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奶盐   作者: 茶暖不思   简介:   【本文↓】   【爱情骗子苏漂亮x港区情种贺老板】   苏稚杳是众星捧月的人间娇气花,清高,貌美,从头发丝精致到脚后跟。   贺氏掌权人贺司屿冷峻迷人,混不吝到目空一切,所有人见了他都得躲。   两位祖宗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某天,苏稚杳因得罪贺司屿被架走,下场惨烈。   苏父琢磨,吃点苦头长记性,甚好。   后妈假惺惺唱白脸,继姐更是幸灾乐祸……   殊不知当晚,贺家别墅。   男人咬着烟,慵懒倚在沙发,衬衫被埋在身前的女孩子哭湿了大片。   “他们果然都是虚情假意,一天了都没来救我,呜呜呜……假的都是假的……”   贺司屿一改往日冷情,拥过她肩:“别急宝贝,再等等。”   他温柔低沉的声音一出,苏稚杳突然静音,坐起来,吃掉最后一口甜点,斯斯文文,委委屈屈。   然后递出空盘子。   “贺司屿,这个泡芙真好吃,我还要。”   完了还泪朦朦地,又开始哽咽:“再配一杯巴拿马,麻烦你了……”   后来苏家人得知背后这个令人暖心的真相,悔不当初。   一众小弟同样震惊:老大和苏妹妹是什么时候的事?   苏稚杳:别误会,我们只是好朋友。   贺司屿:……   贺司屿:就nm难追:)   *   事实上,苏稚杳才是虚情假意的那一个。   起初,她只是想借这位无所不能的贺大佬之手,摆脱苏家人吸血般的掌控。   后来,大佬好像对她动情了。   再后来,她的小秘密被发现了TAT   某场晚宴,苏稚杳准备逃之夭夭,结果在更衣间礼服换到一半,就被守株待兔的男人摁到门上。   助理敲门:“杳杳,你在里面吗?”   贺司屿:“告诉她。”   “在……”苏稚杳欲哭无泪,不得不老实:“一、一会儿就好。”   贺司屿却沉沉在她耳边:“一会儿好不了。”   #钓系美人翻车实录#   #情种是如何养成的#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稚杳,贺司屿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钓系美人翻车实录】   立意:生活不是杀戮,是一场浪漫革命,爱人会救赎你的绝对清醒。   VIP强推奖章:苏稚杳表面众星捧月,实则是父亲用来联姻交换利益的工具,为摆脱命运束缚,成为真正的钢琴演奏家,她不得不主动与最有话语权的贺司屿发生交集,但在接近中互相产生情愫,见到过贺司屿内心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后,苏稚杳也渐渐从最初的利用到付出真心,磕绊的过程中彼此陪伴和治愈,都慢慢在成为更好的自己。本文带有港风色彩,剧情流畅,人物鲜明,感情细腻,男主成熟稳定,女主勇敢向上,是一个关于爱与成长的双向治愈浪漫爱情故事。 第1章 奶盐   “嘣”   突如其来一声枪响。   苏稚杳心骤得跳空一拍,还未撕开包装的雪糕从指间滑落,慌乱想逃时不慎绊到钢琴,人倏地摔坐在地。   脚崴了,站不起来。   客厅一盏灯都没开,天昏地暗,只有壁炉旁那棵圣诞树上挂着几只可有可无的彩色灯球,好在别墅花园里的光控感应灯亮着,橘光折射过草坪上厚厚的积雪,散进落地窗,那面玻璃稀稀疏疏有了光晕,室内才不至于黑天摸地。   但也只能艰难看清些轮廓阴影。   以及被扔开在地,一把带血的瑞士军刀的反光。   隔着一张棕皮沙发的距离,男人推开伏在自己身上已没了动静的人,撑地徐徐站起,单手拽住衬衫领口,随意两下扯正。   大面的落地窗外有白絮片片飘落,万物都被冰雪冻成玉雕。   又开始下雪了。   男人垂在身侧的右手勾握着一把枪。   橘光下大朵纷落的雪花成了陪衬他的背景,他立于寂夜中,身形颀长高挺,气场阴冷,如死神般,留下一个肩宽腿长的黑影。   一分钟前,他就是用这把枪,击穿了地上那人的心脏。   别墅里静得可怕,苏稚杳屏住呼吸,能清晰听到激烈搏斗后,男人那又深又重的喘息。   他偏过头,注意到跪坐钢琴旁的她。   男士皮鞋踏在地板的声音,一下接一下,慢条斯理地响起。   他走过来了……   黑色影子越来越近,苏稚杳气都不敢喘,心快要颤出来。   期末要考的钢琴曲子难度高,她只是趁师母邀请她到家中过节,想顺便请教授指导自己演奏技巧,结果别墅里出现了陌生男人,教授和师母也都不在家。   甚至还让她在圣诞节、在十八岁生日这天夜晚,亲眼目睹了枪击现场。   未知的最骇人。   这里是纽约,依法持枪的城市,她丝毫不怀疑男人会再次扣动扳机。   苏稚杳怯生生往后挪,后背紧紧抵着钢琴。   “我、我可以给你钱……”因为害怕,她声音很虚,想试着用筹码和他交换谈判的余地,如果他只是谋财而非害命的话。   男人却没有停下脚步。   她说的是英语,对方没道理听不懂。   就在男人的身影要压到眼前的那一刻,苏稚杳恐惧地闭上眼,不假思索颤声道:“你想怎样都行!”   只要不杀她灭口。   一段冗长的安静,预期中的枪声并没有来。   苏稚杳战栗着,一点点睁开眼睛。   男人的皮鞋就停在眼前半步,向上是窄腰长腿,金属皮带勒着熨帖的西装裤。   她没勇气再往上看了。   “放过我……求你……”苏稚杳双手死死攥在身前,心跳得厉害。   十八岁的女孩子,声音绵绵的,显然她很怕,却还是很有求生欲地强忍着不哭出来,用她那一点薄弱的沉着,只微微带着哽咽。   男人打量着她,没有下一步动作。   那天她穿的是校服,烟粉色外套配格纹短裙,穿一双英伦风单鞋,长筒袜包裹下的小腿曲线纤细柔和,米白色围巾散开半圈,露出外套左胸口那纽约音乐学院的校徽纹案。   她面向着窗,有光影落到脸颊,半暗不明间,依稀能看见她巴掌大的鹅蛋脸,下巴陷在厚围巾里,长直发凌乱散着,有几丝沾到了嘴唇。   呼吸一起一伏,被他吓到了。   男人突然很轻地哂笑了声。   苏稚杳心一紧,余光瞥见他抬手随意一抛,那把枪从她头顶,落在了她身后钢琴旁的柜台上,“啪嗒”一声,吓得她一抖。   皮鞋踏着地板,不一会儿又没了声音。   他好像已经离开了。   苏稚杳整个人瞬间虚软下来,睫毛忽眨,落下一滴摇摇欲坠良久的泪珠。   冷静片刻,仅存的理智没让她忘了房子里还有一个生死不明的人,她忙不迭摸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机。   9、1、1……   苏稚杳指尖哆哆嗦嗦戳着拨号键,拨出了美国通用报警电话。   她紧张地盯着屏幕,等待警局接通的每一秒都格外煎熬。   突然,一只手无声无息间从她颈后探出来,漫不经心,却稳稳地按下了挂断。   苏稚杳受到二次惊吓,短促惊呼,蓦地回身,额头险些撞上他胸膛,手机落到裙摆上。   男人不知何时去而复返。   他右胳膊倚着钢琴,仍保持着下俯的姿势,西装外套垂下来,似有若无蹭到她脸。   苏稚杳身子猛地僵住,动也不敢动。   男人逆着落地窗外的暗光,幸亏她裙摆上的手机屏幕还在他们中间亮着,但苏稚杳没去看他的脸。   她不敢抬头。   目之所及,是他右腹处被浸湿的衬衫,是血,不像地上那人的,似乎是他受伤了……   “Keep secret,understand?”   男人若无其事缓缓出声,嗓音带着颗粒感,低音炮深沉,在她头顶,英语流利且地道。   他没有一丝外地口音,不确定是否因为发音太标准,总之苏稚杳一时辨不出他是不是本地人,但明明白白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告诫。   不该说的别说。   他出去过,身上沾染了风雪夜的寒意,凛冽的寒气逼入她错乱的呼吸里,仿佛是在迫使她屈服。   苏稚杳屏息,僵硬地点点头。   男人居高临下瞧了她顷刻后,蹲下,用干净的左手,不慌不忙捡起地上她掉落的那支雪糕。   海盐椰奶味的。   他指腹抹了下塑封包装上蒙着灰尘的冰雾,再递到她面前。   苏稚杳看见眼前他的手。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露着属于一个成年男人才有的明显青筋。   腕部有刺青,离得近,能拼凑出这个词。   Tartarus.   没见过,她不懂词意,也不清楚是哪国的语言,但莫名有种诡异感。   苏稚杳心咯噔地跳,不声不响,听话地伸出双手接过自己的雪糕。   男人鼻息透出一丝淡笑。   “Good lass.”   圣诞夜,玻璃窗外的飞雪如发光的泡沫,仿佛置身在水晶球里的世界,只可惜,当时的情景更像是暗黑.童话。   后面,他似乎还说了句“happy birthday”,腔调慵懒,耐人寻味,但苏稚杳当时有些恍惚了,意识被惧意抽丝剥茧。   男人自身凉薄的音色带着温沉哑意,那低低的一声,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里循环往复……   Good lass……   Good lass……   ……   乖女孩。   “杳杳?”   一道周正的播音腔突兀插入。   电视台总部大楼顶层,数百平的演播厅里除了必要的录制及导播等设备,中央只摆了一套北欧风轻奢沙发茶几组合。   全视野落地窗场景,望出去,可一览京市华丽的夜景,车水马龙,纵横穿梭,霓虹像繁星落城,各色光影在远处如雾点点晕开。   夜空正飘着雪。   苏稚杳涣散的眸光从窗外慢慢聚焦回来,和对面沙发一身职业套裙的年轻女主持人对上目光。   反应过来,自己正在电视台接受专访。   而她刚才走神了,在主持人问她理想型的时候,她不由想到两年前那晚,在教授别墅里遇见的男人,这段记忆遥远且惊心动魄,她印象深刻。   尤其今天刚好也是圣诞,她二十岁生日。   苏稚杳彻底回神,想不到如何解释自己的心不在焉,便很自然地弯起嘴角,唇色浅红,齿如齐贝,笑意漾到了眉眼。   一个国际标准微笑,灿烂,亲和,极具感染力。   “下雪了。”   女主持人微怔,忽然领悟到“一笑倾城”这个词的真谛,下意识凝了好一会儿她甜美的笑靥,才侧目看向玻璃窗。   还真是。   没人能抵抗这样的笑容,工作期间从来正襟危坐的女主持人也情不自禁地心软,台本压到掌下,语气多出些宠溺:“如果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跳过,没有关系的。”   这算是苏稚杳的小招数。   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她总是如此,纯纯地笑一笑,对方通常不会再和她为难。   似乎有点无赖,但目前为止百无一失。   “当然是喜欢阳光暖心的大哥哥了。”苏稚杳倒没回避,略靠着沙发扶手,轻轻歪了下脑袋:“最好是和姐姐你一样温柔体贴的。”   最好是和那个坏男人完全相反的,她心想。   这一声甜润的姐姐,主持人瞬间心都化了。   今天之前,她始终不明白苏家这位年少成名的小女儿,为什么能让大半个京市的富少爷们都愿意放低姿态追捧着。   现在她忽然间理解了。   面前的女孩子穿着高定缎面连衣裙,香槟粉,花苞长袖,微卷的长发半扎半散,脚上是一双象牙白中跟小羊皮短靴,几十万起步,小腿又细又长,顺着坐姿斜斜并拢,一眼看去十分温婉。   天生的粉白皮丝滑得和奶油一般,坐在那儿,像个优雅的瓷娃娃。   漂亮成这样,只要莞尔笑笑,大概就连犯罪,你都会觉得她很无辜。   于是后面的采访,所有犀利的提问,女主持人都自动省略了,不舍得刁难她。   “杳杳刚毕业回国不久,有没有筹备个人演奏会的安排,可以跟我们透露透露吗?”最后,主持人笑着问了个收尾的问题。   苏稚杳莹白的指尖点点下颔,短暂沉吟后,似答非答:“我还需要向前辈多多学习。”   专访结束,苏稚杳一起身,助理就抱着一件长款珍珠白貂跑上来,严严实实裹到她纤薄的肩上。三五个安保护送她离开演播厅前,她还冲着主持人一笑,用一把浸过甜酒般温润的嗓子,说了声“辛苦姐姐”。   谦虚貌美又有教养的小公主。   女主持人越发喜欢她了。   “收工了方煦,还看!”女主持人收回思绪后,卷起台本敲了下最前面摄影师的头。   方煦还兀自沉浸在女孩子背影消失门口的画面里,当下标题灵感源源不断冒出。   “小貂蝉苏稚杳:京圈当之无愧的钢琴公主”他点着一根手指,逐字逐句念完,自己先拍手叫绝:“安姐,我这标题怎么说?你这期铁定是要爆啊!下月的考核第一非你莫属!”   “想什么呢,忘了老简在隔壁采访谁了?”   一听这话,方煦顿时记起来了,恍悟后咋舌感叹:“……简哥够本事,港区那位大佬都请得到,这可是亲手送自己父亲进监狱的狠角色……啧,我说,节目同一天播,看来你俩又得较劲了。”   安岚没说话,这次确实有些服气。   方煦期待地搓搓手,凑热闹不嫌事大:“京市小貂蝉pk港区贺老大,属实有看头!”   “安姐,你赌谁的收视率更高?”方煦又问。   安岚沉默着白他一眼,走了。   别把她美丽的小天使放到魔鬼身边摧残好吗?   电视台总部楼下。   风吹着轻悠悠的雪絮,不断飘进大楼外檐里,被透明伞面挡住。   伞下,苏稚杳捏着一支蓝色的海盐椰奶雪糕,助理正举起手机给她看。   助理有个很可爱的名字,蔡小茸。   小茸只比苏稚杳年长两三岁,戴着副圆圆的近视眼镜,是个细心单纯的女生,趁等车的空隙,在和苏稚杳确认后几月的行程。   行程表上为数不多的活动也都是采访和晚宴,冰凉的雪糕在口中慢慢融化,苏稚杳的声音也带上几分寒凉:“慈善拍卖会都安排了,港区国际钢琴艺术节去哪儿了?”   “公司的想法是,这种含有比赛性质的活动,我们没必要参加。”小茸如实回答。   “理由呢?”苏稚杳听得想笑:“怕我技不如人,硬给我拗的人设崩塌,丢公司形象?”   那边的确有这层意思,小茸斟酌措辞,委婉道:“不是不是……是公司经过考量,艺术节都是老前辈,你还年轻,胜算应该不大,而且杳杳你也不差人气和资源。”   苏稚杳看她仿佛在看什么奇怪的生物,不理解其中逻辑:“我是idol吗?”   小茸理所当然摇摇头。   “哦。”苏稚杳浅笑,带出淡淡的狡黠:“还以为公司要我进军娱乐圈呢。”   她在演奏钢琴方面一向很有自己的主见,小茸有不好的预感:“那这几个采访和晚宴邀请……”   苏稚杳眉眼弯弯,笑而不语。   果然……又是这让人无法拒绝的熟悉笑容……   装乖和美貌杀人。   她最擅长的。   小茸挠挠脑门,发愁怎么跟公司交代,不配合通告要赔违约金的。   想再劝,却见她浑不在意,小茸脑中顿时浮现出“弹不好琴就要回家继承家业”这行字。   好吧。   这不是她一个工薪阶层该考虑的事。   “我输得起,也不怕丢人。”苏稚杳温澈的音色底下按捺着一层无奈,咬了口雪糕,看向遥远的天际。   小茸看着她侧脸,突然恍了神。   那一瞬,小茸感觉当时在她面前的,是一只困在金丝笼中的飞鸟,抬头在望一片苍茫雪,绮丽的眼眸下流淌悲凉,有所求,却无所待,无所依。   小茸心思敏感,明白她完全是在被公司逆向培养,不由心疼,思索片刻后说:“杳杳,要不你和小程总说说,放宽合约里不允许私接合作这条限制,这样的话,以后再有你喜欢的钢琴活动或音乐赛事,我们可以自己去谈。”   苏稚杳却是回眸笑了一下:“不用了。”   她和程娱传媒的全约,是当年她爸爸代签的,那时她未成年。   有那么多优质的音乐性跨国经纪公司,偏要签倾向培养偶像艺人的程娱传媒,苏稚杳真不理解她爸爸当初是怎么想的。   但没关系。   现在她成年了,也毕业了,和程娱的解约流程已经在走。   小茸疑惑,见她没想多言就没问,只嘟哝着,上前将苏稚杳身上白绒貂的领口拢了拢:“雪都下大了,杨叔怎么还没到?”   车子意外抛锚,司机临时开了新车过来,大概今晚都是过节的人,被堵在路上,苏稚杳嫌闷,不乐意在休息室里等。   小茸想起事情,扶了下眼镜:“对了杳杳,你在演播厅的时候,手机来了好多个电话。”   “谁?”   “就那群少爷呗,还有小程总,说在国贸给你办了生日宴,要去吗?”小茸逐渐露出一种近乎慈爱和欣慰的眼神:“杳杳桃花真旺,那么多帅哥都喜欢你。”   苏稚杳皱了下眉,想到那一张张玩世不恭的脸,懒得装了,略带嫌弃嘀咕:“歪瓜裂枣,谁稀罕他们喜欢。”   小茸低低笑出一声:“那回家?”   苏稚杳眸光微不可见一漾,安静下来。   “不了。”她垂下眼睫,靴子踢了踢飘落的雪,轻声自语:“家里又没人等我。”   不等小茸搭腔,下一秒,苏稚杳先无所谓地开了口:“给我的教授发一份邮件。”   小茸点点头,打开手机,问她内容。   “我想要两张艺术节的入场票,听说这届开幕式请到了一位重量级神秘嘉宾,票肯定抢罄了,教授在业界人脉广,你问问他,有没有港区那边的关系。”苏稚杳说。   不能上台,那当观众的机会总要争取。   小茸低头编辑邮件,苏稚杳将伞柄轻轻靠着肩,外面时不时有雪吹进来,落在瓷砖外沿。   望着望着,苏稚杳渐渐走神,不知想到什么,手里咬了两口的雪糕都忘了吃。   “砰”冷不防一声轰响。   苏稚杳猛地打了个寒颤,几乎是条件反射,她往下一蹲,伞和雪糕一并扔掉,惊得魂都散了。   小茸懵懵低头看她:“怎么了杳杳?”   无事发生。   苏稚杳轻喘着,惊魂未定地望向天,看到又一朵烟花升起,在砰响中绽放,照得夜空很亮。   “……”   两年前那晚都给她留下阴影了。   苏稚杳闭了闭眼,抚抚心口:“没事儿,站累了。”   她捡起伞,把牺牲的雪糕丢进垃圾桶。   苏稚杳还没完全冷静下来,一道暖烫的车灯光忽地打在她的透明伞上,映得伞面发亮。   她被刺得眯起眼,逆着灼目的橘光看过去。   一辆布加迪黑曜加长版商务车在大楼门口停下。   黑色车牌,号码是嚣张的五个0。   大楼的玻璃感应门自动向两边敞开,戴白手套的侍者先快步而出,拉开后座的车门,正襟等待。   看着像是有大人物驾到,一群西装革履的保镖,团团簇拥着男人走出电视台,平静的氛围有了骚动,气流好似都倏而急促起来。   好奇是谁能有这阵仗,苏稚杳下意识张望了两眼,男人虽比身边的人都要高些,但被身强体壮的保镖挡着,她什么都看不到。   这时,一个相对清瘦的男子握着手机追上他,看模样大约是助理:“先生,Zane教授的电话,他希望您能帮个忙。”   “稍后我会回电。”   男人的声音,像一台复古留声机在深沉的雪夜里徐徐播放,冷艳的,矜贵的。   却又被港腔粤语的调子融入微微的温柔。   他们对话用的是粤语,苏稚杳听不懂,也没太听清,只感受到男人的音色似乎并不耳生,让她霎那间处在一种就要醒觉,却又将苏未苏的状态。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苏稚杳猝不及防陷入怔忡。 第2章 奶盐   “我的学生错过了港区国际钢琴艺术节门票开售,贺,也许要麻烦你出面,问问主办方可否提供几张预留票。”   国贸中心大堂,水晶吊灯如瀑明亮。   保镖用手臂格挡开热情迎上前的服务人员,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男人左手抄在西装裤袋里,右手举着手机通话,从容不迫走向电梯间。   静静听完对方意图,他用同样标准的美式英语回答:“发我您学生的手机号,我安排人联系。”   电话那端,Zane熟络言谢,说欠他个情。   “小事。”男人云淡风轻。   寒暄两句后,Zane随口玩笑道:“话说回来,我这学生,还被你欺负过呢。”   男人很淡地抬了下眉,洗耳恭听。   “两年前圣诞,在西郊别墅,就是那个被你吓哭的女孩子。”Zane说:“小姑娘吓坏了,那晚回去后,反反复复发了半个月的烧,我还真是过意不去,原本是请她来过生日的……”   在记忆里搜索片刻,男人想起这回事。   那夜阴差阳错,他临时到西郊别墅办私事,Zane和妻子出门去取生日蛋糕,那姑娘碰巧在他遇险时进了屋。   大概当他是杀人越货的凶手了。   还带着凌乱细喘,可怜巴巴地向他求饶,说,你想怎样都行。   这边,Zane接着前面的话,无奈笑叹:“不过也要赖你,都不跟人家说清楚。”   男人垂着眸子,回忆了下印象中那张泪雾蒙蒙且不敢直视他的脸,不以为然:“我当时留下哄她了。”   “确定你那是哄?”Zane难以置信。   男人漫不经心挑挑嘴角:“或许?”   Zane故意拿腔带调,数落他太不体贴。   保镖按下电梯楼层键,男人停步,目光在显示屏从70几匀速下降的数字上落了一眼。   电梯间外,几双高跟鞋婀娜地踩在大理石砖面上,混着三五个女人的对话,响起清脆的啪嗒声。   “程觉都被姑娘放鸽子了?谁啊?”   “还能是谁,苏稚杳呗,人家回国还没两个月,他程大少爷已经被拒绝八.九回了。”   “难怪叫咱们过来,原来这派对是苏稚杳挑剩下的……”   “嗤,苏稚杳就会勾男人!”   “茉茉别气了,苏稚杳能有今天这么风光,就是年纪小,长得漂亮点儿,要不是她卖弄姿色,玩儿得一手好欲擒故纵,也不能把程觉他们迷得团团转。”   “就是,谁还在乎前妻的孩子,苏漫露前段时间都当上苏氏总部执行官了,她呢,被父亲签了卖身合约还蒙在鼓里,钢琴再傻乎乎弹下去,苏家的钱有没有她的份都难说咯!”   讥讽的笑声由远及近,拐了个弯道,几个衣妆明艳的大小姐结伴出现在电梯间。   见有人在,走前面的几个声音戛止。   而后面挽着手的两人还在继续谈笑风生。   “她继姐年年大张旗鼓地办生日,到了她连个声儿都没有,以前还能说是在国外,现在都回国了,还不是一样寒碜,苏家保不准儿压根不记得她生日,你们说好不好笑?”   另一个人陪着戏笑了两声,刚想接话,先被姐妹用肘怼了下,这才留意到电梯前的男人。   他身量很高,站在保镖中间也最优越,一身高定西装,里面是马甲,外套脱了,由助理帮忙拿着。   手臂戴有袖箍,显得身上那件冷黑调衬衫无比贴合肌理,国内装戴这种配饰的比较少见,颇有种欧美老派绅士的味道,只背影都满满散发出不可言宣的男性魅力。   不过没人敢上前搭讪。   他给人的感觉并不好相处,边界感过强,哪怕只是沉静地站在那里,周身都充斥着旧时代黑老大那般轻蔑众生的气场。   “小姑娘其实挺不容易的,贺,听说你会留在京市一段时间,有可能的话,替我多关照关照她,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也是我最看好的学生。”   女人们难听的酸话刚进左耳,下一刻右耳便传来了Zane的声音,男人敛起眼睫,肃静几秒,低着嗓音慢慢吐出一个词:“Sure.”   一定。   这个回答听不出有几分认真,几分客套,毕竟他从不轻易表露情绪,心思总让人难以猜透。   通话结束,徐特助自觉接过手机,时间恰如其分,显示屏的楼层数跳到1。   男人双手随意抄进口袋,恍若不闻走进电梯里,仿佛当这些姑娘不存在。   双开电梯门就要合上的瞬间,他那双黑眸,透过金丝眼镜薄薄的镜片,不着痕迹地在门外几人身上留下一记冷落深邃的眼神。   电梯升起后,四周紧绷的空气慢慢重新流通,大小姐们却还一愣一愣的,老半天才回魂,交换眼神。   “好帅,这是谁?圈里的人咱们都熟,我怎么没见过他呀?”   “这好、好像是,港区贺家的那个……”   “贺司屿?!”   “……应该没错。”   大小姐们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除了京市盛家,港区贺家是全球公认的顶级资本集团,早于明清时期就在京市发了家,只不过旧时政见对立,贺家移居港区和海外,百年间积蓄了万贯家财,直到贺司屿父亲那一辈,因国策,贺家才逐渐回归大陆发展。   因此最让圈内人忌惮和敬畏的两个人,一是盛家老三,另一个就是贺司屿。   国贸顶层套房。   贺司屿手掌随意撑着腰骨,站姿笔挺落拓,听着徐特助在身后告知行程。   “有一封明天晚宴的邀请函,程氏董事会设宴招待您,程董的祖父,和老爷子曾是同窗密友,您要赴宴吗?”   “再说。”   汇报完工作,徐特助离开。   落地窗外,光影斑驳的夜幕中飞雪零落,贺司屿遥遥远眺,目光凝到国贸中心对面,那座京市最高的百层商务大厦,楼身的蓝紫渐变光如波纹流动。   华越国际,盛家的产业。   还不是一样寒碜,苏家保不准儿压根不记得她生日,你们说好不好笑?   贺司屿站在落地窗前,考虑两分钟,他拨出一通电话,呼叫几声后,对方接通。   “老三。”他手机抵到耳畔。   “唷,贺老板。”男人京腔松散,挟着痞痞的懒笑:“什么指示?”   “你们华越国际的广告外屏,今天剩下的时间腾给我。”   贺司屿三两句话说清了具体要他帮的事。   电话里的人也很爽快,当场答应,随后不忘调侃:“看不出来,贺老板哄人还是有一手,不过这妹妹,恐怕不好追。”   贺司屿言简意赅:“我只是做人情。”   对方拖着尾音,打趣著作势要敲他一笔:“那我这儿的人情……”   贺司屿很轻地哼笑一声,随他占便宜。   “记我这。”他说。   国贸顶层套房有客早早预订了,于是苏稚杳退而求其次,入住了楼下那层。   酒店人员已为她盛好一浴缸温热的玫瑰浴奶,苏稚杳卸妆后脱了裙子,浸去一身寒意,泡舒服了,裹着私人浴袍,赤脚踩在地毯上,盘腿坐到沙发,等护理师过来做全身保养。   长发抹过精油,刚吹干,呈现乌黑的光泽,蓬松柔顺地散着,苏稚杳抬手撩了撩,点开手机,微信是一列列未读消息。   大多是程觉为首的那群少爷们,以及名媛圈里曲意逢迎的塑料姐妹,话也没什么营养,不过是些浮于表面的生日祝福,还有希望送的礼物她能喜欢。   地毯上那堆就要积成小山的礼物盒,几乎都是珠宝首饰,称得上名贵,但在这个圈子里从来不是稀缺品,谁没个一箱半箱的。   都是低成本付出,不值得感动。   苏稚杳平淡地编辑了条“谢谢”的消息,群发回复。   程觉的消息来得很快:【今晚住国贸了?】   苏稚杳没回。   她不想和任何人闹不愉快,但不代表喜欢和这群纨绔少爷玩在一块儿。   程觉:【乖乖,别这么无情,我都等一晚了,也不见你赏个脸】   苏稚杳依旧没回。   程觉似乎是拿捏她了,换话题道:【听说你要解约?】   苏稚杳顿了顿。   程娱传媒,隶属程氏旗下。   程觉:【明晚有个饭局,你过来,我们谈谈】   苏稚杳不可能看不出这句话里明目张胆的胁迫,她轻哂,退出去,点开备注“爸爸”的聊天框。   一小时前的新消息。   爸爸:【阿觉给你办的生日宴怎么没去?】   再往前十小时。   爸爸:【漫露犯了急性胃炎,爸爸和你温阿姨在医院陪护,生日恐怕不好操办了,不过阿觉说他会给你庆祝,杳杳乖,礼物爸爸已经准备了】   所谓的礼物就是一张信用卡,她有看到。   苏稚杳机械回复两句话。   【有点累】   【礼物收到了,谢谢爸爸】   苏稚杳退出微信,翻开通讯录,指尖在联系人“妈妈”的上方停留了很久,但终究是没有按下去,最后熄屏,手机扔到一边。   心里突然很空。   如果只是想要一个隆重的生日会,光鲜亮丽地在圈子里出尽风头,她不是不能有,多少公子哥推挤着想讨苏家小公主的欢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特别是程觉,那么高调地在国贸为她一掷千金。   可前提是她得去,就像小朋友要乖乖听话才能拿到糖果,苏稚杳一点都不喜欢。   她知道自己相比之下有那么些清高,但这圈层利害关系算得太清楚,便宜占多了,腰板站不直。   苏稚杳靠着沙发出神,眼神变得荒芜。   不知过去多久,手机响起来电。   苏稚杳没什么精神地接起,听见小茸在那头万般兴奋:“杳杳,快看窗外!华越的广告屏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天呐,太有排面了!”   苏稚杳无悲无喜地下了地,走到落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   越过窗玻璃望出去,她惊了一下,怔住。   位于核心商圈的华越大厦高耸入云,楼身的镭射灯正在展示灯光秀,光影四射频闪,赛博朋克的氛围十足,处在绵延林立的高楼中心,万家灯火都被比得黯淡下去。   雪花纷落,京市沉浸于梦幻里。   户外幕墙原本用作投放广告的巨屏,被她入学时的一张旧照片占据。   照片里,她穿着纽约音乐学院的校服,烟粉西服外套和百褶短裙,白衬衫领口系着蝴蝶结,阳光之下,马尾被风吹起,她怀中抱了一束低饱和度的烟紫色貂蝉玫瑰,脑袋轻轻歪着,笑起来很有元气,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亮晶晶。   另一面屏幕亮起一行英文。   【Happy 20th birthday】   没有署名,没有目的。   街道马路或楼层窗口,随处可见举高手机对着华越大厦拍照录像的人,都惊叹地交头感慨。   投巨屏庆生不是件多稀奇的事,粉丝为偶像生日应援的通俗行为,尤其在京市,颇为常见。   这回的稀奇之处在于,它出现在了最高厦华越国际的幕墙上,能让盛家给出这面子,史无前例独一见。   顶层落地窗相同的位置,贺司屿驻足看了会儿巨幕的照片,两指勾住领结扯松,回身扯下领带,和金丝眼镜一起丢到沙发后,他一边解着腕表,一边若无其事往浴室走去。   腕表摘下,露出左手腕的黑色刺青……   套房下一层。   苏稚杳还在窗前失神。   博尔赫斯有句诗说,在漫漫荒漠,曙光也一样绚丽,会有人知道。   诗里带着温柔而丧感的浪漫。   镭射灯光跟随频率闪动不定,映得苏稚杳脸庞一明一暗,她忽然间觉得。   漫漫荒漠的曙光,似乎要更绚丽些。   眼眶不知怎的有那么一丝丝的温热。   明明几分钟前,她还对“低成本”付出看不上眼。   可毕竟这是她这十年间,唯一不乖乖听话,却也拿到了糖果的一天,因为这份匿名的礼物。   没错。   唯一的一天。 第3章 奶盐   苏稚杳生日的排场,无疑成了头条话题。   放眼京市,真不见得有哪怕一个人,能让盛老三给出这份体面。   小茸都止不住强烈好奇,追着她刨根问底:“难怪小程总办的生日宴你没兴趣呢,原来是悄悄结识了盛牧辞这样的大人物!什么时候的事情啊杳杳?”   苏稚杳听得心里犯麻,当即制止她:“打住,那位是有妇之夫,我见都没见过的。”   激动过头的小茸被点醒,意识到自己在说鬼话,倏地封住嘴巴,自言自语:“对对,盛太太是京一院的医生,也是个年轻的大美人。”   “可那是华越诶……”小茸怎么都想不明白:“会是谁呢?”   “有答案了记得告诉我。”苏稚杳自己也挺想知道的。   想不通究竟是谁,如此大阵仗地送了她生日祝福,却又匿名没让她知道,不像程觉他们,为取悦她每时每刻都在表现自己。   歪打正着的是,圈子里那一小部分喜欢争风吃醋,不待见苏稚杳,就等着看她笑话的大小姐们,都无意被打了脸。   一时间,圈里圈外对幕后大佬成谜的身份也生出了诸多猜测。   不过众人都一致认为,是那位追小貂蝉追得满城皆知的程家公子。   小貂蝉这个称呼,来源于昨晚巨屏放出的照片,她捧着的那束奥斯汀玫瑰,品名叫貂蝉。   那时她十六岁,刚被纽约音乐学院录取,随手拍的这张照片,青春洋溢的少女感染了所有人,一夜出圈,于是京市苏家的小千金就这样成了无数男生梦中的初恋女神。   只是他们只看见一张漂亮清纯的脸,没人关心她在钢琴上的造诣。   程觉当然也是。   虽然不晓得请动华越的人是谁,但苏稚杳肯定,不是程觉。   他只会玩物丧志,有这本事见鬼了。   翌日,苏稚杳到国贸中心旁的琴房。   欧式古典装修的大房间华丽高雅,纯白丝质窗帘落地,中央一架亮黑色三角钢琴。   通常,她在琴房一练就是一天。   天渐渐暗下,小茸出去接了通电话,回来时苏稚杳正短暂休息,只见小茸走过来,很震惊地问:“杳杳,你要和公司解约啊?”   “嗯。”苏稚杳坐在琴凳,抿了一小口温水,瓷杯搁回边柜:“走完流程了?”   小茸一言难尽,迟疑半晌才慢吞吞告诉她:“刚刚是公司的电话,说是……苏氏拒绝支付你的两亿违约金。”   理解到这话的意思,苏稚杳一下挺直腰背:“拒绝?”   “嗯……”小茸点头。   苏稚杳再问:“我爸爸?”   手机振动起来,小茸看了眼来电提醒后,很小心地摇摇头,把屏幕给她看。   苏漫露。   年长她四岁的继姐。   看到这名字,苏稚杳就大约明白了情况,她抿抿唇,接过手机。   “苏稚杳。”女人的声音通过手机扬进她耳底:“你和程娱传媒的经纪约还有十五年,要解约,除非合同到期。”   苏稚杳不可思议地怔了下,不慌不忙笑说:“苏总好大的官威。”   对面正想说话,苏稚杳突然接了下一句,发自内心般纳闷:“咦,我爸爸已经把苏氏百分百继承份额都给你了吗?”   苏漫露被问懵:“什么?”   苏稚杳随即轻笑出一声:“怎么两亿违约金,好像是往你薪资上扣似的。”   她永远柔中带刺,苏漫露早已习惯,语气硬硬的:“苏稚杳,请你明白,公司和程氏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密切合作,一旦你解约,和程氏撕破脸,会对苏氏造成巨大损失,公司不会陪你承担风险!”   “原来我这么厉害,任一任性,公司就要完了。”苏稚杳淡笑。   “你以为爸当初为什么那么爽快,一口气给你签二十年合约?”苏漫露不理会她的嘲讽:“程觉自小就喜欢你,爸怎么可能放过程氏这头肥羊。”   苏稚杳唇边的笑痕微微僵住。   苏漫露带着得意的笑:“杳杳,你是过得太舒服了,不知人生苦,还是得学着多吃些苦,磨炼磨炼心性。”   思绪明朗,顿时,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出了顷刻的神,苏稚杳语气平静而无谓,话却夹枪带棍:“想吃你自己吃,别拉上我。”   “你……”苏漫露噎声,不和她计较,一字一句颇有底气:“这事你问爸也一样,如果你不死心,我让爸抽空亲自跟你说。”   苏稚杳面无表情,当即拨给父亲苏柏,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要解约。   电话那端,苏柏斟酌良久的措辞,语情深切开口:“杳杳,不要胡闹,你好端端毁约,要爸爸怎么面对你程伯伯,这个事情……”   没必要再听了。   苏稚杳闭了下眼,直接挂断,握手机的手垂下来,情绪带出不易察觉的颓唐。   小茸担心地看着她:“杳杳……”   再下一秒,苏稚杳已旁若无事般起身,捏捏后肩颈:“弹累了,我出去走走。”   “外边儿还下着雪呢。”知道她想自己静静,小茸没跟着,喊她带上伞。   苏稚杳没走远,一只手撑着透明伞,另一只藏到呢外套口袋里,在琴房外的人行道慢慢来回。   昨夜雪落了一宿,白天又下得断断续续,积雪逐渐厚起来。   手伸出伞外,霜雪落到掌心,凉丝丝的,抬头环顾四周,很冷清,吐一口气全是白雾。   她往下压了压乳白毛绒贝雷帽,下巴躲进毛衣的小高领里,踢着地面的雪,漫无目的继续走了一段路。   “中间的池座,尽量靠前。”   突然,风雪中挟来一句粤语。   苏稚杳顿住脚步,抬眸,发现不远处那棵光秃秃的槐树下站着一个人。   身形熟,声音也熟,她隐约感觉到,可能是昨晚在电视台门口的那个男人。   天没完全黑下,结冰的枝缝后,是克莱因蓝的夜空,花坛旁有盏路灯,照下一束橘光,雪粒在他周身飘飘洒洒。   他穿一身黑色商务大衣,戴着黑皮手套,右手握着一支雪茄,飘出淡蓝色烟雾。   “不是我,Zane的学生。”   “……嗯,尽快。”   他说粤语很好听,嗓音低沉带着点慵懒,让这个雪夜都有了复古电影的感觉,苏稚杳甚至有一瞬怀疑自己此刻走到了老香港的街头。   她不自觉地盯着他看。   “喵”   一只纯白色的猫跳上了罗马柱花坛,格外亲人地往他腰间蹭。   他听着手机,掀灭雪茄,抛进垃圾桶里,空出的右手压到白猫头上,随意揉了两下。   和电话里的人又对话几句,他勾勾嘴角,不经意侧了侧身。   大概是雪上的影子出卖了她。   男人低语着“系咁先(先这样)”,漆黑的眸子顺着抬望过来,刹那一眼,和她的目光撞上。   苏稚杳心蓦地跳漏一拍。   完全是本能反应,她抱住伞柄,立刻转身,慌慌张张碎着步子跑了,贝雷帽滑落都浑然不觉。   娇俏身影渐远,不一会儿便隐没在夜色里,靴子踩过雪上,留下一路小码的印子。   跑着跑着,苏稚杳又慢慢停下。   她站在原地迷惘地想,心虚什么,为什么要跑呢?不就是看了他两眼,又没做亏心事……   捋捋头发,这才意识到帽子不见了。   苏稚杳回望一眼昏暗空旷的长街,思索片刻,原路走回去。   找到帽子时,那处空空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一会儿没看住你就溜这么快,淘气的小坏猫……”   苏稚杳循声回眸,见一个灰格围巾挂脖的大叔抱着那只白猫,过了马路。   对面是一家颇具设计感的宠物馆,暗中一抹光亮,仿佛时空隧道。   如果不是一小时后在酒桌上再见到那人,苏稚杳真要怀疑自己穿越了。   是在回琴房的路上,她收到程觉发来的饭局地址,想了想,现在似乎只能和他谈了,于是换了身低调简约但不失礼貌的小香风套裙,去赴宴。   酒宴就在国贸,那里是京市最奢华的商务中心,繁复璀璨的吊灯每一颗都是真材实料的水晶,在此设宴款待,算得上是待客的最高礼仪。   程觉到大堂接她,一身别有风情的藕色套装,领子不规矩地散着,脖颈上的钻石项链很抢眼,五官标致,相貌很好,只是浑身上下全是浪荡公子的气质。   “乖乖,你可算来了。”程觉满意笑着迎上去,一见面就想把胳膊往她肩上搭。   苏稚杳不动声色侧了侧,巧妙避开,脸上维持着不见任何破绽的笑意,开门见山问:“小程总,我人在这儿了,说说你的条件吧?”   “今晚你就只是为了解约?”程觉听出她的疏离。   苏稚杳不遮不掩,点点头。   一盆冷水浇过来,程觉有点扫兴,可面前的小姑娘眨着亮盈盈的大眼睛,还挺无辜,一丝心机都无,心一软,他忽然间又什么气都生不出来了。   “没问题啊,想解约的话……”程觉抱起胳膊,盯住她坏笑:“嫁给我,合约作废。”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当初父亲签合同,就是这目的吧,逼着她不得不和程氏联姻。   苏稚杳压住想扇他一巴掌的欲望,一言不发,扭头走向大门,但被程觉眼疾手快拉住:“这么不经逗呢?”   他自觉放低姿态,问她:“昨儿用华越那秀哄你开心的,又是哪个哥哥?”   苏稚杳不搭腔。   程觉倒也没追问,只说道:“别不理我啊乖乖,那这样,饭局结束,我们再坐下好好谈,可以了吧?”   苏稚杳没有别的退路,只能最后再信他一回。   包厢里,方形长桌上铺展着纯白桌布,中间一排新鲜典雅的白玫瑰别有几分隆重,显然今晚这场高桌宴,是出于商务接待。   只是正中间的主位还空着,不知道是等哪位贵客。   在场的都是程氏高层,身边几乎都跟着漂亮女人,或秘书或女伴。   程觉拉苏稚杳到自己旁边的座位,一坐下,周围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挨个笑呵呵地和她打招呼,交际场面苏稚杳司空见惯,轻松应付过去。   “老程,阿觉和杳杳这俩孩子真是郎才女貌啊,般配,般配极了!要我说,赶紧定了!”   一个手不安分揉在女伴腰上的中年胖高管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苏稚杳轻一蹙眉,便听众人接了话开始拉郎配,程觉倒是嘴角咧得很高。   她有些不耐烦想要说话的时候,门口响起动静,原本还在布餐具的侍者都忙不迭搁下手头的活,以最快的速度回去列队,像是要恭迎谁。   包厢里的闹哄声一瞬间肃静。   苏稚杳顺着其他人的视线,望过去,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当时他没穿黑色大衣,也没戴皮手套,鼻梁架一副金丝眼镜,但苏稚杳还是一眼认出他了。   在侍者的引导下,他一路走过来,没给任何人眼神,带出他独特的漫不经心却又凌厉的气势。   那群信口的老男人齐齐一下站得笔挺,藏不住讨好的嘴脸,笑得眼周满是褶子,一口一个“贺先生”地喊,空气中顿时一股奉承的味道。   苏稚杳愣神间,也被程觉拉着站起来。   她怔怔地看着男人脱下西装外套,由助理接过去,他马甲里面的衬衫是冷黑色的,手臂束有皮质袖箍,配着金丝眼镜,很雅贵,但衬不出他绅士,反倒是斯文中透着淡淡的匪气,略有种性感的格调。   