眼里,有我这个女儿、有我这个妹妹吗?”   空气静默了片刻。   卿斐思盯着她:   “你心意已决?”   “我心意已决。”   于是,他的眼睛慢慢变得冰冷:“那就,请娘娘自尽。”   卿柔枝毫无惊讶,她甚至笑了笑,抬手指着那个装着毒药的瓷瓶:   “原来,这才是父亲的用意。”   好在,她本就没有期望,所以也没感觉多失望,只是一阵麻木。   她麻木地看着卿斐思。   “娘娘薨逝后,臣会为娘娘请求追封,以全娘娘身后,无限哀荣。”   卿柔枝就像根本没听见,眼中无泪:“我不会用我的命,来全卿家的忠义,只为给临淄王安上一个逼死嫡母的罪名。”   “我熬了这么多年,已经是皇后,差一步,就是太后,”   她轻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为什么要放弃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   卿斐思的眼神像是在嘲弄她的愚蠢:   “你以为临淄王会让你当上太后?没了我们卿家,你能走多远?”   自古前朝后宫休戚相关,皇后若是没有前朝势力的支持,就是一具空壳,废立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句话。   卿柔枝自然知晓,可她毫无办法:“二哥,你从来就没体谅过妹妹的难处。”   不是她不想后退,而是一旦后退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所以她只能往前走,哪怕那是一条不归路!   卿家,从来没有给她铺设过锦绣前程。   对于一生效忠正统的父亲来说,恐怕从临淄王攻下宛京的那刻起,就给她这个皇后选择了,他眼中最好的归宿——   死亡。   而她并不想死。   所以这在卿斐思的眼里,就变成了斩钉截铁的五个字:   “你简直忤逆。”   忤逆,是大罪。   卿柔枝却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获得了久违的轻松,她笑着看着他:   “二哥,你走吧。回去告诉父亲,弃了女儿吧!就当从来没有生下过我。”   卿斐思见与她说不通,怒气冲冲地转身便往外走,却在看到外面的人时瞬间定住。   男人长身玉立,如同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山,不知将里面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他眼瞳墨黑,脸上没有表情。   “临淄王。”卿斐思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恨怒交加,手指攥得咯吱作响。   褚妄颔首,“久闻卿二郎大名,不如在我军中多留几日?”   话音落地,就有士兵上前摁住卿斐思。   卿斐思动弹不得,猛地回头,望着卿柔枝:“你……你竟然……”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惨痛,不解,以及深深的怨恨。   褚妄淡道:“带下去。”   “我已经如殿下所愿,与二哥表明立场,选择投靠殿下。如今我这个皇后,已经彻底失去了卿家这一助力,独木难支,再不能对殿下造成什么威胁。”卿柔枝看着他们没了人影,这才安静地看向褚妄:   “请殿下,莫要伤我二哥性命。”   “娘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卿柔枝毫不犹豫拔下了发间那支银簪,抵在喉咙前:“我想,殿下暂时还不想看到皇后的尸体。”   从他留下她性命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他已决定将她作为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既然是棋子,就还有利用的价值,自然也能够威胁到他。   他凝眸:“娘娘不是很惜命吗?”   卿柔枝沉默片刻:“可他毕竟,是我的二哥。”   褚妄笑意微收,“娘娘还真是重情重义。”   他的语气里有淡淡的讽刺,视线冷淡地扫过她微红的脖颈,口中道,“他的命,我暂时会留着。”   卿柔枝如释重负,这才放下了簪子。   他举步走到桌边: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白皙的指尖捏起药瓶,将里面的粉末倒了一点出来,指腹捻开。   他笑着问,“与当初娘娘下在酒里的,是同一种吗?”   “殿下,我没有害你的意思。”   她盯着他,试图让他相信,她并没有动那样的心思。   何况,这本就是父亲给她准备的。   父亲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听话的皇后,会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一路上她找不到机会扔掉,又怕被人看见,这才一直藏在身上。   “您别怕。”他笑着,轻声道,“我只是问问。”   卿柔枝听出他不像是怀疑,这才松了口气,这一放松下来,连日累积的疲惫便如潮水般涌上,她四肢乏力,跌坐在了椅子里,望着那团烛火发呆。   身前忽然覆下一层阴影。   “娘娘想做太后?”   他居高临下问。   男人乌发半束,鬓发两侧垂下长长的穗子,用镶嵌着白玉的金属套管穿过,微微晃荡,飘逸至极。   她看着,却想到了另一个人,太子蕴。   如果太子蕴还在,并且顺利登基,她确实会是名正言顺的太后。   可如今……   一直紧握在手心的银簪,却被人轻轻地抽走。她方才取下了簪子,乌黑的长发垂满双肩,又沿着肩膀垂到了腰际,长度直达脚踝。   而他行云流水地绾起半束黑发,将那只银簪,缓而轻柔地插进鬓发之中。   熟练得像是做过了千百次。   仿佛他们,仍然是坤宁宫的皇后,和皇子。   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看着那截裸露出来的白嫩后颈,褚妄忽然开口:   “儿臣可以满足您的心愿。”   心愿?什么心愿?   褚妄眸光微垂,落在那瓶毒药之上,嘴角忽然缓慢地,勾起一丝诡异的笑意。   他不紧不慢道:   “请您为儿臣,毒杀陛下。”   卿柔枝瞳孔骤然紧缩,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去。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 第6章 、听话   她感到深深的惊悸,从他压在肩膀的掌心,一路传导进心脏,卿柔枝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为苍白。   她低下头,不敢再抬头与他对视。   “陛下,是你的君父。”她吐息艰难。   他毫不意外这个回答,点了点头,放在她肩膀上的那只修长的手,慢慢抽离回去,像是一条毒蛇,缩回剧毒的獠牙。   “我不需要不听话的傀儡。”他道。   卿柔枝反应很快,立刻抓住他的手背,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纤柔的双手,紧握住他修长冰冷的手指:   “容我考虑几日。”   她眼眶泛红,恐怕也意识不到这副样子落在旁人眼里,有多楚楚可怜。   褚妄勾了勾唇,“我给您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   他缓缓低头,嘴唇几乎碰到她的耳垂,神色疏离恭敬。   直到他大步离开,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卿柔枝依旧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   褚妄,恨他的父亲。   他恨到如此地步,竟不惜逼着她投毒,逼着她跟他狼狈为奸,谋权篡位——   如此痛恨陛下的他在称帝之后,怎么可能放过如同菟丝花般依附陛下、听从陛下,甚至毒害过他的自己呢?   眼里有微微涩痛感传来,卿柔枝猛地发现,不知何时脸上全是汗水,甚至有一缕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颈上,湿腻腻的很是难受——她刚才竟然就是顶着这副模样,在同他求饶着。   原来,上位者与下位者对调,是这样的感觉。   当年在熏风殿,九皇子因犯下杀害朝廷重臣之罪,被陛下问审。   那时,她也在。   没有圣旨便私自将卿墨鲤置于死地,陛下厉声问他到底为何,他一言不发了许久,最后一五一十,陈列数条罪状。   然而那些罪状都还不曾找到确凿的证据,依大越律例,根本无法给卿墨鲤定罪。   见他油盐不进,严防死守那个非要杀死卿墨鲤不可的秘密,分明是在藐视君威、目无法度!   陛下震怒,拂袖而去。   而她追随圣驾也要离开,路过少年身侧时,听到他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句:   “母后,要弃了儿臣吗?”   她记得他投来的那一眼,一双凤眼嗔黑翻涌,冷漠无边。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心里便埋藏了恨吧……   对君父的,对她的。   从半夜开始,卿柔枝便感到喉咙口一阵发疼,翻来覆去,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日她寻到军医,草草开了点药,因她是宫里来的使者,军医对她还算恭敬,接了药她转过身,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坐着四轮车的青年,气质颇为清淡,像个文雅的儒士。   军医也看到了那人,同她解释道:“那位便是殿下的军师,他行动不便,入冬以后常常会来此处取药,缓解腿疾。”   临淄王的军师。   她有所耳闻。   听说这位军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好几场关键的战役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可以说没有他,王师不会节节败退、收获数次惨败,到最后溃不成军、毫无反抗之力的地步。   朝政的事,卿柔枝一知半解,但,那几场战役赢得漂亮,光传闻就是惊心动魄,同时,也给大越皇宫带来了浓浓的阴霾。   走上前去,她低低唤了一声:   “先生。”   青年闻言抬眼。   他年纪看着极轻,长着一张俊秀白皙的面孔,甚至有些男生女相的精致。   两弯眉毛斜飞入鬓,其下是一双水汽氤氲的、圆润阒黑的猫眼。   “娘娘。”他嗓音温和而虚弱,似有不足之症,苍白的手,缓缓抚摸着盖在腿上的那块毡布,举手投足之间带着贵气,完全不似传闻中的一介布衣。   “先生如何称呼?”   “弊姓宗,名弃安,”他低头苦笑,“娘娘凤驾,弃安却一直未去拜见,真是失礼,眼下还不能起身相迎,实是大不敬,请娘娘恕罪。”   “先生不必多礼,”卿柔枝立刻道,“此处不比宫中,何须那般讲究。”   “多谢娘娘。”宗弃安松了口气,忽然道,“娘娘可愿随小臣四处走走?”   他身下的这座四轮车可以靠着自己手动驱使,说完,他就那么缓缓驱使着向前,意识到什么,他忽然回过头来,漆黑的猫眼微弯,伸手让她先行:“娘娘,请。”   卿柔枝从善如流,跟在了他的身后。   她想从他口中获取一些情报,关于这三年,临淄王是如何积攒势力,又有什么特别的遭遇。   他一定比她更清楚。   宗弃安带着她逛了许多地方,像是招待客人般,为她温声讲解着整个军队的布局,俨然并未把她当成一个久处后宫深闺的,无知妇人。   他气质儒雅,言谈又极为有礼,相处起来让人放松。   前面,便是训练的靶场。   宗弃安忽然停下:   “殿下曾与宗某说起过娘娘。”   这句话让卿柔枝沉默了,看向坐在四轮车上的他。   青年却直视前方:   “大越宫廷人心诡谲,倾轧争斗不绝。殿下旧日受娘娘恩惠,若无娘娘,也就没有今天的殿下。宗某在此,谢过娘娘。”   柔枝苦笑:“可我害过他。”   宗弃安微微一笑,莫名道:“娘娘可曾后悔,当初的决定?”   卿柔枝想了想。   “物不摧折,怎辨美媸;人不摧折,何言善恶?”   宗弃安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明白。   他长叹一声,道:   “娘娘可是想从宗某这里知道,这三年殿下,究竟经历了什么?”   从九皇子,到临淄王。   从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到如今手腕铁血的反贼。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殿下被逐出宛京时,只有十七岁。”   宗弃安慢慢地说,“第一年,他流徙至中南洲,途中毒发,双目泣血终至失明。   第二年,他遭遇追杀,身中数箭,差点为流沙所噬。   第三年,殿下组建了这支军队,与建陵王一同清君侧,反上宛京。”   草草几句勾勒出那空白的三年。   卿柔枝感到有些恍惚,原来他竟然经历了那样的事……   忽然,   “咻——”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四周的一切似乎都被放慢了,寒光转瞬逼至眼前,就在离她的眼球只有一指之距时。   猛地被一只手掌握住。   箭锋来势太急,竟是直接割断了他手腕上那串佛珠,噼里啪啦落了一地。而他握着那支羽箭的手一用力,竟然将之生生折成了两半。   卿柔枝低头。   长长的羽箭断成两截,箭身染着丝缕黏红,刺眼至极。旁边,圆润漆黑的佛珠颗颗四散,在他乌黑的靴子边上滚来滚去。   他视线扫过她,语气冰冷:   “娘娘怎么在这。”   卿柔枝还没缓过神来,闻言微怔。   “都是属下的错,是属下将娘娘带来这危险之地,”宗弃安歉意道,“请殿下降罪。”   褚妄并未言语,他撕开布条,一圈一圈缠住流血的手掌。   薄薄的唇抿着,神色阴冷。   那士兵吓得丢了弓箭,战栗着跪下,不住求饶,“殿下饶命,小的一时失手——”   褚妄看都没看:“拉下去。”   宗弃安不赞成地轻咳一声:“殿下,是否有些……”   卿柔枝亦是皱眉,如果他处决了此人,严厉地不留余地,那么她很有可能受到他手下的记恨,这对如今势单力薄的自己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   “殿下,也许这是一场意外,”她迟疑地开口,“我没有受伤。”   “军中,有军中的规矩。”褚妄断然道,不容违抗的冷酷,他身体慢慢压向她,距离很近,“我说过,娘娘的命是我的。任何人,都不能染指,”嗓音低沉而冷漠,钻进她耳廓,“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清楚这一点,包括您。”   是的。   她不过是他手中的傀儡,他还要利用她去对付陛下。至于利用之后是杀是留,都要看他的心情。   至于她个人的意愿,那并不重要。   卿柔枝听懂了,她没有办法改变他的任何决定。她指尖颤了颤,垂眸不语。   宗弃安忽然问:“殿下打算何日进京?”   褚妄道:“明日。”   宗弃安笑道:“小臣这就去让他们准备。”   他推着四轮车缓缓离开,意味不明地幽幽叹道: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经过这么一个插曲,靶场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一阵寒风肆虐而过,男人宽大的黑色袍袖被吹得鼓起,缠着布条的手掌有洇湿的痕迹。他流血不少。   察觉到她落在上面的目光,褚妄毫无反应。一双狭长凤目微抬,看向远处:   “娘娘考虑得如何?”   卿柔枝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我可以劝说陛下退位,将皇位传给殿下,”她咬了咬唇,慢慢道,“陛下他,终究是你的父亲。”   褚妄唇角扬起:   “娘娘这是不肯,听本王的话了?”   卿柔枝眸光微闪,算是默认。   褚妄于是点了点头,也没有为难,顾左右而道:“将人请上来。”   话音落地,就有士兵将背负的长弓和箭取下,恭恭敬敬递到他手里。   而他面无表情地调试着弓弦。   卿柔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直到看到一个穿着冰蓝衣袍的青年被士兵带了上来,用绳索紧紧绑在最远处的那个靶子上。   二哥?!   “你要做什么?”比起她的吃惊,褚妄倒是显得异常淡定:   “母后好不容易来了军中,怎可不见识一番儿臣的箭术呢?”   他搭起弓箭在那轻笑着,眼瞳中有一种蛊惑人心的纯真感。   然后抬起弓箭,对准靶子上面的人,指尖缓缓用力,拉动了弓弦。 第7章 、教训   卿柔枝来不及多想,展开双臂,挡在那欲发的箭矢之前,以肉.身作为护盾,制止他对卿斐思出手。   褚妄眯眼。   女子脸上血色尽褪,如纸般苍白。一缕发丝擦过那瓣嫣红柔软的唇,微微开合着。   “褚岁寒,”这个世上,只有她敢如此唤他,声音微哑,“你不可以。”   不可以?   他的人生中,从来就没有“不可以”这三个字。   “让开。”他指尖依旧稳稳搭在弓弦上,一寸不偏,蓄势待发。   见她不动,他扬了扬眉,冷笑:“娘娘不是曾经教给儿臣,断情绝念吗?怎么轮到娘娘,就做不到了呢?”   卿柔枝紧闭着双眼,鸦羽般的睫毛颤抖着,有汗从鬓侧流下,拼命在脑海中搜刮着说服他的理由,冷静道:   “杀了他,对殿下没有好处。”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杀了二哥,这只会激怒父亲,让卿家人背水一战,举全族之力,阻止他坐上那个位置。   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难道就为了逼她,用当初一模一样的手段,对付他的父亲?   卿柔枝脑子很乱。   “让开。”他再度重复,语声之中带着浓浓的不耐。   “殿下想杀他,先杀了我吧!”   ……   “啧。”一声轻嗤,紧接着风声激烈从耳边扯过,她感到手腕被人抓去,整个人猛地调转了个方向。   肩上微沉,她手中,也被强硬地塞进了冰冷而坚硬的物体。   卿柔枝睁眼一看,竟是一把铁弓!   而褚妄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身后,白皙的下巴紧紧压向她的肩膀,长长的睫毛几乎扫到她的皮肤。   他将她柔弱无骨的身体,紧紧固定在怀里。让她被迫按照他的指引,去握住弓箭。   她的手指软而纤细,是一双弹琴的、煮酒的、红袖添香的手,绝非拉弓引箭的手。   而他习武之人,一双手是年轻的,却又是宽大冰冷的。他带着薄茧的手心,紧握着她纤细嫩滑的指,引导她拉开那张、以她自己的力量,绝对无法拉开的铁弓。   感受到她在怀中的颤抖,他低笑着在她耳边说道:   “别紧张,杀个人而已。”   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喷洒在自己颈侧的呼吸。   平稳,冷静,分毫不乱。   他怎能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卿柔枝面容冰凉,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如同提线木偶般被他操控着。   一点一点拉开铁弓,对准靶子上的人影。压迫感一点一点加重,疯狂压缩着她生存的空间,在这种极度的窒息感中,她红着眼开口。   “我知错了。”她脸色白得像纸,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不能思考。   只能一声一声,蚊呐般念着。   “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忤逆殿下。殿下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说完,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子软面条般直往下坠,那汗水像是流不干似的,沿着发红的脸颊一滴滴滑落。   真真是芙蓉泣露,娇艳至极。   他看着,眼底毫无波澜。   结实有力的双臂用力端起女子的身体,强硬地操纵她搭弓引箭,松开了弓弦。   “没有力量,也想保护别人?”   “可笑。”他如同死神一般宣判。   锋利的羽箭破空而去,射中那具血肉之躯,准确无误地穿过心口,将那人钉死在靶子上。   卿柔枝看着这一幕,手心握着粗粝的弓身,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斩草当除根,”他冰凉的手掌缓缓离开,“这样简单的道理,父皇难道没有教过娘娘吗?”   他的叹息,像是来自地狱的低语,轻柔,而阴冷。   卿柔枝嘴唇颤抖,她怎么会不明白?如果,她真的做到了,斩草除根。   今日,二哥就不会死。   “我杀了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恍惚只见指缝沾满了鲜血。   她惨笑。   “是我杀了他。”   再也,回不去了。父亲,母亲……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她回不去那个家了。   ……   可不过是一瞬间,她的神情就变得平静了很多,好像已经完全接受了,杀死亲哥哥的事实。   褚妄微微皱眉。   不过也没有探究的欲望,一脸冷淡,拂袖便要离开。   身后却忽然传来了极细微的弦动之声。   “大胆!”一声厉喝。   “唰——”士兵纷纷抽刀。   褚妄回眸,只见一枚锋利的箭簇,定定地指着自己。   女子眼尾湿红,水润的瞳眸深处燃了丝丝的火,艳若桃李,妩媚至极。   她手指用力到痉挛发白,整个人如同秋风落叶一般颤抖着,眼眸大睁,极为挣扎和恐惧。   褚妄袖手而立,在众人的簇拥之中,与她对视,整个人冷静到近乎漠然。似乎在等待着,她松手的一瞬。   谁的呼吸,微微发急。   半晌。   那张拉满了的弓,终究是缓而又缓地,被她放下。   惊人的爆发力和所有愤怒的情绪,从她体内一瞬抽离,消失得无影无踪。   “啪”的一声,弓与箭分开掉落。   静卧在雪地之上。   指尖因疼痛而微微发麻,无力地垂在身侧,颤抖着。   她低而又低道:   “我只是想向殿下证明,我也有力量。我也想保护那些,我想保护的人。”   褚妄轻笑:   “可惜,你一个都护不住。”   是,她一个,都护不住。   卿柔枝失魂落魄,不再理会他,转身向着靶子走去。尸首早已被士兵拖走,只留下一摊冒着热气的血渍。   冲着这大片的红,她屈膝,跪了下去。   热气在一点点散去,那血慢慢凉了,凉得透了。就像她的心跳,一点一点,变得死寂。   或许从一开始,她的决定就是错的,   “淮筝姐姐。”一张洁白的手帕,忽然被人递来,抬头,少年面容带着怜惜,犹豫了一下,说道:   “卿二郎未死。”   五个字,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他继续道:“方才那人,是即将被处决的死囚。此人强占农田,害得农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实在是罪大恶极。殿下原本下令将其当众凌迟,以儆效尤——”   “我在军中,负责看守战俘营,是殿下让我将卿二郎的衣物褪下,给那个死囚换上。”   “方才之事……”   慕昭抱着双臂,微微有些困惑道,“我之前从未见堂兄如此逼迫一个弱女子。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堂兄莫非,很早就跟你认识?”总感觉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这些话,卿柔枝都答不上来。   风一吹,她狠狠打了个哆嗦,后背湿透,仿佛被一整块冰紧贴。   她骤然清醒!   方才,褚妄在试探她!   或者说,是恐吓!   若是刚才她没有忍住,冲他射出了那一箭,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幸好……!   卿柔枝长睫一颤,急切道:“小将军可以带我去看看二……卿二郎么?”   慕昭本想摇头,然而接触到女子哀求的视线,也不知怎么的,“不行”两个字,始终吐不出来。   转而换成:“好吧。”   这女子过于美貌,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卿柔枝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去,褚妄早已无踪,空旷的雪地上只剩下那四散的,无人收拾的黑色佛珠:   “还请小将军稍等。”   片刻后,战俘营。   隔着囚车,真真切切看到熟悉的人影,卿柔枝心中的大石这才怦然落地。   是了,是了。   褚妄还要留着二哥的命来牵制父亲,怎么可能真的动手?   古人云关心则乱,真是不错。   她转过头对慕昭道:“小将军,我想……我想与郎君说几句话。”   “尽快。”   慕昭长腿一迈,抱着剑背过身去。   “二哥。”卿柔枝抓着木栏杆,压低声音唤,“你还好么?”   卿斐思披头散发靠坐在里,闻言慢慢睁开了眼,神色颇为复杂:   “我会如此,皆是拜娘娘所赐。娘娘何必假情假意?”   “二哥……”   “若你还当我是二哥,就把毒药给我吧。”   “你想做什么?”   卿斐思冷道:“我不会让那逆贼用我的命,威胁父亲。”   卿柔枝沉默片刻,终是敛去眼底关切的情绪,淡淡道:“二哥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娘和小妹考虑。为你的心上人考虑。”   “你威胁我?”卿斐思猛地直起身,失望地看着她,好像在看着陌生人,“柔枝,你怎么会变得跟他一样,没有感情?”   他?   卿柔枝猛地回头,果不其然,临淄王不知何时就站在她身后,漠然看着他们。   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宋寻欢陪同在侧,抱拳对男人低声道:   “属下定会全力找寻‘兰因先生’,不负殿下所托。”   说罢睨了卿柔枝一眼,目光很是不善,转身快步离去。   慕昭耷拉着眉眼,满脸倒霉,咬牙屈膝跪在了地上:   “殿下恕罪。属下只是,只是见她可怜……”   褚妄淡道,“军俘营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   “知道……”   “三十军棍。”   “堂兄……”   “再加三十。”   慕昭长叹一声,起身垂头丧气走了。   卿柔枝歉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缓和了一下情绪,主动向着褚妄走去,软声道:   “殿下……殿下要找兰因先生?”   就跟之前在江边那样,女子娇媚的脸上找不到半点情绪波动过的痕迹。   狡猾如狐,善于粉饰太平。   褚妄垂眸,不动声色地瞧着,不接她的话茬。等她抛出诱饵。   “我有一些线索,可以提供给殿下,”卿柔枝到底不如他有耐心,直接道: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第8章 、旧事   “请临淄王殿下,护送我回宫。”   只有临淄王护她回宫,才能告诉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她皇后,已与这位即将成为大越新主的男人之间,再无半分仇怨。   任何人,都不能动她。   褚妄轻轻勾了下唇,轻蔑道,“看来父皇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也不是那么安分。”   竟跟兰因,也有瓜葛。   兰因,意指美好的前因。   此人无名无姓,一袭素纱裹面,无人见过真容。不知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起初,是因琴画闻名。   后来离京,云游四海,在褚妄被流放的那段日子里,兰因多次向他寄去书信。   二人自此相熟。   “我与兰因,曾有一面之缘,”卿柔枝咬了咬唇,看着他道,“只要殿下肯答应我的要求,我可为殿下提供先生的线索。”   褚妄不语。   囚车里的卿斐思突然激动,双手抓住木栏:“先生是宛京名士,才学享誉大越。皇后,你岂能将人交到这暴虐无度的反贼手中?!”   卿柔枝道:“二哥不必多管。”   卿斐思不能苟同她的所作所为:“你怎可为了自保,去害一条无辜的性命?柔枝,你怎会变得这样可怕啊?”   “妹妹本就是这样的人,只要能活,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当着褚妄的面,卿柔枝一字一句,“是二哥不够了解我。”   卿斐思脸色微变。   他看着卿柔枝的眼神一瞬间,就像看着褚妄那般,深恶痛绝,“母亲说得没错,你……你一点也不像卿家的女儿。”   卿柔枝一滞。   她低着头,想到母亲的容颜……心脏传来微微的刺痛,是,母亲一直不喜她,更喜恭谦柔顺的长姐。即便长姐已经离开人世多年,也始终认为她比不上长姐。   更认定当年,是她勾引陛下,对不起长姐。   “要想本王答应娘娘的要求,区区一个兰因可不够。”褚妄意味深长的语气,一下子将二人的注意力吸引,他慢条斯理道,“本王忽然觉得,慕昭的提议,甚是不错。”   卿斐思皱眉,“提议?什么提议?”   卿柔枝脸色猛地煞白,只是来不及躲开,便被男人两根修长冰冷的手,捏住下巴,向上抬起。   当着她二哥的面,他指腹揉捏过她唇下的肌肤,语气暧昧道:   “给本王暖床的事,母后考虑得如何?”   不光是卿斐思,卿柔枝也被他震惊到,一时间连伤感都顾不得了。   “放肆!她可是你母后!”卿斐思是最守三纲五常的读书人,哪里能接受这样极具冲击的一幕!震怒之中,他身体撞向围栏,致使囚车剧烈一晃。   “临淄王,你放开她!”   褚妄却笑着,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那只是个跳梁小丑。   他的另一只手,扣紧了女子的细腰,猛地往前一带。   玄黑的衣袍如同宽大的羽翼,裹住她的身体。   卿柔枝感觉到他掌心隔着布料,紧按在她皮肤上,却无半点暧昧温情。   他指腹冰冷,更像是一条蟒蛇缠绕在她腰间,让她有种生命在一点点被夺去的,极度危险的感觉。   卿柔枝头皮发麻。   落在卿斐思眼里,却是这个反贼,光天化日之下,肆意轻薄大越皇后。   他破口大骂:“畜.生!你简直是个畜.生!她跟你是母子,怎能做出如此背.德乱.伦的丑事!”   褚妄口吻轻佻:“只要本王想,没有什么不能。”   于是卿柔枝眼睁睁看着,饱读圣贤书的二哥被他激得满面通红,浑身抖若筛糠。   手上的镣铐更是晃得厉害:   “你无耻!你龌龊!你不得好死!”   激动处,他竟是仰头喷出一口鲜血,双目翻白倒地。   卿柔枝大惊,见青年胸口微微起伏,应该只是晕死过去,便试图将男人从身前推离,“殿下,够了。”   褚妄:“娘娘当真不考虑考虑?”   卿柔枝掌心湿腻,她垂着长睫,“我对殿下,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别说她是他母后,就说方才,他们距离如此之近,她看得清清楚楚,他虽然在笑,眼底始终冰冷无情。   她送他的佛珠,他都能像对待垃圾一般丢在那里,证明他早就断绝了一切正常人的情感。   为帝君者,无情无欲,寡恩寡德。   她知道他这般对待自己,只是想要羞辱卿家,羞辱卿家人引以为傲的风骨。   褚妄满意地点了点头:“娘娘真是冰雪聪明。我对您,确实无半分兴趣。”   说完他毫不留情地推开她,大步离去。   卿柔枝被他推得踉跄,抬手慢慢整理着凌乱的衣襟,猛地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   那就是向他确认,是否会护送自己回宫。   ***   被她捡回来的佛珠一十八颗,一颗没多,一颗没少。   这是她那战死在西凉的大哥,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也是她带进宫的唯一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她把它送给褚妄。   卿柔枝捻动着佛珠,时至今日还能想起大哥卿斐然,那双温和,智慧的眼眸。   “百千万劫菩提种,八十三年功德林。”   这一串黑色手持佛珠,精光深邃、灵气四溢,想来它的主人时常把玩。   卿柔枝将它握在手中,听它们互相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一如当年。   她起身去往主帐。   却在帐前被人拦下。昏黄的烛光从营布透出,里面隐约传来说话声。   卿柔枝一福,“烦请通报一声,妾身求见殿下,有要事相商。”   士兵刚进去通传,便有人出了营帐,是宗弃安。   只见他推着四轮车,目不斜视转去了一旁,面无表情,眉眼甚至隐隐有几分阴戾。与白天看到的那个儒雅青年大相径庭。   莫非,是与褚妄发生了争执?   卿柔枝无意探究,当务之急还是要先与临淄王谈拢。   父亲若是知晓自己不仅没有下手,反倒投靠了褚妄,必然大怒。   以他的性子,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只怕是要,玉石俱焚!   她得在此之前确定,褚妄不会动卿家满门……   进得帐中,那人在灯下拭剑,周身被温润的光芒笼罩着,鼻梁高挺,眉眼冷峻,极度男子气概的漂亮。   卿柔枝将那串佛珠置于案上:“这是殿下今日遗落在靶场之物,我修好了,特给殿下送来。”   他“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察觉她仍立在那里不动,褚妄抬起眼睫:   “您还有什么事吗?”   倒是客气,不像对她有杀心的样子,卿柔枝便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瓷瓶,以此作为开场白:   “慕小将军的伤到底是因我而起,还请殿下将药膏转交给……”   褚妄慢慢停下拭剑的动作,长眉蓦地拢起,不知哪个字惹了他不喜。   “出去。”他冷道。   见他耐心耗尽,卿柔枝便不再绕圈子,直接讲明来意:   “明日,殿下可否允我同行?”   褚妄没料到,她还能若无其事地,又一次提出这个要求。   冰消雪融似的,他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哦?娘娘想回宫,随时可以动身。本王可没有将您拘在此地。”   卿柔枝知他在装,叹气道:“今日,是我误会了殿下,言行之间,多有不敬。柔枝有过,还请殿下原谅。”   说着她微微一福。   “经慕小将军提醒,我才知晓殿下的良苦用心。”   他觉得好笑:“良苦用心?”   柔枝说是,“今日之前,我与二哥一般对殿下心存偏见,认为殿下性情暴戾,绝非良善之辈……亦是因此,当初才会在得知叔父之死后,对殿下行那不义之举。”   “然而今日才知,柔枝大错特错,是我从前识人不清。”   “殿下处决了那霸占农田的恶徒,是为民除害,心系百姓。这几日,柔枝也见识到了殿下的御下之能,将来为君定是社稷之福。”   “奉承话不必说,”目光在她身上一转,他冷笑,“至于旧事……娘娘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   旧事……   卿柔枝正好,有一桩旧事想要问问他:   “其实,我一直不解。殿下一向心思缜密,冷静克制,绝非激进之人。怎会在未经陛下首肯的情况下便杀了我叔叔,卿墨鲤?”   卿墨鲤,太子太傅。   杀了他,便是动了太子的根基。   这些年她一直想不明白。   对于九皇子的野心她心知肚明,否则当初不会在救下他后,对他说那样一番话。   但他是何等聪慧之人,岂会在羽翼未丰之前就暴露自己?   其中,必然有什么隐情。   对此,褚妄只有四个字:“这重要么?”   三年前,这很重要。   但他从未解释。   于是陛下和卿家,都认定是他狼子野心。   卿柔枝看着他,不知为何,很想知道那个被他刻意隐藏的、未明的答案:   “卿墨鲤若当真触犯国法,以国法论处即可。我与卿家,皆无话可说。”   “殿下为何对他动用私刑,致其惨死于诏狱之中……当真不能,如实相告么?”   褚妄不知为何,沉默了片刻。   半晌,他一双凤眼朝她望来,寒声道:   “儿臣本就是父皇的一把刀。父皇要儿臣杀谁,儿臣便杀谁。”   “用过之后是弃是留,不都是他一句话的事么?想弃便弃,还要找什么缘由?”   “娘娘不会以为,知道了一些事,一切就能复原如初了吧。”   扫过桌上那串佛珠,他漆黑的眼底浮起一些浅淡的情绪。   转瞬,消散得无影无踪。   卿柔枝也感到怅然,是啊,终究是,物是人非。   可他,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将另一个难题摆在了她的面前。   他曾为父所害。   她,是他父亲最大的帮凶。   “人有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殿下所受之苦,柔枝愿以后位荣华来抵。”   卿柔枝敛裙屈身,在他面前缓缓跪了下去,青丝散乱如流水:   “只求殿下高抬贵手,饶我卿家满门性命。贬去边远之地也好,困于一方宅院也罢。殿下的怒火,柔枝愿一人承担。”   “你?”   他指节叩动着,忽而,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说:   褚妄:嗯,怎么承担   注:百千万劫菩提种,八十三年功德林   出自《钵塔院如大师》唐代白居易 第9章 、拥抱   幽幽烛光下,女子缓缓抬起眉眼。她的眼睛是真正的翦水双瞳、目含秋水:   “殿下可知,卿府上下共一百二十三人,三族共三百六十七人。君王一怒,流血千里。”   “我知要与殿下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我跟我父不同,我只看重我自己,和他们的性命。”   “至于旁的,我顾不上,也不敢顾。”   他眸色微凝。   “可你父,你兄都视声名如命。即便你救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感激,只会憎恨。”   男人薄唇如一把刀,吐出催肠剖肝的字句,“憎恨你这个一身媚骨、以色侍人、背主求荣的,妖妇。”   卿柔枝狠狠一颤。   此言,诛心。   “我也不会,为娘娘正名,”他微微笑着,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娘娘一生都会背负骂名,从生到死,从今生至来世,乃至万万世。即便如此,您,也不悔么?”   卿柔枝将他面庞望住。   半晌,轻轻一叹:   “殿下又可悔?”   褚妄挑眉,冷眼看她。   “殿下当初,不也是这般过来的么? ”   皇宫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浸满了仇恨和算计。譬如他,骨子里明明流淌着一半来自于褚氏皇族的,尊贵的血液,在那尊卑分明的大越皇宫,却活得比狗都不如。   后来,他靠着肮脏的手段一点一点往上爬,是陛下最锋利的一把刀。   然而,刀怎么能有心?   当那把刀有了心,脱离了主人的掌控,便被彻底舍弃。   他的父亲不再需要他,他的子民不再需要他,所有所有的人,都不再需要……   褚妄微微闭眼。   “母后今夜的话,有些多了。”   “深宫多年,您怎么还学不会明哲保身的道理。”   他睁眼,眼底所有情绪早就扫荡一空,含着强大的威压和锋利的冷意,瞬间刺穿她的心脏:   “既已嫁与皇室,便是我褚家妇,心心念念却都是卿家满门,此为不忠。身为陛下之妻,却在他病重之际倒戈本王,此为不义。”   “如此看来,娘娘跟本王,还真是一路人啊!”   什么一路人?   狼心狗肺的一路人。   “这让本王如何放心,今日这一出,不会在将来重演呢?”他意味深长。   卿柔枝立刻道:   “殿下可以将妾逐出宛京,永不召回。”   他不语。   卿柔枝垂下眼睫,捏紧了手指,难道,难道,就非要她的命不可吗?   悲从中来,七分假三分真的,她泪水滑落眼眶,捂住嘴唇,望着他哽咽道:   “说到底,妾只是一介深闺妇人,虽是皇后,陛下却从未许我干政。手无寸铁,只能任人摆布。当初……当初我也是身不由己,”   “其实,那杯酒……”   “够了。”   褚妄已是不耐到了极点,扬声打断,“母后突发旧疾,来人,请她下去歇息。”   卿柔枝觑着他冰寒的神色,知道今夜的交谈,没有办法继续了。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要与殿下说,可是见到殿下,好多话又都说不出口。”   她起身,裙摆散落,袅袅婷婷。   低眉一瞬,似有春风落于眼睫,“今夜能与殿下灯下一叙,我已心满意足。”   “柔枝告退。”   ……   之后她便被褚妄变相地看管了起来。   深夜,两名士兵在她帐前闲聊,压得极低的声音一字不落儿传入耳中。   “里边儿那位,就是皇后派来投诚的宫女?”   他啧啧道,“连一个宫女都生成这般……不知继后是何等国色天香?”   “也不知殿下登基后会如何处置继后,还有那些娇滴滴的美人儿?听闻陛下后宫佳丽三千……”   “你这混不吝,还想尝尝那些神妃仙子的滋味不成?”   “我们弟兄随着殿下出生入死,赏几个美人玩玩怎的了?”   士兵们嘿笑起来,后面的话语更加污秽不堪。   忽然,那些声音消失了,有人掀开营帐,匆匆走进:   “娘娘,殿下要见您。”   卿柔枝闻言,不禁往外看去:   “其他人呢?”   那人道:“他们休息去了,后半夜由属下一人值守。娘娘快动身吧,莫让殿下等急了。”   他催促得紧,卿柔枝只能随手披上衣物,便跟他走了出去。   只是越走,越觉得不对,以褚妄的性子绝不会在深更半夜,约她到这荒僻之地……   一刹那,她通体冰凉,汗毛直竖。   “本宫有重要之物落下,”说着转身,却被那人伸臂拦住:   “娘娘恐怕走不了了。”   他腰间的刀露了出来,寒光凛冽,果然来者不善!   “谁派你来的?”卿柔枝还算镇定,是父亲还是褚妄的授意?   如果是褚妄,难道是因为刚才在她面前泄露了情绪,觉得麻烦,便干脆除了她,一了百了?   一步步地往后退,卿柔枝后悔不已,不该,她不该去试探他的。   他是何等嗜血多疑的性格,怎能容许旁人摸清他的半分心思!   “娘娘不必猜了,就你那名声,想要你命的人,可多着呢。”   那人嘿然笑着,抽出长刀向她砍来的一瞬,不知为何突然顿住。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黏腻,这种眼神卿柔枝并不陌生,之前那两个士兵送她回营帐的路上,便屡屡用这样的眼神偷瞟她。   只不似这般大胆露.骨。   卿柔枝心下发冷,借着夜色在袖口缓慢摸索着,冷静道:   “是谁让你这样做的。那人许了你什么,本宫可以双倍许你。高官厚禄还是如花美眷,你想要什么,本宫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放了本宫。”   “娘娘如今自身难保,仰赖他人鼻息而活,生死皆系于临淄王之手,又哪来的荣华富贵许我?至于如花美眷嘛……”   说着他猛地扑了过来。   “何人能及娘娘?”   他淫.笑着,大掌冲她抓来,卿柔枝不料他会如此粗鄙蛮横,被他扑倒在地。   后背传来的剧痛让她一愣,只是短短的一瞬,她便用力拔出一直藏在袖口的那把金错刀,毫不犹豫捅向对方的小腹。   “噗呲!”   铁锈味盈满四周,那人痛极,往伤口摸了一把,摸到一手的血。   顿时面目狰狞地朝她抓来。   手还没碰到她,就被一把剑从背后穿过透胸而出。   那人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大小,脸朝地面轰然倒下。   手脚抽搐几下,便如死猪般不再动弹。   男人如天神降临,修如梅骨的手,毫不迟疑地拔出那柄插在肉.身上的长剑。   鲜红丝缕如飞絮,溅到他白皙的下颌、乌黑的长发之上,顺着发尾往下滴落。   可他却毫无所觉,只垂着眸,看向跪坐在地上的卿柔枝。   她紧握着匕首,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虽是看着他,眼里却无他。仿佛被某种沉重的记忆困住。   他发现不对,“怎么了?”   她愣在那里没有反应。   男人一顿,伸手解下外袍扔到了她的身上。   她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他蹲下,微微凑近观察她,谁知,对方竟主动朝他靠近。   猝不及防地,她向他靠来,伸出手臂缠住他的腰,扣紧男人宽厚的背部。   他被她用力地抱住。   柔软馥郁的躯体紧贴着他。她是那样用尽全力地抱着他,哪怕他的身体冷得像冰,不能提供一丝温暖。   她也不顾一切地,紧抱着他。   好像,无比地需要他。   这个不合时宜的拥抱,给了褚妄一种感觉,只要面前的是一个活人,现在的她都会无意识地,将之抱紧。   就像是掉进茫茫冰原的溺水的人,终于找到一棵救命的浮木。   她整张温暖而潮湿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颈窝,像是一个小女孩,要将自己藏进他身体里最深的地方。   褚妄垂眸,感到她在无声地,不受控制地流泪。   湿漉漉的液体,沿着他的脖子,一路流经锁骨,再继续往下。   布料湿透紧贴着皮肤,传来冰冷又湿腻的,奇异又陌生的感觉。   褚妄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自己。   半晌,他开口。   “娘娘。”声音淡漠如水,甚至,充满了冷酷。   却有种奇异的、抚平人心的力量:   “他已经死了。”   卿柔枝的眼睛慢慢恢复了焦距。   惊觉自己做了怎样可怕的举动,立刻将人推开。   “我失态了。”   褚妄猝不及防,竟真的被她推倒在地。   卿柔枝低头,看着自己伸出的双手,尴尬地僵住。   她这样,好像有点恩将仇报的嫌疑。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的鞋袜丢了,小腿肚凉飕飕的。   一抹脚腕雪白如瓷,细嫩笔直的小腿裸.露在外,因为他的注视而微微并拢,他一眼掠过,眼神清澈,情绪极淡,“早就说过,这里不是娘娘该来的地方。”   卿柔枝局促地退了两步,忽然发现,那人的尸体还躺在那里。   她强忍反胃,凑上前去查看:“他是殿下军中之人?”   褚妄:“怎么,娘娘怀疑我?”   他慢慢坐直,手掌撑于膝盖,身形四平八稳,眼底嘲弄若有似无。   卿柔枝摇了摇头,“殿下想杀我,不过是手起刀落,不会用这般下作的手段。”【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更别说,他还出手救下了她。   那这个人到底……卿柔枝猛地想起,今日在靶场,那支不偏不倚朝她射来的箭——   鸡皮疙瘩一瞬爬满了后背,一种强烈的直觉袭来,今夜这一出危险,与今天下午的那场意外,肯定有脱不开的干系!   如果不是褚妄的授意。那就是,有人潜伏于他军中,想要害死她?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为什么,非要置她于死地?   失手两次,还会继续下手吗?   她一无所知。   想到自己随时会死于非命,一时,卿柔枝什么身份立场都忘在了脑后,立刻向着在场唯一的活物靠近,寻求强者的保护:   “殿下不是说过,我这条命,只有殿下才能动吗?”   褚妄挑眉,有些意外地瞧着她。   “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呼吸微急,睁着湿漉漉的眼,“今夜殿下可否,可否守在我身边?”   许是觉得不太对劲,她顿了顿,换了一种恰当的说法,“皇后遇刺受惊,殿下忧心嫡母,是以亲身保护……”   “可好?”   她连理由都给他想好了。   纤细的手指揪着衣领,有点紧张地看着他。   方才他抽出剑时,有血飞溅到她的胸襟和脖子上,以至于那揪着衣领的纤纤玉指,亦是被血染红。   白璧微瑕,更显妖娆。   而她浑然不觉,眼底的依赖和紧张化成水意,都要漫出来了。   无比期盼着他应许——   她太需要他了。   褚妄蓦地欺身而来。   笼罩着她,黑白分明的凤眸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庞,距离极近。他呼出的气息与她纠缠在一起,亲密至极。   这让卿柔枝有一种感觉。   他只要稍微一低头,就能将她吻住。   作者有话说:   女主:此人心冷似铁,难以说动(叹气   作者:你抱抱他(轻轻   暴君但纯情 第10章 、回宫   他眼眸如水晶般冰冷清澈:   “娘娘真有意思。只可惜,儿臣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好人,您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紧绷的神经“啪”地一声断掉。她的身体,慢慢软了下去。   心灰意冷之际,又听他语气平平道:   “娘娘用什么来换?”   卿柔枝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个。以他如今的势力,要什么没有,又需要从她这里获得什么……   她蓦地想起:“我宫中,有一封兰因先生的亲笔信,”   她绞尽脑汁,结结巴巴道:“先生在,在辞别宛京之前,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是以,留,留下了那封信。对。”   “殿下若是想要,回宫后,我便将信为殿下,双手呈上。”   兰因的亲笔信?   这个诱惑,似乎没有大到,让他心甘情愿庇护她的地步呢。   他盯她,薄唇缓缓勾起:“娘娘放心,今夜,儿臣必定对您寸步不离。”   说着起身,修长的手指往怀中一探,递来一方黑色丝绸的手帕:   “娘娘擦擦吧。”   卿柔枝一愣,抬手往脸庞一摸,下巴和脖子竟都滑腻一片。   方才她就是顶着满脸的血跟他说话?!别说他,她自己都嫌弃得不行。   短短几日就被他看见了最狼狈的模样,还是好几次。她强压住心底里的窘迫,轻声道谢,接过手帕,缓慢擦拭起来。   他却忽然道:“娘娘方才的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什么?”卿柔枝手指猝然一紧,以为他发觉了那个秘密。   他却道:“一个,一心求死的故人,”   褚妄瞥她一眼,“娘娘久居深宫,应该见过她。”   “她……已经死了。”   “哦?是吗。”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无言。   褚妄眸光向下,看着那把掉在草里的,染血的金错刀,不知为何笑了笑,   “我还以为娘娘被关在笼子里久了,连如何反抗都忘了。”   “如今看来,倒也未必。”   总觉他这两句话含有深意。卿柔枝却被他“故人”两个字扰得心乱如麻,只能含糊地点了点头。   ……   这一夜,她仍然睡得极不安稳。   临淄王说到做到,把主帐让给了她这个“受惊”的皇后,他则独自坐于角落处理军务。   一块深青色的纱屏分隔开二人,中间还隔开好远一段距离。   她却依旧辗转难眠,在榻上时不时地翻身,惹来那人好几次注目。   她浑然不觉,心烦意乱地睡不着,只觉四处鬼影重重,潜伏着无数危险——   冬夜愈浓,帐外的寒风也愈发肆虐,怕是有一场大雪将至。   果不其然,三更时,天上便飘下了鹅毛似的雪花。   再度,将世间染成一片纯白。   ***   自古以来,还从未有反贼有像临淄王这样的排场。   迎他入宫的,乃是朝中一品重臣,董尚书的亲子。   堂堂尚书之子,竟手握缰绳,坐于拉车的骏马上,亲自为临淄王赶车。   大军浩浩荡荡集结,即将向皇宫进发。   历史将从今日,被彻底改写。   自然而然地,卿柔枝的身份,被公诸于众。   一时间争议四起,“她竟是皇后?!那我们关起来的那位铱嬅,岂不是皇后的亲二哥?”   “皇后这是,大义灭亲?”   有人嘲讽道:“什么大义灭亲?说的好听!你不知道,继后是那最善攀附之人,当初殿下失势,就是她去送的毒酒!如今殿下即将君临天下,没有一刀杀了她,已是额外开恩了!且等着吧,不出几日,她便会下场凄凉、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议论愈演愈烈,卿柔枝却面不改色,纤细的手指拢了拢身上的狐裘,裙摆在雪地迤逦而过,径直走向那个万众瞩目的,高大俊美的身影。   “殿下,”她玉指轻抬,指向那辆帝王规格,最是华贵的马车:   “可否与殿下同乘?”一双春水明眸,期待地看着他。   男人低垂眼睑,眸光凉凉地落于她面上。   卿柔枝却很坦然。   她考虑得很清楚,如今唯一一个安全的地方,恐怕只有临淄王的身边。   进宫的一路上,说不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她必须时刻保证自己的性命安全。   只是,他实在喜怒无常,竟然理都不理她便自己登上了马车。   好像全然忘了答应她的,寸步不离。   她微恼,还是放下了身段主动跟上,却被宋寻欢拦在了马车前:   “皇后娘娘,殿下可没有答应要与您同乘。”   “可是,他也没有拒绝。”   卿柔枝面色自然地说,随即踩着脚蹬一弯腰钻进了马车,独留宋寻欢在原地,一脸的一言难尽。   卿柔枝费力地将长长的裙摆抽回,马车却猝不及防驶动了。   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练舞多年,柔韧性极好,只微微一晃,便稳住了步子。   那人的视线从她腰上掠过,又轻巧地落在她面上。   卿柔枝不躲不避,坦然坐在他斜对面。   反正能丢的脸都丢光了,也不差这一次。   二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微妙。   封闭的空间,男人存在感极强,却是手撑额头,手里拿着什么在看。   一沓泛黄的信纸。   卿柔枝扫了一眼,发现有一张掉落在了他座旁,伸手捡拾起来,眸光倏地一凝。   只见纸上落款,赫然是两个飘逸的大字,兰因。   “……山高水长,必有再会之期。请君勿念。”   满纸墨香,力透纸背。   “娘娘看够了吗?”   卿柔枝立刻将信纸递还回去,试探道:   “殿下似乎很看重这位兰因先生。”   “与娘娘何干。”   卿柔枝见他一副不想跟自己交流的冷漠模样,识趣地闭紧了嘴,将脸颊侧往一边,静静看着窗外的景色。   可他强大的气场令人难以忽视。   信纸一张一张翻阅过去的声音,也搅得她心烦意乱。   忽然。   “娘娘手怎么了?”   一低头,卿柔枝便看到手上红红的冻疮,被旁边完好的皮肤一衬,格外显眼。   连忙藏进袖子里,轻咳一声,“没事……一点小伤。”   他将信纸放至一旁,口中道:   “父皇若见母后玉体受损,怕是要怪责于儿臣,照顾不周了。”   她不解。   他却忽然倾身过来,衣袖擦过鼻尖,带着清冽的香气。   惊得她往后一仰,后背紧贴车壁。   他却是径直掠过她,修长冷白的手挑起车帘,淡淡唤了一声:   “寻欢,你上来。”   ***   宋寻欢拿着药膏,半蹲在地,给女子一双柔荑上药。   她从小颠沛流离,行走江湖长大,这些大家闺秀一个都没接触过,何况是继后?   好一朵金玉奉养,扎根在民脂民膏里娇养出来的芍药花,不仅人长得一脸祸水样,就连这手,也嫩得像豆腐似的,只怕轻轻一用力,就要碰散了。   宋寻欢明显感觉到,擦药的过程中,殿下的视线时不时飘过来。   一会儿,落在继后的手上。   一会儿,落在继后的脸上。   宋寻欢的心里,莫名不安。   ……   一下马车,宋寻欢就沉着脸扯住慕昭:   “皇后不会把主意……打到了咱们殿下头上吧?”   慕昭侧目。   宋寻欢:“你可知道前陈那桩秘闻?”   陈为越所灭,野史记载,前陈最后一位皇帝荒.淫无度,竟公然与先帝太妃通.奸,留下骂名无数。   “殿下,不会这么荒唐吧?”   慕昭断然否定,“你多虑了,堂兄不是那样的人。”   他若有那心思早就顺水推舟了,人可不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吗?   可他那般逼迫皇后。   再说了,堂兄和陛下父子之间,有解不开的死结。自古夫妻一体,四舍五入,便是与皇后有化不开的仇怨。   按着堂兄那冷酷凉薄的性子,皇后的命运,多半只有香消玉殒一条路了……   想起那日他挨了板子,她还特地给他送来了药。   这几日与皇后接触下来,慕昭对她倒是颇有好感。   祸水之名,实为以讹传讹。   初见那首《玉妃引》惊艳绝伦,慕昭爱乐成痴,不禁琢磨着,日后,若是他去替皇后求个情,堂兄会不会看在他的面子上,给皇后一条生路?   或者,他向堂兄将继后讨来,更名改姓做他的世子妃,也无不可扆崋。   这么个大美人,堂兄不要他要。   ……   不上药还不觉得,上了药那股麻麻痒痒的感觉便愈发强烈,恨不得拿刀剜了才好。   闻着那股药味,久坐马车,本就昏沉的脑子更晕了,眼皮也开始上下打起架来。   明明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撑住,毕竟这里不是高床软枕,而是一只嗜血猛兽的身畔……   无奈连日来睡眠不足,昨夜又经历了那样的事。   再怎么硬撑,也是二十出头的身体。   最后一丝意识,也彻底离开了她,卿柔枝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褚妄看完信时,女子已经侧着脸,蜷缩在座椅上睡着了。   浓密的长睫合着,呼吸平稳。   她发髻微松,几缕发丝垂落下来,额前一圈细微的绒毛冲淡了五官的妩媚,显得有几分稚气可怜。   毫无防备的睡颜让他想起昨夜,她抱住自己,将脸埋进自己颈窝之中的情形。   他视线忽而下移,落到她凌乱敞开的衣领。 第11章 、父皇   倏地一凝,只见自己的衣袍,不知何时被她攥了一角在手心。   他以指尖捏住,蓦地用力往外一扯。   这一扯便将她惊醒过来。   出于惯性地往前一扑,眼看就要扑向地面。   下颌,却叫人用掌心托住。不偏不倚,包裹住她半张脸颊。   微带薄茧的拇指抵在她眼下,触着温热细嫩的皮肤。   她向下看时,褚妄能隔着皮肤,感受到她眼珠轻微的转动。   好险……   卿柔枝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尖锐的折角。若是脸在上面一划,十有八九要破相。   不由得瞳孔微睁,仅有的睡意也飞出了体外,头脑也清醒大半。   竟完全没注意叫他摸了脸。   还摸了个彻底。   女子皮肤滑嫩,褚妄轻抚而过,抽回了手,宽大的袍袖滑下,挡住手腕。   他若无其事,倾身便出了马车。   卿柔枝这才意识到,他们到了。   下一刻,帘子蓦地被人打开。雪地反射出的白光,刺得她眼眸微微眯起。   视线中,一只修如梅骨,冷感颀长的手稳稳朝她伸着。   “母后,请。”   他声线清冷,做足了礼数。   卿柔枝抬眼看去,巍峨的宫门近在咫尺。碧瓦飞甍,雕梁画栋,绵延十里。   大越皇宫。   卿柔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能活着回来。   她从他手里,活下来了。   这是不是证明,她还能继续活下去。   长长久久地,活过剩下的每一天?   思及这段时间经历的种种凶险,她抬手置于他掌心,借着他的搀扶走下马车。   再抬起头时,她还是那个菟丝花般,柔弱可欺的皇后。   ***   大越泰和十年,陛下第九子,临淄王带领亲信,重返皇宫。   距离当年他被贬出京,已经过去整整三年。   文武百官夹道跪迎。   其中有一道目光,让卿柔枝感到如芒在背。但她并没有刻意去寻,她知道父亲此刻,必定酝酿着滔天的怒火。   但,她已然顾不上了,也不想顾。   是,她自私,可她不过是想多活一天,多喘息一段时日。   她跟着这个即将成为大越新君的男人,一步一步,踏上通往大越正宫的长阶。   他突然开口,嗓音平淡,“这三年来,儿臣流落在外,未有宛京的半分音讯,竟不知圣躬安否?”   “……”这话,让她心惊。   “如今,儿臣回来了,”   他唇角划出一丝极浅的笑意,虚伪又阴冷,“也该为父皇尽孝了。”   他提出,要随她一同探望陛下。   卿柔枝无法,只能与他一起,抵达陛下寝宫,太极宫。   御前总管高覆水拦住他们,只道陛下身子不适,不见任何人。   “陛下是天子,想见谁,不想见谁,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陛下并未同意觐见,还请殿下止步。”   “皇后娘娘,您擅自将临淄王带来此地,究竟是何居心?”   一声冷哼,临淄王身后的一名锦衣少年,竟当众“唰”地拔出丽嘉长剑,指着高覆水:   “堂堂大越禁宫,何时轮到一介阉竖放肆?”   无法无天!当真是无法无天!   高覆水肩膀一瑟,突然越过少年,冲他后方高声道:   “这就是卿大人引以为傲的家风?这就是大人所教养出来的,一国之后吗?”   卿汝贤跪于一众臣子之间,他双鬓斑白气度凛凛,身影醒目。   闻言却敛眸无声。   前夜,卿府家奴收到一件染血的冰蓝色外袍,卿母刘氏看过以后,当即晕死过去。   他却猜到是临淄王对他的警告,因为与那衣物一同送来的,还有一瓶毒药。   正是他亲手交给卿柔枝的那份。   皇后,没有动手。   她出卖了卿斐思,背叛了卿家!   卿汝贤怒不可遏,却不能妄动,卿斐思的命还握在临淄王的手里。   那是他们卿家唯一的香火。   临淄王拿住了他的死穴!   无人能挡临淄王踏进寝殿的步伐,即便是代表了圣意的御前太监。   高覆水被慕昭用剑架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袍男人,旁若无人地踏进内宫。   卿柔枝落后一步。   高覆水费力挣脱,凑近皇后身畔:   “娘娘……”   此时的他完全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喘着气,佝偻着身躯,卑微地请求:   “陛下这些年,待娘娘不薄。老奴恳请娘娘,务必护住龙体……”   “老奴愿吞炭漆身为报。”   卿柔枝没答应也没拒绝,莲步轻移,沉静地走了进去。   内室烧着药炉子,到处都是浓浓的药味儿,炉子上煎着药,咕咚咕咚冒着热气。   褚妄静立在龙榻前,即便笼罩在盛大的烛火中,也无法为他增添一丝温暖。他看上去苍白而孤冷,还有深深的寂寞。   放下的明黄帷幔间隐约身影起伏,似一条沉睡的苍龙。   正是褚妄的生父。   当今天子,褚隐。   卿柔枝心微颤,俯身查看,“陛下——”   她伸出的手,被一只温暖削瘦的手握住。   陛下,竟是醒着的。   褚隐皮肤透着病色的苍白,眼窝深邃,浓密的睫羽半阖。眼尾几条浅浅的细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皇后。”   他的声音因病,失了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威严,透出几分人情味儿。   “臣妾在。”她颤声。   自从太子失踪的消息传来,陛下的身子便垮了。早年在战场上受的旧伤复发,一病不起。   御医皆叹,听天由命。   褚隐削瘦的手,轻轻一拍她的手背,这才慢慢将视线,移向那道笔直挺拔的身影。   “老九,你回来了。”   他声平如水,说完,便低低咳嗽起来,握住卿柔枝的手也微紧。   卿柔枝扶着陛下坐起身来,柔荑轻抚他的后背,以舒缓他的痛苦。   病痛折损了陛下的容光,却透出洗尽铅华的沉稳。   九子之中,论相貌,最肖他的是太子蕴。   最不肖他是褚妄。   若说陛下是清淡如茶,褚妄便是那穿喉烈酒,看似冰冷清澈,实际辛辣烧灼。   一口下去,能要了人的半条性命。   “值此之际,不仅太子,就连父皇最为宠爱的女人,都不在身边照料,”褚妄黑白分明的眼眸,瞧着这对相互扶持的帝后夫妻。   幽幽一叹:   “晚景凄凉若此,着实令儿臣唏嘘哪。”   卿柔枝咬牙。   三言两语,便暗示她背弃陛下,转投于他,故意刺激他病重的父亲,不可谓不狠!   褚隐却四两拨千斤:“皇后会去见你,是朕的旨意。朕大限将至,恐朝堂大乱,这才命皇后请临淄王回宫,主持大局。”   卿柔枝骤然抬眸,没想到陛下会说出这番话维护自己,双眸迅速凝聚湿意。   褚妄牵起唇角,皮笑肉不笑,似在嘲弄父亲的虚伪,“哦?是吗?只是儿臣,并未看到传国玉玺的影子啊。”   他竟公然将话挑明!   明明之前并未表现出半分急切,也没有逼着她将玉玺献上……   却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   果不其然,褚隐弓起背,一阵猛烈的咳嗽起来,肩膀也在微微颤抖,卿柔枝慌乱之下,口不择言,“临淄王,你住口——”   被他眼风轻轻一扫,她便猛地骇住,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母后真当儿臣一无所知?”   他什么意思?   褚妄挥手,便有宫人将一物呈上,“您所谓的献玉,献的便是此物?”   看到那托盘上的东西,卿柔枝整个人一瞬间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当年,大越高祖与皇后伉俪情深,以和氏璧打造传国玉玺。   并用余下的料子,铸造了皇后凤印。   所以认真算起来,这和氏璧,举国上下共有两块。   她手中自然没有传国玉玺,所以,所谓的献玉,是她略施小计,自作聪明地,以凤印代了玉玺。   这一手李代桃僵,竟被他在此时揭穿!   他到底想干什么?   卿柔枝心脏砰砰直跳,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相信过她的投诚?!   一点儿,都没有?   “母后此举——”那人掌心托着凤印,冷道,“是拿本王当三岁小儿耍么?”   他一松手,那块以稀世美玉打造的凤印便砸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陛下和皇后还没说话,满宫的宫人便齐刷刷跪倒在地,齐声道:   “殿下息怒!”   “你、你们……”卿柔枝扫过这些宫人一个比一个陌生的面容,一瞬只觉呼吸困难,就连内宫都被清洗,换成了临淄王的人。   他的动作比她想象中,还要快。   就连她最熟悉的皇宫,也牢牢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场筹谋三年的叛乱,他赢得完美,完美至极!   “玉玺,在何处?”   陛下脸色铁青,剧烈咳嗽起来,他伤在胸口,就连吃饭喝水都会牵动旧疾。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嘶哑道:   “逆子,给朕滚出去!”   褚妄目露寒光。   卿柔枝飞快侧身,以纤细的身子,隔断他的目光。   她轻声道,“殿下,何必急于一时?你是陛下的皇儿,这大越江山,陛下早晚会交到你手中。”   褚妄静默片刻,叹道,“母后明知,父皇不只有儿臣这一个儿子。太子皇兄尚在人世,儿臣这颗心,实在是难以安定啊!”   太子蕴……他特意提到太子,莫非,他已掌握了太子的行踪?!   她心惊肉跳,忍不住回眸看去,只见那人正不紧不慢,施施然坐于紫檀木的太师椅上。   手撑额头望来,眉眼深邃,连神明都要仰望的庄严与威仪:   “父皇,何日废太子?”   陛下喘了口气,沉声:   “太子无过,何以废得?”   褚妄听了,点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瞳,缓慢移向父亲身侧。   修长冷白的指骨在桌上轻叩,一声声,似催魂咒语,“那就母后来说说吧,这九五之位,父皇坐得,皇兄坐得。”   “本王,坐不坐得?”   他唇角扬起,目光却如有千钧般的重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卿柔枝只觉,若是她的回答不能令他满意,今夜她与陛下,便要做一对鬼夫妻了。 第12章 、兴味   卿柔枝道:“殿下功勋盖世,自是临危受命,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只是,内有奸佞未除,外有强敌窥伺,陛下又龙体抱恙,如何商议这改易储君之事?”   “殿下千里迢迢赶回,不如与军中将士宴饮一番,待时局清明,再商议此事也不迟……”   他“唔”了一声,似乎思考了片刻,笑道,“倒是儿臣疏忽了。儿臣心忧父皇龙体,着急赶来探望,忘了将士们长途跋涉,需要好生犒劳一番。只是,玉玺便罢了,”他起身,衣袍摩擦间发出簌簌的声响,“虎符在何处?”   虎符自古以来便可号令朝廷兵马,分为两半。   一半在兵部尚书董晖手中,既然开城献降,自然而然,便落在了褚妄的手中。   剩下的那一半,自然在陛下的手中。   如果被临淄王拿到了这另一半,那么大越江山,便彻底在他掌握之中了。   而她与陛下,也会沦为他爪牙之下的猎物,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   褚妄也不着急,在那缓缓踱起步子,他腰间悬挂的宝剑微微晃荡,乌靴踩在相思方纹地板上有规律地咯吱作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原本按照大越宫规,不得剑履觐见天子,可他将所有的规矩都踩在脚下,还让人觉得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陛下忽然开口:“皇后,你且退下,朕有话,要与老九说。”   卿柔枝却是有些犹豫,一抬眼,看着陛下道:“臣妾心忧陛下龙体,还请陛下容许臣妾在这帘子后,守着陛下。”   褚妄性情阴戾难测,难保不会对陛下动手,万一龙驭宾天后,给她一刀……   她不放心令二人独处。   陛下点了点头,见女子缓步离开,退到纱帘之后,这才看着褚妄开口:   “朕给你虎符,你接得住?”   褚妄微笑:“父皇不信儿臣?”   陛下实话实说:“你杀心太重,并不适合这个位置。朕不看好你。”   褚妄轻描淡写:“可您别无选择。”   “你,”陛下眼底浮起浓浓的阴霾,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你将他们都杀了?”   褚妄未答,但那双凤眸里闪过的嗜血昭示了一切。   陛下陷入沉默。   褚妄微笑道:   “父皇且宽心,七皇兄的尸身,儿臣早已好生安葬。至于太子,儿臣也会尽快送下去陪您。不会让你们父子分离太久的。”   他语气平淡,好像说的是今年雪下的太大他很不喜欢。   陛下被他一激,捂住嘴唇闷咳起来,指缝溢出鲜红。   “孽种!”   这一声喝,夹杂了庞然的怒火。   卿柔枝不由自主地透过帘子望去,只见那人长身玉立,手持黑色佛珠,俊容含笑,冷淡克制到了极点。   他淡淡道:“是,父皇是完美的君王,绝不允许有一丝污点。所以我的出生,一向被父皇视为耻辱。”   “你既然知道,还敢来见朕。”   褚妄勾唇,“父皇啊父皇,您一句话用儿臣,一句话杀儿臣,不因为别的,只因您是帝王。可今后,该轮到儿臣来写史书了。”   “你这是谋逆!”   “我的存在,就是谋逆。”   说这句话时,他黑白分明的凤眸,直勾勾地看着父亲,“三年前父皇想杀我,应该亲自拿着刀来。而不是派出您的金丝雀。”   陛下脸色难看:“放肆,她是你母后。”   褚妄一哂,“儿臣若是想放肆,她就不会好端端地回来。”   此时,男人脸上虚假的笑意彻底消散。   他冷冷道:   “我与太子,本就是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两者只能存其一。父皇作为下棋的人,不知被棋子反噬的滋味,如何啊?”   褚隐的脸色时青时白,他每一句话都戳在了一个皇帝的痛处。为帝君者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曾经肆意摆弄的棋子吞噬,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褚妄神情慵懒地整整袖口,目光忽然穿过珠帘落在卿柔枝的身上,满脸意味深长:   “母后,本王之前的建议,您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什么建议?   自然是,毒杀陛下。卿柔枝脸上一瞬间,血色全无。   陛下忽然道:“朕有一些体己话,要与你母后说。临淄王,可否请你暂避。”   ……   “皇后。”卿柔枝要跪,却被他手臂轻轻一托,“虚礼就不必了,”   他儒雅的面庞含着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卧榻旁的位置,“来,坐到朕身边来。”   卿柔枝依言靠近。   忽听他道,“这宫中的白梅,朕怕是等不到它们开放了。”   他语气里有着深藏的遗憾。   卿柔枝适时地红了眼眶,看得褚隐微叹,指腹温柔蹭去她眼角的泪,当今陛下有两任妻子。   第一任是他结发之妻,他敬其贤,服其才,量其苦。   第二任小他颇多年岁,是他发妻的亲妹妹,他爱其美,怜其少,惜其娇。   “病重以来,朕对你多有疏忽,全然不知你的困境……当初是朕私德有亏,对你不起,九泉之下,也无颜见你长姐。”   “朕这一生,从无不可放下之事,唯有一个你……我去以后,你又该如何自处?”   卿柔枝握住他温暖削瘦的手掌,“无论陛下如何安排,臣妾自当听从。”   望着年轻的妻子,陛下无声摇头:   “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卿柔枝微微一怔。   “太子是你长姐唯一的儿子。老九性情暴虐,如他继位,只怕太子的性命不保……”   “朕要你,做一件事。”   “皇后,接旨。”   卿柔枝垂下眼帘,缓缓退后半步,双膝一弯,跪于地面。   看着陛下侧过身去,拉开榻边的一个暗格,取出一物,置于掌心递来。   那是,虎符!   ***   今年比往年严寒许多,天上又开始一片一片地落雪。寒风一阵阵朝身上袭来,卿柔枝却感觉不到冷,只因一颗心,比这冰天雪地还要严寒。   陛下的声音犹在耳畔,“蕴儿,他会回来的。”   “这个位子,是朕留给蕴儿的。只有他做了皇帝,天下百姓才有期盼,卿家才能保全。你,也才会是名正言顺的太后。”   “朕去之后,会下一道旨意,令你去往感业寺修行。这虎符,你交给一个叫做裘雪霁的高僧,他会带你见到太子。”   ……   卿柔枝回神,看着仍然立在台阶之上的褚妄,她缓缓上前,咬唇,“殿下即将夙愿得偿,何必身染杀父弑君之罪?就不能放下,对你父皇的恨么?”   “恨?”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唇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不。”   “我并不恨他,反而,我要感谢他。”   “是他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男人洁白修长的双手笼在袖中,一双凤目微抬,视线向着远处延伸,有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高雅和旷远的气韵。   仿佛置身于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更广阔更坚牢的世界。   “顺应天命,天必佑之。逆天而为,便是自取灭亡?这些,通通都是虚言!”   “天要亡我,我便杀天。”   天要亡我,我便杀天……   他要将世人奉为圭臬的东西,全都狠狠地踩在脚下。他要凌驾于他的父皇,凌驾于这延续了千年的皇权和父权之上!   这样的褚妄,怎能不将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他的父亲视为眼中钉?   褚妄忽道:“虎符在哪?”   卿柔枝心头剧震,不明白他怎么看出来的:   “我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   她侧过身,不敢直面他充满压迫感的眸光,“殿下就算气恼柔枝不肯协助殿下,也不必安插这样的罪名。后宫不得干政,这可是先帝立下的规矩。”   褚妄却不以为然。   “娘娘之前还对本王百般殷勤,这才见了陛下没一会儿,就对本王苦苦相劝。怎能不令本王生疑?”   “会有如此转变,便是你自认手中,有了保命的筹码。”男人抬起手掌,似有天光从他修长白皙的指间泄出,如同雕琢品般完美,“除了父皇从指缝间,漏出一些饵食给您,本王,不作他想。”   卿柔枝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敏锐,心跳如擂鼓中,她轻声道:   “殿下就没想过,柔枝只是看不过去。我身为陛下的妻子,会有不忍,不是应该的么。”   褚妄微微一笑,“娘娘是天生的戏子。儿臣谨慎惯了,不得不防。”   处于权力中心的人,怎么可能对权力毫无感知?   表面装得再柔软无刺,也掩盖不住从腐肉毒血中生长出来的事实。   不过是他那擅于弄权的父亲施舍出的点滴,就让她冲他,亮出了锋利的牙。   他黑眸浮起浅淡的兴味。   卿柔枝也心知肚明,诚然如他所说,她这个皇后,除了一个陛下之妻的名分,与后宫那些莺莺燕燕,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但是,她能够站在陛下的身边,时刻看着陛下,模仿揣摩于陛下。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她与褚妄唯一的一点相似,就是从骨子里,缺少了一分对至高皇权的敬畏。   大越的帝王,是威严的上官,同时也是一名出色的老师。   她从陛下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便是,断情。   而危险,恰恰在于此处。   他对她的了解是致命的,上位与下位的调转,造成了心境的迥异……   他终究,不是当初那个坤宁宫中,可以被她一句话说动的少年了。   “既然殿下如此怀疑……”   “那你搜吧。”   她蓦地迈近一步,雪白的下颌微扬,径直冲他打开了双臂。抹胸裙包裹着柔媚窈窕的身姿。女人纤长细嫩的颈项,起伏有度的曲线,就这般展露在他面前。   卿柔枝以为这样,他就会退却。 第13章 、搜身   毕竟,她是皇后,是他父亲的女人,他再怎样狂妄,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放肆。   褚妄却倾身靠近。   卿柔枝蓦地一悚,下意识往后退去,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宫人纷纷将头垂下。   而她呼吸微滞。   男人清冷英俊的五官近在咫尺,纤长的睫毛垂着。   就连眼尾的弧度,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指腹冰冷,贴着她手腕的肌肤缓慢往里探去,像是被细细的小蛇缠上。她没想到,他竟真的在那摸索起来!   只是,那等重要之物怎么可能藏在袖口,卿柔枝努力克制住身体的轻颤,一言不发任他搜着。   果然,一无所获。   低低一声笑,清冷磁性,从他胸膛处传来,震得耳廓微微发痒。   “看来,是儿臣错怪您了。”   他变脸的速度一绝,刹那间恢复成以往的恭敬疏离,唇角勾着,冷淡完美到虚假违和。她眼睫一颤,轻轻一抽手腕,提醒他还握着自己。   褚妄垂眸。   女人手腕雪白,那滑嫩的肌肤如同刚刚剥开的笋,咬上一口,必是齿颊生香,满口鲜甜。   指尖缓缓离开,他盯她,眸色无比诡谲,“奉劝您一句,”   他不紧不慢道,“莫要与本王作对。”   她低声:“我哪里敢。”   女人樱唇微张,徐徐吐出的白雾,在空中氛氲弥散。   卿柔枝呼出一口气。   幸亏冬日的服饰较厚,那虎符被她藏在最里面的贴身兜衣处……   任他手眼通天,也难以察觉。   低着头的卿柔枝没注意到,男人嘴角,勾着一丝隐秘笑意。   ***   宴会在内苑举办。   陛下与皇后坐主位,右上,则是临淄王的位置。宴会已经开始,除了他,便只有董贵妃未来了。   董贵妃是七皇子的生母,杀子之仇,她恨褚妄入骨,想来是连作态也不愿。   更何况董家如今,都被临淄王牢牢控制在手心。   陛下面色苍白,时不时地轻声咳嗽。   直到那人缓缓出现在视线之中,陛下威严开口:   “你去了何处?”   褚妄闻言抬眸。   卿柔枝的手蓦地捏紧了扶手。只因她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之气。   相距甚远尚且有这血气传来,他身上沾染的,只会比这更浓烈十倍!   至于他从哪里过来……   褚妄勾唇,“东宫。”   陛下骤然起身。   又极为僵滞迟缓地坐了回去,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东宫……东宫。   卿柔枝亦是心神震荡,望向那抹众星拱月的,颀长高大的身影,只见他垂下的衣袖间,指尖淅淅沥沥往下滴血,落在雪地上像极了红梅,艳冶惊人。   与当初她在井边见到那个少年时的情景,是何等相似。   身后跟着一连串淋漓鲜红的脚印,就像是从尸山血海中漫步行来。   他,屠了东宫!   褚妄闲庭信步,漆黑的凤眸扫视一周,与他视线相接的人,无一不狠狠瑟缩,只恨不能钻进地里,别惹了这煞神的注意。   褚妄举步,朝角落走去:   “儿臣还是坐在老位置吧。”   从前的九皇子,像影子一般坐在最偏僻的角落,他掌管诏狱,身上杀气太重,安排座次的宦官怕他冲撞龙体,每每有宴,都会将他安排在角落。他脸庞微垂,一脸的谦逊恭敬,然而想想他方才做了何事,这平平无奇的语气听去便十足惊悚。   饶是临危不乱如高覆水,也冷汗直下,明明天寒地冻的深冬,他却频频擦拭额头,整个人不住打着摆子。   临淄王入座之后,宴会又若无其事地进行了起来。   妃嫔们闷不吭声,臣子们装聋作哑。   仿佛谁都不知就在刚刚,发生了多么血腥的事件。   凤座居高临下,男人垂着眉眼,用手帕细细擦着指间鲜血的举动,她都看得一清二楚,越看便越是心慌,她转开目光,并未注意到他手腕上,没了那串黑色佛珠。   她心有惴惴。   若说之前他放过她,是因为她有利用的价值。   现在却更倾向于,他在折磨她。   卿柔枝记得,芳仪宫的董贵妃曾经养过一只猫,那只猫在捕猎时喜欢故意将老鼠放跑,享受追逐戏耍的过程,等到厌烦了再扑上去,一口咬断它的咽喉。   在褚妄的眼里,世人就和被玩弄的老鼠差不多。   享受看到他们恐惧惊惶的样子,等玩腻了,再心满意足地将之杀死。   “母后总看儿臣做什么?”   她蓦地回神,却正好对上那人不偏不倚看来的视线,男人薄唇一勾,轻笑着开口。   她心口一跳,惊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望着他出神,偏了偏头,轻咳一声道:   “殿下不是一向喜欢梅花香饼,怎不见人呈上来?”   “不必。”   却被他一口回绝,他语声湛凉,听得人心口发麻,“本王最厌恶梅花香气。”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褚妄忽然放下杯盏,盯着桌上那壶酒,平静道:   “这是桑落酒?本王记得,父皇最喜这酒,”他凤目斜睨,对一宫婢含笑道,“你,替本王将这壶酒,献给父皇。”   卿柔枝藏在袖口下的手骤然握紧:   “多谢殿下美意,酒就不必了。陛下身子不适,御医说过,不宜饮酒。”   他笑而不语,只轻扫那宫娥一眼,年轻男人皮肤白皙,五官俊美至极,尤其是那双清澈见底的凤眸勾魂摄魄,宫婢双颊先是一红,不知想到什么,又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不敢违抗,端着托盘,颤巍巍踏上台阶,送至帝后案前。   “陛下,请饮。”   那宫婢声音里夹杂着深深地恐惧,好像送来的不是毒酒而是岩浆,托盘在她手中不住地晃荡着,洒出酒水无数。   卿柔枝指甲深陷进肉里。   “难为吾儿,还记得朕的喜好。”   陛下冷冷一笑,那宫婢蓦地失手将酒杯打翻,桌面顿时一片狼藉。   她立刻跪下请罪。   还没开口,便被士兵拖了下去。   凄厉的叫声之中,褚妄抚了抚袖子,脸色平静道:   “看来,只能由母后代劳了。”   卿柔枝骤然抬头。   他褚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是,竟无一人敢出声制止。   她顿时腰肢发软,瘫坐在凤座之上,鬓发被汗水打湿,猛地明了他早前,去那一趟东宫的用意——   东宫被屠,足够震慑文武百官,将他们吓得如同鹌鹑般一动不动,哪里又敢出言阻拦?!   早知是一场鸿门宴。   却没想到,凶险若此!   “母后?”他提醒。   卿柔枝望向那杯重新斟满的酒盏,眸子里,升起一丝绝望。   却不知哪里起的一阵狂风,将旁边白梅树的花瓣吹得四散,有一片打着转儿,落进了她面前的酒盏。   花瓣雪白,衬得杯中液体澄澈莹亮。她心念一动,立刻指着道:“陛下钟爱白梅,就如钟爱元后,”   她嗓音放缓,轻轻一叹,哀愁不绝。   谁也不知,冷汗湿透后背,为今之计,只有放手一搏。   当初不是长姐,不会有九皇子的一线生机,他这个意外生下的皇子,早就被善妒的董贵妃扼死在襁褓之中。   就算那时他年幼不记事,懿德皇后对他有恩,也是难以抹除的事实!   “姐姐素日最喜在品酒之时,择选三两白梅放于一旁,如今的景色,难免令臣妾想起姐姐,哀思难以纾解。便以此酒,告慰元后之灵。”   说罢,她手腕翻转,将花瓣连同酒水倾洒于地面之上。   席间,顿时有哀哀的哭泣声响起。   今上还是亲王时,元后便嫁给了他。   二人相伴相随、互信互爱,是一等一的贤妻贤后。   元后生前相夫教子,宽待宫人,辅佐陛下登基,护慰朝廷贤良,时刻匡正陛下的过失。   朝中不少老臣都对其感念极深,乍一听闻懿德皇后的旧事,再联想方才在东宫发生的惨剧,纷纷悲从中来,泪湿青衫。   唯有一人冷漠如初,漆黑的眼底无半分动容,像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有规律地叩着桌面。   卿柔枝见状,只能闭眼:   “既然殿下美意难却,此酒,臣妾便为陛下代饮了罢!” 第14章 、告发   说罢满斟一杯,就要喝下,却忽地叫人勾住手腕,夺了酒盏过去,那人鬼魅一般立于她身畔,修长的手指,握着那被她朱唇沾过的酒盏,垂着眼道:   “父皇母后对儿臣如此防备,实在是令孩儿心寒啊。”   说罢,举起那酒,一饮而尽。   一滴不剩,这才衣袖一扬,银杯与台阶碰撞,声响清脆。   他被酒水润泽过的唇瓣微微开合:   “母后以为,儿臣在里面下了毒吗?”   男人用两个人的声音,含笑说道,卿柔枝浑身僵硬,动弹不能。   她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沉得住气,根本,没有对陛下动手。   酒里,无毒!   “母后使的这出苦肉计,是父皇教您的?”   他眼尾勾着,一瞥皇后侧畔,摩挲着那雕刻成飞凤形状的扶手,把她困在凤座之上,眼底冷得像冰,“一番肺腑之言,加上舍身为君的大义。不止那些臣子,就连本王都听得感动了呢!”   他竟然全都知道……知道她想拉拢臣子,为将来她自请去往感业寺而铺路……挫败感袭来,掌心一片腻湿,垂眼一看,竟是被掐出了条条血痕。   那人却像是在一瞬间丧失了对她的所有兴趣,抽身而去,缓缓踱步到席间。   他的身影修长挺拔,仿佛一柄利剑,横贯于天地之间。   “请陛下废后。”   卿柔枝大惊。   他冷漠的视线,亦如锋利无比的钢刀,瞬间穿透她的胸口。   像是一滴水落进了滚烫的油锅,立刻掀起轩然大波。   陛下强忍怒火开口:“今日并未朝堂,只一寻常家宴,废后乃是国事,岂可儿戏。”   褚妄淡道:“是国事,也是家事。”   他话音一落,便有一位御史出列,细数继后之罪状,言辞之辛辣不堪入耳,卿柔枝呼吸起伏,瞥见褚妄嘴角噙着的一抹淡淡笑意,蓦地醒悟。   他在警告她,与他作对,将会付出无比巨大的代价!   “陛下。”   卿柔枝款款离席,裙摆迤逦,面容妩媚而哀婉,“臣妾此身尊荣,都是陛下给予。陛下作何决定,臣妾都心甘领受。”   所有人,屏息以待。   此事,不是区区废后这么简单,而是未来新帝与他君父的,权力之争!   今夜,若依临淄王之言,废后,则,江山易主!   卿柔枝,亦是在赌,赌陛下会不会,弃了她,弃了她这颗棋子。   高居主座的陛下沉默半晌,抬起手,艰涩开口道:“朕乏了,想先回宫休息。废后之事,容后再议。”   “陛下!”   御史欲挽留,一瞥身旁的临淄王却未出声,只淡淡勾了勾唇。   难道,他本意并不在此?   心神骤然松懈,卿柔枝满脸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无力地瘫倒在地,被侍女淮筝搀扶起来,一阵腿软得难以站起,只能将半个身子都倚靠向淮筝,哑着声,对一旁笔直伫立的男人道:   “本宫也有些精神不济,临淄王,恕不奉陪了。”   “陛下!”   蓦地,一道变调的女声划破夜空,打碎这片死寂:   “陛下,臣妾要见陛下!”   董贵妃?她怎么来了!   众人有些惊诧,唯有卿柔枝垂下眼帘,手指紧紧地抓住淮筝的手臂。   董静婉披头散发,保养极好的容颜扭曲着,显得有几分狰狞可怖。   陛下也停住脚步,拧眉看去:“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董静婉跪于地面,厉声道:“臣妾要告发皇后与九皇子私.通,秽乱后宫,罪不容诛!”   众人骇然变色。   陛下:“贵妃,你胡说些什么!”   就是他,是他杀了旭儿!   “三年前,那杯毒酒有问题,”   董静婉声嘶力竭,“是卿柔枝私自调换了毒酒,才没置那贱.种于死地!”   “一派胡言!”   “臣妾有证据,臣妾从太医署,找到了当年皇后所换的那味药,”   她手中捧起什么,众人看去,只见是一片黑中带金的粉末,“此物名叫怜菩提,会使人暂时闭气,出现假死状态,八个时辰后便可恢复如初。她为了九皇子费尽心机,不惜以价值连城的怜菩提换他保得一命,还不够证明二人有染么?造成今天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皇后啊陛下!”   当初,九皇子被陛下密令鸩杀,却未身死牢狱之中。   知情者都道,天不绝他性命,又逢彼时还在世的太后寿诞,吃斋念佛的太后不忍,为其向陛下求情。   是以陛下饶他一命,将之贬谪出京。   竟不知其中,还有这般隐情?!   若真是皇后调换了毒酒——   那她与临淄王的关系,可就,耐人寻味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集中在那个男人的脸上,却看不出半分情绪的波动。   董静婉怨恨地看着卿柔枝,今夜,她必能让这个贱.人得到报应!   谁知一个耳光裹着风声而来,竟将她狠狠地扇倒在地,“陛下……”   董静婉呆呆地仰着脸,看着身着明黄龙袍的褚隐,眼珠一动不动,像是被抽去了全部生机。   她眼里涌上铺天盖地的血色,不管不顾地喊道,“为何,为何还有这般维护她?这个贱.人,她早已背叛了您,她与您的儿子有染啊陛下!”   清亮的少年音响起:   “疯子说的话,谁信?宋大人,你信吗?王大人,你信吗?”   被慕昭问到的臣子,纷纷一脸菜色,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   “陛下!”   忽然有人疾呼,只见那穿着明黄龙袍的高大身躯轻轻一晃,下一刻,他直挺挺地倒向地面,卿柔枝立刻上前,急声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陛下昏迷,所有人束手无策,只能看向最中央的那个男人。   褚妄道:“高公公,拟旨吧,”   他神情冷淡,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董静婉那一番话,似乎没在他心里留下一点波澜。他是在场唯一一个,从头到尾都面不改色的人。   所有人都在心惊,这位临淄王,当真是一尊无情无欲的煞神!   “董氏,疯癫无状,惊扰圣驾,”   男人的口吻慢条斯理,此刻,他的话就等同于圣旨,“着。废为庶人,”   他随手拿起一物,轻描淡写,“剥夺贵妃服制,逐出宛京,不得携带金银细软,不得寻死。终身以乞讨为生,永世不得回京。”   那物“琅呛”一声跌落在地,众人定睛一看,乃是一件梅花金碗!   这是要董贵妃,行乞出京的意思。   董静婉深爱陛下,又喜铺张,让她那样毫无尊严地活着,不如杀了她。   可他偏偏不许她寻死,不可谓不残忍!   卿柔枝看着褚妄,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 第15章 、沐浴   董静婉,与她斗了那么多年的董氏贵妃,就连圣眷最浓时的自己,都不得不让她三分……   那样飞扬跋扈的董静婉,却落得个乞讨出京,死生不得与陛下相见的下场。   被拖走时,明显神志不清,嘴里疯狂地咒骂着。   跟褚妄的生母,一模一样的结局!   她与董静婉,又有什么不同?   自己真的,能在这样冷酷无情的男人手底,活下来吗?   ***   “淮筝,我很害怕。”回宫路上,卿柔枝撑着额头,喃喃,“你可还记得,董静婉是哪一年进宫的?”   “泰和二年。”   是啊,陛下登基的第二年,董静婉就进了宫,她的兄长,是朝中一品大员,兵部尚书。   可是刚才,褚妄的一句话,她什么都没了。   而董家,也被临淄王下令,尽数逮捕下狱。   “卿家和我,会不会也落得同她,同董家一样的下场?”   淮筝是元后的贴身宫女,她身上有跟长姐很相似的令人安定的气息。   她道:“九殿下的命是元后保下的,您是元后唯一的嫡亲妹妹。殿下不会那么绝情的。”   柔枝却轻轻一笑:“莫要再安慰我了。”   将希望寄托于旁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想到手里的兵符,和失去踪迹的太子,她的胸口便像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   “你说太子他,还能回来吗?”她迷茫地看着前方封路的大雪。   东宫被屠,董氏倒台不过是短短一夜,或许,她一开始选择投靠临淄王,是错的,她既狠不下心来手刃至亲,也无法真的听从他的命令,对陛下动手。   她的软肋太多,牵绊太多,想要保护的太多……注定,什么都护不住。   是这样吗?   哪怕一点点,都护不住吗?   “至少,卿家还在。”   淮筝就像知道她心中所想,轻轻说道。   卿柔枝眼底的倦怠稍稍褪去一些,是,是,她这个皇后还在,卿家还在。   她紧握住贴身宫女的手:   “淮筝,这些年,若是没有你在我身边,真不知,该如何撑下去……”   淮筝用一种充满怜爱的眼神看着她,“奴婢会永远守护娘娘。”   卿柔枝看着淮筝,心中慢慢坚定,既然没有力量就不能守护,那她就获得力量,不惜一切代价。   ***   坤宁宫。   “轻澜?”卿柔枝怎么也没想到,太子妃盛轻澜,竟会躲在自己的坤宁宫中!   一瞬惊诧后,她立刻吩咐两个心腹归月和思月:   “去锁门。”   盛轻澜从藏身的柜子里钻出,一股血腥味冲进鼻尖。她捏着染血的裙摆,不顾一切地扑进卿柔枝的怀里。   “姐姐……柔枝姐姐,”   盛轻澜瘦弱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像是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死了好多人,我是趁乱跑出来的。”   “柔枝姐姐,姐姐救我,救我……”   卿柔枝揽住她,未进宫前她与这位太子妃是好友,嫁人后,彼此之间便生分了。   盛轻澜像其他人一样对她恭恭敬敬,张口闭口都是娘娘,好几次想与她谈谈,都找不到机会。   原本以为,东宫遭难,从此跟旧友生死两隔,没想到她竟逃了出来!   卿柔枝连忙让人找出一件衣裙,拿给盛轻澜换上。   盛轻澜去到屏风后更衣,归月和思月齐齐跪下。   “娘娘,不可。”   归月无声作口型。   思月性子略显急躁,压低声音道:   “如今临淄王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皆在他一人,太子妃娘娘是太子殿下的正妻,临淄王必然不会手下留情,将她留在身边,无异于惹火烧身啊娘娘!”   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盛轻澜交出去,以示投诚的决心!   她已自身难保,若再庇护一个盛轻澜,便不是废后那么简单!董静婉的下场,还不能够令她警醒么?   如此时刻,若还念着不相干的人……整座坤宁宫,都会变成炼狱!   卿柔枝久久地沉默。   一声啜泣,蓦地响起。少女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满脸是泪地看着她:   “轻澜,不欲让姐姐为难,”   她跪下来,重重嗑了三个响头,“当初轻澜想要轻生,是姐姐拉我一把,我才苟活到如今,此生得遇姐姐,轻澜虽死无憾。”   “轻澜死后,娘娘便将轻澜的尸身交出去,必能重获临淄王殿下的信任。”   说罢,她便抬手,似乎想要吞进什么东西。   卿柔枝脸色骤变,“拦住她!”   淮筝立刻夺过太子妃手中之物,竟是一块足金!   盛轻澜呆呆跌坐,猛地捂住脸,低低哭出了声。   卿柔枝从小的朋友就不多,盛轻澜算是其中之一。她们也曾有过蹴罢秋千、斗草归来拾翠钿的快意时光。   明知不该,明明在心里权衡了千百次的利弊……   救她,只会给自己引来灾祸。   “随我来。”   思月归月双双跪下,无声挡在卿柔枝的面前,盛轻澜的手紧紧揪着裙子,骨节隐隐泛白。   终究,是淮筝率先表态:“坤宁宫危难之际,我们应该上下一心,而不是阻挠于娘娘。不论娘娘想做什么,奴婢都会支持。”   听罢,思月归月这才让开身子,   思月活泼,归月稳重,卿柔枝便让二人带盛轻澜去躲藏好。归月咬牙,“娘娘放心,娘娘要护的人,奴婢拼死也会护住。”   卿柔枝亦是道:“本宫,不会牺牲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淮筝则被她留下,商议对策:   “有你在,我会心安一些。”   只是还没说几句,砰砰砰,殿门被人大力拍打的声音便传来。这么快,人就来了:   “奉临淄王殿下之命,搜查刺客!”   刺客?坤宁宫哪来的刺客,只能是来搜查逃走的太子妃!   须臾,殿门被人以蛮力撞开,一伙举着火把,身穿甲胄的金鳞卫训练有素地将坤宁宫团团围住,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而众星捧月的正中,是一名黑发黑袍的男子,他身材高大,腰佩宝剑,容颜极其俊美,一双眼眸漆黑无波。   他率众,旁若无人走进了坤宁宫。   殿内空空如也,皇后不知所踪。   金鳞卫一把揪住一名宫女,厉声喝问:   “皇后呢?”   那宫女唰地白了脸,支支吾吾,半晌才颤声道:   “娘娘……娘娘在沐浴。”   金鳞卫闻言看向临淄王,对方眼皮一掀,轻嗤一声,径直朝内殿走去。   思月立刻硬着头皮,上前阻拦道:   “请殿下止步。”   可他步履从容,不见停滞,思月归月一众宫人全都跪了下来,慌张道:   “请殿下止步!”   一抹雪亮的剑锋破空而来,倏地指向跪在他面前的思月。   “还要拦么?”   思月刚想说话,却被归月紧握了手,对方轻轻摇头。娘娘告诫她们,无论发生何事,都要保全自己的性命。   她们要听娘娘的话。   金鳞卫却犹豫道:“殿下,不会有诈吧?”   褚妄抬手,示意他不用跟来,所有人都留在了原地,看着男人孤身一人去往后殿,他步态从容,竟像是对这里的一切熟悉至极。   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色,褚妄忽然想起,他十六岁第一次走进这里,那时候,继后刚刚封后不久,颇得圣眷,坤宁宫中,满眼的富丽堂皇,穷奢极丽。   陛下甚至不惜耗费巨资,命能工巧匠,为其打造了一座玉清池。   春寒赐浴玉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   “太子妃在何处?”   男人寒凉的嗓音,于这漫漫水汽的蒸腾下,带了一丝无形的暧昧。   似是被他所惊,她雪白的胴.体往水中沉了一沉,水面上红色花瓣蓦地散开,露出无边春色。   “谁让你进来的?”   她低声斥责,含着强烈的羞恼之意。   作者有话说:   太子妃是助攻!大助攻   基友说我男主是古言区最事业批的男主,淦   没错!但是他真的会为爱发疯!清醒地发疯~ 第16章 、阴暗   卿柔枝低低的呵斥声中,压着强烈的羞恼:   “殿下一朝得势,竟是连人伦纲常、君子之仪都罔顾了么?”   肩膀蓦地被一片冰冷的金属压住。   锋利冰冷的寒铁,距离她的颈项,仅仅只有一指之距。   随时,都会割开她的喉咙。   卿柔枝浑身血液如被冻住。   她垂下眸,只见那薄薄的剑锋之上,有水汽在渐渐凝聚,凝成一颗珍珠大小的,晶莹剔透的露水。   像是一滴汗,缓而又缓地滑过光滑坚.硬的剑身,又嘀嗒,坠进水池之中。   她的心,提到喉咙口。   竟然连这样,都无法让他却步吗?   此人的心肠,该冷硬到何种程度?   “卿柔枝,”他声若呢喃,似情人低语,字里字外,却冷酷至极:   “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乌黑的发丝缠绕脖颈,贴住锁骨,像是魅惑人心的海妖。她白腻的指尖轻抬,在一种类似赌徒的心态中,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捏住了剑锋。   她闭着眼,踩着他的底线,将剑身,缓而又缓推离致命之处。   “这世上,无殿下不敢杀之人,柔枝一介女流,又算得了什么呢?”   自从做了皇后,她便极少用这样的声线说话,娇媚的嗓音带着怯意,极易激发男人骨子里的凌.虐欲。   他一顿。   她抓住时机,猛地一头扎进水中,又猝不及防地,破水而出。   水珠四溅中,她缓缓睁开濡湿的眼睫,果然看到一抹修长的背影。   他在她出浴的瞬间便转过身去,“母后这是要铁了心与我作对?”   男人握剑的手在用力,青筋根根分明凸起,彰显著年轻男人的血气方刚,声音含着蓬勃的怒火,无端一丝喑哑。   此时,一直躲在水下的盛轻澜缓缓冒出一个脑袋,肺部因缺氧差点爆炸,吸气吸到一半,又差点呛住。   她死死捂住嘴,目眦欲裂。   她看见了什么?继后身上,几乎不着丝缕,肩颈雪白,脖子挂着一条极细的红色丝线,在背后系成垂落的结。   而她前方,一个黑发黑袍的男子背对而立,身量高挑颀长。   盛轻澜一下子就认出,是那个,如同修罗恶鬼一般可怖的,临淄王!   东宫属臣,凡不归顺,与他作对者,全都死在他的剑下。   左庶子、司议郎、书令史、太子少保,无一幸免!   是贴身婢女用命,拦住了那些可怕的金鳞卫,才给她争取了逃跑的时间。   她慌不择路,只能逃进柔枝姐姐所在的坤宁宫……   眼前这副极具冲击的画面,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瞳孔放大,湿透的身体微颤。   她自幼寄人篱下,性格软弱,被人欺负了也只敢往心里咽。   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未有一个人,会这般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连女人视之若命的贞节、名声都可以不要。   ***   “好了,没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轻柔的嗓音唤回了盛轻澜的思绪。   盛轻澜泪眼婆娑,一屈膝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柔枝姐姐……”   “都是我的错,若非我生事跑来,姐姐今日也不会蒙此大辱,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死在那金鳞卫的手中,也不会连累姐姐!”   想到贴身侍女的死,盛轻澜失去血色的唇瓣不住地颤抖着。   一只纤美的手抚上她肩,卿柔枝搀起盛轻澜,不着寸缕的身上香气缭绕,“我都作了那样大的牺牲,才救你下来,往后莫再有轻生的想法,否则,便是对我不起。”   盛轻澜怔怔看她,半晌,点了点头。   卿柔枝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你先在这里待着,我出去看看情况。”   那人心眼多如马蜂窝,难保不会杀一个回马枪。   草草披上一件衣物走出,褚妄果真未走,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听见动静,他亦是朝她望来,眸色微凝。   女子湿发披散,一袭轻纱裹着玲珑的身段,露出白嫩的颈项和纤长的四肢。她一路走过的地面,留下淋漓水意,“殿下。”   目光掠过那双裸.足,他微哂,“娘娘答应给本王的东西呢?”   她一怔,蓦地想起,兰因的信。   卿柔枝快步去翻找出来递给了他。   褚妄展开看了一眼,忽而轻笑,抖开那张信纸怼到她面前:   “娘娘不解释解释?”   只见那信上,除了寥寥几个无关紧要的字和兰因的落款之外,再无别的。   “怎会如此?”   卿柔枝睁大双眸,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她忙道:“我没有欺骗殿下,这确实是先生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交给殿下的。”   他目光落在她身,又不自然地移开道:   “您还是先将衣物穿好。”   卿柔枝这才发觉出来的匆忙,衣衫轻薄被水打湿,紧贴着身体,顿时羞窘,忙去取下外袍,慌乱又细致地穿好。   “娘娘未免,有些过于贪心了,”   褚妄背对着她,慢条斯理折好信纸,黑眸之中有着勘破一切的淡然,“想保她的命,便把答应本王的事做了吧。”   他扬手,从掌心里掉出一个瓷瓶,骨碌碌滚动到她脚边,意味深长道,“太子妃的命,和后位,娘娘选一个。”   她站在那里没动。   他笑,“既然选择做本王的傀儡,就乖乖听话,本王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留一个没用的废物。”   他大步走来,突然伸手握住她的脸。   手指掐住脸颊上的软肉,隐隐用力,饱满红润的肌肤陷了下去,凸显出他指尖的形状,“再敢耍花样,”   他的手,缓缓滑落到她纤细的脖颈上,这姿势她并不陌生,一瞬就连呼吸都滞住。   可他放在上面的手指,却没有收紧。   只在她颈上,一下一下缓慢、轻柔地抚弄着。   卿柔枝身子微颤,眼尾生理性地激红,这副模样不知挑动他哪根神经,蓦地将她拽到面前。   男人喉结微动,眼底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暗情绪。   声音却仍旧冷淡克制:   “本王定杀不饶。”   ……   褚妄走后,卿柔枝慢慢滑坐在地,难以自控地战栗着。   一直躲在角落,大气也不敢出的盛轻澜蹒跚着走出,望着卿柔枝这副样子,她握着双手,眼泪直掉:   “都是我的错。”   “若不是我连累了娘娘,娘娘岂会受那……那人威胁。”   “哭,解决不了问题,”   卿柔枝摇了摇头,借着她的搀扶缓缓起身,“我了解他,不是个出尔反尔之人。既然这次他放过了你,就暂时不会再找你的麻烦。这几日,你待在坤宁宫中,不要乱跑。”   “而且,”她看着盛轻澜,郑重道,“我要你做一件事。”   “轻澜这条命都是娘娘救的,什么事,我都愿意为娘娘做!”她急急地保证道,“哪怕是肝脑涂地!”   “倒也不必,我要你用你的医术帮我,”   盛轻澜自幼钻研医术,甚至比一些资历深的老御医还要善于用药,如今的她四面楚歌,需要这样的助力。   将褚妄给的毒药递给对方,她道:   “你先瞧瞧,这是什么?”   盛轻澜放在鼻下嗅嗅,眉心一皱,“这不是怜菩提吗?”   什么?   褚妄竟然给了她这味药……看来董静婉那番话,到底是在他心中留下疑问的种子。可他竟然只字未提,只字未问,一切都表现得与寻常无异。   是一点都不在乎了吧。   不管当初,她调换毒药的目的为何,他都不再过问。是了,她怎么忘记了,他不是那么轻易会被打动的人。   毕竟造成的伤害是确实存在的,光阴不可逆转,三年的流徙,消磨掉了他所有的情感,让他变得无坚不摧、冷硬如冰。   她幽幽叹了口气,难免有些懊悔。   她不让宫人拦下董贵妃,放任其闯入宴会,揭开一些真相。   不仅没有达到她想要的效果,反而,徒添了烦恼……想到男人眼底那一抹幽暗,她便有些心乱。   盛轻澜忽然低低道:“娘娘为什么不告诉临淄王,您就是,兰因?”   卿柔枝骤然变色,“你是怎么知道的?”   盛轻澜抿了抿唇,在卿柔枝逼问的视线下,不知为何,她眼眶微红:   “方才我看到了那信纸上的内容,娘娘的字迹……模仿的是斐然哥哥。我年少时,见过斐然大哥的字。娘娘写的,与他一模一样。”   卿柔枝不语。   卿斐然,是她那战死在西凉的大哥,他文武双全,写得一手好字。   卿柔枝除了自小在闺阁里练出的簪花小楷之外,还擅长模仿她大哥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   是的,兰因,世上并无其人,   可是这种事怎么可能,公之于众?   倘若褚妄身上没有流着皇族的血脉,她这样的举动便是大逆,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她化名兰因,在第一年寄信与九皇子,只是希望,他不会在流放途中,放弃自己的生命。   她体会过那种绝望的感觉,她只是,想要拉他一把……   就像他曾经拉她一把那样。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还会有回来的一天。皇位,那令所有男人都趋之若鹜的皇位……真的有那么好吗?   卿柔枝想了想,低低同盛轻澜道:“可以不告诉别人么?”   “我不会说的。”   盛轻澜竖起掌心对她发誓道:   “倘若我将此事泄露出去,便叫我今后发覆面、口塞糠,无后而终。”   卿柔枝从未在她面上见过这样认真而坚毅的神情,完全没有从前半点怯懦的影子。   盛轻澜是西凉送来和亲的公主,自幼养在大越,深受当时痛失爱女的太后和先帝的喜爱,封为明珠公主,是大越内定的太子妃。   却因常年客居他乡的缘故,养成了一副胆怯懦弱的性格,说话轻声细语,行动弱柳扶风,这在崇尚大气之美的大越堪称另类,招来许多贵族女子的不喜,觉得她做太子妃,是德不配位。   一次,盛轻澜差点被几个心高气傲的贵女推下池塘,是她看到并帮之解围,二人自此结识,成了知交好友。   卿柔枝从思绪中抽离,轻轻握住盛轻澜的手道:   “轻澜,我要你为我,制一味药。”   ***   卿柔枝提着食盒,问及陛下情况。   高覆水往里一瞥,弯着腰,低声道:“回皇后娘娘,陛下用过了药,将将歇下。”   “你们都退下吧。”   卿柔枝缓步走进。   褚妄手执朱笔,坐于案前批阅奏折,像一尊无情无欲的玉佛。   窗外透进的薄薄日光,笼着那清冷如谪仙的眉眼,通身气度出类拔萃,好像他天生就该坐在那个属于帝王的尊位。   “殿下。”   卿柔枝提着食盒上前,甜媚的香气瞬间盈满四周。褚妄四平八稳,端坐不动,视线未从奏折上移开半分。   把小食一样一样从食盒里取出,她用余光,瞥了一眼那安静的床幔。压抑着心中那丝别扭,她缓缓矮身,优雅地跽坐在继子的身畔。   她静静等他看完了那份奏折,方才柔和道,“殿下辛苦了,用些糕点吧?”   观察他的面色,她不紧不慢道,“这些都是我亲手所做,滋味虽然不比御膳房,倒也能入口,只是不知,合不合殿下的口味。”   早年继后为了巩固圣宠,曾向尚宫学习烹制点心的手艺,她不是贤良的皇后,却是聪慧的学生,不学则已,一旦学成,总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褚妄先是扫了她一眼。   女子一袭绣着白梅的抹胸宫裙,更显得肤色雪白,明眸水润,唇瓣嫣红。   一张面容如梅花吐蕊,妖娆妩媚。   他眸光暗了暗,又低垂视线,在那精致小巧的糕点上一一掠过。   搁笔擦手,勾了勾唇:   “既是娘娘的手艺,儿臣却之不恭了。” 第17章 、壁咚   卿柔枝便将那碟子枣泥山药糕往他面前推了推,她记得以往他来坤宁宫时,最喜欢的便是这一道小食。   他却问:“父皇可尝过了?”   卿柔枝咬唇:“这些,是我特意为殿下所做。”   “哦?”他眼底浮起浅淡的兴味。   拈起一块,张口欲咬。   卿柔枝屏息看着。   “娘娘不会在里面下毒吧?”   他突然问。   她手一颤,“殿下何出此言?”   褚妄却眯眼,捏着那块糕点仔细端详着。   他手腕洁净透白,像一捧雪:“本王是没有这口福了,娘娘,还是献给陛下吧。”   “殿下竟要对我防备至此么……”   她轻声,语气惆怅,好似十分忧伤。   以前坤宁宫做了糕点,太子有一份的,九皇子便也有一份。笼络也好,为了彰显皇后的贤良也罢,总归是有几分真心在的。   他却袖子一扬,毫不留情便将那盘糕点打翻在地。   他起身,乌靴在上面碾过,她花费了数个时辰,每个步骤都亲力亲为的酥点,就此,化为一摊淤迹。   她盯着,一眨不眨。   他叹息,“为何就是不肯乖乖听话呢?”   听话。   又是听话。   这两个字,她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回。   卿柔枝突然抬头。   妩媚的双眼含着泪意,亮得惊人。   “殿下疑我,叫宫人撤下便是,何必糟践我一番好意?”   褚妄眉梢一挑,风流恣肆至极:   “你是在,质问我?”   卿柔枝定定看他:   “殿下要我做的事,我做不到。”   她一字一句,坚决道:   “陛下,是我的夫君,自古结发为夫妻,殿下想废我后位,尽管废了就是。但要我害我的夫君,恕难从命。”   褚妄双眼骤暗,一双狭长凤眸,爬过细密的怒意。   “哗啦——”桌面那堆成小山的奏折散落得到处都是。   黑发黑袍,金质玉相的男子一步一步逼近,毫不顾忌就在不远处龙床上躺着的他的父亲。   肆无忌惮地,将他的继母,逼到绝境。   卿柔枝退无可退。   对方高大的身躯笼罩着自己,几乎将她压实在那道绣着花鸟的屏风之上。   他修长结实的手臂撑在一侧,如同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将她困在他结实宽阔的胸膛之间。   他漆黑的眸光,一寸寸碾过她的额头、眉眼、鼻尖,最后深锁在那花瓣一般的双唇上。   他用一种极为轻柔而充满诱惑的嗓音,在她耳边发号施令:   “再说一遍。”   她大气都不敢喘,哪里又敢说话?   她毫不怀疑下一刻,他就会当着陛下的面将她杀死。卿柔枝咽了一口口水,汗水从额头滴落,脸色惨白到了极点,她有些后悔,不该激怒他,她明明知道他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   一绺发丝落在颊边,她张了张口,   在这种极度紧张和窒息的状态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指尖忽然微动,撩起她鬓边垂下的那一绺发丝,吓得她连忙闭紧双眼,却没看到男人嘴角那一丝弧度。   一道虚弱的男声突然从帐幔中飘出,打破了二人对峙的僵局:   “皇后,你来了?”   卿柔枝忙道:“是,陛下。”   一边说着,一边从他臂弯之下钻出,而他竟然破天荒地没有拦住她,一颗高悬的心终于落下,卿柔枝平复着心跳,缓慢朝着龙床走去。   “陛下有何吩咐?”   陛下咳嗽了一声,用气音说道,“朕方才梦到了一些往事,心神颇为不宁,想着许久未听你奏琴了,今日,便为朕弹奏一曲吧。”   “是。”   卿柔枝微微福身。   “临淄王,”   陛下又道,“你也一同坐下听听吧。”   褚妄冷脸片刻,终是什么也没说,缓缓落座。   这时,卿柔枝已经抱出了那张古琴,婉约坐于寝殿当中。   她凝神片刻,纤细玉指落于弦上。   琴声徒然在寝殿之中响起,如清泉一般汩汩流淌,清越、动人。   褚妄斟了一盏茶握在手中,一双眼眸淡然朝那女子望去,忽地,眸色微凝。   只见女子纤细的指尖上,有几个似是被烫出的水泡,拨动琴弦时,不可避免地弄破了它们,雪白指尖泛起晕染般的嫣红。   那本是玉笋般漂亮白润的一双手,他也曾握住过,柔嫩触感时至今日也能清晰回想,血水顺着她的指尖流下,淌在那细长的琴弦之上。   而她十指染血,依旧抚弄不停,以至于琴弦也被染上了淡淡的血迹。   她弹的明明是一首凝神静气的曲子,从她指尖倾泻出来,却似有无限哀怨,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这模样,竟叫人想起那凄美动人的传说。   相传,有鸟名曰荆棘鸟,从生到死不眠不休,只为寻觅那最合适的荆棘枝,任由尖刺刺穿它的身体,忍着剧痛发出鸣啭。   一曲终了、天地失色。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世人只知,懿德皇后一手《玉妃引》绕梁三日,却无人知晓,卿家二小姐曾经也是,一曲千金。   在这袅袅的琴音之中,她难以控制地想到了过往,有别于落寂宫廷的,独属于卿府的热闹烟火。爹娘慈爱的目光,年幼的她被大哥托在肩膀看灯,还有长姐温柔耐心教她练琴的光景。   那叫人留恋的欢声笑语,恍如隔世,浮沫般,一个接一个地破碎了。   大哥战死、长姐病故。   而她,孑然一身,入了这寂寥深宫……   到头来,想要的要不起,想留的,留不住。   有人忽然低喝:“别弹了。”   琴音骤急。   像是要将这琴音化为刀化为剑、化为千军万马,扫荡这世间所有的不公与屈辱。这时的卿柔枝,已经听不见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完全沉浸在了这琴音之中。   原来十指连心竟是这般,向来麻木的心脏也感到了丝丝的抽痛,在这近乎自虐的疼痛中,她却得到了难以言说的解脱和快意。   她突然,想到了长姐。   人人赞颂的懿德皇后,在皇后的身份下,她也是女人,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吗?在这花团锦簇的深宫,一眼便能看到头的未来,在这从未有过变数的生活中,她那最终郁郁而死的长姐,抚弄着同样一张古琴,也曾有过,同样的寂寞吗?   忘情之处,十根手指已是鲜血淋漓,如同遭了酷刑一般,可她却全然不觉,直到琴面被一道玄黑色的衣袖一拂,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琴弦,俱断。   她的手腕也被人一把拽起,“我叫你别弹了。”   男人怒意昭著,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的骨头给捏碎,浑身散发着令人发怵的压迫感。   即便是这样的响动,床帷间依然毫无动静,褚隐,似乎早已伴随着琴音入眠。   “请殿下放手。”   她极力压低声线,面容染上羞恼。   他却并不,视线也凝住在她手上不动。   卿柔枝顺着看去,只见十根葱白的指头上,旧伤未去,又添新伤。她心中并不觉得如何,只叹了口气道:   “劳烦殿下替我传一位御医。”   褚妄却道:“儿臣这正好有一些伤药。母后若不嫌弃,便由儿臣代劳吧。”   他意味深长道:“儿臣这几日照料父皇,对您多有疏忽,难为您还记得儿臣的喜好。儿臣总该要孝敬孝敬您的。”   卿柔枝想到那被他踩成一滩烂泥的枣泥糕,难以相信他真有什么感激之情。   “陛下他……”   握着她的手掌骤然收紧。   卿柔枝疼得唇瓣发白,再难说出一句话,只能任由他抓着自己,用干净的手帕一点一点,仔细擦去上面的血迹。   他垂着眼,动作很是轻柔小心。   却让她想到之前几次,他亦是这般细致地擦去指尖鲜血。她不禁狠狠打了个寒颤。   “娘娘很怕我?”他忽然抬眼,一双清澈的眼眸定定地凝望着她。   卿柔枝心道,放眼整个大越,就没有不怕你的。   十指被他收拢于掌心,卿柔枝惊觉,他的手竟是这样修长宽大,对比之下显得她羸弱幼白非常。而他亦是发现了这点,握着她手竟久久不曾松开。   “娘娘的琴音,似有怨恨之意,”他打定主意,挖坑给她跳,“竟不知是在怨恨父皇,还是怨恨儿臣呢?”   卿柔枝却不傻:“我只怨恨我自己。”   片刻,无言。   他垂着眼睫的样子,倒有几分少年时恭谦温良的模样。难得这样和平共处,卿柔枝也不忍打破,“殿下,那枣泥糕中,无毒。”   她忍不住开口,“我的答案还是与之前一样,我……我下不去手。”   他掀起眼皮,淡淡道,“您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用啊。”   卿柔枝抿唇,似是恼怒。   柳叶细眉缓缓展平,只轻叹一声,便不再说话。   “当初娘娘为何要调换那置儿臣于死地的毒药,以至于养虎为患,不知能否,给儿臣一个解释?”   褚妄却整个人向她倾倒而来,如一座沉沉的高山,将她困在座上动弹不得。   他眸色很深,其中的情绪令她难以分辨,只能觉出一种怪异,可究竟是哪里怪异,她又说不上来。 第18章 、退位   她身子后仰,几乎是蜷缩在座上,雪白的裙裾与他的衣带勾缠在一起。避开男人极有存在感的呼吸,她侧开脸,低低道:   “你,你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我只是不忍看到你真的丧命……”   “只是不忍?”   “只是不忍。”   褚妄微哂,“娘娘怕是忘了,您也就比儿臣虚长几岁,这话说得,倒让儿臣以为您对儿臣,真是那血浓于水的母子之情了。”   卿柔枝被他说得难堪。   “董静婉说的话,”   他突然抬手,指腹按住她唇,坚.硬陷进柔软。   “娘娘以为如何?”   卿柔枝一僵,猛地往后仰去,避开他这极为冒犯的举动——   手捏扶手,冷汗骤然密布,以为如何?   皇后与九皇子私.通?   那分明是无稽之谈!   “你放肆。”   终于明了,方才他眼底的怪异为何。   热意缓慢从脖颈蔓延上来,像是打翻了胭脂。   她面红如火,羞恼慌乱又惊惧:   “你我之间,清清白白问心无愧。董静婉激愤之言,往你我身上泼的脏水,临淄王竟是当真了吗?”   那可是乱.伦!   她低声警告他:   “陛下随时会醒,临淄王,你最好注意你的言辞。”   不知为何他静住,垂在身侧的手攥起,直攥得骨节泛白。   “娘娘真以为,自己的魅力有那么大吗。”   他倏地轻笑,带着嘲弄。   身前骤然一空,是他抽身离开。   卿柔枝白了脸,是,他是什么人?   天生的恶劣种子,最喜欢看到别人因他而慌乱失措的模样。   曾经一场宫宴,她因头疼没去成,夜里九皇子却来请安,向她讨一盏茶喝。   那时,少年手撑下颌,凝睇她许久突然道,“娘娘,我心悦你。”   她一瞬间震愕在那,久久无言。   而他垂下浓长的眼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不慌不忙跪地请罪,道是酒后无状,请她治罪。   她什么也没说,只罚他在坤宁宫外跪足三个时辰,让他好好醒酒。   谁知道,他是暗地里爱慕了他父皇的哪个宫嫔,将她错认了呢?   直到一阵猛烈的咳嗽传来,拉回卿柔枝的思绪。   陛下!   手腕却被那人攥住。   卿柔枝咬牙:“殿下若想拿我寻开心,也请等陛下好一点以后……”   他目光却紧锁在一处。   她纤白的细腕上,赫然挂着一只手镯,不算贵重的白玉材质。   那年她生辰,太子送的是一尊玉佛,他送的,便是这镯子。   她后来才知,这是他母妃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他眸光盯着,一动不动。   慢慢地,视线落在她面上。   “这镯子,娘娘还留着?”   “娘娘好深的心思。”   他唇角扬起弧线,手臂一扬,蓦地将她甩开。   卿柔枝猝不及防,整个人扑向桌面,整条手臂更是撞在了桌上。   手腕震得发麻,而那镯子就此断成了两截,痛得她一时抬不起来。   她又慌又恼怒,不知触了他的哪片逆鳞,竟让他发作至此?   “先是亲手做的糕点,再是这镯子,”他淡淡嗤笑,“这世上,怕是没有您不能利用的东西了吧。”   卿柔枝咬唇,他有什么资格来说她?他不也是如此吗,为了得到至高无上的位置,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包括她。   而她只是想活着,有什么错?   她冷冷地与他对峙着。   救他性命的元后,他不顾念;   当初她调换了毒药的事实,也不能使他有一分半丝的动容。   想要在这样的他手里活下去,无异于天方夜谭。   陛下的咳嗽声愈发猛烈。   褚妄动了动手腕,面容冷淡,像是在驱赶一只小犬:“去吧。去得晚了,父皇怕是要不行了。”   卿柔枝忙不迭朝床榻奔去,并未注意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极为阴冷。   “陛下。陛下可安好?”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不知是担忧枕边人多一点,还是担忧陛下死后,她自己的命运。   也许,陛下会给她一纸丹书铁券,但那又如何呢?   她还是一点保障都无。   皇权之下,人命不过蝼蚁,转眼便会灰飞烟灭。   伺候陛下喝完了药,细细擦去他唇角的药渍,卿柔枝这才悄然退出太极宫。   谁知褚妄,亦是前后脚地随她走出。   “既不愿为本王所用,又想保住太子妃的命。娘娘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我不愿害陛下。”   卿柔枝回眸,坚定自己的立场,同时又有点祈求地看着他。   褚妄笑着,眼里没了温度。   “今夜子时,熏风殿。娘娘若是不至,太子妃和卿家,娘娘一个都保不住。”   说罢,他扬长而去。   子时。   熏风殿,素来是文武百官朝见帝王的地方,褚妄高居龙椅,一袭玄黑色绛纱袍,垂眸望着底下众人,好似这不是在大越朝堂,而是家中后院一般慵懒闲适。   宋寻欢慕昭宗弃安,众多新旧两朝的臣子分立两侧,皆是他的心腹。   有人在底下说着:“……当务之急,是早日登基,以免夜长梦多。”   一声皇后驾到,打断了君臣议事。   宋寻欢蹙眉:“皇后来做什么?”   她一脸不赞成道:“殿下,请恕属下直言,皇后不过一个深闺妇人,懂什么国家大事,更别说,皇后至今立场模糊,摇摆不定。待殿下登基后,她和她身后的卿家定是一大隐患。殿下怎可让她进这君臣议事重地,参与此等国事?”   慕昭与她唱反调:   “皇后娘娘怎么就不能进来了,论起来,这还是娘娘自己家呢。”   宋寻欢冷笑:“自己家?你的意思,殿下与娘娘是一家人吗?”   一家人?   眼看俩人又要吵个不休,其他臣子都一脸的头疼,不约而同望向主座的决策者。   褚妄支着额头,薄唇微勾,倒是并未计较宋寻欢那所谓的“一家人”,只淡淡开口道:   “是本王请母后来,作个见证。”   他一出声,宋寻欢便止住了话头,脸色隐隐不虞。   慕昭瞧她一眼便低下头去,若有所思。   卿柔枝一踏进熏风殿,便觉得里面有种莫名的安静。   对上龙椅上那人瞧过来的视线,她微微一怔。   “母后。”他脸上带着完美的笑意,修如梅骨的手,一指身旁:   “来人,请母后入座。”   那里摆放着案几,并未置椅,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走近了才发现,上面还有一纸明黄卷旨。   却是空无一字。   “娘娘是最熟悉陛下之人,这诏书由娘娘来写,再合适不过。”   卿柔枝浑身一震。   他竟然要她模仿陛下的笔迹,写一封退位诏书!   史官面容严肃,就在一旁静候。   诏书一下,她与临淄王联合,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往后史书工笔,都将有她这位皇后的身影。   今夜过后,她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卿柔枝不敢深想下去,脸色隐隐发白。   女子一袭葱绿曳地长裙,腰系纯白宫绦,纤纤立于案前。   她眉宇微蹙,笼着若有似无的哀愁。   一双眼眸,又似狐狸般妩媚。   继后久居深宫,今日难得一见,真是天下仅此一份的美貌。   几个久经沙场的将士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纷纷看得移不开眼去。   宋寻欢冷冷一嗤。   卿柔枝出了会神,倒也没说什么,只平静走去挽起袖子,只因手上带了伤,一握笔便是疼痛难忍。   那纤纤玉指握着的狼毫笔,隐隐发颤,滴答,一滴浓墨,在雪白的纸张上晕开。   一只手忽然从她腰后握来。   “娘娘抖什么?”   带着笑的低语响起,一具高大结实的身躯贴靠而来,准确无误地包裹住了她拿笔的手,冰冷与温暖相贴,她登时浑身僵硬。   这……成何体统?   卿柔枝呼吸微急,做不到像他一般视旁人目光如无物,费力挣了挣,却躲不开那人低沉磁性的声音。   “娘娘若是不想弄脏衣裙,就安分些。”他语气温柔,却带着隐隐的威胁。 第19章 、暧昧   她一僵,只能任由他动作。他生着薄茧的手强硬地握着她的手,在诏书上,一个字一个字,往下写。   卿柔枝只觉时间过得无比漫长。   他呼吸扫在耳侧,似有若无地掠过她白玉似的耳垂,将那处扫得微红。   压迫感如影随形。   写完最后一字,他却依旧将她右手紧握在掌心,拿起那枚不知何处寻来的传国玉玺,端端正正,盖在诏书之上。   尘埃落定,鲜红刺目的玺印赫然入目,昭示着,就是今夜,他继承了他父皇的江山,他父皇的一切。   赤.裸裸的,宣誓主权。   当一切确确实实在眼前发生,她才觉出天地颠倒的晕眩,甚至忘了自己还在他的怀里。双腿已然酸软如泥,她只能靠手臂死死撑着桌面,眼眸充血,盯着那封由她亲手写下的诏书。   众人低下头,眼观鼻鼻关心,可谁都忘不了那一幕——大越的继后,被他们未来的新君圈在身前。   他修长有力的手臂搂着继后,女人面比花娇,腰颤如柳,二人打破了那平时尊卑有序的距离,竟似比夫妻还要亲密。   皇后,可是他父亲的女人啊。   却同时有人,在心中大逆不道地想道,继后与陛下,老夫少妻。   就算陛下去了,继后也正值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更别说拥有这样怀璧其罪的美貌。   再一细想,已经沦为乞丐的董贵妃,和那则宫闱秘辛……   一时间,人人不寒而栗。   走出熏风殿时,慕昭眉头深锁,而一旁的宋寻欢,更是一脸阴沉:   “这继后,真是红颜祸水!”   她毫不掩饰对卿柔枝的厌恶。   慕昭刚想说点什么,就有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大事不好了!陛下……陛下他……又咯血了!”   ***   卿柔枝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她跪在寝殿外,软枕垫在膝下,却仍旧感到一种刺进骨髓的寒冷。   淮筝告诉她又下雪了,雨夹雪的天气,总是要比往日冷上许多。   宫中的白梅,也果然开了。   冷冽的寒风送来丝丝缕缕的梅香。   这一刻她想起很多往事。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陛下。   初见陛下,不是在卿府。   是在她很年幼的时候,陛下还不是陛下,是九殿下,先帝最宠爱的皇子。   时隔太久,只模糊记得,是个亲切英俊的少年,笑起来的模样像春日里的暖阳。   那时,他已经与长姐结为夫妻。   二人依偎着站在白梅树下,冲她盈盈微笑。   那幅画面深深留在了年幼的她心中。   她对爱情所有美好的憧憬,便是从那一刻萌芽。   可是后来……   “娘娘别想了,那件事,不是您的过错。”   淮筝跪在皇后身畔,掌心盖在皇后弱白的手背上,宽慰道。   “娘娘已经足够勇敢,从那些苦难之中,走出来了。”   她真的,走出来了吗?   卿柔枝自问,却没有答案。   她抬眸,历代帝王龙驭宾天之前,顾命大臣,众妃嫔都要跪候在外。   临淄王进去了将近一个时辰,里面却迟迟没有动静,连一句口谕都无。   卿柔枝有些不安,“兰绝……兰大人回来了吗?”   吐出那个名字,仍有轻颤掠过心头,脑海中出现一道身影,那个如玉如琢,兰花般高雅清贵的君子。   如果没有当年那场意外,也许,她能获得如长姐一般的爱情。   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淮筝道:“兰大人三日前便动身,正快马加鞭赶来。算算时辰,也该抵达了罢。”   话音刚落,一道清越的男声响起。   “微臣兰绝,参见皇后娘娘。”   声若凤鸣,皎若清月。   公子兰绝。   卿柔枝用力握住淮筝的手,缓缓抬眼,与往常无异,满是皇后对臣子该有的客套与疏离:   “兰大人不必多礼。”   兰绝白衣染尘,一进宫便直奔陛下寝殿,一丝不苟的墨发有些凌乱,看上去风尘仆仆,可周身那股兰花香缭绕不散。   一双乌眸沉静,越过皇后望向紧闭的宫室,开口便是低沉一句,“陛下,可是将实情与娘娘说了?”   卿柔枝微怔。   她以为他会询问陛下的病情。   “东宫。”他言简意赅。   他竟然也知,太子还活着……是了,她猛地想起,兰绝曾被认命为钦差大臣,御赐尚方宝剑,行先斩后奏之权,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之一。   却无缘无故,在三个月前被陛下调离宛京,紧接着太子失踪的消息便传来,实在是巧合得不可思议……   难道说一切,陛下早有先知吗?   故意调走兰绝,是想在病入骨髓,无力回天之际,再为他最心爱的太子,谋划些什么吗……   卿柔枝隐隐发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庞大的迷局。   那么,兰绝回来,除了来见陛下最后一面……   卿柔枝立刻想到了那枚兵符。   询问的话到嘴边,又立刻止住,她余光瞥到隐隐有人往这张望,显然,在密切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偌大宫禁,全在那人的掌控之中!   卿柔枝便佯装拭泪,对身旁宫女哀声道:“算算日子,坤宁宫后院的白梅,想来全都开了吧,淮筝,你去折三枝过来,本宫要献给陛下。”   兰绝闻言一怔,看着淮筝离开,又不动声色地回眸望来。   视线相接,卿柔枝便知,聪慧如兰二公子,已然明了她的意思。   “母后。”冰冷的男声蓦然响起。   她转头,只见褚妄高大的身影立在台阶上,不知往这里看了多久。   浅浅吸了口气,卿柔枝上前一步,“本宫要见陛下。”   褚妄却扬袖拦住,玉面含笑:“要让您失望了。父皇并不想见您。”   卿柔枝震住。   她可是皇后,天子之妻,陛下弥留之际,怎会将她拒之门外?   “兰大人,久违。”褚妄却径直望向她身侧,淡淡道。   “微臣见过临淄王。”   兰绝冲他行礼,身形优美如鹤,不卑不亢。   他出身簪缨贵族,自幼任太子伴读,时常与太子一同在凌烟阁进学,满腹经纶,惊才绝艳,十七便高中探花。   比起褚妄略显凌厉的锋芒,他更加从容内敛,温润如玉。   褚妄居高临下,凝睇此人。   卿柔枝一直知道,他对他的皇兄,也就是太子深恶痛绝,自然厌恶一切与他相似之人。   而兰绝,恰恰与太子是至交好友,与太子一般都是光风霁月的君子。   他的视线落在兰绝身上太久,久到卿柔枝的心脏微微抽搐,忍不住想要开口。   褚妄却脚步一转,让了个身位。   “请吧。兰大人。”   他言语颇为客气,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派头,却让卿柔枝愈发不安,一双明眸望向御前太监高覆水,对方却一脸为难:“陛下确实只传唤了兰大人一人,还请娘娘恕罪。”   卿柔枝便知如今,唯有褚妄才能让她见到陛下最后一面。   谁知对方目不斜视,擦过她大步而去。   卿柔枝不得已追了上去:“陛下当真没有任何话,留给我吗?”   褚妄回眸看来,他右臂握于身前,指节分明,白皙颀长。   卿柔枝忽然想到熏风殿的情形,他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字写下退位诏书。喷洒在颈侧的呼吸滚烫而灼热,令人窒息的暧昧。   他们身旁,便是一株梅花树,风过,雪粒和花瓣簌簌落下,在地面一阵纷飞翻卷,恰如她紊乱不定的心跳。   褚妄瞧着她,缓慢勾唇,“母后可想知道,父皇方才,下了怎样的一道旨意。”   她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危险,微微蹙眉。   他反倒不回答了,只从袖口取出一物,“娘娘的手镯,别忘了。”   是那个被他摔断的手镯。   居然被修好了……   不等她反应,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一只细腕,卿柔枝低头,只见那镯子用银环镀好了缺口,被他握着给她戴上,温润的白玉压着皮肤一点一点往腕骨处推去,压得一片雪肌泛起红痕。   直到将她,彻底套牢。   诡异的熟悉感传来,当年她褪下佛珠为他戴上时,不也正是如此吗!   她一悚直往回缩,却被他紧抓着不放,被他用力攥在掌心,指腹按压皮肤,疼痛与焦灼传来。   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呼吸微急,一时间僵持不下。   “娘娘,东西取来了。”   是淮筝的声音。她来的正是时候。   青衣婢女弯腰撑开一把伞,穿过霏霏的雨雪疾行到她身边,卿柔枝顺势挣开褚妄的桎梏,慌不择路地躲进淮筝的伞下。   手心骤然一空,褚妄垂手,指腹微捻了下,一双凤眸掠过,见那宫女一手握着伞,一手却还抱着三根白梅枝条,枝上花团锦簇,冰清玉洁。   他不由得微哂:   “父皇病重,母后还有这样的雅兴,倒是让儿臣很意外啊。”   