原来他就是两年前亲手送父亲进监狱、如今掌权港区贺家的那位……贺司屿。   贺司屿落座后,程氏高层们才纷纷回到自己座位,苏稚杳也慢慢跟着坐下。   程董第一个起身向贺司屿敬酒,有礼有节地说了一堆官方的客套话,还谈到贺老爷子曾经和自己祖父间的情意,最后假模假样笑道:“日后生意场上,望贺先生多多照拂了。”   这句才是重点。   贺司屿单手解开衬衫一颗纽扣后,才不紧不慢虚抬了下酒杯:“程董客气,老爷子腿脚不利索,我替他走个过场,有空程董大可自己到美国看看他老人家。”   都懂他的言外之意。   老爷子的旧情分,和他没关系。   程董差点挂不住面子,笑笑坐了下来。   之后向贺司屿敬酒的人再也没有多出一句废话了。   苏稚杳低着头切奶酪牛排,安安静静地吃自己的餐,想着这人应该并不记得她,否则她就坐在他右前方,他也不能全程没看她一眼。   随后又庆幸在街上时自己跑掉了。   这人一看就很不好惹。   方才最嘴碎的那个胖高管,不知怎么在贺司屿那儿吃了瘪,为给自己台阶下,他转头把酒杯对向旁边不远的苏稚杳:“来,杳杳,跟伯伯喝一杯,祝你前程似锦,和阿觉好事成双!”   苏稚杳抬头,见他挺着便便大腹,小眼睛色眯眯,配上那油腔滑调的语气,她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一头猪站了起来,胃里一阵恶心。   “对不住啊李伯伯,我酒精过敏。”   苏稚杳露出她惯用的温顺笑容,清楚这种人是越反抗越来劲,所以在他开口劝前,自己先很为难地沉吟出下一句话。   “如果一定要我喝的话,那我喝点儿也行吧,也就晚上回去挂两袋吊瓶……”   她轻叹口气,不等他反应,已经抬手招了招,作势要叫侍者过来给自己倒酒。   但随即就被程觉拦下了。   “我们杳杳弱不禁风的,可受不住去医院,李伯,我替她跟你喝。”程觉落落大方举起酒杯一口饮尽,而后手臂往苏稚杳椅背上一搭,身子也顺势靠近。   苏稚杳很不舒服地坐直了些。   程董跟着玩笑道:“你也别当我面欺负小姑娘了,杳杳可是我看着长大的。”   胖高管连着碰灰,很没面子,但当下也只能顺着台阶下去。   程觉本就不是个稳重的性子,何况是酒意上头、美人在怀时,他酒倒满杯,抻直胳膊,很熟络地朝着贺司屿一碰响:“贺哥,我敬你!”   包厢里有几秒的死寂。   他的大胆,让席间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为他捏把冷汗。   贺司屿平静地抬了下眼皮,挑唇淡淡一笑:“你曾祖父在世时,见到我家老爷子还得是兄弟相称。”   程觉木讷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意思。   徐特助立在贺司屿身后,一本正经解答:“小程总,贺先生的意思是,您这称呼差辈分了。”   就算叫,也该唤他一声叔叔。   程觉讪笑,灰头土脸把酒杯放回去。   苏稚杳有些想笑。   这叫什么?超级加辈吗?   苏稚杳托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眼前的抹茶牛奶冻,一口没吃,走神间不经意想起在街边时,那人用粤语讲电话的样子。   现在他说的是普通话,居然这么标准,听不出一丝港粤口音。   这边,程董见气氛不太对劲,紧接着吩咐侍者捧上一只烤漆纯松木烟盒,呈到贺司屿面前打开,里面整整齐齐一排雪茄。   “听说贺先生对雪茄很有一番品鉴,Arturo Fuente这款Opus X,不知道喜不喜欢?”程董笑得自信,这盒雪茄是他斥巨资托人千辛万苦才拿到的。   贺司屿搭着腿,很松弛地靠在椅背,拿出一支捏了捏:“还不错。”   不等程董再说话,胖高管急着找回脸面:“呀,贺先生今儿怎么也没带个女伴陪着,杳杳,快去给贺先生点一支。”   苏稚杳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程觉刚被消了气焰,只不爽地斜了胖高管一眼,但没再帮她推拒,圈里的正经千金,也没道理对雪茄文化一窍不通,而且,她正好也想躲开程觉不安分的接近。   去就去吧,也得罪不起。   苏稚杳扯扯唇,站起来,走过去。   男人仿佛自带一种强大的磁场,她越靠近,心跳的频率莫名越快,等站到他身边时,苏稚杳恍惚闻到了一丝木质香,清清淡淡的,牵引着她的呼吸。   他左右的位置都空着,此刻只有她。   那一刻不知为何,苏稚杳做不到从容了。   他依旧不看她,头也没抬一下,苏稚杳吸口气,伸手去够盒中的雪茄剪。   指尖刚要碰到时,男人突然捏住她手腕。   苏稚杳一颤,不敢动了。   他力道很轻,但属于一个人男人灼热的体温渗透肌肤,她当时感觉自己被烫了下。   “有小朋友在,”贺司屿好似是掠了程觉一眼,才继续慢慢悠悠地笑,长辈的口吻:“就不抽了。”   “……”   程觉都成小朋友了,岂不是也在内涵她。   当然他的话,无人敢有异议。   贺司屿没放开她,指间在她细细的右手腕上稍微施了个向下的力,苏稚杳顺着这个力,在他左边的椅子上一点点坐了下来。   他松手,指尖叩了下桌上那瓶开过的龙舌兰:“倒酒吧。”   苏稚杳以为自己听错了。   其实就让她这样干巴巴回自己座位去也挺难看的,只是没想到他没有。   回过魂,苏稚杳很轻地“哦”了声,探过身,给他倒上一杯。   他有一双很迷人的手,指骨分明,青筋脉络清晰,左手有只腕表,小拇指戴着一只冷淡的银色纯素尾戒,拎着酒杯送到唇边,让人经不住去看。   苏稚杳盯着他的手出神。   她骤地冒出个荒唐的想法。   坐在这里,总比回程觉旁边好,也不用再被那头油腻男刁难。   苏稚杳抱着酒瓶,指腹在水晶瓶身摩挲来摩挲去,忽然小声问:“你……还要吗?”   贺司屿停了下,终于斜眸看向她。   女孩子面向他侧着身,坐得端正,一瞬不瞬地望住他,眼睛好似冰雪初融般清澈,带一点儿巴巴的意味。   很明显,她不想回去。   静静对视两三秒,贺司屿敛了目光,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指尖那只厚雕花欧式玻璃杯,慢条斯理搁到了她的面前。 第4章 奶盐   那晚饭局,苏稚杳没再回自己座位。   她就安安静静闲坐着,只偶尔给那人倒一倒酒。   贺司屿喝酒很悠闲,抿一口,就停下轻轻晃动酒杯,享受回味,不像那些人总要彰显豪爽一口干掉,六七位数的龙舌兰喝得比白开水还寡。   远离那边后,四周空气都新鲜了,除了对面的女人们投来若有若无的目光,苏稚杳有点不太舒服。   不过她习惯了。   习惯这种有羡慕有妒忌,有时还带些敌意的眼神。   这回无疑是因为她身边坐着的男人。   其实苏稚杳还有点儿没吃饱,她摸摸小腹,哀怨叹息,谁知一下没把握住,叹气声重了些,吓得她忙去偷瞄那人。   没见他神情有异样。   只是抬着下巴喝酒,高鼻梁、薄唇、利落的下颔线,再到喉结……让人恍然领悟到,什么叫女娲炫技作品。   空酒杯搁回桌面轻一碰响。   苏稚杳恍了下神,反应过来,顿时捧过酒瓶就要探身去倒,这次却被他用手背挡下。   不喝了吗?   苏稚杳正疑惑,见他起身,接过徐特助递来的西装外套重新穿上,看着是要离开的样子。   都是商界的老油条,所有人闻风而动,都迅速跟着站起来,程董先声问道:“贺先生这就要走了?不如再……”   “不必送了。”贺司屿理了理外套,头也不回地走出包厢,一个理由都没留下。   徐特助习以为常地善后了句:“贺先生稍后另有安排,先失陪了,各位慢用。”   他能看在贺老爷子的份上,出席今晚的饭局,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程氏这群人当然好话相送,不敢再做多余挽留。   而贺司屿的离开,自然而然也意味着饭局结束。   他走得很凑巧,苏稚杳难免怀疑了下,他提早结束饭局,是有意放她回去再吃些东西吗?   不过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好心这个词和他应该不沾边。   “杳杳……”程觉态度比之前虚,为自己后来没有出面阻止胖高管针对她。   苏稚杳回到座位,本能将贺司屿不正眼看人的冷漠学了三分像,拿上包就走:“谢谢小程总的晚餐。”   “别走啊!”程觉当即追上去:“乖乖,合同不谈了?”   苏稚杳侧目回了个笑,让他自己体会。   答应留下和他好好谈真是件傻事,到底能指望他什么?   她突然清醒了。   回国贸途中,苏稚杳接到父亲电话。   苏柏问她是不是还住酒店,哄她回家,说是苏漫露今早已经出院,今晚他们都在家。   这是亲自在医院陪了一宿。   苏稚杳靠在车窗边,听着电话沉默了。   中学时某个冬天,她持续四十度高烧在家没人管,给苏柏打了二十几通电话,他在开会,最后是杨姨连夜抱她去的医院。   昏迷整日醒来,病床边除了护士空无一人。   护士姐姐告诉她说,杨姨在煮粥,她爸爸有来过,但她姐姐在学校出了点事又离开了,说自己会陪着,叫她安心睡。   苏稚杳知道她没有恶意,但这话,确确实实让她窒息又崩溃,没忍住埋进被窝里无声哭了好久。   “嗯。”苏稚杳低低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车窗外,雪中的万家灯火从眼前一幕幕闪过,没有一盏是为她亮的。   苏稚杳静静说:“杨叔,我回家。”   “好嘞!”杨叔换道,开往御章府。   御章府独栋别墅,新中式宅门风格建筑,高墙大院,青阶黛瓦,是京市名副其实的富人区。   不到乌江心不死,这么些年了也不差这一回,苏稚杳走过扫了雪的青石阶,进了房子。   “哎哟我的心肝儿啊,胃炎刚不难受,咖啡这么刺激就别喝了。”   “妈,我没事,晚上得处理几个文件。”   “你这孩子,都病得住院了,下午还往公司跑,操心操心自己吧……老柏,你倒是说说她……”   “漫露,公司的活儿先搁搁,在家养几天,别让你妈担心。”   “我真的没问题了爸……”   苏稚杳一开门,就听见客厅里父慈子孝的对话,发现自己又回得不是时候。   “杳杳回来啦!”杨姨端着果盘走出厨房,第一个注意到正默默在玄关换鞋的她。   苏稚杳弯弯唇,穿上拖鞋走过去。   “小杳。”温竹音循声立马从沙发站起,拢拢披肩,望着她殷勤笑说:“外面很冷吧,快过来坐,喝杯咖啡。”   苏稚杳皮笑肉不笑:“真是谢谢阿姨了,你的心肝女儿喝不了的,还记得留给我。”   温竹音瞬间哑口无言。   苏柏肃声:“杳杳,怎么跟你温阿姨说话的!”   “没事没事,是我只想着小杳暖暖身子,考虑不周了。”温竹音小鸟依人地挽住苏柏胳膊,柔声调解。   显然苏稚杳不领情。   杨姨忙放下果盘打圆场,记得她喜好,含笑问:“我给杳杳另外做一杯,海盐椰乳好不好?”   苏稚杳点头,没拒绝。   “天气冷,稍微温一点昂,待会儿我给你送上去。”杨姨温声,把她当小孩儿哄着。   苏稚杳总算又笑了:“好。”   “爸别生气,您没答应解约,杳杳有小情绪很正常,想开就好了。”苏漫露这时接了话。   苏柏仍沉着脸,怪自己把人惯得太骄纵。   苏漫露端起茶几上那盏骨瓷杯,起身:“咖啡我自己喝,爸妈,我先上楼工作了。”   “早些睡,别熬太晚。”苏柏提醒。   苏漫露应声回了房间后,苏柏吸口气,好声好气劝道:“杳杳,除了解约的事,爸爸什么都答应你,你在程娱传媒,还是可以继续弹你喜欢的钢琴,爸爸不会逼你接管公司……”   “到底谁才是您亲生的?”苏稚杳淡淡问了句。   苏柏一愣,见她眼神直勾勾地盯过来,他竟下意识闪躲开了,没和她对视。   “小杳啊……”   温竹音张嘴刚想说话,就被苏稚杳平静打断:“没问你。”   “闹够了没有?”苏柏口吻略重,话落又慢慢放柔语气,像极了先扇一巴掌再给颗糖,语重心长:“都是一家人,你也学学漫露,懂事点,不要吵吵闹闹。”   苏稚杳看着父亲的脸,感到陌生。   这十几年来日渐弥散的父爱亲情仿佛在今天,在这一刻,终于消失殆尽。   她也终于死心了。   苏稚杳不再做无用的挣扎,径直走上旋转楼梯,回自己房间。   冤家路窄,和刚出书房的苏漫露遇见。   苏稚杳本不想搭理,奈何苏漫露先开口挑衅:“别犟了,你现在身上哪样东西是你自己的,还不都是爸给你的钱,如果断了程氏的生意链,苏氏可承担不起你千千万的开销。”   苏漫露还穿着白日的红西装裙,完美的高贵俏佳人形象,她倚门抱着胳膊,带着得志的笑意:“当然了,程觉那么疼你,华越的广告权都愿意为你求到,你想办法把他哄好了,不就什么都有了?”   闻言,苏稚杳觉得可笑。   哄程觉有什么用,她充其量不过是他们利益置换中,最关键的筹码,依旧逃不过苏家吸血般的掌控。   没来由地,脑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脸。   男人握着雪茄,和白猫一起在雪夜里,还有晚宴上,程氏所有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程觉也得自认晚辈。   贺司屿……   苏稚杳远没有表面的豁达,这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没感情,没自由,只有捆绑她的利益和处心积虑的利用,她怎么活得这么悲哀。   卧室黑灯瞎火,窗帘半敞,庭院里有微弱的亮光,玻璃窗外的雪还在静悄悄飘着。   苏稚杳裹着被子坐起来,反复想着那句话。   把他哄好了,不就什么都有了?   刹那间,苏稚杳动了个荒谬的心思。   如果她能有贺司屿的关系,那所有问题肯定就都不成问题了。   夜晚总是多思,翌日一觉睡醒,苏稚杳又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异想天开。   那些曾斥责贺司屿是贺家逆子的姑伯老辈,如今都被他的手段压得有口不敢言,至亲之情都不念的男人,她是怎么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的……   之后,苏稚杳没再见过贺司屿。   京市那么大,哪有那么多的偶遇,虽然要找他很容易,这么抢眼的一个人,他的动态,圈子里从不乏姑娘讨论。   譬如元旦前夕,贺司屿回了港区。   他现身贺氏总部年会,金丝眼镜架在鼻梁,白衬衫配冷调灰英式西服马甲,一张现场抓拍照在名媛圈里广传,骨灰级颜控的大小姐们几乎都抛却矜持,在群里肆意表达迷恋。   苏稚杳当然在群里看到了这张照片。   镜头前,他依旧没一个正眼,长腿之上窄腰略弯,衬衫袖口挽着,露出结实好看的小臂,手掌张开,压在台面,一个闲闲过目报表的姿势,便让他浑身散发出雅贵又混不吝的魅力,人海中永远是最显眼的存在。   群里甚至有姑娘开起半真半假的玩笑,说好想魂穿那张报表,被他这么压在身.下。   苏稚杳托着腮,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突然有一个短暂的瞬间,荒诞的念头再次充盈了她整个大脑。   她不禁想,怎么和他有点什么……   临近年关,圈子里聚宴频繁,苏稚杳不感兴趣,但碍于人情世故无法一一回绝,心里头逐渐厌烦,这段时日唯一值得喜悦的事,就是收到了港区艺术节主办方寄来的几张池座预留票。   这天,苏柏在和平大院设宴,与程家人相约晚餐,双方子女无一缺席。   苏稚杳原本不想去,但苏柏不许她拒绝。   这顿饭不出所料,是她的鸿门宴,或许是她之前闹解约给了警醒,苏柏急于促成她和程觉的婚事,苏漫露跟着唱和圆滑,倒是温竹音在一旁稍显安静。   程家父母对她也颇为满意。   她像个商品似的,被他们在口中来回品评。   苏稚杳听得心烦,一桌丰盛的宫廷菜全无胃口,干脆起身,出于涵养扯出一个笑容:“有点闷,伯伯伯母,我出去透透气。”   “我陪你。”程觉捞过椅背的外套站起来。   程母见状笑说:“对,杳杳想去哪儿,让阿觉陪着。”   “不用了,谢谢伯母。”苏稚杳戴上围巾,不等他们再言,拢着羊绒大衣果断走出包厢。   京市难得晴朗几天,今夜又下起了小雪粒,苏稚杳不愿吹冷风,径直去了地下停车库。   她想先回家,一边走,一边低头给杨叔发地址,让他过来接自己。   地下车库当时几乎没有人,场地很大,走路都能清楚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   冬天耗电意想不到得快,还没发送成功,手机就因低电量熄了屏,苏稚杳无语,手机收回口袋,作罢准备回包厢。   身后一声很轻的砰响。   她下意识回首,车库白光暗沉,除了车辆空空如也,一眼望不尽底。   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却在回头时,突然瞟见几米开外那辆越野车的轮胎后,露出半只棕皮男士马丁靴。   有人藏在那里。   苏稚杳屏息,试探性地走了几步,细细分辨出后面的声音,确定那人是在跟踪她。   心咯噔咯噔跳不停,她加快步子,感觉到身后的人越跟越近,她几乎小跑起来。   “老大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远处有说话的声响,似乎有不少人在,苏稚杳立刻朝着声音的方向跑,最后跑到的是一个角落的空车位,她急忙刹步,被眼前的情景惊住。   男子衣服皱乱,鼻青脸肿,张口都是血,被几个魁梧的保镖扣着胳膊和脖子,死死押跪在地。   这帮人显然更危险。   苏稚杳虚喘着气,意识到自己出了虎口又进狼窝,想也不想地后退两步想逃。   一转身,一张熟悉的面孔落入她的视野里。   轮廓利落,骨相优越,眼窝深邃而有神。   ……贺司屿。   撞见他的那刹,苏稚杳倏地止步,仰着脸,难以置信他突然出现在这里。   贺司屿眼里没什么情绪,和她对望顷刻,视线移开,眼神近乎冷漠,睨向被扣在地上的男子。   没多余言语,他越过她,走向那处。   可能是奔跑过或是受到惊吓的缘故,苏稚杳有些缺氧,她用力呼吸,心跳如雷。   在贺司屿就要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忙伸出一只手,扯住了他西装的袖子。   “贺司屿……”苏稚杳脱口叫出他名字。   她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有私心,毕竟对他的心思,她动过不止一次,但当时更多的是求生欲。   贺司屿被迫停下脚步。   微顿两秒,他慢悠悠回眸,用那双漆黑的眸子,瞧住她。   女孩子小心翼翼抬起脸,睫毛轻轻在颤,头发乱了,围巾也乱了,双颊微微泛白,略显可怜地望进他的眼睛。   看样子是在害怕。   “好像有人跟着我,我有点儿怕……你……”能不能先别走。   很小声,带着怯意和一点点鼻音,最后一个字拖出柔柔弱弱的尾调,有那么一瞬,和当年在纽约别墅被他吓哭时的模样重合。   贺司屿站在原地没动。   二十岁年纪的女孩子用这种近乎哀求的眼神望过来,即使没有Zane的托付,他大概也会动几分恻隐。   贺司屿垂着眼,古井无波地凝了她好一会儿,苏稚杳以为他懒于管她闲事,指尖被泛滥起的羞耻心往下拽,一点点松开他衣袖。   就在她的手要垂落之际,他徐徐沉沉开了口:“耳朵捂上。”   苏稚杳怔了一怔,抬起头,想从他眼里琢磨出这话的意思,但他的目光已经重新望向了她的身后。   “别回头。”贺司屿嗓音一贯低沉冷淡,话里仿佛是有另一层含义。   要么听话,要么滚蛋。   苏稚杳不敢多想,抬手,乖乖捂住双耳。   “老大,饶了我,我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想害你的……”   隔着手掌心,苏稚杳也依稀能听到些声响。   身后那个跪地的男子说的是粤语,似乎正在一遍遍地向他求饶。   这个人,是犯了他什么忌讳吗?   苏稚杳扬起眼睫,去看他。   他薄唇抿着,不见动容,眼镜是他气场的封印,不戴的时候,眸中全是绝情和漠然,从眼底冷到眉梢。   苏稚杳见他冷冰冰地使了个眼色,随后耳朵被捂着的嗡鸣声中,隐约夹带了几声痛苦哀叫。   应该是保镖领会到他意思,开始收拾人了。   他身形高挺,立在她面前,脸色阴沉,手掌慢慢撑到腰骨,不知是在欣赏清理门户的场面,还是不耐烦,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苏稚杳一瞬不瞬望着他,正面离近了看,才发现,原来他的右眼尾下有一点极淡的泪痣。   连阴鸷都染上几分勾人的韵味。   她听着自己难以平静的呼吸和心跳,手心渗出一层薄汗。   不会出人命吧……   苏稚杳突然不可思议自己竟然在求他陪同,明明他才是最可怕的那个。   留意到这姑娘一直看他,贺司屿敛了眼睫,眸光由远及近,缓缓聚焦到她脸上。   四目相撞。   苏稚杳心怦着,人还懵懵的,背后猛地响起一声重击和惨叫,吓得她慌了神,本能打了个颤抖。   她用力捂紧耳朵,低着脑袋,目光落在男人哑光黑的皮鞋上,与她的靴子一步之隔。   内心突然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他就在你眼前了,时不可失。   接着无形中又有一股力,一个劲儿地推搡着她快出点子,怎么和他有点什么,怎么和他有点什么……   苏稚杳盯着他皮鞋,心律越来越快。   脚尖不受控地动了动,她迟滞而忐忑地,慢慢往前挪了一点。   没有被他拎开。   她再挪一点。   他没反应,她就再挪一点……   悄悄地挨过去,不知不觉,鼻尖快要蹭到男人衬衫第二颗纽扣的位置。   贺司屿从始至终垂着眼眸,就这么看着她偷偷摸摸一寸寸靠近自己。   女人在他这动心思都是有来无回,他面不改色不作任何反应,就想瞧瞧这姑娘打的什么主意,或者,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谁知差点就能靠到他胸膛,她却站着不动了,低埋着脸,安安静静窝在他身前。   好像已经躲进了他怀里,又好像没有。   她身子柔软纤薄,这般姿势,如同一只娇弱的垂耳兔,受惊后,温顺又服帖地去蹭自己的主人,想要得到拥抱和安抚。   前一秒,贺司屿还不以为意。   小姑娘就这么点能耐,还学人做这种事。   结果女孩子一呼吸,细喘带出的鼻息就直往他轻薄的衬衫面料里透。   下一秒。   他锁骨处瞬间一片温热,那感觉,就好像是毛茸茸的兔耳朵滑入他领口,故意在里面扫来扫去……   贺司屿点动的食指不经意停顿住了。 第5章 奶盐   距离拉近,苏稚杳的呼吸被丝丝沉郁的乌木香侵袭,香调如那晚一样,这回凑得近,她发现味道是来自他的衣服。   与香水不同,他身上的木质调干净深沉,能压住自身凌冽的冷感,恍惚有凝神静心的效果。   也许是他的衣服清洗后,都会经过乌木熏香这一道护理。   其实一靠近他,苏稚杳心里就打起退堂鼓,想立刻后退开了,但他独特的乌木香迎面入鼻,让她骤不及防出了下神。   也就是这出神的瞬息,脑中那反复横生的妄想愈发变本加厉地往心上袭,毫无预兆地,开始彻底剥夺她良知。   她很清楚,如今的处境,除了眼前这个人,谁都帮不了、也不会帮她。   苏稚杳额穴猛地跳了跳,失控又清醒地知道,希望就在面前。   往简单了想,这就是一场赌博。   赌赢了,潮平两岸阔,就算不成,情况还能比现在的鸟尽弓藏更糟糕吗?   不能了。   所以为什么不试试看。   苏稚杳窝在他身前没有动,紧张得蜷起手指,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幸亏这人还算绅士,没有当即拎开她。   一个能果断送自己父亲去吃贪污受贿的牢饭,手起刀落肃清内部羽翼,又在短短两年间用强硬无情的手段收拾得贺氏高层那群老狐狸无计可施的人,他的手腕轻易掰不动。   贺司屿这样的资本家,情绪失控的时候几乎没有,有也不会失了分寸。   所以苏稚杳知道,背后那男子再声嘶力竭,都用不着、也轮不到她废话求情。   时间过去一两分钟,也许更久,久到几乎没任何声响了,苏稚杳压在耳边的手才慢慢滑下去,捏住一点他外套的下摆,很轻地扯了两下。   抬头时,贺司屿正低眸看下来,黑沉沉的眼睛攫住她,不冷不热的,倒也不含刚才要收拾人时的那股狠劲。   “结束了吗……”苏稚杳对上他的目光,这副受到惊吓后的柔弱样子一半真一半虚。   贺司屿细了细眸。   她有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内勾外翘的眼型好似勾着欲,双瞳却又接近浅奶栗色,很水润,矛盾地泛着不谙世事的纯净。   乍一看是故作心机,再回品又会感觉是误会,她的眼神好像再寻常不过。   两年时间,容貌长开了,褪去部分少女青涩,多出了纤丽的气质,但审时度势的机灵劲一成没变。   尤其这扮乖的本事,见长。   不过贺司屿还算受用。   他最讨厌愚蠢的菩萨心肠,特别是本就自身难保的人。   贺司屿轻一挥手,保镖撤去桎梏,男子筋骨连跪直的支力都没有,一下往前趴摔在地。   “老大……”他颤巍巍地伸手,想去抓他的裤腿,却分明隔着老远。   而贺司屿只是冷眼俯视:“省着力气爬去医院,你这胳膊兴许还能接上。”   话落,他薄情转身。   背后男子虚弱的声音,竟是染上几分悔恨的哭腔:“我该死……我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账……老大,我对不住你……”   “信任只有一次。”贺司屿嗓音压得很低,眼底积满戾气:“罗祈,你清楚。”   他气息阴沉,每一个字都发了狠。   “我最恨被人利用!”   再无转圜余地,贺司屿径自迈开长腿,恩断义绝的背影让人绝望。   可惜最后那句话,苏稚杳当时不明白。   因为他们习惯性说的是粤语。   贺司屿不一会儿就走远了,苏稚杳来不及思考,忙不迭追上去。   那辆黑曜布加迪商务正好驶到面前。   保镖替他拉开后座车门,贺司屿刚要坐进去,微顿之下想起什么。   一回眸,就见那姑娘跟在他后面两步远。   双手纤白,揪着一寸身前的浅藕色围巾,下巴陷在毛绒领子里,站得拘谨,瞧着乖乖的。   可能是答应过Zane要关照她,也可能有其他道不明的原因,贺司屿停住,回过身面向她,等她自己说出目的。   见他没丢下她一走了之,苏稚杳舒口气,紧攥的指尖微微放松,眉眼舒展开,荡漾着她百试百灵的笑容:“御章府,你顺路吗?”   她一笑,桃花眼就弯了起来,带出下眼的卧蚕,格外好看。   贺司屿多端详了她两眼。   “我想回家……”   苏稚杳声音逐渐放低,眨巴两下眼睛,就差合上两只小爪子,学猫咪朝他拜托拜托了。   贺司屿依旧面无表情,等她使完招,他一言不发绕过车身,坐进了后座另一边。   而她面前的车门还开着。   这是同意捎她一程了?   苏稚杳出乎意料愣一下,怕他反悔,想也不想跟着坐上了他的车。   她感觉自己当时就是古西方神话里,出卖灵魂,和撒旦完成交易的浮士德。   布加迪驶出地下车库,涌入茫茫车流。   果然又下起雪了,银色雪粒细细碎碎,夜色中,和平大院渐渐远去,直到望不见了,苏稚杳才收回窗外的视线,坐端正。   她不声不响就走了,要不要报平安呢……   苏稚杳是十足的路盲,苏柏虽有私心但疼她也是真的,不吝开销,出行专机接送,行程都有助理负责,出门上车,落地下车,她连驾照都没考的必要。   所以车子一路开上高架桥,她都不认得是不是开往御章府的方向。   不过苏稚杳倒没什么怕的,毕竟贺司屿也不缺卖她的钱。   就是他心情阴翳,座椅之间隔着扶手,苏稚杳还是能感受到他周身的低气压,冷冽得把空气都冻住。   全球限量的高定商务车空间宽敞,内饰豪华,坐着很舒服,可偏偏收音机都不开,寂静得可怕,苏稚杳都找不到套近乎的机会。   她往左边偷看一眼。   男人双手交叠,搭着腿,阖目靠在椅背,脸色自停车场起就不太好。   苏稚杳不敢妄自打扰。   西幻故事里说,想和魔鬼签订契约,就绝对不能惹魔鬼生气。   她深以为然,小心翼翼。   好在没持续太久,副驾驶座的徐特助出声打破了这凉飕飕的氛围:“先生。”   某人吐出一个字:“讲。”   “盛先生今晚来过电话,说是您有空的话,替他出席一下周四的慈善拍卖。”徐特助如实道。   贺司屿依旧闭着目,语气淡然:“有想要的拍品,他还能拿不下?需要我出面?”   徐特助回答:“这……我不太清楚。”   这边,苏稚杳在心里犯嘀咕。   承认他的粤语很好听,让人怦然心动,可就不能说普通话吗?   插不上话,她还怎么搭讪。   何况从前都是人家往她身上贴,主动勾搭男人这种事,她一点儿也做不来。   “……咳,可以听音乐吗?”   一个温柔清润的声音很轻地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试探,凑进他们的对话。   徐特助下意识回头观察贺司屿的神情,没见他不耐烦,才问:“苏小姐想听什么?”   苏稚杳沉吟,思索道:“《Alice》吧,就是那个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   说着说着,还虚头巴脑地叹了口气。   徐特助懵住。   这一声颇为无奈的叹息,让他感觉到这姑娘好像是在内涵什么,但不得要领。   贺司屿缓缓掀开眼皮,侧过去一眼。   留意到他在看自己,苏稚杳抿唇笑笑,稍显稚拙地和他搭话:“你们平时聊天也这样吗,不习惯说普通话?”   贺司屿侧着左窗的光,阴影里的侧脸轮廓更显立体,他始终不语,就只是淡淡斜视她。   “我不太懂粤语,听得有点儿晕……”   苏稚杳瞧着他,向他传达眼色,你看看我迷茫的样子,像不像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   车子下高架,驶过红绿灯口,外面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变幻,照亮的那瞬,苏稚杳看清了他的眼神。   毫无情绪,也因此更怵人,他目光仿佛是有实质,一投过来,抽得人皮开肉绽。   警告似的,再废话就丢她下车。   四面嘟嘟的喇叭声打断思绪,苏稚杳心悸了下,嘴边的话倏地一个拐弯:“晕可能是我困了。”   她笑着躲开视线,不敢再和他对视。   这人这么帅,却又这么可怕。   早知道不如直白说,现在好了,他都没懂她什么意思,显得她很憨。   苏稚杳心怦怦跳,好像经历了一波力量悬殊的交手,车内暖气又开得特别足,她感觉自己的脸蛋热烘烘的,手心都冒了层细细的汗。   扯松围巾,不见效,鼻息暖得她逐渐缺氧。   苏稚杳捏着呢大衣的厚领子,受家教原因,她踌躇不定,悄悄瞅他一眼,扭回去,过几秒又瞅他一眼。   “看上瘾了?”贺司屿突然出声,本就冷淡的音色勾着点不悦。   被抓包,苏稚杳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下,瓮声瓮气地说:“我、我想脱衣服。”   “热……”她特别小声,听着还挺可怜。   贺司屿微蹙了下眉。   脱个外套还要征求他意见,不知道的以为她是要在这里献身,脱给他看。   贺司屿双手交叠搭在腿上,视线转向窗外,嗓音淡淡的,面上几乎没有情绪。   “脱。”   这个字,氛围莫名微妙起来,明明一清二白,空气却一下被暖烫出几分暧昧。   苏稚杳也多此一举地背过去,把厚重的外套脱了下来,抱在怀里,顿时舒服多了。   事到临头,她忽然怯场,于是故作随意岔开话,朝副驾驶问了句:“请问有湿巾吗?”   徐特助回神,向她确认:“您是要湿巾吗?”   苏稚杳轻声:“嗯,鞋子脏了。”   “噢,有的。”徐特助不怠慢,立刻从中央储物箱取出一包湿纸巾,递给后座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给您。”   苏稚杳接过来,温声:“怎么称呼你。”   “我叫徐界,是贺先生的行政特助。”徐界自我介绍。   苏稚杳笑起来:“谢谢你徐特助。”   “您太客气了。”徐界回了个笑,心想传闻不假,这位苏小姐还真是上流圈里少见的漂亮有教养,但没架子。   苏稚杳弯下腰,用叠起的湿巾轻拭过小羊皮长靴,很耐心地擦了四五遍,仔细到一点污垢都不能有,完事后起身,又抽出张新的,精致地将手指一根根从指缝到甲盖都擦干净。   这双弹钢琴的手骨瓷肉匀,白嫩得好像再稍微用力一点就会擦破皮。   最后,苏稚杳用干净的那面纸朝外,把用过的湿巾都整齐包住。   徐界很有眼力见,反身去接她手里预备下车再扔的纸团:“您给我吧。”   “麻烦了。”苏稚杳礼貌笑,没客气。   “应该的。”   贺司屿不太走心地观察了她一会儿,只觉得女孩子小事情真多。   没再管她,他取出手机,亲自回了通电话。   “贺老板,跟人妹妹在一块儿,还舍得回我电话,这么不解风情呢?”对面的人促狭,一口京片子懒腔懒调。   “妹妹?”贺司屿漫不经心应着,随意瞥了眼身侧。   一听他说的是普通话,电话那端的声音也若有若无,苏稚杳顿时提神,悄悄竖起耳朵听。   “刚在和平大院陪老婆吃饭,看见你车了。”电话里盛三调侃,静两秒,再耐人寻味问他:“没事儿吧?”   知道他是在问罗祈的事,贺司屿睫毛半遮着黑沉沉的眼睛:“无名小卒,不值得当回事。”   盛三笑了声,没再问。   对方大约是在抽烟,呼出一口气,懒洋洋说道:“周四大剧院,那对粉钻你可得帮我拍下了。”   贺司屿轻哂:“我很闲?”   “贺老板这不是还欠着我人情么?”盛三有恃无恐,徐徐笑道:“小姑娘欢心给你讨到了,你帮我讨讨老婆欢心,不过分吧?”   他说自己那天没空,得陪老婆度假去,又说,情趣这玩意儿你这种万年单身的老男人不懂。   贺司屿舌尖抵牙,直接给他挂了。   “你要去大剧院的拍卖会吗?”   耳畔有个很轻的声音,语气小心打探,揉在夜色里,像枕边人的呢喃。   贺司屿顿了下,回视她。   那晚她妆容很淡,夜里更柔和,耳鬓一缕括弧碎发垂到下巴,扮巧卖乖时,很显单纯稚气。   “怎么?”贺司屿还算有耐心。   短短两字却让苏稚杳觉得他语气不善,小幅度地摇了好几下头,轻轻讪笑:“不小心听到你的电话,猜的。”   看她没什么要再说的,贺司屿靠回去,闭目养神,当她不存在。   苏稚杳抿抿唇,略感受挫。   装乖这招怎么不好使了,他可别是个爱无能吧……   苏稚杳腹诽,托腮倚到窗边,见车子驶进一条陌生又荒凉的胡同,她怔愣片刻,小声疑问:“这是去御章府的路吗?”   只听男人凉凉道:“现在才问,晚了。”   苏稚杳惊诧回头,他倒还在慵然小憩。   后知后觉到情况不太对劲,几秒间苏稚杳已在脑中浮想出千万种可能性,就只是撞见他收拾下属,至于杀人灭口吗?   想了想,他好像也不是干不出这事儿。   苏稚杳心沉下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我不会说出去的……而且、而且他也没生命危险……”   她咬住下唇,拖着无辜的尾音,一面直觉他在吓唬自己,一面又难免担忧会错意,心脏忐忑得七上八下。   “贺司屿。”   “贺司屿……”   耳边絮语不停,吵得他不得安生,贺司屿鼻息透出一声不耐,睁开眼,扭过头,右肘倚到扶手箱,上半身往前倾,高大的黑影山倾般压向她,挡住了车窗外重现的灯火通明。   这回是正面,脸对着脸。   低头看住她时,她后缩了下,委屈的表情直直落入他眼底。   “你到家了。”贺司屿停了会儿,凝着她,慢条斯理一字一顿:“爱丽丝小姐。” 第6章 奶盐   他那双漆黑而沉静的眸子近在咫尺。   不过三秒,苏稚杳就被压迫得不敢对视,眼睛飘忽开,下巴抵肩往后瞟。   车窗外是别墅区保卫室正门,古色古香,灯火通亮,汉白玉景观石上用瘦金体刻着“御章府”三个繁体鎏金大字。   还真到家了……   苏稚杳慢吞吞回眸。   不能赖她不识路,谁让京市有名胡同三百六,无名胡同赛牛毛。   她花了点时间回味男人那声淡沉的“爱丽丝小姐”,感觉他的意思趋近于你可以离开我这个毫无逻辑的兔子洞,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所以他明明懂,就是没想搭理她。   苏稚杳在心里埋怨了他那么一下,又因刚刚的乌龙有些难为情,浅浅笑说:“谢谢你送我回家……”   贺司屿没说话,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面不改色靠回椅背。   连声“嗯”都没有。   苏稚杳没被人这么冷落过,抿起嘴唇,刚作罢准备下车,前座响起徐界的询问:“先生,不如给苏小姐一把伞吧?外头雪下大了。”   望出去,白雪纷纷似柳絮。   这场雪确实在不知不觉间越下越大。   苏稚杳眸光转动,伸出去的手悄悄收回来,再回头,入目是他半个后脑勺。   他面向左窗,拇指压在腮边,另外的指尖抵额,支靠在那儿没事人似的,看不见表情,也不晓得听没听见。   苏稚杳觑他一眼,用无辜的语气小声说:“不用麻烦,淋会儿雪没关系的……”   一听这温糯的声音,就知道是个经不起风吹的柔弱小公主。   徐界于心不忍,在等自家上司表态。   而某人可谓是惜字如金,沉默两三秒,只随意扬了下手。   这是允许了。   徐界会意,下车到后备箱取出那把黑色大伞,撑到苏稚杳这边为她拉开车门,等她下车后,他将伞递过去。   “伞有些沉,您拿稳。”   “谢谢。”苏稚杳压住上翘的嘴角,双手握住伞柄接过,待徐界合上车门,她状似不经意问道:“周四他会在大剧院吗?我还伞。”   徐界迟疑短瞬,到底还是答了她话:“看情况应该会在,不过一把伞,先生肯定不用您特意归还。”   苏稚杳笑意略深:“要还的。”   回到家,苏稚杳随手把伞收进玄关处的架子里,而后径直回了房间。   手机充上电一开机,就弹出好几通未接电话和微信消息,有程觉的,也有苏柏的。   爸爸:【别离开太久,早点回来】   程觉:【乖乖,你爸脸色不好了,速归!】   程觉:【看你今儿都没胃口,是不是生病了难受?我先送你回家好了,在哪儿呢,我过去找你】   ……   程觉:【手机怎么关机了?】   苏稚杳头疼,整个人陷进躺椅里。   要如何解释自己原本只是想逃避鸿门宴,结果偶遇贺司屿,为勾搭还跟他走了这件事?   快速思考之后,苏稚杳给苏柏回了电话,借早准备好的说辞,告诉他自己已经在家,手机没电,人不太舒服,碰见熟人就搭车先回去了。佚?   苏柏免不了训她两句,说今晚程家人是专程为她来的,她简直不像话,好歹先告辞。   苏稚杳没吭声,很想问问他,就这么急着嫁她出去,跟古时候的卖女求荣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卡在喉咙里,几欲脱口。   “回都回了,这次就算了,你好好休息,还是不舒服就说,我们及时去医院。”苏柏一句关心,她话又压了回去。   应付过去后,苏稚杳马上打电话给小茸:“我记得之前有收到一个慈善拍卖会的邀请,具体是哪个?”   “我查查!”一分钟后,小茸细细念道:“是中法双行联办的高端珠宝慈善拍卖会,在大剧院,周四晚上。”   “据说展品收藏价值很高,受邀嘉宾也都是各界名流,公司当时替你应下邀请函,本意是想你拓宽人脉,但杳杳你不想去,公司又婉拒了。”小茸跟她说明前因后果。   苏稚杳不假思索:“周四派车接我。”   “诶?”小茸发出疑惑:“杳杳你是答应出席了吗?怎么突然高兴去了?”   “有想交的朋友。”   “哇,谁的魅力这么大?”   “贺司屿。”   “……”   电话那端死寂了半分钟之久,传出小茸灵魂出窍般放空的声音:“加油。”   “嗯?”苏稚杳不知所以。   小茸视死如归地叹出一口气:“助力每一个不知死活的梦想!”   “……”   尽管谣言都在传,接近贺司屿无异于寻死,但苏稚杳偏不信邪:“他真有那么难搞?不都是碳基生物。”   “杳杳,你是被男色冲昏头了吗?”   “当然不是。”苏稚杳矢口否认,话一出口,脑中逐渐显现出那张冷峻迷人的浓颜。   缄默片刻。   “……不完全是。”她温温吞吞补了句。   小茸心照不宣地删去了“不完全”三个字,苦口婆心帮她分析:“好,就算你只是单纯欣赏他,可是杳杳,这位大佬大你没有十岁也有八.九了,有没有可能,你俩有代沟?”   苏稚杳被问住了。   默默回想贺司屿那目中无人的冷酷样子……   “我开玩笑你还信了,真笨。”苏稚杳立刻给自己搭了个台阶下,丢下一句睡了晚安,结束通话,徒留小茸独自在那头迷惑。   手机刚从耳边放下,就看到名媛群里有艾特她的消息,点进去,看到几张图。   是那帮少爷们的群聊天截图。   程觉:【@所有人今儿晚上是哪个孙子越我线送杳杳回家了?上赶着找死呢!】   【怎么了这是?有人碰杳妹了?】   【谁特么活不耐烦了?不晓得杳妹是咱罩着的?】   【哥几个约小貂蝉,那肯定得先跟你通气儿啊,觉哥你放心,不是群里的兄弟】   【就说圈儿里除了盛三哥和港区那位贺老板,敢跟咱们作对的没谁了吧,这哥们胆儿挺肥啊】   ……   程觉:【去,翻遍京城也得给我把这人找出来,抢我女人,老子要他好看!】   大小姐们问这是什么情况。   苏稚杳看完截图,无语回复说不清楚,又想,他们这么出言不逊,最好是多烧几炷高香,祈祷别被贺司屿知道。   两小时后,苏稚杳洗完澡,点上香薰,慢悠悠做完全身护肤,最后抱着奥地利最顶尖的女钢琴大师Saria乐谱集,窝在躺椅里看到犯困,才钻进温暖的被窝。   闭上眼,她开始思考和某人的代沟问题,想到那天他以长辈的身份,称呼程觉为小朋友,是否意味着在他那儿,她也就是个小丫头片子?   压根没当她是成年女人,所以饭局才没为难她,本着人道主义今晚捎她回家?   苏稚杳懊恼地翻了身。   程家和她爸爸有过共识,借合约压着她,但程氏当年发家靠的是贺老爷子扶持,半壁生意网都得跨过贺氏这道门槛,可以说贺氏弹弹手指,都能直接冲击到程氏集团多项核心研发,结果是致命的。   苏稚杳清楚,作为贺氏如今的掌权者,只要贺司屿出面,程氏肯定乖乖放她离开,到时她爸爸有任何意见都没用,两亿违约金不过噱头。   可眼下,贺司屿都不搭理她,看她跟看三岁小孩儿一样,想和他交情深到那地步,简直是天方夜谭。   苏稚杳皱着眉头,迷迷糊糊地思考。   她得想想办法……   只顾着攻略贺司屿这个无情的男人,停车场被跟踪的事,苏稚杳完全抛忘于脑后。   周四晚,京市大剧院。   流线型设计的歌剧厅被布置成拍卖会现场,宝石红剧院椅丽嘉有千百张,天地排灯全部亮起,照得□□高敞华贵,富丽堂皇。   今夜这场拍卖会不同寻常,出于慈善目的,且由中法顶级拍卖行联合举办,故而受邀嘉宾基本都是亲自到场,而非委托。   毕竟是提升个人或企业形象和知名度的好机缘。   苏稚杳被工作人员迎入拍卖厅时,毫不意外看见立于休息区的苏漫露。   她端着高脚杯,与几个事业有成的多金老总围聚一处,言笑晏晏,绯色亮片紧身吊带裙性感又张扬。   如有感应,苏漫露目光越过来往宾客,和她遥遥一触,诧异了瞬她的出现。   苏稚杳就没想过装装样子,无视她,兀自踩着小高跟往自己的坐席去。   这两人不对付,在圈子里是公认的事实。   名媛圈也自然而然分成了两拨,主要的一头吹捧着苏稚杳,到底她是苏家亲生女,大小姐们都排异,对出身看得重,谁乐意巴结一个继女自降身价。   而另外那小部分,有妒忌苏稚杳的,也有和她渊源深的,逆反心理强,和苏漫露走得近情理之中。   苏稚杳今晚的妆容比以往都要明艳,一身长袖丝绒小黑裙,更显得腰细腿长,红心耳坠,微卷长发用黑丝结带半束着,加之她自身的体态,十分优雅贵气。   再耀眼的灯光都夺不走她醒目的存在感。   那群嫣然谈笑的大小姐们一下就注意到了她,瞬间众星捧月地围过去。   “好久不见杳杳!”   “亲爱的,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杳杳,轻熟风太适合你了,这条小黑裙是不是今年Matteo秀场的秋冬新款?真的好美!”   ……   如此场面,苏稚杳已是游刃有余,带着她那动人心弦的招牌微笑,点头回应。   “我说这儿突然这么热闹,原来是苏小姐来了。”一道阴阳怪气的女声不合时宜插.入。   众人相继回头。   眼前的人穿抹胸小礼服,抱着胳膊,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她。   苏稚杳辨认了下面前这张被玻尿酸填充饱满的脸,隐约想起她的名字。   童茉。   苏稚杳对她印象不深,只记得是程觉的风流债。   简单来说就是,童茉曾大胆告白程觉,程大少爷却当众拒绝了,并扬言一日不追到小貂蝉,便一日不玩儿最爱的赛车,童茉为此丢尽脸面。   从此,童大小姐私下没少诋毁苏稚杳,甚至暗戳戳刁难她多回,买黑稿散播谣言都是常有的。   何况前几日,程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在圈里早已不是秘密。   看来今晚她又要来事儿了。   苏稚杳笑而不语,静待她把戏。   “苏小姐是相中哪件珠宝了?”童茉作出随意聊天的姿态。   苏稚杳指尖虚碰下巴,思忖片刻,看似很认真地回答:“唔……那条鸽血红宝石项链我很想要,姐姐们不和我争吧?”   女眷们不约而同笑起来,表示只要她喜欢就是她的。   不出所料,童茉语气为难地说:“这可怎么办,我想要的也是那条项链……”   “这有什么,竞买就是各凭本事,做慈善嘛,多花点钱也没关系。”苏稚杳笑意盈盈,仿佛已经势在必得:“童小姐不要记仇就好。”   童茉弯唇:“不会。”   不多时,拍卖会正式开始,嘉宾们皆按位置入座。   苏稚杳坐在首排,左右没瞧见,又频频往后张望,都没看到贺司屿的身影。   他不来了吗?   枉她今晚特意打扮……   现场气氛热烈,竞拍不知不觉进度过半。   “八百五十万要加吗?”   “九百万,九百二十万回到场内中区。”   “九百五十万!一千万!”   “一千万第一次……”   苏稚杳有些失望,低着头,兴致缺缺地玩着手里的竞价牌,拍卖师立体音环绕的沉稳声音都隔绝耳外。   右眼余光有人坐下。   苏稚杳倏地抬头,满眼的期待又慢慢淡去:“怎么是你?”   “见到我不高兴?我可是一听说你在,就赶紧过来陪了。”程觉凑近她:“那晚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害我好找,坐谁车回家了?”   苏稚杳别过脸。   程觉没追问,天都翻过来了他也没查出那人是谁,或许是他误会了,且当下氛围让他神情愉快:“乖乖,别干坐着,喜欢就拍,我的卡都给你刷。”   苏稚杳不搭腔,往左边挪了些。   她已经能想象此刻童茉在后面飞刀片的眼神了。   “第二十件拍品……缅甸无烧鸽血红宝石项链,红宝石配钻共达十克拉,线圈纯白金构造……”   屏幕展示出拍品的品质鉴定图,拍卖师一口英语流利,介绍后报价:“我们的起拍价是一千两百万!”   到东西了,苏稚杳终于举起竞价牌。   “一千五百万!”   “两千万!”   ……   “三千两百万!”   由于事先得知苏稚杳想要,现场参与的不多,渐渐全都退出竞价,只有童茉紧追不舍。   “三千两百万还有要加价的吗?“拍卖师望一圈竞拍席:“童茉小姐出价到三千五百万!”   苏稚杳漫不经心举牌,比了个手势。   拍卖师会意扬声:“四千万!来自苏稚杳小姐的出价!四千万!”   童茉不服输,跟着举牌最低加价。   苏稚杳寸步不让,再次跳跃式刷新价格到五千万,引得全场唏嘘。   这颗鸽血红宝石品质虽好,但涨到五千万未免过于冤大头……   话都放出去了,童茉不可能在这节骨眼上认输,尤其程觉的出现,她高低也得压苏稚杳一头。   童茉不停追着苏稚杳举牌。   苏稚杳逐渐放慢加价节奏,像是很想要但对价格犹豫,每当童茉以为她打退堂鼓时,她又看似不死心地最后一刻再追加一手,连程觉都没疑心,只当她是超过心理价位,安抚她放心举,苏稚杳也就顺势做出恭敬不如从命的样子。   “现在价格来到苏稚杳小姐的九千万!”   现场诸位都惊呆了,童茉却还不见清醒,看见这两人亲密耳语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头脑一热,狠狠举高了竞价牌。   “一亿!”拍卖师都受到震撼:“童茉小姐出价到一亿!苏小姐还要加吗?”   苏稚杳坐在那儿,不再造作。   连程觉这纨绔少爷都不理解一颗鸽血红宝石居然出到一亿,回头看了童茉一眼,心想她真是个傻的。   “一亿一次,一亿两次,一亿最后一次!”随着拍卖师落槌成交,全场响起佩服而热烈的掌声。   苏稚杳慢悠悠转过身,鼓着掌恭喜童茉。   童茉因这一亿成为场内焦点,她一脸得意,原想朝苏稚杳炫耀笑笑,却瞟见她嘴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下,童茉察觉不太对劲,懵着,犹在状况外。   没人发现苏稚杳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她若无其事,准备坐正回去时,突然扫见第五排那张熟悉的面孔。   苏稚杳一下愣住。   贺司屿不知何时到场了,他没按位置,而是自己拣了个清静的地儿坐,搭着腿,双手交叠,坐姿慵懒矜贵。   “贺司屿?那是贺司屿吗!”   “是!他居然来了……”   “这脸这身材,天呐,太难顶了!书里都不敢这么写……快挡挡,我偷拍一张!”   四周私语声重重。   他什么时候到的?   苏稚杳回过神,迅速整理头绪。   他这样的人,拍卖会接近尾声才现身,绝非无故,一定是有非要不可的拍品……   “我们的1071号拍品,来自阿盖尔的GRAFF稀世粉钻一对,FL净度无荧光,达二十克拉……六千万起拍!”   “六千两百万!”   “六千五百万!”   “七千万!”   ……   在场都识货,这对粉钻是真正意义上的典藏级别,起拍价最高,竞买人并驱争先,是最为激烈的一轮,程觉也参与了,说是要博美人一笑。   不过短短一分钟,价格追风逐电,刷新到了八千五百万。   拍卖师话落,环顾席座,忽见那个岿然不动的男人终于信手举牌,打了个手势,拍卖师一惊之下立刻道:“一亿!贺司屿先生出价一亿!”   贺司屿的名字一出,刹那间气流冰封,大厅的喧声一秒静止,稀稀落落有倒抽凉气的声音。   所有人齐齐看向那个低调坐于五排的男人,这会儿才都发现了他的到来。   没人想得罪港区的这位,他出价了,于是参与者都自觉退出,不再往上顶。   程觉无疑也不敢和贺司屿争,他低咳,小声说:“乖乖,我这位贺……贺叔,你也知道,咱惹不起,给你拍下件好不好?”   苏稚杳全没在意程觉的话。   当时,一个念头在她脑中起此彼伏,在拍卖师喊到“一亿最后一次”的刹那,她提了口气,倏地举牌。 第7章 奶盐   苏稚杳的竞价牌一举,全场震惊。   程觉瞠目,想拦都来不及。   现场有几秒的鸦雀无声,拍卖师本着职业操守,冷静问道:“一亿一千万,苏稚杳小姐确定吗?”   背后的问题其实是,你确定要和这位大boss抬杠吗?年纪轻轻,别想不开。   苏稚杳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笑容。   拍卖师暗自咽口水,望向贺司屿的方向,大佬沉着脸,应该也没想到会有人胆大包天竞他的价,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   “一亿一千万,贺先生要加吗?”   拍卖师试探问了句,见贺大佬神情冷淡,虚抬了下手示意继续,拍卖师即刻出声:“一亿两千万!”   苏稚杳没片刻犹豫,不依不饶再举牌。   拍卖师被她吓得不轻,后背直冒冷汗,心想姑奶奶活着不好吗,面上依旧竭力保持沉着:“苏稚杳小姐出价一亿三千万!”   贺司屿皱了下眉,斜眸看向首排,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半个脑袋,微卷长发黑丝宽带系结。   这姑娘果然是存心在跟他杠。   是那天没送她回家还是没借她伞,她究竟还有什么不满?   徐界立于一旁,沉吟许久,隐晦地帮苏稚杳找补:“苏小姐似乎……也很喜欢这对粉钻。”   贺司屿眉头冷硬拧着。   徐界察言观色,只能心里为苏稚杳捏把汗,立场回归客观:“不过您答应了盛先生,价格再高些,苏小姐应该就会知难而退,就是有点让苏小姐难堪……”   太不给人家女孩子面子了。   但自家老板本就不是个怜香惜玉的,真要杠起来,他把苏氏竞破产都不是稀奇事,今晚过后,苏稚杳免不了沦为圈中笑料,可惜了,多乖一小姑娘……徐界已经开始心疼她。   贺司屿抿着薄唇,闭目不语。   见他沉默了,拍卖师报了遍当前价格,问他是否再加。   在场没人怀疑贺司屿会有得不到手的东西,这对粉钻非他莫属,结果拍卖师一拍,贺司屿靠着没动,二拍,他也没动,最后一拍落槌,在拍卖师一声“粉钻归属苏稚杳小姐”中,众人目瞪口呆。   不可思议贺司屿竟然让步了。   随后都认为苏稚杳要完。   程觉抓耳挠腮,也觉得苏稚杳这下惹上事,要死定了,硬着头皮说:“乖乖,结束你先走,问就说是我让你叫的价,我找贺叔给你求情去。”   这声叔叔叫得还挺顺口。   苏稚杳敷衍笑了下,说不用,起身独自前往洗手间。   她刻意去到音乐厅那边的洗手间,音乐厅今夜未开放,离得远,附近无人。   苏稚杳在镜子前整理仪容,故意拖了好一会儿才出去。   走过音乐厅外的长廊,果真遇见了徐界。   苏稚杳心放下一半,悄悄吐口气,莞尔着迎面走过去:“徐特助,好巧。”   “苏小姐,我在等您。”徐界彬彬有礼。   苏稚杳明知故问:“有什么事吗?”   徐界温和答道:“如果您方便的话,先生想请您喝个茶。”   苏稚杳没压抑唇边的弧度,任它扬起来:“刚好有空,在哪儿?”   “您这边请。”   徐界领她到剧院顶层的独立会客室,推开实木屏风门,抬手请她入内,自己守在门口。   经过沙发,苏稚杳看到了他。   他背身立于落地窗前,双手抄在裤袋,外套没穿,里面是深色西服马甲,白衬衫依旧佩戴了袖箍,身形挺阔有型,窗外深邃的雪夜衬得他人也散发着冷意。   听见动静,贺司屿侧过脸,跟着转身。   他眼尾一点浅咖色泪痣,出尘的面庞神色平静,但那双眼睛总是自带很强的压迫感,一被他凝视,苏稚杳顿时不敢再往前走。   苏稚杳目光躲开,摸摸头发,轻咳。   皮鞋踏在瓷砖,一声一声,徐徐靠近。   苏稚杳心跟着跳重了,这情境恍然相似,她心理有阴影,本能后退两三步,背倏而抵到墙。   男人逼近至她面前半步,才慢悠悠停住,没说话,只居高临下,目光沉沉笼着她。   苏稚杳逐渐心虚,双手背到后腰,收着下巴嗫嚅:“……你找我?”   贺司屿不玩迂回那套,坦言:“开个价,东西我要了。”   果不其然,他今晚是为那对粉钻而来,她猜对了。   “GRAFF的粉钻吗?”苏稚杳问。   他不言语,默认。   苏稚杳觑他一眼,装傻充愣:“既然想要,你怎么当时不追价了呢?”   贺司屿静静看着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假如他不罢手,今晚她就是人物两空。   他鼻息透出一丝淡哂,眸子漆黑,凉得好似浸过冰水:“追价,和那条项链一样?这次你又想哄抬到几个亿?”   苏稚杳咯噔了下。   “我不是她,没空陪你玩。”他又说道。   苏稚杳呼吸滞住,心跳渐不平稳。   原来她整蛊童茉,他都看出来了,也知道她都是故意的……可真要算起来,也是童茉挑事在前,她才使坏的。   苏稚杳垂下头,水晶鞋磨磨地面,小声嘀咕:“是她先欺负我的……”   她靠着墙,双手背在身后,踩着小高跟也才到他嘴唇高,模样瞧着还挺委屈,不知道的以为是被他罚站了。   贺司屿没想管女孩儿间的闲事,嗓音淡淡的:“我应该没有欺负过你,苏小姐。”   说来说去,今晚的事确实是她理亏。   但苏稚杳不想认,傲娇地别过脸去:“那你就当我今晚是红桃皇后好了。”   贺司屿垂眸,视野里是她白皙而秀颀的侧颈,带出锁骨线,耳垂上那只扑克元素雕花的红桃心耳坠,随着她动作摇晃。   前几天还是可怜的爱丽丝,今晚就成不可理喻的红桃皇后了。   女孩子的心思真让人费解。   贺司屿暗叹口气。   “谈谈。”他沉住耐心:“两亿,钻石让我,有想要的,我也可以补偿你。”   苏稚杳本来也没想要那对粉钻,别具用心想接近他,所以使了点小伎俩,现在目的达到了,当然是见好就收。   她转瞬露出依顺的笑容:“我可以和你谈……但是贺司屿,你不是说要请我喝茶的吗?”   这间会客室是复式的结构,茶室在二楼。   但喝茶只是交际场上的客气话,贺司屿决策一向利落果断,叫她来是准备三两句话把事情解决,可他没料到,这女孩子这么难缠。   还当真跟他讨茶喝。   她皮肤白净,双唇小但饱满,涂着玫瑰红唇釉,双颊到鼻尖扫过淡淡腮红,配着丝绒黑裙,让这张清纯的桃花面增添了几分柔媚。   一会儿蔫坏,一会儿怂,一会儿委屈巴巴,一会儿又是很乖顺的样子。   好像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而她不管如何,没有什么不该原谅,不然显得他多小心眼。   贺司屿微微蹙眉,还是很有绅士风度地侧过身,抬手示意她上楼。   “我还有个小要求。”苏稚杳轻声说。   贺司屿凝着她,都到这份上了,也不差她再得寸进尺这一步。   “你能把眼镜戴上吗?”苏稚杳瞄他两眼,没几秒就回避开,喃喃道:“你眼神老是这么凶,我害怕……害怕就没法好好谈判。”   贺司屿眯眸,先是感到她无理取闹,再想想又觉得这姑娘的说法有点好笑。   他只是要商量,她倒是想到正经谈判去了。   贺司屿眉骨轻抬,很淡地牵了下唇,低下头,注视她的眼睛。   他逆着水晶灯,身躯在她面前罩落一片阴影,暗光晕出暧昧的色泽。   “娇贵的苏小姐,你拿什么跟我谈判?”   他语调斯理,低音炮轻轻哑哑,光是气场,苏稚杳就知道自己半分敌不过他,此刻,他俯身在眼前,离得近,声音带着电流般,听得她耳朵痒痒的。   苏稚杳咬着一口软调子,适当示弱:“那我是女孩子,你就不能让让我吗?”   “谈判桌上想要对方让步,前提是你的眼神够坚定。”贺司屿云淡风轻地说。   而不是连看他的眼睛都不敢,对视两秒就逃走,只会暴露自己的胆怯。   后半句他没说,只略抬下巴:“请吧。”   他的声音总有种特别的力量,深沉好听,带有令人着迷的颗粒感,每个字都能直达人心底。   苏稚杳莫名感到挫败。   就现在的情形来看,这简直是一场闹剧,在他面前,她就像个丁点儿大的小孩儿,跳起来都打不到他的膝盖。   真是个无情的狗男人。   “哦……”苏稚杳咬着唇,磨磨蹭蹭走向楼梯。   左思右想,又实在不甘心。   走上第一级台阶,迟疑短瞬,苏稚杳心一横,收回那条迈出的腿,蓦然回身,及膝的丝绒裙摆随之旋转,扬起一圈漂亮的弧度。   贺司屿走在她后面,左脚刚踩上一半台阶,谁知她突然退回,他避之不及,皮鞋抵到小高跟,西装裤几乎挨上她裸.露的小腿。   一抬眸,女孩子的脸近在眼前,他鼻息近处瞬间弥漫开一阵浅浅的花调香水味。   两人的身体只隔着很小一段距离,高跟加上台阶,他们高度几近持平,彼此的呼吸也不得不交融在一起。   尤其是女孩儿那双莹润的奶栗色双瞳,正瞬也不瞬地,直勾勾望进他双眸,凑得极近。   她眸光很亮,五官也很出众,好似茫茫雪夜照进一池月光。   贺司屿几不可见地怔了下。   仅仅只是眨眼的功夫,他便就恢复了一贯的冷静,那双深黑的眸子不避不退,直视回去,沉稳而强势地锁住了她。   这回,她眼神不见一丝闪躲,温顺定在他的目光里。   四目相对间,时间被无限拉长。   “是这样吗?”苏稚杳睫毛轻眨,眼底融出笑意时,自然上翘的眼尾隐约带出一抹娇艳。   她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谈判技巧学以致用,柔柔问他:“贺司屿……”   “你可不可以让着我点儿?” 第8章 奶盐   面前的姑娘只有二十的年纪,生日又小,圣诞节,都是年尾巴了。   她是标致的小鹅蛋脸,轮廓线条柔和,皮肤很白,细腻得不见毛孔,接近奶冻吹弹可破,尽管有妆,但完全遮不住幼态,仍不显成熟。   眼睛里总有水光,干干净净地看着你,明知道她怀着一份小心思,偏就是一点刻意的痕迹都找不出。   事实上,在苏稚杳来之前,贺司屿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思,可她一出现就露怯地躲到墙边,低眉顺眼,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他那些不悦突然就无处发作了。   贺司屿面上依旧是不近人情,不过两人呼吸的距离隐秘,他声音随之放低不少。   “我要是没让,那对钻石今晚到不了你手上。”   苏稚杳眼睫微微一颤。   她知道自己玩不过他,叫价时心里是没有底的,可没人给她后退的余地。   古人有气节,说誓不为奴,她也是一类的心情,誓不做价值工具,后辈子交代在一场铜臭的商业联姻里平庸地过去。   苏稚杳时常觉得,周围人都太古怪了。   一边在象牙塔里养着你,给你活着不用拼命的头筹,一边把你往白玉楼里逼,为了活着你又不得不拼命剑走偏锋。   等你落得个半死不活垂死挣扎,他们还要来怪罪你没心肺不懂事。   她今晚放下骄傲,把自己伪装成诱饵一般,摆放在这个处于最高云端的男人面前,明明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却想用这种方式俘获他,都是被这么赶鸭子上架,走投无路。   意料之外的是,贺司屿非但没为难,拍卖会上甚至给足了她面子,没让她下不来台。   在她剑走偏锋的花招里,他是无辜者,苏稚杳多多少少有一点愧疚。   苏稚杳支支吾吾,心虚地冲他笑笑,眼睛弯成一条月牙。   贺司屿看了她几秒,撇走目光,踩在台阶的那条腿放下去,抬手睨了眼腕表:“半小时后我有个电话会议,再杵着,浪费的是你的时间。”   小姑娘短促一声“哦”,忽然善解人意得不行,像是不耽误他工作,扭头就往楼上去,鞋子的细跟踩着木质楼梯哒哒作响。   贺司屿抬眼。   视野里,那道窈窕的身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贺司屿双手揣回裤袋,不紧不慢跟上。   茶室有种侘寂风,极简的深红木,冷淡的磨砂黑灯具,主墙靠着一幅落地水墨画,宽敞到能踢球的空间显得很空,和他的人一样,透着冷感。   一张原木桌,苏稚杳坐在贺司屿对面,双手捧着脸,乖乖等着。   他手指冷白修长,捏住白衬衫袖口,慢悠悠挽起两褶,握着沉重的沸水壶冲淋青釉瓷茶具时,手背蜿蜒至小臂暴露出明显的青筋。   这手,不抓床单可惜了。   苏稚杳转瞬就被自己不正经的思维吓了一跳,都怪美国开放的性文化,待了几年,以至于她经验不足,理论丰富。   她无中生有地低咳一声,偏开脸,玻璃窗望出去,环剧院的人工湖无光无波,映出黑稠的夜幕,和无声的落雪。   “我们每次见面,都是下雪天。”   贺司屿指尖掠过那排装茶叶的瓷罐,挑中一罐上好的毛尖。   没打算回应。   她却突然回过头,对他巧然一笑,惊喜得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贺司屿微顿,想起两年前圣诞,她摔在钢琴边,胳膊哆哆嗦嗦护到身前,狼狈又可怜。   那时也是个大雪夜。   只是这姑娘完全没认出他。   “确实。”贺司屿耐人寻味一句,掀开那只瓷罐的盖子。   苏稚杳目光又被他的手吸引过去。   看清罐子里面透绿的茶叶,她恍然担心起来:“喝这个会失眠吗?都这么晚了……”   苏稚杳声音越来越虚。   要喝茶的是她,怕睡不着的也是她,今晚拍卖会上给他找麻烦的还是她……本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苏稚杳感觉,他的耐心只有最后一丁点了,可能马上因为她这句话用尽,叫人把她架出去。   可不按时睡觉的话,气色会变差的。   苏稚杳悄悄去瞅面前的男人。   他也正好看过来,视线沉沉,黑冷的眸子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给我出去”五个字。   苏稚杳凸了凸下嘴唇,低下头不敢吱声。   她看着倒还挺冤的。   贺司屿睨她片刻,瓷罐清脆一声盖回去,取了那罐法兰西千叶冻干玫瑰,用茶匙拨出几朵到瓷壶里,沸水洗过一遍,再注水静置。   这些他做得讲究,很沉得住气,动作安静优雅,一滴水都没溅出去。   意外地,和她听闻到的那个阴郁矜骄的贺司屿不太一样。   苏稚杳托腮静静看着。   眼前全是他的手和上半身,黑金腕表,素银尾戒,白衬衫,西服马甲……   眸光随他手的轨迹移过去。   他打开后方的木柜,拿出一瓶特供牛奶,看样子是准备给她泡杯玫瑰牛奶茶,助眠。   苏稚杳眼皮跳了下,忙出声:“我……”   贺司屿虎口卡到瓶盖刚要拧,闻声停住,耐心不足地蹙了下眉,撩起眼皮盯住她,用眼神质问她又怎么了。   “我……”苏稚杳温温吞吞半晌,很小声地溢出一句话:“乳糖不耐受。”   喝不了牛奶。   “……”   贺司屿语塞几秒,见她一脸无辜,想想又无从怪罪,他沉着脸,按了下桌旁座机的通话键。   前台接通,女接待生热情的声音响起:“贺先生,您有什么需要?”   “送瓶椰乳上来。”他言简意赅。   那边立刻应道:“好的,您稍等。”   贺司屿断开电话,从柜里翻出两只玻璃杯。   他的迁就和容忍已经超乎了她预料,苏稚杳又生出点过意不去的心情,声音很小地试探:“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啊?”   贺司屿半敛双目,给自己倒了杯七分满的玫瑰花茶:“苏小姐今晚坐在这里和我独处,不就是为了麻烦我么?”   他轻描淡写,话却又很有穿透人心的尖锐。   苏稚杳有种被看破心思的难堪,目光仓促瞥走:“什么、意思……”   贺司屿倒是无所谓她继续装傻充愣。   “我有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听你讲。”他慢慢抿了口茶,嗓音也是慢条斯理的:“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想要的。”   心倏地重重一颤,苏稚杳不由深呼吸。   她拿不准,此刻是不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时机。   前台办事效率很高,没两分钟,椰乳就送到了贺司屿面前。   贺司屿始终是尽在指掌的松弛姿态,不急着听她回答,慢悠悠用奶壶把椰乳煮到最适宜的温度,丢进玫瑰茶包,等茶包溶解出颜色,与椰乳彻底相融。   这么沸沸扬扬的烫手事,到了他手上,竟然可以如此赏心悦目。   苏稚杳投入欣赏之余,突然头脑一热,问出一句傻话:“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答应吗?”   贺司屿很淡地抬了下眼睫,又垂下视线,握起奶壶往另一只空杯中倾倒,在温椰乳注入玻璃杯的声音中说:“苏小姐。”   放下壶,伸出长臂将杯子搁到她眼前。   他云淡风轻道:“我不是慈佛。”   随着呼吸,苏稚杳四周的空气顿时融入一阵醇厚温暖的椰奶香。   她抽回神识,反应到自己刚刚异想天开的胡话。   幸亏没冲动被套出目的,否则徒劳一场。   苏稚杳松口气。   她意识到他似乎对这地方很熟悉,如果不是知道这里是在剧院内部,苏稚杳都要以为自己到了他的地盘。   而且一间茶室,应有尽有,居然连姑娘家爱喝的花茶牛奶都不缺。   苏稚杳决定矜持一下,回到迂回的阵线,脊梁背直直的,若无其事回应:“没有,我就是想问,你经常带女孩子来这里吗?”   “你是第一个。”   苏稚杳愣了下,唇角出其不意地弯起浅浅弧度:“噢。”   贺司屿回答得很随意,不怎么上心,是在拎起茶杯,余光扫见女孩子在笑的时候,他顿了一顿。   “谢谢你,贺司屿。”苏稚杳心情愉悦地端起那杯玫瑰椰奶,总是带着笑。   贺司屿没应声,喝了口花茶,再搁下杯子,双手交叉搭在桌面,叠起腿,人后靠到椅背,慵懒地打量起她。   她教养好,体态也很好,无论怎么坐腰背都是直的,小心捧着温热的玻璃杯,送到唇边小口小口地抿,规规矩矩。   放到古时候,就是那种娇养在闺中,知书达理又单纯的名门闺秀。   见她垂着眼睫,喝得专心,贺司屿没打扰,但也没那闲心让她先喝完,算是给面子等了她两分钟,他才悠悠地言归正传:“苏小姐是不是太冒险了?”   苏稚杳茫然地抬起脸,轻轻“啊”了声。   贺司屿不再跟她兜圈子:“假如那对钻石我今晚要定了,你能怎么办?”   怔片刻,苏稚杳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和她闲聊。   后果苏稚杳肯定考虑过,她叫价不会超过三回合,如果他不让,她就放弃,事后再耍赖皮,控诉他。   大不了就找他哭。   反正目的又不是粉钻,只要有理由见他就好了,再不济,还能还一回伞呢。   当然,实话不能实说。   “找我哭么?”男人淡淡一声。   苏稚杳脊背忽地僵住,惊诧地看过去,怀疑他是不是有读心术。   下一秒,他又替她回答了:“你的表情可以再明显一点。”   “……”   苏稚杳哑了会儿声,突然意识到自己分明是主动的一方,可主动权却不知为何被他掌握着。   她吸口气,放下杯子,竭力管理住表情,认真说道:“我们不是要谈判吗,开始吧。”   贺司屿始终保持着气定神闲的姿态,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你想怎么谈?”   有了前面的小经验,苏稚杳懂得面对他,首先气势不能弱,于是下巴略扬高,起了范儿:“那对粉钻,对你很重要吗?”   “不重要。”他拎起玻璃杯,平静地呷了口茶。   苏稚杳忽地如鲠在喉。   他怎么这样,都不按常理出牌的?   唯一的筹码因他这句话失去了价值,原先准备好的那一套措辞到了嘴边,又不得不咽回去。   “我相信苏小姐也是。”他不慌不忙放下茶杯。   贺司屿给了苏稚杳一些思考的时间,但她还是懵着,哑口无言。   目光掠过她脸,她的反应意料之中。   贺司屿勾勾嘴角:“这样吧,我给苏小姐两个选择。”   苏稚杳看着他,幽幽怨怨的眼神。   “两亿,我买你手里的钻石。”   贺司屿游刃有余地操控着节奏,轻轻挑了下眉:“或者我替你付了竞拍的一亿三千万,作为补偿,我可以额外答应你一个力所能及的要求,譬如……”   他刻意停顿两秒,苏稚杳的注意力不由集中到他的声音,听见他说   “Saria的钢琴私教课。”   苏稚杳先是愣住,以为是自己听错,随后惊呼一声,眼睛像星星点灯一样亮起来:“你认识Saria啊?”   “有点交情。”他淡然地说。   奥地利钢琴大师Saria,被誉为现世纪最惊人的爵士钢琴女艺术家,世界性奖项拿到手软,是苏稚杳多年来唯一视为目标的存在。   只是她已年过百半,如今想听她的现场演奏都难上登天,能请到她辅导钢琴,岂止是有点交情这么简单。   这样的机会摆在面前,对任何一个钢琴生而言,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苏稚杳也避无可避地心动了。   贺司屿手肘撑到太师木椅的扶手上,十指虚合,落在腹部,坦坦然然地坐着:“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拟个合同。”   他的每一句话,乃至每个字,都在把她往破防的边缘推。   苏稚杳险些失去理智答应。   不知不觉又被他占据了上风,苏稚杳温吞:“我的确没那么想要那对钻石,但是……”   “对我开出的条件不满意?”他适时地轻声问。   满意,满意得不得了,可这样的话他们就两清了,苏稚杳清醒地感知到,她绝对会因为今天占了他这么一个大便宜,以后就不会再厚着脸皮接近他。   苏稚杳起初想的很简单。   钻石送给他,让他欠着自己,有相欠,才有理由经常相见,否则凭他的身份,她就是想靠近都难。   可坐对面的是一个商人,而她从始至终都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明白这点的时候,为时已晚。   苏稚杳不是没想过直接开口请他出面,要求程氏解约,可他都说了,他不是慈佛,钻石也不重要,况且程氏和他好歹是有老辈的情分在,她远远不及,想想贺司屿也不可能在两者中选择帮她。   只能稳妥些,彼此熟了再慢慢来。   “苏小姐,我想我已经给出了足够的诚意。”贺司屿静静看着她:“因你叫价而凭空多出的三千万,都是我的额外交易成本,如果你还是不满意……”   他随意摊了下手:“没关系,我尊重你。”   又来了又来了……这话外音分明是,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希望你也识趣。   他修读的是心理经济双博士学位吗?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以压倒性优势拿捏住了她。   苏稚杳被他讲得理亏,没话说了。   料定她今晚做不出决定,没一会儿,贺司屿就站起身,拿起椅背的外套,挂到左臂胳膊上:“我还有工作,苏小姐自便。”   话落,他信步离开。   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苏稚杳一头雾水,坐在那儿不知所以然。   他就走了?丢她一个人在这儿,不要钻石了吗?这就不要了?   一点都不体面。   苏稚杳是被惯到大的,哪里受过这委屈,随即她也有小情绪了,瘪瘪嘴,哼声就走。   不要拉倒!   徐界进到剧院顶层主办公室,将文件放到贺司屿手边后,和他报告情况:“先生,苏小姐已经离开了,看上去……似乎不大高兴。”   贺司屿眼睫低敛,握着钢笔在文件上流畅签字,无关紧要地“嗯”一声。   “需要我再约苏小姐聊聊吗?那对粉钻……”徐界询问他意思。   “不用。”   金丝眼镜后,是一双精明的黑眸,贺司屿耐人深思地说:“她自己会回来。”   苏稚杳一筹莫展地回到御章府,没什么精神,准备回房间早些睡了,意外见苏柏还坐在客厅沙发。   一进屋,苏柏就叫她:“杳杳,你过来。”   原来是在等她。   见父亲神情严肃,苏稚杳隐约猜到情况,八成是苏漫露将她在拍卖会上做的事状告出去了。   苏稚杳走过去:“爸爸。”   “今晚拍卖会,怎么回事?”不出所料,苏柏盘问她,眉头皱得很深。   “我见一对粉钻好看,就拍下了,一亿三千万。”苏稚杳老实交代,怀着合约一事对父亲未解的埋怨,不着痕迹地呛了句:“对不起爸爸,乱花你钱了。”   苏柏脸色垮了一下,压低语气。   “杳杳,钱不是问题,从小到大你想要的,爸爸什么时候不答应过?”   “可你要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何况今晚贺司屿还是替盛三去的,你这一下,两尊大佛全给得罪了!”   苏柏原是想着这回得好好训她一训,一抬头,却见小姑娘垂着脑袋,一声不吭,他欲言又止,终究是没舍得再批评。   最后,苏柏重重叹一口气:“明天,跟我去向贺先生道歉。”   苏稚杳匪夷所思地睁大眼睛。   后知后觉到不对劲。   她临渊窥鱼,一针一线费尽地织起渔网,怎么暗中标记的猎物倒像是成了收网的那个…… 第9章 奶盐   翌日一清早,苏柏就打了好几通电话,疏通不少关系,总算打听到贺司屿上午的行程。   他会在大剧院的办公层。   苏稚杳那时才知道,原来剧院现如今的法定代表人是贺家的老爷子。   昨晚的茶室……还真是他的地盘。   苏柏亲自开车过去。   路上,苏稚杳靠着副驾驶的窗,全程都没说话,当她是认识到错误,后怕了,苏柏趁红灯,伸手拍了拍她头。   “乖,爸爸在,别怕,”苏柏说:“到时杳杳认个错就好,别的爸爸来说。”   久违的温柔语气,让苏稚杳恍了下神。   这样只有两人的单独相处,似乎已经有很久没有过了,那一瞬间恍惚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还是她一个人的父亲。   苏稚杳回过头,眸光略散,没来由地问了声:“爸爸,你还记不记得我最爱吃什么?”   “海盐椰奶雪糕,怎么不记得。”   苏柏失笑,驱车继续往前开:“小时候在港区吃过一回,你就馋上了,你这只小馋猫啊,有次一口气吃了十多支,肚子疼到叫救护车,把你妈妈都吓得……”   话音忽止,苏柏反应过来,没再往下说。   短暂的温馨接近惩罚更多。   苏稚杳喉咙紧了紧:“爸爸,你为什么不要妈妈了?”   “杳杳……”   “就因为妈妈生病了,什么都不记得,你就不爱她了吗?”苏稚杳哽声追问。   她小时候,他们明明那么恩爱,现在呢,两个灵魂漠不相关。   他换了新的爱人,多了一个女儿,在她十岁那年,他有了新家庭,对她的爱也分了出去。   苏柏失声良久,语气放得很柔:“杳杳,爸爸妈妈之间的情况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爸爸妈妈虽然分开了,但我们依然很爱你,你永远都是爸爸最疼爱的女儿。”   最疼爱的女儿。   这几个字在苏稚杳听来,讽刺又可笑。   因为最疼爱,所以给她签卖身契,连解约都不答应,明明知道她不开心。   因为最疼爱,所以要想尽办法劝她联姻,嫁给不喜欢的人。   骗子。   口口声声一生挚爱,却经不住人性的碰撞,一击就碎……她不会再被打动,不会再相信了。   苏稚杳胸口随呼吸长长一个起伏,偏过脸去。   人的感情这么假。   那她就做个自私的坏孩子。   一小时后,剧院茶室。   贺司屿坐在那把太师椅,开完总部会议,合上笔记本,扫了眼腕表后,他拎出一瓶龙舌兰,淡金色酒液倒入雕花玻璃杯中,发出清响。   他抿了口酒,闲适地取出盒中一支雪茄,剪去茄帽,又颇有雅兴地点燃雪松木片扔到烟灰缸里,握着雪茄慢慢转动,均匀受热。   徐界出现在楼梯口,轻叩两下玻璃墙:“先生,苏董带苏小姐过来了,想见您一面。”   “嗯。”   贺司屿抽了口雪茄,慢慢悠悠吐出烟雾。   苏稚杳跟在苏柏身后,被徐界领到茶室。   “坐。”贺司屿磕了磕雪茄灰。   在商圈沉浮几多程,苏柏见过世面,能屈能伸,最善言辞,他清楚这时候不该坐下,只站在那张原木桌对面,双手交握在身前,客气两句,而后直言来意。   苏柏向他表达歉意,说自己女儿年纪还小,不懂事,并非成心给他添堵,请他高抬贵手原谅。   “贺先生,等拍卖方完成交付流程,那对粉钻苏某一定亲自送到您手上。”苏柏诚心说道。   贺司屿搭着腿,握着雪茄后靠到椅背,扯了下唇:“哦?苏小姐舍得割爱了?”   他今天一身的黑,黑色丝质衬衫,黑色西服套装,气质和外面的雪天一样,冷得透心,冰山下的气场使得眼前的情景,形成一个君臣觐见的画面。   对面的男人很淡地笑了一声。   松弛,低哑。   苏稚杳凝眸,对上他饶有兴趣的眼神,而他只是施舍了她一眼,便就耷下眼睫,去抽雪茄。   她的出现,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始料未及。   苏稚杳若有所思,默默捋了遍细枝末节,昨夜那稀里糊涂的思绪一下子豁然开朗。   难怪昨晚他走得那么不带商量,就是因为他算准了,今天她肯定会自己再送上门。   “杳杳。”苏柏低声提醒她认错。   苏稚杳抽回神识,话到嘴边转了好几个来回,心里头没法服气,话锋一转,她问:“我能单独和……贺先生聊几句吗?”   苏柏惊愕:“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你……”   “可以。”贺司屿反握雪茄,慢条斯理放进盛着龙舌兰的酒杯,微微蘸湿烟蒂。   话已至此,苏柏纵使再不放心,也只能眼神示意她不要乱说话,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会客室,留苏稚杳独自在这里。   楼下的门一关响,苏稚杳便开口质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贺司屿含住雪茄那头,混着浓郁的酒味吸了一口,盯着她的眼睛,事不关己地吹呼出气。   一片淡蓝色烟雾朦胧在他们之间,又慢慢消散。   这是默认了。   看他这运筹帷幄的模样,苏稚杳脑中灵光闪过,细思恐极地惊道:“你给我选择,给我开条件,都是在算计我对不对?”   断定她别有用心,不会爽快答应,一来一回勾着她落网,再以退为进,到最后他只需要大度地告诉她,你看,机会我给过你了,是你自己不珍惜,不能怪我。   