卿柔枝呼吸一滞,冷静道,“陛下寝宫里的瓶梅,前几日枯死不少,也该换了。”   “白梅忠贞,”褚妄点头,“确是父皇喜爱的玩意儿。”   说罢,他黑眸仍旧紧盯不放,好似在寻找其中暗藏的玄机。   卿柔枝忽道:   “这把伞,送给殿下遮雪吧。”   她走上前去,把伞面轻轻往他身上一斜,挡住迎面吹来的风雪。男人高大的身影顿时叫薄薄的纸伞笼住。   褚妄注意力落回她的面容,久久不动,而她避开了他的视线,红唇微抿。   当真是明珠点绛唇,素肤若凝脂。   男人垂眸,从宽大的玄黑袍袖之间伸出了手,修长冷白的手指,缓缓握住伞柄,“父皇让儿臣,”   他慢条斯理,“殉了继后。”   卿柔枝心下骤空,同时也松了手去,却堪堪叫人裹在掌心,像是蓄谋已久。   她无措抬头,却跌进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眸。   “雪天路滑,娘娘当心。”   指腹擦过柔嫩,他一脸莫名的笑意,握着伞便要离去。   卿柔枝浑身发冷地喊住他:“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殿下的意思?”   “哦?”   “本王几次三番放过娘娘,已是仁慈,”他轻叹,好似极为惋惜,“可这次,是父皇要杀你。”   他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她,“本王早就让娘娘先下手为强,娘娘不肯听,又怪得了谁呢?”   “娘娘勇气可嘉,曾经对着本王举起弓箭,如今,陛下要杀娘娘,娘娘可敢对陛下,刀剑相向?”   他似乎很在意,她曾向他举起弓箭这件事。   他抬步朝她靠近,白皙的指尖拂过她的鬓边,帮她整理着微乱的发丝,语气低沉磁性,蛊惑着她坠入深渊,“儿臣可以帮您,不会有人发现。等到父皇的遗诏公之于众,一切就都晚了。做决定吧,娘娘。”   卿柔枝胸脯起伏不定,深呼吸,竭力让自己清醒。   “陛下,不会让我死。”   她的笃定,是因为虎符在她手中,是陛下亲手交给她的。   以她对陛下的了解,绝不会无缘无故要她的命。   她的退后,让褚妄的手落了空。他莫名安静了一瞬。   蓦地弯唇,冷冷一笑。   那把伞被他用力往地下一砸,顷刻间碎雪飞溅,伞骨支离,四分五裂!   作者有话说:   褚妄:夫妻情深,真是让本王好生感动啊 第20章 、君死   “你做什么?”   被他一把攥住手腕,她大惊失色。   “放肆,放开本宫!”   卿柔枝挣扎着,可他用的力气比之前任何一次还要大,她感到难以忍受的剧痛,整个人被他大力地拽着朝前。   “殿下,请殿下手下留情!”   淮筝慌乱上前阻拦,却被褚妄一脚踹向心窝,整个人断线风筝般飞出,直直撞向白梅树,哇地呕出一大口血,晕死过去。   “淮筝! ”   “不想她死,就闭嘴。”他眼眸冷戾。   她蓦地盯住他,死死咬住下唇。   所有人,噤若寒蝉看着这一幕,看着大越的皇后,被她的继子,一路拽着,拽进太极宫中。   没有一人,敢出声制止。   “褚岁寒,你简直混账!”   殿门砰的一声关上,卿柔枝同时叱责出声。手腕一圈红痕肿.胀,她愤怒到了极点,泪水滴落不绝,嗓音微颤。   褚妄不言语,只抽出圣旨,甩到她脚下。   “现在,娘娘还敢笃定吗?”   卷轴在她脚边缓缓打开,看清那雪白帛书上的一字一句。   她脸上刹那间,没了血色。   ***   “皇后娘娘?”   凤袍女子跌坐在地,像是被抽去了灵魂,对他的声音没有一点反应,兰绝立刻就发觉不对,快步上前,捡起那封圣旨,展开看罢,亦是大惊。   “陛下怎会……”   陛下生性敦厚仁爱,绝非残忍冷血之辈,怎会令皇后殉葬?   内帷,浓烈的药味袭来。   兰绝看着皇后缓缓起身,朝着内帷走去,她看上去完全恢复了正常,但兰绝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陛下——”   不多时,伴随重物落地声,女子惊呼传来。   兰绝猛地一掀珠帘,只见地面一滩血迹浓艳,而皇后扶着陛下,柔弱的身躯勉力支撑着那身着龙袍的男子,眼眸含泪,戚戚朝他望来。   兰绝脸色大变。   “传太医!”   兰绝高声道,他迅速转身,在路过褚妄时,脚步微微一顿,旋即快步走了出去。   卿柔枝抱着那具失去温度的躯体,指尖颤抖着从陛下的鼻尖离开,一瞬间,彻骨的冰冷,传遍四肢百骸。   她低着头,怔怔看着陛下深陷的,再也不会睁开的双眸。   再移向他染满鲜血的唇。   他死了。   他甚至,一句话都没给她留下。   这位温柔的、勤勉的帝王,天下人的君父,她的老师,她的夫君,她一生的依靠,在泰和七年的雪天,呼吸断绝,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褚妄长身玉立,手心静卧着一串黑色的佛珠,冷漠地看着生父气绝。   仿佛死去的是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人。   不多时,兰绝带着太医赶来。   看清屋内情形,他眸光一凝。   而随兰绝走进的太医,浑身骤然酸软。   他跪倒在地,两股战战,惊骇至极。   只见距离龙床不远的地面上,赫然一条断裂的,黄色如意幡。   此物若断,君死有疑——   在场之人,都得没命!   兰绝呼吸微急。   他对身后道:“你先退下。”太医如蒙大赦,立刻提着药箱离开。   而兰绝缓缓上前,挽起袖口,将陛下的身体扶到榻上。   他俯下身去,手腕整洁白净,为陛下认真细致,整理起了遗容。   从头至尾。   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   卿柔枝捏着帕子,跪于地面,一点点擦去那滩血迹。   滴答滴答。   泪水从眼眶跌落,冲开那一片血红。   ……   三更时分,坤宁宫。   后院白梅树下,白衣墨发的女子望着那一株繁茂的白梅,微微失神。   几步之外,兰绝双手敛于袖中,并未贸然出声。   那女子手中提了一盏宫灯,一阵风来,素白的裙裳荡起水波样的纹路,如有纤云绕袖,冷烟蔽月。   浑身上下笼罩着淡淡的忧愁。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   其艳若何,霞映澄塘。   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兰绝想起初遇她时,她才十四。   还是无忧无虑的卿家二小姐。   一张粉面吟吟含笑,像枝头跳跃的春光。   卿柔枝终于觉察到了男子的出现,眼底飞快掠过什么,又低下眉去。   弯身缓缓一福,手中宫灯散发柔和的光,笼着如云似雾的裙角。   “兰大人。”   她问道,“大人这三个月并非西巡,而是,去了北边?”   兰绝道:“是,北方多荒漠和风烟,看不到宫里这般美景。”   他仰头,望着沉甸甸的花枝,下颌白净优美,似一弧月。   卿柔枝沉思。   既是去了北地,青州便是必经之地。而太子,恰恰是在青州失了踪迹。   这其中,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似乎知道她的困惑,兰绝摇了摇头。   “娘娘,还不到时机。”   自古成帝王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而临淄王,正是占尽了先机。   三个月前,陛下突然病重,朝政大权落于董晖之手,内乱不断。   恰在此时,临淄王与建陵王联手发难,集结数十万大军,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浩浩荡荡直冲宛京而来,每一场翻身仗都打得极其漂亮。   病虎养精蓄锐,已然成了一只气吞河山的猛虎。   朝着大越君臣,伸出他锋利的爪牙。   无言沉默许久,终是卿柔枝先开口。   “兰大人可有,心愿?”   “娘娘是指……”   “一生,都不可企及的心愿。”   他难得沉默。   她却喃喃,“即便伴君多年,我还是很难,完全摸清陛下的想法。”   陛下他究竟有没有一刻,真的将她当成他的妻子,全心全意地,信任过?   这样的问题,她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问他了。   褚隐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与褚妄一样在皇子之中行九,性情却大相径庭。   作为丈夫,他是温柔儒雅的,但同时,帝王的冷血残酷也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那道让她殉葬的旨意,她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陛下的字迹。   兰绝眸光微凝。   “微臣倒是觉得,陛下是在救娘娘。”夜风吹动他雪白的大袖,飘飘似一场梦,“娘娘有没有想过,或许只有那样做,娘娘才能有一线生机。”   卿柔枝一怔。   骤然从凄迷的情绪之中脱离出来,是啊,她怎么没想到!   按照褚妄的性子,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最喜欢的,便是逆天而为。   他绝不会,顺从陛下的遗愿!   而如今,虎符在她手中。   陛下那道旨意并不是想要她死,而是在打消,褚妄对她的怀疑。   她不禁想到那断裂的如意蟠……   难道这,也在陛下的计划之中吗?   兰绝知道这一切吗?他之前与陛下独处过一段时间……看到那如意蟠时,他就没有怀疑过她吗?   “兰大人,我有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想要问大人。”卿柔枝不知为何,生出一丝紧张,“你相信……相信我吗?”相信她并没有害陛下。   对上她的眸光,兰绝竟有片刻失神。很快恢复清明,他道:   “微臣从未怀疑过娘娘。”   无论是七年前,   还是七年后。   她怔怔。   他轻声:“娘娘,可以答应微臣,一件事么?”   卿柔枝:“大人请讲。”   他指尖拈着一枚白梅花瓣,嗓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什么:   “但求娘娘,无论遇到何事,都请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地、千次万次地、毫不犹豫地挽救自己,于这世间水火。想必,这也是陛下所期望的。”   请你,活下去。   心头突然涌上钝痛。   如果这话,是在那时听见,该有多好。   卿柔枝真诚道:   “多谢大人。”   男子一怔:“娘娘,不必对臣言谢……”   他眼眸微垂,情绪清浅:   “永远都不必。”   兰绝走后,不断有风裹挟着清寒的梅香,扑向鼻尖。   混着淡淡的兰花香气,丝缕不绝。   ***   卿柔枝心不在焉地慢慢走过芜廊,却在转过拐角时,猛地撞上一团混沌的暗影。   她骇极,手中宫灯一晃,唯恐是什么吃人的鬼怪。   她从小就害怕鬼神之说。   强定心神,借着昏黄的烛火,辨出对方的轮廓熟悉。她松了口气。   是褚妄。   他垂眼在那站着,侧脸英俊冷白,乍一看去竟比路边的雪还要冷。   “殿下……”   攥着宫灯的手微紧,她知道,这样的称谓,不会沿用太久。   他很快,就是大越的陛下了。   褚妄抬眸。   忽然朝她走来,手指一勾扯住她的衣领,将她一把扯到身前。他弯腰,垂着眉眼,如狼一般在她肩颈处轻轻一嗅。   “娘娘身上的味道,与以往,有些不同。”   作者有话说:   狩猎开始 第21章 、妄念   那一瞬他们靠得极近,她甚至能感到锁骨触感微凉,是他的鼻尖。   顿时无比震悚,急急往后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疯了不成?!   这么一退,灯罩中本就微弱的光,竟就彻底熄灭下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一步一步靠近,直到与她近在咫尺,呼吸也交缠在一起。   “娘娘可还记得,泰和三年的上元节。”   泰和三年?   卿柔枝眼神微微迷离。   他说的,是……   那一夜,太极宫灯火通明,她为陛下献舞。   而九皇子则被父亲罚跪在丹墀下。   他的上衣被褪了干净。   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成,却也能窥见日后强大的体魄,修长的身体笔挺如剑,肌肉白皙紧实,腰线漂亮惊人。   当着宫中奴仆的面露出身体,这对任何一个皇子来说,都是奇耻大辱,他却平静至极。   周围鄙夷不齿的眼神,完全无法干扰到他。   他抬眼,直直看向前方,看着那个,完全不属于他的世界。   他跪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雪地里,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而他前方,那扇朱红色的门后,隐隐有泛着金色的光芒透出。   丝竹管弦,轻歌曼舞,金碧辉煌。   与他,泾渭分明。   少年挨着一道又一道,裹挟着君威的鞭笞,一声不吭,宛若一座感觉不到疼痛的雕塑。   这是尊贵的天子,大越的主人,为他打上的烙印。   独属于他这把刀的烙印。   他并不怨恨,他平静到甚至冷漠地接受了这份浩荡皇命,雷霆君恩。   忽然,殿门被缓缓打开。   一名女子从中走出,她削肩细腰,面容薄红。额头有汗,她以手帕拭去,饱满的胸脯微微起伏,她穿着单薄,但不知为何,褚妄从她身上感到了一丝温暖。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一双冻僵的手,突然放进烧开的水里。   刚开始可能根本没有什么感觉,渐渐地会觉得疼,而且会越来越疼,仿佛皮肉都要从骨架上掉下来了。   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注视着她慢慢走到自己的面前。   三十鞭,一个成年男子都捱不下来,这少年却硬生生挺了过去。   眸若孤狼,身如青松。   怎么压都压不弯似的。   她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一抿红唇,纤白的指按上肩膀。   缓慢褪下那件华美的外袍,只留一件素白舞裙,裹着窈窕的身姿。   那袭外袍被她簌簌展开,如同蝴蝶张开华美的翅膀,罩住了他赤.裸的身体。   将旁人或轻蔑,或怜悯的目光,彻底隔绝。   她没有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只尽职地传达陛下的旨意:   “陛下有意为殿下选妃。不知殿下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   无孔不入的香气,在他因疼痛而有些昏沉的脑海里,硬生生地,凿出一线清明。香气缠绕着口鼻,让他瞬间生出一种,火烧火燎的饥饿之感。   而她秀眉微蹙,毫无警觉,俨然不知在一只饥肠辘辘的恶狼眼中,她已经,与一块肥美的血肉无异。   ……   “承蒙当年您赠衣之恩,儿臣会晚点对卿家动手。”褚妄笑着,指尖一颗一颗捻动着黑色的佛珠,眼里情绪淡得不可捕捉,“先清理一些碍眼的虫豸。”   卿柔枝一默,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董家?”   杀鸡儆猴。   他要用这样的手段使满朝文武敬畏,就如他在东宫所做的那样。   东宫那些人,他本不必亲自动手。   只他本性嗜血,寻求玩弄生死,夺人性命的快.感。   董贵妃的兄长,董晖,身为兵部尚书,却敢与虎谋皮,与褚妄里应外合,开城献降。   只是董晖这只老狐狸死都想不到,褚妄会在入京之后直接翻脸,将董家满门尽数逮捕下狱。   恩将仇报四个字,被他做到了极致,想毁盟约,便毁盟约;想杀谁,就杀谁。   用来束缚和规范世人的道德和制度,对他,根本无用。   第一个,是董家。   下一个会不会就是卿家?   卿柔枝不太敢让褚妄看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低头道,“老弱妇孺无辜,殿下可否,放过他们?”   他不意外她会说出这话,“娘娘是想做第二个懿德皇后?”   斩草除根,他从来如此。   她自嘲一笑,是啊,明明是跟她毫无关系的人,何必开这个口呢?她本就做不到如长姐那般十全十美,她也不再奢求。   谁知他竟然道:“想要本王放过那些人,也未尝不可。”   卿柔枝一怔,很快反应过来。   他从不做亏本买卖。   她别过脸去,漠不关心,“殿下打算怎么做,都与我无关——”   他却蓦地打断,“儿臣以为,人应该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而不是任由它在心中膨胀,却又无法发泄。人生来就该不择手段地取得自己想要的一切。母后您说,对吗?”   不择手段地,得到想要的一切?   卿柔枝徒然感到不安。   他脸上有一种诡秘的笑意,卿柔枝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层笑意。   他看她的眼神好像下一秒就会抓上来。   卿柔枝心下一跳。   或许,压根就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呢?   他口中的欲.望,大抵是指,想要亲手杀了她那种吧?   她一步步往后退,直到脊背微微抵住什么。   是一个人。   脖子刺痛,被一根簪子压住,粗哑的女声在耳畔,阴恻恻地响起,“主子说的不错,你二人早有私.情!”   那人枯黄、瘦削的面孔暴露在卿柔枝视线之中,竟是董静婉的贴身侍女海棠!   卿柔枝一时间骇得说不出话,此人难道一直躲在暗处偷听不成?!   挟持着卿柔枝,海棠冲着前方男子厉声道:   “殿下若是再近一步,我便杀了皇后!”   褚妄脚步微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   海棠眸色阴狠,锋利的簪子沿着卿柔枝的脖颈往上,抵住那张吹弹可破的脸蛋,充满嫉妒地说道:   “殿下还不知道吧,卿家二小姐待字闺中时,便是个下.贱至极的货色!当年元后病逝,先帝下榻卿府,她就敢光天化日勾.引姐夫,当晚便脱光了爬到姐夫床上,第二日丑事败露,那场面就连卿府的小厮都看了去。原本失贞之罪,合该乱棍打死,卿大人到底疼惜女儿,只将她铺盖一卷送进宫中,这才有了今日的荣华富贵,圣宠不衰,真是叫奴婢好生佩服啊!”   往事被人当面揭开,卿柔枝脸色煞白,双肩微颤。   那婢女要的就是她这样的反应,不禁快意至极。握着簪子的整条手臂都在震颤,阴沉的笑声搔刮着她的耳膜:   “哈哈哈哈皇后,你好了不起啊!竟然这么快就勾上了新帝!主子斗不过你,终究是主子命不如你!今日我便替主子了结了你,也算报了七殿下和主子的大恩!”   说罢握着簪子狠狠刺下。   “噗呲”,皮肉被划破的声响,预料中的痛楚没有传来,卿柔枝腰间一紧,落入一人怀抱。   “皇后娘娘——”   闻声赶来的坤宁宫众人,跪倒一片,看到眼前这一幕,大气都不敢出。   只见,皇后脚边淌过一条血溪。一名婢女双眼大睁,心口直直插着一把刀刃,可见下手之人的快狠准。   然而更骇人的是,临淄王竟然将皇后,他名义上的嫡母,搂在怀中。   皇后洁白的裙摆染着大片血污,如泼墨桃花,灼灼人眼。   卿柔枝脑袋埋在男人宽阔的胸前,细窄的肩膀轻颤,不加掩饰的恐惧。   然而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她摘下了他腰上的令牌。   “娘娘打算这样抱多久?”   就在她将令牌迅速收进袖口时,他冷淡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   她抬头,脸颊堪堪擦过他的下巴。   他眼神突然变得古怪。   她浑身一个激灵,立刻从他怀中退了出去,唯恐避之不及。   “本宫失态了。”   褚妄抬手一摸下巴,看到他的动作,卿柔枝也下意识一抚侧脸,指腹果真沾着黏红。   她有些尴尬,想了想,向他递去一直紧紧攥在掌心的手帕,“多谢殿下解围。”   素白薄绢,就像她新换的这身衣裙,没有多余的花色。   她对新寡的身份倒是适应得很快。   卿柔枝看上去丝毫没有受到那婢女的影响,仅仅眼神有些疲惫。   褚妄接过手帕,沿着白皙的下巴,自下而上缓缓擦拭起来。   一边擦,一边盯着她。   “娘娘倒是自在。”   卿柔枝垂眸,她畏惧权力,是因为权力会夺走她的生命,但她不会再因为一些不痛不痒的指责,感到耻辱了。   “娘娘的心,当真是冷啊。”   他似叹非叹。   冷吗?也许宫里待久了,所有人的心都会变得一样冷吧,卿柔枝没接话,只福了福身,带着宫人离开。   衣裙沾了血,穿在身上很是难受。   只是她没想到,褚妄竟也跟了过来。   她正在内室宽衣解带,里衣褪到一半,露出圆润的肩头。   一侧眸,惊觉屏风上投下一抹修长高大的黑影,鬼魅般骇人。   她在屏风里,他在屏风外,相隔不过数步。这屏风乃是素白薄绢制成,虽不能窥探全貌,但对方的影子轮廓看得是清清楚楚!   她方才脱衣的动作,想必全都落进了他眼中。   卿柔枝惊怒之下,不免生出埋怨,若是有人通报一声,也不至于如此,立刻她就放弃了指责的念头,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   放眼皇宫,谁敢拦他?   他去哪里,不都是如入无人之境吗?   一走神,身体便无意识地放松了下来,有什么东西从怀中落出,砸在地上发出声响。   而后滚了几滚,落在前面那块织金的围毯上——   令牌! 第22章 、恶狼   她本就心虚,此刻一颗心更是猛然提到嗓子眼,几乎是在那人望来的瞬间,便眼疾手快地扔了一件衣物出去,盖在令牌之上。   然而等她看清扔出去的是何物,肠子都悔青了。   一件烟水紫的抹腹!   又好死不死地,正好被烛光照到,抹腹上用金线绣着交颈鸳鸯,光线下奕奕流辉,搭配暧昧的烟紫之色,像极了无声的勾.引——   脚步声缓慢响起。   男人俯身,白皙的指尖刚刚触上那抹烟紫,一只光.裸的手臂却先他一步,把那布料团成一团,捡了过去。   而后飞快地缩回屏风。   “请殿下避让。”   她声线颤抖,竭力压下慌张。   一声嗤笑传来,那人缓缓抬步而去,卿柔枝屏息听了片刻,外边,再无半点动静传来。   看来他已经离开。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沉着眉眼,默默换上就寝时穿的坦领襦裙。   裙身布满花叶纹饰,因殿中常年燃着地龙,温暖如春,衣袖和裙摆都设计得很是宽松,走动时飘飘欲仙。   她头发极长,散着走出,像极了壁画上的仕女。   世人都说一波三折,可今夜的波折,未免太多。   临淄王,竟然还没离开。   就在隔间的窗下坐着,修长洁净的手腕捧着一卷书,眉眼低垂,看得认真,也不知是哪个没眼力见的,竟给他在一旁备齐了点心和茶水。若非那身不是明黄,倒是与他君父,没有什么差别了。   “殿下打算留到何时?”   卿柔枝第一反应是警惕。   难道他发现丢了令牌,才赖在这里不走,想要当场抓她个现形?不对,如果他发现了,刚才就应该揭发她。   “母后想要儿臣留宿吗?”放下书卷,褚妄眸色惑人,轻笑着看来。   却在触及她时,一顿。   “……”   卿柔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下却稍安,暂时可以确定,他没有发现令牌的事。   忽略他愈发怪异的眸光,她纠正道:“不敢劳烦殿下,守夜这种粗活,还是交给下面的人做吧。”   “母后是在装傻吗?”   他手撑着下巴,一双凤眼勾着,愈发显得蛊惑。   她头皮猛地一阵发麻。   “怎么,娘娘很热?”   他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嗓音低沉。   甚至抬着袖子,给她轻轻擦去额头渗出的细汗,擦着擦着,手指便往下滑,抚上细长的颈,触到那正突突跳动的脉搏。   她错愕至极,感到他指腹在那细嫩的肌肤上,极缓慢地摩挲着。   若再往下……   魂魄骤然回归,她猛地避开他,颤声:   “殿,殿下,你在做什么!”   褚妄的手,落了空。   他一捻指腹,似在回味那片滑腻,半晌,勾唇一笑。   “娘娘别怕。”   熟悉的四个字,完全陌生的含义。   一双凤眸直勾勾朝她盯来,清澈见底,毫无邪念,仿佛方才作出暗示性动作的人,不是他。   “儿臣并没有想动娘娘的意思。”   这个动,值得玩味。   他确实没有杀意。   可那股子不阴不阳的意味,比想杀她,还要让她害怕。   她深吸一口气,“殿下,我们谈谈吧。”   “可以。”   褚妄倒是没什么犹疑。却又十分狡猾地将问题抛了回来,“娘娘想谈什么?”   与他视线相接,卿柔枝忽然发现,他好像比她还擅长装傻。   她沉默了。   她不愿做那个捅破窗户纸的人。   她这边不说话,他却开了口:   “既然娘娘没有想与儿臣谈的,儿臣便斗胆,问娘娘一件事。”   说话便说话,他非得冲她靠近,逼得她不得不一步一步往后退。   卿柔枝是有些怕他的。   此人具备狩猎者的一切特质。   冷酷,敏锐,很有耐心。   且,极度的危险——   胸口倏地一紧,片裙上的系带竟被他一把扯住,她下意识回护,于是一人捏着一端,靠一条系带这么连接着。   她用了力,指尖隐隐泛白,感觉到裙头在缓慢地下坠。而他的眸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胸前,肌肤细润,粉光若腻。   “本王听说。”褚妄游刃有余,指节一紧一松掌控着她,他口吻轻慢,“娘娘在未进宫前,曾与兰大人有过婚约?”   距离,在不断缩进。   不知是他在向她靠近,还是她被他拽着,被动地向他靠近。   她咽了口唾沫,紧张到说不出话,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又听他道,   “亦或是背着父皇,与兰二公子,有过一段不可告人的私.情呢?”   轰的一声,她脑子一片空白。   “你、你胡说什么!”   卿柔枝双颊涌上潮.红,有些恼怒,她与兰绝,那位清雅卓绝的兰二公子。   是有过一段婚约,却是她单相思对方。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她进了宫,只能斩断一切不该有的念想。   她跟兰绝,是有缘无分。   看着褚妄,她硬生生压下心头的惊慌,难得严肃道:   “殿下,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   褚妄眸色微沉。   见他不再逼近,卿柔枝这才小心翼翼,缓慢从他手里,抽回了系带。   而后越过他,快步朝着窗边走去,“殿下可知,陛下不来坤宁宫时,我都会做什么吗?”   这时候提起他逝去的父亲。   褚妄玩味地盯着她背影。   她道:“我会彻夜守在窗前,望着这株梅花树。”   她声音微苦:“望着它时,我总是会想,人心易变,为何它们却始终保有一颗初心——年年复年年,总是这般纯白、无暇、纤尘不染呢。”   “娘娘这是在,借花自比?”   像这白梅一般忠贞不渝。   她却摇头,“其实在我心里,殿下才是那样的人……”   褚妄挑眉。   “一个坚毅的,不改初心的人,”卿柔枝缓缓走向他,每多向他靠近一步,手心的湿腻,便多积累一层。   “殿下,”在他注视之下,她寻到他袖口下的手,将她从窗台撷取的一朵白梅放入他掌心。   “殿下拥有可以被摧毁,却绝不会被战胜的灵魂。您是一个强大的,值得尊敬的人。”   说着,她双手贴着他冰冷的皮肤,将他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合拢起来,直到完全合住那朵梅花。   ——值得尊敬的人。   仅此而已。   他挑唇,“娘娘决定了?”   “决定了。”   “不后悔?”   “不悔。”   定定看她一会儿,他点头。褚妄脸上依旧带着那丝清浅的笑意,好像她的拒绝在他这里,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既如此,娘娘好自为之。”   褚妄走后,卿柔枝慢慢合上眼帘。   她知道,她活不成了。   ***   夤夜,江府。   宋寻欢已在帘栊外候了一刻钟,今夜,殿下寻以前共事的臣子叙旧。   庭前赏雪,红炉煮酒。   那姓江的臣子自斟自饮,直喝得脸庞微醺,殿下却始终滴酒未沾。隔着绰约的帘子,二人谈笑风生,倒是一派其乐融融。   又过了片刻,臣子起身送别,长长的衣袖一揖到底,颇为恭敬。   见褚妄朝自己走来,宋寻欢忙上前为他披上那件玄黑鹤氅。   他却抬手,示意自己来。   “是。”   她略微后退一步,余光悄然打量他,耳后发热。   男人修长白皙的手指擦落衣领上的一片雪花,梅骨般精雕细琢,略微颔首:   “走吧。”   宋寻欢跟在他身后走到院子之中,在台阶上停住,望着男人颀长的背影,有些发痴。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他不再是临淄王,而是大越新帝,坐拥河山万里,夙愿得偿。   不知是方才被室内的酒意蒸腾熏染,还是这片雪夜太过清冷孤寂,宋寻欢走到他的身后,从后面抱住了男人。将自己微微颤抖的身躯,贴上他挺直宽厚的脊背。   褚妄一顿。   “寻欢。”   他声线依旧冷淡,像是一块怎么捂也捂不暖的冰。   宋寻欢鼻子发酸,“为何主君眼里,从来就看不到寻欢。”   她声音极低,却足以让他听见。   她听见他清浅地叹了口气:“寻欢,你是我最信赖的下属,你的能力不该被限制。进了宫闱只是埋没了你。”   她的心思,他全都知道,他全都知道。   双臂慢慢松了开,寻欢眼底苦涩,她初次见到临淄王,他不过十八岁余,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高挑清瘦,俊美又带着无形的阴郁,总是孤身一人举目朝南望去。   那是宛京的方向。   她第一次在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身上,看到如此深的寂寞,像是山巅终年不化的雪。   他身边没有什么随从,只有一个听说是他从宫中带出来的侍从,名叫宗弃安。   宗弃安告诉她,殿下在皇宫里过惯了苦日子,跟最低.贱的太监抢吃食都是家常便饭,她不解,太监?   提到这个词,宗弃安的神情变得很古怪,嘴角咧出一丝笑。   是啊,太监,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是宫里最肮脏最低.贱的存在,比阴沟里的老鼠还不如。   宗弃安说,都是皇后吹的枕边风,让殿下受这三年的磋磨,起初宋寻欢十分愤懑,后来也慢慢明白,三年对殿下来说,更像是一场历练。他就像一块璞玉,要经过雕琢才能焕发出最完美的光彩。   “不过,殿下身边,确实少了一位红粉知己,”宗弃安捏着下巴,一双猫眼看着她笑,“寻欢你为何,不试试呢?”   在宗弃安的提点下,宋寻欢蓦地意识到,她是个女人,还是个姿色不错的女人。   她心脏砰砰直跳,第一次抹上胭脂,挽起长发,穿好长裙,踏入临淄王的主帐。   既然都是两个寂寞的人,为什么不可以互相取暖呢?   可他,拒绝了她。   他眼底深深的厌恶刺痛了寻欢。   可慢慢又变得平静,他说,他不需要她如此。   寻欢一时冲动问他,因为被女人害过,才这样吗?   殿下的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阴冷。   他让她滚。   宗弃安听了这事,竟然笑得前仰后合,指尖揩去笑出的泪,告诉她,不不,寻欢,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殿下生于深宫,本会被善妒的董贵妃害死,是懿德皇后救了他一命,交给一位低位嫔抚养。   一开始,嫔对他很好很好,视若亲子。可自打那位嫔有了亲生的皇子,便将他抛弃在了冷宫,不闻不问。   有时候得到后再失去,比从来就没有要残忍得多。   宋寻欢沉着脸。   宗弃安又会不动声色地安慰她,殿下自幼所见美色如云,定力自非常人能比,你要,徐徐图之。   是,徐徐图之,谁知这一图就是三年!   宗弃安口中,那些宛京的美人有多美,她一直没有具体的印象,直到见到那位鼎鼎有名的继后,她心里徒然生出一丝惊慌,下意识看向殿下——   他没有半分异样。   寻欢松了口气,   可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不对。他并没有赶走这个害过他的女人,反而,留下了她。   他还让她跟自己共乘一辆马车。   连她近身一寸,都会皱眉不悦的临淄王,竟然旁若无人地把她圈拢在怀,完全不顾母子名分,带着她写下那连常人碰一下都是杀头死罪的,退位诏书!   然后,便是陛下的离奇暴毙。   这比寻欢预料中的,要快上很多。   昨夜在灵堂,她甚至看到他垂着眉眼,抚过先帝冰冷的灵柩,口中轻叹:   “您的金丝雀,该换一个饲主了。”   一双凤眸,满是快.意。   宋寻欢无法形容当时心中的感受。   惊涛骇浪,不过如此——   倾国倾城的美色,倘若,只为了那倾国倾城的美色。   色衰而爱驰。   宋寻欢如是想道,褚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他不会爱上任何人。   永远,都不会!   ……   “殿下走了?”   江开打量着宋寻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有名的女将军,不仅武艺极高,且对临淄王忠心耿耿。   据说当时陛下在中南洲失踪后不久,便与这位女子结识,当时她还是一名杀人掠货的匪徒,不过短短一夜,便归入临淄王的麾下。   宋寻欢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褚妄已经没了踪影。她定了定神,捏紧腰间的佩刀,看着江开:“我有一桩旧事,想要问问大人。”   “宋大人请讲。”   “大人可知前太子太傅,卿墨鲤?”   ?? 疯批暴君x祸水 ??   null 第23章 、灵堂   “……”江开莫名沉默,片刻才道,“大人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想不明白。”   宋寻欢不屑拐弯抹角,直言道,“殿下何等人物,他从不失误,怎会因为失手杀害朝臣而被陛下贬谪?这不像他的风格。”   这个问题,随着新朝的到来,终于还是被人摆在了明面上。   北镇抚司人人闭口不谈的太子太傅,卿墨鲤之死。   只一眼,宋寻欢便愣住了,她从来没在一个活人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仿佛那是一个决不能触碰的禁忌。   过了许久,江开才道:   “你可知诏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人间地狱。”   “你可知诏狱之中,多少种酷刑。”   “十八种。”   “你可知谁一一受遍这十八种酷刑,却还吊着一口气未死。”   诏狱的酷刑只一种便让人如堕地狱,恨不得即刻解脱死去。   该有多浓烈多刻骨的恨意才会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试遍十八种酷刑?!   宋寻欢蓦地胆寒。   她想起自己听到的传闻。   卿墨鲤。   与卿汝贤这位贤良之臣不同,这位卿墨鲤是从商的好手,极为精明能干,处事圆滑。   有传言他卖官弼爵触犯国法,可传言到底是传言,没有证据便不能定他的罪,哪怕是陛下。   “当初九殿下在查他时,连带着,查出了一桩旧事。”   江开在褚妄手下从事多年,对他的旧称还改不回来,依旧称呼褚妄为九殿下,尽管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年纪轻轻便一身鲜血的少年皇子。   宋寻欢垂眼,发现自己的手指隐隐在发颤,这是即将接近真相的感觉,可她,莫名不想听下去了。   江开却当她作新帝心腹,毫无保留地将来龙去脉,一一告知。   为谋太傅之位,卿墨鲤窥探帝心,趁着先帝下榻卿府,亲手策划了一桩,震惊宛京的丑闻。   他将自己的亲侄女,那位有倾国之色、却已与兰家定亲的卿家二小姐,送到天子的卧榻之上。   彼时元后孝期还未过,却出了这样的事——   卿墨鲤是拿整个卿家,在做一场豪赌。   赢了,他升任太子太傅,前程无量;   输了,他与卿家一起完蛋。   结果显而易见。   他赌赢了,帝王心!   回想起当初那个少年的疯狂,江开仍旧心有余悸,他从没见过那样的九殿下,面无表情地,坐在刑讯室中,听着卿墨鲤略带得意地讲述起这桩“功绩”。   彼时唯有他知晓宫里那位娘娘对九殿下恩同再造,不由得捏了把汗,见殿下面容是与往常无异的冷静克制,纷纷长舒了口气。   可谁都没想到,夜里便出了大事。   卿墨鲤死了。   那夜,月色如水。   少年长身玉立,孑然站在阴冷的牢狱之中。   一身锦衣湿如泼墨,众人凑近才发觉,那是浓黑的血。   他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瞳一片血红,就连睫毛都在往下滴滴答答落着血,整个人犹如修罗恶鬼般可怖。   地狱阴诡,最易诱发人心中的恶念,事态已经无可挽回。   所有人都在惋惜,他的前程、性命都要毁了。   但是从始至终,九殿下表现得与寻常无异,冷静而自持。   江开甚至想过,九殿下在下手时,肯定有过清醒的时候,他甚至会在心里权衡,杀了卿墨鲤,自己会承担怎样的后果。   可他依旧义无反顾地去做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个时候,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不瞒宋大人,方才我便与殿下谈论起这桩旧事,我问殿下,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杀了卿墨鲤吗?”   “殿下笑而不语,我便知,殿下从未后悔过这个决定。他说他回来,是为得偿所愿,却也不止于此。”   “得偿所愿?”   江开看着天上流转的星河,神色一瞬变得有些恍惚。那人那道低沉清冽的嗓音,似乎还萦绕耳边,挥之不去:   “父皇已死,轮到我来写史书了。”   男人一双凤眸含笑,比之少年时更加的清冷坚韧,“只愿穷此生之力,令天下再无暴君之政,法度之昏,贪渎之耻,良民之冤。江大人可愿助妄,一臂之力?”   江开抬起手来,似乎想要触碰天边那颗帝星,却又因光辉过于灼目而作罢。不由自主地,喃喃轻念: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却没看到身旁女人,那无比惨白的面色。   ***   泰和七年,深冬。   新君御极,改年号为天启,史称,天启元年。   灵堂挂着白蟠,两侧金台上的白烛幽幽,透过弥漫的青雾发出明亮的光。   数百高僧念诵往生咒的声音隐约传来,归月等宫人跪候在两侧。   继后为陛下守灵已有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里,她粒米未进、滴水未饮。   女人白皙纤细的手指夹着金箔的冥纸,一张张投进火盆中。   夫妻七年,哪怕,他曾带给她一段痛苦的回忆。可说到底,是与她朝夕相处过的枕边人,给了她无上的尊荣和宠爱。   斯人一朝故去,莫大的悲怆和伤怀之情淹过全身。   女人落过泪的眼尾湿红,玉容惨白。   她黑发披散在后背,全无珠翠装饰,素缟的裙摆如莲花般散开在蒲团之上。   卿柔枝幽幽叹了口气,自那夜后,已经御极的褚妄,再未踏进坤宁宫一步,对于如何处置她这个继后,也没有一封明确的旨意下达。   她处境尴尬。   他就这样将她吊着,让她每日都如被悬在刀尖之上,惶惶不可终日。   直至昨夜,卿家,满门下狱。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卿柔枝难以说清心中的感受。   究竟是尘埃落定后的淡然,还是终于解脱的痛快和麻木。   亦或是,两者都有。   最后化成不甘,深深的不甘——   她做了那么多,没有丁点用处。   不仅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卿家。   褚妄,始终令她看不透、也摸不清。   放下那一沓冥纸,她苍白的指尖捏起一枚黑色的药丸,盯着看了半晌。   一掩口,将它囫囵吞下。   很苦,只是比起当年她饮下的那碗绝子药,十分之一都不及。   盛轻澜告诉她,此药宜空腹服用。   其间,会不断有小腹坠痛感传来,紧接着,会感到四肢酸软无力,这便是药效发作了。   卿柔枝顺势将令牌交给她,要她趁夜出宫与太子汇合。   对方望着她,眼眸融融,好像能读懂她心底的忧虑:   “娘娘还是想要……蕴哥哥做皇帝吗?”   是的,太子蕴,褚蕴。   东宫,是她最后一条退路了……   她卿柔枝,不是不经人事的小姑娘,怎会察觉不出褚妄对她,起了那样的心思。   然而对着盛轻澜,她无法如实相告。   细想下来,那个毫无感情的男人只怕是把她当成了,他的一件战利品。   比起被他玩弄之后,再凄惨死去。   她更宁愿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   四周不知为何骤然安静下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漫进。   那人走到她身边,高大的阴影笼罩一侧,挡去大半烛光。   此时此刻,能够旁若无人踏进先帝灵堂的,除了刚刚继位的新君,还有何人?   “都下去。”   他命令得理所当然,跪满正堂的宫人顷刻如流水般退去。   大门,被轰然关上。   吹过来的劲风刮得烛火一阵猛烈摇晃,勾得人心那丝不安愈发浓重。   卿柔枝道,“恭喜陛下。”   女人垂着长睫,侧脸苍白柔弱,“恕妾身久跪无力,不能周全礼数。”   僧人念诵往生咒的声音似乎还缭绕在耳边,空灵缥缈不可寻。   愈发显得她嗓音的娇媚撩人。   掌权之后的男人积威更重,一身玄黑鹤氅,俊美无俦。   手持黑色佛珠,立于她身侧不过半臂的距离,饱含威仪的眸光将她打量着。   他目光透着一股极强的侵略性,被他这样看着,她只觉心慌不已,索性盯着面前摆放的那把金错刀,努力说点别的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若我记得不错,这把刀是当年……陛下亲手所赠。”   是那个少年送她的第二件礼物。   第一个,是手镯。   第二个,就是这把金错刀了,那次醉酒后,他亲手呈上,她记得当时,少年一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她,对她道:   “出言冒犯母后,儿臣罪该万死。若有下次,请您不必留情,直接用这把刀刺死儿臣便是。”   当时她不以为然,一笑置之。   “可我记得,它早已不知所踪许久,”   卿柔枝微蹙眉心,不由自主地喃喃,“又怎么会出现在殿下那里?”   而且是从一开始,就在他手中——   思及此,她想拿刀再细细看看。   却被他衣袖一拂,咣当一声掉落在地。紧接着,她双肩被一双有力的大掌提起。   被他高大的身躯牢牢抵在香案前,一抬眼,迎上对方点漆般的黑眸:   “你……你要做什么?!”   这可是在他父亲的灵位前!   谁知褚妄轻笑一声,双手捧起她的脸,冰冷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脸颊。   紧盯着她,一双狭长凤眸,蛛丝般的暗火细密燃起,炙热滚烫,好似能烧进她的身体深处。   砰…砰砰……   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如擂鼓,逐渐变得杂乱无章,忽然,他俯身靠近。   男人低沉而充满诱惑的嗓音,轻柔地缠磨过她耳际:   “刀下还是身下,选一个地方死吧,母后。” 第24章 、【24】   刀下还是身下, 选一个地方……   卿柔枝瞳孔骤然紧缩,不可思议:   “你疯了,你父皇尸骨未寒, 你……”   蓦地反应过来,他憎恨他的父亲, 恨了那么多年。若是当着他父亲的亡魂侮辱皇后, 岂不是最大的报复?   意识到这点,她用力挣扎起来, 岂料他并未抓得很紧,一下子就让她挣脱了。   卿柔枝立刻俯身捡起那把金错刀, 举起来,惊魂不定地对着他:   “别过来……”   他垂着眼, 莫名安静。   “在母后心里, 朕就是一个混账,对吗?”声音冷淡如昔,却不知为何压抑着一丝怒意。   卿柔枝一动不动,只举着那把刀:   “总之,你别过来。”   他漆黑的眼珠定定看她,忽地勾唇:   “若是儿臣真想对您做点什么。您觉得,您逃得掉吗?”   卿柔枝一怔。   望着男人那袭玄黑色绣满龙纹的绛纱袍,她脸色一白……是啊, 他已经是陛下了。   天底下没有他不能要的女人。   可她是他母后啊!   为何……非得是她?   “如今,父皇死了,你我, 也可以好好谈谈了。”   褚妄往一旁瞥了一眼, 卿柔枝也随之瞥去, 寒冬腊月, 灵堂并未置冰,金丝楠木的棺椁中放置着先帝的遗体。   她只觉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他怎么可以表现得这么平静……这可是他的生父……   手里的刀却被人轻飘飘夺走,那人修长的手指夹着刀柄,一松手,金错刀便“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随即抬起一脚,将之踢进了香案底下。   “我是你母后!”   男人逼近的身躯叫她退无可退,后背紧紧抵住墙壁。   她一直很想知道这个人的毛病是怎么养成的,说话就说话,非得靠得这么近。   他微微一笑,俊美得无与伦比:   “母后又如何?”   如何,又如何?!   他当真是疯了不成?   “这是乱.伦。”她压低声音,颤抖的嗓音泄露了她心底深藏的恐惧。   他赞成地点点头:“朕知道。”   男人一双漆黑凤眼里,满满都是古怪扭曲的笑意。   “你……”她只觉如鲠在喉,咬牙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莫不是那天,她在坤宁宫沐浴,被他闯进来的那一次。可那是情非得已……不那样做,盛轻澜就没命了。   况且就连那样,都没阻得住他,不是么。   那人修长冰冷的手指,蓦地抚上她温暖细润的肌肤,托起她脸颊。   指腹缓缓揩去那因惊惶而渗出的泪水:   “您觉得呢?”   他动作轻柔,连带着语声也轻柔无比。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卿柔枝难免愣怔了一下。   她忽然有了一丝,极不妙的猜想。   他一双凤眼深不见底,带着少年时那种蛊惑人心的纯真感。   四目相对,呼吸纠缠间,他愈发靠近,竟要这样对着她的唇瓣吻下来,烛火哔剥一声响,她骤然回魂,将他一把从身前推离。   “你……难道你……”   褚妄倒也不动怒,淡淡道:   “正如您心中所猜测的那般。”   或许,还要更早。   卿柔枝睖睁着眼睛,难道,从她出现在他军中开始……他就对她……那她至今所做种种,不等同于,羊入狼口吗?   “可你那时,不是,想要杀我吗?”   她心有余悸,下意识伸手想要抚上颈项,可,在继子面前做这样的举动,实在有失威严……不过她在他面前,早就没了威严。   作为皇后、作为继母,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赢过,哪怕一次。   她只觉一股浓浓的挫败感席卷过全身。   褚妄的表情却十分自然:   “您的命,与其被别人拿走,不如由朕亲自动手。”   他甚至握了握垂在袖口的手指,白皙分明的关节,被他攥得咯吱作响,手背隐隐浮现青筋。   “……”   “……”   他在说……什么?   他继续提示:   “朕救你几回,你以为都是偶然吗?”   他的语气含着淡淡嗤笑,卿柔枝蓦地想起那支不偏不倚朝她射过来的箭。   还有那个莫名出现的士兵,难道,他知道是谁想害她?!   “朕早就说过,那里,不是娘娘该来的地方。”   他确实那样说过,可当时她只以为他是对她厌恨至深,不愿意见到她。   当时他说她的命是他的,任何人都不能染指……就是,在警告谁吗?   是宗弃安?   不,不可能会是他……   那会是谁……   “况且娘娘不是答应过,要将您的命送给我吗?”   “清宁宫御院,”他一句话拉回她的思绪,嗓音低沉,“朕少年时,曾在那遇到一个人。”   好似有什么隐秘再也遮掩不住,即将暴露在阳光之下……这比那个婢女当众揭开那些不堪,还要让她难以忍受。   她后背紧贴墙壁,声音蓦地变了调:   “你住口。”   可褚妄怎么可能听她的话?   他始终冷漠沉静,不紧不慢地述说着,“她是我父皇的才人。”   男人侧颜如冰,肌肤欺霜赛雪,脸庞低垂,眼尾阴影拖得浓长,勾人心魂。   陷入回忆的声音,亦是低沉撩人。   “那时她要投井,朕冷眼瞧着,不欲多管,反正这宫里多出一个亡魂,并不是什么罕见之事。”   他本就是极端自私冷漠之人。怎么可能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生出恻隐之心。卿柔枝垂在身侧的双手,开始遏制不住地发抖。   原来那时他说故人。   是真的在说她。   “那你,你又为什么要,拉住她呢。”   她听见自己哑声问。   既然毫不在乎她的性命又为什么,要阻止她,要给她那一盏照亮前路的灯呢。   “我也不知道。”褚妄面容坦诚,漆黑的眼瞳清澈见底,“我从前只知道怎么杀人。她是我救下的第一个人。大概是因为,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要她的命吧。”   哪怕跟他素昧平生,无冤无仇。   果然是他一贯的风格。   鲜明的,独属于褚妄的风格。   “……”卿柔枝深吸了一口气,“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褚妄勾唇一笑,看得她有些心惊。   他生得太具有迷惑性,叫人很难透过这副精致完美的容貌,看出他骨子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儿臣不是说过了吗?”   刀下还是身下,选一个地方死。   卿柔枝指尖颤抖起来,嗅到他身上龙涎香味浅淡舒缓,并无丝毫酒气,眼神亦是清醒至极,他是在理智地对她提出这个,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对她真的有……欲.望。   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他自己也难以道明的,真情?   悖.德.乱.伦,他全不在乎。也是,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在乎?   “那么,您的选择是?”   他向来如此,给她选择,实际上没有选择。他就是知道她很想活下去,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所以,他势在必得。   他这么擅长洞察人心,拿捏别人游刃有余。他想得到的一切都会得到,不论是皇位,还是她。   都该是他掌中之物。   卿柔枝的身体猛地晃,饥肠辘辘的肚子发出抗议,四肢也逐渐酸软。   想起她提前服下的那一味药,心底才稍稍安定了些。   至少她不会那么快……落进他手中。   这样想着,疲惫感一涌而上,眼前蓦地一阵昏黑,闭眼就要倒下,却被人揽过,落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被他手臂搂着,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岁寒,岁寒,一年的深冬季节,最寒冷也最无情,怎能从他身上渴求到温暖呢?   他最擅长折磨人的心智,哪怕他真的对她起了不可告人的心思,他依旧像每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那样杀伐决断、不留隐患。   他甚至还将卿家满门关押在诏狱,生死未知……   卿柔枝揪着他的衣领,浓浓的不甘在这一刻尽数涌上。她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哪怕面对的是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她也毫不犹豫地靠近,一口咬在他的脖颈上。   他记得,全都记得,可是他偏偏要装得毫无记忆,冷酷如冰!   明明他们曾经冲对方伸出过手,明明他们有过那样多相互扶持的岁月,他也能伪装得这样完美,无懈可击,好像真的没有半点感情。   这段时间来的惊恐无措全部化为了一腔愤怒,透过牙齿,深深地刺破他的皮肉。   等她清醒过来时,嘴里已经全是铁锈一般的血腥味。   他却一声不吭,好似压根感觉不到疼痛,垂眼看着怀里的她。嘴唇染上他的血,愈发娇艳欲滴。   不知可会如他想象中那般软糯香甜?   他俯身便要吮去。   却被她手掌挡住,“陛下……”   她声音虚弱,温暖的娇躯在他掌心细细颤着,“能不能,让我好好想想。”   褚妄眉心微挑,见她神情痛苦,扬声便要传太医,却被她蓦地握住手掌:   “我只是饿极了……没有大碍,不必叫太医。”   她说完便将头一歪,似是体力不支地昏睡了过去。他哭笑不得,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来,抱进了一旁的暖阁。   新任御前太监端着膳食走近,一看男人便是一惊:   “陛下这是……”   年轻男人的颈项染着薄薄艳红,这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丽色。冲淡了帝王的威严,显出几分贵公子般的绯艳。   他指尖一摸,似乎才感觉到疼,眉心堆起小尖,轻嘶了一声。   唇角却扬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泉安却是吓得腿软。   谁敢在老虎嘴边拔毛?这可是弑父杀兄屠戮东宫才登上帝位的王!   “奴才给陛下宣太医。”   “无妨,一点小伤。”   年轻的王唇角微勾,看上去心情很好,这是他很少出现的表情,显得有几分怪异。   泉安却不敢怠慢,新帝登基不过数日便将整个朝廷进行洗牌,重开诏狱,董卿两大氏族接连下狱,扶植先帝年间便被灭门的淮阳安氏,和逐渐没落的庐陵萧氏,短短几天的时间便稳定了朝局,比起太子的温润仁爱,他手腕铁血,杀伐果决,实在是古往今来少有的雄主。   可以这么说,大越未来的百年繁荣,皆系于此人之身。他是天生的帝王。   而为帝王者,后宫佳丽三千,不少朝中旧臣蠢蠢欲动,要将女儿塞进后宫。   多番上折试探,陛下却不为所动。   自古英雄豪杰总是私德有亏,先帝临终那日多少人都看着他对继后那般……这天家乱.伦的丑事他们做奴才的不敢置喙,只怕朝堂上又是一轮腥风血雨。   ***   卿柔枝被宫人服侍着用过晚膳,便沉沉睡了过去。   半夜就感到有人坐在了榻边,目光辗转在她面上,带着一股炙热与……黏腻。   像是虎狼看着自己掌心的猎物。   她登时睡意全无,虽仍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却止不住地颤着。   男人声线幽幽:“我知道你不爱父皇。那为什么不能试着,接受我呢?”   “还是说您心中,已经有了旁人?”   褚妄声线微沉,想起他的嗜血暴戾,卿柔枝立刻睁开眼,伸手扯住他道:   “没有。”   她紧紧揪着他的袖口,却无意蹭到他手腕上那串黑色佛珠。   流光溢彩的菩提子,似是被人常年把玩,表面精光深邃,灵气四溢。   却佐证了他从很早开始就对她起了那种……不可告人的心思。   卿柔枝立刻像烫手山芋般把他松了开,指尖微微蜷缩,这要她怎么面对,一直当作是弟弟的人,甚至接受了自己是他继母身份的人……   他亦是看着,蓦地低声道,“朕在流徙途中,遇到过一次刺杀。那一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凶险,刺客打定主意要朕的命。朕没了命地跑,好不容易甩掉追杀,却陷进流沙之中,临了朕什么都没想,只想着要护着这串佛珠,这是一个特别的人送给朕的,朕不能丢。”   她的心脏,蓦地牵扯起一股细密的疼痛。   视线重新聚集在了那串佛珠之上,她艰涩道:“可你对它弃如敝履。”   箭射断了那串佛珠。   他捏碎那支铁箭,也任由它们散落在地面,无人收拾。   “因为你叫朕生气。”他平淡道。   卿柔枝皱眉。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会动怒的人,始终冷静克制,什么都不能影响到他。   可他说他生气……   “为什么……”   他忽而伸手,将一绺发丝捋到耳后,清澈的眸子定定看她半晌,叹气,“罢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第一次?   他怎么……那么爱打哑谜?   卿柔枝张了张口,只道:“我从未想害过殿下。”   褚妄淡道:“我知道。”   她跟他是不一样的人。   褚妄始终明白这一点。   对于他来说,人命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尤其是在掌控了权力之后。   她却与他,很不一样。   他从前看着便嗤之以鼻,她是最不适合在深宫中生存的性格,偏偏进了宫。   没有父皇的恩宠和卿家的势力,她这个皇后做不了多久。   后来……   后来到底是因为什么,他从父皇手中的刀,变成她的刀。   想起那段往事,那个死在他手里的卿墨鲤……他眼底嗜血闪过。   就让那个秘密,永远深埋于地狱吧。   横贯在他与她之间最大的阻碍已经消失,眼下,她是属于他的。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他睁开眼,深邃的凤眸里蕴存着光,“母后不如也试着,将朕当成一个正常男人来看待。”   “朕不相信,您对朕就一点感情都没有,”他徐徐道,“您看儿臣的眼神,也不清白。”   也……   也?   他一声一声,有条不紊的叩问,如同催魂的咒语,仿佛要敲碎她所有的伪装。   卿柔枝蓦地别开脸去,不敢与他对视。   断情断情。   叩问己心,她真的断了吗?   到头来教会了他,她自己却断不了。   她在这深宫中所拥有的实在太少,所以无限渴求拥有一件真正属于她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进宫前她就被剥夺了一切,父亲母亲的宠爱,周围人的尊重,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卿家二小姐的身份,还是与兰家的那纸婚约。   哪怕是她最喜欢的那只流浪狗。   她全都失去了。   后来,她遇到了少年的褚岁寒。   在他身上,有她一直希冀的,名为安定的力量。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可以那样地冷漠、坚定、强大。   她知道她这一生只能是皇帝的女人,要想在后宫生存必须断绝一切不该有的情感。   可是他——他到底是不同的。   她只是想要与他有一丝羁绊,无论是什么样的羁绊……所以她才会对他说,永远听我的话。   永不,背叛。   她只是想,留住他。   “柔枝。”他忽然唤她名字,不过淡淡的两个字,却让她骤然湿了眼眶。   有多久,没人这样喊过她了?   她是皇后,是陛下的女人,是卿家不愿提及的卿二小姐。   却不是,卿柔枝。   “朕不过是要你一句后悔,”   他捧起她的脸,一双凤眼如少年时那般清澈明亮,沁人心脾,“只要你答朕一句,从前种种,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朕问你,可曾有悔?”   那杯毒酒,她亲手奉上给他,看着他一点一点喝下去,毒发而失明。   她坚定地站在太子的身边,做他父皇的傀儡卿家的皇后,甚而在熏风殿,毫不犹豫地抛弃他时。   可曾,有悔?   第一眼见到她时他便想问,直到今天,才真正地问出口。   他深藏眼底一丝晦涩,只怕听见一声,无悔。   他不知要如何面对这个回答。   他一定会杀了她。   褚妄想。   卿柔枝却早已是泪流满面,双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如果她说有悔,岂不是证明她也触犯了那道,决不能触碰的禁忌?   如果,不曾有悔,她为什么要化名兰因给他寄去那一封封,永远收不到回音的信,只是想要他不要绝望?   她体会过那种失去一切的感觉,她不想他也因此……放弃自己的生命。   那夜那个少年,那个如同神明一般在她身旁驻足的少年。   她想拯救他……   作为皇后,作为大越的国母,她怎能承认,她也期待着他回来呢?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麻木又理智地告诉自己,他不会回来的。   他永远都不必回来。   活着,就好。   父亲要她去献和氏璧的时候,她不能拒绝吗?   一国皇后,一定要她去献上那块玉吗?   她怎能承认,内心最隐秘的心事。   她不过是想,再见他一面。   女人的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从眼眶之中坠落,怎么都流不完似的。   褚妄抬手擦去,却是越擦越多,到最后他便静静看着她哭泣。向来没有波动的眼眸,终究泛起浅浅的涟漪。他轻叹一声,将哭得浑身颤抖的她拥进怀中。   他似是妥协,“不想说,便罢了。朕不逼你。”   她难以自抑,埋头进他胸膛之间。   他长大了,从少年时的纤细秀美,变得像个真正的男人般宽厚有力。   她哽咽的声音从他胸口低低传来:   “明明说好不背叛的……为什么要杀我叔叔……如果没有三年前的那件事……”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有多好。   她不必躺在榻上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   一闭眼就是少年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三年啊,整整三年,他不曾有宛京的音讯,她也不曾有他的音讯。   兰因的信,他一封不曾回过。   那些夜晚,她望着窗外的白梅树想到的不是任何人。   是他。   是那个颀长清俊的少年站在那棵树下静静地凝视她,又在她看过去时,不自然地别开视线。   男人的手在她脊背上缓慢拍抚着,似乎极有耐心。曾经在这座深宫中,他们是彼此最信任的人,是比母子比夫妻比挚友更加亲密的,不可分割的关系。   哭过一场,她情绪终于缓和许多,只眼尾还湿红着,愈发我见犹怜。   “陛下,我有一个东西要给你。”   卿柔枝说完便翻身下了床榻,在暗格之中翻找出一个带锁的匣子,捧到他的面前。   褚妄看着却没有动。   于是卿柔枝便坐在他身畔,打开那匣子上的铜锁。   里面,是虎符。   褚妄一眼扫过,漆黑的眸光,缓慢落在她脸上。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古怪。   卿柔枝并未注意,只低头道:   “陛下荣登大宝,这是我献给陛下的一份贺礼。”   他忽然扬手,关上了那个匣子。   清晰一声“啪”,让她眼睫狠狠一颤,错愕地看着他。他却蓦地倾身靠近,嗓音带着热度,扫过她耳际:   “母后当时,把它藏在了何处?”   她猛地一抖,那盒子便自手上掉出,又从床榻落到了地上。   他却顺势贴靠过来,男子气息缠裹,淡淡龙涎香舒缓清冽,浸没过她身体。   卿柔枝甚至感觉到,只要稍微一侧头就会与他唇瓣相贴。   “是这里吗?”   他的手指划过她纤细的锁骨,落在她胸前的衣襟处,轻轻地挑弄着。   也不真的挑开,只在那若有似无地拨弄着,卿柔枝咬住下唇,手肘抵在他胸前,推拒着男人。   他却突然失了冷静自持:   “既然是父皇给娘娘的,留着吧。”   耳垂被他卷进口中厮磨,“朕想要的,只有你。”   那处被舔.舐带来的刺.激感极强,她脸上如火漫过,颤抖着想要推开他,“陛下……不可以。”   这是错的。   他们怎能如此?   他哑声,“给朕,好么?”   男人嘴唇发红,唇瓣上一抹晶莹,卿柔枝看一眼便乱了心。   ……   兵荒马乱,抵上之际,她被烫得一个哆嗦,蓦地拉回神智:   “陛下,不可。”   他往前送了送,俯身吻她鼻尖,气息隐忍,卿柔枝被这个过分温柔的吻搅得心烦意乱。   她深吸一口气,维持残留的理智一字一句道:   “……我怀了先帝的遗腹子。”   ……   “遗腹子?”   男人还未从情.欲中抽身,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吻,缠绵落在她的锁骨,蓦地顿住。   她只觉双.腿一热。   而他脸色骤暗,顷刻便直起身来,强大的自制力教人惊叹,精壮的身躯撑在她上方,眸光晦暗不明,将她打量着。   卿柔枝头皮有些发麻。   可,卿家满门的性命还握在他手里。   她必须,也一定要有这个“孩子”。   手腕突然被他捉住,褚妄带着灼烫温度的指腹,按压在她遍布吻痕的肌肤上。   他在为她把脉。   行军多年,他自是通晓此术。   卿柔枝只能祈祷,盛轻澜给她的药丸真的能够营造出有孕的假脉象,成功瞒天过海……   不知过了多久,他把她松开。   缓缓起身,捡起衣袍一件件披上,脸色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她看他背影,他皮肤白皙,肩宽腰窄,双腿笔直修长,如同天神造物。   想到他说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卿柔枝脸红得能滴出血来,看着他走到外间,高大的身影笼在那烛光中,仍旧不带半分温度。   卿柔枝手臂一撑直起了身,青丝迤逦如海藻般倾泻,视线蓦地一凝。   不仅是手臂,就连平坦雪白的小腹上都是青紫的吻痕。   立刻拉起锦被,将那些痕迹盖住。   她脸色涨红,死死咬住了嘴唇。   ……   “这么晚了,陛下召宫闱局的人作甚?”   “既是陛下的命令照做便是,话这么多不要脑袋了?”   宫人顿时噤声。   很快,宫闱局的人便到了。   宫闱局掌事姓覃,一进来便冲着主座上的男人行了大礼。   “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宫里的人都有一项本领,便是低着头也能用余光看清上位人的神情,有助于察言观色,覃掌事便只悄然一瞥,但见年轻男人眉眼昳丽,衣领微乱露出锁骨和凸起的喉结。   浑身的慵懒春意,叫人看一眼便心跳加速。   指不定刚从哪位美人的榻上起来,覃掌事暗忖……   然而这位新帝何等敏锐,被他那双凤眸冷冷一扫,她立刻将头深深地低垂下去,只捧着一本册子,恭恭敬敬地呈上。   “侍寝记录……都在这了。”覃掌事大气都不敢出,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陛下怎会心血来潮,要看先帝嫔妃的侍寝记录?   男人手腕微动,修如梅骨的手握着那本册子,一言不发地翻看着。   仿佛空气都凝结了,没来由的,覃掌事打了个寒战。   是窗子没关紧吗……啪的一声,覃掌事闻声看去,只见册子竟然被随手扔进火盆之中,“陛下,这……”   男人不语,一个眼神,泉安便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他拖长调子道:   “来人,将她拖下去。”   拖……下去?!   覃掌事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办事深得主子信赖,谁知今夜竟是飞来横祸!   她顿时惊惶地跪在了地上:   “陛下饶命!”   泉安也知这位是迁怒,但里面那位身娇肉贵,陛下又一颗心都栓在上面,能奈她如何?   自然是底下这些人遭殃了,何况继后怀了遗腹子之事,一旦传出,各方势力怕是要蠢蠢欲动,只怕是不好收场……   怎么偏偏就在这时,有了孩子呢?   不该来的,不该来的啊……   覃掌事被堵了嘴,就要被几个太监拖下去杖毙。   蓦地一道幽幽的女声响起:   “请陛下开恩。”   浑身颤抖着,覃掌事蓦地看去,只见那道垂挂的珍珠水晶帘后,隐约站着个人影。   她削肩细腰,玉骨冰肌,不用细瞧也知是个美人。明明是一声替她求情的话,覃掌事却如坠寒冰。   是了、是了。   她来得匆忙,又睡意昏昏,未曾多看一眼这座宫殿的牌匾,直到听到这个女子的声音,直到看清这四周的陈设……   此地是……坤宁宫!   那新帝是……从他继母的榻上起身?!   他们……   陛下又为何,突然要查侍寝记录?!   冷汗骤然密布额头,知道了这个惊天秘密,今夜她怕是无论如何也活不成了,覃掌事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   见男人不为所动,卿柔枝又柔柔道:   “还请陛下开恩。”   他眼眸微抬,唇角一划,浅笑着开口:   “是不是朕今天要处死一只蚂蚁,你卿柔枝看上了,也要叫朕开恩?”   新帝竟然……直呼继后的名姓!   他们,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难道当真如传闻中的那样……秽乱宫闱。   覃掌事克制不止地发起抖来。   卿柔枝道:“我以往在宫中时,素来受到掌事的帮扶。”   “哦?帮扶?”他依旧笑着,那笑声动听至极,却莫名令人胆寒。   他白皙的手指,缓缓抚弄椅子把手,“什么样的帮扶?替母后打点,为先帝侍寝?”   卿柔枝咬唇,微恼:   “陛下,这本就是她的职责所在,我身为后宫嫔妃,侍奉先帝,亦无不对。”   “这么说,不对的是朕了?”   他声线骤然阴戾。   女人闻言,唇齿间逸出一声细弱浅叹,似乎也不知如何是好。   天子怎能有错?   覃掌事牙关不住地打战,蓦地转身冲那道人影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奴婢贱人贱命,不值当娘娘如此。娘娘……自当保重,无需为奴婢说情。”   卿柔枝摇头道,“当年柔枝进宫,若无掌事拉我一把,早就病死在了那清宁宫,焉能有今日?”   覃掌事心善,当时还不是掌事,只是一介司寝宫女,后来更是将淮筝,她长姐的贴身侍女引荐给她,若说覃掌事是她的贵人也不为过。   后来自己风光了,也没忘记提携于她,二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女人眸色如水,柔和婉转地照拂在他身上,含着淡淡的哀求之意。   褚妄抚着手腕上的黑色佛珠,脸庞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倏地笑了:“既然是母后求情,朕便赦免了她的罪过。如今母后身子金贵,朕如何舍得让母后劳神?”   他轻声细语却更让人骇怕,总觉得在这平静下掩藏着什么……   覃掌事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刚一踏出殿门,身后便是一声巨响传来,骇得刚刚劫后余生的她猛地腿软,跌坐在门槛之上,一颗心疯狂地震动着:   “娘娘……娘娘不会有事吧?”   泉安亦是心有余悸。   只一掀眼皮,语气平平道:   “别的你不必多管,陛下开恩,你当谨记龙恩浩荡,今后好好侍奉陛下与娘娘便是。还有,管好你的嘴。”   覃掌事双眼无神地哆嗦着,喃喃:   “可他们、他们是……”被泉安狠狠剜了一眼,蓦地噤声。   内殿。   卿柔枝看着满地的水和碎片,脸色有些苍白。   方才他一怒之下,竟是直接砸了这五彩珐琅花瓶,本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摆件,却被他一个暴怒毁了个彻底,她咬着嘴唇,站在珠帘之后不敢靠近。   砸完花瓶后,他手撑着额,闭眼似乎是在冷静。   长睫一掀,又是刻进骨子里的冷漠理智:   “把人带上来。”   看清那被金鳞卫押进来,口中塞着纱布满脸泪水的女子,卿柔枝震惊不已!   盛轻澜……   她竟落进了褚妄的手中?!   褚妄一双凤眼朝她睨来,神情复杂,似有怒火、又似有威胁之意。   他的意思很分明,她的后路被断,便是插翅也难飞出他的手掌心!   卿柔枝后怕不已,若是当时她将虎符给了盛轻澜,或许今日她见到的,就是盛轻澜的尸首……   他果然早就知道令牌丢了,故意放走盛轻澜……难道是为了得到太子的行踪?!   难不成,太子也落在了他的手里……   蓦地看向盛轻澜,对方跪在地上,含泪冲她弧度极微地摇头,卿柔枝一颗心才勉强安定下来。   泉安奉上盏茶,褚妄接过,浅浅地呡了一口,方才开口:   “朕这尚未出世的皇弟皇妹,母后打算怎么办?”   一双凤眸嗔黑翻涌,谁也猜不出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卿柔枝莲步微移,在那人如有实质的注目中,缓缓走到盛轻澜的面前,蹲下身,一抬手,解开蒙着她嘴巴的布条。   她温和道:“为我开一剂药散。”   盛轻澜能说话了,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惊惧,颤声问:   “不知娘娘……是要什么药散?”   “落胎药。”   盛轻澜一惊,一时间冷汗透骨,她眼神直愣地看向女人平坦的小腹:   “娘娘莫不是、莫不是……”咬牙,“娘娘当真不要这孩子?”   卿柔枝道:“我与这孩子没有缘分。”   “可娘娘体弱,如何受得住那虎狼之药……”   “不必多说,我心意已决。去为我煎药吧。”   盛轻澜白着脸愣怔片刻,淡淡一道男声传来,“太子妃是聋了吗?”   盛轻澜当即浑身一颤,不敢多留,含泪退了下去。   手指在桌面轻叩,他声线莫名有几分低沉:“娘娘当真决定了?”   卿柔枝转过身,冲他轻轻一福:   “我不愿令陛下为难。”   褚妄扫她一眼,忽地凝眸。女人似是随意披了一袭外衣走出,这一低头,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掩住苍白的容颜和颈项。光芒笼罩,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一般。   褚妄起身,走到她面前。他手掌捧起她脸,视线在触及她面庞时,蓦地一滞。   那鸦羽般浓黑的长睫覆着,不知何时,她竟是泪流满面,一双妩媚如狐妖的眼眸,蓦地微睁开来,直直盯着他瞧。   眸底泪意尚存,兰汤滟滟,亮得惊人。   一滴一滴,好似能滴进人的心里。   褚妄心口微烫,淡声:   “娘娘就没有什么想同朕说的?”   他似有暗示。   女人似乎被即将失去骨肉至亲的悲恸所俘获,一言不发倒进他的怀抱,她娇柔的身躯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腰肢逐渐酥软。   抬起手臂,紧紧环住了他,就那么抱着他,好像他是她的全部。   “会很疼吗?”她只问这一句。   横在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隔了许久,他低哑的声音才从头顶传来:   “朕会守着你。”   二人就这么静静相拥,听着对方的心跳,好似一对般配的恋人。   “陛下。”   盛轻澜端着一碗药走进,看到他们的姿势立刻惊惶跪下,颤巍巍地,不敢再抬头。   卿柔枝一惊,羞赧地从他怀中退出。   温香软玉乍然离手,褚妄轻扫地上的女子一眼,隐隐有些不悦。吓得盛轻澜差点拿不稳手中之物:   “这,这是落子药……”   “这碗药下去后,不出一刻……”   她眼圈微红,强忍对面前男人的恐惧道,“只是,这到底是虎狼之药,同为女子,臣妇知晓这药对女子身体会有多大的损伤,臣妇斗胆,请陛下往后宽待娘娘些……”   卿柔枝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却听褚妄道:   “寻些蜜饯来。”他声线难得平和,听得卿柔枝有些愣怔,这一愣之下,便被他一抄双膝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悬空的感觉异常可怕,她立刻环住他的颈项,“陛下……放我下来。”   他却不听,只稳稳地抱着她。   卿柔枝抬眸看去,见男人脖颈修长,明净似雪,说不出的矜贵。他步子极稳,抱着她径直走向床榻,将她小心地放在上边,床褥还是凌乱的,想到他们差点……她脸色不禁微红。   褚妄垂眼道:   “朕会下旨放了卿家女眷。”   卿柔枝骤然抬眸,却被他捧起脸颊,一个带着清冷气息的吻落在了唇瓣上,他有点生涩地吮了吮她的嘴唇,撬开她的齿关,与她纠缠在一起。卿柔枝手指抓着身下的垫絮,仰脸承接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这个吻,是他一贯的霸道强势。   她慢慢试着回应,他顿时呼吸微乱,勾缠的力度也疯狂起来。   好久卿柔枝才从这有些窒息的吻中解脱。   她喘着气,默默平息着激烈的心跳,忽地贴近他耳边,悄声道:   “陛下,接吻是要换气的。”   褚妄揽着她腰的手微紧,耳垂愈红,面上只淡淡道:“知道了。”   他长指抚过她微肿的唇瓣,眸色愈深,片刻后压下心头所有欲念,对外道:   “端进来吧。”   “是。”盛轻澜与淮筝先后进来。   “奴婢伺候娘娘用药。”淮筝端着药上前道。   卿柔枝只看着褚妄:“陛下要在这陪我么?”   褚妄喉结一动,只抚了抚她的脸颊,似乎又觉得不够,又长臂一揽将她抱进怀中,这种黏糊的态度让卿柔枝大感诧异,她没想到这人会有这样的反差。   气氛暧昧,盛轻澜有些脸红,再一看卿柔枝那脖子上斑驳的痕迹,更是低下头不敢再看。   “还有人呢。”卿柔枝也意识到了,羞涩地推了推他。   褚妄这才把她松开:   “朕去拟旨,叫你母亲明日入宫来看你。”   卿柔枝眸光微亮:“多谢陛下。”   男人又托起她脸颊,在她唇上亲了又亲,这才转身离开。   盛轻澜觉得稀奇:“陛下这是……”   她也从一开始的惊骇变得坦然接受,只要不伤害娘娘就成,不过她也很惊奇,那杀人不眨眼的煞神竟会对娘娘这般黏糊。   卿柔枝抬袖擦了擦脸颊上被他亲过的地方,感觉嘴唇和舌根都有些麻麻的,不禁无奈一叹,以为当年救下的,是只无家可归的野狗,殊不知是只狼。   还是一只饥肠辘辘的恶狼。   淮筝递上药碗,低声道:“娘娘让奴婢查的事,奴婢查到了。”   卿柔枝长睫微颤,只作低头喝药状,静静听淮筝说下去。   “董贵妃失势以后,好些奴婢都被发落进了浣衣局,奴婢稍加打听,便查到了一桩旧事。”   “九皇子,不,陛下的生母,原本是董贵妃宫中最低微的一名洗脚婢。贵妃当时忙着照顾生病的七皇子,那夜先帝醉酒,便在贵妃宫中,幸了那婢女。当时那婢女有个同乡,是个太极宫当差的小太监,二人在这宫中相依为命。这段关系隐秘,少有人知。”   “后来宫女得了幸,有了身孕,便安排在董贵妃的偏殿里住着,谁知生下九皇子后不久便疯了,九皇子也被钦天监下了批命,道是命中带煞,刑克亲命的孽种,就要处死,多亏当时病重的元后一句话,才留住一条性命,抱去给庆嫔抚养。”   这些,都是宫中人人皆知的旧事,卿柔枝知道,淮筝想说的不止这个。   索性只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与褚岁寒生母交好的那太监,是何人?”   淮筝不知为何静了静,好半晌,才道:   “御前太监高覆水。”   卿柔枝冷笑一声。   高覆水?那厮在她回宫时不仅指责她不贤,还惺惺作态要她护住陛下龙体,谁知暗地里,早就与褚妄勾结在了一处。   他就是临淄王在宫里埋下最深的内应!   难怪,难怪陛下在太子失踪后不久,便病得那样厉害,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其中竟然有高覆水的手笔……   “而且奴婢还打听到,高公公昨夜便暴毙而亡。”   卿柔枝闭上眼睛。   狡兔死走狗烹,他褚妄,不愧天生就是玩弄权术的帝王,榨干人的利用价值,便可随手丢弃。也难怪当时对着先帝的遗体,他可以如此坦然。   弑父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何况是觊觎他父亲的女人?   自己若是轻易与他真的有了那层关系,难保他不会在得到后翻脸无情,送她去见先帝。   帝王之爱,是最虚无缥缈之物,她在先帝身边七载,早就看得透彻。   若说当初那少年,对她有几分真情,眼下更多的,是求而不得的躁动吧……   但如今的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拿捏的少年,他比他的生父还要性情难测,喜怒不定。   卿家满门,她的父兄全都在诏狱之中……   自古以来,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她须得吊着对方的胃口才是。   盛轻澜亦是愁眉不展,她从主仆二人的对话依稀知道,她们如今面对的,是何等劲敌,不是凡夫俗子,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除此之外他性格的狠辣果决,以及可怕缜密的心机,也绝非一般人能够比拟的。   “娘娘作何打算?”盛轻澜忧虑道。   卿柔枝深深叹气,道:   “攻心。他唯有在情之一字上,是空白的,我只能从此入手。自古情场就如战场,亦是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娘娘不爱陛下吗?”   爱?   卿柔枝眼神微微迷离,她对褚妄是有感情,可那感情朦胧而难辨……但她可以确定,那绝不是女人对男人的,爱。   身处这样的位置再谈爱,只是可笑,对于褚妄这样的男子来说,倾城的容貌也好、稀世的才华也罢,都不是吸引他的关键。   一旦他对她的兴趣丧失,她面临的还是一个“死”。   卿柔枝眼眸低垂,道:“史实都记着呢,那些前朝遗留下来的妃嫔,侍奉新帝之后,都落得什么下场?无一不是凄惨而终。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的帝王,只在话本里出现,若是七年前的我,或许还会为他动容,可我不是,那个天真的我已经死了。”   “小的时候,我曾经问过我的母亲一个问题。   那时我刚去见完长姐,亲眼看到她生孩子的场面。长姐的声音听起来很痛,看着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我很害怕,我就问母亲,我以后可不可以不生孩子?   娘告诉我,不可以,以后我要嫁人,要成为某个男子的妻。我问她,娘,若是我不做妻不做妾,不做尼姑不做妓,我能做什么?   娘用戒尺狠狠打了我,告诉我不要有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   可我只是想问,我不能做卿柔枝吗?只做卿柔枝。”   淮筝湿了眼眶:“娘娘这话听着耳熟,”   她道:“元后曾经也这样问过奴婢。她问奴婢,为何女子生来就要依附男子而活?为何她不能,只做卿柔月?”   卿柔月,是长姐的名字,她为婢女取名思月,归月,亦是怀缅长姐。卿柔枝不禁想到,长姐当年真的,是病逝的吗?   见识过了宫廷的种种诡谲,卿柔枝不禁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淮筝。   淮筝一怔,只道:   “是,元后娘娘……是病逝的,自从生了太子殿下后,她身子怎么调理都不见好,第二位皇子夭折后,娘娘便……仙逝了。”   一脸若有所思的盛轻澜忽然道:   “娘娘将来若是要走,能否带我一个?我精通医术,必然能够帮助娘娘,今后我们可以开一间药铺,以娘娘的聪明才智,我们定能干出一番天地。”   淮筝道:“无论娘娘作出怎样的选择,奴婢都听娘娘的。”   卿柔枝握住她们二人的手,只道此事千万不能泄露半分。   ***   泉安道:   “陛下,旨意已传下,镇抚司今夜便会放人。”   “娘娘那边……已经服药,您看是……”   “朕去瞧瞧。”   褚妄坐上龙辇,闭上眼便想起那一年。   那年她在院中午睡,春日熏风一阵阵地吹来,吹得落花满头。   他并未叫人通报,而是静静伫立在旁,瞧着她的睡颜,想的什么也已忘了,只记得当时宫里有些不好听的流言传出。   他掌管诏狱,手下人命无数,但凡传出一点不利她的消息,都会被他无声无息地解决。   人命而已,在他眼中比不上她眉心微蹙时,牵动他心底那一丝,极隐秘的,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那时,她是皇后。   他是九皇子。   宫人奉茶上来,他却摆手拒绝,只隔着花树看她,也不知做的什么梦,竟叫她两弯细眉紧紧地蹙起。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到了半路又立刻放下,掩在袖子里,只克制地攥紧。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便要离开,却蓦地听到一声抽泣。   她眼尾被泪水洇湿,泛着可怜的红色,两瓣红唇,不住地吐露着呢喃。   “不要,别过来……姐夫,求你。求求你,求你放了我……”   好似被掐住了喉咙,在那无助地哭着。   钗摇鬓散,落花抖抖地往下掉,然后她的声音,又变成了深深的恐惧:   “娘,娘,我没有……不是我……”   汗水把她的脸打湿,她挣扎着,求助着,却无法从那个恐怖的梦魇中逃脱。   是谁让她这样痛苦。   是谁让她这样痛苦。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里的,夜里他去了一趟诏狱,直到双手染满鲜血才从那种紧绷的状态中放松下来。   他一定是中魇了,他想。   夜里甘泉宫掌灯。   “九郎……”   他隔着屏风,看着父皇把她抱在怀里,女人的长发散乱在枕衾之上。   他看着父皇跟她缠绵,粗重的喘.息,夹杂着微弱的泣音,如她在午间小憩时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手中西凉探子的名单被他捏得紧皱。   他脊背僵硬地站在那里。   回去后,他做了一夜的绮梦。   梦里有个女子被他压在身下,他充满爱怜地吻遍她全身就连指尖都不放过。   看着她为他绽放出独一无二的妩媚,哭泣着喊他:   “九郎。”   身下那张脸,是他无比熟悉的容颜。   他悚然惊醒。   褚妄回过神,指尖微颤,漠然地想,也许从那时开始,他就疯了。   ……   “陛下,娘娘如今身子虚弱,”盛轻澜小声说着医嘱,“是万万打不得骂不得的。”   褚妄将佛珠取下,砰的一声甩在案上,淡道:“你的意思是朕打她骂她了。”   盛轻澜跪下道:   “臣妇不敢。”   褚妄面容微冷,却按下性子,只用指节轻叩桌面:   “说下去。”   “掐脖子,也、也是不成的。”盛轻澜强忍着畏惧道,“还需得轻声细语,温柔劝哄,女子是娇弱的,陛下须得像侍奉亲娘……不不不,是像照料花卉那般,小心呵护……”   “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娘娘刚刚小产,不能同房,”想到娘娘脖子锁骨上的痕迹,盛轻澜便想大骂一声淫.贼,简直跟狼似的,娘娘又不是肥肉,怎能用那般的啃法?   难怪娘娘说他是那憋了二十年的童男子,看来没说错,她都要担心他会把娇弱的娘娘折腾坏。   “期限是三个月,至少三个月,不能有激烈的房.事。”   盛轻澜红着脸说道,这些话是必须要说的,否则无法为娘娘争取时机,这是娘娘与这位新帝的博弈,胜则自由快活,败则宫闱承欢……   “而且,一定要保证娘娘的心情愉悦,否则今后于子嗣不利。”   一声冷笑,紧接着是那人将奏折用力摔在案上的声响,盛轻澜立刻不说话了。   但始终未见那人动怒,只是冷道:   “你下去,换郑太医来。”   郑太医是太医署的一名老太医,卿柔枝掀开珠帘走出,就看着老太医跪在褚妄脚边,不知在那交谈些什么。   盛轻澜悄声道:   “这位郑太医……我倒是知晓。他历经三朝,听说之前那位明帝,便时常向其讨教那方面的问题。”   她有些讪讪。卿柔枝亦是扶额,她没有想到褚妄会这么在乎这个。   “怎么出来了?”   褚妄一眼便看到她,挥挥手让众人退下。   他脸上倒是一点羞窘也无,平淡得仿佛不过是在与臣子议事一般,若非盛轻澜才同她说了这位郑太医的“事迹”……她不禁有点怪异地瞧着他,褚妄一摸脸:   “朕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卿柔枝摇头。   他一笑,过来牵着她的手,走到案边。   火盆里的炭火燃得正旺,案上还有许多奏折,卿柔枝看了一眼,便知全是繁琐公务。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先帝在时,她这个皇后是连御书房都去不得的。   红袖添香偶有,却都是在处理不甚重要的政务时,先帝对于外戚之患,防心甚重。   哪怕父亲是刚正之臣,先帝对她也不全然信任。   或许先帝对所有的妃嫔,都不曾付出过真心,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是他唯一需要考虑和权衡的因素。   “在想什么?”   骤然回神,就发现褚妄正注视着自己,那眼珠黑漆漆的,盯得她有种悚然感。   卿柔枝蓦地懊恼,竟然在伴驾时失神!   深宫多年,怎能犯这样的错误!   她立刻拿出侍奉先帝时的礼数:“臣妾失仪了。”   褚妄看着低头行礼的女人,挑唇:   “方才在想父皇。”   他用的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卿柔枝琢磨不出他是否动了怒,悄悄抬眼,见他慢慢抽出一本奏折看了起来,指骨白皙修长。   男人脸庞低垂,浓密的睫毛掩着剔透的凤眸。   “别用对付父皇的那一套来对付朕。”   轻飘飘的一句,从他两瓣薄唇中吐出。   卿柔枝心知被看破,咬牙:   “那陛下希望柔枝如何?”   是娇媚无骨,还是婉约如水?   这家伙明明比她小上三岁,怎么比猴儿还精?   作者有话说:   嗯怎么不是甜甜的恋爱呢哈哈哈。祈祷一下男主不会发现女主假孕吧哈哈哈哈== 第25章 、【25】   褚妄要是知道她在心里, 暗暗把他比作猴儿,定然大怒……想到这里她嘴角竟抿出一线笑,又飞快地抿去。怎么回事, 最近在他面前,似乎有些过于放松了。   褚妄看她一眼, 不知为何勾唇笑了, 意味深长道:   “像昨夜就很好。”   一句话便把她勾进那夜的回忆之中。   他滚烫的手和唇舌,几乎将她全身都摸了个遍、嘬了个遍。   卿柔枝的脸登时飞上红云——这小处男, 竟能旁若无人地说这种话。   卿柔枝红着脸,默默跪坐在他身畔。他的手极为自然地放了上来, 捏着她的手指慢慢摩挲,眼睛依旧定在奏折之上。   男人侧颜如玉, 下颌与脖颈的弧度极其好看。   谁知他猝然把脸一偏, 跟她对上视线。偷看被抓了个现行,她不自在地别过眼去。一道阴影蓦地笼罩下来,她的唇角,被温软的东西轻轻一贴。   惊得她骤然回眸。   鬓边珍珠流苏步摇晃得厉害,打在白嫩的脸上,蓦地叫他忆起昨夜——她乌黑的发丝散乱在榻,像是勾人的妖。   褚妄眸色微暗,只道:   “别总是偷看朕。”   这倒打一耙的本事除了他没别人了。   卿柔枝眼睫一颤, 有心想要回敬,倾身靠近道:   “陛下,”   她声音像是含了蜜糖, 轻软甜媚。   撑着上半身, 轻轻吻在那两瓣形状姣好的薄唇上。很快主动权就被他夺走, 用力吮吸着, 吻着吻着,便被他按住肩膀,按倒在榻上。   他从她唇一路亲到侧颈,咬着她的耳垂喑哑道:   “朕想……”   她推了推他,故意提醒:   “陛下,三个月。”   褚妄一顿,额头青筋猛地一跳。在她唇上泄愤似的狠咬一口,这才慢慢起身,卿柔枝捂住被咬疼的唇,一双媚眼带着点报复得逞的快意。   那眼神勾魂,瞧得褚妄愈发胀.痛,面上还是那副性.冷淡的模样。   他捏捏眉心,深吸一口气,继续批阅奏折。   卿柔枝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也慢吞吞收拾起来,整理好了自己,这才跪坐在他身畔,慢慢替他研墨。   二人一个处理政务,一个红袖添香,倒是有点岁月静好的模样。   又处理完一本奏折,他道:   “你就没有想问朕的?”   男人除了眼睑发红,看不出一点被欲望侵蚀的痕迹。   冷静克制到极端的地步。   他做九皇子时,陛下给他动过选妃的念头,却被他回绝。只道手上沾血太多、罪孽太重,不愿耽误良家女子。当时京中还盛传他有隐疾的传言……昨夜她才知晓,他哪里是有隐疾,他好得很呢。   卿柔枝想,自己确实能够引起他的性.趣,也许是禁.忌感带来的刺.激。   褚妄见她迟迟未应,不禁抬眸看来。却见她轻掩檀口,长睫垂下,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困了?”   卿柔枝赧然,只道:   “是臣妾无用。”   褚妄道:“困了便坐过来。”   卿柔枝有些困惑,见她不动,他却是执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   “陛下,这于礼不合……”   褚妄却是个半点都不把体统规矩放在眼里的人,大掌按着她肩膀,让她身躯倒在他的膝盖上。   取下那些硌人的发钗,任她乌黑的发丝散乱于他双膝,修长有力的大腿承接着她的重量。   卿柔枝微微瞪大双眼。   先帝是绝不会如他这般,作出这样的举动,就算是最受宠的董静婉,也不会得到他的如此亲近。先帝恪守礼法,精于权术,制衡后宫如同制衡朝局,分给她们的只有宠,而无爱。   天家本就不能像寻常夫妻,有这枕膝而眠的闺房之趣。   第一次被这般对待,卿柔枝难免有些僵硬。   她从未被任何男人这样对待过,如今却在自己继子的膝上,被他一下一下拍打着肩膀,轻轻哄着入眠。   一转脸,不意间挨碰到坚实紧绷。   一瞬想起昨夜,他当着她的面脱去衣服,垒块分明的肌肉和……   蓦地闭眼,呼吸微微急促。   “睡吧。”男人声线低沉,含着淡淡的沙哑,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指尖慢慢从她黑发中穿过,仿佛是在抚摸心爱的珍宝,柔情无限。   也许是这段时间太过疲惫,卿柔枝竟然真的在这样温柔耐心的抚弄之中,感到一股浓重的倦意,慢慢合上眼睡去了。   “柔枝,”恍惚间,她听见了一道声音。   像是他,又像是少年时的他。   额上,被轻轻一吻。   后面他说了什么,模糊地听不清。   ***   卿母刘氏出身小门小户,但她眼光独到,一眼便相中了当时还是秀才的卿汝贤,嫁给他后为其生下二男二女。   嫡长子早逝却是人人提起都要竖起大拇指的名将,嫡长女又是家喻户晓的懿德皇后,卿汝贤位至首辅,少不了她这个贤内助在内宅打点。   刘氏这半生风光无限,一向是京中贵妇之首。   今日她和卿佳雪一同进宫,探望继后。   “是二姐求情,我们才能被放出来,”但凡进过诏狱那种地方就不敢再进一次,卿佳雪心有余悸。她打小娇生惯养,从没吃过什么苦,进了那地狱一般的地方差点吓疯了去。   “看来二姐还是念着我们的,还肯为我们求情,要是能把父亲和二哥都放出来,那就好了。”   卿佳雪悻悻道,她与刘氏亲近,什么话都敢说,“我本来听闻,先帝旨意要殉了二姐,是陛下网开一面,念着往日里的救命之恩,才留下了二姐……陛下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   嘀咕道,“却不知陛下生得什么模样?”   “慎言,”刘氏瞪她一眼,这个庶女从小被她养在身边,与嫡女没有什么差别,却也真是毫无眼力,当今陛下也敢议论。   那可是给他们卿家带来灭顶之灾的人!   刘氏不知陛下为何准允她们入宫探望。   毕竟直到今天,都没有继后被封为太后的旨意传出……柔枝是陛下的嫡母,无论如何,是有这一层名分在的。   但不知为何她总感到一股不安,她这个二女儿,虽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却太不像卿家的人了,从小就是最打眼的那一个。   她长姐是人人称颂贤德的元后,容貌也不过清秀,二姑娘的相貌,却过于妖冶,是最不适合生在书香世家的。   她与卿汝贤从小就对她管教严苛,一举一动莫不符合氏族女子规范,长大一点,送她到长姐身边教养,就是希望她可以学到长姐的贤良柔顺。   还为她聘请女工师父,把她教养成了一等一的大家闺秀,甚至为她谋划了与兰家的亲事,那个自幼便负盛名的兰二公子。   可,还是出了大事!   想到那夜,那几乎毁了卿家的一夜,卿母的脸上便现出一抹狠色,可慢慢地,又被哀愁所取代。   如今新君御极,他们卿家全家的性命都握在那位新帝手中。   卿汝贤身为首辅,早年弹劾九皇子滥用职权触犯国法,都叫先帝含糊了去,当着她的面,卿汝贤不知发过多少脾气,对九皇子的厌恶不加掩饰。可谁又能想到,皇位最终会落到这九皇子的手里?君臣间的恩怨,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如何?   不过,新帝下旨放了她们,还令她们进宫探望,瞧话里的意思,似是柔枝……生了重疾?   “母亲。”   卿佳雪忽然停下脚步。   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刘氏亦是随之看去。   她们经过的,正好是坤宁宫的白梅园,只见那高大的白梅树下,一个年轻男人在为女子裹上厚重的狐裘。   细密柔软的毛领遮住女子的大半张脸,连声音都变得含糊不清:“哪有这么冷……嗯……你手好凉……行了行了。”   后面的话愈发含糊,不知是在哝哝絮语些什么,花枝掩映下,男人身材高大,玄黑色的袖口绣着龙纹,一只手精雕细琢,白皙修长,比那梅花枝还要好看。   为她整理毛领,男子举止之间的细致认真,是绝对装不出来的。   刘氏与卿汝贤恩爱多年,知道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上心是何模样,只见那只精美的手在狐裘的毛领处缓慢抚摸,忽然往上,托起女子的脸庞,俯身吻了下去。   镶嵌着宝玉的发冠碰到花枝,白色花瓣纷纷散碎,沿着他们纠缠在一起的发丝,往下簌簌直落。   唇舌纠缠的声音伴随着女子的嘤咛,情动至极,给这凛冽的寒冬增添了一抹旖旎春色……   如果不去细想他们的身份。   倒确实称得上是,郎才女貌。   刘氏却面色铁青,浑身难以遏制地发起抖来,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她最担心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卿佳雪脸色发红,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结巴道:   “母亲,那……那就是陛下,竟然……”   竟然这样的俊美。   可下一刻她的声音就变了。   “二姐?”   惊骇瞬间铺满眼瞳,她的嘴叫刘氏一把捂住。   ……   自从她为他落了先帝的“孩子”之后,褚妄对她的亲昵便达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卿柔枝甚至无法把他,与前段时间那个冷酷凉薄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眉骨眼睑都漫着一层薄红,一个吻便勾出全部的欲念,看着她的眼神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进肚腹。这样冷漠克制的男人,露出这种神态,竟是性.感诱惑到极致。   可他除了那个吻便没有了其他举动,只抬手紧了紧她身上的狐裘,确保不会受寒风侵扰,方才哑声道:   “朕忙完来看你。”   他眼底那种热切和粘稠的爱意,让她有一瞬感觉自己如同那蜘蛛网上的蝴蝶。   就算折断了双翼,都永远、永远无法逃脱他的掌控。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26】   褚妄走后, 卿柔枝掀开袖子一看,果然手臂爬满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不禁有些发怔……自己好像发现了褚岁寒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褚妄走后没多久,卿柔枝一抬眼, 便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面容温婉的妇人立在廊芜之下,不知往这里看了多久, 表情极为阴郁。   “娘……”   一瞬间, 卿柔枝浑身的血液如被冻住。   刚才……都被看见了?   刘氏并未理会,转身便走。   卿柔枝快步追上:“娘!”   她顾不得什么仪态和规矩, 一如当初那个伏于母亲膝下的少女,有种即将被抛弃的慌张和无措。   谁知一个耳光扇了过来。   刘氏铁青着脸, 脸部肌肉隐隐抽搐,用过力的手腕颤抖着, 双唇也在不住地震颤。   “娘……”卿柔枝怔怔地抚上脸颊。   卿佳雪呆呆地看着二人, 突然之间,打了个哆嗦。她双膝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母亲您怎么……”   二姐是卿家二小姐没错,可她也是继后呀!是嫁进皇室的女人!   母亲怎么能,对她动手……   刘氏也立刻后悔了。   可她依旧死抿着唇,眼睛喷火,紧盯着女儿那张过分娇艳的脸蛋。   她低声道:“你父亲说你背叛了卿家,我还不信。刚才你跟新帝……你说实话, 是不是在出城的时候,你、你就……”   就上了临淄王的床榻。   这后半句话,实在是难听。   她牙齿打着战, 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养了十七年的好女儿、这就是她乖巧懂事的好女儿!   难道、难道真应了那道士的批命吗?   她卿柔枝, 注定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孽?   “一次不够、还要第二次是吗?”刘氏流下眼泪, “你非要毁了我们卿家的百年清名, 是吗?”   卿佳雪怔愣地跪在地上,以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二姐的眼神突然没了光彩。   像是一个被抢走了糖人的小姑娘。   自从二姐当了皇后,她便没在二姐脸上见到过那样的神情了。   或许是有的,七年前,二姐跪在父亲面前便是这样,眼中毫无神采如同一潭死水。   她听见二姐问:   “母亲不关心我生了什么病么?”   她声音带着淡淡的涩意。   卿佳雪连忙打圆场道:“是啊是啊母亲,我们进宫不就是来探望二姐的么?二姐身子不好,还是莫要在外面吹风了,我们……进去吧?好久没见到二姐了,一家人好好坐下来聊一聊。”   率先说话的却是卿柔枝:“不必了。娘,我们就在这里把话都说了吧。”   卿佳雪从没听过二姐用这样冰冷的声音对母亲说话。   以前在母亲面前,她总是轻声细语、小心翼翼,仿佛在惧怕什么、又仿佛在期待什么。   但一切似乎被那个耳光给打碎了。   她不禁有些埋怨母亲,非得这么决绝么?万一二姐不肯救爹和二哥了怎么办,她们以后不就彻底没了倚靠?   卿柔枝唯有一句话嘱咐:   “你们带着绵绵,尽快离开宛京。”   绵绵是卿家最小的女儿,也是最无辜的,不该被卷进这场灾厄之中。   卿佳雪怔怔地看着卿柔枝,二姐好像一瞬间,变回了那个有距离感的皇后。   情绪淡到没有,唯有嘴唇红润鲜艳,是被男人狠狠疼爱过的色泽。   “无论谁让你们留下,都别留下。哪怕那个人自称是我所派,也不要相信。”   刘氏沉默着。   更准确地说,她在愣然,因为卿柔枝从未用这样的神情、语气同她说话。   就好像她们不是母女,而是陌生人一般。   “二姐可不可以求求情,让陛下放了爹和二哥……”   卿佳雪跪得膝盖酸疼,见卿柔枝说完便要离开,立刻起身叫住她,犹犹豫豫道:   “陛下对二姐好……若是二姐求求情,一定可以救出爹和二哥的。”   卿柔枝慢慢将目光转向这个庶妹。   她被困在后宅十多年尚未婚嫁,对朝局一无所知。   所以她并未责怪,只淡淡道:“卿家与东宫是什么关系?”   卿佳雪愣了愣:“太子殿下是……是长姐所出,爹亦是一心支持太子殿下……”   她猛地醒悟过来。   他们卿家可是储君的后盾!   正统的势力!   当今陛下是怎么坐上皇位的,哪怕是稚子也有所耳闻,他在战场上毫不留情地杀死了亲哥哥,更是率数十万大军,踏破宛京的城门,进宫第一晚便屠了东宫,震慑文武百官,手上所沾鲜血无数!   他是铁血无情的反贼,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可卿佳雪却无法将这样的形容,与方才见到的那个如同天神般俊美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陛下对、对二姐,”   想到在白梅园中看到的场景,卿佳雪无端有些脸热,她甚至在幻想,要是陛下能这么对自己……   “只要二姐开口……”   卿柔枝却打断道:“我为了保住卿府女眷的命,甚至不惜勾引新帝,背负母.子乱.伦的名声。你们还要我做到何种地步?”   方才刘氏不肯说的话,她竟然一字不落全都吐出,只是她的表情一派平静,再也没了当年的羞.耻和慌张。   刘氏与卿佳雪俱是一震!   尤其卿佳雪,更是瞪圆了眼睛,随即慌乱地张望着四周,唯恐这番话叫人听去,惹祸上身。   “我救你们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今后你们如何,都与我无关,”卿柔枝淡淡道,“如果不想死于非命,我劝你们,早些离开宛京。淮筝。”   她轻唤一声,一早就候在一旁的淮筝立刻上前,将一个包裹交到卿佳雪的手中。   “这是我能为卿家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包袱里,是她为她们准备的盘缠,足够她们下半生衣食不愁。   卿佳雪还要说什么:“二姐……”   刘氏却道:“住口。”   她一双年迈的眼里,慢慢沁出泪水。看着女儿微红的侧脸,想要伸手,又慢慢落了回去,只道:“疼吗?”   卿柔枝眼眸一闪。   刘氏继续道:“方才,是母亲冲动了。母亲相信,你是不会作出那种事的……定是陛下他强迫于你……柔枝,你受委屈了。哪个做娘的见到女儿这般,会不心疼呢?   你在宫里这么多年,娘都没来见过你几次……是娘亏欠了你,但无论如何,你爹和你哥哥生死未卜……你二哥是卿家唯一的男丁啊,就算不为我们,也为你那早早战死的大哥想想……   他若泉下得知我们卿家遭此大难,也定然悲痛万分、魂魄难安。你、还请你多想想办法。”   卿柔枝一默,颔首道:“女儿尽力。”   她看向淮筝,淮筝便对二人道:   “请。”   刘氏叹了口气,只好带着卿佳雪,跟着淮筝离开了。卿佳雪却有些不大情愿,时不时回头张望,似是在寻觅什么人。   卿柔枝低着头,并未注意到庶妹可疑的视线。   ……   脸上的印子,卿柔枝用脂粉盖了又盖,她体质容易留疤,身上弄的痕迹尚且能留三天三夜,指印在脸上,更是怎么都消不下去,不免微微叹气。   身后脚步声响起。   卿柔枝立刻垂下脸,借用发丝挡住。   那人却直接从后弯身将她圈抱,这样的亲近,让她有点透不过气来,耳垂到脖颈都红了一片,他便垂着头,沿着那优美的线条细细亲吻。   直到她指甲陷入他坚硬的小臂,受不住地轻哼一声,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用鼻尖蹭了蹭那片被他吮红的白嫩。   一双黑眸看向镜子,闪着如狼的光:   “朕从前,想象过这样的场景。”   他一边说一边挑起她的发丝,军中时他便为她绾过一次发,如水的触感好得让他舍不得放手,如今终于能肆意把玩。   一缕长发被他放在鼻尖轻嗅,眸光晦暗,占有欲浓得惊人:   “往后能为你绾发的,只有我了。”   卿柔枝还很不习惯他这样的亲密。   却忽然被他掐住下巴,吻了下来,自从那次教他亲吻之后褚妄就像得了什么新趣味。一有空便要缠着她的唇舌厮磨,直将她亲得破皮了才肯罢休。   一吻毕了,他指腹擦去她下巴上的滑腻,对上她失神的目光,喉结滚动几下。   只道:   “当真要等三个月?”   寡淡的语气,却叫她心惊肉跳。   “陛下就这般急不可耐?”   她微恼,推拒着他,这人越来越不加掩饰的欲.望总是让她惊乱。   “是。”   他竟不否认。   卿柔枝站起身,刚想找理由推脱,就被他身躯压来,压倒在梳妆镜前。   吻细密落在她侧脸,男人低哑地笑:   “朕很早就想这么做了。”   不止一次地想。   卿柔枝顿时愕然,心惊地盯住他微红的双眼。   一想到她以往坐在这里,她的继子就在肖想,将她压在梳妆镜前肆意亵.弄。   不免打了个寒战……   他真是对得起他名字里的这个“妄”字!   褚妄勾着她绸缎般的黑发,任由它们从指间流泄而下,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卿柔枝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他注意力全在这上面,没看到她脸上的伤痕。   谁知那人突然凑到她耳边,吐出了几个字。咳珠唾玉的声音,也挡不住字句的露.骨。   她登时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眸。   脸也唰地,红了个彻底——   变态!   她手里不自觉地握住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把梳子。   索性拿了起来,转移话题道:   “陛下不是想为臣妾绾发么?”   她实在没有办法,迎合他这过于变态的嗜好。平日里瞧着多正常,怎么一到独处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褚妄被拒也不恼。   只淡淡看她,接过梳子,长指勾挑起垂在她胸前的一绺青丝,眸光忽地一凝。   长指捧起她的脸。   “这是怎么弄的?”   他看见了留在她脸颊上的掌印。   灯光下,未褪的红痕在凝脂般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卿柔枝立刻伸手挡住,另一只手推了推他道:   “无事,不当心碰到的……”   “谁打的。”他沉声。   迎着他深沉的眸色,她知道瞒不过去的,就算她不说,他也会挨个拷问坤宁宫的宫人。   为了避免伤亡,她只能道:   “是我母亲……白日里,她瞧见了我们……亲密。”   在恪守礼法的母亲眼中,这是乱.伦,是绝对不可饶恕的。   “母亲喜爱长姐、怀念长姐,”卿柔枝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那一丝忧伤,“总想将我教导得如同长姐那般贤良淑德。可长姐那样的女子,世上只得一个。”   “你也只得一个?”   什么?   卿柔枝有些愕然,对上那双清澈漆黑的凤眸,里面翻滚着一丝压抑极深的情感。   她心尖一颤。 第27章 、【27】   “无论是谁, 我都不允许他伤害你,哪怕那个人是你的至亲。”   他语气发沉。   卿柔枝一悚,立刻抓住他的衣袖:   “陛下想做什么?”   褚妄垂眸看着她抓住自己的手, 微微一笑:   “柔枝以为朕想做什么?”   她惊疑不定地与他对视着,就连她也分不清, 那双凤眸里涤荡的, 究竟是单纯的亲切,还是满含审视的杀意。   “说。”   卿柔枝岂能说, 我以为你要去杀了我母亲?   她道:“陛下,这只是一点小伤。”   “朕说过, 你的命是朕的,任何人, 都不能染指。朕不允许旁人碰你半分。”   他冰冷的指腹搓去她皮肤上用来遮掩的点点香粉, 认真到,像是佛前最虔诚的弟子在擦拭一尊玉佛。   卿柔枝捏着梳子的手紧了又紧,只觉得掌心生痛。   她道:   “若不是陛下光天化日,非要与我搂搂抱抱,岂会叫母亲看见了去……”   他动作顿住,不知为何放轻了声音:   “柔枝这是在怪朕?”   她想到那个完全不顾四周目光的吻,便感到一阵羞窘。   她从未与像褚妄这样的男人相处过。   可以对你轻声细语,亲密到像是你最贴心的爱人, 转眼又可杀伐决断,狠辣无情。   他忽然道:   “既然你如此在意外人的眼光,朕便下一道旨意, 迎你入后宫。”   卿柔枝一悚, 立刻道:“这有些太快了。陛下三思。先帝的孝期都还没过……”   “你早晚是朕的女人。朕不想等。”   卿柔枝咬了咬唇, 只得放软语气, 这只老虎要顺着毛捋:   “你我说到底,隔着那层名分。陛下御极还没几日,便将自己的继母迎入后宫,满朝文武怎么看待陛下?天下人又会怎么看待陛下?”   见他不语,卿柔枝只得伸出双臂,主动勾住他脖子,将那丝不由自主生出的羞.耻强压下去,与他气息相接。   她虽被御史台痛斥祸水,却从未对先帝使过这般手段。   一是帝王威严,常人无令不得近身,二是她受到的教导,绝不容许女子像那些下九流的妓.子般,用这样的手段来魅惑男子。   “柔枝倒是有一法子,陛下可愿听听。”   他眸光冷淡,唯有掐住她腰的手紧了一紧,让她几乎不留空隙地与他相贴。   卿柔枝暗暗咬牙。   送上红唇,迎着他审视的眸光道:“放继后出宫,去净莲寺修行。”   “嗯。”他点头示意自己在听,“然后呢?”   随着点头的动作,两片性.感的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嘴唇,激得她微颤,可他偏偏一脸正派,表示自己听得认真。   她只好红着脸往下说:   “待风波平息,陛下只管昭告天下,继后已在净莲寺病逝,再重新迎我入宫。”   “唯有如此,我才能与陛下长相厮守。”   “听起来不错。”   他忽然贴近,唇瓣贴在她脸侧的红痕上慢慢研.磨着,气息缭绕缠.绵:   “卿家,柔枝以为朕该如何呢?”   他是故意的……   故意靠得如此近,那还残留着肿.胀感的指痕被他嘴唇蹭过,时轻时重地碾压,酥麻疼三种感觉混杂着,传遍四肢百骸,她下意识想躲开,却被他紧紧地掐住腰肢,怎么也逃离不出这种致命的亲密感。   皮肤与皮肤的摩擦,让温度急剧升高。她眼尾沁出泪水,哑着嗓子道:   “陛下不是,想要柔枝么?”   他们靠得实在是太近了。   她甚至能看到男人白皙的耳垂上,那一颗小小的红痣。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缀一点鲜红,性.感得让人想舔一舔。   她心底惊跳,连忙收回目光,轻声道:   “我也只想要陛下。那还管卿家如何,旁人如何?”   “你就不替你父兄求情?”   卿柔枝恨道:“陛下不是都知道么?父亲一心想我殉国。他从来就没在乎过我的死活。当初我在宫中病得要死了,父亲也没管过我。若非后来我得了圣宠,父亲只当我这个女儿死了,既然他们如此无情,我又何必再顾念他们。”   小心观察褚妄的表情,她又带着一点委屈道:   “柔枝只顾自己的富贵荣华,而不顾至亲的性命。陛下不会觉得柔枝太自私了吧?”   谁知面上倏地一凉。   他竟用舌尖卷去她面颊上的香粉,在那伤痕处舔.舐起来,时不时用牙齿轻咬,力道偶尔加重。   这让卿柔枝有种下一刻就会被他撕下一块肉的错觉。   她胆战心惊,瞳孔微微放大。   不过是她多虑了。   他只是以唇舌抚慰,亦或者说,疗愈她的伤口。   当真是狼——   这举动给她带来的刺.激感太重,卿柔枝心脏都要跳出了嗓子眼。   紧张之下眼泪淌得更多,他薄唇如影随形地追上去,一点点舔去那些湿润。   她闭着眼,睫毛不住地颤抖。   这人的变态,超出了她的想象。   “褚岁寒!”   实在是受不住,颤着声唤他名字,却被他乘虚而入堵了个严实。他吻得急切,仿佛要把她的唇舌给吃干抹净。   一吻毕,他双手捧起她的脸,眸光深沉,低哑唤她,“柔枝。”   卿柔枝脸庞通红地喘着气,都快被他亲死了,回想自己那番话,不知是哪里惹他欲.火焚身,突然就对她这般?   难道是那句——   “我也想要陛下”?   蓦地一阵椅子倒地的声响,竟是被他又一次压在梳妆台上,这火烧起来要灭,可就不容易了。   她脚背绷直,颤巍巍离开地面,他力气大到整个梳妆台都在摇晃。   她眼神恍惚,看着男人闭着眼尾,白皙的下巴上,不断有汗水往下滴落,将微凸的喉结浸得湿润。   过了好久他才肯放过她。   整片腰肢连同后背都是酸麻的。   卿柔枝闭着眼不敢看。   衣衫簌簌声传来,他细心捡起掉落在地的襦裙给她穿上,丝绦也认真系好,比脱她时有耐心得多。   卿柔枝不敢想象三个月后不能逃走,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   那天他在灵堂说的……也许,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冷?”   卿柔枝睁开眼睫,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褚妄给她系紧衣带,眼睑微红。   捞起她的腿,只用一块帕子擦拭,往下一直到小腿肚,把那片滑腻全都擦去。   “难受吗?”   卿柔枝抿唇不语。   她突然来了性子,脚腕在他手心一动,将他轻轻踢了开。分寸拿捏得极好,只叫人觉得是小女儿撒娇。脸庞熏红着,像是待人采撷的海棠花。   “陛下将我当作什么?”   双手攥紧裙边布料,她挺起腰肢,慢慢起得身来,满头鬓发早在那冲撞之下散乱,青丝摇曳如瀑,美得勾人魂魄,一双翦水秋瞳,全是盈盈泪意,“眼下皇宫之中,必然传遍了你我之事。陛下还、还这般不知节制。”   当真是极美的。   不管如何都是美的。   他微微凝目,却笑道:   “哭什么,又没真的如何。”   起身拥她入怀,声音低磁诱哄道:   “知道你身子不妙,朕已是很克制了。”   这叫克制?倘若这都叫克制,先帝便是清心寡欲的圣人了。   “陛下便应了我吧,成日里这般折腾,柔枝还怎么养好身子?”   她鼻尖红着,手里绞着帕子,葱白的手指缠着那薄红的绢,看得人心里痒痒,“陛下不知下面人议论得有多难听。柔枝本就名声不好,陛下再夜夜往坤宁宫来,是存心要柔枝担了那祸水的名声吗?万一将来陛下厌弃了柔枝,有了别的宠妃,柔枝又该如何面对这天下骂名?”   褚妄不语,一双凤眼含笑睨她,似很受用她这般拈酸吃醋。   卿柔枝便将身子一扭,改用帕子擦起了眼角,恨恨道:   “我就知道你是个粗蛮的武夫,”她嘟起红唇,“还不如先帝会疼人。”   瞧一眼男人精致的相貌,这“粗蛮”二字,是万万与他搭不上边的。只她有心埋汰,故意这样说,他果真神色一冷:   “你说什么?”   卿柔枝心一横,不管不顾道:“往常我侍奉先帝,要什么先帝都会给我。”   褚妄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还什么都没做,她便眼眶一红,扬高了脖子,直将那一抹纤白柔美的弧度送到他掌心:   “陛下是想掐死我么?来啊。反正柔枝一条贱命,陛下也说了是陛下的,想拿走便拿走罢!”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无不快,只淡淡道:   “行了。”手掌落在她面颊上,只抚着那片滑腻,眼底淌着柔情。   “朕允了你就是。”   “太医都说,要朕好好‘疼’你,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他眸光扫视过她,如有实质,仿佛下一秒便要扑上来一口咬住她的咽喉。   她不敢再激他,破涕为笑道:   “陛下当真允了我了?”   “嗯。”他道,“君无戏言。朕还能骗你不成?”   卿柔枝便眉眼弯弯地笑了,看得他愈发情热,倾身吻上她唇。   得了允诺,她倒是十分配合,柔若无骨的身体藤蔓一般,缠上男人精壮的身躯。   仿佛化成了一只妖精,叫人心甘情愿死在她身上。 第28章 、【28】   宋寻欢是陛下亲封镇抚使, 午后被陛下召见一次。   一出宫,她便动身去往宰相府,不等门房通报, 便大步朝着院子走去,脸色极差地喊了一声, “病秧子!”   “你还有心思在这下棋。”   她的焦虑都写在了脸上, 匆匆往树下那正自顾自对弈的白衣青年走去。   “你可知陛下召我去,要我做什么?”   宗弃安掌心排列着数枚漆黑的玛瑙棋子, 一双猫眼微微上挑,只专注面前的棋局:   “可是为了继后之事?”   宋寻欢暗暗心惊, 军师果然多智近妖,一下子就猜出了自己的来意:   “是, 陛下命我, 派人监视卿家女眷的行踪,一有动静便去回禀。”   陛下此举,定与那位继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莫不是要用家人,来拿捏住继后?   对那个女人,陛下就这么上心?   宗弃安沉吟道:“今日继后母族进宫探望,有人回禀,只道卿母刘氏出宫时的神情极为难看,而那庶小姐亦是惶恐不安, 像是撞破了一件惊天秘事。”   宋寻欢咬牙道:   “我没想到……陛下真会这么荒唐!”就这般迫不及待!连礼法都不顾!   宗弃安苍白的手落下一子。   眼眸沉静道:   “继后送他那串佛珠,戴了那么多年,你便该知道继后在他心里不一般。”   宋寻欢恨道:“当初她到军中, 就该一刀杀了她!陛下是何等英明的雄主, 岂能染上这般污点!”   乱.伦的丑闻啊!   宗弃安笑道:“寻欢, 是你偏激了。继后美貌非凡, 陛下虽雄才大略,却也是男子,会有动摇实属平常,何必如此大动肝火呢?”   见她依旧满脸怒火,宗弃安循循善诱道:   “帝王者,三宫六苑实属寻常,继后若是死了,还能成为陛下心头的一抹白月光,永远挂怀。可她活着,陛下总有新鲜耗尽的那一天,以色侍人者,终归不能长久。   况且卿汝贤在朝刚直,得罪政敌无数,这位继后无论如何,也不会得到如前朝一般的隆眷。她站在那里,便是无数人的眼中刺……又何须寻欢你来忧虑呢?再说,继后背地里与兰二公子不清不楚,如此水性杨花之辈,陛下不会留她太久的。”   他意味深长。   听了这话,宋寻欢才稍微放下心来。   一双手拂去葱绿衣裙上的花瓣,拿起搁置在一旁的剑,便要转身离开:   “我还有要务在身,便不打扰宰相了。”   宗弃安忽而侧目看她,一双澄澈的猫眼似是看穿了什么,叹道:   “寻欢,这身衣物并不适合你。”   宋寻欢面色一僵,握着剑的手紧了一紧,却什么也没说,快步不停地走了。   ……   褚岁寒派人监视卿家女眷一事,卿柔枝自是半点不知,她正在准备前往净莲寺的事宜。   那净莲寺不过是宛京城中大大小小佛寺中,最不起眼的一座,占地亦不大,乃是历朝历代无子妃嫔的终老之处,埋葬了不知多少红颜枯骨。   召来坤宁宫众人,卿柔枝道:   “你们愿意与我同去的,便收拾行囊吧。”   佛寺修行清苦,她是带发修行,要与寺中子弟同吃同住,不得佩金戴银,不得沾染荤腥。   众人面色各异,娘娘眼圈都是红的,莫不是惹怒了新帝?   不然怎会突然被赶去佛寺?   陛下逼着娘娘落了先帝的孩子,娘娘誓死不从也是说得通的,那夜那声巨响,人人都听着了,覃掌事差点命都没了,坤宁宫的宫人们也一个一个都闭紧了嘴巴,唯恐走漏半点风声,只盼着娘娘能够回心转意,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才有好日子过。   毕竟那位新帝除了性子暴虐些,样样都是极好的,高兴了说不准娘娘依旧能待在宫里享受荣华富贵,可万一惹恼了他,血洗坤宁宫也是没准的。   今天突然说要去佛寺?   原本坤宁宫中,有个总管太监叫做小安子,后来因办错差事,叫皇后杖断了双腿,逐出宫去。   皇后生性温和,还从未有过那样大怒的时候,小安子之前是最受皇后信赖的,没来由惹了那灭顶之灾。   自那以后,她宫里的太监们侍奉皇后便愈发恭敬小心,唯恐也叫皇后打个半死不活,丢出了宫去。   一个小太监率先跪下,磕头道:   “奴才找人算过命,说是八字太硬,不宜侍奉在娘娘身边,不知何时便会冲撞了娘娘凤体,奴才罪该万死,却万万不敢拖累娘娘。叩谢娘娘大恩,只能来世再报了。”   树倒猢狲散,一直以来的道理,卿柔枝也没什么不快,只叫他上来领了月钱,便将他打发走了。   她宫里的太监,几乎都走了个精光,唯有几个大宫女留了下来。   卿柔枝忽然道:   “思月,你怎么了?”   淮筝与归月纷纷看去,才发觉思月这小丫头脸色有些不对,被归月捅了捅胳膊,思月骤然回神,“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娘娘,奴婢……奴婢家中还有年迈的父母需要供养,奴婢……”   她是不愿与娘娘同去佛寺的,去了佛寺,不仅月俸更少了,而且还要吃苦,连何时才能回来都不知道。   说不准,永远都没有回来的那一天了!   卿柔枝也没多作挽留:   “既然如此,你留在宫中吧。”   思月抬起发红的额头,眼含热泪:   “娘娘……”   卿柔枝倾身将她扶起,“只是今后做事,务必戒了那急躁的毛病。我会求陛下,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思月哽咽道:“奴婢就守在坤宁宫,等娘娘回来,奴婢哪也不去。”   卿柔枝只得叹气:“也好。这里是你熟悉之处,便交给你照顾打理了。”   她环顾四周,也不知今后这座华丽的宫殿,会迎来怎样的主子。罢了,就要离开这座牢笼,想这样多做什么呢?   她眼睛看向另外二人,喟叹:“你们呢?”   淮筝和归月的神情,出乎意料的坚定:   “誓死追随娘娘。”   卿柔枝眸色一定。   归月她知道,是个冰雪聪明的,做事也规矩,淮筝更不必说,当初若是没有她,她在这深宫,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哪怕今后我身无富贵,荣华不再,也依旧跟随吗?”   淮筝道:“奴婢是先皇后的人,先皇后待奴婢有再造之恩。侍奉娘娘,便是报答先皇后大恩。”   归月亦是道:   “当初若是没有娘娘的护佑,奴婢便是董贵妃手下的冤魂一缕,焉能活到今日?不论娘娘身处何等境遇,奴婢都誓死追随。”   主仆三人的话,一字不落进到思月的耳中,她垂下脑袋,脸色发白,紧紧地攥住了袖子里的手。   之后淮筝被卿柔枝单独留下来说话,归月便与思月一同退走。   到院子里时,归月突然停住步子,冷冷道:   “你父母早就亡故,为何要对娘娘说谎?”   惊惶在思月的面上一闪而逝,她抓紧了手中的帕子,眼神飘忽:   “我……”   这宫里的女人,谁不想为自己博个出路?   大家都想往上爬,思月本以为,自己到了坤宁宫办差,便是最好的归宿,可她年纪到底小,眼看着几个交好的宫女们找对食,有了依傍,她便也动起了心思。   她进宫的晚,在皇后身边伺候时,九皇子已经被流放,本以为众人口中杀人如麻,恶贯满盈的临淄王,会是个丑陋的大汉,可是……   初见那人磁性清冽的嗓音,还有她抬眸时看见的那张,谪仙般的俊美容颜。   她从未见过比陛下还要丰神俊朗的男子,像是雪地里长出来的罂粟花,那无边的冷肃杀伐之气下,满是致命而危险的魅力。   她被他吸引,情不自禁地幻想着,臣服在这样的男子脚底。   她还那么年轻,不像娘娘已为人妇。   她还有那么多的青葱岁月,她不想在青灯古佛前蹉跎掉,她听说净莲寺是后妃们的地狱,更是她们这些奴婢的地狱。   归月看着她,这个双颊泛红、含苞待放的少女,一瞬什么都明白了。   “你、难道你对陛下……”   归月脸色惨白:   “自打你进坤宁宫以来,我便一直拿你当妹妹看待。娘娘亦是如此。皇后娘娘生性柔善,从未对我们有过打骂虐待,比其他主子好了不知多少倍。但,陛下不一样,他不是娘娘,亦不如先帝宽和。他……绝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你想想,当时他差一点就杀了你。”   归月无论如何都想把她劝回正道。   思月亦是想到了那把逼到颈前的利剑,那么近,差一点就要了她的性命,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可不知怎么的,慢慢那双眼里,又燃起了火光。   “可陛下没有,”思月认真道,“陛下肯定不是滥杀无辜之人。我听太极宫伺候的姐妹说,陛下天未亮便在处理朝政,是个勤勉的好君主。陛下对娘娘,不也恭敬有加么?”   归月凝噎。   违背人.伦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那位做不出来的?   对于思月的天真,归月只能无奈叹气。   “你……罢了,你好自为之,只是在陛下面前,你须得守住娘娘的秘密。”   思月咬唇,郑重点头。   “我知道,娘娘对我有恩,我定不会出卖娘娘。”   半晌她嗫嚅着问道:   “娘娘对陛下……”   “娘娘对陛下,只有从前相互扶持的情谊。”归月严肃地告诫她道,“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更无半点男女私.情。”   思月腮帮一紧,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如此,她便不算背叛。   皇后娘娘就是兰因先生的事,只有她们三位贴身宫女知晓,此事一旦大白于天下,娘娘声名不保,而那些信也足以成为,皇后与继子私.通的证据。   世人不会管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们只会看到他们想要看到的。   一旦被发现兰因就是娘娘,不仅娘娘毁了,卿家也毁了。   新帝在登基不久后便四处搜寻兰因的踪迹,若兰因此人当真存世,封侯拜将,都是一卷圣旨的事……   当年新帝被流放边远,所有人都没想过他能活着回来。   九皇子被流放的地方极为偏远,途经大漠,死在这条路上的人不计其数。   所以哪怕突然传来他的死讯也不足为奇。   兰因的信,大约就是饥寒交迫之人在即将饿死时,所被施舍的一个馒头吧。   兰因之于陛下,是在困厄之时指路的一盏明灯,是精神的寄托。   思月见过娘娘彻夜不眠,一笔一笔仔细斟酌的模样,她不识字,却也能体会到那其中蕴含的浓郁情思。   娘娘就算是在面对先帝时,也不曾有过那样丰富的情绪——   思月不太相信,娘娘对九殿下,真的一分情意都无。   只不过史书工笔,千夫所指,娘娘的出身便决定了,她做不出那样的事。   她是绝不会心甘情愿入新帝后宫的。   就算如何做戏,娘娘也始终未曾忘记,她身为卿家二小姐的过去。   彼时思月不知娘娘的信是写给何人。   但见女子时而颦蹙,时而失笑,时而喟叹,时而望着窗前的那棵白梅树,恻恻地怔然。   那副模样就是天底下心最硬的儿郎见到了,都会打从心底里生出无限的怜惜。   思月常常会想。   收信之人,定是娘娘的至珍至重之人。   她在信上里写,宛京的菊花开了落了一地。   菊花不是春花怎么会很大,而且落了一地呢?   思月后来听淮筝讲,在九皇子贬谪的必经之地,真的有菊花是那样的。那时正值深秋,恰好是菊花开放的季节。   信上边还写,君若得幸从卞江过,取一瓮三峡上游的水泡茶,才真真是极品。   就这么一封一封地寄出去。   除了董贵妃,娘娘在宫中的人缘极好,这样的信被她托给一位丽嫔,当成家书一并捎走,带到九皇子的身边。   只可惜那位丽嫔前不久病逝了,再没人知晓那些信的存在。   哪怕每一封,每一封都石沉大海,娘娘也从未断绝。   后来她不再寄了,却依旧按着日子,一封封地书写,寄不出去的存了整整一箱子。   听闻临淄王攻下宛京的前一夜,娘娘便将手稿全都烧毁了。   思月收拾残烬时,有一封掉在火盆边缘,保存完整,未被火焰吞噬。   思月慢慢低下头,想着那封,她特地去一字一字认识了的信。   也许那会是她的机缘。   ……   卿柔枝要带的东西不多,除了衣食住行所需,一把古琴,足矣。   当然少不了先帝所托付的,虎符。   净莲寺,在大越国寺感业寺之附近。   裘雪霁……她在唇齿间咀嚼这个名字,总觉似曾相识,可仔细一想,又想不太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正要登上马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盛轻澜。   她装扮得甚是素净,松松地绾了个发髻,戴着一支莲花簪。   腰上还挎着一只医箱,活脱脱一个医女的装扮,冲她一福:   “陛下特地给了轻澜一道旨意,允我与娘娘同行,照顾娘娘的日常饮食。娘娘不会嫌弃轻澜碍事吧?”   卿柔枝莞尔,回以一礼:   “盛神医同行,柔枝求之不得,又怎会嫌弃呢?”   盛轻澜脸红,冲她吐了吐舌头。   卿柔枝又与她说了会话,撩开车帘准备登车,一抬眼却愣住了。   里边竟然坐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发束金冠,玄黑锦袍,袖口蜿蜒的龙纹彰显著他至高无上的身份——   卿柔枝身后数人亦是愣怔不已,而后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陛下?!   陛下怎会在娘娘的马车上?   褚妄倒是面无异色,坐得四平八稳,只放下那一直在看的书卷,倾身朝她伸出手:   “上来。”   望着那只骨感颀长的手,她咬着唇,有些犹豫,“陛下,这……”   他们孤男寡女,同处一辆马车,还有这么多人看着……   但他的手稳稳朝她伸着,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卿柔枝无法,只得将手搭在上边。   两手交握,便被他一个用力,拉着上了马车。   细布帘子飘然落下,女子惊呼传出,羞恼娇叱,叫人听了脸红不已。   盛轻澜压低声音,急切道:   “陛下,陛下,当心着娘娘的身子……”   卿柔枝猛地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被他伸手扶住腰肢,这才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低头却见男人脸色发寒,戾气横生。   “什么阿猫阿狗,也敢管到朕的头上来。”   这阿猫阿狗……自然指的是盛轻澜。   卿柔枝叹气,“陛下,要遵医嘱。”   她腰肢一摆,极为灵巧地从他掌心里荡开,月白色的裙摆如莲花散落,无比优雅地坐了下来。   指尖无意在他手心蹭过,像猫爪子在心上一挠,褚妄下意识要将这滑腻酥香抓在掌中,岂料她像一只滑不溜手的鱼儿,根本抓不住,袖口流水般在他手腕拂过,徒留一缕幽幽的暗香。   他眸色稍暗。   卿柔枝却是腰背笔直坐着,一脸正经,好似并不觉得自己那举动,与勾引无异。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月白色广袖齐腰裙,裙摆层层叠叠如荷叶般散开,臂弯间一条长长的蚕丝帛带,上边用银线绣着云纹。   腰肢上一抹丝绦系成结,那结缀在侧腰,宛若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稍不注意就会从掌心飞走似的。   他目光停留得有些久,卿柔枝也低头看去,只见腰上,除了宫绦外,还有一枚香囊作为饰物。   以为他是在打量这一枚香囊,她便以手心托起,有些羞赧道:   “这是去年绣的了,仿的长姐留下的绣样。”   她轻声细语,像是清泉从心尖潺潺流过。   光是这么静静听着她的声音,那些处理朝政所累积下来的疲惫便一扫而空。   卿柔枝正说到自己擅长的绣活儿,不知何时他没了动静,只默默盯着她的脸看。   这样的安静,让卿柔枝有些不习惯。   原本看到他在马车上,她还有些防备。眼下看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许是她眼神的警惕太明显,他眉心稍蹙,这才发现二人隔了很远的距离:   “坐那么远,怕朕吃了你?”   卿柔枝身子一侧挨靠着车帘,几乎要掉到马车外去了,想起前几日他的荒唐,还心有余悸。   不自然地避开他的视线。   “我胸口有些闷。”她攥着帕子捂住心口那里,眉心稍蹙。   褚妄叹了口气,“朕只是想与你多待一会。”   他口吻冷淡,与正常时候没什么两样。   于是卿柔枝慢慢挪动着向他靠近,打着商量道:   “陛下,我们便好好说会话。这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她这警惕的样子,叫他气得笑了:“你当朕是色鬼投胎不成?”   额头一疼,竟是叫他握着那卷书简,轻轻打了一下。   卿柔枝暗自腹诽,前些日子你对我做的那些事,难道不像色中饿鬼吗?   莫非是在军中憋了许久,憋出了毛病?   额上忽然传来皮肤相贴的触感,他竟是抬起衣袖,手腕内侧贴在她额头,在那被他打红之处,轻缓地揉弄起来。   卿柔枝先是一惊,又没来由觉得古怪,看着他的眼神,不禁有些发直。   视线缓慢地别开。   却又叫他捏着下巴,摆正回去,不得已与他对视。   这一眼却怔在那里。   她想,无论是谁被他用这种眼神看着,都会觉得被他深深地爱慕着。   心口一跳,忙将脸别了开去。   那种指尖泛起的酥麻又来了,难以遏制地蔓延到了全身。   他的眼神,让卿柔枝想起了多年前养的那只,早已死去的小黑狗。   它被那些仆人抱下去时便是用这样湿漉漉的、不舍的眼神看着自己。   安静又可怜地,好似十分不愿与她分离。   卿柔枝指尖一动,便发现自己将腰间那枚香囊取了下来,递到他的面前,只是在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举动以后,她悚然一惊,下意识就想抽回胳膊。   却叫他一把握住,冰冷修长的手指,不过松松地圈握,便叫她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   他抓着她,有种绝对掌控的意味:   “柔枝,你有没有骗朕?”   一用力便把她拽进了怀里,让她跌坐在他腿间。慌乱之下,卿柔枝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心虚到不敢看他:   “陛下……是指什么?”   褚妄只用低头便能吻到她额头。   但他没动,只用那种深不见底的眼神瞧她。   她惴惴不安,只道:   “陛下是……不相信我么?”   他不语,指腹贴在她腰侧,若有似无地揉弄。   卿柔枝呼吸起伏,心神不宁。   万一他突然改主意不让她去净莲寺,那她之前所做,不都功亏一篑?   这个男人,实在太难以掌控。   她太高估自己,又太低估他。   