苏稚杳总算恍悟到眼前的男人有多阴,城府又深又重,他们加起来,简直八百个心眼子。   她负八百,他一千六。   “你怎么这么坏啊!”苏稚杳恼嗔。   她嘴角下沉,鼻子皱起来,那双桃花眼瞪人也不具杀伤力,莹亮的眼瞳削弱了她表情的怄气,突显出更多的委屈。   贺司屿来回品了品她的话,雪茄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烟灰缸上。   这就坏了么?才哪到哪。   “从昨天拍卖会现场到今天,我有没有哪怕一句话损害过苏小姐的利益?”   苏稚杳噎了下:“没有。”   “那怎么能是算计。”贺司屿对上她迷惑的目光,握雪茄的手朝她轻轻一抬:“顶多叫还击。”   “……”   有她算计在先,才有他还击在后。   这是事实,苏稚杳没底气反驳:“那也是打击报复的击。”   话落,他回应了一声很淡的呵笑。   苏稚杳小声嘀咕:“你就是暗算我……”   贺司屿也不和她争论,似笑非笑:“下次再跟人谈判,记得把筹码藏深些,别太实诚。”   苏稚杳从他话里听出了潜台词还不是你自己笨,一问就什么都跟我说了,不阴你阴谁。   她一口气涌到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一张只有巴掌大的脸,两腮恼得泛红,憋屈得像是要被他欺负哭了。   贺司屿瞧了她会儿,被她这么一衬,显得他像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让让她也不是不可以。   免得又要说他无耻,连她这么一个刚到法定结婚年龄的小女孩儿都要算计。   贺司屿右手握着雪茄不紧不慢抽了一口,左手掏出手机,拨出号码,举到耳边,响几声后那端接通。   只听他熟络地用德语回应对方,寒暄了会儿,他说道:“正好,您不妨在中国休假一段时间,顺便借我几节钢琴课,课程费按您的标准算。”   对面不知回答了什么,贺司屿薄唇淡挑:“当然不是我。”   说着,他不经意抬了下眼皮,像是睨了苏稚杳一眼,又好像不是在看她。   “一娇气包。”他懒着腔说。   几分钟后,这通电话结束。   苏稚杳出乎意料他还会德语,听着很标准的样子,而她全程听不懂。   她没在意,依旧满腹跟他算账的心思,抱着不能吃亏的心态,瞅着他,埋怨轻哼:“钻石都给你了,你说的补偿还作不作数了?”   贺司屿手机随手扔到一边:“你还要补偿?”   看来昨晚的条件是没戏了。   怪不得说做人不能贪心,痛失Saria的私教课,苏稚杳深切体会到肠子都悔青了的感觉。   她在心里骂他诡计多端。   反正玩心计不是他的对手,苏稚杳索性耍无赖,别开脸,抱起胳膊:“我被爸爸批评了一晚上,到头来血本无亏,都赖你……”   话音未落,苏稚杳转念一想,要想解除和程氏的经纪合同,还得指望他呢,千万不能一时沉不住,惹他生气,断送自己后路。   苏稚杳不露声色地把小脾气压回去,轻轻顿了下足,双颊微鼓,拖出撒娇的尾音:“我不管,贺司屿,你得请我吃饭”   贺司屿眼底夹杂着一丝端详。   她穿的是牛仔裤,裹着一双细直的长腿,上面一件短绒毛衣,胳膊抬起来,隐隐约约露出一截小蛮腰。   黑亮的头发用一条浅色丝巾编成辫。   这架势和模样,娇蛮得很。   “我不请女孩子吃饭。”贺司屿语气没什么情绪。   苏稚杳没想到他这么无情,上前几步到桌沿,离近他,声音听着委屈兮兮,受挫又很当真地问:“是我不够漂亮,你看不上吗?”   贺司屿不是没被人勾引过,尽管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但暗戳戳向他献媚示好的女人不少,不过像她这样直白的,还是第一个。   他倒是不怎么反感。   “我不单独请女孩子吃饭。”贺司屿着重强调单独这个词,伸手把雪茄横放到玻璃杯上。   不显山不露水:“尤其是你这么小的。”   “为什么?”苏稚杳一点儿都不觉得他们之间的年纪有什么问题。   贺司屿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一个成年男人,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吃饭,会是单纯请客这么简单么?”   “还是说,”他颗粒感的嗓音耐人寻味着:“其实那才是苏小姐想要的。”   他倚靠的坐姿松弛,自下而上凝过去的眼神慵懒,带着三分打量,三分嘲弄。   苏稚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她二十岁了,不是十二岁,对圈子里男女间的风流韵事都懂,今天跟着这个,明天又跟了另一个更位高权重的男人,都是见怪不怪的事。   懂归懂,但做不来。   她没想过这种事有一天会到自己身上,蓄意接近前更没想过,利用他最后指向的结果,可能是一场情.色交易。   目前为止她所有的行为,都完全是在招惹一个不好惹的主儿,而不是在引诱一个有需求的男人。   这不是坏孩子该有的表现。   “我要说是呢?”苏稚杳迎上他黑沉的眼睛,气息压得轻轻的。   贺司屿薄唇很淡地抿了下,安静片刻,再开口,略以长辈的态度:“程家门第居显,在京市分量不轻,那个叫程觉的男孩子,不能让你满意?”   一张原木桌的距离,苏稚杳垂着眼望住他,表情从生涩渐渐变得迷茫。   “有他什么事儿?”苏稚杳越发疑惑。   在他晦明不清的目光下,她刚生出的那点做坏的能耐偃旗息鼓。   她躲开视线,温温吞吞:“那……那就不是。”   沉默良久,贺司屿重新握起雪茄:“我不做亏本买卖。”   不管她是什么目的,他已经给出了拒绝的明确暗示。   苏稚杳失声,一时彷徨。   爱慕她的人占了大半个圈子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苏稚杳自己门儿也清,从前只要她灿烂地笑一笑,就能在千千万的追求者中周旋自如。   偏偏这回遇到个油盐不进的。   苏稚杳咬咬嘴唇,仍是不死心,小声问:“就只是单纯地想约你吃饭,不能吗?”   茶室内一时间静了下来。   横在酒杯上的雪茄还在弥漫着蓝白色淡雾,散发出郁郁的烟香,熏得人头脑微微混乱。   过了会儿,听见男人一声轻描淡写。   “过来。”   苏稚杳猝不及防,讶然看过去。   贺司屿却没在看她,敛着眸,在水晶烟缸里一点点揿灭雪茄,一丝不乱做着自己的事。   他似乎天生有着使人信服的能力,言语举止游刃有余,无论说何话,用何种语气,都让人下意识服从。   等越过桌子,人都走到他身边了,苏稚杳才忽然间反应过来,不明所以。   只抽到一半的雪茄灭了,被他随意丢进烟缸里,贺司屿起身,从坐到站,身躯轻易高过她,在她眼前严严实实落下阴影。   苏稚杳不经意就怂了。   想稍稍退开些,没留神,一屁股跌坐到原木桌上,他散开的西服外套贴近她鼻尖,雪茄淡淡的热咖香和他衣服上的乌木气息交融。   苏稚杳只得闻着,呼吸和心跳加促。   她想把双手抬到身前护一下,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男人漫不经心的嗓音先响起。   “能。”   贺司屿给了她迟到的回答,可有可无地噙着点笑:“不过,苏小姐是想要上Saria的钢琴课呢……”   他张开手臂,掌心落到桌面,撑在她身子两侧,低下头时,额前落下一缕黑色碎发,和漆黑的眸子同时往下,深凝住她。   “还是想要约我出去?” 第10章 奶盐   在他压低身子凑近时,木质清香和古巴雪茄的淡淡烟味,瞬间盈满苏稚杳的鼻息。   男人自身的魄力和山一样倾倒过来,苏稚杳的心情顿时在冷静和急促之间反复横跳。   当时,苏稚杳最先反应的是。   这人又在使坏给她下套了。   什么给她两个选择,肯定还是他的阴谋诡计,就等着她自投罗网。   苏稚杳想着这回不能再上当,摒弃杂念,定定回视他眼睛,柔柔一莞尔:“要你。”   她笑起来总是像一杯酒,散发着醉人的气息,在人眼前晃晃荡荡,风情万种藏不住,偏偏那眼神又纯良得不成样子。   好像世间最难得可贵的机会摆在面前,都不及和他吃饭重要。   四目相视,在无人知晓的瞬间,贺司屿微微屏了下呼吸。   但他已经是阅过千帆的人,这种假话太容易识破,没必要没当真,他只是多凝视了她一会儿,轻哂,缓缓直起身,双手抄进裤袋。   “苏小姐可以回去了。”   “那我们约哪天一起吃饭?”苏稚杳直接和他约时间。   她歪仰着脸,望着他笑:“明天好吗?”   贺司屿神情淡然:“没空。”   苏稚杳嘴角沉了沉,但她很聪明,一点就通,深刻铭记他那句“筹码藏深些,别太实诚”,于是没追着要答案,否则显得她多在意,太殷勤就注定被动。   往原木桌扫一眼,那儿有支钢笔,但没多余的纸,她想也不想地松开头上的丝巾解下,长发柔顺散开,呈微卷的弧度披散在她肩背。   她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是好看的。   或许凌乱的样子在男人眼里会更心动。   苏稚杳拿过钢笔,弯着腰俯身到桌面,在丝巾上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再叠起丝巾,面向他。   她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他西装外套胸前的口袋,将丝巾齐整地塞进去后,用掌心轻轻抚平,隐约感触到他胸肌的结实。   明明是很暧昧的动作,可她抬起脸时,眼底半分冒犯都没有,那双桃花眸清明似水晶,扬起纯净的笑,轻声对他说:“那等你有空,记得打我电话。”   贺司屿垂下眼,先是瞧了眼自己身前口袋露出的那一小截杏白色丝巾,目光再掠到女孩子笑盈盈的脸上。   有几缕不听话的头发,稍显凌乱地弯曲在她颊侧,不自知的风情中带出美感。   贺司屿静静看着她,不欲其乱。   苏稚杳却没和他长久对视,触一眼便错开,笑意不减地哒哒哒小跑向楼梯,人一拐,消失在半面玻璃隔墙后。   以为她走了,贺司屿低头正要抽出那条丝巾,忽地又见她手指攀到墙边,探出脑袋。   “你会给我打电话吧?”苏稚杳躲在墙后,堪堪露出一双半信半疑的眼睛:“可别忘了……”   贺司屿没想占一个小姑娘的便宜,既然要走了她的钻石,该有的补偿也没打算赖。   只是她要的补偿特别,不要钱,不要人情,偏要他请吃饭。   贺司屿惫懒地瞅了她一眼,手落回裤袋,回身踱步向座椅,淡淡敷衍一句:“尽量。”   苏稚杳笑了,心满意足离开。   之后几日,苏稚杳都没接到贺司屿的电话。   倒是童茉冤大头一亿拍下鸽血红宝石项链,和她为粉钻开罪贺司屿还专程被带去道歉这两件事,在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那些天,名媛群里清一色的安慰。   【杳杳没事吧?贺司屿有没有为难你?】   【那晚你突然和他抢粉钻,可吓坏我们了,你是不知道,贺司屿这人空有一副好皮相,骨子里很阴暗的】   【是啊,他连生父都能阴……他父亲原本有个胞弟,二十年前火灾意外死亡,现在好了,他父亲也进去了,贺家父辈就剩个没威胁的贺荣了,瞧这夺权的手段,一般人真做不出来】   【我还听说他亲弟弟就是因为他从小废了条腿,得坐一辈子轮椅呢,不晓得真假,总之我们还是离远了好】   ……   不知有无夸大其词,关于贺司屿的谣言,她们聊得逐渐离谱。   苏稚杳看着这一片片虚假的关心,毫不怀疑假如她真和贺司屿结仇,她们会立刻和她划清界限,独善其身。   她先回复说没事,都解决了,然后旁若无事般揶揄地回:【姐姐们都这么怕他吗,上回你们还说想被他压在身.下呢】   【哎呀,有句话说得好,不怕反派坏,就怕反派长得帅,一米八八身材有型的男人,搁谁不想试试?】   【美得你,梦里想去吧!】   【哈哈哈哈哈……】   大小姐们开始笑闹不停。   有知情者说起童茉:【你们听说没有,那晚童茉回去后被她爸停卡了,那块鸽血红宝石市价一千五百万顶天,她叫了一亿,真够缺心眼儿的,去年童氏高层大换血,融资本来就很艰难了,她这不是妥妥的坑爹吗!】   【活该呗,她非要抢杳杳喜欢的东西】   【谁让小程总眼里只有我们杳杳,这下得了,感情没得到,脸也丢光了,她现在就是个笑话】   ……   得知这些,苏稚杳不是没有动容。   她并非贺司屿,做不到完全心安理得地使坏,看到童茉的下场时也会思考,是不是自己过分了。   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难道要她再花一亿把红宝石买过来吗?那太傻了,她只是良心未泯,又不是大冤种。   苏稚杳没再管这事儿。   她的心思都投到手机上去了,在琴房练琴都不怎么专心,时不时就要看一看手机,反复确认没有静音。   小茸盘腿在地毯坐着,看她连续几天无数次拿起手机又放下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杳杳在等谁的电话吗?”   苏稚杳惊奇:“这么明显吗?”   “……”小茸想说她是近视,不是瞎。   怀疑是信号太弱,苏稚杳颓颓丧丧地举高手机:“说好有空就给我打电话的,都一礼拜了,他怎么还不找我!”   小茸没见她如此期待过谁的电话,被勾起强烈的好奇心:“杳杳等的是谁呀?”   苏稚杳张了张嘴,无从解释起。   总不能直接告诉她,自己真的不知死活地去勾搭贺司屿了吧……   苏稚杳抿抿唇,啪得一下,把手机反盖到钢琴上,恼声嘀咕:“一个老坏蛋。”   小茸满脸问号,但见她坐回身去翻五线谱,准备要接着练琴了,就没多问。   耳边琴声音音细韵,小茸享受地听着,一边感叹她们家杳杳小小年纪琴技就达到这般水准,简直是小天才,一边继续刷自己的微博。   几分钟没看,热搜上赫然出现了眼熟的名字。   【贺司屿苏稚杳不合】   位居榜首,词条后跟着一个“爆”。   小茸瞪大眼睛,当是那晚拍卖会的事在网上发酵了,连忙点进去看,没想到是圣诞节那天电视台专访的节目播出带来的热度。   【@扒圈大鹅:#贺司屿苏稚杳不合#京市卫视两大顶梁柱访谈节目《安岚说》《财经简史》收视创双高,当期受邀嘉宾分别是苏氏集团千金苏稚杳,和国内顶尖财团控权人贺司屿,节目播出后观众纷纷表示两人不合拍,互相排斥,看不顺眼,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大家都看过节目了吗?[狗头]】   营销号引战的意图藏不住,小茸戴上耳机,播放这条微博下剪辑过的节目片段。   视频里,苏稚杳一身香槟粉缎面连衣裙,荡漾着感染人心的笑容,温温甜甜的声音响起:“当然是喜欢阳光暖心的大哥哥了,最好是和姐姐你一样温柔体贴的……不会有人喜欢冷冰冰又爱摆臭脸的吧……”   下一段视频切到《财经简史》的访谈画面,也是接近采访尾声,都掌握了流量密码,男主持人简佑随意而大方地问到感情问题。   灰皮沙发上,贺司屿搭腿靠着,西服熨帖,皮鞋锃亮,面无表情地淡淡道:“没兴趣,目前也没有成家打算。”   两段视频的背景落地窗后,是同一片霓虹弥散、雪絮洋洒的城市夜景。   视频下的评论非常热闹。   【我去,小貂蝉和贺老大,京台的经费在燃烧……】   【救命!她好像知道自己很美!】   【杳妹笑起来美哭我!妹妹喜欢什么颜色的麻袋,粉色的好不好?】   【贺老板借我点钱,我欠钞:D】   【楼上的?上去丢人吧你!】   【这不就是现实版小公主与黑老大吗!一个笑得我合不拢嘴,一个帅得我合不拢腿!呜呜呜可是我的cp怎么刚磕就be了!】   ……   一刷新,有条评论坐火箭似的分分钟被顶上热评:【你们疯了吧?两人都不是对方的菜……而且居然还有人不知道贺老板是不近女色的事业疯批吗?这对千万别磕,他俩不合是真的,szy前段时间还在拍卖会得罪过hsy,现在井水不犯河水就不错了,小道消息,来源可靠:)】   此条下不少回复情绪激昂,撕心裂肺地表达他们突然被be美学伤到的痛。   当然其中不乏关于苏稚杳的恶评。   【顶,终于看到家人了】   【还当之无愧的钢琴公主呢,除了漂亮,她有什么成就吗?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钢琴业余玩玩就算了,论专业大可不必,都签程娱传媒了,不如直接混娱乐圈,有程大公子在还愁没资源吗】   【节目唯一请过的花瓶,心疼安岚,采访资本公主一定很憋屈,只能昧着良心夸】   【医美优秀作品[微笑]】   【装什么清纯玉女,谁不知道她在京圈被男人众星捧月围着转,私下玩得很野吧,这下好了,得罪了港区这位,要完犊子喽】   ……   小茸看得窝气,深深皱起眉。   她家杳杳前途无量,未来一定是最优秀年轻的钢琴演奏家,而且天生丽质。   经验告诉她,这些虚假恶评包括这个词条,肯定都是那个叫童茉的恶毒女人,又买水军黑杳杳,毕竟那晚她刚被杳杳摆过一道。   小茸手指噼里啪啦按着手机回怼,满腔怒火燃烧,细胞都在用力,最后因骂人词汇量匮乏,只艰难挤出一句:【有没有姐妹要拼夕夕水果群啊?】   结果抢占了热评第一。   小茸正挠头不知所措,一刷新,发现那天负责采访苏稚杳的安岚老师更新了个人微博。   【@安岚:与杳杳线下初见,和传闻中一样,落落大方,明美动人,甜而不腻,像灿烂的小太阳,那晚的采访很愉快,爱笑的女孩儿,未来可期!】   安岚以尖锐和真性情在主持界名声大作,她向来只转发官方的节目微博,从未特意为嘉宾单独发过,这一举动,非但表示了自己真心喜爱这个小姑娘,还直接打了恶评的脸。   小茸心里爽快得想鼓掌。   这澄清可比她的拼夕夕水果群高明多了,不愧是安岚老师,人真好。   小茸在一旁独自演绎了一场丰富的内心戏,苏稚杳完全不知情。   练完一首李斯特,苏稚杳始终找不对情绪,将近正午有些饿了,她索性起身戴上围巾和贝雷帽,刚想告诉小茸自己想吃国贸的惠灵顿牛排,让她订一下餐厅,一回身,却见小茸低着头看手机,比她弹琴还要入神。   “杳杳你看!”小茸突然抬头,手机猛地伸出去,愤愤不平地说:“童茉又买营销黑你了,还造谣你和贺大佬不合呢!”   苏稚杳接过手机滑了两下。   看到那句“都签程娱传媒了,不如直接混娱乐圈”时,她眸中显现过一丝波澜。   其他的倒是都见怪不怪。   她甚至觉得热搜的词条真不错,和贺司屿公认的不合,正好掩人耳目,这样她悄悄接近他,就算被看到,别人也不会轻易起疑。   如果她的小心思被爸爸他们发现,那目的是要落空的。   “替我订下午茶给电视台全体工作人员,安岚姐那份午后你亲自去送,不用说感谢的话,表示合作愉快就好。”   苏稚杳把手机递回给小茸。   这类人情世故她从小耳闻目濡,懂得如何还情面让双方都舒服。   半小时后,司机开车到华越国际。   国贸就在对面,但这时间点是行车高峰,道路拥堵,再调头需要很久,苏稚杳干脆下车,准备走过去。   忽然,一片雪落到脸颊,凉丝丝的。   苏稚杳不由愣住,仰起脸,半阴半晴好几日的天空,在这一刻飘起了小雪花。   有如一种预兆,当她再低回头,男人便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他刚从车上下来,走向华越国际,人群中他永远都很显眼,气质漠冷,身形颀长,压不住西装下的一身反骨。   苏稚杳眸光一亮。   “下雪了,杳杳你快到楼下躲躲,我回车上拿伞。”小茸做事雷厉风行,话落就要走。   苏稚杳果断叫住她:“我很饿了,你先过去点餐,雪还小,伞我自己拿。”   小茸没起疑。   等小茸走远了,苏稚杳迅速跑回车里拿伞。   贺司屿一身深灰色商务大衣,版型挺阔,戴着黑皮手套,手机贴在右耳畔,左手垂在身侧,迈着步子往华越大厦的方向走。   电话那端的人说了什么,他眸底有不耐的神色划过,低沉回以粤语:“祖父,公司我话事,有分寸,你冇去理。”   贺司屿听着手机,无可无不可地应着。   电话里,老人气息浊厚而不虚,话音不乏威慑力和精神气:“其他事由你意,我唔理,但你如今坐在这个位子,身边冇女人,久唔成家,唔得(身边没女人,迟迟不成家,不行)。”   贺司屿蹙了下眉。   倏地,迎面而来一个纤细的身影,透明伞面出现他眼前。   贺司屿始料不及,顿住脚步。   这把伞升上去,遮过他头顶,重新露出伞后的视线,他凝眸看去。   伞下,出现一张瓷白俏丽的脸。   女孩子穿着松石青色呢面大衣,贝雷帽毛绒奶白,弧度浅浅的长发拨在两边。   天空飘着雪,灰白阴冷,但她仰着脸,和他共撑一把伞,对他笑得煦暖又明媚。   贺司屿有短瞬的意外,不过两秒就面色如常,平静地同电话里说“日后再讲”,而后把手机递给身后的徐界,看向面前的人。   他高出太多,苏稚杳握着伞,高高举在彼此之间,见他电话结束了,才出声唤他:“贺司屿。”   “怎么?”他并无特别的表情。   “你最近都抽不出空吗?还是故意骗骗我的?”苏稚杳不答反问,语气含着无伤大雅的嗔怪,看着他眨也不眨。   贺司屿没应声。   倒是徐界见状,主动开口解释:“苏小姐误会了,先生前几日回了趟港区,又飞美国,才回来,飞机刚落地。”   苏稚杳醒悟,怨念一扫而空,眉眼重新染上笑:“这样啊,那今晚我们一起吃饭?”   贺司屿静默了会儿,抬手示意徐界先过去,徐界颔首,离开去向大厦。   他眼风掠回到她的脸,不咸不淡道:“千方百计接近我,苏小姐有什么目的不妨直说。”   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睛似有穿力,一个眼神,就好像把她看了个透彻。   苏稚杳心怦地一跳,轻咳一声掩饰心虚:“我没有,就是……”   他目光垂下,直直盯着她。   苏稚杳不敢对视,敛着下巴期期艾艾,如果视线能造成伤害,她现在肯定已经千疮百孔了。   “嗯?”   苏稚杳悄悄咽了下,怕他再进一步逼问,她要露馅,于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咬着牙一抬头:“就是钟意你,想和你交朋友不可以吗?”   四目交汇,有碎雪吹落在他短发,沾到她眼睫,苏稚杳屏息,几乎能听到自己重重的心跳声。   感觉下一秒,他就要戳破她的谎言了。   一时无声。   寂静良久,贺司屿冷不防扯了下唇,加诸她身上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苏小姐不是喜欢温柔体贴的?”   贺司屿头往下低了些,嗓音缓缓的,随之沉下:“找错对象了吧?”   空气又是一刹静止。   男人灼热的气息混着凛冽冷风中的寒意,一凑近,苏稚杳就清晰地感受到了冷烫交织的危险。   她应付专访的话,他居然都知道了……   不过也正常,就算他自己不关心,但有关他的资讯徐界肯定都会事无巨细告知。   苏稚杳努力回想自己那天还说过什么,得出结论,他完全是她所表达的理想型的反面案例。   她花了几秒钟拼命思考,实在编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   最后毫无底气地回眸,觑着他,小声:“如果我说后面还有一句……你信吗?”   贺司屿虚眯了下眸。   苏稚杳扮乖,弯起眉眼朝他笑,牙齿洁白又整齐:“是贺司屿的话,就另当别论!”   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的笑容很有冲击力,每回一笑,都能让人狠不下心,无可诟病。   再逼她下去倒显得是他小题大做了。   贺司屿淡嗤一声,直回身去。   他的压迫一撤,苏稚杳顿时舒了口气。   信或不信都不重要,他没再追咎就好。   “你这么忙,这顿饭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今天先请我喝杯咖啡意思意思,不过分吧?”苏稚杳眨眨眼。   她指着国贸方向的咖啡馆,看着很通情达理:“很近,你看,就在那儿。”   贺司屿见识过她的难缠,没直白拒绝:“我的钱包在徐特助那里,苏小姐喜欢咖啡,稍后我派人拿些最高品质的巴拿马红标瑰夏,送给你。”   苏稚杳清澈的眸光流转,一脸心思单纯:“可我现在,只想喝那家七十美金的St Helena.”   她一肚子的小九九,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能和他见面的借口。   深着笑意说:“我可以先赊给你五百块。”   贺司屿挑了下眉,目光向下打量着她,顷刻后,他唇角忽地一提:“苏小姐,算盘可以不用打得这么响。”   经历过刚刚的胆战心惊,这会儿苏稚杳没有被说破心思的尴尬,反而坦荡荡地,轻轻笑出一声。   起风了,晶莹的小雪飘飘洒洒,随风落下来,又有几朵雪霜,附着在他的额发和眉梢。   苏稚杳隔着皮手套,握住他一只手腕,把他拉近自己,温温柔柔地说:“你站过来点儿,都淋到了。”   女孩子力气绵薄,她施加在他手腕的这股微末的力道,不足以使他动摇。   但贺司屿还是顺着这个力往前近了她半步。   就如同当初晚宴时,她温顺由他捏着腕,在他左边的椅子一点点坐下来。   两人拥挤在小小的女士透明伞下,距离近到这程度,凭空叫人生出点错觉,好像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热意。   苏稚杳手伸过去,指尖够到他发顶,动作轻轻缓缓,仔细拂去落在他额发的白,手落下时经过眉梢,虚抚一下,带走残留的一片碎雪。   长发在风中软软地扬起几丝,沾到她脸颊和柔润的嘴唇。   贺司屿不低头也不闪躲,目光静静垂着,看她一门心思为自己拂去风雪。   “你老叫苏小姐,多见外啊。”她柔声柔气地说着,收回手,望进他黑眸:“我叫苏稚杳。”   “稚气的稚,杳无音信的杳。”   苏稚杳嘴角翘起漂亮的笑痕,意兴盎然地歪了下脑袋:“你叫一声,我的名字。”   多年克制,除非是贺司屿自己懒得装,要不然谁都别想通过表情看穿他心思。   比如此时此刻,他神情始终寡淡,压在喉咙里的嗓音低沉,滚动着颗粒感。   “这是命令么?”   贺司屿眸色深深,又说:“没人敢命令我。”   他言辞凉薄,但语气并不显狠,苏稚杳哽噎了下,倒也不惧怕。   只将笑意一点点敛下去,语气哀哀怨怨,明明是在怪他,却又表现得很无辜:“就只是叫名字而已,又不是让你娶我,你都这么不愿意吗?”   贺司屿瞥着她,压了下唇。   苏稚杳低下头去,奶栗色的眼珠滴溜转,再抬眸看他时,眼底又恢复了那股子机灵劲,带着女孩子甜软可人的嗓音,恰如其分地耍起无赖。   “叫我名字和娶我,你选一个。”   她赖皮得心安理得。   那天他就是这样,说是谈判,结果表面给她选择,实际是在给她下套,总而言之,她学坏了也是被他带的。   贺司屿心情一瞬间变得啼笑皆非,鼻息逸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这到底是谈判还是威胁。   “贺先生”   一道耳熟的声音突兀响起。   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苏稚杳惊骇之下倒抽了口凉气。   苏柏手里握着一只白玉雕花的首饰盒,快步上前晏晏道:“听说您今天和盛先生约在华越,苏某过来,是想将这对粉钻……”   话还没说完,苏柏余光扫见小姑娘的脸。   他惊愣:“杳杳?”   苏稚杳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出声:“爸爸……”   苏柏看看自己娇怯的女儿,又看看她伞下那个面目硬朗的男人,一时间弄不清情况。   当她又在惹事,苏柏望向贺司屿,态度诚恳:“贺先生,我家姑娘年纪小,不明事理,说话不好听,您别介意。”   “倒也没有不好听。”贺司屿难得有闲散的心情。   苏柏瘆得慌,心里捏把冷汗,试探问:“她今儿又和您说什么了……”   贺司屿睨了突然收敛的女孩子一眼,黑皮手套下的两指捻住领带的结,慢悠悠扯正。   “苏小姐说让我娶她。” 第11章 奶盐   苏稚杳察觉到父亲激灵得身躯一震。   而始作俑者平静依旧, 他劲瘦的手指从领结滑到西服金属扣,慢条斯理扣上,一身斯文端肃, 侧过身。   说完这话就走了。   那背影颀长挺立,无形中在向她表达, 自重, 他不是这么随便的人。   很明显,故意的。   苏稚杳刚要羞恼, 苏柏一声郁闷混着无奈, 压制了她:“哎哟小祖宗, 你怎么又去招惹他了?”   “……”   他显然是被贺司屿那句“苏小姐说让我娶她”吓得不轻。   苏稚杳支吾其词,酝酿半天有口难辩, 最后没了劲:“我没有,爸爸, 他乱说的。”   苏柏深知自己女儿的性子, 自小被他惯坏了,受不了丁点儿委屈。   再想到今早那条关于他俩不合的报道。   于是苏柏没多心,当她是还咽不下粉钻的气,遇见了,就上去寻衅挑事了。   “钻石没就没了,爸爸再给你买,不许再闹到贺先生眼前去了,他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知不知道?”苏柏弯下腰和她平视, 尽管眉头肃皱, 但属于中年男人阳刚英气的脸上, 还是流露出一丝温柔。   为了不被父亲知道自己的真实意图, 苏稚杳只能忍气吞声:“哦……”   “网上那些风言风语,阿觉已经叫人处理了,不会影响到你,但你要听话。”苏柏认真教育她。   是担心她看到恶评又要闹解约吧。   苏稚杳垂着眼,不情愿点头。   苏柏声音柔下来:“午饭吃了吗?”   “现在去,小茸在点餐了。”苏稚杳动摇短瞬,略忸怩地多说了半句:“……吃牛排。”   苏柏笑了,捏捏她脸蛋:“去吧,多吃些,我们杳杳太瘦了。”   苏稚杳抬头望父亲一眼,双唇微动,似乎是有话想说,但犹豫后终究是没说出口。   算了。   苏稚杳“嗯”了一声,走出两步后想想又停住,回过头:“爸爸,我明天去港区几天,看艺术节。”   “明天?”   “嗯,很早就问教授要到入场票了。”   苏柏临时得知,挺突然的,操心地沉吟片刻后,说道:“好,爸爸安排人在港区接应你,注意安全,这就要过年了,除夕前记得回家。”   苏稚杳应声,没多言。   因提前有过预定,又是贵宾会员,等苏稚杳到餐厅包间时,侍应生已经随时准备上菜。   苏稚杳把酱汁浇到惠灵顿牛排,一边慢慢切着,一边告诉小茸下午抽空订两张明天飞港区的机票。   小茸捧着一碗蘑菇汤在喝,心里正感叹当杳杳的助理真是太幸福了,闻言愣住,扶扶眼镜,看了眼手机的日期:“杳杳记错日子啦,艺术节还有三天才开幕,你原先定的是后天出发。”   “反正我也搞不定他……”   她小声嘀咕,小茸没听清,发出疑惑。   苏稚杳感到心累,一方面是因为贺司屿,另一方面,网上的评论她不是完全无动于衷,那些质疑她专业性,嘲讽她不如靠着程觉混娱乐圈的话,不管是不是童茉雇的水军,都真情实感地戳到了她心里。   她是苏程两家结交的人形合约,是程娱传媒打造门面的招财猫,这圈子里的作风就是如此,利益至上,没人舍得放过她。   再这么下去,她就会和恶评里说得一样,成为一只满身笑料的花瓶。   偏偏贺司屿软硬不吃,还一肚子坏水……   “反正我也闲着,提前去就当度假了。”苏稚杳不易察觉地叹息一声。   离开这里换个心态,其他的事年后再说。   小茸单纯得一点心眼都没有,笑嘻嘻说杳杳开心就好,当场就改了港区酒店的入住日期。   可能是心情作祟,惠灵顿的口感都没那么好了,苏稚杳托着半边腮,戳着面包外衣的酥屑,忽然问:“为什么他们都这么害怕得罪贺司屿啊?”   苏稚杳身在圈内,却对此类圈内事两耳不闻,知道贺司屿,是因为他身家背景实在过于强大,但具体原因除了几句流于虚表的闲言碎语,她未曾关心过。   小茸一下来了精神,作为混网深海鱼,这话问到她心坎里去了:“杳杳,这社会的大老板有三种,一种是明面上的,名下企业无数,资产肥硕,第二种是深藏不露的,祖辈官门出身,或是有过丰功伟绩,总之地位很高,你以为他平平无奇,但可能很多大企业幕后真正的老板都是他。”   “还有一种呢?”苏稚杳咬住银叉的一小块牛排,随口一问。   “最后一种就是贺大佬……”   苏稚杳微顿,带着疑问抬起脸,终于感兴趣了似的。   小茸接着说:“明面上和私下里都深不可测的,甭管国内国外,甭管哪个道上的,见了他都得躲。”   苏稚杳指尖点点脸颊,不由陷入沉思。   听起来,她还是小瞧他了,打他的主意,似乎是她有点不知好歹。   小茸凑过去些,压低嗓子,扯着气声偷偷告诉她:“我还听说,贺大佬身边那些保镖,以前都是做雇佣兵的!好多人想要他的命,都没能得手!”   这回苏稚杳直接停止了咀嚼。   那一瞬间,她有点理解为何爸爸三令五申,叮嘱她不要跟贺司屿作对了。   苏稚杳突然泄气,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她就不该去招惹贺司屿。   明知他是最不可能怜悯她的人,还要枉自徒劳。   飞往港区的航班在下午两点。   苏稚杳不想动静太大,拒绝了苏柏给她安排保镖的主意,第二天只带着小茸出发。   头等舱上座率不高,空间宽敞清静,登机后,苏稚杳舒服地窝在沙发里。   “杳杳要睡吗?我先给你把毯子拿过来。”小茸就坐在她隔壁。   苏稚杳懒绵绵应了一声。   “小小小、小程总?”   “小什么小!”   闭眼没一会儿,苏稚杳又循声睁开,抬头就见舱室过道,程觉挡在小茸面前。   他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程觉灵活闪身,一屁股蹲到苏稚杳隔壁的座,强横地对小茸说:“这儿我坐了,你上那儿去。”   “我……”小茸抱着毛毯懵住。   苏稚杳蹙起眉:“小程总。”   “诶!”程觉立刻回头,冲她笑。   苏稚杳问:“这是做什么?”   程觉理所当然回答:“你一小姑娘自己去港区多危险,这几天,我就是你的护花使者,怎么样,够不够温柔体贴?”   说着,他拍拍外套翘起二郎腿,起范儿了。   毋庸置疑,行程是她爸爸透露的。   “小程总……”   她不悦的话刚到嘴边,程觉倒先不满了,抢声道:“咱们念中学那会儿你还叫我学长呢,怎么长大了还跟我生分了?”   苏稚杳不听他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程觉态度和刚才对小茸时天差地别,乖乖地看着她笑:“想尽快把你追到手呗。”   这话听都听累了,苏稚杳深吸口气,保持冷静,再一本正经向他重申:“程觉,我不喜欢你,你别再跟着我了。”   程觉却不见气馁,甚至因她甜蜜的嗓音唤了声他名字,还有几分回味:“你不喜欢我,那一定是我追得还不够,没能打动你。”   “……”   他倚近:“乖乖,就这么说吧,任何人追走你,我都会挖空心思再把你抢回来。”   苏稚杳几度无话可说。   程觉哼了一声,又带着轻蔑说了句不实际的话,烘托自己的义无反顾:“除非你是跟我贺叔好了,我还随十个亿呢!”   一想到那个冷漠的男人就烦。   苏稚杳没心情搭理了,接过毛毯,让小茸坐到自己前面的座位,然后侧身一趟,盖上毯子睡了,当程觉不存在。   一路上程觉倒还算安静,没怎么吵她。   苏稚杳睡睡醒醒,迷糊到飞机落地,再睁开眼,舷窗外的天已经暗成了深好几度的墨蓝色,像陷落在深海里。   “乖乖你醒啦?晚上想吃什么?”   假如不是两家人对他们的婚事催得紧,苏稚杳其实也不讨厌程觉,但当时她只希望自己能短暂失聪。   碍于不想被逼得更紧,她没太给程觉脸色,静静回答:“酒店叫餐。”   苏稚杳下榻在中西区的五星酒店,位于九龙黄金地段,临近商业区,周边就是购物中心,观景层还能望见维多利亚港。   原本她是打算出来逛逛,感受感受被誉为世界之最的港区夜景,体验当地多彩的夜生活。   其实很小的时候,她有来过这里,那时是来旅游的,爸爸妈妈都在。   阔别十余年,港区变化很大。   山河已秋,人各东西,人物皆非。   她很想去一条旧巷子,找找那家雪糕店还在不在,那是她第一次和爸爸妈妈一起,吃到海盐椰奶雪糕的地方。   可惜程觉死皮赖脸地跟她到酒店,还在她隔壁开了套间,比狗皮膏药还难甩掉。   最后苏稚杳只想在酒店待着了。   距离艺术节开幕还有两天,白天她找家琴房练琴,入夜就回酒店,半句闲话都不多聊。   程大少爷倒是颇有耐心,仿佛这趟过来真是单纯为了保护她,从叫餐到出行也安排得妥妥当当,把小茸的活都抢完了。   到艺术节开幕前一晚。   苏稚杳终于还是没忍住。   等听见隔壁房门一关响,程觉进了他自己的套间,苏稚杳就马上随便裹上一件厚绒长外套,怕惊动到他,所以没叫小茸,自己悄无声息地出了酒店。   经过外面的总花坛,身后骨碌一声,有鹅卵石被踢得滚动的声响。   还以为是程觉又跟上来了。   不耐烦回头,空空荡荡,路灯下只有散尾葵婆娑的影子,没有人。   苏稚杳松了眉。   港区街景和京市有着一种很相似的新旧矛盾,幢幢崭新的摩天大厦拔地而起,错落密集,可高楼的阴影底下,随处可见纵横在旧巷里的筒子楼。   锈蚀的防盗铁门,小广告贴得方寸不露的水泥墙,近大道的地方要亮堂些,外墙侧挂出许多复古的红绿店名灯牌,横竖拥挤不一。   苏稚杳只是想在这片久违的土地走一走,透透气,却没想到,那家雪糕店居然还在。   旧墙上绿茸茸的青苔,生在这处那处,店门外横出一块挂牌,亮着字。   【雪条铺】   她惊喜地走进去,店里一点儿没变,三两张木椅子,一台老式冰柜,只是明显陈旧了。   店主也从当年的帅大叔成了灰发小老头。   “要一支海盐椰奶味的,师傅。”苏稚杳指指冰柜里蓝色包装的那堆。   老爷爷把雪糕递过去,透过下滑的老花镜看着她说:“天咁冷,囡囡慢啲食,雪条唔会融啦。”   声音里一如既往的温和,仿佛让时间突然有了实感,那一刻,她清晰感受到十余年时光真实的流逝。   其实没听懂意思,但苏稚杳还是对他笑了。   旧巷子很冷清,路也昏暗,苏稚杳没打算逗留,冰手的雪糕塞进外套厚口袋里,心满意足地准备回酒店,结束短暂的故地重游。   穿堂风刺脸,四周越发静得诡异。   后知后觉感到一丝心慌,苏稚杳拢紧外套,加快步子。   几平方的窄道横七竖八地停满破旧自行车,不易通行,苏稚杳想迈过去。   看路时一低头,后方有双似曾相识的棕皮男士马丁靴,无声无息出现在她的余光里。   陡然间,她感觉这是曾在和平大院停车场里尾随她的人……   难道他不远万里,都跟踪她到港区了?   苏稚杳心惊肉跳,蓦地回头。   看见了隐匿在暗中的男子。   这里偏僻,男子没想躲藏,被她发现,就壮着胆走出阴暗。   几乎是同一秒,苏稚杳扭头就想跑,听见身后男子喊她“等等”。   没迈出两步,被扯住外套。   苏稚杳惊叫一声,本能甩袖,胳膊挣扎着抽出来,脱离外套,惯性一踉跄,人跌坐在自行车堆里。   “别怕,你别怕”   男子似乎比她还要惊慌,见她摔倒,忙不迭伸手,示意自己不过去。   听见普通话,某个怀疑落实。   苏稚杳悚然地望着他。   “你不要怕,杳杳。”男子捏着她丢弃的外套,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安抚的话很焦急:“我不是想伤害你!”   知道她名字,他果然是预谋已久。   苏稚杳害怕得蜷缩起来,抗拒地瞪他一眼:“……你是谁啊?”   “我、我……”一和她说话,男子就有点生理性地无措,语无伦次:“我喜欢你很多年了,杳杳,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只是、只是想找机会和你认识,希望你能答应和我约会,你不要怕……”   苏稚杳从话里行间确定,他不是绑匪,而是类似于私生的存在。   这倒是让她稍稍冷静一些。   “别过来!”苏稚杳喝声不准他前进。   男子身形虚瘦,看着挺忠厚的。   苏稚杳屏了会儿气,表现出几分似真似假的柔弱:“你……吓到我了。”   男子急忙退后半步:“我不过去!不过去!你小心,别被车刮伤了。”   苏稚杳望向后面。   自行车歪歪扭扭挡着过道,跑不了……   “罗祈的事查清了,他父亲混黑路子做了不干净的生意,被人抓到把柄,以此要挟,他不想父亲进去,所以借您之便,登陆内网想盗取总部的机密文件。”   港区的夜晚霓虹炫目,黑色商务车穿梭在九龙繁华连绵的大厦间。   贺司屿以手支额,倚在窗边,阖目听着。   副驾驶座,徐界接着同他报告:“不过他不知道内部有双层防止非法侵入的警报系统,没有您的许可,私自查看一定会触发警报,因此没能得手。”   贺司屿神情并无任何异样,漠然依旧,片刻后,他冷冷淡淡问重点:“谁。”   要挟罗祈的人。   徐界回答:“您大伯。”   贺司屿唇角勾起一丝讽笑,懒态底下压着一层阴翳:“亚太区行政董事的位置坐得不满意,那就给他挪挪。”   闻言,徐界在心里提前为贺荣默哀。   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车里安静下来,徐界思来想去半天,还是没忍住开口:“先生,明天董事会结束,晚上的时间空着,您要约苏小姐用晚餐吗?她现在应该就在港区。”   贺司屿缓缓睁开眼,先前听到的那些,都不如此刻得知这姑娘人在港区带给他的意外要多。   “你倒是清楚她行程。”他淡声。   徐界立马解释:“明天国际艺术节开幕,您前段日子托人送了苏小姐几张入场票,不出意外,苏小姐今天该到港区了。”   贺司屿想起是有这回事。   这顿饭还了也好,省得她再闹腾不休。   贺司屿指腹按过手机,凭借记忆拨出苏稚杳的号码,她的手机号不是从那条丝巾上记下的,Zane早已给过他。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接通。   贺司屿秉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语气没有起伏,开门见山:“苏小姐,明晚我有一小时的时间。”   良久,那边都是寂静无声。   似乎不敢置信电话里是他的声音,呆愣很久,她才带着揣测,虚飘飘地问:“贺司屿?”   “嗯。”   想等她表态,对面却没声了。   又过半晌,他索性直接说明白:“明晚七点,九龙国际中心餐厅,你自己……”   “贺司屿。”她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贺司屿感觉到她声音空洞,失去了平日里叽叽喳喳的活力,甚至有些木讷。   下一秒,又听见她略有些低迷无助地,接着出声。   “我在警署……”   贺司屿神色一凝,眉眼沉下。   警署治安科。   办案大厅的背景墙高悬着紫荆花警徽,苏稚杳坐在椅子上,盯着徽底蓝部“港区警察”四个字发呆。   四周传入耳底的全是难以听懂的粤语。   “唔做嘢就冇饭食,扑你个街!”   “你再讲!”   “揾你死鬼老母去啊衰嘢!”   ……   几拨闹事被带到警署的人还在没完地吵,警长到后,扯着嗓子一吼:“闹乜闹,都想踎格子啦!”   大厅里瞬息静下。   一名男警员拿着笔录册,走到她面前:“叫咩名啊小妹?”   苏稚杳听不明白,眼神愣愣。   “名、字。”男警员嚼着烫嘴的普通话。   长这么大,苏稚杳连京市派出所都没进去过,忽然被关在异地警署里,人面生疏,语言不通,心慌胆怯之外,还有种令人窒息的尴尬。   她一个字也不敢说。   他正想再问,过来一名女警员,拍拍他肩说了句话,苏稚杳艰难听出几个字眼。   好像是说“周sir来过电话了”什么的。   男警员新奇地端详了苏稚杳两眼,似是想看出她到底是何来头,而后便跟着女警员离开。   苏稚杳并着腿,人微微缩着,独自在角落里坐得很拘谨。   夜色渐深,大厅里的闹声渐渐散了,不知过去多久,那名警员忽地在门口喊她一声:“小妹,贺先生嚟接咗你(贺先生来接你了)”   听见“ho sin saang”三个音。   苏稚杳缓缓抬起头,一张脸仍在犯懵中。   看见贺司屿的那一刻,她蔫蔫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情绪,噌得一下站起身。   摆在旁边的脏外套被牵动,口袋里的雪糕滑出来,落了地。   他臂弯里搭着件黑色商务大衣,身上一套高定西服,兴许是工作中途抽.身,高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还架着,站在那里长身而立,冷贵矜骄。   “贺先生,您喺揾佢咩(您是找她吗)?”那边警长亲自出面,正在询问他。   贺司屿朝她看一眼后,平静回过头和警长交谈:“喺佢(是她)。”   又说,他现在就要带她走。   警长回答随时,并告诉他,这小姑娘在老巷子被尾随了,幸亏遇见警队巡逻,嫌犯不慎头撞护栏,现在在医院处理,事后会依法治安拘留。   等贺司屿到面前时,苏稚杳还茫然着。   他低眸,见她脚边掉着一支雪糕,歪挂在椅边的白外套有些脏,她穿着的那身连衣裙更是蹭得都是黑灰。   长发蓬乱,垂在身前,素颜清纯楚楚,只是脸蛋也脏兮兮的,嘴唇没多少血色。   贺司屿掂了两下挂在胳膊的大衣,思考短瞬,抖开,披到她肩上。   再躬身,戴着腕表的左手缓缓捡起那支海盐椰奶雪糕,递到她眼前。   这一幕的气氛,很有两年前那个圣诞夜的味道。   贺司屿淡声问她:“吓到了?”   在他乡的茫茫粤语中,听见他没有口音的标准普通话,苏稚杳心里咔嗒一声,无助和心酸瞬间开了锁。   她鼻子泛酸,鼻尖泛出红晕,桃花眼耷拉下去,浸湿了似的反着淡淡水光。   像只被雨打湿了漂亮羽毛的小孔雀,狼狈又招人怜。   贺司屿蹙了下眉,声音往下沉了几度。   “那人欺负你了?”   苏稚杳颤悠悠抬起眼睫,撞进他浓密睫毛下那双深黑的眸子,才发现自己正被他笼在目光里。   壁钟上的秒针嘀嗒嘀嗒在转动。   她身不由心,脑子还没想好,喉咙里已经低低闷出了一声“嗯”。   其实没有。   但受委屈了是真的。   “他摸我……”   苏稚杳哭腔糯中带丧,眼底一圈泛着红,悄悄窥他一眼,指尖捏住他右手,轻轻拉过来,让他的手掌贴到自己腰上。   鼻音浓浓的,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哽咽向他哭诉:“……这里。”   连衣裙略为单薄,握上去是有手感的,能清晰感受到女孩子腰肢的纤细。   贺司屿指尖一僵,身子微微绷住一点。   继续摸她腰不是回事,但女孩子可怜兮兮成这样,这种时候,放开手也不太是。   贺司屿没有再思索的时间。   因为后一瞬,她人就贴上来了。   小短靴抵到他皮鞋,她双手拧住他西装两边的领子,脸往下埋,呜着声就钻进了他怀里。 第12章 奶盐   警署治安厅一瞬间鸦雀无闻。   只有苏稚杳微弱的啜泣, 四周悄寂得能听到有起起落落的抽气声。   一大厅的人都愣住。   周宗彦姗姗来迟,有说有笑地和等在门口的徐界一同走进,猝不及防撞见这一幕。   办案大厅又多了两个发愣的人。   目光聚集之处, 小姑娘缩在男人身前,双手把他的西服都拧出褶, 脸不停往他胸膛蹭, 哭得呜呜嘤嘤,断断续续, 隔老远都能感觉到委屈。   她身上裹着男人宽大的岩黑调商务大衣, 而男人左手举着雪糕, 右手埋在大衣下,也不知道摸到人家哪儿了。   反正看着就很不清白。   周宗彦两手空空, 制服口袋从上到下拍了一遍,都是瘪的, 他压低声音, 带着诧异责怪起徐界:“你冇同我讲呢系佢小女朋友啊(你没跟我说这是他小女朋友啊)?”   害他见面礼都没准备。   徐界望着这不可描述的画面,无辜回答:“……我也系刚知,周sir。”   女孩子身子很软,挨在身上柔若无骨,哭声从那把温甜的嗓子里哼出来,跟搅了蜜似的,黏黏糊糊,听得人心猿意马。   贺司屿莫名冷不下脸。   想叫她别哭, 一低头, 下巴就抵到她发顶, 她凌乱的发丝直往他颈下钻, 挠得他心里都在发痒。   于是他抬高头避开, 脸侧过去。   冷不防对上了那一双双窥伺的眼睛。   贺司屿锁眉,冷峻的眸子一扫,所有人两眼望天观地,四下逃窜开。   立刻放手显得无中生有,但再抱下去就真说不清了,贺司屿垂下眼睫,看了眼挤在他西装外套里哭哭啼啼的姑娘,想想还是没把人拎开。   手掌松了她腰,他云淡风轻地抬起手臂,指尖隔着大衣,虚碰两下她背:“没事了。”   再问:“住哪里?”   苏稚杳呜咽声渐渐弱下去,人慢慢从他怀里退开,低着脑袋不说话。   就在这时,周宗彦走到这边,手肘撞了下贺司屿的胳膊:“阿霁,咁久冇见,食个晚饭啊!”   贺司屿用手背回拍了一下他心口:“我先送佢返去(我先送她回去)。”   周宗彦“哎呀”一声,直接看向苏稚杳,眼神清亮,嘴角上扬:“嚟都嚟咗,小妹一齐啦!”   眼前的男人五官很俊,笑起来唇边会有漂亮的括弧,明明长了张风流倜傥的脸,和人对视的时候却永远都是满目深情,看着就是个有钱有闲爱玩票的富二代。   但一身警服又矛盾地让他多出一种凛然感,仿佛随时就绪为正义牺牲。   这样的形象很难产生距离。   不像贺司屿,那双眼睛深黑沁冷,最开始她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苏稚杳眨着湿漉漉的长睫,茫然地和周宗彦四目相觑。   发现她懵懵的,周宗彦恍悟,忽地笑出声,抬手连道两声“sorry”,改说普通话:“妹妹来都来了,一起吃晚饭?”   苏稚杳今晚被吓怕了,头脑还不太灵清,不知该不该答应,温温吞吞,下意识瞅向某人。   见她投来目光,贺司屿倒是没反对,面上无悲无喜问她一句:“吃过了?”   苏稚杳轻轻吸鼻子,眼皮耷拉下去,哭过后嗓子略娇哑,很小声地说:“……有点儿没吃饱。”   “……”贺司屿一时没话。   “正好,让阿霁带你再吃点儿。”周宗彦笑着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绍:“中西区警务处总警司,周宗彦。”   苏稚杳微微迟疑,和他浅握了下。   “周……周sir?”她带着点软软的鼻音,生疏地尝试同别人那样称呼他。   女孩子的手细细长长,莹白如玉,在他指尖留下凉凉的触感,脸蛋很漂亮,声音也很抓人。   周宗彦轻笑:“不是下属,是妹妹嘛,叫彦哥就成。”   他没有任何指挥官的架子,好亲近得很,苏稚杳也就没刚刚怕生了,唇边抿起柔柔的弧度。   “哎等会儿,”周宗彦摸摸下巴,寻思着:“我怎么突然感觉你那么眼熟呢?妹妹叫什么名字?”   “苏稚杳……”她不知所以回答。   周宗彦蓦地茅塞顿开,双眼明亮有神,指住她勾唇一笑:“小貂蝉!”   苏稚杳被叫得有些难为情。   她从眼角到鼻尖都还晕着红,笑起来,无意间像一株含羞草,娇娇涩涩。   贺司屿瞥一眼她当时与人合拍的模样,面无表情朝盥洗室指了下,语气低沉中透着淡淡不耐:“衣服穿好,去洗把脸。”   苏稚杳低头看自己,浑身脏兮兮的,以为被他嫌弃了,瘪着嘴:“喔……”   苏稚杳一走,周宗彦便啧声指责他:“对女仔温柔啲嘛。”   贺司屿回了他个凉薄的眼神。   只见这位警务处最年轻帅气的警司笑着举手投降,随后扯扯自己身上的警服:“换件衫,阵间见(换件衣服,一会儿见)!”   外套灰扑扑的,没法看,于是苏稚杳洗完脸,就把贺司屿的大衣穿着了。   男人的衣服上依旧有缕淡雅的乌木香,能让人沉下心来。   回到大厅时,周宗彦已不在。   贺司屿先是瞧她的脸,白净了,鬓边沾着几丝湿发,视线再往下落,他的大衣太过肥大,一点不合她身,下摆快要拖到小腿肚,袖子将她的手指头都遮住。   这姑娘的体型有多娇小?   他想,他单手就能公主抱起她。   等她走至眼前,贺司屿目光不着痕迹地敛回去,递给她那支海盐椰奶雪糕。   苏稚杳第一眼又是被他的手吸引。   指骨修长,清晰的青筋脉络显得性感而有力,从前没觉得异样,可今晚不知怎的,他拿雪糕的姿势,扑面而来强烈的熟悉感。   潜意识引领着她看向他手腕。   什么都看不到,那里戴着一只名贵的金属腕表。   贺司屿抬了下手,催促:“拿好。”   “……喔。”苏稚杳回神,忙伸出双手接过。   去餐厅的路上,苏稚杳坐在车里一边吃雪糕,一边感慨地想,今晚的经历真奇幻。   她在旧巷子被尾随,在警署见到贺司屿。   现在,又坐着他的车,被他带着去吃晚餐。   “苏小姐。”副驾驶座,徐界告知她说:“跟踪您的男子,警署查到身份信息了,他叫陈彧,京市艺术学院摄影专业应届生,家里经济不佳,导致性格自卑孤僻,今晚并非初次,您在入住的酒店附近活动还是要当心,他跟踪您的原因,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听完,苏稚杳不由后怕,低低“嗯”声带出一点颤音。   贺司屿长腿闲闲搭着,握着一份文件正在看,闻声,翻页的手略微一顿。   “自己出远门,不知道带保镖?”听着有教训的语气。   苏稚杳丧丧地低声怨道:“我又没想这么多……”   贺司屿透过薄薄的镜片,瞟了眼身边的人。   确实,她也就小二十岁,这年纪每天的烦恼,大概只有裙子漂不漂亮,钢琴曲子难不难弹这些,哪会有对生死未雨绸缪的心思。   “怎么到警署的?”他垂眸继续翻阅文件,状似随口一问。   “他想和我约会,我答应了,然后把他往有警察巡逻的街上带……”苏稚杳闷闷道:“不过他的脑袋是自己不小心撞破的,和我没关系。”   小坏心思还不少。   贺司屿眼底拂过一秒似有若无的淡笑。   他没说话,合上文件,抬手捏住鼻梁上的镜架,将金丝眼镜勾了下来,一折,搁到扶手箱。   苏稚杳刹那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见他不看了,轻声叫他:“贺司屿。”   他侧目望过来。   没有眼镜的斯文加持,那双漆暗幽邃的长眸,半是慵懒,半是压迫。   苏稚杳抿掉沾在唇上的雪糕奶渍,一本正经地试探问他:“这次的晚饭……不算欠我那顿吧?”   都这时候了,算盘还不忘打清楚。   贺司屿想笑又压住唇角,双手交叉着,阖目靠到椅背,嗓音沉缓,带着几分懒意:“如果到餐厅前,能把你的雪糕吃完的话。”   苏稚杳埋怨地努努唇,一看手里的雪糕,才发现它快要被车暖气给融化了,忙低头含了一口。   晚餐在一家私房粤菜馆,不在闹区,颇为清静,桌墙是经典的港式红配绿,复古皮凳,水晶链拖着钻石灯坠下,梦回八九十年代。   豪华酒店越高端越冰冷,这里不同,处处弥漫着一种有烟火气的温暖。   苏稚杳还挺意外的,因为贺司屿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他该是不合群地,独自立于高高的明堂。   可当他坐在质感老旧的包间里,周围灯影青黄,腊香浓郁,她突然间感觉,这个人真实了,没那么遥不可及了。   周宗彦很懂女人的心,点的几道蜜汁叉烧、咕噜肉、菠萝包、虾饺和炸鲜奶,都是女孩子爱吃的,不仅将餐前的蛇羹换成了鱼汤,还贴心地加了杯温鸳鸯奶茶。   他褪下警服,换了身冲锋衣,情场老手的气质更浓了。   店主和他们是旧相识,亲自过来点单,说店里刚好有条乌梢很肥美,冬补佳品,讶异他们居然不点。   周宗彦笑笑说:“女仔惊蛇,睇睇,我哋下次至饮啊(女孩子怕蛇,照顾照顾,我们下次再喝啊)。”   贺司屿胳膊搭在桌上,抬起手指示意:“炸鲜奶同鸳鸯奶茶唔好。”   “畀阿妹嘅嘛(给妹妹的嘛)。”   “唔好(不要)。”贺司屿看着周宗彦的眼睛,不容置疑地重复一遍。   周宗彦挑眉作罢:“不解风情。”   贺司屿不以为意提了下唇角,不解释,只让店主把奶茶换成豆奶。   包间里有一台大红酸枝手摇留声机。   反正也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苏稚杳就自己在旁边寻乐子,指尖在黑胶唱片上拨拨弄弄。   “这洋货一百多年了,原装绝版的老古董,弄坏可是要赔的,小阿妹。”周宗彦故意逗她。   苏稚杳顿住,随即就把手缩回长袖子里。   赔钱是小,一来就破坏主人家的好东西也太讨厌了。   周宗彦话锋忽转,语气促狭:“不过不怕,阿霁赔得起。”   苏稚杳却是不敢再碰了,安分坐回座位,好奇问:“为什么叫他阿霁?”   “他祖父取的。”周宗彦顺势消遣某人:“贺老爷子评价他属蓝桉本性,立于白骨堆,事事下死手,谁都不放在眼里,就缺一只蓝鹊鸟克克他这雷霆性子,所以写了幅字给他,还送了个小名,叫归霁。”   蓝桉是一类尤加利树的名字,具有特殊的异种抑制性,强势地独占养分,还会释放碳氢化合物,没有物种能在它周围生存。   唯有一种叫蓝鹊的鸟能够安然无恙地在它的枝头栖息。   这个生态学原理,苏稚杳懂。   但归霁是什么意思?   “啰嗦。”贺司屿眉眼间情绪淡薄,显然不爱听这些。   周宗彦虽识相地噤声了,却还乐在其中,向苏稚杳使了个眼色。   他明眸炯炯染笑,望出的眼神仿佛是有声音,对她说,我们踩着老虎尾巴了,收敛些,先吃饭。   菜品一道道端上桌。   苏稚杳还想问那幅字上写的什么,但悄悄看贺司屿的脸,格外阴沉,她也就不吱声了,夹了只笼屉里的虾饺,安安静静低头咬。   贺司屿食欲一向不善,饱腹足矣,他没立刻动筷,喝着热茶,杯子慢悠悠颠在掌心,眸光邃远,思绪活泛开来。   他祖父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人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生活不是杀戮,不必事事做尽做绝,司屿,试着饶恕。”   “你父亲、母亲,包括星野。”   当时他不过十几岁,站在老宅的书房中,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气场不啻于任何一个成年男儿。   “祖父,情不立事。”   年少的他,黑眸里蓄满不属于那个年纪的坚定和狠厉:“您教的。”   贺老爷子于主座,和他的视线直直相接,或许眼中有疼爱,但都被严苛掩盖:“那我今天再教你一句,人最大的软肋,就是没有软肋,望你珍摄。”   软肋?   他没有,也不会有。   忽然,眼前出现女孩子白皙的手。   指间的筷子夹着一只水晶虾饺,轻轻放到他碗里。   贺司屿抽回神识,顺着这只手看过去,入目便是她蓬松长发间那张小鹅蛋脸。   歪着脑袋,眯着眼睛对他盈盈一笑。   她笑的时候,眼角弯弯,肩膀略微耸起些许,下巴一抵肩头,在他的大衣上压了一下。   可能是哭过鼻子的缘故,又是素颜,纯纯的很白净,显得她今晚特别乖。   “你再不吃,这笼虾饺就要被我吃完了。”苏稚杳轻声说,跟哄小孩儿似的。   她生得一副细细柔柔的好嗓子,像冗长前奏后的第一句歌声,可以用开口跪形容。   贺司屿心底泛起些微妙的情绪,目光凝到她沾着一点酱汁的嘴角,语气淡淡,但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的平静:“这么好吃?”   苏稚杳翕着唇笑:“嗯。”   周宗彦看在眼里,笑而不语,这顿晚餐他主动去买了单。   后来贺司屿接到一通电话也出去了。   房间里复古旧物有不少,苏稚杳手里一盒温豆奶,东张西望,见什么都新鲜。   她又站到那台留声机前,抿着吸管,看了半天,还是没琢磨出这老古董怎么用。   贺司屿就在那时推门走回进来。   “要走了吗?”   “饱了么?”   两人一起出声,也一起停住。   苏稚杳对彼此间的小默契,以及他这句关怀感到喜悦,心想这冷漠的男人可算是见着点人情味了。   她扬起笑:“吃饱了!”   贺司屿几乎没有过愉悦这种心情,从哪一年开始算的已经记不清,尤其他本就心烦意乱,唯独今晚,两次被她的笑容感染。   留声机旁,她站在青黄灯光下和他对视。   她满足的眼神,让他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觉得愉.悦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回过味,贺司屿很淡地点了下头,走过去:“住哪个酒店?”   “四季。”   苏稚杳往墙边退了一步,给他让道,贺司屿走到她原先的位置,拿起台面上的锚头长柄钥匙,插进留声机的发条箱里。   有盆绿萝挨着留声机,苏稚杳背轻轻靠墙,胳膊挨着绿萝散开的浓绿叶片。   心中凭空生出个主意。   她咬咬吸管,声音很小,尽量不让自己见缝插针得过于明显:“贺司屿,你借我两个保镖吧?”   贺司屿今晚十分沉默,没答应但也没拒绝,只垂着眼,手摇上发条。   半天,他才嗓音低沉,半明半昧地说:“别告诉我,你是一个人来的港区。”   “那倒不是,助理陪着的。”   苏稚杳收着下巴,吸管戳戳下唇,不太高兴地嘀咕:“还有程觉,他非要跟着,一直纠缠我,赶都赶不走,要不今晚我也不能一个人偷偷跑出去……”   贺司屿没应声,慢条斯理转动着长柄。   苏稚杳和贺司屿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永远直面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后者总鲜少有明显的情绪起伏,仿佛对一切都能做到若无其事,让人看不透他心底究竟有几分真实的在意。   观察他侧脸,轮廓硬得冷漠,像是镀上了一层冰,完全是个袖手旁观的无情主义者。   大冰坨子。   苏稚杳在心里想,她要收回刚刚觉得他有人情味了的想法。   “而且和程娱传媒还签着合约,我又怕得罪他……”苏稚杳颓颓地叹一口气。   她可真可怜啊,他到底有没有同情心,这都还不快来心疼心疼她。   见他还是不急着开口,苏稚杳郁闷地裹裹大衣,勾起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是她今晚这模样还不够凄美吗?   苏稚杳腹诽半晌,贺司屿才平静地松开发条,转台开始缓缓旋动,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唱针,轻轻放到黑胶唱片边缘。   唱针落下,没等苏稚杳惊奇原来这台手摇留声机是这么用的,贺司屿的声音也跟着慢慢悠悠落了下来。   “倒是不怕得罪我。”   唱针划过唱片片纹,摩擦出呲呲细响,卫兰版《你的眼神》,这首早年的经典港乐纯音乐伴奏曲,从老式黄铜大喇叭内娓娓传出。   毕竟是陈旧的老家伙了,音准难免不完美,时而走个调,时而混着丝丝沙沙的杂音,但也就是这份不完美的旧,还原出了港乐本身的质感。   回声中有回声,空灵的,杳远的,迷人的。   苏稚杳仰起脸,撞进他的目光。   暖橘调的灯光笼罩下,他从唱针收回的手慢慢抄进裤袋,人挺立得像棵孤松,看过来的那双眼睛,接近夜色下的海面,无光无波,黑得不见底。   “我很好说话么?”贺司屿对望过去,低音炮磁沉、散漫。   复古伴奏乐中,苏稚杳心跳重了一下。   他们站在留声机的左右两端,主旋律萨克斯的深沉和柔情,让人有种正置身老香港歌舞厅的错觉。   就是在这种错觉里,苏稚杳突然有被卷进平行时空的感受,乐声渐渐降调,霓虹渐渐远去,世界的亮度调暗了,只有他的周身有光。   那一刻,不知谁还清醒着,谁又入了戏。   坐贺司屿的车回到酒店时,还不算太晚。   苏稚杳悄无声息地出去,又悄无声息地回到房间。   当时她在警署,还没来得及告诉小茸,就先接到了贺司屿的电话,所以那晚她离开过两三个小时的事,小茸和程觉都不知情。   艺术节开幕仪式在下午两点。   第二天苏稚杳一觉睡到中午自然醒,伸着懒腰,摸向床头柜的手机。   一睁眼就是程觉的消息。   【乖乖,我回京市了】   【我爸跟吞了枪弹子似的,大半夜突然叫我赶紧滚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港区得罪贺家了,真是活见鬼……】   【别怕亲爱的,我雇俩保镖保护你[玫瑰]】   苏稚杳半惊半喜,倏地坐起身,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   程觉走了?   为确定这件事,苏稚杳迅速起床,洗漱完毕换上衣服,打电话给小茸问情况。   “对的杳杳,小程总回京市去了,半夜走的,很急的样子。”手机举在耳边,听见小茸这句话的同时,苏稚杳不由弯起唇,拉开房门。   蓦地,她吓得后跳一步。   两个彪悍猛男直愣愣地立在她房门口,同款军绿战术马甲和工装裤,黑皮作战靴,一见她,就龇起大白牙,笑得像两张表情包。   一个绿瞳,留络腮胡,被衣服裹住的肌肉绷得像是随时都要炸开,外貌和体格一看就是欧美来的。   另一个是黄种人,体型相对没那么野蛮,但也是个大块头的硬汉。   乍一眼,仿佛两个邪门的恐怖分子。   苏稚杳反应几秒,心慌得厉害,差点拿不稳手机,忙不迭要关门:“小茸,报警报警!”   “No no no!Miss Su,don't be alarm,we are good egg!”   “苏小姐,我们不是坏人!”   “I don't want to be beaten by boss and Zhou sir anymore!”   “保镖!是保镖!”   “Oh my god!”   “请您相信我们!”   两个大男人惊乍不定,一人吵一句,受惊的反应比苏稚杳还要大。   听见她要报警,黄皮的那个手掌赶紧压住门板,绿眼睛的那个双手抱头,对即将面临的事惊恐到失控。   苏稚杳都被他们衬托得冷静了。   回想起程觉最后那条消息,苏稚杳狐疑地看着他们:“……保镖?”   “是的,苏小姐,我叫大为,为非作歹的为!”大为有轻微的泰国口音,但中文很不错,看模样应该是中泰混血。   他嘴角向两边咧展开,撞了下同伴:“他的名字是里奥,我们接到指令,负责您在港区的出行安全。”   “Hey Miss Su!”里奥的嗓子是坏的,跟被砂纸磨过一样,音色粗狂,干哑得不太好听,说起中文磕磕绊绊,却又很正经:“为、妹冷、少劳,坠盖万使!”   大为白他一眼,回头笑咧咧地看着苏稚杳:“他说的是,为美人效劳,万死不辞!”   这两人从眉眼凶悍到体格,但一开口又表现出一股子与外型不相符的憨厚,傻里傻气的,甚至有点可爱。   简直就是俩钝钝的重型武器。   苏稚杳被他们惹得一下没忍住,扑哧一声,荡出一个舒展的笑容,拨云见日,春风拂面。   大为和里奥都看得呆住。   眼前洒下温暖的阳光,美丽的天使在光里笑得闪闪发亮,头发暖绒绒的,他们听见耳边有花开的声音……   “他说的明明是罪该万死。”苏稚杳轻轻抱起胳膊,睨着他们。   幻境碎成千万片,两人神游的思绪猛地刹住,人也尬住。   大为“嗯”的尾音拉长半天,吞吞吐吐解释:“他、他中文不太好……但出发点是好的!”   苏稚杳嘴角的弧度蔓延开,又笑了。   你都为非作歹了,中文也不怎么样,她想,下次你俩都别出发了。   “知道了,我化个妆,一小时后去西九文化区,等着吧,两位大聪明。”苏稚杳语气挟着一丝调侃,说完,笑着把他们关在门外。   大为眼睛亮了:“夸我们呢?”   里奥一口白牙从络腮胡间露出来,兴奋回答:“I agree!”   两人面着门,开心地相视一笑。   “请问苏稚杳苏小姐住这里吗?”   大为和里奥循声回过头,看见两个戴黑墨镜的板正西装男,双手叠放腹部,站姿不动如山,庄重得像机器人。   其中一个抬起手,训练有素地亮了下工作证:“我们是海豹安全顾问公司的保镖专员,受程总委托,为苏小姐提供私人安保服务,二位请速速离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I agree.”   大为和里奥先对视了眼,而后同幅度地昂首叉腰,绷起全身肌肉,大摇大摆朝他们走过去。   “注意点,我们真的会动手的!”两位专员脸色逐渐变了,被他们的势头吓得节节败退:“你们想干什么,等等……”   ……   一小时之后,房门重新打开。   苏稚杳走出房间。   大为和里奥依旧满脸憨笑地守在门口,仿佛外面没发生过任何异样。   “走了。”   苏稚杳戴着最爱的贝雷帽,背只新款稀有皮小包,一支椰奶棒棒糖含在嘴里。   已经摸清他们的来路,她也就不怯场了,任由这俩大个头跟随,走在前头颇有女王出街的气势。   在西九文化区附近的餐厅吃过午餐后,苏稚杳来到即将举办艺术节的音乐厅,准备入场。   小茸还不习惯被这种彪形大汉紧紧跟着,时不时害怕地往后瞧两眼,很小声问:“杳杳,他们呢?”   苏稚杳仔细斟酌,过片刻说:“也不能干站着,不是多出好几张票吗,带他们进来一起看吧。”   就他们这样,在出口死守几个小时也怪吓人的,不能给其他观众制造恐慌。   大为和里奥却感激地望了过来,巴巴似两只没被主人丢弃的小狗狗,用眼神歌颂她在他们心里是多么人美心善。   苏稚杳仰头瞅见这俩一米九直往上、心思却单纯如少女的大高个,咯咯笑出声。   他们又逐渐迷失在她灿烂嫣然的笑容里,接赏赐似的,乖乖接过她递来的入场票。   港区国际音乐厅呈中心对称,正中央是鎏金舞台,观众席布局在八角。   主办方送的那几张票,座位都在正中间靠前,是全场视野最佳的池座,苏稚杳心情愉悦,想着下回去纽约,得好好感谢教授一番。   艺术节的惊喜接踵而至。   那位开幕式表演秀的顶级神秘嘉宾登场时,全场轰动,掌声雷鸣。   苏稚杳惊讶地愣住良久,回过神,雀跃地跟着鼓掌,久久不止,眼底到眉梢都漾起喜出望外的笑意。   居然是Saria。   她心心念念想要从师的奥地利钢琴大神。   Saria年近六旬,优雅不减当年,一身女士燕尾服出现,当她落座到钢琴前,厅内的声音都静下,交响乐队摆正姿势,预备演奏。   高昂的气氛被压住,静得能听见落针声。   大为和里奥对艺术不感兴趣,他们悄悄拍下一张苏稚杳笑颜沉醉的照片,低头编辑短信。   【[图片]老大,一切正常】   【[图片]Boss,Miss Su is happy,over】   苏稚杳没想过自己这一趟竟能听到Saria的现场,欢喜溢于言表,耳边有手机振动,她肃容地一根手指竖到唇间,示意他们安静聆听。   大为和里奥立刻静音手机塞回口袋,端端正正坐得像两头认真听琴的牛。   开幕演奏会持续到天黑。   走出音乐厅,温差明显,面部闷热被冬夜的凉风降下几度,苏稚杳却没有冷的知觉,在钢琴界泰斗的美妙音符中浸润了几个小时,她只感到心满意足。   小茸不懂音乐,但也止不住感叹:“杳杳,今天的演奏会真的很好听。”   “那可是Saria。”苏稚杳有一种为偶像的优秀而骄傲的心情:“下午听到的都是她很多年前的个人钢琴专辑,她很少在非主场一连演奏这么多首的。”   “杳杳弹得也不差!”小茸适时嘴甜。   “差远了。”苏稚杳实事求是地说:“比起她对古典和爵士的品味,我就还是碗夹生的米饭。”   小茸认为她太虚心,笑道:“你还年轻呢。”   再年轻也经不起蹉跎,她都还不知道要被合约束缚到什么时候。   苏稚杳望着空旷的夜幕,幽幽一叹:“要是Saria愿意辅导我钢琴就好了。”   我很好说话么?   昨晚留声机旁,贺司屿用深沉的音质这样问她,但这句听着不像是发问,倒像是在告诫,别再靠近他,当心落得尸骨不存。   可苏稚杳偏偏有一腔这年纪小姑娘独有的孤勇,不愿坦然接受任何的不尽人意。   有过欲望,她现在又不是很甘心,只是和他有一顿晚餐这个结果。   You can't have your cake and eat it.   这句英文谚语的深意是,好事成双,但不可兼得。   好比她想要贺司屿为她的合约出面,同时又想他请Saria辅导她钢琴。   可别说兼得了,借保镖他都没答应。   苏稚杳消沉地踢了下脚边的石子。   小茸到旁边接电话,和司机沟通他们的位置,苏稚杳无聊,从包包里摸出一下午没看的手机,有几通未接来电和新消息,都来自程觉。   程觉:【乖乖,保镖公司说我请去保护你的两个人,被你的人给揍了,怎么回事?】   苏稚杳心里一个咯噔。   茫然、惊愕、疑问、惶恐……刹那间千万种情绪在心窝汹涌,她慢慢回过头,看向身后忽然又来路不明了的大为和里奥。   里奥刚接到专线电话,压了下左耳麦,回应对面:“Boss, I'm all ears.”   “七点,带她到九龙国际中心餐厅。”   里奥回答明白,话落就见苏稚杳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被看得一羞,忘关麦就笑着对她说,boss已经在九龙国际中心餐厅订好座位,七点送她过去。   餐厅名字有些耳熟,苏稚杳木讷一会儿,眼神从忐忑逐渐转变为不可思议,轻轻捂唇:“你们boss不会是……贺司屿?”   随后,她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苏稚杳用三秒钟消化了这件事,前不久的心灰意冷就此烟消云散。   信念又一下子满格了。   贺司屿原来没有无视她的话,真的派保镖保护她了……回溯起来,他貌似也没有外界传的那么薄情,想从他身上猎取到甜头,也不完全是白日做梦。   苏稚杳表情渐渐乐观回来,重新打量眼前两个健硕的壮汉,不禁想,难道他的人,真是做过雇佣兵的?   “他在哪儿呢?”苏稚杳下意识问。   “老大在总部,董事会还没有结束,马上就要继续了。”大为这样告诉她。   看一眼时间,才不到六点。   还早。   苏稚杳眼中闪过一瞬狡黠,存着哄他引见Saria的小私心,让司机送小茸先回酒店,然后自己想也不想地挥挥手,拦下一辆的士,比兔子还雀跃,蹦过去就要上车。   “苏小姐,您去哪里?”大为和里奥追上去,紧随其后。   苏稚杳愉悦上头:“去狩猎!”   在电话里听见这一声的时候,贺司屿刚走到会议室门口,他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徐界接过,再推开门请他进。   贺司屿商务马甲西服一丝不苟,骄慢矜贵,面色凛然地回到主席位。   今天这场董事会,几乎所有贺家长辈都在,因他提出议案,要以不足额出资和规避债务的责任,将自己的大伯贺荣从董事会除名。   贺荣作为贺家长子,本该是掌权人继受的最优先人选,如今却连占股资格都要被贺司屿这个鸠占鹊巢的小辈夺回去,自然不服。   其实凭贺司屿如今掌权的地位,不需要任何人配合,有证据,他可以直接做出决定。   但他是掠食者。   就如同贺老爷子说的那样,他做事喜欢下死手,你还想着怎么讨得他分两便宜时,可能早已被他连棺材本都算计去了。   因罗祈一事,除名贺荣,并不是他的目的,之所以召开今天的董事会,就是因为他想借此彻底看个清楚,这群贺氏各部的独立董事里,贺荣的爪牙都有谁。   于是他空出个中场休息的缓冲时间,回来后,表现得面色稍霁。   以投票决定贺荣去留,没人敢犯险担保。   但当他在僵持未果的情况下,再加入一项选择,保留贺荣股东名额、但卸去亚太区行政董事职位时,一经表决,那方上钩的势力就都浮出水面了。   就连贺荣本人都无话可说,甚至很快接受了,比起除名,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不确定贺司屿拿捏着自己多少把柄,他也心虚,只得忍了这一时之气:“司屿,出现债务问题,确实是我管理不当,我愿意卸任,就当是个教训。”   贺司屿眼睫半敛,那双黑眸掠过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搭腿后靠椅背,修指漫不经心拨转着左手小拇指的尾戒。   抬了下睫,唇角慢悠悠往上一扯,由内而外都是主宰的姿态。   “那就祝大伯,不会成为下一个你的好弟弟。”他淡着语气,皮笑肉不笑,声音在会议室里十分沉稳而清晰。   他冷不防提到自己亲手送进监狱的父亲。   一室人惊住,尴尬得没胆喘气。   前两年贺司屿说这样的话,还会有长辈跳出来狠狠斥责他目无尊长,不孝逆子,后来他就真做了几回六亲不认的事,逼得那几个老东西不得不就范,服软求他放自己在贺氏一条生路。   渐渐地,那群人表面也就妥协了。   阴晴不定的人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贺司屿这种情绪不写在脸上的,看不出他脾气,又要时刻提防着他用不尽的损招。   这几年贺氏在他手里,没谁敢动歪心思。   刚刚他那句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贺荣紧绷着脸,死死压抑住火气:“司屿,你好本事。”   贺司屿一垂眼,轻慢地笑了。   “手底下的人我都没管住……”他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哪有大伯手段了得。”   毫无征兆地坠进他阴沉的眼底,贺荣面色忽白,就知道,自己要挟罗祈的事,瞒不住了。   那么显而易见,今天的会议不是公事,而是报复和警告。   贺司屿沉默良久,众人呼吸都小心翼翼。   会议秘书将议程决策声明呈到贺司屿面前,请他签署时,徐界接到通知,与他耳语说,苏小姐到总部了。   贺司屿握钢笔的手随之微顿,笔尖停留纸上,洇了墨。   贺氏总部顶层,是贺司屿的办公室。   四面全景落地窗,偌大的区域占据了整层空间,一眼望不尽底,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他的私人场所。   办公室宽敞归宽敞,冷黑装修贯穿金色元素,也显得质感十分沉稳,但布局和色调都太严肃了,冷冷清清的,每一处都设计出很强的压制感,且如此大的空间,吧台之类的消遣区域一处都没有,无趣得很。   不过从这儿看夜景是真的漂亮。   贺氏总部几座并联的庞大亮黑色大厦,像头雄鹰直耸云霄,立于港区最高处,所有风景一览而尽。   苏稚杳兜兜转转,看了会儿夜景,坐回沙发等,左右望望,无聊到叹气,又走到书墙前打发时间。   有各类外文书籍,还有公司资料。   苏稚杳背着手,突发奇想,说不定里面有内部文件,干脆偷出来,然后威胁他帮自己的忙,一了百了……   贺司屿在董事会周旋完,一回到办公室,远远就看见女孩子薄瘦的身子蹲在书墙前。   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关,头顶那面柜门还开着,随时都能撞到。   她低在最底下那一格文件堆里竭力翻找东西,脸都要埋进去了。   贺司屿眉眼冷下来,皮鞋踏在地毯没有声音。   那天罗祈能进到他办公室,无疑是他默许的,出发去机场前,他故意没关电脑,看似随口问了句罗祈母亲的病情。   罗祈自嘲一笑,只说自己年轻时太混蛋,母亲病成这样都是被他气的。   “罗祈。”   “老大。”   当时贺司屿离开前,那一眼别有深意,却又是无可无不可的语气:“迷途知返,不晚。”   罗祈微窒,低下头:“……我明白。”   这是一个局,也是贺司屿看在十年情分,给他的最后机会,可惜罗祈终究还是挥霍了他的信任。   心寒吗?   多多少少有一点。   说不清今天允许这姑娘到自己办公室里等,他怀的是什么心情,有点感兴趣,所以如法炮制的试探吗?   或许是。   放不放得下防备心是一回事,值不值得放下是另一回事。   现在,贺司屿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可眼前的情景,又没什么好意外的,他早习惯了,这么多年来的虚与委蛇还见得少么,千方百计对付他,甚至想置他于死地的人,更是不尽。   她如果当真纯良,反倒还不对劲了。   贺司屿站到苏稚杳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瞳仁像黑沉沉的漩涡,深不见底。   手背绷起青筋,他慢慢伸过去,落近她颈后。若是平时,他肯定会掐住她脖颈,把人狠狠提起来。   但眼下他犹豫了。   就是那一秒钟的犹豫,苏稚杳似乎是感知到气息,突然回过脸。   看见他,也只是一愣。   随后笑意便倏地在她面部渲开,眉眼盈盈,藏不住喜悦:“你回来啦!”   这下,反而是贺司屿微微顿住。   苏稚杳浑不知情,摸摸自己空空的左耳朵,委委屈屈地向他抱怨:“贺司屿,我的珍珠掉了,明明滚到里边去了,就是找不到……”   在她软软的声音里,贺司屿浮躁的心情慢慢平息。   看一眼格子,文件躺在里头依旧整齐,所以她刚刚翻来覆去,就是在找耳环?   那只原本要掐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下一瞬,就被她勾住。   苏稚杳拉他蹲下:“你帮帮我,太里面了我够不着。”   话落,苏稚杳想起身给他让地儿。   脑袋就要磕到柜门的瞬间,贺司屿眼疾手快,扣住她下巴,把她的脸掰了回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苏稚杳一惊,迷惘同他对视。   她的脸小小的,被他一掌握住,半张脸卡在他虎口,他指腹压在她两颊,带来独属一个男人的温烫体温。   