他总是能迅速地恢复理智,用最冷静的姿态来面对她。   譬如眼下。   就算她坐在他的腿上,他也呼吸平稳。   不像她的,乱得没了章法。   褚妄浓密的睫毛低垂,眸色有种让她心惊的晦暗。   “陛下,到时辰了。”   她动了动臀,提醒,“难道,陛下还想与我一同去净莲寺修行不成?”故意揶揄,以掩饰心底越来越浓烈的不安。   “当真,没有?”   他蓦地抬眼,视线穿透力极强,让她一瞬间呼吸窒住。   “柔枝怎么会骗陛下?”卿柔枝垂下眼帘,一如既往的柔顺娇媚,“陛下若是想柔枝了,随时可以来探望柔枝。”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知道他比先帝还要勤勉,也是,皇位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他自会做到最好。   大约也是因此,后宫迟迟未有充盈,他精力便只能用在她身上……   他初初登基,往后只会越来越忙,几乎没有空闲下来的时候,说不定哪天就把她忘在了脑后。   先帝让她将虎符交给太子,这是她必须去完成的使命。太子是长姐唯一的儿子,她要看到他好好活着,才能安心。   所以净莲寺她必须去,也一定要去。   褚妄笑而不语,头微微往后仰,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侧腰。   作者有话说:   褚妄:我给过你坦白的机会了   下章男主发现假怀孕!哈哈哈哈,风风火火来抓人 第29章 、【29】   净莲寺很快抵达。   显然褚妄提前进行了一番打点, 卿柔枝刚下马车,便有一着青色僧袍的女尼上前,将她们一行四人领到专门招待贵客的厢房之中, 简单嘱咐了几句,便告礼退下。   淮筝和归月立刻手脚利索地收拾起来。   卿柔枝则与盛轻澜出门散步, 熟悉净莲寺的环境。   净莲寺坐落在群山的怀抱之中, 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一路行去, 庙廊苍树环抱,山岚深浓。   时值深冬, 若从廊芜下望去,可见山巅未化的雪, 苍翠之间一抹白, 在云雾的缭绕下似真似幻,如同遨游于仙境。   “娘娘。”   默然不语的盛轻澜突然开口。   她眼底挣扎一闪而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声音沉闷道:   “有一件事藏在我心中许久了,事到如今,轻澜觉得,必须告诉娘娘……”   卿柔枝看去,只见盛轻澜冻得通红的手指紧紧捏着衣角, 面容低垂着,似乎极是羞愧。   “娘娘可还记得,第一次与轻澜见面的场景……”   卿柔枝点头。   那是明珠公主的生辰, 她与母亲一同受邀拜访, 席间沉闷, 她便偷偷溜了出去, 恰见几个贵女对盛轻澜出言不逊,便挺身而出,相救于她。   那个时候的她啊真是恣意,父母宠爱,众星捧月。   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   回想着盛轻澜的话,卿柔枝怔怔站在原地,心跳飞快,久久不能平静。   “当时姐姐安慰我时,我看到了先帝,他站在照壁处,静静地看着我们……我以为自己眼花,仔细地看了好几眼,直到看清他衣衫上绣的龙纹。那人,真的是先帝。”   “先帝看您的眼神,我那时并不明白,只觉说不出来的心惊。后来、后来嫁了人我才知道,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盛轻澜说得很明白了,从那个时候,先帝就对她,起了心思。   对一个云英未嫁的少女。   竟然,从那么早开始?   可那个时候,长姐还在世。   卿柔枝牙关死死地咬紧。不仅如此,盛轻澜还提到了一个,关键的名字。   卿墨鲤。   那日在公主府的,还有卿墨鲤。   她的叔叔,一心弃商从政、入朝为官的叔叔。   那个时候,叔叔还没有当上太子太傅。   隐隐有一层真相等她揭开,可当她把手放在那块遮羞布的边缘时,又不敢去揭……   万一真的,是她想的那样?是叔叔为了自己的前途,把她……   父亲、母亲,他们知道这件事吗?   人人都道,当年是她故意走进陛下的房间,勾引刚刚丧妻的陛下。   是她别有居心,妖媚惑主。   她事后回想了一遍又一遍,是酒,宴会上的那杯酒肯定有问题,她记得喝完那杯酒后不久,自己便浑身燥热,意识不清。   然后,她被贴身婢女引去了一个房间。   一夜混乱。   醒来后她面对的,除了满床的狼藉,便是父亲冷酷的眼神,和母亲一声一声饱含啜泣的质问。   他们问她为什么要对不起长姐?   为什么他们给了她那么多,还不知满足?   为什么要败坏卿家的名声?   她慌了神,请求父亲彻查,她要见一见那个贴身婢女——   却得到向来慈爱的父亲,一个狠戾的耳光。   卿柔枝闭上眼。   那是她绝不愿再回忆第二次的噩梦。   也是从那时她才深刻地意识到,父母对她这个女儿一直都有着偏见,而这偏见就像是一座大山,任她怎么努力都休想搬动。   他们对她诸多管束,暗地给她规划好了一切。   要她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走完这一生,不允许出错。   她让他们失望了。   所以那些给出去的宠爱,都能毫不犹豫地收回。   然而就在刚刚,盛轻澜告诉她当年那件事,可能与她的亲叔叔,卿墨鲤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叔叔,那个会亲切地抚摸自己的头,笑着说二姑娘又长高了的叔叔。   那个每次登门拜访,都会带上许多新奇玩意儿送给她的叔叔。   死在诏狱的,卿墨鲤。   死在九皇子手中的,卿墨鲤。   她心跳极乱,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真的,会吗?   失去一切后她进了宫,被无边的绝望和病痛侵蚀,每天都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   在宫里,她遇到一个人。   那个少年。   卿柔枝低下头,这才发现袖口下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想起三年前,她去牢房里送毒酒时,那人始终清澈的眼神。   她想起他说,我心悦娘娘。   他说,我会保护娘娘。   卿柔枝猛地遮住了眼睛,热泪滑落。   她喃喃开口,自己也没发觉声音变得无比沙哑,“……竟然,是因为我?如果真的是因为我……”   如果他被流放被剥夺的三年,那音讯全无的三年……   如果褚岁寒真的为了她,付出过那样的代价。   她该怎么办?   盛轻澜屈膝跪在冰冷的雪地上,攥着手帕,红着眼眶,亦是落泪不止:   “娘娘,都怪轻澜,我不该隐瞒娘娘……是我问心有愧,所以嫁入东宫之后,轻澜一直不敢见您。可娘娘竟还像从前那般待我好,救了我的性命。当年之事,若是我能早一点告知娘娘、警醒于娘娘,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   是啊,是啊,若是轻澜能早点告诉她……   可是,她怎么躲?   躲不掉的。   想要她的,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   卿柔枝看着自己的掌心,她本与这世上万千女子无异,最初的愿望,无非是嫁给心上男子,与他琴瑟和鸣,终老一生。   可是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老天爷都不肯实现……   “娘娘当心!”   一道惊呼传来,她猛地被人扑倒在地,脊背磕上地面,一阵剧痛传遍了全身。   “唰——”   利剑从血肉之躯中拔.出,那黑衣人见一击不中,转身欲逃,数名隐藏在暗处的金鳞卫飞快现身:   “站住!”   “护驾、快,护驾!”   滚烫的液体浸没衣衫,卿柔枝一个哆嗦,眼里瞬间有了神采。   她呆呆看着压在自己身上,以肉.身挡住那狠辣一剑的盛轻澜。   “轻澜……?”   盛轻澜咳笑不止,一张小脸苍白,眼中含着泪光,唇瓣蠕动着,小声地说:   “娘娘……可不可以,原谅轻澜?”   卿柔枝喉咙如有棉花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盛轻澜的口鼻里涌出大股大股的鲜红,却强撑着一口气,牢牢护住身下的卿柔枝。她扭头,对那些团团围上来的金鳞卫哑声道:   “有人行刺娘娘……还请陛下彻查!”   ***   太极宫。   褚妄正与宗弃安对弈。   “这一子,陛下走得甚妙,微臣佩服。天罗地网,任他插翅也难逃,”宗弃安嘴角噙着笑意,“届时虎符到手,太子身死,陛下便可高枕无忧。”   对面玄黑袍服的皇帝,敲着棋子,不语。   宗弃安又道:“在建陵时,微臣曾问陛下,这世上有您杀不了的人吗?”   “臣还记得当时陛下对臣说,生我者不可。余者,无不可。”   他声线平稳,苍白的手执着一枚白玉棋子,款款落下,“敢问那位娘娘,在余者中吗?”   从前可能在。   如今恐怕,不在了吧。   “朕记得,朕警告过爱卿,”褚妄的视线未从棋局离开,指尖拈起一枚黑子,嗓音之中,含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她的命,只有朕能动。”   当初在军营里,他当着他的面捏碎了那支铁箭,就是在警告他——卿柔枝是他的猎物,任何人,都不能碰。   可惜他的臣子,有点不听话啊。   宗弃安沉默片刻,低声道:   “陛下可会兑现当初的承诺?”   褚妄摁下一枚黑子,身体往后靠去,缓慢勾唇:   “爱卿是朕股肱之臣,朕不会亏待爱卿。”   宗弃安盯着棋盘,眉头忽地深锁。   就在瞬息之间,他的路数竟被这位新帝全然看破——   陛下,竟然提前埋好了一枚暗子。   利用他的贪念,诱他走进了穷途末路。   宗弃安松开那枚白子,任由它“啪嗒”一声砸落在棋盘之上。   这一局,是他败了。   败得彻底!   宗弃安长叹一声,面露愧悔,沉声道:   “微臣知罪。”   他话音一落,一黑衣人便被金鳞卫带了进来,跪在君臣面前。   只见他口鼻被堵,五花大绑,一双眼睛看向宗弃安,从喉咙中不断发出惊恐的呜咽声。   宗弃安却是看都不看,“此人胆大包天,竟敢行刺继后,实在是罪无可赦。陛下,不若剁成肉泥,以儆效尤?”   泉安蓦地战栗,这位宰相当真是心狠手辣,为了平息陛下的怒火,连对自己的下属都能如此狠毒!   陛下不语,似是默许。   金鳞卫唰一声抽出刀便要行刑,清冷男声响起:   “拖出去剁。”   陛下眉心微蹙,似有厌恶。   殿内再度变得安静。   宗弃安道:“其余人,臣立刻召回。”   褚妄道:“不必。”   他手腕一扬,圆润的黑子被他抛进棋钵之中,碰撞声响清脆中,他一脸的意味深长:   “放出去的鸟儿总要撞得头破血流,才会乖乖回到笼子里。”   宗弃安有点诧异,没想到陛下会在继后身上,花这样的心思。   他本以为陛下不过是把对方当成了一件战利品,这天底下的女人何其之多,比继后美貌的大有人在。   陛下的执着让宗弃安感到一丝古怪,却没放在心上,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也许陛下享受的就是这种驯服的过程。   可既然陛下发了话,继后,他是杀不掉了。   遗憾在宗弃安眼里一闪而过,不过给对方添堵这种事,他不介意顺手做一把:   “陛下如今,还是没有兰因的音讯?”   话音刚落,对方果然正眼看来。   知道兰因对于陛下来说,意味着什么,宗弃安温和一笑:   “也许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他眼底翻滚着恶意,“不过说起兰因,微臣倒是想起另一个名里有‘兰’字的妙人来——兰绝,兰二公子。微臣前几日上门拜访于他,却不见此人,只见桌上白梅三枝。   门童告知微臣,这三枝白梅,是他家大人与密友相约于三更见面的意思——兰大人,可真是个风雅之人,陛下说是也不是?”   可惜这番话,并未引起对方的怒火。   男人脸庞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周身被烛光笼着,像是一尊无情无欲的雕塑。   宗弃安心满意足地一勾唇:   “微臣告退。”   宰相走后,陛下眼观棋局,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棋子,那声音有节奏地回荡在安静的大殿之中,莫名叫人心惊。   静坐片刻,他道:   “兰绝何在。”   泉安立刻道:   “回陛下,自从先帝仙逝以后,兰大人十分伤怀,前几日便动身前往感业寺。寺中有一僧人名唤裘雪霁,乃是兰大人的知交好友,想来此时兰大人应是……在那僧人的居所小住。”   “感业寺,”他嗯了一声,嗓音平淡,“与净莲寺相距几何?”   泉安笑道:   “陛下不知,这感业寺距净莲寺极近,不用坐马车,只需走上半刻钟便能……”   说到一半泉安蓦地想到,继后修行之地,不正是净莲寺吗!他立刻“噗通”跪下,额头紧贴地砖,额头不断滴落下来的汗水,已在地上汇聚成了一小滩:   “陛下息怒!”   他吓得哆嗦不止,这位继后的胆子是真肥啊,难怪好端端的非要闹着出宫去!还以为真要效仿那前陈的太妃与新帝来一出暗度陈仓,谁知这暗度陈仓的对象,竟然,竟然不是新帝……   泉安不敢去看陛下的表情,直觉那一定极为可怖。   “去坤宁宫。”   意外的是,他声线颇为冷淡。   ……   思月端着水盆走进,正要如往常那般开始洒扫,却忽然听见一道极为平缓的呼吸声。伴随着清脆的,类似佛珠被拨动的声响——   水盆砸在地上发出一道巨响,思月惊惧看去,只见烛火昏黄,榻上纯白的帷幔飘扬着,掩住一道浓烈高大的暗影。   那人微微一动,缓缓坐起身来。   他竟然,从娘娘睡过的床榻上起身!   下一刻,一只修如梅骨的手掀开了帷幔,那人从中走出。   思月这才看清,是个年轻的男子。   一袭玄黑缂丝长袍贴着他挺拔颀长的身形,长发披散,如蔓如织,掩着一张玉面。   只一眼,思月呼吸微滞,他五官极为浓烈俊美,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阴冷。   直到那人随意地坐在贵妃椅上,撑着额头朝她望来,思月方才回神,立刻跪地行起大礼:   “奴婢思月,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叫思月?”   他的声音极为动听,敲冰戛玉。   “是,是。”   再无下文,对方撑着额头,眸光漠然,不知在想什么,似乎对她兴趣不大。   思月一咬牙,开口道:   “启禀陛下,奴婢,奴婢想给您看一样东西。”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一双眼渴盼地瞧着他。   褚妄轻扫一眼,蓦地笑了。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着路边的小猫小狗,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你是兰因?”   思月点头。   衣袍簌簌声响起,男人身体往后靠去,脸庞隐在阴影之中,说不出的慵懒闲适。   贵妃椅吱呀吱呀地摇晃起来。   思月跪在他的脚边,只能看到他玄黑色的衣袖随着椅子的摇晃而飘动。上面用金线暗绣的龙纹,彰显出来人至高无上的地位。   她咽了咽口水,强压着心虚说道:“陛、陛下,奴婢在宫外时,奴婢就曾见过您一面也许陛下,已经不记得奴婢了,但奴婢却一直记得陛下。后来听说陛下遭逢大难,奴婢便化名兰因……”   男人修长如玉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扶手,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似玉又似雪的腕骨。   他静静地听着,薄唇抿起,一句话也没说,不知有没有相信他的这番话。   于是思月膝行过去,颤抖着伸出指尖,即将触上那块光洁的皮肤时,他眸光垂落。   思月心底徒然生出一丝彻骨的寒意——   她垂下手,畏缩着不敢再靠近。   只呆呆地仰着脸,一双大大的眼睁开,里面的渴望不加掩饰。   “好孩子。”他勾唇,笑声低哑撩人,惑得她心跳不止,“把你所知关于你家主子的事,全都告诉朕。”   男人容颜俊美,宛若一朵带毒的罂粟花,散发着致命的魅力。   “是……是,”美色当前,思月被冲昏了头脑,跪趴在地只顾着说,“娘娘当年是被迫进的宫,心中一直未能释怀,于是在刚晋升不久,便饮下绝子药,是以这七年娘娘得到圣宠,却迟迟没有诞下子嗣。陛下执意要纳娘娘为妃,不仅会受天下非议,还于皇嗣无益,陛下、陛下又何必非娘娘不可呢?”   “子嗣?”褚妄缓缓咬字,仿佛这是一个极为新奇的提议:   “为朕绵延子嗣?”   他一抚下巴,“这个想法不错。”   思月浑身一震!她没有想到会得到陛下这样的回答。   其实褚妄,并不喜欢孩子。   甚至极度厌恶那种哭哭啼啼,只会顺着人的腿往上爬的生物。   不过,想象着她小腹微微隆起的样子,他竟有种玷污的餍足感,甚至在心中严密地计划起来——   思月哪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急急道:“娘娘能为陛下做的,奴婢也可以!”   褚妄却道:   “你说她饮过绝子汤?”   竟是直接忽略了她方才的表白,思月一阵强烈的失落,失落过后,猛地捂住了嘴!   “咔嚓”,厉响骤然划破耳膜,思月惶惶看去,却见椅子的扶手竟被这位新帝生生捏成了碎块。鲜血顺着他的掌心流淌下来,叫人心惊不已!   可陛下的表情,似乎并不感到疼痛,反而有种奇怪的愉悦感。   他蓦地眼眸微抬,直勾勾望向窗外那棵繁茂的白梅树,叹道:   “果然忠贞。”   思月糊涂了,这忠贞是指什么?   “陛下,陛下就放了娘娘吧!”   见他起身要走,思月立刻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带着哭腔道:“为何就非娘娘不可呢?娘娘在这宫中被困的太久了,就让娘娘真正地自由一次吧,七年,娘娘被困了整整七年啊,就让娘娘去追寻她真正想要的吧!”   褚妄垂眸,“她想要什么?”   思月咬牙,鬼使神差地,她脱口而出道:“娘娘心里,一直有一轮明月……”   他猝然打断:“你说。你叫思月?”   思月愣愣点头。   褚妄蓦地脸色紧绷,额角青筋直跳,眼睑一点一点泛起红色。   他忆起一桩旧事。   太子伴读兰绝曾与众位皇子一同为太后祝寿,当着满宫贵人的面,演过一折戏,他在戏中,扮演一个为了心上女子,甘愿堕入鬼道,被百鬼所噬的月神。   从那以后,兰绝便得了个“月下君子”的美称。   皇后身边两位宫女,一位淮筝,一位归月。而这脸生的小婢女竟然,叫思月?   绝子汤。   七年无所出。   莫须有的遗腹子。   白梅相约。   褚妄的眸光骤然变得无比阴暗。   他低头盯着流血的掌心,木刺深深扎进肉里,却好似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这种,被玩弄的感觉。   卿柔枝,卿柔枝。   低哑的喃喃声中,思月惶然抬眸,见男人修长的手指在唇瓣轻蹭着,直蹭得薄唇染满艳红,乍一看去,像是刚刚舔舐完血肉的野兽一般。   思月只觉一股巨大的恐惧感席卷过全身。   ……   深夜,净莲寺。   时隔多日,卿柔枝再次梦到了那一天,她养在身边养了十年的小黑狗,被人扯着后颈皮提溜起来,四脚无助地弹蹬。   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又黑又亮,可怜巴巴盯着她看,看得卿柔枝心口发疼,发了疯似的将小狗从那凶恶的下人手中抢了回来,紧抱在怀。   她手足无措地安慰着:   “别怕,别怕,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谁知上一秒还在瑟瑟发抖的小狗,下一秒就在她怀中化成了一匹恶狼,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   卿柔枝蓦地惊醒。   冷,好冷。   露在外面的手指冷得蜷缩起来,她抬眸看去,却见朝南的那扇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一道缝隙,月光透过窗棂,投下精美的雕花阴影,雪白的花瓣飘零一地。   说不出的寂寞凄清。   卿柔枝仰着脸,长长吐出一口气,原来,都是一场幻梦。   只是醒来以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遂披衣而起,蹑手蹑脚地下了榻。   并未惊醒伏在一旁守夜的淮筝与归月,推门走了出去。   白日里遭遇了一场刺杀,盛轻澜替她挡下一剑,幸好没有伤到心脉,只伤重昏迷,被安置在了另一间厢房。   卿柔枝并不敢走得太远,这附近有褚妄的金鳞卫,也不会让她走得太远。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四周诡异的安静,那种被监视的感觉也消失了。   她倏地往一个方向看去,只见那里赫然伫立着一抹素白的背影。   背影的主人,是她意想不到的人——   “兰大人?”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月光之中,青年面如冠玉,气质温润,果真是兰绝。   见到她,似乎并不意外,只微微颔首,“娘娘可愿随微臣走一走?”   卿柔枝犹豫。   兰绝声线温和道:“净莲寺也种着许多白梅,只与宫里的品种不大一样,晚了好些时日才开,眼下正是开得正好的时候,娘娘可愿与微臣同去看看?”   嗅着空气里那股似有若无的芳香,卿柔枝心念一动,不觉点了点头。   与他同行,走了一小段路,兰绝忽道:   “娘娘要寻之人,微臣可为娘娘引荐。”   卿柔枝看他一眼,原来他和裘雪霁,都是先帝安排给太子的人——   “太子身在何处?”   “感业寺。”   兰绝对她并不隐瞒,抿着唇瓣,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低声道,“娘娘的处境,微臣也有所耳闻。娘娘既然出了宫,不若今夜就随微臣离开吧。此地即将大乱,万万不可久留,待事成之后,殿下和微臣定会想办法救出娘娘的父亲和兄长。”   “事成……之后?”卿柔枝敏锐地抓到了他话里的关键。   难道他们打算今夜起事,扭转乾坤?!   她一悚,立刻道:   “不可,如今太子势微,贸然起事,无异于以卵击石。”   “何况新帝远在宫中,守备森严,你们要如何……”   兰绝静默不语。   他的眼神,让卿柔枝感到胆寒。   她后退一步,不敢置信道:“太子……是在以我作饵?你们笃定,新帝会来见我?”   不,他怎么可能会来?   他不会来的。   兰绝凝着她,声线莫名低哑:   “七年前臣未能做到之事,如今,可否给臣一个机会?”   什么……?   卿柔枝一怔。   不知哪里吹来的一阵寒风,掀起她垂在胸前的发丝,与他雪白的衣带纠缠在一起。   难舍难分、难舍难离。   这位清寒如月的君子,这个她少女时,曾偷偷爱慕的男子,终于跨越了七年的时光,跨越了君臣的礼仪。   向她靠近。   兰花香气愈发浓烈,扑至鼻尖。   时光一瞬倒流回到七年前。   卿府。   少女乌发披散,呆呆地怔坐在那,手心攥着一枚雕刻着龙纹的玉环。一张小脸写满了茫然,突然间,好多人涌了进来,把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很吵,很乱。   她皱眉,只想让他们闭嘴——   却又感应到了什么,倏地抬眸看去。   素白的帘子漾开一线,露出其后悄然伫立的一抹人影。   清雅卓绝,君子如玉。   公子兰绝。   宛若重新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天,卿柔枝一瞬间肝胆俱碎,竟不知身在何处!她一把将那抱着自己的青年从身前推开,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兰花香缠绵入骨,却勾起了那段过往——   她想起来了。   那一天,兰绝也在。   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将她的狼狈尽收眼底后,漠然离去。   卿柔枝白着脸,猛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任由兰绝颤声低唤,她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将那个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这七年来,她看着先帝,看着那个温柔儒雅的男人。   他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也是个好人。   也许在先帝眼里,跟她的那一晚只是一场意外,一场被精心伪装过,谁都不知道真相的意外。   可是,哪怕他对她再好再温柔,她也忘不了他曾给予的痛。   真的很痛,很痛。   她拼命地压抑,催眠自己,告诉自己,她爱上他。   但是她失败了。   人怎么可能爱上一个,几乎毁了自己一生的人呢?   所以她学习他,她要像他一样强大。   既然她的父亲,母亲,哥哥,未婚夫,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保护她。   她就自己保护自己。   她成功了。   她是善于逢迎的皇后,水性杨花,薄情寡义,她知道无论是谁坐在那个位置上,她都能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嬉笑怒骂,逢场作戏,将对方哄得团团转,只为自己能过得更好。   可是,褚岁寒……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褚岁寒。   偏偏是那夜那个,为她而停留的少年——   这一刻,卿柔枝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她下意识选择逃离的理由——   是恐惧。   恐惧自己会爱上他。   爱上她的继子。   不顾一切地、飞蛾扑火地、自甘堕落地、清醒理智地……   坠入地狱。   ***   她没想到他真的会出现。   玄黑鹤氅的男人,站在宽阔的大殿之中,那么明亮那么空旷的大殿,可他依旧鲜明地占据了她的视线。   周围一切好像都褪去了颜色,她所能看见的,只有他,也唯有他。   他负手而立,下巴微抬,静静瞻仰着那尊高大的佛像,周身笼着淡淡微光,像山巅之上终年不化的雪。   更像少年的他。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他侧目看来,见到是她,凉薄的唇角牵起一个笑。   分离不过一天一夜,竟恍如隔世。   卿柔枝愣怔地瞧着他,觉得他笑起来有些不一样了。   却又不知,是哪里不一样。   她看着他出神,不敢相信片刻前还在心口辗转的名字,竟然活生生站在面前,莫非他是幻象?   就像前不久做过的那场梦。   她指尖颤抖,却缩在袖口之中,不敢去确认。   “陛下怎么来了……”   他却大步朝她走来,一把将她抱进怀中。   “朕想见你。”那么用力地拥抱着她,头靠在她肩侧,嗅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兰花香气。揽着她的肩膀,诉说着对她的思念。   卿柔枝缓缓抬起手臂,力道极轻地回抱住他。小心地捧出一颗真心,却没看到男人眼底嗔黑一片,冷漠如冰。   泉安跪在一旁,整个人心惊不已,冷汗早已经浸湿了衣衫。   今夜,陛下本不必亲自现身。   可他执意出宫,不论是慕昭世子还是宋大人,谁都劝不动——   早在陛下龙辇抵达净莲寺时,金鳞卫便将整座净莲寺团团围住。   可以说是固若金汤,哪怕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而陛下带着他们数十位侍从,立在长满灌木丛的山坡之上,视线居高临下落在某处,冷漠到了极点。   泉安斗胆循着陛下的视线看了一眼,恨不得当场挖掉自己的眼珠子!   那位兰绝,兰大人竟然向着继后走近,然后将她抱进了怀中!   而继后靠在兰大人的怀中,身形颤颤,似乎十分欣喜和激动。   泉安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陛下,冲着那对男女拉开了弓箭。   男人下颌微沉,举止从容优雅,神色冷静到极点。闪烁着寒光的箭矢,对准了那位清绝君子的头颅。   泉安清楚知道,继后若是没有将那位兰大人推开,或是推开他哪怕迟了一步!   那位兰绝大人,都会当着她的面,被锋利的长箭穿过头颅!想象着那副场面,泉安就忍不住地胆战心惊,还好最后一刻陛下并没有动手=……   可更令泉安恐惧的是,前一秒还冷酷狠辣的陛下,下一秒便能如此怜爱地拥着继后,在她耳边娓娓诉说思念……   泉安狠狠打了个哆嗦,只觉一股寒意走遍全身……再抬起头时,陛下与继后已经没了踪迹!   ***   卿柔枝与他一同走进房里,归月淮筝正寻她而不得,急得团团转,看到他们,一惊便要行礼,被褚妄挥手赶了出去。   直到他执起她的手,冰冷的温度令她骤然回神。抽回手,往后一退,有点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看。   他竟然……真的来了?   “一夜不见,母后便对朕这般疏离?”   他垂眸看着掌心,微微叹道。   卿柔枝张了张口,喉咙像是有棉花堵住,说不出一个字来,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称谓变了回来。   褚妄凝视她,蓦地轻声道:   “朕此次还带来一位名医,瞧着母后脸色苍白,不若为母后看看身子?”   “不、不必了。”   她回神,呼吸放轻道,“我,我相信轻澜的医术,不会出错的。”   “落下病根可怎么是好?”   他叹,目光若有似无划过她的小腹。   卿柔枝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陛下担心、担心我不能孕嗣么……”   他闷笑,“朕要子嗣做什么?朕要的是你。”   卿柔枝呆呆看他,觉得他的疯病好像更严重了,一个皇帝,怎能说出这种话?   “柔枝,我只在乎你。”   他忽然看着她道,神情认真到不可思议。   对上那双清澈的凤眸,卿柔枝蓦地忆起当年在狱中,她去送毒酒时,他在牢中静坐的样子。   在她出现的一瞬,少年便抬眼看来,凤眸划过微弱的光。   而她摘下兜帽,隔着栏杆,只道:   “殿下,请饮了这杯酒。”   她记得他接过那杯酒,安静地凝视了很久很久,眼底的光一点一点熄灭,而后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原来那个少年严防死守,无论如何也不愿吐露的秘密。   是她。   没有杀害卿墨鲤那件事,如今,他依旧是掌管诏狱的九皇子。太子登位后,他会成为亲王,权臣。娇妻美妾,儿孙满堂。   是她,改写了他的一生……   泪水顷刻滑出眼眶,不知不觉流了满脸。   “哭什么?”   褚妄负手凑近,凝视她湿红的眼尾,尾音上扬,竟有一种诡异的愉悦。   卿柔枝没觉察到他的古怪,揩去眼角液体,哑声:   “陛下能来探望柔枝,柔枝心中欢喜。”   “唔……”褚妄指骨敲了敲桌面,眼珠黑沉,“有多欢喜?”   卿柔枝一时噎住。   她将脸别开,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当年你对叔叔……是为了我吗?”   “娘娘心疼我啊?”   他古怪地笑着。似乎并不意外她得知了这件事。   卿柔枝咬唇:“是。”   “有多心疼?”   卿柔枝蓦地朝他看去。   男人眼底,明晃晃的。   吻我。   也许是灯光太暧昧,也许是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也许是这个笑,像极了年少时的他……   卿柔枝颤抖着伸出双臂,慢慢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忘了那些后宫争宠的手段,从厚重的壳子里,小心翼翼探出柔软的内里。   而他笔直地伫立在那,修长的手抚着她的腰窝,等待美人的吻。   倘若此时卿柔枝睁开眼就会发现,男人眼底并无半分动情。   流徙三年,早就将他的心变得冷酷无比。   仅有的那一丝半点的真情,也在得知她的欺骗时,被践踏得粉碎。   守身如玉?   她在为谁守身如玉?   褚妄冷笑,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留情?他褚妄想要的,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女子饱满的红唇一点一点朝他贴近,气息暧昧缠.磨间,他视线落在上面,始终冰冷得没有半点温度。   笃笃笃。   房门突然被人叩响。   “娘娘。”   大脑轰的一声,卿柔枝猛地睁开眼来——   她在做什么?   竟然跟他……?   这可是在佛寺!   可来不及退开,已被他箍着后脑,几乎是欺压着吻了上来。他吻得凶狠,撕咬着她的唇瓣,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   门外之人嗓音克制,带着一抹幽幽的兰花香气:   “方才微臣情急之下多有失礼,特来向娘娘赔罪,还请娘娘莫要介怀。”   卿柔枝却无法回应,褚妄咬她的力道很重,疼得她忍不住张嘴,却被他舌尖趁机探入,与她抵死纠缠在一起,“啧啧”声大得像是在她耳边响起。   卿柔枝眼睛睁得更大,脸庞迅速变红。   “唔唔……”   这个吻过于粗.暴,她泪水大颗大颗掉落,腰软得几乎站不住,红着脸想要躲,刚分开一点,又被他捏住下巴,凶狠暴虐地吻了上来。   卿柔枝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几乎化成一滩水,只能无力地接受他唇舌的侵.犯,等到理智回归一点时,已经被他分开双.腿,压倒在了桌上。   作者有话说:   醋死了。 第30章 、【30】   “褚岁寒!”   卿柔枝骤然清醒, 口齿清晰地喊他名字,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这里、这里可是在佛寺!佛门宝刹,清净之地, 怎能如此胡来?   他却按着她的肩膀,指腹抵住她红唇, 眸色极深:   “娘娘是在害怕什么?”   “娘娘……?”   门外兰绝, 似乎也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动静,顿了顿, 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   被死死压在桌上动弹不得的卿柔枝,盯着男人赤红的眼眸。   她牙关颤抖,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眼眶,又在腮边流下。   褚妄亦是彻底无视了兰绝, 只无限逼近道:   “不是娘娘提议, 要在这里与朕偷.情的么?”   他因摩擦而发热的嘴唇极为缓慢地滑过她脸侧。这让卿柔枝感觉自己就好像是在经历一场酷刑,只不过这刑具是他的嘴唇。   他在她白软的耳垂上轻轻吮咬,间或舔舐,“朕当真来了,娘娘反而不肯了?”   卿柔枝被这个姿势搞得羞.耻不已,他在耳边轻吻的力度也弄得她很痒,只觉被他嘴唇碰到的地方,都跟着了火似的。   “你起来。”   谁知他怎么推也推不起来, 不仅如此,他还将她抗拒的手给单手握住,一把举过了头顶。   她手腕纤细易折, 他甚至不需要费多大力气, 掌心一紧便足以令她动弹不得。   薄唇一路往下, 疼得她轻哼了一声。   他毫不怜惜, 咬开她的衣领,又用那只空出的手,将之拉开至肩膀,继续往下亲吻。   卿柔枝浑身颤抖着,嗓子里憋着一股泣音。   不知是恼他的荒唐,还是恼自己不.堪的反应,她闭着眼,连声音都结巴起来:   “你,你忘记了太医说,要三、三个月!”   “朕若是不想等三个月呢?”   “咳咳咳咳……”   被他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噎,口水呛到嗓子眼里,她重重咳嗽起来。   却被他一口咬上。   她眼眶骤然激红,忍不住恨声道:   “陛下追到佛寺就是为了……跟我……这个?”却被对方用牙齿轻轻地厮.磨,似乎默认了她的话。   “方才娘娘去了何处?”他嗓音有些含糊地问。   她不语。   他便加重了力道,打定主意要用这种方法来逼供。   卿柔枝手指蜷缩,咬唇死死忍耐着,怎能说她与兰绝偶遇,还被对方抱了?   她毫不怀疑褚妄会将兰绝抱过她的那只手给当场砍下来。   索性放缓了语气,道:   “我睡不着,便出去走了走。”   蓦地刺痛,她“嘶”了一声,瞬间飚出生理性的泪水,双眼朦胧地瞧着他。   “既然如此,兰大人深夜来访,又是为何?”   他嗅着那股令他倍感饥饿的馨香,缓慢移动到她的脖颈上,在那突突跳动的地方,一口咬下——   卿柔枝死死咬牙。   蓦地想起了那个梦。瑟瑟发抖的小黑狗化成狼向她张开血盆大口。   与此情此景,何其的相似?   褚妄咬完,指尖在那咬红的地方轻轻磨蹭,眼底似有心疼。   却又不像,反倒有种莫名的愉悦之感。   被他在那个咬疼的地方磨蹭,卿柔枝身子抖得愈发厉害,眼泪也流得更多。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看上去可怜极了。   “陛下……别这样……”   她声音带着求饶之意,褚妄一顿,神情复杂地将她盯着。   今夜的兰绝不知为何也犯了倔性,徘徊不去,声音再度传来——   “七年前,是微臣有负于娘娘,娘娘如何叱责,微臣都甘愿领受。”   卿柔枝的呼吸滞涩,她从没听过兰绝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然而这话在褚妄听来,无异于火上浇油——   门外人愈是谦和斯文、君子如玉,他便愈是想将对方撕成碎片!   倏地偏头朝声源望去,一双黑眸狠戾至极。   “陛下!”   衣衫簌簌声响,他从她身上起来,卿柔枝哪里不知他想去做什么,草草掩好衣裳,绝不能叫他开门与兰绝相见!   新朝君臣,再加上她这个前朝继后,到时该如何收场?!   以他的脾性,还有对她的占有欲,兰绝不死也是重伤。   兰家朝中虽无重权,到底百年清贵,兰绝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他若离奇身死,褚妄的暴虐本性便初露端倪,他这个皇位,更是有了被讨伐的借口。   卿柔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为他考虑。   她急切之下,顾不得许多,闪身挡在高大的男人面前。   趁他开口之前,纤细如藤蔓的双臂揽上他的脖颈,踮起脚,仰头吻上他的薄唇。   生涩地撬开他的齿关,任由他身上舒缓的龙涎香气将她淹没,她面如火烧,这算是她第一个掺杂了真心的吻,虽是局势所迫,但在吻上他嘴唇的刹那一股陌生的感受传遍全身。   她便更加确定,她是有过动心的。   很早很早以前……   也许是那一年在井边的初见,少年看向她的第一眼……也许是在太液池边的重逢,他问她,怎样才能活着?   也许是凌烟阁他冲她露出的那个略显羞涩的笑容。   也许是他对她说:   “娘娘,我心悦你……”   她的心脏被填补得满满当当,只觉一直失落的某样东西终于找回。   褚妄并未抗拒这个吻,却也没有回应。任由她在唇上小心舔舐,继而探入,不知死活地试探——   他缓缓抬起掌心,掐住了她的腰。   男人漆黑的眼瞳一眨不眨,将她死死地盯着,忽然抱着她大步朝门口走去,将她抵在门框之上。   卿柔枝浑身一震!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黑色的阴影极有压迫感地笼罩下来。   他眼睑微微发红,一双狭长漂亮的凤眸里碾过滔天的怒火。卿柔枝刚想说点什么,下巴便被他抬起。   吻如骤雨落下,狂乱而无章。   她仰着颈,慢慢闭上眼被迫吞咽着。像是被谁放了一把罪恶的火,那么热烈而绝望地燃烧着,连同灵魂都要焚成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停下来时,门外,声息全无。   卿柔枝舌根发麻,唇上胀.痛,大脑更是混沌。   偏偏在这种时候,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跳了出来……   太子!呓桦   立刻拽住男人的衣袖,哑声问:   “陛下何时回宫?”   褚妄亦是喘息着,说不出的性·感撩人,薄唇发红,唇边一丝晶莹湛亮。   只朝她轻笑:   “这么想赶朕走?”   卿柔枝心跳如擂鼓,别开视线,不敢盯着他看:   “陛下此行,带了多少人马?”   不知是不是赶走了情敌,褚妄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他手臂撑在她上方,懒懒抬起眼,睫毛弧度如小扇,洒落浓密的阴影。   他似在回想,“泉安,一干金鳞卫。”   喉结滚动着,溢出一声低哑的笑:   “毕竟母后脸皮太薄,朕也不好大张旗鼓,你我乱.伦之事,若是广为人知,母后岂不是要羞愤自尽?”   他抚上她的侧脸,冰冷的掌心在她滑嫩的皮肤上若有似无地滑动。完全不觉得自己语出惊人。   卿柔枝脸更红,又感觉他有点怪怪的,说不出哪里奇怪,但就是跟他平时不太一样。   忽地,眸色一凝。   “这是怎么弄的?”   她去捉起那只垂在袖口下的手,他掌心红·肿一片,满是细碎的还未愈合的伤口。   “怎么都不包扎一下?泉安真是,伺候主子也太不上心了。”   她喃喃,凑近往上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带他走到床边,用清水替他擦洗完毕,再在他的手掌用帕子缠一圈,系成结。   他手很漂亮,留下伤疤就不好了。   做完这一切才发现褚妄正盯着自己,那眸光幽幽的,似狼。   她蓦地羞赧,恼自己又忘了正事:   “陛下政务繁忙,柔枝怎好过多耽搁陛下?何况此处简陋,也没有可以招待陛下的地方,陛下还是,早些回宫吧。”   万一他跟太子真的在净莲寺起了冲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届时宛京必然大乱,不知要死多少人……   而且她也没想到,褚妄竟然会真的放下手中的事务,来看她。   年少时,他救了她。   为她手刃卿墨鲤,甚至流徙三年。   以及今夜……   原来一年中的深冬时节真的将所有的温暖,都毫无保留地给过她。   眼眶再度湿润,她声音变得沙哑无比,“陛下放心,我,我不会食言。”   不论结果是怎样,她都无悔了。   这一生她亲缘淡薄,无有挚爱,所求不多。   能有一人如此珍重于她,已经足够。   把兵符交给太子之后,她便不再过问这一切……   三年前,她没有选择。三年后,她会坚定地、无悔地选择他。   褚妄没料到她会主动抱住自己。   被那温暖湿润的脸颊贴住颈窝,他有点怔,垂眼看她的脸,想到那时在军中,她亦是这般流着泪把他抱紧。   紧紧地抱着,好像他是她全部的倚靠。   无比地,需要着他。   是想要迷惑他吗?   还是,想要为谁掩饰呢?   她是天生的戏子。   也不愧是天生的戏子!   被他一把从身前推开,卿柔枝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没想到会被他推开,抬起眼帘却是一怔。   他看她的眼神,那种亲热和粘稠全都消失了,变得无波无澜,淡漠冷静,好像是在仔细地审视着什么。   仿佛……一夜回到了之前。   卿柔枝愣怔地瞧着他。   他却忽然抬手,贴在她的小腹之上。脸庞微垂,整个人笼在苍白的光晕中,好整以暇道:   “当时,娘娘是如何诱惑的父皇,才有了这个孩子?”   卿柔枝一僵。   他不是知道吗?她根本不爱褚隐。   先帝病重后,她曾彻夜侍疾于床前,被宫闱局当作侍寝载入进册,实则不曾有过亲密……   况且为了博取先帝的信任,她曾饮下过绝子汤,所以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子嗣,但此事,不能告诉他。   因为这样她假怀孕的事就瞒不住了,以他的性子,难保不会迁怒淮筝她们,甚至盛轻澜都会掉一层皮。   再说,她还需要靠这个理由留在净莲寺。   “我……”   “嘘。”   他却眯眼,温度偏低的掌心隔着布料,贴在她平坦的小腹,在那里缓慢轻抚,然后慢慢滑向腰侧。   猛一收紧,将她带进了怀中。   他眼瞳黑沉,惊悚感与亲密交织。嘴唇凑近,在她耳边温柔低语:   “可以展现给朕看吗?您的美丽。”   什、什么?   “母后不会打算就这么打发了朕吧?”   他低哑浅笑的嗓音滑进耳廓,暗示意味明显。   卿柔枝哀求地看着他道:   “陛下,此处是,是在佛寺。我们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玷污佛门宝地。”   她也知道这理懿骅由蹩脚。当初明明是她提议的在此修行。   可她实在想不到其他拒绝的理由。   她攥着凌乱的衣襟,脸颊和脖颈密布着红晕,诱得人想要凑上去咬一口。   褚妄欣赏着她无助的模样,一双凤眸噙着笑意,不紧不慢道:“怎么,父皇可以,朕就不可以?”   “父皇是天子,”他强调,“朕,也是天子。”   她脸色一白。   天子,无不可为。   卿柔枝垂下眼睫,内心激烈地挣扎着。   终究,还是对他的愧疚之意占据了上风。   她放弃了抵抗。   手放在腰间的衣带处,当着他的面,慢慢地拉开。他视线往下一寸,她的衣裳便下落一寸。   “当时带人前往坤宁宫捉拿太子妃时,”他忽然出声,脸色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朕便想与母后欢好。”   卿柔枝指尖一抖,外袍顺着肩膀滑落,思绪也被拉进那场混乱的回忆中——   汤池沐浴,剑指喉咙。   她脸庞瞬间烧红,却止不住他口齿清晰地,继续往下说去:   “父皇病重,他的妻子却在寝宫中与他的儿子云雨快活,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如今想来,儿臣甚是后悔啊。早在父皇病重的时候,儿臣就应该趁虚而入。”   他眼底笑意扭曲而怪异,“毕竟母后为了保命,什么都肯做,不是吗?”   男人嗓音低磁诱惑,操控着她不由自主地幻想出那副场景。   “别、别说了。”她死死咬住唇瓣,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对她,脸色愈发通红。褚妄却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似乎她的表现并未令他满意。   白皙的指骨在桌面轻叩,道:   “继续脱。”   卿柔枝咬紧牙关。   她里面穿的是一袭灰色缁衣,腰宽而袖阔,强忍羞涩慢慢解开,任由它一点一点滑落。   “陛下,够了吗?”   她颤声。   女人抱着雪白的双臂祈求地看着他,眼底水意荡漾,兰汤滟滟。   这双眼,就是这双眼,含泪看着你时,叫你觉得你是她心上最爱。   “手拿开。”他命令。   卿柔枝垂下浓长的眼睫,几番挣扎,慢慢地放下了手臂。   脸被长发遮挡着,看不清是否人面灼灼如桃花,青丝纠缠着凝脂般的肌肤。烟水紫的抹腹绣着交颈鸳鸯。   他视线逡巡过她全身,玉面含笑,掌心合起,轻声叹道,“母后果真无一处不美。难怪父皇对您爱不释手,就连病重在榻,也能给朕弄出一个皇弟皇妹来。”   他这话说得……   卿柔枝嘴唇咬得充血,又屈.辱又愤恨。   为何……屡次提到他父皇?   “先帝,非我心上之人……”卿柔枝一边低声说,一边弯腰捡起衣衫想要穿上,却蓦地被人逼近,一把拽住了胳膊。   “哦?娘娘不爱先帝,那心中所爱是何人呢?”   他一拽之下令她毫无遮掩,窈窕的身姿完全暴.露于灯光之中。   胸口起伏不定,浑身的皮肤也泛起大片粉色,一时间又羞又气。   “我,我也不知道。”她摇头,爱?   这个字眼太沉重。   若是之前,她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她爱他,如今知道了那些事……   可是,她对他的感情,那是爱吗?她自己也看不清看不破。   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对他心有亏欠,想要尽力作出补偿。   褚妄的手骤然收紧,力气大到像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就在她疼得忍不住轻哼时,他忽然将她甩开,毫不拖泥带水,转身便走。   卿柔枝下意识抓住他的袍袖。他脚步一顿,背对着她,低沉磁性的嗓音传来,“娘娘不是盼着朕走么?朕走了,娘娘却作出这般举动,是为何呢?”   卿柔枝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抓着他衣袖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眼看要将他松开之际——   却被他反握住了手腕,一把带进怀中,“还是说娘娘想通了,打算给朕侍寝?”   卿柔枝撞进他的胸膛,额头顿时红了一片。   她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抓得更紧。   他的步步紧逼,那似笑非笑的戏谑神情,都令卿柔枝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委屈。   不由自主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压下那股啜泣的冲动,卿柔枝隐忍着,捡起衣裳想要遮掩,却再度被他用力拽起。   外袍顺势滑落,他却始终理智冷静,盯着她发红的眼圈:   “卿柔枝,”他抚上她巴掌大的小脸,蹭掉她眼尾渗出的泪水。   缓缓道,“朕允许你在朕的面前放肆。是哭是笑,是做戏还是真心,只要是对着朕,无论你做什么,朕都允许。”   “但有一样。除了朕,你不能给任何人看到这副模样——”   他眸色阴沉,似是想到什么极为不快的事,“若是让朕发现,你跟别的男人……朕定会杀了你。”   别的……男人?   卿柔枝愣愣地瞧着他,他、他是在说先帝吗?   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难道他说的,是兰绝?!   “你看到了,你看到兰绝他——”   她立刻明白,他这一连串的古怪是为何,他看到了她被兰绝抱住的那一幕!   卿柔枝忍不住后怕,方才还好她拦住了他,否则今夜必见血光!就在她吐出那个名字时,褚妄瞬间变得面无表情。   他眼珠黑沉,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眼神,让她有种被猛兽盯住的错觉。   “母后在怕什么?”   他却勾起唇,“怕朕杀了他?”   一边说,一边朝她逼近。   卿柔枝步步后退,她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觉他的笑容十分诡异。   然而他口中却赞道:   “兰大人明明如月,母后思归盼归,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与兰大人再续前缘,倒也无可厚非。”   “……”她不知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都是错。   “陛下,我与兰大人,唯有昔年一纸婚约之谊,”卿柔枝同他讲道理,“这些年来,我久居深宫,与兰大人更是少有往来。”   “陛下又何必对那一纸早已作废的婚约,耿耿于怀呢?”   他挑眉。   “至于侍寝之事,”   “柔枝身子不利,太医也都发了话……陛下就这般心急,连三个月都等不了吗?”   褚妄却微笑:“身子不利?”   看着他的笑容,卿柔枝猛然想起。方才他带来名医说要给她看身子,莫非……   她脸色一白,当时被他突然出现的震惊完全夺取心神,忽略掉了这一点。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难道他竟然知道了她假怀孕的事。   如果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朕,怎么会心急呢?”   褚妄却将手按在她雪白的肩上,在那缓慢摩挲着,温声道,“朕,一点都不急。”   “……”卿柔枝咬唇。   被狼盯上的猎物,不献出甜美的血肉,是无法逃脱的——   她长睫垂落,蝶翼般不住地颤。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防线正在被他游刃有余地、一点一点地突破。   “还请陛下怜惜。”   此言一出,一瞬间,他勾起唇,高大的身躯笼罩下来。   而她如同砧板上的肉,只能任由宰割。   背部贴上桌面,冰凉的木材被体温所暖热。他好像也变得有温度了许多。看她的眼神,让她如同被放在热油上煎烤。他伏下,黑暗瞬间降临。   男人耳垂上的红痣占据了她的视线,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有那一点鲜红。   她忍不住想要让他轻一点。   却被卷入了一场盛大而混乱的风暴。她指尖痉挛,骨节隐隐泛白,想要抓住什么却是什么也抓不住。她变成了海水里沉浮的一叶小舟,找不到目的地漂流。   生在温室里的芍药花,落入狼的圈套,被狼的尖牙与利爪狠狠刺穿。   用她孱弱的枝叶,带露的花蕾,承接着他的满腔妒火。   她努力地想要引导他,温柔地容纳他。却被他恩将仇报,拆吞入腹,嚼碎得连骨头都不剩。   ……   月上中天,卿柔枝悄无声息地,捡起地上散落的衣裳,一件一件穿在身上。下地穿好鞋,刚迈开步子便踉跄了一下,只觉腿.间……她的脸庞骤然变得通红。   深吸一口气,拉开门走了出去。 第31章 、【31】   “娘娘……”   候在门口的淮筝一见到她, 眼眶骤然通红。那露出的一截脖颈青紫密布,可以想象到被衣物掩藏的那部分有多可怕。   卿柔枝表现得却与寻常无异。她拨弄发丝勉强挡住那些痕迹。   她清了清嗓子,道:“我们走吧。”   声音却是低哑, 一听就知道经历过什么。   淮筝唯有默默跟上。   不过卿柔枝不知道的是,一脸餍足陷入沉睡的男人, 在她下榻后不久便缓缓掀开了眼帘。   一双凤眸黑白分明, 清澈无比,哪里有方才一分半点与女人激.烈纠缠的情.欲。   ***   “皇兄。”   慕昭一身银甲, 走到他身边,跪下道, “已经按照皇兄的吩咐,全都部署了下去。”   褚妄颔首。他立于高处, 极目远眺, 浑身是欲.望得到纾解之后的慵懒闲适。   慕昭起身,忽然发觉堂兄的嘴唇有些奇怪,不禁多看了一眼,被男人一瞥,立刻若无其事地移开。   皇兄这是去偷香了啊……方圆十里除了净莲寺便是感业寺,这是从哪个小娘子的香闺出来。   都这种时候了还能惹出风流韵事,不愧是皇兄。   很快一个人的到来让慕昭深深皱起了浓眉。   “宋寻欢?”他看着出现在面前的黑衣女子,不快道, “不是让你与宰相留守皇宫么,来这里做什么。”   宋寻欢不屑与少年争辩,只上前冲着黑袍男人跪地道:   “陛下, 坤宁宫中并未寻到虎符的下落, 继后的母亲与庶妹身上, 也并未携带虎符。依属下猜测, 虎符,只能是由继后贴身带着,预备交给太子蕴。”   “请陛下即刻下令,寻欢愿带兵助陛下铲除余孽。”宋寻欢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道,“太子等人伏诛后,陛下必将高枕无忧,江山永固!”   “你是说,娘娘她背叛了皇兄?”慕昭大惊失色,“原来继后请求出宫修行,就是为了将虎符送到太子手上!”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女人会有这样的胆识与魄力。继后的父兄还身在诏狱,她这样做,是不要她家人的性命了么?   一声冷笑,陛下道:“只怕不止如此。”   不止如此?那还是为了什么?   陛下却未言语。   很快慕昭就知道了答案,只因探子来报:   “陛下,继后一刻钟前,与兰绝前后脚抵达了感业寺。”   深夜……孤男寡女……慕昭突然明白了,他皇兄今夜亲自出马,竟是捉.奸?!   帝王生性多疑,慕昭深知,遂试探地问道,“皇兄打算如何处置继后?”   他知道皇兄从来不留隐患,今夜注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一声令下,说不定,继后便会跟着香消玉殒……   “对于叛徒,陛下从不留情。”   宋寻欢仰着头,视线紧紧地追随着男人。   金麟卫手中高举着的火把,照亮他白皙的侧脸,依旧是那样俊美无瑕,是连神明都要仰望的威仪,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究竟掩藏着什么样的情绪,无人知晓。   所有人都屏息着,年轻的王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褚妄凤眸微抬,视线向着远处延伸,有一种难以企及的高旷和优雅,他的嘴角,缓缓噙起轻微的弧度。   卿柔枝,你可千万,别让朕失望啊。   ……   夜风寒凉。   兰绝脸色有些苍白,一言不发地在前面领路。   卿柔枝也不知该同他说点什么,脸色隐隐烫热,又在心中叹息。   也不知他会如何想她,大概会觉得,她毫无廉.耻吧……   “娘娘。已经到了,”兰绝薄唇微抿,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又克制地压了回去。   只温声道:“微臣告退。”   先帝委托他的遗命,护送继后与太子相见。   他突破那层防线迈出了那一步,已是毁坏对君主的承诺。   他再也做不出更加僭越之事。   何况……思及听到的那些暧昧,兰绝的面色便骤然惨白。   他闭了闭眼,后退两步,转身向着来时的小径离开。   白衣翩跹,徒留兰香幽幽。   卿柔枝没有唤住他。   “阿弥陀佛,”那在尽头等候的和尚亦是瞧着那抹素白的背影远去,片刻后低声道,“施主请随我来。”   卿柔枝这才看向身畔之人,只见和尚约莫而立的年纪,身披雪青色袈裟,眉目温润如画,一双桃花眼里仿佛潜藏了世间的无限智慧。   “……大哥?”   卿柔枝脱口而出。   此人眉眼与她那个早逝的大哥,竟是像了足足七成!便是同父同母的二哥也不比这个和尚肖似,简直如同大哥的转世一般!   淮筝却摇头道:“娘娘,她不是卿大公子。”   和尚亦是含笑:“娘娘错认了。贫僧与斐然少将军乃是军中相识的好友。不过,娘娘也不是第一个觉得贫僧与斐然长得相似的。不少人都说贫僧与将军是那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你们……实在是太像了。”   卿柔枝感叹,她知道,他不是她的大哥。   大哥早就死在了西凉,当初那一场苍山之战,若非安家与二皇子密谋了一场针对先帝的刺杀,大哥本该凯旋,又怎会马革裹尸?   大哥是父亲倾尽半生心血培养出来的接班人。十九岁的少年将军,丰神俊朗,英姿勃发,京中多少闺秀的梦中情郎啊,未曾死于报国大志,却死于权力的争斗之中。   大哥去世后的那段时间,母亲日日以泪洗面,父亲亦是性情大变,动辄暴怒。   直到父亲位至首辅,联合东宫将二皇子一脉一网打尽。   与二皇子同气连枝的淮阳安家满门被灭,大哥亡魂终安。   可是,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吗?   裘雪霁道:“娘娘请随贫僧来。”   他端着一方烛台缓步前行,侧颜看去,与大哥更是惊心的相似,“先帝不该让娘娘来的。若是斐然还活着,定不会让娘娘卷入此事。”   他似乎对先帝……并无多少敬意。   卿柔枝道:“法师是觉得,柔枝难堪大任?”   裘雪霁摇头道:“娘娘不知,在军中时,斐然常常与贫僧提及家中亲人。将军每收复一座城池,便会搜罗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说是要送给家中二妹妹,贫僧心中好奇,问他有几个妹妹,他道是三个,却叫贫僧保密,另两个妹妹他谁也不送,只送给他的二妹妹。后来贫僧才知,斐然兄口中说的二妹妹,便是娘娘。”   这事,卿柔枝知道。   她小时候跟大哥关系最亲,又爱哭,大哥要去参军时她哭着抱着他的大腿不让他去,大哥拿她没有办法,便跟她勾手指,跟她说,会给她带很多很多好玩的小玩意儿。   那些小玩意儿果真被大哥一一地寄了回来。   大哥却再也没有回来。   卿柔枝低声道:“可我只想要他好好活着。”   裘雪霁很久才道:“娘娘节哀。”   大哥离开的时候她还很小。   也许那些悲伤的记忆都离得太远。也许大哥已经逝去太久,她的难过也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   裘雪霁却多看了淮筝两眼,道:“娘娘的这位婢女,倒是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卿柔枝微愣,淮筝?淮筝自幼在深宫长大,怎会与这和尚相熟?   可没等她问出口,裘雪霁已然领着她们走到了一间茅屋之前。   “娘娘,请。”   卿柔枝甫一站定,便有人拉开房门,出现在他们面前。   青年腰佩白玉,发束金冠,粗布麻衣也抵挡不住的清雅俊秀。从他口中,吐出一道磁性、温柔的声音:   “母后。”   “太子。”   望着熟悉的面孔,卿柔枝微叹,按理,她该是他的小姨母,太子褚蕴,字悬光,笑起来像极了她的长姐,颊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其实太子不是个爱笑的人,只是在卿柔枝面前他的笑容会多些。   至亲相见,褚蕴眸光融融地瞧着她,忽而大步向前,单膝跪地道:   “儿臣失踪许久,平白让母后忧心。是儿臣不孝。”   “快快请起,”卿柔枝扶他起来,开门见山道,“本宫此次前来,确是奉先帝遗命,将虎符交到你的手中。今夜我不是以皇后的身份,只是以你小姨母的身份同你说一句,好好活下去。这也是长姐的心愿。”   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劝说他放弃本该属于他的一切。遂只能言尽于此。   褚蕴借着她的搀扶起身,沉默不语,他身后一幕僚却是怒道:“皇后娘娘莫非是替那反贼来当说客的?”   “放肆。”   被太子扫了一眼,幕僚立刻闭嘴。   褚蕴负手而立,道:“小姨母,今后作何打算?”   她与他同龄,母后唤了这么多年,乍一变成小姨母……她还有些不太习惯。   卿柔枝道:“我想留在宫中。”   褚蕴凝眸,道:“难道那些传言……小姨母,您糊涂了。九弟那样的人,他以那般手段登上皇位,怎会对谁心慈手软。孤知道,您当初进宫非您自愿。当年父皇的所作所为,孤亦是难以苟同。可为人子,为人臣,孤无法置喙……既然您是以孤亲人的身份来劝说孤,孤便同样以您外甥的身份,请求您,与孤一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卿柔枝垂眸不语。   幕僚道:“当初九皇子被流放,殿下派人刺杀,是他命大逃过一劫。我们已经在新帝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任他……”   褚蕴厉声:“住口——”   卿柔枝却已捕捉到关键:“你曾派人刺杀他?!”   她不敢相信温润如玉的太子会对自己的弟弟赶尽杀绝,那个时候的褚妄中了怜菩提之毒,双目失明形同废人,根本就无法对他的地位产生半点威胁。   “褚悬光,他是你弟弟!”她忍不住低叱。   “弑父杀兄的反贼!”太子未语,幕僚却先怒道,“殿下是大越储君,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一个宫奴之子,有什么资格与殿下称兄道弟?”   褚蕴面容微肃,道:“当初是孤考虑不周。但,孤并不后悔这么做。母后做不到的事,孤会帮您去做。”   卿家人,尤其是卿父,最重骨肉血亲,他以为她与卿家失去了卿墨鲤,必然对九皇子恨之入骨。   继后是他生母的亲妹妹,对他们几个皇子素来一视同仁,旁人或许看不出,他却细心地觉察出她对九皇子尤其特别。   九皇子饮下毒酒而未死,褚蕴便猜到是继后做了手脚。   他是中宫嫡子,与褚妄生来不同。   他有很多弟弟,九弟,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一眼。   父皇把九弟当成一把刀,刀的使命,就是为东宫铲除障碍,助他登上大位。   没有太子太傅之死,褚蕴登基后,也许会为这个做事得力的弟弟赐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将他远远地打发去封地,年节家宴,兄弟俩也见不到一面。   却不会令他继续手握权柄,掌管与皇权密不可分的诏狱。   也许这就是命运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   褚妄,这个父皇厌恶、兄弟不喜,甚至被驱逐出京废为庶人的皇子,一跃成为了大越新帝!   他登基那日,建陵王带着边境告捷的喜讯前去祝贺,臣民山呼万岁之音,偏僻如此处,亦是听得分明。   而他堂堂太子却如同过街老鼠被逼至绝境。   泥人尚有七分血性。   他又岂能甘心?   卿柔枝道:“你道他当初为何会被流放?”   褚蕴道:“冤杀朝廷重臣。”   卿柔枝看着他,道:“若是你中意的女子,被人送至你父皇的卧榻之上。你会杀了那个人么?”   甚至,杀了自己的生身父亲?   后一句话,她并未说出口。毕竟先帝是太子敬爱的父亲。   褚蕴怔怔:“莫非——当初——”   他的目光瞬间遍布悚然,不论是继后进宫的真相,还是九弟杀害太子太傅的根本原因,都显然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   卿柔枝苦笑:“你派人刺杀,是又让我多欠了他一点。”   金错刀,难怪,那把金错刀会在褚妄的手中,原来当初竟被东宫之人不知以何种手段取走,刺杀流亡途中的九皇子。   那一年他才十七岁。   与她刚入宫时差不多的年纪。   难怪,她初次见到他时,他会是那样的反应。   褚蕴沉默了。   他没有想到印象中那个阴沉寡言的九弟,竟然会做出这种事,当初在凌烟阁进学,即便被冷落被忽视,九弟依旧敬重师长,对他这个皇兄礼遇有加。   看过九弟的策论文章,饶是那位经世大儒的老师都会赞叹一声聪慧过人。   这样的九弟不可能不知道,太子太傅的离奇暴毙,会令他付出多大的代价。   是少年意气?   还是……那绝不能,在深宫之中萌发出来的情意?   不可说、不能说。   因为那会让他们都粉身碎骨。   他不禁思考起来,如果他喜欢的女子被父皇夺走。   他能做到像九弟这般吗?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   他做不到。   赌上身为储君的一切,不要性命不要前程。   他做不到。   或许是因为九弟他一无所有,因为一无所有,才更豁得出去?   但九弟从生下来,便是一无所有。   他便是从那样的一无所有,到今日登上皇位。   又是谁,推着他走到了今天?   被太子目光上下打量,卿柔枝却一脸坦然,道:“我放不下他。”   此言一出,众人的脸色一时间变幻纷呈。   一旁的裘雪霁叹了口气,道:“娘娘若是决心要回去,贫僧这里有一些丹药,娘娘回去带给太子妃娘娘服下,于元气恢复大有裨益。”   卿柔枝闻言略感诧异,太子妃的状况,太子只字未提,怎么他一个和尚……   就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幕僚凑近太子耳边,眼底闪过狠色,“不如夺了虎符,以继后的性命要挟新帝,”他苦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殿下,切莫妇人之仁啊。”   却被太子挥手斥退。   “小姨母。不若还是跟随我们离去吧。就算九弟曾经为了您……可他如今身居高位,早就不比当初,您留下来只会重蹈七年前的覆辙,难道,那是您真心想要的吗?”褚蕴低声请求道,“母后临终前,让孤保护卿家,自然也要保护好您——”   “可惜,你一个都保不住。”一道冷冽的男声骤然划破夜空。   一瞬间,火光照夜!   数以百计、不,数以千计的金麟卫,将这里团团围住,手中高举的火把,令周围一瞬间亮如白昼!   而就在那视野开阔之处,年轻高大的帝王缓缓现身。一袭玄黑鹤氅几乎融入夜色,袖袍在寒风之中烈烈翻飞,那用金线勾勒的龙纹熠熠流光,彰显著九五至尊的无上威严。   “三年不见,朕对皇兄,甚是想念啊。”   他居高临下,眸光准确无误地落在褚蕴身上,嘴角噙着笑意,虚伪又阴冷。   年轻的王,又走了完美的一着,   褚妄眸光如鹰隼,如屠夫一般巡视着这些待宰的羔羊,却在看向卿柔枝时,变得有些失落:   “当初在凌烟阁,母后的眼中便只有太子皇兄而无儿臣。儿臣耿耿于怀了许多年。”   这失落只是一瞬间,他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完美的笑意。   他甚至温柔地喊她:“柔枝,过来。”   从他出现开始,卿柔枝便如灵魂出窍了一般,她看着男人的面容,像是不认识他了一般。   片刻前他们还躺在同一张榻上。他汗湿的手掌抚遍她的身躯,在她耳边低哑地唤她柔枝。   他们那样亲密地交融在一起。   她一瞬间难以呼吸,竟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而褚蕴挡在她身前,对他怒目而视,“九弟,她是我们的母后!”   “母后?”褚妄一抚掌心,意味不明地笑了。   他叹,“很快就不是了。朕的金丝雀,终究是要乖乖飞回朕的掌心。”   卿柔枝浑身发寒地盯住他。   男人笑意不减:“母后这般看着儿臣做什么?”   他的语气慢条斯理,“皇兄以你为饵,诱朕前来,意图刺杀,朕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男人眉心微蹙,有些伤感地说道,“难道就因为皇兄是您长姐的儿子,母后便要厚此彼薄了吗?”   “既然这样,儿臣只能当着您的面,将他一刀一刀活剐了,”他神情就像是在说今晚月亮不够圆那般轻松,“如此才能消减儿臣心中的恨意。”   “你在骗我。”卿柔枝发丝在寒风中飞舞,一双眼眸逐渐洇湿,“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在骗我?”   不用他回答她也知晓,是,正是如此,早在她打算攻他心的时候,他亦是在攻她的心!   拒绝她献上的虎符、对她的诸多亲昵、甚至答应放她前来净莲寺修行。   他知道她在做戏,他又何尝不是在虚与委蛇?她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他看透了!   一桩桩一件件,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就在等着今天这一天!   拔出萝卜带出泥,他要利用她来铲除东宫的势力。   从一开始,无论是虎符,还是她。   亦或者,太子等人的性命。   都不过是他的战利品!   一箭三雕,实在是,高明……   “娘娘不也对朕诸多隐瞒么。”   褚妄唇角噙着笑意,不咸不淡道。   “盛轻澜,是你的棋子。”   卿柔枝惨笑道。   所以,她才会把当年的真相全都告诉她,因为那件事是她不能释怀的痛楚,真相一出,足以令她卸下所有心防,甚至提前完成先帝交与她的指令,让他顺藤摸瓜地找到此处……原来就连此事,都在他的算计当中!   原来她从头到尾都在他的掌控,不曾逃离过一瞬。甚至差一点,连心都被他算计了去!   “太子妃?朕只是提点了她几句而已。”   褚妄面无表情道。   所以盛轻澜才会毫不犹豫地替她挡下了刺客的剑,不惜付出生命——   这些人在他眼中,只是棋子,也不过是棋子。   好用则用,用罢则弃。   是啊他可是数十万大军的主帅,是那些佼佼者誓死追随的君主。操纵人心的手段堪称可怖——他究竟在她身边安插了多少人?   会不会那场刺杀……也是他的授意?   卿柔枝再度想到他在净莲寺厢房中对她做的一切。骨髓里都钻进了丝丝的凉意,不禁想起褚蕴告诫自己的话。   他,还是少年时的褚岁寒吗?   答案当然,不是。   他是回来复仇的。   以及,占.有她。   杀了他的父亲他的哥哥,不择手段地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她之于他,只不过是他年少时候的一个执念罢了。   得到之后,执念便散了——   爱?她谈不了,他更是不能,他只会像他父亲一样,成为一个精于权术,用情如用兵的完美帝王。   她为什么会对他抱有期待?   她怎能对他抱有期待!   “今夜无论我如何劝你,你都不会收手的,是不是,”她看着他,“哪怕是用我的命?”   他凝视她良久,为她的眼神而感到不快。他淡淡道,“柔枝,你的命从来就不属于你,”   男人手持佛珠,黑色的菩提子衬得他指骨如玉,依旧是那样的清冷俊美,然而他的笑容在她眼中却像恶鬼般可怖,“这个交易不能成立。”   “今夜,陛下原本为我选了什么样的结局?”   他不语,可她却明了,她原本是该死的,他会在这里大开杀戒,没有人能逃过皇帝的屠刀。   他会将这片佛门宝地变成地狱。   “朕不是来救你了么?”他叹了口气,眼帘微抬,一双凤目噙笑,朝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柔枝,到朕身边来。你也是喜欢朕的,不是么?”   “既然如此,还管旁人做甚?朕会让你做朕最宠爱的女人。”   最宠爱的女人。   金丝雀,不过是他掌心的金丝雀。   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投身另一个牢笼。   她怎么就会信了他?她怎么可以信他!她的眼神,让褚妄慢慢地收回了手,垂在身侧攥紧,“既然娘娘不愿,”他轻笑,眸底闪过一片猩红,“朕便让你亲眼看看,你最心爱的太子,是怎么死的。”   她来不及跑,已经被鬼魅般出现的金鳞卫捉到了他的身前。褚妄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腕,一把拽了过来。   她的脑袋被他用掌心死死地固定,眼睁睁看着弓箭手们将褚蕴、裘雪霁等人团团围住——   他冰冷的嘴唇贴在她耳垂处,阴恻恻道:“可惜了,兰绝并未一同前来。否则朕便将之一并除去。母后说是万箭穿心的好,还是剁成肉泥的好?”   卿柔枝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一片清明:   “陛下不想要虎符了么?”   作者有话说:   事业批稳如老狗orz   真理就是,不要心疼男人~ 第32章 、【32】   “哦?娘娘想必是贴身带着吧。”【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褚妄嗤笑一声, 卿柔枝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扯过了身子,修长冰凉的手指探进她的袖口, 摸索着。   卿柔枝一僵。   新帝宽大的袍袖,将继后纤柔的身躯笼罩其中, 瞧不见具体的动作。只见女人脸颊涨的通红, 神色愤恨。   靠得较近的金鳞卫纷纷低下了头,不敢多看。   这情形实在是暧昧, 知道的以为是在搜身,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在调.情。   褚蕴怎能忍受此事,不由得双目厉睁, 喝道:“褚妄。你还有没有廉耻!”   金鳞卫瞬间“唰”地抽出刀来。   幕昭抱着剑, 挑了挑眉,冷嗤道,“将死之人,还这般不知收敛。”   不过他也觉得古怪……   明明皇兄是个和尚性子,以往对那些往身上扑的女人无不厌恶至极,怎么突然一夜之间转了性子。   像是在变着法儿地跟娘娘亲近……   回想堂兄嘴唇上那些痕迹,幕昭恍然大悟,皇兄不会是开了荤吧?   足足有半刻钟, 他才在她怀中摸出那块硬.物。   卿柔枝屈.辱无比,双眼冒着火光,可恨男人偏偏一脸的从容不怕, 被他得手那一瞬, 卿柔枝便将对方狠狠推开, 手忙脚乱, 整理着凌乱的外袍。   褚妄嗤笑,黑眸扫过掌中的虎符,只一眼,薄唇死死地抿紧,周身气压低到了极致。   “陛下,怎么了?”宋寻欢觉察不对,上前一看亦是大惊:   “这虎符,是假的!”   她一眼就能看出关键,褚妄又如何看不出来?!   一瞬间,那废铁被他狠狠掷于地面,惊得一片人跪倒在地!   “陛下息怒!”   他大步冲着卿柔枝走去,一双凤眸翻涌着滔天的怒意。抬掌用力捏住她的肩,欲要将那单薄的肩胛捏碎:   “你一开始就在算计朕?”   比起虎符是假,她的欺骗更加令他愤怒!   卿柔枝漠然地回望:   “陛下不也是在算计本宫么?”   他们彼此彼此罢了。   其实当初她献给他的那块是真的。可她如今,是不会告诉他的。   她看着他暴怒的模样,不知为何扬起红唇,有些快意地笑了,“如果陛下不撤兵,这辈子都别想得到虎符。”   她知道对于褚妄这样的人来说,权力是生存的本钱、做人的原则。他做梦都想将权力牢牢地握在手中。   卿柔枝知道,太子性善不会对她动手,可难保他身边的人不会。   所以她为了自保,一开始就未将真正的虎符贴身携带。她也从未想过要挑起太子和他之间的争端。今夜她本就是以虎符为筹码,来劝说太子撤离,可她没有想到,褚妄会把她当成棋子。   褚妄眯起眼眸,重新审视起女人娇媚的面孔。   也许,她并不全然像他想象中那般。   不过,那又如何。   他勾唇,“朕现在想要什么没有?”瞬间恢复了冷静理智,将她一把推开,道,“半块虎符而已,还威胁不到朕。”   “褚岁寒,”卿柔枝踉跄了一步,脸色隐隐苍白,不可思议。   她没料到他会如此,如果这样都不能威胁到这男人——   不禁咬牙,低声道:“你就非得如此绝情?非得将你父皇的儿子,全都赶尽杀绝?你这样做,只会给人留下话柄。太子生性温良,又失去了东宫势力,卿家不是也被你牢牢地控制了么?如今他独木难支,根本威胁不到你的帝位!留他一命,又能如何?”   褚妄神色未动。   想到那场刺杀,还有从一开始就落到他手中的那把金错刀。卿柔枝顿了顿,艰涩道,“欠你的,我来替他还。”   褚妄终于有了点反应,他幽幽一叹,眸光流转:   “娘娘想怎么还?”缓缓往下,肆无忌惮地扫过她的身.躯。   旁人不知,卿柔枝却知道他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指尖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他真是把她逼到无路可走了。   “可惜,朕已经毫无兴趣。”   他嘴角轻蔑地勾起,视线越过卿柔枝,划向不远处的猎物。   仿佛夺走那些人的性命,更能引起他的兴味。   “斩太子头颅者,赏千金。”   一声令下,金鳞卫瞬间与太子的人厮杀在一处。   喊杀之声不绝于耳,卿柔枝眼睁睁看着一条又一条人命在面前逝去。甚至有几点鲜血飞溅到她的脸颊,滚烫得令她心头狠颤!只是她刚迈开一步,便被金鳞卫挡住。   “娘娘,请留在此处。”   一切都是因为她,若非她引狼入室,太子不会丧命——九泉之下,她要如何面对长姐?   “陛下,停手吧……”这一刻,卿柔枝终于认识到他的可怕。   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人是他杀不了,杀不掉的。她初次见他,便该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他是为权势而生的。他是天生的帝王。也不愧是天生的帝王。   “朕不会改变决定,”他看都没看她一眼,薄唇开合,冷酷而漠然,“太子今夜,必须死。”   卿柔枝咬紧牙关,只能寄希望于那些护卫能够护住太子。   一道青色的身影骤然飞掠过眼前。   淮筝——   淮筝?!   淮筝怎会突然露面!   “淮筝!躲开!”卿柔枝目眦欲裂,几乎有些破音地喊道——她奔向的地方是太子的身边,是那最危险之处!   金鳞卫的刀重重朝着太子后背砍去——却被淮筝扑到太子的身后,以肉.身挡下那狠戾至极的一刀。   淮筝重重地倒了下去——   褚蕴挥剑斩开利箭,身上已经多处带伤,血流如注,狼狈不堪。他也没想到会突然闯出一个青衣婢女替自己挡下那致命的一刀。   他迅速解决那个金鳞卫,迅速向她身边靠拢。   看清此人面孔,褚蕴一怔,他认识她,是他生母的婢女淮筝,后来跟随在继后身边伺候,素日里少言寡语,二人少有交集。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悬光。”婢女失血的嘴唇喃喃着,费力抬起手臂,似乎想要触碰他的脸。   褚蕴一顿,这一刻,不知为何竟会觉得她给他的感觉很是熟悉,就像是某个最亲密的人。这一怔之下,并未躲开她的触碰。   “淮筝!”一道女声因恐慌而有些变调。   “小姨母?”   褚蕴没想到卿柔枝竟然会冲着他,不,准确的说是冲着这个婢女奔来。   厮杀之声不知何时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女子身上,宋寻欢下意识看向身侧,只见男人的目光竟然追着继后,眼眸沉冷,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他的手掌还停在半空,那是让所有金麟卫停手的指令!   此举,无疑令太子的侍卫获得了反扑的机会,也给太子等人争取了喘息的时间!   宋寻欢心神俱震,在这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陛下杀不掉的人,出现了。   继后,成了那绝不可能出现的例外!   淮筝眼眸半睁,虚弱地喊了一声,“柔枝……”   “我在,我在,你不会有事的。”卿柔枝关心则乱,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淮筝唤她柔枝而不是娘娘。   紧紧地握住贴身婢女的手掌,“我带你去找太医,去找太子妃,他们会治好你的……”   “阿弥陀佛,”有人走到他们身畔。   和尚垂着眉眼,眸光悲悯,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想,缓缓吐出四个字:   “元后娘娘。”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卿柔枝愣怔地跪在淮筝身畔,浑身血液逆流。   长姐?!   “你是……长姐?”   “所有一切,都是源于我……”   “若非我的一时贪念,奢望着离开那座,困了我一辈子的深宫……”   淮筝,不,卿柔月艰难地喘息着,那一刀伤她极深,连说话都要用尽气力,“真的太苦了,太苦了。柔枝,姐姐对不起你,若非我假死脱身,你如何会遭遇那样的事……”   卿柔枝指尖颤着,触上这个陪伴自己七年的,婢女的脸颊。她不敢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在对方温和的目光中,缓缓抚到她染血的耳后。   果然找到了那未曾与皮肤贴合的,皱起的一角。沿着下颚慢慢揭开,卿柔枝死死盯着手心,竟然真的,是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而面具之后,是一张熟悉至极的脸庞。   卿柔枝瞬间落下泪来。   是长姐。难怪,淮筝身上有跟长姐一模一样的气息。难怪,淮筝熟悉长姐的一切,甚至连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长姐面容温婉,唇边有与褚蕴一模一样的梨涡。   褚蕴更是震惊不已。   他双膝一弯跪了下去,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冲过来保护自己的那一幕——   世上有谁会不顾一切,保护于他?   唯有母亲。   他顷刻泪垂:“母后……”   这个称呼,更是确定了这个婢女的身份。竟然是那位早就在七年前,仙逝的元后……   所有人都在心中想道,那位完美的、贤良的懿德皇后,她竟然还活着?!难道当年,她竟是金蝉脱壳,她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有什么值得她这样做?   卿柔月借着卿柔枝的搀扶,强忍剧痛,朝着那个玄黑鹤氅的男人望去,“陛下,我这条命换吾儿一线生机,可好?”   她的儿子她怎会不知,虽然先帝对他寄予重望,可太子并不适合成为一个皇帝。   他一路行来顺畅通坦,性情温和,容易轻信于人。若是守成之君尚可,遇到乱世,他是守不住的……   她一直陪在柔枝身边,当然知道,九皇子,才是那个颠覆乾坤的人……   当初是她一句话保住了他的性命。她渴求,他能看在这场恩情的份上,放过她唯一的儿子……   然而褚妄依旧是那副冷漠的模样,就像当时在宴会上,他听到元后曾经护住过他性命那般,无动于衷。   他是无法被打动的。   卿柔月低叹,便看向褚蕴,“悬光,那个位置,不是谁坐上去,都能坐得好的……临死前,娘什么也不求,只求你能好好活着。娘的大哥便是死在权力的争斗之中,娘不希望孩子你,走上你舅舅那样的路,你明白么……”   卿柔枝眼圈更红。   他们的大哥卿斐然,那样年纪逝去,成了多少人心头的遗憾。   当年那场夺嫡之争死了多少人啊,难道一切,竟要在今夜重演吗。   “柔枝,”女子看向卿柔枝,她的眼神,多年如一日地充满温柔与怜爱,“姐姐还记得你少女时的模样,是那样地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你本是枝头最灿烂的春光,万万不该成为被困笼中的囚鸟。一切,皆因我而起……便也由我,来结束这一切吧……”   “不要……”卿柔枝的脑海里,蓦地流转过无数光阴……   在她最痛苦时来到她身边的淮筝。   教会她如何在后宫生存的淮筝。   告诉她怎么做好一个皇后的淮筝。   劝诫她不要对帝王动情的淮筝。   原来,竟是她的亲姐姐。以贴身婢女的身份陪伴在她身边。   整整七年。   原来她卿柔枝也曾得到过亲情的眷顾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亲人曾那样地关爱着自己。   而世上最痛,莫过于得到后再失去。   卿柔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生生挣开了妹妹的手,朝着一名金麟卫的刀撞了上去。   艳红霎时间铺天盖地,洒落在雪地之上。   像是开放了一整季的烈烈红梅。   卿柔月慢慢合上眼,唇边带着解脱的快意。   其实,她并不喜欢白梅,那太过于柔弱可欺。   她更喜红梅。   喜欢它的勇、它的烈。   可她父母不知,枕边人的夫君不知。   唯有与她同父同母的亲妹妹,知。   卿柔枝慢慢俯下身子,抱住长姐逐渐冷却的尸身。   她将脸庞贴在她的心口,静静地聆听故人的心跳。可是那里死寂一片,再也不会有跳动。   片刻后,她直起身子,脸色苍白,双眸直直地望着褚妄:“你曾生生一脚踹在她的心窝之上,那一脚让她伤得极重,我甚至见她夜里咯血不止。对她,对这个救过您性命的女子,陛下难道,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愧疚吗?”   “愧疚?”他好像完全不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   卿柔枝便明了,原来真正做到断情的是他,一直都是他。   她叹息,“我很后悔……”   很后悔当初教你,断情绝念。你学的太好,太好,以至于今时今日,让我失去了我最爱的亲人。   就在她吐出“后悔”二字时,男人脸色骤然阴沉密布,赤红铺天盖地染上那双凤眸。无比昳丽,又无比阴冷,   “住嘴。”   “卿柔枝。”他额头青筋突起,死死地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像是要将她咬碎了咽下去,“朕让你住嘴!”   可她并未,“我很后悔。当初,我就不该换了那杯毒酒。”   像是一记重锤,将谁的心脏砸得血肉模糊。   最清楚一切的莫过于在诏狱之中,亲眼看到卿墨鲤死状的江开,他骇然地盯着继后,那个少年为她抛弃所有放弃一切,这一刻,这句话化成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刃,生生刺进那个少年的心口。   没有人受得了这样的刺.激,这相当于否定了他过往的十七年,乃至于否定了他整个人。   他为她的疯狂,她为他的善念,全都在这一句话里,碎成齑粉!   过往种种都在这一刻,化为云烟,卿柔枝也无比清楚知道,那个少年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只当他那一年就死在了阴暗的牢狱之中。   死在那一杯毒酒之下。   眼前的他,是天子。   是运筹帷幄,冷血无情,高高在上的新帝。   可她不知道为何,他会这样的激动,那双眼红得可怕,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高大挺拔的男人,蓦地迈步朝她逼近,每一步都走得极有压迫感,惊乱之下,她下意识摸出腰间的那把金错刀,迅速拔了开来。   在他伸手抓来时,寒光骤然在二人面前闪过。   只听“噼里啪啦”——   一颗又一颗的黑色佛珠掉落在地,四处散乱。   黑色的菩提子,躺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显眼。卿柔枝一颤,金错刀从手心脱落,直直地插.进松软的雪里。   “我……”   看着他僵在半空的手,卿柔枝后退了一步。她原本只是不想让他靠近,却没想到会一刀划开他手腕的这串佛珠。   线断,而珠散。   与当初在军营之中,何其的相似。   可是这一刻平静的变成了她。   褚妄则是直勾勾盯着地面。   盯了好一会儿,他的视线缓慢上移,落到她的脸上。   与他黑沉的眼珠对上,卿柔枝只觉一股恐惧直冲天灵盖。   那与以往的感觉都不同,   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终于挣脱一直以来的束缚。   肆无忌惮,暴露出真实面目。   他蓦地笑了:   “你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你?”   说完,势如闪电,将她拽到身前,用力掐起她的下颌逼她与自己对视。   女人雪白的颈项被迫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之中,上面遍布暧昧,全是欢.爱过的痕迹,他漠然道:“你卿柔枝。一个已经被朕睡过的女人,朕何需不忍?”   一句话,坐实那乱·伦的丑闻!   宋寻欢脸色无比铁青,不敢置信地看着两人,他们竟然真的……   幕昭的眼神却复杂至极。皇兄素来冷静自持,何时如此失态——   在男人几乎不加掩饰的恶意中,卿柔枝拧起两弯秀眉,淡淡笑了。她垂着眼睫,声音因疼痛而有些嘶哑:   “陛下英勇,却是传言误我。实话实说,柔枝除了疼痛并无任何感觉。陛下到底不如先帝多矣。”   “……”   “……”   全场霎那间陷入死寂。   男人的尊严被她踩在脚底,肆意羞.辱,而那个男人,是坐拥天下的帝王。   有人手上一抖,兵器掉落在地,砸出一道巨大的声响。   失手的金鳞卫立刻跪倒下去,身子抖若筛糠,面如死灰,汗水不住地淌下。   在这逐渐窒息的压迫气氛中,褚妄视线始终攫住她,倏地勾唇:   “看来是怨朕,未让娘娘爽快。”   他松开她的下颌,改为拽住她的手腕,拖着她整个人便往前走。   “皇兄……娘娘体弱,这……”   上前劝说的幕昭被男人一脚踹中,闷哼一声,脸色一白,翻倒在地。   就连对待堂弟都能如此不留情面,无人再敢上前迎接他的怒火。   宋寻欢冷笑,这一回,继后凶多吉少!   卿柔枝被他一路拽着,疼得眼圈泛红,却恨声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褚妄眸子阴戾,却笑道:“母后不是说不如何么?朕便与母后多试几次,让你好好感受感受,到底如何!”他牙齿咬合在一处,下颚线绷得死紧,瞧着阴冷刻薄至极。   他拽着她往树林里走去,力气大到不可思议。   “你……”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卿柔枝骇然无比,费力挣扎着,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开他铁钳般的手掌。跌跌撞撞被他拉着走了好几步,还差点被树根绊倒。   她没想到他会疯成这样,竟然不顾两军对峙的局面,就要对她做这种事!   被摁在树干上时,她双手抵住他逼近的胸膛,偏头厌恶道:   “别碰本宫!”   “不让朕碰,娘娘是想让谁碰?”   褚妄掰着她的下巴,就要俯身攫取那两瓣红唇,却被她躲开。   他一顿,在她耳边狞笑道,“是那个已经死了的老男人,还是你的兰二公子?”   她整个人猛地战栗,却是死死闭紧了双眼。   “娘娘便好好感受一番。朕与先帝,到底谁更能让娘娘舒爽!”   她恼恨至极,张开口毫不犹豫,重重咬在了他的肩上。   褚妄额头青筋暴起,举动更加疯狂。   她那点力气根本无法反抗,他身上的肌肉也硌得她牙根发酸,不由得微微松口。   不远处,金麟卫火光烈烈,一道道人影轮廓是那般地清晰。   甚而交谈的声音都能一字不漏地听见。   他们却在此处做着这样的事,几乎是在告知全天下乱.伦的无.耻。   她终于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他的疯狂还是突破了她能承受的极限。   深入骨髓的恐惧在蔓延。   然而很快,所有的柔弱就从卿柔枝的脸上褪去。她知道,眼泪根本无法打动像他这样的男人。   只会让他更加肆无忌惮!   难以遏制的怒火和羞愤让她整张脸颊烧红起来,愈发艳若桃李。   泪水却始终在眼眶打转,一滴都未曾落下,这副宁死不屈的模样,令他心火更炽。   褚妄掌心骤然用力。   冷笑:   “娘娘不是要还么?那就今夜,连本带利还个痛快。”   他阴狠道,“娘娘若能伺候得朕满意,朕便放过太子,如何?” 第33章 、【33】   不知何时落了一场雪。   雪花片片下落在月光下, 美得如梦似幻。   枝叶震颤不止,衣物摩挲之声如此地清晰,像是在耳边响起。   高大浓烈的影, 将怀里的人遮挡完全,底下旖旎也被尽数隐藏。   她出了不少的汗, 鞋袜也早就在挣扎中褪去。   卿柔枝眼尾洇红, 眉毛深深地蹙起。一颗心却跳动得愈发平静。   “褚岁寒。我们谈一谈。”   她嗓音娇媚,一出口才发现哑得不像话。   男人垂眼, 薄唇距她仅有咫尺。却始终未曾贴上,唯有呼吸滚烫。   一双长眸昳丽, 浓密若小扇的睫毛垂落,无数暗影在其中交织。   他的眼睛, 哪怕在做这样罪恶的事, 还是像少年的时候,那么地干净清澈。   “……”   卿柔枝隐忍着,徐徐说道:“方才,是我对陛下说了重话。是柔枝的错。”   说到一半,她实在难以坚持,伏在那片宽厚的肩头,低喘了口气。   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她垂眼, 见他肩上仍有暗色往外渗,却想,还是咬得太轻。   她眼眸沉静, 控制着吐息, 一个字一个字, 极为缓慢地说道, “柔枝只是气恼陛下一意孤行,方才口不择言。其实我从未后悔过,当初救陛下……”   他曾说她的心是冷的,倒也没错。   哪怕不是为了太子的命。   为了她自己的命,她也得稳住褚妄。   他不说话,只低头缓行。   卿柔枝指尖蜷缩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传遍四肢百骸。   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不被感官操控了心神:   “如果,褚蕴不是我姐姐的孩子,当初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登基。”   那样,也许她就是太后。   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局面?   褚妄并未言语。   他高挺的鼻梁挂着汗,观察她的神情,唇角缓慢牵起意味不明的笑:   “娘娘恨朕?”说罢,一道性.感低哑的闷哼从他喉间溢出。   卿柔枝猛地捂住嘴唇,眼角有泪坠下。   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我不恨陛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陛下这样做,也、也无可厚非。”   “你当真如此想?”   卿柔枝道:“是。在佛寺大开杀戒,一旦传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陛下?陛下一路走来艰辛,苦心经营,才拥有今天的一切。难道要全都毁掉吗?”   “不是娘娘先毁的吗?”   他嗓音淡淡,卿柔枝却听出了一丝恨意。   恨?   该恨的,不是她吗?   他闷头不语,力气更重。她努力适应着,以让自己舒服一点。   她还不想死在这片荒郊野岭。   “况且我艰不艰辛,您又怎么知道?莫非,母后远在深宫,还时刻关注于儿臣?”   他在她的耳垂啄吻,再慢慢移向通红的脸颊。   卿柔枝眼睫颤动,她不能承认,她就是兰因。   一旦承认,就变相地告诉他,自己动过心。   而这无异于送上把柄。   问问自己,真的可以沦为他后宫之一吗?   先帝,她可以做到心如止水,   褚岁寒……   她想了想,她怕自己会落到董贵妃那样歇斯底里,疯癫疯魔的下场。   这个表面完美的男人,拥有一颗虎狼的心,她无法确定褚妄会不会在对她丧失兴趣后,毫不留情地杀掉。   长姐的死让她明白,她不能把命交到任何人的手里。   面对他的逼问,她抿紧了红唇。褚妄遂也不语,只愈发用力,像是要弄死她。   甚至,几片树叶因为这剧烈的晃动而掉落下来。擦过她的脸侧,凉得她浑身一颤,大约沾了露水吧……   只能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来忽略不远处就是众人的事实。   随着时间的推移,热度和快.感在一节一节攀升。空气里卷过清新的草木香气,淡淡的血腥和龙涎香气。   突然。   他嗓音贴着耳畔响起:   “如何?有感觉吗?”   哑声而笑,像是找到了她的弱点,专门往那一处讨伐。   他闷喘,一字一顿,很在意她的那句话,“只有疼痛?”   她张开唇,泪水沿着腮边流下。尽管不愿也不得不承认,他有让女人疯狂的本钱。   她恨极身.体的反应,只能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一场交易。   目光透过繁茂的叶,望着那亘古不变的星河。   她看到,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坠落下来,融进皮肤,溅出星点火花。   流星划过,在她眼前摇曳出大片大片炫目的白光。   褚妄眸子微阖,激烈的心跳隔着胸腔传来。卿柔枝头皮发麻,想要躲开,却被他死死地按住。   终究,难以忍受。在他耳边,轻轻地哽咽起来,“陛下说到做到。”   女人嗓音柔媚,夹杂泣音。   他背部肌肉猛地收.缩。   尾椎骨传来一股酥麻之意,直冲天灵盖。   她抽泣着,挨过那阵热油浇心的烫。   “柔枝,抛却了一切……女子的廉.耻也好,皇后的尊贵也罢,今夜,柔枝全都可以不要……只求陛下履行诺言,放过太子。”   她可怜无比,“不然,柔枝唯有一死了。”   说完便体力不支地合上眼睛,慢慢软倒在他怀里。   褚妄垂眸,掌心摸了摸她发烫的脸颊。   剑似的长眉拢起,难得有了怜香惜玉之心,用外袍裹住她发热的身子。   一抄双膝,打横抱起来。   手臂一踮,让怀中人滚烫的脸庞紧紧贴靠自己的脖颈,十足的占有欲。   众人只见,树林深处,缓缓浮现男人高大挺拔的轮廓——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   墨发如瀑垂落,凝脂白玉的肌肤上遍布红痕。而他衣袍散乱,眉眼昳丽,散步一般的慵懒闲适。   玉冠不知何时滑落,满头黑发如同上好绸缎般散在双肩,笼住一张玉面。新帝素来冷漠威严,何时有过如此情状。   被他冷戾的凤眸一扫,金鳞卫立刻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男人居高临下,漠然打量一眼战况,薄唇微启。   “撤兵。”   两个字,敲冰戛玉。   被逼到绝路的太子等人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机。那些如同蝗虫一般前仆后继的金鳞卫,一瞬如潮水般褪去,只因为褚妄的一句话。   这种荒谬的错位感,令太子愣怔不已。   再加上丧母之痛,他的神情竟有几分恍惚。   “太子已经力竭!陛下,怎能放虎归山——”   宋寻欢要上前,却被幕昭死死地拉住了袖口。后者脸色发白,摇了摇头。   陛下与继后必定达成了某种协议,此时上去,无异于触陛下的霉头。皇兄的性子别人不知,他们还不知道么?   他决定的事谁都无法更改,只是慕昭也没想到,皇兄会为继后破例。   今夜原本注定,血流成河。太子余党,没有一个人可以活着出去。   褚蕴的衣衫浸透鲜血,面色惨白无比,却强撑着力气,拖着伤重的身体一步步朝着龙袍男人靠近。   金麟卫架起刀剑,将之拦住,却被褚妄一个眼神斥退。   褚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褚蕴先是看了眼他怀里的女子,缓慢移到他面上,艰涩道:“当初你被父皇流放,是孤派人刺杀于你,实则与皇后无半点干系。你,你何必为难于她?那把刀,亦是孤令人取走,假借皇后之名,只为断绝你的妄念。九弟,你放了她吧。”   “皇兄这话,说得有些晚了。”褚妄眼眸流转,叹,“即便那场刺杀当真是她所派,也无妨。朕总会讨要回来。”   他眸光幽幽,划过女人娇媚的面容,眉宇间满是不知餍足的贪念。   褚蕴声线骤厉,“你混账!皇后待你不薄,你,你却恩将仇报,对她……你简直狼心狗肺,你道父皇当初为何让皇后鸩杀于你!便是知道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当时他并不理解,九弟为何非要杀了卿墨鲤不可,以为是他觊觎皇位,急功冒进。但父皇却不会不清楚,卿墨鲤的所作所为。   依父皇的性子,若是小姨母当真与九弟有染,他定会下令诛杀二人。   可父皇未对小姨母动手,可见,还是有几分不忍……   “父皇究竟是怎么看待她的,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必知道。”   褚妄凤眸轻睐,笑道,“她只需要在乎朕。如果父皇是那道困住她的铁链,朕便将之斩断,助她解脱。”   究竟是助她解脱,还是上一道新的铁锁,带她坠入地狱。   褚蕴看着九弟,一瞬间不寒而栗。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平静道,“让孤与她说几句话……”   “让开。”   褚妄眼瞳漠然,只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不容任何人觊觎的独占欲。   旋即大步从他身畔走过。   泉安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连忙拦住还欲追上的褚蕴,“太子殿下,您就听奴才一句劝,陛下今夜肯退让,已是前所未有之罕事,您就别再……”   看着那边血泊里的纤纤人影,他面露不忍道,“还是……好好安葬元后娘娘吧。”   随着新帝的离开,金鳞卫在一刻钟内全部撤离,危机解除。   褚蕴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势,匆匆朝着裘雪霁走去,蹲下低声道:   “和尚,母后伤势如何?”   裘雪霁刚为女子止血,眸光悲悯:   “阿弥陀佛,娘娘方才因失血过多,暂时出现了假死状态。”   “贫僧已喂娘娘服下护心丹,勉强护住一丝心脉。若能在半个时辰后醒来,便无大碍。若是不能……”   裘雪霁的意思,已经分明。元后能不能保住一条性命,全看天意。   幕僚跪在地上,忧虑道,“殿下,您的伤势……”   褚蕴一抬手,制止了他的所有话。   他盯着裘雪霁怀里的女子,什么心思都没了。   眼下,他只想母亲能够安然无恙。   另一边。   褚妄抱着女人,弯身就要钻进马车,一人匆匆走到身畔,跪下道:   “陛下,此物……”   佛珠。   对方淡淡一瞥,江开立刻知道是让他收起来的意思。   于是恭敬地将菩提子裹进一块干净的手帕里,小心谨慎地包好。   ***   卿柔枝没想到,自己会在马车上醒来。   “醒了?”   视线如千花万叶飞旋,逐渐清明,入目是那人白净利落,线条分明的下颌。   她一僵,发现自己正躺在他的大腿上。   见她醒来,他把手里的书卷放在一旁,修如梅骨的手慢慢撩开她汗湿的发,捻起一绺在指腹缓缓摩挲着。   她要起身,却被大掌按住了肩膀,“再多睡会。”   他脸上难得的温情,按着她重新倒回他的腿上,不容抗拒。   眉眼恢复了与往常无异的淡漠疏离。   卿柔枝观察着他,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不由得蹙眉,轻声道,“陛下。那只是一场交易。”   他不知为何有些恼怒。   只强压下去,淡淡道,“朕知道。”   卿柔枝又看了他几眼,还是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马车颠得她头晕想吐,不禁缓了缓神,轻声问道:   “这是要去何处。”   “回宫。”褚妄瞥她,蓦地含笑,“除了朕的身边,你还想去哪里?”   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他的。她已被他打上属于他的烙印,一辈子都洗脱不去。   “回净莲寺。”   卿柔枝看着他道,“请陛下允许柔枝,余生常伴青灯古佛,为先帝守贞。”   “守贞?”他脸色一沉。   齿间咬着这两个字,男人的脸部肌肉隐隐抽搐了一下。他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笑,眼底却有些扭曲:   “你我之间做尽了亲密之事。你守的哪门子贞?”   “陛下。”卿柔枝打断他的质问,声音嘶哑,还有些虚弱无力,“我们本就不该一错再错。第一次,就当我还当初那位九殿下的恩情。第二次,你我心知肚明,不过是一场交易。”   而这个交易正是由他提出,容不得抵赖。褚妄死死抿紧了薄唇。   卿柔枝长睫垂落,眸光黯然,这让她看上去更加柔弱可怜:   “难道,陛下打算毁诺吗?”   她声音轻得像是要碎掉。心中却不意外他会做出毁坏承诺这种事,毕竟,他就是那种翻脸无情的人。   接触到她的眼神,哪里不知她在想什么。   褚妄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动,眼睑泛起点点红色。   他长指抵住太阳穴。   闭眼片刻,一掀长睫,刻在骨子里的理智淡漠。   “朕,自会遵守承诺。太子的命,朕不会动。”   卿柔枝这才放下心来。   这一放松便觉得脑子昏沉,手臂一动,不知碰到什么。   一个匣子掉了下来。   有东西从里跌出,骨碌碌滚动,停在那织金围毯上。看清那是什么,她脸色一怔。   凤印。   褚妄亦是淡淡地投去视线。   旧的那块被他摔碎,这一块,是他一早命人重新打造的,全新的凤印。用料是他派人寻遍大越,才寻到的仅仅一块,价值连城的和氏璧。   “你曾问。朕给你选了什么结局,”男人声音沉沉传来,“这,就是朕的答案。”   他的皇后。   卿柔枝盯着看了一会儿,却没有什么感想。   淡淡道,“本宫做了七年的皇后,不仅要管理六宫事务,还要侍奉先帝,早就厌倦不已。陛下不如封我为太后,还能让我高兴点。”   褚妄牙齿猛地咬合在一起,漆黑的眸光攫住她,像是要将她撕碎。   半晌,唇一勾。   他抚掌道:   “好,很好,卿柔枝。你很有本事。”   “你以为,朕是真的想要娶你?”他面上看不出半分怒意,只微笑道,“朕不过是想得到虎符的下落。”   卿柔枝觉得他简直有病,“陛下不是已经搜过了吗?”   “难道,陛下还想再搜一遍?”   说着,她抬手扯开衣领,毫不顾忌地露出大片白腻。上面还有他不知轻重留下的指痕,红白夹杂,刺眼无比。   “卿柔枝!”   褚妄一把扯她下来,怒气冲冲地给她掩好衣衫。手指抓着她的衣带,在腰间死死打了个结。他力气大得好像要将她捆住,勒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男人一双凤眸赤红,似能喷火。紧盯着她的脸庞,警告道:   “不要挑战朕的耐性。”   “陛下搜到的那块虎符,就是当初先帝给我的那一块,”卿柔枝脑袋很疼,被他这么一折腾就更疼了。   她笑,“也许先帝给我的,就不是真正的虎符。你不信,可以去问问先帝。”   良久的沉默。   “先帝先帝先帝……”他道,“你就这么怀念那个死人?”   男人神情变得冷漠,等意识到时,话已脱口而出,“你别忘了当初是他强占于你。”   卿柔枝指尖一颤。   她眸光柔软地看着他,“陛下跟先帝,又有什么不一样?”   空气骤然凝固。   他猛地抬手,就要圈住女人纤细的脖子。   她皮肤白皙,隐约可见青色细小的血管,还有他吮咬出来的痕迹。   男人手背青筋根根凸起,明明恨怒到了极点,却在对上她的眸光时,手掌慢慢紧握成拳,垂落在身侧。   他冷冷地砸出一句,“朕当初就该掐死你。”   卿柔枝别开视线,没什么感触,“陛下算无遗策,唯独在这件事上,失策了。”   她静静望向被风吹开一线的窗外。   夜已深了,轻盈的雪花从天上落下,有一片飘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   轻轻一眨,就融化在眼瞳中。   “陛下,让一切回归正轨吧。”   她忽然道。   褚妄微微侧目。   “后宫空虚,终归不是好事。陛下该择日举办大选,广选良家子,侍奉左右。”   这样,就不会来纠缠她了。   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跟他周旋的感觉太累了,被算计的感觉也很累。   她不可能跟他回宫的,她熬出头,难道是为了再重复一次以前的人生吗?   跟一堆女人争宠,还要逢迎这个比先帝更喜怒难测的男人。   真是好没盼头。   “卿柔枝,你存心气死朕是不是。”   他沉声,却没听到回应。   低头才发现她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蜷缩的姿态恰似当初她睡在自己身畔那般,毫无防备。   她合眼的时候,有几分与年龄不符的稚气,让人想要捧在手心呵护。   双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褚妄撩起她额前发丝,以手背轻触,竟是滚烫异常。他蓦地一掀车帘,沉声道。   “传太医!”   “陛下,这……”   泉安停下步子,惴惴不安,更是有些为难,太医远在宫中,如何传?   褚妄猛地醒悟过来,他揉了揉眉心,垂眼寒声问,   “太子妃在净莲寺?”   “是。”   “去净莲寺。”   得了令,马车立刻改道而行。   期间,卿柔枝幽幽醒来。   “满意了?”   褚妄四平八稳地端坐着,眸光漆黑,嗓音比马车外的飞雪还要冰冷,“既然娘娘如此想为先帝‘守贞’,朕便如如卿所愿。”   “那就,请陛下放开我。”   他掌心却把她的双肩搂得更紧。   他道,“放开你,让你摔个半死?”   卿柔枝抿紧嘴唇。   她浑身热烫,难受得不行。褚妄却是个体质冰冷的,像是冰块一样,被他抱着,倒是能很大程度缓解体内的不适。   她索性也不反抗了,只心安理得躺在他的怀里。   褚妄手臂搂住她,眉眼低垂,视线在她因发热而愈发嫣红饱满的唇上停得有些久,不知在想什么。   卿柔枝睁眼就对上一张放大的俊脸,还有近在咫尺的薄唇。   他呼出的气息与她纠缠在一起。   “陛下,我是病人。”   她连抬手挡住他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虚弱地提醒道。   褚妄脸色隐隐发青。   到底没有真的亲下去,只慢慢直起身来,满头黑发披散在肩头,如蔓如织,愈发显得五官俊美阴冷。   车厢内很安静,只剩她有些发急的呼吸。   一只冰冷的手掌,突然贴在她的额头上。卿柔枝微微眯眼,模糊的视线中,男人面无表情,漠然地盯着前方。   不得不说,这样的举动倒是缓解了不少燥热。   她额头渗出的汗,逐渐把他掌心打湿。   他便移开,换上另一只干燥宽厚的手掌。   反复几次后,她睁眼,嘶哑道,“我好多了。”   她手臂一撑,从他怀里慢慢起身,步履艰难地退到角落坐下。脸朝着车厢内侧,合起眼,在那轻轻地喘息着。   褚妄盯着她,手指忍不住攥得死紧,骨节咯吱作响的声音清晰回荡在车厢之间。   终究是忍无可忍,他低声道:   “你就这么厌恶朕的触碰。”   卿柔枝睁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她只是觉得两个人贴得太近,空气不够流通,有点呼吸不过来。   况且他的腿,硌得她难受…… 第34章 、【34】   也许是她视线太明显, 褚妄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底的烦躁,抿唇不语。   不一会儿马车停下。   他手臂一伸便将她抱进怀中,卿柔枝病弱无力, 浑身软面条似的,只能任由他施为。   褚妄抱着她下了马车, 脚步微微一顿, 垂眼掂量着。   “太轻了。”他莫名喃喃。   随即大步向着净莲寺走去。   卿柔枝模模糊糊听着个“轻”,但见男人下颌如玉, 薄唇抿成一线。   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等被他放在榻上, 那人却在她床前迟迟不去,她不禁蹙眉, “陛下还不走么?”   问完, 她又自个儿想通,他还想从她这里拿到虎符。   在没有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前,他是不会走的。   褚妄却没有回答。   盛轻澜身受重伤,脸色还苍白着,却被金鳞卫从床榻上抓起来,捉到男人脚边跪下。   卿柔枝自顾不暇,哪里管的了她?   盛轻澜膝行向榻,一见女人柔弱苍白的模样, 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给卿柔枝把脉。   身后那人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让她汗出如浆, 恐惧到了极点。   “陛、陛下, 娘娘只是寒气入体, 待臣妇为娘娘开几副方子, 调养几日,应当就无大碍……”   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人拿着方子走后,盛轻澜立刻抽噎了一下。   “娘娘……是轻澜对不起您。”   她泪水砸在榻边,小心翼翼地将卿柔枝的衣袖拉好,遮住那些欢爱的痕迹。   “我以为娘娘打开心结,会好过一些,可没想到陛下竟然,竟然会……是轻澜错信了人,是轻澜有负于娘娘……”   卿柔枝意识模糊,只感到有人在耳边嘤嘤嘤地哭,又感到头被人扶起,一勺一勺的苦药喂进唇中,她费力地吞咽着,那人便用衣袖揩去她唇边的药渍。   冰凉抵住双唇,一个软软的东西推进她的口中。   她下意识含吮起来。   浓郁的甜味在舌根弥漫,冲淡了那些苦味。   ***   金鳞卫的装扮大多相似,唯有腰间的腰牌有别,此人腰牌乃是纯金打造,这让卿柔枝立刻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金鳞卫首领之一,江开。   据说他从前是九殿下的副手。九殿下被流放后,他也被先帝贬谪,同僚挤兑。   直到新朝建立,方才扬眉吐气。   “娘娘。”江开不敢随意多看,只将一串物事放在了桌面上,卿柔枝一瞧,竟是被她一刀划断的佛珠。   一十八颗黑色菩提子,蕴藏世间智慧与通达,竟是被他修好送了过来。   江开皱眉道,“也不知陛下可有后悔。”   后悔?   卿柔枝叹息,那人,情感淡漠到那种地步,愧疚和后悔于他而言,只是可以被展示给世人的东西。   对于掌权者来说,这些多余的情绪,只是让他们显得更有人情味儿的装饰品罢了。   “以往在诏狱,殿下杀人不过一刀。而殿下的哥哥,七殿下却最喜凌虐,折断奴仆的手脚令其在地上跪爬之事,可谓是层出不穷。杀人不过头点地,九殿下一向不齿这般手段。然,对娘娘的叔叔,九殿下却……”   卿柔枝哪里不知。   当初,太子太傅之死震动宛京。   可谓极尽恶毒之能事。   “江大人是来替陛下当说客的?”   推门进来的归月听到这句话,砰一声放下药碗,冷冷道。   “是属下失言了。”   江开抱拳,忙不迭地走掉了,万一让陛下知道他说了这些,不死也要掉层皮。   “你冲他发什么火,”卿柔枝摇头道。   归月不说话,只端起药碗,一勺一勺地给主子喂药,蓦地红了眼圈。   柔枝知道,她与淮筝关系最好。   归月是淮筝一力培养起来的大宫女,亦师亦友,她逝去,归月如何不难过。   归月却道,   “元后名里,有个月字。娘娘为奴婢和思月,起名归,思,可见您对您长姐的思念,奴婢可以感觉到。在娘娘的心中,她就像您的母亲一样。失去了她,娘娘的心该有多疼啊……”   疼?   卿柔枝感觉她的头更疼一些。   怎么她都没掉几滴泪,身边这些人反倒是一个比一个一个能哭。   夜里,卿柔枝睡了一觉,忽然模模糊糊喊了一声淮筝。   蓦地想起,她已死了……卿柔枝指尖蜷缩,喉咙里泛起淡淡的血腥味。   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掌,似温柔而无声的慰哄。   是归月吗?   她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分不清身边的究竟是谁。   “长姐死了。”枕衾冰凉,她无意识地喃喃。   “他怎能如此漠然,那是我最亲的人。”   她哽咽着,凭借本能,向着温暖的来源靠拢。   淡黄色的光晕笼罩,那人低垂眼睫,玉佛般的悲悯无情。   “人若生出妄念,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嗓音淡淡。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一声轻叹在空中划开,裹挟着舒缓的龙涎香气。   “没有足够的能力而贸然行动,最终的结果只会是自取灭亡。唯有掠夺和筹谋,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私心盛者,可以灭公。抛弃自己的责任和使命,只为满足私心。性命,只是她需要付出的,最微不足道的代价。”   “在这一点上,你长姐,不如你多矣。”   ……   第二天清晨,卿柔枝醒来,想起昨晚那个梦。   思来想去,也只忆起一个“妄念”。   她不禁苦笑,那人的影响真是不容小觑,连她的梦都要来掺和。   净莲寺到底不如感业寺规模宏大,出门每走几步,便能见到金鳞卫值守。   来到那垂花拱门,却见好几个金鳞卫被捆成了粽子模样,听着几个太监的议论之声,似乎要被拉去处决。   卿柔枝不禁蹙眉,“他们犯了何事?”   “堂堂大男人,学那长舌妇乱嚼舌根,”小太监不敢怠慢这位主子,点头哈腰道,“这不,惹祸上身了。”   原来,是为了那夜那件事。   卿柔枝不禁冷笑,“他堵的住这几个人的嘴,堵的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小太监冷汗直冒,身子抖个不停,“娘娘……”   “依本宫看,最好的结果莫过于,老死不相往来。”   小太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五体投地。   “奴才拜见陛下。”   卿柔枝回头,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脸上戾气隐隐,卿柔枝却像压根没看见,掠过他就要离去。   却被一把拽住了手臂,他平静地重复:   “老死不相往来?”   “娘娘莫不是大彻大悟,看破红尘,当真要在此处出家修行了不成。”   “陛下的提议,倒是不错,”卿柔枝看了看他的手,慢慢落到他的脸上,“男女授受不亲,陛下连这般道理都不知么?”   褚妄慢慢将她松开。   “是儿臣失礼了。”   他面上又是那般完美的笑意。   卿柔枝道:“陛下何日回宫?”这次,她是真心实意想要知道。与他同在屋檐下,便会有种时刻被监视的感觉。   他却突然问:“你当时知道太子埋伏于朕,才劝朕回宫,是不是?”   卿柔枝摇头:“我只是觉得,此地简陋,又多雨潮湿,有伤陛下万金之躯。”   “唔。”   他颔首,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卿柔枝举步便要向前,却被那小太监拦住。   “娘娘,陛下为您安排了别的住处。”   卿柔枝蹙眉,回头却不见那人身影。   小太监恭恭敬敬地领着她,穿过一片林子,来到一片平坦开阔的草地。   只见一座竹屋在草地中央拔地而起,也不知是何时建造起来的,整体古朴淡雅。   竹屋四方开窗,卿柔枝只看一眼,便知它能迎晨曦,枕夕阳,拥清风,望皎月。   小太监带她入内细看,只见房有四间,一间书房,一间灶房,一间卧寝,一间药房。   而从屋子里往外看。   屋前是花圃,植被茂盛,几株白梅在其中盛开得繁茂。屋后则是菜园和果园,一架葡萄藤攀缘其上。   旁边摆放了石桌,可在上边置琴抚弄,正是她梦中常有的景致。   那小太监笑道:   “这竹屋啊,是陛下亲自设计。事无巨细,都是陛下一桩桩一件件经了手的。外边种什么花,里面摆什么摆件,样样都循着娘娘的喜好。听说娘娘年少时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在一清幽之地,莳花弄草,修篱烹茶,抚琴品茗……这是陛下,在圆娘娘的心愿呐。”   小太监一边说,一边偷瞄女子的反应。   他不是没有真心,只是懒得用心而已,卿柔枝庆幸一早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否则在这样的攻势下,很难不感到动摇。   “替本宫多谢陛下美意。”   小太监十分惊讶,换作寻常女子,得到九五至尊这样用心相待,少说也得感动泣泪,怎么这一位,反应如此平淡。   他赶去回禀时,陛下正在听臣子汇报京中事务,闻言只是挑眉,“知道了。”   便继续与臣子商议起来。   小太监心中嘀咕,这俩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一个的心思难猜。   ***   归月在竹屋里头洒扫,卿柔枝便在屋外静坐,嗅着竹香和白梅香气,当真是清新扑鼻,无一处不符合她的喜好。   明明她与他,中间有过三年的生疏,他怎能如此清楚她喜欢什么。   此处,必定是他在见到她时便派人所建,莫非,她后来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褚妄的心思,却是比女人还深。   忽然,周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卿柔枝循声一望,只见墙角,一个白乎乎毛绒绒的东西吭哧吭哧地,钻了进来。卿柔枝这才发现,那有一个膝盖高的洞口,只是之前被灌木丛挡着,看不太出来。   那团东西摇摇晃晃,抻直了身体,却又失了平衡,一屁.股地坐倒在地。半条胳膊插.进松软的雪里,在那费力地拔着。   “绵绵?!”卿柔枝匆匆走上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粉嫩的小脸,短短的四肢,不是她那年幼的小妹,还能是谁?   母亲她们,并未离开宛京?!   “帮帮我。”绵绵眼泪汪汪,下意识向靠近的活物求助,她今年才四岁,虽然聪慧,到底年纪小不记事。见过卿柔枝寥寥几次,根本不知道这位,就是她的亲二姐。   更何况卿柔枝戴着幂离,她就更认不出来了。   卿柔枝连忙把她从雪地里抱起来。   小家伙浑身是雪,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卿绵绵头顶扎着两个小啾啾,白皙的额头上一圈毛绒绒的胎发。   脸上嘟嘟的婴儿肥,挺翘的鼻尖冻得通红,小手互相拍着,认真拍掉了手上的雪,然后身子一扭,在她怀里扭了过来。   扑闪着大眼睛,糯声糯气地问:   “姐姐,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没等卿柔枝回答,就有一道娇喝传来:   “绵绵!”   卿柔枝一抬眼,三位窈窕少女站在院子里,六双眼睛纷纷看着她,准确的说,是看着她的怀里。   “绵绵!”卿佳雪柳眉倒竖,“快给我过来。”   “凶凶!”卿绵绵小身子更加紧贴向卿柔枝,在她柔软的胸脯上轻蹭,甚至伸出小手环住了她的脖子。   “姐姐保护我。”   与卿佳雪同来的,还有萧家两位娘子。   她们乃是一对孪生姊妹,出身名门萧氏,此次随同家中夫人,前来参观新帝举办的祭神大典,顺便至净莲寺上香。   二女结伴游玩于后山,远远就看到这座典雅精丽的竹楼,顿时神往不已,有意前来参观一二,谁知卿佳雪忽然找来,一脸的惶惶不安,道是她的小妹走丢了。   这后山常有雪狼出没,一个半大孩童落单,想都可以想象到后果有多严重。   三人便通知了金鳞卫,然后结伴而行,一同寻找卿绵绵,沿着那串小巧的脚印,一路寻到此处。   卿柔枝眸光淡淡地扫过她们。   三人之中,茜色袄裙的少女率先开口,嗓音清脆如莺啭:   “姑娘是……这座竹楼的主人?”   她生着一张鹅蛋脸,眼角有痣,白肤红唇,容貌极艳。   一颦一笑,竟与卿柔枝有三分相似。   少女指了指她怀中,“这位是我友人之妹。惊扰姑娘,还请姑娘海涵。我是萧家长女,萧观音,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卿佳雪找了这祖宗大半日,不如萧观音有耐性,迈步上前,开口就是呵斥:   “你真是太顽劣了!跟我回去,看母亲怎么罚你!”   小家伙猛地一缩,卿柔枝下意识把她搂得更紧,不悦地看着庶妹。刚想开口,“聒噪。”   一声清冷男音,截断了她的话语。   怎会有外男来此?!   萧氏姐妹下意识后退回避,唯有卿佳雪浑身一震,看着那个走进来的人,眼神发直,像是丢了魂似的。   她口中喃喃,“陛下……”   陛下?!   只见那迈步而来的男人身后,赫然是宫中内侍,还有一干金鳞卫。   萧氏姐妹对视一眼,无不心惊肉跳,蓦地跪了下去。   卿佳雪也缓缓屈膝,跪迎天子。   唯有那抱着孩子的窈窕身影伫立不动,她雪白的幂离被风吹开一线,又缓缓地落了回去,竟不知容颜是美是丑。   萧观音素来胆大,悄悄抬眼一看,但见帝王一袭玄黑鹤氅,身姿颀长英挺,再往上,便是新帝的面孔。   年轻,俊美。   颠倒众生却又淡漠疏离的一张脸——就在他经过自己身边时,萧观音心头狠狠一颤,却被那强大的威压所慑,不由自主地,愈发伏低了身子。   她神思恍惚地盯着地面,蓦地想起那日,父亲同她说起朝堂局势——董、卿两家接连倒台,百年繁华灰飞烟灭。   父亲意味深长的话语犹在耳畔,萧氏一族,也该出个皇后了……   男人面容淡漠,越过庭院众女,在台阶下停住。   负手而立,望着那抱着孩子的女子。   台阶上的女子身体微垂,低低道:   “见过陛下。”她嗓音柔媚,在场诸人听着,都觉有几分熟悉。   “免礼。”新帝声线清冷,分金断玉,却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亲昵:   “你身子不好,合该好好将养,就莫要出来吹风了。”   女人不知又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什么,新帝静了一静。片刻后,他带着笑意的语气隔着风雪传来,隐隐有种切齿之感:   “是,母后。”   这两个字,一石激起千层浪! 第35章 、【35】   母后?   此言一出, 三女皆是震惊。   萧家两位千金惊讶多些,难道这位就是奉旨出宫,在净莲寺修行的继后?   而卿佳雪的目光则死死地黏在女子那遮挡住容貌的幂离之上,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面纱之后的人, 竟然是二姐。   二姐不是触怒了陛下, 被逐出皇宫,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么?怎会隐居在此处?还与陛下如此亲昵?   三人之中,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萧观音。   少女伏地叩拜,抬眼时, 一张小脸巧笑嫣然。   “臣女拜见太后娘娘。拜见陛下。”   她一双杏眼圆睁,颇为仰慕地望向那抱着孩子的女人, “臣女之前便对太后娘娘深感向往, 只是萧家此前不在京畿,一直未能得见。不曾想,今日有缘得见娘娘凤仪。”   她说着话,眼角余光,偷偷瞥向新帝,观看对方的反应,“不知此处是娘娘修行之地,贸然闯入有失恭敬, 还请娘娘和陛下,莫要嫌弃臣女失礼才是。”   她轻声细语,明媚的小脸带着自责之意, 只怕是个人都不忍心责怪。   卿柔枝本就无甚架子, 失不失礼, 她也不大在意。   只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见这外面天寒地冻,三位少女都冷得鼻尖泛红,尤其萧观音,纤细的身子弧度轻微地颤着,不由得生出恻隐之心,轻启朱唇,刚想请进来坐坐。   身旁那人就像摸清了她心思似的,轻声道:   “母后生性喜静。既知打扰,怎么还不离去,平白在此好生聒噪。”   萧观音唰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说话的人。   她父亲是新朝重臣,陛下无论如何,也该卖她父亲几分薄面,怎么、怎么开口便要赶她们走?   她萧观音自恃美貌,京中儿郎见了她哪个不是捧着供着,何时受过如此辱没,一时间僵在了那里。   泉安眼观鼻鼻观心,这位萧家娘子不知内情,可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在戳陛下的肺管子。   太后?哪门子的太后,陛下若是真心想奉这位坐上太后之位,就不会大老远追到净莲寺来,还掩人耳目地办什么祭神大典。   就在这时,一道细弱的声音传来,“二、二姐。”   影子一样单薄的卿佳雪鼓起勇气,怯生生道,“二姐在此修行,是绵绵不懂事,扰了二姐的清净。不若,把绵绵还给臣妹吧……”   她一副害怕被责罚的样子,仿佛她口中的二姐,是个多么厉害的人物,听得萧家姐妹俩暗暗心惊,莫非,这位继后不似传言那般,只是个以色事人,没什么手段的女人?   卿柔枝还没怎么,褚妄便是淡淡一哂。   “二姐?”   卿佳雪立刻红了眼圈,身子转而朝向陛下,冲他磕了个头,“不不,不是二姐。僭越之罪,臣女甘愿领罚。还请陛下息怒。”   怀里的小团子扭了扭肩膀,糯糯道   “我不要回去。”   “绵绵……”卿佳雪听了这句话,几乎掉下泪来,她容貌清秀,脸色在飘摇的风雪中苍白欲碎,颇有几分病美人的风姿,“跟姐姐回去吧,母亲找不见你,怕是要急坏了……”   萧观音捏着帕子的手微紧,冷冷瞥了一眼梨花带雨的卿佳雪,旁人看不出来,她跟在母亲身边管家多年还不知吗?   无非是些以眼泪博取男人怜惜的手段。   庶女就是庶女,哪怕从小在嫡母身边教养,骨子里还是流淌着卑贱的血液,就连手段都如此上不得台面。   众女的暗潮汹涌,卿柔枝一概不知,她抱着绵绵抱得手酸,身体重量微微往一旁倾斜,旁边适时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   “母后身体虚弱,怎可劳累,朕来吧。”   他声线平平,一截手腕从玄黑的衣袖下露出,皮肤光滑,似玉又似雪,惹得几道目光直勾勾往上瞧。   卿柔枝有些犹豫,绵绵是臣子之女,他是天子,身份有别。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你当心着些。”她犹犹豫豫,怕褚妄一个耐心耗尽,就把她亲妹妹给摔了。   褚妄哪里不知她在担忧什么,只稳稳地接过。   他身影高大,手臂有力,抱着卿绵绵完全不费力气,不像她抱着没一会就手酸得不行。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特意观察过,他抱着绵绵四平八稳,就连姿势都极标准。   而绵绵在他怀里也意外的乖顺,并未如她想象中那般害怕地哭出来。   他的亲和力不止在下属面前,对小孩也是极有效用的,任谁看着他这副模样也联想不到,他骨子里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众人只看着,新帝不知低声说了什么,便从女人怀里把孩子接了过来,一眼看去,竟是像极了一家三口。   萧观音的孪生妹妹萧容音,此前一直没有说话,看着这副场景,被心头突然萌发的感想吓了一跳。   不由得脸色一白,紧紧地揪住裙边。垂着头,不敢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其中脸色最难看的,当属卿佳雪,萧观音好歹得了陛下一句话,而她,陛下竟然连看都不看一眼,上来就问她僭越的罪。   就因为她是庶出么?卿佳雪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陛下!”她再次出言,唤住转身的男人,“绵绵一个人在这里,臣女实在放心不下。何况就这么回去,母亲那边,臣女也无法交代……还请陛下开恩,令臣女留下来照顾小妹。”   男人抱着卿绵绵,漠然道:“回去告诉你母亲,人,朕留下了。若实在不放心,便请夫人亲自上门吧。”   卿柔枝却有些不悦,卿佳雪那番话,就好像她这个与绵绵同父同母的亲二姐不存在似的,也不知是否母亲的授意。   卿柔枝心情不好,便懒得再看这场闹剧,转身走进里屋。   褚妄脸庞微侧,眸光追着她背影。   “陛下。”见男人半点没有搭理她们的心思,萧观音徒然生出一丝浓烈的不甘,不顾妹妹扯住自己衣角的动作,猛然站起身来。   父亲明明说过,陛下是最重视他们萧家的,怎会如此冷落萧家正房嫡出的她们?   只是她刚追上一步,浑身就被一股寒意所笼罩。   九五至尊的目光,钉在她迈出去的,那只四色锦制成的绣鞋上。   确切地说,他并不是在看她的鞋子。而是,在看她的脚步。   萧观音的脚刚刚踩在第一级的台阶之上,因为他的目光而生生顿在那里,没有迈出第二步。   那人死死盯着她的脚底,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萧观音心头大震!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收回脚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她以为是未经允许而贸然起身,惹他不悦。   “陛下恕罪……”她下意识地求饶。   “泉安。”   凉薄动听的嗓音震荡耳廓,却只有两个字。萧观音惶惶然抬头,那道高大的身影已经没了踪迹。   泉安一抹头上冷汗,就在刚刚,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他都差点喊出声来——   他毫不怀疑萧娘子再往前一步,这条腿就会当场断在这里!   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陛下金屋藏娇,哪容外人染指半分?   就连他要靠近,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萧观音还有些缓不过神来,回想方才陛下的眸光,只觉哪里说不出的怪异。   三位少女,被泉安恭恭敬敬地请了出去,话里话外隐晦地提点她们,今后不要轻易靠近此处。   没得稀里糊涂把命丢了,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萧观音一想起陛下那个眼神,心里就发怵。她捏着帕子的手止不住地发颤,一人当先,在前面快快地走了几步。   猛地,她顿在那里。   她沉声,“容音……你是不是也觉得,哪里古怪。”   她眸光锁住孪生妹妹,这个妹妹先天不足,脑子也没那么聪明,样样逊色于她,可直觉却是异常的准。   容音沉默片刻,小声道,“我瞧着陛下与娘娘,不像继子与继母。说句大逆不道的,倒是像那……寻常夫妻。”   说罢都觉得悚然。   莫非,宛京那些隐隐约约的流言,是真的?继后与新帝……他们真的有首尾?   她们转过头,一齐看向从出了竹屋,便一脸失魂落魄的卿佳雪。   “你二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观音回忆起那白纱飘飘下依旧窈窕的身姿,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听说她姿容绝世,极为美艳。”   萧观音知晓,她这副容貌,被京中士子们,追捧为宛京第一美人。此前她一直洋洋自得。   直到十六生辰那日,有一老宫女见了她,竟然失神片刻,道她像了继后三分。   从那时起,她便对继后产生了好奇。   卿佳雪轻声道:“二姐十六入宫,迄今已有七年。”   她点到为止。   想必是,年老色衰。   萧观音脸上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   遂也不再管她,拉起妹妹的手,“我们走。”   