彼此的脸靠得有些近。   男女气息的温差,在一薄一沉间交互。   有种被侵入的感觉,苏稚杳不由地慢慢拉长呼吸,浓密的睫毛颤悠悠地,在他如炬的注视下。   一小时前她在电话里说要去狩猎。   一小时后,她出现在了这里。   贺司屿忽然开口,嗓音放得低沉,但有了温度,不知是缠绵的语调,还是明知故问。   “你的猎物是谁?” 第13章 奶盐   你的猎物是谁?   贺司屿眸色深黑, 这么问的时候,苏稚杳拉住他的手还未松开,而他另一只手, 正端着她下颔,力道不重, 但也算不上多轻。   一个人装傻是理智, 两个人一起装傻,理智容易脱离掌控。   苏稚杳诧异的是, 他都知道她别有用心了, 却在识破后, 还揣着明白装糊涂,担任最佳搭档, 陪她对起了这场戏。   现在出戏的,轮到了她。   “我……”苏稚杳眨了下眼睛, 感觉自己站在冰湖上, 薄冰随时要裂开。   他那深邃的眼神,看得她心虚悠悠的,苏稚杳避无可避,很小声地叫他:“贺司屿……”   她用带点忐忑的语气,在这时候说出他的名字,很难不让人浮想,是有服软的话要对他说,还是在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嗯?”   贺司屿嗓音带着经历几小时会议后的惫懒和低哑, 语调很慢, 话也不直白, 依旧朦胧着一层薄雾, 后半句更有种承下猎物身份的意味。   “你想要什么?”   四目交接, 男人右眼尾下那一点冷淡的泪痣,在他眼皮微微合拢时,好似一杯酒晃漾眼前,衬出些醉人的漫不经心,又不容忽略。   不是质问的语气,而是带着戏谑。   “我……想……”苏稚杳慢吞吞张口,心脏一下一下地跳。   揣摩一眼他脸色,她渐渐壮了点胆,略微屏气,声音越来越低:“跟Saria学钢琴……”   合时宜的坦诚有时就是最好的策略,那时,她的诚实显得那么真挚,一双水亮的桃花眼望过去,软声软气地告诉他自己的小心思,那示弱的样子,特别像一只乖乖伏法的小猎物。   即便是贺司屿,也无法否认,她当时有些惹人喜爱。   “所以呢?”他问。   “所以……”   他笼罩过来的目光强势而有穿透力,苏稚杳难以招架,支吾了会儿,慢慢轻声说:“想献献殷勤,哄你高兴。”   她弯弯翘翘的睫毛往上抬,朝他望去时忽地羞涩一笑,那双笑眼灵动,露出几分俏皮。   哪怕知道她是故意扮乖,却依然觉得,窗外美轮美奂的霓虹,也不如她的笑容可爱。   盯了她几秒,贺司屿鼻息哼出一声笑,很淡,不明意味,手指松了劲,放开她脸,抬手带上了她头顶的柜门。   随后起身,坐进沙发。   苏稚杳回过神,本能地跟过去,挨着他旁边那张转角沙发椅坐下,眼巴巴地瞅着他。   手边角几上摆有只重分量的花梨木精雕雪茄保湿盒,贺司屿指尖掠过,慢条斯理掀开:“不找你的珍珠了?”   “不着急。”苏稚杳很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眨眨眼,干脆取下右耳那只晃荡的珍珠耳环,搁到雪茄盒边。   “那去餐厅。”   贺司屿作势就要盖上盒子站起,苏稚杳不假思索按住雪茄盒盖:“等等!”   他撩起眼帘望过去。   苏稚杳笑盈盈地回视,柔声说:“贺司屿,我们商量个事儿好不好?”   贺司屿不咸不淡地看着她。   她笑里掺着一点媚,年纪小,就是讨好人的样子也丝毫不显落俗,更是坦荡得干干净净。   过片刻,贺司屿徐徐敛了眸,没再要走,倒是不慌不忙地,挑了一支雪茄出来,捏在指间感受质感。   他没说不好,那就是有得商量。   苏稚杳双手扒住扶手,身子往前倾:“今天音乐会我看到Saria了,她是艺术节嘉宾,这两天应该不会离开港区,所以我就想着,如果她愿意,正好方便指导我钢琴……贺司屿,你帮我邀请她一下,可以吗?”   虽然要牺牲她看艺术节的时间。   但能被Saria指导,哪怕只有一小时,都求之不得。   贺司屿再抬眼时,便见女孩子双眼笑意浓重,仰着一张白净的脸,温顺得要命。   那一刻,贺司屿不由想到程氏董事会设宴招待他那晚,这姑娘被某个不懂事的高层针对,不得已来到他身边,伸手要为他点雪茄的画面。   贺司屿握着那支名贵的雪茄,在指间把玩了会儿,才慢悠悠开口。   “苏小姐的殷勤呢?”   苏稚杳笑得很甜,轻轻抽走他指间那支雪茄,上道得很:“我来。”   若要将京市各大家族进行分级归类,除去断层的盛家,苏程两家该是现今势头最盛的,身在这样的环境,苏稚杳没少培训礼仪课,涉猎甚广,其中自然缺不了雪茄文化。   自苏柏十余年前再婚起,他就没怎么要求过苏漫露学这些,倒是刻意为苏稚杳安排许多。   现在想想,或许他始终都有用她联姻的打算,所以早早便开始为程家培养好儿媳了。   思及此,苏稚杳握雪茄剪的动作停住两秒,随后不做声色,用双刃剪的圆孔轻轻卡住雪茄,转动一圈,轻松剪下茄帽。   金属火机枪喷出一簇细长的蓝色火焰,雪茄呈四十五度角,在她手中缓慢匀动,很有耐心地烘烤受热。   她垂着睫毛,一步步做得十分认真,看上去还挺专业。   等淡蓝色烟雾从茄脚一缕缕袅袅腾起,苏稚杳放下喷枪,轻吹两下,双手端着雪茄送到他唇边,抽的那头对准他,拿捏着腔调。   “贺先生尝尝。”   贺司屿低垂的眼眸抬起,视线从雪茄落到女孩子近在眼前的脸庞。   她半个身子向前伏着,雪白的天鹅颈轻伸,靠他更近,重新撩起眼睫时,桃花眼弯起,看进他眸子,勾在眼尾的笑有意无意地,甜中带了一丝妩。   茄衣燃烟的清木香随呼吸充盈进体腔,再闻后调,依稀有她身上的淡香,接近海盐椰奶的香气,好像有阳光暖融融地洒在眼皮上,温暖舒服的感觉。   贺司屿竟有那么一秒,想凑近去嗅嗅,那是润在她皮肤的香水,还是她头发的气味。   但面上依旧冷性薄情。   端详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一圈后,他眸光又静静垂落回去。   倒是没拒绝。   他微微偏低下头,就着她手,含住雪茄头,漫不经心吸了一小口。   贺司屿搭着腿,身子完全后靠,后脑枕到沙发,阖上眼,在口腔尝过香醇的味道,过两三秒,慢悠悠吐出那口烟。   他的脸在那团朦胧的青白中变得迷离,烟雾散开,又渐渐在眼前清晰,复古棕格纹西装外套敞着,露出里面的领带和裁剪合衬的马甲,白衬衫领子立体有型。   人靠在那儿,遗世独立。   苏稚杳不是没见过男人抽烟,那群阔少总爱叼着香烟,吞云吐雾地聊些圈子里的风流事,尽是下流的黄色废料,没个遮拦。   她一度觉得抽烟是件很低俗的事。   那晚落雪的街上,偶遇他握着雪茄讲电话,后又腾出手去摸那只蹲罗马柱花坛的白猫,那成熟而强大的派头,让她第一次领悟到男人抽烟也可以这么高雅。   眼下,他戴着金丝眼镜,享受地倚在沙发里,脖颈后仰,喉结凸得明显,反差出强烈的假斯文气质。   还带一点儿渣苏的匪气。   苏稚杳看得不经意着了迷。   一支优质的雪茄,能让人在眩晕中捕获到满足,贺司屿再睁眼时,就见这姑娘直勾勾盯着自己。   那口雪茄的丝丝眩晕感尚未彻底消失。   而她出神的表情,在那一瞬间意外带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体验。   贺司屿若无其事伸出手,中指压在雪茄下,食指在上弯曲,和拇指一起握住。   “大家出身的苏小姐,”他不急不徐,接过她手上的雪茄:“你的礼仪老师难道没有教过你,不要这样长久盯着男人看?”   苏稚杳回过神,反应他话,脸微热。   但她没觉得情态有多窘迫,甚至不太服输地歪了歪脑袋:“可是罗丹也说过,我们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贺司屿刚抽了口雪茄到嘴里,闻言顿了顿,烟雾的口感都未来得及品尝,便被他一口气呼了出去。   他脸往她看不见的方向略偏一点,停住短瞬,冷不丁呛出压低的咳嗽。   苏稚杳察觉到,他好像是笑了。   她欢欢喜喜求夸奖的表情:“贺先生还满意吗?”   贺司屿断断续续闷咳两声,握雪茄的胳膊撑高了些,挡在脸侧,再回过头时,面色如常。   “一般。”   苏稚杳偷偷在心里头犯了两句嘀咕,心平气和地放软嗓子:“那我刚刚说的事情,你愿意吗?”   在雪茄飘出的淡蓝色烟雾中,贺司屿睨她一眼,用染过烟微哑的嗓音低低开口:“真把我当慈佛了。”   这人果然很难搞定。   苏稚杳故意掐着小女孩又娇又嗲的腔调:“求求你了贺司屿……”   “再看。”他故意这么说,咬住雪茄,声音变得有些含糊,深抽一口,双眸微眯望着前方空荡的办公室,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再看就是不答应,意料之中。   苏稚杳丧气地回了声“哦”,支着扶手,掌心托在腮边,陷入郁闷。   贺司屿瞥了她一会儿,在她可能要抬头抱怨时,目光又不留痕迹地从她脸上移开。   餐厅在九龙国际中心顶层,欧式壁画和地砖,水晶吊灯撑花设计,中央舞台区有长裙礼服的女人在拉大提琴,演奏的是巴赫某首名曲。   他们坐在落地窗边的座位。   视野开阔,光线暗得恰如其分,回眸就是维多利亚港的夜色氛围。   苏稚杳有些饿了,闻着食物浓郁的香气,一肚子忧郁一扫而空,专注眼前的晚餐,吃得很认真。   贺司屿吃了点鹅肝就停了下来。   看到面前的人叉了只黑松露龙虾球,咬到嘴里,眼睛里转瞬露出满足的笑意,似乎这道菜很合她口味。   平时叽叽喳喳,但她吃东西的时候很安静,闭着嘴巴细嚼慢咽,人瘦瘦的,不过一口又一口,吃得可不少,看得人凭空好了些胃口。   侍应生知道他习惯,见他搁下刀叉,就立刻过去,询问他是否要上餐后甜点。   看苏稚杳还吃得意犹未尽,略作沉默,贺司屿轻轻摆了下手,示意不用。   裤袋里的手机开始振动,贺司屿放下酒杯,摸出来一瞧,是Saria的来电。   “慢慢吃,我接个电话。”   苏稚杳点点头,贺司屿起身,离开座位,去了餐厅的露台。   贺司屿刚走,苏稚杳就从包里取出一张卡,给侍应生:“结账。”   侍应生愣了足足三秒,才找回声音:“小姐,今晚的消费会记到贺先生账上,不需要您支付……”   “他要付钱,以后不是没有机会。”苏稚杳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笑吟吟地把卡递过去:“食物很好吃,谢谢。”   她还说把金额凑个整,多余的算作小费。   侍应生茫然不明情况,迟疑地接过卡:“那……您稍等。”   贺司屿立在露台,身姿颀长,单手抄着裤袋,正在讲电话。   “亲爱的贺,我这边的事情结束了,你给我找的学生呢,带来让我见见。”Saria苍劲的德语,在电话里响起。   贺司屿的德语标准好听:“年后如何?”   “年后?”   “您之前说,打算在中国过长假,我为您安排京市的度假旅行,衣食住行都算我的,随您留到何时。”   老太太顿一秒,头脑清醒地哼笑:“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是在给那小姑娘找法子,想让我多教她几天?”   高楼顶层有风,吹得贺司屿衬衫微微鼓起,他的声音在风里带着一丝笑,没有否认。   “您知道的,我喜欢两不相欠。”   这倒是真的,人情只有别人欠他的份。   Saria毫不怀疑,提前敲警钟:“不过事先说好,就算是你的面子也不能放宽要求,我在钢琴教学上很严格,还没有小姑娘能忍受我的批评不哭,何况你那位还是个娇气包。”   “是娇气了点,您稍微……”贺司屿回首,透过玻璃看进餐厅,不经意瞧见那姑娘在和侍应生交接银行卡,显然她是在结账。   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话到嘴边,深邃着眼神,慢慢改了措辞:“您随意。”   贺司屿回到座位时,苏稚杳面前的菜式已经换成了特制海盐椰奶慕斯。   她舀了一口慕斯到嘴里,含着小金勺,抬起头,若无其事对着他笑。   “苏小姐,如果没记错,今晚的晚餐是对你让出钻石的补偿,按照之前的约定,应该我请。”   “嗯!”苏稚杳用力点了下头。   贺司屿指尖压到账单上,敲了敲,肃容道:“解释一下。”   苏稚杳轻轻一咳:“可你都没给我选餐厅的机会,这算哪门子补偿……”   说着,她自己也觉得这理由过于离谱,于是声音越来越低。   抬眼一觑,他神情果然又严峻了几分。   “下次我挑地方,你再请我一回不就好了,我一定不抢着买单了。”苏稚杳咬咬小金勺,时不时瞅他一眼,还委屈上了:“你不要这么凶……”   原来在这等他呢。   贺司屿没应声,兀自端起酒杯,一小女孩儿,他也懒得和她计较这点小事情。   苏稚杳抿住上翘的唇,柔着声,乘胜追击:“贺司屿,帮我请Saria的事……”   “吃你的。”贺司屿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她的得寸进尺,他自己都未有发觉。   “噢……”苏稚杳挤挤嘴角,放弃了。   走出餐厅,大为和里奥就等在大厦出口,一人站一边,奉命唯谨地立正,像两个守门的异兽石墩子。   “老大!”   “Boss!”   贺司屿没有停下步子,勾在指尖的车钥匙丢过去:“送她回去。”   “明白!”大为接住车钥匙。   等男人走过,跟在他身后的那道娇小的身影便暴露在了他们眼前。   苏稚杳对着小镜子仔细补妆,涂了点唇膏,再用手指轻轻按压晕染开,这张脸无论看多少次,第一眼总是惊艳,第二眼永远活色生香。   大为和里奥心神荡漾,又看得迷住。   感觉到安静,苏稚杳停下动作抬了头。   都说爱屋及乌,恶其余胥,她在贺司屿那儿受了挫折,就不客气地使小性子,拿他的人出气:“我是美杜莎吗?一看见我就石化。”   大为反应快,立刻否认,再一口咬定:“哪儿能呢,您凭美貌,肯定是阿芙洛狄忒!”   “Right,Venus!”里奥应和。   苏稚杳佯装不下去,被他们逗得一下子就笑了,故意放开了声说:“是比你们老板说话中听”   大为和里奥心里有点爽,但某人还没走远,他们埋下头不敢吱声。   贺司屿听见身后这句,无意勾勾唇角,走入夜色里。   艺术节持续了五天。   期间演奏的嘉宾皆是来自世界各地已小有成就的高知名度演奏家,尽管名义上是三年一届的艺术节表演,但实际隐含赛事性质。   港区国际钢琴艺术节最佳演奏奖,拥有世界性高级别权威认证,含金量不亚于国际赛事。   并且,获奖者还能拥有官方赞助的全球巡演机会,如此大的诱惑,任谁不想全力以赴,为夺奖各展风采。   一连五天美妙纷呈的音乐现场,听得很痛快,却也让苏稚杳的野心越来越强烈。   每晚躺在酒店的床上,闭着眼回味前辈们精彩的演奏,就忍不住地想……   她什么时候也能登上这样的专业艺术舞台,表演、比赛,而不是娱乐作秀。   甚至再远些,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甚至是世界最高荣誉的肖邦国际音乐比赛……也不一定就是白日做梦。   总有一天,她要在聚光灯下,让全世界都听到她的演奏。   在港区的这几天,每夜苏稚杳都是怀着这远大的抱负,渐渐入眠。   当然,真正睡着前,她总是不忘在心里偷骂贺司屿几句。   虽然他没做错什么。   这些天苏稚杳都沉浸在音乐会里,也没心思去找贺司屿,男人和事业,无疑是事业重要。   不过事业上用得到的男人另当别论。   比如贺司屿。   于是最后一日音乐会结束,苏稚杳决定在港区多留两天。   酒店独立私人spa房。   苏稚杳趴在按摩床看手机,她选中一家看上去十分浪漫的顶楼观景餐厅,而后点开微信的添加好友,搜索贺司屿的手机号。   结果显示:【该用户不存在】   苏稚杳木讷好一会儿,难以相信居然搜不到,他的微信难道都没有绑定手机的吗?   她只好无语地编辑短信,将餐厅地址发过去,问他明晚有无空,请她吃饭。   “机票先别买,我过几天再回京市。”苏稚杳愉快地放下手机,侧脸枕着胳膊,阖上眼休息。   小茸坐在凳子上,翻着手机里公司提供的行程表,为难地沉吟:“可是杳杳,明晚有个音乐综艺邀请了你当飞行嘉宾,后天要拍摄《Vanity Fair》杂志封面,年后还有……”   原本技师的精油推背苏稚杳挺享受的,听了这话,她直皱深了眉。   “程娱那群人是不是疯了,综艺都接,真打算送我娱乐圈出道?”苏稚杳没好气地掉过头,换一边脸枕,留了个后脑勺:“不听不听。”   本来解不了约就烦。   耳根子清静了大约十秒钟,小茸小心翼翼的私语声,尽职尽责地幽幽传来:“……还有一场时尚盛典。”   “……”   苏稚杳想埋几只火药包,把程娱大楼炸了。   思索再三,苏稚杳作出让步,闷声碎碎念:“杂志封面拍就拍吧,反正不去综艺,谁答应的谁去。”   小茸往上扶了下黑圆框眼镜:“不去综艺也得明天回京市了杳杳,后天航班,赶不及拍摄。”   “……”苏稚杳不想说话了。   她长长呻.吟一声,烦躁地摸过手机,再给贺司屿发了两条短信,明晚的晚餐从安排到取消,只间隔了短短两分钟。   第一条:【当我没说】   想了想,又很有尊严地发出第二条,给自己挽回点颜面,说是发错人了。   当时,贺司屿人在京市。   梵玺大厦顶层套房。   百余层高的高楼望出去,京市所有建筑都变得渺小,光晕点点,夜色漫无边际。   贺氏近几十年的商业版图慢慢在由港区欧美往大陆拓展,产业覆盖渗透十分迅速,尤其今年,预筹备在京市成立集团分部。   贺司屿京市的行程便也随之频繁了。   因此他吩咐徐界在这里置办了一套最高层的房子。   冲淋过后,贺司屿走出浴室,随意裹件黑色浴袍,衣带在腰间松垮系着,短发半湿,被他抓一把拢到后面,唯一落在额前的那一缕,有水珠汇聚到发梢,一点点加重,摇摇欲坠。   他拾起丢在沙发椅里的手机,站到落地窗前。   短短半小时没看的手机,接受到不少短信。   老三:【你和苏家那小妹妹怎么样了?】   老三:【听说苏程两家婚事催得紧,老贺,再搞不定,人可就要跑了】   贺司屿面上风平浪静,不见情绪波动,静默几秒,退出去看另外三条短信。   是苏稚杳的。   最后那一条,她说:【发错人了,不是要约你吃饭】   贺司屿眸子浅浅眯了一下。   想到她掉进书墙缝里的珍珠耳环已经取出,还在他总部的办公室。   手机在掌心轻掂两下,最后,贺司屿拨过去一通电话。   没响两声,对方及时接通。   对面的姑娘一腔细腻柔婉的好嗓子,还装着糊涂:“贺司屿?你找我什么事儿呀?”   贺司屿语气沉静到听不出任何破绽:“苏小姐,你的耳环找到了,我安排人送过去,什么时候有空。”   苏稚杳不回答,半嗔半怨地小声哼哼:“钻石抢我的,Saria也不帮我请引见,还要叫我苏小姐……”   她嘀嘀咕咕,开始放赖:“叫我名字才告诉你。”   没有谁敢对贺司屿提要求,尤其还是这种趁火打劫的要求。   贺司屿当时却没怎么恼。   只是觉得,这姑娘是越来越长本事了。   贺司屿不理会她的无理取闹:“我让人放到酒店前台,自己记得取。”   电话里一阵寂静,一点声儿都没有。   稍等片刻,贺司屿叫她:“苏小姐?”   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垂眼去看手机屏幕,确认通话正常,料定她是故意不说话,贺司屿皱眉:“没其他事就挂了。”   他没有直接挂断,手机还举在耳畔听着,照她的性子,肯定要喊他等等。   谁知对面始终很安静,连呼吸都听不见。   仿佛铁了心不再跟他说话。   “苏小姐。”他耐着性子,心想这是最后一遍。   依旧没得到回应。   持续僵持几秒,贺司屿呼吸放得漫长,抿抿唇,他声音压沉几个调:“苏稚杳。”   话音一落的瞬间,手机里就传来女孩子忍不住溢出的几声愉悦低笑。   果然一妥协就理他了。   “我在!”苏稚杳笑音轻快,恢复了雀跃的常态:“明天我就回京市了,等下回见面,你再带给我。”   刚被她摆一道,贺司屿那时态度古井无波:“今晚送过去,不耽误你航班。”   “不要。”苏稚杳拒绝得飞快。   贺司屿语气淡淡的,辨别不出是不是在挖苦她:“怎么,今晚你也约了人吃饭,没空?”   “怎么会,港区我只认识你和周sir,还能约谁。”她在电话里声音软软的,听着格外乖顺:“我就是想,下回你可以顺便请我吃饭。”   “不冲突。”   “就不。”对付这个冷言冷语的男人,苏稚杳索性继续无赖。   “……”   趁他一时间没想好要说什么,苏稚杳赖皮耍到底,冲手机里甩下一句:“就想让你欠着我!”   接着,贺司屿耳朵里是嘟一声盲音。   他眉头微微蹙深,低头一看,屏幕显示通话结束,是她直接掐断了电话。   顿默顷刻,贺司屿舔了下唇,倏然间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抬头,目光落进京市光怪陆离的夜景,凝望良久,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一扯。   “小狐狸。”贺司屿压着嗓音低喃。   尽管不想承认,但他有点吃她这套。 第14章 奶盐   港区之旅结束, 回到京市后,苏稚杳感觉自己又被关进了一个巨大的牢笼里。   年前最后几天的行程和宴请烦不胜烦,周围人的笑脸虚虚实实, 眼前来去的每个人,都戴着伪善讨好的假面, 像鬼魅, 游戈在这座灯火迷离的城市间。   苏稚杳有些烦了。   为什么贺司屿不能和他们一样呢?   怎么,难道全世界就他一个男人不把她放在眼里吗?   真气人。   苏稚杳的祖父已逝多年, 祖母是个颇为传统的人, 事事严照祖训和礼俗办, 无论是在海外还是国内,除夕夜, 所有亲族都要回到老宅团聚。   上流社会没什么年味,所有人都太世故, 之所以不远万里也要回来吃这顿团圆饭, 不过都在惦记着老太太名下不菲的资产。   老宅在京市远郊,苏老太太在那儿有个庄园,那天下午临去前,苏稚杳在房间里发了个微信。   苏稚杳:【孟教授新年快乐,好久没去沪城,我妈妈身体还好吗?】   孟禹:【新年快乐,杳杳】   孟禹:【你妈妈身体很不错,别担心】   苏稚杳:【谢谢孟教授, 年后我过去一趟】   孟禹:【没问题, 我这几天出差, 初九回国, 别跑空了】   “杳杳, 可以出发了哦。”杨姨温柔地敲了敲她的房门。   苏稚杳放下手机:“来了。”   一下楼,就看到客厅沙发,苏柏在听苏漫露聊公司项目,身边还有温竹音依着喂车厘子的画面。   “好不容易过年得闲,你们父女俩也真是,公司的事儿就放放吧。”温竹音柔柔嗔道。   苏漫露听话地说:“行,听妈的。”   温竹音挽住苏柏的胳膊:“老柏,漫露给你母亲准备了颗野山参,两百多年呢,早半年前就开始找人搜罗了,说是市面上就这么一颗。”   “嗯。”苏柏吐出车厘子核:“回头带上,漫露自己拿去给你奶奶。”   温竹音给苏漫露递去一个眼神。   “好。”苏漫露笑了下。   温竹音出身并不好,能和苏柏再婚,除了有同窗的缘分,也是她自己聪明。   聪明的女人贪心得都很有分寸。   温竹音见好就收,轻声岔开话题,发出疑惑:“时间差不多了,小杳衣服还没换好吗?”   问完这句时,苏稚杳刚从旋转楼梯走到底,一声不响经过客厅。   温竹音转瞬变了语气,笑着说:“老柏你看,小杳穿这款大衣比模特上身还漂亮,是不是?”   苏柏没回答,只是确认她的衣服足够暖和后,站起身:“杳杳,这几天住你奶奶那儿,要带的东西别忘了。”   杨叔和杨姨是夫妻,平时真心待苏稚杳很好,苏稚杳不想因为自己,误了这对老夫妻的年夜饭,所以没有让杨叔单独送。   其实苏稚杳知道父亲指的是带她自己的东西,可一想到要和继母继姐坐一辆车,心里更不舒服,忍不住任性呛话:“我哪有姐姐这份心思,能有什么带的。”   苏稚杳没留下听苏柏教育,话落,径直去了停车库。   抵达老宅时天色将暗未暗,青林绿池环绕的苏氏庄园却早已灯火通明,伫立光中,像一座巧夺天工的四合院式古典园林。   新中式宴厅华贵气派,水晶吊灯像发光的瀑布,佣人们来回穿梭,忙碌地布置餐品。   那些叔伯姑婶们言笑晏晏,站的坐的都有,平常一年到头不见人,这会儿倒是团团围着老太太有说有笑,殷勤得很。   苏柏一到就领着他们过去打招呼。   苏稚杳兴致缺缺,慢吞吞跟在后面,在看到程觉的那瞬间,她一愣,神情终于有了反应。   “杳杳!”程觉喜悦地喊她。   他一身白色正装,靠坐在老太太身旁的沙发扶手上,似乎和老人家聊得很融洽。   这边,温竹音暗暗搡着苏漫露递出礼盒,苏漫露拜年的话刚出口,苏老太太恍若不闻,一看见苏稚杳,立马笑逐颜开地招招手。   “囡囡,快过来,到奶奶这儿来。”   苏稚杳来不及思索程觉为什么会在这里,人先走过去:“奶奶新年好。”   苏老太太握住苏稚杳的手,不掩饰喜爱,拉她坐到自己身边,态度对比强烈,直接忽略了苏漫露的存在。   苏漫露尴尬地收回捧出礼盒的手。   “奶奶可许久没见你了,以后要和阿觉常来啊。”聊了会儿,苏老太太说道。   苏稚杳听得奇怪。   她还没开口,程觉已经懂事地抢先回答:“苏奶奶您放心,我一定一有空就带杳杳回来看您!”   苏老太太笑几声,又连说了几声“好”。   苏稚杳嫌程觉多管闲事,悄悄瞪他一眼,然后认真说道:“奶奶,我自己也能来,不用麻烦小程总。”   “诶,”苏老太太不同意她这说法:“你和阿觉的亲事,奶奶很满意,囡囡啊,奶奶岁数大了,就想长眠前看到你成家。”   她确实上了年纪,说几句话就有气无力。   苏稚杳却顿时感到索然无味。   祖母是个慈祥的老人,作为女流,年轻时插手商战也不乏雷霆手段,很受人尊敬,她喜欢聪明的孩子,从小到大最疼苏稚杳是真的,但她和苏柏一样,名声地位看得重,万事以家族利益为先也是事实。   苏稚杳有点累,不想说话。   苏老太太拍拍她手,言简意深的语气:“奶奶可就你这么一个亲孙女。”   这话说得,让苏漫露光是安静站在那里都显得如此难堪。   擅做面子的温竹音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温竹音在苏家妯娌里一直不受待见,这下老太太的意思也很明白,就没把她们这对上赶着倒贴的母女当过自家人。   一室人都在默默看笑话。   苏柏出来做和事佬,接过苏漫露手里的礼盒,摆到茶几上:“母亲,漫露给您的野山参,这可是个好东西啊,补气!”   “这玩意儿多得放不下,我都不知道扔多少了。”苏老太太一眼没瞧,拄着拐杖站起来:“吃饭吃饭,囡囡,阿觉,来跟奶奶一块儿坐。”   苏稚杳可不想和程觉一块儿坐。   尤其一场家宴,老太太全程都在思量订婚的日子,说四月份日子好,就是太赶了,七八月份不错,再晚就是今年年底……其他长辈都跟着应和,特别是程觉,春风得意的情绪都浮现在脸上。   苏稚杳心烦意乱,敷衍地吃了几口,就一副困得不行的样子,苏老太太偏心,独独放她先回房间休息。   离席时经过,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苏稚杳和长桌那一头的苏漫露遥遥对视了眼。   前后只有一秒。   但很奇怪,当时苏漫露那个的眼神,有妒忌,有冷意,有屈辱,依稀还有几分她看不懂的嘲弄和隐忍不甘,十分复杂。   就好像是在怨恨她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可这里的一切本就不是她的。   庄园大得像城堡,房间众多,苏稚杳被安排在三楼,住苏柏隔壁,这层的露台风景好,也清静。   苏稚杳沐浴后就裹着睡袍上了床。   客套不如睡觉,她不打算再出去了。   程觉的微信消息弹进她手机:【乖乖,快出来,我放烟花给你看!】   她今晚的郁闷,程觉要负一半责任。   苏稚杳没好气问:【大老远跑这儿来,你想干什么?】   程觉还挺冤:【这可就冤枉我了,你奶奶一定要我过来,我也不好拒绝是不是】   苏稚杳和他直白说明:【婚姻是我自己的事,他们怎么说都不作数,程觉,你知道我不会和你订婚】   程觉难得正经:【杳杳,我知道你现在呢还不想结婚,但我保证,你嫁给我之后,会一直是京圈最风光的公主,我对你是认真的】   他好像是认定了,她就是他的,而她只有他一个选择。   可是喜欢和互相喜欢,是两码事啊。   苏稚杳无语,脸压着枕头往里陷。   她深刻感受到自己再不勾搭上某人,别说解约,人都要直接被架着送去给程家了。   与其困缚在豺狼虎豹窝里被一点点啃噬血肉,她宁愿被最烈的猛鸷叼走,起码见过长空,死也死得明白。   苏稚杳倏地坐起,深吸口气,利索地翻进那个人的短信界面。   贺司屿的名字,此刻就像救世主。   【新年快乐,岁岁安康】   敲出这条短信后,苏稚杳安详平躺等待,可半小时过去也没收到回复,她今晚心情甚是烦躁,耐心耗尽得极快。   坐起来,编辑新短信:【国贸新开的日式餐厅,听说主厨是从日本请过来的米其林三星大师,等你下回来京市,我们一起去吃吧[可爱]】   过去会儿没回应。   苏稚杳没话找话:【我的珍珠还在你那儿呢】   又过去半小时。   他是在忙还是故意已读不回?   苏稚杳再坐起,这回来势汹汹:【贺司屿,上回请我喝咖啡的五百块,你忘了给我报销】   【支持微信转账】   【我的微信和手机同号,你快点儿加我】   虽然那天她压根没去喝咖啡,但这不重要,主要是想加他微信。   没一会儿,嘀一声,她收到了短信回复。   苏稚杳笑起来,眼睛亮晶晶,不愧是资本家,一提到钱马上就有动静。   点进去一看,笑容随之消失。   这人就寡淡一句:【我没有微信】   拒绝她的理由都找得这么敷衍。   苏稚杳微恼,一口气敲了好多个问号甩过去,每个问号都拆分成一条短信,颇有不死不休的气势。   或许是她吵得不可开交,贺司屿不得不及时回复她:【开会,别闹】   除夕夜还开会……难道他人在国外。   苏稚杳忽觉自己此刻的行为不太通情达理,安分下来,不自觉地揣摩起他说“别闹”这两个字时的语气。   是不耐烦的,还是温柔的?   肯定是不耐烦,他每次对她都那么冷淡。   苏稚杳压着被子躺回去,身子蜷起来,郁悒回:【哦……】   甚至连想象她都想不出贺司屿温柔会是什么样,想着想着,还不小心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在一阵哭闹声中。   声音是从隔壁房间的露台传来的,隔着玻璃门若有若无,但苏稚杳还是被吵醒了。   大约今晚上温竹音委屈了,父亲在哄。   不过很快就没了声。   这里是苏家老宅,奶奶眼皮子底下,七八房亲眷的耳朵都听着,温竹音有再大的怨艾都得装装样子,不敢闹大。   苏稚杳没在意,只是又想到苏漫露那个眼神,心绪莫名有点不安。   手机滑落在枕头边,苏稚杳摸过来想看看自己睡了多久,先看到了贺司屿的短信。   时间是在半小时前,他问:【银行卡号】   苏稚杳呆滞住,才从惺忪睡意中慢慢清醒过来,这人还当真想要还她钱了。   五百块在这圈子里都抵不到五分,苏稚杳不信贺司屿看不出她真正的目的,除非他就是真心实意地准备和她两清。   胸腔里一股子不明不白的别扭。   良久不知作何反应,苏稚杳直接回拨了通电话过去。   没有等太久,对面接通了。   他好像在看书,电话里有窸窣的翻页声,混着信号杂音的还有他沉静的呼吸。   明明就在,他却不开口。   他不先开口,苏稚杳也不开口,秉住气暗暗和他较劲。   过了十几秒,贺司屿大概是觉得幼稚,不和她相持,低沉出声。   “说话。”   手机贴在耳畔,男人的声音一出来,苏稚杳耳窝一痒,手指头跟着酥麻了下。   他的嗓音是有厚度的,带着鼻息间淡淡而慵懒的气音,没什么语气,但透满成熟男人的质感和魄力,听得人多巴胺涌动。   苏稚杳滚进被子里掩住半张脸,侧躺着,没坐起来,光听声音她就浮想不已。   如果哪天她生气了,他用这样的声音温柔一点哄哄她的话,她再气可能也坚持不到两分钟就原谅了。   苏稚杳突然忘了自己刚刚在不舒服什么。   “嗯……嗯?”她装傻,拿出毕生演技,刚睡醒一般,迷迷糊糊问:“贺司屿?”   贺司屿不作声。   苏稚杳没管他,自顾往下演,软着声说:“我玩儿手机,玩睡着了,按错号码了……”   贺司屿不明意味淡呵一声,语调不紧不慢:“你的手指得多有本事,连着区号十三位数,偏就一路拨到我这来了。”   “……”   这理由是挺馊的。   苏稚杳知道自己不占理,支支吾吾思索须臾,强辨道:“弹钢琴的手,你以为呢?盲拨号码而已,要是在港区Saria辅导过我,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协奏曲,我今天肯定都能闭着眼倒弹。”   这话听着,好像是在控诉他。   也不管是对是错,她总能找到自己的理,细细柔柔的声儿一出来,就自然而然带上几分可怜,嗔怨他不与人为善,让她这么委屈。   贺司屿声音放轻:“这是在怪我?”   一想到催婚都催到了定日子的地步,而她在与贺司屿的交往方面始终毫无进展,苏稚杳就熬心,半怨半闷地咕哝:“贺先生现在过意不去了?”   都开始唤他先生了。   就好像前阵子费尽心思想让他叫名字的人不是她。   接着,听她细细沉吟:“欠一餐和欠两餐,其实也差不多……”   又算计他。   贺司屿停顿好些秒,才回应:“欠不欠的,不都是凭你说。”   他语调平淡,却没从前那么冷。   心情抑郁的时候,血液中会产生某些破坏性的毒素,像化学物质,造成态度的悲观。   如同此刻,苏稚杳听到他这么说,脑子里获取到的信息不是“她说了算”,而是“都是她生拉硬扯胡搅蛮缠”。   苏稚杳小声埋怨起他:“还不是你天天没空没空的,诸葛亮都没你难约。”   贺司屿被她惹得很淡地笑了声,但语气依旧冷静:“苏小姐为何非要约我?”   “我追着你这么久,你都不知道为什么?”一阵难言的沮丧堵在心间,苏稚杳一把扯着被子过头顶,整个人都窝到里面。   “为什么?”他问。   苏稚杳憋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闷气地说:“想要和你交朋友啊……”   贺司屿靠着休闲椅,一本厚重的《圣经》搁在腿上,美国还是正午,书房落地窗外洒进一室明媚的晴光,他左耳戴着一只蓝牙耳机,不知是在认真看书更多,还是听电话里的闲言碎语更多。   钟意你,想和你交朋友,不可以吗?   这话她说过。   言犹在耳。   这部被称为上帝语言的《圣经》,羊皮硬质书封墨绿烫金,书页残缺泛黄,里外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明显已经很老旧了,他却还留着。   甚至从书皮到内页,有块块斑驳的深褐色脏污,隐约是拉丁文上曾溅过一片血,沉淀多年后留下的痕迹,有种鬼祟的神秘。   贺司屿垂着眼,翻过一页,不急着回应。   他目光凝落在书页,眼里是密密麻麻的拉丁文,脑中想的却是,这姑娘还真有趣。   周围的人要么想方设法对付他,要么仓皇从他身边逃离,汨汨长河中,她却像下游一朵顶着浪涛想要逆流而上的水花。   很难不惹眼。   当成了某一种唯一,她的动机再不纯,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贺司屿拇指慢悠悠摩挲尾戒,口吻晦暗不明,声音很低:“确定是我么?”   苏稚杳没听清:“什么?”   贺司屿喉结微微一动。   他太久没讲话,苏稚杳在电话里叫他:“贺司屿……贺司屿?”   她的声音是很轻软的,像在戳棉花糖,会有些撒娇的味道,叫他名字的时候也是。   贺司屿没应,多听她叫了自己几声。   “人呢……是国外信号不好吗?”对面的女孩子开始碎碎念,发起牢骚,仔细听有细碎的杂音,然后是砰砰声,应该是她拽开被子坐起来,敲了两下手机。   贺司屿无声勾了下唇角。   “怎么知道我在国外?”他终于淡淡出了声。   苏稚杳没怀疑,以为信号总算通顺了。   “我不知道,但你肯定不在京市。”她颇有些顽俏,轻笑说:“因为今天京市没有下雪。”   京市一到雪天,他们总能见到。   “唯心主义不可取。”他说。   “就不能是浪漫主义吗?”她嘀咕:“要是唯心的话,我就该说是我没用法术把你召唤出来了。”   贺司屿唇边的弧度不经意间泛深了点。   金灿的日光跳跃在他黑色的睫毛,墙壁上挂钟的指针在悠哉转动,嘀嗒嘀嗒声中,他突兀察觉到自己在笑。   一刻意留心,就不自然了。   贺司屿有意识地将唇抿成直线,缓缓合上书,声音也压沉了些:“好了,我还有其他事。”   苏稚杳懂事且知趣,不想打扰他办正事,所以非常配合:“喔,那我挂了,新年快乐。”   “……嗯。”   就要挂断前,苏稚杳又叫住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电话那边安静许久。   才听见他沉着嗓子,意味深长地反问:“哪种朋友?” 第15章 奶盐   床上, 苏稚杳并曲双腿坐着,绵软的月白色羽绒被裹住半个身子,部分揉成一团叠在膝盖。   她一只手握着手机贴在耳边。   轻声问他, 他们现在算不算是朋友。   苏稚杳原本没想把事情挑得这么明,还没到时候, 可她当时没沉住气。   尽管大家族年味不浓, 但一家子聚在一处,欢恰聊笑, 说说体己话, 除夕夜喜气的氛围多多少少总有一点, 而她却把自己隔绝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说不冷清是假的。   可就是再冷清, 她也不想出去。   去外面做什么呢?看温竹音和苏漫露拉着她父亲温馨,听一群势利眼的长辈们虚伪假笑, 还是去陪着老太太翻看老黄历, 择吉订下婚期?   她宁愿自己待着。   苏稚杳不是感觉不到寂寞,否则她也不会在和贺司屿闲聊中,眼睛里一直挂着笑意。   孤零零时,有人说说话,就很容易开心。   社交圈里的感情都太虚浮了,就像奶奶说的,她是苏家唯一认定的亲孙女,才有那么多名流千金捧着她, 所以维持表面关系足矣, 她不是什么人都讲真心话。   贺司屿不一样, 他远在社交规则之外, 剥离规则, 高于规则,不属于任何枝节。   旁人都很忌惮他,但和他聊天,苏稚杳却难得放松,因为少了许多顾忌。   因此他一说要去忙,苏稚杳就被情绪的落差牵动,或许是有那么些不舍,一时很想问,就问了。   当然苏稚杳有私心,本来一开始接近就是为了依仗他的人脉摆脱合约牵制。   但也不全是假意,和他相处时产生的心情,不说七八分,好歹有三五分是真的。   苏稚杳下巴隔着羽绒被,压在膝盖上,注意力集中在这通电话,静静等待他的回答,呼吸都不由放慢。   “砰”   兀地一声爆裂,掩盖了电话里的声音。   响声亮如子弹出膛,苏稚杳应激反应,像是自己的胸口被贯穿,吓得心脏都抽搐了下。   她抚抚心口,望向落地窗,窗外五颜六色的焰火绽放,照亮如昼。   又是该死的烟花礼炮。   不同的是,这回很近,线形冷烟火迸射向天空,在夜幕组成了一个“杳”字。   这里是私人远郊,远离城区吵闹,想也不用想,肯定是程觉放的。   苏稚杳缓口气,平息下来,趁烟花燃放的间隙,问电话里的人:“贺司屿,你刚刚是不是说话了?”   没等贺司屿回答,又是一记砰响。   “程觉在外面放烟花”苏稚杳冲着手机,说话声亮了些,手心捂在唇边想格挡住噪音:“太吵了,我听不见。”   对面静几秒。   贺司屿水波不兴道:“嗯,先这样。”   随后,手机屏幕显示通话结束,外头的礼炮还在砰砰砰响个不停,没有休止。   苏稚杳烦得脑仁疼,蹙起眉头,赤脚踩下地,大步过去扯住两面窗帘,唰得一下合得严严实实。   回到床上,苏稚杳裹在被窝里编辑短信。   她准备拿出自己最大的诚意,破天荒地熬个夜,在零点的第一秒给贺司屿这个还没搞定的好朋友新春祝福。   ……   京市已是深夜,而纽约骄阳当空。   曼哈顿最昂贵的one57摩天大楼顶层复式公寓,明亮的书房里,贺司屿垂着眸,不知在沉思默想什么。   过片刻,叩门声响起三下。   贺司屿敛神,摘掉蓝牙耳机:“进。”   开门,徐界立于门口:“先生,有客。”   “什么人?”贺司屿起身,将那本陈旧的《圣经》搁回到书架。   在贺司屿身边做事最忌讳磨蹭,可徐界似乎不太敢轻易开口,欲言又止:“您母亲,和……”   沉重的古书回归原位,贺司屿指尖静止在硬厚的书脊,没再动。   几乎是同时,他眉眼冷下几度。   在苏家庄园过春节的这几天,倒是没有苏稚杳以为的那么煎熬。   年初一程家有拜年走访的习惯,那晚程觉在苏家做过客后,就连夜驱车回了市区。   而温竹音和苏漫露借口回娘家探亲,也在翌日离开了庄园,与其在这里受排挤窝气,不如自己走来得体面。   这么一来,苏稚杳觉得自在多了。   苏老太太多留了孙女两天,到年初七,苏稚杳才从远郊庄园回到市区。   过年这些天,苏稚杳时不时就给贺司屿发短信,内容无非是向他道早晚安。   尽管贺司屿不怎么回。   但她很积极,仿佛是抱了和他非友即敌的决心。   苏稚杳猜想,他人应该还不在京市,否则依他的性格,肯定会及时找她,将事情一并算清楚,互不相欠。   他不在,着急也无用,何况再过两天,她另有重要安排,顾不得周围那些恼人的事。   苏稚杳订了初九去沪城的机票,初八那天,她提前结束练琴,从琴房回到御章府。   天是阴的,要暗不暗,像一层高密度的灰白棉花裹着未落的雨雪,团在傍晚的残光之下。   途中,苏稚杳靠在车后座看手机。   名媛群里今晚很闹,都在艾特她,苏稚杳大致翻了翻消息,是大小姐们又在组局聚会了,说是年后第一聚,要她一同去Falling消遣。   Falling是一家会员制清吧,场子里有职业歌手和乐手驻唱弹奏,环境清雅,格调抒情,倒是个女孩子小酌的好去处。   苏稚杳一不喝酒,二不交友,酒吧这种地方,她向来不会去,但这回不去就显得太不合群了。   私家车在御章府别墅前停下。   苏稚杳还在纠结要不要“维持表面关系”,先听见杨叔说到了。   “杨叔,我上楼换套衣服,还要麻烦你再送我去Falling,晚上我有个聚会。”苏稚杳还是决定去走个过场。   杨叔如旧亲切:“好,没问题。”   别墅大门虚掩,几盏水晶吊灯都开着,一楼的玄关过道到客厅亮亮堂堂。   说话声隐约,家里是有人在的,看样子是温竹音从娘家回来了。   苏稚杳习惯了视而不见,走路轻,立在玄关处换鞋,偶然留意到架子上,贺司屿的那把黑伞还挂在那里。   她一边俯身拉下靴子侧链,一边想着,这天看着是有雨雪天气,等会儿出门带上这把伞。   “小杳是你的女儿,漫露就不是了吗?她也是你的亲闺女啊!”   温竹音哀痛的声音响起。   闻言,苏稚杳蓦地僵住,愣愣抬起头去听。   “那年你要履行家中婚事,同我分手,我没和你闹,就是分手后验出身孕,我都不曾找过你,若不是医生说我的身体,打掉孩子可能终身不孕,我绝不会生下漫露……我一个人将漫露拉扯到十几岁,受了多少冷眼你知道吗?”   温竹音声线悲切,渐渐含了抽泣。   “苏柏,我没有一刻想过要打扰你,当年也是意外,才被你知道漫露的存在。”   “阿音……”苏柏话音欲言又止。   温竹音的泣诉声打断了他:“苏氏董事长有私生女这事儿说出去不好听,有损公司名誉,你只能隐瞒漫露的身世,我理解,你的家人如何给我脸色都不要紧……可是苏柏,这对漫露公平吗?”   “她明明也是苏家血脉,在旁人眼中,却只能做一辈子倒赔的继女……”   温竹音很会拿捏男人的心理,就是哭,也哭得很巧妙,哽咽声微微的,像是强忍不住才溢出来,惹得人心碎,让人觉得她是全天下最善良的女人,为他受尽了屈辱。   每当她这副很柔弱的样子,男人总能产生一种心理,再不疼惜她就是弥天大罪。   仿佛这世上,只有装弱,爱哭哭啼啼的人,才配得到疼爱。   苏柏也的确给出了他满分的怜爱,语气心疼得不行:“知道,你的委屈我都知道,阿音,当初的事,你我都没有想到,如今到这境地我也很无奈,如果早知你那时有孕,我就是和家里闹翻也不会和你分手……你放心,杳杳有的,我绝不会少了漫露。”   苏稚杳像是被敲了一闷棍。   脑子一时凌乱,木讷在那儿,艰涩地清理思绪。   苏稚杳的妈妈体质弱,头胎宫外孕终止了妊娠,第二胎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子,却患有先心病,出生不到半年夭折。   她妈妈一度抑郁,多年后,才顺利生下苏稚杳,有了第一个健康的宝宝。   苏漫露年长她四岁左右。   所以,苏漫露的确是她爸爸结婚前,就和温竹音有的孩子。   荒唐,这太荒唐了……   现在苏漫露也是爸爸亲生的,他们真的是一家人了……那她呢?她算什么?   苏稚杳心脏难以自控,跳得很重,断线木偶一般,都忘了呼吸。   她终于懂了苏漫露那个眼神。   是恨。   恨她把那份本该归属于她的宠爱悉数占尽。   四周的空气稀薄而压抑,苏稚杳就快要窒息了。   她不是个喜欢逃避的人,但眼前这个事实太骇人,她还没做好面对的准备。   突然觉得这个地方人地生疏,苏稚杳指尖掐住手心,怔怔地退出门去。   别墅客厅里,温竹音端坐在沙发,恰如其分地带出一声嗔怨:“说得好听,可你只为小杳做好了打算,何时为漫露的婚事操心过?”   “我是担心漫露不愿意。”苏柏拍拍她背安抚,话听不出是真是假。   “跟我你就不要做样子了,小杳不懂你的苦心,我是旁观者清。”温竹音抬眼去看他,全然是贤良淑德的模样:“和程家这门亲要是成了,小杳过去就是一辈子享福,这么好的福气,偏她还怨你气你……”   心思被看破,苏柏略有些心虚,躲开目光,避重就轻回答:“结婚是大事,这样,明日我问问漫露,她要有喜欢的,我找个推不掉的媒人,把事定了。”   温竹音抹了下眼泪,不说话了。   苏稚杳去了Falling。   酒吧就是用来寻欢作乐的,大小姐们光是穿搭就大费心机,紧身裙裤勾勒好身材,性感但不暴露,酷辣但不失高贵,身上每个毛孔都透着“玩夜店老娘就没输过”的姿态。   只有苏稚杳还是白日里的常服,脱去皮草外套,一身奶糖色针织连衣裙,领子和袖口是软糯的毛茸设计,氛围慵懒,露出的锁骨和那截细腰又格外勾人。   人群中,她反倒成了最特别的。   其他人有的在卡座嬉闹,有的在和新结识的俊男暧昧聊笑,唯独苏稚杳一个人伏在吧台。   清吧的光调得很暗,团团光雾虚朦,秀场钢琴旁,穿小礼服的女人正在演奏G小调小步舞曲。   一杯特调白兰地下去,苏稚杳托着腮,脑袋已经有些晕眩了。   琴声迷人,她感觉自己逐渐向下沉沦,溺在了这个纵情声色气氛里。   调酒师很帅,是清吧特邀的国际鸡尾酒大师,Falling的招牌,很会撩拨女孩子的心。   从苏稚杳坐到吧台起,他就表示,今晚只为她一人服务。   水晶杯中一朵可食用玫瑰,酒红色的液体沿壁注入浸没,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雾枪,手法纯熟地由上而下喷出雾气,像表演施魔法,杯中的血色玫瑰瞬间被照在璀璨星空下。   他将这杯酒绅士地推到她面前。   用带点旖旎的嗓音,轻笑说,这叫玫瑰花的葬礼。   苏稚杳盯了半晌的酒,忽地抬头冲他笑了下,托起水晶杯,一杯酒一口气含到口中,双颊鼓鼓,一点一点往下咽。   这酒浓度不低,烈得她直眯起眼睛。   没见过把特调酒当水喝的,尤其她一看酒量就不好,调酒师笑了笑,觉得她太有趣,靠着吧台,柔声和她聊天:“妹妹有心事啊?”   苏稚杳上头了,眼神迷离地发呆。   温竹音说,她生下孩子是无奈。   她父亲也说,事情发展到今天,他同样无奈。   那这事要怪谁呢?是不是这世界就是这样,千错万错,一句命运弄人就都可以糊弄过去了……   “杳杳。”有个同行的女人摇曳生姿地走过来,勾了调酒师一眼,附在苏稚杳耳边调笑:“不来陪姐妹们,原来是自己跑这儿钓鱼了。”   钓鱼?   苏稚杳回过神,不清醒地想,哦,大家都是富婆,总喜欢包养几个可口的小情人的,没什么稀奇。   环视一圈。   她的鱼不在这里。   想到某个人,苏稚杳捧着脸,颓颓丧丧地哀怨:“我的鱼真难钓……”   “杳杳看上谁了?”女人来了兴趣。   苏稚杳瘪瘪嘴不说,这个钓不上来,那就养别人去,她倏地一只胳膊举得高高的,小暴发户似的,颇为娇蛮:“今晚全场的消费,我买单”   调酒师被她迷糊的样子可爱到,指了指包间的方向:“今晚那一片,可都是林汉生的场子。”   “你指的是,那个港贸集团的老东家,林汉生?”女人满目惊诧,那可是个手段诡谲,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雷霆人物。   “嗯哼。”调酒师挑唇笑:“林总邀请了位贵客,谈生意呢。”   “是谁,能被林总奉为座上宾?”   调酒师和好奇的女人对上了眼,笑着往前挨近些,悄悄压出三个字。   “贺老板。”   女人不由吸了口气。   苏稚杳醉得恍惚,听不进去他们的私语,伸出胳膊把酒杯兜到怀里护着,蹙着眉头嗔怨:“我不管,我就要买单,谁都不准和我抢!”   她愠愠地想,既然父亲表示过,除了违约金之外,其他都由着她花销,那就闹个鱼死网破,她要把苏家的钱全都败光……   于是几分钟后,酒保进包间送酒,将这消息带了过去。   包间里烟酒靡靡,麻将牌和骰子碰得咣咣响,一群风流浪子无忧无虑找乐子。   墨绿皮沙发,贺司屿慵懒靠坐,左手拎一只高脚杯,衬衫纽扣解了两三颗,露出线条清晰的脖颈,袖口挽到小臂,用袖箍锢着。   他右胳膊搭在扶手,指尖勾着一把黑皮质瑞士军刀。   “贺老板考虑得如何?”   贺司屿大半张脸沉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薄唇很淡地抬了一下,嗓子里声音散漫:“林总高看我了。”   林汉生四十不到的年纪,寸头,断眉,单只金耳圈,灰色海獭毛皮革。   九色球撞入袋,他直起身,拿起巧克,不慌不忙地打磨斯诺克球杆的皮头:“贺老板不用谦虚,港区和欧美那几家最大的货轮公司,挂名的法人都是空壳,私底下可一直是凭贺老板供养着的,没错吧?”   林汉生轻笑了声,看过去:“贺老板可是控制着半个世界的海运啊。”   贺司屿落下一声意味深长的嗤笑,狭长的眼尾挑起一点弧度:“一码归一码,林总这小忙,还是另请高明。”   林汉生并不在意,笑意不改,音量压低几分贝:“我的东西装箱上船,只需要贺老板睁只眼闭只眼,放个行,剩下的事,怎么敢劳烦贺老板。”   贺司屿半垂着视线,笑意不达眼底。   他拇指按着锋利的主刀片,推出去,又收回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   酒保就是在那时候进来的。   告诉他们,有人为他们买了单。   满室浪荡的笑声被打断,所有人不可思议地静一秒,又感到可笑,相继冒出粗糙的京片子。   “用得着儿吗,我林哥和贺老板都在,谁这么没眼色,玩儿呢?”   酒保低着头回答:“是苏稚杳小姐。”   一室尖酸的声音戛然而止。   听见苏稚杳的名字,贺司屿眼皮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一段微妙的安静后,包间里又闹起来。   “哟,是我想的那个漂亮妞儿吗,苏家的小妹妹?我得认识认识。”   “算了吧,这妹子名花有主,苏程两家都定亲了,而且她一来,Lan Yang都不接待了,说今晚上的酒只给人家调,啧啧……”   “让她过来,陪爷几个喝两杯。”   “人小女孩儿这么清纯,才二十岁,你一老大爷们下得去手?刚把到的学生妹不够你玩儿的?”   “跟小貂蝉能比吗?你们敢说没想过她?再说了,清纯个屁,到了老子床上你看她得骚成什么样儿!”说话最张扬的那个黄衣男指着酒保,吆喝:“喂,去把那妞儿给我叫过来,老子今晚上要玩儿双的!”   回应他的是一把出锋的黑皮军刀。   话音落地的瞬间,刀片摩擦过空气,反出的冷光从他眼前飞速劈过,一记刀刻的剁声混着刃鸣,噌地一声。   电光火石间,军刀呈斜四十五度,擦过指甲盖,直插入他手边的麻将桌面。   再近一寸,就能切下他一截手指。   众人哗然向外一散,黄衣男同时吓得从座椅上一骨碌摔下去,惊骇之下,他猛然瞪向源头:“我草你”   咒天咒地的骂声止于看到始作俑者的那一秒,所有人的脸色骤地变了。   全场刹那死寂,气流瞬息降至冰点。   贺司屿慢条斯理搭起一条长腿,高脚杯晃悠在指尖,浮动的迷乱光影里,他掀了掀眼皮。   “手滑了。”   他姿态漫不经心,身子完全后靠进沙发,方才甩过军刀的手指舒展两下,性感凸起的青筋脉络从手背延伸至小臂。   唇边要笑不笑,饶有趣味地问地上的人:“好玩么?”   他眼神明显暗了几分,眉宇间聚着阴鸷,漆黑眼底压着随时发作的戾气。   笑比不笑更可怕。   满室人都不敢吭声,凭贺司屿的狠劲,假如惹怒了他,就算他们是林汉生的势力,也没人怀疑,他会动真格。   黄衣男还在心惊肉跳的余味里,仿佛被扼住咽喉,狼狈在地,面色惨白。   不知自己触碰了他哪条底线,久久不能反应。   林汉生冷静地观察了贺司屿一眼。   男人侧脸轮廓绷得硬实,那怒意可不是装的,那把瑞士军刀的刃口,八成本就是奔着他手下的手指去的。   “还不快滚过来,给贺老板磕头赔罪!”林汉生肃容,冷冷怒喝。   黄衣男惊魂未定,忙不迭跪爬到贺司屿跟前,先扇了自己一耳光,舌头恐惧到打结:“贺老板,贺老板饶命……”   贺司屿视而不见,酒杯送到唇边,脖颈略仰,慢悠悠品着酒。   “苏家那小姑娘,是贺老板的……”林汉生试探,都是千年的狐狸,再看不出贺司屿是为的谁动怒,他在道上也不用混了。   贺司屿不开口,虚眯着眼扫过去,模棱两可地勾了下唇。   林汉生会心一笑。   脸转过去时神情跟着变了,一脚使足了劲,狠狠踹中黄衣男的头颅。   “嘴贱的狗玩意儿,贺老板的人也敢冒犯!”   两杯特调后劲不小,苏稚杳头脑差点不听使唤,从酒香萦绕中逃出去,外套都没穿。   清吧开在什刹海附近。   她倚在护栏,夜风凉丝丝拂面,脸颊的烫红舒缓,人才舒服了些。   今夜风寒阴冷,湖面黑得暗无光波,岸边人影萧萧,好久只有一对父母抱着女儿经过。   望着那家人温馨的背影远去。   苏稚杳慢慢敛回目光,路灯在她身上照落一圈孤寂的橘光。   她低下头,半醉半醒间翻出手机,手指迟钝地拨出一通电话。   “妈妈……”   电话对面,女人生硬问:“哪位?”   苏稚杳嗓子浸过酒,柔中带着点哑,习以为常地和她解释:“我是杳杳,你的女儿。”   “我哪里来的女儿……”女人显然完全不记得她,叨咕着挂了电话。   耳边余下一阵盲音。   早知道是这结果,但最后一点念想真被撕碎的时候,依旧免不了失意。   情绪翻涌不止,苏稚杳鼻腔泛起酸涩,手指头虚软得握不太稳手机,啪嗒一下,手机摔落在地上。   眼晕得厉害,苏稚杳没法蹲下去捡,扶着护栏,呵出厚重的白雾。   好冷。   脸颊却又烧得发麻。   一阵眩晕冲上头,苏稚杳人晃了下,想到什么便呢喃什么:“贺司屿……”   她闭住眼睛,站不太住了,身子一歪,天旋地转栽倒过去。   恍惚中,她软酥酥地呼出一声,含着嗔怨,也不知道是在使唤谁:“你抱我”   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握住她胳膊。   苏稚杳蓦地扑进了个坚实的怀抱。   反应慢一拍,懵神良久,渐渐感知到那股淡雅的乌木香充满体腔。   她才迷离地抬起头。   先见着男人冷白脖颈间,棱角凸起的喉结,再往上看,暗灯下,那张三庭五眼比例完美的脸浸在橘光里,被虚化出几分柔和。   她稳稳靠在他的臂弯里,被他半扶半揽着,周身单薄衣裙渗入的透骨寒意,那一刻,都被男人滚烫的体温包裹覆没。   苏稚杳迷醉地望着贺司屿。   这是唯心主义起作用了吗,她稀里糊涂地想,真的把他给召唤出来了。 第16章 奶盐   贺司屿看着怀里的人。   她当时表情呆滞, 那双莹润的桃花眼像蒙着一层雾纱,朦朦胧胧的,瓷白肌肤晕出酒色, 从鼻尖潮红到两腮。   浓顺的长发蓬松乱散开,露出的耳骨都红了。   贺司屿两道浓眉深皱了下, 落下沉沉一声:“不是酒精过敏?”   苏稚杳愣住, 琢磨半天,终于依稀想起来, 是程氏晚宴那时候, 她为了拒那个胖高管的酒, 扯的借口。   这种蒜皮小事,他居然会记得。   “我耍他的……”苏稚杳醺醺然眯起眼睛, 说话很慢,语气轻软, 冲着他一笑。   贺司屿目光无声落在苏稚杳脸上。   她双颊酡红, 在他怀里仰着头笑,娇憨中泛出一抹狡黠。   很奇怪,不管哪种恶劣的属性,一到她身上,似乎都能变得讨喜起来。   “小骗子。”他嗓音在喉咙里压得很轻,没什么特别的语气。   苏稚杳那时醉态深重,神思走得老远,迷迷糊糊和他一对视, 两只手突然伸上去, 满心欢喜地捧住他脸。   “鱼”她笑盈盈, 一口珍珠白的漂亮齿贝。   因酒劲作用, 女孩子的肌肤异常发热, 两只手暖乎乎的,覆到两边脸上,绵软得如同没有骨头,指腹揉蹭时,像是在动情抚摸。   贺司屿眼底闪过一瞬异色。   他不假思索,把她的胳膊拽回下去。   这些天,她的短信不断,但贺司屿有刻意在疏远她,没什么缘由,只是他隐隐感觉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出问题。   一只外来的小猫侵犯了雄狮的领土,被发现了,雄狮总会设防警惕危险,这是生物本能的领地意识。   何况是贺司屿这样戒心强的人。   结果前一秒她还在笑,后一秒被他捏着手腕扯开,她就颓萎地嘟起唇,一下子丧了下来,小声苦恼:“钓不到……”   什么钓不到?   没等贺司屿问,苏稚杳稳不住,四肢都被酒泡软了,往下滑下去。   贺司屿及时扣住她纤腰,将她绵软的身子骨一搂,提回上来。   “还能不能走?”他低声问。   苏稚杳摇一下头,就势往他臂弯里靠,她忘了带外套出来,身上软糯的针织连衣裙挡不住寒风,外热,内里却冷得很。   贺司屿止息短瞬,握住肩头把她拨出去一点距离,语气控制在一个不愠不火的调:“回家去,打电话叫你朋友来接。”   苏稚杳茫然地仰视他,刚在他怀里暖了两秒,就被往外推,冷风灌入衣领,单薄的肩头瑟瑟耸起,他却不闻不问。   脑子里虽是一团浆糊,但心间的委屈因他的冷漠又加重了一层。   她眼睫慢慢敛下去:“没有。”   苏稚杳耷拉着脑袋,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地盯着光秃秃的地面,话在喉咙里哽着,声音弱不可闻:“我没有朋友。”   她突然没动静了。   脑袋垂得很深,昏昏沉沉的,全身重量都靠他一直胳膊扶着,看样子是醉得太厉害。   贺司屿想确认她是不是睡着了,低头要去看,她又贴了过来,抬手,从商务大衣下抱住了他腰,脸往里埋,高过西服马甲,压在他解开了几颗纽扣的衬衫前。   女孩子的手圈在他后腰,彼此身体间的距离隐秘,近到两团饱满都轻轻压住了他。   她体型纤薄得很,但瘦而不柴,身子很软,仿佛能被摆成任何姿势。   但凡是个正常男人,就不可能做到心无杂念。   贺司屿胸腔气血微微一涌,领子莫名勒得慌,他绷着脸,伸出手去,想把她的脑袋挪开些,指尖刚碰到她头发,她忽然闷闷地,发出颤声。   “没有人爱我……”   声音虚哑,像梦中呓语,底下隐约还叠了一层鼻音。   贺司屿身形一顿,掌心悬停在她头顶。   他从不是个煽情的人,年少至今,血流了不少,就是没流过一滴泪,七情之中大抵只有寥寥几丝怒欲残存,共情这词,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在他这里打感情牌,是没有结果的。   可是她说,没有人爱她。   这么一跟他委屈,他竟不由想到回国前,在曼哈顿one57公寓,母亲领着他所谓的弟弟上门。   那天,他有意处理了几份文件,又不慌不忙换了身西服,到准备出门的时间才下楼去。   站在客厅的女人年久未见。   她依旧衣装素雅,没有光泽的头发低盘在脑后,皱纹眼袋清晰,所有老去的痕迹在她身上都有,但骨相十分优越,美人的气质岁月不败。   只是那忍气吞声的懦弱性子,藏都藏不住,全在脸上了。   她手边的轮椅上,坐着个羸弱少年。   双唇病白,面容不见血色,长相倒是随了女人,瘦也瘦得柔美。   两人看着都有些不安。   “哥……”一见到他,轮椅少年下意识出声,但身子虚,气若游丝。   想再唤他一声,唇动了动,又不敢了。   女人赔出一个温和的笑:“司屿。”   清楚自己叫不住他,女人连忙上前两步,直接说事:“国内今日除夕,如果没有要紧事,一起去你祖父那里用午餐吧。”   “祖父那里我自然会去。”贺司屿瞟了女人一眼,面无惭色:“时间,轮不到您干涉。”   在他面前,女人很容易生怯,那是一种心负愧疚的畏惧。   但她当时别无他法,也不拐弯抹角了,硬着头皮:“纽约医学生命研究院的院长,也许能治星野的腿,司屿,妈妈想拜托你出个面……”   贺司屿在这话里眯起黑眸。   他语气含着讥讽,扯出一丝冷笑:“您当初要死要活,跪下求我放他生路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女人眼圈一瞬间红了,低下头,窘迫得说不出话。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逆伦的锅,我替他们父子背了。”贺司屿双手插裤袋,漆黑的双瞳好似浸了冰水:“往后再有求于我,就恕我这个不孝子,让您失望了。”   贺司屿侧身越过,径直走向水吧台,无情撂下一句。   “带着他,从我眼前消失。”   他发话,不留情面,徐界听命办事,恭恭敬敬请他们离开。   台面净饮机前,贺司屿接了杯冰水,仰着头,喉结滚动,漠然地饮下半杯,对身后开门关门的动静不闻不问。   那时手机振动两声。   他压了压浮躁的心气,搁下水杯,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是那姑娘的两条短信。   国内刚过晚十二点,她大约是掐着点发送的祝福,第一条短信:【新春佳节到,希望贺司屿在新的一年里平安喜乐,笑口常开】   第二条:【晚安】   可能是那半杯冰水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女孩子的关怀,在当时衬得尤其窝心,贺司屿心里那团无名火奇迹地降下了温度。   也是那一刻起,他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自己的领地已经有了要被这只陌路的小猫侵犯的危机。   于是他冷处理。   在她纵火撒野前,把她从自己的领土赶出去。   谁知一场意外接着另一场意外。   贺司屿忽然间吃不准,她是天外来物,还是同类相从。   衬衫前有被什么浸得温湿的感觉。   她哭了?   贺司屿低低叫她一声:“苏稚杳。”   苏稚杳强颜欢笑不下去了,忍了一晚上的眼泪宣泄而出,但她哭得没有声音,竭力压抑着哭腔,不知是羡慕还是抱怨:“我也会哭,怎么没有人疼疼我……”   小姑娘扑在他怀中一抽一噎的,浑身止不住发颤,也不知道是谁把她弄成这副德行。   贺司屿拧起眉,迟疑之下,掌心终于还是往下落到她发上,拍了拍:“出了什么事?”   “我也可以哭……”苏稚杳处在酩酊的状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一句恼嗔过后,又委屈得不行,在他心口直蹭。   呜呜咽咽地央求:“你疼疼我好不好?”   贺司屿身躯僵了一僵。   她今晚醉酒,情绪失控,说的无疑都是糊涂话,保不准是把他当成了程家那个,或者酒吧的调酒师。   贺司屿话在喉间兜转几圈,几度想咽下,最后却还是沉声问出口:“认不认得我是谁?”   这句她倒是听进去了。   苏稚杳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贺司屿没想到她会回应,思绪滞后一秒,手心压制住她乱动的脑袋,向她确认:“叫我名字。”   “贺……司屿。”苏稚杳逐渐安分下来。   她的嗓子就是哭哑了也湿湿润润的,说话有自己的一套腔调,会有种不自知的撒娇的味道,每每唤他的名字,最后的尾调总喜欢拖长,口吻甜滋滋的,格外动听。   贺司屿深邃长眸垂下。   这回是私心,对着她语气深笃,但放轻了:“再叫。”   男人的大手覆在她后脑,像是一道封印,苏稚杳顿时如同炸毛的小野猫被抚顺了毛发,变成了温糯的乖宝宝:“贺司屿……”   这么听话,任谁都很难再忍得下心有坏脾气。   静默顷刻,贺司屿问:“哭完了么?”   泛哑的嗓音低低的,比先前温和了点,落在苏稚杳耳畔,听得耳朵发痒。   她哼嗯一声,发出调子长长的无名音,听不懂是何意,反正娇得很。   贺司屿不想跟个小醉鬼浪费口舌,但较往常要多了许多耐心:“哭完送你回去。”   苏稚杳吸吸鼻子:“我离家出走了……”   出乎贺司屿的意料,他一时无言。   等不及他再开口,苏稚杳又哼哼呜呜地扭着身子开始闹腾,说什么她都摇一下头,仿佛喝醉的人可以理所当然地不讲道理。   她怎么都不依,贺司屿没法,败下阵:“自己说,想去哪里?”   她语调软软的,哽咽声含糊,听来很是黏人:“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回住处。”贺司屿耐着性子。   苏稚杳额头抵着他胸口,轻轻咬住下唇,思忖片刻,头脑太晕,忖不清楚,自顾自地小声喃喃出一句:“那我跟你回住处……”   贺司屿确定,她醉到底了。   想到包间里那群人说,她和那个叫程觉的定了亲,今晚又和酒吧的头牌调酒师合拍得很。   现在却是缠着他,还要跟他走。   贺司屿眸色暗邃,呼吸渐渐深重。   前几日的克制前功尽弃。   他摸到她的脸,指尖捏住她两颊,虎口的力道轻缓但强势,扣着她下巴,让她的头从他怀里抬起来。   小姑娘卷翘的眼睫还湿润着,哭过,眼尾洇一点红晕,一双浅褐色的多情眸像在看梦中人,仰起小小的鹅蛋脸,迷蒙地望住他。   贺司屿凝视回她,一瞬不瞬。   他的热息呼到她鼻梁,热热的,有点痒。   苏稚杳不由自己地阖上了眼睛。   贺司屿端详着这张活色生香的脸蛋,良久,他指腹滑过去,到她唇上,很轻地摩挲。   嗓音低沉,意味不明地,在悠凉的夜色里慢慢荡开。   “你对别的男人,也这么主动?” 第17章 奶盐   血液里有酒精, 他落下来的气息里也有,苏稚杳头脑郁郁沉沉,闭着眼睛呼吸, 更晕了几分。   苏稚杳就没怎么喝过酒。   头回还是小时候顽皮,偷喝妈妈酿的梅子酒, 不懂事, 酒嘬了不少,还吃掉半罐梅子, 在酒窖睡得四仰八叉, 最后受了凉, 反复高烧半个月,家里就把酒窖锁起来, 不许她再靠近。   苏稚杳那时候委屈,天天躺床上难受不说, 还得顿顿喝苦药,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总会摸着她头,温柔地说:“我们杳杳是世界上最乖的小宝贝,喝完药明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那次退烧后,如同落下病根,养成了她一烧起来就不易退的体质。 第二回 喝酒就是现在。   两杯高度特调,足以到她极限,醉到这程度,听觉隐约, 思考和理解能力近乎丧失。   耳朵里的嗡鸣声中, 有他不可言喻的一句, “别的男人”。   眼皮沉沉的, 苏稚杳眯开一条缝, 努力思考他的意思,也不晓得懂没懂。   脑袋一歪,渲开笑脸。   “你最好”   她拖着娇滴滴的语调,像拉丝的棉花糖。   贺司屿深了眸色,淡不可闻地一哂。   敷衍他。   “冷……”苏稚杳惨兮兮,圈住他腰的胳膊慢慢勾紧,人往他身前凑。   她半张脸还沉在他一只手心里,这姿势,像是被他托起下巴调.教。   而她无比乖顺。   没得到回应,她又重复了遍,语气柔得不成样子:“贺司屿,我冷。”   贺司屿不自觉松了指劲。   苏稚杳趁虚,一下钻进去他怀里。   再回神,这姑娘已经把自己连身子带脑袋,全都裹进他的大衣里取暖了,跟只藏起来的小袋鼠似的。   贺司屿几经想拎开她,手都抬到她发顶了,却是没再像前两回那么果断,思来想去,心软放过了她。   他给徐界电话,叫司机把车开到湖边。   手机刚从耳边放下去,听见黏抱着他的姑娘发出哼呜的声音,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贺司屿低下头,耳畔靠近。   依稀听明白,她呜呜呜的,是在哭肚子饿。   贺司屿翘了下唇。   空腹就敢上酒吧这么喝,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他故作冷淡地吐出一个字:“该。”   “你又凶我……”苏稚杳闷声控诉,就要哭给他看的语气,随后不高兴地哼了声,突然张嘴,往他胸膛“啊呜”咬了一口。   没咬着他,咬了一嘴马甲的呢面布料。   苏稚杳那时候醉糊涂了,肆意妄为,哪还管得着他是不是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大老板,一口没咬到,不死心地往别处继续咬。   一连好几口下去,从马甲咬到衬衫领。   个子不够高,她扯住他领子,借力踮脚,嘴.巴一径往上走,一下啃着了他下巴。   “嘶……”贺司屿皱眉,头抬到她够不着的高度,避开她乱啃的牙齿。   结果仰起的脖子暴露在了她面前。   苏稚杳眼前是重影,神志不清,双手想也不想地攀上去,抱住他脖子,朝他的脖颈一口咬下去。   “啊呜”   牙齿磕到一块硬凸,下意识牢牢叼住。   回应她的是男人一声沙哑难抑的闷哼。   在静谧无人的黑暗里,这样的声音算不上清白,听得人脸红心跳,牵引着浮想出一幕幕不堪入目的画面。   倏地,湖面有不明光源一闪。   贺司屿当时阖紧了双眸,电流从喉结颤到神经末梢,刺.激得他猛地扬起头。   那阵酥麻一过去,他立刻掐住她两腮,迫使她松开牙齿。   命门被扼住的感觉退去,贺司屿重重一喘,喉结敏.感地不停上下滚动,幸亏女孩子的咬合力较轻,造不成伤害。   但也让他短暂呼吸困难,血液异常沸腾,支配与臣服倒错,介于窒息和享受之间。   贺司屿深喘几下缓过气息,手加重了力道掐她下巴,一把抬高,阴沉的脸压近她,嗓音刚受过激,嘶哑得厉害:“再咬?”   苏稚杳被捏得双唇嘟起,话出声含糊不清,像小鱼吐泡泡,全成了呜咽。   可能是他声线太冷,恶狠狠的听着吓人,也可能是脸被他掐痛了,苏稚杳眼眶顿时濡湿了一圈,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贺司屿蹙眉,撤开桎梏。   他一松手,她的哭腔就溢了出来,嘤一声埋下头去,胳膊也从他颈后滑下来。   模样委屈得,倒成他欺负人了。   司机开着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路边。   贺司屿不再凶她,女孩子发酒疯足够麻烦了,弄哭了更棘手,他呼吸还留有不稳的低喘,语气放平和:“乖了没有?”   “嗯……”   她闷着鼻音,肩膀微缩,犯错后很是温顺,他的不悦也就无从发作了。   “上车。”他说。   苏稚杳再“嗯”一声,懵里懵懂地蹲下去,捡起手机抱在怀里,站回起身时酒劲一冲,又扑了他个满怀。   贺司屿叹气,捞过她双.腿,一把抱起她。   今晚对她,他自认是用尽了好脾气。   徐界和司机都愕然了,从车里的角度看,这两人完全是在耳鬓厮磨,尤其他们上司亲自抱着人坐进车里后,第一句话就是“暖气调高”。   “先生,是先送苏小姐回家,还是……”   徐界想说是否要去国贸开间房,上流圈男欢.女爱就那么回事,老板再清心寡欲,情调到了这地步,也不可能没有生理反应。   座椅放平,苏稚杳身上盖着男人的大衣,刚躺下时还娇声娇气地哼着声,一暖和起来,没两分钟就睡着了。   总算是不再闹腾。   贺司屿揉了揉眉心,考虑片刻,说:“梵玺。”   睡着前她死活不要回苏家,他再绝情,也不可能把醉到不省人事的女孩子一个人丢在酒店。   徐界怔住两秒,忙不迭回答明白。   前段时间因京市行程频繁,为便他在寸土寸金的梵玺大厦置办了一套顶层住宅。   别说那里他自己都还没住过几回,就是在常居的港区别墅,这么多年徐界也没见他带任何女性回去过。   徐界回首答话时,余光下意识留意了眼后座的姑娘。   她躺着入眠,男士商务大衣掖到肩头。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徐界头一回感觉到,他这六欲清静的上司,有正常的活人气。   但没必要大惊小怪。   他也是男人,是男人就不能免俗。   车子畅通无阻,一直开到梵玺。   大厦最顶部整整一层,都属于贺司屿套房的独.立空间。   房门打开,廊道至客厅的灯带自动亮起。   贺司屿抱着苏稚杳,把人放到沙发,女孩子重量轻得很,他气都没喘一下。   苏稚杳睡得也深,一路被抱上来都没醒。   贺司屿居高临下看着她,脱下西服外套,解掉衬衫袖扣,丢在一旁,开始挽袖子。   上辈子一定是欠了她什么。   否则他不会把一个喝醉的女人带回住处,现在还得亲自去客卧给她铺被套。   贺司屿前脚刚踏进客卧,后一秒,苏稚杳迷迷糊糊转醒,明亮的水晶吊灯灼得她睁不开眼。   酒意仍上头,苏稚杳并没有清醒,她揉着眼睛,慢慢坐起来,不舒服地蹬掉靴子。   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她赤脚踩上地毯,梦游似的,从客卧门口一荡而过,寻着味,推开另一间卧室的门,无声无息飘了进去。   等贺司屿再出来,想抱她去客卧时,沙发上空空无人,只有他的大衣一半歪着,一半拖地。   望一圈都没看见人。   直到他目光落到主卧虚掩着的门上。   贺司屿皱眉,朝着主卧过去。   门口过渡厅的灯亮起,光线延伸.进宽阔的卧室里,逐渐暗沉下来。   远远看去,铅灰色被褥下鼓起一团。   贺司屿一步一步轻轻走到床边。   果不其然,这姑娘正舒坦地躺在他的床上,双手捏住被子盖到锁骨,只露出一颗漂亮的脑袋,和一点弯曲着的白里晕粉的指尖。   她温驯地阖着双眼,睫毛很长,湿.润地覆在眼睑,睡颜安安静静。   即便是他也不可否认,画面十分养.眼。   真是会挑地方睡。   贺司屿扯了下唇,呵出一声无奈的气笑。   他俯身,从她手指头里抽出那一截被沿,被子往上轻拽,盖过她肩头。   正要起身,胳膊突然被抱住。   苏稚杳脸蹭蹭他小臂,眉眼舒展开,睡梦中愉悦呢.喃:“香香……”   “不准咬。”贺司屿阴下脸警告。   不知是听进去了话,还是又睡过去,身下的人倒是安分了会儿,没再乱蹭,只是双唇微微翕动,发出模糊的声音。   因身高,这么躬着身不舒服,贺司屿不得不在床沿坐下,依稀听清她话:“贺司屿……都不加我微信……”   “说过了,我不用微信。”他随口应了句。   贺司屿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何那晚没有直接抽胳膊离开,而是坐着陪她,仿佛把积攒几十年的耐心都给她了。   醉酒的人连梦都凌乱不定,苏稚杳又梦到别的什么,嗯着鼻音,娇声咕哝:“不要叫我苏小姐……”   她白皙的脸颊和鼻尖都浮着绯.红,嘴唇略瘪着,像是做梦都在生他的气。   贺司屿眸底闪过一瞬薄薄的笑意,目光笼着她脸,语气带着很轻的气音,不经意间放低下去。   “所以,你想我怎么叫你?”   问完贺司屿顿了下。   小姑娘醉得一塌糊涂,在那胡言乱语,但他是清醒的,怎么还跟着对上话了。   “小宝贝……”苏稚杳慢腾腾说了句梦话,不晓得是否是在回答他。   声音动听又挠心,绵言细语:“我乖……”   她没再出声,呼吸浅浅,再次熟睡过去。   贺司屿低头看着她。   昏暗的卧室静悄悄,空气里浮动着恒温的融融暖意,沉浸在静默中。   雪飞整夜,于翌日初霁。   一束明朗的晴光照在眼皮,苏稚杳肚子空空,眼睫颤了颤,被饿醒过来。   四周环境陌生。   陌生的冷棕红墙面,陌生的港式耀黑皮质大床,陌生的铅灰色绒被。   苏稚杳望着吊灯迷惘,思绪放空两分钟。   酒精比溶解剂还可怕,灌入脑中,把记忆都溶解掉,苏稚杳只回想起昨夜,她靠在什刹海边醒酒,后来隐约有遇见贺司屿。   然后记忆就断断续续的,全是碎片,记不完整了。   这里莫非是他在京市的住所?   浑身抽筋扒皮般的酸软,出于本能,苏稚杳倏地往被子里探一眼,针织裙还好端端在身上,一颗扣子都没解开。   她又恢复平静。   昨夜她掉在护栏边的手机,此刻正躺在床头柜上震动。   苏稚杳摸过手机接听。   小茸在电话里说:“杳杳,下午两点的航班,你准备好了就和我说哦,我和杨叔去接你。”   苏稚杳猛然记起,自己今天要去沪城。   她敷衍两句挂断电话,立刻下地跑出卧室。   前一秒还匆匆忙忙一团乱,下一秒,目光越过客厅,一眼看见开放式厨房。   苏稚杳印象中,厨房是个烟熏火燎的地方,她几乎不踏进去。   但眼前的画面颠覆了她的认知。   男人立在黑岩岛台前,一只手闲闲抄在裤袋里,单手持握厨用喷.火.枪,火焰匀动,铺在海鲜烩饭表面的芝士慢慢融化。   另一口锅里咕噜咕噜正在熬着什么。   手上动作不紧不慢,格外从容,看着是个常年做菜的老手。   他应该没有外出过,短发没打理,只随意抓了两下的样子,身上单一件白衬衫配休闲裤,纽扣松着几颗,袖子挽到小臂,再无过多配饰。   晨午时分的阳光洒进落地窗,极有氛围落在他身上,让他的身影变得虚虚实实,不清晰。   苏稚杳呆呆望着,移不开眼。   闻着飘来的浓郁香味,她肚子更饿了,再想想,诱.人的似乎不止是食物。   贺司屿撩了下眸子,不着痕迹地瞅了她一眼,她光着脚丫子,在地毯上站着。   显然她刚苏醒,宿眼惺忪,长发蓬乱。   有句诗叫,浓睡不消残酒,还有句诗叫,睡得春酲欲醒,完全是她当时困懒的模样。   贺司屿敛眸,视线回到手上。   他抽出裤袋里那只手,不说话,也不看她,只随意往某个方向大致指了下。   苏稚杳懵怔看过去,沙发旁摆着一双拖鞋。   她反应过来,乖乖跑过去,把赤.裸的双足兜进拖鞋里,因男士拖鞋过大,她再走动就有了哒哒声。   贺司屿听着趿拉的声音靠近。   “你还会做饭。”苏稚杳到他对面,扒拉在岛台岩边,探头去望香喷喷的烩饭,又去瞧那口正沸腾的锅,勾起馋虫,忍不住咽口水。   她舔舔嘴唇,抬头崇拜地望着他笑。   “好厉害。”   紧接着,苏稚杳笑意一收,可怜巴巴地问他:“有我的份吗?”   贺司屿唇角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他关掉喷□□,揭开锅盖,用汤匙搅动过浓稠的小米粥,才漫不经心开口。   “可以有。”   苏稚杳脸上复又挂起笑容:“感谢你。”   “占我的卧室,睡我的床。”贺司屿放下汤匙,盖回锅盖,再慢悠悠抬眼看她:“苏小姐就是这么感谢我的么?”   苏稚杳愣住,原来她睡的是他的卧室。   梳理片刻头绪,印象零碎,好像昨晚是她自己摸着黑,稀里糊涂钻进了一个被窝里。   真相大白,苏稚杳往下矮了点身子,心虚问:“那你原本……预备让我睡哪儿?”   “沙发。”   他回答不带犹豫,冷漠又无情。   苏稚杳难以置信地惊了几秒,一下支棱起身,半怨半气道:“你带别的女孩子回家,也是让人家睡沙发的吗?”   他语气很淡:“不是。”   一股不被待见的委屈涌上心头,还未等苏稚杳忧愁,接着就听见他淡沉的声音散漫响起。   “我没可能带别的女孩子回家。”   大抵是醉酒后遗症,苏稚杳当时反应了半晌,才迟钝地明白这意思。   所以她是例外,至少目前为止,她是唯一被他带回过家的女孩子。   苏稚杳眨了下眼睛,嘴角的笑痕矜持不住,略有些小得意:“有且仅有我吗?”   贺司屿没搭腔,双手插着裤袋,懒散看着她。   心情起起落落之后归于愉快,苏稚杳不在意他的无视,人往岛台面一伏,歪歪脸,眼中涌动着浓厚的兴致:“贺司屿,我都还没有问过,你有没有钟意的女孩子呀?”   并非有心这么问,她当时因宿醉神志尚未完全复苏,思维的神经系统处于半罢.工状态,得意忘形,一开口,话不过脑。   问完她自己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苏稚杳温温吞吞,找补一句:“女朋友,不是……就是跟着你的……”   后果就是越描越黑。   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是在暗示,暗示对他这样的男人而言,女朋友的说法太正经,形容自己的女人,他们只会说,跟着他的人,或者,他身边的人。   这话,听着是自动把他归为了私生活混乱的那一类男人。   气氛猝不及防变得有些怪异,贺司屿也是沉默好一会儿,低沉的声音才在香气缭绕的空间里响起。   嗓音底下明显附着一层不悦。   “我当苏小姐早之前,就已经对我的感情生活足够清楚了。”   又是一段静默,贺司屿再度开口:“处心积虑接近我,口口声声说钟意我,若是我有呢?你想怎么办?”   苏稚杳隐隐醒悟,屏住呼吸。   贺司屿定定看住她,从喉咙里哂出一声笑:“做我见不得光的小情.人么?”   