她还要去准备祭神大典上穿的衣裙,定要惊艳众人,若能得到陛下的青睐,挽回今日失礼的形象,那是最好不过。   卿佳雪看着两个少女相携离去的背影,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她随母亲进宫,在白梅园所看到的场景。   男人吻着女人,看向她的眼神,那样爱怜,那样痴缠。   她唇边泄出一丝极轻微的冷笑,   正主好端端地在那,你一个赝品,怕是永远都没有上位的那一天。   隐秘而快意地想着,才勉强压下那股不被重视的怨恨。   ……   卿柔枝取了幂离,坐下刚倒了盏喝到一半,褚妄便抱着卿绵绵缓步走进。   “陛下好大的威风,”卿柔枝不咸不淡道,“她们不过寻我说几句话,陛下连这等小事,都要管吗?”   “寻你说话?”   褚妄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是寻你说话,还是别有所图,娘娘当真看不出来吗?”   醉翁之意不在酒。   卿柔枝深宫多年不是白待的,只是她并不觉得有什么。   “年少而知慕艾,她们不过是敬仰陛下,并无错处,陛下总该……”斟酌着词句,以免惹他动怒。   她倒是习惯了,吓着小妹就不好了,“过回寻常儿郎的生活。”   卿绵绵只觉抱着自己的手臂猛地一紧,勒得她肚肚好痛。立刻眼泪汪汪地看向卿柔枝,大有求救之意。   “我来吧。”   卿柔枝扫过对方紧绷的小臂,便知绵绵不好受,不禁叹了口气,这人怎么还是这样不听劝。   褚妄却避了避,嗓音清冷道,“多大的孩子,还时时刻刻要你抱。”   他一弯腰,把绵绵往地上一放,小姑娘眨了眨眼,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就被扔下来了。抬头看看姐姐,又看看这个漂亮的哥哥,一脸茫然。   居然没哭。   卿柔枝都有些佩服这个小家伙。   褚妄突然道:   “后日祭神大典,母后也来看看吧。”   卿柔枝偏过身子,揉着额头,“我就不去了。轻澜也说我风寒未愈,需要好生将养,不宜走动。”   皱眉道,“这才没坐一会儿,我就有些头晕胸闷想吐,”   她看向门口,毫不留情地下达逐客令。   “就不留陛下用膳了。”   说完也不看褚妄反应,低头摸摸小孩软乎乎的脸,“绵绵想吃点什么?二姐给你做,好不好?”   褚妄也未有不悦,只点点头,迈步就要往门口走去。   却突然被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拖住了腿,低头,一团毛茸茸正眼巴巴地朝他张望着。   小家伙突然从眼前溜走,卿柔枝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一抬眼,就看到绵绵扒拉着皇帝,在他绣着龙纹的袖子里摸索。   她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却见那胖乎乎的小手,居然从他垂落的衣袖下,摸出一个毛团,还在不住弹蹬着。   定睛一看,赫然是只兔子。   男人修如梅骨的两指夹住两根毛茸茸的长耳朵,提了起来。   绵绵着急想够,却是死活也够不着,急得抓耳挠腮:“我要这个!”   那人低磁笑道,“应哥哥一件事,哥哥便把它给你,如何?”   卿柔枝还没来得及捂住小妹的嘴,绵绵便满口应下了,“好的好的!”   卿柔枝颓然地坐了回去。   历来祭神大典,都要选一个祭神童子,多由皇族公主担任。   可当今天子一无妹妹,二无亲女,祭神童子上承天意,血脉尊贵,郡主,县主的身份万万不够。   本以为今年童子的位置就要空缺出来,谁知新帝一句话,便将这项殊荣给了卿绵绵。   卿柔枝有些吃惊,可更让她吃惊的是,他竟然知道绵绵是追着这只兔子,才闯进的竹楼。   他什么时候观察到的?这兔子又是什么时候,被他揣在袖口的?   只觉几乎每一件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卿柔枝想得出神,便没注意到身前阴影笼罩。   “别动。”   龙涎香舒缓弥漫,男人俯身靠近,呼吸扫过她的面容,白皙的指尖按在她衣领上,再慢慢往下。   他拈起几根白色绒毛,在烛火中眯眼观察着。   卿柔枝立刻明白,她刚刚抱着绵绵,身上自然沾染了兔毛。他定是根据这个猜出,绵绵在追一只兔子。   不过片刻,卿柔枝蓦地一阵羞恼。   只因那兔毛不偏不倚,正好黏在她胸口的位置。   方才当着众人的面,他目光都在看哪里?!   褚妄瞧向她的眼神却是清澈得很,好像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母后怎么了?脸色这般红。”   说着伸出手来,好似要来摸她的脸。   卿柔枝连忙挡住,与此同时,正玩着兔子的卿绵绵看到这一幕,猛地捂住双眼,大声道:   “羞羞!”   卿柔枝强压着羞恼,跟他说正事,“祭神大典,我也去。”   她不放心绵绵,得在一旁看着才行。   褚妄手却堪堪掠过她肩膀,落在桌面,修长的五指握住杯盏。他身量高大,好似将她圈拢在自己怀中。却始终隔着一臂,若有似无的疏离。   淡淡瞥她一眼,“方才儿臣邀请母后观礼,您不是还不情不愿的吗?”   说着,嘴唇贴着她刚刚贴过的地方饮下那杯残茶。喉结上下滚动,吞咽的声音异常清晰。   卿柔枝一僵,耳根控制不住地发热。   见她面上起了恼意,他才不紧不慢地笑道,“母后难得好兴致,儿臣岂能不孝。”   他在她对面坐下,幽幽叹道,“只是儿臣处理事务至今,肚饿无力,怕是不能拟旨了。”   “……”卿柔枝咬牙,“陛下如不嫌弃,就请留下用膳吧。”   褚妄手撑在脸侧,漆黑的眼珠盯着她,缓慢勾唇。   “母后的手艺,自然是不嫌弃的。”   卿柔枝麻木地站起身,就连想让归月代劳的想法,都被他一句话给掐灭。   “劳烦陛下照看绵绵。”她转身去往灶房。   一刻钟后,一碗素面,清汤寡水,被她搁置在他面前。卿柔枝道:   “陛下请慢用。”   绵绵端着自己的面碗,提着筷子戳了戳黄澄澄的荷包蛋,又挑起那根根分明的鸡丝,小猫似的吸溜起来。   卿柔枝之前用了点心裹腹,实在没有食欲。   眼下端着碗苦药,小口小口地呡着。   褚妄倒是半点不嫌弃这碗素面,往常行军时军粮不足,连草根都刨出来吃过,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举止优雅地用着膳,时不时看她一眼。   绵绵坐在二人中间,捧着面碗喝汤,喝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忽然落在褚妄的碗中:   “哥哥,我还饿。”   “咳咳咳……”卿柔枝被药呛到,捂嘴一阵咳嗽,“什么哥哥,他是你外甥。”   “外甥?”褚妄挑眉。   他今夜脾气难得好,倒也不计较这话,只冲绵绵摊开掌心。   卿柔枝扫了一眼,竟然是糖。   这人身上藏了个百宝箱吗,怎么什么都有?   “见你药苦,本想喂给你吃。想来娘娘正恼我,也不愿吃我给的东西,”他语不惊人死不休,“只能贿赂贿赂小姑娘了。”   卿柔枝咳嗽得更厉害了。   她想起那时生病,模模糊糊间有人给她喂了东西,难道是他?   那昨夜那个梦……   她脸色顿时变得古怪。   “谢谢哥哥!”卿绵绵得了零嘴儿,笑得眉眼弯弯,还不忘分两颗给卿柔枝:   “姐姐也吃!”   卿柔枝瞧着,不由自主捏了一颗到嘴里,熟悉的甜味在舌尖绽开。   那一夜,果然是他。   人要为自己的妄念,付出代价。   他的妄念,是江山,和她。为此他付出过光明。付出过三年的流徙。   终究,得偿所愿。   卿柔枝微叹,“陛下如今,又想得到什么?”   “娘娘觉得呢?”   他手撑下颌看来,眸光蛊惑。卿柔枝默默别开视线。   “陛下曾说,人要靠掠夺和筹谋,才能获得想要的一切。”   “其实,不是的。至少在人心一事上,不是如此。”   她轻声道,“唯有真心,才能换真心。”   “真心?”   褚妄的手慢慢放下,身体微微往后靠,眸光如月华,轻缓地流连在她姣好的侧颜上。   他为对方做了什么,他就一定会让对方知道。   他不是会默默付出的那种人。他对一个人好,势必要从对方身上索取相应的回报。   时刻伪装,计较得失。他就是那样的人。   褚妄垂下眼睫,烛火映照下,他眉眼若冰霜。神情显得有几分落寞。   “真心是什么?”   他近乎喃喃地发问。   卿柔枝闻言看去,一瞬间好像看见了那年大雪之中,蜷缩在墙根的,伤痕累累的少年。   他问她:   “怎样才能活着?”   “真心是什么?”   一双眼瞳黑白分明,沁人心脾。哪怕与她有过抵死的纠缠亲密,也带着年少时蛊惑人心的纯真感。   卿柔枝指尖一颤。   “笨蛋哥哥!”   卿绵绵握住小拳头,嘴里塞着糖,嘟嘟囔囔地发表感言,“真心就是不要骗人!不要凶凶!两个人,好看的一起看,好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玩嘛。”   她跟隔壁的元滚滚就是这样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卿柔枝与他视线交缠在一处,又各自淡淡地移开。   或许他们之间就是有太多的欺骗和算计,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俩人都有些沉默。   “天色已晚。陛下,请回吧。”   她起身,裙裾若水纹荡漾。   ……   夜里,好不容易哄睡了卿绵绵,刚将半个身子泡进浴桶里,门便“吱呀”一声,被人缓缓推开。   以为是归月进来添水,她刚想让人过来给她擦擦背,身后却久久没有动静传来。   卿柔枝蹙眉回眸,却是一惊。   男人倚在门边,一身墨黑龙纹长缎,外着银丝披挂。一头绸缎般顺滑的长发高高束起,明珠玉冠扣下,青丝逶迤。   灯火旖旎间,他垂眸睨来,眉目潋滟,薄唇微翘。   相顾无言,没有那些个要死要活愤恨纠缠的情绪。   只是那样对视着,空气中涤荡着若有似无的暧昧和难以消弭的欲.望。   作者有话说:   女配手拿宫斗剧本   男主:别来烦我,正哄老婆呢   女主:看戏 第36章 、【36】   褚妄率先迈步。   每一步踩着鼓点似的, 压迫感一点点加重。   这木盆半人高,不能再往下沉,起身更是万万不能。   她只能道:“站住。”   嗓音略颤, 但她忘记了对方从来不会听她的。   男人脚步在桌边一顿,似乎放下了什么东西, 而后径直走到她身前。   高大的阴影几乎将她覆盖。   就在卿柔枝张嘴想要喊人的时候, 他突然手撑浴桶边缘。   氤氲水汽,他眼眸墨黑无光, 指腹缓缓在木桶边沿摩挲着。   玉石般白皙温美的手背上,划过水痕道道, 像冬日湖面凝住的冰纹。   “朕仔细想过了。”   他的视线笔直而深邃,并没有落在她面容以外的地方, 却让她的皮肤升起一股烧灼的热度。   想过?什么?   她忍不住蜷缩双膝, 背部紧贴着内壁,抱着双臂仰头看他。   失去衣物遮蔽的女人就像失去尖刺的刺猬,只能露出柔软的内里,任人蹂.躏。   太狡猾了,挑这种时候来找她。   “真心,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他仿佛一点也没察觉到她的窘境,只是勾着唇道。   “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试一试吧,真心换真心。”   他身体一点点往下倾压, 近到她可以看到那如玉脖颈上,微凸的喉结。   冗长的沉默中,她的心在一点一点往上提。   被他困在这狭窄的浴桶内, 在他的逼视下无所遁形, 红晕从脖颈如火般地, 一路蔓延上了面颊。   “娘娘接受吗。”   “……”   “朕不想听见好以外的回答。”   男人直视着她, 左腮略动了动,似乎在舔后槽牙。卿柔枝本能地生出密密的鸡皮疙瘩,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危险感觉。   她自暴自弃地把下巴往水里埋了埋,咕咕冒出几个气泡。   许久,她闭上眼,认命一般轻轻点了点头。   再睁开眼时,满室水汽蒸腾,云遮雾绕,那人身影消失不再,房门紧紧合着,好似并无人来过。   然而桌面上,那套崭新的衣裙刺目地提醒着,方才并不是她的幻觉。   卿柔枝擦干身子,换上就寝的衣裙上前细看。只见那是一件撒花曳地百凤裙。   叠着一件雪白的连帽斗篷。   百凤裙一看便知制作精良,流水般的银丝交织着金线。   云纹与飞凤跃然裙面,若有日月光华藏匿其中。   ***   祭神大典是大越一年一次的盛会。   包括迎神,出巡以及最后的祭祀大礼。   出行的队伍以避邪的石狮为首,宝盖幡幢等随后,音乐百戏,诸般杂耍,热闹非凡。   天高云淡,新帝伫立祭坛之上,文武百官跪伏于他脚底。   新帝玄衣纁裳,腰束金玉带,足蹬赤舄靴。冠前十二金珠摇晃,好似闺阁女儿用以遮面的水晶垂帘,半掩住容颜。   一张玉面颠倒众生,偏偏眉眼疏离淡漠至极,似那雪地里开出的黑色罂粟花,让人敬畏恐惧,又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向往。   大越对女子的约束并不严苛极端。   众位闺阁贵女与官员女眷的席位设在一处,无不仰高了脖子,兴奋而羞涩地议论着。   “陛下当真英武非凡!”   “你们不知陛下年轻时,那才真真是仙姿佚貌的美少年。多少女子挤破了头都想与九殿下结亲,可偏偏,殿下没有一个看的入眼的。”   “陛下到底何时,才开始大选……”   少女隔着栏杆,望着那位俊美似天神的帝王,痴声呢喃。   卿柔枝却被一句话勾起了回忆。   那时的他,那个少年。   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凌烟阁中,那道孤独静坐在角落的身影。   她并不常到凌烟阁去,皇子们的课业,她身为继后,是插不上手的。   只是偶尔她会做一些点心,送去给太子和众位皇子品尝。   九皇子总是最后一个来谢恩的。   少年眼睛细长精丽,长睫浓卷,跪在下首低声道谢。   她看着他时,常常会想,究竟是怎样姿色的宫妃,才能诞下如此美丽的少年。   他就像一尊易碎的水晶像。   抬眼看来时,又像一池捞不起来的波光粼粼。   而那样的他长大了。   卿柔枝想着,竟然有些恍惚。如果她不曾进入深宫,是否也跻身于这些少女中,大胆直白地倾诉对新帝的爱慕?   亦或者隐没于朝廷命妇之间,投以赞叹的目光,默默敬仰天子的威仪?   到底是,命运无常。   祭祀官占卜吉凶,向上天请示之后,天子携群臣移步金殿,参拜巨佛莲花像,向诸天神佛祈求庇佑。   天子亲自进香,以示诚心。   卿绵绵穿着祭神童子的服饰,白软的小手捧上宝盒,里面正是散发着旃檀香气的三根立香。   陛下垂眼拈走,她便被宫人引至巨佛底下观礼。   那巨佛眉目悲悯,唇边含笑,手中高高地托举着一尊莲花宝灯。   卿绵绵乖乖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小手摸了摸脑袋,懵懂道:   “下雨了。”   她感觉有水滴在头顶,凉凉的。   宫人连忙“嘘”了一声,满脸惊慌,完全不在意她说了什么。   “小贵人,噤声。”   绵绵只好闭紧了嘴巴,一双大眼睛巴巴地张望着,寻找娘亲和姐姐的身影。   萧观音站在众位贵女之首,凝望那道玄黑颀长的身影,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她与姐妹们向卿佳雪询问宫中见闻,对方一脸藏不住的失神。   京中儿郎千百,试问哪一个有陛下这样的姿容,这样的气度,这样的权势?   先帝时的外戚之祸,并未延续到新朝。董贵妃被废、继后出宫修行。她们身后的家族也被连根拔起,偃旗息鼓,辉煌落幕。   萧家声名渐起。   朝局后宫,休戚相关。   萧观音对这些事一知半解,但父亲曾亲口对她说,陛下大选之日,不会太远。   她环顾周围这些庸脂俗粉,论家世论容貌,拿什么跟她比?   只是——   她眸光微凝,看向那立于金殿右侧的,梳着妇人发髻的纤细身影。   一袭雪白柔软的罩袍遮住了她的身躯,容颜也被兜帽隐藏了大半,站在逆光处,瞧不分明。   只怕是苦修寂寞,年岁难继,这才不敢露脸。   或是,生了什么怪病吧。   忽然,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陛下……”   只见新帝旁若无人地走向右侧,朝那妇人伸出袖子里的手。   似要邀她一同进行大典。   可历来只有帝后,才能并肩立于臣民之上。   不仅众人屏息,那白衣如雪的太常寺卿,念诵祝词的声音亦是一顿。   片刻后,又缓慢、低柔地响起。   “英灵千秋,神光普照……宠绥四方,久沐深恩,恩泽长沾,悠悠岁月……”   妇人缓步后退,不知哪来的一阵风,吹得那兜帽倏地落下,满头青丝骤然飘散。   黛眉细长,红唇如火,神色之间,略有惊慌。   神妃仙子,不似真人——   只一眼,萧观音面色煞白,摇摇欲坠。   她后退了好几步,脚后跟猛地一绊,直直跌入了萧母怀中!   她浑身颤抖着,转过小脸,不顾精致的妆容被弄花,紧紧贴靠在母亲的肩膀上。细长的指,一点点抓住了母亲的衣袖。   “观音,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萧母觉察不对,拍着女儿的背,轻声哄问。   “这不是萧家千金吗?她怎么了?”身旁众女投来异样的眸光,窃窃私语。   萧观音深知失态,却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   她恨得咬破了唇,尝到血腥味,鸵鸟般躲在母亲的怀中,被羞窘、愤恨、嫉妒、自卑淹没……   “母亲,我不舒服,我想回家……”萧观音的声音带着哭腔。   十六年累积起来的骄傲在那一眼后,灰飞烟灭。   她恨不得祭神大典立刻中止的好!   她不要这么丢脸地被围观着!被人当成笑话一般地指指点点!   “砰!”   一声巨物砸在地面上的响动,如滴水入油锅般顷刻沸腾,人群中尖叫四起!   “佛像!快看,佛像!”   “佛像的手、手怎么断了!”   “不详……是不祥之兆啊……定有妖孽出世,要亡我大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妖孽出世,亡我大越!”   群情激愤。   金殿灰尘纷扬,人群喧嚣议论不绝,立刻涌出一队金鳞卫维持秩序,有条不紊地疏散着百姓。   不一会儿人群散去大半,一位命妇却是面容惨白,呆呆伫立在原地。   “夫人怎么不走?”   “我的女儿……我女儿还在里面……”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卿柔枝脑袋钝疼,方才她被一股力道推开,身子重重地摔在地面,脑袋也撞到了柱子,撞得眼冒金星。   等到反应过来时,四周已经乱了。   胳膊火辣辣的疼,掀开衣袖一看才发现是擦破了皮,正往外渗出血迹。   “陛下!保护陛下!”   卿柔枝心口一窒。   顾不得疼痛爬起身来,迟钝地回想起片刻前,就在褚妄强硬地攥住她手掌的那一刻,一道清晰的碎裂声响起。   紧接着她就感觉身子被褚妄用力推了出去。   她垂眼搜寻着,只见就在那摔得四分五裂的莲花灯旁,玄黑身影半蹲在地,金冠不知去了何处。   满头黑发倾洒下来,看不清神情。   而他怀中揽着什么。   衣袍忽然一动,一团毛茸茸的小家伙爬了出来。卿绵绵憋得小脸通红,开口就是一声哭腔。   “娘……”   孩子哭声中,男人右侧肩膀被洇湿,血腥味弥漫在每一个人的鼻尖,泉安登时吓白了脸:   “快宣太医!快啊!陛下万金之躯,决不能有闪失!”   金鳞卫立刻领命。   卿柔枝没有想到褚妄竟然会保护绵绵,他目光淡淡朝她一瞥,又收了回去,只在几个太监的搀扶下,步履有些艰难地移步向后殿。   她面色惨白地僵立在那,袖口下的指尖不住地颤抖着。   一直以来的印象被彻底打破,尤其是留在那里的血迹更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她,卿柔枝,你大错特错!   “娘娘。”   一道温和的嗓音响起,唤住了她要追去的脚步,正是太常寺卿,兰绝。   “方才……没吓到娘娘吧?”   她回眸,兰绝指了指地面,“微臣仔细查看过,这断手切面平整,不像是年久失修导致的断裂。”   卿柔枝一悚,“你是说,不是意外?是人为?”   “还需确认。”兰绝吩咐宦官道,“取梯子来。”   不一会儿,兰绝便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他走向卿柔枝,温声解释道,“今日大晴,顶上房梁有积雪。遇热化成水后,便会滴答往下落,掉进莲花灯内。莲花灯积水到一定重量,便会压迫那被破坏过的佛手,直到佛手不堪重压,在特定的时机掉落下来。”   “究竟是谁……”   设下此局之人,必然熟悉四时天象,知晓今日会天晴,且对方目标明确——要绵绵的命。   卿柔枝喃喃,“此人,必定也在祭神大典之中。”   “娘娘何出此言?”   “对方目的明确,要我小妹的性命。一个孩子能有什么仇家?必然是为了看她亲人,或许是我,或许是我娘她们的反应。”   兰绝蹙眉,“对一个孩子都能下如此狠手,心肠之歹毒,实在是闻所未闻……”   先是长姐,再是小妹。   卿柔枝猛地想起军营里两次遇险。   到底,会是谁?   对他们如此恨之入骨?会不会父亲和二哥,也遭遇了不测?!   ……   萧观音的母亲姓季,出身武将世家,仔细询问下,便从女儿口中得知了竹楼的事。   新帝与继后,流言传得难听,她岂能不知。   只,她夫君是新帝一手提拔,对那位是言听计从,严厉告诫过她们不许妄议。   季氏的夫君前几年收了个姨娘过门,对方便是二嫁之身,把她夫君迷得七荤八素三天两头往对方的院子里跑,要不是对方不能生,只怕她这个正妻,也要没了站脚的地方!   素日里,季氏便恨毒了这些妖媚货色,乍一听女儿受了委屈,如何坐的住?!   季氏满腹怒气正要由仆妇扶着上马车,忽地定住。   “夫人,怎么了?”仆妇问。   季氏凝着那对母女,蓦地冷笑一声,可巧,撞在她手里了。   卿佳雪正在低声安慰卿母,自打那场意外发生后,消息便被封锁,具体什么情况谁都不知,眼下只能归家静等。   刘氏如何放得下心来?   为了生下绵绵,她差点丢了半条命,这个最小的女儿,就是她的心肝啊。   她长子长女皆在最好的年华逝去,二女不在身边,二子又身陷牢狱。   绵绵聪慧乖巧,就像老天爷把她逝去的孩子们还给了她,如今生死未卜,焉能不心痛如绞?   卿佳雪拍着刘氏的背,忽然幽幽道,“若非二姐执意留下绵绵,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可见当初那道人批命,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妖孽,祸害。   刘氏咬紧了牙关,眼底蒙上一层阴翳。慢慢直起身子,她道:“我们走。”   忽然,一个狠辣的耳光裹着风声甩了过来,直把刘氏扇倒在地。   “啊!”卿佳雪吓得大叫,连忙去搀扶刘氏,“母亲!”   刘氏还没从被人扇了耳光的事实中反应过来,呆呆地摸着脸,只觉火辣辣的疼。她以往是京中命妇之首,卿家两个女儿,两位皇后,还从没有人敢这么对她!   季氏甩了甩手,斜眼讶然道,“抱歉,原来是老姐姐。实在是对不住,方才是我错认了人,还以为是那偷了钱帛私逃的老仆妇!”   今时不同往日,卿家父兄都在诏狱。母女俩衣衫简陋,风尘仆仆,远远看去竟然与仆妇没有什么分别。   卿佳雪低垂着头,不敢惹这泼妇。   季氏这妇人,出了名的泼辣,能撵着她那贪色的夫君跑上一整条街。撕烂小.娼.妇的衣裳,逼她裸.身人前,对方不堪受辱,一头跳进了滚滚的护城河里。   这样的人,她不敢惹。   季氏吹了吹指甲,“这就是老姐姐那个养在身边的庶女?模样倒是不错,还没有许婚吧?淮阳伯府的世子就很不错,老姐姐若是有意,我给您搭个桥如何?女儿不比儿郎家,留在身边久了,成老闺女了,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那淮阳伯府的世子,是个寻花问柳的纨绔,肠肥肚满,相貌不堪。好人家的女儿哪个愿意嫁给他?   季氏用心险恶。   卿佳雪紧紧搂住了刘氏的胳膊,整个人都在打战,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季氏意味深长道,“毕竟这一位,可不像老姐姐那位出名的二女儿,生得招人惦记,年纪轻轻便嫁进皇室。”   说着,扫了刘氏一眼,季氏暗自嘀咕,元后和这老家伙都相貌平平,怎么出了继后那样的狐媚子?   想到女儿的眼泪,季氏忍不住又想给对方一个耳光,觑了眼逐渐往这边靠近的金鳞卫,那可都是天子的爪牙,到底不敢放肆。   “老姐姐好好考虑考虑罢。”   说完,季氏扬长而去。   卿佳雪面如死灰,死死揪着刘氏的衣角,“母亲……我不想嫁人。”   “我要陪着母亲……”   寒风刮得脸颊生疼,一直不语的刘氏突然厉声,“闭嘴。跟着我走。”   “母亲,这不是归家的路……”   刘氏冷冷道:“我们去见你二姐。”   ***   盛轻澜正给卿柔枝的胳膊裹着纱布。   忽然轻声道:“我今日见到一个僧人。他生得,与斐然哥哥好像。”   “裘雪霁?”卿柔枝立刻想到了这个名字,那和尚还让她送药给她。   “你别忘了,你……是太子妃。”   卿柔枝说完又叹气,“罢了,太子都没有了,太子妃,空有头衔罢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盛轻澜眼眸一亮。她缓缓捋起袖子,似乎要给她看个什么东西。   却被突然进来的归月打断,道是有人探望。   “母亲。”   刘氏身后跟着卿佳雪,眼圈红.肿,一看就是哭过。   一见到卿柔枝,刘氏竟然一声不吭,直挺挺跪了下去。   “母亲,你这是……?”   卿佳雪啜泣着,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恨道,“二话不说便掌掴了母亲。母亲以往走到哪里,不是备受尊敬,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卿柔枝震惊不已。   萧观音的母亲?   难道,是为了那天的事?   刘氏道,“我此次前来,是想带走绵绵……”   “卿家沦落到如今人人可欺的地步,谁都能来踩一脚。倒不如随你父亲,一起在诏狱里关上一辈子。做什么的要出来……”   生她养她的母亲,用这般毫无生趣的声音说话,卿柔枝低着头,道,“我明明叫母亲离开。带着绵绵离开宛京,为什么,不听我的。”   为什么她说的话从来就没有人听。   为什么在家里是这样,她嫁人了还是这样。   小时候那种想要什么却不被满足的感觉又来了。浓浓的挫败感再度淹没了她,卿柔枝手腕微颤。   刘氏道,“母亲不是在逼你。只是,经过了这些事,我也想明白了,名节气节,都是死了才有用的东西。要活着,就得学着谋划。”   “母亲……你变了。”   卿柔枝没想到,母亲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放在以前,母亲绝对不会这样。   刘氏疲惫地看了她一眼,“柔枝,你妹妹还小。”   她们还需要养育一个幼小的孩子。四处颠沛流离,到底不是办法。   绵绵那远远超出同龄人的乖巧懂事。绵绵说饿,绵绵受到那么大的惊吓,也会握着卿柔枝的手指,让她不要担心……   卿柔枝心尖酸疼。   “可是,长姐……”   “休要提你长姐,”刘氏道,“如今我不想你做到你如长姐那般,样样完美。”   刘氏死死地盯着女儿,意思已经分明。   眼下唯有讨好于新帝,他们卿家才有翻身的希望。   季氏凭什么在众人面前,那样地轻贱她?   凭什么一句话就要把她的女儿给许配出去?!   “柔枝,这也是为了你的今后着想……”   送走刘氏后,卿柔枝苦笑,真心?谈什么真心。   皇后,一个皇后。   卿家需要一个皇后。   或者说,需要一个站在后宫里的女人。   *   卿柔枝推门进去,没想到撞见他赤.裸着上半身。   男人脊背宽厚,肌肉结实,靠左侧还有一道异常分明的刀伤,散发着浓烈的雄性气息。   她蓦地背过身去。   “东西放下,人,出去。”他沉声。   卿柔枝“嗯”了一声。   把托盘和伤药搁到桌上,走向门口刚刚拉开,身后便袭来龙涎香气。   男人身躯贴上她的脊背,那拉开一线的门被他有力的手臂轻而易举合上。光线被彻底隔绝,微急的呼吸声中,一只手从她的后面伸出来,捏住她的下颌。   卿柔枝忍受着他的掌控,低声,“陛下不是,让柔枝出去么?”   “朕不是说了,药给朕留下么?”   他指腹摩过她下颌上滑嫩的皮肤,指尖时而探入两瓣红唇。忽然沿着她耳后,暧昧缠.磨地琢吻。   “我,我给陛下上药。”   卿柔枝忍着战栗转过身来,却被他大掌扣住腰肢,猛地往怀里一带,柔软的身体不留空隙地。   撞在他肌肉分明的小腹上。   卿柔枝忍着泪意开口。   “为什么,会救绵绵?”   他垂眸思索了片刻,“不想让娘娘生病,”   低笑,“你生病的样子,朕瞧了不舒服。”   她感到后背有汗水在缓缓渗出,打湿了布料,“你的伤……还疼么?”   “嗯……母后疼疼儿臣。”他在她耳边喘气,性.感又撩人,“就不疼了。”   她确实是来勾引他的。   只是,她竟然率先败下阵来。   他掌心往下时,她骤然清醒:   “你、你还有伤。我们改日吧。”   猝不及防被她推开,后腰撞到桌角,褚妄皱眉嘶了一声。   而她匆匆掩好衣裳,拉开门大步走去,却在照壁处撞到一个人。   “娘娘。”   幽幽兰花香气,冲淡了她鼻息间属于那人的气息。   兰绝垂眼,“娘娘这是?”   她耳下那枚明月耳珰颤动不止,一抹清晰的齿痕,骤然晃碎他眼底的光晕。   兰绝呼吸一窒。   他抬眼一望,芳草萋萋掩映处,那是……新帝的居所。   兰绝定了定神,“微臣听闻陛下醒转,特来秉明今日祭神大典……”   他克制地别开视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若他早来一步,就要听见那些脸红心跳的声响。卿柔枝心乱如麻,脸颊滚烫,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腰上忽然一紧,被人往后一扣,抵住宽阔硬朗的胸膛。   男人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   “娘娘让朕好找。”   卿柔枝浑身一僵,被他单手握住后颈,身子一转,背对着兰绝,撞进他的胸膛。   男人玄黑寝衣凌乱微敞,乌黑长发披散而下,说不出的风流旖旎。   她的下巴,被两根手指捏住抬起,温热的唇覆上。   舌尖极具侵略性地滑入她口腔深处,舌根与舌根互相摩擦。   极致的温柔与极致的残暴浑然天成地交融在一起。   顷刻间,吻得她下巴上水光淋漓。   卿柔枝泪水从眼角留下,被迫沉沦在他单方面的支配中。   褚妄眸光微抬。   他极富技巧地吻着怀里的女人,近乎挑衅地看着兰绝。   作者有话说:   晚了一点!   男主的千层套路啊 第37章 、【37】   卿柔枝没想到, 褚妄会毫不顾忌到这种地步,当着臣子的面强吻于她。   唇上传来的刺痛感让她骤然清醒,立刻推开对方, 脸庞若火烧,唇瓣红.肿到不堪。   他却扣着她的腰, 压根不容她挣脱。   兰绝垂下眼眸, 仿佛对面前的一切毫无所觉,唯有面色苍白。   “陛下。”他道, “今日佛像损毁之事,微臣发现了一些疑点……”   青年腰背笔直嗓音温润。   与在她面前的说辞大差不差, 态度不卑不亢,世家公子的气度展露无遗,   而身后那人, 似乎听得认真。   若非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在她腰侧摩挲着,倒真算得上那贤良的明君。   兰绝的视线若羽毛般在她腰侧轻扫而过,似是无意。   卿柔枝腰颤如枝,恨不得夺路而逃,褚妄却突然道,“兰大人初七那夜身在何处?”   初七?   不就是他带兵围剿太子那一夜吗。   卿柔枝浑身一震,蓦地想起,那时他说, 若非兰绝不在,他必然除之后快。   而他主动提起那一夜,究竟是什么意思?   兰绝亦是一怔, 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卿柔枝, 二人视线接触, 又飞快错开。   卿柔枝便知, 他是在为那晚抱了她的事而感到愧疚。   青年目光清透,毫无冒犯和暧昧,她却悚然无比,后背顷刻汗湿。   “朕问大人话,缘何不答。”褚妄淡道。   兰绝一顿,半晌才道,“回陛下,微臣当夜身在感业寺,因与好友谈论佛法,一时忘我,天亮才离去。”   他在……撒谎。   欺君之罪!   卿柔枝知道,他是想保全她的名声。   然而兰绝绝对想不到,此事并非她跟他两个人的秘密。他抱住她的画面,褚妄,全都看见了……   男人在她腰侧按压的力度逐渐加重。   卿柔枝脑海里骤然响起他那声,是剁成肉泥还是,万箭穿心。   “哦?是吗?”   轻笑慢悠悠地在头顶响起,明明动听的嗓音却让她毛骨悚然。   卿柔枝指尖颤着,硬着头皮开口,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体贴,“天色不早,本宫有些困了,陛下今日操劳大典,想必更是乏累不堪,龙体要紧,不如先去就寝吧……兰大人若有要事,改日再奏,可好。”   快走吧,卿柔枝有点祈求地看着他,再晚一点,就走不了了。   “娘娘。”兰绝突然道,“不知能否,与娘娘借一步说话。”   卿柔枝呼吸一滞,没想到兰绝会这样,几乎同时,那人缓慢低笑。   “紧张什么?朕又不会做什么。”   褚妄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然后十分大度地把她放开。   “娘娘去吧。”   ***   “娘娘身上的伤,”兰绝目光扫过她手臂,又倏地移开,没有往下说,只递来一个玉瓶,“这是微臣从友人那里得来的膏药,对伤口恢复很有效。”   “娘娘如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卿柔枝本想拒绝,可见他那苍白得仿佛要碎裂的面色,又伸手,接了过来:   “多谢。兰大人有心了。”   她矮身行礼,十分周全。   兰绝顿了好久才道:   “娘娘客气了。”   他捂拳轻咳一声,没有再说别的话,朝着褚妄略一拱手,抬步离开。   雪白的衣袍消失在拐角,廊下一盏风灯轻轻摇晃,散发出的光晕,照亮地面雪痕,莹莹生辉。   空气中最后一丝兰花香气也彻底消散。   眼睛蓦地被一只手掌覆住。   “怎么,舍不得?”   掌心轻触她眼皮,他语气毫无温度。   她长长的睫毛在他手底颤着。   “娘娘方才,在心里怎么骂朕的?”   好像完全摸清她心里的想法,那人低笑着道,“无道昏君?暴厉恣睢?”   卿柔枝不回答,褚妄的手掌便缓缓往下滑去,从她的鼻尖、下巴,滑过颈骨、胸腹,最后停留在腰间。   他从后圈抱着她,肌肉紧致的双臂在她腰上一点一点地勒紧,像蟒蛇缠住猎物。垂落的发丝贴住她后颈,冰凉得瘆人。   卿柔枝捉住他的衣袖,寻到他袖子下的手,把那个紧捏着的玉瓶,放进他的手里:   “兰大人给了我一瓶药。”   褚妄垂眼,“既然是兰大人的一片好心,”他带着笑意道,“娘娘就好好收着吧。”   卿柔枝深吸一口气,“小伤,不妨事。倒是陛下……我给陛下上药吧。”   说完,拉着他的袖子没松手,与他一同转身回了房内。   按着他坐在椅子上,在男人审视的目光中褪去他的外袍,露出白皙的上半身。   卿柔枝撩开他的发丝,只见臂膀靠近后背的地方,一大片淤青隐隐渗出鲜红,撞伤加上擦伤,看上去有些骇人。   卿柔枝净了手,指腹沾着药膏给他涂上时,褚妄抬眼,视线落在她还未消.肿的眼尾,定格得有些久。   “你母亲来找过你。”   她一怔,“陛下如何知晓……”   他眸光幽幽,“娘娘素日里见到朕,如避洪水猛兽,恨不得绕着道走,哪有这么好心,主动来找朕,还要给朕上药?”   她有吗?   卿柔枝擦药的动作放慢了些。   “嗯?”他又缓慢挑起唇角,意味不明道,“娘娘恐怕,不止是来上药的吧?”   “……”   意图被戳穿,她缩回手,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下意识想挣脱,却被他抓得更紧。她略有些恼,他却顺势欺来:   “你母亲同你说了什么?”   卿柔枝咬牙:“没说什么。”就是让我讨好你罢了。   他却猛地一拉,让她在大腿上坐下,语气暧昧道:   “娘娘肯献身,朕自是求之不得。”   一边说,手指一边顺着她身体曲线往下游走。   拨弄琴弦般灵巧,激得她微颤。   他这样……可一点都不像伤患。   这一走神,裙子就被掀到了大腿,露出细腻莹白的膝盖骨。   修如梅骨的手,眼看就要从那层叠的裙摆下探入。   又蓦地停住,抬眼笑道,“不过,也不必急于一时。毕竟朕要的,是娘娘的这里。”   猝不及防间,心口被覆住,指尖几乎完全包裹,温热与冰凉相贴。   卿柔枝愣了一下,猛地把他推开,两手捂住胸口,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褚妄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朕带娘娘,去见一个人。”   见人?什么人?   “陛下打算这么去吗。”   扫了眼他裸着的上半身,卿柔枝认命地叹了口气。弯下身,捡起方才就滑落在地的外袍。   而对方竟然极为自然地冲她打开双臂,下颌微抬,长身玉立,大有“给朕更衣”的意思。   卿柔枝手里拿着衣袍,站在原地没动,忽然启唇喊了一声:   “泉安。”   守在门口的泉安立刻应了一声。   “给你主子更衣。”卿柔枝拉开门,把衣物一股脑地塞进泉安怀里。   褚妄挑眉。   ***   卿柔枝顿住脚步。   这里是净莲寺内,历代无子又低位的嫔妃,所居住的地方。   有一个别称,叫做永巷。   据说有好多妃嫔受不了这里永无止境的禁锢,在此自尽身亡。   “陛下……?”   突然反应过来,褚妄并未与她并行。   卿柔枝回头,玄衣男人身披风雪,身后就是马车。   脸庞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   他好像……不打算跟她一同进来。   “娘娘请随奴才来。”泉安提着一顶纸糊灯笼,弯着腰在前方引路。   卿柔枝只得按下心底里的恐惧,硬着头皮跟他往里走。在一间静室前停下。   这是独立于其他院子的一个小房间,不仅屋檐低矮,就连外墙也遍布苔藓,可以想象到里面有多么阴冷潮湿,这会是人住的地方吗?   “陛下……是陛下来见我了吗?”   一道细弱的声音,隔着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传来,如鬼魅低语。   卿柔枝心底徒然生出一丝寒意……   泉安却见怪不怪,打开铁锁,用力将门推开。   “娘娘。”泉安扬开灰尘,为她搬来一个杌子,又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卿柔枝并未先行坐下,而是环顾一周。空气里漂浮着不知什么气味,难闻得紧。   地面颇为凌乱,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墙角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   卿柔枝吓得一个腿软,借着那灯笼的光,定睛看去,竟是一个佝偻的妇人!   只见她面容蜡黄,发如枯草,似乎听见动静,慢慢起身,朝着卿柔枝看来。   眼角眉梢,隐约可见年轻时的风华和韵致。裙上花样早就不时兴了,用料却又是价值不菲的流光锦。   卿柔枝一眼便知,这是宫里出来的女人。   “她是……”   “庆嫔。”泉安低低道,“当年陛下出生时,便是由元后,交予这位庆嫔抚养。”   原来,是褚隐的嫔妃……   “是陛下,陛下来见臣妾了吗?”   幽闭多年,庆嫔的双目早就不能视物,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胡乱抓着。   “她口中的陛下……”   泉安点头,“是先帝。”   他看向庆嫔,尖着嗓子,颇有些不耐烦道,“娘娘,跟您说过多少回了,陛下已经薨逝了。”   “如今新帝登基,已经两月有余。”   “你胡说!你胡说!”   庆嫔被关得太久了,早就分不清年月,口中喃喃地叫骂着。一会儿,不知是累了,还是突然反应过来。   “是……何人?”   她笑起来,那笑声阴沉至极,像是指甲在木板上刮蹭,“是皇后,皇后的儿子?太子即位,怎么还有人想着来见我这个故人啊?”   卿柔枝道,“……不是太子。”   “当今天子,是陛下第九子,褚妄。”   庆嫔显然一怔。   “你是谁?你是谁?!”她突然变得无比激动,咆哮着,整个人几乎扑过来。   “娘娘小心。”   庆嫔却并未真的扑来,反倒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卿柔枝浑身一震。   庆嫔的裙摆下,空荡荡的……   她没有腿!   “九皇子……居然是九皇子……”   这么一摔,庆嫔神智不清起来,“他来了?他来了?”仿佛想到了极恐惧的事,她使劲撑起上半身,不住地磕头直到流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卿柔枝从未见过如此癫狂的妃嫔,哪怕是在冷宫中。她入宫的时候,先帝的后宫中已经没了庆嫔这号人物。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庆嫔为何……如此?”   泉安瞥了那女人一眼,厌恶道,“娘娘不知,这毒妇曾戕害于陛下。”   “可怜那时陛下半大孩子,不得父皇重视,又无亲眷在侧,差点死于这毒妇之手……”说着,泉安面露悲戚。   “他是个疯子。”   庆嫔毫无焦距的眼睛,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卿柔枝。   “他想害死我腹中的孩子!”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卿柔枝倏地站起身来。   不可能!   按庆嫔入宫的时间来算,那个时候的褚妄,只有七岁而已。   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会如此恶毒?   “我的孩子……”   庆嫔捂住干瘪的小腹,哀伤瞬间布满面颊,“原本,我是把他当成我的亲生儿子,百般呵护,万般疼宠。直到我怀上了龙胎。他看我肚子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冷漠。”   “那一日我觉得胸闷,便站在阁楼上吹风……我的婢女去取樱桃酥,迟迟没有回来……然后,我感觉有人走到了我身后。我一回头,那孩子直勾勾地盯着我。”   “他好像……要把我从台阶上推下去。”   庆嫔咬着牙说道,时至今日那种惊惧感还残留在四肢百骸。   那个玉人一般漂亮、又如妖魔一般恐怖的孩子缓缓抬头,冲她露出一个微笑,轻声喊她:   “母妃。”   “我好怕,我好怕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卿柔枝知道她为何会如此畏惧。   龙胎有失,轻则打入冷宫,重则累及家族。庆嫔看上去也不符褚隐喜好,这个孩子如果没有了,她可能一辈子都没了指望。   对方下一句话就证明了她的猜想:   “我的孩子没了!没了!都是他!都是他!还有董静婉那个贱人!”   庆嫔癫狂起来。   “定是他们合起伙来!要了我孩儿的性命!”   “呜呜……呜呜呜呜……为什么?凭什么?!他们必须给我孩儿偿命。对付不了那个贱人,我还对付不了他么?”   “你做了什么?”   庆嫔笑道,“我将他关进了冷宫。”   “你……”卿柔枝不可思议,“你好大的胆子。他可是皇子!”   她知道褚妄自幼处境艰难,却不知有如此经历,“你关了他多久?”   “不记得了……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庆嫔面无表情地说。又突然骇笑,“都是活该!活该!凭什么我的孩子死了!他好端端地活着!都该死!该死!”   泉安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你这蛇蝎心肠的妇人!若非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早就被你折腾得没了命。”   卿柔枝直觉其中有猫腻,“那个孩子……你是如何怀上的?”   庆嫔恍惚了一瞬。   半晌,她喃喃道:“我按照他说的,每日候在那株白梅树下。我穿上他给我挑选的衣裳,按照他教我的话,一句一句说给陛下听。陛下果然宠幸了我,陛下真英俊……陛下,陛下还冲我笑了呢。”   她脸上露出笑容,仿佛陷入了极为甜蜜的回忆。   “他……是谁?”卿柔枝听见自己有些干涩地问。   庆嫔一呆,慢慢地,她瘫软下来,掩面而泣。   “阿九。是我的阿九啊!”   “他很聪明。聪明得叫人害怕……”   庆嫔抱住了自己的双臂,不知是在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怎能如此聪慧,如此地……有心机。他每日辰时便起,等在太液池旁,那里接近弘文馆,乃是陈大人的必经之地。哦,陈大人,陈大人是凌烟阁的老师,最是心善不过,家中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幼子。可这些宫外之事,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晚上的时候,阿九回来了。我见他额头有伤,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母妃不要担心,这是我自己弄的。摔伤了脑袋,就能引起陈大人的注意。那样陈大人就会上折请求父皇,让我去读书了。’”   卿柔枝蓦地想到传言——传闻九皇子八岁以前,受尽冷落和忽视。   他并未得到与诸位皇子一般,在凌烟阁学习的机会。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费尽心机争取而来。   皇子在宫妃膝下抚养之事,自前陈起便不算罕见。   他与庆嫔,本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论迹不论心。九皇子,并未真的对你动手……”   卿柔枝恍然想道,庆嫔,终究是后宫里的女人。   还是一个智慧与心计都平平的女人,难免会有猜忌和怀疑。   皇嗣,她得来不易。   也许是这辈子唯一的机会。   她太小心那个孩子,以至于给她另一个孩子,带去了灭顶之灾。   她如何狠的下心,将一个年仅八岁的,除了母妃什么都没有的孩子关在冷宫。不给吃不给喝,生生折磨了大半个月……   “你是他在这宫中唯一的依靠。”   “依靠?他并不需要我这个依靠!”庆嫔嘶声道,“他只是在利用我!利用我过得更好!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往上爬,得到权力后就会将我一脚踢开!我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可你,不也如此么?”   凭借九皇子的心计,她得到了皇嗣。   恩将仇报,这就是当年,她亲身教会褚妄的,第一件事。   “不,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那个眼神,他看着我肚子的眼神,”庆嫔又将自己缩成了一团,痛哭流涕,“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阿九死的,我只是、我只是想惩罚一下他……我只是想他可以听话一点!我不知道会那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泉安不忍再听,连连拭泪,“九皇子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本就比哥哥们生得瘦弱一些。那时被太监们从冷宫抱出来时,瘦得几乎脱了相,躺在床上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差一点醒不过来……”   ***   坐上马车,卿柔枝的心情难以形容。   她没想到骄傲如褚妄,会愿意将过去展现给她。   还是,这样的过去。   “娘娘认为,朕该如何处置庆嫔。”   褚妄勾唇看来。   卿柔枝轻声道,“她看上去……命不久矣。”   却一直吊着一口气,被幽闭在那地狱一般的暗室,双腿残缺,生不如死。   不禁怀疑,他是从什么时候对庆嫔动手的?掌管诏狱以后?还是……更早?   褚妄脸色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说实话,朕七岁以前,从未有过那样的恐惧。”   他道,“那时朕以为,朕真的要死了。娘娘知道吗,真正饿极了,反而不是特别想吃东西。就在朕以为快要挺不过去的时候,朕突然闻到了一股香气。那种香气……”   他忽然凑近,鼻尖轻嗅,“跟娘娘身上的,很像。”   卿柔枝其实并不熏香,也觉察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气味。闻言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却被他抱了个满怀。   大抵是被偷袭多了,她竟然都快适应了……卿柔枝感到深深的无力。   男人在耳边轻蹭,呼吸逐渐滚烫,“娘娘知道,永远吃不饱是什么感觉吗?”   饥肠辘辘,脑袋发晕。   视线所及之处,无论是残缺的桌脚,还是墙角的苔藓,仿佛都是能裹腹的东西。   “可惜那座宫殿,只有朕一个活物……”   这句话,听得卿柔枝头发发麻。   垂在袖口里的五指忽然被他一点点撑开,用力攥在掌心,“这世上有两件事,可以缓解这种饥饿带来的痛苦。”   “第一件,是杀人。”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高挺的鼻梁几乎贴到她的面颊,蓦地将她压倒在座上。男人的胸膛宽阔坚.硬,卿柔枝苦不堪言,只觉得要被他压扁了。   “第二件,是与娘娘……”   他低笑起来,磁性的嗓音震得她耳廓有些发麻。仿佛能感知到他想说什么,她拼命侧头躲避,却被他死死扣住了后脑。   声音清晰地、不容抗拒地,传进她的耳中。   “合为一体。”   “轰”的一声,卿柔枝脸庞通红,脑子里嗡嗡作响。   “朕,才能有片刻的饱腹感。”   非情非爱,而是这种,最原始的需要。   难怪她都不需要做什么,他就会……   食欲和情.欲的交织,构成他对她的全部欲.望。幼时的经历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唯有将她一点点品尝与舔舐,蚕食鲸吞。   才能缓解那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火烧火燎的饥饿之感。   卿柔枝有些恍惚。   忽然,她瞳孔骤缩,一股尖锐的疼痛从颈侧传遍全身,疼得她忍不住想要尖叫——   他在做什么!   细长的指揪住他的头发,将褚妄的脑袋用力推开,她连滚带爬地躲进角落,反手摸了摸颈侧。   剧烈的疼痛感挥之不去,还能摸到两排清晰的牙印,也不知道出血没有。   紧紧捂住那里,她面色发白,两股战战,看他的目光充满惊惧,他难道,真的想要吃了她不成?!   “你……”   褚妄指腹一擦唇边,擦去那缕香气,瞬息之间,眼底病态一扫而空,恢复了与平常无异的淡漠理智。   他坐正回去,重复道:   “娘娘觉得,朕该如何处置庆嫔?”   卿柔枝捂着脖子没说话。   “娘娘怕我?”   他垂下视线,笑着与她对视。   “觉得,朕是个怪物?”他轻声。   卿柔枝身子一颤,缓缓放下捂住脖颈的手臂,垂眸思索片刻,忽然起身从怀中取出一物,走向他。握住男人的手腕,缓慢而坚定地,戴在那截明净苍白的手腕上。   褚妄垂眼,黑色佛珠精光深邃,一十八颗,宛如一道,牢不可破的枷锁。   “你下回。别这么咬我。”指尖抚过那圆润的佛珠,她轻轻说道。   褚妄漆黑的眼眸盯着她,一眨不眨。   忽然握住她的腰肢,往下一揽,就要亲吻于她。   “陛下。”卿柔枝手撑在他的大腿上,温暖细长的手指,慢慢握住他冰凉的手掌,与他对视,“谢谢陛下肯告诉我这段往事,”   她一字一句,温柔道,“陛下对我开诚布公,柔枝又如何能慢待这番心意?”   “之前是我们心结未解,才闹到那般地步。但如今,柔枝愿意试着,接受陛下。”   她握着他的手掌,缓缓贴上自己柔软的、起伏的胸口,垂着眼道:   “陛下若是信任柔枝,不日便派出鸾驾,接柔枝进宫吧。”   他不动声色,瞧了她一会儿,薄唇开合,“明日回宫,朕会安排好一切。”   视线低垂,滑向她纤细光滑的手腕,他不悦,“朕送的那个手镯,娘娘怎么不戴着?”   卿柔枝一怔,“我……我怕磕着碰着。”   他点点头,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手往侧边一探,递来一个锦盒。   那锦盒呈现长方形,雕花精美,本以为是玉像之类的礼物……打开一看,“啪”的一声关上,卿柔枝面如火烧。   偏偏那人神色自然,还问,“娘娘不喜欢?”   卿柔枝咬牙,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个东西。   一根鎏金玉雕带。   哪有男子送女子定情信物,送自己腰带的?!   褚妄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娘娘就没有什么回赠的吗?”   卿柔枝摘下腰间的香囊,敷衍地递了过去。   他一看,明显不太满意,浓眉皱起,“就这个?”   她骤然脸红,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褚妄叹气,“看来,朕还是未能讨得娘娘的欢心。”   卿柔枝狠狠抽回被他攥住的手,扭身坐下,那锦盒在她怀里就跟个烫手山芋似的。扔也不是,抱着也不是。   “卿柔枝。”他忽然唤她全名。   男人抬着眼皮,嘴角微笑地看来。十足冷漠,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蛊惑意味。   卿柔枝呼吸一滞。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抬起,缓缓抚过她鬓边的碎发,他手腕上的佛珠与耳珰碰撞在一起。   她甚至能感觉到,随着呼吸,那枚明月耳珰在他掌心细微地颤动着。   “娘娘想要的真心,朕给了。”   他咬字很轻,眼底光晕晃动,错觉柔和。   “朕想要的,娘娘最好,说到做到。”   千万不要,背叛朕。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38】   马车从永巷驶出, 在竹楼不远处停下。卿柔枝掀开车帘,雨丝便夹杂着寒风扑面而来,冷得她微微瑟缩, 手心拢了拢衣领,有点不想下去。   手臂却猛地叫人一拉, 整个身子从马车上坠落, 卿柔枝惊呼,以为就要狼狈摔倒时, 却被一揽腰肢,紧紧掩进怀中。   男人低笑声在头顶响起。   “今夜娘娘好生热情, 颇得朕心。”   她羞恼,分明是他故意拉扯, 怎就变成了她投怀送抱。   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掌揽着腰肢, 如何也挣脱不得,索性放弃。   权当借他身躯高大,遮风挡雨了。   二人就这么一个满脸惬意,一个满脸别扭地走到篱笆墙外。   褚妄率先顿住脚步。   望着竹楼内透出的淡黄烛光,卿柔枝忽然道:   “陛下不如……进来坐一会吧。”女人声音柔媚,恍如一缕烟雾轻轻缠在心尖。褚妄垂眼,而她红唇扬起,冲他莞尔一笑。   眉梢风情如焰, 溶解春冰。   二人进得竹楼,“陛下先坐。”   卿柔枝吩咐归月在一旁好生侍候着,先自去了灶房, 举炊烹饪。不出一刻钟, 她端着托盘进来。   归月没了身影, 而那人在窗下坐着, 正用干净的布帕擦拭乌发,脸庞低垂,不知在想什么,身后窗扇大开,从她这里看去,便恰好看见那两株开得正好的白梅树。   月光之中,雪白飘零,竟给这凄寒的夜色增添了一丝温柔缱绻。   “陛下用点膳食,暖暖身子。”   她轻声道,将那碗面和一碟山药枣泥糕,放在他手边。   褚妄垂眼,神色有些莫名,不过还是缓缓动起了筷。   当初凌烟阁中,继后亦是会为皇子们,带来她亲手所做的山药枣泥糕。   他不喜甜食,甚至可以说是厌恶至极。   不过是因为上面沾染的那丝气味,能够叫他有片刻的裹腹之感。是以身边之人包括她,都以为他对这种点心情有独钟。   ……   他在用膳,她便去屏风后换下那身沾了水汽的衣裙,顺便处理一下脖颈上的伤口,揽镜自照,卿柔枝深深皱眉,果然,他咬得极狠,她毫不怀疑再深一点就会出血。   那就麻烦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   走出时,卿柔枝眸光一凝。   窗下那人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她微微蹙眉,没多犹豫,举步便往内室走去。   只见一双修长的腿搭在她就寝的榻上,腿的主人半个身子掩在素白的帷幔之后,修如梅骨的手,随意拿着一本琴谱翻看着,模样颇为惬意。   许是她眼神太明显,褚妄抬眼看来,拍了拍身边的床位。   “过来。”颇为自然地命令道,好像他才是这间主人。   似乎……也没错,这天下都是他的,何况这张小小的床榻。   卿柔枝抿了抿唇,想到他那堪称可怕的欲.望,便有些发怵。脖子也在隐隐发疼,万一……他又咬她怎么办?   心理剧烈挣扎着,她硬着头皮,几乎是小步小步挪动着上前,那人始终不紧不慢,噙着笑意看她煎熬,又不得不听命于他的样子。   卿柔枝刚刚靠近床边,便被他手臂一拉,裙裾凌乱飘飞,同他双双滚进床帷。   “娘娘紧张什么。”   男人低笑,指腹捏起她下巴,而他俯身靠近,眼眸深得似要将她吞食入肚,“娘娘为朕洗手作羹汤,朕感动不已,无以为报……”   嘴唇在她耳垂旁,若即若离地轻蹭,叹道。   “唯有以身相许了。”   ……   翌日一早卿柔枝醒来,身边空空荡荡,仿佛根本无人来过,若非那装着腰带的锦盒还摆在桌面,她都要以为昨晚上,都是一场梦。   归月推门进来,手上端着水盆和巾帕,惶惶然跪了下去:“奴婢给娘娘擦身。”   卿柔枝哪里不知她在想什么,叹气道,“陛下昨夜,并未令我侍寝。”   “可,娘娘的脖子……”   卿柔枝默了默,昨晚她几乎使尽了浑身解数,哄着他,说是待她进宫,来日方长。   不必急于一时。   褚妄脸色阴沉,直到她含着泪问,“难道陛下对柔枝的真心,不过如此吗?”   他才勉强答应了下来。虽没碰她,却没少折腾她的脖子,尤其是那道牙印,在上面又舔又吸。   直到她半真半假地哭着喊疼,才依依不舍地放过了她……   只是……不知为何,卿柔枝隐隐有一种古怪的直觉,他并非心疼她落泪。而是她哭泣的样子,迎合了他一些癖好。   卿柔枝还记得男人望着她红.肿的眼尾时,那异常古怪粘稠的眼神。   不禁叹了口气,以后还是,少在他面前落泪为好……   “归月,收拾一番吧。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归月一怔,旋即点了点头。   卿柔枝则抱着一张古琴,缓步走进院中,这把琴曾被褚妄摔坏,如今虽然修好,到底不如当初。   是以从那以后,她便少有抚琴的心思。   今日……大抵是因离别在即,心中感怀颇多。她将那张琴放在石桌上,略微调试一二,弹奏起来。   琴音如流水脉脉,从指尖流泻而出。   此曲名曰《溪山别》,集感怀、追忆、知我于一体。   突然,不知从哪传出了一股悠扬的笛声,与她的琴音交融在了一起。   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   又如缕缕云烟,绮叠萦散,飘零流转。   两种乐声仿佛为彼此而生,相辅相成,构成一曲清新的玄妙天籁。让人洗尽尘俗,如坠梦中,不知今夕何夕……   “啪”的一声,琴弦骤然断裂,而她大梦初醒,蓦地抬眸望去。   蒙蒙烟雨如织中,一人白衣如雪,缓步行来。修长如玉的手缓缓放下竹笛,眸光安静地将她望着。   风过,卷起他雪白的袍袖,如云浪层层。   “大人……如何知晓这首曲子?”   卿柔枝有些惊讶,她未出阁前曾于溪山游玩,带着一面琴一壶酒,偷偷乘上轻舟,喝醉以后,她随舟泛流,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   而这首曲子,是她在梦中梦见,醒来后只觉余音绕梁,怅然若失,便托友人谱成了曲,取名《溪山别》。   这曲子从未外传,非她亲近之人不能知晓,兰绝又是怎么知道的,还能准确无误地合奏出来?   青年淡淡一笑,“微臣少时曾遇一深山高人,与之相谈甚欢。临别之际,那位高人将此曲的曲谱,赠予了微臣。”   说罢,他将竹笛别在腰间。   除了质地温润的竹笛以外,他还腰佩香草,与一枚白玉,正是兰家的传家玉佩。上面雕刻着清秀的“兰”字。   “竟有此等巧合……”卿柔枝喃喃。   “药,娘娘用着还好么?”兰绝立在她三步之外,并不靠近。   卿柔枝看着他,点了点头。这时归月走到她身边,“娘娘,奴婢收拾好了。”   “见过兰大人。”归月行礼。   兰绝颔首,一双眼眸看着卿柔枝,“娘娘决定回宫了?”   “是。”   “恕微臣多言。”他长睫微颤,“娘娘可是从心所愿?”   “是。”   “那真的是,娘娘想要的生活么?”   卿柔枝抬眸望去。枝叶簌簌,青年下颌白皙,似一泓月。   她轻声道,“陛下厚爱,我岂能辜负?”   大抵是方才乐声相和的缘故,她看他不再如年少时的雾里观花、如梦似幻,反而有了几分对友人的亲近:   “更何况,绵绵不能没有家。”   他轻声,“那娘娘呢?”   娘娘的家,又在何处。   “大人。”她蹙眉,似有制止之意。   兰绝手指微蜷,语气平淡,“既是娘娘心愿,微臣也无权置喙。”   他声音愈轻,“微臣……只是来合完这首曲子。”   “可惜……”女子白皙的指尖在断弦上抚过,一声轻叹,“怕是不能如大人所愿了。”   他也投去视线,面容清浅道,“可惜。”   卿柔枝突然道,“明明已经离开了那座樊笼,却要选择回去。大人不懂为何,是么?”   兰绝许久不曾言语,好半晌,他垂下眉眼,拱手作揖,“这段时日是微臣叨扰,还请娘娘见谅。今后,微臣必定恪守礼节,绝不会有半分冒犯。微臣告退。”   说罢,转身离去。   昨夜下了场雨,山间小路泥泞难行。兰绝撑伞慢慢走着,忽然想起一些很是久远的旧事。   七年前,他十七岁,上巳节,溪山江畔,贵女相携出游。   她一袭红衣,在那群贵女之中朝他望来。   一双明眸羞涩含笑,像枝头跳跃的春光。   少年心系佛法,自幼清高孤绝,又因家世容貌受尽了追捧。如何会将这个陌生少女的爱慕放在心上,毫不在意地移开了目光。   大抵是因缘际会。   彼时,他孤身立于兰亭,吹着江风,思及未来官场上的种种交际,心中烦闷不已。   便横笛在侧,随意吹了首曲子。   一道琴音突然相和而来。   那琴音开阔、舒朗,一扫冷凄茫然,携着一股出云破晓之势。   彼时兰绝以为,是哪位精通音律的才子——   抬眸一望,只见一位面容微醺的少女,于舟尾独坐,乌发柔软地垂散在肩侧。   舟楫顺江而下,而她衣袖飘飘,罗带如烟,指尖在琴弦之上,轻拢慢捻。   烟波渺渺,琴笛悠扬,天地骤然失色,唯有那抹绯红身影在他眼中,美到极致。   大抵这件旧事,她并不记得了。   而他每每思忆起来,也觉像是他少年的一场幻梦,毫无真实之感。当年那首曲子他没能和完,便被族兄因故唤走。   后来多番打听,方知那天江上奏琴之人,乃是卿家的二小姐。   卿柔枝。   兰绝从小没有什么执着之物。   那是他第一次向威严的父亲,坚定而近乎决绝地,提出与兰家结亲的请求。   听闻卿家欣然许婚,少年当晚便上马出城,跑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精疲力尽,大汗淋漓。才散去那几乎胀碎心脏的喜悦。   随着婚期一点一点临近,他时常会想,她穿上嫁衣,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就如那天一般,红衣如血,巧笑嫣然地朝她走来,唤他“夫君”……   宴会相见,不敢多看她一眼。   只怕多看她一眼,就要藏不住眼里的喜欢。   可是谁能想到,溪山一别,竟成永诀。   那天以后,那首曲子一次又一次,在他梦中戛然而止。   深宫,一道无可跨越的天堑。   他看着她一路从才人,坐上皇后。   封后大典上,她一袭血红凤袍,走向他所忠诚的君王。   太液池、御花园,数不清的相见,他们维持着该有的寡淡疏离。   只因他知道,哪怕多近一步,都会成为让他不得喘息的,妄念。   手中的伞被他随意丢弃,兰绝低着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衣袂划破空气,响动不绝。长发被水汽浸湿得浓黑,蜷曲在颈侧,更显得皮肤苍白。   “大人怎么一个人……?”   小厮照行正在套马,看到树林里走出的白衣青年,忍不住往他身后看去,却是空空如也,藏不住的惊讶。   他是兰绝的心腹,怎会不知大人一直以来的密谋。户籍和路引早已伪造好。人,公子怎么没有带出来?   然后照行看见,他家这位神仙一样的兰二公子,面上莹莹生光。   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可他眼底情绪浅淡,依旧是照行所熟悉的,那副天之骄子的模样。   “公子擦擦吧。”   照行连忙递去一张干净的手帕,青年握着那张手帕,慢慢垂眼,将脸庞埋进那片柔软的绢帕中。   笔直的脊背略有些佝偻,他手指用力到泛起青白。   照行听见一声喃喃,似乎压抑。   “我如何不懂……”   卿家,兰家,那么多条性命。   她抛不下家族亲人,正如他也放不下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他们骨子里是何等相似,所以注定不能相守。   ***   “微臣见过娘娘。”   看到这个弯着猫眼,言笑晏晏的文士,卿柔枝有些没反应过来。   宗弃安?   褚妄,竟让宗弃安来接她回宫?   “宰相大人,请进。”她客气道。   归月奉上两盏茶,宗弃安道,“不知可否与娘娘单独说两句话?”   归月看看卿柔枝,卿柔枝点头,“宗大人不是外人。下去吧。”   归月这便退下,为二人带上了房门。   卿柔枝正打量他,对方腿脚不便,仍旧坐着初见时的那辆四轮车,亦是静静回望。   忽然握住搁在一边的手杖,颤颤巍巍地起身。   他朝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腿骨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口中发出一声轻“嘶”。   “奴才小安子,拜见皇后娘娘。”   “快快请起。”   哪想到他会行此大礼,卿柔枝毫不思索,连忙将他扶起,“你如今是新朝重臣,再不是坤宁宫的奴才,无需对我如此。”   当年褚妄被流放,小安子主动请缨,愿在流亡途中照顾于失明的九殿下。   只是宫规森严,他要如何去到褚妄身边?   还是小安子出了个主意,给他安个罪名,杖断他的双腿,逐出宫去。   卿柔枝当时十分惊异,对方却抬着那双幽幽的猫眼,道:   “娘娘对奴才恩同再造,奴才愿为娘娘肝脑涂地。奴才知道,娘娘心中挂念九殿下,不愿殿下身死,奴才定会尽力达成娘娘所愿。”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在所有人眼中心性纯善,质朴到甚至有几分憨愚的小太监,竟在行军打仗之事上,有着过人的天赋。   她不是没有查过对方背景。确是家中贫困才不得已卖身为奴,并无任何疑点……   宗弃安坐回四轮咿哗车上,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他说起话来,没有内宦的阴柔尖利,反倒颇为清朗柔和:“娘娘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今晨陛下下旨,卿家得以从诏狱中释放。原本娘娘的父兄,被判了腰斩之刑,今日便会行刑。”   腰斩。   所谓腰斩便是用重斧从腰部将犯人砍作两截,场面极为惨烈……   卿柔枝被他所带来的讯息冲击,她没想到褚妄会如此决绝,居然要在她的父兄身上施展那般酷刑……   她抬起茶杯呡了一口,勉强压下那股惊悸。   “微臣几次上折求情,陛下都未松口。多亏娘娘从中周旋,卿氏满门,才免遭那灭顶之灾呐……”   宗弃安幽幽道,“如今卿大人赋闲在家,与娘娘的母亲夫妻团聚,实在是,皆大欢喜。”   卿柔枝松了口气,“如此便好。”   对方却不知为何沉默。苍白的双手,缓缓压实盖在腿上的那块毡布。   “君心难测,”他低着头道,“明明杀了娘娘的父兄,就能将娘娘握在手心了啊……”   卿柔枝一僵,“你什么意思?”   “如果我是陛下,我就会如此做。一个禁.脔,怎能让她有父兄可以依靠?”   “你……”卿柔枝“唰”地起身。   宗弃安依旧笑着,澄澈的猫儿眼微勾,却让卿柔枝感到彻骨的寒意。   “佛像,是你毁坏的。”   她盯着他,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哎呀,原来娘娘已经怀疑我了,”宗弃安顾盼左右,“莫非,娘娘今日就是在等我?”   卿柔枝也不想怀疑他,可军营里两次遇险,她差点被强.暴,绵绵也差点身死,手段如此阴毒……军营和祭神大典,都在场的,唯有他,宗弃安。   “娘娘以为陛下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吗?”   他眉毛一扬,吐出的字句残忍如刀:   “陛下从未在乎过,世上任何人的性命。”   “只不过,他在你身上花的心思,有些过于多了。”宗弃安脸色一沉,“竟敢,放过卿家……”   时至今日,那压抑多年的恨意,才稍微从他的表情中泄露出一丝半分。   “你姓安,”卿柔枝蓦地反应过来。   宗弃安,弃安,弃安,他所舍弃的,是淮阳安氏的安!   早年被父亲联合先帝,灭门的淮阳安氏……   卿柔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他到底,潜伏了多久?   难道一开始,他就是冲着九皇子而来?   还是说,褚妄一早就把这枚棋子,安插在了她的坤宁宫……   难道,他从少年开始,就在下一盘大棋。   她不禁喃喃,“庆嫔所言。不是全无道理。”   心机深沉。   如果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筹谋,流放的三年于他而言,绝对不是苦难。   而是,韬光养晦。   犹如一张渐渐收拢而来的大网,将他想要的一切都网在其中。   如果今天宗弃安忍住了没来见她,她不会知道真相。   困于深宫的她,只会一步一步沦陷于那人的柔情陷阱……   卿柔枝不寒而栗。   “那个位置……果然适合他。”   她的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少年的那一声。   终有一日,我会取而代之。   “娘娘应该不难看出,我与陛下,是极为相似之人。”宗弃安淡淡道。   他舍弃双腿,助九殿下造反,正如褚妄不惜自伤保护卿绵绵,只为让她动摇。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极狠。   “你的目标是,卿家。”   宗弃安笑了。   “你父亲,曾是我的老师,”他用一种很飘渺的声音说道,“他曾教导我们,宽柔以教,不报无道……”   很快卿柔枝发现,不是他的声音变得飘渺,而是她的脑袋开始昏沉,身上也开始发热。   她蓦地捂住胸口,“你对我做了什么……”   “本来,我也不想这么快对娘娘下手的,”看着她的反应,宗弃安叹气,“可惜,你有点太碍眼了。”   “说白了,你们卿家,不过是陛下选中的一枚新的棋子,用以牵制我罢了。既然能被我送进诏狱一次,就能??送进去第二次。”   “你们卿家的每一个人啊,都该尝尽痛苦而死。”   “至于娘娘你,”宗弃安一语中的,“陛下不过是还对您的身体有几分兴趣罢了。”   “等那点兴趣消退,你,也是他随手可弃的棋子。”   卿柔枝手撑桌面,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崩溃哭泣,竭力维持冷静道,“有兴趣就够了。后宫里的女人,除了圣宠,难道还需要其他的吗?”   宗弃安垂眸。   “如果娘娘脏了呢?”   恶意满满地说着,他苍白的手,指了指桌上那盏茶,“实不相瞒,奴才往里边加了点东西。”   他意味深长道,“这种感觉,娘娘应该不陌生吧?”   一股热流蓦地往小腹涌去,这是……   卿柔枝立刻反应过来,拔腿便向门口冲去,“归……”   话未出口便是一阵腿软,重重跌摔在了地上。女人脸庞瞬间涨红,眼波迷离,被一股比一股猛烈的情.潮淹没。她柔软的身体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上,压抑不住地喘息着。   宗弃安徐徐推着四轮车,挡住了她的去路,“奴才知道,娘娘心中,一直有一桩遗憾……”   他用袖口擦了擦眼角,似怜悯。袖子放下时,一派笑意盎然,“为了报答娘娘的知遇之恩,奴才便替娘娘将心愿,圆了吧。”   他声音无比柔和,“把人带进来。”   作者有话说:   敌军还有三秒钟到达战场 第39章 、【39】   热……好热。   卿柔枝是被热醒的, 眼前仿佛笼着一层雾霭,灰蒙蒙的看不清楚。   好难受,真的好难受……   谁来救救她?   忽然, 脸颊被人抬起。   那人指腹微凉,犹如一匹上好的丝绸, 叫人忍不住想在上面轻蹭。   泪水朦胧间, 一张清雅白皙的面孔映入眼帘,卿柔枝瞳孔骤缩。   “你是……”   巨大的冲击之下, 整个天地都在旋转,想要躲开他, 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朝对方靠去,求他给予更多。   ……   兰绝凝眸。   片刻前, 他正在马车上, 预备烧毁那一份伪造的路引官凭。   车厢忽然一阵猛烈的摇晃,停了下来。   掀开车帘一看,照行不知为何倒在路边。他心中一惊,仔细观察了一番四周,见并无异样,这才走下马车,向着照行走去。   后脑却被一阵重击……   醒来便在这陌生的地方。   此处光线昏沉,几点朦胧的烛火中, 一尊佛像高踞在神龛中,长方供桌前的香炉里,燃着三根手指粗细的香。   青烟袅袅, 弥漫在整间佛堂。   兰绝先是走到门口推了推, 却发现, 纹丝不动。   喊了几声, 亦是无人应答。   于是他又折回来,拧眉瞧着那尊悲天悯人的佛像。   只觉说不出的古怪。   就在此时,他听见一声嘤咛。   极微弱,极娇弱,像是猫叫又不太像……似是从那角落的帷布下传出。   兰绝缓缓朝着声源处靠近,手放在那被烟雾熏得泛黄的帷布之上,将之一把扯开。   果然有活物。   却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脸靠墙侧,长长的乌发披散下来,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因为这个姿势,身上的衣裙紧贴着腰臀,勾勒出曲线。   “好热……”   一声轻吟从那两瓣红唇吐出,听得人骨肉皆酥。   ……   “娘娘。”手腕上的束缚被人解开,终于能自由活动。她眼睫睁开一线,一双眼瞳湿得能滴出水来。   “走,快走……”   她用尽力气想要将他从身前推开,就在看到兰绝的一瞬她便明了,宗弃安打的什么主意。   ……他要她以最屈辱的姿态死去。   再与兰绝双双丧命!   佛龛之中,伫立的佛像悲悯地注视着二人。   这里天地静谧,与世隔绝。   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人来。   不知宗弃安给她下的什么药,神智勉强维持清醒,身体却毫无力气。   如果兰绝要对她做什么,她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很快她就发现,兰绝碰她的脸颊,只是在探她的温度。   卿柔枝哑声道,“我……中了药。”   兰绝一僵。   随即松开她,缓慢起身,目光冷静地逡巡四周,找一件趁手的东西。   卿柔枝用尽全身意志来抵抗药力,忽听一声巨响,整个地面都被带动着一震。   她睁开眼,恍惚地看着那道白影。   印象中的兰二公子,总是温文尔雅,举止从容,不会有急赤白脸的时候。   但是他现在却抬着一把椅子,一下一下,用力朝门口砸去。   一声比一声重的响动,灰尘伴随着光影坠落,他在努力为她砸开一条生路。   卿柔枝只觉体内的药性似乎也减弱了一些。   兰绝脸庞微侧,高挺的鼻梁上有汗水流下。神色镇定,脖颈因为用力而隐隐浮现出青筋。   却始终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娘娘莫怕。微臣会带娘娘出去。”   他道。   她渐渐放下心来,抱住手臂,将自己蜷成了一团。   可那门不知什么材质,甚是坚固,兰绝砸了半天也纹丝未动,反倒是手心被磨得生疼。   卿柔枝也再难忍受,被折磨得小声啜泣起来。   “娘娘,”   兰绝半跪在她面前,眼眸低垂,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娘娘若实在难受,就咬微臣吧……”   他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秀韧的手腕。腕骨清瘦,却是修长有力。   她苦苦维系的理智灰飞烟灭。   兰绝还在缓慢拉起袖口,一具温热的身体突然靠拢而来。   他一颤。   铺天盖地的香气涌进鼻尖,兰绝脸色一白,几乎是立刻掩住鼻子,却是晚了。   他已吸入这股香气。   兰绝家中有一庶弟,最喜寻花问柳。每每狎妓回来,身上便会带着类似的香气。   这是暖情的香,可以轻易催动男人的情.欲。   只方才被浓郁的檀香掩盖,才一时没有觉察出来。   兰绝偏头躲避着她的亲近,死死握住女子的手臂,谁知她抱得很紧,难以推开。   兰绝眼眶发红,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深吸一口气,压制心口翻腾的欲念。   他的手掌高高抬起,正对着她的后颈。口中道,“娘娘,得罪了。”   “我好难受……”她突然呜咽。   明知不该,却偏偏,低头看了一眼。   就是那一眼,泥潭深陷。   那只手掌始终高高地抬起,一直没有落下。   兰绝头疼欲裂。   脑子里有一道声音说,她本来就是你的,若无当初那场意外,她就是你的妻。   一会儿又有一个声音说,兰绝,你想想那位新帝,想想他们的关系。   若是你们真的做了什么。   你,她,还有你们身后的家族。   那么多条人命,你们负担得起吗?   兰绝垂下眼眸,终究是,轻叹一声。   七年,可望而不可即的七年……   “一会儿就好。”   他死死压下喉咙里那阵腥甜,抬手将这具日思夜想的娇.躯,摁在怀中。   如果一生,只有这么一次拥抱的机会。   他可不可以,就放肆这么一回。   青年眼尾紧阖,手臂紧紧揽在她纤薄的肩头。除了拥抱,再无其他举动。   欲.望被压成一根细到极致,随时会断裂的弦。   青年身上传来的兰花香,有凝神静气的效果,卿柔枝缓缓睁眼,动了动眼珠,感到他在细微地战栗,仿佛这个拥抱,已经花尽了这人所有的力气。   就在这时,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骤然传遍全身。   卿柔枝抬眼,便与一双毫无感情的黑眸对上视线。   他……什么时候来的?!   抱住她的兰绝被一股大力扯开,断线风筝一般重重摔了出去,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实木供桌竟然生生裂成两半,满地狼籍中,白衣青年不住呛咳,努力想要爬起。   还没等他站定,腹部便有剧痛袭来,几乎将他撕碎。兰绝低头,一把利剑直直地插.进他的腰腹之中。   然后毫不犹豫,从血肉中抽离。   几点艳红飞溅在眼尾,烫得卿柔枝一个哆嗦,瞬间清醒过来。   “你……褚岁寒,你……”   她跪坐在地,魂飞魄散,亲眼看着褚妄不带半点犹豫地,一剑刺穿了兰绝。   青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不断抽搐着,腹部大股大股涌出的血染红了白衣。像是有谁打翻红色的墨,彻底染脏了白纸。   房门不知何时洞开,无边的风雪飘零入室,一点一点,吹散她身上的燥热。连同四肢,都变得冰冷无比。   身披玄黑鹤氅,发束金冠的男人,剑尖滴血,缓缓朝她走来。   “啧。”那人眸光落在她身,凉薄到了极致,“怎么弄成这样?”   他嗓音如浸冰雪,动听至极。纡尊降贵地半蹲下.身,两根手指捏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上视线。   白皙矜贵的指尖,缓缓揩去她唇边渗出的艳红,状似温柔,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依旧这样的俊美,尊贵。   却又冷酷如冰,十恶不赦。   他眸光掠过她凌乱的衣衫,在那圆润莹白上,停留得有些久。那上面有浅浅的,不属于他的指痕。   褚妄视线缓缓落回她面上。   “看来,娘娘并没把朕的话放在心上。”   又淡道,“无妨。”   褚妄松开了她,语气像是在说吃饭喝水一般简单,“朕去挖了他的眼珠,再剁掉四肢,拖去喂狗。”   “陛下!”   不知哪来的力气,卿柔枝扑了上去,抱住男人的腿。   她不为兰绝求情,只无助地哭泣道,“别丢下我……”   她柔若无骨的手臂藤蔓般紧缠着他,纤细的手腕被汗水浸湿,用尽浑身解数地勾引他,沿着他的小腿往上摸索。   他却莫名一静。   “你在为了他哭啊?”   她浑身一僵。   那人轻轻道:   “松开。”   男人低头看她的那一眼,裹挟着排山倒海的威压,几乎碾碎她的脊梁骨。卿柔枝手心冒汗,眼眶充血,控制不住地哆嗦着。   缓慢靠近,脸庞贴在对方的小腿上。   她的嗓音掺了蜜,无比娇柔妩媚。却因为恐惧而微微有些变调:   “陛下,柔枝真的很难受……”   他淡淡,“你应该自称什么?”   她猛地反应过来,“臣妾……臣妾请陛下怜惜。”   “陛下……求您了……”一声一声,似猫儿叫春,“九郎……”   仿佛触碰到什么绝不能触碰的禁忌,他用一种审视的眸光,缓慢扫视过她。   那眸光恐怖至极,似要将她的骨头都一根一根地拆解下来。   如果卿柔枝是清醒的,就能发现他额角青筋暴突,眼睑红得滴血,怒意滔天。   他的手掌按在她肩上,隐隐用力到骨节泛起青白。   语气偏偏轻柔至极,“你卿柔枝今日为了保住兰绝的命,什么都肯做,对吗?”   “他、他是无辜的。”   卿柔枝顾不得肩胛骨传来的剧痛,抓着那角绣着龙纹的衣袍,膝行上前,与他贴合得没有缝隙。   仰着脸喘息道,“宗弃安给我下药,想要令我被陛下厌弃。他只是被牵连进来的,他什么都没做。陛下,信我……”   既然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棋子,兰绝一无威胁他的势力,二并未玷污于她,他没有非杀对方不可的理由。   不是吗?   “若是朕,非要兰绝的命呢。”   他声线漠然。   卿柔枝的手猛地收紧,又缓缓松开。她涩声道,“那么,太子便会得到虎符。”   “卿柔枝,”他眸光死死钉在她脸上,“你威胁朕?”   就为了这个该死的兰绝?   竟敢威胁他?!   褚妄猛地捏住她下巴,力度缓慢收紧,卿柔枝感觉下巴快要被他捏得脱臼了,“丧家之犬,朕何须在意?朕若打定主意杀了他们所有人,就凭你,阻得了朕?”   “阻不阻得了,一试才知。”   顿了好久,她道,唇瓣的伤口迸裂,再次流出血来。血丝混着唾液往下滴,魅惑如妖。   “你就如此想保他?”褚妄切齿,“给朕一个理由。”   “他从未算计过我,一心只想保护我,这个理由够不够,”她躲开他的触碰,颤巍巍地站起身,哪怕双腿酸软,也竭力维持着不在他面前摔倒。   她一字一句道,“至少他对我的心,是干净的。”   他莫名安静一瞬,“你是在说,朕很脏?”   男人高大的身躯笼罩而来,声线阴寒,仿佛下一刻就会把她掐死。   卿柔枝与他视线纠缠在一处,宗弃安是他一早就安插在她身边的棋子,这么久,她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她突然道,“陛下杀我叔叔,当真是为了我吗?”   “你什么意思。”   “陛下是没有怜悯之心的人,当初杀了卿墨鲤,只是需要一个被流放的理由,”   而不是为了她。   可笑她竟然会以为,她亏欠了那个少年,还以为,还以为至少在那座深宫,有一个人曾经那样纯净地,不求回报地爱过她。   “被流放的理由……”   他喃喃着,忽而笑了。   卿柔枝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笑,唇角弧度僵硬而诡异,像个疯子。   不知想到什么,他笑得愈发令人寒毛倒竖,口中却道,“怜悯之心?你居然问朕,为何没有怜悯之心?”   “你不如问问他们。”   他们?   “问问庆嫔,想要活活饿死朕的时候。   问问父皇,命那些阉奴剥光朕的衣裳当众鞭笞的时候。   问问七哥,逼着朕吞下热炭,供他取乐的时候。   问问太子,嘴上说着对弟弟们一视同仁,转头便派刺客弄死朕的时候。   你问问他们,他们每一个人对朕,可曾有过一分片刻的,怜悯之心?”说到最后,他声音愈发地轻。   卿柔枝猛地醒悟过来,正是他所经历的一切,构成了现在的他。   而她从未有过与他一样的经历,对他的感受一无所知,怎能随意下了定论……   不知为何,竟有泪水从眼眶坠下。   她呆呆看着他的脸,嘴唇颤动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却漠然道,“你要的真心,朕已经想方设法给了你。可你卿柔枝给朕看到什么。对另一个男人的惺惺相惜?百般维护?”   “你知不知道你在朕面前做戏,唯恐朕伤他一丝半分的样子,真是可笑极了。”   卿柔枝没想到自己被他彻底看穿,可那不也是他性情暴虐难测,跟他作对之人非死即伤么?他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她?   对上她的眼神,褚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几乎是怒吼着道,“带着你的奸夫一起滚!永远都别出现在朕面前!”   卿柔枝咬牙,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抬步就朝血泊中的兰绝走去。人命关天,她做不到如他一般漠然。   “站住。”   短短一瞬,他眼底的怒火便如潮水般褪去,重新被一种极端的冷漠所取代。   “想要兰绝活命,可以。”   “求朕。”   卿柔枝脊背一僵,牙关缓慢咬紧,是,是,没有他的首肯,她连这扇门都出不去,更遑论救人。   她缓慢地转过身体,弯下膝盖,跪在他的脚边。   就在她跪下的瞬间,褚妄脸部肌肉隐隐抽搐了一下,阴沉在眼底闪过,又慢慢变得平静。   他厌恶道,“跟朕谈真心,你也配?”   褚妄抬手便握住了她的下巴,“既然不稀罕做朕的女人,”   男人薄唇如刀,一字一句讽刺道,“那就做朕的奴。”他指腹毫不怜惜地在她下颌上揉.搓着,直把细嫩的皮肤搓出红痕,“知道该怎么做吗?”   她一顿,发丝挡住汗湿的脸庞,看不清神情,只双手颤抖着,攀上他那雕刻着龙纹的腰带。   “错了,”褚妄却毫不留情打开她的手,居高临下,刻薄到了极点,“伺候人可不是这样伺候的。”   她手背瞬间泛起薄红,一双圆睁的媚眼湿漉漉的看着他,泪水在里面打转,身体因为药物的作用而隐隐发着抖。   他眸光别开,像是丧失了所有兴趣。   只抽出一张手帕,低垂着脸庞,擦拭起秀韧如松竹的指节,直到手指变得干净,又俯身拾起长剑,将剑身沾上的血迹一一拭去。   缓缓插回腰间悬挂的剑鞘之中。   男人随意慵懒地把矜贵的手腕靠在剑柄上,黑色佛珠精光深邃,衬得肤色如玉如雪。他垂着眸,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痛苦的情状。   得不到纾解,卿柔枝像是一只煮熟的虾米,脸庞通红,蜷缩起来不住喘息,只觉五脏六腑都快被焚成了灰烬。   而解药,就在触手可及处。   她却绝不会再厚着脸皮,去求他第二次。   那样只会换来他更加恶劣的羞辱。   就在她牙齿咬合,准备用力咬破舌尖的时候——   身体忽然被一股力道拽起,重重甩在佛龛前,里面的佛像剧烈一晃。她手腕被人用什么捆了起来,举过头顶。   那人膝盖一顶,强·硬地欺进她的两腿之间,支撑住她因发软而不断往下滑的身子。   卿柔枝眼眸撑开一线。   这个角度,除了看见男人白皙分明的下颌,还能看见躺在血泊中的人影。   惨白单薄,像是一个纸人。   愧疚感如同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身体却被对方死死扣着,激得她脸色煞白,疯狂扭动挣扎起来,“放开我……”   她嗓音嘶哑,却因中药多了一丝欲拒还迎的柔媚,恨得她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血泊里的兰绝听到动静,眼睫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他胸膛起伏,好像随时都会醒来。   腹部突然被一物抵住。一低头,就看到那玄黑色,雕刻着龙纹的剑柄。   卿柔枝顷刻间汗毛倒竖,就连挣扎的动作也僵在那里。   一道低沉清冽的嗓音,轻柔而诱惑地钻进她的耳廓,“既然不愿与朕共赴极乐。那就下地狱吧。”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40】   一柄玄黑色的长剑, 装在剑鞘之中。   外形古朴锻造精良,剑身雕刻着美丽的花纹。   剑柄上盘踞着一条黑龙,威严的气势蕴藏其中。   微微翘起的龙首噙着一颗略微凸起的黑色玉石, 内部有蓝光和银光流动。   佛龛中那尊玉佛,悲悯的眸光见证着一切。   丝缕轻薄的裙裾被掀起。   盘踞着黑龙的剑柄。   缓慢潜入丰沛满溢的沼泽地。   ……   卿柔枝不知道这把剑的名字, 却早已在军营里, 见识到了它的威风。   那时丛林幽暗,天寒地冻, 滴水成冰,还是临淄王的褚妄, 用这把剑杀死了那些偷袭他的刺客。   他握剑伫立的模样,有如天神临凡的俊美。   ……   她揽着他的脖颈, 口齿溢出轻哼。   控制不住地往下滑, 却被那剑柄死死地楔在佛龛之上。   难以抗拒他给予的快慰,她仰着脸,大口大口地喘气。   “放过我。”她哽咽着,努力想要抓住什么却抓不住。   “我是……兰因。是你一直在找的兰因。”   他右手摁住她的肩膀。   左手手腕被烛光一照,腕骨湿漉漉的,像是从霜雪中取出的白玉。   “娘娘终于肯承认了?”男人垂着眼睫,声线平稳,她头靠在他肩膀, 眼睫紧闭。   他却压制着她的身子,冰冷的气息吹拂过她滚烫的耳尖,   “可惜, 朕不想听见这个。”   “朕更想知道, ”他轻笑, “你如此惦念于他, 连化名都要冠以他的姓氏。莫非那几年躺在龙床上时,都在幻想是兰绝压在你身上?”   她一时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嫉妒,还是有意羞辱。   “玩弄两朝天子于鼓掌之中。”   他推着剑柄,一语双关:   “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爽?”   “你混账,”她被这些话激得泪流满面,“你怎能如此……呃……”   “声音不错。”   他狠狠往下一摁,惹得她惊喘不已,又撞在他的肩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浸湿他肩上的布料。   与她的混乱狼狈不同,男人眸光冷静,从容不迫地主导着一切。   一道痛苦的轻哼响起:   “一切都是微臣……痴心妄想。”   “微臣与娘娘,清清白白,绝无苟且。”   “还请陛下……放开她。”   兰绝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眸光清浅地投来。   也许是从她被甩在佛龛上开始。   也许是听见她曾化名兰因开始……   气若游丝的声音,却让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更加紧绷,男人周身的气压,骤然低至极点。他脸庞微侧,高大的身体将她挡了个严实,不露出半点肌肤。   然后抽出剑柄,将已经完全没有力气的女人轻松扛在肩上。   跨出门槛时,他寒声吩咐候在门口的金鳞卫。   “烧了。”   “是。”   卿柔枝被他扛麻袋一般扛着,脸朝着地面,头晕脑胀,就在他吐出“烧了”二字时。   惊悚地瞪大双眼——   他居然要……活活烧死兰绝!   而他一巴掌拍来,清脆的声音让她耻辱无比,“老实一点。”   一道辘辘声起,轮子碾过地面,宗弃安轻柔的声音飘进耳中,“陛下。”   褚妄道:   “刺客潜入佛堂,意图刺杀继后。兰大人挺身相救,不敌刺客,葬身火海……至于继后,伤重不治,”   她听见他很是哀伤的声音,若非一切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她都要以为事实果真是如此,他到底想干什么?!   男人幽幽道:   “传朕旨意,罢朝七日。朕要为母后斋戒抄经,祈福于上苍,保佑母后与兰爱卿,早日往生极乐。”   卿柔枝一怔,恐惧瞬间席卷全身,他不仅要杀了兰绝,还要抹除她的存在?!   “你简直丧心病狂!”她咬牙切齿,扭动着却被他勒得更紧,不由得怒道,   “他死了,我会一辈子记着他。”   褚妄一顿,随即面无表情,扛着她大步朝着马车走去,大力把她扔了进去,卿柔枝摔在柔软的毛毯上,脸朝绒毛,趴在那里不住地喘息着。   而他紧随其后,车帘在他身后落下。   男人面容逆光,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让她头皮发麻。   “朕本想徐徐图之。”他轻叹,朝她伸出手来,“免得娘娘看清了朕的真面目,吓着就不好了……”   卿柔枝已经被吓到了,整个人直往后缩去,褚妄的狠决,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她一个深宫妇人,怎会是他的对手?   脚踝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握住,她就像是被下了定身术般一僵,反应过来想要挣扎,却是浑身无力,指尖蜷缩,扯掉毛毯上的几根绒毛。   只能被他一点一点,拖到身下。   马车外不知何时开始落雪,雪花簌簌,积在地面薄薄一层。   一道微哑的男声从马车内传出。   “都滚远点。”   ……   火焰冲天而起,噼里啪啦爆燃的声音掩盖了暧昧的声响。   夹杂着裂帛之声,女人夹杂着哽咽的咒骂。熊熊大火仿佛发了疯似的,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而他的眉眼也因为高亢的情.欲而染上绯色,性.感到无与伦比。   这样完美的人,本质,是个疯子。   ……   大概两个时辰,一切才慢慢平息。   卿柔枝额头红了一片,瞳孔有些涣散。   “宗弃安,”她喃喃着这个名字,突然间,像是一条终于从岸上,放回水中的鱼儿,“罪魁祸首是宗弃安,”   她扑上去,死死地揪住男人的衣领,“是他造成了这一切!没有他,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陛下为何不惩治于他?!”   车帘被人掀开,一双苍白的手恭恭敬敬呈上一物,宗弃安嗓音柔和,“陛下,这是微臣从兰大人马车上搜到的。”   褚妄随手接了过来,搂着女人颤抖的身躯,眼尾泛红,亲密地点了点她鼻尖:   “你是说宰相?朕不仅不会杀他,朕还要重重地赏他。若非他策划的这一出好戏,朕还要苦恼该如何连根拔起,兰氏一族。”   卿柔枝浑身的血液骤然倒流。   褚妄手掌抚着她的腰,淡淡道,“先帝留下的烂摊子。赐他尚方宝剑,行先斩后奏之权,如此重权,实在叫朕头疼。他们兰家虽不参与派系争斗,却有太.祖皇帝赐予的丹书铁契,传于无穷,传到这一代……若朕猜的不错,应该是在兰绝手中?这就像一把时时刻刻悬在朕头顶的利剑啊。”   “陛下圣明。”   宗弃安道,又朝着卿柔枝,勾起一个诡谲的微笑,随即放下车帘。   卿柔枝已经不能思考了,呆滞地看着男人。   他到底,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难道就连刚刚在佛堂里流露出的所有情绪,都是他演出来的,只为刺.激兰绝……   “真可爱,这个表情。”   褚妄俯身亲了她一口,指尖摸她的脸,在那伤到的唇侧温柔地抚摸着。   眼底的心疼情真意切。   “可怜兰绝到死都会以为,是他染指了朕的女人,才招来杀身之祸。”   怀着浓浓的愧疚和悔恨去死。   这就是,他给兰绝选择的地狱。   “你、你太可怕了……”   卿柔枝连躲开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不住地打着哆嗦,   君臣,他和宗弃安才是君臣。   他跟宗弃安一定达成了某种交易……难道是用卿家满门?!   而兰绝说到底,是旧朝的臣子,是先帝心腹、太子伴读,是与东宫密不可分之人。   无论他是否有错,褚妄都会,想方设法地除掉他。   帝王之术,到头来,不过是帝王之术……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以她为借口,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压在心口,这让她今后如何安睡,午夜梦回,都是那倒在血泊里的雪白身影。   她永远,都忘不了今夜了。   “娘娘不是觉得,朕脏么?”   偏偏那人低语如鬼魅,飘进她耳廓,“娘娘自恃高洁,阳春白雪,也该尝尝手上染血的滋味。”   来吧,与他一起坠入地狱。   卿柔枝满心苍凉,她双眸无神地看着他,忽然哑声,“我将小安子派去你的身边,又化名兰因寄信给你,本意是想将你拉上正轨……”   她以为她可以做到的,可以感化他,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是反贼的身边,如何会有好人?不过是一丘之貉。   “可惜,朕从始至终,就不是一个好人,”他俯身握住她手掌,眼眸亮得惊人,仿佛是在跟玩伴分享秘密一样兴奋,“庆嫔是不是对娘娘说,朕害了她腹中的孩子?”   “那时的朕,确实有过此等想法。”   他是皇子之中的异数,他的父亲,褚隐就曾评价过他杀心太重,这倒是没有说错,   “实不相瞒,就算七哥和太子没有半点对不起朕的地方,朕也会杀了他们。不为别的,只因他们也是父皇的儿子,与朕一样,有着皇位的继承权。”   而且,他杀了他们,不会有半点愧疚。   “庆嫔肚子里的孩子,如果能够生下来……是个皇子,朕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可惜,那个女人太过愚蠢无用,竟然被董静婉一吓,就吓疯了。还将过错全都推到朕的身上。”   “她真该死。还是娘娘好……”说着说着,他手掌再度往下探去。   ……   之前的每一次他都不能尽兴,可这次她不知是中了药的缘故,还是完全被他吓呆,十分乖巧听话,任由他摆弄成各种姿势,让他餍足到肆意。   男人乌发披散两肩,衣物松垮,白皙的胸膛挂着汗珠。   他按住她的腰肢,手指抽出不知何时,垫在她臀下的一沓文书,笑着递给他,   “没想到这位兰二公子死到临头,还想着跟娘娘双宿双飞,真是痴情种。”   卿柔枝亦是看到了那伪造出来的路引。   “跑?整个天下都是朕的。你又能跑到哪里去。”   卿柔枝眼睫一颤。   在这文书中。   还夹杂着一纸血红的婚书。   烫金的字体,醒目至极。   脑海中再度浮现出那青年费力砸门的模样。   真傻,真傻。   她抱着这纸婚书,眼眶酸涩。   一生中唯一的出格之举……却让他付出了性命的代价。   她的泪一滴一滴,砸在那婚书之上。   那样的人。   却因她而死。   她喃喃,“如果当初,我真的嫁给你,该有多好。”   褚妄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就算你真的嫁给他,成了兰家的夫人,朕大概也会……强占于你。”   瞧着她一脸恍惚的模样,褚妄想起探子与他说起的画面,他前脚离开,兰绝后脚便到,   郎情妾意,琴笛合奏,依依分别。   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你们这些姓褚的,你们皇室子弟……都是狼心狗肺的畜生。”   卿柔枝看着褚妄,咬牙切齿,透过他的面庞,仿佛看到已经死去的先帝。   不过这个人比先帝更会伪装,更有耐心,更加具有迷惑性,和致命的吸引力。   明明长姐的死,就该让她彻底清醒,怎还会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蛊惑?!   “褚岁寒,你说我不配你的真心。”   “你又何曾配过?”   “兰绝,你根本不配跟他相提并论,”   “你就是个只知道掠夺和杀戮的怪物。”   “你真脏。”   她调动起这辈子能够想到的,最恶毒的词汇来咒骂于他。却换来他越来越兴味盎然的注视,变态到可怕。   白皙修长的手指曲在脸侧,他颇为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点一下头。   甚而抬手,作出类似洒骨灰的动作,惋惜叹道:   “可惜,你心尖尖上最干净的兰大人,如今只是一捧灰烬了。”   卿柔枝几乎被他气得吐血。   他却猛地把她拉进怀中,温热的掌心抚上她的面庞,“希望娘娘接下来,还有力气这么骂朕,”暧昧地往她耳朵里吹气,“从今往后,你只能委身与朕这个怪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喂饱朕为止。”   作者有话说:   这货没有心的,他之前一直在模仿正常人的行为模式,慢慢攻略女主,然后发现女主段位太高不好攻略,索性不装了。   然后,兰绝没挂…… 第41章 、【41】   仿佛做了一个漫长无比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六岁的时候, 小小的她坐在院中那架秋千上,仰着脑袋,呆呆地望着大哥。   那个时候的大哥真的好高, 好高啊……   十九岁的少年,怎么能生得这样高?   她好想长大, 长得像大哥一样高, 这样就可以跟大哥一起去很多好玩的地方了。   那是父亲母亲不让她去的地方。   梦里的大哥,是一个身披银甲, 脚踩军靴的少年将军,正与人交谈着什么, 抬脚就要离开。   她扯着大哥的衣袍,不想让他离开。   小小的她并不知道, 大哥到底要去哪里。   她只知道, 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哥乌黑的眼瞳一直看着前方,仿佛是有什么喜悦的东西,被他噙在唇角那一抹弧度里。   也许是她扯的力度太紧,他终于低头看她了。   少年的脸庞俊美而白皙,在看着她时,两道长剑似的浓眉泛起柔柔的涟漪。   他眼瞳明亮,满满都是无奈和宠溺, “待我击退敌军,不论枝枝想去什么地方,大哥都带你去, 好不好?”   见她嘟嘴不快, 他叹了口气, 缓缓褪下手腕上那串黑色的佛珠, 放进她的怀里。   一十八颗菩提子,恰如他温润深邃的眼瞳。   “提前送给枝枝的生辰礼物。”   少年笑着,摸摸她的脑袋,“保佑我家枝枝,顺风顺水,平安喜乐地长大。”   佛珠还带着他的体温,她小心翼翼捧着,懵懂地看着他,“哥哥会回来吗?”   “会。”少年回答得斩钉截铁,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俯下身拉起她的小手指,笑意温暖,“枝枝你啊,是我最心爱,最喜欢的小妹妹。月儿和小雪都比不上枝枝。”   她惊讶地看着他。   “嘘。这是我们的秘密,不可以说出去哦。”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等你长大了,哥哥还要送你出嫁呢,怎么会不回来?”   “卿斐然,走了!”有人喊他。   “来了。”   那个少年,他渐行渐远。   可她知道,大哥不会回来。永远,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别去!”   卿柔枝猛地惊醒。   重重地喘.息着,面上濡湿一片,她想起来了……   那串佛珠,是大哥在外游学时,一个游方高僧赠予他的,让他务必在弱冠前都戴着,万万不能够取下。说是颇有灵性,可以为他挡住一场致命的灾厄。   然而大哥不信神佛,在出征之前,将它偷偷送给了她。   后来……   少年未及弱冠,死在了千里之外的苍山。   他的尸骸,甚至都无人收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见大哥。   甚至梦见了从未去过的战场。   大哥和先帝,都是少年的模样,军营里处处都是他们的身影。   他们同饮一坛酒,共猎一只鹰。   挑灯看剑,沙场点兵,大哥的红缨枪使得出神入化,一人能破万军。   转眼又是孤零零的棺椁,漫天飞舞的纸钱。   父亲阴沉的面容,母亲通红的眼眶……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从那种近乎窒息的悲恸和难过中缓过神来。   四周漆黑一片,很快她就发现,并不是光线太暗,而是她的眼睛被一块黑布蒙住了。   布料大概有四指宽。被泪水浸湿,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有些难受。   她动了动手指想要摘掉,却“嘶”地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身上无一处不是酸疼难忍,像是被人嚼碎了吐出来,再重新组合在一起,就连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做到。   索性躺平,放弃了挣扎。   她……在哪里?   谁把她眼睛蒙住的?   这些问题只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并没有往下深思,她太累了,什么都不愿去思考。   心脏缓慢而镇定地跳动着,没有任何崩溃的感觉,   她浅浅地呼吸着,那从梦里带出的最后一点悲恸,也被身上的不适感给冲散得零碎无几。   慢慢地,思绪回笼。   疯狂而混乱的记忆涌上。   震动的马车……大火烧灼的声响……男人精壮的躯体和不知疲倦的情.欲……   最后是怎么结束的。   似乎是她颤抖着,一口咬在他耳垂那一颗红痣上。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你。”   恨吗?大约应该是恨的。   可她为何又如此平静。   视觉丢失,其他的感官便异常清晰。她敏锐地听见了一道脚步声。   “都下去吧。”脚步声来到她身边,舒缓的龙涎香浸润过鼻尖。   “醒了?”那人似是在查看,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   “这是哪里。”她开口,嗓子哑得不像话。   他轻笑,“娘娘猜一猜?”   她下颌蓦地紧绷,唇瓣死死地抿着。他便也不再逗弄,只随意道,“朕的寝宫,”   他语气慢悠悠的,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眼眸轻睐的模样。   在她愈发不妙的预感中,他笑着把后半句补上,“龙榻。”   卿柔枝一颤,直到此刻才发现掩藏在锦被下的身体光溜溜的,皮肤并无黏腻感,显然被仔细清理过,然而不着寸缕的感觉,依旧让她心口骤沉。   “娘娘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他突然伸手,按在她的眼尾上。   隔着黑色布料缓慢按压,压出眼眶的形状,在那端详了一会儿。   然后,微凉的指腹往下滑去。   路过鼻尖,人中,点在那微微张开的,嫣红饱满的唇上,摩挲着,充满了挑.逗之感。   黑暗让她变得敏.感,这轻柔若羽毛的触碰,惹得她不住颤着。   呼吸变得急促。   “正如娘娘所说,来日方长,”他指尖划到她的下颌,微微抬起,如同审判一般地说,“这几天,好好记住朕所给予的一切。”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卿柔枝猛地想起他说,辍朝七日。   身体一寸一寸地僵硬。   “你疯了。”   他却自顾自地说,“就在这张龙榻上,娘娘与父皇翻云覆雨的画面,频频出现在朕的梦中。朕每每醒来,整夜不得安寝。”   褚妄幽幽地叹,“娘娘忘不了父皇,对吗?不然不会屡次在朕面前提及先帝。”   “我没有……”卿柔枝悔得肠子都青了,要知道他疯狂偏执到如此地步,她绝不会在他面前提及褚隐半个字。   他打断道,“哪怕心里对他不曾有过爱意,身体也会回忆起来关于他的一切。朕实在是嫉妒。唯有用这种办法,抹去娘娘对他的记忆……”   “你,你,”卿柔枝震惊愤怒到说不出话来,根本找不到言语来形容,怎么都无法形容他。   他竟然要用这样的手段,来驯服她?!   “褚岁寒,我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   好半晌,她只能干涩地说。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字眼,试图与他谈判,“就算当初不知道你杀死叔叔的真相,我也还是冒着被先帝杀头的风险,换掉那杯毒酒,保全了你的性命。”   “娘娘是在怨朕,恩将仇报?”   衣衫的摩擦声响起,身旁一塌,那人眸光饶有兴趣地落在她面上。   他好像完全能看破她的内心,“其实,也不全是父皇的缘故。这确实是朕一直以来想做的事。”   卿柔枝惊悚无比,难以想象他在跟她相处的时候,居然就在琢磨这种事?!   大约是因为,她看上去没有半点反抗能力,褚妄突然愿意说一些,从未在旁人面前说过的话。   他笑声缓缓,“朕七岁那年被庆嫔关在冷宫几乎饿死的时候,就无时无刻不在想,谁救了朕,朕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报答他。”   “无论是任何心愿,朕都会帮他实现。”   她知道,他有这样的能力。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那人忽然动了一动,顿时有什么钻进了锦被,像是冰块那般冷得她狠狠一个激灵。却没有半点躲开的力气,浑身僵硬地任由他在那摸索着。   褚妄并不太费力地捉过她的手臂,沿着那温暖的皮肤慢慢下滑,扣住细长的手指在那把玩起来。   不知轻重,揉.捏得她有些发疼。   淡淡的嗓音继续,“就在那种濒死的绝望中。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有人救了我,我就杀死他。”   “……”她被吓住。   男人闷笑着,很有磁性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魅惑,“不过,我允许那个人选择死的方式。”   “庆嫔说到底,对朕有养育之恩。所以,朕只是折断了她的双腿,将她一辈子软禁在永巷之中。”   他好像觉得自己很仁慈。   至此卿柔枝终于明白。   那一年被众人救出来的那个幼小的九皇子。早已斩断心头最后一丝善念,逐渐成为一个披着美丽的人皮,追逐权势渴求鲜血,冷酷又邪恶的怪物。   “有时候,朕也会觉得奇怪。为何是娘娘,偏偏是娘娘……”   他终于放开了对她的手的折磨,骨节分明的指节,缓缓抚平那绣着龙纹的锦被,贴着女人曼妙的躯体,勾勒雏形,“就连杀人都比不上,从娘娘身上得到的欢愉。”   卿柔枝牙齿隐隐咬合在一起。   大权在握的帝王,终于除去一切伪装,准备品尝胜利的果实,肆无忌惮地,开始狂欢。   而他给自己定的期限是,七天。   肆意到餍足的他会不会一刀杀了她。   尚未可知。   毕竟继后这个身份,已经被他从这个世上抹除……   卿柔枝只能拖延时间。   她深吸了一口气,提出困惑,“陛下之前也是在对我说谎?清宁宫御院,你我初见那一面,陛下恐怕存的,并非救我之心吧?”   他沉吟,“初见?朕确实想过,杀你灭口,”   少年时的他没有怜悯之心,这一点他不否认。   就算那个曾经把他从冷宫里救出来的小太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饶——他只是奉了贵妃的命令,才会往他的饭菜里投毒,并且赌咒发誓,再也不会背叛。   他也毫不犹豫地割开了太监的喉咙,将他推入井里。   “后来,我仔细想了想。没有动手大概是因为娘娘很像当初的我。”   这个世上他只关心自己的感受,因为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才会拉住她的袖口,这与卿柔枝猜想的大差不差。   “我想看看,娘娘会走到哪一步。”   在这步步为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深宫中,究竟是毫无悬念地死去,还是逆风翻盘,生杀予夺皆在手中呢?   他没想到,她竟然能坐到世上女子都趋之若鹜的那个位置。   这其中诚然有家族的缘故,却也少不了浩荡君恩——这不禁让褚妄开始思考。   他那个同样精于权术的父亲,真的只把这位年轻的皇后,当成一只圈养在身边的金丝雀吗?   可惜,褚隐死了,永远不会有人知晓答案。   他也不会,告诉她答案。   卿柔枝忍了忍,到底忍不住,“那一年在太液池,也是你的算计?”   故意让她看到,他被七皇子欺辱的模样?   引得她出手相救,借她这股东风,得到他父皇的重用?   庆嫔说,他曾磕破脑袋,引得老师的怜悯,这才得以进入凌烟阁,由五经博士亲授课业,与储君同席,学习经史与治国之策。   这是他朝着自己目标迈进的第一步。   而她卿柔枝与庆嫔一样,不过是他的跳板之一?   “是,也不是。”   佛珠捻动的声音突然响起,这让卿柔枝又想到了她的大哥。   她猛地发现,褚妄的气质,与她印象中的大哥是有几分相似的。   尤其是从军之后,那种专属于少年的清澈气息与军人的英武气概,融合得极好。   想必这也是她屡屡被他蛊惑,甚至难以抗拒他的原因之一。   可惜褚妄根本就是表里不一,提起七皇子,他的语气可以用厌恶来形容,“朕不过是激了那个蠢货几句。”   董贵妃之子,性格暴躁,做事不过脑子,光天化日就敢当着满宫人的面戕害弟弟——   兄弟不睦,这让臣民如何看待天家?   当年也因此事,很长一段时间,七皇子失宠于先帝。   或许这也是褚妄走的一步棋,七皇子失宠,他才有被先帝看到的机会。   褚妄笑道,“其实当年,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娘娘一定会开口救朕。毕竟这是在宫里。恩将仇报之事屡见不鲜,更何况是见死不救呢?你我一面之缘,还不值得你做到那种地步。”   可她做了。   不仅做了,还好人做到底,把他带进了坤宁宫,将佛珠赠给了他。   那时她初初封后,多少人盯着她和她的凤座。   当众呵斥董贵妃爱子,救他这个毫无根基的皇子,只会引来后宫众人的围攻。   卿柔枝也不否认,当初她救了九皇子后,确实受到董贵妃一脉的好些磋磨。   若非她摸清了先帝脾性,在先帝那里百般逢迎,只怕后位不稳。   回想当初,褚妄这样的人,不论在哪里都不会活不下去的。   如何会问出,“怎样才能活着”这种话?   不过是看破了她的弱点。   知道她会对他那一句“怎样才能活着”,共情到自己的身上……   如果当时,他选中的联合对象是董静婉。   她卿柔枝,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要怪也只能怪董静婉太爱褚隐,爱到扭曲疯狂,眼里容不下沙子,屡次对褚隐的其他几个儿子下手,却不知道这个九皇子的可怕。   她落得那个结局……也是因果报应。   他似乎不满她的走神,又玩起她的手指,“娘娘当初,为的什么救朕?”   卿柔枝沉默片刻,道,   “狗。”   他没听清,凑近了些。   “什么?”   龙涎香愈发浓郁,扑到面上。他发丝也垂落下来,撩得皮肤微痒。   卿柔枝侧脸避开,嘴唇擦过什么,似乎是他的耳垂:   “因为本宫觉得,你的眼神,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她声音很轻,夹杂着丝丝媚意,激得男人耳廓发麻,一路酥痒到了心尖。   她语气却平淡,“我未出阁前,养过一只小黑狗,很是可爱黏人。后来我出了事,下人趁我不注意,将那只小狗扔出了府。”   “等我找到它的时候,只剩几根骨头了。”   那时北边闹饥荒,好些人逃难进了宛京。   卿母为显卿家高风亮节,常常施粥救济,以至于那段时间卿府周围总是有乞丐流民聚集。   一只狗,在那些饿极了的人的眼中,不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而是一顿饱餐。   她能责怪谁呢?到头来,只能怪自己。   如果没有出事,怎会有下人胆敢欺到她的头上?   后来她做了皇后,卿家也把那个下人赶出了府邸,任其自生自灭。   褚妄眸光落在她唇上,微暗。   口中却冷淡道,“可见,这世上之人,都是些欺软怕硬、恃强凌弱之辈。”   对方的行为无法理解,话倒是没错。   要不是身上太过酸痛,卿柔枝甚至想要赞成地点点头。   他又突然轻声,“放肆。”耳畔传来男人的声音,有点低哑,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拿朕与一只狗比?”   “陛下恕罪……”话没说完便被堵住。   她的唇瓣还未闭合,微冷的舌滑入口中,不加节制地索取,用力地探索过每一个角落。   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从口中划入喉咙。眼睛看不见,其他感觉便异常清晰,唇舌交缠的声音清晰,听在耳中格外羞人。   男人喘息愈发低哑,掌心倏地探进,在那丝绸般温暖细腻的皮肤上,慢慢滑过。   她忽然开口:“陛下。”   低低喘息着,一字一句道,“在我全部的人生中,真正的快乐屈指可数。”   “你送我的第一件生辰礼物,那根手镯。”   “我收到以后很开心。”   “我想,在这冰冷的宫里,我也终于拥有了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手指在她大腿上顿住,似乎被她的话语吸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我本来以为,入了深宫,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是你救了我。”   “是陛下,给了我新生。”   “你走以后,原本靠着和你的那些回忆,足够我苟延残喘,度过深宫里余下的漫长岁月……”   “就在你离开宛京的三天后,我忘了你。”   “我以为,我忘了你。”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我以为彻底忘记了的一个名字。”   那人呼吸一轻。   她终于,将一直深藏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   “兰因,取自美好的前因,我一直觉得,与陛下的相遇,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缘分……”   “我曾经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画面。每次醒来却发现,只是一场梦。可当你回来,突然无比真实地站在我面前的时候。”   “我知道这场梦……永远不会醒来了。”   他靠近,薄唇慢慢在她耳边厮磨着,压抑着的渴望。   卿柔枝舔了舔唇,“陛下的那把剑,叫什么名字?”   她会问起这个,他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答道,“破妄。”   “好名字。”卿柔枝道,“很配陛下。”   “皇后娘娘。”   他终于久违地,唤出这个称呼,他在做九皇子的时候,其实很少称呼她为“母后”。   更多的时候,是不冷不热的一声,“皇后娘娘”。   感到他的手从被褥里抽了出去,卿柔枝松了口气。   他身上传来龙涎香和阵阵的白梅香气,她想,大约不久之前,他去了一趟白梅园。   褚妄淡淡道,“庆嫔对朕来说,和那些供我驱策的奴仆没有任何区别。”   “只有娘娘,是不同的。”   他们默契十足,绝口不提死去的兰绝。就好像那些疯狂糜乱的记忆,那场大火,都没有发生过。   “娘娘可曾后悔过?”   卿柔枝想了想,“陛下是问什么。”   “即便重来一次,娘娘还是会从七哥的手里,救下朕?”   “会。”   她答得毫不犹豫。   女人眼上蒙着黑布,肤如白雪,那瓣红唇中吐露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褚妄突然发现自己分辨不清。   “朕可不是什么好人,”他缓声,“朕还想过,将怀有身孕的庆嫔推下台阶。”   “论迹不论心。”   卿柔枝胸膛里的心,平静地跳动着。她听见自己宽容、柔和地说,“你没有动手。就还能救。”   褚妄一声轻笑,“卿柔枝啊。”   他叹息着,撩开她颊边的青丝,好像感觉不到她的僵硬。   修长冰凉的手指沿着下颚,缓慢抚向软白的耳垂。   他附耳过来,充满欲.望地说道,“你每次说这种话,朕都想把你做到哭出来。”   作者有话说:   女主:在疯批暴君的手下求生的第一天 第42章 、【42】   她都跟他推心置腹到如此地步, 他居然还是不愿放过她。   “……”   一瞬间,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男人, 就往床下跑去,结果脚掌刚踩上地面, 如同一脚踩进棉花, 毫无悬念地摔在了地上。   身体触到毛绒绒的软毯,记忆瞬间回笼, 她整个人僵在那里。   女人乌发散乱,半掩玉.体。发丝浓黑, 肤光胜雪。明珠皎皎,灼灼人眼。   沉沉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他声音带着笑, “想在地上啊?”   她咬牙不回,手臂支撑着身体,四肢并用,艰难地往光源处爬去。   脚踝蓦地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扣住,她浑身僵硬,思绪骤然回笼,当时在马车上,亦是如此。可那个时候她被药性控制, 感受并无那么强烈。   眼下却是完全清醒的状态。   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恐惧如同潮水般涌上,她控制不住地发起抖。而他的手,如同凌迟那般, 一点一点用力, 拉着她往后退去。   光是在毛毯上一点点摩擦挪动的感觉, 都足以让她的恐惧, 瞬间飙至巅峰,“救命……”   卿柔枝哆嗦地喊了出来,她本来不是一个多么胆怯的人,可是这一刻真的被他吓到崩溃,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都已经说了她喜欢的人是他啊。   如果是因为对她的占有欲,嫉妒到扭曲才杀了兰绝。   那她表明了心意,他不该这么对她才是啊!然而事实证明,他的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突破了她能承受的极限。   “褚岁寒……你不是人……”   大抵明白了求救无门,她哽咽着,咬牙切齿地开始咒骂。下巴却被两根长指捏住,嘴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毫无威慑力的咒骂被迫停止。她舌尖一顶,下意识要吐出来。   “咬住。”他以一副命令的口吻说道。   用力掰开她的下巴,将那个镂空雕刻莲花的银球,往她嘴里一推。迫使她牙齿紧紧地咬着,再拉过那根穿过镂空银球的绳子。   修长的指如蝴蝶穿花,三两下,在她脑后系紧。   “唔唔……”   蒙眼的黑布被泪水浸湿,嘴里卡着东西,两瓣红唇怎么也合不拢。   褚妄上下打量一眼,颇为满意。俯身把她打横抱起来,扔进了床榻,精壮的身.躯覆盖而来,“不是说喜欢朕?”   “心里只有朕一个人的名字?”   他低沉诱惑地在她耳边道,“那就把一切都交给朕。”   ……   “以后,”男人的下颚因为用力而绷直到泛白,漂亮得炫目。长长的发丝垂落,眉眼充满了迷乱的爱意。   可惜她看不见,只能听到那愈发粗.重的喘.息声,“朕就是你的主子。”   卿柔枝屈.辱又无助。   看不见身后的男人,纤细的手腕被他单手扣在身后,肩膀也被他用按着。   很快,卿柔枝就知道塞进她嘴里的这个东西,有什么作用了。   因为嘴巴始终保持张开的状态,无法完成吞咽动作,镂空的银球在长时间佩戴后,会让口水流出。   脸庞挨着那逐渐湿透的软枕,卿柔枝紧闭双眼,跟他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   甘泉宫的灯烛灭了几盏,显得有些昏暗。   人待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最易感到昏昏欲睡。   只是,那重重纱帐遮掩的内室之中,隔着一座屏风,时不时传来声响。   虽然隐秘,却着实暧昧。   饶是内宦泉安也听得耳热心跳。   一旁候着的江大人,眼观鼻鼻观心,倒是颇为淡定。   不愧是诏狱里出来的,什么场面没见过。   泉安佩服他的定力。   北镇抚司的人直接听命于天子,那可就是天子的爪牙,见宫女端着糕点进来,泉安连忙接到手中,放在江开面前,“这都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大人快用些糕点,填填肚子。”   江开颔首。   到底是好奇,眼风偷偷朝内室瞟去,可顶头上司的私事,也不敢随意打听,何况是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   泉安察言观色,有意在这位天子近臣跟前卖个好,便道:   “里面那位啊,是建陵王献给陛下的美人,”   “美人?”   “正是。听说是个婢女,因为姿色姣好,又极擅歌舞,被建陵王妃看中,收为了义女。此次建陵王进京,将之送进宫中侍奉天子。”   遥想那时在坤宁宫,陛下对那位继后的着紧,甚至差点为她打杀了宫闱局的覃掌事,又在净莲寺闹出了那些事……   短短几天,好好一个人,竟就这么没了……   陛下为表哀思,辍朝七日。   谁知建陵王送来的这个美人,听说陛下不过瞧了一眼,当即龙心大悦,将人带到甘泉宫,迫不及待地幸了。   都说君恩如流水,可这位的心思,未免也变得太快了些。   泉安唏嘘。   一盏又一盏冷茶下肚,就连江开脸上的淡定都快要维持不住了,暗道倒霉。只是,今日是陛下给他的最后期限,他不敢不来。   这手中的茶续上第八盏的时候,那边终于是偃旗息鼓。只听珠帘碰撞,咣当声响,一个高大的男人缓步走来。   他随意披着一袭玄黑的外袍,长发垂散,眼睑处微微发红。   脖子上还有几道抓痕,在那白皙的皮肤上异常明显。   那人狭长冷冽的凤眸一扫,江开立刻从怔愣中回神,跪地道,“微臣拜见陛下。”   他双手将物件呈上:“微臣奉命潜入兰大人的府邸,寻到了此物。”   泉安连忙接过来,恭恭敬敬奉上御案。   尚方宝剑和,一封密函。   褚妄随意一扫,眸光微寒,“丹书铁契何在?”   “微臣无能。”   江开以头触地,沉声道,“金鳞卫不止兰家上下,就连那和尚的居所也搜了个遍,均未发现丹书铁契的下落,倒是……倒是兰家在惠安的祖家,还未搜查过。”   “去查。”   “是。”   江开等了会儿,也没等到陛下对他办事不利的发落,偷偷瞟了上首帝王,暗暗松了口气。心想建陵王这位美人,倒是颇有几分本事,素来严厉冷酷的新帝,也有这般和颜悦色的时候。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目光投向御案,“这封密函,微臣未敢贸然打开,如何处理,还请陛下明示。”   密函里面记载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江开心口惴惴,理智告诉他,兰大人高风亮节,这,不会是什么于国本不利的东西。   但,江开知道,陛下有意对兰家动手,如果这封信在陛下的眼里,是那通敌叛国的信件。   那么,这封密函,就会给兰家招来灭顶之灾。   数百条人命啊,到时又是血流漂橹……那位时时刻刻以家族为先的兰二公子,若是泉下有知,只怕死都不能瞑目了……   陛下打开密函,却是什么也没说。   只道,“下去吧。”   江开有些莫名,却依言退了下去。   ……   被人从锦被里刨出来,取下银球,半搂在怀里喂着水,卿柔枝也毫无反应,   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一点点吞咽着那温热的茶水,手指也湿得像是从水里捞出,   “呵。”   一声轻笑,有什么冰凉的薄薄的,似是纸张一类的东西,被他用手指夹着,在她脸上若有似无地轻划。   他笑着问道,“这是江开从兰绝房中寻到的,猜猜看是什么?”   “你混账。”听到兰绝二字,卿柔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咬牙切齿地骂道,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看来还没吃够教训。”   她立刻闭紧了嘴巴。   “兰爱卿不愧是朕股肱之臣,人都死了,还能为朕分忧。”   说着他搂着她,慢条斯理打开密函,嘴唇在她耳边低低吐出几个人名,有几个还是她熟悉的,朝廷官员的名字。   她不免一怔,“你又发什么疯……”   他淡淡道,“先帝年间那场贪墨军饷的大案想必你也知道。最后也不了了之。这封密函上,便是当年涉案人员的名单。”   “朕之前也派金鳞卫查过,查出来的人,倒是与这名单上的大差不差。此案牵涉甚广,正想该如何给那些老家伙定罪……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有此密函为凭证,再加上兰大人的慷慨殉职。”   他意味深长道,“想必这一次,朕必能将那些国之蠹虫,一网打尽。”   卿柔枝准确地抓住了重点。   他竟要把兰绝之死,栽赃嫁祸到,那些贪赃枉法的臣子身上……   就连死人,都能被他拿来利用,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怎么,不高兴?”   “……”   他掌心往下滑,威胁意味十足,卿柔枝立刻反应过来,嘴角艰难地扬起一个弧度。   “陛下做的是为国为民的好事,臣妾怎么会不高兴?陛下英明,臣妾甚是敬仰。”   他顺杆子往上爬,“有多敬仰?”   她不语。   “朕突然觉得,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褚妄忽然淡笑,“若这封密函,是那通敌叛国的文书。母后以为如何?”   不仅是将兰家连根拔起的大好罪证,而兰绝也将背负通敌叛国的污名,永世不得翻身。   “万万不可。”   卿柔枝握住他的手腕,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骨头,整个人娇弱无力,往他怀里靠去。   她咬牙切齿,“求陛下开恩。”   他满意地搂住她,笑声颇为愉悦,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在她滑腻的后背抚弄。   卿柔枝猛地反应过来。   “陛下……根本没有动兰家的念头!”   兰家不比卿家是卿汝贤这一辈开始发迹,前者底蕴深厚,百年世家,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撼动?   贸然动手,必会招来其余世家的忌惮,反倒乱了朝廷的根本。   他不过是故意激她,好叫她投怀送抱罢了。   褚妄笑意莫测,只扬声道,“传朕旨意,追封太常寺卿兰绝为太傅,谥号文忠。”   “奴才领命。”   卿柔枝被男人摁在怀里,只恨自己的心思,再次被他死死地拿捏住,忍不住讽刺道,“人都死了,要这虚名有何用?”   褚妄指尖如拨弦,沿着她的背,抚弄到圆润的肩头,“说的不错,人死如灯灭,真可惜……”   他突然认真道,“要不朕把兰大人的父母杀了,送到地下去陪陪他?”   兰绝父母年事已高,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痛不欲生,他竟然还动这样的心思?!   “你!”卿柔枝气得肚子疼,口不择言,“怎么是你这种人坐上了皇位!”   被她这样骂,他好像更兴奋了,阴森地磨了磨牙,“乖一点,朕就不动他们。否则……”   身.体再度不留缝隙地贴上,卿柔枝绝望了,就在被他扑倒在榻上的一瞬,她福至心灵,终于想明白了。   褚妄根本就是在玩她!   很多话他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那么做,他坐到这个位置,心里不会没有分寸,他似乎,只是喜欢看到她受到惊吓的样子。   她不能理解,真的不能理解,而且难以应付他过剩的欲望。   他每天这样变着花样地玩,她真的受不了,照着褚妄这样的玩法,别说七天,她一天都坚持不下去。   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可是她的反抗无效,他呼吸渐重,潮湿的热气吹进耳廓,“皇后娘娘,朕以前跪在您脚边的时候,就在幻想今日。”   穿着凤袍的女人,一.丝.不.挂.躺在他的怀中任由他摆弄。   哪怕是有心理准备,强烈的羞.耻还是让她的脚趾蜷.缩起来,忍不住呵斥,   “……你闭嘴。”   褚妄越说越起劲,“那天,朕带着探子的名单觐见父皇,”   他一声低.喘,“娘娘在父皇身下婉转承欢的模样,可是叫朕肖想了好多年。娘娘不如今日与朕好好分说分说,究竟是父皇让你爽快,还是朕更让你爽快?”   卿柔枝一口咬住他的手指泄愤。   “松口。”他命令。   卿柔枝却咬得更加用力,直到嘴巴尝到淡淡的咸腥气味。   他拍拍她的脸,威胁,“再不松口,朕把你这口牙都拔了。”   她只能松口。   ……   似是在海里沉浮,一个个巨浪打来。又在突然之间,变得风平浪静。   她呼吸微重,被困在这片浓到化不开的黑暗中,无助又彷徨。   “求朕。”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就是不吻上来。   就像是高高悬于头顶的斧钺。   而他就是那个行刑的人,打定主意不给她个痛快。   非要这么折磨她,让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逃无可逃。   她忍不住低声啜泣。   “求朕。”他还是冷酷的两个字。   “陛下……求你……”   “错了。”   “褚岁寒……”   “谁准你叫朕名字的?”他惩罚似的咬了她一口,“重来。”   “……九殿下。”   “不对。”他不悦。   “九郎……”   他终于满意,闷闷一笑,在她唇上轻柔地吮吻。却让她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娇弱的海棠花,承受不住滂沱大雨的肆虐,她在挣扎,拼命抓住他紧实的小臂,做最后的努力。   却被他冷酷无情地扯了下来,掌心用力握住,十指相扣,紧紧按在床边,与她一同沉沦。   雨柱漫天飞舞,像成千上万支利箭飞速射向了她,势不可挡,威力无穷。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久都回不过神来,那人忽然附耳,“给朕生一个孩子。”   卿柔枝冷笑。   做你的春秋大梦。   口中却弱弱道,“陛下,臣妾想见一见臣妾的家人。”   “家人?”那人灼热的手指从她鼻尖,划到嘴唇,“你什么家人?”   她一惊。   褚妄不咸不淡道,“你现在是建陵王,献给朕的美人,姓褚,名青鸾。是朕的内宠。”   褚青鸾?他当真要让她,做回笼子里的金丝雀。   紧接着,他又道,“爱妃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只有朕这么一个主子。”   主子。   咽下那口气。   卿柔枝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臣妾仔细想了想,以前啊,都是臣妾不懂事,身在福中不知福,跟陛下置什么气。唉!都是臣妾的不对,”   她柔柔地说,还往他怀里靠了靠,“如今臣妾从里到外,都是陛下的女人了。……陛下别嫌臣妾脸皮厚,臣妾今儿就毛遂自荐,毕竟,臣妾在后宫也有一些年头了,对六宫事务都十分熟悉,定能好好地襄助陛下。”   她的暗示,褚妄好像一点儿也听不懂,   “爱妃不是说,做了七年的皇后,已经腻味了吗?”他语气惊讶。   又含笑道,“时至今日,朕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实话同你说吧。那时朕给你凤印……”   她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可眼睛被蒙着,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男人用那一把敲冰戛玉的嗓音,戏谑道,“朕是觉得,你很适合皇后这个位置,定能将朕的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与朕的妃妾们,和睦相处。”   他还真想坐拥后宫佳丽三千?!   卿柔枝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又不动声色地抹掉了这份情绪。缩着肩头,低低啜泣了一声,好似无比的委屈。   “真娇气,”帝王爱怜地摸着她湿漉漉的小脸,叹气道,   “朕也很想晋你位分啊。可如今,爱妃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按照宫规,需得诞下子嗣,才能封妃。”   宫规?她可比他清楚多了。   他这话,摆明了就是个陷阱,你跳不跳吧。   “这七天,爱妃若是努力怀上,朕便晋你的位分。若怀不上……”   卿柔枝一颗心高高地提了起来。   他却顿住,不往下说。   怀不上会怎么样?卿柔枝心乱如麻,她饮过绝子汤,怎么可能会怀上。   一时间觉得完了,死定了。   一时间又想,说不准七天过完,他就腻味了她的身体,把她丢在后宫自生自灭。   就是吃不准,他会不会哪天,突然心血来潮想起有她这么个人物,一刀杀了。   他可是说过想要她的命的。   万千思绪到头来,汇成一句最实在,最朴素的,“陛下,臣妾饿了。”   褚妄倒是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句,挑了挑眉,就又听她哑声道,   “陛下也不想,臣妾饿死在您的龙床上吧。”   “……”褚妄抬手道,“传膳。”   “是。”宫人领命。   卿柔枝靠着男人胸口,一副认命的样子,   “这才第一天,爱妃就屈服了?”   褚妄抬起她下巴,端详着,一脸遗憾,“朕还以为爱妃会反抗到底。”   “如果陛下喜欢,臣妾也可以……”   演一个贞洁烈妇,对她来说并不太难,说白了她真的没有什么气节,这人恐怖如斯,她除了屈服还能如何?继续反抗下去,难保他不会用上更加难以启齿的手段。   “爱妃在瞪朕?”   “……”   她连忙低头,“臣妾不敢。”   “陛下……”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能否解开臣妾。”   他一抬手,便把那蒙在眼睛上的布条解了下来。重见光明,她有点不适应地闭了闭眼。   又缓缓睁开,不太敢看自己身上的痕迹,她趴在他胸口,闷声道,“能否给臣妾一件衣裙。”   那人却不语,只有清浅的呼吸声落在头顶。   卿柔枝一僵,莫名有股直觉,难道,他根本没有给她准备衣裙?   “……”   “……”   卿柔枝深呼吸,他可真是从来不让人失望,一出比一出混账。   她一脸麻木,调动全身的力气,手臂抵住他胸口,缓缓从他怀里撑起。   想到一会还要用膳,她不能什么都不穿,弯着腰,捡起地上的外袍。   力气早被榨干,现在动一下就是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身上重若千斤,就连手指尖都在止不住地哆嗦着,将那件外袍,缓而又缓地裹在身上,只那布料顺滑,屡屡从肩上滑落,   许是见她实在抖得厉害,那人“啧”一声,终是大步走来,翻转过她的身体,大发慈悲地帮她穿起来。   卿柔枝也不逞强,任他动作,越过他看向墙角的花瓶,眸光有些放空。   褚妄握着她柔若无骨的胳膊,掂量了一下,有些不悦,没二两肉。   将那细得能折断的手臂塞进宽大的袖袍之中,动作不算太温柔,惹得她皱眉轻嘶一声,不知为何,他呼吸一轻,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力道。   卿柔枝整个人,被他好端端地塞进龙袍里,袖口的褶皱也被他缓缓捋平。   窈窕的身躯被龙袍一裹,里边儿空空荡荡。她皮肤白,被那黑色一衬更显诱惑。   一低头,山峦起伏,风景一览无余。   卿柔枝脖颈微凉,抬起手指,捏住那过于敞开的衣领,以免春光外泄,忽然,手腕被他握住,在那暗示意味十足地缓慢摩挲着。   卿柔枝悚然抬头,便撞进男人狭长的凤眸,眼底晦暗不明,泛着狼似的幽光。   她忍不住打起了摆子。   他不会还要来吧?! 第43章 、【43】   卿柔枝腿一软, 差点给他跪下,却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腰肢,靠在他肌肉紧实的胸膛上, 她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骨头,软得不像话,   感受到他沿着腰线缓慢往上探的手, 她吓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咬紧牙关, 颤声道,“求您, 至少等臣妾吃饱饭,再睡上一觉……”   “只要陛下肯开恩, 让臣妾做什么都可以……”   如果可以她甚至想跪下来给他磕几个响头,   心理防线再一次被击溃得彻底,只怕他现在要她做什么,她都能答应,卿柔枝混乱地想   “那爱妃可愿,”   他果然凑到她耳边,喉结微滚,低低吐出两个字,卿柔枝双颊泛红, 羞耻到了极点,忍辱负重地点了点头。   褚妄这才重新把她的衣襟给拢好,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哪里还有半点欲念?   手臂却牢牢箍在她腰臀之间, 让她紧紧贴着自己, 打定主意不松手, 她也没有办法,只能靠着他站着,她已经累到动弹不得了。   “陛下,晚膳已备好。”   卿柔枝从来没觉得,泉安的声音这么动听过,不一会儿,饭菜的香气便飘满整间屋子,“咕咕”,卿柔枝的肚子不争气响了几声,一声低笑,   褚妄迈起长腿,就这么抱着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子走向桌边,坐了下去,   他垂眼扫过桌面,手臂固定住她的身体,空出来的一只手,则端起一碗粥,摆在二人面前。   陶瓷勺子在碗里搅拌一二,舀出一勺滚烫的鸡丝粥,放在嘴边细细吹凉了,再送到她的唇边。   卿柔枝掀开眼皮看了眼,没怎么犹豫,张口便吞了下去。   丝滑浓稠,香得她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不禁眼睛有些发直地盯着碗里。   那人好似对投喂她这件事,越来越热心,一勺接一勺不停,很快,粥碗就见了底。   喂完粥,他还夹了不少肉和蔬菜送进她嘴里。掌心在她腹部抚了抚,又拈起一枚金丝蜜枣糕,碰了碰她的唇,卿柔枝便条件反射地打开。   盯着她小口小口吃下,男人眉眼间的兴味更浓,指尖微抬,一点点蹭掉她唇边的糕点碎屑,黑眸升起满足。   卿柔枝没看到他的表情,这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思考不了,饱腹感带来浓浓的困意。   眼皮沉重起来,瞳孔也变得涣散。   靠着自己的身躯没了动静,男人长指撩开她的发丝,见她脸庞白里透红,长长的眼睫垂着,均匀的呼吸洒在他脖颈。   睡着了?   褚妄低垂着脸庞,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抱着她起身,走向床榻。   没多费力便褪去她身上那件龙袍,随意地扔在地上,拉过锦被盖住她裸.露的肌肤。   全程,他眼神清澈,全无欲念,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具精美的人偶。   “打水来。”他沉声。   立刻有宫人走进,捧着木盆和巾帕,跪在皇帝的脚边,“奴婢侍候……”   “噤声。”他突然打断。   宫人屏息抬眸。   夜明珠的光晕铺满四周,皇帝高大的身躯笼在床头,眼睑低垂,凝视那飘飘帷幔遮掩下,陷入沉睡之人的容颜,似乎专注。   宫人无法看见那位美人的容色,唯见三千青丝流泻于枕,锦被微露,一线肌肤如玉。   也不知是什么厉害的手段,竟然勾得这位心冷似铁的帝王为她甘化绕指柔。   “退下。”那人轻叱。   宫人一悚,连忙矮身告退,“慢着。”   ……   梦里有只大狗对着她的脖子又啃又咬。   湿漉漉的黑眸,骤然射出骇人的精光,吓得她一巴掌拍了过去——   “啪”   清脆的一声。   紧接着手腕被捏住,痛得她睁开双眼,清醒了过来,一股危险骤然席卷全身。   “爱妃睡得可好。”   皇帝风眸微睐,握着她的手腕缓缓坐起身来,长发披散而下,一张白皙俊美的脸庞,不知为何有些泛红。   他眸光落在她指尖,意味深长,“看来这手,是不想要了。”   卿柔枝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臣妾只是做了个噩梦,梦见一条恶犬。一时心急驱赶……”   “爱妃这是指桑骂槐?”   见他脸色一沉,她连忙将唇瓣讨好地贴了上去,软糯的双唇,在他脸庞浅浅辗转,伸出舌尖舔舐那被她拍红的地方。   “狐狸精。”   褚妄低咒一声。   握着她的手腕,一翻身,把她按在了榻上。   做到最后,她的腰酸得抬不起来了,还好这次,他没用那些要命的手段。   捏着湿帕子,男人神清气爽,眉眼冷淡地给她擦起了身子。   就连手指尖都擦了一遍,对待瓷器般细致。   “昨天……也是陛下给臣妾擦的身吗?”观察他的表情,她柔声道,“陛下对臣妾如此体贴,臣妾受宠若惊,今后必定好生侍奉陛下,”   “爱妃还有力气?”   被男人一瞥,她立刻闭紧了嘴,他怎么忘了,他根本不吃这套。   奉承话对他没用。   这家伙,怎么油盐不进的……她一边犯愁,一边起身,旁边是叠好的衣裙,拿过正要穿在身上,却被人抢了先。   修如梅骨的手,拾起那泛着幽幽香气的,薄薄的抹腹,他身躯笼罩而来。   撩开她的发丝,手绕到她身后,慢条斯理系着系带。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高挺的鼻梁,不时蹭过她鬓边,指尖时不时地,蹭过她背上的骨头,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   但更让她心惊的是,仅仅是跟他靠得近一点。   她就感到口干舌燥,难以控制地有了反应,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她的身体,好像已经背叛了她,对他产生了难以戒掉的依赖。   ——长此以往,他恐怕会变成她的春.药。   只怕离开他,就活不了了。   难道,这就是他的用意?   卿柔枝心烦意乱,连他何时给自己穿好的衣裙都没意识到。   华美艳丽的石榴裙,衬得女人颜色极好,妩媚风情,抚着那头黑发,他喉结微动,忽地附耳过来。   卿柔枝想起昨天答应他的,脸红得滴血,“陛下,臣妾没试过……”   他指尖点在她唇上,眸光莫测,“你是主子,朕是主子?”   ***   这几天,几乎可以用荒.淫无道来形容。   有时候,她都分不清外边是白天,还是黑夜。   与他的朝夕相处,他正在强势而有力地渗透她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吃饭喝水,还是穿衣沐浴。   卿柔枝呆呆地坐在梳妆镜前,几乎要不认识,镜子里的那个女子。   若说从前,眉眼间的媚色还只有七分,如今却有了十分。   随便一个眼神,都透着勾引人的妩媚。   她别开视线不再看。指腹缓慢按揉着颈上的痕迹,今天,是第五天……还有两天。   不敢想象七天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不觉,她手放在了桌上,摸索到什么东西,似是个硬物,还有些冰凉。   突然被人一把握住手腕,拉了起来,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盯着她,一字一顿。   “你想做什么?   肩膀扯动,疼得她“嘶”了一声,指骨也被捏得发疼,手指一根一根,被他用力掰开,只听啪嗒一声。   一把银亮的剪刀坠在地上,尖端锋利。   卿柔枝一怔,刚才她不过随手一拿,“这……”   对上他的脸,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样可怖的表情,已经很久,很久没在他脸上出现过了。   她骇得想逃。   褚妄勾唇,却是一把松开了她,就在她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却是一脚踹翻了脚边的椅子,椅子飞出去撞到墙上,四分五裂,巨大的声响吓得她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他上一回如此暴怒,还是她骗他怀了先帝的遗腹子……   泉安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便见到新帝披头散发,一张玉面阴沉至极。   而他身后,阖宫宫人也全都跪了下去。   不明白陛下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只一个比一个恐惧,齐声道:   “陛下息怒!”   极为可怕的是,暴怒之后,男人在一瞬间冷静下来,看向那跪在外间的宫人,薄唇吐出二字,   “杖毙。”   宫人面无人色,只不住地磕头: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泉安一看地上那剪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尖声道,“陛下明明吩咐过,此处不得有任何尖锐之物!你们这些布置宫室的宫人,做事怎可如此不当心!”   尖锐之物……卿柔枝猛地明白了过来,她连忙起身,不顾有外人在场,一把抱住了男人的腰。   “陛下!”   兰绝倒在血泊里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已经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面前了!   隔着冰凉的龙袍,她贴着他的腰线,慢慢软了下去,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水还是泪,只觉心悸不止,“臣妾,臣妾不舒服……“   她是真的,被这一出吓得胸闷气短,不住哆嗦着,许是她哆嗦得实在厉害,男人终是低头看她。   其实她抱得并不紧,只要稍微迈步就能将她甩开,去发泄心底不知从何而起的恐慌,与怒火。   但,脚步像是生了根似的,难以往前走动一步。   他低着头,眼底的阴沉未散,眼睑薄薄一层红色,杀意惊人。   卿柔枝只将双眸一闭,便要无力地倒向地面,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托住,那人一顿,旋即伸过她的腋下,仿佛抱孩子那般把她抱了起来。   放在矮榻上膝盖抵住,以免她往下滑,冰冷的手指摸了摸她泛红的脸蛋。皱眉,   “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吗?”   “……都怨陛下,那样折腾,”卿柔枝微弱喘息,半睁着水眸看他,“臣妾本就胆小,经不起吓。陛下非要弄这一出大清早的,臣妾吓坏了……现在心口还疼着呢……”   他伸手,卿柔枝立刻握住他手腕,羞恼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陛下为何如此动怒?” 第44章 、【44】   “陛下莫非……怕臣妾自尽?”   他还是不语。   “都给朕退下。”皇帝淡淡道。   一场灾祸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宫女们起身告退,有一个年纪小的宫女啜泣着,腿软得站不起来, 连忙被同伴连拉带拽地拖走。   宫女们心中暗想,陛下当真对这位美人宠爱至极, 一见她身子不适, 连对她们的追究都顾不上了……   卿柔枝咬牙道,“臣妾不是想自尽。只是想, 剪下一绺青丝,赠予陛下。”   “青丝?”他似乎有些不解。   “结发为夫妻, 恩爱两不疑……”卿柔枝又垂眸,半真半假地喃喃道, “罢了。不过是, 臣妾的妄念罢了……”   “卿柔枝,”他忽然道,“你的命是朕的。身上每一寸,也是朕的。无论是你自己。还是生养你之人,都不得伤你半分。”   他口吻平淡却又如此笃定,眸光若有似无扫过她的脸庞,卿柔枝呆呆看着他,猛地想起, 她曾经被母亲掌掴……而在净莲寺,   母亲亦是被那位泼辣的季氏,扇了一耳光……难道, 这也是他一手策划?   他的性格睚眦必报, 她毫不怀疑, 这真的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她开始有点吃不准, 褚妄对她的感情,当真只有,执念和占有欲吗?   卿柔枝的手心出了汗,理智告诉她,帝王之爱,是最虚无之物。   可若是有,不用多,只一点,她手中的筹码都会更重一分。   “陛下,臣妾实在是没有力气。陛下可否……抱着臣妾去床上?”   那人皱眉打量着她。   卿柔枝便假装要起身,却又病弱无力地伏倒下去,弱弱地喘着气,一双眼无助地看着她。   他眉梢一动,终于还是俯身,来抱起了她。   卿柔枝一颗心跳动得飞快,她基本可以确定。   七天之后,她能活着。   不得不说,这场病来得正是时候,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她可以好好捋一捋思绪,该如何应对他。   七天之后,又该如何在后宫中生存下去。   他给她的这个位分不高不低。美人上面还有婕妤,九嫔,四妃,将来皇帝大选,新人入宫……   她这小小的美人,实在不够看,更何况后宫之中,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得尽量为自己争取最大的权益。子嗣这条路走不通……唯有圣宠。想到这里她更加贴近男人。   褚妄抱着她的手臂微紧。他道,“朕给爱妃,寻了位贴身医女。”   就在他吐出贴身医女四个字的时候,她就感到不妙。   果然没多久,熟悉的盛轻澜,以熟悉的姿势,跪在了他们面前。   盛轻澜可是知道她饮过绝子汤的。   卿柔枝心中警铃大作,古往今来哪个帝王的后宫,会留一个不能孕嗣的女人。   当年她讨的药方是那万无一失的,褚隐不想再要一个流着卿家血的小皇子,这会威胁到东宫的地位,她为了打消先帝的疑心,对自己下手,狠决无比……   可今时,不同往日。   她冷汗直冒,看着盛轻澜的眼神也有些发直。   盛轻澜是褚妄的棋子。   所以,她不能生育这件事,褚妄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盛轻澜则眼神飘忽,给她诊脉时,全程都一言不发。一旁的男人捻动着佛珠,偶尔看过来一眼。   冷淡的眸光让卿柔枝如同遭受凌迟那般,无比的煎熬。   ***   盛轻澜跪在台阶下,“……当年娘娘用的药极烈……臣妇也只有不到七成的把握。”   那人眸光冷冽,白皙的指骨在桌面轻叩,笃笃声响,盛轻澜颤得更加厉害。   原本她在净莲寺,正想方设法地接近那名唤做裘雪霁的僧人。   却无意间得知一个秘密。   她魂不守舍地回了厢房,茶还没喝完,就被一伙人闯进了院中。   金麟卫团团将她围住,那架势,一下子把她吓得软倒在地,仿佛回到了在东宫的那晚,也是这么一伙人,四处大开杀戒。   可来拿她的,竟是一个抱着剑的俊俏少年。据说是陛下的堂弟,建陵王世子。   他瞧上去没那煞神可怕,待她还有个笑脸,客客气气,唤她太子妃娘娘。   盛轻澜强忍恐惧,问他究竟要带她去何处?   少年道:“宫里的贵人得了怪病。”   “贵人?”   “我父王献给堂兄的美人。”   少年高深莫测地露出个笑容。   直到见到卿柔枝,盛轻澜才知道,什么美人,分明是陛下瞒天过海,金屋藏娇!   盛轻澜的心放下了一半。   原本听到继后身亡,她还有些不可思议,只觉处处透着古怪。   眼下是能放心了。   哪怕上面那位冷声斥她废物,她也低着头,老老实实认了。   “恐怕所有人在咱们这位陛下眼里,都是废物。”   “嘟嘟囔囔什么呢?”   泉安在一旁监督,盛轻澜连忙收起不满,蹲下身,老实地煎起了药。   罢了,留在医药局至少还有月俸……   那位虽然动不动杀人,可这赏赐给的也是真多。   她要是能治好娘娘,让娘娘早日怀上皇嗣,只怕金山银山都不在话下。盛轻澜想想都心动,扇起扇子来愈发卖力。   ……   盛轻澜捧上药碗,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松接去。   皇帝没说话,她便跪在一边等候吩咐。   褚妄侧坐在榻边,一手抬起卿柔枝的脑袋,放在大腿上。   一手舀起黑乎乎的药汁,凑到唇边细致吹着,仿佛做过多次般熟练,他长睫低垂,笼在烛火中的面庞如雪如玉,就像静置在佛龛中的玉佛。   盛轻澜不禁想起那个时候,这个人在东宫,可是毫无感情的杀人机器。   砍下太子属臣的头颅,如同砍瓜切菜,人头满地、鲜血飞溅的情景,每每吓得盛轻澜半夜尖叫着醒来。   她那个有名无实的夫君,太子殿下,何等温润如玉,仁爱柔善的人物。   为何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竟然这样地可怖狰狞,他合该是个暴君,搅得天下不得安宁……   男人眼睑低垂,左手轻轻抚过女子苍白的面庞。   乌黑的长发垂拢下来,如蔓如织,垂到腕间的黑色佛珠上,无端端有股神性。   盛轻澜为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感到悚然。   恶鬼竟然也有神性,开什么玩笑。   卿柔枝被一道低沉的嗓音诱哄着,张开了双唇,药一入口,便苦得她睁圆眼睛,清醒过来。   随即“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手里也不知死死抓着谁的衣袖。   皱眉,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苦的药,这到底是什么药?   四周莫名一静。   对上盛轻澜疯狂震动的瞳孔,一股不好的预感猛然升起,卿柔枝一看,就发现自己竟然,将药吐了褚妄一身。   他还只穿了一袭雪白的中衣,好死不死,那块污渍就在双腿之间,格外明显。   她猛地闭眼。   他指骨捏的咯吱作响,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卿、柔、枝。”   “陛、陛下,娘娘如今身子虚弱……是万万打不得,骂不得啊……”盛轻澜连忙道。   似曾相识的对话,却让卿柔枝更加绝望。   只因那人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大约是回忆起了她曾骗他的事。   “你给朕等着。”   他最后只冷冰冰丢下这一句,便去往屏风后更衣,留下卿柔枝和盛轻澜二人独处。   盛轻澜看着榻上面容苍白的娘娘,蓦地想到,方才她靠在男人腿上的那个画面。   若是不去细想那位的性情,倒真是缱绻美好……   她不觉喃喃问,“娘娘……是真心喜欢陛下吗?”   卿柔枝一怔。   “娘娘是斐然大哥的妹妹……我,我想对娘娘好。”盛轻澜结结巴巴道,“如果,如果娘娘不是真心喜欢陛下。”她声音压得愈发低,“轻澜愿意帮助娘娘。”   她是医女,自然有金蝉脱壳的办法,“轻澜这次发誓,绝不会……背叛娘娘。”   卿柔枝淡淡看着她,其实说白了,盛轻澜也没有背叛于她,只不过是各为其主。而且,她为她挡的那一剑是实打实的。   她领这份恩情。于是卿柔枝只道:   “这个世上,除了死亡,我什么都不怕。”   看了一眼屏风,那人正由泉安伺候着换衣,应该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普天之下,莫非皇土,除了他的身边,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会惹来杀身之祸。”   盛轻澜不觉喃喃,“娘娘还是要保卿家……”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就算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不择手段地去争取。”   宗弃安想对卿家下手,可他是陛下的臣子,被陛下紧紧地拴在手里,想要对卿家下手,就要经过陛下的首肯。   而她要做的,就是尽力使陛下的天平,倒向卿家……   君心……说到底,还是,君心。   只,褚妄那人实在难测,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更何况,对方是一位坐拥天下佳丽的帝王。万一将来有女子,同样能够引起他的兴趣……   她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在她面前,褚妄可以肆无忌惮地展露出真实的一面。   想到那人床笫之间的索取和不知节制,她还心有余悸。   必须摸清跟他的相处方式,才不会一言不合被他杀掉。   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盛轻澜看着卿柔枝,决心将那个秘密说出,“元后娘娘……还活着。”   “什么?”   长姐……还活着?!   “那日娘娘随陛下离开后,元后娘娘便被太子殿下带走了。他身边那个唤作裘雪霁的僧人……医术卓绝,在我之上。”   卿柔枝呼吸微急,长姐还活着……那个时候,虎符被她交给了淮筝保管,如果长姐活着,她就必须想办法与长姐见上一面,拿到虎符,为自己增加保命的筹码。   ……   “朕去御书房,见一面宰相。”褚妄穿上龙袍倒是人模狗样,卿柔枝点了点头。   泉安一脸恭敬,捧上那龙纹玉雕腰带。   她看了一眼,跪坐在榻,垂眸接过腰带,为帝王系上。   褚妄眼眸一瞥,似才注意到跪在一旁的盛轻澜,十分不悦。   “出去。”他道。   盛轻澜忙不迭和泉安退了出去。   只剩下二人,卿柔枝便主动靠近,将脸贴靠在他的胸口,褚妄感觉埋在胸前的双肩隐隐颤动,布料逐渐被浸湿,她泪水跟开闸的洪水似的,怎么也流不完。   他只觉莫名,“哭什么?”   “臣妾好怕。”   “怕?”   她抬起一双兰汤滟滟的眼眸,咬了咬唇,软声道,“……那姓宗的故意设计,把臣妾关在佛堂,叫臣妾出了那么大的丑。臣妾是陛下的女人,却叫一个臣下如此欺辱……天威何在,陛下的颜面何在?陛下就一点惩戒,都不给那个佞臣贼子吗?”   “陛下不是说,臣妾是陛下的爱妃吗?”她看上去伤心极了,“看来陛下的爱,不过如此。”   下巴被两根长指捏起,他忽然凑得极近,一双凤眸戏谑含笑,深不见底:   “宗爱卿是助朕开疆拓土的国士,你是朕暖床的爱妾……手心手背都是肉,朕失了哪一方,都不忍心啊。” 第45章 、【45】   她暗暗磨牙。   暖床的爱妾?!   很好, 她在他心里就是这么个定位对吧?   一股无名火起,又被卿柔枝强行压了下去,   又慢慢冷静下去, 无妨,无妨。   她侍奉先帝时, 也是从妾当起, 那时她不过是个才人,还不如美人呢, 最后,还不是坐上了中宫主位。   与男人对视的那个瞬间, 卿柔枝脑子里闪过先帝后宫中,那一群莺莺燕燕的身影。   何为, 爱妾?   她们不需要皇后的端庄和贤良。   她们风情万种、妩媚妖娆。   她们胡搅蛮缠、狐媚惑主。   他是她的春.药, 反之,不也如此吗?   既然他迷恋她的身体,那么,何不加以利用?   情.欲,本就是最难戒掉的东西。   卿柔枝是一流的戏子,转瞬间,她已换了一副姿态,对着走向门口的男人唤道:   “我不准你去。”   衣袂破空之声, 一具柔软、窈窕的身体骤然贴靠过来。   甜媚的香气瞬间盈满四周。   他脚步顿住。   这几天来,他在熟悉她的时候,她何尝不也是在熟悉他。   呼吸的韵律, 手指的长度, 皮肤的温度。   他最喜欢咬她哪里, 摸她哪里, 他在什么时候,会克制不住地低喘。   她是个好学的学生,曾经,她在他的父亲身上,学习到泰然、宁静的心性。   现在她要好好发挥这个长处,用从他身上学到的手段,温柔地回报给他。   “陛下,”   她柔软而湿润的脸庞,轻轻靠在他宽厚的背上,菟丝花般依附着这个高大的男人。   纤弱无骨的玉手,从后面缓慢地环抱过来,环住他的腰,在他无声的注视中,小心翼翼,触碰那根被她系在他腰间的玉雕带。   柔嫩的指尖,在那若有似无地拨弄着。   蓦地被他握住了手腕。   “松手。”他嗓音冷冽,带着警告,掌心隐隐用力,似要掰开她的手指。   她却不放,脸庞埋在他的后背,啜泣道,“陛下若是全然不在乎臣妾,也不会同臣妾说,要去哪里,要去见谁,不是吗。”   背上逐渐湿透的感觉传来,他眉心微蹙,有心想要否认,却不知为何什么也没说。   “陛下不就是在期望着,臣妾挽留于陛下吗?”她柔柔地说,“陛下这几天事事亲为,精心调.教,不就是想让臣妾变成这样一个,心中除了陛下,什么都没有的,”   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地吐字:   “荡.妇吗?”   褚妄心弦一颤。   “你成功了啊,”她带着哭腔道,“现在,陛下转眼就要抛弃臣妾。”   她的柔软在他背上轻蹭,“可我已经,一刻都离不开陛下了……”   女人含着丝丝媚意的声音,在他耳廓不断地轻挠。   她在勾引他。   亦或者,明晃晃的试探——   世人于他,不过是可杀,可不杀的区别。   如果他受了她的勾引,亲手打破自己的原则。   不去见宗弃安,留在这里跟她厮混。   便是向她挑明,她卿柔枝,才是他在遇到抉择时,舍不下的那一方。   宗弃安和她。   究竟谁才是他眼中,可杀之人?   “陛下,不想吗?”   “陛下不想要臣妾吗?”   她钻进他的怀中,扣住他紧绷的后背,用力地抱住他,仰头亲吻他的喉结、他的下巴。   再继续往上,两瓣红唇,贴在他凉薄的唇际,看着他冷漠的眼睛,吐出温热的气流:   “可是臣妾,想要陛下……”   他扣住她的腰肢,用力把她从身前推开。   凤眸轻睐,“朕再警告你一次。”   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动情,可他颈边的青筋却是抖抖地立了起来,耳廓到耳尖,全都红透了。耳垂上那颗红痣亦是异常鲜明,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缀那么一点浓烈的,滴血般的红。   被他推开,她绊了一下,好在手撑了一下桌面,并未摔倒。   美人身姿窈窕,青丝垂散,立于灯下的双肩微颤,她低头揩去眼泪,蓦地轻笑道:   “以前,臣妾无论何时想要,先帝都会满足臣妾。”   “说什么七天七夜,这才几天就不成了。看来陛下也不过是,外强中干。”   男人下颚线猛地收紧,舌尖一顶腮帮,危险地盯着她。   “你找死。”   他长指捏住她下巴,几乎捏得她脱臼,一双黑眸逼得极近。   卿柔枝这才看清,原来那份漠然底下,隐藏着无边的波澜暗涌。   本就零星的火光被彻底点燃,疯狂的火浪一个接着一个,张牙舞爪地朝她猛扑而来。   男人眸光血红,喉结滚动,一言不发,拽着她就往床榻走去。   层叠的帷幔在身后落下。   那里原本,是恐惧滋生的温床,   是倦怠、是疯狂、是被掌控和支配的地狱。   可如今她竟然也能直面于它,被他大力推倒在锦被之间,精壮的身躯压来。   她的手腕被他用腰带一圈圈绑了起来,用力拉直,紧紧系在床头。   低头看她,褚妄喉结滚动,一双凤眸,涤荡着浓烈到难以化开的情.欲。   “原本,朕还念着你有病在身,不想动粗。”   他指腹在她唇瓣上,狠狠地擦过,“朕警告过你。是你自己不知死活,非要惹怒朕。”   惹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在那铺天盖地袭来的恐惧下,她的心里又升起一丝隐秘快意。   她赢了。   ***   月上中天,御书房。   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   宋寻欢皱眉,“宰相大人,今夜是怎么了?陛下从未令我们如此苦等过。”   何况今日是他召他们入宫,按理说不该拒而不见才是。   宗弃安望了一眼窗外的月色,又低下头,看着苍白的掌心,喃喃,   “看来是宗某,走了最差的一步棋啊……”   竟然,将那个女人推向陛下的身边。   他一切都算得很好。   继后必定会在听到父兄将被腰斩的消息时,心乱如麻,饮下那盏茶。   陛下的探子,在将继后与兰绝琴笛合奏的消息,奏给陛下时。   他的人后脚便会抵达,将继后与兰绝于佛堂私.通的消息,带给陛下。   可他千算万算,唯独,算错了人心。   算错了兰绝,待那位继后之心。   一个男子,竟能恪守成规到那种地步。   那样烈的合欢香,都没能让他丢了神智,辱了继后。   兰绝死后,宗弃安确实得到了陛下的厚赏。   但同时,还有一封弹劾他的奏折送到了他的手中,前几天他杀了几个画师的事,被御史台那些人知晓了。   这是陛下在威胁他,不准再把手,伸向继后。   宗弃安本想借陛下的手除掉继后,哪怕是牺牲一个兰绝也无妨,却反过来,被陛下利用了一把。以至于该死的人没死成,那个无关紧要的太常寺卿反倒是……   不,也许人,还活着呢?   想起冲天火光中,隐约瞥见的那一角白衣,宗弃安唇边噙起一丝隐秘的微笑。   陛下想杀兰绝之心,究竟是从何时起的?   宗弃安直觉,那绝对不是突然起来的念头,因为陛下在做那一切时,无比的冷静,就好像他已经在脑子里演示过了无数次。   果然,一切的源头,还是在那个女人身上。他错了,大错特错。   陛下得到之后,不仅没有弃如敝履,反而愈发撒不开手……这让他之后对卿家的所有行动,都备受阻碍。   宗弃安把愤怒压在心底,一双猫眼,微笑着看向宋寻欢:   “寻欢,你还喜欢陛下,对么?”   宋寻欢一惊,“你,你说什么……”   她眼神乱瞟,又慢慢变得镇定,“陛下已经拒绝了我。我不敢再妄想。”   “可,还是喜欢,对么?”   宋寻欢冷冷道:   “不。寻欢此生,只有襄助陛下完成大业,这一个心愿。”   他要实现自己的心愿。   成为一个千古留名的伟大帝王。   “如果此时,有一个人阻碍了陛下的大业,让陛下停滞不前,甚至,蒙蔽陛下的耳目,扰乱陛下的心智,该当如何?”   “当然是杀了他。”宋寻欢毫不犹豫。   “现在,这个人出现了,”宗弃安噙着笑意,幽幽地说道,“寻欢我们,要为陛下分忧啊。”   宋寻欢不解地看着宰相,正想问问是什么人,泉安走了过来,道,“二位大人请回吧。”   “陛下今夜,不会来了。”   宋寻欢急道:“劳烦公公通报一声,微臣有要事启奏。宗大人,你不也有事求见陛下么?”   宗弃安拈起一枚黑子,惊讶道:   “陛下传宗某,只是为了解开这一局残棋。”   泉安眼观鼻鼻观心道,“鸾美人身子不适,陛下正在照顾美人,走不开身,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鸾美人?”   宋寻欢此前一直在北镇抚司审理那场贪污大案,未能听说建陵王向宫里进献了一个美人。   宗弃安落下一枚白子,含笑道,   “想必是建陵王献上的那位青鸾美人吧。听说陛下见她的第一面,就令其于甘泉宫侍寝。这五天都与她同吃同住,同榻而眠……”   五天?连续五天?   连正宫皇后,都不能如此!何况是一个小小的美人?   宋寻欢不敢相信,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无比的刺耳,   “陛下怎会是这般耽于享乐之人?”   这与昏君,有什么区别?   宗弃安意味深长,“宋大人可还记得祭神大典上,佛手当着众人的面,无故断裂?看来一切,上天早有预兆啊……”   妖孽出世,祸乱朝纲!   宋寻欢一言不发,大步推开房门,飞快朝甘泉宫走去!   泉安在后面追逐,却追不上这位宋大人的健步如飞。   “宋大人,万万不可,陛下正在……”   宋寻欢面沉如水,大步朝里走去,泉安只能僵立在外间,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完了……今夜怕是不能善了了!   宋寻欢的脚步如同生了根般,在屏风后钉住。耳边钻进吱呀之声,夹杂着娇弱的抽泣。   “九郎……”   “哪个九郎?”   男人从未用这样的声音说过话,他一向冷静淡漠,却如此执念地厉声逼问一个女子,几乎算得上失控。   “睁眼!”   “看着朕!说,朕是谁。”   “陛下……是陛下。褚岁寒……呜……饶了我吧……” 第46章 、【46】   卿柔枝正到要紧关头。   她脸色晕红, 双瞳涣散,模模糊糊间,看到屏风上映出的一道暗影, 像极了一个人。顿时间,吓得魂飞魄散——   褚妄闷哼一声, 亦是望了一眼, “滚出去!”   皇帝的怒意滔天,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宋寻欢面色一白,立刻转过身去, 慌不择路地快步离开。   陛下竟然、竟然……   宋寻欢的脸色难以形容,她从来没听褚妄用那样的声音说话。   一向清冷克制的陛下, 怎会这般放任自己?不见臣子, 却与一个美人在榻上颠鸾倒凤?   宋寻欢山匪出身,跟随陛下发迹之后,也与数名郎君欢好过,如何不知男人在做那档子事的时候,泄.欲和动情的区别。   陛下如此,分明是情动到了极点,被那个女子的一字一句所牵动着,是以才会在欢.好时有那样激.烈的情绪。   候在门口的泉安, 见宋寻欢进去了没一会儿,又脸色铁青地退了出来,连忙擦去冷汗, 长出了一口气。   没出事就好, 没出事就好……   内殿, 一道喑哑的男声蓦地传来, “泉安,备水。”   ……   宋寻欢在一棵白梅树前停下脚步。   宗弃安由小厮推着四轮车,缓缓来到她身畔,二人对视一眼,莫名都有些沉默。   宋寻欢道:“我从未见过陛下那个样子。”   她手指在身侧攥得咯吱作响,尤其是想到当初临淄王拒绝她时的冷酷无情,与方才见到的那个男人判若两人。   两相比较之下,气得她七窍生烟,举步便要离去。   宗弃安叫住她:“此事,大人作何感想?”   感想?   宋寻欢瞥他一眼,不知这位心思深沉的宰相到底想做什么,只冷笑不止,拔高声音道,“陛下宠幸,你我能如何,一刀杀了那宠姬不成?如今不比军中,我宋寻欢还有一帮子手下要养活,陛下宫闱之事,实在与我无关,告辞。”   “那宋大人这是……要去何处?”   宋寻欢一抚缠在腰间的长鞭,咬牙怒道:   “弄死慕昭那个蠢货!”   他跟他爹建陵王,一个百般撺掇,令陛下与继后有染,闹出那些个荒唐之事,本以为继后身死,一切就能风平浪静,将来史书若有记载,究竟是乱.伦还是帝王的一笔风流债,不过是动动笔墨的事。   谁知那个建陵王,又给陛下献来一个鸾美人,还勾得陛下……那般!   想到方才所闻,宋寻欢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原来,他不是不喜欢女人,倾国倾城的美貌他可以,这种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小妖精,他也可以!   说到底他谁都可以,只是不喜欢她宋寻欢罢了!   宗弃安面不改色道,“这位青鸾美人,乃是建陵王妃的义女,你也知道那位王妃与咱们陛下的关系,说是亲如母子都不为过。如果再让这个女人笼络了陛下的心,以建陵王在前朝的兵力,只怕会对陛下不利啊……”   “那宰相以为该如何?”   “自古以来,圣宠,万万没有一人独占的道理。”   宋寻欢想了想,一瞬间恍然大悟:“宰相大人言之有理,是寻欢眼界窄了,竟没想通这其中的弯绕!寻欢明日便去拜访户部和礼部的几位大人,请陛下广选适龄女子,以充后宫。”   她是北镇抚司的人,北镇抚司直接听命于皇帝,代表了圣意。如果连她都亲自出马,户部和礼部没有按兵不动的道理。   想必不久之后,叩请陛下广开后宫,选纳秀女的折子便会雪花片一般地飞向御案。   宗弃安目的达成,便也不阻拦宋寻欢离开,他抬眼望着那在寒风中逐渐凋零的白梅,唇边噙起一个轻柔的笑意。   他自言自语道,“这深宫啊,太冷清了。还是要热闹一些,才好……”   一个女人去对付一个女人,或者,让一群女人去对付一个女人,可比他亲自出手,要省事多了。   -   男人散着长发,低垂着脸庞,脖颈连同胸膛那一片都是慵懒暧昧的红色抓痕。   他手撑额头,目光落在枕边人的脸庞上,似乎在等她醒来,时不时地给她将滑落颊边的发丝撩开,指腹贴着晶莹的肌肤,缓慢摩挲着。   他眸色晦暗,呼吸浅淡,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地一声嘤咛……   女子长睫一颤,那春水一般的眸子微弱睁开,满满都是他的脸孔。   刚刚经历了一场异常疯狂的□□,她双颊还带着红晕,   “陛下……”   意识不清地嘟囔着,两条纤细光裸的手臂从锦被下伸出,抱住他的脖颈,向他索吻。   褚妄喉结一滚,俯下身,欣然地在她唇上一吻。   一触即分,转眼又变得淡漠冷静,毫不留情扯下她环住自己脖颈的双手,拿过一旁的衣物穿在身上,年轻男人腰背笔直,身材比例极好,漆黑如绸缎般的长发顺着肩膀滑落。   吃饱了就翻脸,真是他一贯的作风,卿柔枝扯住他的衣袖不让走,委委屈屈,将手腕递到他跟前,   “陛下……你弄得臣妾好疼。”   白皙的手腕上,两圈红痕异常惹眼,他低头瞧了一眼,许是心情不错,便也回身坐下,大方地给她在那轻揉起来。   似乎力道重了,惹得她吃疼,不满地轻哼了几声,这让他立刻回忆起昨晚那妖精似的媚声娇啼,在她的百般迎合下,可谓是尝遍了舒爽与快慰,太阳穴忍不住突突一跳。   男人眸光骤暗,口中却道,“受不住,还敢招惹朕。”   她更是委屈,   “陛下为了一个胆大欺上的臣子,就要丢下臣妾独守空房,臣妾不高兴,一时口不择言,谁知道陛下发这么大火。”   她扭身坐了起来,朝他靠近,怯怯道,“陛下不会怪臣妾吧?”   他没说话,只瞧了她一眼,呼吸微顿,一手拉过锦被,把她光溜溜的身子包裹起来,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两只手腕。   “老实点。”   他哑声,继续拉过她手腕,在那滑嫩的皮肤上轻缓地揉弄,揉了一会儿,她突然在他颊边亲了一口。   软糯的唇瓣贴着冰凉的皮肤,香气诱人。   他侧头,撞进一双水意弥漫的眼眸,“奖励陛下。”   褚妄忍不住倾身,想要吻上那微撅的红唇,她却如同游鱼般溜走,钻出了锦被,乌黑的长发散乱在脊背上,露出的皮肤全都是他留下的痕迹。   她弯腰一件件捡起衣物,却忽然被他一揽腰肢,揽进了怀中。卿柔枝惊呼一声,跌坐在他大腿上,却未如往常那般挣扎,脸庞贴着他心口,无声无息地依偎在他怀里。   “怎么这么乖?”卿柔枝抬眼,在他的喉结一吻,冲他妩媚一笑,“陛下不喜欢么?”   被她亲吻过喉结,上下滚动着,他垂着眼,也没说喜欢还是不喜欢,只从她手里拿过衣裙,攥在掌中,扔到了地上,“不能穿了。朕让他们送一套新的过来。”   确实,叫他撕了好大一条口子,卿柔枝想起昨晚还心有余悸,只把他贴得更紧。   而褚妄让人送来的,依旧是一件鲜红如火的石榴裙,抚摸着那柔滑的丝绸,这几天的相处下来,卿柔枝大约摸清他的喜好,   他喜欢她穿红裙,炽烈如血,生机勃勃,不像他父亲,最喜美人着一身白衣,清丽淡雅,柔若无骨。   她相貌艳丽,其实最适合这种鲜艳的颜色,她也喜欢红色,只往常在闺中,母亲不许她穿得过于招摇。   时时耳提面命,她是卿家嫡女,将来是正妻主母,要她如同长姐那般素净、贤良、规矩。   进了宫,先帝喜爱的类型,亦是一个胜一个的柔弱,她便也不得不往这方向靠拢。   梅黛得萱草色,红裙妒石榴花……   这次不需要他抓她过来,她便主动抱着裙子走向褚妄,仰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他。   褚妄盯她看了一眼,唇角浅浅一弯。   “娇气。”他口中道,却是从善如流,修长白皙的手接过衣裙,掰正她的身体面对自己。   卿柔枝面庞微红,倒也不如之前那般羞臊,打开双臂,让天子为她着装。   这人脱她时很没耐心,穿起来倒是颇为认真细致,衫、束腰外衣、下半身的石榴裙和肩部的丝绸。   从里到外,一件一件。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男人长睫低垂,长剑似的浓眉舒展,哪怕是一个简单的系裙带的动作,都无比地专注。   看来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喜欢她的身体。   穿好之后,卿柔枝一提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陛下,好看吗?”   夜明珠淡蓝色的光晕中,美人回眸,嫣然百媚。   忽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她被他从身前抱住,男人身材高大,她有点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微微往后仰去。   他在她颈边轻嗅,不由自主地喃喃,“好香啊爱妃。”   香?   卿柔枝伸手回抱住他,腰肢极力放松,以免撑不住倒在了地上,她踮起脚,在他耳边,如他亲密的小妻子那般,小声地问:   “陛下,到底什么香啊?”   “陛下之前就说过,臣妾身上有一种香气,可是到底是什么味道,臣妾怎么闻不到?”她娇滴滴的,磨着他,“告诉臣妾好不好?”   他却不回答,耳际微微泛红,只是安静地抱着她,在她颈边反复地挨蹭着,像是一只大狗狗,蹭得她痒极了,笑着想躲。   他把她搂得愈发紧。   过了好半天,他才把怀中之人松开。   面容矜贵冷淡,眉眼清冷,抬手慢条斯理整理起了衣冠,半点看不出方才抱着她时,那种满满依赖和眷恋的感觉。   褚妄走后,嗅着空气中残余的龙涎香,卿柔枝捋着裙上的褶皱,大抵摸清了两点。   第一,他并不喜欢虚与委蛇,一味的奉承迎合,甚至很讨厌别人对他说谎。也许是因自幼超乎常人的聪慧,他总是能够轻易看破人心底深处的真实想法。所以之前,她都是在以错误的方式对待他。   第二,他希望他所看中的女子,能够对他展现出全身心的依赖和投入,在他面前,不能崇拜别的男人,要对他全心全意,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保留。所以哪怕只爱他一分,也要表现出十分,甚至更多……   泉安作为御前太监,早已随着陛下离开,卿柔枝眯了眯眼,看向那被留下来,负责看守她的小太监。   “你叫什么名字。”   一道娇媚甜腻的声音突然响起,小太监一转头,那位美艳不可方物的鸾美人,正倚在桌边,一双媚眼,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   他脸色一红。   忙不迭地跪下:“美人……有何吩咐……”   她朝他勾了勾手指头:“你过来。” 第47章 、【47】   御书房。   泉安守在门口, 头压的极低。   陛下与宰相在里间议事,不时有低叱之声传来,还有茶盏摔落的声音。   陛下待臣子一向温和, 称得上是礼贤下士,今日如此弥怒, 还是头一遭, 似乎是为……宰相滥杀无辜之事。   听那些嘴碎的人说,宰相杀那些画师, 只因他们技艺拙劣,未能画出他生母的绝世容光……   这倒不是虚言, 光从宰相那男生女相的样貌便可看出,定是像极了母亲。   他是当年被灭门的淮阳安氏留下来的, 唯一的嫡系血脉, 自幼就因熟读兵法,而以神童之名扬名于宛京。   他的母亲姓韦,当年是那宛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   据说安氏满门被灭时,宰相还很年幼,被藏在装米的大瓮中,才逃过了一劫。却亲眼看着母亲的头颅,被那金鳞卫砍下。   而奉旨抄家的,是他的老师, 当时位居首辅的卿家家主,卿汝贤。   思量着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泉安眼皮一抬, 就见一小太监鬼鬼祟祟在那张望着。   “你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 岂容你放肆?!”   泉安立刻过去拿人, 低声叱道。   待那“小太监”抬起头来,泉安眼珠子瞪得差点脱出眶来,宛如见了鬼一般。   可不是见了鬼嘛,眼前这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的美人,不是那位已经驾鹤西去的继后,还能是何人?   “你你你……”   泉安舌头打结。   “嘘。”   卿柔枝食指抵在唇边,笑眼弯弯,“我是鸾美人。”   泉安这些天守在甘泉宫,陛下又把人藏得紧,吃饭更衣、沐浴就寝都陪着,不让任何人随侍。   是以就连泉安,也着实不知这位美人的真容。   他恍恍惚惚地想,难怪陛下对这位美人一见倾心,竟是、竟是那继后的替身!   可不是嘛,那一位的眉眼间,总笼着若有似无的愁绪,而这位眼角眉梢媚意流动,瞧着就不甚正经端庄。   必然不能是同一人了……   见她迈步向书房门口走去,泉安一悚,立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美人您怎么出来了?”   陛下可是吩咐过,要好生看管,万万不能有闪失!   卿柔枝勾唇不语,区区一个小太监,如何能拦得住她,吓一吓就乖乖把衣裳脱给她了。   “美人,您就快回去吧,陛下追问起来,奴才实在是担待不起……”   泉安几乎跪在地上,哀求道。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一名身穿白鹤锦袍的青年推着四轮车,缓缓出现在二人面前。   他面色苍白,垂着眼,死死盯着膝盖上一纸明黄,眉心紧蹙。   却被一内宦拦住了去路。   他心头无名火起,正欲叱责,却忽然被一只手摁住了袖口。   淡香盈盈,一道柔媚嗓音响起,“大人,别来无恙啊。”   宗弃安浑身一震,盯着那张娇媚的脸蛋,一双猫眼眯了起来:   “是你。”   卿柔枝漠然地打量着他,她有今日,可都是拜他所赐。   “你想做什么。”   见她手指抓着他衣袖,他牙关紧咬,握着扶手的手背青筋凸起。   “宗大人恨我父兄,合该在朝堂上动真章,却将满腹心机,施展到我这柔弱妇人,和内宅孩童的身上,算什么本事。”   宗弃安回以冷笑,“你们卿家人个个虚伪至极,没有一个无辜。合该尝尽痛苦,受尽折磨而死。”   见她挡住去路,他又换了一副表情,轻柔道,“还请娘娘让开。”   “既然如此……”   宗弃安只觉手背覆上柔软,他一僵,清俊的身子微微后靠。   “大人忍辱负重,不惜放弃一个男人的尊严和体面,进宫为奴,从最低贱的阉奴,一步一步,爬到如今一品重臣的位置,本宫自愧不如。这笼络圣心的本事,柔枝还想向大人多多讨教呢。”   宗弃安在坤宁宫伺候,做的也只是洒扫庭院的杂事,从未与她如此近过。   对上那极富冲击美的五官,他竟有片刻的失神。   “你们在干什么。”   清冷男声骤然响起。   皇帝负手而立,凤眸微睐,也不知往这里看了多久。   泉安早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出,哪里知道这位天子内宠如此大胆,公然勾搭朝廷重臣。   皇帝一双黑眸盯着卿柔枝,“谁让你跑出来的?”   “臣妾想见陛下,”卿柔枝立刻丢下宗弃安,扑进男人怀里。   对方竟也伸出手臂,将这温香软玉抱在怀中,四周宫人霎时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男人口中叱道,“毫无规矩。”面容却是冷淡,“方才爱妃与朕的臣子在说什么悄悄话,不如也与朕听听。”   卿柔枝道,“臣妾在与宰相大人叙旧。”   “叙旧?”   皇帝的眸光扫来,隐隐有着怀疑,宗弃安一僵,抚了抚膝盖上的诏书,皮笑肉不笑道,“微臣不明白美人在说什么。”   卿柔枝媚眼如丝,只盯着他瞧。   “宰相若无要事,便好生在府中禁足。近日都不必进宫来了。”皇帝淡淡道。   宗弃安眼角隐隐抽搐,偏生发作不得,只强压了下去,闷声道,“微臣遵旨。”   “陛下禁了他的足?”卿柔枝故作惊讶,仰头看着他的下巴。   “进来。”   那人却不搭腔。   “说说吧。扮成这样,打的什么主意,”泉安奉上盏茶,腾腾的热气弥漫在四周。   鸾美人懒洋洋地跪在书房正中,怀中抱着那顶太监帽,满头青丝披散在后背,一双媚眼盈盈地瞧着帝王。这内侍服穿在她身上,愈发勾勒得身形窈窕,腰肢纤细,不盈一握。   陛下却没拿正眼瞧她,脸庞低垂,看不出内心的真实思绪,拿过一本折子翻阅起来。他手指颀长白皙,窗外的光笼在面上,倒是称得上一句温润如玉。   跪在那里的女子忽然起身,朝着皇帝走去,她如同没骨头般地,钻进龙袍男人怀里,褚妄眉头一挑,却是破天荒地没有推开,任由她温暖的面庞,贴靠着自己的脖颈。   泉安立刻退下。   褚妄就跟她不存在似的,执着朱砂玉笔在那有条不紊地批复,眼睛未从奏折上移开一寸。   她瞥了一眼,“斩立决”,满含杀气,又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跃然纸上。   他写的一手漂亮的大篆。   “陛下……为何不理臣妾。”如同一朵善于攀附的凌霄花,她柔软的发顶轻轻蹭着他下巴。   她的手指,沿着绣着龙纹的袖口往里摸索,柔滑的指尖在他劲挺的腕骨上,若有似无地蹭动。   “臣妾讨厌宰相。”   她道。   一口又甜又媚的嗓音,终是勾得他低头看她。   她笑着说,“陛下杀了他,好不好?”   一双眼眸如有魔力,叫人陷入那片温软湿润中,往下陷落,直至沉沦。想起方才书房外的场景,他忽然觉得,他调.教得有点太好了。   她伸手圈住他的脖颈,在他耳旁轻轻道,“陛下杀了他,臣妾任由陛下处置。”   他喉结滚动。   蓦地轻笑,“爱妃这是拿朕当刀使呢?”   他冰凉的指尖沿着她的下颚线,忽地托起她的脸庞,迫使她红唇微张,露出鲜红的小舌。   她十分配合,仰头亲吻他。   一个火热至极的香吻。他有了反应。   “后宫不得干政。”   唇瓣分离,男人薄唇水光润泽,轻描淡写道,搂着她的力道却是半分未松。   卿柔枝咬牙。   “来,”   他忽地手一扬,将两本奏折摆在她面前。   “翻开看看。”   卿柔枝扫了一眼,手臂一伸,懒洋洋地打了开来,眸色微凝。   一封,是她二哥官复原职,供职翰林院。   而另一份,是户部侍郎恳求陛下广开后宫,准允选秀事宜。   当着他的面,她将那封提议选秀的奏折,“唰”的一声,当中撕开。   “这可是御用之物。”他看了眼那裂成两半的奏折,挑眉,“朕该怎么罚你?”   卿柔枝无比坦然地回望,他给她看这封折子,不就是想要她这般反应么?   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真是个不容人的。”他捏着她下巴,在那轻挠,叱责道。   卿柔枝委屈道,“臣妾爱陛下,不想与旁人分享陛下,这也有错啊?”   他一顿,凤眸微暗,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被他吻住。   他吮着她唇瓣,轻轻喘.息着,暧昧低语道,“既然如此,朕也只能回绝诸位爱卿的美意。”   偏偏用上一副极为遗憾的语气。   卿柔枝被他亲得缺氧,瞥了瞥那被撕碎的奏折,吐气如兰道,“万一,臣子们骂臣妾该怎么办?”   御史台可不是吃素的。   “砍了。”他说得轻巧。掌心在她后背摩挲,似乎在等什么,却没等到,不禁盯她,“爱妃不阻止朕?”   “陛下杀人,臣妾就递刀,”她娇声,“何况,陛下会保护好我的。对不对?”   他不语,只倾身靠近,高挺的鼻梁挨着她脸颊在那蹭动,蹭得她身子隐隐发热,暗道不好。   可别又忘了正事,连忙道,“臣妾最近,总是睡不安稳。”她语气斟酌,柔柔道,“不若陛下请僧人进宫,除祟祈福吧。算算日子,除夕也快到了……”   他掌心滑入她后背,气息有些不稳,“准了。”   ***   除夕宫宴转眼便至。   陛下用赤金箔做成贺卡,御书“普天同庆”,赐予朝臣,女眷们应邀入宫。   前几日,陛下虽然回绝了户部选秀的请求,可世家贵女们并未因此沮丧,只因大越一向有这不成文的传统,除夕宫宴那日,无论家世如何,都可向陛下献艺。   往前几朝,天子龙颜大悦,当场册封贵女之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可以说,这场宫宴,是与选秀大差不差的机缘。   萧家二女,只来了一位。   萧容音抱病未至,她孪生姐姐萧观音随母入宫。   少女一袭洒金遍地红裙,梳着惊鹄髻。   四周环肥燕瘦,争奇斗艳,个个都打扮得极其亮眼。   少女却目不斜视,昂然端坐,轻轻抚摸着案上那把稀世古琴,几个贵女围在她身边,恭维道:   “姐姐今日必然能拔得头筹。”   萧观音的容貌,在这些少女中属于上乘,何况她的才华家世,都是宛京城首屈一指,少女们艳羡地看着她,只恨自己不能如她一般,投个好胎。   季氏与卿母刘氏等一众命妇朝过了面,来到女儿身边落座,面容隐隐有些尴尬,萧观音低声道,“母亲,您当时实在是太冲动了。”   她有些埋怨。   季氏也很郁闷,早知道她刘氏还有重回贵妇圈的一天,她怎么会去掌掴对方!   君心似海,今上尤甚。谁知卿汝贤和卿斐思,还有被放出来的一天?!   都被判了那腰斩之刑,却又一纸皇诏,无罪释放,那卿斐思,甚至恢复了原本的官身,供职于翰林院。陛下究竟作何打算?   莫非,是要起复卿家?!   季氏掌心冒出汗来,她实在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继后,不是死了么?后宫无人,陛下为何会想起卿家?还是说陛下对那位继后,当真是那拳拳真意,连带着对未亡人也……   不禁看向对面,只见刘氏神色自然,带着卿佳雪与卿绵绵落座,不时侧头与四周女眷寒暄,一如既往的长袖善舞。   她似乎早就忘记了季氏对她的那一场羞辱。   季氏却愈发心悸,咬人的狗不叫,当初那件事,在贵妇圈中都传遍了,刘氏最好面子,她不可能不当回事。   “观音……”季氏隐隐心慌,握住了女儿的手,“你一定要进宫。一定要讨得陛下的欢心,否则,为娘整颗心,实在是难安!”   “母亲,卿家如今,只有卿佳雪这一个庶女。她并无丝毫出众之处。”   萧观音呡了口茶,从容道,“卿二公子才学平平,无论如何都及不上他大哥,亦不会受到陛下重用的。至于卿大人……女儿听父亲说,卿大人对陛下一直怀有芥蒂,想必,不会再返回朝堂了。只有父亲才是陛下信重之人,将来哥哥参加科考,有了父亲的帮助,也会前途无量。卿家?不过是强弩之末。”   季氏看向这个无论容貌还是才学,都堪称惊艳的女儿,隐隐松了口气。   观音这一番话,正是那事事以家族为先的,宫中娘娘才能说得出口的,她的女儿,合该坐上那万人瞩目的位置。   萧观音唇角扬起微笑。   继后死了!   笼罩在心口的阴影终于消散——如果,陛下是因为对继后的哀思,才对卿家之人,心存仁慈,那么。   萧观音不禁抚上脸蛋。   与沦为她人替代的耻辱一同袭来的,是一丝隐隐的兴奋。那不是寻常男子,那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九五至尊!   三分,仅仅占了三分,也足够吸引陛下。她相信,她定能取代继后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令萧家如父亲所期望的那般,成为大越第一显赫的世家!   “节哀。”刘氏身边,不少命妇安慰道,卿家两位皇后啊,接连在女子最好的年华逝去,真是叫人扼腕。   刘氏眼底闪过哀婉,无论如何,那是她的亲生女儿,年幼时也是好好疼爱过的。   继后身死的讣告下来,刘氏初听便昏厥了过去,直到半夜才幽幽醒来。   她不顾下人的劝阻,打开了二女儿以前的院子,踏进里面,竟是灰尘遍布,许久不曾有人洒扫。   她呆呆望着院子里的那架秋千,恍惚中,好似看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坐在秋千上歪头瞧她,喊她“娘亲”……   不知不觉,竟是泪流满面。   今晨时,看着镜中那几乎头发全白的妇人,刘氏掌心捂面,怆然不已。   这几天做梦梦到的,竟都是柔枝小时候的光景,她笑啊,闹啊,还有被汝贤训了,委屈地躲进自己怀里,那颤抖的小身子。   那么小,那么可怜……   她问夫君,他们以前怎就一味觉得,她会给卿家,带来灾难呢……   卿汝贤只是拍着她的背,一字不语。   绵绵拽了拽刘氏的衣袖,懵懂道,“娘,我们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二姐了?”   卿佳雪拍掉妹妹嘴边的糕点碎屑,只道,“莫说二姐了,徒惹母亲伤心。绵绵来,咱们吃果子。”   卿柔枝是生是死,她倒是没多大感觉,毕竟卿柔枝和卿柔月才是亲姐妹,这两个人,都从未多看她一眼。   “你们看——”   忽有一人惊呼。   这一瞬间,无论是萧观音,季氏,刘氏,还是卿佳雪,众位佳丽女眷,纷纷举头望去。   那九曲回廊早早挂上了各色宫灯。   可吸引人视线的,不是那流光溢彩的宫灯,而是一名女子。   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烟斜雾横,缦立远视。   她裹着雪白狐裘,细白的毛绒扫过尖细的下巴,三千青丝梳成宫中最时兴的云髻,说不出的慵懒高贵。   细眉横扫,唇若点朱,一双媚眼盈盈一扫,被她看到的人无不头皮发紧,只觉魂魄都要被勾走了。   她是谁?   众人暗暗心惊。   东风吹拂,那身雪白狐裘下,有金线隐隐流光,层层叠叠飘动的裙裾,色如石榴之红,衬得她皮肤比雪还白。   红裙乌发,艳色惊人。   她身侧那位年过半百,着装华贵的妇人,是陛下的亲伯母,建陵王妃?!   竟得建陵王妃携手同行,此人,究竟是何等身份?!   见过继后真容之人,无不震悚到了极点,刘氏更是失态打翻了杯盏,怔怔望着红裙女子,季氏则是唰地站了起来,唇颤不止。   季氏曾随夫入宫,见过继后一面。   此女这美艳至极的五官,不是继后,还能是何人?   然,卿家家风之严正,如何会有这般妩媚天成的气韵?   “美人小心着些。”一句话,证实了她的身份。   竟是那位帝王内宠——   褚青鸾!   褚是皇族之姓,而平民女子一旦侍寝,有了封号,便会记名在册,本该去掉这大不敬的姓氏,陛下却未改动,赐之以国姓,可见圣心。   又不设后宫,只收下这么一位美人侍候在侧,本以为,不过是有些媚宠逢迎的手段。   可谁知,竟然生得与那位亡故的继后,一般无二!   此举,无异于昭告全天下,陛下对那位继后念念不忘,情深意切。   更有人在心中猜想,也许这就是原主?只不知经历了什么,竟似脱胎换骨一般?!   卿佳雪拈起果子的手僵在半空,绵绵糯糯道,“那是二姐姐吗?”   刘氏攥紧了手心的帕子,一瞬间,老泪纵横。   难怪,难怪陛下会重新起用卿家……   原本还心生怨怼,上天如此残忍,一个接一个地夺走她亲生的儿女……在看到这女子的第一眼,她便确定,这是她的女儿,柔枝,她还活着。   失而复得的喜悦,又在一瞬间,被莫名的惶恐所取代。   她的女儿,如何会变成建陵王妃的义女,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另一个人。   不。应该是很像她年少的时候。   七年前,或者更早。   一切都还未发生的时候——   她都经历了什么,为了救汝贤和斐思,难道,舍弃了,作为卿家二小姐的一切吗?   当初她进宫也不曾舍弃的东西,哪怕坐上后位,也会小心翼翼唤她母亲的柔枝……   如今,是另一个人的义女。她们看上去更像是母女,相互扶持,亲密地说着话。   刘氏呼吸一窒,只觉有什么在彻底离她远去,再也找不回来。   萧观音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冷汗浸湿后背,她旁边一名贵女讷讷道:   “好美。”   萧观音心乱如麻,一定不会是她,一定不会是……   她怎么能还活着?她怎么能还活着!   萧观音指甲死死陷入掌心,难道她这辈子都摆脱不了,继后的阴影了么?!   这其间的种种暗涌,卿柔枝一概不知,只是很快便被脂粉香气所淹没。   “想必这位就是鸾美人?”有人赞叹道,“今日难得一见,果然是一位绝色美人,难怪独得圣宠。”   世人都是如此,如果相差不大,他们会嫉妒;如果差距太大,便只会艳羡了。   无不暗道,建陵王妃手段了得,送到陛下身边的竟是这样一个尤物。若再有个显赫的家世,亦或是诞下皇嗣,只怕要宠冠六宫!   “敢问美人,陛下没有一同前来么?”   很快就有世家女按捺不住,绞着帕子悄声问道。   面对这么多的狂花浪蝶,卿柔枝莫名有一种知情人的爽快。   她们若是知晓了那人的本性和手段,只怕躲都来不及,哪会如此。   可见人的皮囊权势和地位,真真是蛊惑人心,他站在那里,只需装模作样地笑上一笑,便有不少的女人,一茬接着一茬地扑上去。   面对贵女们的追问,卿柔枝抿着红唇,指尖绕着青丝,媚眼斜飞,将恃宠而骄演绎到了极致。   一旁的建陵王妃替她应付道,“众位稍安勿躁。陛下前几日刚举行元日大朝会,接待完文武百官,又一个个接待藩属国们派来的使臣,事务繁忙,一时抽不开身,也是情有可原。”   众女面露失望。   连带着对美人的兴趣也散去不少,只有几个围观吉祥物般围在卿柔枝身边,不时寻她说话。   刘氏和季氏都远远地望着。前者眸含泪花,后者惊疑不定,想靠近又不太敢。   一声“陛下驾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龙辇停下,众星拱月之中,一道高大身影缓缓迈步入场。   他今日难得穿了一袭象牙白的锦袍,衣襟袖口处用金线绣着龙纹,衬得长身玉立,清贵优雅。衣领高高掩住喉结,禁欲又冷淡。   乌发以白玉龙冠束起,两条金线编织的穗子从胸前垂下,随着走动轻轻晃动,有如天神临凡的俊美。   卿柔枝呡了口茶,脑子里闪出四个大字:   衣冠禽兽。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娇声道,“拜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间真是莺声燕语,婉转动听,绕梁三日。   男人手持黑色佛珠,于众女之间走过,龙涎香舒缓弥漫,衣不染尘。   他居高临下地坐在龙椅上,俯瞰众人,磁性清冷的嗓音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免礼。”   前面的开场辞与歌舞,均不过走个过场,不过这一众宫廷乐师中,倒是有个吹笛的白衣男子,吸引了卿柔枝的注意,不禁多看了几眼。   一抬头,皇帝的眸光幽幽盯着自己。   卿柔枝立刻喝茶掩饰。   不多时,萧观音率先从激动的贵女之中走出,抱琴上场,袅袅拜道,“臣女萧观音,愿为陛下弹奏一曲。”   皇帝收回目光,颔首。   卿柔枝侧耳细听,竟是示爱曲“凤求凰”。   萧观音不愧是世家女子的后起新秀,技艺堪称精湛,情意绵绵。   突然。   “朕记得,鸾美人精通琴艺,还曾与人琴笛合奏。”   卿柔枝糕点吃到一半,被迫吐进了帕子里,垂眸羞涩道,“陛下是记岔了,臣妾懒散得很,哪有功夫去学琴呢。”   她头摇得如拨浪鼓,哪个暖床的爱妾,会弹得一手好琴?   仰承君恩,她自然不能给他露馅。   但见褚妄一双黑眸慵懒盯她,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膝头轻叩,片刻后,又若无其事转了回去。   萧观音暗暗观察着上首的男人,见他微侧过脸,与坐在他右下首的鸾美人说了句话后,便一脸心不在焉,注意力不知去了哪里。   她心神不稳,那弦倏地断裂,霎时间在她指尖划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她立刻跪地道,“臣女技艺拙劣,请陛下责罚。”   衣袖下的白皙指尖露了出来,微微颤动,在场众人都有些不忍。   这纤纤玉指染血,但凡有点怜香惜玉之心,都会觉得可怜,出言安慰吧。   男声却道,“确实拙劣。”   萧观音一僵。   卿柔枝蹙眉,萧观音这手琴,可见是苦练过的,虽不至出神入化的地步,但万万不到拙劣的地步。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萧观音再怎么,最多受几句责骂,她惹他不快,遭殃的是她自己。   “不如朕的美人多矣,”陛下漫不经心道。   被他一激,萧观音立刻看向卿柔枝:   “还请鸾美人赐教。”   陛下喝了口茶,“是啊,爱妃,朕也是期待得很啊。”   卿柔枝坐着不动,一脸正色道,“陛下。臣妾手酸,弹不了琴。”   萧观音冷冷道:   “臣女还准备了一场惊鸿舞,愿献给陛下。”   “甚好,”陛下点点头,“美人给朕准备了什么?”   卿柔枝笑道,“臣妾腰疼,跳不了舞。”   陛下不悦,“你怎么什么都不会?”   卿柔枝低下头,面露羞愧道,“臣妾无用。”   作者有话说:   男主:不吃绿茶。但吃老婆对我绿茶 第48章 、【48】   此言一出, 龙颜不悦。   有人在心中暗暗想道,美人,说白了不过一个妾, 天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会纵容她忤逆不敬?   更何况这一位, 只怕立时叫人拖下去砍了也是不稀奇的, 却迟迟未有动静传来,只见皇帝居高临下, 一双凤眼早已没看美人,而是睨着还跪在场中的萧观音。   萧观音下意识咬唇:   “臣女……”   只是不等她开口, 说出那愿为陛下献舞之言,旁边就插.进一道声音:   “这是臣女亲手做的八珍糕, 有健脾养胃、补中益气之用, 请陛下品鉴。”   柳家娘子一向与萧观音不对付,深谙见缝插针的道理,今夜的风头,哪能全都让这萧观音占了去?   皇帝瞥了一眼,“赏。”   柳家娘子大喜,端着那碟精致的糕点一摆腰肢,越过萧观音,袅袅婷婷地近前, 就要将糕点呈上。   清冷男声却道,“送到美人案上。”   柳家娘子悄悄抬眸,见那年轻的帝王捻动着佛珠, 低垂着眼睑, 笼在烛光中的面容愈发俊美潋滟, 低低叹道, “想来爱妃是饿得狠了,才敢如此惫懒,敷衍于朕。朕富有四海,若连一个美人都喂养不起,传出去岂不叫那朝见的使臣们笑话。”   磁性清冷的嗓音中带点戏谑,听得人小鹿乱撞,怦然心动。   卿柔枝却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他这话,无异于当众嘲讽她除了能吃一无是处。   牙根一紧,她一双媚眼轻轻将他一扫。然而陛下金口玉言,她岂敢拒绝?   柳娘子讨了个没趣,只得转身,悻悻回了座上。   眼看二位千金接连碰壁,却也拦不住贵女们空前绝后的热情。   哪怕不能引起陛下的兴致,混个脸熟也成啊!   先河一开,不少贵女都端上了自己亲手做的果子糕饼,甚而还有那精心酿造的玉液琼浆,一一献上。   皇帝倒是颇有耐心,坐在那里任由她们进献,赏赐如流水不绝,大国财力展露无遗。   可收下那些吃食后,他又转头让泉安,全都送给了右下侧的鸾美人。   很快,卿柔枝的案前就摆满了盘盘碟碟,再也没有一丝空暇。   盯着这满桌子的糕饼酒酿,卿柔枝暗暗苦恼。   “爱妃不必拘谨。”   那人缓缓笑道,黑眸紧盯不放,好似要看着她将东西全都吃光才罢休。   卿柔枝拈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心头懊恼,明知他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还要上去招惹?   不就是弹个曲儿跳个舞的差事吗,应了就是,跟他较什么劲?   想到前几日差点饿死在他的龙榻上,今日,就要撑死在他身畔。   再美味的点心也味同嚼蜡,卿柔枝小声哽咽起来,这份差事她是一天都干不下去了。   她的悲伤,萧观音哪里知晓,只低头捏着帕子,眼圈恨得滴血。   就算是那柳家的千金,都得了陛下的赏赐,她却得到一句拙劣!   什么拙劣,究竟是她琴艺拙劣,还是……   模仿得拙劣?!   这让她今后,该如何在贵女之间立足?   季氏见女儿当众受辱,是又心疼又气恼,心一横,起身向着刘氏走去,大喇喇地陪坐在旁,厚着脸皮笑道,   “陛下这位美人,想必老姐姐瞧着,也是眼熟得紧。同你那红颜薄命的二女儿有些……神似?”   她帕子一挨鼻尖,诧异道,“该不会是府上的二千金吧?卿家家风之严,即便当年我远在徐州也是有所耳闻,既然是那先帝后宫里的人,断不能再进新帝的宫闱,否则,与秽乱后宫又有何异?再者,这鸾美人的风情,便是那烟花之地的妓子也及不上,哪能是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   哎呀,瞧我这张嘴,真不会说话。到底是建陵王妃献上去的,瞧这派头,哪怕是前朝那位董贵妃,恐怕也不敢如此娇纵。”   她这番话,不过是想激得刘氏当众发作,让对方亲口承认,这位美人就是那位亡故的继后,她是卿柔枝的生母所说之言作不得假,届时淫.乱后宫的流言一出……季氏冷笑。   刘氏喝了口茶,淡淡道,“萧夫人慎言,人死不能复生。那位可是陛下亲封的美人,我夫君虽无官职在身,却也有几个相交多年的好友,供职于御史台。若是这话,传进了陛下的耳朵里……只怕萧大人,不好交代啊。”   这是在威胁她了。   季氏面色难看,刘氏继续道:   “前几日我与佳雪上街裁布,在那花楼见着一人,瞧身形,倒是与萧大人像极了。萧夫人不如先料理好自己的家宅内务,再去管旁人的家事。”   季氏一愕,低咒道,“那个色心不死的老东西!”   四周嗤笑隐隐,她脸色立刻变得铁青,火烧屁.股地坐了回去,再也没有心思去寻刘氏的晦气。   刘氏冷冷看她一眼,山鸡也想当凤凰,也不看看养出来的女儿什么德行。   若非今日是一寻常家宴,没那么多规矩,萧观音方才那一出,陛下真要追究起来,就是御前失仪的罪过。   有一个如此不中用的女儿,凭你们萧家那几个莽夫,还能嚣张多久?   萧观音被刘氏那带刺的目光一扫,更觉屈辱,心中对继后的恨意,又加深一层。   卿佳雪凑近刘氏道:“母亲,那人当真是二姐?她怎么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她当真攀上了建陵王妃,不欲与我们相认了吗?”   刘氏骤然变色,低叱道,“你住嘴!以前是我对你管教不严,才让你说了那些个放肆的话!你记住,是你二姐救了你哥和你爹,这些,都是她拿声名和性命换来的,再让我听见你说一句对你二姐不敬的话,就直接收拾包袱,滚出卿家吧!”   卿佳雪眼泪当即落了下来,她从来没听母亲对她说过这样的重话,当即跪下。她一个庶女,如果被当家主母赶出府去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她不敢想。   “女儿再也不敢了,求母亲宽恕。”   刘氏平静道,“等过段时间家中安稳了,我就给你说一门亲事。女大当嫁,我也留你不得了。”   她长女逝去,次女又进了宫,身边没个说话的人,才会善待这个庶女,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庶女的小心思,只以往多被蒙蔽。   随着丝竹管弦声起,气氛逐渐活络了起来,不如之前的拘谨。   陛下今夜,似乎并无赏花折花的意图,不少贵女收了心思,四下里走动攀谈起来。   却仍有不少眼睛,在关注着那位年轻的帝王,时不时理理鬓发,整整衣裙,展现出自己最美的那一面。   陛下不甚喜欢萧千金那样的,定是因为身畔已经有了一朵艳丽的石榴花。   说不定陛下会喜欢解语花、含羞草呢?   ***   “启禀陛下,臣妇有一事请求。”   大越国富民强,大国气象,是以除夕宫宴,女眷可免去跪拜礼,只用躬身即可,刘氏由仆妇搀扶着,在皇帝垂眸看来时,攥着帕子,低声下气道,   “陛下,可否令臣妇、与鸾美人说一会话?美人,颇像臣妇见过的一位故人。”   听着熟悉的声音,卿柔枝刚想转头看去,袖袍下的手蓦地叫人攥紧。   一盏酒被他递到唇边,男人凤眸微睐,大有她不喝就硬灌的意思。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一口吞咽下去,许是喝得太急,她微微呛咳起来,被他大掌拍抚着脊背,卿柔枝只顾着摇头,“陛下饶了我吧,臣妾是真的喝不下了……”   方才她就被他抓到身畔,半逼半哄地喂了好几杯,实在是喝不下了。   她有气无力地伏在他膝头,红晕一路从脖颈爬上脸颊,一双媚眼愈发迷蒙,只觉满天的星子飞旋,哪里顾得上旁边都是什么人。   陛下如此,自然只能由泉安出面应对刘氏了,笑道,“夫人这话,倒是有些唐突了。美人自幼长在建陵,并非宛京中人,怎会与夫人是旧相识呢,夫人莫不是眼花看错了。”   他是御前太监,他的话,就是陛下的意思了。   陛下要纳柔枝,也断断没有如此行事的道理,竟然将她的真容明晃晃地示于人前,就不怕天下非议吗。   刘氏百思不得其解,摸不透这位皇帝真正的心思,只能道:   “想必……是臣妇看错了。”   这位前首辅夫人的脊背总是直挺挺,何曾有过这种佝偻下去的时候?   泉安偷偷打量,只见皇帝眸光漠然,完全不觉得不令母女相认有什么不对。   他修如梅骨的手,正一块块掰开硕大红润的石榴,这样的时节,也唯有御前能看见这样的水果,都是番邦的贡品。   鲜红饱满的石榴籽,叫他一颗一颗地剥进那瓷碗之中,泉安知道,这石榴是解酒之物。   剥好一碗,他用丝绢将汁水擦去,露出秀韧如松竹的手指,拈起那一颗石榴籽,凑到鸾美人唇边,指腹一压那唇缝,便喂进了她的嘴里。   男人一双凤眸,漫不经心地望着场上的歌舞,搂着女子,宛如对待猫儿狗儿一般,时不时随手投喂一颗。   刘氏看着只觉心酸,先帝时,柔枝可是皇后。   当着外人的面,先帝与柔枝可谓是相敬如宾,哪里需要这样事事依附于男人,献媚邀宠?   她死死捏紧了帕子,可那是君,君要如何,她身为臣子,身为一个内宅妇人,无权置喙。   看着这一幕她才知道,她的柔枝真的回不来了。   恐怕,再也不会认她这个母亲了。   卿佳雪看着刘氏,有些心惊,“母亲,您脸色好差。”   她吩咐仆妇,“快扶母亲下去休息。”   绵绵带着哭腔道,“二姐,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绵绵,别说了。”   卿佳雪皱紧眉,她从来没见过刘氏这种表情,就跟当初长姐过世的时候一模一样,魂不守舍的。   卿柔枝哪里知道,皇帝一个举动,就把她母亲弄得翻江倒海,心里不是滋味,只怕今夜都睡不安稳。   她喝了许多的酒,又被他喂了大半碗的石榴,眼下小腹里一阵一阵的酸.胀感袭来……   不由得手一撑他膝盖,颤颤巍巍地起身。   “臣妾……”   “臣妾失礼了。”说罢转身快步离去。只当没听见身后那声低叱,“没规没矩。”   ……   清宁宫,御院。   小解之后,卿柔枝醉醺醺地倚坐在一口井旁。月光照拂在她的脸颊之上,面红如榴花。   忽有一人,缓缓自月下行来。他长身玉立,眼上蒙着一块白绫,下颌白皙,正是她方才在席间惊鸿一瞥的乐师。   作者有话说:   刘氏:狗贼,还我女儿   褚妄:你养不好的女儿,朕来养   女主的家人是要被扔进火葬场的。女主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的。   男女主在恋爱频道,女配们在宫斗频道,   男配……在虐恋情深频道(哽咽) 第49章 、【49】   兰绝缓缓在她面前站定。   目不能视, 却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她的容色。   那些贵女艳羡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陛下对鸾美人当真是宠爱至极……竟然许她如此亲密,随身伴驾,还亲手剥了石榴喂她, 就连先帝时那位董贵妃都没有得到如此殊荣。”   “也难怪,那样的容色, 谁不想捧在掌心疼着宠着, 咱们陛下是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英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陛下宠幸,也是情有可原啊。”   兰绝听着只觉酸涩。   那笑起来明媚张扬的卿家二小姐。   她真的甘心, 作那笼中之鸟么?   如果,她真的是心甘情愿, 那他呢, 他算什么?他这条捡回来的性命算什么?   满腔的怨恨不甘,在她轻轻唤出那声,   “兰公子”时,悉数如烟云流散。   夜雾深浓,兰香幽幽。   她不知饮的什么酒,淡淡的酒香与夜风一同袭来,清凉中混着一丝熏熏的暖。   “你是……回魂了吗?”   今日,是他的头七。   兰绝蓦地苦笑。   是啊是啊, 他已经是这世上一缕孤魂野鬼,若不是那个人……   醒过来时,整个世界漆黑无比, 他的双眼, 早被那一场烈火灼坏。   而那人, 一五一十地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多少人被砍了头, 抄了家。   多少人沉冤得雪,大仇得报。   年轻的王,又走了完美的一着,他的圣德和功绩,就连街头巷尾的孩童都编成了歌谣,拍手称颂。   也有那么一些微弱的声音,惋惜锳国公的英年早逝,怜悯继后的红颜命薄……   那人还道,辍朝的七天,陛下将一位绝色美人私藏于甘泉宫中,日夜把玩,娇宠无度。   兰绝听着,心却如同古井一般,平静无波,而那人声线怪异,极为难辨,   “我知公子心有执念。去吧,去见你所思所想之人。我已替你,安排了一个全新的身份。”   “你有什么目的。”   那人叹道,   “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要报答那位娘娘……她救过我的命。我实在不忍见她留在宫中,继续受辱。”   他与兰绝说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   “你还活着。”   地上,深浓的影子连接着那道颀长的身影,卿柔枝的恐惧散去了一些,惊喜涌上心头,兰绝还活着。   很快她的心尖涌上酸涩,怔怔望着他蒙着白绫的双眼,   “你的眼睛……”   兰绝指尖触上白绫,无话。   她便也沉默下来,随着那淡淡哀伤蔓延的,是一阵一阵的酒意。   她醉眼迷蒙地看着面前的人,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真的,是兰绝吗?   许久,她听见一道低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寒,“娘娘过得,还好吗?”   是他。声若凤鸣,公子兰绝。   她怔怔,不觉已落下泪来,“对不住,大人,我都没能给大人烧一次纸钱……”   宫中不许私祭,违令者杖毙,她连这样简单的小事,都不能为他做。   他却道,“娘娘留在他身边,是真心实意的吗?”   没有想到,他对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卿柔枝垂下眼睫,想了想,道,“大人可知,这里是何处?”   她手心抚摸着井口边沿那温润的鹅卵石,七年前,这上面覆盖了清白的雪,那么寒冷,可如今摸上去,却莫名的温暖,“这里有一口井。这里,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兰绝知道,这就是她说的,兰因。   “我在这里遇到他。”   她说的“他”,他们都知道是谁,兰绝蒙着白绫的面庞朝着那口井“看”去,但见隐隐幽光,晦暗漆黑,他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那一年,他提着一盏宫灯,将我从这里拉回了人间。他眺望着大越的大朝正宫,同我说‘终有一日,我会取而代之’。你知道当时听了这话,我的感受吗?”   “真是狂妄,”她撑着额头,青丝缭乱,语气含着疏懒的笑意,“真是狂妄。他那个时候……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见谁都说那种话么?”   她又一怔,喃喃道,“想来不是。”   她垂眸思索了一会儿,真是醉了,思绪都变得缓慢。   兰绝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心尖发涩,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说起那个人来,声音带着能够融化人心的温柔,   “可,他真的做到了。陛下是我生平仅见,最坚定,也最强大的人。他的出身并不高贵,却凭着自己的力量坐上了世间最高贵的位置。我想,如果我是他的臣子,我一定会誓死追随,向他献上我全部的忠诚。”   “可你不是,”兰绝哑声,“如果……是为了救命之恩。你还的够了。”   那杯调换的毒酒,化名兰因的信……难道,还要赔上一生吗?   “你曾经,是喜欢我的,不是吗。”她听见他落寞地说。   那所谓兰因,那“美好的前因”,却不是与他的。明明他先遇到她,她却并不知道溪山那一场偶然的相遇。   他们之间那段触手可及的美好姻缘,早就毁在了七年前的那一场春日。   他们默默地对“望”,如果她真的嫁给了他,或许,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会给他带去未知的灾祸……   兰绝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我不在乎。”   “当年若是我能预见一切,我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一切,带你离开宛京。”   而不是尝尽了求而不得的痛苦。   “……没有人能预见未来。”   她喝醉的声音变得有些轻软,低着头,看着衣裙上隐隐流光的金线,眉眼柔和,带了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   她记得少女时,流行过差不多样式的裙子,那个时候,就快要到她的及笄礼了,她真的很想要这样的一条裙子,那种渴望的心情就算是今日,也清楚的记得。   可是身边的人告诉她,这太打眼了,她不可以穿,便给她选了另一条水青色的长裙。   她们围在她身边,一个劲儿地夸她多么秀雅,多么端庄,这才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   可是,她就是很想要另一件红色的呀。   没有人能预见未来,也许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此物,请娘娘收下。”兰绝袖口一动,忽然取出一物递了过来。   卿柔枝一怔,只见,那是一个外形如筒瓦状的铁制品,上面用朱砂书字,边角嵌以黄金——   丹书铁契!   世人谓之“免死金牌”,拥有让帝王,都不得不为之低头的效力……   他竟然要将这个比家族性命,还要贵重的东西,送给她。   “无论如何,你永远,是绝未过门的妻子。”   那个高贵如兰花的青年,她曾经的未婚夫,在无边清冷的月色中,冲着她,缓缓地单膝下跪。   卿柔枝作为前朝皇后,见过他无数次朝她下跪的样子,却未有一刻令她如此动容,她的指尖,忍不住想去触碰他的白绫,“你的眼睛……”   她的泪水,“啪嗒”落在那铁契之上,引得她低头看去,“我……值得吗。”   她的声音有些缥缈。   无以为报,只能是……无以为报,除了这四个字,她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值得。”兰绝哑声,“我不知道七年前,你竟绝望到那样的地步,竟然想……”   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克制自己身体那阵可怕的颤抖。   他苍白的手用力摁住心口,挨过那阵不能呼吸的痛意,道:   “我曾让娘娘好好活下去,却什么也没能为娘娘做。他……毕竟是皇帝,世间没有他不能杀,杀不了之人。有了此物,可保娘娘今后性命无忧。”   他给了她,那她呢?   这是他最后自保的法门,如果连这个都失去,他要如何在天地之间存身?   “娘娘不必为我考虑。”   他唇角扬起一个苦笑,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只当那日我已经死了,此后世间,不再有兰绝此人。我进宫来,只是最后看娘娘一眼,知道娘娘一切安好,便心满意足……不日,我便会离开宛京,做一个逍遥闲散的吹笛客……”   他声音变得很轻,“往后有幸,遇一心仪的女子,也会与她,缔结良缘,携手此生。”   他在让她放心。   卿柔枝手指攥紧,忍不住问,“你,你就不恨吗?”他丢了一条命,失去了一生的光明,他就……不恨吗?   “陛下对我早有杀心。”   兰绝淡淡道,那是何等心计的人,连恨都让他不能,先帝年间那场贪腐大案,他此生,那一桩为国为民的壮举,皇帝令他壮志已酬,再无挂碍。   锳国公,好一个锳国公,福荫家族三代,全了他身后的清名,却叫他连回到兰家这一条路,都彻底堵死。   叫这世上再无兰绝,只有殉国的锳国公……   她便知道,作为大越的臣子,他无法恨,甚至她相信,如果褚妄亲自向他提议,做一个局,就能换那场大案水落石出,贪赃枉法之人全都落网。   代价是要,兰绝付出他的生命。   兰绝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可他偏偏用了那样极端的方式……   在对待情敌这一方面,帝王的狠决体现得淋漓尽致,就像那山野间护食的狼虎,一旦竞争者出现,便会毫无招架之力,惨死在他的爪牙之下。   突然。   “朕说怎么遍寻爱妃不得,原来是在这里与旧情人私会。”   淡淡男声响起,一股悚然骤然传遍了全身!   卿柔枝瞬间酒醒,将丹书铁契飞快地收进了袖口,慌张朝着声源望去——   只见皇帝闲庭信步一般出现在她的视线中,银白的月光洒落,照得四周一片清亮,勾勒出男人俊美的轮廓。他眉眼昳丽,手持一串黑色佛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十多名奴仆前后簇拥着他,卿柔枝对他何等了解,绝对不止这么点人,恐怕此处,早已被金鳞卫团团包围!   “陛下……”   她心跳的飞快,难道他一早就发现了兰绝?那么方才他给她丹书铁契的那一幕,有没有被他看到?   褚妄却不理会她,一双凤眼盯着兰绝,似乎有些困惑,   “锳国公怎么从地下钻出来了。”他唇角翘起一个弧度,漫不经心道,   “朕追封兰卿,就是不想令你化为厉鬼,扰了朕与卿卿的安宁,”   他幽幽一叹,“怎的还要纠缠不休?”   字里行间,磅礴的杀意令人战栗,若是常人见到被自己害死的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早就被吓得尖叫,他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和讶异之色,平静到近乎漠然。   “臣若当真是寻仇的厉鬼,陛下又当如何?”   褚妄挑了挑眉,“兰卿活着尚且斗不过朕,死了又能如何?”   卿柔枝忍不住腹诽,就算再怎样,以兰绝的性子,也不会化为厉鬼,反倒是他,厉鬼见了他都要害怕。   话说到这里,皇帝终于高贵冷艳地,赏了卿柔枝一个眼神,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朝她稳稳伸出,嗓音蛊惑道,   “卿卿,到朕身边来。”   卿柔枝这才觉察,他唤她“卿卿”,那是对待最亲密的爱人才会有的称呼,不由得微微一怔,抬脚就想朝他走去,又猛地在中途顿住。   “兰大人的眼睛……是陛下……?”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褚妄下颚微紧,毫无感情的黑眸盯着她看了半晌。手收了回去,垂在身侧,指骨被他捏得咯吱咯吱作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他喃喃自语道,“既然爱妃如此舍不下他那双眼,朕便挖出他的眼睛,送给爱妃,再杀了鞭尸也不迟。”   “……”   她不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白莲花男二vs疯批黑化男一   女主:没一个省心的 第50章 、【50】   卿柔枝立刻反应过来, 当时他都要把兰绝一把火烧了,怎么可能再多此一举,挖去他的眼睛?   她懊恼, 下意识把他往坏的地方想!   也难怪他生气了!   此时褚妄已经拔出了破妄剑,朝着兰绝走去。而兰绝竟然不躲不避, 一袭白衣, 清绝绝地立在那里。   卿柔枝知道,褚妄是行伍出身, 他曾一刀将他七哥斩于马下,身手何等不凡, 兰绝一介文臣,对上他, 兰绝毫无胜算!   况且……看了看周围密密麻麻, 如同蝗虫一般出现,就等皇帝一声令下的弓箭手。   她心急之下,蓦地将袖口之物取了出来。   朗声道:“丹书铁契在此!”   那象牙白的身影顿住。   “你说什么?”   褚妄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回眸看来,视线触及她手中之物,瞳仁骤然紧缩。他握着剑柄的手背上,骨节凸起,青筋分明。   “此物怎会在你手中?”   旁人或许不知, 泉安却是清楚得很,丹书铁契啊,那是何等至宝, 无论是救人一命, 亦或是封侯拜相, 只要有它, 都不在话下!   皇帝遍寻不得,甚至翻遍了兰绝祖家也没有找到的东西,怎会在她手中?   身负金鳞卫统领一职的江开,更是无比震悚。   此时鸾美人拿出这本该属于兰绝的东西,这不是变相地承认了,与兰绝有私相授受的嫌疑?!   “陛下息怒!”   他和泉安立刻跪下,只因在看到丹书铁契的那个瞬间,皇帝的神色几乎可以用可怖狰狞来形容。   褚妄蓦地向兰绝看去,只见对方白绫覆面,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仿佛预料到这一刻似的。   也是,死过一回的人,怎能毫无后招?   褚妄指骨微紧,凤眸轻睐,“兰卿真是慷慨,如此贵重之物,都能送给朕的爱妃?”   兰绝温和道,“身外之物,微臣一个死人拿着又有何用?不如发挥它该有的效用。”   该有的效用。   丹书铁契,是大越高.祖传下来的,今夜如果只有他们三人,他想怎么弄死兰绝,都无需顾虑,可,众目睽睽,这么多双眼睛,他绝无可能再动手。   皇帝的权力被死死限制,他只能另找机会。   卿柔枝眼睁睁看着男人朝自己走来,一双凤眸冰冷无比,随着他步步逼近,那压迫感也如山一般压来,叫人窒息。   “你什么时候,”他的声音亦是寒凉到了极点,“背叛了朕?”   卿柔枝愕然,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猛地反应过来——他并没有看到,兰绝将丹书铁契送给她的那一幕!   甚至于他并不知道,兰绝还活着,进了宫!   他毫无惊讶,是因为他强大的控制情绪的能力!   她错了,大错特错,她不该在他面前,亮出这张牌的!   这只会动摇,他对她本就不够深厚的信任。   甚至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与兰绝搭上了线!   “臣妾没有,”卿柔枝舔了舔唇,迎向他深沉晦暗的眸光,努力说服他,“陛下,我们欠他,一条命……”   她希望他能知道,她跟他才是我们。   她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弓箭手。”他死死盯住她,蓦地将手掌抬起,寒声道。   “放箭!”   “不!”   卿柔枝立刻越过男人,将手中之物高举起来,“住手,这是丹书铁契!见丹书铁契,如见高.祖亲临!你们谁敢动手,便是谋反作乱!”   谋反,可是株连九族的罪过,一时间那些对准白衣青年,箭在弦上的金鳞卫,都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弓箭,犹豫不定。   鸾美人的这个举动,就像一个无比清脆的耳光,打在了皇帝的脸面上。   其他人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泉安却最是清楚不过。   她公然将丹书铁契示于人前,便是在向天下宣告,天子爱妾,与兰家二公子有着极深的渊源!   不然,对方不可能将这样贵重的东西送给她!   再联想……他们曾经有过的一纸婚约。   泉安不寒而栗!   众人只看着,男人的脸色无比阴沉,眼睑更是红得滴血,喉咙里压着低低一声,“卿柔枝……”   卿柔枝硬着头皮道,“之后,臣妾会与陛下解释清楚这一切……”   她会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他的,给她一点时间。让她了断前尘,她会好好跟他在一起的!   “卿、柔、枝!”褚妄从来没有如此失态,他眉眼阴沉,额上青筋暴跳,“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待朕?”   “朕,才是你的夫君。”   卿柔枝没有回头,低低道,“陛下曾经,赠给我一条腰带。我,我也愿意为陛下束一辈子的腰带。”   褚妄蓦地一怔。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盯着她的背影,神色莫测,“只是为了留他一命?”   她点头。   他眉头微松,抬起的手掌缓缓放下,既然如此,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卿柔枝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蓦地转身冲他跪下,咬牙道,“陛下,请允许我送兰绝出宫。”   “你还要送他出宫?”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那么一点不可思议。   卿柔枝眼含热泪,兰绝待她之心,她无以为报。   她深知褚妄的性子,只怕丹书铁契效用一过,他就会不择手段地杀了兰绝。   兰绝已经失去了一切,他那样好的人,不该那么一无所有地死去。   女人红裙委地,仰着雪白的细颈,想了想,她指着那口井,小声道,“如果陛下不应允臣妾,臣妾,臣妾就当着您的面,从这口井里跳下去。”   那人声音更加沉怒。   “你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卿柔枝咬牙,与他对视。   褚妄蓦地俯身,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一把拉了起来,在她耳边冷冷道,“你最好祈祷,待会你的解释,能够让朕满意!”   说罢推开她,抬步朝着龙辇走去,坐在了上面。   男人居高临下,一颗颗捻动着手里的佛珠,一双凤眸冷冷望来。   卿柔枝顾不得许多,快步走向兰绝道,“我们走。”   今晚有好几位乐师,都是从宫外召来,而兰绝就是其中之一,宫外自然就有候着的马车。   东华门。   守门的侍卫都惊了,那一众浩浩荡荡,还有那座明黄龙辇,上面的人是……陛下?   陛下怎会亲临?!   侍卫素日里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连忙放下武器跪在了地上,叩头道,“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蓦地,侍卫嗅到一股香气,明显是属于女人的香气,这里怎么还会有女人?   他忍着害怕悄悄看去,但见一角鲜红如石榴的裙裾,往上看,是一张容色绝艳的脸蛋。   而她身畔,竟是一名眼睛覆着白纱的乐师,他们并肩行来,那女子比男子先行一步,似乎在为那盲眼的乐师引路。   守卫惊疑不定,这一男一女,他们是什么身份?   陛下又怎么会与他们同在一处?又为何有如此多的金鳞卫跟随?   这场景实在是诡异至极,他不敢多看,匆匆低下了头去。   “启禀陛下!大事不好!宫中、宫中大乱!”   一名金鳞卫突然大叫着跑了过来,跌跌撞撞,扑跪在皇帝的脚边!   今夜这场除夕宫宴,多是女眷参加,又进行到了宴会的末尾,戒备自然没有那么森严。   谁知道就是皇帝离开的这么一会儿,西边的宫室起了大火,又有一队不知哪里来的乱兵,趁着众人救火的功夫,与禁卫军厮杀起来,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彻底就乱起来了!   此时的卿柔枝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身后好一阵骚乱,她刚想回头看看是怎么回事,眼前白影一晃,一股奇香夹杂着兰花香气,骤然自那雪白的袖口袭来,令她眼前一黑,整个人意识全无,软软地倒了下去。   “鸾美人……”   泉安吓得腿软,只见那红裙女子不知为何,突然扑向那白衣乐师的怀中,与他紧紧地依偎着。   那乐师还低下头,在女子的额上,珍而重之地轻轻一吻。然后一抄膝弯,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横抱了起来!   杀气骤然暴涨,泉安抖得厉害,不敢去看皇帝的神色,世间恐怕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受得了这样的羞辱,何况是帝王。   那人声音偏偏冷漠至极。   “取朕的弓来。”   不过是瞬息的功夫,皇帝便已把箭搁在了弦上,凤眸微眯,长指夹住箭的末尾,用力地向后拉。   瞄准那道雪白背影的后心,猛地松开了手。   那柄长箭势如破竹,带着强大的力量,贯穿了白衣人的皮肉!   泉安知道这一箭,兰绝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马车里突然伸出了一双手,不仅接过兰绝怀中的女人,还将中箭欲倒的兰绝也给拉了上去。   只听骏马长嘶一声,马不停蹄地狂奔出去,伴随着车轮滚滚,马车就这么堂而皇之,在他们眼前驰骋而去!   皇帝扔下弓箭,翻身上马,怒道,“追!”   江开却跪地道,“陛下!眼下当务之急,是稳住宫中局面啊!”   皇帝垂眸,他额头青筋一跳,手指死死勒着缰绳。强压着眼底的暴戾道,“怎么出的事。”   “乱.党的身份还在查。不过微臣刚刚得探子来报,此次宫变跟一位进宫祈福的僧人脱不了关系,他,他是兰绝的好友,名唤裘雪霁。此人便是此次叛军的首领,扬言虎符在手,”   江开偷偷看了眼皇帝的脸色,又连忙低垂下去,“眼下建陵王世子正在平乱,为首的几个乱臣贼子被射杀,只那裘雪霁不知所踪……”   这次动.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似乎只是为了引起一场骚动,拖住皇帝追击兰绝的脚步。回想着方才那一幕,所有人的脑子里,不约而同跳出了四个大字,调虎离山。   这一局环环相扣,细想下来算不得高明,却极具挑衅和嘲讽的意味。   忽又有一名金鳞卫来报,“启禀陛下,宰相带着一干精锐向卿府而去,眼瞧着是要动手了。”   江开认得此人,是皇帝派往宰相府监视的探子。陛下御极以来,什么都尽在掌控,还从来没有如今天这般,出过这样大的乱子!   先是鸾美人与乐师相会,再当着陛下的面私奔而去,又是这宰相……   卿家那些人都是鸾美人的家人,鸾美人如此不识抬举,陛下正在气头上,定然不会理会。   今夜,卿家怕是要血流成河了。   ***   卿府。   卿汝贤年过半百,两鬓斑白,被金鳞卫押跪在那一袭红色官袍的宗弃安身前。   卿汝贤也不抬头,只跪在青年身前,低声道,“放过我的妻女,他们是无辜的。”   宗弃安摸着椅子扶手,惊讶道,“老师,您纵容手下杀我母亲时,可曾想过,她也是无辜的?”   他嗓音轻柔,压不住的快意,他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他握了握那把刀的刀柄,不错,削铁如泥。   不过,他并不打算这么快了结卿汝贤,那太痛快了,他要当着他的面,毁掉他在意的一切。   宗弃安手背擦了擦眼角,轻轻把刀扔开,“您毕竟是我的老师,学生岂能不敬师长,您就在一旁好好看着,学生是如此将您教给学生的,一一奉还。”   “爹爹。”   一道软糯的声音忽然响起,卿汝贤浑身一震,目眦欲裂地看着那突然出现在走廊尽头的幼.女。刚想开口,嘴里就被堵住。   宗弃安扬手,金鳞卫便将他拖了下去。   面对这么多的陌生人,卿绵绵却不哭不叫,抱着一个枕头,睁着大眼睛,盯着他瞧。   宗弃安带人半夜潜入,并未惊动阖府上下,小姑娘也不知怎么醒来的,还一个人走到了这里。   “爹爹呢?”明明刚刚还在这里的,卿绵绵揉了揉眼睛,左右张望着,走到红衣大哥哥的身边。   宗弃安抬起苍白的手,落到她毛绒绒的脑袋上。   他垂眼,“你叫什么名字?”   “绵绵。”   宗弃安对上她的眼睛,莫名想到一个人,“卿柔枝是你的什么人?”   “她是绵绵的二姐衤糀。”绵绵盯着他的腿看了一会儿,又扬起了小脸,“大哥哥,你见到我二姐了吗?下次你见到她,可不可以告诉她,娘亲这几天好想她,经常夜里偷偷哭呢。”   宗弃安那双漆黑的猫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   “是么。我也很想我的娘,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娘亲怎么了?”   “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哥哥……你别哭。”   绵绵踮着脚,她虽然长得小,但宗弃安坐着轮椅,她轻而易举就能够到他。她温暖的小手擦去他的眼泪。   有人催促,“大人……时辰快到了。”   今日,是宰相生母韦氏的忌日。子时就快到了,他即将夙愿得偿。   “嗯。”宗弃安闭着眼,嘴角扬起一个笑容。卿绵绵放下小手,不解地看着他。   “大哥哥,你很高兴吗?”   “是啊,我很高兴。”   他睁开眼,声音轻得不可思议。   卿绵绵觉得这个大哥哥好奇怪,怎么一会哭,一会笑的?   这个小姑娘,生了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亮得仿佛能照尽这世上所有的污秽与不堪。   宗弃安干脆用手蒙住她的眼睛,他感受着她长长的睫毛在掌心不安的颤动,他轻轻地说,“绵绵。一会儿,你不要哭,好吗?”   绵绵觉得他的声音,就像娘亲哄她睡觉时,轻轻哼唱的摇篮曲那样温柔。   “哦。”她眼皮沉重,慢慢合上了眼睛。   于是宗弃安的手下滑,握住了小姑娘的颈,那么细那么细的脖颈,只要用力一掐,就能掐断。   到时,她的脑袋就会软绵绵地垂下来,也不会再有那么亮的眼神了。   宗弃安的手极稳,十根手指一点一点收紧,背后蓦地一凉。   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掀翻出去,撞向了庭院中间的石桌,趴伏在了地上。而卿绵绵也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接住,然后毫不留情地扔进一旁人的怀里。   泉安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扁嘴就要哭的小姑娘,递给一旁脸色惨白的下人。   宗弃安脸朝地趴在草地上,浑身痉挛地抽搐着,他的手指微微一动。   蓦地被人踩住,那绣着龙纹的乌靴,缓缓在上面碾动着,指骨断裂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听得人瘆得慌,那阴冷的声音道,   “朕不是警告过宰相,不许再对卿家人出手?宰相是一点都没把朕的话放在心上啊!”   宗弃安仿佛感觉不到疼,他眼神麻木,看着自己的指骨在男人脚下,成为一团带血的烂泥。   “陛下为何要阻止我?”   他咳笑起来,“她已经背叛了您,不是吗?一个胆大包天,胆敢背叛您的女人,陛下为何还要庇护她的家人?”   “莫非……”他讽刺一笑,“陛下爱上她了?”   何等可笑,一个不懂爱,只懂掠夺与算计的人,居然也会爱?   那只脚更加用力,仿佛要将他踩进泥土里似的,宗弃安青筋暴起,唇角被大股大股的鲜血染红。   可他始终轻快地笑着。   褚妄漠然道,“你还真是不知死活。”   “陛下以为,今日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宗弃安的声音愈发柔和,“那僧人,叫做裘雪霁,他是太子的人。他是怎么进宫的?陛下好好想想,是不是美人的提议?   那半块虎符,原本,在美人手里的虎符,又为何会落在太子的人手里?”   他脸上的嘲讽不加掩饰,“啧啧啧,如此英明、如此自信、如此强大的陛下,却被一个您豢养起来的女人耍得团团转啊!”   “住嘴!”   宗弃安却不,幽幽地说道,“陛下,你心知肚明,她并不爱你。”   “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你知道恨是什么吗?”   “你根本不知道!你褚妄,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世上没有一个人爱你,没有人爱真正的你!”   宗弃安咬牙切齿,从未有过的痛快,“陛下体会过被爱的滋味吗?有人对你毫无保留地好过吗?有人对你嘘寒问暖吗?有人舍不得你吃半点苦吗?有人为你送命吗?有人为你缝衣吗?有人为你彻夜掌灯,只为了给你温一碗粥吗?”   “陛下你明明清楚的不得了,无论坐在龙椅上的是哪个男人,她都能作出一副逢迎媚上的姿态,她对先帝如此,焉知换一个人,坐在您所坐的这个位置上,她不会像对您一样对他?”   “陛下以为的岁月静好,你情我愿,不过是你费尽心机,强求得来的。”   “宰相,”   他每说一句,男人脚下的力度就更重一分。   褚妄凤目阴沉,眼尾红得几乎滴出血来,“你若想要你娘的尸骸曝露于荒野,受万人践踏,被野狗啃食,你就继续说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四周陷入死寂。   宗弃安忽然大笑。   他笑得近乎癫狂,笑出了泪,他的指骨攥得青白,指甲佚?深深地抠进了泥里。   他吐出一口血,冷冷地一字一句道。   “你这个怪物。”   “你是如此冷血!如此残酷!你活该!你活该!你活该你捧在手心的女人,宁愿选择别的男人也不多看你一眼,毫无留恋,弃你而去!你如此不屑的真情,你如此轻蔑的情感!你等着吧,终有一日你会被你的狂妄、你的无情反噬得体无完肤!”   “终有一日,你会体会到我的痛苦!千百倍于我的痛苦!终有一日,你也会活在地狱,终有一日……”   他不停地诅咒着,恶毒地诅咒着,好像要用尽身体里全部的力气,来诅咒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子。   褚妄的脸色彻底阴沉下去。   他褪下了手腕上的黑色佛珠,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然后一把揪起了宗弃安的衣领,一拳挥了过去。   泉安抖若筛糠,只觉宰相简直疯了,他怎么敢与陛下如此说话?他不要前程,不要性命了吗?   他位极人臣,多少人艳羡啊,他为什么要在今晚,亲手毁掉这一切?   慕昭气喘吁吁地赶来,铠甲都没脱,看到这一幕也傻眼了。   “堂兄,堂兄快停手!不能再打了,再打就打死了!”   他冲上去分开扭打在一起的二人,还狠狠挨了几拳,真真是叫苦不迭!   当初在建陵,还不是君臣的时候,他们仨人是好友,是兄弟,   虽然,堂兄总是冷冰冰的没什么人情味,但素日里对他们,都是有商有量,和和气气的,怎会有这样拳拳到肉,缠斗不休的时候?   宰相腿脚不好,他这般,无异于单方面的殴打,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一个皇帝一个臣子,何必闹到这样的地步?   慕昭不忍地看了眼宗弃安满脸的血,“我说宰相你也真是,你做什么啊,你杀了卿家满门,你自己脱得了干系吗?你就不怕连累你宰相府满门上下,白白送了性命!”   宋寻欢也不疾不徐地赶到,看着这荒唐的一幕,眼皮一跳,“宰相何等缜密的人物,怕是早就遣散了那些下人吧?”   宰相孤身一人。他要的从始至终,只是卿府满门的性命。   褚妄擦掉手背的血,他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宗弃安,黑眸没有一丝感情,冷冷道,“送诏狱。”   “陛下!”慕昭和宋寻欢都跪了下去,“宰相有腿疾,怎能去那种地方……”   男人却一派冰冷,“宰相屡犯国法,朕没有当场要了他的性命,已是开恩。再有为他求情者,与宰相同罪!”   宗弃安毫无畏惧,扯开血肉模糊的唇,哑声道。   “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宰相被金鳞卫带走后,陛下也满脸冰冷,随后离开。   慕昭连忙追上泉安,“我从未见皇兄发这么大的火,究竟还出了什么事?”   怕不止是那场,有惊无险的宫变吧?   泉安压低声音。   “鸾美人逃了……”   什么?!   宋寻欢与慕昭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震惊,逃了?   这可真是捅了一个天大的大窟窿,宋寻欢冷哼,“陛下那么宠她,她吃饱了撑的,跑什么跑?”   她语气酸溜溜地,想到宰相的惨状,忍不住低咒一声,“就知道陛下留那女人在身边,早晚要出事!”   这不,差点亲手宰了自己的臣子。   泉安也是心有余悸,他从来没见陛下那么光火,方才那架势,简直是要活生生打死宰相啊!怕是把鸾美人出逃的愤怒,都顺带着发泄在宰相的身上了!   慕昭好奇不已,“怎么逃的?”   按他堂兄的性子,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放任继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出去。   千军万马都能掌控,一个女人,堂兄怎么会掌控不了?   怎么逃的,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逃的!跟那个死而复生,前未婚夫的兰绝大人,一起逃的!   想到宫门前的那一幕,泉安真是有苦说不出……   “逃了也好,免得天天缠着陛下,祸害陛下的江山基业。反正天底下那么多女人,陛下也不缺那一个。”   宋寻欢翘着嘴角,颇有些幸灾乐祸。   作者有话说:   宗弃安: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老婆跑了,你过来揍我 第51章 、【51】   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   这里是大越毗邻西凉的一个小小郡县,名为南柯,取自“南柯一梦”。   自从先帝年间, 那场举世闻名的苍山之战后,卿将军战死沙场, 南柯郡再无战乱与流寇的侵扰, 太平了近十余年。   新帝御极后,更是政通人和, 海晏河清。   卫芙蓉遇见卿柔枝时,她正坐在石桌边上, 侧着脸庞,望着天边渐沉的夕阳, 静静地出神。   春风吹动她海棠色的衣袂, 与那脸前的雪白轻纱一同扬起,层层叠叠,流水似的好看。   “枝枝姐姐。”   卫芙蓉不动声色地打量她,风吹开一线雪白的面纱,但见女子下颌精巧,红唇如焰。   这让她不禁想起一句诗——美人如花隔云端。她太美了,美到就算她坐在你面前,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仿佛伸手一碰,就要化为流云飞散。   世上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抵挡住这样的美色。那是何等惹人犯罪的容颜, 以至于要用幂离遮挡, 不能向世人展示。   卫芙蓉垂下眼帘, 掩去眸里的异色, 她将碟子里的桃花酥,杏花渍,一一摆了出来。   盯着那人,她缓声问道,   “姐姐这几天,还是常常做梦吗?”   闻言,女子终于侧脸看来。   卫芙蓉感到一道脉脉如流水的眸光,轻缓地落在自己身上。   “嗯。”   柔媚的嗓音,轻易便能勾出人心的渴望——卫芙蓉看着她如玉的指尖,拂去那垂落在身前的细嫩柳丝,然后摸了摸腿上的那些草药。   “姐姐没有将这些药送出去吗?”   卿柔枝拈起一块桃花酥,咬了一口,垂眸忧愁道:   “他今日又昏睡了过去。”   他。   卫芙蓉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   那日她随母亲进香,山间偶然一望,见一白衣青年临风而立,卫芙蓉恍惚如见谪仙。   直到结交了这位卿二小姐才知,原来那样皎皎如月的郎君,竟是她自幼许婚的未婚夫。   只不知怎么受了重伤,眼睛还出了问题,便一直留在山间的寺庙里养病。   那气度,那蒙着白绫也可称不凡的容色,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母亲也道,必是名门望族才能养出来的郎君。   这位卿二小姐,到底是什么来头,不仅容貌如此不俗,未婚夫还是那样万里挑一的男子?   卫芙蓉几次想问,都咽了回去,不愿让对方觉察到她的艳羡。   “归月姐姐呢?”那时刻陪伴卿柔枝的婢女竟然不在,卫芙蓉忍不住好奇。   “我大哥住在山顶,离这有些路程。归月为我取药去了,让我在这里等她。”   卿柔枝柔声道,她这次出门,除了探望兰绝外,还要从大哥那里取一些药回来服用,这药需得每日煎服,不得断绝,不过,卿柔枝有些困惑,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大哥就从军去了,怎么自己生了一场病醒来,好多事都不一样了?   比如大哥弃医从军,一手医术出神入化,兰二公子成了她指腹为婚的未婚夫,长姐也新寡不久,如今带着亡夫的儿子,独居于南柯郡。   父亲母亲则远在宛京,将她的婚事一力托付给了长姐操办。   就连长姐的儿子,那个叫做褚蕴的儿郎,都长得那么大了……   卿柔枝隐隐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重要的记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姐姐生得什么病?”卫芙蓉问道,“我是家中独女,也没有什么朋友,唯有姐姐一个说得上话的,姐姐若是方便,不若透露给芙蓉,兴许芙蓉能帮得上忙。”   卿柔枝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摔伤了脑袋,许多旧事都记不太清了。”   卫芙蓉道:“原来如此。”   她不动声色地瞧了卿柔枝一眼,突然问,“姐姐还是想不起来……那个男子是谁吗?”   此话一出,女子指尖一颤,桃花酥便掉在了地上。那纤细雪白的脖颈,如同打翻了胭脂,染上了薄薄的红色。   她声音有些低,“芙蓉妹妹,这件事,还请你保密。”   这也是卫芙蓉无意间发现的,卿柔枝的手臂上并没有未婚少女,该有的守宫砂。   这就说明,她根本不是完璧之身,早就跟别的男子尝过了欢愉……这样的丑事传出去,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南柯郡立足的。   卫芙蓉举着手道,“我只是心疼姐姐,才多嘴关心了一句。姐姐放心,事关姐姐清誉,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只是,兰公子那……”   “兰公子他,真的不会介意吗?”卫芙蓉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新婚之夜,她要如何同对方解释?下月十五,就是定好的婚期了……   想到这里,卿柔枝叹了口气,幽幽说道,   “为今之计,只有解除婚约了,可……”   她每次刚将话题起了个头,便被兰绝温柔地打断,那人蒙着白绫的脸默默“看”着她时,总会让她心软不已,止不住地酸涩,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隐隐有一种直觉,兰绝眼睛的毛病,与她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只是,他对此事闭口不谈,而且大多数时候,兰绝都很虚弱,说不了几句话,便会昏睡过去。   小厮照行说公子需要静养,不能刺激他的情绪,所以解除婚约的事,只能够不了了之,照行还说,如果她嫁过去,冲一冲喜,兰公子就能好很多。   “姐姐真的想不起来,那个男人是谁吗?”   卫芙蓉的声音再度传来,打断了卿柔枝的思绪,她眉心微蹙,若是云英未嫁的少女,被问到这种事,不说大惊失色,也会羞愤交加,奇怪的是她心中,并无太多羞.耻。   但,抵触之情还是有的,还有一丝被冒犯到的不悦。   只因对方频频示好,卫家又与官府有些交情,她和她的母亲,更是时常往来于她与长姐的住处,便不好冷脸,只微微点头。   卫芙蓉也感知到她情绪的变化,讽刺地笑了笑,没再开口。   她端着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喝着,望了眼天边渐暗的天色,   “归月姐姐怎么还没回来?”   卿柔枝也有些奇怪,归月腿脚勤快,之前取药不过半个时辰,今天怎么这么久?   “哎呀!”   一滴豆大的雨珠,突然落进卫芙蓉的杯盏,溅起不少茶水。   顷刻间,暴雨突降。   卫芙蓉立刻站了起来,脸色不虞,她这身裙子金贵得很,可沾不得水,“姐姐,我们快寻个地方避一避雨吧。”   卿柔枝戴着幂离也很不方便,遂点点头,拿着药包,便与少女往有瓦片遮盖的屋舍下走去。   短短一段路,雨下得越来越大,地面已经积了很多水洼。   天色暗得愈发厉害。   卫芙蓉猛地顿住。   “姐姐你看!”   卿柔枝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只见那庭院正中,伫立着一棵千年槐树,盘虬卧龙的枝干,茂盛的枝叶,巨大的根须被暴雨冲刷去了表面的泥土,就在那裸露出来的深褐色的树根旁,卧着一团黑影。   “那是……一个人?”   卿柔枝定睛一看,那确实是一个人。   一个男人。   浓黑的衣衫吸饱了雨水,紧紧贴着男人健美的身躯,腰间束着碧玺玉带,掐出紧窄的腰线,玄黑色的衣袍下摆,用金线绣着饕殄纹,勾出一双修长有力的长腿。   他没有束发,散乱的发丝盖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容颜。   长长的乌发一缕一缕,与身下的水流一起飘散,像极了海里的水藻,而且,卿柔枝敏锐地发现,他的左手搭在腹部,腕间一串黑色的饰物,衬得他皮肤极白,泛着如玉又如雪的光泽。   那饰物给她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在哪里见过,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她看不太清。   “有血……”   卫芙蓉回过神来,指着地面,怔怔地说。果然,一抹暗色顺着水流,蜿蜒到她们的脚边。   这血是从男人身下流出来的,很可能就是他腹部的位置,一缕一缕,灼灼的艳红,勾得卫芙蓉不知不觉抬起脚,朝着那人走去。   竟连大雨会弄湿她珍贵的衣裙都不顾了。   看着少女朝着男人走去,那有些失魂落魄的背影,卿柔枝皱了皱眉。   有心想把卫芙蓉叫回,只这雨下的实在太大,何况卫芙蓉走着走着,突然跑动起来,跑到了那个男人的身边。   怕她出事,卿柔枝只能举步跟上。   来到男人身边时,卫芙蓉的脚步慢慢放缓了,整个世间都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自己那激烈得像是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声。   一道电光突然闪过,照亮男人的脸。   卫芙蓉呆怔在那,脚步如同生了根般,再也靠近不了半分——   她从小到大,没有见过这样好看,这样俊美的男子,然而比起容貌,更吸引人的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惊人的气度,几乎掩尽日月之光。   闭着眼尚且如此,更别说他睁开眼后,会是何等惊艳。   雨水透过枝叶,淅淅沥沥打在他身上,浇灌着他的五官、他的躯体,宛若罹难的天神,让人想要朝拜、臣服。   卫芙蓉甚至有一种荒谬的念头,自己就连伸手碰一碰他,都是一种亵渎。   卫芙蓉盯着那个男人,久久地失神。   突然,她感到有人走到了身边。   “姐姐,我们救他。”   卿柔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可。”   她眸光落到男人脸上,总觉得这个人给她一种莫名的危险——就像梦里,被那只狼咬住脖颈时,一模一样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女主(语重心长):不要随便在路边捡男人 第52章 、【52】   卿柔枝道:“我们两个弱女子, 他一个外男,男女授受不亲。”   “其次你看他的伤,”她看了一眼, 就迅速别开了视线,“这样的伤, 如果我们随意搬动, 说不定会伤口开裂,变得更严重。万一死了, 你我要如何向官府交代?”   “再者……”她声音压低了些,隔着茫茫的雨幕, 一字一句传到卫芙蓉的耳朵里,激得她眼皮惊跳。   “他这衣衫的质地纹路, 还有装束, 不是平民百姓能穿戴的。这个男子……来历非凡,我怀疑,他的来头,甚至比常太守还大。”   常太守,可是南柯郡的最高长官。   她本以为说了这么多,卫芙蓉就应该明白她的意思,不再沾染麻烦。   谁知对方道:“这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姐姐, 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卿柔枝叹气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见死不救,而是, 不能由我们俩救。”   “可下着大雨, 这四周眼瞧着, 也没有什么人……”卫芙蓉抱紧了双臂, 讷讷道,“我好冷,姐姐,若是你怕救了他,于声誉有损,我给姐姐作证,这个人,是我们两个一起救的。兰公子心地善良,不会介怀的。”   话说到这里,卿柔枝便是不救也不成了。   她抿了抿唇,心想自己戴着幂离,过后撇开干系就是,便与芙蓉两个人,一个抬他的上半身,一个则去搬着他的腿,艰难地这个过于高大的人,搬动到干燥的室内。   那是一间废置的杂物间,她们把人放在墙角,对方还是一点反应都无。   卿柔枝背过身去,取下幂离,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再转过脸来,看着墙根的身影,脑子里不知为何闪过一些碎片,似乎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人,蜷缩在墙根,一双凤眼朝她望来:   “怎样才能活着?”   他的眼神清澈见底,沁人心脾。   反应过来时,湿漉漉的外袍已经被她脱了下来,拿在手里。   而卫芙蓉也抱来了一捆干柴,堆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用蜡烛点燃,她那一片顿时明亮起来。   她摆头,看到卿柔枝的动作,有些惊讶:“姐姐你这是……”   卿柔枝静静地盯着男人,他的衣衫被利器给砍破了,想来刚刚把他搬进来的动作过大,导致破损得更严重,侧腰大喇喇地开了一道口子,隐约可以看见那腰腹处,好看的肌肉线条……   他大男人不怕人看,但卫芙蓉一个小姑娘,还没嫁人呢,卿柔枝便将外袍扔了过去,盖在他的腰上。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人的眼睫轻轻一颤。   “姐姐,他是不是要不行了?”卫芙蓉的声音闷闷传来,“我有些冷,想在这里烤一会儿火,你快去叫郎中过来吧。”   她双手放在火堆上,可怜巴巴地说。   观察了一会儿,见男人确实伤重,没什么行动能力,卿柔枝不疑有他,快步去找郎中,毕竟人命关天。   支开了卿柔枝,卫芙蓉把湿透的衣摆拧干,她垂眼思索了一会儿,忍不住朝着墙角的黑影看去。   哪怕看不清对方,也能感受到那蛰伏的强大气息。   少女突然站起身,端着烛台,缓缓走了过去,火光渐渐将周遭映亮。   就在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的脚步,猛地顿住。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看上去很是年轻,满头乌发如蔓如织,笼着俊美浓烈的五官,昳丽而阴冷。   他靠墙坐着,一条长腿曲着,手掌放在膝盖上,掌心压着女子的海棠色外袍。   明明伤口还在流血,他却完全感觉不到疼似的。长睫乌浓,一双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映着摇曳的火光,清澈潋滟。   卫芙蓉莫名想起卿柔枝断定他——   来历非凡。   她骤然回魂,咽了咽口水,端着烛台,蹲在他面前,努力直视他的双眼:   “公,公子,你醒了。”   她有些结巴:   “你,你受了好重的伤……”   可是她说几句,他都一言不发,那副表情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无视了她,好像她根本不在他的眼里。   他越是这般,卫芙蓉便越想引起对方的注意力,忍不住道:“公子,是我救了你。”   那人的视线终于落在她的身上,眸光蛊惑,薄唇微吐:“你?”   一个字,就让卫芙蓉心虚极了,他的眼睛太清澈了,好像能洞悉一切谎言,她慌了,下意识地说出真话:   “还有。还有另一位姐姐……”   她强压着心头莫名的恐慌,道,“姐姐原本不想多管闲事,她还把我训了一顿,说我自找麻烦。还是我百般央求,她才答应救你,去给你找郎中的。”   男人一挑眉,似笑非笑,“多管闲事?”   卫芙蓉莫名觉得,他很在意她提到的那个姐姐,危机感涌上心头,她张口就道:   “对。我姐姐有未婚夫,她很喜欢她未婚夫,怕惹未婚夫不高兴。”   一丝暴怒在他眼底闪过。   可男人的神色,又是无比的冷静,他还勾了勾唇。   “是这样啊……”   他似叹非叹,唇角的笑意在扩大,而卫芙蓉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为什么短短几句对话,她就有一种拔腿想跑的冲动?   她从小接触过不少男子,却无一人如这人一般,给她如此深不可测的感觉,完全无法看穿对方的想法。   卫芙蓉咬紧牙关,准备做最后的努力。   她指着他手上的外袍,怯生生地说:   “这个,是,是我的,公子能不能还给我?既然你醒了,我就,就先回去了。我姓卫,叫做卫芙蓉,公子如果要找我……”   谁知道对方听了这话,不仅没有还给她,反而大掌捏着那轻薄的外袍,慢条斯理地折叠起来,放进怀里。   他再也没看她一眼——   低垂着脸庞,手指曲起,在膝盖上一下又一下地叩动,似乎在思索什么。   “公子……”   “聒噪。”   轻轻的两个字落下,一根利箭“唰”地破空而来,擦过卫芙蓉,钉在了她身后的墙壁上,尾端还在颤动着。   这是哪里来的箭?!   浑身血液逆流,卫芙蓉惊怖骇绝,侧脸那阵火辣辣的疼痛,无比清楚地提醒着她一个事实,她再开口同他说一句话,她就会死在这里。   她一步一步地向后退,脸色惨白,宛若见了厉鬼。   ……   卿柔枝带着郎中,刚准备进来,一道身影就飞快地从旁边跑了过去,   “芙蓉——”卿柔枝唤她,卫芙蓉却压根没听见,一边跑一边大哭,仿佛吓疯了一般。   这雨虽然停了,山道却湿滑得很,稍有不慎就会摔进山坳里去,她无法,只得对郎中道:   “里面那位就拜托你了,我先去追人。”   说罢扭头就走。   郎中点头,只是踏进那室内。   除了墙根一滩混着血迹的雨水,还有来不及灭掉的柴火。   哪还有半个人影?   ……   “皇兄又失败了?”   慕昭之所以用“又”,是因为这是皇兄第八次接近鸾美人了。   看着脸色阴沉的男人,再看看那一堆手绢香囊,这不,又添了一件湿透的外袍。   慕昭摸摸鼻子,皇兄明明长了一张不容易被忘记的脸。   娘娘身边的人,只要见过皇兄,都会像那个少女一样的反应,   偏偏娘娘……茶楼偶遇、寺庙偶遇、集市偶遇……数不清多少次刻意为之的“偶遇”,每一次,娘娘都上钩很快,但只要一跟皇兄分开,就能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褚妄盯着那件外袍,神情晦暗莫测。   早在得知卿柔枝的踪迹时,他的势力便逐步渗透了南柯郡,短短三个月,这座南柯郡便尽在天子的掌控之中。   他在做每一件事前,都善于精心的谋划与布局,在得知她在此处时,他想也不想便微服南下。   却有探子来报,鸾美人有古怪。   她似乎……失去了一段记忆。   好在此行,盛轻澜也被皇帝带了出来,在探子送来的药渣里挑挑拣拣,不时轻嗅,又捣鼓了一通,   这才眼眸一亮,捧着那堆黑乎乎的药渣,惊叹道:“出神入化,实在是出神入化,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一味方子。既不损伤人体,还能使人忘掉一切烦恼与痛苦!难怪这其中一味用药,叫做‘忘忧’。忘忧忘忧,果真忘忧,与传闻中的忘情水,倒是有那异曲同工之妙。”   直到皇兄生生捏碎了桌角,盛轻澜才瑟瑟发抖地闭紧了嘴。   慕昭瞥她一眼,这不就相当于在说,皇兄是娘娘所有烦恼、痛苦的来源吗?   裘雪霁那个秃驴,竟然用这样的法子,硬生生拆散于娘娘和皇兄,谁能受得了。何况是一朝天子?   果不其然,盛怒之下,褚妄眸子血色闪过,提剑而起:   “金鳞卫,随朕去拿人。”   这是要杀了那些阻碍,将卿柔枝强夺回去的意思。   “还请陛下三思!”   盛轻澜“噗通”跪下道,“娘娘如今,忘记了陛下,陛下在她眼中,就是一个陌生人,而娘娘没了进宫之后的履历,现如今就是一张白纸,她有了家人,有了未婚夫,有了朋友,如果,您将她强行从熟悉的环境里剥离,抢进宫中,相当于强行唤醒一个沉溺于梦里的人,会对娘娘造成很大的刺.激。轻则神智崩溃,重则……香消玉殒啊!”   慕昭也劝道:   “要不皇兄,我们试一试别的,嗯,比较温和的办法?”   褚妄一双凤眸看来,这是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慕昭便道:   “自古以来,情情爱爱,总绕不过那些个风月戏码,皇兄不如来一出英雄救美。或者反过来,美救英雄……”   看着堂兄大步离去的背影,慕昭抚着下巴:   “你说,那裘雪霁到底什么来头,就连你都破不了他的方子,制不出忘忧的解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兄这般束手束脚。”   盛轻澜磕着瓜子道:   “我倒觉得,这是娘娘与陛下的一场机缘,兴许走过这道坎,他们就能修成正果了呢?”   她可是期待得很呢,那样冷血的陛下,究竟要怎样做,才能挽回娘娘的心?   ***   “最近可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   卿柔枝抬着手臂,想了想,“没有。”   卿柔月拿着皮尺,给妹妹量着身形,她近来圆润了些,尤其是胸脯处,哪怕是样式宽松的坦领襦裙穿在身上,都有些紧了。   “最近铺子里刚收了一批绸料,有那水红和茜红两种颜色,给你裁衣裙正好。这样美的春光可万万不能辜负,过几日,长姐陪你一起出门踏青。”   卿柔枝点了点头,要说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倒是那天淋了一场雨回来,她半夜就发了一场高热。   长姐照顾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好了,奇怪的是,以往总来串门的卫芙蓉没了踪影。   “好不容易有个说话的人,”柔月有些发愁。   她这妹妹从小到大,就没几个玩的好的同性朋友,她的容色太盛,跟她站在一起,总是要被抢了风头。   唯有那位盛轻澜……可惜,卿柔月叹了口气。   “她们都不重要,我只要和姐姐在一起就好了。”   卿柔枝抱着姐姐,她在长姐面前就是个小孩子。   柔月梨涡浅浅,手指轻点她的额头:“行了行了,又不是小时候,黏黏糊糊像什么样子,”   卿柔枝这才恋恋不舍地撒开了手,她怔怔看着长姐的脸庞,都要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不然怎会如此美好,美好得让她止不住想要落泪呢?   归月忽然走了进来,道:“这是常太守派人送来的请柬。”   柔月放下皮尺,冷了脸:“他又想做什么。”   这个常太守,不知在哪里听得卿家二小姐美貌非凡,便动了心思,想娶回家里作续弦,   不过,那是个读书人,还算守礼,她向对方好言说明,柔枝已有未婚夫,对方便稍微歇了心思,却仍时不时往她们这里送些瓜果礼品、胭脂水粉,明晃晃的示好之意。   这一次,更是差人邀请她们,出席常府的宴会,那传话的小厮字字句句,隐隐有胁迫之意。   卿柔枝苦恼地叹了口气:   “他是郡县长官,轻易得罪不起。”   长姐在南柯郡有一间衣裳铺子,她的儿子楚蕴,更是在学堂教书,如果常太守以强权相胁,他们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归月道:“若是从前的兰二公子……”   尚方宝剑在手,这狗官何足畏惧?   “从前?”   柔月立刻道:“兰二公子在养伤,没法帮咱们的忙。这宴会,你不能去。为今之计,只能出去避避风头,我立刻休书一封给你大哥,你这几日都乖乖待在你大哥那里,他会护你周全。”   卿柔枝满腹疑问,无奈事出紧急,只能由归月快快收拾好包袱,主仆二人自后门出去,套上马车走了。   ……   “抓住她!太守大人重重有赏!”   卿柔枝没想到,常太守看上去一个温和清俊的中年男人,竟然会是这般□□熏心、丧心病狂之徒!   竟然一早就监视着卿府的动静,一等她出逃,便派了士兵,要将她直接绑到太守府上。   此刻,她孤身一人,蹲在灌木丛中,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骏马受惊,发疯似的狂奔,在半路她与归月就不得不跳下马车。   归月为了帮她出逃,跟她换了衣裳,吸引那些追兵的注意力,卿柔枝则往反方向跑去,却没想到在树林里,还能撞到一群搜捕她的士兵。   他们举着火把,一点一点地搜查着,四周幽幽暗暗的树影,映在他们脸上,如同鬼蜮般狰狞。   有人粗声议论:   “咱们大人当真要娶那小娘子作续弦不成?”   “续弦?给她脸了,实则是宛京来了大官,那位的来头,啧啧!招待好他,大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先头那位夫人……”   “女人而已,哪有咱们大人升官发财重要?不稀奇。”   “而且我听说,这位大官的眼光奇高,非绝色不可,非处子不要。咱们大人为了头上那顶乌纱帽,就是翻遍整个南柯郡,也要找出一个符合条件的女子献上去。巧了,卿家二娘子的那张脸,可不是送上门来的青云梯?”   “我听说,那位大官生得奇丑无比,又暴虐非常,侍奉过他的女子非死即伤。”   “可不是嘛,那么漂亮的姑娘,可惜咯!谁让她家中无权无势,身边又是一对孤儿寡母。要怪,就怪她生了一副打眼的样貌,没有权贵庇佑,可不任由人磋磨?”   一阵窸窣声响。   “谁?”   二人齐齐朝着发出声音的灌木丛看来。   卿柔枝咬紧牙关,一用力,撕开那挂在树枝上的衣裙,她方才从山坡滑下,扭伤了脚,一瘸一拐地往林子深处走去。   她的体力,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忽然,手臂被人一扯,扯进了一个树洞。   “嘘。”   那人捂住她的嘴,制止了她的惊呼,他的掌心很是宽厚,皮肤却很冰冷。   虽然压着她,他的身体却跟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颇为守礼。   从他身上,漫过来一阵清冽舒缓气息,不知为何,她体内竟隐隐发热,忍不住想要靠近……   对一个素昧相识的男人……   她的脸颊,连同耳尖都滚烫了起来。好在四周够暗,看不太出来。   脚步声响起,   “奇怪,刚才还有动静……”   她忍不住开始发颤,因为紧张,指尖抠进那人的皮肉,他却毫无所觉似的,一声不吭,眸光静静落在她面上,不知是在审视,还是在打量。   “行了。”   “别往里去了。我听说这里头有狼,吃人。”   几声咒骂响起,脚步声逐渐远离。   等士兵离开,那人这才把手松开:   “冒犯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而磁性,震动得人耳廓有些发麻。   卿柔枝怔了一下,心头浮现出莫名的熟悉感觉。   她慢慢直起身来,谁知还未站直,脚踝便是一阵刺痛传来,一个踉跄,只是还没等她栽倒在地,就被结实的小臂揽住了腰肢。   腰上软肉被硌着,清楚感觉到那阵结实和紧绷……   她一僵,整张脸都烧红起来,着了火似的,他不会以为,她是在故意投怀送抱吧。   连忙低声解释:   “对不住,公子。我的脚受伤了……”   “你,你放开我吧。”她小声地说。   那人这才慢慢松开了手,“当心。”   他的语气淡漠疏离,好似那一伸手,只是举手之劳。 第53章 、【53】   确定外间安全了, 他们才一前一后从树洞里出来。她先出来,而他随后,在里面不太看得出来, 这在外面才发现,救命恩人竟然生得这般高大。   腰间用玉带一束, 掐出紧窄的腰线, 更加显得肩宽腿长。借着清凌凌的月光,她忍不住将他一望。   难免愣怔, 不想这位救命恩人,竟然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挺鼻薄唇, 凤目狭长,一脸疏离淡漠也遮掩不住的好颜色。   思及方才树洞里那一番亲近, 她指尖蜷缩, 脸上也有些发热,话也不自觉问出了口:   “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他漫不经心地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紧实的小臂,手腕搭在腰间,慵懒又矜贵。   “我姓褚,家中行九,你叫我九郎便是。”   她目光落下,这才发现他腰间有一把佩剑。以黑布包裹, 只透出剑柄的形状来,那似乎是某一种兽类。   不知为何她看了一眼,脸上就隐隐发热, 嗓子眼也有些发干。   她连忙移开目光, 只道, “夜已深了, 九、九郎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竟不自觉将“九郎”这个称呼,顺畅地带出了口。就好像曾含在唇齿间,低吟浅叹过了千百次。   男人眸色一暗,道,“在下以前参军打过仗,这几年边疆太平,解甲归田后,便在附近做了个猎户。见此处有火光,便来探查一番,不想竟见那些官兵,捉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男人剑似的长眉拢起,好似对那常太守的行径,颇为不齿。   落在她面上的眸光清浅,毫无异样,也让她放下了所有的警惕。   “原来如此。”   一绺鬓发落下,她指尖撩过,将头发别到了耳后,低头却看到了那被自己撕开的裙摆,隐隐勾勒腿型,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   她心口吃了一惊,羞赧克制不住地涌上,只得往后稍避,借着夜色,将满身的狼狈藏上一藏。   对方却好像根本没看见似的,泰然自若道:“姑娘家住何方?”   “在下送你回去吧。”   当真是个好人,不仅救她性命,还要好人做到底,送她回去。   卿柔枝对他好感更深,略一思忖,道:“这附近,就是我未婚夫的居所,只怕那些官兵会去找他……”   她秀眉微蹙,心中忧虑,兰绝身子抱恙,若是再被这些人惊扰,病情加重可怎么是好?   为着兰绝担忧的她自然没看到,男人骤然遍布阴霾的双眸,骇人得紧。   可她一抬头,那人又是一脸的平静,“姑娘作何打算?”   卿柔枝想了想,道:“褚……九郎可否护送我一程,随我去探视一二,我,我与未婚夫会酬谢你的。”   他笑了笑。   “带路。”   不容抗拒的两个字,卿柔枝迈开双腿才发现,他好似十分习惯发号施令。   莫非以前在军中,亦是个官阶不小的将领?   只她脚程实在是慢,又受了伤,没走一段路便喘气不止,不时以袖口轻擦额头,脸庞泛起薄粉。不好耽搁,只咬牙忍着那股子疼,嘴唇也微微发白。   那人却忽然走来,高大的身形沉了下去,将宽厚的脊背对着她,让人依靠的安心。   卿柔枝却有些犹豫,他们说到底,不过是萍水相逢。与陌生男子结伴同行,本就不合体统了,再让他背自己……   他却好似不是个讲规矩的人,淡淡道,“上来。”   两个字,如同有魔力似的,等她反应过来时,手臂已经环住了他的脖颈,倚靠在他的背上。   猝不及防他起身,脊背一瞬收拢的肌肉,撞得她胸口一疼。   不禁微微往后,却又被他手臂箍着,轻轻一掂,又倒回了他的背上。   胸前软肉被磨着,那股子难以言说的涨.痛更加明显。   她双颊连同耳垂,刹那间烧得滚烫:   “九郎你……你稍微慢着些。”   那一口一个九郎,带着点喘,甜得沁了蜜,又媚又勾人,像是在叫.床。   男人眸子里已是一片浓黑翻滚,舔了舔后槽牙,高挺的鼻梁隐隐冒出了汗。   嘴上却不冷不热道:“知晓了。”   卿柔枝嗅着从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渐渐安下心来。她身量不算娇小,可他每一步都迈得极沉稳有力,就好像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羽毛。   ……太近了。   她目光忍不住在他侧脸流连,他脖颈修长,喉结微凸。   那白皙的耳垂缀着一粒小小的红痣。一点灼灼的红,就像一根刺,狠狠扎进她心里。   刚想开口,就听冷冷一声:   “哪来的畜生。”   她抬眸看去,就见两簇幽幽的绿光,于黑暗中亮起。紧接着,一头黑狼从灌木丛后,显出了身形。   卿柔枝感觉他手臂一紧,然后,就被他轻轻放了下来。   下来时,她脚步有些不稳,靠着旁边的树勉强站着,惊疑不定地看去。   那狼显然饥肠辘辘,原地转了个圈后,彻底按捺不住,张开血盆大口冲他们扑了过来。   她脸色一白,忍不住想起那个梦,不由得脱口而出。   “当心!”   话音刚落,他便拔剑迎上,身形在她面前一闪,迅疾如猎豹,很快卿柔枝便发现,是她多虑了,那狼爪甚至还没碰到他的一片衣角,便被他一剑枭首,轰然坠地。   杀完狼,他也并不朝她走来,而是慢条斯理地擦去剑锋上的血,再慢慢用黑布将剑一圈一圈地缠裹好,脸庞低垂着,整个人被黑暗笼罩。   她莫名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熟悉,心念一动,走到他的身旁。   男人似乎还沉浸在那一场杀戮中,她竟从他眉眼里,看出了几分诡异的愉悦。   她眼皮一跳,忍不住掏出帕子,覆在他的侧脸,擦去溅在他眼尾的血。   她擦得认真,惹得他垂眼看来,轻轻一声:“娘娘?”   她一顿。   他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眼眸清澈,任由她给他将血擦去,露出白皙的皮肤。   ……   此后一路行去,不仅不再有狼,更未见半个官兵,想来那裴太守还是不愿闹得满城风雨,及时撤了兵。   她隐隐松了口气,抬眸,只见不远处的庭院中,眼上覆着白绫的青年,正低声同照行说话,看上去毫发未损,顿时,心下稍安,张口就要喊“兰——”,突然被捂住了嘴。   她登时瞪大了眼。   ……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照行摆了摆头,四周树影婆娑,万籁俱寂,哪里有什么动静?公子眼盲之后,这听觉是愈发敏锐,却似乎有些敏锐得过头了。   兰绝轻轻叹了一口气,手指捏起茶盏:   “你说我们这么做,到底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   照行低声道:   “公子何必忧心,宫里那位丢了一个美人,不也是不声不响,一切照旧吗。可见不过是当成个玩意儿养着罢了。”   兰绝不语。   “咦?”照行忽然一顿。   他快步朝着一棵树走去,大叫道,“公子,这里怎么有一枚耳环?”   说着,他捡起那物,只见那耳环光莹莹的,上边还坠着一枚圆润的珠子。   兰绝脸色一白。   ……   “唔唔唔……”   她使劲去掰他的手指,可男人的手指刚劲有力,如同铁块一般,她那么点力气,又怎么可能掰得动?   她不明白,刚刚还一身正气的救命恩人,怎么突然就翻了脸?不仅捂住她不让出声,还强行把她拖到了这间厢房。   “那是你的未婚夫?”男人把她压在榻上,死死地压制着她,不让她动弹。   男人浓烈的气息混着淡淡血腥味,扑到她的面上,她感觉到他挨得很近,嘴唇贴着她脸颊,在那慢慢地研磨,这种程度的亲密,让她恐惧得想要尖叫,浑身战栗不止。   “我可是找了他很久啊,”那人语气狠戾,   “实不相瞒,在下的美妾,就是被你那道貌岸然的未婚夫勾引,不顾一切地跟他私奔,”   他手指陷入她颊边软肉,看着她眼尾被湿红洇透,流出来的眼泪打湿他的手背。   卿柔枝想要摇头,怎么可能?   兰绝不会是那种人!   “老实点,”他警告,   “你也不想你的未婚夫,落得跟那头畜生一样的下场吧。”   她脑子里立刻浮现头和身子分离的景象,忍不住想呕。   以他的身手,要是想对兰绝动手……   他的剑鞘不时蹭过她的腰,每一蹭,她便敏.感地轻颤不止,只恨自己引狼入室!没想到对方竟是借着自己的手,来寻仇的强盗!   他手掌刚刚松开一点,她便哽咽出声,“这一定是个误会,兰公子不是你口中说的那种人。”   褚妄却不紧不慢道,“你以为,他那双眼睛是怎么瞎的?”   她一怔,难道是被他……?!   卿柔枝瞳孔骤然紧缩,兰绝那双眼,确实伤得蹊跷……而且每次她问起,他都避而不谈,难道,难道真的是这个褚九郎说的那样,兰绝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她脑子里混乱不已,连他什么时候解开了她的衣裳,都没发觉。   那人冷笑一声,捏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   “原本我想找到他后,便一刀杀了他。”   “没想到,他还有你这么个娇滴滴的未婚妻……”   他掌心掐住她腰,“一报还一报。”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54】   卿柔枝这才发觉衣衫滑落肩头, 露出大片莹白皮肤,大惊失色。   趁他俯下身,即将吻上她锁骨时, 她双手抵住他胸膛,突然道:   “我不是处子。”   空气凝固一瞬。   她咽了下口水, 忽略埋在那的乌黑脑袋, 盯着虚空道:   “我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但我已经不是处子之身,千真万确。而且那个人……不是我的未婚夫。”   说着这种私密的事, 她的脸已经红得滴血。但她的声音又无比冷静:   “你若不信,我可以证明。”   当着他的面, 她捋起来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 上面光滑一片, 确实没有象征纯洁的守宫砂。   她眼睫轻颤,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我与兰二公子的婚约,是不可能继续的,所以严格意义上,我并不是他的未婚妻。你可以放过我吗?”   岂料那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指腹在那滑嫩的皮肤上磨蹭着,眸光幽幽,吓得她闭上眼, 快速说道:   “如果兰绝真的做了对不起你的事,那我替他向你道歉。但是此事当真与我无关,你一个大男人, 就放过我这个弱女子吧。如果, 你实在思念你的娘子, 我可以帮你找她……”   褚妄拧起眉头, 攥着她胳膊的手愈发收紧。   卿柔枝怕他还不肯放过自己,又追加一句,“恩人,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是为善缘,这份善缘来之不易,何必毁掉呢。只要你肯高抬贵手,我可以报答你的。”   “我,我长姐身体不好,我跟她相依为命,要是我出了什么事,她肯定会很伤心的,病情说不定就加重了……恩人,既然那时你肯出手相救,那我相信你,必定是有侠义之心的善人。你忍心因为一己私欲,就害了两个无辜的女子吗?”   “你长姐?”他挑眉,“那你爹娘就不管吗?”   卿柔枝叹气,“我爹娘不太喜欢我……这件事,我也不敢告诉他们……”   她想了想,对方一开始对她还算不错的,之所以会突然这样,也许是见到了夺他娘子的仇人,一时愤慨,才会把她掳到这里泄恨。   他背她走了那么长一段山路,还杀死了那吃人的狼。   她不该把人想的这么坏。   迎着女子温吞如水的眼眸,他不知为何侧开了视线,以手捂嘴,喉结上下一滚。   “真好欺负……”他喃喃。   “什么?”她没听清,扬起身子,似乎要细听。   褚妄直起身来,整理着衣衫,“既然如此,在下就暂且放你一马,监视你和你未婚夫的一举一动。如果让我发现,你是在诓骗我……”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但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保证道:   “不敢欺瞒九郎。”   褚妄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以往也就在床笫之间,能得她几声罕见的九郎,还是在他逼得狠时。哪知失忆后,这一声一声九郎,倒是叫的殷勤。   不知为何,他体内的躁动消下去不少。   卿柔枝松了口气:“对了恩人,你的娘子生的什么模样?”   “娘子?”他好像对这个词语有些意外,顿了顿。   卿柔枝这才想起他之前说的,是美妾,但不知为何,他并未纠正与她:   “我娘子,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你只管往最美的那个找就是了。”   绝色美人……兰绝身边连只母苍蝇都没有,更何况是绝色美人,这男人莫不是在诓她。   撞到她怀疑的目光,褚妄眉梢微扬,吓得她连忙低下头去,小声说,“知道了。”   他突然道:   “还疼?”   卿柔枝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那人忽然蹲了下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了她的脚踝。   他皮肤冰冷至极,她一僵,手掌撑住了床沿,才没失态地往后倒去。   “别动。”他口吻冷淡,“再乱动就上了你。”   “……”她真的不敢再动。   女子脚踝纤细,骨肉匀称,这离了他的三个月,竟是养出了好些肉来。   褚妄莫名有些恼怒,他将人藏在甘泉宫那几日,珍馐美馔地喂着,怎么一点成效没有,一天比一天清瘦,反而离了他,就珠圆玉润起来。   压着怒火,给她正了骨,又在她脚踝上不轻不重地按揉着,散着那片淤肿,他心思又飘到了别处。   她肌肤滑腻,握起来手感极好,方才背着她时,那沉甸甸的柔软压在背上,又是声声甜腻的九郎……   他黑眸沉沉,盯着掌心那截莹白如玉,竟有一种啃上去的冲动,最好沿着这里一路啃到大腿内侧,咬出血来,再一点一点舔去。   卿柔枝哪里知道这家伙摸着她的脚,在意淫着些什么,只觉他治她脚踝的举动行云流水,想来他说以前从军,不是假话?   她眼神不知往哪里放,除了兰绝,她还没跟一个男子这样近地同室相处过。   别的不说,他生得极为好看,剑眉乌浓,风眸狭长,睫毛垂落时,有一种蛊惑人心的纯真感,只是不知,高挺的鼻尖隐隐冒着汗。   他很热吗?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抬着袖子给他拭去,就像那时给他擦去眼尾血渍般,却引得他掀起眼皮,直勾勾地盯来。   他的眼瞳黑白分明,被他盯着,有种沦为猎物的感觉。   这种眼神就好像在盘算着,把她锁进笼子里。   她手一颤,立刻缩了回去,暗暗唾骂自己,怎么就管不住这只手,给他擦什么汗,他可是个有妇之夫啊!   “我好些了,多谢。”她连忙把脚缩回了裙摆底下,又慌张地理了理,不再让皮肤暴露在危险之中。   这种肥肉就在眼前,却吃不着的感觉对于褚妄来说,还是很新奇的,只不过受到折磨的是他,而不是猎物。   卿柔枝总觉这人的目光怪怪的,像是要把她扒光了舔一遍似的,一时间心乱如麻,他不会还没放弃那个“一报还一报”的念头吧?   他看上去,也不像是色鬼投胎的那种人。难道一点男女大防、世俗观念都没有吗?   “你能不能别老是盯着我了。”   她有点羞恼地说,这人怎么像是没见过女人似的。   “在下是个粗人,”褚妄却不紧不慢,用一口低磁的嗓音说道,蛊惑又撩人,“我娘生下我就死了,我爹不喜我,更看重我上头几个哥哥,在我十七岁那年,寻了个错处,把我撵出了家门。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参军,用这条性命博一条出路。”   说起这些旧事,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旁人的事:“后来边关不打仗了,我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好人家的姑娘都嫌我出身低,杀气重,死活不肯嫁给我。好在我爹还有点良心,给我留了一些微薄的家业,我便用这点家业,张罗着纳了个妾。虽是个妾,来日生下子嗣,升为正妻,也不是难事。谁知这当口,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将我那心头肉夺了去。我一介武夫,也没读过什么书,这辈子想要的也不多,那女人算是一个。”   似是触及了不愿回想的耻辱,他脸色变得阴狠,指骨也攥得咯吱作响,听在卿柔枝耳中,不乏同情。   没想到,他竟有这样一番凄惨的身世,难怪不重礼数,忍不住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兰绝给你一个交代。你先不要激动,我们慢慢商量对策。”   话题又转了回来,“你娘子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又生得什么模样,平日里有什么喜好没有……”   “我那娘子……”   那人忽然朝她走来,庞大的身躯笼罩着她,如同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   她一僵,从他眼中看到了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和占有欲,心脏猛地一缩。   “娇气,黏人,动不动就哭,”他凤眸漆黑,盯着她道,“总是连名带姓地唤我,丝毫不知以夫为天的道理,难怪生出了野性。抓她回去后,我便将她关起来,哪儿也不许她去。”   “……”   “你说如果我用儿臂那么粗的链子锁上,她还会逃跑吗?”   “这样,不好吧……”卿柔枝避开他的视线,颇有些同情那位小夫人。   她夫君行伍之人,文化不高,这脑子似乎也有些不大正常,“小小惩戒便可,何必动用军中那一套……”   他叹道,“只怕不这般,她不知悔改啊!”   卿柔枝皱眉,不知想了些什么,深吸了口气,同情地看着他道:   “郎君这样的条件,寻常小娘子,如何会出逃,”   她眸光止不住想往下瞟,却又矜持地顿住了,只咬了下唇,纠结该不该说,半晌,还是将心头的猜测吐露出来:   “实不相瞒,我对九郎一见如故,好像从前就见过似的,故而,便与你直言了罢……若是九郎你,你有那难言之隐,我大哥是个医术高的,或许,可以解了九郎那方面的疑难……想必,也能助郎君和小夫人,成就美事罢。”   她左思右想,再联系这人表现出来的种种,除此答案,再无其他。   解决了这个,想必他也能与夫人破镜重圆,自己也算做了一桩善事。   褚妄沉默了很久。   卿柔枝觑着他的神色,后悔是不是话说的太直白,伤了他的自尊心,毕竟他自幼经历坎坷,看得出来是个心气儿极高的。   谁知对方突然拉起她的手,往衣袍处按去。 第55章 、【55】   突然。   笃笃笃。   “柔枝, 是你来了吗。”   一道清寒的嗓音于门外响起,打断了二人的动作。   卿柔枝被褚妄牢牢抓着手腕,往那碰的地方实在不能言说。   卿柔枝先是盯着看了一眼, 慢慢地,视线移到他的脸上。   她脸色惊恐, 隐约含着一丝谴责。   “……”他目光更沉。   她飞快把手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 脸上火烧火燎。早知道就不随便怀疑这个了,谁知道他会这么狂野奔放。   门外兰绝再度打断了她的思绪。   “柔枝?”说着还推了推门, 像是要进来似的。   卿柔枝立刻道:“我在换衣裳。你别进来。”   也不知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还是事先踩好了点, 褚妄带她进来的这间厢房,正巧是她之前拜访兰绝会住的一间。   是以, 衣柜中有可供更换的衣裙。   慌乱之下, 卿柔枝都没发现,自己这话多有歧义,一过来就换裙子,很难不让人往其他的地方联想。   但兰绝君子品性,并未过问,只当她是被夜雨淋湿。   她在这里,他便放了心,轻轻“嗯”了一声, 道:“我等你。”   紧接着,脚步声远离。   卿柔枝松了口气,又莫名觉得, 这样的情形似乎以前也经历过……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碎片, 却怎么也抓不住。   她匆匆走向橱柜, 随意挑了一件裙子, 手放在衣带上正要换。   猛地想起被她晾在一边的褚九郎。   男人长身玉立,抱着双臂,毫无自觉地盯着她看,眸色锋利,“柔枝?”   卿柔枝这才想起,她还没有告诉对方她的名字:   “是,我姓卿,唤做柔枝。柔和的柔,枝头的枝。”   “柔枝……”他像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一样,在唇舌间绕了一遍,忽然轻笑,“你对每一个男人,都这般没有防备心吗?”   “不仅随便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他咄咄逼人:“还在别的男人家中换衣裳?”   不是他把她掳过来的吗?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而且什么别的男人,兰绝是她的未婚夫啊……   见识过他的厉害,她不敢跟他呛声,只能小声嘀咕,却还是让他捕捉到了。   褚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不是要换衣裙么?还不快去。”他声音听上去很是淡漠,但卿柔枝有直觉,他有点生气。   卿柔枝也懒得管他,这人怪里怪气的,不仅变脸比翻书还快,之前还拉着她的手,去摸那里……她脸上一烫,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想来在军中,亦是个纯纯的兵痞,流氓。枉她还同情了他一把,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估计就是受不了他这点,他娘子才跑路的。   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得离他远一点,免得惹火烧身就不好了。   不过,眼下的问题是,他杵在那里,她怎么换裙子?   跟他讲理估计也讲不通,于是她抱着那条襦裙,许久都没有动作,落在褚妄的眼里,就变成了:“我帮你穿?”   也不是不行。   说着他长腿一迈,走了过来,卿柔枝吓了一跳,“站住!”   他却早已走到她面前,长臂一伸,直接把那件裙子给夺了过去,宽大的手掌攥着衣裙,男人眼神清澈:   “脱了吧。”   “……”太窒息了。   他是怎么长到这么大,还没被姑娘家打死的。   卿柔枝攥着衣领,骑虎难下,她憋了很久,憋得眼眶通红、花枝乱颤,他还是一动不动。   终于,她忍无可忍:   “你给我滚出去。”   被她一把抢过裙子,狠狠推出门外的那一刻,褚妄还有些不能理解。   他拧着浓眉,盯着那一片漆黑的室内,莫名觉得,她失忆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   捡到耳环后,照行便到附近去寻卿柔枝的下落,至今还未回来。   还是兰绝心念一动,想着她会不会从后门进来,这才去她常住的厢房探查一番。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在。   青年负手而立,不时轻叹一声。   今夜月光极好,银辉遍地。青年衣袂雪白,身姿清雅。   不远处,一道浓黑的身形悄无声息地逼近,宛若潜行的恶鬼。   “柔枝?”   不,不对。兰绝蹙眉,却听熟悉的女声响起:   “是我。”   褚妄按在佩剑上的手,被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摁住。他垂眸,刚准备开口,嘴唇就被一抹柔软馥郁封住。   是她的掌心。   刚换好衣物出来,卿柔枝就看到那个古怪的褚九郎,一步一步朝着白衣青年逼近。手腕还搭在了腰间佩剑上,仿佛随时都会拔剑杀了对方。   脑海里不知怎么突然闪出兰绝倒在血泊中的一幕,骇得她心跳骤停,想也不想便冲了过去。   卿柔枝牢牢捂着男人,坚决不让对方发出半点声音,冷汗之下,他真的对兰绝动了杀心……   若是弄出大动静,她躲在这里的事也瞒不住了。   “这位兄台是?”兰绝无比敏锐地察觉出了另一人的存在。   他似在隔着白绫与褚妄对视,后者勾了勾唇。   “事情是这样的……”卿柔枝只好长话短说,冲兰绝交代了一番前因后果,方才硬着头皮道:   “就是这位恩公,从常太守的手中救了我。也是他将我护送过来的,我正不知该怎么答谢。”   兰绝虽觉得奇怪,还是道:“多谢兄台。”   等了半天,未等到对方言语,兰绝不明所以。   卿柔枝立刻道:“他是个哑巴。”   手心猝然一阵剧痛,她强忍着没撒手,一股酥酥痒痒的感觉突然传来,她连忙撒开了手。   低头一看,只见掌心一道很深的牙印,还被他舔了舔,水痕晶莹。   男人眉梢一扬,线条好看的薄唇微微一动,她又抬手捂了回去,转头笑道:“我先与这位恩公说几句话,兰二公子,烦请你再等等。”   兰绝好脾气地点头。   卿柔枝不容抗拒地拖着褚妄的胳膊,往一旁走去,确定走到兰绝看不到的地方,才松开他,好声劝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我知道你娘子丢了,心中愤恨难以排解,但你把他杀了,不就永远找不回你娘子了么?”   见他神色未动,她咬牙道:“你也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人,想必是分外惜命的。难道想赔给官府不成?”   褚妄这回终于有点反应了。他一脸兴味地看着她:“有点道理。”   片刻后,又淡淡道:   “不过,你多虑了。我只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瞎了。”   原来不是想杀了兰绝啊,那就好……不对,这个想法也很恶劣啊!   卿柔枝有点无语地看着他,这人的影响力实在太大,很容易就会被他带进沟里,跟着他的恶人思维走。   在衣角上擦擦手心,直把那湿润的感觉擦去,卿柔枝看着他,严肃道:   “你都看到了,他的眼睛是真的看不见了。这也算是对他夺你娘子的报复了吧?你就不要这么小肚鸡肠……”   见他眸光一寒,她连忙改口,“不是。九郎,你就大人有大量,放过他吧。”   许是她声音轻软,他竟破天荒地没有反驳,整个人异常的平静,像是被捋顺毛的狼,那种凶狠劲儿都藏了起来。   只是黑眸一如既往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盯出一个窟窿似的。   卿柔枝微恼,恨不得拿块布把他脸蒙上。   他却突然道:“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为何还要来拉我的手、捂我的嘴呢?”   这人总是能找到最关键的点,问得她哑口无言,拉他的手?   那是制止他拔剑。至于捂嘴……她总不能说,怕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吧?   卿柔枝红着脸,低头局促道:“一时情急,冒犯了。”   说着她朝他福身,行了个礼。   他却忽然俯身靠近,嗓音低磁道:“只要是你,怎么都不算冒犯。”   卿柔枝一怔,却不如寻常少女般被撩得小鹿乱撞,而是在想,总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看到个长得好看的,就往人身上扑吧?   虽然他,长得确实很好看,不过,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这样俊美的男人,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   要是家世好一些,指不定是个混迹脂粉堆的风流纨绔,只会伤女人的心。   于是她眸光清明,道:“多谢九郎不计较我的失礼之举,九郎真是宽宏之人。我这就替你去打听你娘子的下落。你先站在这里不要动,我一会再来找你。”   安顿好他,卿柔枝便朝兰绝走去。   自然没看到男人那一瞬间的凝滞。褚妄凤眸微睐,头一次露出了困惑的脸色。   ……   “既然常太守在找你,你这几日,就暂且留在我这里,”兰绝轻声细语道,“等风头过去,我再亲自送你回去,太守那边,我也会解决。”   卿柔枝看着他,这样的兰绝,真的会是那种拆人良缘的男子吗?   “怎么了,有心事?”   卿柔枝道:“如果,我想解除婚约,兰公子,你……会同意吗?”   空气一静。   “果然,还是不行么……”莫名喃喃了一句,他沉默了,脸色在月光的映照下隐隐发白。   他的双手攥紧在一起,轻轻地一字一句道:   “我让你厌恶吗?”   坐在梅花树下的青年,洁白纯净得像是一轮月,他声音随风入耳,带着茫然、和想要抓住什么却用不上劲的无力。   她心脏骤然一阵抽疼,总觉得,他变成这样,与她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印象中的兰二公子,是优雅、清傲的,他不该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这让她有种易位的错谬感。   “我失去的那段记忆,跟你的失明,究竟有没有关系?”   “柔枝。”他打断了她,毫无迟疑,“我会好起来的,”兰绝“盯”着她道,“在我好起来之前,能不能不提解除婚约的事?”   “待我好了,我……会向你解释清一切。”   又是同样的说辞。兰绝这样,让卿柔枝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同他拐弯抹角,索性道:“兰公子,你认不认识褚九郎?”   兰绝一静:“与你同行之人,对吗。”   卿柔枝有些意外,眨了眨眼,道:“没错。你跟他,可是有些旧怨?譬如,在这男女之事上……我瞧着,那不是一个好惹之人。公子,我们需得给他一个交代。”   “他如何说的。”兰绝骨节攥得发白。   卿柔枝难以启齿,抿紧了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要如何与对方说,她怀疑他勾引了褚九郎的女人?原本,她对此事半信半疑,可那人言之凿凿,兰绝的回答又是疑点重重……却听兰绝冷笑道:“我跟他,你相信他?”   她一怔。   他却又问了一遍,“你信他,是不是。”   “他,救了我,”卿柔枝轻声道,“而且我总感觉我跟他,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比起你来,他给我更加亲近和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在前世、在梦中,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好多回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兰绝想发火,想说,我才是你的未婚夫。可临了只剩沉默。   南柯一梦。   这是她的一场梦,又未尝不是他的一场梦?   人总要为自己的贪欲和私欲付出代价。   也许他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永远得不到她的爱意吧。   兰绝满口苦涩:“对,如你所想的那般,我带走了他的妾室。”   卿柔枝不能相信:“那是他的心爱之人。”   “心爱?”他似觉讽刺,“他根本不爱那个女子,却要将她困在身边肆意折辱,这样做,也能叫做心爱吗?”   卿柔枝想了想,“那个女子呢?她也觉得难以忍受,想要同你离开吗?”   “她……”兰绝道,“她只是没得选。”   他的声音莫名变得认真,“如果她不是在那样的处境生活了许多年,她不会想要留在那个人的身边。她本该是枝头的春光,温暖而明亮。绝不是被困在牢笼里的鸾鸟。在一遍又一遍的哀歌中生机尽失;最终,心血干枯而死。”   卿柔枝望着他的眉眼,还是问出了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你救她,是出于私心,还是仅仅觉得她可怜?”   如果,他是觉得那个女子可怜,才带走了她,尚且有转圜之地。如果,他是真心悦爱那个女子,动了夺取的心思,那这之后的事,便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兰绝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咳笑起来,“卿柔枝。”   他是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名字,“你就一点,怒意都没有吗?”   他知道,褚妄必定没有将真相如实相告,或许捏造了个什么莫须有的女人出来,抹黑于他。   卿柔枝皱眉,不明白一向理智的兰绝,为何会变得这般不理智:“你真的做了这种事,便不该一错再错。你不要你的名声了么?”   兰绝忽然很想问问她,夺人爱妾,便是不要名声。杀人放火呢?   “一个妾罢了,”他脸色出奇地冷静下来,呡了口茶,“再纳一个便是。”   “你!”卿柔枝站起身来,齿寒无比,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你究竟把人藏在哪里了。”   兰绝淡淡道:“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我要怎么找出来给你?”   “她死了?”完了,这要怎么同那人交代?   惊怒之下,她不免扬高了音调道:“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兰绝唇角轻扯,自暴自弃地道:“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   “完美无缺,品行高洁?你从来没试图真正地了解过我,又如何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你对我的情感,浅薄地停留在那些虚名上。你从前喜欢我,也不过是喜欢兰二公子的名号。却不是我这个人。”   “你从未喜欢过我。”   她没想到他会同她说这样的话。   “可是,我喜欢你,喜欢的是具体的你。不管是什么样的,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我都想要你。”他语气平常得完全不像是在剖白心迹,“你知道吗?我一直,一直都是想要与你共度一生的。”   所以,要他如何才能放手?大概只有死掉吧。   可他明明已经死了,却又重返人间,这难道不是上天,给了他跟她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绝不会放手。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卿柔枝震在了那里,从来没有人,如此坚定地告诉她,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想要与她共度一生的。   她嗓音干涩:“我,也许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在我心中,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卿柔枝怔怔,听着他的声音,脑子里莫名想到褚九郎说,我家娘子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与此刻他的神情,又是何等相似?原来这世上,也会有如此浓烈的情感吗?   “那她怎么办?那个女子……”   “交给我,”兰绝笑笑,隔着白绫,她似乎能够感觉到他温柔的目光,如同春风轻拂,“柔枝,交给你的未婚夫来解决,好吗?”   “你是个女孩子,没必要什么事都自己来扛。试着相信我一次,好吗?”   眼眶骤然酸涩,她掐着手心,点了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便轻轻道了声:“好。”   兰绝道:“想来天色已晚。快去歇息吧,其他人,交给我来应付。”   “嗯……”卿柔枝有点不放心,但看着他沉静的侧脸,还是选择相信他一次。   卿柔枝走后,兰绝一个人在寒风中待了许久,直到另一道高大的身影,坐在了卿柔枝坐过的位置。   “我以为,陛下不会来。”兰绝斟了一杯酒,推到那人面前。   褚妄指尖抚过酒盏,凤眸微睐,叹道,“兰卿那番言论,当真是听得人潸然泪下。”   “真情而已,”兰绝颔首,“陛下见笑了。”   盯着那清澈的酒水,褚妄忽然想起一些旧事,他握着酒盏,一饮而尽,“我厌恶你的眼神,”   他嗓音清淡,道,“父皇看不出来,反倒是我看得真切。表面光风霁月的臣子,背地里却对君妻思之若狂,啧,当真是父皇的左膀右臂。”   兰绝笑道:   “陛下当然会厌恶兰某,因为你从始至终,都把她当成了你自己的私有物,不容任何人觊觎。与陛下的皇位、陛下的江山、陛下的权势一样,都是费尽心机、可供谋夺之物。但陛下可曾想过,你心中无足轻重的存在于旁人而言,却是山巅之雪,穹顶之月。是想要精细呵护的宝物。”   褚妄撑着下巴,修长的手指百无聊赖地转着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嗓音依旧是懒洋洋的:   “我耐心有限,你最好长话短说。”   兰绝道:“陛下不妨与兰某打个赌。”   一片漆黑中,他嗓音缓缓:“陛下百忙之中,还肯拨冗巡幸南柯,想必已经探查得知,鸾美人服用了忘忧。此一味药,药效甚奇。不仅抹去心中所有忧愁与烦恼,还会反复忘记,为她带去痛苦之人。就算再次相识,也会在分离不到半个时辰之后,与那人形同陌路。”   此事,褚妄早就得知,就因为这个该死的忘忧,他平生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   男人眼底渐渐漫上阴鸷。   兰绝却似浑然不知。   “裘雪霁对兰某说,若恨一人,在他身边感到痛苦,服用忘忧后,就会选择把对方遗忘,反复从心上抹去,换得轻松与解脱。但如果……”   他顿了顿,“如果能够捱过忘忧的药效,清楚记得对方的一切。那么那份感情,便不是恨,而是爱。”   兰绝心间酸涩,“爱到了极致,爱到不求一丝一毫的回报。之所以会痛苦,则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能爱、不该爱的人。”   可她醒来,对他的第一句话是,“兰二公子。”语气惊喜又羞涩,独独没有,陌生和茫然。她爱的人,并不是他。   “赌什么。”褚妄嗓音略沉。   “忘忧无解。”一片漆黑中,兰绝嗓音缓缓:   “就赌——”   “明天太阳升起,她会不会忘了你。” 第56章 、【56】   春夜泠泠, 无端清寒。   兰绝早已离开,桌边只剩下褚妄一人。   男人宽肩窄腰,玄黑的衣袂仿佛融入了夜色, 修如梅骨的指尖握着一只酒杯,正在自斟自饮。   突然, 他衣袖一动, 指尖搭在手腕上,缓缓取下了一物。   一串黑色的佛珠。   他把那串佛珠放在掌心, 脸庞低垂着,盯着那平平无奇的佛珠, 看了许久。   她想起兰绝说,他心爱之人, 已不在这世上。   这串佛珠, 能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想必是那位女子,送他的东西吧。   “既然来了,何不过来坐坐。”   身后迟迟没有动静传来,褚妄回头,只见女子素衣披发,凝着他,怀中抱着一尾琴。   他略带醉意的凤眸微微睁开,睫毛一颤。   “你这是……?”   卿柔枝抿唇, 在他不远处席地而坐,指尖落于弦上,什么也没说, 只默默演奏起来。   她素面如雪, 指如素玉, 长发披搭细肩。   比起盛妆, 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美丽。   褚妄举起杯盏,冲那女子遥遥一敬,薄唇挑起漫不经心的笑意。   “为我而奏?”   他的声音像是山巅上的雪,清冽、遥远。   “为你而奏。”   她道,“生死之事,我无能为力,愿以这首琴曲……”   “为九郎解忧。”   他的眼眸中,似有水光激荡,推开浅浅的涟漪。他好像有点醉了。   “解忧,”他喃喃念着这两个字,仿佛从来不知忧为何物。   又道:“你不怕我了?”   “我何时怕过你?”   既然曲子弹过了,她便抱着琴,袅袅起身,冲他颔首一礼,便要离去。   只是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便有脚步声漫来。   紧接着,一道高大的阴影将她整个人覆盖,那人修长的手臂从后方绕过来,轻轻地环住她的腰肢。   她耳际微痒,能感觉到他在那轻轻地呼吸着。   “你最好别忘了我。”   空气莫名一静。   “你若当真忘了我。”他口吻浅淡,“我就把你关起来,直到你想起我为止。”   从她的后颈处传来湿润的鼻息,淡淡的酒味飘散在空中,夹杂着一丝舒缓清冽的香气。   ……   卿柔枝回到房间,手缓慢抚上胸口。   奇怪,心跳怎么会这么快。   明明那个人只是喝醉了,而且还把她当成了他已过世的娘子。   而且。   她摸了摸肩膀上那一小片湿润,这……是他的眼泪吗?   她叹了口气,不再去想心口那股酸胀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只默默换了衣裳,准备就寝。   这一夜,又是几人无眠。   ……   翌日。   兰绝接连问了两个下人,都说未见到照行,不知去了何处。   他握紧了手中的耳环,心中莫名不安。   遣了护院去寻人,兰绝抚摸着手下的布料,那布料顺滑如水,是今日一大早,琅华阁差人送来的。   琅华阁是南柯郡内首屈一指的成衣铺,里面的料子和款式比起宛京的都不遑多让,许多达官贵人抢破了头都抢不到一片衣角。   卫芙蓉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公子白衣墨发,眼覆白绫,修长如玉的手指正抚摸着一件血红如火的嫁衣,唇边勾着浅浅的笑容,看上去美好得不得了。   “公子心情很好?”   她一边将兰绝托她买的东西摆放在桌上,一边温声问道。   前几日她遇到那个恐怖的男人后,吓得疯跑了出去,差点脚一滑,摔进山坳之中,还是兰绝拉了她一把,不然她指不定就会摔得头破血流。   趁此机会,卫芙蓉跟兰绝认识了一番,还不住地道谢,说要报答兰绝的恩情。   她年纪小,嘴巴又甜,兰绝思量一番,便托了她一件事。   他给了她一笔钱,还写了一张清单交到了她的手里,上面列的都是些小女儿的玩意,有小玩偶,珠子,珊瑚手串,甚而还有一把价值不菲的古琴。   想必是要送给未婚妻的礼物。   兰绝点了点头,那笑意依旧不减,道:“柔枝来了。”   卫芙蓉立刻想到那张艳丽的面孔。   什么?她竟然在兰绝的家中?   “能否劳烦卫小姐一件事?”   “公子请讲。”   兰绝耳尖染着淡淡的红晕,他将那装着嫁衣的盒子给了卫芙蓉:   “烦请你帮在下,将它转交给柔枝。”   卫芙蓉不动声色地接过,那盒子用的是香楠木,上面的花纹绮丽多变,看得出花费了不少心思。   这位兰二公子对他未婚妻倒是重视。   卫芙蓉并未如兰绝所说的那般,先去往卿柔枝所在的闺房。   而是在半路拐了个弯,走到侧门,招来她的马车夫,将一个纸条送到马车夫的手里:   “务必交给常太守,就说他要找的人,找到了。”   柔枝没想到开门迎来的,是抱着盒子,巧笑嫣然的少女,她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见到卫芙蓉了。   “柔枝姐姐,我是来给你送嫁衣的,这是兰公子特地让琅华阁为你定做的嫁衣,你快试试看。”   卫芙蓉捧着盒子递到她面前。   “进来吧。”卿柔枝把人让了进来,她的目光在外面转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人。   “姐姐怎么了?”   “没事。”卿柔枝转过身,卫芙蓉已经把盒子打开了,她直接拿出了那件嫁衣,展示在卿柔枝面前。   一片火红在眼前绽开,夹杂着灿然的金色。   这样极富冲击力的,浓烈的红色,她甚至觉得眼花了一瞬,便没来得及细想卫芙蓉贸然的举动。   “姐姐快试试吧,”   卫芙蓉把嫁衣塞进她手里, “我想兰公子让我来送嫁衣,便是想让我替他看看姐姐穿上嫁衣后美丽的样子。公子看不见你穿嫁衣的样子,想必很是遗憾吧。”   卿柔枝抚摸着精致的衣襟,袖口,好像自己曾经,也穿过这么一件衣裳,那似乎是在一个万众瞩目的高台之上,只不过她走向的那个男人面容模糊,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突然有了一个猜测。   难道,她曾经嫁过人?   所以才会没有守宫砂,才会在面对那些情·欲之事时,没有什么波澜吗?   女子皱着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却并无半分惊喜羞涩,而是无比平静。   哪怕她手里拿着的,是琅华阁万千少女梦寐以求的凤冠霞帔,都像是在看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卫芙蓉莫名有些忿恨,明明兰绝公子那么喜悦,她凭什么表现得像是跟她无关,难道她就一点都不喜欢兰二公子吗。   那么美好的男子,她拥有了,为什么不珍惜。   卫芙蓉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却听她道:“试试吧。”   卿柔枝见过兰二公子的丹青墨宝,有几次她来拜访时,看到他在纸上绘制一些精美的花鸟。听到她的声音便立刻收了起来,不着痕迹地引开了话题。   如今穿在身上才知,原来他所绘制的,就是这件嫁衣的图样……她莫名想起,兰绝对她说的那些话。   他说喜欢她,想要与她共度一生。   他对她,好像是真心的。   卿柔枝却有些怅然若失,她呢,她想要嫁的,是兰绝吗?   一袭大红色嫁衣包裹着女子的身躯,妖娆而灼目,乌黑的长发如流泉倾泻,便是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饶是卫芙蓉也呆呆地看着,难怪,难怪就连兰绝那样的人也放不开她,但凡见过这张脸,就没有不为她折服的吧。   卫芙蓉却莫名想起那天大雨,她们救的那个男人,忍不住道:   “柔枝姐姐,我好像知道,那个害你没了清白的男子是谁了。”   她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否则那人怎么会对卿柔枝这么在意,还收下她的外袍?   “你还记得下暴雨那天吗?”   卿柔枝摇头,那次回家后发了一场高热,醒来后她便什么都记不清了。只是从那之后,卫芙蓉便没来找过她。   卫芙蓉也没指望她能记得,简略提了一下那天的经过,骇怕不已:   “我不过想要与他说几句话,他便骂我聒噪,还命人放冷箭,想要杀了我。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暴虐残忍的男子?”   她抚着胸口,“他也来了南柯郡,怎么办啊,他一定是来找你的。我觉得他来头不小,不会毁了姐姐跟兰公子的婚事吧。”   说完,卫芙蓉观察着卿柔枝的表情,以为会看到惊恐、羞愤,未料她只是蹙眉道:   “他长的什么模样。”   “柔枝姐姐……你不会认识他吧?”   卫芙蓉看她的目光微变,“难道,姐姐并不是被强迫的,而是自愿与那个男人……”   这可是通奸!是要被浸猪笼的!兰绝知不知道这件事?   卿柔枝不语。   卫芙蓉叹气道:“姐姐,我觉得,你还是同兰公子坦白吧,纸是包不住火的,那个……人都找上门来了。”   她本想用“奸夫”一词,到底是闺阁少女,没好意思出口。   只觉得不齿,这样的女子怎么配得上兰二公子?   卿柔枝并未理会她的眸光,而是兀自陷入了沉思,这几天她所经历的种种古怪,似乎都是从失忆开始的。   大哥给她的药,真的只是调理身体的药吗?   卫芙蓉还在劝她向兰绝坦白,卿柔枝心想,那个男人斥她聒噪,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口中道:   “知晓了,我会向兰绝说清一切的。”   卫芙蓉道:“那姐姐就将嫁衣脱下来吧。”   谁知话音一落,一道带笑的男声骤然响起,“穿上去就别脱了,正好八抬大轿,迎入本官的府上。”   房门被大力踹开,一个身材瘦削,穿着深青色官袍的男子,大剌剌走了进来,往那一坐。两个士兵殷勤地给他端茶倒水。   只见他约莫三十上下,一张白皮俊面,清瘦的下巴上,蓄着短短的山羊胡须。不是常太守,还能是何人?   他上下打量着卿柔枝,露出些惊艳之色:   “二小姐。本官真是四处求你而不得啊,没想到,你还真的躲在你未婚夫家中。”   “小女卫芙蓉,见过大人。”   常青山挥了挥手:“来人,送卫小姐回府。”   卫芙蓉福了福身,随着士兵快步离开,少女一脸的慌张在踏出门的时候荡然无存。眉眼隐隐有着讽刺。   这一次你在劫难逃了,卿柔枝。   “我未婚夫何在。”   常青山吹了吹茶沫子:“你未婚夫?你是说那个胆大包天的贼人?不妨告诉小姐,昨晚太守府抓了个刺客,似乎是叫什么……照行。是个硬骨头,刑讯了大半夜,命都要没了,才肯画押招供。”   他啧啧两声,“这个兰绝,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却是个胆大包天的,竟敢命人行刺朝廷命官。”   兰绝怎么可能行刺他?   卿柔枝冷冷道:“你这是颠倒黑白,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常青山嗤笑一声。   在南柯郡,他常青山就是王法。   “跟本官走一趟吧。”常青山眯着眼笑,“小姐细皮嫩肉的,本官也不想对你动粗。”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摸她的下巴,被卿柔枝偏头躲开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   常青山拍拍手,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便走进了屋内,一声令下,“带走。”   卿柔枝身上的嫁衣还未脱,便被仆妇堵住了嘴。这些人也不知从哪找来的盖头,给她蒙在了脸上,一身下来倒是与新嫁娘无异了。   仆妇还用一圈麻绳,将她的手腕反绑,紧接着不容反抗地把她塞进了一顶花轿。   被一团浓烈的暖香包裹着,卿柔枝只觉头昏眼花,隔夜饭都要被这股香气熏得吐出来了。   ……   “你说你逃什么?”有人在她的脸侧缓慢抚摸着,他的手背冰冷,沿着她的下颌线,一路触到脖颈,蓦地单手将她扼住。   “离了朕,就变得这般狼狈,”指尖缓慢收紧,那男人嗓音冷淡地调笑着,隐隐带着一股怒意,“你让朕很不高兴。卿柔枝,你说是朕是掐死你,”   突然俯身,舌尖在她耳廓描摹:“还是做死你?”   大掌一用力,就将她的衣衫撕了开来。   “不要——”   卿柔枝猛地惊醒,长睫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   她惊魂未定,手指抚上脖颈,那个梦太真实,她甚至还能清楚回想起,被他掌心攥住的力度。   身体里的一些记忆被打开,热度噌地升上了脸颊,她想起卫芙蓉的话……那个夺走她清白的男人,和这个梦里的人,是同一个吗?   他自称朕。   难道,是大越天子?!   这不可能……她连皇宫都没去过,怎么会招惹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卿柔枝安慰着自己,也许,只是一场荒唐梦……   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她没穿衣服,浑身浸泡在暖融融的汤泉中。   不少红的、黄的花瓣在水面上飘散开来,品味颇为独特……   “小姐醒了。”突然,一道细细的嗓音响起,卿柔枝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子跪坐在池边,她长相清丽,手中拿着帕子,自报家门道:   “我是常太守的嫂子,我姓林,虚长你几岁,你可以唤我林姐姐。这里是太守在郊外的别院,平时少有人来。”   顿了顿,又道:“我奉太守之命,服侍小姐沐浴更衣。”   林氏跪坐在池边,撩起她披在后背的发,在她肌肤上缓慢擦拭着。许是察觉出了她的僵硬,她安慰道:   “小姐放心,常太守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卿柔枝不语,明显的不信。   林氏却笑道:“就算小姐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太守也不会对小姐有任何无礼的举动,这一点,我可以向小姐保证。所以,你不必太害怕。”   “他要用我招待那位宛京来的大官,对吗。”   林氏沉默了。   卿柔枝抱紧双臂,一言不发。   林氏道:“你逃不掉的,南柯郡是他的地盘,没有人能管得了他。你的未婚夫也因为这件事受到了牵连,在牢狱中生死未知。如果你跑了,你的未婚夫可就没命了。”   “不仅是未婚夫,还有你的家人……”   林氏循循善诱,低低道,“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女人,更应该想明白,凭借我们自己的力量,是斗不过他们的。   与其反抗了落一顿毒打,不如屈服顺从,也能少吃点苦头。我听说那位大官是天子跟前的红人,你跟了他,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总比你那瞎了一双眼睛的未婚夫要好些……”   “你是说,如果想逃的话,会被常青山毒打?”   卿柔枝很快就从她口中发现了疑点,既然这位林氏是太守的嫂子,不是应该跟太守的哥哥住在一起吗?   又怎么会在太守别院,还被指派来伺候她?   而且那番话,若非处境相似,跟她同病相怜,是很难说得出口的。   就在刚刚林氏给她擦背的时候,卿柔枝看到,林氏的手臂上有着道道的淤青,还很新鲜,想必是不久前新添的。   从那些追缉她的士兵口中,卿柔枝得知,常青山的上一位妻子便是被他送去讨好了上司,后来不知怎么死了。   常青山便一直未娶,对外装得情深似海,实则是为掩饰这些腌臜之事。   难道这个常太守不仅对自己的妻子下手,他对嫂子也……   林氏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同卿柔枝说的话有些多了,脸上有着淡淡的悔意。   她低着头道:“我给小姐穿衣。”   之后任凭卿柔枝再跟她说什么,林氏都一问三不知,还命人将她送回了房间,让她好好休息。   望了望守着门口的人高马大的仆妇,卿柔枝愁得不行,也不知兰绝现在怎么样了。   想了想,还是请求见太守一面,只说自己想通了,同意他的条件,只是她也有一些要求,否则,便以死明志。   不到一个时辰,常青山来了。   卿柔枝端坐在桌边,暖黄的烛光,映得女子眉眼如画,那嗓音亦是柔和似梦,“第一,我不愿同你成亲。”   常青山笑笑,倒是爽快应了,毕竟那一位,不似前一位有淫人.妻的癖好,想来也没多大事。   “第二,放了我的未婚夫。”   常青山抚着袖口,笑道:   “这点,小姐不必担心。卫家那位小姐一早就打点过了,此刻正围着那兰二公子嘘寒问暖,大献殷勤呢。   卿柔枝一怔,袖口下的手指握紧了些,卫家经商,又与太守府常有来往,看来今日此事并非突发,而是早有预谋。   只怪她先前,未曾警惕那卫芙蓉。   “最后一件事……不知大人可否,将那位大官的喜好透露一二,”   卿柔枝垂着眼睫,嗓音哀婉道,“小女子怕疼也怕死,还请大人看在相识一场的情面上,不吝告知。” 第57章 、【57】   常青山有些意外。   他收到消息时, 还以为这位卿二小姐,要先同他周旋一番。   毕竟,没有人能对这样的事处之泰然。   美人多傲骨, 他对美人,一向极有耐心。   何况这位, 还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便是进了宫, 靠这张脸,也能挣一个宠妃当当。   谁知道, 她一上来就跟他谈条件。   大有与他合作的意思。   莫非一早就存了攀附的心思,只是之前一直在, 待价而沽?   常青山重新打量起这个女子。   是个有头脑的,万一得了那位的喜欢……   他当即换了一副嘴脸:"之前对小姐多有不敬, 是在下失礼。望小姐海涵。今后还有多多仰仗二小姐的地方, 还望小姐不计前嫌,在那位大人面前,多多为在下美言。"   他不无谄媚,向卿柔枝介绍了一番那位通州刺史的来历。   对方姓郑,祖上多是武将,他亦是武人出身,最厌繁文缛节,平生最喜柔弱多情的解语花。   身边有几个通房, 却迟迟未曾娶妻,只道是未曾遇到合心意的。   这世上男子,尤其勋贵之家, 大多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癖好。   比如常青山, 好他父兄的妻妾, 再美的美人, 若没有那层关系,在他眼中,便与枯骨无异,刺激不了他的欲望。   这个郑刺史的喜好,比常青山更为难以启齿。   最好房中鞭打女人,一些手段,玩死了不少柔弱的姬妾。   因事情做得隐秘,并未被人告发。   后来不知怎么,喜欢上了良家女子,尤其是处子。   卿柔枝默不作声地听着。   "在下还为二小姐安排了一个护卫,小姐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吩咐他。"   常青山摸着山羊胡,笑得满脸褶子。   卿柔枝的配合让他通体舒畅,只觉将来供职内阁、青云直上有望,红光满面道,"阿九。"   话音一落,但见罡风袭来,一个身穿黑衣、身材高大的男人,赫然出现在眼前。   卿柔枝吓了一跳,这人怎的凭空出现?   莫非之前……一直藏身在她房中?!   这个常青山,倒是对她百般防备,竟然用这样的高手来看管她。   男人不仅身手极好,一口嗓音更是低沉磁性,像是在哪里听过。   "见过大人。"   他长发扎成马尾,看上去不过二十的年纪。脸上戴着个银色的面具,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巴,和一双冷冽的眼眸。睫毛极长,蝶翼似的微颤着,拓下一片阴影。   皮肤白皙,泛着似玉又似雪的光泽,引的人不由自主往他看去,想要瞧瞧他的容貌。   "小姐一片诚心,本官也不能辜负。为刺史大人安排的接风宴,在七日之后。这七日,小姐可以外出逛一逛,散散心。阿九会保护你的安危。"   说着保护,实则是监视。   "阿九?"卿柔枝红唇微启,轻声呢喃。   感觉那男人看了自己一眼,"是。这是属下的名字。"   没想到,他竟会回应自己,卿柔枝抬眼,只能看到一截修长如玉的脖颈,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常青山笑道:"他是我的护卫,因伤了容貌,才不得不以面具遮掩。放心,他功夫极好,便是大内高手都及不上。绝不会令小姐受到分毫的损伤。"   卿柔枝不可思议。一个郡县太守,身边竟然会有比大内还要厉害的高手?   常青山走后。   "你是他豢养的私兵吧。"   话出口卿柔枝也有些惊讶,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猜测?这不该是她一个经历不多的闺秀会有的想法。她愈发对自己丢失的那段记忆,感到了好奇。   那人抿着薄唇,并未回答,有种拒人千里的冷漠。   卿柔枝看着他线条分明的下巴,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嘴巴都很严实,便不再追问,只道:   "今晚,似乎是十五?听说街上有一场灯会,阿九,你随我去看看吧。"   男人终于垂眼看她,淡淡的问询。   "你家大人不是都说了,并不会限制我的行动么?"   说着她便起身,拿起了挂在屏风上的白色披风,披在身上,转头看那一动不动的男子。   对方亦是抬眼,与她对上了视线。   好漂亮的眼睛……像是能吸走人的心神似的。他突然迈动长腿,一口嗓音分金断玉似的动听:"走吧。"   她看到他腰间的佩剑,莫名觉得,不该是这一把剑……那应该是一柄沉黑的、华丽的剑……   出了门,套上马车。   阿九衣袖一扬,翻身上马的动作漂亮至极。男人居高临下,银色面具在月光下泛着泠泠的光。   修长如玉的手指勒住缰绳,便是赶个车也如此优雅,一点也不像是个小小的护卫。   怀着疑虑,她踩着脚蹬钻进了马车,片刻后,又挑开了车帘,看着那人宽厚的肩膀,低低道:   "你带银子了吗?"   "银子?"   他一顿,似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古怪,惜字如金地回了一个"嗯。"   卿柔枝道:"先去琅华阁。"   话音一落,那骏马便嘶鸣一声,拖着马车在道上疾行起来。   没想到他会突然策马,卿柔枝整个身子往车厢里一倒,不仅头发乱了,还被披风缠住了手脚,惊呼一声,便低低抱怨了起来。   男人眸子漆黑,却隐隐有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感。   很快,马车停了下来。   卿柔枝气喘吁吁地把自己解开,脸庞泛红,弯身探出马车一看,却未看到琅华阁的踪迹。   而是一条僻静无人的巷子,除了他们,别无旁人。她一惊:"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不语,甚至不曾看她一眼,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封信递了过来。   卿柔枝打开来一看,"你是我大哥的人?"   这封信,竟是大哥的亲笔信。   卿斐然的字迹漂亮极了,是很凌厉的笔锋,她以前学过,能模仿得一丝不差。   世人不会有人比她对大哥的字迹,更加熟悉。   "大哥让我跟你走?"   阿九转过身来,凤眸微睐,直勾勾地盯着她。   卿柔枝轻声道:"你且告诉大哥,这事不必他来操心。我想好了,我愿意去侍奉郑大人。"   话一说完,她竟从这阿九的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阴鸷。   可他薄唇抿起,嗓音依旧清冷:   "在下得到的任务,便是带回二小姐。小姐如此,着实令在下难办。"   卿柔枝坦然道:"我相信大哥会理解我的。通州是上州。通州刺史,官居三品,在这小小的南柯郡,没有人的权势能越过他去。如果我要找一个依靠,他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阿九似乎冷笑了一声,但他的声音依旧漠然:   "对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子,二小姐也能心甘情愿地侍奉对方?"   她感觉他情绪不对。   不过,既然是她大哥派来的人,对她的做法不能苟同,倒也不算奇怪:   "为今之计,大哥最该做的应该是帮助我,而不是派你来阻止我。"   对方呼吸发沉:"二小姐。"   他一字一顿,她甚至听出一丝切齿,"与一个陌生男人同床共枕,你就毫无芥蒂?"   卿柔枝恼了:"那你要我如何?刺史和太守一手遮天,整个南柯郡,都是他二人的囊中之物。我父亲小小五品官,又远在宛京,救不了近火。不瞒你说,之前我便逃过一次,有用吗?"   想到被污蔑成刺客的兰绝,她叹气:"我不想再连累任何人了。"   她喃喃:"没有权势和力量的保护,以这副容貌,哪怕将来嫁了人,也会出现同样的事。如今不是很好吗?我妥协了,不用吃苦,也能及时行乐。至少,不必再戴着幂篱出门了。"   她脸上的笑当真是轻松的、愉快的,不见半点被强迫的痛苦。   今日之情形,无不照应着,当初在宛京发生的一切。   只要拥有可以庇佑她的权势,那么不管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都没有关系。   男人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得死紧,呼吸莫名地发沉,他的喉结上下一动,意味不明地吐出四个字:"原来如此。"   "阿九,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卿柔枝只觉得古怪,   "没有。"对方冷冷道。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他一字一句,咬字极重,"跟不跟我走。"   卿柔枝莫名一阵惧意,忍不住拢了拢披风,把自己裹紧了些。只觉莫名其妙,这阿九,大概是怕空手而归,跟她大哥不好交代吧?   女子眸光湿润,长睫微颤,却是摇了摇头。   男人眼底嗔黑翻涌,像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他下颚微紧,垂着长睫,好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弧度。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再度勒紧缰绳,冷淡地丢下一句:   "不是要去琅华阁么。坐回去。"   卿柔枝不由自主地就坐了回去,突然反应过来,明明她才是主子,怎么反倒是他颐指气使的?!   ……   琅华阁果真是名不虚传,装潢华贵。大抵是今夜有一场灯会的缘故,阁中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琅华阁主要的顾客多是女子,不仅贩卖衣裙,也兼卖其他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珠钗首饰……   璀璨的灯光下,那一袭玄黑、身姿笔挺的男人吸引了不少目光。   他气质太好,无论是谁,乍一看去都不会觉得是谁家的守卫。反倒像是世家出身的将军武官。   十多年前,南柯郡还处于连年的战乱之中,无数□□离子散、苦不堪言。   当初,卿家大公子临危受命,带兵驰援于南柯郡。   少年将军英勇善战、一袭玄衣退敌无数,解救了无数百姓,深受大家的爱戴。   苍山之战后,卿斐然战死,南柯郡的先民们自发为他立碑着传,不再称呼其本名,而是以"大将军"为美称,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   是以,南柯郡的百姓们对于大越武将颇有好感,闺阁少女们,更是以嫁给武人为荣。   就连那位常太守,他的父亲,当年便是大将军的一员得力干将。   可以说常青山能够坐到今日的地位,得到南柯人的认可,亦是沾了大将军的光。   这男子的气质,与书上所言"大将军"的贵气天成、英武非凡,真真是像极了。   尤其戴着一张面具,更加增添了一丝神秘的魅力,引得不少小娘子频频回顾,含羞带怯,很想上前跟他搭话。   那男人却完全感觉不到这些注视,或者说,早就适应了被人瞩目。   一双清澈的凤眸,盯着那站在一堆衣裙前的女子,那女子侧颜精致,素手纤纤,抚过一件水红色的裙子,旁边的店小二立刻道:   "小姐容貌绝艳,这种明艳的颜色最衬小姐容光。穿着一定极为好看。"   卿柔枝却道,"这不是我需要的。"她红唇勾起,微微一笑,那店小二只觉目眩神晕,好像见到了神妃仙子。   "听说,你们这里可以定制裙裳?"   店小二勉强拉回神智,为难道:"这,定制的要价可是不菲。"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卿柔枝,咽了咽口水,道:   "小姐若是想要定制,可以随小的去往楼上厢房,小的请掌柜跟您细聊,"   "价钱好说。"突然,有人慢条斯理道。   一只修长的手臂稳稳伸出,挡住店小二欲接近的步伐,卿柔枝一看,竟是那个古怪的阿九。   他挡在她身前,几乎将她遮了个严实,口吻冷淡:"让你们掌柜的跟我谈。"   店小二狐疑,"你是?"   "她的护卫。"   此人虽然自称是护卫,但在琅华阁办事,店小二见过的人何其之多,没有一个有像他这样的气质,那眼神一瞥,满满令人发怵的压迫感。   况且这口气,一听就是个财大气粗的,店小二弯着腰,再也不敢怠慢,"有请,有请。"   全程,那个阿九都没看她一眼,径直上了楼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二楼的厢房处。   卿柔枝莫名觉得,自己好像遇到了一个金大腿?   忽略周围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她走到放置胭脂水粉的地方,拿起一盒口脂,默默看了起来。   "柔枝姐姐。"   忽然,一道怯怯的声音响起。   卿柔枝抬头,只见卫芙蓉一袭鹅黄衫裙,俏生生地立在那里,不知看了她多久。而她身后一人蒙着白绫,不胜清雅,正是她的前未婚夫,兰绝。   兰绝似乎也听到了动静,眉心微蹙,朝着卿柔枝的方向转过了身子:"柔枝也在?"   他就要上前,却被卫芙蓉紧紧地拽住了袖子,"兰公子,你别去。"   卿柔枝不知她跟兰绝低声说了什么,但见青年脚步定在那里,果真不再过来。   她心下怅然,却又有淡淡的释然,倘若他真能放下,对于他们两个来说,都是一桩好事……   卫芙蓉打量着卿柔枝,要想在琅华阁定制一条裙子,不是有钱就能办得到的,可刚刚那个人……   卫芙蓉哪里看不出来,就是那次大雨,她们遇到的男子。   他果真来头不小,竟摇身一变,成了她的护卫?   护卫,什么护卫,明明就是奸夫。   记恨那男人对她的冷漠和无礼,卫芙蓉道:   "我听说,姐姐最近在常太守那里做客。还想恭喜姐姐,就算没了兰绝公子,也能攀上一门高亲……怎么身边,又来了一位如此俊俏的护卫?"   "姐姐,他当真是你的护卫吗?"   她声音故意提高,惊讶道,"我怎么听说,你们是旧相识呢?不然,怎么为姐姐花银子,花的这般爽快?"   此言一出,立刻招来了无数女子的窃窃私语。   卿家二小姐的美貌,刚来南柯郡时,便传遍了,只她但凡出门,便会戴着幂篱,无人得见真容,今日一见倒是名不虚传,可这作风,却是……   卫芙蓉一句话就点明了她与三位男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哪怕大越民风开放,这般水性杨花的做派,都是为人所不齿的。   登时,那些看向卿柔枝的目光变了,掺杂着厌恶、不屑、嘲弄,议论声响了起来,"我还在她姐姐那买过一身料子,没想到那个面善的掌柜娘子,竟有这般品行不端的妹妹。"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这样的妹妹,那掌柜娘子定也不是个好的,你们别忘了,她可是个寡妇,说不定这卿二小姐,就是她教唆的。"   "难怪,这二小姐都不怎么出门,原来私底下,是个钓男人的好手。"   "太守大人那般忠厚之人,都被她这张脸给骗了。真是狐狸精。"   这些话,兰绝听着都觉得刺耳,何况是本人?   "卫芙蓉,"兰绝冷声,直呼少女的名字,已经有了怒意,"够了!"   卫芙蓉咬牙道:"她为了攀附权贵,把你害成那副样子,你还念着她?你知不知道,她早就想与你解除婚约了!你是没看见,她穿着你给她精心设计的嫁衣,一点,一点儿喜悦都没有。她根本不想嫁给你!"   兰绝被人当众戳穿了心事,嘴唇抿得发白,垂在身侧的手亦是颤抖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给拧得死紧,喉咙血腥弥漫,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卫芙蓉知道他心碎了,在为得不到那女子的爱意而心碎。   他越是这样,卫芙蓉便越是恼恨,想到这几天她的示好,都被兰绝婉拒,更是怒上心头,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今日就让你看清她的真面目!"   说着,她大步走向面色惨白的卿柔枝,捉住她的手腕,下巴一扬道:   "卿二小姐。你敢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发誓自己清清白白,与人绝无苟且?" 第58章 、【58】   卫芙蓉拽着卿柔枝的手臂不放, 甚至还想去掀开她的袖口让大家看一看。她手臂上,根本没有贞洁女子该有的守宫砂。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她一个与人苟且, 行为不端的荡.妇。   凭什么在兰绝的心中如此纯洁。   突然,她脖颈一凉。   “松开。”   敲冰戛玉的嗓音, 冰冷得不含一丝温度。   卫芙蓉一抬头, 对上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瞳。   他的剑鞘,稳稳地搁在她的脖颈上。她毫不怀疑如果她不松手, 他会当众抽出剑来,杀了她。   他根本不会顾忌场合。他做的出这样的事。   如此念头在心尖掠过, 卫芙蓉骤然把手松开。   她满脸惊恐,一步一步地退回到兰绝身侧。   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将卿柔枝护在身后。   他像巍峨的山, 挡住所有侵袭向她的风雨。   慢慢地,琅华阁内,再无一丝议论之声敢响起。   这男子眸光骇人。   被他看到的人无不觉得脖子一凉,好像随时都会惹来杀身之祸。   “兰二公子。”   他眸光锋利得像是能将人刺穿,根本不看卫芙蓉,而是盯着那缚着白绫的人道,“管好你的爱慕者。”   “你应该知道欺辱我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卿柔枝觉得“我的人”三个字十分有歧义。他不是应该说, 我主子么?   但她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反驳,看着男人宽厚的背,心口激荡着莫名的情绪。   好像很久以前也发生过相似的一件事。   那时她也置身在漩涡的中心。   那个时候, 她就在期盼着……有这么一个人挺身而出, 保护她。   店小二突然走到她身边, 恭恭敬敬道:“请小姐随小的移步, 我们大老板想请您喝一杯茶,顺便聊一聊定制衣裙的事宜。”   众人哗然,尤其卫芙蓉,更是不可置信到了极点。   琅华阁的大老板?!   亲自招待?!   卿柔枝刚来不久,自然还不清楚,   但南柯郡无人不知,琅华阁的大老板轻易不露面。   就连常太守都不一定能让这位富可敌国的大老板,屈尊见上一面。   卫芙蓉生生退后一步。   琅华阁一向势利,怎会对卿柔枝这般谄媚。定然是看在那男人的面子上。   她蓦地想起卿柔枝说,他来头不小。   到底……是什么人?!   卫芙蓉此刻十分后悔,要知道她奸夫来头这般大,打死她都不敢招惹的!   不禁面露怯意,勾住了身边人的袖子。   “兰二公子,你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她与人有染,不清不白。”   兰绝哑声道,“我爱慕她,与她清不清白,有什么关系?”   他字字泣血,“卫小姐眼中的清白,究竟是什么?是身体吗?”   “我不需要听旁人的言论,我只听我自己的内心。哪怕她不爱我,在我心中,她依然是世上最清白干净之人,任何女子都比不上。”   兰绝冷冷道,拂袖而去。   这一次,轮到卫芙蓉面色惨白。她拔腿欲追,却被一柄折扇拦住。   “你就是卫芙蓉?”   那是一个相貌俊朗的锦衣少年,卫芙蓉从未见过的陌生脸孔。   他风流地轻笑了一声,突然凑在她耳边,低低吐出了几个字。   卫芙蓉就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   惊骇一瞬铺满了她的眼瞳,她浑身震颤不止。   “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   卫家私售禁药这种事,他怎么会知道?   “你可知站在你面前的这位爷是谁?”少年身边一个守卫打扮的人笑道,   “天子近臣,官拜御前军都统制的建陵王世子。”   建陵王世子,褚慕昭?   卫芙蓉肝胆欲碎,他堂堂世子,为何会现身在这小小南柯郡?   如果,这个人是建陵王世子……   那么,那个男人……   他、他是……   卫芙蓉这一次的恐惧比起前一次更甚,她望着那少年潇洒离去的背影,手脚止不住地发冷。   完了,完了……这一次,她闯下了弥天大祸!   卫芙蓉瘫软在地,恐怕这一次赔的不止是她一人,而是……卫家满门!   ***   卿柔枝对阿九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不过是上前交涉一番,竟能让琅华阁的大老板亲自接待?   他真的,是大哥派来的人吗?   “阿九。”   “嗯。”   他在她身后,沉声应。   从琅华阁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   月朗星稀,她低着头,没上马车,而是打算去河边走一走。   “你能不能给大哥捎一封信?”   “不能。”   “为什么?”   他冷冷道:“我必须对小姐寸步不离。”   顿了顿,补充道:   “不能离开小姐身边超过半刻钟。”   “啊?”   大哥给了他这样的命令吗?听起来怪怪的。   但阿九好像将这样的准则深深地牢记于心,修长的手搭在腰间佩剑上,亦步亦趋,一副不容违抗的架势。   卿柔枝只好叹气,她拗不过他:   “那我们先在附近逛一逛吧。”   “对了,那件裙子,走常青山的账。”   他要拿她做那个人情,她何必为他省钱。   阿九却没有说话,她抬头看去。男人侧着脸庞,下颌连同脖颈的弧线分明,银色面具焕发着冷冷的光。   他在看河上的灯。   她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他一定在皱眉。   男人喉结一动,“寻常女子遇到这样的事,不说大吵大闹,至少也会哭一场。”   “你为何不哭?”   她看向他漆黑无光的眼瞳,“哭?”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应该哭。”   她觉得他这话莫名其妙的,什么叫她应该哭?   他却不紧不慢道,“我见过一个与二小姐很像的人,她也不会哭。如果人感到悲伤就会哭的话,那么当初的她,为什么不哭呢。”   那一年他在井边见到她,见到那双眼睛。   一双美丽的、纯净的、空洞的眼睛。   他一下子就看到她的内心深处。那么多,那么多的悲伤,那么那么的绝望。   七情六欲,他虽然不能理解,却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如果,人会在感到悲伤和痛苦时,而无助地哭泣的话。   那么,她为什么不哭呢。   少年的他为此感到深深的困惑。为什么别人都会哭,就她不会呢?   所以,很想把她弄哭。不论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想要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因他而哭泣的样子。   那会让他感到一种就连灵魂都在战栗的满足。   “谁说悲伤就会哭?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卿柔枝觉察到,这个阿九似乎对于情绪的感知,迟钝到近乎漠然的地步,不然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与他给人的感觉大相径庭,倒是显得……单纯。   这个想法一出,就见他正看着河边那些一边放灯,一边偷偷抹泪的人们。眼神果然十分冷漠,毫无正常人会有的惆怅之情。   “人们放灯呢,是为祭奠死去的亲人,”卿柔枝亦是望去,那些飘零不定的光影,像是星河在其中旋转。   明明她的亲人都在,为何还是感到,心底里空落落的呢,“希望这些河灯能够将他们的思念,带到那些亡灵的身畔。”   阿九偏偏说一些煞风景的话:   “已死之人,有何好思念的。”   她惊讶,“阿九没有故去的亲朋么?”   “他们都死了。”他语气漠然,带着点她读不懂的情绪。又不知为何,语气放缓了下来,“唯有一人,还活在世上。”   卿柔枝想了想,走到一家摊子旁,买下两盏灯。   一盏送给他。另外一盏自己拿着。   男人宽大的手里提着一盏精巧的兔子灯,垂眼盯着,融融的光好像给他眸底染上了一分暖色。   “阿九为他们放一盏灯吧。”   他看着她在河边蹲下,将手里的那盏花灯推远,看着它顺水而下。它在那么多明亮、精致的花灯之中,显得如此不起眼,她却用一种无比温柔的眼神望着它。   “你为何人而放?”   “我为自己而放,”   她道,“从今往后,就不再有卿二小姐了。”   阿九俯身,手一推,也将那盏兔子灯推远了,“你这话说的,倒像是要脱胎换骨了一般。”   “可不正是脱胎换骨?”   她拍了拍衣裙,站起身来,指着那黑沉沉的河水,笑道,“两条路。”   “要么跳进这条河,沉进去,当一具无主的尸骨。要么侍奉权贵,活下去。”   “我选择第二条。”   “活着可比死了更难。”   “是啊,很难很难……但是很久以前,似乎……有这么一个人对我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记得他的眼睛,却忘记他是谁了。”   她轻声说,“我想活下去,慢慢找到这个人。我有预感,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卿二小姐。”   她发现他唤她时,嘴角总是挑起浅淡的弧度,语气亦是带着散漫的笑意。   好像这是个多么有意思的称谓似的。   他缓慢地说:   “如果我有第三条路,你选不选。”   “第三条路?”   她惊讶地看他,他却挂着那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一直没说第三条路是什么。   回去马车的路上,他们路过了一家酒肆,浓烈醇厚的酒香顿时漫了过来,勾住了卿柔枝的步子。   那酒招上写着三个大字:“忘忧酒。”   大抵是因在河边一起放了盏灯,没了之前的生分,卿柔枝指着那三个大字笑道,“说起这忘忧酒,乃是南柯郡一大特产。据说饮用此酒的人,可以大醉三个日夜不醒。醒来之后,便会忘却一切烦扰,整个人精神百倍,宛如重获新生了一般。”   阿九默不作声。   “人们在酿酒的过程中,会加入一味南柯郡特产的奇药,忘忧草。有个传说,从前有个为情所伤的女子,就是在服下忘忧草后,断情绝爱,得道升仙的。”   “忘忧草。”   那人终于给了她回应,声音淡淡,像是在宣布什么,“很快就会成为大越的禁药之一。”   所谓禁药,便是禁止在市面流通的药物。但有买卖者,就是触犯国法,按律论处,更别提拿来酿酒。   卿柔枝困惑不已。   这忘忧无毒,也不会成瘾,南柯人也只是在酿酒的过程中加入适量,怎会成为禁药?   再说了要禁一味药,非极大的权势不可能办到。就连常太守,都做不到。   “说得你好像能颁布诏令似的。”   她不以为意。   阿九也并不在意,他似乎只是通知她这么一句。卿柔枝看着他这副对人爱搭不理的模样,忍不住使唤他:   “去买一坛忘忧酒吧。”   “酒钱我来付。”   见他一动不动,她推了他一把,顺便把一锭银子塞进了他掌心,“快去呀。”   他看了她一眼,这才迈动长腿,不情不愿地走向那间酒肆,而卿柔枝则向路边的小乞儿走去,托他去长姐的住处,向他们报个平安。   ……   忘忧酒买是买来了,那人却不许她喝,眸光强硬,她只好答应下来,反正她本意也是支开他,并不是真的要喝酒。   许是这些天过于疲惫,回去的路上,她竟蜷缩在马车上睡着了,中途却被打斗之声惊醒。   春夜总是温暖潮湿,四处涌动着馥郁的花香,隐隐血腥弥漫。   那人手握长剑,一招一式无不漂亮至极,身形翩若惊鸿,与数十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就算被合攻也丝毫不落下风,反倒游刃有余。仿佛是在戏耍那些刺客一般,并不一击毙命,而是挑断了他们的手筋脚筋,淡声询问幕后主使。   他这样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对方,刺客前仆后继,下了死手。   男人面具被挑开,露出俊美浓烈的五官。   一双狭长的凤眸瞬间闪过杀意,透骨的寒,   “找死。”   看清他脸庞的那一瞬,卿柔枝心口一震。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涌了上来。   与此同时,男人绑成马尾的发带亦是散开,满头长发顿时披散下来,丝绸一般水润顺滑。   血雾之中,他就像是降临人世的月下杀神,手起刀落,便是一条性命。   卿柔枝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空灵的梵音。   南柯一梦终须醒。   浮生若梦皆是空。   褚妄。   褚岁寒。   九郎。   阿九。   集会的擦肩而过,茶楼的惊鸿一瞥……槐树下的重伤相遇,树洞里的咫尺之距。   她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包括大哥不是大哥,而是裘雪霁,那个与大哥有三分相似的和尚。   那一天,她在马车上醒了过来。在车厢中,除了中箭昏迷的兰绝外,便是一身纯白袈裟的裘雪霁。   他悲悯地看着她。   “你们带我出来,究竟想做什么?”   卿柔枝总觉得,不是为了成全兰绝那么简单。   无论是她长姐还是这个和尚,都不像是会因为一己之私,而乱来的人,“如果只是因为我,大师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出此事,对吗?”   “娘娘聪慧。”   “违背娘娘的意愿作出此事,是贫僧的罪过。阿弥陀佛。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裘雪霁用那双与大哥格外相似的眼睛,静静地盯着她。随即缓声道,“继续留下,娘娘会惨死宫中。”   他一句话,便封住了卿柔枝所有回头的心思。   “……惨死?”   她愕然。   “为今之计,唯有暂避宫外,”裘雪霁道,“除了娘娘的命数之外,贫僧还算得一卦。娘娘逝去后不久,世间纷争再起,大越将经历一场灭顶之灾,气数终尽。”   “这……怎么可能?”   裘雪霁道,“一切缘法,系于一人之身。便是那位天生无情的帝王。想必娘娘在他身边也知道,他本性暴戾,嗜血如命,弑父杀兄,一生无子。娘娘的存在,是牵绊此人的唯一一根,也是,最后一根绳索。”   “娘娘逝去后,他会在半年之内,屠尽萧氏与卿氏满门、诛杀包括建陵王世子在内的有功之臣、不纳贤荐、大兴征伐、穷兵黩武、致使民不聊生、黎庶涂炭——”   “天启三年,大越亡国。”   平淡的八个字,却预示了腥风血雨的将来,听得她脑子里“嗡嗡”声响成一片,“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   他竟会成为一个史无前例的暴君?   想到那人的性子……似乎,也不意外。   “想必娘娘的大哥,我的挚友,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   “卦象显示,娘娘是那场大难中最大的变数,亦是阻止一切灾祸降临之人。此为忘忧丹,”裘雪霁指着一物,道,“亦是破局之法。”   “忘忧无解,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一味毒药。你会忘记他九次,九次以后,你会重新回忆起一切。那时娘娘所遇到的陛下究竟是无心、还是有心,就要看你们二人的造化了。”   ……   让一个无心之人,生出爱人之心。   “乱跑什么?”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褚妄喘着粗气,猛地将人抱进怀中,手臂上肌肉紧绷,像是要把她拦腰截断。   真的不能放她离开他的视线!什么半个时辰,一分片刻也不能!   发现车厢里空无一人的时候,他的心口忽然涌上无边无际的恐慌。   那是从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感受。   灭顶的窒息扼住了喉咙,他好像回到了八岁那年,被庆嫔关在冷宫,即将活活饿死的时候。   在那个时候,他嗅到了那丝,只存在于幻觉中的香气……   他循着这股香气,找到了她。竟然躲在树后,蜷缩在这样脏污的地方。   白色的披风沾上泥巴,长发披散下来,缠裹全身,仿佛碰一下就会碎掉。   他呼吸不由自主放轻,慢慢靠近。   只怕惊扰了什么。   被他紧紧地抱着,卿柔枝靠在那宽阔而冰冷的胸膛,一时觉得安心,一时又觉得很是混乱。   太多的记忆在一瞬间涌上,搅得她脑子里针扎似的疼。什么都思考不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很快,褚妄便发觉了不对:“你怎么了?”   他放开她,捧着她的脸。   只见那一张尖尖的小脸苍白得可怕,唇色却又嫣红无比。   有些发怔地盯着他瞧,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褚妄想到一个可能。   心口一瞬如同针扎,密密麻麻的疼。   他眼底漫上血红。   “你又忘了,是不是。”褚妄的眼底浓黑得可怕,攥住她肩膀的手,也在缓慢地收紧,骨节隐隐泛白。   他的气息突然变得危险而可怕。   卿柔枝没想到,他会突然吻下来。   那吻乱乱地落在她的唇上,侵略性极强,探入她口中,吮得她舌根发麻,搅动水声一片。   扣着她腰的手指也像铁块那般,深陷进去。   “唔唔唔……”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失控。   刚刚分离一瞬,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又被他死死封住。   嘴里尝到咸涩的味道,她怔怔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颤抖着,白皙的脸庞上,两条泪痕滑下。   她这次看得很清楚。   他在哭。   “唔”   “你干什么!”   卿柔枝被他吻得发痛,整个嘴巴都是麻麻的,他几乎是在她唇上撕咬,血腥弥漫。   她疼得颤抖,忍不住推开他,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那一耳光留了力道,可他没有防备,脸上很快浮现出了淡淡的巴掌印。   褚妄根本不在乎,他更在乎的是另一件事,“你还真的敢又把我忘了!”   男人唇瓣红.肿充血,大掌烦躁地拢了拢头发,披头散发,整个人散发着暴虐的气息。   突然,他一双布满血丝的凤眸死死地盯着她,明明那么狠毒的表情。   眼底却湿漉漉的,莫名委屈。   不知为何卿柔枝想到了那一夜。   他从后面把她抱住,将头埋在她后颈,在她耳边一边流着泪一边放着狠话。原来那个时候起他就开始动摇了,一向强大的自信有了裂缝,他开始充满不确定。   那个时候的他……恐怕就是在哭。   这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也有被她虐哭的一天,不知为何,卿柔枝心底暗爽。   她顿时吃惊不已——   不会是被他传染,也有了那欺负人的毛病吧?   她一直不说话,神思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根本不在乎他。   褚妄的双眼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上胀胀的感觉。   他猛地背转过身,玄黑衣袖一扬,抬手一剑劈在了树木上。   这一剑戾气极重,将那二人合抱粗的树干直接当中劈成了两半,震动极大,吓得卿柔枝一个哆嗦。   他手里死死地握着剑柄,沉沉的喘气声在这片树林里格外清晰。   一瞬间,又冷静了下来。他转过身,大步朝她走来,一把握住她的肩膀。   却留了几分力道,不像之前那般要捏碎她似的。   男人疾言厉色,声音大得像是要把她给震聋,“你给我听好了。我叫褚妄,字岁寒,宛京人士,家中行九。年方二十,不曾婚配。”   他眸光骇人地盯着她,像是要一口吃了她。   “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时时刻刻待在我的身边,哪里也不准去!” 第59章 、【59】   这样一番话, 让卿柔枝怔住了。她还从没听过褚妄这样煞有介事地介绍他自己,就好像要把这些字句深深地凿刻进她脑海中似的。   见他身子压低,眸子里流窜着躁动和欲.火, 又要再度吻上来。   她唇舌木木的胀.痛,哪能让他得逞, 连忙捂住了嘴。   瞪圆了眼睛看他: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是啊, 为什么这样对她,在她眼中他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   褚妄面无表情, 额角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凸显出来,他凤眸凌厉, 眸光如刀,几乎能穿透她的手背, 落在她的每一寸皮肤上, 像是在凌迟。   忽然间,他高大的身影欺压了下来,将所有光线都遮蔽殆尽。   逆光之中,他神情晦涩。   “因为我恨你。”   男人的一双眼眸冷得像冰,在他鉴照下,心都要结成冰。   说着恨,她却感到他扑在面上的气息滚烫热灼,欲求不满, 更别提刚才他的眼神压根就是想要的不得了。   原来他恨一个人的方式是把对方亲到窒息。   卿柔枝咬住了嘴巴,她别开了脸,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脆弱和惶恐,   “为什么……”   见她这样的懵懂无措, 完全不理解他激烈的情绪从何而来, 就像一拳头砸进了棉花里, 无力感在蔓延。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捏得咯吱作响,她似乎听见了,吓得闭紧了双眼。   一声怒吼骤然在耳边炸响。   “睁开眼!”   “看着我!”   ……耳朵要聋了。   卿柔枝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打开眼睫,只见男人五官阴冷,长发披散而下,被汗水打湿,丝丝缕缕地黏在颈侧,脸色显而易见的暴怒。   却又死死地压抑着。   他眼睑的血迹晕了开来,像是在眼尾绘制了一枝桃花,无端的昳丽妖冶:   “既然忘记了,就该忘记得彻底一点,为什么说想要找到那个让你活下去的人?”   “难道你就这么恨我,不仅从我身边逃离,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忘记我,永远舍弃我们之间所经历过的一切?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方式?”   他声声不停,原本清冽的声音,听上去有着很重的鼻音,说到最后竟带上了一丝沙哑。   她甚至听见他在上一句话和下一句话之间,那隐忍的抽泣声。   卿柔枝睫羽乱颤,双手紧握成拳,垂着眼不去看他的表情。   只低低地问了一句:   “那些追杀我们的……是谁?”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把他的所有愤怒、不甘、委屈都死死地堵住,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褚妄沉默下来。   卿柔枝抬眼,被无视了所有情绪的男人,流露出了一种茫然,那是孩童才会出现的神情。慢慢变得僵硬,又被熟悉的漠然所掩盖。   而那略微失血的薄唇微微一动,缓而又缓地,抿出了一抹凉薄的弧度。   “好。你很好。”   他眼尾发红,从眼眶中控制不住地滑下一串泪水,几乎称得上是泪水涟涟,呼吸也变得急促,像是要窒息了那样。   嘴上却没有什么感情地说道,“我已经全都杀了。”   可她问的是刺客的身份并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她知道没有刺客能从褚岁寒的手底下逃脱,他对于人命毫不在乎,更是有着狂热的嗜杀欲。   他不说,她便只能自己猜测那些刺客的身份。   他们在南柯郡应该没有什么仇家,唯一的可能……想起在琅华阁的那一幕,难道说……是卫芙蓉?   卫家在南柯郡也算有头有脸的富商。   莫非,褚妄拿捏住了他们什么了不得的把柄,才会出此下策,买.凶.杀.人?   不过,她需要证实一下自己的想法,“你不是阿九,你到底是谁?”   褚妄瞳孔急剧收缩,“你没有忘记我?”【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你为何觉得我会忘记你?”   卿柔枝困惑道,“难道我以前忘记过你吗?”   褚妄无言。   细想下来,他们这一次分离,其实并不满半个时辰,是他见她不在马车上,只怕是自己因这连日来的烦闷,终于有地宣泄,一时杀红了眼,没顾及到她的情况,叫她被刺客掳掠了去。   这才失了冷静,乱了阵脚。   这让褚妄有些心惊,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他本来不该有恐惧这样的情绪,更何况是被情绪所操控。   “我确实不是你大哥所派。”   很快,他的嗓音变得淡漠,刻在骨子里的镇静重新回来,“但我确实想要带你离开。”   卿柔枝静静地看着他,想知道这一次他又能编出一个什么版本的故事。   褚妄说起谎来根本不用打草稿,言之凿凿,有种叫人信服的魔力,“我本是个良善之人,一生所求不过是与心上人和和美美,老实本分地度日。   我遇到你的时候当真觉得你就是那个对的人。当时你说喜欢我,想嫁给我,还哄我将我娘留下的遗物送给了你。   我信以为真,便将全部身家送给了你,还与你初试云雨。翌日我去卿府求亲,你却跟着别的男人私奔而去,留我一人成了全城的笑话。卿二小姐,”   他手臂撑过来把她困在身下。   “你骗财骗色,好得很啊。”   “……”   “那可是我的第一次。”   他步步紧逼。   这,倒也没有说错。   他确实把第一次给了她。   卿柔枝哑口无言。   可是他们在净莲寺的那一次,不是他占尽了便宜吗?说起来还是他骗色骗心在先,凭什么都成了她的错?   这人颠倒黑白的功夫是越发厉害,卿柔枝被他气得脑袋发疼,偏偏又不能拆穿对方,暴露自己已经恢复记忆的事实。按照他的性子要是知道她想起来了,不把她直接抢回宫里才怪。   到时候她就是个任他搓圆捏扁的命。   万万不行!   “你到底想怎么样?”   “第三条路。”   褚妄竖起手指,面无表情道,“我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你必须得到应有的报应,这件事才算完。”   卿柔枝看着这张恬不知耻的俊脸,气得结巴了起来,“你、你这么大费周章,还潜伏在常青山身边当护卫,就是为了抓我回去泄愤?”   你什么格局啊。   “二小姐,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谁知,褚妄冷笑一声,像是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南柯郡太守常青山与西凉高官往来过密,有通敌叛国之嫌疑。私下包庇卫家买卖禁药之事,收受巨额贿赂,豢养私兵,有不臣之心。我暂时潜伏在别院,不过是奉天子之命掩人耳目,找到那厮通敌叛国的证据。”   按照他的性格本不该解释这么多,越解释,越有掩饰的嫌疑。   卿柔枝哦了一声,表示理解:   “所以,你主要是来查案的,至于我,不过是顺便报复一下。”   “……”褚妄眉毛拧起,也不否认,阴阳怪气道,“反正在二小姐的眼中,我是个睚眦必报、小肚鸡肠、无恶不作的男人。”   难道不是吗?   卿柔枝莫名想笑,费力忍住了。   忍得眼角抽搐,她低下头,害怕地说,“我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但我觉得,我绝对不是一个负心的人,你会不会找错人了?”   那人莫名一静。忽然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露出一截肌肉紧实的小臂,“找没找错,要不要试试?”   试试?   “我想卿二小姐的心忘了我,身体应该记得我。”   卿柔枝断然拒绝:   “别。”   她吃力地推开男人靠近的胸膛,从他臂弯下钻了出去,急忙走了好几步,“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这里荒郊野岭的,我怕有鬼。”   一路行去,血迹淋漓,看得卿柔枝脸色发白,幸好没看见什么断腿残肢。   到了地方,只见常府的马车早就被砍得稀烂,只有那一坛子酒还完好无损。   “马车坏了,看来我们只能步行回去了。”   卿柔枝拎起那坛子酒,叹了口气,看向那正往脸上戴面具的男人。   这才发现他的衣袍溅了好多血,只是方才树林里光线太暗,加上他穿的是黑色,看不大清。   刚刚他抱了她,所以他身上的血也蹭到了她的披风上。   她披风是白色的,沾着血十分显眼。   嗅着那股子浓郁的血腥味,只觉胃里酸水直冒,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眼下更是痉挛得难受。   立刻三两下解开了披风,不知这个举动怎么刺激到褚妄,他的眸光变得无比阴冷,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像是要把她刺穿似的。   卿柔枝福至心灵,把带血的披风团了团,塞进他怀里。   “你帮我拿着。”   “……”   他握着那团布料,僵在了那里。   卿柔枝和声细语地同他讲,“作为护卫,替主子分忧是应该的。”   说完转身就走,蓦地听到一阵磨牙声,好像要把骨头嚼碎了似的。她后颈隐隐发凉,心脏砰砰直跳,不禁走的更快了一些。   褚妄盯着她的背影,听说他是来报复的,不仅没有吓得花容失色,对他避而远之,反倒使唤他使唤得愈发勤快了。   男人长臂一展,把她的披风挟在腋下,眉头深锁,总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一时又不知道,是哪里奇怪。   拿着沾满她体香的披风,他突然想起,“你琅华阁那条裙子,有何用处?”   那裙子的细节,是她亲自向大老板敲定的,选的布料颜色花纹,都与她素日里的喜好大相径庭。   卿柔枝想了想,柔声道:   “你忘了我还要去讨好郑刺史。那件裙子素雅清丽,应当符合刺史大人的喜好。七日后的宴会上,我想穿着那条裙子,为刺史大人献舞一曲,定能讨得他的欢心。”   褚妄的太阳穴突突一跳,尖锐的疼痛传来。   他长指抵住,克制地笑道:   “是吗?二小姐还真是周到。”   他大步走到她身畔,沉声道,“莫非当初对我百般逢迎,亦是为了我的权势?”   “你?”   卿柔枝瞟了他一眼,故作惊讶道,“人家刺史可是堂堂三品大员。难道你的官儿比他还大,是那权倾朝野的宰相不成,值得我对你百般逢迎。”   “……”褚妄闭了闭眼。   一掀眼帘,他直视前方,视线向着远处延伸,再也不跟她说话,一张脸冷得能往下掉冰碴子。   “看来,你真的很讨厌我。”卿柔枝长睫扑闪着,自顾自地说,“可惜了,要是你官儿再大点,我可能就心甘情愿跟你走了。”   “闭嘴。”   他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在她面前停下,用力握住她的下巴,俯身逼近。   “卿柔枝。”   “你最好祈祷,别让我找到忘忧的解药,”   他靠得极近,鼻尖几乎碰到了她的,眼底却没有什么感情,“到了那一天,我会让你跪着来求我。”   他说的出,办得到。   她有些腿软,再也不敢出言戏弄。   这家伙,到底不是她养的那只小黑狗,她招一招手,他就会乖巧地冲她摇尾巴。   ……   一回了别院,褚妄就消失不见了,大抵是被气得狠了,根本不想看见她。   卿柔枝也不大在意,这人一向我行我素,又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天底下还没有人能管的住他。   只是,看到那一坛还没开封的忘忧酒,扔掉也怪可惜的,索性提着它去了院子里,准备喝上一点暖暖身子。   谁知刚碰到杯盏,一柄漆黑的剑鞘,突然按住了她的杯子。   “不准喝。”   戴着面具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手指握着那柄剑,用力往下压住杯沿,沉声道。   他的力道四平八稳,任她怎么抽也抽不动。   卿柔枝怒了:   “这是我用银子买的,你凭什么不让我喝啊?”   “你敢喝,卖酒给你的那对夫妻,今天就会成为我的剑下亡魂。”   他平淡的语气,像是在说今夜空气不好。   卿柔枝给他气个半死,这家伙脑子里除了杀人就没点别的了?   “你要是敢对他们动手,我现在就去告诉常太守,你的真实身份。以后你也再也别想跟着我。”   她也恼火了,毫不留情地说道。拿过另一个杯子,准备往里倒酒。   “不、准、喝!”   褚妄却是一点都不肯退让,再度用剑鞘压住,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的手背只是一用力,那陶瓷做的杯盏便四分五裂,碎片夹杂着飞溅出来的酒水,溅了她一裙子。   春衫本就轻薄,酒水渗透布料紧贴着皮肤,凉得她一个哆嗦。   看着满地狼籍,卿柔枝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在宫里他就事事管着她,穿什么吃什么都要听他的。   宫外还要掌控她的一切,他以为她是她爹不成?   不让她喝,她还偏要喝,索性直接抱着那坛酒,用力嘬饮了一口,舔了舔唇,冷冷地看着他。   褚妄没想到她会这么幼稚,竟然抱着酒坛直接灌了一口,还敢用那种眼神挑衅他!   立刻冲了过去,一手摁住她的肩膀,一手狠狠地捏住她脸。   “给我吐出来!”   她腮帮子被他掐着,鼓鼓的。就是不吐,还一骨碌咽了下去。   男人倒抽一口凉气,一手扣住她的喉咙,捏开她的唇瓣,手指往她嘴巴里探。   “唔唔唔……”   卿柔枝想要咬他,却被警告地捏住了颈,他冰冷得手指,在她颈上命门处缓慢摩挲着,警告意味十足。   她脊背僵硬地挺直,愤恨不已,嘴唇被他卡住,怎么也合不拢。他指尖探得极深,却只弄出一点点酒水,混着口水淌了下来,她白皙的下巴被打湿了一片。   盯着她通红的脸颊,他刺激她吐酒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两根坚硬的指节,在她温热的口腔中缓慢地搅弄起来。   渐渐,他眼神变了。   卿柔枝浑身一个激灵,手指死死抠进他的皮肉,抠出道道血痕,使劲地挣扎起来。扭开的下巴,却又被他固定了回去。   褚妄垂着眼,眼睑些微发红,抽出手指,慢慢沿着她肩往下滑,抚上那一把朝思暮想的细腰,用力攥住,带往怀中。   卿柔枝立刻双手挡住,“你疯了!”   她声音都是颤抖的,居然还妄想他能有所改变!   褚妄眼底被欲.望侵蚀,握住她柔嫩的指节,用力撑开,低哑地笑出声来,“我倒忘了,小姐这副身子,是要留给那位刺史大人享用的。”   他用力搓揉着她的指,力度令人生疼。语气阴狠,也不知是在刺.激谁,“留下印子可就不好了。”   卿柔枝想逃,却被他用力拽了回去。   “你放开我!”   他突然亲下来,封住了她的所有话语。   大掌握住她的后颈,迫使她扬起上半身,他亲吻的地方是她的下巴,在那处皮肤上辗转研磨。   温热柔软的唇,时重时轻地压过,把她下巴压得发红,又在那细细舔舐起来,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   卿柔枝被这个变态的举动激得颤抖,脸上很快就泛起了红色。   他呼吸逐渐粗重,薄唇往上,唇舌间满满都是那股子清冽的酒味,撬开她的齿关就要跟她纠缠。   那都是她吐出去的酒……   卿柔枝猛地清醒过来,用力把他推开,擦去下巴上的口水,“你活该没人要!”   褚妄眉眼漫过潮.红,伸出舌尖,舔掉唇边那丝晶莹。无边月色下,他阴冷地笑了笑。   “你再说一次?”   她才不想忍他:“我说你活该被骗财骗色,谁会瞎了眼喜欢你这种混账!哪怕全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喜欢你!喜欢你还不如去喜欢一条狗!”   褚妄眼睛红得滴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看你是真的活腻了!”   “怎么,你要杀了我?”   褚妄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盯着她几乎要把她给盯穿。   一瞬间,又出奇地冷静下来,眸光幽暗,不知道又在盘算着什么。   “杀了你?”   他缓缓吐字,手掌压在她肩膀上,在那拍了拍,笑道,“太便宜你了。放心,我会好好地折磨你,直到你知道错了为止。”   他的表情让卿柔枝打了个寒颤,忍不住退了一步。   “你们……”突然,一道女声响起。   林氏提着食盒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有些愣神。褚妄微微偏头,有什么在眼底飞快掠过,他直起了身子。   说时迟那时快,卿柔枝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紧紧地不肯松手。   褚妄低头看了她一眼,方才不是避他如蛇蝎,这次主动接近又是为何?   全因她摸清了他现在的想法,他要杀了林氏灭口!   林氏与她处境相似,这段时间都是她在照料自己的一切起居,对方不像卫芙蓉那般心思深,是个真正的心善老实人,不该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阿九,你别生气了,我保证,以后不喝酒了。”   无奈之下,她只能对他妥协。   忍着心头那股毛毛的感觉,摸摸男人冰冷的手掌。   “滴酒不沾,我发誓。”   褚妄垂眼,看着她细白的手指,再缓慢移到她的脸上。女子微微泛红的眼眶透着祈求,潮湿的唇被他亲得红.肿。   磅礴的杀意在一瞬间销声匿迹,这变化让他也倍感奇怪,不适应地拧了拧眉。   之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一直以来,他的杀心就像那时常伴随着他的饥饿感一般,欲壑难填。唯有铺天盖地的鲜血,能够暂时压制住那种毁灭和夺取的欲望。   原本出鞘一线的剑,被他长指一推,按了回去。寒光在他眼底一闪而逝。   “这是我第一次出剑却不见血。”男人寒声道。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你是杀神转世了。卿柔枝心底暗叹,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所以说啊,喜欢这个人,不如喜欢一条狗。   林氏一脸状况之外,还不知道就在刚刚,她已经在生死路上走过了一遭。   女人提着食盒,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不太敢靠近。   直到卿柔枝唤了一声,“林姐姐。”   林氏这才抬眼。那戴着面具的男人不知去了哪里,她知道,他是常青山给二小姐安排的守卫,名唤阿九。却不知竟是这样的人物,往那一站就有种骇人的气势,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   卿柔枝肚子刚好有点饿了,“林姐姐,一起用点吧?”   “我就不吃了。看起来,小姐心情似乎不错,”   林氏一边将饭菜取出来,一边淡淡笑道。   “嗯。去逛了逛琅华阁,果真如同传闻中那般富丽堂皇。”   “小姐能够看开,我便放心了。”林氏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想了想,又低声道,“你跟那个……九……”   卿柔枝眼眸含笑。   “方才是我贪杯喝多了,抓着他不放,让姐姐看笑话了。还请林姐姐务必向太守大人保密。”   “原来如此……”   林氏立刻就相信了,她抚着胸口,喃喃道,“方才见他的第一眼,不知怎么的,我感觉心里慌慌的。”   不同的人在面对褚妄时,似乎都有不同的反应。也不知是不是隐藏了容貌的缘故,这林氏竟不像卫芙蓉那般被他蛊惑,而是第一时间觉察到了危险。   卿柔枝有心道,“你别看那个阿九凶神恶煞,其实人可好了。今晚不仅出手,帮我摆平了琅华阁的危机,还解决了一场追杀,那身功夫是顶天的厉害。如果没有他在,我一个弱女子,都不知该怎么是好。”   说完,卿柔枝感觉有一束眸光落在了她身上。 第60章 、【60】   林氏却怔怔看着桌上那坛酒出神, “这酒的气味……可是忘忧?”   卿柔枝想起刚刚答应褚妄的,无奈道:   “正是。这酒,想必我是喝不成了。倒了也可惜, 不然就送给林姐姐吧。”   林氏有些恍惚,她伸手摸了摸那坛子, 神色中有一丝不舍。低低“嗯”了一声。   卿柔枝便给她倒了一杯, 然后自顾自用起饭来,都是些家常菜, 虽然不比她长姐的厨艺精湛,却也丰盛可口。   林氏低头呡着酒, 眼中逐渐泛起泪光。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道,   “这酒, 是我夫君最爱,”   女人的眼神温柔无比,好像沉浸在一场美梦之中不愿醒来。   “尤其是到了冬日,最是寒冷的那些日子。每到夜里,我都会温上一壶忘忧酒,与他灯下对酌,赌一点小钱。他酒量比我好,总是我先倒了, 他还千杯不醉,把醉得胡言乱语的我抱回房中,在一旁哄我睡去。第二天醒来, 就拿这件事来笑话我。”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她说起这些往事时, 悲喜交加, 听着只叫人心生惆怅。林氏的夫君,是常青山的亲哥哥。卿柔枝慢慢放下了筷箸:   “你为何被常太守困在此处?”   她有一种直觉,故事里的林氏的夫君,已经不在人世。而这,或许就是林氏被困在太守别院的关键。   林氏缓缓道来:   “我的夫君,叫做常小河,他是一个秀才。也是常太守的亲哥哥。说来也惭愧,我年长他许多,但素日里,都是他在照顾我。”   “那年闹饥荒,是小河的父亲收留了我,也是常青山的父亲。想必卿小姐也知道,常太守的父亲,是大将军的部下,他虽然舞刀弄枪,却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后来将军的夫人做主,将我纳为妾室,但常将军一直拿我当妹妹,并没有同我圆房。”   “后来常将军随着大将军出征,不久之后战死沙场。夫人也染病去世,只留下两个孩子。街坊邻居都让我重新寻个好人家嫁了,这两个孩子,交给族里抚养。我不愿意。将军待我极好,是他救了我的性命,给了我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所以,你留了下来。”   “是,我留了下来。”林氏说到这里,潸然泪下,“孽缘……都是孽缘……”   “南柯郡的人爱戴大将军,自然也爱戴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将军马革裹尸那一年,郡上传出了我与小河的风言风语,颇为难听。当时的那位南柯郡太守要放火烧死我,道我是祸害常家的妖孽,不得不除。”   “他们说,是我克死了将军与夫人。还引诱小河,犯下此等悖逆伦常、不容于世的过错。”   卿柔枝淡淡道,“世道总是喜欢将错误推到女人的头上。”这样的事情在史书上还少吗?没想到南柯郡也有同样的事情。   “是。我后来才想明白,这一切,并不是我的错。但那个时候,我还太年轻,”林氏抿了口酒,眼底有泪,却是笑道,“我很害怕,甚至想过就这么死了算了。是小河说,他会保护我,他带我走,就我们两个人,去到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可是,青山怎么办,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少年,难道留下他一个人吗,如果我们这么自私,怎么对得起常将军?”   “我真的很后悔,如果当时我能坚定一点,也许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就在我们离开南柯郡的第三天,那匹马突然失控,小河为了保护怀有身孕的我,坠入山崖,尸骨无存。青山带我回去,把我藏了起来。不久后,他坐上了太守的位置。我也被永远幽禁在了这座别院。”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的身份,还有我跟小河的那段往事。”   说着,林氏看向卿柔枝,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他带回来,却不哭不闹的女子。我觉得你很特别,所以,我愿意跟你分享这段往事。我只想,至少这个世上除了我,还能多一个人记得小河……”   卿柔枝苦笑,“世事,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难怪她见到林氏第一面,就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如今听了这些,更是惺惺相惜,她不禁问道:   “你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你爱常太守么?”   林氏的眼睛闪了闪,慢慢变得哀凉,“这么多年,我早就已经看透了,他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女人,他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都可以转手送人。这座别院之前,还有一个主人,那个人,是常将军前头的那个夫人。   常青山他,就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他喜欢的只是那么一层身份,却不是我林小云。只要是他父兄的女人,他就想要夺取,跟是不是我,没有多大的关系。”   “无论如何,我永远是常小河的妻子。”   “我也想过随小河而去,可是我跟小河的孩子还在常青山的手里,我真的没有办法……”   “不要自责,我们什么都没错,”卿柔枝握住林氏的手,她太瘦了,几乎是形销骨立,“我们很快都能从这里解脱。”   “相信我,我们都会好好地活下去,摆脱这些阴暗的事。”   ……   卿柔枝手撑着腮帮,听了林氏那番话,自然会联想到自己的处境。   以前她也以为,褚妄追寻的,是那种染指他父皇妻妾的快意,这会让他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世俗伦常在他眼里形同虚设,他甚至沉溺于这种不受束缚的感觉。   但当她突然跳脱出来,从局外人的视角来看待这一切。   褚岁寒,或许并不是一个无心之人。   裘雪霁说他会长成一个为祸世间的暴君,因为他是一个无心之人,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性命。   可他会因为找不到她,怕她被刺客杀死而哭泣,虽然他看上去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哭……   顶着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一边哽咽一边放狠话,卿柔枝回忆起来就想笑。   又及时忍住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有了爱人之心?   至于变好就不想了。   卿柔枝没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能把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改造成圣人。   爱可以是任何形式,不同的人表达爱的方式都不同。   大哥的爱是热烈的,明目张胆的偏爱,长姐的爱是细水长流,七年默默无声的陪伴。   可他……到底算不算爱?   充满攻击和掠夺的欲望,每每被拖进他情感的漩涡,就像是置身于刀光剑影的战场,稍不留神就会被扎出个窟窿。   没来由的,卿柔枝有些难过。   她小的时候,大哥大姐岁数长她许多,父母和睦,长辈疼惜。她是得到过爱的,所以才长成了一副柔软包容的性子。   她不知道从来没有得到过爱的人,会是什么模样。   想到这,卿柔枝唤了一声,   “阿九。”   满室静谧。   压根没有人回应,冷冷清清。   可她知道他在。   “我要脱衣就寝了,”她柔声道,“我不太习惯在陌生人面前换衣服,烦请你回避。”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烛火突然灭掉,整个屋子陷入了黑暗。   就跟话本子里写的一阵妖风吹来,一模一样。   卿柔枝感觉有人站到了身后。   “阿九。你……有多恨我?”   趁他开口前,她转过身,准确无误地摘下他的面具,扔在地上。   抚上他冰冷的面庞,她的掌心是温暖的,带着那股独特的,幽幽的香气。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她第一次这样主动地亲近。褚妄一时没有回避,皱着眉任由她动作。   她指尖沿着他漂亮的眉弓,抚摸到眼尾,再从那紧绷的下颚线,一路滑到他的喉结。   结实的凸起,在她指腹下一动。   “卿柔枝。”他声音清冷低沉,听上去毫无感情,“你在干什么?”   她指尖划到他衣领上,垂着眼道,   “嗯……你那么恨我,我总得想想办法,化解我们之间的仇怨。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而且你功夫那么好,万一哪天想通了,要了我的命怎么办。”   手腕被一把握住,从衣领处拿开,他依旧冷淡,“所以?”   “所以,我在讨好你啊。”   褚妄好笑,   “你倒是变通得快,不是还说喜欢一条狗,也不会喜欢我?”   他似乎特别在意这句话。   “谁让你那样对我……”   想到他在她下巴上那种舔法,她就头皮发麻,轻咳一声,“不过看在你长得俊的份上,勉强原谅你了。至于喜不喜欢……你我之间何必谈那个,你不是说,我俩有过肌肤之亲?一场露水情缘,换一个朋友。我觉得很划算。”   “朋友?”他一声比一声沉,“露水情缘?”   “你把我当成什么?”   这会子他倒是有道德了,卿柔枝咬了咬唇,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说,你一个大男人,看开点,你也不吃亏嘛。”   他高,她拍得吃力,拍一下就不拍了,他却忽然把她一把拉进怀里,另只手盖住她平坦的小腹,在她耳边吹气,暧昧道,   “小姐盛情难却,在下自是意动不已。不过,你就不怕怀上我的孩子?”   这人,是没有任何道德可言的,要想制服他,只能比他更没有道德。   卿柔枝软声道,   “反正就这几天的事,无妨。倘若当真怀了,我只说是那位刺史大人的,”她踮起脚,红唇擦过他耳廓,“这买一送一,想必郑大人也会高兴的,对吗?”   “卿柔枝!”   褚妄已经分不清是欲.火焚身,还是怒火中烧,浑身的血液像是沸腾的开水。他狭长的凤眸射出两道寒光,咄咄逼人,牙齿也咯吱咯吱地咬合在一起。   “你还真敢说。”他阴狠道,“你就不怕我去把那姓郑的大卸八块?”   “我当然相信你做得到呀,”卿柔枝抿着红唇,“不过呢,就算没了郑大人,还有周大人,还有李大人,”她掰着手指头数,“你还能把这些人全都宰了不成?”   “纵使,你能杀光文武百官,那还有天子呢!”   “哦对,陛下。”   她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你说,若是我去引诱陛下,能有几成胜算?”   冷冷的笑意从他喉间溢出:   “你少做梦了。”   “陛下一世英明,怎会看上你这般朝秦暮楚的女人。”   “听起来你跟陛下很熟。”她试探道,“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要不你就透露一下,陛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褚妄哼笑,“反正不会是你这样的。你就算脱光了站在那,陛下也不会看你一眼。”   卿柔枝似乎有些失落,“也对,陛下后宫佳丽三千,哪里会看上我这么个小小的小官之女呢?”   “看来,只能将就将就了……”   将就。   将就。   “卿柔枝,你最好别再惹我生气。”   他指着她的鼻子,警告道。   卿柔枝握住他的手指,用一口甜腻的嗓音道,“好啦好啦,今天的事还没当面谢过阿九。”   “不管之前我们有什么恩怨,看在你帮我一场的份上,我愿意为你的贞洁负责。”   “……”   “说吧,你想要我怎么做。只要不是伤人性命的事,我都愿意为你做。”   这一回,倒是褚妄愣在了那里,没想到她变脸比翻书还快。他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扬起薄唇,然后朝她勾了勾手指。他在她耳边,说了三个字。   “……”   卿柔枝认真看着他,“你说真的?”   褚妄笑意更深,单手捏起她下巴,大拇指擦过她饱满的下唇,在上面缓慢摩挲着。   一双凤眸慵懒微睐,满满的调笑意味,“卿二小姐,终于知道怕了?”   知道怕了,还敢来——   她却红唇轻启,咬了一下他的大拇指。   “那你脱吧。”   “?”   褚妄立刻冷了脸:“你想得美。” 第61章 、【61】   翌日, 卿柔枝在茶楼约见了长姐。   恢复记忆后,再看长姐的容颜,竟是有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卿柔枝眼眶潮湿, 久久无言。   有人在隔间立起一面纱帘,帘后人影绰约, 那琴师落指于弦, 清泠泠的琴音传来。   余音绕梁。   还是长姐上前一步,将卿柔枝抱进怀中, 率先开口。   “你回来了。”   她开口,夹杂着轻轻的哽咽, “嗯。我回来了。”   长姐松开她,眼底亦是盈满了泪。这一刻无数光阴在彼此眼中飞掠而过。   她们是卿府血脉相连的姐妹。   是元后与继后。是坤宁宫中, 朝夕相对的主仆。   卿柔月笑了, 颊边梨涡浅浅,“听口信说,你与九皇子在一起。”   她到如今也改不了口,还是称呼褚妄为九皇子,那孩子是她从襁褓中保下的。   后来病重,只能交给庆嫔抚养,九皇子小时候来坤宁宫给她请过几次安,几个皇子中就属他最安静, 淡的像是一抹影子似的,她一直对他印象不深,却没想到最后竟是他坐上了那个位置。   “是, ”卿柔枝垂眸。   卿柔月也不多问, “姐姐知道你心中有数, 便不多说什么。这是我给你新做的衣裙, 你快看看喜不喜欢。”   “长姐做的,自然是喜欢的。”   卿柔月笑着,从包袱里取出一条水红色的裙子,叠得齐整递了过来,上面的缠枝纹一看就是长姐的绣工。抚过那柔滑的丝绸,却无意间摸到一块有棱角的硬物,卿柔枝略有些惊讶。   卿柔月道:“这是当日你交给我保存之物。”   果然,是虎符。   长姐怜爱地看着她,“等到时机合适了,你再将它献给陛下吧。长姐希望这一次柔枝你能,实现自己的心愿。”   卿柔枝喃喃:“我的心愿……还能实现吗?”   卿柔月端详她片刻,还是忍不住道:   “裘雪霁的药方,有调理你身子的用处,若你想要一个孩子,是不难的。但生育之事……女子便是一脚踏进鬼门关。你年幼之时见过此景,还曾与母亲争执,被训斥后,躲进我房里哭呢,你都忘了?   想到往事,卿柔月的神情愈发温柔,“后来你服用绝子汤,未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长姐知晓你心中遗憾。可是就算再爱一个男人,也不能没名没分,为他孕育子嗣。”   长姐握住她的手腕,“柔枝,你要做他的妻子。”   “男女情爱,亦是权力的博弈,更何况你面对的人,是一位帝王。棋差一招,满盘皆输。未真正确定他对你的心意之前,你不能将虎符交给他,那是将你的命置于刀剑之上。柔枝,姐姐知道你不是小姑娘了,但是有些话,做长姐的,还是想同你讲。   帝王之爱,终究太过于虚无缥缈了。若你决定要站在他的身边,那你就要尽可能地,为自己争取权益。记住,一定要让他给你皇后之位。   然后与卿家联合,多多扶持你二哥,若你二哥不能用,那就培植属于你的势力,不能再像先帝时那般,全部命运都捏在先帝的手心。   必要之时,卿佳雪,也可以是你的一枚棋子。”   她话说的隐晦,然卿柔枝深宫多年,又如何不明,皇后这个身份,不仅是帝王的妻,更是后宫的统筹与领导者。   只有不爱皇帝,才能真的,做好一个合格的皇后。   卿柔月担心的,就是此处。   这些事,若是卿柔枝自己想,也是能够想明白的,但总归不如旁人的点拨来得醍醐灌顶。   静下心来想想,是这个道理。   褚妄不可能不做皇帝,所以,如果她要与他在一起,就要力保卿家不倒。   不仅是为血缘之亲,亦是为了自己。   “长姐放心,我已经过了那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年纪。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选择的是怎样一条路。我不会忘记,他不仅是褚岁寒,更是大越的陛下。”   卿柔月见妹妹当真如此清醒,欣慰一笑。   裘雪霁说的不错,忘忧丹,不仅为她编织了一场绮丽的梦境,更能让人在梦醒时分,抹平心底所有的伤痛,重新变得无坚不摧。   “其实今日,还有一个人来见你。”   卿柔月说罢,珠帘被缓缓卷起,一名白衣郎君,从那青色的纱帘后翩然走出。   他长身玉立,缚着双目的白绫被取下,露出一双明亮清寒的眼眸,视线却在触及卿柔枝时,变得柔软如水。   卿柔枝猛地发觉,方才那首琴曲,竟是溪山别。   兰绝的眼睛已然复明,看向她时噙着淡淡的笑意。   “我曾对娘娘说,待我伤好,我会对娘娘解释清楚一切。但想必如今,不用我说,娘娘也明白了一切。”   他俯下身,抱起那尾琴,低着头道,“其实那年上巳节,在溪山,才是我们的初见。”   “我对娘娘,一见钟情。”   这四个字,让卿柔枝愣住。   若是在服用忘忧以前,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逃避,是自卑,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爱意。   因为就算哪怕表面装的再不在意,她还是,耿耿于怀曾经的经历。可如今,她的心中淡然一片,因为她想要的,已经全都得到了。   无论是亲人的关爱,还是他。那个她年少时爱慕过的白衣少年,早就对她,一见倾心。   “兰二公子,你是真正的君子。”   卿柔枝冲他福身一礼。在她失去记忆,变成那个对他毫不设防的卿二小姐的时候,他有很多次机会趁虚而入。   可是,他都没有。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尊重她的情感,知道她会想起一切,   更是因为,他像她的大哥那样,是一个心怀大爱之人。   他一直都在成全她。   始终未曾伤害她。   兰绝轻声道,“这张琴,兰某已为娘娘装好了琴弦,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赠给娘娘。”   他白皙的指尖轻轻抚过琴面,发出一阵悦耳的琴声。   卿柔枝微叹。这样的人,怎舍得伤他半分?   “多谢,”柔枝接过那张琴,递给长姐,看向兰绝的眉眼,“你的眼睛……”   “已经好了。”   他融融道,因为她的关心,笑意更温柔了几分。   卿柔枝看向他的心口,忍不住道:“那一箭,我代他向你说一声,抱歉。”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褚妄朝他射了一箭,那支箭,几乎二度要了他的性命。   “能护住娘娘的性命,便是值得的。”   兰绝并不以天下人作为借口,如今他不再是大越的臣子,只是一客居在南柯的懒散闲人。   面对心上人,他便是心口如一。   卿柔枝也觉察到,比起在宛京的内敛含蓄,如今的兰绝,好似更加放开了些。   之前亦是直言想要与她共度一生。   一颗忘忧丹,一场赌局。   裘雪霁要用这颗忘忧改变天下的命运。   兰绝想以这颗忘忧全自己的私心。   而她……想要一个答案。   卿柔枝垂眼,道:   “我以前常常会想,宫里的生活到底给了我什么。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换一种活法,是不是就完全不一样,是不是就能过的轻松一点、开心一点。所以,我才会答应裘雪霁,服用那颗忘忧丹。”   “在你们身边的这段时日,我确实很开心。可是,人不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过去,也不能永远活在梦境之中。那七年早就长成了我血肉的一部分。没有那七年,我就不是卿柔枝了。”   “我终究还是要朝前走。而这段向前的路怎么走,跟谁走,我想今日的我,已经有了选择的权利。”   世上原本就没有摒弃所有忧愁与痛苦的良药。   唯有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才是真真正正的忘忧。   这一刻兰绝知道,她完整了。她不仅找回了那个天真烂漫、毫无机心的卿二小姐。   也找回了聪慧通透、温柔清醒的继后。   她的笑容在他的眼中,比世上任何珠宝都要明亮。而这样珍贵的、举世无双的女子,要何等强大的力量才能够庇佑,或许,如今的她并不需要被谁庇佑,可他想,这样美好的姑娘,就该被好好地宠着,好好地爱着。   于是兰绝低声道,“如果你已经决定了,我不会干涉你任何,但是,比起爱他,你一定要更爱自己一点。”   在她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他一面想,倘若那人来寻她,她便是得偿所愿,付出的感情,终究是有回应的。   一面又想,倘若那人不来寻她,她就这么忘记了一切,然后与他成婚,那该多好。   可他连她穿嫁衣的样子都没能见到。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阴差阳错,到底不过是阴差阳错。   可少年时放进心里的人,是拿不掉的。在她走出茶楼,即将转身的那一瞬,那三个字忍不住吐了出来:   “你等等。”   卿柔枝看着他朝自己走来,雪白的衣袖轻扬,手伸了出来,在他掌心,躺着一截枝条,细长嫩绿的叶片上带着露水。   他轻声道:“这是我送你的最后一样礼物。愿你今后能够像枝头的春光一般,永远明媚,永远灿烂。”   那是一截杨柳枝。柳,谐音“留”。   卿柔枝一怔,眼睛一眨,终是忍不住滚下两行清泪,   但见青年眼中,一片清明澄澈。   他的爱这样的纯粹,从来坦荡无私。   他爱她,与爱这世人、爱这江山一般,却又有着独此一份的温柔和宽容。   他一直留在原地等待,是挚友、是臣子,亦是当初那个对她一见倾心的少年。   “还有好些事情没有解决。我暂时不会离开的,”   她还答应了要让林氏母子团聚,常青山这个太守的位置,也该做到头了。   兰绝松了口气,与她相视一笑。   “卿二小姐。”突然有人唤道。   是一早就被她远远支开,去西市坊买杏花酥的阿九。   高大的男人远远站着,先是看她一眼,再看了看一旁同她并肩而立的兰绝,冷笑一声,凤眸翻涌着莫名的情绪,“二小姐不是说今日出门,只是见长姐一面吗?” 第62章 、【62】   她跟兰绝站在花树下的模样般配极了。   ……也刺眼极了。   卿柔枝没想到褚妄会直接走过来。男人一袭黑金刺绣长袍, 腰佩长剑,双腿笔直修长,冷着脸走到她旁边。   卿柔枝倒是没有半分异色, 冲他弯唇一笑,嗓音柔媚地喊他, “阿九。”   她极为自然地去拿他手上的杏花酥。指尖相触的瞬间, 他似是一僵,落在她面上的眸光微微一凝。   她似毫无所觉, 三两下打开那油纸包,拈起糕点一点也不见外地咬了一口。   卿柔枝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 却突然被褚妄牵住。他修长的手指,强硬有力地插.进她的指缝之中, 与她贴合得没有一丝缝隙。   卿柔枝睫毛一颤, 不禁抬眼看去。   男人鼻梁高挺,五官精雕细琢的俊美,薄薄的春光照在半边脸上,好像神祇一般不可触碰。   当着兰绝的面,他直接与她十指相扣,目不斜视地径直牵走了。   卿柔枝也不挣扎,任由他握着她的手,随他往前走着, 惹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只觉这对主仆好生的怪异, 光天化日之下, 竟然毫不避讳地双手交握, 不像小姐与护卫, 倒像是出来私会的小情人。   卿柔枝看着他宽阔的肩膀,笑道,“阿九,你吃醋啦?”   他脚步顿住,眸光低垂下来,忽然抬手揩去她唇边沾上的糕点。   待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视线立刻移开,蹙起了长眉。   “是不是呀?”   卿柔枝却朝他走近,身子几乎整个儿贴上来。   褚妄立刻把她的手松开,别开眸光,有些不自然道,“别在我面前撒娇,我不吃你这一套。”   卿柔枝遗憾地叹了口气,不吃这一套啊。   她似乎有些沮丧,可再抬眼时,满满都是笑意,“谢谢你,你亲手买的杏花糕,真的很好吃。”   她的呼吸之间,好似都是那股杏花的香气,女人柳眉微舒,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道,“对我这么好,我都要喜欢上阿九你了。”   对此,褚妄没有什么表示,垂下眼睑,一脸冷淡,好像压根不相信她的鬼话。   卿柔枝被他送回别院,很久都没见人跟上来。转头一看,男人竟意外地不见了踪影。   奇怪,不是说时时刻刻都不准她离开吗,怎么反倒自己先走了。   ……   “给我滚出来!”   伴随着一声暴喝,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竟是这两天都不见影子的常青山。   一见卿柔枝,常青山便吹胡子瞪眼,“阿九何在?!”   卫家被一伙金鳞卫抄了,混乱之中唯有卫芙蓉一人逃了出来,求助到常青山的府上。   卫芙蓉告诉他,他派去监视卿柔枝的那个护卫阿九,身份有异,只怕是混进他的府上,来查他的!   而当时常青山也刚好收到了一封信,明明郑刺史只剩几天的脚程。却被一道圣旨截了回去,只能改道而行,入宛京述职。   青云梯就这么断在触手可及之处,卫家还在这种时候出了事,思来想去,只能是别院这女人搞的鬼!   常青山恨的滴血,“本官一世英明,竟然会栽在你一个女子的身上,真是可笑,若非卫小姐告诉本官,建陵王世子来了南柯郡,还在秘密调查卫家的事,本官怕是等到斩首那天,都被蒙在鼓里!”   说着他抬手就要扇在卿柔枝的脸上,却被闻讯赶来的林氏死死拖住,“大人手下留情啊!”   常青山狠狠推开那扑过来的女人,把她推撞在桌角,额头豁出好大一条血口。   他指着林氏道,“你才跟她住了几天,胳膊肘就往外拐!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来人,把她们两个绑起来!直接沉塘!”   卿柔枝道,“慢着。”   “你就不问问,阿九去哪儿了吗?”   常青山浑身一震,慢慢冷静下来,是,他从进门来就没有发现阿九的踪影。   该死!   什么时候他身边的人,竟被换成了那竖子的手下!   “大人,我并不知道阿九的所作所为。否则我怎会留在这里,等你来抓我?”   常青山眯起眼。   卿柔枝继续道,“大人若想自救,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建陵王世子一向风流,只要太守肯将我献与他,此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常青山冷笑,“焉知你不是在拖延时间,等人来援?”   卿柔枝叹道,“整个南柯郡,都在大人的掌控之中,不是吗。那位世子的官儿再大又如何,他初来乍到,又年轻气盛,必定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弄不清楚。   只要大人稍加打点,柔枝相信这把火是绝对烧不到您身上的。”   郑刺史虽然走了,却来了一个更有权势的建陵王世子,他的喜好稍微打听便知。走马章台,实打实的风流纨绔。   常青山半信半疑,面露阴狠道,“你要是敢耍花招,你长姐的命……”   “柔枝自然是不敢的。”   她低眉顺眼,看上去毫无攻击力。   常太守打量着女人娇媚的面容,心下稍安,“若你真有那等才智,替本官说服世子,本官定不会亏待于你。”   二人坐上马车,到了世子爷下榻的客栈,只见卫芙蓉一袭白衣跪着,而她所跪的人,是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正坐在桌边,把玩着茶盏。   “常太守,你让本世子好等啊。”   他笑着说道,一扬袖,那盏茶竟被他掷了过来,生生砸在常青山脚边,碎屑四溅。   常太守眼皮一跳。   直到这时,褚慕昭方才施舍般地给了他一个眼神。却在看见他身后低着头的女人时,眸光一凛。   常青山见状,以为有戏,立刻喜上眉梢道,   “听闻世子爷莅临南柯郡,下官事务繁忙,慢待了您,特地前来赔罪。你,还不快过去,给世子爷倒酒。”   “是。”   慕昭目光在卿柔枝身上转过,笑道,“婢女?这般模样的婢女,太守府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不过我怎么觉得姑娘你,有些眼熟呢?莫不是在哪见过?”   这话一出,卿柔枝便知道慕昭在试探她是否失忆,一身媚骨朝他挨去,   “不瞒世子爷,小女子在宛京时就听过世子爷的名头,道是文武双全,年少有为,心中早已对世子爷存了倾慕之心。您舟车劳顿,不如今晚就让小女子留在世子爷身边,伺候世子爷。”   慕昭一听,脸色大变,连忙起身道,“不必了。”   卿柔枝一看他这模样,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只装作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跪下抽泣道,“还请世子爷,收下小女子吧。”   女子钗摇鬓散,不时抬头看他一眼,泪水涟涟,无端的惹人怜爱。   后颈骤然一寒,慕昭一哆嗦,惨白着脸跪了下去,低声道,“娘娘,您这一跪,我实在是担待不起。你就饶了慕昭吧。”   皇兄就在二楼看着呢,也不知这位继后,是不是故意的。   这,这是在拿他的小命激皇兄出面啊!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建陵王世子,这一刻竟然对着卿柔枝跪了下去,这场面,惊得常青山是嘴巴都合不拢。   卫芙蓉更是脸色惨白,心下几个念头急转。她一咬牙,悄悄起身走到常太守身畔,“大人,他俩一看就是串通好的,您是又着了那女人的道了!眼下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否则你我阖府性命,怕是都要交代在这里!”   她敢□□,自是有些胆识的,而常青山得知褚慕昭在这里,也早就在四周布置好了暗卫,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   杀害朝廷重臣,可是要被杀头流放的重罪,常青山犹豫不决。   他所求的,不过是加官进爵,日后位居宰辅。但卫家倒台,必定会牵连出他。   常青山心中煎熬。   不过,就算胆大包天杀了褚慕昭……他也有退路。   手底下那帮子豢养的私兵,还有与西凉那边的关系,足以令他离开大越,也能一展宏图。   “太守大人……”   卫芙蓉还在催促,焦急无比,她的父兄全都被褚慕昭的人控制住了,只怕不日便要问罪,她只能兵行险招,“做的干净点,不会有人知道的。”   常青山汗出如浆。   是,不会有人知道的,就算有人知道,凭借卫家的财力,他转投西凉,照样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于是他抬起手掌,如同早前所约定的那样,可是他的手举了半天,却是一点动静都无。   “爱卿可是在找此人?”   忽然,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二楼被人投掷过来。那包裹在上边的黑布散开,一张沾着血污的脸赫然出现在常青山眼前,瞳孔涣散、口鼻涌血,正是他的贴身护卫!   常青山猛地退后一步,震悚无比地抬头看去。只见一玄衣男人凭栏而立,凤眸冷淡,袖口绣着的明黄龙纹极为刺眼,像是一把利剑插入了他的胸膛。   “陛下……”   常青山觉得,要么是他眼花了,要么就是在做梦,不然本该远在千里之外,高居明堂的皇帝,怎会出现在这样一间小小的客栈之中?   然而,建陵王世子的一句话,骤然粉碎了他的所有幻想。   “微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人笑道,“朕微服巡访,至你南柯郡,却无意得知你常青山上行下贿,包庇卫家私售禁药,还有这些与西凉往来的书信,”   纷纷扬扬的纸片落下。   “你作何解释?”   常青山只是一眼,便抖若筛糠。   如此机密的信件,怎会在陛下的手中?   林氏……定是林氏那贱人告了密!   常青山一瞬间愤怒不已,蓦地看向卿柔枝,眼底凶光毕露,“是你,是你和那贱人联合起来,设局害我!”   卿柔枝看都不看他一眼,“大人,有句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常青山却是怒吼一声,不管不顾地抓起地上的刀,冲了过来。   可是还没碰到卿柔枝一根毫毛,便有一股凌厉的罡风扫过,他的脖子被谁用一只手掌,死死地扼住了。   惊呼声响起。   常青山并不算矮小,相反他身量在南柯郡的男子之间算是高挑,此刻,他却像是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鸡崽那般,被高大的男人一路拖到那楼梯口处。   他的乌纱帽早就掉了,脑袋被按着,一下一下往地面砸去。   砰!   砰!   砰!   全场陷入死寂,人体和实木猛烈撞击之声,搔动着每一个人的耳廓。就好像那不是人的头颅,而是一个石墩子。   褚妄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扬起头,一脚踩在他脸侧,俯下身。   男人森冷的声音钻进常青山的耳中,“谁准你同她大呼小叫的?”   常青山脸上血肉模糊,已经不成样子。他的血溅到男人的靴子,还有袖口裸露的那一截手腕,黑色的佛珠也沾染上了点滴。   男人眼底漠然,像是根本没看见,再度抓着他的头往地上撞去。   看着这副极富冲击力的暴力画面,卫芙蓉浑身叫嚣着跑,快跑!脚步却像是钉在地上,动都不能动。   常青山的哭嚎之声,淹没在下一轮的撞击中。   他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人声音却依旧往里钻,尖锐地疼,“你知道她是谁?你让她去陪郑光复?你满门多少人啊?”皇帝尾音上挑,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笑意,“郑光复满门又多少人?你把她送给郑光复。你们这些人的脑袋加起来,够不够朕砍的?”   鲜血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糊得常青山的眼睛都睁不开,一片黑红交错,剧痛令他舌根发麻,再也叫喊不出来。   浑浑噩噩地想,她?她是谁?是谁?   皇室之中,姓卿的女人……   常青山的脑海中,蓦地灵光一闪。   莫非,是那位继后?   可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更何况继后她,她是先皇的女人,是陛下的——继母啊。陛下怎会为了一个这种身份的女人。千里迢迢来到南柯郡,还要为她,要他满门的性命?   他们……   难道他们……   常青山悔恨不已。   他只恨自己时运不济,惹上了这样一桩天大的祸事!招惹上了天子的女人!   不,不。他还不想死!   常青山浑身一个激栗,他的四肢抽搐着,如同烂泥一般伏跪在地上。   糊满鲜血的嘴里口齿不清道:   “陛下饶命,小臣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   “这一切都是卫芙蓉!都是卫芙蓉和她父亲怂恿小臣这么干的。卫芙蓉铁了心要嫁给兰二公子,视他未婚妻为眼中钉!并许下巨利,要小臣掠走娘娘,助她成事……小臣一时鬼迷心窍……”   卫芙蓉肝胆欲裂! 第63章 、【63】   她没想到, 常青山会将所有过错都推到她的身上,他们卫家这些年,可是给了他不少好处啊。   她脸都吓白了,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嘴唇嗫嚅着, 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天子, 竟然真的是天子啊……起初不过猜测,抱着那么一丝侥幸的念头, 也许根本不是呢?毕竟当朝皇帝怎么可能屈尊,去给一个女子当护卫。   如今, 沉重的事实山一样地压下来,将卫芙蓉碾得粉碎。她都做了什么, 她竟然……妄图弑君。   卫芙蓉跪着, 一颗脑袋怎么也抬不起来。   “民女罪该万死……”   褚妄如同第一次见面那般,眼神漠然地掠过她,上位者的蔑视展露无遗,金鳞卫递上来的雪白绸布,被他用来擦手。   擦去令人厌恶的血腥,指骨变得洁净,又慢慢地擦拭起了手腕。   卫芙蓉知道如今,只能向那人求助:   “柔枝姐姐, 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肖想兰二公子, 不该伙同常太守, 对你做下那等恶事。都是芙蓉年纪小不懂事。”   她膝行上前, 跪在卿柔枝脚边。   甚至左右开弓, 扇起了巴掌。脸上扇得又高又肿,卫芙蓉捱着剧痛,疼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停手。   虎狼环伺中,她只能寄希望于卿柔枝。   对方一贯心慈手软,又最是良善不过,否则那时被她发现没有守宫砂的第一反应,就不是求她保密了。   只是,她等了许久,都没等来卿柔枝为她求情。   卫芙蓉睁开红.肿的眼睛——那女人的眼底毫无怜悯,一点儿,都没有。   此时,褚妄褪下了手腕上的黑色佛珠,一颗一颗仔细擦去上面的血渍,直到重新变得精光透亮。终于,他耐心耗尽,淡淡一哂。   一金鳞卫跨步上前,手中端着一个托盘。那托盘之中,赫然是三尺白绫。   卫芙蓉骇得再无人色,口不择言,“卿柔枝!你好歹毒!我不过是害你出了点丑,你就想要我的命!你我相识一场,你竟袖手旁观,看着我去死!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求陛下开恩,民女愿意将整个卫家献上,求陛下饶了我吧!”   她伸手抓住了男人的龙袍,岂料褚妄轻轻一脚,就把她踢出了老远。   他笑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朕开恩。”很快金鳞卫就把又喊又叫的卫芙蓉拖了下去。   如同第一次那般,他连正眼都没瞧卫芙蓉一眼。   其他人在他眼中,好歹够得上一枚棋子。   而像卫芙蓉这样的人,他随手便可捏死,自然连眼神都不屑给一个。   这是上位者的蔑视,刻在骨子里的不屑。   所以,长姐才要她一定坐上中宫主位,不能重蹈先帝时,菟丝花的命运。   对于褚妄来说,若是不能站在与他同样的高度,便只能做他手心里的玩物,生死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她苍白的脸色落在皇帝眼中,自是以为她被那血腥的画面刺激到。褚妄把佛珠戴在手腕上,随意地拨弄摆正,勾了勾唇。   “现在知道怕了?”   他轻声道,“当时跑的时候,怎么头也不回?”   万幸,卿柔枝还记得自己是失忆状态,捏着衣角,眉心微蹙,似茫然、又似畏惧地看了他一眼。   旋即低下头去,浓睫如同蝶翼般垂落着,一言不发。   褚妄倒也不急于料理她,只道,“慕昭。”   “在。”   “收尾之事,朕全权交你去办。”   “是。”慕昭抱拳道,“臣弟定不辱使命。”   此时,镇抚使江开也走到皇帝身边。   “启禀陛下,旧朝余孽已经尽数抓获。只,元后娘娘被常太守关押在县衙的大牢之中,臣等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把人找到……”   江开说着一顿,看了卿柔枝一眼,“人只是收监关押,尚未来得及用刑,属下已经派人贴身照料,想必不会有大碍。”   褚妄颔首,对这个结果没有任何表示:   “传令下去,明日动身回京。”   旧朝余孽,自然包括了兰绝在内的所有人。   他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劫掠皇室嫔妃,无异于谋反作乱,罪无可恕。   卿柔枝上前一步,轻唤道:   “阿九。”   褚妄凤眸慵懒,勾着薄唇,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怎么,想为你长姐求情?”   虽说的是长姐,但她心知肚明,他指的是另一个人。   卿柔枝摇了摇头,对那个名字只字不提,   “林氏母子,你可不可以饶他们一命?”   他瞥了她一眼,片刻后移开视线,淡淡地“嗯”了一声。   卿柔枝却忽然上前。   “原来阿九你,你就是陛下呀。”她似乎有些畏惧,舔了舔唇。   在男人冷淡的注视下,她蓦地攥住他袖袍下的手,学着他之前牵她的模样,与他十指相扣。   缓缓吐出一口气,满满轻松而愉悦,与生俱来的亲昵。   “阿九。我以后跟着你,好不好?”   这句话在恢复了寂静的客栈,无异于重磅炸.弹,炸得褚妄耳廓一麻。   也炸得慕昭和江开双双一愣。   他们自然知道,娘娘来这南柯郡一趟,服了那失去记忆的药物,把跟陛下的那些旧日情谊,忘了个干干净净。   可怎么如今瞧着,半点生分都没有,而是愈发黏糊了起来?   莫不是记忆虽失,仍然对陛下……旧情难忘?   若是这般,好像就不用他们杞人忧天了。   娘娘若能哄好陛下,他们也不必每日忙得连轴转,差点累死在案牍上。   他们对视一眼,特别识趣地拱手告退,还贴心地带上了客栈门,把空间留给皇帝和鸾美人。   褚妄很快,就从那种心神一荡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跟他?   只怕如今站在这里的是郑光复,她也会说同样的话吧。   褚妄冷笑一声,想抽手却愣了一下。   他没抽动。   她攥得很紧,怕他跑了似的还加上了另一只手。   两只手紧紧地握着他,滑嫩的指腹,蹭过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一股酥麻感,从被她触摸的地方,一路传进了心底。他低头,对上女子的双眼。   她本就长相妩媚,昏暗的灯光下,这么一双眼,仿佛生出了无数的触手,将他死死地缠绕着,令他难以抽身。   褚妄喉结微动。   “阿九,好不好嘛。”   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而那曾亲口对她说,撒娇这套对他不管用的男人,蓦地用力握住了她的腰肢,把她揽向他宽阔的胸口。   “你爱我吗?”   他突然问。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64】   “你爱我吗。”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眼珠黑沉,透着蛊惑人心的纯真感。   “我当然爱你。”卿柔枝不假思索地说,   “天下子民, 没有一人不爱陛下,我亦是其中之一, 怎会不爱陛下呢?”   褚妄笑道, “你倒是会说。”   对于这个回答,他并不意外。笑意却是半分不达眼底。他突然松开她, 正人君子地负手而立,背后的指腹, 却是悄然摩挲了一下。   “卿二小姐自荐枕席,朕心甚悦, 哪有拒而不收的道理。”   “知道该怎么做么?”   他的眸光往二楼瞥去, 卿柔枝会意,忸怩了一下,“这是否……有些急了?”   “不急。”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让了个身位,让她先行。   卿柔枝矜持地思索了一会儿,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先培养一下感情比较好。”   褚妄凤眸微睐,笑意慵懒, “二小姐想怎么与朕培养感情?”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装下去,就实在是太假了, 卿柔枝主动邀请道:   “不若, 陛下随我上去坐坐?”   楼梯的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 她往上走, 他便在后边跟着,见她似乎站立不稳,身形蓦地一晃,他伸手一扶,“当心。”   男人的大掌在她的背上搀了一把,却是触之即分,嗓音温润,极为守礼。   这家伙装起君子来,倒是像模像样,卿柔枝腹诽。   看了一圈,最靠里的那间房,瞧着比较宽敞,卿柔枝刚走进去环视一周,背后便清晰传来“啪嗒”一声。   回头一看,房门被锁上了。   男人身影高大,隔着紧闭的房门,有些看不清楚。   “陛下这是……?”   那人却压根不理会她,而是嗓音冷冷地吩咐左右道,“看好里面的人。若有任何闪失,朕拿你们是问。”   说罢,毫不留恋地离开。   这是……软禁?   卿柔枝倒是没有太意外,毕竟他之前就说过,想把她给关起来。   这间房就好像是特意给她准备的,四周布置得极为素净,打开衣柜,里面还有几件更换的衣裙。难道,褚妄连她会利用常青山寻到褚慕昭,也算准了?   桌上摆着的貔貅香炉,缓缓往上飘出青烟,味道不浓郁,反而清淡舒缓,煞是好闻。   旁边有几个倒扣的金丝镂空莲花罩,揭开一看,一碗冒着热气的鸡丝粥,一碟黄焖鱼翅,还有山药枣泥糕,杏花糕等糕点。   卿柔枝没急着用,而是走到窗边推了推,纹丝不动。就连那窗户扇都是钉死的,这是有多怕她跑了?   卿柔枝叹了口气,坐到桌边用完膳,眼看天色也不早了,索性脱掉外衣,钻进被子里睡一觉。   兴许是最近耗费了太多精力,很快她就睡着了。   “皇兄,臣弟倒是觉得,娘娘离宫之事,定是那些乱臣逆党一力策划,您想想,娘娘当年冒着杀头的风险,私自调换毒药,还化名兰因陪伴于您身侧,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怎么可能会弃您于不顾?”   慕昭说得头头是道,他在皇兄身边多年,从未见过皇兄对哪个女子如此执着,他自是期盼着二人能修成正果。   “不管娘娘爱的到底是权势,还是皇兄您,那都是小事一桩,毕竟普天之下,还有谁的权势能越过您去?”   一旁的盛轻澜连连点头。   世上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事,爱你的权就不错了,盛轻澜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还有哪个秒人能像娘娘那般,受得了这煞神。   也只有娘娘这尊大佛,才镇得住陛下啊!   想起东宫那一夜盛轻澜就骇怕得发抖,饶是外面怎么传陛下英姿伟岸、貌若潘安,她也受不了。   不过这些话,她可不敢对着褚妄说,跪着道,“臣妇斗胆劝着陛下,多往好处想想,忘忧的解药,不如就算了吧?”   实则是她医术实在不如裘雪霁,配不出解药,但又不想吃挂落,   “既然娘娘都忘记了那一切,您不如权当,跟她重新开始?”   她两个大拇指挨在一块,小声道,“届时郎情妾意、水到渠成,陛下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岂不快意。”   慕昭看了盛轻澜一眼,暗暗竖起大拇指,真有你的!   对于这二人的一唱一和,褚妄不置可否。   他缓缓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突然问,“她在做什么?”   “回陛下,娘娘睡了。”金鳞卫忙道。   “睡了?”慕昭有些好笑。   那金鳞卫称是,还说睡得可香了,半点动静都无。   瞧着完全不为她的长姐担忧,盛轻澜和慕昭闻言,都诧异得不得了。   这不对劲啊。   失个忆而已。难不成还转性了?   竟然,连她一向最在乎的长姐都弃而不顾,要知道当初她可是为了元后娘娘,当着所有人的面与陛下恩断义绝,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褚妄亦是挑眉,“睡了?”他起身,“朕去瞧瞧。”   推开门,走到床边,她果真是睡了。   合着眼,脸蛋睡得白里透红,呼吸平和,等他反应过来时,手中已然捏着锦被,盖住了她露出来的半边肩膀。   褚妄一皱眉,就要松手,却被她一把抓住。   “阿九。”她迷迷糊糊地喊道,然后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轻蹭了蹭,小猫似的黏人。   那温热细腻的触感实在太好,惹得他探出手去,指腹贴着她的鬓角慢慢下滑,滑过她的脸蛋,然后摸了摸那小巧的下颌。   男人长睫低垂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半晌,一道低沉的嗓音,于空寂的室内缓慢响起。   “你还欠朕一个解释。”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仿佛风吹就散。最后只余满满的清冷,了无声息。   ……   卿柔枝睁开眼时,天光大亮。身下的床榻,竟在轻微地晃动——   她骤然清醒过来,看了看四周,不对,这不是在客栈的那间房。   这里是……一道明亮的光线落在枕头上,她循着看去,只见靠近床榻的地方,开着一个窗户。   她往外看去,水面一望无际,近处,水纹层叠,浪花如雪。   远处,烟波浩渺,重峦叠嶂。   很显然,这里是一间船舱,是了,褚妄说今日回京,原来他们一行人,走的是水路。   可她是怎么从客栈,到这艘船上来的?   对了,香。昨夜的香,应该是那香有问题,难怪她能睡得这么沉!   她走下床榻,去推了推门,没想到这扇门,依旧是锁着的。卿柔枝不禁微恼,难不成,他打算就这样一直把她锁到回宫?   喊了几声也没人应,索性坐在窗边,看了会儿风景,吹着江风,不仅没有清醒,反而渐渐的昏沉起来,应当是那香的效用还残留着。索性合衣躺下,继续睡。   很快就在行船的水声之中,坠入了梦乡。   “娘娘……娘娘。”   卿柔枝睁开惺忪的睡眼,一张俏丽的脸带着笑,熟悉的五官,却看得她皱眉。   “你是……”   盛轻澜端着一碗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来娘娘是真不记得轻澜了。我叫盛轻澜,是陛下给您安排的医女,娘娘叫我轻澜就好。”   “嗯。”卿柔枝不动声色,在她的搀扶下坐起身。   “娘娘就不问,陛下在何处么?”   “陛下若是想来见我,自然会来。他若是不想来,我求也求不来。”   盛轻澜都有些佩服她的淡定,“陛下将您困在此处,您心中对陛下,就无半分怨怼?”   卿柔枝接过药碗,脸上浮现一抹红晕,“陛下俊美,风度翩翩,又是九五至尊。衣食住行无不为我安排妥当,既没有打骂虐待,又没有短了我的吃穿。我为何要怨怼?”   盛轻澜大为震惊。   “风度翩翩”?   如果是不甚了解陛下之人,或许会给出这样的评价。   确实,陛下待人接物无可挑剔,他若是想,完全可以装一辈子的盛世明君。   可,“风度翩翩”这四个字从卿柔枝的嘴里说出来,盛轻澜只觉得,娘娘怕不是失忆,而是中了邪。   她一面为娘娘不值,若是娘娘知晓,陛下从前对她做过什么,怕是要后悔今日的决定,一面又觉得,若是娘娘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跟陛下在一起,不也算得上是,天下太平。   可这样对娘娘,真的公平么?   “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   盛轻澜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就是第一次坐船,有些头晕。”   “对了娘娘,这药,您……快喝吧。”   盛轻澜见她半天不动,掩去眼底愧意,主动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对您身体恢复很有益处。”   卿柔枝含了一口,这药味儿熟悉,总感觉在哪里喝过。……好像跟裘雪霁给她喝的药,是同一个方子,莫非也是那调理子嗣的?   又说了会话,   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褚妄出现了,“听盛轻澜说,你过得挺悠闲。”   男人换了一身月白锦袍,墨发高束,缓慢走进来,语气很是不快,毕竟这算是变相地软禁,她竟然一点儿反抗都没有,这让他的乐趣大大地减少了一半。   “陛下怎么来了,快请坐,”她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柔枝可想您了呢。”   还记得他。   褚妄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唯有眼底的冷意,还未散去,“你倒是半点不见外。这可是朕的船。”   言下之意,你这般自来熟,是把自己当主人了不成。   “小女子既然决定跟着陛下,自然不会跟陛下见外,”卿柔枝托腮看他,“我若还拿陛下当成阿九对待,陛下不会怪我吧?”   “阿九,你就算是做了天子,也不要跟我生分了,好吗。”   褚妄冷笑一声,衣袖拂过。   这人怎么又开始生气。   说喝茶,他就是真的只是来喝茶,任凭她挑起什么话头,他是一句也不接啊。   掐着点似的,男人站起来,一张脸冷若冰霜。   “陛下是半个时辰后再来么?”   她算是摸清了规律,每半个时辰就会来她这里坐上一坐,正如他之前对她说过,   “不能离开超过半个时辰。”   她记得,她可没给他下过这样的降头。   莫非是那忘忧的功效,还是,有谁对他说了点什么?不管是哪种都好。至少她有充足的时间来考虑,如何让他立她为后。   褚妄并未回答,拂袖便走。   正如他对她的冷淡,直到他跨出门也没等到女人的挽留,脸色登时更加冷冽。   还真是一点儿都没把他放在心上啊!   卿柔枝没想到,他会去而复返。   “陛下……?”   “皇位换一个人来坐,你卿柔枝也会这般对他?”男人脸色晦暗,语气冷得似冰。   她似乎有些诧异,笑着问,   “陛下会容任何人觊觎您的江山吗?”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缓而又缓地挑起唇角,“不会。”   是的。   坐在皇位上的,只会是他,而她,也注定是属于他的,从生到死,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可是为何,心中那难以抓住的感觉愈来愈强烈,这让他感到烦躁、郁闷,却难以得到纾解。   ……   这次褚妄过来探望,门刚一打开,什么就扑了过来。温温软软的一团,裹挟着勾人的香气,毫无保留地扑进他的怀中,惊得身畔的慕昭猛地后退了一步。   定睛一看,只见那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子,她纤细雪白的双臂,揽住男人的脖颈,脸颊紧紧贴着他,那被乌发遮挡的耳垂白软,染着一丝红晕。   慕昭看得眼皮惊跳,连忙别开眼去。   暗暗嘀咕,这失了忆的娘娘,还真是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陛下,你怎么才来呀。”女子的嗓音柔媚得能滴出水来,“我都等您好久了。”   听得慕昭是面红耳赤,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抗拒这样的诱惑。   “你下去吧。”   偏偏褚妄的声音一如既往,十足十的冷淡自矜。   “是。”   慕昭连忙告退,心道得去吹吹江风,缓一缓。   这陛下跟娘娘,小别胜新婚,怕是要好一番痴缠。   回宛京的行程足足有七日,而盛轻澜又奉了圣令,为娘娘调理身子,指不定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喜事传来。   褚妄小臂肌肉隆起,吐息微沉。   慕昭走了,他却仍旧搂着女人不放。半晌,他喉结微动,凑近在她耳边,轻轻道:   “什么都不穿,嗯?”   卿柔枝手臂勾着他脖子,仰头就能亲吻到他下巴,闻言笑了一声,   “我正换衣裳呢,陛下就来了,我心里欢喜,哪里还顾得上穿衣裳呀。”   “你是要害死褚慕昭,”男人摸到满手滑腻,笑声低哑,莫名阴狠,“他早上还为你求情,就这么没心没肺?嗯?”   “陛下,你弄疼我了。”   她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却更加送到他掌心里。   他指骨收紧,在顶端掐捏了一下,又十分冷情地把她松开,“不是换衣服么,去吧。”   男人握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身子,轻轻一推,推回了船舱,满脸从容的笑意。   果真如他之前说的那般——“就算你脱光了站在那,陛下都不会看你一眼。”   卿柔枝回眸瞧他一眼,大为震惊,这厮当真转了性子,开始——禁欲了不成?   她都这样了,他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   卿柔枝颇为含蓄地,往他下三路看了一眼,莫非真如她之前猜测的那般,他,出了什么问题……   她目光还没收回,就听见指骨咯吱的声音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一看男人脸色,却是平淡得很,“不动。是要朕亲自帮你换?”   说着这话,却站在门外,像是要跟她划清界限似的。   “哪能劳陛下大驾呀,我自己来就成。”卿柔枝含羞带怯,笑嗔了一声,身姿轻盈地走到榻边。   背对着他,三两下,褪去那件松松裹着身体的外袍,露出雪白无暇的肌肤,垂落的乌发散满后背。   她没骗他,方才她真的在换裙子。   卿柔枝缓缓撩开散落在后背的乌黑长发,整个白皙的肩背,连同修长的颈项,在他眼底暴露无遗。   捡起榻上的衣裙,一件件穿在身上,她动作优雅细致,仿佛没觉察到后方肆意打量的目光。   系好腰间丝绦,她突然弯腰下去,弯腰的幅度有些大,轻薄的衣裙一瞬间紧裹着她的腰臀,背对着他——这样的姿势,一些疯狂的记忆刹那间倾泻而出,褚妄喉头一紧。   她依旧弯着腰,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那滚烫的视线。裙摆向上提起了一截,露出一对笔直莹白的小腿,她纤软的手指勾动,似乎正往脚踝上系着什么东西。   褚妄的眸光,霎时间晦暗一片。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脚踝握在掌心,是何等细腻易折。   握着它们,又能够轻易将她打开到何种程度。   男人鸦羽似的长睫垂下,喉结滚了几滚。却依旧按兵不动,倚在门边,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第65章 、【65】   她忽然转身朝他走来, 步步生莲,那脚踝上赫然挂着一串银铃,随着走动叮当作响。   此时天色向晚, 月出于东山之上,照得她肤色莹白如雪。   那一袭素色长裙更是衬得她轻逸绝尘, 如同误落凡尘的九天玄女。   她赤脚从他身畔走过, 香风掠过,披帛勾缠了一下他腰间的玉带钩, 又松松地滑过。   女人在甲板上站定,无边月色中, 她福了福身,“愿为陛下, 献舞一曲。”   这身衣裙, 正是她在琅华阁所定制的那一条,原本打算献给郑刺史的舞,换了一个男子欣赏。   她柔声道,“今夜这支舞,我以后都不会再跳。这些舞步,就请陛下代柔枝记得吧。”   语落而舞起。   褚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此情此景,令他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   那一年他跪在台阶下,受着鞭刑。隔着一扇朱红的漆门, 隐约有光芒透出,落进少年一片灰暗的眼底。   他知道,那片红飞翠舞、轻歌曼舞的仙境并不属于他, 而是属于坐在皇位上的那个男人, 他的父皇。   然而, 今夜。   美人衣袂翩跹, 那一轮高悬于天际的明月,终于向他坠落而来,跌进他的怀中。   她在甲板上迎风而舞。   他知道她有多美,这样的美色,会让所有男子生出独占的欲望,只想私藏于妆匣之中,不容任何人觊觎。   褚妄眸光幽暗,他还知道,那能调动宫中禁卫的兵符,在她的手中。   她会这样做,无非是她与元后那一面得了点拨,如此自然地亲近他,不,亲近“陛下”。   褚妄自诩心硬似铁,走到今天这一步,踏着累累的尸骨,满手都是洗涤不去的鲜血。   他生性冷漠,从未有过惊惧和午夜梦回时分,他自幼就知道,自己与别人不一样,这世上,没有任何能够令他感到恐惧的事物。   他天生追逐权势,热爱杀戮,可是看着这个女子,他情不自禁伸出了手,隔着空气忘情地触碰、描摹。   这一抬手,自然看到了手腕上那串黑色佛珠,男人忽然蹙起长眉,喃喃。   “这世上,当真有佛陀吗?”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蓦地涌来,将她肩上的披帛卷走,云烟似的飞向了江面。   而她停下了舞蹈,竟然飞跑过去,探出窈窕的身子去够,整个人摇摇欲坠。   船下江水沉沉,急涛浪涌,稍有不慎就会摔落其中——   星光碎落在她的指尖,也在一瞬间,碎落在他的眼中,   褚妄反应过来时,手臂已然勒着她的腰,与她相拥着,倒在甲板上。   他凤眸发红,不管不顾地怒斥道,“你疯了!”   她似乎才慢慢反应过来,睁开眼,怔色退去,娇笑连连,纤手抚上他的脸颊。   “陛下会救我,”她在他耳边轻喘着道,   “满天神佛不会在意我的生死,但我赌你会。”   长久的静默。   他发冠也散了,满头青丝倾泻,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晦暗。   “是……没错。”男人眼瞳里的怒火褪去,重新被一种极致的冷静所取代。   卿柔枝推了推他,想要起身,却突然被扣住手腕,用力分开,摁在身体两侧。   他俯下.身,一双狭长凤眸,满满逼仄的压迫感,死死钉在她的脸上。   他冷冷地,一字一句道,“我很在意,我舍不得你死。卿柔枝,你满意了么?”   说着,他要来吻她,唇瓣即将触碰时,她却将头一偏。   “……”他手指蓦地收紧,   “为什么躲。”   她嗓音很淡:“陛下,我不想在这里。”   “抱我回去。”她红唇轻启,命令道。   他死死盯着她,喉结滚动了几下,终于还是俯身,抱起怀里娇软的女.体。   男人手臂强健有力,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只猫儿般轻松。   “在外面的话,是要风寒的,我也是心疼陛下龙体,”她缩在他怀里,温柔解释。   脸庞靠着他,男人宽阔的胸膛传来比往常激烈的心跳声。   卿柔枝的脑子里,前所未有的清醒。   褚妄声线微沉,“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她摇头,发丝蹭着他胸口,嗅着那股清冽的龙涎香,轻声道,“你们都叫我娘娘,我以前是宫里的人么?”   他不语。   突然,四个字,毫无预兆地闯进褚妄的脑海。   “重新开始。”   是啊,他现在要什么没有,何必执着于那虚无缥缈的过去。既然,他认定了她,那就让她的身体和心,重新属于他一个人。   完完全全地,没有一点隐.私可言地,属于他一个人。   这种精神上的极度占有,比起肉.体的结合,竟然更加令他兴奋。   光是想一想,一股战栗便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被他放在榻上,迎向他浓郁得化不开的眼神,卿柔枝莫名有种荒唐感,如果知道这一切,只需要一场舞……   不对,时机不对。   那个时候他根本就不懂感情。   上位者的真心,多难得啊,可此刻,卿柔枝只觉自己的灵魂飘出了体外,任凭他解开她的衣衫,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说。   她要活着,风风光光地活着。   她要坐上中宫主位。   她的孩子,会是太子。待他登基,她就是未来的太后,将不再受任何人的掣肘。   “走神什么?”他有些不满,忽然重重地咬了她一口。   卿柔枝吃痛,只好收回心思,眸光迷离地喘息道,“陛下,轻些。”   “你爱我吗?”他突然止住了动作,问。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瞥了她一眼,他在她脖颈细细密密地啃咬,又一路往下,“说。”   “嗯……”卿柔枝痒得不行,瞳孔有些失了焦距,不明白他怎么会在床上执着这个,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了。   她只有娇吟,毫无回应,褚妄动作停住,掌心撩开她汗湿的发。   俯身凑到她耳边,舔舐着她耳廓,逼问一般的语气:   “说你爱朕。”   酥酥痒痒的感觉传来,卿柔枝手指激.麻,用力地蜷缩了一下,“我……呃。”   充满的那一瞬,她有些迷离地想,她怀疑什么也不该怀疑这个。   差点死过一回,居然还不长记性。   他却停在那不动,眼神沉沉,显而易见的不满。她也不好受,只得摸了摸他的腰,撩拨着他。   “阿九,你是不是说,”她暧昧地在他耳边道,“你的第一次是被我夺走的?”   他后背肌肉霎时绷紧,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她觉得好笑,摸着他散落在肩膀的长发,“第一个吻的人,是我。”   “第一个牵手的,是我。”她像是妖精那般,一句一句地追问,   “我不在的时候,夜里有没有想着我?”   “是不是想我想的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好?”   “阿九啊,”她冲他仰起身子,发丝寸寸滑落,露出无边的春色。亲他下巴,又在他唇角,若即若离地吻过。   一双媚眼,湿得能滴出水来。   “你到底是恨我,还是爱我?”   妖精。   褚妄觉得要死在她身上了。   他垂着眼,把她用力地揽进怀中,恨不得将她熔铸在自己的骨血之中。   可是,为什么,哪怕用力地将她占有着。   仍旧不满足,不满足,不满足。   是不是真的要把她连皮带骨地吃下去,才能饱腹。   “别再离开我。”他抱着她,低低道。   卿柔枝头发发麻,却被他捞起来,不留缝隙。   “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一定会杀了他们所有人。”他狠戾至极地威胁。偏偏眼角眉梢,又是情动至极。   “陛下。我想看着你,”他受到蛊惑似的,将脸从那雪白绵软中抬起。   她看见汗水从他的眉骨,滴进那双眼睛里,将那对眼瞳洗涤得干净透亮。   她着迷地看着,指腹抚过男人微微发红的眼睑,他这个神情,还真是像极了少年的时候,漂亮得目眩神迷。   卿柔枝忍不住吻了吻他的眼睛。   “男人和女人,要心意相通,是很难的。”   她感觉到,在她唇落下时,他眼睛就飞快闭上了,纤长的睫毛不停地颤动着。   她捧着他的脸,在眼皮上吻了吻,然后是鼻梁骨,鼻尖,嘴唇。   她吻得温柔,就好像,他是她生生世世,倾心以待的爱人。   褚妄喉结滑动着,失而复得的心情溢满心脏,幸福和怅然,挣扎着破土而出。   从来都没有过的感情,在这一刻如同开闸的洪水那般,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她轻轻吻上他的喉结,含进嘴里,舔了舔。他的气味,满满都是。   褚妄闷哼一声,再睁眼时,欲.望惊人。   “所以,我们先从熟悉彼此的身体开始吧,”   她执起他的手,垂着眼,重重地咬了一口。   “陛下要记住,我咬你的时候,是这样的。”   他指节坚硬,却在她嘴唇贴上去的时候,猛地一颤。   另一只手,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肢,感受着从指骨到指尖,都被她寸寸啮咬。   又痒又酥。   他脸和脖颈都红透了,挂满了汗,沿着线条分明的下颌,一滴一滴往下坠。   落在她锁骨窝,汇成小小一滩。   她吐气如兰,“不会再有任何女人,能够带给陛下这样的感受。”   勾起红唇,一推他的胸膛,他们位置调换。   惊讶在他眼底闪过,又渐渐被欲.火所取代,一双总是清冷漠然的凤眸之中,一片意乱情迷,他唇瓣微张,轻轻喘息着。   不可否认,女人都是虚荣的,尤其是在这种时候,看着这个从身到心都强大无比的男人,被她肆意掌控。   她咬了咬唇,那根理智的弦绷到了极致,却是缓缓离身。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她轻声道。   “哈……什么。”   他重重喘了口气,双手掌着她,腕骨湿得像是从水里捞出,他隐忍得满脸潮.红。   “怀上皇嗣,可如何是好?”   她叹气,幽怨地说,“陛下宠幸,是民女之福。可我如今没名没分的,若是……大着个肚子回去,怕是要被赶出家门了。”   说着,颤着雪白的肩膀,低声啜泣起来。   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坠,眼尾红了一片,可怜得不行。   他忍得额角青筋暴起,看她哭成这般,心底里的暴戾莫名压抑下来,起了怜爱之心。   大掌上移,沿着她光.裸的脊背,一路抚到她的后颈。   他嗓音哑得不成样子。   “那你待如何?” 第66章 、【66】   卿柔枝俯身下去, “陛下想给我什么位分?”   这种时候她就不信他能把持得住。   “想要什么随你说,”他吻着她的脸颊,痴迷不已, 男人在这种时候十分大方,什么诺都许的出。   她也不跟他拐弯抹角:“皇后之位。”   他闷笑一声, 道:“你胃口不小啊。”   长指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 笑道,“立后乃是国事。岂容你一人说了算?”   “陛下就说, 应不应我。”她在他耳边撒着娇,软磨硬泡, 嗓音甜媚,酥了人的骨头。   “皇后需得端庄得体, 你这般, 哪里像个皇后,祸国殃民的妖孽还差不多,”   他眉骨间被情·欲的红色浸透,偏偏还要故作正经,逮着机会训她。   要不是你好这口,我至于如此吗。卿柔枝暗暗腹诽,只道:“皇后虽是国母,却也是陛下之妻, 理应由陛下亲自选定。陛下是天下霸主,难道连升斗小民都不如,连自己的婚姻之事都无法作主么?”   知她有心激将, 他脸色一沉, “欠教训。”   耐心耗尽, 索性一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拿回主导权,执起她的手细密吻去,从手背吻到指尖,眼神撩人,“卿卿。”   得天独厚的好嗓音,尤其在欲·望的催化下,愈发性感低沉。   紧接着,他道:   “卿卿若能数清楚,朕拢共入得多少次,朕便应了卿卿,如何?”   卿柔枝愕然,数数?脸颊骤然红了个透,饶是她已放下所有脸面勾引于他,也没想到,他会玩这样的花样。   “等……呃。”   汗水滴落在她发红的脸颊上,他一扬眉,一双漆黑的凤眸,深得能将人吸进其中,体内的兴奋与暴戾,再也压抑不住,“不是卿卿自己说的吗,先从身体开始熟悉。”   他喘息一声,手指插·进她的长发,“怎么朕听进去了,卿卿反而这般紧……张。”   卿柔枝无能为力地抱着他,止不住地呜咽。   他太熟悉她了,而她许久没做,根本受不住这般激·烈。   “陛下,阿九,九郎……求你,莫再为难我了。”   他残忍地继续,深得可怕,吻她的唇,重重咬了一口,“不是想当皇后么?”   “……”   “专心点,再走神,怕是连个美人都捞不到。”   卿柔枝推拒,却奈何他不得,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一次一次地握着她的脚踝,分到最开。   已是夜深人静。   她睁开眼,脑后枕着男人的长臂。   褚妄长眸闭合,呼吸匀称,光从这副睡相,根本看不出是何等恶劣的本性。   卿柔枝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她到一半就昏睡了过去,盯着他白皙的俊脸,她皱眉不已,是太年轻了吗,他的精力总是叫她害怕。   只怕若不是她昏了过去,他是不会停下的。   光着脚下地,穿好鞋,有点站不住地歪了一下。   平稳了一下吐息,俯身,从一堆衣物里拣出那块龙形的玉玦。   草草地套上外袍,散着发走了出去。   “娘娘,你……”   慕昭正好领着金麟卫在附近巡视,一见到卿柔枝,吃了一惊。他视线从她身上划过,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低声道,“这么晚了,娘娘还是回房陪着陛下为好。”   卿柔枝道,“我想去看看长姐。”   慕昭犹豫,“娘娘可有陛下的口谕?”   卿柔枝将那块玉玦亮了出来,一见到上面的龙纹,金麟卫纷纷下跪。   慕昭亦是拧眉,“见此玉玦,如见陛下,陛下竟将这样重要之物给了娘娘?”他不疑有他,道,“娘娘随臣来吧。”   长姐并没有与兰绝一行人关押在同一个地方,而是单独关押在一个船舱内,环境瞧着尚算整洁,却是阴冷狭窄,透不进一丝光。   卿柔枝并不意外。   褚妄虽然暂时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但依他的性子,也定不会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他的概念里,就没有爱屋及乌这四个字。   长姐和兰绝身上都有旧伤,她实在担心,才会趁着夜色,偷偷拿了褚妄的玉玦前来探望。   卿柔月一向削瘦,此时整个人蜷缩在墙角,似乎在昏睡。   只盖着一条薄被,身子隐隐发抖,似是有些冷了。   “慕小将军,能否请你寻些被褥来,给我长姐?”   慕昭下意识地点点头,又顿住,“你管我叫什么?”   墙上钉着两盏青铜烛台,盛着两团幽幽的火光,照得女子目如春水,秋波隐隐。   她鬓发汗湿,红唇微肿,风情得叫人心跳加速。   她并未看少年,而是注视着榻上的长姐,又轻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   看着女子姣好的侧颜,慕昭脸色微白。   莫非,娘娘并未失忆?   那她为什么要装作记不得宫里发生的一切?   要知道,皇兄生平最恨的就是欺骗,那些心怀不轨、蓄意欺瞒之人,无不被他剥皮拆骨,死得极惨。   以往,皇兄理智冷静远胜常人,无人能够蒙蔽他的耳目。但如今的皇兄,已然动了感情,信任娘娘,自然未曾怀疑。   慕昭心跳如雷。   娘娘是偶然恢复的记忆,还是压根从一开始就未失忆。那些所谓的药渣,都是她联合裘雪霁他们,施展的障眼法?   几次三番待皇兄如陌路,难道是故意为之?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怎么了,小将军?”   慕昭想了想。低声道:“娘娘不该瞒着皇兄。”   卿柔枝好笑道:“就许你皇兄骗我,不许我骗骗他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慕昭皱眉,“我会告诉皇兄。”   “你不会。”   慕昭猛一抬眼,撞进女子盈盈带笑的水眸,他蓦地扣紧腰间的佩剑,手背青筋凸起,冷汗霎那间,充满了后背。   他后退一步道:“你……根本不是皇兄让你来的。”   若无圣意在前,他今晚不经确认,带她来探望元后……无异于染上私会帝妃之嫌,更何况以皇兄那个多疑的性子……要是以为他对卿柔枝有觊觎之心。   建陵王府,怕是要大祸临头。   慕昭张大瞳眸,不相信竟然被这看似温柔无害的继后,算计了一把。   “我与娘娘无冤无仇……”少年的声音微颤,染上了愤怒。   “对不住,”卿柔枝低声道,“拉小将军下水,我很抱歉,但还请你替我保守好这个秘密。不然你皇兄那里,我可能会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她温柔地威胁道,“现在,劳烦小将军取一些锦被过来,对了,再拿一个汤婆子来吧,我不想见长姐受冻。”   “……”慕昭脸色铁青,手脚僵硬地离开了,出门的时候,没好气地踹了金麟卫一脚。   “赶紧去请陛下。另外,派人看好娘娘,她若是有什么要求,先答应着,万万不能怠慢了。”   卿柔枝不欲吵醒长姐,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看看兰绝。兰绝被关押在下面一层的船舱中,比长姐所待的地方,更加潮湿阴冷。擎着一盏油灯,她缓步走在幽暗的长廊中,灯光照得她裙角莹白,面容亦是莹白一片。   突然——   哐当,油灯坠落在地。   卿柔枝捂住嘴,看着那道被锁在墙上的雪白人影。   他垂着头,双手被铁锁环住了手腕,高高地吊起。   整个人跪坐在地面,乌发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而他的胸口一派血红,浸透薄薄的衣衫滴落下来,在地上聚集了浅浅的一滩,瞧着触目惊心。   想必是箭伤迸裂了。   卿柔枝不忍地别开眼,贴在身侧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着,就算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看到这一幕,还是心口窒闷。   一道嗓音骤然划破空气。   “真的要朕把你锁起来,你才能乖乖待在朕的身边,哪里也不去。”   卿柔枝抬眸,入口处,褚妄长身玉立。一袭黑色丝薄的寝衣,贴合着身躯,领口敞露出锁骨,无端风流。   男人暴露在烛光下的面容,有多俊美,就有多冷酷,“怎么。觉得朕残忍无情?”   “朕没有杀了他们,已是仁慈,”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轻声道,“他们能够活着,你觉得是为什么?”   卿柔枝道:“因为我。”   可是就算他留了兰绝一命,今夜若她不出现,兰绝伤势这样拖着,也是必死无疑。   褚妄看向那人凄惨的模样,眸子一派漠然,“他们谋夺的,是朕的女人。若是有朝一日,他们要谋夺朕的江山,你呢,要站在谁的那一边。”   ”我是陛下的人,自然会无条件地站在陛下那一边。”   卿柔枝上前。握住他手,只道:“可,他们毕竟,是我的亲友。”   “亲友?”褚妄微微站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以后的亲人,爱人,只有朕。除了朕,你不需要在乎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说着他直接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叱道,“穿这么少出来,也不怕着凉。”   因着她才承欢,他的举动不自觉地轻柔。   卿柔枝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嗅着那股龙涎香,“陛下,算柔枝求您,给他请一个郎中吧。”   “卿柔枝。”他手臂微紧,“不要激怒朕。”   长久的无言。   她眼底渐渐漫上疲惫,在他怀里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歪着头闭上了眼,不再跟他说话。   褚妄低头瞧了半晌,越瞧,心里越不是滋味。   喉结滚了滚,沉声道:“不会有下一次。”   他侧目,吩咐左右道:“去找个郎中,给那人瞧瞧。人不死就行。”说着,抱着女人,大步想着向着门口走去,步履极稳,口中淡淡道,“卿柔枝,朕贵为天子,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让朕退让至此。”   “多谢陛下。”她张开眸,忽然揪住他的衣领,“陛下,我们去见一个人吧。”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67】   褚妄却不问她要去见谁, 淡淡道,“不许再瞒着朕自作主张。今夜这种事,朕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他并不喜欢她与这些带走她的人过多接触。   卿柔月首当其冲。   当年她假死成功, 就连他的人都查不到元后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定是有高人相助。   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   万一, 再来第二次呢?   谁知道,卿柔枝要带他见的人, 竟是卿柔月。   褚妄黑着脸,而卿柔枝则小声让他把她放下来。   婚姻之事, 媒妁之言,爹娘远在宛京, 依褚岁寒的性子, 也不大可能让她去见父母。   她身边的亲人,唯有长姐了。   是以,她总觉得要把褚妄带过来,见过长姐一面。   褚妄大抵是摸清了她的心思,神情放得柔和了些,眉宇舒展,那股子戾气也没了。   长姐不知何时醒了,正坐在床边, 脸上带着笑意地看着他们,好像知道她会带着皇帝过来。   “柔枝。”   褚妄一瞥,守卫便连忙上前, 将门锁打开。   卿柔枝迫不及待踏进门内, 扑向卿柔月的怀中, “长姐, 你受苦了。”   卿柔月抚摸着妹妹的长发,“长姐不苦。”   忍不住笑话她,“陛下在呢,怎的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赖着姐姐撒娇。”   “无妨。”褚妄倒是无所谓。   姐妹亲昵地说着话,他便在一旁坐着。   越看,便越是不喜,怎么对她姐姐这般亲近和依赖,那眼神也是情意深厚,仿佛长姐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谁都无法取代。   卿柔月与妹妹寒暄完,看着皇帝腕间,忽然道:   “当初我假死出宫……”她笑道,“说来与这佛珠的主人,关系颇深。”   大哥?这跟大哥有什么关系?   卿柔枝一怔,这是长姐从未提起过的,难道,大哥的死因,另有蹊跷?   卿柔月轻咳几声,陷入回忆,“我夫君,也就是陛下的父皇,与我大哥,还有裘雪霁当年是交情极深的好友。三人年少从军,远赴边疆对抗敌寇,那一战,大获全胜。”   “谁知班师回朝路过苍山,遭遇追杀,我大哥护着彼时还是九皇子的先帝,藏身在一个山洞之中。那时大雪封山寸步难行,他们剩余的粮食,只够一个人存活下去。”   卿柔枝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少年的笑颜,他说:“枝枝,我会回来的。”   可是,他们都知道最后的结局。   活下来的,是褚隐,他扶着空荡荡的棺柩回京,而那个少年,永远留在了苍山的风沙之中。   “是我大哥自己,放弃了得救的机会……”卿柔月苦涩道,“他知道,他必须死。只有他死了,九皇子才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当他的死讯传回宛京,我的父亲,才会不遗余力,支持九皇子登基。也只有他的死,才能让二皇子和其党羽被定罪。他……他是没有活路的。”   所以,他死去了。最后夺嫡的赢家,是先帝。   卿柔枝却蓦地想到一个可能。   如果,当年那场刺杀,真是二皇子和安家做下,长姐又何必假死,不顾一切地离开褚隐?   陡然间,卿柔枝遍体生寒。   这个真相,没有人敢揭开。   卿柔月的声音,却是平静无比,“多年后,先帝与裘雪霁醉酒,无意间提及往事。裘雪霁说,那年夕阳西下,身负重伤的大哥,握着挚友的手,只说了一句话,‘你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好皇帝。’   先帝曾问,卿斐然,到底知不知道呢?他如果知道,为何看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信任和温柔?如果不知道,又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么一句话呢……”   “先帝待我大哥,待卿家满门有愧。这份愧疚,作为与他朝夕相处的妻子,我如何感觉不出呢?也许,他从未爱过我这个发妻,只是责任。   他对卿家的大加封赏,对我父亲灭了安家满门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都是因为,他背负着挚友的性命。   他从未将这些说与我听,可是,我都知道。   他还想将我们的孩子,悬光,培养成他舅舅那样的人。”   卿柔月说罢,苦笑了一声,“大哥太善。而太善的人,注定无法掌控这至高无上的权柄。”   她看着褚妄道:“所以悬光,注定会输给你。”   “我父亲,卿家的家主,倾尽半辈子的心血,才培养出大哥那样一个文武双全、近乎完美的继承人。他在大哥死后痛不欲生,为了给大哥报仇,亲手导致淮阳安家的覆灭,以至于为卿家,埋下滔天的祸患。”   “我却无力劝阻。彼时,在病痛和内心的折磨之下,我再也无法忍受,我想离开先帝,离开那个困了我一辈子的地方。所以,我选择了假死,想要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   “——却酿成了柔枝的悲剧。”   卿柔月的声音柔缓,却不似一个妇人,而似遍历沧桑的老者,“我们卿家这些人,这一辈子,没有人得偿所愿。父亲是,褚隐是,大哥是,我亦是。所以我希望,柔枝她,可以得到真正想要的。”   “陛下,请给柔枝以后位,给她足够的尊荣和体面,请庇佑卿家,香火有继,”   她温柔推开卿柔枝的手,冲着龙袍男人长跪下去,低声道。   “这算是我们卿家,向你们褚家索要的最后一件补偿。”   从此以后,恩怨两清。   “你……”褚妄瞥到她耳后暗红的血迹,蹙眉,“你时日不多了。”   卿柔枝浑身一震,这才发现长姐的面色极为惨白,鼻间亦是有干涸的血渍。一下子双手都颤抖起来,她跪了下来,跪在长姐身边。   “怎么会,姐姐,你不是说好了,要随我回家,你要看看绵绵。她,她长大了……”   她有些无措地说,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小孩。卿柔月无比怜她,揽过她的肩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道,“你要好好保护绵绵,就像姐姐保护你一样,知道么。”   女人的指尖掠过她的鬓发,带着令人眷恋的气息。卿柔枝的心里被惶恐填满,泪落如珠,“姐姐,不要离开我,我们还要一起回家,见爹娘。娘她很想你,一直都很想念你,见到你肯定很开心……”   “我回不去了,”卿柔月摇了摇头,咽下喉头血腥。   她笑道,“柔枝,姐姐跟你在南柯郡生活的那些时日,已经弥补了心中的遗憾,以前,还没嫁给褚隐的时候,我就想开一间小铺子,跟所爱之人平凡快乐地,过完一生,那就是姐姐做梦都想要的。可是,南柯一梦,终究是要醒的。”   她的目光穿透牢房,似乎飞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向老天爷借来的,终究是要还回去的。只可怜了悬光,我还没为那孩子,好好做一双鞋……”   她喃喃说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渐渐,她的脑袋从卿柔枝的肩膀,垂落下去,再也没有了半点声音。   卿柔枝知道这一次,姐姐她是真的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了。   ***   走出牢房时,褚妄有些庆幸,还好她失去了嫁给褚隐的那段记忆,否则……他揣摩着,不禁微微蹙起长眉。最是无情帝王家,他的父皇会做出那种事,说实话,他一点儿都不意外。   先帝的狠毒不亚于任何一个帝王,只不过褚隐会愧疚,会困在那句“你要当个好皇帝”的诅咒中,把自己活进圣人的框架。   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鬼。   换成他做了这种事,也许半点愧疚都不会有吧。   褚妄阴暗地想。   卿柔枝忽然道:“我想我大哥了。”   她仰着脸,睫毛又长又翘,月光照在瓷白的皮肤上,泪痕尤在,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云间的月亮,“如果人死之后,真有来世,大哥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会不会已经娶妻生子,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毕竟,已经过去太久了。   久到她差一点,就要忘记大哥的面容。   褚妄瞧着她,微微沉吟。   送她回房后,男人便不见了踪影。   卿柔枝也不大关心,她扯过被子,蜷缩在床榻上,死死咬着手背,咬得见了血,才控制住自己不发出那些啜泣之声。   她这一辈子,何其可笑。   一直等的人,等不来,想要的,得不到。   侍奉仇人而不知。受尽诽谤,亲缘俱断,到如今,变得面目全非。   终究是,错。   都是错。   “枝枝。”突然,有人低唤。这一声,令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抬起眼眸。   寒月入帷,洒落一地银霜。   有人身披月色,从回忆里跋涉而来。那道黑色的身影,那个熟悉至极的少年。   长眉入鬓,凤眸含笑。   长发梳拢成马尾,用一根红色的绳子扎起,顺滑地沿着肩膀垂落,今夜,他不再是九五至尊,而是她的故人。   他半蹲下来,从下而上地注视着她,这个一直怀揣泥土的人,遇见她,就有了瓷的形状。   卿柔枝垂眸,有些小心翼翼地喊。   “哥哥。”   指尖触上他的面颊,温软的、有着活人的温度。   她声音轻极了,怕一不小心,惊碎眼前的这场美梦。   “你回来了。”   这一刻,她变成了卿府里,那个小小的孩子。   坐在秋千上,看着天、看着云。   看着春花开落、秋风入境,日复一日地,等待着那个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少年。   “嗯。”他嗓音温柔,“我回来了。” 第68章 、【68】   卿柔枝头垂下来, 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一向体温偏低,不曾想今时今日,竟也染了些微的暖意。   她揪着他宽大的衣袖, 紧闭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哥哥。”   他勾唇, 却是沉着声, 低低“嗯”了一声。   这个时候,他愿意当一个耐心的倾听者, 被她环着颈,听见她在耳边的啜泣,   “哥哥,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淌下来, 明明是沿着衣领, 淌进脖颈,却像是淌进了他的心底。   “你明明那么期盼,我能平安快乐地长大。我却让哥哥失望了。”   他蓦地低叹,手掌扣着她的脑袋,将她抱进怀中,仿佛抱着孩子那般。   “是哥哥不好。”他嗓音温和低醇,真的太像太像,当初那个少年了。   明知是梦, 她也想沉溺其中,永不醒来。   “如果早点回来,就能保护枝枝了。”   说着这句话, 褚妄突然想。   如果他能够比她早一点出生, 早一点遇到她, 早一点变得强大, 或许就能将她完完全全地,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心口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褚妄握住她的肩膀,突然觉得,她还是太瘦了。   “不,哥哥,你很好。”   她蹭着他的颈,嗅着那股香气,眼底水汽弥漫,将心里的话,说给他听,也说给那个再也听不见的人听。   “不好的是他们,”   权力如同诱人的罂粟花,要万千血肉滋养。通往皇位的高台之下,堆积了无数的尸骨,而她的亲人,正是其中之一。   “陛下,谢谢你。”他这样冷漠的人,   有朝一日,也能心甘情愿扮演另一个人,说着那人会说的话,为她造梦。   “嘘。”褚妄眼眸黑沉,如同诱人沉沦的漩涡,抵着她额头。   “我不是陛下,我是属于你的。你想怎么称呼我,都可以。”   “今夜,我为你而来。”   今生,我为你而来。   在他眼中,她看见了那磅礴的,不加掩饰的爱意,毫无杂质,纯真清澈。   她突然想道,也许,少年的他从未离开过,只是缩小成了一颗种子,在合适的时候就会破开那道缝隙,细细密密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她忍不住伸手触碰。   “陛下,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你的眼睛,很漂亮。”   他一怔。手指覆上她的,“眼睛?”   “嗯。其实说实话,”她低低道,“陛下跟大哥完全不一样,眼神不一样,气场不一样,也不如我大哥善良,温柔,和气。”   岂止是不一样,完全是背道而驰,   褚妄脸色一沉,敢情他哄了半天,她就给他来一句这个,不如别的男人?   她又道,“可是,我喜欢陛下。”   “很喜欢,很喜欢。”   她两只纤软的手,从他的眼睛往下,抚上他的双唇,在那唇上轻轻蹭过。   “陛下吻我,好不好?”   是最高级的诱惑,一句话,一个眼神,男人脊背弯曲,便吻上了她的唇。   “抱我,好不好?”她又道。   “抱得紧一点。”   被他抱着,跟他用力地相拥,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她在他颈侧,轻轻地呼吸着,羽毛那般若有似无,好像下一秒就会断绝。   “没有朕的命令,你不准死。”   他突然道。   她那么在乎长姐,万一受不住刺激……褚妄眼底阴沉。   “怕我寻死吗……”   她低低地笑,只觉得他这个担忧好没来由,她好不容易活到如今,怎么会去寻死呢……   褚妄不知怎么的,脑海里浮现那一年她在井边的场景。   少女乌发披散,脸色惨白,好像随时都会跳进那黑黝黝的井口。   大大的一双眼底,不见一丝光。   他的心脏,蓦地涌来难以抑制的抽痛,这种痛楚,像岩浆一样爆发出来,撕心裂肺,让人想哭都哭不出来。   他的手臂骤然收紧,紧得,像是要把她勒进胸腹之中。   “陛……陛下,”卿柔枝的睡意都被他这一下,给勒没了,“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这才放松了一点。男人垂着眼睫,听着自己那激烈得,有些不合常理的心跳声,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从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连绵不绝的疼痛让他疑心,自己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卿柔枝靠近他怀里,调整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眼睛一闭就要睡,又被下巴上的手指捏醒了。   褚妄冷冷地盯着她,脸色有些苍白。   “陛下,又怎么了?”   “你……不许睡。”他声音莫名有些哑。   “怎么了嘛。”   卿柔枝脸颊在他脸上轻蹭,她真的太累太累了,一夜之间经历那么多变故,只有睡一觉才能恢复一些。   褚妄不说话。   不知道他又在气什么,卿柔枝只好吻了吻他的脸。   “不会离开陛下的。”她道,“我发誓。”   “为什么。”他垂着眼,袖口里的手指在微微颤,“我还是有一种会失去你的感觉。”   卿柔枝听出他语气中的不确定,一抬头,发现他眼睛一圈都泛着红色。   这个眼神,又让她想起那只小黑狗了,不由得有些愣怔。   而他视线落在她脸上,脸色沉静,长眉蹙起,讲述起内心的感受,   “跟你在一起时,总是没来由的恐惧,心落不到实处,想向你反复确认,会不会再一次离开我?”   褚妄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开始患得患失。给他这种感觉的人明明就在身边,却像永远抓不到手里那般,稍不注意就溜走了。   “你爱我吗?”他异常认真的眼神,让她也不得不用认真对待:   “爱的。”   “有多爱?”   “比爱你大哥还要爱吗?你长姐呢,”   卿柔枝开始觉得难缠,身子往一边缩去,“陛下怎么突然跟个小孩子一样。”   褚妄用长腿夹住她,固定在身上,冷着脸道,“别躲,回答朕。”   卿柔枝被他弄得痒,叹了口气,“如果我骗了陛下,陛下会不会怪我?”   他眉头皱得更深,   “你骗了朕什么?”   卿柔枝不说话,只问,“陛下爱我吗?”   他抿着薄唇,思索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那人却突然凑到耳边,“爱。”   磁性一声,夹杂着低低的喟叹,震得人耳廓发麻。区区一个字,杀伤力这么大。她脚趾头忍不住蜷缩起来,盯着他白皙的下巴,怀疑是幻听。   褚妄向来不知脸皮薄为何物,一旦出了口,接下来的话就无师自通,“我爱你,卿柔枝。”   像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婴儿,他这一句,说得有些磕绊。大抵是要重振威严,又看着她的眼睛,极正经地说了一句,   “我爱你。”   三个字,很沉很沉。似有千钧的力道。   而她还在发怔。   她这个表情,像是让他找到什么趣味,突然撑起身子,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说:   “我爱你,柔枝。”   在她的耳廓轻吻,到耳垂,热气撩得她发痒,有些想躲。   连忙找到他的手指捏住,正色道,   “既然陛下爱我,就要全身心地信任我。”   褚妄反握住她手,把她揽向自己,抱紧了些。   她咳嗽一声,手肘抵住,委婉地提醒:   “陛下,爱是需要克制的。”   褚妄下巴搁在她头顶,淡淡吐出四个字,   “正常反应。”   卿柔枝叹了口气,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这才放心地闭上了眼。   ……   翌日,船靠岸。   卿柔枝一觉睡醒过来,难得的神清气爽,而褚妄则是眼底青黑,视线阴沉。直到江开第三次唤陛下,他才把眸光从女人身上移开。   “陛下,这是宋大人的传书。”   他恭敬地递上一封信。   褚妄拆开,看了一眼,眉心微蹙,   “卿汝贤?”   听到父亲的名字,卿柔枝回眸,撞进男人黑沉的眼底:   “朕才离京不过几日,他就敢擅闯诏狱,私会朝廷要犯。”   他目光里隐隐跳动着怒火,金鳞卫本该听命于皇帝,却让他卿汝贤一个臣子钻了空子,听说是他昔日做首辅时的学生,给他行了方便。换作哪个皇帝都不能容忍。   “陛下息怒,”卿柔枝给他斟了杯茶,“父亲向来守礼,怎会作出如此逾越之事。只不知,他私会的是谁?”   褚妄言简意赅。   “宰相。”   宗弃安?他怎么会进了诏狱?不过比起宗弃安的处境,卿柔枝更关心的是,父亲为何会去见宗弃安?   蓦地想到,卿斐然。   她得知大哥的死因,尚且差点崩溃,父亲那样偏执之人,若是宗弃安在他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宰相未必知道你大哥的事。”褚妄看出她的忧虑,沉声道。   卿柔枝摇头。   宗弃安如此痛恨卿家,必定事先调查过他们每一个人,当初在军营中,他用那样下作的手段来对付她,便是清楚知道,他们的弱点在哪。   “你若实在不放心——”   褚妄道,“朕便随你走一趟卿府。”   皇帝金口玉言,莫说卿柔枝,便是一旁的江开都是一惊。   “陛下当真愿意,随我……归家?”   “只此一回。下回就该叫卿府,”他低叱,走过来攥住她的手,淡道,   “皇宫才是你的家。” 第69章 、【69】   其实他的意思是, 他的身边才是家。   但是褚妄还不太习惯说这样的话。   因为他自己也不确定,皇宫那样的地方是家吗?   看着他父皇坐拥的一切,他也无数次地思考过, 一个男人和一群女人,这样的地方, 可以被称为家吗?   在她离开的那些日子,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难道真的像宗弃安说的那样, 她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待他种种, 不过是屈服于他的权势?   以至于千方百计地利用兵符,与裘雪霁里应外合, 从他的身边逃离。   也罢。   一个妾而已。   他故意这样冷冷地想, 丢了就丢了吧。大权在握,他想要什么样的没有,稀罕她一个。   可是,后宫依旧空荡,他再次无视了御史台递上来的奏折。   后来他无意中,走到清宁宫御院,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口井旁。   他在那站了许久。   褚妄这个人是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   从小到大,也对男女之间那档子事不感兴趣。   他甚至觉得自己不举, 不过,不举就不举吧,反正他也讨厌小孩, 那种除了哭什么都不会的东西有什么可爱的。   七皇子早早在董贵妃的安排下开了荤, 常常拿这件事取笑他, 骂他是一条野狗, 不会有女人喜欢他。   九皇子都是一副冷冷的样子,他既不看话本,也很少琢磨这方面的事。   但宫里的脏事多了,自然就明白都是怎么一回事了。   但是,他从来没有过那种欲望。除了对权势。   他只关注自己,能否享受生杀予夺的快感。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   见她第一眼,他就跟没个嘴把门似的,狂妄又自大,说什么,我会取而代之。   换了别人,他是绝对不会说这种很可能惹来杀身之祸的大话,或者说完,就会把对方杀掉。   从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卿柔枝离开后,他第一次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她的那个眼神而已吗?   只是因为她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说,救救我吗。   她瘦骨伶仃,白色的衣裙贴在身上,被风吹得翻飞飘舞,她是那样的单薄脆弱,就像一盏随时会被吹灭的风灯。   死亡。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他有点不忍心,想要给这盏灯续上火。   是的。   只是,有点不忍心而已。   所以他才会上前,把手里的宫灯送给她。   究竟是想要剥夺她的生命还是想要,守护她。   守护这盏灯烛,永不熄灭。   时至今日,他想,他终于有了答案。   ……   这世上有什么是不会改变、不能被改变的呢?   他在宫中见过太多人,也见过太多的人心。   庆嫔一开始对他也是视若己出,可到最后说舍弃就可以舍弃。   父皇也曾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他是他最得力的皇子。   却也可以转头将他剥光了衣衫,用力鞭笞。   从头至尾,没有分毫改变的是她,也只有她,看向他的眼神永远一尘不染。   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他自降生以来,就未见过的东西。   温暖、干净、纯粹。   让他想要毁掉。   又想永远呵护。   ……   “陛下在想什么?”卿柔枝见他一路都抿着唇,兴致不高的模样,难道是因为昨夜没有纾解。   她知道他欲望过剩,可她长姐刚刚去世,也实在是没心情。   谁知他撑着额头,侧了侧脸,眼尾勾着点蛊惑的意味,“想你。”   自从在床上说了那句我爱你后,他简直就跟打通任督二脉一般,看她的眼神,多了些若有似无的暧昧亲近,不再像从前那般疏离冷漠。   她早就见识过,这男人床下床上两个样,最近怎么……   褚妄长指掐住她的脸颊,转向自己,挑高的眉头暴露出不满,“朕说在想你,你走神什么?”   “我觉得陛下……有点怪怪的。”她如实说。   褚妄松了手,人朝后一靠,手搭在膝盖上,脸色唰就冷下来了:“不爱听?”   不爱听,成,他以后一句也不说了。   卿柔枝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眼下也没什么哄人的心思,只在那琢磨着,待会见到父亲,该怎么开口才好,毕竟她好久没见他了。   褚妄气得笑了,原来之前百依百顺,只是哄着他给一个后位。   这目的达成了,就连敷衍也懒得敷衍了。   察觉到那人周身愈发沉冷,卿柔枝诧异撩了他一眼,年轻男人满脸都写着,很烦,离我远点,卿柔枝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见马车停了,应该是卿府到了:   “烦请陛下先在这等等臣妾,臣妾与父亲说几句体己话,很快就回来。”   待会的话,怕是不能叫他听见。   她家都到门口了,竟然不让他进去坐坐?   别说他是皇帝,就冲着他是她未来的夫君,也该请进去喝杯茶吧?   他们卿家就是这样待客的?!   褚妄怒火高涨,但他情绪一向掩藏得极好,只淡声道:“卿汝贤,嗯,说起来,朕还得叫他一声老师。许久未见,朕也去同老师请个安。”   他什么时候这般谦逊有礼了?还讲究起了师生那套,卿柔枝忙拉着他的袖子。   “怎么,嫌弃朕?”拿不出手?   从男人冷漠俊美的脸上,卿柔枝愣是瞧出了一种“丑媳妇见公婆”的委屈感。   她笑了笑,乖乖把手一松:   “岂敢。陛下想做什么,天底下哪里有人敢阻拦?何况臣妾能有今日全都仰赖陛下,自然要事事都听陛下的。陛下,请。”   褚妄盯着她看了半晌,别开视线,道,   “行了,你去吧,朕在这等着。”   “别受了委屈就成。”   她诧异看他,只见男人正襟危坐,眼眸垂着,睫毛很长,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诱惑,“卿柔枝。”他突然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   他的喉结像是冰山上凸出的一角,轮廓分明,微微滑动了一下。声线低沉:   “朕永远是你的底牌。”   ……   此时的卿府,乱成了一锅粥。   卿汝贤去了一趟诏狱回来,就一声不吭地反锁在书房,下人送晚膳的时候,见老爷合衣躺在榻上,似是睡着,走进一看,吓得当场跪下——   老爷嘴角全是血迹。   当即是传了郎中,里里外外忙了起来,又是催吐又是煎药。   刘氏在一旁抹着眼泪,她也是刚刚才知道,宗弃安,竟然是安家那个,自小就有神童之名的孩子,安镇玉!   那孩子她是有印象的,敏而好学。   小小一个公子,每次在私塾偶遇她,都恭恭敬敬地敛衣下拜,给她请安,唤她师母。那声音又脆又甜。   长得唇红齿白,跟他母亲很像,她一开始还真认错成了小姑娘。   淮阳安家那件事,她劝过卿汝贤。可有什么用呢?   斐然去了,她痛不欲生。   午夜梦回,都是长子满是鲜血的脸,笑着说,娘,我不疼的,一点都不疼的。   她的斐然啊,那样一个明朗的、光风霁月的少年,老天爷却这么残忍,不等他弱冠,就夺走了他的性命。   卿汝贤亦是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   那一晚,他坐在烛火前,抚摸着斐然生前最爱穿的红袍,还有那给斐然准备的及冠礼,一坐到天明。   然后他做下了那个决定。   他要用安家满门的血,平息斐然的冤屈。   他说,他们卿家的孩子,要死,也是为国而死,怎么能够死在那种肮脏的算计之中?   既然他死的冤,那他这个做父亲的,就要替他血仇。   安家那件事,他做的太绝了,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一口气,他明明可以忍,可以不卷入这些朝堂争斗,带着卿家独善其身。   可他没有。   如今,反噬来了。   刘氏泪流满面,   他们父子何其相似,都是容易走极端的人,斐然至纯至善,像极他父亲年轻的时候,所以,汝贤爱他护他,就像是爱护自己的生命。   战场上九死一生,丽嘉那种地方,汝贤怎么能让他去?   第一次打他,生生打断了戒尺,也没能让儿子改变这个决定,还是她主动去劝,孩子长大了,何况是他们卿家的孩子,想要挣些军功回来给父亲长脸,也是常事。   斐然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   他那像山一般宽阔的肩背被他爹抽打得血迹斑斑。   那双明亮的眼睛却似乎蕴藏了火光,眼风很正,声线是有别于同龄人的沉稳:   “儿子倒没想的那样多,军功不军功的还是其次,只边关战火蔓延,许多人连糠咽菜都吃不上一口。听说还有像枝枝那样大的孩子被随手丢弃、生生饿死在路上。我光是想一想,便觉得心疼。儿子此番,绝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父亲,就放我去吧!”   他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少年意气,如此鲜明。   卿汝贤后来还是放了他去。他却没能遵守约定,如期回来。   世间最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刘氏的手被卿汝贤紧紧地握着,他那当官太久,洞察世事,而显得过于锐利的双眼中,头一次流露出迷茫。   像是一捧燃烧到了尽头的灰烬。   “邀容你说,是不是官场沉浮久了,权力掌控的久了,心就变得冷了?对于人命,也不是那么在乎了?”   刘邀容知道他心中,是对学生有愧。   她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斐然,是你我的爱子。”   卿汝贤的鬓发已经全白,他眼皮松弛地耷拉着,喉头吞咽了一下,脸上的皱纹像是干枯的树皮,没有半分生机。   他的语气因为太过平静,而显得好像没有什么感情。   脸上却带着一丝很是温柔的笑意说,“我梦见斐然了,就在昨夜,他陪我下棋。他说,他在地下过得很好,叫我们不要想他,只是这几年,有很多人陆续地找上他,向他讨债。他问,爹,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不是你同我说,社稷为重,君为轻,而小民的性命,最是可贵吗?难道这些,都是骗儿子的吗?”   “我也是像你这般同他说,斐然你,是我最爱的儿子。你知道斐然与我说什么吗?”   刘邀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卿汝贤回忆着,嘴角笑意淡了些。   “他同我说,镇玉,也是他娘的爱子啊。”   这一刻,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死死地压在了他们的心口,窒息到快要喘不过气来。   满手鲜血的人,要怎样才能再这样面目全非地活下去。更何况这一切,不过是一个骗局。   “报应,”卿汝贤咳笑起来,每一根青筋都爆起,“都是报应啊!”   刘邀容一瞬间,脸色亦是灰白无比,她垂下脑袋,将瘦弱的身体靠向夫君的胸口,慢慢变得平静,一如多年以前。   他们十指相扣,“夫君若是执意……便带着邀容一起吧。”   “父亲,母亲。”   突然,一道柔和的嗓音拂向了室内。 第70章 、【70】   卿柔枝平静地掀开帘子, 望着她这对同生共死的父母。   她小时候就知道,他们感情很好,所以这种场面她一点也不意外, 或许她来晚一点,卿府的家主便该换人了。   她平静对上母亲的目光, 唤了一声, “娘。”   再看向榻上的卿汝贤:“爹。”   刘氏立刻站了起来,脸上藏不住震惊:“柔枝, 怎么是你……”   卿柔枝环视一周,什么也没说, 突然走向墙角的橱柜,脚步一顿, 蓦地将柜门拉开, 一片鹅黄色的衣角垂落下来。她俯下身,从里面抱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卿绵绵!   小姑娘在卿柔枝的怀里缩成一团,咬着手背,正白着小脸无声地掉着眼泪,看到这一幕,刘邀容的心中蓦地涌上巨大的恐慌。   “绵绵躲在这。爹,娘,你们都没发现吗?”   她的语气很平静, 却让刘氏难以自控地发起抖来,不敢相信若是他们夫妻俩真的服毒自尽,亲眼目睹这一切的绵绵该怎么办?   卿汝贤亦是咳嗽不止。   这种情况, 卿柔枝也没指望他们能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只把绵绵抱得更紧了些, 原本一肚子的话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只淡淡道。   “母亲忙于照顾父亲分/身乏术,女儿理解。女儿便替二老尽孝吧。”   “你要带走绵绵?”   刘氏擦去了泪水,想要靠近却又不知为何停在了那里,惊道,“可你如今……”   “母亲不必担心。我很快就会是大越的新后,陛下的妻子。我有能力保护她,”   她目光坦荡干净,看向卿汝贤,提出自己的需求,“父亲,眼下我需要卿家的势力,需要一个能够为我在朝廷说话的人,助我稳固后位。如果你们对女儿还有一丝愧疚之心,就请不要放弃自己的责任,成为女儿的矛和盾吧。然后,还安家一个清白,给活着的人一个交代。莫要让大哥的在天之灵得不到安息。”   卿汝贤的目光转向她,极低地说了一句什么,卿柔枝并未听清,不过,她也不想听清。   临出门前,刘氏唤住她:“柔枝,你,你是不是恨我们当初,抛弃了你……”   恨?这份情感,太沉重,太沉重,她再也不愿背负,卿柔枝笑道:“母亲,您放心,我不恨您。我以后,只会做我该做的事。”   随后,她抱着绵绵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却在院子里,遇见匆匆赶回来的卿斐思。他官袍还未脱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走得又快又急。   夜凉如水,四面点了幽幽的灯,乍一与卿柔枝碰面,他狠狠倒吸一口冷气,猛地退后两步,表情看上去很是吃惊:   “妹妹?你不是……不是已经。怎么会在这里?”   想来母亲未将她死而复生的事告诉给二哥,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卿柔枝半晌,与她擦肩而过,只道:“我先去看看父亲。”   说罢便大步离去,卿柔枝这才发觉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身量颀长秀挺,一袭蓝袖白衫,静静地站在廊庑下。摇晃的风灯照着他白玉似的脸颊,似乎散发着微光。   低垂着的眉眼在某些角度看去,竟有一种令她心惊的熟悉,惹得她看了好几眼。   那少年分明觉察到了她的视线,掀起眼皮朝她看来,只一眼又垂了下去,煞是冷淡。   绵绵在她怀里睡着了,半晌都没有动静,她低头替她擦了擦小脸上的泪珠。   没等多久,卿斐思就回来了,“你不能带走绵绵。”   他挡在卿柔枝面前,“绵绵还那么小,她不能离开母亲身边。”   卿柔枝道,“我与小妹许久未见,想与她聚一聚也不成么,又不是不送回来了。”   卿斐思却岿然不动,只站在那里,脸色像是水一样沉:   “你是怕我们卿家不帮你,想把绵绵带回去做人质吧?”他声音强压着怒意,劈头盖脸地朝她砸了下来,“就因为你想当皇后?”   从小到大,偏见无处不在,她习惯了。父亲对她不信任,卿斐思自然也会站在父亲那一边。她淡淡地看着他,“我要是真想这么做呢,二哥你要拦我吗?”   “你!”卿斐思眉毛拧着,压低声音,还是带了点劝的意思,“她可是我们的亲妹妹。”   “二哥。”卿柔枝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不管今天我带不带走绵绵,是不是要拿绵绵做人质逼迫你们就范,卿家都要做好支持我的准备。我希望二哥就算无作为,也不要阻挡我的路。”   卿斐思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垂下眼眸,喃喃道,“前朝继后,今朝新后?何其荒谬。我倒宁愿你,不曾从那场大火中逃生……”   卿柔枝冷笑道,“今日父亲身子不好,我不想事情闹大,这句话就算了。来日我执掌凤印,若二哥再这般口不择言,我不会再顾虑你我的骨肉亲情。”   卿斐思脸色唰地一变,震惊错愕于一向温柔的妹妹怎么会说出这般决绝之语,整个人就像凝固了一样。这让卿柔枝突然发现,偶尔做做恶人的感觉还不错,难怪有句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卿斐思苍白的唇颤了颤,过了许久,方才吐出一句话来:   “谁给你的底气,这样同我说话的?”   “朕给的。”   冷淡低沉三个字,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不约而同地朝着声源看去,彼时海棠花开得正好,团团簇簇秾艳的色彩中,来人一身玄黑龙袍,成了一道极为靓丽的风景线。他乌发高束,身形极为高大稳重,面白如玉,狭长的凤眸微微一睐,便是说不出的尊贵,压迫感十足。   “陛下……”   除了卿柔枝,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山呼道,“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怎么来了。”卿柔枝低声。   “来给朕的皇后撑腰,”   他缓缓走了过来,磁性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调侃,在卿柔枝身旁站定,高大的身影山一般笼罩着抱着孩子的她。   二人并肩而立的样子竟是说不出的般配,伫立在一旁的少年眸光微动,一侧身,悄无声息没入一旁的阴影之中。   卿柔枝看着他们君臣单独聊了起来,卿斐思那样油盐不进的人,同褚妄三言两语,竟是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而褚妄拍了拍他的肩,又温和同他说了句什么。   卿斐思径直跪了下去,低声道:   “微臣谨遵圣意。”   ***   “陛下与我二哥说了些什么?”   “许了他一道旨意,”男人游刃有余,薄唇挑起一丝笑意,意味深长道,   “赐婚的圣旨。”   “他不是同严尚书家的庶女情投意合么。他劝阻朕立你为后,举荐另外的世家之女,朝中大姓都列了个遍。朕只问他一句,严尚书的女儿如何?”   打蛇打七寸,他这句话当真是死死地捏住了卿斐思的软肋,卿斐思认死理,同样的他认定的女子,也不会轻易改变。   “你说,娘子和妹妹,他这该如何取舍啊。”   卿柔枝叹气,“他是选了严家的娘子吧。”   褚妄微微一笑,“虽然朕也希望他能如此,不过,他婉拒了朕的美意,真是个迂腐的性子。严尚书那点子盘算,朕还不清楚?他生怕朕念着当年你父亲弹劾朕的旧事,寻你们卿家的麻烦,宁愿将女儿塞进朕的后宫,也不愿意嫁给卿家的人。”   说着,他笑意更深,   “朕便说,朕立你妹妹为后,让你妹妹亲自为你二人赐婚,岂不两全其美?”   皇后赐婚。   第一,既证明陛下对卿家已经全无芥蒂,又彰显了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严尚书担忧女儿嫁进卿家受累的事,就不会发生,是以,也没有了阻挠的理由。   第二,想来为了这道赐婚的懿旨,卿斐思也能心甘情愿在朝堂上为她冲锋陷阵。   不过是口头一个承诺,便让卿斐思服了软,卿柔枝慨叹,拿捏人心这一点,她真是不如他,“陛下圣明。”   “少奉承朕。”他瞥她一眼,又是那副冷淡的模样,“朕方才连妻子的家门都进不去,能有多圣明?有些人嘴上说着陛下圣明,实则防朕如同防狼一般,生怕朕招来什么祸端。” 第71章 、【71】   他声音含嗔带怒, 似乎非要她给一个解释不可,卿柔枝忍俊不禁,惊讶道, “怠慢了陛下,是臣妾的罪过。那么, 陛下不若留下, 与臣妾和臣妾的家人一同用膳如何?”   褚妄倒也不是真的想同卿家人打好关系,只是惯爱拿她寻开心罢了。   闻言, 面沉如水道,   “用膳就不必了, 朕去看看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原来他打的这个主意。卿柔枝看他的目光几分戏谑,褚妄却极为自然, 从她怀中接过了沉睡的卿绵绵。   男人垂着眉眼, 竟有几分温柔,她心中一动,将心中的那个猜测问了出来。   “陛下知道我恢复记忆了?”   “嗯。”他不咸不淡地回。   卿柔枝暗暗讶异,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脑中灵光一闪,想到同样被关押起来的裘雪霁,只怕是从对方的口中得知。难怪他会怕她遭遇不测,就连回府也陪着。   “陛下……就不怪罪臣妾么?”   严格算起来, 那可是欺君。   他们一前一后,在青石板路上,慢慢地走着, 春风微暖, 拂动他们的衣袍, 交缠在一起, 竟有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卿柔枝。”   他淡淡道,“朕可不是你认为的那种睚眦必报的男人。”   他依旧耿耿于怀这四个字,她一怔,倏地莞尔,软声道,“是,陛下胸襟宽阔,如泰山伟岸,方才对我的维护,更是令柔枝感动不已,今后必定唯陛下是从。”   “你知道就好。”他满意点点头,下颚线条极为明净,一眼看去,泛着如雪如玉的光泽,分外动人。   卿柔枝蓦地想到方才见到的那个少年,她猛地明白,那股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那少年,生得有几分像褚岁寒。   确切地说,是像少年时的他。   卿柔枝解释道,   “忘忧丹使我忘记了陛下整整九次,但那不是我的本意。当时裘雪霁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回到你的身边,二是换一种活法。他说他算出我命里有一大劫,在你身边活不过来年开春。其实,我也在挣扎,我不知道该不该赌,赌注是我的命。”   他瞥她一眼。女子眉眼安宁,乌睫浓长,有种圣洁的美丽,   “人在置身黑暗里的时候,就会期盼着一丝光的出现。陛下当年给了我那样的一盏光。我那时候还不认识陛下,也不了解陛下,可,仍旧感到心动。”   他顿住了脚步,耳尖微微泛着红,却抿着薄唇,一句话都未说。   “陛下的心很复杂,走每一步都经过重重的算计与谋划,就连当初出手救我,也不是出自本心,而是怕给自己惹来麻烦。您的心是如此冷酷,好像天底下除了权势,没有你在意的东西。我不敢……也不能用我的命来赌。”   “所以,我选择忘了你。”   可为什么,就算是忘记,依旧不可自控地被吸引着,向着他靠近。   世上一物降一物这种事,当真是存在的,也不知是她的福还是孽。   “我同你说的,也不是假话,”褚妄等她跟上脚步,嗓音低磁,“掌控权力的滋味,远不如被你爱着。你说是我给了你那一盏光。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出现,亦是我生命里的光,是我在人心险恶中,所窥探到的唯一善意。至始至终,都是那么纯粹。”   所以怎么可能放过你?   唯有紧抓不放了。   “你以为杀卿墨鲫,真的只是要一个脱身的借口吗?那时,你是皇后,是褚隐明媒正娶的妻。我如何算得准,你不会真的鸩杀我?   毕竟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你的心意。怜菩提那一味药,我付出的一切代价,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流徙中南洲,任人欺辱。双目失明,形同废人。你觉得我真就如此坚强,从来没有过放弃这条性命的念头?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回来的念头太强烈,不能白白地死了。”   “我原本以为,我全部的愿望不过是复仇,让所有背叛过我的伤害过我的人,全都匍匐在我脚底哀嚎。至于你——”   他的声音,有一丝干涩。   “我还没有想好。”   “你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   “我不知该如何对你。”   男人的眼睫投下浓浓的阴影。他盯着看,眸光柔和,“我从来就只知道杀人。我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爱上一个人。更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如你这般珍我,重我。这串佛珠,我戴了多久,你就在我心上……放了多久。”   无论是那个青涩的九皇子,还是统御万马千军的临淄王。   亦或是如今,坐拥万里江山的帝王,从过去到现在,他不过是她口中的“阿九”。也愿意做她身边的阿九。   褚妄忽然正色看来,凤眸清澈,   “我放过你卿府满门,没有兑现当初与宗弃安的承诺,不是因为我心存仁念,而是因为他们养育了你。”   “柔枝,感谢你来到这个世间。”   感谢你,来到我的身边。   这时,卿绵绵小脸一皱,捏着拳头,在褚妄的怀里醒了过来,一抬头,就看到二姐姐的脸。   二姐姐的脸庞湿漉漉的,她好像在流泪。   莫不是被欺负了?   这怎么行,她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口抱着自己的人,想要扑进卿柔枝的怀里,却被人揪住了后领,按在怀里动弹不得。   卿柔枝看了眼不住扑腾的小妹,叹了口气,扭过头轻拭眼角,笑着道,   “陛下不是想要参观我以前住的院子么?”   快步上前,她推开门,本以为会积灰严重,没想到打扫得很干净。院子里一架秋千咯吱作响,是儿时熟悉的模样。   这里,承载了她年少时的所有记忆。   后来猝不及防地斩断,那么残忍,光是回想都心惊肉跳。   那只依赖她的小黑狗、那个陪她长大的婢女,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卿柔枝突然改了主意。   她福了福身,请求道,   “陛下先行回宫吧,我想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想来陛下离宫许久,也有许多积压的事务要处理。”   尘埃落定,她心平似水,反倒不如褚妄心尖灼热,时时刻刻都想与她待在一起。   看着女子美丽耀眼,一如往昔的面庞,褚妄失神而嫉妒地想,他既不是她初初喜欢的人,也不是她头一个丈夫,对他的爱恋之情不够浓烈也是情有可原。   但他,必定是那个与她相守一生的人。   民间未婚的夫妻,在大礼之前都不能见面,她这番要求,也不算奇怪。   于是褚妄点了点头,放下卿绵绵转身离开。   卿柔枝堪堪坐下,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的细雨,顺着支摘窗飘落进来,沾在脸上,手臂上,凉凉的。   她指尖掠过桌面那个,少女时闲来无事,与侍女们雕着玩儿的白梅玉石摆件。   心底里,被不知名的惆怅填满。   一道脚步声匆匆走进,肩膀突然被人揽住,紧紧地抱着。   他声音沉闷,好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你再让我多瞧你一眼。” 第72章 、【72】   这几天一直待在一处还不够看的吗?   被他紧紧拥抱着的卿柔枝颇觉得好笑, 他之前可从不会这样,他之前……   他之前是什么样的。   卿柔枝眨眨眼,蓦地想到。   虽然他们已经相识这么多年了, 可真正开始了解彼此,是从数月前开始。   净莲寺那个混乱的夜晚, 就是一切的开端。   之后是小竹楼、佛堂大火、甘泉宫, 再就是南柯郡的南柯一梦。   有时候她会觉得,皇宫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当初那个冷漠强势的男人, 与眼前抱着自己的不是同一个人。   可偏偏,他们是。   越是靠近熟悉的地方, 越是会回忆起他对她做的那些事。心底里忍不住泛起细密的刺痛,眼眶也酸酸的, 一种委屈又愤恨的心情萦绕着她。   大约是从兰绝那里体会到了被尊重和爱护的感情才知道, 原来,世上有那样的爱。   她是配得上那样干净纯粹的爱的。   而人一旦有了比较,就容易生出不甘。   她无法抽离对褚岁寒的情感,转而爱上兰绝;   却也无法轻易原谅他曾对自己做过的一切。   但同时,她又需要一个皇后的位置。   所以她只能忍受着一切,让那种复杂的感情,时时刻刻折磨着她的内心。   她想如同对待先帝那般,戴着面具去迎合褚妄。当对上男人满含热切的眸子时, 又会觉得疲惫和无趣。   或许,做一个纯粹的人会更快乐些。只要权势或者,只要爱。   当两样都想要的时候, 上天就会惩罚她的贪心。   在回来的路上, 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真的要再入一次深宫吗?从前, 她是没得选。今日似乎也没有选择。   她很清楚自己的感情, 她并不是不爱他,只是有些心结他不说,她不问,就会深深地刻在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失去她所苦心经营的一切。   长姐死了。这些事情她找不到人说。   所以她才想先,一个人静一静……   “你有很多心事。”褚妄突然开口,他一向敏锐,又如何觉察不到她这几日来情绪的低落。   他的声音听上去,强压着烦躁,“我总感觉,你总是不太愿意与我说真心话,就因为我是皇帝吗?”   就因为他是皇帝。她永远不会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男人对待。   可是他想要她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属于她的人对待。   他不喜欢被她拒绝的感觉。   褚妄手腕上的佛珠硌着她的背,她的背太瘦太薄了,仿佛只要稍微用点力,就会掐断似的。   被他勒得生疼之余,卿柔枝想。   女子与男子终归是不同的,某些细腻入微的情感,他们是很难觉察到的。   譬如他做的那些事他只会觉得是理所当然,他是皇帝,他想要什么就能要什么。不必在乎任何人的想法。   她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只道:“陛下,我很累,你不累吗?让我们都歇几天,好么。”   他抓住她的手腕,强忍着脾气,方才他们不是推心置腹,剖白彼此的心意了么?   她为何又如此抗拒他?果然是拿到了皇后之位,便一点也不在乎了?   宗弃安的声音再度萦绕在耳畔——这个位置上不论坐的是谁,她都能摆出那副姿态。   是这样吗?褚妄的心像是悬挂在刀尖上,然而一低头,对上她湿漉漉的双眼,喉咙里又像是堵塞着一团棉花。   他喉结滑动,指腹擦过她眼角,哑声道:“那你好好歇息,朕先回宫了。”   卿柔枝没有回应,男人又盯着她看了半晌,沉着脸,转身大步离开。   那股淡淡的龙涎香也渐渐消散,空气里逐渐弥漫起湿润的土腥味,与此同时,她的手被一只软软的小手勾了勾:“姐姐,你不开心,你为什么不开心?”   卿柔枝低下头,小姑娘圆溜溜的大眼睛满含童真,却又带着十分的关切。看着绵绵,卿柔枝总是会想,也许她小的时候也跟绵绵一样吧?   “因为姐姐要嫁人了。”   “姐姐要嫁的不是你喜欢的人吗?”绵绵的心很单纯,只有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才会伤心难过。   “姐姐要嫁的,是喜欢的人。”   “那为什么还不开心呀?”   “或许是因为……太喜欢了吧。”卿柔枝蹲下来,捏了捏妹妹的小胖脸,“有时候喜欢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会很累很累。”   “那绵绵陪姐姐睡一觉吧。”   卿柔枝忍俊不禁,“好,绵绵陪我睡觉。”   那温暖的小小的一团,扑进她怀里的时候,只觉心口的那个空缺被神奇地弥补了。不由自主地感叹,要是她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该有多好。   抱着绵绵,她蓦地想到。   她这个月的月信似乎……一直没来。 第73章 、【73】   此刻, 御书房。   “常青山的案子,刑部已经接管。”   一个穿着武官官袍的男子试探问道,“泉公公, 听说陛下离京南巡这些时日,还从民间带回来一个女子?”   陛下于政务一事上的出众远超历代帝王, 但在这女色上, 却寡情得过分。   最是龙精虎猛的年纪,却禁欲得像个僧人。   新朝没有太后, 没有正儿八经的妃嫔,一个鸾美人, 折在了宫变当日。   本以为世家之女有机可趁,陛下却仍是驳回了御史台选秀的请求。   有个胆大包天爬床的, 叫做思月的宫女, 也被他拖出去杀了。   听说那女子的血,流遍了寝宫的长阶。   萧至诚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收下鸾美人,便代表他肯近女色,为何到头来竟是没有丝毫改变。   如今满朝文武最关心的,莫过于陛下的后宫之事,是以派他这个天子跟前的红人前去打探一番。   泉安滴水不漏,“此事,陛下自有定夺, 何劳萧大人费心。”   萧至诚心口焦灼,听闻那女子是卿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女。这事说来荒唐,卿汝贤却认下了, 还将那女子写进族谱。   莫不是陛下变了法地想要提携卿家?若是卿家重得帝心, 朝堂上哪里还有他们萧家的立足之地。   季氏内宅妇人, 眼光短浅, 竟然当众掌掴前首辅夫人刘氏。   他屡次上门赔礼道歉,都被卿斐思着人扔出、拒不领受,也是,卿汝贤是何人。   他可是为了一个长子就灭了安家满门的狠人,最是护短不过。   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是令陛下松口,广纳天下秀女。   总不能厚此薄彼,单单纳卿家之女而对他们萧家冷落忽视?   满腹的盘算都在他踏进书房,看到那明黄的诏书的第一眼时,打了个魂飞魄散,若他看得不错,这……竟是封后的圣旨!   萧至诚心中一颤,跪下道,   “还请陛下三思。”   “卿氏之女,虽是陛下亲自带回,但此前从未听说过,卿家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他皱眉道,“身份难免存疑。古训,立后当立贤。若她自幼长在南柯郡,这性情和品德,能不能担得一国之母的位置,还有待商榷。”   “朕意已决,爱卿不必再劝。”谁知,皇帝不耐地打断了他。   一块玉石的摆件被他随手拂落,掉在地上裂成了两块。   寒声道:“朕已下旨,令礼部着手准备封后大典。再有劝朕者,下场,便同此玉。”   江山的稳固,怎能只靠一家之言?   若让姓卿的女人做了皇后,卿家岂不就此独大?   难道先帝时的教训,还不够么?   萧至诚有一肚子的话,对上陛下的目光,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朕不管天下人会如何非议。朕既然决定娶她,便绝不会背弃。”   他的双眸沉静如深海,烛光映在其中,如同宝石。   萧至诚走后,一道低低的男声回荡在室内   似乎是自言自语。   “哪怕她永远不会全心全意地深爱于朕。”   “我也要将她牢牢地拴在我身边。”   ……   察觉到月信一直没来,卿柔枝的第一想法是想请郎中来看看,不过想了想,又觉得好笑。   以前宫里妃嫔怀孕时,都要四五十天才能诊出,是否喜脉。   真是昏了头了,她不过几天前跟褚岁寒做过一次,哪能就这么快呢?   哄睡绵绵后,她睁眼看着帐顶,也不知怎么的,一阵疲乏袭来,她慢慢睡着了。   梦里,回到了坤宁宫。   推开支摘窗,正对着一棵繁茂的白梅树。应该是寒冬时节,落英缤纷,暗香浮动。   那玄衣玉冠的少年,站在那里静默地看着她,手心里携着一束花枝。   又在她看过去时,倏地别开视线。   她看到他耳尖红得滴血。   尤其那一颗小痣,像是一颗红润的朱砂一般,从此烙印在了心间。   滚烫滚烫。   像是要将一整颗心,都融化掉。   醒来后,卿柔枝摸了摸心口,那里的跳动十分清晰,就好像经历了一场重生。   窗外鸟鸣清脆,伴随着一声——   “小姐,宫里来人了。”   一看,是归月。她脸上无精打采的,勉强给卿柔枝露了个笑脸,端着洗舆的木盆走了过来。   从净莲寺以后,归月就对陛下颇有微词。   她跟淮筝、跟思月都不一样。归月是淮筝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却有一副嫉恶如仇的性子,做事稳重利落。   最难得的是,时时心向着她,所以再次看到她,卿柔枝还是十分欢喜的。   不过,宫里来人了?果然,归月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迈的宫女,掀了帘子进来,看上去慈眉善目,很是亲切。   她忙起身,“可是宫里来的教习女官?”   “不敢不敢,”老宫女道,“陛下吩咐过了,宫中礼仪繁琐,无需奴婢教导娘娘,一切都紧着娘娘的需要来。陛下还说了,娘娘想什么时候入宫,便什么时候入宫。”   稀奇。   他也知道收放有度了?   “不必了,我在卿府也无事,”卿柔枝笑笑,起身,给绵绵掖了掖被子,眸光温柔。   这里除了绵绵,也不再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不过,绵绵还小,她还是决定将她留在母亲身边。   离去时,卿府众人在身后乌泱泱跪了一地。   父亲拖着病体,也在门前相送。母亲抹着眼泪,默默听宦官宣读封后的圣旨。   此次一别,再相见,便是封后大典。   没有什么难舍难分,更没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   她看着他们,有些恍惚,这些人里,有她熟悉的面孔,也有她陌生的身影。   但时隔太久,她也记不清当初她入宫时的场景,和眼前这幅场景有什么不同了。   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们都畏惧皇权,畏惧这生杀予夺的力量。   那人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一道旨意,名正言顺地迎她进宫,便可以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跪在地上,一个字也不敢非议。   “这是陛下在给娘娘底气呐。”老宫女笑眯眯地说。   是,他在告诉她,别害怕,到我身边来。   无垠的蓝天下,卿柔枝转身,裙摆飞扬。   马车按照皇后的规制,车身绣着火红的凤凰,一靠近便是香气盈然。   众人齐声道:“恭送皇后娘娘凤驾。”   卿柔枝坐上马车,离开卿府,入了宫门。   *   没想到,她又在宫里遇到了那名少年。倒真是巧得很。   归月告诉她,太医署的郑太医在上个月乞骸骨,离开了宛京。那少年是新来的太医令。   与卿斐思在清谈会上结识,是关系不错的好友。昨儿在卿府,也是卿斐思带他回去,给父亲检查身子。   卿柔枝不禁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那少年真是像他。   眉眼像,气质也像。模样瞧着不会超过十八岁。没想到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太医署的长官。   前途必定无可限量。   许是她注视得太久,那少年倏地抬眸看来,敏锐无比。   卿柔枝一顿,在与他视线相接的前一刻,便将帘子放了下来。她身子往后靠住软垫,眸光渐渐变得平和。   宫中年岁,虽然枯燥烦闷,十年如一日。   但总还有些新鲜的事物,不意间闯进她的眼帘。譬如路旁新开的花、宫中新来的人。   新鲜、生动。   叫人趣味盎然。   再次踏进甘泉宫,卿柔枝的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无他,主要是此地给她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想忘都忘不掉。   就是在这里,她过了人生中最荒谬、又最无所事事的七日。   归月止步在殿门外,泉安说,陛下只让皇后一人进去。   卿柔枝往里一望,见里边安安静静,也不知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总不能还给她来个七天七夜。   一路行去,光线愈发昏暗,只有墙角几枚夜明珠散发着幽蓝丝绒般的微光。   深处,那随风飘飞的纱帐后,若隐若现地卧着一道黑色人影。   看清面前的场景,卿柔枝大吃一惊。   “褚岁寒,你……”   只见男人侧躺在龙榻之上,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黑色的长袍,紧贴着宽阔的胸膛,长发披散而下。   也不知怎么做到的,竟把自己的手腕用丝绸捆了,举过头顶,分别绑在榻上。眼睛上还蒙着四指宽的黑布。   想是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喉结微滚,薄薄的唇角噙起笑,“思来想去,唯有此一事上,朕是狠狠得罪过皇后。”   喟叹,“也罢,今夜,便让皇后得罪回来吧。”   说罢抿紧薄唇,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   “……”   卿柔枝默然无声,实在不能理解他的思路,绑起来……给她欺负?   她可不像他有这种嗜好。   而且真的玩起来,说不定还是他占了便宜呢。   她唾弃,这人,委实不要脸到了极点。   不过……暧昧的灯光下,男人宽肩窄腰,尤其那薄薄的外袍紧贴着两条长腿,什么都遮不住。若隐若现的腹肌像块垒的小山,看得人脸红耳热。他皮肤又白,显得五官深邃极了。   蒙着眼,任人蹂/躏,散发出致命的诱惑。要说褚岁寒最招人的,就是这副皮囊。任谁都无法从外表,看出他是一枚衣冠禽兽。   其实夫妻之间,有什么烦心事床上解决就是。   不然怎么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呢?   卿柔枝这样想着,拒绝承认他色/诱的成功,眉眼平静,挪动脚步走了过去。 第74章 、【74】   “陛下可真会玩。”   她并未直接靠近龙床, 而是不远不近地在桌边坐下,漫不经心地斜睨着男人。   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在那自斟自饮着。   “过来。”   他轻声诱哄着, 两片唇凉薄而性感。   卿柔枝不太放心,仔细观察了一下, 见他手腕上的丝绸绑得很紧还打了个死结, 他现在根本没有行动能力。   “今夜,不管我怎么对待陛下, 陛下都不会生气么?”   她不禁再度向他确认。   “君无戏言。”   卿柔枝笑了,那笑声在他耳中, 像是一只得逞的狐狸。甜媚的香气袭来,是她靠近。   浑身都是令他无法抗拒的气息。   男人胸前拂过一段丝绸, 柔滑如水, 痒意传到心尖,让他的呼吸微微急促。   “陛下,就这么信任我啊?任我摆弄?”   “如果,我要弑君这么办?”她有点苦恼,在他耳边吹气,嗓音娇娇的,一拧就能滴出水来。   他感到一双纤弱的手握住了他的脖子,十根手指, 努力地圈握,然后一点一点,试探性地收紧。   这一刻, 他清楚地知道, 他的命脉掌控在她手里。只要她一狠心, 他就会死在她的手中。   男人皮肤冷白, 逐渐漫上漂亮的粉色。   明明生命受到威胁。   他却喘息起来。   卿柔枝觉得他真的没救了。她松开手,低下头,黑发散落。她衔住了他的唇。   起初,是不轻不重地吮着,在他不由自主地挺起身子,想要回应的时候,又毫不留情地分离。   “啵”的一声,听得她耳尖发热。   扭过头,含了一口酒,再俯下身去,哺给他。酒从他的唇流出,打湿了下颌,脖颈。   他喉结滚动,性感到无与伦比。她却好像没看见,与他耳鬓厮磨道:“陛下,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你说。”他喘着,情/欲满满,只怕要他的命,他都给得。   “长姐的孩子,还有裘雪霁,放了他们,好吗?”   她以为势在必得,然而,他偏偏找回了理智。喘息变得微弱。   这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薄唇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想要朕放过他们……恐怕,要看皇后今晚的表现了。”   卿柔枝微恼。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指尖在他脖颈,若有似无地划过,有点不在状态。“陛下忍着点。”   她打着商量,“我第一次……欺负人,可能做不太好。”   说完,她试探地靠近,隔着黑布,亲了亲他的眼睛。   然后往下,咬他喉结。   “嗯哼……”他手背青筋凸起。   她自觉咬得很重,其实不过是小猫挠人的力道。   褚妄忽然觉得这是个错误至极的决定。   她再主动,也还是摆脱不了原生家庭养成的性格。总是温柔可怜,不温不火,并不付出十分的热情,就连现在也是。   透着一股生涩。   把火挑起来,再犹犹豫豫地,一点点往里加柴。然而和风细雨,向来不是他的作风。   但他得克制住。   他知道她在乎这个,她就是这样,嘴上不说,实际上把账一笔一笔记在心里。   不然也不会在恢复记忆的时候骗他,看着他哭无动于衷。   她记仇得很呢。   假如时光重来……他大概,还是会那么对她。   面对她时,褚妄的自制力几乎等同于没有。就比如现在,他很想把她从身上掀下去,干哭她。   不过他忍住了。   被她欺负,他好像还挺爽的。   他一爽,她心里就不乐意,于是不再动静。   懒懒看了眼他胸口上的吻痕,卿柔枝趴在他的肩头,听着他激烈的心跳。   慢吞吞道,“陛下。我有一个惊喜要给你。”   “撕拉——”、一道裂帛的声音,听得褚妄喉咙发干,想象温暖的娇躯入怀,兴奋得脸都红了。不禁曲起长腿,想要蹭她。   然后,他的小腿被使劲摁住,摁平在了榻上。他倒是一点都没反抗。反正说了今夜随便她。   谁知,脚踝突然被什么一圈一圈缠住,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左右分开,牢牢绑在了床尾。   “?”   卿柔枝再扯出另一根衣带,在他手腕加固了一圈,保证他起不来。   这才神清气爽。她拍了拍手,不顾男人低沉的怒吼,直接走出了甘泉宫,摆驾坤宁宫。   想玩?自己跟自己玩吧!   ***   卿柔枝是半夜被人亲醒的。   对上男人嗔黑的凤眸,她霎那间睡意全无。   “你也不怕把你夫君憋坏了。”他哑声笑,低头看她的眼神三分愠怒七分胁迫,卿柔枝立刻讨好地抱住他。脸颊在他颈窝轻蹭。   “陛下不是许我随便作弄么?”   她无辜道,“臣妾就是一时起了玩心……”   他长指抚过她唇,“玩心?”   “那枝枝玩够了,是不是该换朕了?”   “……”   “不是想要朕放了褚悬光和裘雪霁么,”他咬她耳朵,轻轻吮吻。强势地夺走她身体的掌控权。   “放心,朕会克制一点……”   他一点点往下。卿柔枝第一次体会到彻骨的快意,大汗淋漓,忘了身在何处。   尤其看到他唇上那片润泽,脸上火烧火燎,连忙别开眼不敢再看。   褚妄低低道,“一直以来,我都活在一种与世界隔离的恐惧中。”   说着亲下来,亲得她有点痒,却没有几分力气躲藏。撩起眼皮,她声音很哑:“恐惧?”   “嗯。”他道,“唯有与你结/合的时候,这种恐惧才能消退。”   从未对外人说起,因为这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以前他总觉得,人生来就该不择手段,将权力牢牢地掌握在手里。如果让他在权力和一个人之间进行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但他现在才知道,他会那样选,只是因为那个能够让他心甘情愿放弃权力,而选择她的人,还没出现。   从他启程前往南柯郡的时候开始,他心里的天平,就在不知不觉中倾向了她。   “裘雪霁问朕。若你当真……”他忌讳那个字,所以顿了顿,换了一个说法,“消失在这个尘世,我将永远都无法见到你,感受你,触碰你。我会做何选择。我想,我确实会毁掉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我想象不出没有你的人间。”   “那与我而言,应该是地狱吧。”其实他早就待在地狱里了。想要抓住的从始至终,只是那一束光而已。   被流放的三年是什么,支撑着他一定要回来。   今时今日,他终于能够毫不犹豫地说。   是她。   是她驯养了他。让他有了形状、有了感知、有了盛放爱和欲的躯体。而不再是那个游离在世俗外,每天被鲜血和恐惧饲养的怪物。   卿柔枝困得不能思考,眼皮渐渐沉重。   “睡吧。”褚妄抱着她,在她的额头吻了吻。好半晌,又情不自禁地轻声唤道:   “枝枝。”   “唔……”   “枝枝……”   “……”   “柔枝。”   “娘子……”   他似乎陷入了魔障,用充满爱意的声音,低沉地、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说:   “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   “我会永远爱你。”   ***   褚妄差人送来好些琴谱,都是世所难寻的孤本。   卿柔枝闲来无事,就喜欢翻来看看。   每天除了看看书、弹弹琴、养养花外,还多了一件差事,绣龙袍。   归月掀帘进来:“娘娘,要不先歇会,明日再绣?”   卿柔枝困得哈欠连天,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手里却还拿着针线。褚妄不喜欢尚衣局的奴才动他的衣裳,丢给她亲力亲为。   她绣工虽然不如长姐出色,但也勉强过得去,闻言,摇了摇头:“说是封后大典上穿的,没有几天了,还是绣完吧。”   归月极不满:“陛下都不知道心疼娘娘,这种事交给下面的奴才做不就行了,何必要您亲手来。”   卿柔枝并不介意,莞尔道:“成日里无事,正好把荒废已久的女工捡起来,绵绵生辰快到了,我还想给她绣几个福袋呢。”   说着继续穿针引线。褚妄让她绣龙袍的时候,绕七绕八,说了好一大段话。   后来回想一番,其实那一大段话总结起来,意思就是——   先帝有的,他也得有。   她给先帝绣过龙袍,自然也该给他绣。   卿柔枝不禁想起,他一开始给她的美人位分。   恐怕也有这层意思吧。   就是想看她怎么花样百出,笼络圣心。   这狗东西。   晚膳的时候,皇帝来了。   满宫人行礼。   他却径直走向卿柔枝,牵起她的手,笑道,“今天想吃什么?”   “嗯,都好……不过,臣妾不太想吃甜的。”   这几日褚妄迷上了下厨。   他冷宫长大,又行军多年,满身武艺谋略,朝堂上施展一番便好。对着心爱的女人,也就只有一手厨艺看得过去了。   都说君子远庖厨。但他不信那一套。   他爱的女人,就是要给她做各种各样好吃的,把她喂得白白胖胖。   卿柔枝却想起他之前做的樱桃酥酪。   好吃是好吃,就是有些太甜了。没吃两口就腻了,现在想起来,胃里还有些不舒服。   怕他又做一些甜食,一时有些犹豫。   他哄她:“今天做的不甜,你近来胃口不好,朕特意给你做了一些开胃的。”   引她到东侧坐下,桌上早已摆着一只掐丝珐琅碗,装着蒸蛋羹,热气腾腾。   在他注视下,她尝了一口。   火候到位,入口滑嫩如豆腐。表面敷了一层干贝丝,虾仁,蛤蜊肉,炖得嫩嫩的,每一口都醇香无比。   卿柔枝吃着吃着,蓦然想起在南柯郡,她被关在客栈里的时候,那一桌子的热菜。   再一想这蒸蛋羹的水准,确然是出自他的手艺了。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讶异。   褚妄拍拍手,宫人献上下一道菜。   鲈鱼脍。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滋味更是惊艳。怕是宫里经验最老道的御厨,都达不到这样的手艺。   她赞不绝口,“不愧是陛下亲手烹调的鲈鱼脍,当真是妙绝天下。”   褚妄微微一笑,“你喜欢就好。”   陪她用了些饭,最后是一盏茶饮。听说是取的清晨花瓣上的露水,煮的宛京名茶——“曲尘花”。   褚妄捏着茶盏,垂眼呡着。香雾袅袅,攀缘上男人白净的脸庞,端坐在那,像极了一尊无情无欲的玉佛。   茶水一入口,卿柔枝便蹙眉道,“味道有些古怪,并不像是晨露煮出来的……”   褚妄脸色有些不自然,半晌,他握拳,轻咳一声道:   “确然不是。你还记得那封信么?”他缓声道,“当年我去往中南洲时,临了改道,便未能经过汴江上游。然而兰因先生一番好意岂能辜负?是以驱马前去,亲自取了汴江下游之水,盛在瓮中保存。入京后便一直放在故居。今儿正好想起来,便取出与你煮茶喝。没想到,你一尝便尝出来了。”   卿柔枝怔然看他。   她化名兰因,同他说起过汴江水煮茶最好。   原来,她以为石沉大海的那些信,其实早就有所回应。   原来,他一直都惦念着,从未忘怀。   猛然间,她脸色一变:“如此说来,这河水岂不放置了许多年?哪里还能入口?陛下,快吐出来。”   说着要去拍他的背,却叫他捉住手腕,一把拉过去,紧抱在怀中。   他眼里勾着笑,“骗你的,那就是普通的茶水。装河水的陶瓮还在皇子府的地下埋着,没刨出来呢。改天带你去看看。”   卿柔枝气得打了他一下。 第75章 、【75】   他却将她抱得更紧。   男人在她耳边轻轻地呼吸着, 心中积压了千言万语,想要对怀中之人诉说,最后却只化作一声满足的喟叹, 静静地与她相拥。   听她柔声细语地说一些琐事,心便能变得无比平静, 那股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神智的毁灭欲, 也暂时压制了下去。   “大约还有两三日,陛下的龙袍便可完工了, 应该赶得上大典……”   “昨儿我又梦到长姐,她没有进宫, 就在宛京城里开了一家成衣铺子,生意可好了, 比之琅华阁都毫不逊色, 长姐还非拉着我,要给我制衣裙,量体的时候,一个劲地说我胖了。我可气,就同她大吵了一架,还是大哥来当和事佬,劝我们别吵了。后来大哥看了我一眼,特夸张地说, 枝枝,你真的胖了好多。”   “我就这么吓醒了。”   她在叹气,他却闷闷地笑, 揉了揉她的后颈, 嗅着她发间的清香, 觉得不会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幸福。   “陛下也觉得我胖了吗?”   卿柔枝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伸出手腕给他看,褚妄顺势握住,摸了摸上面的软肉,笑而不语,看得卿柔枝心生恼意,用力想要抽回来。   褚妄轻咳一声,握着她不放,垂眸给她把脉。忽地一静,慢慢道:   “柔枝,你有喜了。”   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捧起了脸颊,男人看起来容光焕发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注视着她道:“谢谢你,柔枝。”   卿柔枝微怔。   被褚妄拉着坐下,男人低垂着脸庞,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力度不轻不重,揉着她的手腕,半晌启唇,给她讲了一段往事。   是与她之前听见的那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   那一年,庆嫔怀上了龙种。那段时间,她精神状态极差,成天疑神疑鬼,入口的羹汤一定要验了再验,唯恐有人害她。   褚妄那会儿其实压根儿,没有起过害她的心思。   直到他站在毫无防备的庆嫔的身后那一刻,他们的盟约都是稳固的。   他还没有那么愚蠢,庆嫔倒了,对他没有好处。何况,他要不想让那个孩子来到世上,一开始就不会给庆嫔提供办法。   他靠近,只是想提醒她,她屋子里摆的那盆花有问题。   庆嫔宫里,那个负责照料花卉的宫女,在那盆花的泥里埋了个东西。   那宫女事情做的不够干净,并没注意到她动的手脚,早就被一个孩子尽收眼底。   他取出那个东西,先去问了懂医药的太监,是致幻的药物。   于是他想提醒庆嫔,注意那个宫女。   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站在高处。   他如常地唤她母妃,庆嫔明明听到了,却过了好久才转过身来。   女人煞白的脸上满是僵硬,两只眼睛直直盯着他,毫不掩饰对他的怨恨和恐惧。   后来,他从冷宫里被救出来,平静地回到庆嫔宫里。却看到她大着肚子,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脸色扭曲,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庆嫔也看到了他。   她的眼底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喜和愧疚,看着他的眼神满是刻毒,怨恨,如果她能开口,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咒骂他,那些咒骂的的语句,不用想都知道难听至极。   那一刻他就知道,庆嫔与其他人一样,一直认为他是灾星,是造成她悲剧的源头。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根深蒂固就算装的再好,也会从一言一行中透露出来。   就算他真的帮助她成功上位,她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感恩。因为她是那么地愚蠢,自大。而且,她还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的父皇。   她跟董贵妃一样,沦陷在他父皇可以对任何一个女人,轻易许诺出去的爱情中——   所以将他这个皇子,划向了仇敌的阵营。一旦抓住向上爬的机会,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踢开。   从那之后褚妄就知道,世人皆不可信。唯一能信的,只有自己。   但是庆嫔倒在血泊中的场景还会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   这宫里的阴暗多到数不过来,庆嫔那样谨小慎微,也逃不过被人算计落到那样的下场,到头来什么都没保住。   他真的很害怕,卿柔枝会受到伤害,但他知道,她一定比他更清楚,深宫人心的可怕,却还是选择留在他身边……如今,还要诞下他们的孩子。   卿柔枝见他眼角湿漉漉的,看着自己的目光满是忧虑,他这样的人,何曾流露过这般脆弱的神情?   不禁有些好笑,抱着他小声说道,“除非陛下找一个董贵妃,否则臣妾是不会有事的……”   褚妄没说话,手臂收紧,抱住了她,嘴唇贴在她耳边,沉声道:“我会保护你们。”   哪怕付出他的生命。   说罢问道:“太子妃呢?速传她进宫!”   卿柔枝握住他的手掌,摇了摇头。   在卿府的时候,盛轻澜来探望过一次,说是去探了一回监,见了裘雪霁,对方情况很不好。盛轻澜急的不行,请她想想办法。   卿柔枝想到同在牢狱中的褚蕴和兰绝,便应承了下来。只是没敢提兰绝。   释放的旨意一出,盛轻澜就跟裘雪霁两个人从宛京消失了,特地给她留了一封感谢信,她还没来得及拆开看。   褚妄听了,很不高兴。   盛轻澜本就是他给卿柔枝准备的医女,竟然敢私自跑了?   对此卿柔枝表示算了算了,人家好歹是西凉的和亲公主,昔日的太子妃。   一直屈尊给她做医女,实在是大材小用,好不容易遇上意中人,跑了就跑了吧。   裘雪霁虽是个和尚,但生的与她大哥那般像,是个货真价实的美男子。   又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盛轻澜崇拜和爱慕,也是情有可原。   “陛下网开一面,也是成全一对有情人了。”   她笑眯眯的,惹得褚妄忍不住手痒,来捏她的脸,捏着捏着又改为轻抚,弯下身,亲了亲唇,道她实在是不长心。   卿柔枝便说,宫里这么多太医,总有个把医术精湛的。褚妄却道:“谁知道他们什么路子?万一有些个心思不正的,想要害你怎么办?”   卿柔枝惊讶。   原本以为他安排盛轻澜在她身边,是他占有欲作祟,不想让别的男人触碰,却原来是怕她被害……   是,他在后宫生活久了,见识过董贵妃勾结太医那些手段,焉能不防备。   卿柔枝想了想,叫归月去请太医令。归月得令出去,她便将脑袋依偎在他肩头,与他十指相扣。   “有陛下陪着,就是有人想作祟,也会畏惧陛下,不敢造次。”   褚妄握住了她的手,眉眼微霁。   不一会儿,太医令到。   少年一袭白衣踏进,看到人的第一眼,褚妄便狠狠蹙了下眉,一双凤眸眯起,闪过冷冽的光。   无他,只因这少年的穿衣打扮有种诡异的熟悉感,让他想起了一个极不舒服的名字。看了一眼卿柔枝。   见她神色如常,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怀念之情,这才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谢岸弯腰进来时,用余光悄然看了一眼。   帝后共坐,玄袍帝王面容冷峻,俊美非凡,皇后一袭翠衣,眉心点着花钿,温婉多姿,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若是外人不说,谁都瞧不出,他们曾经是继母子的关系。谢岸垂眸,敛去其中沉思,上前为皇后把脉。   只不知为何,皇帝的眸光有些沉郁,钉在他搭在皇后手腕的指尖上,久久不动。   谢岸一顿,把完脉,不动声色地远离了皇后几步。   他一拂衣摆,跪下道: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确是喜脉无疑。”   卿柔枝心口大石落地。   “赏。”皇帝淡淡道。太医令走后,卿柔枝的手轻轻放在了小腹上,盼望的终于降临,却并无激动兴奋,而是浅浅淡淡的欢喜,在心口蔓延。   很快又蹙起细眉,“深宫里长大的孩子,会快乐吗。”   如果是公主,她将肩负起沦为政治牺牲品的命运;如果是皇子,他将挑起整个天下,肩负整个国家的命运。   她害怕这一切,不是他们想要的。   “朕希望是一个公主。”褚妄把手盖在她手背上,低声道,“朕可以为她安排一切,绝不会让她吃一点点苦。朕的掌上明珠,就该千娇百宠地长大。”   “为什么不是皇子,陛下就不想要一个继承人么……”   褚妄捏她的手指。笑道,“皇子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像我……”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光一想想,便对那个可能到来的“儿子”升起一万分的忌惮。   他沉声道:   “朕并不需要什么继承人,这江山,假如有一日,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便让褚慕昭来接管这一切。朕在建陵时,便已有此意。”   卿柔枝莞尔道:“那臣妾也期待是一个公主吧。”   因为皇后有喜,封后大典一切从简,能省去的礼仪全都省了,除登皇恩台,接受百官朝拜时卿柔枝走了一段路,接下来,她就没怎么下过地。   看得众人直摇头,尤其是那群老臣,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自从怀上龙嗣之后,皇帝宠爱这位皇后卿氏,当真是宠到了骨子里,有那昏君的兆头。   而且还有好些流言传出,这皇后怀嗣的日子,和她入宫的日子对不上,竟是在南柯郡便……未婚先孕,那可是丑闻啊。   宛京,茶楼。二楼某厢房内。   谢岸推门进来时,少女倚坐在窗边,低头看着街边来往的人群。   帝后大婚,有宦官沿路发放金叶子,众人争抢,热闹非凡,街头巷尾都洋溢着喜庆。   萧观音瞧着,轻嗤一声。眼里的神采,掺杂上了几丝难以言说的冷意,只是,在转头看到少年时,又倏地淡去,被明亮的笑意所掩盖。   “谢岸哥哥。”   谢岸走到她的对面,用手帕,将桌椅都仔细擦了一遍,这才拂袖落座。   他出身医学世家,但是洁癖到如此地步,还是引人侧目。萧观音不动声色打量着他,谢氏谢岸,与她青梅竹马,后来离京,在一高人门下精进医术,并在外游历了整整十年,归来时,已是翩翩少年。   萧观音第一眼见到他时就颇为惊艳,完全认不出来了,谢岸小时候是个胖子,五官平庸,实在说不上好看,但如今看他的眉眼竟是十足十的俊美,与当今陛下,更是有几分相似……   便是只有那几分相似,也足以让他远胜那些纨绔子弟数倍。   可惜,只是个没什么作为的太医,毫无帝王之气养出的那份尊贵和睥睨。因幼时双方父母便有约定,谢家便如约向萧家提亲。萧家却荐他入宫,要他做上太医令,才考虑将萧观音许配给谢岸。   萧观音眼圈红红的,她知道谢岸喜欢自己,遂长话短说,“谢岸哥哥,皇后这般受宠,将来一定会对我们萧家展开报复,等她诞下龙子,只怕我们萧家满门都逃不了灭门的命运。”   谢岸心不在焉地听着。   闻言,他视线平移过来,落在少女的面容上,静静凝视了一会儿。   忽而,眼睫低垂,似乎在思索什么,少年生得极好,睫毛长而卷翘,两瓣形状优美的薄唇轻轻开合,当真称得上一句秀丽绝伦、唇红齿白。   他轻声道:“我已见过皇后。” 第76章 、【76】   萧观音一怔, 她以为他会安慰自己,谁知道竟然来一句这个?他身为太医令,见过皇后, 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谢岸却并不解释。   他勾唇道:“我有一计。”   “什么?”   少年神情自若:“卿家在朝堂的势力虽只剩下卿斐思,可首辅大人门生众多, 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 何况皇后还有圣宠加身,只怕难以撼动。如今我在医药局当值, 每日为皇后请平安脉。若能成功取得皇后信任,我可替你、替萧家在皇后面前美言。”   萧观音咬牙, 她先前试探谢岸的态度,本以为他会对他们萧家言听计从, 没想到竟然有自己的盘算, “你让我们转投皇后,向皇后示忠?”   谢岸白皙的手指在桌面叩动了两下,“总之,萧小姐考虑一下,这是解决萧家危难的最好办法。”   “谢某相信,萧伯父一定也有此意。”   他淡淡道。   萧观音嘴角的笑意彻底消失,是,父亲虽是武人, 性子却不够刚强,确实是会选择息事宁人这个法子,但她自幼就是不服输的性格, 怎会甘心向继后俯首称臣?   如果没有继后, 皇后之位一定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也能在贵女圈中扬眉吐气。   萧观音看向少年那双镇定自若的眼眸, 含着几分轻蔑,冷笑道:   “说的好听,莫不是你一早就存了攀附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是在借我们萧家的手,接近皇后吧?”   听了这话,自幼家教极严、最忌谄媚攀附的谢家子,谢岸竟然笑了。他笑起来有几分明媚之感,显得那股少年气更重。   与褚妄极具男子气概的美感不同,他是一种清丽秀致之美,如风中玉笋,青涩之中,带着说不出的高傲。   他眼波泠泠,轻声道:“你仗着跟皇后有几分相似,总想让陛下多看你一眼,在下不过是恰好,与萧小姐一般有着相同的心思罢了。萧小姐何必瞧不上在下?你和我,谁又比谁高贵呢?”   “……”   萧观音没想到,他打的真是这个主意,不由得震惊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他,当真是谢岸吗?那个小时候总是追着她后面跑的谢傻子?萧观音忍不住道:   “你就不怕,我去陛下面前告发你吗?若让陛下知道你的心思,你的九族怕是保不住了!”   谢岸笑道:“萧小姐若是能让陛下相信你的说辞,请便。”   萧观音的脸沉了下去,“我们萧家给你的还不够?你还想要什么?”   谢岸笑而不答。   萧观音越回想他说的“你我怀揣着同样的心思”,越觉得难以理喻,他一个男子,竟然想着以美色讨好皇后?   他以为他是秦楼楚馆里卖笑的小倌吗?   “我比不上皇后,你就比得上陛下吗?”萧观音用帕子按了按嘴角,刻薄地说,“文韬武略,你有哪一样比得上陛下?”   谢岸雪白的面皮上,连一丝恼意都无,冲着虚空一礼,叹道:   “陛下是天子,是独一无二的烈阳。我等凡夫俗子,怎敢与日月争辉?我也没有要与陛下一争高低的意思,只要皇后肯多看我一眼,我便心满意足了。”他眼底泛起丝丝柔情。   萧观音怄得要死,一想到家里竟然还要把她嫁给这种男人,她就恶向胆边生,端起茶水就往他的脸上泼去。   谢岸不偏不倚,生生受了这一下。水珠顺着他长长的睫毛往下滴,更衬得少年的脸色犹如霜雪般白皙。   被无礼以待,他竟然也不发火,而是从袖口取出一块白帕,垂着眸,慢条斯理擦拭着面容上的水渍,优雅至极,也傲慢至极。   萧观音气得浑身发抖,那女人当真如此美貌,见一面就能神魂颠倒到这种地步?   她铁青着脸,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厢房。   楼下,妹妹萧容音还在马车那巴望着,一见萧观音出来,就往她身后看:   “阿姊,谢岸哥哥在宫里还好么?”   从第一面起,萧容音就对谢岸很有好感,她自幼病弱,是谢岸一直挂念她的病情,给她寄回好多药材,助她调养身体,而且他眼下还是最有可能成为她姐夫的人。   萧观音一看她这样就更生气了,“看什么?人可瞧不上咱们萧家,琢磨着攀高枝呢!”   “姐姐为何这样说?”萧容音惶惶然,“谢公子医者仁心、正直过人,怎会学那小人行径?”   萧观音面色扭曲,回想着那个小白脸的话,要不是今天这一面,她还不知道谢岸这厮这么能装,连她这个迟钝的妹妹,都被谢岸伪装出来的谦谦君子模样给迷惑了。   现如今,她说什么身边的人都不会相信,萧观音气炸了,破天荒地啐了一声,“不要脸!”   气走了萧观音,谢岸还在那慢吞吞地擦脸,擦完脸,他开始擦手,直到十根指头洁净无瑕,才整了整衣领,起身离开。   ……   “你父亲向朕乞骸骨了,”   褚妄揉了揉眉心,合起奏折放到一边,望向贵妃椅上的女人。   自从怀孕以后,她气色越来越好,身上也渐渐养出了肉,抱起来软乎乎的。只变得愈发嗜睡,老是跟他说着说着就没了声,这次亦是,团扇掉在地上,她偏着头,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头一次她毫无预兆地睡着时,他几乎心脏骤停,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发觉她面色如常,只是睡了过去,全身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背上已经被大片大片的冷汗浸透,他发现,他是愈发离不开她了,就连奏折也命人搬到坤宁宫里处理。   他脚步很轻地走了过去,双手撑着扶手,躬下修长的身体,仔细端详妻子的面容。视线牢牢钉在她的脸上,几乎目不转睛。   他握住她的手指,托到唇边,嘴唇贴着她的皮肤亲吻,从指尖到指关节,再到手背,来来回回,眼底流露出深深的贪念和爱慕。   “回禀陛下,微臣来送安胎药。”   一道清浅的男声响起。   褚妄放下女人的手,淡淡扫了这太医一眼。   他倒是殷勤。   卿柔枝醒来感觉手上湿湿的,难道是太热了出的汗?   见他就在身边,极为自然地伸出手臂要抱,而他也极自然地把她抱了过来。   脑袋蹭了蹭他的胸膛,“臣妾又睡着了,劳陛下久等。”   是很含糊的、带着几分慵懒的语调,撩人至极。她侧头睡得久了,眼角到颧骨,被藤椅压出一条浅红色的睡痕。   眼睛才睁开一些,雾蒙蒙的视线中,一个吻便落了下来。   男人五指托着她的后颈,夹着她的发丝,从她眼尾吻到唇际。   撬开齿关,极尽缠绵地□□,又吮吸了好一阵,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她被吻的脑子里一团浆糊,耳边还残留着那清晰的水声,一转头,一个人影立在珠帘之后,顿时惊了。   “谢太医?”   谢岸这才端着安胎药,转过身来:   “微臣拜见陛下,拜见娘娘。”   谢岸的眼睛,并不是褚妄那般微微上挑的凤眸,狭长深邃,气质邪佞,而是偏向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总是噙着几分情意,看她一眼,便垂落下去,神色莫名。   卿柔枝又羞又怒,狠狠捏住褚妄的手指,他分明就知道太医来了却不提醒她,还与她旁若无人地亲吻,简直是太过分了。   “朕与朕的妻子亲昵,何须管外人眼光。”   褚妄低磁一笑,说着顺势揽过她,在她脸上那红红的痕迹上嘬了一口。   卿柔枝挣扎了一下,发现拗不过他,索性不白费力气,只偏过脸,抵住他的胸口,鸵鸟埋沙一般自暴自弃,唯有露出的一点耳尖红得滴血。   她近来是愈发孩童脾气,时不时赖着他撒娇,卿柔枝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褚妄把玩着她的发丝,迷恋只增不减,她身上散发出的甜腻香气,引得他喉结上下滑动。   “药放下,你下去吧。”   皇帝的声音已经有些哑了。   谢岸忖度着,有心想说点什么,不知为何,又抿紧了唇瓣。   “臣告退。”   卿柔枝靠在他肩头,懒洋洋的,听着他咽了十几次口水,吞咽声大得吓人。   她默不作声,只张开双唇,喝着他喂过来的安胎药。她吞一口,他就跟着咽一下口水,视线黏在她脸上,如影随形。   卿柔枝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抱住他的脖颈,笑道:   “陛下这是馋了?”   褚妄眸光极暗,侵略性极强地落在她的唇上,一点一点下移,在她锁骨处骤然停住。颇为正人君子地往上,移回她脸上,一手托着药碗,一手按住她,淡淡道:   “别闹,下来喝药。”   这药甚苦,卿柔枝不太愿意喝,但她也不想耍小孩脾气被他取笑,忽然想到了一个点子。   她勾了勾唇,跪坐在他腿上,夺过他掌心的药碗一口饮尽,褚妄有些错愕地看着她这一举动,却忽然被她捧起了脸。   日光昏昏,女子满头青丝垂泄,一双水盈盈的媚眼,刹那间艳光四射。就那么一瞬间的愣怔,她朝他唇上,吻了下来。   药味铺天盖地,她的唇齿之间全都是,苦涩至极,他偏头想要躲,却被她固定住,香软的细舌滑了进来,挑弄着他。   褚妄冷白的脖颈上暴出一根青筋,双手被她按在身侧,动弹不得。   他面上神情冷淡,却扬起下巴,近乎疯狂地回吻回去。   卿柔枝如法炮制,喝一口,给他一个吻。   褚妄喉结滚动,不知不觉间,那余下的半碗安胎药,被他一滴不剩地喝了干净。   看了看那空空如也的药碗,他眸光极深。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77】   既然都被他喝了, 只得叫泉安再传一碗。   这一碗,褚妄铁面无私,监督着她一滴不剩地喝干净。   敌不过他的强硬, 卿柔枝只能照做,被苦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全程耷拉个脸, 一喝完就借口要睡,赶人意味明显。   褚妄却忽然起身, 伸手抚过她唇,猝不及防地给她喂了什么东西进去。   卿柔枝眼眸微睁。   下意识含住他指尖推过来的东西, 是个方块状的硬物,一入口便化开了浓郁的甜味, 冲淡了口腔中的苦涩。   视线往他身上瞟, 这才注意到他正在往腰间挂一个锦囊,是她前几日闲来无事绣的,没想到他半点不嫌招摇过市,直接佩戴上了。   糖还在一点点化开,她品着那滋味,并不甜腻,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很像小时候在府外吃过的饴糖。   “晓得枝枝最怕苦, 特地给枝枝准备的。”男人凤眸微睐,笑得漫不经心,“好吃?”   卿柔枝舔了舔唇, 没说好吃, 还是不好吃。   又瞟了一眼他腰上, 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是很想再吃一颗, “陛下还会做这个。”   “朕会的多着呢,”他捏她鼻尖,眸色幽深,却又莫名地宠溺,“下次再偷懒不喝药,朕——”   “陛下要如何?”她一点畏惧之色都无,反而好奇地问道。   褚妄失笑,指腹蹭过她眼尾,不带责备之意地轻叱道,“皇后近来是愈发小孩子心性了。”   她这性子还不似卿绵绵那般乖软,倒颇像个顽童,竟然连安胎药都敢哺给他喝,是真仗着他不敢拿现在的她怎么样。   卿柔枝睫毛一颤,理直气壮说道:“陛下难道没听过,恃宠而骄么。”   “这就叫恃宠而骄了?”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盯得她慢慢红了脸,暗恨自己不争气。明明都是夫妻了,为什么被他这样看着,还是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朕是天子,”他说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眨眨眼,不明所以。   他掌心托起她下颌,“你该再多跟朕要求点什么,有什么心愿,通通跟朕讲,朕都可以满足你,”诱惑地说着,尾音上挑,“这才叫恃宠而骄,明白么?”   卿柔枝想了想,“我确实一直有一个心愿……”   她手搭在小腹上,不知想到什么,重重的叹了口气。   看着她略显忧郁的神情,褚妄唇际的笑意加深,“不会是朕想的那样吧?”宽大的掌心覆盖住她的,看向她的眼神暗沉又暧昧,一句话就点破了她心里的想法。   “想做太后?”   他抚着下巴,沉吟,“也不是不可以。”   卿柔枝轻咳两声,头别过去,“陛下别拿我取笑了。”   他却挑起唇,“母后。”   许久没听见这称呼,卿柔枝浑身猛然一震,一股恶寒油然而生,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   连忙去捂住了他嘴,不准他继续说些混账话,“你……你能不能别这样?”   “之前不是还骗朕说,怀了父皇的遗腹子?”他握着她手腕,轻轻拿开,跟她算旧账,神色冷淡下来,“我看你挺想做太后的,朕成全你?“   成全?怎么成全?   卿柔枝头皮发麻,他却忽然朝她俯下身来,面容近在咫尺。他的五官生得极有攻击性,尤其是不笑的时候,侵略意味十足,更别提眼底漆黑幽深,让人摸不到底,“你不用着急,反正总有一天,你会是的。”   阴阳怪气的,什么叫总有一天她会是的?   卿柔枝抿起了唇角。   大概是怀了身孕,情绪也变得脆弱,慢慢地,她眼眶红了。   “滴答”一声,一滴液体顺着下巴滴落,砸进了他掌心。   像是开水一般,烫得他指尖蜷缩,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一声哽咽的哭腔:   “没名没分的时候,你就欺负我,现在都嫁给你了,你还欺负我……”   她揪住他衣领,把脸贴上去,孟姜女哭长城似的,哭湿了他一大片衣襟,“你是不是一天不欺负我,心里就不好受啊?”   “是啊。”褚妄竟然给了肯定的回答。她身子一颤,揪着他的手指微松,他立刻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搂住她肩膀不让她离开,沉声道:   “嗯,我有病,我尽量克制。”   怀中之人抽噎多久,他就抱着她低声下气地哄了多久。   终于,她情绪平复下来,褚妄这才将她松开,半蹲下来平视她。   她皮肤白,鼻尖那点红格外明显,眼尾亦是红的一塌糊涂。恶劣的施虐欲被意外满足,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蚂蚁噬心般的难熬滋味,惹得他又难受又焦灼,喉结不住滑动。   屈指给她擦去脸上的湿润,整个手背都湿了,盯着看了会儿,男人抬眼轻笑道:   “泪珠若得似珍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红丝应百万。”   还有心思取笑她。   卿柔枝把他狠狠一推。   跟从前相比,褚妄如今的脾气,简直好的没了边,看了她半晌,解下腰上的锦囊,塞她手里,“是为夫说错话了,娘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嗯?”   卿柔枝别开眼,“我不是小孩。”言下之意,这套对她没用。   褚妄长眉拢起。   却听她轻声道:“陛下,其实我很喜欢你的。”她的手落在他鬓边,轻轻抚过那冰凉的发丝,   “跟你有没有权势无关,我喜欢的是你。所以,不要再说那种话了,”   咒自己死什么的,她想想就觉得心脏酸软。   褚妄久久凝睇着她,蓦地,重重咳嗽了一声。毫无预兆地,他整张脸红了个透。   “我该再对你多好,才足够。”叹息着,他慢慢蹲了下去,整张脸都埋进她的手掌心。耳廓全都红了,像是害羞得不行,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她看到。   她听到他声音嘟哝,“枝枝,我总觉得不够,就算把全天下都捧到你面前,还是不够。”   男人仿佛狗狗那般在她手心轻蹭,蹭得她掌心痒痒的。就跟鬼迷心窍了似的,他突然道:   “让你二哥做宰相吧。”   卿柔枝被逗笑出了声,她指尖一动,让他把脸抬起来,抚上他的眉眼,“陛下是想让大越朝局乱套吗?”   她的二哥她清楚,做个两袖清风的清官就够了,怕他真动了提拔的心思,她转移话题道:   “父亲向陛下乞骸骨了?”   也不知道他准了没有。   他“嗯”一声,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半晌,他道,“你父亲乞骸骨,后日就离京了。他知你有喜,请朕下旨,让你母亲带绵绵进宫来探望你。”   母亲……?   卿柔枝有短暂的愣怔,半晌,低头道:“陛下,你想不想听我小时候的事。”   褚妄看着她,难得见她这般脆弱又依赖的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捏了捏她手心,示意她往下说。   “其实我小时候,很不乖的。”   “我不文静,不爱读书,不喜欢被人管着。我喜欢游山玩水,心里只装得下家人朋友,对政事一窍不通,不如长姐那般,有比肩皇帝的智慧,胆识,人人都对她敬佩有加。”   褚妄呼吸很轻。   “娘确实,应该为培养出长姐那样的女儿而感到骄傲。我一直以来都觉得,我这样的,是她人生中的败笔。”   褚妄笑道:“那你在朕面前,是不是也挺自卑的?”   卿柔枝盯着他。   他道:“我自幼起便聪慧过人,我也能把大越上下都治理得井井有条,臣民敬服。怎不见你成天里黏着我?”继想当她大哥后,又想取代她姐姐的地位。   卿柔枝啼笑皆非,忘了那瞬间起来的消极情绪,忍不住膈应他:“姐姐。”   他定定看她半晌,启唇:“哎。”   她啐,“不要脸。”   他赞同,“是挺不要脸的。”   卿柔枝没声了,她怎样都说不过他。   褚妄见她撇着唇,忍俊不禁,朝她伸出手来,嗓音低沉蛊惑:   “枝枝妹妹,要跟‘姐姐’手牵手逛花园吗?”   没等她回应,就牵起了她的手。卿柔枝顺势跟他起了身。太医说要多晒太阳,有益于皇嗣,他早朝下得早,还有陪她的时间。   初夏,御花园零零散散开了些茉莉花,路边还有几盆暖房烘开的栀子花,香得人鼻子发痒。   卿柔枝走到半路就后悔了,一手被牵着,便用空出来的那袖子遮着口鼻,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上来。”   男人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蹲下,有力起伏的背脊像是一座引人攀登的高山。她下意识拒绝,“都看着呢。”   “朕看谁敢多嘴,”他淡淡道,“背你到凉亭那睡,朕一会儿在那接见几个臣子。”   听到有正事,她便不再推诿,乖乖趴到了他的背上,被他背了起来。   褚妄的身上,除了龙涎香之外,还有一股檀香。   这种旃檀香气,一般是礼佛之人才会沾染到身上的。   他是去过了寺庙,还是接见过僧人了?   盯着他后颈那一片冷白的皮肤,她手臂微微一紧,感到照在身上的太阳暖烘烘的,困意立刻袭来,将她卷进了梦中。   宫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二人,不忍打破这岁月静好的氛围,她们在这座深宫待得太久了,就在这样漫长的、枯燥的岁月中,后宫永远群芳争艳,皇后永远端庄大方,与皇帝比肩而立,从来没有过例外。   然而,今日。原来高高在上的帝王,也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柔枝,”离得最近的,是皇后的贴身侍女,归月。   听见陛下唤皇后的闺名,不禁侧目,只见男人垂着脸庞,背着背上的女子,一步一步稳实地走过,万般柔情,存于眼角眉梢。   “你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你不需要去跟任何人比较。”   归月有片刻的失神,曾经她以为娘娘遇见陛下,是她最大的不幸,但事到如今,似乎又不知该怎么定义了。她释然了,或许这一刻,娘娘是幸福的。   御花园中建有一个凉亭,琉璃瓦下阳光普照,包裹着一层安逸的美。   亭子临近太液池,满池的荷花还没开,只有碧圆的荷叶,你挤我挨地停泊在水面上,偶尔滚落下一两粒晶莹剔透的水珠。   突然间,“陛下,我听见了。”卿柔枝闭着眼,用气音说。   那声音飘进他耳朵里,褚妄的耳尖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却不咸不淡道:”要是觉得见你娘不自在,那就不见了。”   卿柔枝小声说:“还是要见的。”她靠得更近了点,跟他耳语,“陛下陪我见吧?”   他“嗯”了一声,放她下来,唇是扬起的,低声哄道:   “再睡会?”   凉亭里,早就有人安排上了梨花木的软榻,上边儿枕头被褥一应俱全,前边用一扇半人高的屏风隔开。   卿柔枝没有怀嗣的经验,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自个儿怀的莫非是个妖孽,让她的元气损耗得这般厉害,沾了枕头就睡。   再加上褚妄那不分昼夜的投喂,等她回过神来,只怕腰都要胖没了。   日头渐盛,热气渐渐升腾起来,闷得人出了汗。   美人乌发红衣,面容如玉,婀娜多姿地侧躺在榻上,额头亦是生出薄薄一层晶莹。   归月持着那把团扇,近身正要伺候,却被皇帝极为自然地接了过去。她哪里敢跟陛下争抢,只得退到一边,垂眉搭眼,余光看着一袭锦袍的男人持着玉白的扇柄,绣着龙纹的衣袖垂在榻边,轻轻给她扇去凉风。   凉风一阵阵扑到卿柔枝的面容上,缓解了热意,她眉宇舒展了许多。   归月默不作声瞧着。   团扇的扇面是上好丝绢制成,绣着闺中女子最爱的样式。   锦簇的花团,红的花金的蕊,映在皇帝眼底,显得那双素日里总是威严冷冽的凤眸,温柔到了极致。   归月总算是明白,为何思月会那般着了魔——这样一个冷酷铁血的男人,倘若对谁专一柔情起来,是真叫人招架不住。几个年纪小的宫女看着这一幕,纷纷红了脸,心思荡漾不言而喻。   归月暗暗提高了警惕。   “陛下,工部李大人、陈大人,还有宋大人前来觐见。”   泉安恭敬上前,略显尖刻的声音有意压低了,动作亦是蹑手蹑脚的,唯恐惊醒了皇后。   褚妄摇扇纳凉的动作不停,神情却一瞬变得冷漠,视线隔着屏风,平淡无波地落在几个走来的臣子身上。   他们无一例外穿着绛红色的官袍,下跪拜见后,开始有条不紊地奏事。 第78章 、【78】   君臣议事, 褚妄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多是不咸不淡的一两个字。   前来议事的臣子共有三位,无一例外都穿着绛红色的官袍。他们讨论的是今年修建运河之事。   气氛还算松快, 皇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   一道女声突然响起。是宋寻欢:“……陛下,宰相纵使有错, 在诏狱的这段日子也吃够了教训, 还请陛下念着宰相对陛下、对大越的一腔忠诚,从轻发落吧……”   之所以会提到宗弃安, 是因为圣旨定了本月十五,将之于菜市口处斩。   工部尚书也道, “宰相是糊涂,竟敢阳奉阴违, 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调用私兵, 对卿家动手。可事情并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眼下这修建运河之事,还需宰相大人从旁协助。陛下可否酌情考虑,对宰相的处置……”   余下的两个臣子也一同附和起来,这才是他们此行的本意。   这次修建运河的水利工事,一直都是工部与宗弃安共同负责,没了宰相,进度比从前慢了许多。   近来又遇到一些难以攻克的难题, 他这才不得不向陛下请示,如果能够让宰相重新起复是最好,如果不能, 他请到圣旨, 去诏狱见宰相一面, 请教一番, 也是不错的选择。   工部尚书一脸赧然,他出身寒门,是陛下提拔,才有如今的境遇,却辜负了陛下的厚望,就连陛下交代给他的事,都要罪臣的协助。   他脱下乌纱帽,长跪不起。   “都说完了?”   褚妄道。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隔着一扇屏风,也无法得知陛下的神色。   陛下最厌忤逆,处斩的圣旨已下,依陛下的性子,宰相得到释放的几率,微乎其微。   工部尚书大气都不敢出。   宋寻欢汗水直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若是午时前还拿不到赦免的圣旨,只怕宗弃安真的要人头落地。   “陛下,宗大人再有不是,也是情有可原,陛下还是临淄王时,宗大人便辅佐在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陛下开恩。“   “还请陛下开恩。”宋寻欢话音落地,另外几个大人也异口同声道。   “宋大人……”泉安连连嘘声提醒,没想到宋寻欢会用这招,联合工部向陛下施压。法理不容情,身为镇抚使怎会不明白这道理,竟还为有罪之臣求情,当真是嫌命长了不成。   皇帝沉默了好半晌,“宋寻欢,你身居何职?”   宋寻欢咬牙道,“臣有幸得陛下赏识,身任北镇抚司镇抚使。”   屏风后,男人似一点头,含笑道:“朕令你掌诏狱刑罚时,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宋寻欢回忆片刻:“法令行则国治,法令弛则国乱。“   这句话她一直记在心里,未有一刻敢忘怀。   “宰相既犯法,便该与庶民同罪,”褚妄道,”朕不会姑息。“   皇帝说话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情绪,但听到的人皆是一凛。   宋寻欢还要开口,衣袖突然被工部尚书用力扯住,后者对她摇了摇头,也知道此行大约是白费力气了。   陛下要动宰相,心意坚决。   果然,褚妄道,“若无事,就退下吧。”   宋寻欢瞬间生出一种“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凉之感,脸色苍白无比。她本以为那时陛下发落宰相,不过是在气头上罢了。等过段时间气消了,自然也就把宗弃安给放了。   连褚蕴这样的威胁陛下都能够轻描淡写地放过,为什么,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部下不能,就因为未曾跟继后沾亲带故吗?   宋寻欢徒然生出浓烈的愤懑和不甘之感。   陛下如今明明已经得偿所愿,与继后做了夫妻不是吗?帝后恩爱,还已身怀有嗣,他们卿家也未少一兵一卒,没理由还非要宰相的性命不可啊。   “陛下!”宋寻欢草莽出身,自然极重道义,她固执得很,不管不顾地喊住男人,“宰相罪不至死,还请陛下开恩!”   “宋大人!”工部尚书瞳孔骤然紧缩,声音里已经带上了颤意。他与建陵王世子交好,自然知道宗弃安是为何彻底开罪了天子。   况且陛下早就放话,若有再为宰相求情者,与他同罪。   他们伙同宋寻欢,贸然进宫为宰相求情,已是兵行险招。皇帝能够如此心平气和地接见他们,已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宰相杀人,罪证确凿,既然就连最后一面也难以见到,那就知难而退,何必节外生枝。   工部尚书不知道,宋寻欢却清楚,她就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总觉宗弃安的今日,就是她的明日。心中被焦虑填满,也顾不得再度触碰褚妄的逆鳞。   “陛下当真要寡恩至此吗?”   此言一出,四周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   甚至于工部尚书能够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宋寻欢,”皇帝声音极轻,“你这是在诘问于朕?”   “陛下息怒!”   谁都没想到宋大人今日会这般冲动。   有个心性差些的臣子,几乎忍不住开始打起了摆子。   这之后,屏风后的男人没再说一句话。但压抑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只增不减,且愈发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没有人不知道当今的可怕之处,哪怕这段时日来他手腕怀柔、行事温和许多,但没有一个臣子敢忘记他是何等杀伐果决、冷酷无情。   “带下去。”   仅仅只是三个字,已经足够可怕。也许不用半日,宋寻欢被处以极刑的消息就会传遍朝堂。宋寻欢眼里最后一丝光熄灭得彻底,面若死灰。   工部尚书的冷汗湿透后背,两股战战,另外两个臣子更是面色煞白,并不敢为宋寻欢求情,只怕自己也惹来杀身之祸。   宋寻欢看不见褚妄的脸色,不知道他做出这个决定时是否冷硬如冰。还是会有那么,那么一丝半点的不忍呢?   她觉得这个念头起的可笑,扯起嘴角轻笑了笑,她舍弃一切跟着他走到今天,看着他君临天下,却也看着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皇帝。   她宋寻欢放纵一世,到头来落得跟史书上那些被卸磨杀驴的功臣们,一个下场。   直到此刻才清楚地知道,她真的没有什么不同,从始至终,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陛下,”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怔愣了一瞬。   臣子们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有应对过这样的情况,这声音,很明显来自一个女子,皇帝身边会有女人不奇怪,他们也早就看到了软榻上的纤柔的人影。但是,在这样的场合还出声就足以惹来惊讶。   很快所有人的心里都确定了那个猜想。   皇后。   是皇后。   是那个被皇帝娇养在后宫的皇后,卿氏。   “陛下,宋大人也是关心则乱,罪不至死。”皇后的声音细而柔,带着刚睡醒的一丝沙哑,女子独特的声线带着挥之不去的媚意。   但语气听上去,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这一点倒是跟皇帝很像。   “卿卿,这不是你该管的事。”皇帝高大的身影微微弯下去,似乎在对着女人说话。他声音低低的,明明应该是句责备的话,却莫名有种哄着对方的感觉。   那女子摇头,顺势靠在皇帝肩头,轻轻握住了男人的手:   “夫妻一体,陛下的事就是我的事,宋大人一片碧血丹心,对陛下忠心耿耿,我不忍见陛下失去如此得力的重臣,这其中的遗憾和痛苦,就像我失去最珍贵的亲人那般。“   皇帝沉默。   她又道,“还有宰相的事,臣妾也想向陛下进言……”   后面的话,臣子们就听不见了。   因为皇帝紧紧搂着皇后,在她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只有卿柔枝知道,他说的是,“你知道宗弃安想对你,想对卿家做什么。“   卿柔枝嗅着他颈间香气,垂下眼眸道,“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抚着她顺滑的黑发,低低道,“有什么都可以对朕说。”   她笑道,“我嫁给阿九,同时也是嫁给了大越的陛下。宗大人督修水利,是便民利民之举,是流芳百世的大功德。我想无论是谁去看待他,都会觉得他的过失与这件事相比起来,显得那么不值一提,再仔细一衡量,竟然还是功劳更多一些。”   他闷笑一声,指腹捻开她发丝,“真话呢。”   “真话就是。”   她道,“我希望陛下关他一辈子。”   只要想要他对她,对绵绵实施的报复手段,她就对这个人厌恨不已。   “只是,在位谋之,身不由己。”   卿柔枝叹道,“国事即为家事,我岂能因为想要保护我的家人,而累得百家千家,再重蹈我卿家的覆辙。”   因为是你的妻子,所以愿意承担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陛下,下旨吧。大不了,等他发挥完作用,再关回去。”   她捏了捏他的手背,狡黠道,“就当是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儿积德,可好?”   果然,褚妄神色稍动。   良久,他道。   “泉安,拟旨。”   此言一出,臣子们包括宋寻欢,陷入一片异样的安静。   他们魂不附体地离开了皇宫,有惊无险地各自道别,坐上各自回府的马车。   一瞬间,都不约而同地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御史台的话不一定对陛下管用。   但是,皇后的话,一定有用。   卿柔枝并不知道他们怎么忖度自己,只是与身边的人十指相扣。   “陛下亲缘淡薄,我总想着,能够多有一些在意陛下的人,陪在陛下身边。”   “我看的出来,无论是慕世子,宋大人,还是江大人……你在他们眼中,不仅是誓死效忠的主君。也是朋友,家人。陛下身处这个位置,注定高处不胜寒。所以我希望,陛下的每一段路程,都可以不那么孤单。“   褚妄深深地看着她。 第79章 、【79】   他眼神穿透力极强, 好像要把她的样子一生一世刻在脑海中那般深邃。   她被他看得有些招架不住,脸上发热,心底里生出一种冲动——她想要把他的眼睛紧紧地捂上, 不禁攥紧了手指,“陛下老是看着我做什么?”   他似乎才发觉盯着她失神, 眨了眨眼, 也有些困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的目光, 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总是想要追逐着她, 每一次看到她,都难以遏制地感到心动。   也许, 是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 也许,是在明白了对她的感情之后。   “陛下——”   卿柔枝眼睁睁看着,男人脊背弯折,以一种类似孩童抱住至亲至爱的姿势,抱住了她的腰,把脸庞贴在了她的小腹上。   被他猝不及防抱住,卿柔枝有些僵硬,手臂微微向两侧打开, 惊讶地低头瞧去。   男人乌发散落下来几根,擦过高挺的鼻梁,衬得皮肤欺霜赛雪。纤长的睫毛如同小扇, 在眼睑留下浓烈的阴影。   他脸庞贴着她还未显怀的小腹, 似乎在静默地感受着什么。嘴唇突然动了动。   “宝宝。”轻微的压迫从腹部传来, 男人的神情变得无比温柔。   他轻唤的声音低哑撩人, 磁性十足,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好想你。”   “陛下就这么急呀。”   她叹气,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手无处可放,干脆放在他后脑上,对他迫不及待的心情感到无奈,   孩子还没出世就要承受父亲这样强烈的期待,她不禁苦恼地咬了下唇。   谁知,他闷闷地笑了一声,撩起眼皮,冷白脖颈上凸起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谁叫他/她了?”   他凤眸清澈见底,看着她的眼神却是裹挟着绵密的情意,像是能拉出丝来。   “朕在唤你。”   唤……她?   “宝宝。”   “……”她愕然地张着唇,指尖因为感到强烈的酥麻而微微蜷缩了起来。   这副场面惹得宫人们忍俊不禁,就连素来稳重的归月也勾着唇,脸上止不住的笑意,满眼促狭,更挤兑得卿柔枝脸红不已,又羞又恼,锤了一下褚妄的肩膀。   “不正经。”   他却还是旁若无人模样,如狼般嗅闻着爱侣的气息,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该把她还是个婴孩时就抢到身边。   如此说来,他应该早点来到这个世间,最好比她年长个七岁八岁十岁,然后对她很好很好,比她的大哥对她还要好。   让她从年少时就喜欢他,一刻也离不开他,他们慢慢相处,慢慢长大,然后顺风顺水地相爱、成亲,他不要她去经历那些,她这样的好,不该去经历那些。   卿柔枝当然不知道他脑子里都在琢磨什么离谱的念头。   推也推不开他,只能任由他这么亲密无间地抱着,好在宫人们谨守规矩,除了最起初有几声笑外,都纷纷埋低了脑袋,不敢乱看,这倒是极大缓解了她的尴尬。   看着男人乌黑的发顶,卿柔枝眼底的无奈更深,有时候她觉得褚妄的感情过于丰沛,也过于外露。但他似乎只在她面前这样。   抱了好久,他才把她松开,问她,   “不睡了吗?”   她点点头,他便握住她的手,笑着起身,“那陪朕去一个地方。”   褚妄带她去的是隆德殿。   大越历代帝王包括先帝,并不如同前陈的上位者那般笃信佛教。直到近几月隆德殿才有了些许人气,添置了不少佛宝。   今日天子亲临,隆德殿的宫人们更是不敢怠慢,连忙夹道跪迎,山呼万岁。   隆德殿依山而建,宝阁凌云,跋渡苦海。殿外四个飞檐挂有铜铃,微风拂过,响起丁丁冬冬的声音。   “陛下,皇后娘娘。”   一青衣僧人双手合十,步履沉缓,独自向前,为帝后引路。从这僧人身上飘来浓郁的旃檀香气,与褚妄龙袍上沾染的如出一辙。   进得殿内,地面被擦拭得光可鉴人,照出他们的影子。巨大的金色佛像坐落在袅袅青烟之中,垂眉敛目,神色悲悯。   帝后各取三只线香,并肩跪在蒲团之上。   卿柔枝静静跪了一会儿,悄然侧目。   一身玄黑龙袍的男人紧闭着眼,睫毛浓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的神情又庄严又肃穆,宛若世上最后一个信徒。卿柔枝看了会儿,将线香递给一旁的宫人,悄然起身,走向一袭竹帘后,静候在那的青衣僧人。   “皇后娘娘。”   卿柔枝压低声音道,“法师可是有话要说?”   她认得这个和尚,是净莲寺的大住持,没想到褚妄竟然把他请到了宫中的隆德殿,为佛像护灯。   住持低声道,“娘娘可还记得当初,陛下率领金鳞卫埋伏净莲寺,意图捉拿前朝余孽。那时只差一点,净莲寺便将成为血海地狱。当日乃是贫僧亲自接待的陛下,苦劝陛下,却是徒劳无功。”   他顿了顿,道,“贫僧向恩师习过占星之术,那夜观天象,发现经此夜后,大越的运势便会直转急下,迎来不可逆转的噩耗。”   “以杀止杀,终得恶果。”   卿柔枝下意识看向跪在那里的身影。   “那个时候,陛下心中并无佛祖。”   萦绕在他身上的杀伐之气凝聚不散。   后来再相见,皇帝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僧人看了一眼卿柔枝,微微一笑,   “从前,他无所求。”   “如今,他的心中,有所求。”   “是娘娘改变了他。”   卿柔枝凝视着褚妄,不久之前,那场祭神大典他亦是对着佛像跪拜。   可他腰背笔直,即便仰望,也像是在睥睨,毫无尊敬之意,有的只是漠然和轻蔑。   他不信神佛,只信自己。   可是,如今——   男人的脊背伏倒下去,手腕上的黑色佛珠精光深邃,对着佛像,他三拜三叩。她深深看着,直到他再度挺起脊背,方才莲步微移,悄然走到他的身畔。   “陛下是在为我和孩子祈福吗?”   褚妄未曾睁眼,静默了片刻,喉结滚动,“嗯,向佛祖请求,保佑朕的所爱之人无病无灾,无忧无惧。”   他这般大方地承认了,卿柔枝也没觉得意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想起他说过,他做的事一定会让她看见,他不是会默默付出的那一类人,但正因如此,他的爱意向来毫无遮掩,不做保留。 第80章 、【80】   卿柔枝在他身畔跪了下去。   她抬眼看向那尊巨大的佛像, 而他看着她,视线就好像凝固住了一样。   卿柔枝睫毛轻颤,启唇道, “陛下,其实从前, 我也不信世上有什么神佛的存在。因为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 没有一个神肯显灵,拯救于我。只有你, 只有你在我身边驻足,留住了我。就像是守护着我的、独属于我的神灵。那一夜, 足以令我铭记终生。“   想到初见的那一眼,那个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瞳, 还有那滚烫的、紧紧抓住她的手掌。   无论回想多少次, 心中都会重新燃起对他的爱意。   隐晦的、内敛的,或许不如他的直白热烈,她却清楚知道,那份爱从未消失。   望着女子白皙的、就连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在散发着微光的侧脸,褚妄吞咽了一下,喉头微涩。   ——不必,真的不必, 他很想这样对她说,那个时候的他完全不懂什么是怜悯,除了自己, 根本不在乎任何人。   那样的他根本不值得铭记, 所谓的神明驻足一瞬, 只是她的求生欲, 给那份回忆描绘了美好而甜蜜的外壳,内里却是斑驳苦涩。   所以听了她的这些话,他的心脏就像是有人用刀在切割一般,尖锐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疼得指尖都在颤抖。   他不好,他真的一点都不好。   “对不起。”   “柔枝,对不起。”褚妄的声音低不可闻,这一刻,他在佛前深深地忏悔,卿柔枝一怔,随即失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为我的自私,”他看着她,认真道,“我已经无法离开你了,所以做的这一切,是想让你再多依赖我一点。依赖到——你也无法离开我。”   “爱我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我真的值得你去爱了,好不好?“   卿柔枝第一次见到褚妄露出这样的神情,那双清澈眼瞳里,带着期许、慌乱,还有近似稚童般的茫然。   她心口一疼,不由得攥住他袖口下的手指,他的皮肤从热到冷,性情却是由冷变热,灼烧得人心口发烫。   “阿九,你值得。你一直都值得。”她坚定地告诉他。   褚妄深深闭上双眼。兀自冷静了片刻,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半晌,掀开眼帘。   男人敛下眉目,准确无误地反握住那纤细温暖的手指。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般清楚地知道,这一生除了她,他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人了。   她是他失落的全部情感,爱着她,便得到了圆满。   “陛下,卿夫人已经进宫,眼下正在坤宁宫的偏殿里等候。”   泉安快步上前,低声道。皇帝亲自下旨,令刘氏进宫探望皇后,卿府自是无人敢怠慢。   闻言,褚妄颔首,“走吧,朕陪你去见你母亲。“   ***   说是陪她见母亲,实际上,母女两个在内殿说话,褚妄则隔着屏风处理政务,偶尔投来一眼。   卿柔枝瞥了一眼那道高大的身影,心中莫名有了底气。上回在卿府,她心中其实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尤其是撞见父亲母亲决定抛下一切、同赴黄泉的那一幕……   为人子女,心中难受不必言说,同时也失望透顶,连一句话都不想再跟他们说。   但一切总该有个了断,所以,她决定见母亲一面,也不求皆大欢喜的结果,但至少,不让今后的自己遗憾吧。   有褚妄在,她的紧张感居然神奇地消去了大半。唯有那种怕自己做的不够好,惹了母亲不喜的紧绷和警觉还在,毕竟多年养成的习惯,很难改变。   归月奉上茶,卿柔枝润了润嗓子,看向刘氏。   母女俩先是寒暄几句,又问了几句她的身体情况,便先后沉默下来。   刘氏搂着绵绵,脸上的神情有些犹豫,只是抿着唇瓣,一直不曾开口。   ”母亲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大约也知晓今日后,母女便再难相见,刘氏终究是动了动唇,   ”陛下……待你好吗?“   问完这句,刘氏的表情便是微微一僵,下意识握紧了双手,看了屏风一眼。谁都知道皇后盛宠,陛下亲自背她走到凉亭的消息,没有半天就传遍了整个后宫,可以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   怎么会待她不好呢?   刘氏整个人显得局促不已,卿柔枝却认真答道:“自然是极好的。“   这话说的笃定,泉安察言观色,只见陛下的眼睛虽是放在奏折上面,唇角却微不可察地勾了勾,显而易见的愉悦。   “那就好,那就好……”刘氏喝了口茶,平复着微乱的心绪,不住喃喃着。   气氛又凝滞了一瞬,明明是母女,却生疏到如此地步,卿柔枝的神色却十分自然,并不大在意。看了女儿一眼,刘氏突然道:”柔枝,你是不是觉得,我更喜欢你长姐,而不喜欢你?“   卿柔枝沉默,半晌才道:”母亲说这个做什么。“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样的问题对于年少的她来说,是会让她难受到想哭。   可对于今日的她,不过是心口上一道凹凸不平的伤疤罢了。不再新鲜,也不会再流血,只是偶尔会微微发痒,但这样的程度,已经困扰不到她。   刘氏又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她真的不想让这件事,成为母女俩一辈子的心结。她张了张口,看着女儿已经褪去稚嫩、变得温柔成熟的脸颊——是啊,她的柔枝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也是一个要做母亲的人了。   想到这里,刘氏心口一酸。   她悄悄擦了擦眼角,艰涩道:”柔枝,你做娘,一定比为娘做的好。“   卿柔枝笑笑,眼看时辰也不早了,起身相送。   刘氏推拒不得,便只能与她一同走出殿门。二女儿站在身侧的那一瞬,刘氏恍然惊觉,当年那个小小的孩子如今已经,比她高出许多。自己却佝偻着,不再年轻了。   踏出每一步,刘氏回忆便愈发浓烈,在这条因沉默而显得漫长的路途之中,她开始想念那个赖着她怀里撒娇的枝枝。   想念那个垫着脚忙前忙后,为了给她做一道枣泥山药糕,把自己弄成小花猫的二女儿。   刘氏的面上滚下泪来。   临上马车前,刘氏突然转过身,将一个匣子塞进卿柔枝的怀里,低低道,“里面是当年,父母亲给你准备的嫁妆。不多,我和你父亲的一点心意。你好好收着,”   里面几乎是卿家在宛京的所有财产,房契地契,还有他们这些年攒下来的银票。本来该交给他们唯一的儿子,但她和卿汝贤商议过后,决定交给柔枝。   她将整个卿家送给柔枝,也是将卿斐思的命脉一道送给了她。   不仅是存着帮她巩固后位之意,也是想尽力地补偿这么多年来,对她的亏欠。   卿柔枝并未拒绝,而是交给了归月,见状,刘氏松了一口气。当初的心结,似乎也并不那么重要了,她眼底含泪,释然道,“你曾经问为娘,你可不可以不做任何人,只做卿柔枝?”   “娘想告诉你的是,这世上很多女子,其实都是没有选择的,就像娘……“刘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翻滚着复杂的情绪,片刻后,她低低叹了口气。   “好在,我遇见了你父亲,这是这一辈子为娘最大的幸事。但即便是你父亲,也会犯错,而我们做女子的,却不能将之称为错。当年为你选择兰绝,是因为兰家祖训,兰家子孙不得纳妾,你明白吗?“   所谓的错,卿柔枝知道,指的是卿佳雪的娘,一个温柔病弱的女人。   她在父亲的心中,究竟有没有占据几分位置,谁也无从得知。   父亲对母亲的爱和尊敬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世上男子,似乎除了最爱的妻子,还会有很多喜欢的女子。   这是天经地义,世人谓之,三妻四妾。   反过来却极易被诟病。   能够培养出懿德皇后这样的女子,刘氏又岂会是眼光短浅之辈?安家灭门后,卿家便想逐渐淡出皇室的视野。原本卿家是不需要再出一位皇后的。   但是,柔枝出了那件事,整个卿家,即将再一次被卷进权力的漩涡。所以,他们只能狠下心来舍弃这个女儿,不闻不问。   但世事难料,先帝竟会让柔枝做了继后。   “那个时候,娘只是生气,但事到如今,究竟是在气什么,为娘也弄不清了。最初,娘真的只是想要你做一个普通的女子,有着互敬互爱的夫君,终老一生,如此便足矣。”她顿了顿,“娘确实,很长一段时间都对你存了偏见,因为你的相貌……还有你对娘说的那一番话……”   不做妻不做妾,只做卿柔枝。   何等离经叛道?   说着说着,刘氏想起了当今陛下,倘若摒弃世俗的观念,他称得上是柔枝的良配。   后宫美人如云,却能抵挡如此多的诱惑而对一人专情。这是任何一个平民女子做梦都不敢想的。   卿柔枝却淡淡道,“因为,我也只对他专情。“   跟他是不是皇帝没有关系,跟他们是什么身份,也没有关系。   刘氏看着女儿,眸光里隐隐有欣慰,有感叹,还有说不明道不清的遗憾。   “如今的你,可以做你自己了,你不用成为你的长姐、不用成为娘,不用成为任何人。你可以做你,只做卿柔枝……” 第81章 、【81】   这日卿柔枝难得起了个大早。长发披搭细肩, 掩口打了个呵欠。   近来边境有异动,南边又有水患,褚妄忙着处理朝政, 接连好几日都歇在御书房,也就送羹汤时能见上一面。   但他心疼她, 送了两日就不让她送了, 还说什么她在他眼前,他就静不下心来, 满脑子都想把她压倒在书桌上。   偏她如今怀着身子,只能看不能吃, 简直比诏狱的酷刑还折磨人。   男人一袭玄黑龙袍,正襟危坐, 看上去威严得不得了, 只有卿柔枝看清他眼底明晃晃的戏谑和欲.望。   御书房乃国之重地,他这说的都是什么污言秽语。气得她狠狠踢了他一脚,起身就走,再也不搭理他了。   回过神,卿柔枝冲殿外喊了一声,进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人影。   归月的身形,远远没有这般纤瘦,她一怔, 以为是新来的宫女,却听到熟悉的一声唤:   “二姐。”   一抬头,只见卿佳雪穿着宫女的服装, 脸上带着泪痕。   一见她, 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张了张唇, 看到卿柔枝袖口上绣着的凤纹, 卿佳雪改口道:“皇后娘娘。”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直接说明来意:   “娘要我嫁人,可我不想,那个人,我都不认识,我不想嫁给他!实在没了办法,只能买通宫里的人,冒险来见您一面。就算,就算要将佳雪嫁人,至少,至少也别是武威侯的儿子。他的名声,二姐也知道,我嫁过去,会被折磨死的……”   看着卿柔枝的脸色,卿佳雪眼神暗淡了一瞬,她跪行上前,抓住了女子雪白的绸裤:   “二姐,我知道错了,当初,不应该落井下石,不应该指责二姐,那个时候佳雪年纪小、不懂事……”   她砰砰地嗑着头。额头肿得高高一块,已经破皮出了血。   但这样的哀求,并未激起卿柔枝内心的任何波澜。   归月听到动静匆匆进来,看见这一幕,连忙护着卿柔枝,叱道:   “娘娘如今身子金贵,你可当心着些,冲撞了娘娘和皇嗣,陛下定拿你是问。”   卿佳雪瑟缩了一下,无声地啜泣,卿柔枝用茶水漱了口,又接过用热水浸湿的帕子,擦起了脸颊。   “你慢慢将事情原委说来。”   卿佳雪倒豆子般全都说了,于是卿柔枝明白,刘氏打算把卿佳雪许配给侯府世子,换得侯府的支持,以此拿捏卿佳雪,亦是稳固她的后位。   卿柔枝自是知道这一点。   有了先帝的前车之鉴,她的父母自然不会相信帝王之家,有什么真爱。唯有掌控在手心里的权力才是永恒的,所以卿佳雪也很快体会到了,卿汝贤与刘氏的翻脸无情。   不过她也没想到,卿佳雪竟会这般大胆,铤而走险,换上宫女的衣服,来求助于她。   一旦有人揭发出去,她就没命了。   这倒是与这个庶妹从前的怯懦形象,大为不符。   卿佳雪确实是豁出去了,什么自尊,脸面,统统都可以不要,只要可以不嫁给一个纨绔子弟,她百般讨好刘氏,照顾卿绵绵,都是为了有一桩好的婚事啊,怎么可以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不甘心!   “既然如此,你便为我做一件事。”   卿柔枝让归月去取昨天的那个匣子,归月有些犹豫,“娘娘……”   卿柔枝含笑点头,归月只能照做。打开匣子,卿柔枝将里面的东西挑了一些予她,卿佳雪愣愣的没有接。   “二姐,这是……”   卿柔枝道:“你可还记得,父亲曾在府中设立学堂,请来西席,教我们女子读书?你的算学,是我们这些世家女子之中最好的,对于一些经商的轶事,也比我们有心得。我会给母亲修书一封,暂时不给你议亲。”   “从今日起,我将这个铺子转交给你,再给你一些本金。你尽可一试。一年之后,若能将这些银两翻上三番,我便将这间铺子和所得利润赠你半数,往后你在宛京,也能有一立足之地。”   卿佳雪捧过那薄薄的地契,愣愣地看着,差点被这块天大的馅饼砸晕。   紧接着又听皇后道:“但是,若你不能做到,我便会收回给你的所有,然后,让母亲安排你的婚事。”   卿佳雪却没有说话。   这间铺子所在地段寸土寸金,只要稍微有点头脑,别说翻上三番,五番也不在话下。   一时间不知是哭是笑。她第一次被人这样肯定,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原来除了嫁人,她还有别的用处。   懵懂混沌的神思,像是有人用利斧,生生劈开了一条道路。顷刻笼罩住天地的光芒,将她晦暗的整个人生,霎那间照得彻亮。   她看向卿柔枝,目光小心翼翼,第一次,带上了对姐姐的孺慕和依赖:   “二姐真的相信我,能够做好吗?”   就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有当掌柜的那一天。   卿柔枝笑笑,朱唇轻启,语声细柔。   多年后,已是全大越首屈一指的女富商,总是会用一种温柔的语调,谈论起这位生命中的贵人。   那位享誉天下的昭宸皇后。   “她对我说,出身卑贱,并不代表一生都会卑贱,同样的,出身高贵,也不代表这一生都能顺风顺水。人的出身不能选择,处境却能够被改变。当浪头迎面而来时,我们所能做的唯有面对,而不是逃避。”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死亡可怕呢?   如果连死亡都不怕,还怕活着时的一切苦难吗?   卿柔枝道:“佳雪,其实我很羡慕你,有机会去做自己真心喜欢的事,你是一个幸运的人,比长姐、比我都要幸运。”   佳雪愣怔地看着她,以前总觉得,她是庶女,低人一等,在那个卿家,只有大哥、长姐把她当人看,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理解她的人。   后来,二姐跟大姐夫出了那种事,在世人的眼中,是伤风败俗的丑事。   她那时年纪小,根本没有自己的判断,听风就是雨,也不去探寻真相为何。   想想二姐的容貌,长得那般招摇,而自己容貌平平,难免嫉妒。所以她先入为主,将错误全都归咎到了二姐的身上。   事到如今,她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么彻底。   二姐一个弱女子,承受了那样多的指责,钢铁般冰冷的重压之下,不仅没被压垮,反而再一次站在了世俗的顶端。   这一刻,卿佳雪知道,她值得,她值得这样的盛誉。   她的善良有锋芒,有底线,一直肩负着属于自己的责任,从未后退,从未放弃,不仅用尽全力地保全自己,也保全她想要保全的人。   “我们,都对不起你……”   卿佳雪额头紧贴地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愧疚感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即便她不是一个好妹妹,二姐依旧善待了她。   二姐她是真正,如同月光一般美好的女子,她值得这世上最好的爱。   卿柔枝还在交代:“若是我记得不错,府中的账房先生,是经商的一把好手,你若遇到什么棘手的难题,尽可以请教与他。”   卿佳雪哽咽着,应好。   不久,到了谢岸来请平安脉的时辰。扫了这位长身玉立的太医令一眼,卿佳雪的神情怔了一下,旋即有些复杂地看着卿柔枝。   “二姐,此事若是让陛下发现,你……”   卿柔枝一怔,不理解她在说什么。   卿佳雪欲言又止,想劝二姐悬崖勒马。于是附耳过去,悄悄道:   “二姐若是真的想,也要再等一等。陛下正当龙虎之年,怕是没那么容易……”   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卿柔枝感到一阵窒息。她推开卿佳雪,委婉地提醒道。   “你……少看一点画本子。”   卿佳雪也知道自己误会了,一时间臊得慌,连忙行礼告退。   “娘娘。”少年目光清冽,不容染指的清冷。他垂下眼眸,半跪在地,“微臣为娘娘诊脉。”   卿柔枝轻咳一声,伸出手腕,心道他离得远,应当是没听见的,谢岸神色沉静,表现得与寻常无异。   谢岸很快便收起了帕子,道是胎象尚稳,但平日里要注意一下膳食,即便是遇上喜欢的食物,也要克制。   卿柔枝一回想,除了嗜睡,她确实还变得贪嘴了许多,都怪褚妄,把她的胃口都养刁了,没几天就想念他做的莼菜羹和鲈鱼脍。   每天的生活除了吃就是睡,真真是与彘无异了……   谢岸看出了她的尴尬:“皇后娘娘,小臣言行若有任何不周之处,还请娘娘海涵。”   卿柔枝轻咳一声:“与你无关。”她捏了捏手背上的软肉,决定今日要绕着御花园走三圈。   谢岸敛眸,看着她的举动,黑眸浮起浅浅的涟漪。   卿柔枝扫去一眼,见少年耳尖泛红,心里咯噔一声。   看来那番话,还是叫他听去了。   这些时日他恪尽职守,从未有过逾矩,再加上他的相貌,极易令人心生好感。   为了让他安心,她只得以一种长辈的口吻,随意问道:   “还没问过,谢大人医术如此高超,竟是不知师承何人?”   谢岸莫名沉默,道:“一个无名的僧人。”   “真是少年有为。”   卿柔枝回忆着父亲在对待小辈时的态度,露出个差不多的笑容,亲切道,“可曾定亲?听说谢萧两家素来交好,萧家千金的年纪也还合适,模样瞧着与你也般配。”   他更沉默了。许久,轻轻道:“娘娘,小臣今年,虚岁十八。”   又嗓音清澈地补上一句:“尚未婚配。”   十八,嗯,十八,很年轻的啊……   卿柔枝愈发尴尬,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更衣,下意识抬手想掩住衣领,又觉得这个举动太有歧义。   只能强装自然道:“谢大人若是没什么事,就先下去吧?”   “是。”   谢岸跨出殿门时,微微一顿。少年面庞朝着阳光,肌肤通透白皙,突然眯起桃花眼,轻轻一笑。   ***   褚妄过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什么东西,浑身雪白,毛绒绒的一团,不住在他手臂里拱着,极不安分,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是……”   对上小家伙黑亮的双眼,卿柔枝惊喜地笑了,小狗?   “像你。”   卿柔枝立刻就不乐意了,尽管这小狗生得十分美貌,但它本质上还是一只狗,这拐弯抹角地骂谁呢?   “想什么呢,这是狐狸。”   狐狸?   定睛一看,面部窄窄、耳朵短圆,嘴部尖尖,倒当真是一只雪狐,只年纪尚小,看上去奶奶的,还有些怕生。   褚妄摸着小家伙的耳朵道:“番邦使臣进贡的,想着你应该会喜欢,便抱来给你瞧瞧。”   只是瞧瞧?   对上她眼神,他失笑,“等孩子出世,送给你养着。”   这还差不多,谁知他又沉吟着,来了一句,“待大些就剥了皮,给你做个拥颈。”   男人语气认真,完全不似说笑,他是真有这个想法,那狐狸一僵,挣扎地更起劲,似是被他的凶残给吓到。   卿柔枝抚着小腹,嗔他一眼,“陛下。”   “孩子面前说什么呢?”   褚妄凤眸微睐。忽然弯下腰,垂眸盯着她的手,诚恳道:   “是为父失言,把你忘了。等入了冬,为父亲自去岐山给你们猎上几只,狐裘拥颈,你和你娘一人一件。”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82】   男人浓睫低垂, 一本正经,就好像她肚子里这个还未成形的生命,真的长了耳朵, 能够听见似的。   卿柔枝却注意到,他眼下隐隐有着青黑。   男人皮肤冷白, 像是上好的白釉瓷器, 显得这片青黑格外明显。   看上去像是好几天都没休息好。   也是,多事之秋, 政务定然繁忙,只是在她面前, 褚妄照顾她的情绪,从未对她提起过其中的艰难。   她去御书房探望的时候, 他也总是没个正形地扯些别的, 把她忽悠过去。   卿柔枝忍不住叹了口气。   倘若今日之人是先帝,皇后有孕,他便会歇在另一个妃子处,毕竟帝王是天下之主,委屈了谁都不会委屈到他头上。   就算是最宠爱的董贵妃,也不例外。   先帝对她们,大抵都是当个物件,招之即来, 挥之即去。   若非她不爱先帝,她与庆嫔,或许不会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都不过是皇家用来绵延子嗣的工具。   想到这里卿柔枝便是一怔,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过先帝了, 脑海中那个男人的印象, 也一天比一天模糊起来。   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彻底淡化下去,匍匐在角落,成为一个灰暗的影子。   “在想什么?”脸颊突然被两根长指捏起,转向他,褚妄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脸上。他眼底浓黑,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卿柔枝低下头,想将自己藏起来,“没什么。”   然而,她发红的眼睛还是被褚妄看到了,不禁一怔。剑似的长眉拢起,微微挺直身子,专注地看着她,“怎么了,宝宝?”   她不说话,他态度便愈发温柔,“多依靠依靠孩子他爹,让我觉得自己有点用,好么?”   卿柔枝也不想这么脆弱的,可不知怎么这段时间,情绪格外敏感。   望进他漆黑漂亮的眼瞳,只说了一句:   “陛下会是一个好父亲的。”   褚妄微怔,他受到过许多赞誉,这还是第一次被人盖章,会是一个好父亲,唔,感觉……还不错。   他摸了摸鼻子,失笑,“这就好了?你要求还蛮低的。”   想了想,他低声道:“我会做的更好。”   指腹擦过她眼尾,将狐狸交给泉安,拉着她在案边坐下,然后唤来归月。细细询问,今日皇后都用了什么吃食,见过什么人。   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了解清楚,男人的脸色才算缓和过来。   只是,听闻卿佳雪竟然混进宫里,为婚姻之事求助于皇后,他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阴沉。   片刻后,又恢复成一贯的淡漠,将那份异常掩饰得极好。   “再有类似的事情交给朕,别让无关紧要的人影响了你,叫你不开心。”   皇帝声线温和,眸底是全然相反的暗色,他修如梅骨的手,执起皇后的柔软纤白的手,轻缓地摩挲着。   “我没什么不开心的,”卿柔枝笑,“其实,在陛下身边这段时日,是我这么多年来最开心的时候了。”   什么都不用考虑,什么都不用担心。   她用气音说,“有时候都觉得这是一场梦,比在南柯郡还要美好的,一场梦。”   因为太美好了,所以患得患失。   “你摸一摸朕,就知道这些都是真实的。”褚妄勾着她的手,覆上自己的面颊,长长的睫毛垂下,“我是真实的。”   她愣愣地看着他,好半晌,才说,“我会不会抓不住?”   这份平静,总感觉随时都会被打破。她真的很怕回到从前,一觉醒来,变得一无所有。   褚妄喉结滑动,哑声,“傻子。”他在她掌心印上一吻,“我是你的,永远都是。”   他唇瓣柔软干燥,让她的心跳停了停,又变得莫名飞快。   “陛下。”她靠在他的肩上,周围都是属于他的气息,“这几日,很累吧。”   “娘娘心疼我啊?”他轻轻阖起长眸,抬手搂住了她,往自己身边靠得更紧了些。   卿柔枝思虑片刻,忽然起身,找来那个匣子,当着他的面打开。   虎符赫然也在其中,“我听说,近来形势不大好,如果有用得上的地方……”   她把东西递到他的手上。   是心疼你。   是想对你好。   “傻子。”   褚妄喉结滚动,嗓音有些嘶哑,面色虽然寡淡,心口却涨得满满,不知名的情绪在蔓延,连日来的烦闷也消散了大半。   他忍不住,揉了揉她脸蛋,“用不上。”看着那虎符,男人眸子一涩,轻嘲般扯起嘴角,“别再从我身边跑了就成。”   她愣愣看他,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她以为他释怀了的。   “你跟裘雪霁达成共识的时候,就没想过跟朕的以后,是吧?”   看她神情,褚妄气的笑了,舔舔后槽牙,“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   他伸手拉她下来,贴在她耳畔,“等孩子出世,朕再好好跟你算这笔账。”   卿柔枝不知怎么应对这个话题,忙道:“我饿了。”   想到刚吃完晚膳不久,她轻咳一声,改口道。   “宝宝饿了。”   褚妄觑她一眼,拖长音调说:“宝宝饿了啊—— ”   听上去怪不正经的,偏偏,还用冰凉的指腹蹭了一下她脸颊,故意点出来,“脸红了。”他身子向后靠,慢条斯理,“喜欢朕这么唤你?”   “才没有。”卿柔枝下意识地否认,羞耻不已,感觉热意不住上涌,脸要红成番茄。   “真没有?”他笑得懒散,明晃晃的戏谑。   卿柔枝忍不住小声说,“你能不能正经点……”   都是要当爹的人了,还这般爱逗着她玩,卿柔枝受不了想走,却被轻轻拽了回去,面对面的,跌坐在他的腿上。   男人掌心有力,扶住她的腰,慢慢低头凑近。   气息喷洒在她的面上,鼻尖抵住她的,喃喃:“想你了……”   这个想的意味,可就不是单纯的在脑子里想想了,对上他放肆的视线。她脸颊更红。   “有没有想我?嗯?”   他眉眼被烛光笼罩,更显俊美邪肆,极为撩人。   嗓音又低又磁,蛊惑意味十足。   “……嗯。”她磨蹭半天,才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字。   又道,“不过,我害怕……要不还是……还是算了吧?”   好不容易叼到嘴里的肥肉,怎么可能让她跑掉?   他垂眸,温声道,“不会让你受累。”   卿柔枝没了声音。   感觉握住腰侧的手在收紧,力道带着极度的克制。   他靠得越来越近,薄唇距离她的唇,只差一指。   忽然,“陛下,宗大人求见。” 第83章 、【83】   “陛下, 宗大人深夜前来,定是有要事相商。”   卿柔枝低下头,微乱的长发挡住发红的脸颊, 唇瓣红润饱满,惹人采撷。   褚妄指腹轻蹭过她下颌, 紧抿着薄唇, 眸底的欲念还未散去。   卿柔枝忍着笑从他身上起来,一转头, 果然见到缓缓推着四轮车进来的宗弃安。   青年低垂着头颅,一眼看去满身倦怠, 明明是与褚妄差不多的年纪,却有一种风烛残年之感。   他一袭布衣, 鬓边生出了几根银丝, 脸庞也消瘦了许多,显得那双猫眼愈发黑亮,嵌在苍白的皮肤上,看人的时候没什么焦距,有种失真的感觉。   对上卿柔枝的目光。他下意识地抬手,掩了掩领口,遮住那些青青紫紫,疑似鞭笞的伤痕。   宗弃安长长的睫毛一颤, 眉目低垂着,看不大清神情:“皇后娘娘。”   这一声倒是恭敬。   若非她求情,他的脑袋早在前几日掉在了地上, 身首异处。   但他更宁愿没有她求情。活在这个世上的每一分每一刻, 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只有死了才是解脱。   青年恭谨地垂着头, 露出后颈那一小片柔软而苍白的皮肤。   就像是一只收起了利爪的猫, 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冷不丁地扑过来,挠你一爪子,直把你挠得满脸是血。   卿柔枝不无防备地侧了侧身,“本宫当不起宰相大人这般厚礼。”   “宰相?”宗弃安轻扯嘴角,瞥来一眼的含义有些复杂,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嘲讽。   她定睛一看,又似乎是错觉,青年苍白骨感的手推着四轮车,缓缓从她身边经过,嗓音还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陛下,微臣有本启奏。”   卿柔枝便由归月搀扶着出去,但她并未离开太远,而是在外面的隔间里坐着,这里的隔音不错,君臣谈论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却听不太真切。但二人的氛围还算融洽,并未发生什么争执。   这让卿柔枝有些惊讶。按理说,褚妄将他关在诏狱里这么久,令他大仇不能报。父亲私自去见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话全都说开,但她想那一定是极为不堪的场面,否则,父亲不会精神全面崩溃,竟然作出了服毒自尽这样决绝的事。   宗弃安对此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么,就是他将怨恨都藏在心里,要么就是他现在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卿柔枝低叹一声。   在坤宁宫的时候,小安子永远是最得力的那一个,也十分地机灵开朗,一双满眼永远蕴含着温暖的笑意。谁知道这样的外表下,竟然埋藏了那样多的黑暗和恨意。   等到那人再徐徐推着四轮车出来的时候,卿柔枝起身跟了上去。归月在一旁低声道:“娘娘贵为皇后,何必再与此人相交?”   “正因为本宫是皇后,才更应该面对这件事。此事并不仅仅是安家和卿家的恩怨,也关乎大越万民的命运。”   不管能不能行,总之她一定要去试一试。以前的她没有力量,如今她在这个位置,那就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归月无法,只能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以免哪里磕着碰着。   宗弃安正推着四轮车,慢吞吞往漆黑一片的回廊走去。   轮子不知卡在了那个犄角旮旯,他用力到手背上青筋暴起,都没能推得动。   忽然,从他的靠背处传来一股力道,那轮子蓦地从被卡住的地方松开,往前骨碌一动,畅通无阻起来。   宗弃安的手,突然死死抓住了扶手。他发丝挡住脸庞,低低道:   “你我两家的血海深仇,皇后以为,为我求一次情,就能化解吗?”   女子的声音伴随着浅淡的花香,漂浮在空气之中:   “你们安家的灭门之案,我可为你劝说陛下,还你们安家一个清白。”   “这样做,那些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   宗弃安冷漠打断道。   “我明白失去至亲的痛苦。”卿柔枝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了虚空,“但不可否认的是,淮阳安家确实也对我大哥起过杀心。当初若是安家拥立二皇子登位,难道会放过先帝、放过我卿氏满门吗?权力之争,注定就是一场沾满血腥的道路。”   “那么,他们就是生来该死的吗?”宗弃安的眼睛很冷,唇上却扬起笑道,“我娘一个无辜的女子,她是该死的吗?那个时候比卿绵绵大不了多少的我,还有比我更小的兄弟姐妹们,所有人,都是该死的吗?”   卿柔枝沉默了。她未曾经历过他的痛苦,她没有劝他向善的资格。   宗弃安跟褚妄从某个角度看来,是极为相似的。他们都是亲缘极为淡薄的人。只是宗弃安是拥有后再失去。而褚妄是从未拥有过。不知道是哪一个更加残忍。   “淮阳安氏全族,还有剩下的子弟,”卿柔枝淡淡地说,“我已经将名单全都记录在册,对于多年前你们安家的惨案,我很抱歉。我愿意尽我所能补偿他们。在我手上还有一些财物,这些……”   “不必。”   宗弃安眼眸微抬。他的唇瓣苍白,皲裂得厉害,还能看到细碎的血口,往外渗着血。但他完全不在乎,再度推着四轮车就要走。   卿柔枝喊住他,“这是我表达的诚意,无论你接不接受,我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她低低道,“这是我们卿家该向你们安家赎的罪。”   赎罪……这世上有几人是干干净净?谁又不是罪孽满身?   但若论干净,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比眼前之人干净。   宗弃安指尖一紧,盯着前方的眼瞳有些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低低道,“且让他们去过他们自己的日子吧。实不相瞒,与你父亲见的那一次面,我已经想通了,也许,这就是我安镇玉的命。”   这是他生来注定,要走的路。   宗弃安的眼底被灰败填满,了无生意,“之前对娘娘做的那些事,微臣,很抱歉。”   没想到他会道歉,卿柔枝微怔,又见青年脸上扬起个淡漠的笑容,“不过皇后娘娘还不知道吧,西凉与大越开战了。”   “陛下有意,御驾亲征。” 第84章 、【84】   御驾亲征。   这四个字就像平地一声惊雷, 在卿柔枝的耳边“砰”一声炸响。一瞬间,她仿佛一脚踏入时光的洪流之中,回到了多年以前。   她并未亲眼见过战争。   不知烽火连天、也不知尸骨成山。但她读过可怜无定河边骨, 尤是春闺梦里人。   亦是真切地感受过战争带来的伤害。   十多年前,那场西凉与大越的战争, 令她失去了最敬爱的长兄。   长兄的死带走了父母的爱, 让她此后许多年,都生活在母亲的漠视和父亲的严苛之中, 最后更是被卿家当作弃子,放逐于茫茫深宫。   但她并不想在宗弃安面前流露出任何脆弱。   “知道了。”她平静道, 好似这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消息。   也只有归月知道,皇后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的平静。   女子袖口下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面色也有些苍白, 归月心疼不已,低声道:“娘娘当心凤体,想来陛下也只是有意亲征,此事并非板上钉钉,您不必担忧。”   眼下,卿柔枝只想去问个清楚。她不知边疆的情势,竟然危急到了这样的地步,她转身欲往殿内走去。   “娘娘。”宗弃安突然叫住她。   “我没有资格替安家死去的人说原谅, 但是,”   “作为我自己,”宗弃安道:“我钦佩您, 娘娘。”   卿柔枝背对着他, 微风掠起她的乌发和衣衫, 身形纤细, 如同迎风盛开的幽兰。   “若边疆战事起,微臣会护好陛下的安危。还您当初救我之恩。”   青年的眼睛里,闪烁着她读不懂的神情,片刻后,又低垂下去,几根苍白的发丝扫过鬓边。   卿柔枝突然想起初次见到他的情景。   小太监被鞭子抽打得鲜血淋漓,瘦骨嶙峋地蜷缩在角落。一双上挑的猫眼却含着淡淡的笑意,挑衅似的,死死盯着那个始作俑者。他是那么地瘦弱,那么地低微。   但他眼底噙着的那一丝从容的笑意,又让他仿佛凌驾于这些人之上。   “娘娘后悔了吗?”   后悔当初,救他一命。   殊不知,救下的,是一只毒蛇。   他无所谓地笑着,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我从来都不后悔我的选择。”卿柔枝道。   没有谁生来就是该死的。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的性命,在她眼前逝去。   “奴才可有说过……娘娘很像,奴才的一个故人……”宗弃安闭了闭眼。脑海中女子的容貌已经褪色,那股动人的气韵,却仍在记忆中鲜活。   待他睁开眼,却是怔在那里,不知何时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唯余月色幽幽。宗弃安手放在四轮椅的扶手上。抬起头,悄然看着天边那一轮明月。   不知不觉,两行清泪沿着脸颊流下。   夜夜清圆。岁岁如此。皎白不能污。让人向往,让人……不敢靠近。   因为他知道,一旦靠近那道清辉,就会让自己的肮脏、卑劣和不堪,无所遁形。   有人在污浊中变得污浊,有人却依旧怀抱着一颗初心与本心,绽放在这黑暗的浊世。他苍白的指尖轻轻地抚过那道光晕,就像是在抚摸亲人的面庞。   一瞬间,他的神情变得那样温柔,又那样地悲伤。   须臾,一道喃喃声消散在空气中。直到低不可闻。   “娘,镇玉没能成为那样的人。让您失望了。”   ***   “宗弃安都跟你说了。”褚妄抬眼望来,面容一沉,满满的不悦。   “难道陛下还打算瞒着我吗?”   与她视线相触,褚妄的神情又软化了些,他指尖动了动,凤眸微睐:   “朕不是这个意思。”   卿柔枝低着头,将绣了一半的帕子慢慢折叠起来,道:“陛下要想亲征,自无不可。只是天气逐渐炎热,若是受伤了记得尽快处理,莫要不把它当一回事。金疮药时刻备着些。还有……”   “卿卿。”他忽然打断她。   不知为何她表现得越平静,他就越感到莫名的慌乱。他走上前,仔细地观察她的眉眼,视线专注,倒是弄得卿柔枝不大自在。   “陛下盯着我看什么?”   褚妄轻咳一声,把她的手牵过来,脸对着脸,一只手扶着她的腰肢,将她完全笼罩在身形之下。   男人眼瞳黑白分明,清澈见底,“要是不愿我去,就说出来。”   就算政策上是以休养生息为主,他确是一个战意十足的人。而发泄毁坏欲的最高形式,就是发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比起坐在太极殿批阅奏折,胯/下骑着骏马在战场飞驰,掌握兵器的感觉更加令他热血沸腾。光是想象那样的场景,骨子里的暴戾因子在流窜,就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一只柔软的手却反握住了他。   “就算我说,我不想你去,你会改变主意吗。”   褚妄沉默着,眉眼更加显得深沉,浓长眼睫下的瞳仁比夜色浓黑。   眼下的情形是,西凉率先挑衅,放任骑兵烧杀抢掠,更以大越新帝是造反登基,皇位得来名不正言不顺为由,大肆宣扬大越即将亡国灭种的谣言,弄得人心惶惶。   若非她有孕分去他的心神,他多余的精力,必定会花费在对外的战争之上。百年前,西凉与大越就曾爆发过一场大战,以大越惨败而告终,割让十余座城池。   卿斐然当年一战,让西凉元气大伤,主动求和。却也没有将那吞下去的城池给吐出来。   随着西凉屡犯边境之事常有发生,这一百年的和平早已维持不住,所以这一战,在所难免。   “我会赢。”褚妄捧起她的脸,隐忍着什么道,“相信我,我不会失约。”   不会像你大哥那般,一去不回。   我一定会回来。   “你打算何时出征?”卿柔枝轻声问。   其实对于褚妄的这个决定,她并不意外,她知道他是一个野心家,从年少开始,从一无所有的时候开始,他就计划着得到这个世间最高的位置。   他做到了。   如今,他的野心只会更加膨胀,从未消失。西凉的进犯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契机。   让他像先帝一般,做一个守成之君,无异于天方夜谭。   所以这一天,一定会来。只是她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褚妄道:“还不急。京中事务尚未安排妥当,”他还未说完,就被柔软馥郁的身躯抱了个满怀,她紧紧依偎着他,从未有过的依赖。   褚妄一时有些怔住。   垂眸,男人低沉的嗓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笑意:“……就这么舍不得啊?” 第85章 、【85】   对他的调笑, 卿柔枝充耳不闻,抱了抱他,就从他的怀里退开。   她低着头, 神色有几分疲惫,对于男人这样与从前没有半点改变的态度, 不想再多说什么。   反倒是褚妄闷声道:   “就不问朕什么时候走?”   卿柔枝淡扯了下唇角。   褚妄的心中莫名有一些慌乱, 总觉得什么东西要离开他了,他下意识捏紧了她的手, 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你放心,我会等孩子出世, 再考虑征战西凉的事……”   卿柔枝低低“嗯”了一声。   一晃数月过去。   皇后生产那日,全大越的君臣翘首以盼。无他, 当今陛下只立中宫, 并无妃嫔,是以皇后这一胎至关重要,便说是关系大越国运都毫不为过。   皇后母族式微,并无外戚之患,皇后册封以来也少有插手朝政之举,唯一一次却是为了宰相求情。   最不安的当属萧氏一族。   皇后似乎忘记了他们与卿家的过节,但这就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大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 只能频频向谢岸示意,要他多多在皇后面前美言。   谢岸自是一一应下。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奏效,换来好长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   皇后究竟是生性宽仁还是, 另有盘算?一时间无人知晓, 不过, 此时此刻, 坤宁宫外乌云沉积,好似顷刻就会迎来一场暴风雨。   “生了、生了!”产婆惊喜交加的声音传出,伴随着清亮的婴儿啼哭声,破开了外间的阴霾。   “是皇子!”众人跪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龙袍男人眉心的褶皱却始终未平,一拂袖就要踏进内殿,却被拦下,产房污秽之地,龙体贵重怎能进入?   但褚妄又哪里是他们拦得住的?   一路匆匆,只见那佝偻的产婆哆嗦着,又用绸缎包裹着,抱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公主,还有一位公主!”   竟是龙凤双胎!   “报——捷报!”一士兵穿越人潮而来,扑跪在地,喜极而泣道。   “天佑大越,天佑大越,宗将军胜了!”   就在公主降生的同一时间。   三个月前,由宗弃安率领的大越大军,南下驰援,元西河一役,战胜了西凉铁骑。   而天边乌云尽散,光明霎那普照。   ***   卿柔枝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头和脸颊上。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褚妄。她唇瓣苍白不已,脸上也没什么血色,像是一碰就碎的瓷器。   见到他,她也没有什么动容之色。   “陛下。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你……亲征了。”   她轻微地牵起唇角,露出一个筋疲力尽的笑容。   褚妄低低道:“卿卿,我们赢了……”他想说,他不会离开她和孩子了。   卿柔枝却好似不曾听见,哽咽道,“你骗我。”   她无助地掉着眼泪,情绪一瞬间传染给他,心脏一阵窒息一般的疼痛,她看上去似乎下一秒就会死去。   褚妄的额角青筋暴起。想要去握她的手,又害怕弄疼她,只能隔着衣袖轻轻触碰:   “卿卿。我们别说话,歇一会好不好?”   他几乎是用祈求的语气。   卿柔枝艰难地摇摇头。   “你没有回来。”   她喃喃,“你没有回来……”   “你跟大哥一样,失约了……”她的脸庞侧了过去,似乎是不想看到他。   褚妄浑身一颤。   “我答应你,不会离开。永远都不会。”他低哑道。   卿柔枝明明听见了,却还是不曾理会他,侧颜的弧度看上去极为冷淡。   褚妄从来没被她如此冷落过。男人就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大型犬,卑微地跪伏在她床前,盯着榻上的女子不挪眼。   手指轻轻勾住她的小拇指,暗暗心惊。她肌肤完全被汗水打湿,摸上去冰冷湿滑得彻骨。   她的脸上更是没有半点血色。   他忍不住褪下手腕上的佛珠,放在她脸颊边,带着他的体温去触碰她,“卿卿。”   “别不理我。”   卿柔枝眼睫颤动,虚弱到了极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旁袖手而立的太医令谢岸,见状淡声道:“娘娘刚刚产子,十分虚弱,需要静养。还请陛下暂避。待微臣为娘娘煎两副药,服下后再作观察。”   褚妄视线仍旧定在卿柔枝面上,半晌,点了点头。他起身,慢慢走到外间,失魂落魄,甚至忘了去看他的亲生儿女一眼。   所有人都没见过皇帝这般颓然的模样,甚至脸上还是湿漉漉的。   一双眼更是红得厉害。   他走了几步,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闭上眼,道:   “是朕混账。”   说完,他扬起手,给了自己一个重重的耳光。那实打实的,清脆的一声响,所有人都怔住了,呆呆地望着他惊人的举动。   皇帝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下手极狠,嘴角都出了血,白玉似的脸庞高高肿起一片。泉安猛然跪下,匍匐在他脚边。   内侍宫人也齐刷刷地跪倒了一大片。   他们看到了这一幕,还……还活得成吗?   “若她不在了……”   男人双手捂住脸,在那喃喃,语气饱含着痛苦和苍凉。泉安是侍奉陛下最久的人,对于陛下的习性自然了解,不禁想到在这座深宫之中,陛下早就没有了亲人。   他弑父杀兄,本来就是一个极度冷血的疯子。   若是再没有了皇后娘娘。他会变成什么样……   泉安不禁打了个寒战,在心中疯狂地祈祷皇后娘娘平安无事,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褚妄慢慢放下双手,恢复成了往日里的冷静漠然。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内殿一直无人前来通报,安静得落针可闻。   不知皇后情况如何。   男人慢慢抬起了头,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来。那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被昏黄的烛光一映,显得阴森骇人至极。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跪伏在地上的众人,似厌恶似陌生,像是在看着无关紧要的蝼蚁。   仿佛下一刻就会下令,让金鳞卫把他们全都拖出去杀掉。   此时。   “陛下。”一道苍白虚弱的嗓音,若有似无地从内帷飘出。是皇后。   褚妄毫不犹豫地朝床前奔去。   他脚下踉跄却不停,似乎怕下一刻就见不到她了一样。 第86章 、【86】   谢岸慢慢熬着药, 他垂着眼,烛火昏黄,扫过少年的侧脸, 莫名显得有些阴郁。   皇后产下龙凤双胎,边关大捷。   上天实在是偏爱大越这位新帝。让他不费吹灰之力, 就得到了一切。   听说边关凶险, 元西河更是地势险峻,古往今来多少勇将都折损在那, 一去便是九死一生。   或许,正是因为有皇后的存在, 皇帝才得以获得这样的幸运。是她给他带来了福报。   方才皇帝进了内殿,此刻正在与皇后叙话。皇后刚刚生产完, 哪怕施过了针, 身体还很虚弱。谢岸只能听见她微弱的声音,在那一字一句的嘱咐。   隐约有“储君”“后宫”等字眼传来。   皇帝冷白的脖颈上,一根青筋凸起,好似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可他偏偏将声音压得极低,似乎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轻声道:   “卿卿,我们的儿子,自然会是储君。”   说罢似乎怕口头的诺言不够有力, 他又转头高声道:“来人。”   不过片刻,一封册立储君的圣旨便拟好,由泉安拿下去宣旨。   泉安拿到圣旨, 暗暗心惊, 真是大越从未有过之事, 新生的皇子刚刚降世, 甚至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册立为太子、未来大越的皇帝。   男人沉声:“至于选纳秀女之事,朕就当从未听过。不管古往今来的皇帝如何,朕这一生,只认定你一个。卿卿,我等你好起来。”   你一定要好起来。   皇后静默无声。谢岸难免在想,此时此刻,皇后的心中,究竟是会感念于这皇恩浩荡、帝王的无上宠爱。   还是暗暗松了口气,觉得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呢?   她让陛下立储,还重提选秀之事,是在试探陛下对她依旧那样百依百顺吗?   如果是,那她赌赢了,陛下依旧对她情深不移。   谢岸突然有些烦躁,这段日子,他精心照料皇后的身体,与她除了请脉,问安再无其他接触,但每次见到皇后,他都无法克制心中那股悸动。   他年幼时曾在师父的书房见到一张画像。从此之后,再也忘不掉画上的那个人,忘不掉她回眸一笑的情态。   听闻,那是师父那位长于丹青的挚友所作。画的是他的亲妹妹,她长大后的模样,也是那位少年将军唯一存世的墨宝。   只因惊鸿一眼,他待在那个房间里,盯着那张画像看了整整八个时辰。   他无法形容那样的心情。   仿佛前世的夙愿得到了圆满,所有的缺憾都有具体的形状,幻化成这女子的模样。也是到那一刻他才知道,为何会对萧观音的脸庞感到难以克制的心动。   却无法对她的人,生出喜爱之情。   如今,令他日思夜想的女子,终于出现在面前,谢岸别无他想,只想跟她更加亲近一些。   他知道他来晚了,她早已有了心上人,还是那位至高无上的皇帝。唯一比较庆幸的是,他与皇帝有着几分相似。   很快,他又跌入失望的漩涡。因为,就算是有这张相似的脸,她也未曾对他投以任何不同的目光,这让谢岸感到十分的挫败。   他甚至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如果,皇帝死去呢?   如果皇帝死去。那么,她是不是就会多看他一眼?   谢岸目光幽深。   然而弑君这种事,又如何做的滴水不漏。他在等待一个时机,眼下,他终于看见了这样的机会,皇后诞下了皇子。   想到这里——   谢岸侧目,朝着内殿望去。   皇帝微微肿起的侧脸,彰显著他方才作了怎样惊世骇俗的举动,但他的表情却意外的平静,看不出半点情绪的外露。   谢岸看了一眼就不敢多看。上位者对于暗处的窥伺十分敏感,稍有不慎他就会被发觉内心深处阴暗的想法。   ***   幕昭匆匆赶到,一脸关切:“皇兄,皇嫂情况如何?”   接到宫里的消息,他实在惊喜,没想到短短一年皇兄就儿女双全,但坏消息是,皇后有些不好。   幕昭看着皇帝有些愣。他从来没见过皇兄如此模样,他颓败地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死死捏着那串黑色的佛珠,抵住额头。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给缠绕着,像是要窒息了却难以挣脱。   “幕昭,”他轻声道。   一句话,吓得幕昭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想不想做这个位置?”   皇帝的语气并不像是在说笑,是真的想要跟他商量。   曾经他紧抓在手中不放的东西,笃信只有拥有了权势和力量才能活得更好。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都不再重要。想到她奄奄一息躺在那里的模样,他就觉得这个世间的所有一切,都面目可憎。   他一向知道自己有病,病得不轻。   年幼时没有得到过年长者的照顾和保护,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隔离感。长久以来都是孤身一人,见识多了人心的虚伪和善变。   她说喜欢权势,他就真的信了;比起真的爱他这个人,也许他在潜意识里也认为,前者更合理,更叫人信服。   “是我配不上她。”他苍白着脸,在这一刻终于承认。他膨胀的野心,急于证明自身的强大,认为只有站在世间最高的位置才值得被爱。   殊不知,爱是不需要条件的。   她一直都爱他。用尽全力地、甚至愿意为了诞下与他的孩子,不惜付出性命。   而他差点失去了这样的她。   幕昭看着这样的褚妄,叹气道,“等皇嫂的身子好些之后,皇兄跟皇嫂敞开心扉地聊一聊吧,”   建陵王世子的父母极为恩爱,他从小耳濡目染,少年意气被保护得很好。也总是以善念来看待这个世间。   在建陵与堂兄相识,对方的雅人深致,还有他出色的才干,都让幕昭充满了崇拜和喜爱之情。   但这位堂兄,似乎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他是天生的上位者,绝对的理智战胜情感。幕昭时常会想,堂兄将来,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会娶什么样的妻子?   幕昭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堂兄要么这一生都不会爱上任何人,要么就会从生到死都深爱着那个人。   看到卿柔枝的第一眼,他知道,那个人出现了。   幕昭心里得意洋洋地想,或许比来比去,他也有一样是胜过堂兄的,那就是爱人的能力。   “好好告诉娘娘,她对于您而言,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   他喃喃,“意义……”   卿柔枝半夜醒来,发觉床头坐着一个人。他的长发披垂着,挡住了脸上的神情。   “你醒了?”语气很正常,就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卿柔枝眨了眨眼,疲惫得手都抬不起来,只动动嘴唇,“陛下怎么来了。”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静了一下,忽然站起身来,解开腰带,褪下玄黑色的外袍。把什么东西递了过来,道:“你身子不便,若是需要代劳,朕可以宣人。”   卿柔枝吃力地看了一眼,发现他递给她的赫然是一根鞭子,铁制的,又长又粗,别说抽在人的身上有多痛了,看一眼都怵得慌。   “陛下这是做什么?”   他紧抿着薄唇。似乎极难为情,但还是说出了口。   “我错了。”   她好笑,“陛下何错之有。”   他垂下眼睑,上面铺着薄薄的一层红色:“不该不顾你的感受,就说什么亲征……”   忽然俯身靠近,男人眼神清澈,异常认真地对她说:“你若死了,我便也活不成了。”   “……”有时候她真的难以理解,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不管是在甘泉宫把自己绑在床上,让她以牙还牙,还是现在打着赤膊“负荆请罪”,都十分地出乎她的意料。   卿柔枝叹气,“陛下,你还是不明白。”   “你究竟想要我明白什么?”意识到语气太冲,他又克制下来,耐着性子跟她沟通。   他闷闷地说,“枝枝,告诉我,好不好?你所有的想法我都想知道。”   窥探爱人的全部内心,掌控她的喜怒哀乐,他天生就是情感的操纵者。   但现在的情况是全然相反。他为此痛苦着,却又甘之如饴。   卿柔枝听出来,他似乎有一点儿委屈。罢了,要他理解这样的事,委实困难,她本就知道他与常人的不同。   她轻声道:“陛下,居庙堂之高,当知比起上位者,天下万姓,更加易碎。”这句话是年幼时大哥说过的,那时候她懵懂不知,今时今日,才算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陛下若爱我,便也试着爱一爱世人,爱一爱您的子民。”   “我并不是不愿陛下御驾亲征。而是不想陛下御驾亲征的初心,乃是为了满足吞并的野心。”   “权欲的争斗,使我失去了最爱的亲人,我害怕,却也避不开它,因为这是命运,是我要站在你身边,所必须承担的命运。”   “但是,我爱你。所以我愿意把我的软肋全都曝露,交出我的命脉,甚至连整个卿家,我也愿意献给你。我对你毫无保留,从来都是,真心换真心。   直到此刻,他才知晓,她是如此孤注一掷地爱着他。   话音落,一片静寂无声。   褚妄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   纵使世人畏惧帝王的光辉,或是骇怕于他的残忍。她却依然爱他。   在这样的她面前,他看清了他自己——拼命想要抓住手里的权力,用尽一切办法稳固帝位。   何等可怜,何等悲哀。   不过是害怕不够强大,不够完美,会被丢弃罢了。他怕她是因为权势,才留在他的身边,所以为了永远留住她,他追求更加煊赫的地位、更加强大的权力。   他要消除一切隐患,   从一开始,在他的心里就一直有一个隐秘的念头——站在顶峰那一刻,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但欲望是无穷无尽的。随着岁月的流逝,终究会化作镜花水月,彻底消散,唯有爱是永恒。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他渴求的,早就得到了。   卿柔枝忽然道:“陛下看过孩子了吗?”   “他们……都好吗?”   “都好。”褚妄眼圈赤红,握住她的手,“先别说话了。朕陪着你,睡一会吧。”   卿柔枝确实疲累到了极点,听了这话,点点头,合上了双眼。   褚妄用帕子浸过温水,细细擦过她的脸颊、她的额头。再之后是颈窝,擦拭到那清晰深刻的锁骨,他指尖微颤。   满满的心疼。   做完这一切,他转去屏风后沐浴更衣。然后褪去鞋袜,躺在她的身畔,手臂圈住她,脸颊贴靠过去,与她紧紧地依偎着。   就像是两株孤独的藤蔓,缠绕在一起。   半夜,褚妄被雷声惊醒。   正是雷雨季节,雨势又大又急。一道又一道惊雷炸响,感到身边人微颤。她不知又做了什么梦,手脚蜷缩起来,眉心堆起小尖。   褚妄看着看着也皱起长眉,仿佛被她的忧愁和紧张传染了似的。掌心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打起来。   “别怕……我在……”   他仔细回想,她少有害怕的东西。大抵鬼怪算是一个。可是,他这样比恶鬼还要可怕的人,她也未曾有过惧怕。   想着想着,又不觉苦笑。   将她更加拥紧了些。   他自言自语:“除了你,世上还有谁爱我?”   还有谁会爱他呢。   生下他的母亲,还未给过他母爱,就离开了人世。他的父亲有那样多的孩儿,吝啬地将全部的爱都给了太子。对他,如同对待一把锋利些的刀。   可用则用,无用则弃。   当他发现在得知她情况不妙,一瞬间,也油然萌生出死志的时候。   他就知道。   这一生,不会有另一个人了。   即便容貌相似,也不会有相同的一个灵魂。   是卿柔枝。   是他的此生挚爱。   ***   宗弃安班师还朝的那一天,永安公主刚刚学会走路。小公主生得粉雕玉琢,跟在小姨母,卿绵绵的屁/股后面,追着花丛里的一只蝴蝶,玩得不亦乐乎。   摇摇晃晃追着蝴蝶,却撞到了一个男子的腿。   小家伙被弹开,捂着额头,也不哭,只嘟起了粉嫩嫩的小嘴。   面前的青年,生着一双上挑的猫儿眼,苍白的手虚虚抚过她的头顶。   他垂着眼睫,薄唇微启,咳珠唾玉般的嗓音,“永安公主?”   “大哥哥。”卿绵绵小声喊道,她对这个大哥哥有印象,那夜月色澄净,他一袭白衣出现在卿府,就像是说书人口中的猫妖。   后来下人告诉她,这个大哥哥特别危险,轻易不要靠近。   他们都说,这个大哥哥想要杀了她。   可是、怎么会呢?   卿绵绵觉得他生得好看,说话的声音也很温柔,她还给他擦眼泪呢,现在看上去也完全不像是坏人嘛。   但是她还是把小永安护在了身后。   宗弃安看着卿绵绵,挑起唇角。   没想到一晃眼,卿家这个最小的女儿,都长得这么大了。他弯下腰,专注地盯着小姑娘,绵绵有些呆呆的,他的眼睛生得真美啊,她讷讷地想,这个大哥哥,他的娘亲一定是个大美人。   隔壁家的小胖告诉她,儿子像娘,如果男孩子长得很漂亮,那么他的娘亲八成是个大美人了。就像是永安的哥哥,太子殿下那样。他长得,才是真真的绝色。   卿绵绵从来没见过,那么那么好看的男孩子。   用归月姐姐的话来形容,就是“冷艳”   “融合了陛下的冷,和皇后娘娘的艳”。相比起来,永安公主就没有那么惊艳。粉粉糯糯一个小肉团子,五官都还没长开。   宗弃安鬓边掺着几根银丝,但这并没有损害他的俊秀,反而增添了几分风姿。他冲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姑娘,笑了笑。   “绵绵。”他轻轻道,“从前,是我对你不起。”   他笑得那样释然。就好像这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卿绵绵莫名有些难过。看着他的背影,她喊道:   “大哥哥,”她哒哒哒跑上前,勾住了他袖口下的手指。   “我送你一个东西。”   一颗糖。   “大哥哥,你佩着刀,是不是刚从战场回来?我听长姐说,军中生活很苦的,你吃一颗糖,就不会那么苦啦。”   小姑娘背着手,笑眯眯的,“这是独一无二的糖果哦。你跑遍全宛京都找不到,同样的一颗糖啦。”   宗弃安怔怔地看着手心,他眼睛一眨,被强烈的羞愧所淹没。这一刻,他无法面对这过于清澈的双眼。   她长大之后若是知道,当年他曾几次三番,想要她的命,该如何是好?   “好,我收下了。”他的尾音,有一丝颤。别开视线,有些落荒而逃似的走了。   此时此刻的他们都不知道,今后很多年里,无论有多军功赫赫、无论被多少人奉为一代明相,受到多少仰慕和爱戴,在这个小姑娘面前,他都一如此时,愧意难当,低到尘埃里的卑微。   永安拉了拉卿绵绵的衣袖,绵绵才继续笑眯眯地跟永安玩。   坤宁宫,皇后正与太医令说话。   近来,皇后迷上了钻研养生一道,而谢太医又正好对此颇有心得,是以二人常常相处。   宗弃安未曾见过谢岸。第一眼只觉莫名的眼熟。但他垂着头颅,态度颇为谦逊,直到皇后唤他,宗弃安才回过神来。   “你不去拜见陛下,来这做什么?”   时隔多日再度听见皇后的声音,他竟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宗弃安顺势拜倒下来。   他视线低垂,看到皇后的裙裾拂于座下。云雾绡,石榴红,用金线绣着凤凰,凤眼处镶嵌着的宝石色泽鲜艳,似乎能够灼伤人的眼睛。   这让一向气质柔和的她变得有些高不可攀起来。   自元西河一役告捷以来,帝后关系日渐亲厚,常有在坤宁宫接见外臣之举。   皇后于权术并不醉心,时间大都花费在皇子公主的教导与医理上,原本朝堂颇有微辞,见皇后并无其他异常的举动,也渐渐偃旗息鼓。   这些事宗弃安只是有所耳闻。其实他从边疆赶回,还有一个原因。皇后的父亲,他的老师,卿汝贤,病逝了。   恩怨到此,似乎已经分明。   宗弃安淡淡道:“往日,老师教我有债必偿的道理。微臣从前,对娘娘多有亏欠,娘娘想要如何惩治微臣,微臣都别无他言。”   他是对她不起。但他也替卿斐然,圆了平定西凉的心愿。   卿柔枝苦恼起来。   ……   坤宁宫外。   “谢大人。”   “宗大人。”   谢岸笑著作揖。他自然认得这位宗大人,说起来淮阳安家与他们谢家,还算颇有渊源。   他漫声道,“咱们这位娘娘,要是稍微有点野心,”   兵权、良臣、太子。   天时、地利、人和。   他的心中有一个隐秘而疯狂的念头,光是想想就要热血沸腾。这个念头一旦实现,将会改变整个大越的历史。   “太医令的胃口大得很啊。”   谢岸笑而不语。 第87章 、【87】   宗弃安嗤笑一声, 不知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还是其他。   “你疯了。”   谢岸的神色极为安静。   有一瞬间甚至让宗弃安想到了另一个人,那点眉眼间的相似,让他极为不喜。不过说起来, 他还得称呼这位太医令一声表弟。   “你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当年你父亲救过我的命, 我该领受这份恩情。今日的话, 我就当未曾听过。”   谢岸道:“陛下如此待您,将与您的君臣之谊弃之不顾, 让您经受如此多的苦楚。大人还愿意为陛下效力么?”   他循循善诱道:“当年淮阳安氏的惨案,若不是先帝的默许, 卿汝贤岂敢贸然动手。大人不会失去至亲,更不会沦为残疾, 依您的军事奇才, 如今,定是威震一方的名将。而不是龟缩在一片阴诡地狱中搅弄风云。到头来一事无成,差点成为一枚弃子。您难道就不觉得不甘心么。”   宗弃安道:“你不必激我。”   谢岸笑道:“你在坤宁宫侍奉这么多年,难道,就从未生出过别样的心思?”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仿佛要看透面前这个青年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宗弃安双眼眯缝起来。   他生着一双澄净晶亮的眼睛,如同猫儿一般, 瞳仁纯黑得没有半点杂色。   他淡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岸微微一笑,自以为看透了对方:   “既然如此, 你我, 为何不能够合作呢?”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似乎笃定对方一定会答应。   岂料, 宗弃安拒绝了他,“不必试探。诚然如你所说,我穷尽半生都在搅弄权术,这样活着,我已经很是疲惫。此时此刻,我只愿顾好我们安家残部。你谢岸想要实现你的私心,尽管去做。我也不会去向陛下揭露。”   青年的语气和神情里藏不住的轻蔑,仿佛在看着一方宵小,“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不要太小瞧我们这位陛下。”   “说不定你那些心思,他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按兵不动,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罢了。”   谢岸莫名沉默下来。   半晌,只低声说了一句:“宗大人,你老了。”   是,也许……他是老了。   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野心,和冒险的精力。安家,再也经不起又一次的灭门之灾。   宗弃安扯起唇角,“另外,你所说的,别样的心思,”他淡淡道,“我与卿家隔着血海深仇。怎会对卿家人怀有别的感情。”   就算是皇后。   若不是卿汝贤最后与他见的那一面,看到娘留下的遗物。   他会咬死卿家不放。就像他之前说过的那样,让卿家的每一个人都凄惨地死去。   就在这个恶毒的念头闪过的一瞬间,宗弃安脑子里莫名冒出卿绵绵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能够照鉴人内心中,全部的污垢。   他神情僵硬了片刻。   垂下眼睫,而后又缓缓地抬起来看着谢岸,瞳眸翻滚着墨色,而后沉沉道,“但是,唯有一事。”   对方的眼神让谢岸生出一些不安,升起一种念头,万一不能按照他说的做,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太子和公主,你,不能动。”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大约是因为他们的年岁,与那个孩子相仿吧。那年,那个孩子的颈项无助垂落在他掌心的时候,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忍。   所以,明明可以转瞬就要了她的命。   却迟迟没能下得去手。   在皇帝阻止他之后,还隐隐地松了口气。   ***   卿柔枝正在找太子的长命锁。   晚间给小太子沐浴时摘下来,随意往桌上一搁,就不知哪里去了。   陛下正在处理奏折,卿柔枝找着找着就找到了他那边,手撑着他膝盖,弯下腰,听到淡淡一句。   “在找什么?”   “钦儿的长命锁。”   她随口道,发丝散落下来,带着沐浴后的清香。   一只手突然抚上了她后颈,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把缠绕在上面的发丝拨开。   “哎呀。”   卿柔枝被弄得有点烦,抱怨了一声,他手却还放在上面,正要发脾气,褚妄却拉着她靠近。   然后,嘴唇被啄了一下。   男人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一整条银河。   被偷袭了,卿柔枝既不羞涩也不恼怒,只是一脸静静地盯着他,直到盯得对方别开脸,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然后伸出掌心给她看,里面赫然躺着一把长命锁。   “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卿柔枝无语地看着他。所以刚才一直看着她在那无头苍蝇般乱找,也不提醒一句,就为了等她过来然后亲她一口吗?   男人顺势抱住她,结结实实地搂在了怀里。头靠在她发顶,嗅着那股令人安心的淡香。   卿柔枝把平安锁拿了过来,是她特意叫人给太子打造的,上面还镌刻了钦儿的生辰八字。   “听说你近来睡眠有些不好?”   卿柔枝道:“服过太医令调制的药膳,已经好多了。”   太医令谢岸,嗯。皇帝一手揽着她腰,一手在旁轻轻叩动,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   “此人似乎颇得皇后欢心。”   卿柔枝微怔。片刻后,有些不可思议道:   “陛下这是……吃醋了?”   看出他眉宇间强压着的不悦之色,她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似乎觉得好笑,“我只是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褚妄挑眉。   “陛下难道没有发现,”她离开他半寸,手勾起他下巴。凝着男人的眼眸,笑意顿时爬上眉梢。   仪态万方,艳光四射。   “他有几分像你年少时,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   褚妄怔住。   她贴靠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道:“如果陛下不喜欢,便将他遣返回乡吧。只是谢岸出身医学世家,在宛京颇有威望。陛下若要免去他的职务,还需想个万全之策。”   似乎觉得这样的光芒太过耀眼,褚妄垂眸握住她的手。   几丝羞赧爬上耳畔,对她的心动像是盛放的烟火,一簇接着一簇,盛大而灿烂,永不落幕。最终只化作与她十指相扣。   嗓音却是淡淡的。   “是朕前几日见他与太子亲近。四周并无宫人在场。”   “钦儿?”   “是。”   这事确实古怪。   太子年岁尚幼,接触到的人哪怕是一个宫女都需格外留心,谢岸虽是太医令,亦是外男。若无宣召,是不能与太子走得太近的。   “陛下怀疑太医令有异心?”   可是他有异心,早就露出端倪了不是吗?至少在她怀着太子时,就有无数的机会。   何至于等到此时。   “不若先让臣妾观察此人数日,再做决定,陛下以为如何?”   自那夜褚妄透露出谢岸或许有些不对劲后,卿柔枝便时不时地看向此人。   少年的眉眼生得格外昳丽和明媚,睫毛根根分明。正值黄昏,日光在他长长的睫羽上铺了薄薄一层,睫绒散落着点点淡金。   怎么看都不像是居心叵测之徒。   “娘娘。”   他的视线专注地看着炉子,白皙的侧脸仿佛发着微光。唤了一声,忽然将目光投向她。他的眼神让卿柔枝心口一跳。   少年一袭白衣,衣领处绣着青莲,身材颀长高挑。   人也像是一朵濯濯待开的青莲,风姿秀雅,迎风而立。   他轻声道:“是微臣哪里做的不好吗。”   “娘娘已经看着微臣,却一言不发,好几次了。”   卿柔枝一怔。   她怀孕的那段时间,都是谢岸负责调理她的身体。可谓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是以对于这位年轻有为的太医令,卿柔枝很是有几分敬重。   在她眼里,他是一个可堪信任的后辈。   若不是褚妄的那番话,想来她还是会继续信任他。   宫中最重规矩,太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太医令位卑,无论如何以何种理由,私自接近储君,便是不敬。   谢岸道:“微臣不过是见殿下脸色不好,是以前去关心一番,难道,娘娘是在怀疑微臣吗?”   “微臣可以向娘娘保证,微臣对陛下、对娘娘、对太子殿下绝无二心。”   他靠得有些近,一股浅淡的香气飘了过来。这气味有些怪,带着点苦桔的气味还有淡淡的酸涩,似乎在哪里闻到过,一瞬间她反应过来,这不是南柯郡的忘忧草吗,怎会出现在宛京?   但卿柔枝并没有机会深想下去,只觉一股困意蜂拥而至。   而少年的声音依然在耳边回响,充满了热切,和粘稠的爱意,“娘娘,微臣从少时知慕艾开始,就对您恋慕有加,每夜都要看着您的画像才能入睡。为了得到您的青睐,不惜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他抚了抚脸颊,露出了一种极为羞涩的神情。   “谁知还是,晚来了一步……”想要伸手去触碰她,却又害怕惊扰了如此美丽的她,惹她不喜。   少年痴痴凝望着座椅上沉睡的皇后,声音里逐渐染上了浓浓的不甘和怨恨,“不过是晚来一步,您就被旁人给抢走了……”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痴迷,就像是在望着一尊至高无上的神女像。声音似乎也经过了刻意的改变,与她脑海中那个少年的声音逐渐融合,卿柔枝的双眼慢慢阖了起来,那个刻在生命里最深的名字逐渐开始模糊。   就像是当初服下忘忧丹时的反应,但又比那时更加剧烈,仿佛被粘在蜘蛛网上的蝴蝶,难以挣脱。   “你好大的胆子。”   突然一声冷笑响起,“真不愧是裘雪霁的关门弟子。还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男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后,不知在那站了多久,龙袍上绣着的龙纹格外刺目。   一双漆黑的凤眸正冷冰冰地扫视过来,盯得人遍体生寒。 第88章 、【88】   天色已暗, 四周隐隐能够听见一两声鸦叫。   好像那些鬼魅话本里,狐妖鬼怪专门出没之处。   她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到何方, 就好像一直以来的记忆都被清空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上一刻发生的事, 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心底里有个模糊的影子, 像是水草在堆积了淤泥的河底招摇,影影绰绰, 看不分明。   砰!   突然。   一声巨响传来。   似乎是肉/体撞击在木板上的声音。   伴随着一道微弱而嘶哑的呼唤。   “救……我。”   是一个小孩的声音,细若游丝。   卿柔枝怔了怔。心尖突然牵扯起一丝隐秘的痛意。   莫名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心头猛然一颤, 脑子里出现一张小小的脸。   钦儿!   竟是钦儿。   谁把他关在这里面的?   卿柔枝快步上前,地面苔藓湿滑, 害得她差点摔了一跤。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手放在门上试着推了推,却纹丝不动,定睛一看,才看到上面有一把生锈的铜锁。   钦儿贵为太子,谁这么胆大包天竟然敢关他?   “钦儿别怕,娘来救你了。”卿柔枝心中被焦躁填满,急急喊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也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   都说为母则刚, 在院里找了一圈,找到了一个石凳。她直接抱过来狠狠往门上一砸。锁应声而落,门被打开的瞬间, 她看到一团蜷缩在墙角的影子。   似乎是个半大孩子。   她呼吸微轻。   不是钦儿。   这孩子身上裹着一件简陋的衣袍, 衬得身形瘦弱、脊骨突出。   袍子的用料十分简陋, 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 露出他苍白的皮肤,月光一照,泛着如玉如雪的光泽。只是,玉是软玉,雪是温雪。   他脸庞贴着地面,发丝若隐若现地挡着,睫毛很长也很浓,紧紧地闭合在一起。   他嘴唇青紫,上面干裂得一道一道,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眉心也是紧紧地皱着,似乎正处在一种极端的痛苦当中。   卿柔枝蹲在他的面前,借着淡淡的月光,看清了他的脸。   鼻梁挺直,下颌如玉。   果然不是钦儿。钦儿的相貌不如他锋利、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钦儿生得要更软糯点,就像一个小女孩儿。唇色也更红,抹了胭脂似的。   这孩子倒是,倒是更像……缩小版的陛下。褚岁寒年纪还小的时候。   看这样子,应该不超过十岁……卿柔枝蓦然有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莫非……是他被庆嫔关在冷宫里的那一年?!   “喂醒醒……褚,”想了想,她改口道,“九殿下。”   谁。   是母妃派人来救他了吗?   还是……他已经死了。出现的幻觉。   褚妄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头,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一天?三天,还是多少。   肚子里就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燃烧,让他连腰都直不起来。那种感觉逐渐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浑身都软趴趴的提不起劲。   只记得在这种煎熬之中,自己艰难地爬到门口,在痛苦和饥饿之中,就这么睡了过去。   身陷困境,无处求援。在某一刻,他是如此地憎恨这个世界   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他受到这样的对待。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他的出身,因为他卑贱的出身,所以他想要拿到那个位置,就是错的吗?   可是,他也是皇子,他身上流淌着同为皇族的血脉。为什么七皇兄可以,太子可以。   唯独他,不可以?   忽然。他感到身子一轻。有人把他从冰冷的地面抱了起来,放在一张椅子上。   看着这家伙,卿柔枝心疼地叹了口气。   褚岁寒以前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他瘦的像一只猫,哪怕是她。把他抱起来,也感到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比钦儿还要瘦小。   钦儿出生的时候,由于是龙凤双胎,他是体质比较差的那一个。但因为是太子,自然有无数的名医、无数的药材来调理他的身体。   褚妄呢?这个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连唯一的依靠,庆嫔都背叛了他。刚才抱他的时候,甚至能够摸到背上突出的那几块骨头。   卿柔枝的眼眶顷刻就湿润了,忍不住轻轻握住了这个孩子的手。他的手也生得很瘦,完全看不出长大后的修长有力,单手就能把她两只手给擒住。   原来那个年轻的帝王,也曾是个饱经风霜的可怜人。   “母妃……”   他就像是陷入了一场梦魇,意识不清地喃喃着。   “对不起,母妃。”   “我没想要推你……”   “我只是害怕,只是太怕了……你有了弟弟妹妹就不要我了,我不想再变回一个没有娘的孩子。这里好黑,我好怕。”   他在椅子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指甲深陷进卿柔枝的手心中,虽然微痛,她却没有推开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她看到他的嘴唇染了血,不知道是被什么划破的。他的嘴巴周围还有许多的木刺,深深地扎进了肉里。   想到什么,她猛然低头看去,神情一下子僵住。   这条椅子的一只腿上,有被啮咬过的痕迹,是被谁咬的已经很明显了。卿柔枝自幼锦衣玉食,从来没有体会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感觉。   只从书中看见过,所谓的饿殍遍野,人饿极了什么都吃。贵为皇子,本该金玉温养,如何会有这样的遭遇。   看着他这副模样,她的心几乎被撕扯成碎片。她低着头,用袖口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渍。然后弯下身,将他小心地抱进了怀里。   褚妄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还有一道轻柔的声音,自遥远的天际传来。   那个人说:“你以后会遇到一个,比你娘对你还要好的人。”   “她是你的妻子。”   “妻子?”   “嗯。就是跟你相伴一生的人。”   “你还会有一双可爱的儿女。”   “他们会很爱很爱你。”   “你会得到很多很多的爱。”   他有些不确定地问,“我会吗。”   “你会的。”   一瞬间,怀里的人化作风雪散去。   正惊异于这场变化,转瞬又是雪满枝头,天清月圆。在那座干枯的井边,一道人影静静地走着。月光铺满了天地,亮银流转。   那是一个女子。   她走得很慢很慢,乌发披散后背,白衣翩跹。   看到这张少女的、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卿柔枝立刻就确定,她当真被困在了自己的梦境里面。   盯着年少时的自己的脸,卿柔枝有点怔怔的。她都快忘记彼时的自己都在想什么了。又为什么会,想到死亡。   那种心情离现在的她,已经太远太远了。   人在回望过去的时候是不是都是这样,会觉得很陌生,就像是在看着过去的自己。   她看着那个少年如期出现。紧紧地拽住了那个挣扎在深渊边缘的少女的手,把她拽了下来,然后告诉她:   “等到那一天,来找我。”   “把你的命送给我。”   在少女俯视下来的目光中,他抿着唇,一丝微笑的弧度隐没在唇角,苍白的耳尖泛起薄薄的红色。   恼羞成怒似的,他别开视线。   “再看,再看把你扔到井里去。”   他紧紧抓着少女的手,声音很低地说道。   ……啊,原来那个时候,除了与她做出约定之外,他还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卿柔枝恍然大悟。   可是那个时候的她被情绪裹挟着,完全忘记了这么一句,充满了少年人羞涩心事的话语。   还没来得及好好体会那种遗憾的情感。   继而画面一转。   在那间阴暗的牢狱之中。   她看到了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她的叔叔。卿墨鲤。   那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人——他的身上都溅满了血。满是被各种刑具虐待出来的伤口,乱发糊在脸上,连五官都快看不清。   而他面前,是个少年。   当年掌管诏狱的,九皇子殿下。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褚岁寒了,仿佛还是那个陌上风流、鲜衣怒马的少年。   视线移向那个血人,卿柔枝一怔。她从没见过叔叔这样的神情,在她的印象之中,卿墨鲤是个极为和气仁厚的商人,看谁都是笑呵呵的,仿佛没有脾气。   但是此时此刻。   他看着少年的眼神里,充满挑衅和阴森。   卿墨鲤的声音也是阴气沉沉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做的有错吗?若非如此,陛下怎会重用于我。她岂能得帝王青眼?卿家又岂能死而复生?!若真如哥哥嫂嫂那般期望,嫁给一个氏族子弟,我们每一个人焉能有今天?”   “没有一个人能怪我!嫁给谁不是嫁,能够侍奉帝王之家,寻常人几辈子都修不来这样的福气!”   “不过牺牲一个小小的女儿,就能换得卿家数十年的锦绣荣华,她的生父、她的生母都不曾问罪于我,就连你的君父,大越的帝王,更是对我厚赏有加!你算她什么人,你凭什么为她出头?”   褚妄只有冷冷八个字:“皇后于我,恩同再造。”   卿墨鲤往地上狠狠吐了口血沫子,轻蔑一笑,“你不敢杀我。”   他目光自下往上,盯住褚妄,森然道:“殿下,你敢赌吗。”   “你敢拿你的性命、你的前程去赌吗?”   “你不敢!你不敢的!”   卿墨鲤有恃无恐地大笑起来,这几天褚妄对他百般折磨,却吊着他的一口气不让他死,除了是怕杀了他,没法向陛下交代,还能是为什么?   陛下,还有他的哥哥,甚至就连皇后,都一定会力保他!   没有一个人,会站在九皇子的那一边!   “到头来,你只会一无所有!”   然而他的颈项,却被一只手扼住。   “闭嘴。”少年冷冷道。   他那张毫无感情的脸上也是冰冷的,唯有一双凤眸深处仿佛被谁点了一把火,燃烧着浓郁的、难以熄灭的,名为仇恨的火焰。   他竟然在憎恨着面前的人,那样纯粹地憎恨着,为了一个不相关的人在憎恨着!   卿墨鲤觉得荒唐,但在这窒息的痛苦中,又咂磨出了一股莫名的滋味。   “你……难道你……”   勘破了面前人的心思,他瞪大了眼睛,嘴里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来。   他的一生蝇营狗苟,好不容易靠着出卖自己的亲侄女的贞洁,谋到了梦寐以求的太傅之位。   太子太傅,将来的帝师啊,他商贾出身也能有今天,是光宗耀祖的美事啊,再也不用看到哥哥厌烦的目光,再也不用面对父亲失望的眼神……   他志得意满。   偏偏,这个煞星不肯放过他!   气恨交加之下,卿墨鲤不免想到一些旧事,从小到大,只有兄长能够得到父亲的青眼。   父亲总说,兄长聪慧博学,将来一定是为国为民的好官。   而他,就只能沦为末流,染上一身铜臭。   凭什么?凭什么?   他不过是想过得更好,有错吗,他没有错!   颈骨断裂的最后一刻,卿墨鲤还在那喃喃念着——   “是你,是你错了!是你!是你对你的嫡母生出了不伦的念头!是你!是你,你才该死!你这个十恶不赦的畜生,你怎么不下地狱!”   他嘶哑地喊着,用仅剩的生命,竭尽恶毒地诅咒着面前的少年。   隔着冰冷的栅栏,卿柔枝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这一瞬她的脑子里掠过许多念头。   如果,陛下能够像对待太子那样对待他。   如果他的母亲还在这个人世。   这个故事,会不会不一样。   他们之间,会不会不用经历那么多。   但是,世事没有如果。   而她痛苦的源头,早就在那一年,被他,被这个少年亲手斩断。此后,他一桩桩、一件件都为她讨回了公道。   告诉她,谢谢你来到这个世上。   卿柔枝在心中喃喃念道。   “殿下,你赌赢了。”她早就已经心甘情愿地爱上了他。   一转眼又是不同的画面。   她看到一个身着黑色罩袍戴着兜帽的年轻女子,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她的手上捧着一个托盘。眸若秋水,唇如含朱。   她将托盘放下,指着那壶酒说道:   “殿下,请饮下这杯酒。”   她知道这里面放了什么,怜菩提,即便能够活下来,也会从此双目失明,形同废人。   “不要……”她无力地伸出手来,却阻止不了一切的发生。   少年孤独地坐在角落,低头看着那杯酒,仿佛已经与阴影融为了一体。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心底的呼喊却一声比一声清晰,不要,别饮。   少年拿起那杯酒,唇微微抿起,似有所无的叹息。   伴随着酒盏被扔到地上的,哐当一声。一道声音,像是从他嘴里吐出,又像是在她心里响起。   “此杯酒后,前铱嬅尘尽断。”   ……   ……   卿柔枝慢慢睁眼,脸庞早已被泪水浸湿。   床前,两个小小的脑袋并排靠在一起,盯着她瞧,乌溜溜的大眼珠子,清澈见底,倒映出她散着长发的模样。   “娘亲,你醒啦?”   软软糯糯的童声异口同声道。   小太子伸出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小小年纪就有了他父亲的沉稳风范,“已经不烫了。娘亲,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望着儿子肖似那个孩子的脸庞,卿柔枝的眼眶再度湿润了。她伸出手,把儿女们抱进了怀里,许久都没有说话,等那股心痛的感觉缓过去。   小永安奶声奶气道:“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父皇愁的头发都白啦。”   她蹭了蹭娘亲香软的脸颊,呆呆地说:“父皇要是老了,母妃你是不是就不要他了?”   卿柔枝失笑。   她松开孩子们,看着四只懵懂又清澈的眼睛,认真道:   “母后怎么会不要父皇呢?”   “母妃永远,永远都会跟父皇在一起。”   太子和永安手拉着手,笑了。永安笑起来露出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就好像长姐回来了一样。   “你父皇小时候过得很不好,吃了很多苦,”她捏捏儿子的小脸蛋,又摸摸女儿的小脸,“答应娘亲,从今往后,我们要加倍地爱他,保护他,好吗?”   太子郑重地“嗯”了一声。   永安的头点得又快又重,父皇最疼的就是她,她当然会好好对父皇啦,想了想,她道:“那娘亲,我们一起去找他好不好?”   “好。”卿柔枝莞尔。   她一只手牵着太子,一只手牵着永安。   三人一同出了坤宁宫,没有坐轿辇,徒步往太极殿去。   自从那日太医令不轨,皇后已经三天三夜未曾醒来。   陛下召集太医院众人商议,却没有一人想出唤醒皇后的办法。而谢岸已被收押待斩,此人神智疯癫,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他师承裘雪霁,恐怕全天下,只有裘雪霁才知道这“忘忧”的解法了。   但此人正在外云游,怕是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回到宛京。   殿内气压极低,像是笼罩了密密的乌云,随时都会迎来狂风暴雨。   明黄龙袍的男人阴沉着脸,俯瞰着底下瑟瑟发抖的太医们,像是随时都会爆出一句,“治不好皇后,朕要你们全都陪葬。”   他拇指抵住嘴唇,却不知为何,迟迟都没有开口。   反而嗓音清冷,从左到右一一问起,他们家中都有什么人,父母可还俱在,可有儿女承欢膝下?   这可吓坏了这些平日里无所事事的太医们,难不成陛下要砍他们脑袋不够,这是要诛他们九族不成?!   他们平日里虽然确实懈怠,那不都是因为全后宫只有皇后一个女人吗?连太后都没有!谢岸之前又一个人包揽了皇后怀孕产子所有事宜。   他们就算是想用功也不知往哪里用功啊!   几个心理素质差的,当即腿软跪了下去,不住磕头,嘴里连声的“陛下饶命——”   就在此时。   “吱呀”一声,殿门被缓缓推开。身穿凤袍的女人牵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逆着光,出现在一众君臣面前。   “陛下。”她嫣然一笑,“臣妾来迟了。”   暖阳灼灼,她站在那里,却比日月星辰,比这世上最明亮的事物还要璀璨。   远胜芳华万千。   男人高坐明堂,举目回望,他的目光像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厚重而又深邃,遥远地与她相触。   这一瞬,所有爱都圆满,恨都消弭。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