尽管在他明说之前,苏稚杳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真听到耳朵里,心脏依旧不可抑制地颤了下。   她下意识想承认错误。   那话确实有质疑他品性的嫌疑,甚至听上去,言语间都能感觉出这是在和他坦言,自己至始至终只是抱着玩玩他的心态,没有多余真心。   对方有情绪理所必然。   何况是他这种,对背叛和玩弄恨之入骨的人。   可话到嘴边,就是出不了口。   娇气的性子和自尊心齐齐作祟,也要怪醉后头脑还不甚灵清,苏稚杳脱口而出:“那你明明知道我和程家的亲事,还不是没避嫌,把我带回自己这里了。”   不合时宜,雪上加霜。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苏稚杳就后悔了。   贺司屿没错,他不爽没错,说的话也没错,错的是她。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但假如他当真有交往的对象,那她煞费苦心接近岂不是太无耻,这问题,不仅看轻了他,也看轻了自己。   她就不该问。   苏稚杳在心里怨自己缺心眼,脑袋头回这么混沌,那种傻话都问得出来,酒精真是误人。   她刚想启唇赔错,贺司屿的声音落了下来。   “避嫌?”   他低了下头,笑了:“你在指望什么?指望我讲道德,指望我有良知?”   这一声轻笑里,苏稚杳听出了冷嘲和低气压,随后他的语气有种压抑的平静:“我是什么样的人人尽皆知,怎么,没人提醒过你么?”   提醒过。   父亲提醒过,程觉提醒过,小茸提醒过,群里的名媛千金也提醒过。   全世界都有在提醒她,贺司屿这人有多阴暗,恐惧他,忌讳他,见了他当远则远。   她同样这么认为过,可现在,苏稚杳觉得,他是很好说话的,有恻隐心,有人情味。   在他那里一回复一回占到的便宜,凭的当然不是她那点能耐和本事。   只是他的良心是一种气质,在骨不在皮。   “你是哪种人?”苏稚杳突然想听他自己说,而不是只知别人口中的他。   “和苏小姐完全相反的那种人。”   贺司屿嗓音冷淡,抬手去关粥锅的火:“比不得苏小姐,干干净净一身白。”   苏稚杳睫毛很轻地扑簌了下。   她木讷在那儿,半晌无声,宛如后怕。   贺司屿视线重新落回到她身上,挑出一点笑痕:“在我这里是不是感觉还挺危险的?”   “苏小姐还是尽早和我撇清关系。”话漫不经心说着,贺司屿神情逐渐阴沉下去。   毫无征兆的一句   “出去。”   苏稚杳脑子嗡地作了一声响。   氛围的僵硬在他这声逐客令下,达到极点,而他只是垂下眸去调粥,一丝不乱,她纵有千言万语想说,也无从出口了。   苏稚杳一面委屈,一面懊悔,一面又觉得是自作自受,她咬住一点唇肉,默默回过身,走去浴室,准备洗漱后就离开。   浴室门关上,轻轻一响,贺司屿的动作也随之停顿下来。   热粥腾起的蒸气下,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苏稚杳再出浴室的时候,食物都已经摆放到餐桌上,芝士海鲜烩饭,小米粥,还有煎蛋和一些配菜,都冒着热气。   她垂着脑袋,往门口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远,贺司屿从厨房带出餐具,面无表情从她面前路过。   苏稚杳下意识去看他,他手里的餐具有两套,一套他放在自己的位置。   另一套他托在手里。   放下前,贺司屿抬眼,朝她望过来,然后当着她的面,把餐盘放到了餐桌对面的位置。   苏稚杳心中一跳,怔在原地。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套餐具明显是给她的,可刚发生过不愉快,她现在不敢乱揣测他的意思了。   “贺司屿……”   苏稚杳口干舌燥,声音很小地唤了一声。   贺司屿情绪依旧淡着。   但他拉开一张餐椅,说:“过来。”   苏稚杳眼眶微微一热,没有迟疑,返身小步跑回去,趿拉到他身边,捏住他衣袖轻轻扯了一下。   “对不起。”   她鼻音细细的,拖着又怯又糯的调,声腔略哽:“我刚刚还不清醒,说错话了,没有那个意思。”   没等贺司屿搭理,苏稚杳又瓮声瓮气,接着和他示弱:“我年纪小,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小猫收敛起挠人的肉爪,窝回成毛茸茸的一团,格外乖顺,她现在就是。   贺司屿凝视她低埋的脸。   她双瞳润着淡淡水光,眼尾带出一圈红晕。   方才他确实恼火,但也就一两分钟的事,她一进浴室,他就冷静了,莫名自己怎么会情绪失控,跟小女孩儿置气。   贺司屿大半张脸虚化在明亮的光里,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还真走。”   他声线涩哑,说得很轻,苏稚杳还没反应过来,攥在指间的衬衫袖子在他抬起胳膊时,被带着抽了出去。   手中一空,苏稚杳瞬间感觉心也一空。   结果他的胳膊又垂落回去,捉住了她的手腕。   仅仅是瞬息之间,两人的动作从她扯住他袖子,变成了他捏住她手腕。   一道向前下方的力,强势但不失温柔,拽着苏稚杳在那张拉出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画面一闪,眼前一桌丰盛的美食。   苏稚杳懵住,突然看不懂事态的发展。   “吃饭。”   男人不咸不淡,但比之前要温和很多的声音入耳,苏稚杳诧异地仰起脸,便见他平静地坐到了她对面。   他的心绪从不明摆到脸上,不过苏稚杳有感觉到,他当时心情放霁许多。   苏稚杳往前靠到桌沿,用那双镜面般净澈的眼睛,巴巴望他:“不生气了好不好?”   贺司屿拿起一只碗,不言不语去盛粥。   没应声,但他抬了下唇,释然的笑意难得在唇边停留了几秒。   见状,苏稚杳笑眯眯地,一手握着勺子,一手握起筷子。   这茬,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揭了过去。   酒后小米粥养胃,但苏稚杳更想吃香喷喷的海鲜烩饭,她眼睛黏在那盘烩饭上,眼巴巴地等他舀完粥,再去盛饭。   一个不经意,苏稚杳扫见他散开的衬衫领子后,喉结凸起那块,有一圈齿痕。   旖旎的殷红色,印在冷白皮上。   不深不浅,算不得显眼,却也暧.昧得让人难以忽略。   “你脖子怎么了?”苏稚杳桃花眼甜媚参半,眨了一眨,满脸单纯,还挺关心地问他:“被什么咬了?”   贺司屿睨一眼她。   确认她现在是咬完不认账了。   “猫。”   他答得不太上心,苏稚杳好奇心反而更重了,直勾勾盯住他追问:“哪只猫?”   贺司屿仍旧不紧不慢,把那碗盛出的小米粥搁到她面前,话说得轻慢:“一只酒量差,酒品也一言难尽的坏猫。”   目光随着声音凝过去,玩味又深长。   恍然间,苏稚杳脑中闪过几幕自己抱着他发酒疯的画面。   空气沉寂了几秒。   苏稚杳后知后觉地咬咬筷子,小幅度缩了下肩膀,默默把那碗养胃的小米粥抱过来,身子微微下沉,抿了一小口,作温顺状。   她语气放得很软,埋下头认怂:“乖了……”   那天苏稚杳没回御章府,贺司屿叫人送来一套女孩子的衣服,等她换好,直接送她去了机场。   至于必备的行李,都有小茸负责。   飞机上,苏稚杳辗转反侧睡不着,左思右想,问身边的小茸:“不小心咬了男人的喉结,不会出事儿吧?”   小茸从一本言情小说里抬起头,有些惊奇:“杳杳,你也在追这本《冷血少帅的私有小甜心》啊?”   苏稚杳蹙眉迷惘:“什么心?”   “喏,我刚看到这里,”小茸指著书中一段,起兴地念起来:“冷薄夜端起唐小梨的下巴,嘴角的笑轻挑中透着邪气,压.在她耳边说:‘冷太太,男人的喉结可不能这么咬,咬重了世上得少一个人,咬得轻了,世界上可是要多一个人的……'”   小茸绘声绘色地朗诵完,挠挠头,自言自语:“多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   苏稚杳愣短瞬,蓦地一下被子扯过头顶,窝回了沙发椅里。   不愿面对。   为什么她秒懂了……   飞机进入平飞阶段,苏稚杳打开手机,飞行模式下,看到一小时前接收到的一条短信。   贺司屿:【如果我有钟意的女孩子,今天我不会留她以外的人吃饭】 第18章 奶盐   冬日昼短, 飞机落地时,沪城夜色正浓。   乔家派来的私家专车早早就到了机场,待苏稚杳下机, 便接她去到圣约斯。   圣约斯私人神经专科医院,是沪城最顶尖的私人医院, 从医疗设备到医护资历, 以及昂贵的用度,就决定了它的特殊接待群体。   医院造价不菲, 建得像宫殿。   苏稚杳见过孟禹后, 没让人陪着, 自己去到内部最深处那间独.立病房。   这条路,她走过十年了。   推开病房, 里面光线昏弱,唯独床头沉着一盏黯淡的暖橘光, 只能艰难看清路。   苏稚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在床边的陪护椅悄悄坐下。   病床上的女人正在沉睡。   她有着很温和的五官,眉眼到嘴唇,弧度都是柔柔的,没有尖锐的棱角,和苏稚杳很有几分神似。   脸型偏椭圆,鼻子微钝,阖目躺在那里,尽显南方女子含蓄温柔的美感。   苏稚杳手肘支腿, 弯腰托着腮。   从昨晚到现在, 她又是醉酒, 又是匆匆赶来沪城, 明明只过了一天, 却让人感觉发生了很多翻天覆地的事情。   现在这么坐着,她突然感觉全世界都静下来了,心静了,就控制不住去思考。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和苏柏挑明。   其实想想,挑明了对她没什么好处,左右不能逆天改命,说开了,反而还给了苏漫露在自己面前明目张胆的威风。   可就这么不了了之吗?   苏稚杳望着病床的女人,想起昨夜那通电话,想起自己无助时,那一声没有回应的妈妈。   “我哪里来的女儿”这一句稻草,压.在她情绪的临界点上,那感觉,就像是清寒一片的世间,所有人都围着炉火取暖,只有她自己蜷缩在落雪的山谷里,伸.出手去,都没谁分她一寸暖热。   人一闲着,真就喜欢胡思乱想。   苏稚杳深深吸上一口气,调整紊乱的心绪,努力把惆怅和压抑从脑子里赶出去。   女人突然发出一声深长的呼吸。   苏稚杳忙不迭把眼眶的湿憋回去,刚挺身坐直,女人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你是?”女人嗓音很哑,含着久未汲水的枯涸。   “我……我是……”   苏稚杳支支吾吾,一时竟难以开出口。   从未有过这样,但这回苏稚杳心有余悸,怕一连两日,要再承受她的那句哪里来的女儿。   不是任何人的错,病房座机没有备注,她反应再正常不过,只是苏稚杳听来免不了难受。   苏稚杳声音哑在喉咙里,卡顿半晌,她躲开视线,站起来小声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茶水台前,苏稚杳又是洗杯子,又是试茶温,一刻不停,明显是在回避什么。   乔漪慢慢坐起身,看着小姑娘亭亭玉立的身影,深思片刻,忽然出声:“你是不是我女儿?”   这是一句发自内心的认真询问。   苏稚杳僵住短瞬,倏地回过身,四目相对时,她鼻腔一酸,惊愕得说不出话。   “难道不是?”乔漪云里雾里。   以为自己是认错,她尴尬地笑了下:“睡前他们给我看过我女儿的照片,她叫杳杳,和你挺像的,我还以为……”   “是!”苏稚杳声线略颤,气息都透出压不住的激动,语无伦次说明:“我是你女儿,我就是杳杳。”   乔漪并不怀疑,目光柔柔地亮起来,语气掩不住骄.傲:“我就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肯定是我女儿。”   苏稚杳混着哽咽,听得一下笑出了声。   钟罩之下无裂痕,窒息得透不过气,但此刻天降细缝,她有了大口呼吸的机会,像战士落下破损不堪的盾牌,终于能够尽情释放出眼泪。   “妈妈”   苏稚杳泪眼盈盈,呜咽着张开胳膊,跟小孩子一样,以最原始最纯粹的依赖,扑过去,撞进了乔漪的怀抱。   乔漪被撞得后背往靠枕里压了下,摸摸埋在身前那颗绒绒的小脑袋,半是心疼半是好笑:“谁欺负我们小宝贝了?”   哪怕没有记忆,乔漪潜意识里依旧如此称呼她。   苏稚杳再不想故作坚强,脸蛋蹭在乔漪的怀里,抽抽噎噎求抱:“妈妈,我想你……”   “不哭,妈妈在呢。”乔漪温柔地搂过她肩,轻声细语地哄着她。   苏稚杳很久没这么放声哭过了,眼泪刷刷地往外飙,染得乔漪病服前一大片的湿。   在乔漪怀里窝了很长时间,苏稚杳哭累了,声音才渐渐弱下来。   乔漪够到床头柜的纸巾,抽了几张过来,轻轻地给她擦眼泪,宠溺调侃:“小哭包。”   苏稚杳哭腔浓重:“我也不想哭,可他们都欺负我……”   尾音还跟着一道含怨的哼声。   她脸枕着胳膊,趴到乔漪腿上,那模样完全是个在外受了委屈,回家告状的小朋友。   那一刻,乔漪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女儿在自己怀里哭得这么可怜,她却都不知从何安慰起,想要努力回想起过往,脑中的记忆分裂为成千上亿的细胞,排列组合毫无章法,一团紊乱。   受损的记忆力引得乔漪一阵头痛,但她不想表现出有心无力,面前这个自称是她女儿的小姑娘,当时很需要她。   乔漪想了想,轻声说:“该哭的时候就哭,哭完了眼泪也要擦干净。”   苏稚杳胸腹有一下没一下抽着。   “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不问。”问了也白费,眨眼就会忘掉,乔漪掩去眼底那丝苦涩,笑容绵柔:“你自己心里想明白,怎么做能开心,那就去做,被欺负了,只要你想,那就欺负回去,自私一点也没关系,我们不受这委屈。”   乔漪抽出两张新纸巾,拭去苏稚杳眼尾溢出的湿:“若你都把自己当小鸭子了,就永远穿不了公主裙。”   苏稚杳抬起头,听见她说。   “万丈迷津,唯有自渡。”   母亲的笑和幼时一样,暖春的湖面,在薄雾下荡开绿波,温柔,雅静,不受世界侵扰。   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每回被她这么一安抚,就觉得,没什么是不能释怀的。   苏稚杳吸吸鼻子,用力“嗯”一声。   乖乖仰着脸,方便她给自己擦眼泪。   “好喜欢妈妈。”   小姑娘甜甜软软地同她撒娇,乔漪内心不由生出一片暖意,她笑着指了下自己的头:“妈妈这里忘了……”   再去点点心脏的位置:“但这里有你。”   来前压沉的阴霾全部散开,苏稚杳一下子破涕为笑,眼睛弯得像月牙。   她越发相信。   感情是一种本能。   女儿黏妈妈人之常情,何况她们许久未见,当晚,苏稚杳坚持要留在乔漪的病房,睡陪护床。   乔漪睡着后,苏稚杳躲在被窝里,摸出手机,犹豫要不要给贺司屿发晚安。   放在往常她肯定不扭捏,但眼下他们之间的情况有些微妙。   她的心情,既羞耻,又愧疚。   并非因飞机上的短信,苏稚杳对那句话有些迟钝,只当他是表示自己没有生气,她看过就过了。   羞耻是因为他喉结上的牙印,那圈暧.昧的红痕,实在是涩得很,一想起是她咬的,苏稚杳就窘迫得不想再面对这个男人。   至于愧疚,其实还掺着些忐忑。   她一句无心之话,没想过他会那么在意。   现在苏稚杳疑问的是,她理不清贺司屿那时是在生她轻视自己的气,还是觉得自己被她耍了而生气。   如果是后者……   她不敢想。   正当此时,手机里弹出一封新邮件。   邮件篇幅不长,短短几行英文而已,内容也简单,差不多就是约她有空时,见一面。   不平凡的是这封邮件的署名。   Saria.   苏稚杳愣住整整十秒,恍然一下意识过来,担心吵醒乔漪,她克制着不闹出动静,死死压住内心呼之欲出的激动,抛却所有顾虑,立刻给贺司屿发短信。   她的兴奋跃然字上:【贺司屿!】   不出意外,过去几分钟,某人没有回应,苏稚杳丧失耐心。   【理我】   【理我理我理我】   ……   短信对面一片死寂。   那封邮件是兴奋.剂,在查阅的那一秒注射进她体内,苏稚杳根本按捺不住:【马里奥救公主路上还给点金币呢,我都这么主动了,你在都不回一个,是不到吉时不肯出现吗】   接着傲娇哼哼:【三分钟内不回我,休想我再理你】   她还真就不理了。   安分三分钟后,时间归整至十点。   苏稚杳:【吉时到啦!】   苏稚杳:【贺司屿贺司屿贺司屿】   苏稚杳:【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碎碎念不停。   苏稚杳不知道贺司屿在手机那头是什么表情,总之这回没一会儿,他就回了。   贺司屿:【在了】   心思被喜悦占据,苏稚杳无所谓他的寡言,快意地告诉他自己收到的那封邮件,问他,Saria是不是看在他的面子。   贺司屿:【是看你骨骼惊奇】   相处久了,苏稚杳一看就知道这是反话,他真正的意思是,明知故问。   苏稚杳闷在被子下,咬住嘴唇才忍住没笑出声:【贺司屿你真好!】   她怀揣着满分的真诚,补充一句:【谢谢你又为我破例】   聊到这地步,他通常不会再回,苏稚杳再给Saria回复邮件后,就放下手机,美美入梦。   翌日睡醒,手机居然有他昨晚的回复。   贺司屿:【怎么谢】   苏稚杳在沪城待了五天。   公司有行程安排,练琴这事儿忌荒废,而且和Saria约定见面的日子也临近了,她得回京市,不能一直留在沪城。   期间,苏稚杳都在圣约斯陪着乔漪住,只有第二天乔漪接受周疗时,她抽空去了趟乔家,但也只是礼节上走个过场。   乔家是沪城首富,名门望族。   事实上,若要比家族底蕴,当年和乔漪的这段婚姻,是苏柏高攀。   只不过,乔漪是乔家赶出去的女儿,因为某一些原因。   苏稚杳是在京市长大的,十岁前没有去过乔家,和乔家人不亲近,直到乔漪婚变,检查出苏萨克氏症候群,身体每况愈下,乔家才将人接回沪城治疗。   那是一种罕见的大脑病变症,患者的记忆只能维持二十四小时,目前病因不明,因案例稀有,研究特效药的条件也十分艰难。   这十年间,乔漪每日数以万计的医疗费,乔家不曾吝啬过,但乔漪和乔老太太之间始终未冰释前嫌,或许是因为往事乔漪尽数忘却了,连冰释前嫌的机会都没了。   俗话说,祸不延子孙,苏稚杳作为乔家的外孙女,乔家没有将她拒之门外。   尽管乔老太太对她不太热情就是了。   告别无疑是不舍的,苏稚杳拖到不得不去机场的时间,才从乔漪的病房离开。   临走前,孟禹送她出医院。   苏稚杳问他:“孟教授,我听说这病,过个四五年是有可能自然改善的,可这都十年了,我妈妈怎么也没见好转?”   孟禹是神经科的专家,是乔漪的主任医师,从乔漪住进圣约斯起,乔漪的病情就由他全权负责,他从四十岁,负责到了如今的五十岁。   他和乔漪旧日是同窗,为人稳重本分,相貌堂堂,越到中年越有气质,却一直单身未婚。   苏稚杳对孟禹很有亲切感。   “这得因人而异,目前医学上还无法作出科学解释,万幸你妈妈的视力和听力损伤程度不深,身体也很健康。”孟禹柔声说:“我会照顾好你妈妈,杳杳,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苏稚杳点点头,谢过他。   抵达京市国际机场,杨叔接她回御章府。   车上,苏稚杳一边照着小镜子拨弄碎发,一边哼着某支钢琴曲的调子,眉眼间都是笑意。   苏稚杳突然抬头,朝驾驶座唤了声:“杨叔,经过国贸的时候停一下,我想买支雪糕。”   “好嘞。”杨叔应道。   她的笑容感染力很强,看一眼,那感觉就如同尝到了一口温甜的奶露,小茸不禁跟着笑起来:“杳杳这趟回来,开心了很多诶!”   “因为明……”苏稚杳抿抿唇角控制不住上扬的笑弧,没把明天要和Saria见面的事告诉她,不着痕迹地说:“因为见过妈妈了,当然开心。”   入夜的时间段,国贸交通正拥堵,车子停滞在琴房附近,好几分钟都前挪不了两米。   苏稚杳托着下巴,指尖点在脸颊,百无聊赖地望望车窗外的路况。   终于能同Saria学钢琴了,美梦成真的喜悦伴随着不真实感,每想一下心里就放一朵烟花。   苏稚杳笑意蔓延到整个面部,压不下去。   突然惊觉,明天见Saria只有她一个人,苏稚杳心一揪,凭空生怯,心情瞬间大起大落,满心欢喜一下全变成了紧张。   她咬住一点唇肉,贪得无厌地想,不知道贺司屿愿不愿意明天陪她一起,给她壮壮胆。   继而又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谢他。   苏稚杳陷入沉思。   要怎么谢呢……   京市的夜至而未浓,余晖与新月交融下,天是一片薄薄的深蓝色。   隔着人行道,一眼望见那家宠物馆。   苏稚杳倏地记起,她第一次见贺司屿,就是在这个地方。   至少在她印象中是第一次。   那时下着雪,他就站在那棵光秃秃的槐树下,黑皮手套握着雪茄,低沉磁性的嗓音说着粤语,不知道是在和哪个港区的朋友讲电话。   然后她就看见一只白猫,跳上罗马柱花坛,黏人地往他身上蹭。   那个画面仿佛自带一层港风柔焦滤镜,回想起来,还是有几分温情的。   尤其是他摁灭雪茄,嘴角勾着淡笑,去揉那只小猫的那个瞬间。   苏稚杳正想得出神。   宠物馆的落地窗内,出现了当时抱走白猫的那位大叔,他依旧戴着那天的灰格挂脖围巾。   似乎是那只白猫又调皮了,在他打扫时捣乱,于是大叔拿着猫棒逗了它会儿,再蹲下.身 ,把它抱回到窝里。   脑子里像是安了个镜头,循环往复地在回放那夜,贺司屿温柔撸猫的情景。   苏稚杳灵机一动,低头短信问贺司屿。   【你在梵玺吗?】   贺司屿那时应该恰巧空闲,回复得不算慢:【嗯】   苏稚杳眸子浮光跃金般亮起来。   “杨叔,我不买雪糕了,你往前靠宠物馆那儿停一停。”苏稚杳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待会儿不回家,送我去梵玺。”   ……   过去不到一小时,京市的夜彻底深下。   梵玺大厦顶层,主卧落地窗前,贺司屿手掌撑着腰骨,手机举在耳边,下颔微敛,阖着眼和周宗彦通电话。   “林汉生投资澳门非法赌场,私下牵涉皮肉交易,生意系越嚟越脏了,近一年还频繁出入泰缅边境,警务处怀疑佢和金三.角老毒.枭有私下嚟往,卧底了大半年,他果然系想走.私缅北货到中国。”   电话里,周宗彦压抑着满腔愤恨,办公事时,他态度自觉严肃,没有一丝平日里的散漫,正经有度。   周宗彦做了个深呼吸,出了口胸腔里的郁气,没过两秒,还是控制不住骂道:“就凭佢(他)地一条粉肠,还敢揾(找)上.你,食蕉啊佢!”   贺司屿刚沐浴不久,身上只裹一件黑色睡袍,他昨夜没睡几小时,又听了一天国内外公司的财务汇报,此刻眉间轻蹙着疲乏的痕迹。   方才看过一会儿书,鼻梁还架着那副金丝眼镜。   “下月十五佢有批货,喺中环Mol三号码头拖柜。”贺司屿两指抬起镜架,捏了捏鼻梁:“你同NB(毒.品调查科)提前部署,我嘅人会同你联络,其他你执生(其他你看着办)。”   “你同我定啦,我能搞掂。(你放心,我能搞定)。”周宗彦又换上了那放浪不经的调子,自信笑答。   交接完正经事,两人随意聊了几句。   结束通话前,周宗彦忽然没有头尾地说了句:“下周京市天气唔对路,你唔好留,翻嚟食酒啊。(下周京市天气不太对劲,你不要留,回来喝酒啊。)”   这话他说得漫不经心,但又夹杂几分正经,隐约有一层深意压在轻松的语气底下。   贺司屿眸色幽深下去。   口吻淡淡的,低声说:“知道。”   摩天大楼外的夜景似乎格外深沉,晦暝的长夜里,万家灯火远得,入目只透有模糊的光晕。   忽地,他留意到近处,有几片细细碎碎的白色,飞落下来,附到窗上。   下雪了。   手机还贴在耳畔,贺司屿眼睫向下微敛,不经意间想到什么。   接着,“叮咚”一声门铃。   京市的雪,不知不觉,隐隐成了心照不宣的暗号,在斑驳的时间里,预兆着一种降临。   贺司屿回首望向门外,双瞳黑沉,面色依旧平静,但他有那么几秒的恍神。   门一开。   眼前是女孩子盈盈浮笑的脸。   她绑着旧照里的高马尾,耳边落着几丝可爱的括弧碎发,小小一张鹅蛋脸,下巴陷在大衣领子那一圈毛绒里。   冰清玉洁的美好模样,好似雪夜里绽现的一朵昙花。   “贺司屿!”   苏稚杳一见就用那清耳悦心的声音唤他,眸子亮得晶莹,唇边漾起更嫣然的笑意。   她再出现,贺司屿没有太过意外。   目光往下轻落,看到她抱着一只漂亮的布偶猫。   体白耳灰,毛发柔顺,奶乎乎的,眼珠子像两颗高纯度蓝宝石,温顺地窝在她怀里,茸茸的脑袋在女孩子的胳膊上搭着。   人和猫都仰着脸,望住他。   门没敞全,只开着一半。   贺司屿眼睛低垂着,带着审视的意味落在她脸上。   这姑娘每回对他这么笑,基本都是有小心思要使。   “做什么?”贺司屿语调斯理,淡漠中带着几分慵懒,没有不耐烦,反倒是有些好整以暇,还挺想瞧瞧她这回又想玩什么小把戏。   他的眼神如夜阑中第一缕破云的天光,洞穿重重黑暗,穿透力太强,任谁被看一眼,都抵不住无处遁形的心慌。   苏稚杳目光闪躲了下,胳膊往上抬,用干净的笑容岔开话题:“猫猫,可爱吗?”   “它叫窈窈……”   贺司屿虚眯了下眼,没回答。   苏稚杳眼底的笑意裹挟出一丝慧黠,一句话故意分为两段说:“窈窕的窈。”   小姑娘扬着灿烂的笑,声音清越又甜润,怀里的布偶猫很配合地“喵”了声奶音,一人一猫都乖顺得不成样子,再硬的心都能被融软。   贺司屿眉峰淡淡一挑:“然后。”   “然后……”   苏稚杳暗示性地往屋里探了一眼。   结果某人手扶在门把上,高大的身躯立在她面前,完全没有让一让请她进去的意思。   她思索片刻,底气不太足地小声说:“我是来感谢你的。”   贺司屿确定她这回答半真半假,但不道破,只是几不可见地挑了下唇:“还有呢。”   他明明没逼问,却又好像已经把她逼得不得不自露马脚。   苏稚杳心虚得睫毛连连眨动,也不管他应不应,往前一步,献宝似的把小猫塞进他怀里:“你抱抱它吧。”   她脸上又挂起了笑。   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落到臂弯里,贺司屿下意识抱住,低头去看的瞬间,余光里,女孩子微微猫下腰,趁机从他抬起的胳膊下灵巧地钻了过去。   贺司屿腾出一只手,伸向她颈后。   苏稚杳还没往屋里进两步,大衣的后领子就被一股力扯住,带着她往回扯。   下一瞬,她就被揪回到了男人面前。   四目相对,苏稚杳无语又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声音偏轻:“外面……有点儿冷。”   话音落地,男人控住她的手松开。   得了新空子,苏稚杳毫不犹豫,娇小的身影一晃,又往他屋里钻。   只是和他比反应,她没胜算。   贺司屿捉住她后领,又拎她回来一次,而后不慌不忙地盯着她看。   苏稚杳佯装无知,猜度他眼神的意思,蓦地“喔”一声,探身去把他怀里的猫抱回来。   然后抱着猫就跟抱着通行证似的,坦坦荡荡越过他,抬腿就往里面跑。   贺司屿低了下头,笑了,胳膊后捞,横到女孩子前腰,把人拦腰勾住。   这回没把她揪回原地,臂膀有力地往上一提,轻轻松松一个巧劲,单只手抱她坐到了旁边半身高的玄关柜上。   苏稚杳懵住,眼睛里透出迷茫。   从腰间一紧,到双脚离地,再一下在半空高高坐着,前后只有一秒的时间。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   身前,男人双掌压到她两侧,俯身圈她在身躯和臂膀之间,彼此的目光直直撞在一起。   这姿势,他需压低些身子,便右腿往前抵,弯曲着膝盖。   因她坐得高,他的右膝碰着了她小腿。   “大晚上,往我屋里跑什么?”   他嗓音又沉又慢,热息近在她脸前,混着乌木香胶着在空气里,烫得她脸颊热起来,心里酥酥麻麻的,屏住呼吸,不敢喘气。   “唔……”苏稚杳半晌寻不到理由,收着下巴,眼睛向下看,避开他直白的视线。   腿和他的蹭着,无处安放,她小心翼翼地,小腿悄悄往里收起一点,腰也微微后仰。   “又想犯什么坏?”   贺司屿音色很低,带着不自知的性.感,问着,可有可无地向前迈近半步。   距离重新拉近。   苏稚杳没和男人这么亲近过,心慌兮兮的,一紧张,双.腿突然往前一夹,阻止他再往前靠:“没、没有啊……”   贺司屿身形微顿。   他右大.腿根的位置,被女孩子紧紧缠住了。   身前的人没再动,苏稚杳咽了一下,平静了一星半点,浅浅抬起眼皮,瞄他。   男人头发还是半湿,睡袍领口松垮着,锁骨清晰漂亮,再往下,依稀可见衣里结实的肌理,线条流畅利落,有着明显的起伏。   门厅的光打在冷白肌肤上,晕出暧昧色泽,成年男人薄唇浅红,鼻梁英挺,这张迷.人的脸,再配上一副金丝眼镜,处处弥漫着勾人上.瘾的色.气。   这角度,苏稚杳想要忽视都难。   苏稚杳不由脑补一些不太正经的画面,嗓子眼里痒痒的,不一会儿,脸红得明显。   半是紧张,半是窘迫,她双.腿不自觉地绷住,缠他愈发得紧。   “它很乖的,不是小坏猫……”小姑娘搂着猫,一只手抚在它脑袋上,声音糯糯的,低声细语,话里仿佛另有所指。   贺司屿大.腿被她用力绞着,动也不能动。   他喉结明显滚了下,暗声:“不是……”   苏稚杳被迫望进他的眼睛。   他话顿在一半,直勾勾地,透过薄薄的镜片,一瞬不瞬地看住她。   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   苏稚杳心跳着,感觉那一刻,周围的温度都高了好几度,她热得都快要忘了怎么呼吸。   贺司屿指尖很轻地点了下她腿,若有似无,碰着了,又恍惚没碰着。   语色哑下去,后半句染上些暧.昧的浑浊。   “你夹我这么紧?” 第19章 奶盐   他平时的声音很冷, 是和全盛期的冰川那样,有厚度的清冷,说再多的话都不会露出一丝真实感情, 哪怕透出一点了,也是叫人捉摸不清。   当时却不太一样。   语速很慢, 嗓音沉淀着颗粒感, 低声说着意味不明的话,哑哑地扩散进耳朵里, 像是有砂石碾磨过心间。   苏稚杳面颊一烫, 心跳得厉害。   才恍然反应过来当时诡异的姿势。   玄关柜一米左右的高度, 她坐在上面,小腿悬空垂着, 大.腿平直,用力夹在他右腿根, 再往上, 都快要顶到男人难以言说的部位。   呼吸骤乱,苏稚杳蓦地收腿,膝盖前顶,借力往后一个弹坐,一下填满了臀后那一段空隙。   面前还落着他身躯覆下的一片阴影,她想躲,又避无可避,只好抱高怀中的布偶猫, 埋下头, 下巴压着毛领, 抵到小猫柔软的毛发上。   苏稚杳声息不太稳, 磕磕绊绊好半晌, 才艰难磨出两个音节:“没……夹。”   做过的事情,她总是喜欢抵赖。   贺司屿见怪不怪,倒是没想计较,刚刚被她使劲一顶,他腿部还余留有丝丝知觉:“慌什么?”   “没慌。”苏稚杳小声咬定。   她软糯的毛领纯白,布偶猫也是白的,同样白皙的面颊绯红得不像话。   仿佛雪地之上绽出两朵烟粉的玫瑰。   好长一会儿都没听见他声音,苏稚杳悄悄觑了眼过去,冷不丁撞进贺司屿深潭般的眸子。   他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无处可遁。   苏稚杳屏息,一丝气都不敢往外呼,屏着屏着,头都开始有些昏了。   他久不开口,她不得不说点什么。   “门……没关。”   她在说什么要命的话。   太不对劲了……   自己先觉出那句话的羞耻,话音一落,她就低下头,抿着嘴,不吭声了。   女孩子正是年轻漂亮的时候,脸蛋细腻光滑,胶原蛋白满满,眉眼间依然带着几分未消的稚气,但那双桃花眼湿漉漉的,又反差地勾着点欲。   不知不觉多看了会儿,贺司屿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回身走向客厅。   “自己关。”   玄关柜不算特别高,跳倒是也能跳下来,但抱着猫,苏稚杳不太想跳,不假思索喊住他:“贺司屿。”   贺司屿回眸。   “我下不去……”她声音很轻软,听着还挺委屈。   端详她片刻,贺司屿慢慢悠悠走回去。   见他过来了,苏稚杳立刻坐直,身子稍微往前倾了倾,都做好了被他抱下去的准备。   结果他人是到眼前了,也对她伸出了手,却是探入她怀中,抱走了布偶猫。   苏稚杳目定口呆。   再回神,他背影已经走远。   眼里只有猫,她这么大个人看不见吗?   苏稚杳瘪瘪唇,一边嘀嘀咕咕地吐槽,一边抻腿够地,扒着柜面滑下去。   贺司屿耳聪,身后她小声絮叨的怨念声,他听了个零散,几乎能拼凑出意思。   大约是在抱怨他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   贺司屿抬了下唇,若无其事坐到客厅沙发,臂弯里的双色布偶猫放落到腿上。   它确实很乖,还是只幼猫,正是黏人的月份,被抱着不挣扎,放下了也是圈起身子,绵软的脑袋搁到前爪,在他腿上听话地趴着,满足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物,就算是见过,贺司屿通常也是漠然置之,不会放在心上。   但这小猫,他倒是有印象。   应该是那夜,跳上花坛亲近他的那只。   其实让贺司屿记忆深刻的不是猫,而是当时抚摸过小猫后,随意一回头,看见的人。   小姑娘戴着白绒绒的贝雷帽,毛衣领子高到下巴,呼吸带出薄薄的白雾,雪色朦胧间,她站在街灯下,透明伞面落着橘光破碎的光影。   伞下那张脸,和奶猫一样,有种懵稚的可爱。   那天他和盛三聚了一下午,陪着喝了点酒,望见那女孩子的瞬间,无意产生了几秒错觉。   以为他掌下那只白猫,在雪夜的尽头化作了人形。   尚未从中清醒,她就在眼前跑掉了。   那慌里慌张的模样,贺司屿当她是认出自己就是两年前纽约别墅吓唬她的坏人,但没在意,放下手机回到包厢。   没想到一小时后又在国贸见到她。   才意识到,她压根不记得,把他的样子忘得一干二净。   看她被吓得狠了,这事他索性也就没提。   贺司屿慵懒靠进沙发里,手掌揉到布偶脑袋,毛发稠厚,柔软得不行,它脑袋顺从地往上顶,去蹭他的掌心,喵呜出奶声。   身后“吧嗒”一声。   是她关上门的动静。   接着一阵窸窣,再是鞋底趿拉过瓷砖的响声,能听得出,她已经轻车熟路地换上拖鞋,往这边过来了。   “你看,它可乖了。”   女孩子温温顺顺的声音出现在前方,贺司屿漆黑的眸子自下而上掠过去,见她唇红齿白,笑得格外好看:“你养它吧。”   贺司屿品了品她的话,领悟到用意,抬了一下眉骨:“你的感谢,就是送我一只猫?”   苏稚杳咬住一点唇,慢慢垂下头,双手背到后腰,捏着手指,弱下声。   “我猜你喜欢……”   又是这犯错后认怂的表情,不是真怂,装乖的成分更多,语气很轻,用这种半是撒娇半是委屈的口吻对你说话,真的是叫人很难生出一丝脾气。   “我没这闲工夫。”贺司屿驳回她话,但语气温和了几分。   苏稚杳顿时换上笑容,眼睛亮得水涔涔:“这你不用担心,我都想好了,你不在京市的时候,我过来照顾它。”   打他主意打得是越发得心应手了。   贺司屿鼻息透出一声懒散的笑,似是而非地问:“我现在是该夸你善解人意么?”   这话惹得苏稚杳轻轻笑出了声。   她知道自己心里那点小九九是逃不过他的眼的,但胜在他不计较。   苏稚杳曲腿坐到他旁边:“猫猫的日常用品宠物馆等会儿就送过来,它肯定会乖乖听话,不吵到你。”   “对不对呀妹妹……”她俯身去逗猫。   她前不久烫热的双颊还有些许余温,晕着一层薄红,说起话来柔声柔气,足以让人心软。   贺司屿懒得在这种小事上消磨,见她乐在其中,漫不经心吐出两个字:“随你。”   在他这里养只小宠物,他倒也不排斥,总归可有可无就是了。   苏稚杳惊喜地仰起脸。   “你答应了?”她笑意从眼底漾到眉梢,声音愉快地抬高了几分贝:“那我明天就搬过来住!”   贺司屿顿两秒,瞥过去:“搬哪住?”   男人浓眉之下那双鹰隼般的眼神罩住她,苏稚杳瑟缩了下,虚声呢喃:“这里……”   贺司屿眯起眼睛。   “是为了照顾妹妹。”为了听上去在理,她提高音量,有了不太多的一点硬气。   小姑娘找借口的本事真的不高明。   偏偏每回明知她是别有用心,他还都能莫名其妙被套进去。   “我看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   “这种假话我不想听。”   男人低沉的嗓音自带命令感和不容置疑的压迫,苏稚杳哽塞片刻,干巴巴地从唇间挤出声音,老实交代:“我准备离家出走……”   贺司屿扯了下唇,手肘撑到沙发靠背,上身慢慢压近一些幅度,凝视她的目光沉静而深邃,语气戏谑,慢条斯理:“你到底是想要我养它……”   他故意停顿,再往下问。   “还是养你?”   他的眼睛和声音都有着很致命的威慑,一靠近,周身都是乱人神智的乌木气息。   苏稚杳头拼命往下埋,半张脸都戳到毛领里去了,温温吞吞:“养它……顺便收留我。”   贺司屿目光定在苏稚杳脸上很久。   她去沪城前那夜,醉得悠悠忽忽,躲他怀里哭得那个可怜劲儿,无助得像是被全世界抛弃后一无所有。   当时她也是说,自己离家出走了。   苏氏的家长里短想要入他的耳,远远不够格,贺司屿对闲杂人等不关心,仅仅只是知道她有两个不对付的继母和继姐。   “那晚为什么哭?”贺司屿沉声问得笃定。   苏稚杳一僵,周围瞬息之间安静住了。   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家多余的。   因为那时连妈妈都不记得她。   因为,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但告诉他这些没有意义,接近他,是为了不再被苏程两家控制,她只是想借他的手,毁掉那份卖身契,仅此而已。   可能是室内恒温空调暖气开太足的原因,苏稚杳感觉自己掉进了滚烫的温泉,身上都暖出了一层热热黏黏的汗。   苏稚杳暗暗深呼吸,怕暴露出诈言的痕迹,垂下眼盯着猫看:“因为……我想和程娱解约,我爸爸不答应,他让我联姻,嫁给程觉。”   她轻声道:“想用合约逼我就范。”   虽然哭不是这个原因,但这些也都是事实,她不完全是在说谎。   不过贺司屿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人,他浸淫商界这么多年,无论城府或是手段,都是绝对的断节,这点敏锐程度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想要我帮你?”   他直截了当,不兜弯子,表面是在问她,可听上去一点疑问的语气都没有,几近陈述。   苏稚杳咯噔了下,心跳狠狠错乱一拍。   怎么回答,说自己居心叵测,接近他就是想要利用他?她疯了才会实话实说。   “我想和你交朋友,跟这件事无关。”苏稚杳一口气不喘,硬着头皮作出回答。   贺司屿由下而上,徐徐审视过她的脸。   他的目光有如万箭,眼皮底下无秘密,能强横地箭箭穿心。   这般眼神磨得她神经发颤。   苏稚杳不得不先发制人,倏然仰起脸,雪亮的瞳眸间,眼波氤氲,语调含着勾人而不自知的软音,   “你不相信自己的魅力吗?”   她面朝猫跪坐着,双膝虚虚抵在他大腿侧,两人原本就挨得很近,四目相对,她表情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能清晰落入他眼底。   在他静如深渊的注视下,苏稚杳睫毛簌簌眨动,心跳难平。   这回她是真说谎了。   不知这么对视了多久,他突然低低一声哼笑,迫人的目光终于从她眼睛里撤开,敛眸去看腿上的猫。   苏稚杳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她恍然意识到,只要自己怀揣蓄意,在他面前,内心就有难免的怯惧。   宽松的睡袍加重了他身上的慵懒感,贺司屿手掌随意抚着布偶猫,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压根不信。   苏稚杳摸不准他的态度,氛围也有些微妙,唯恐再留下去他要追问,思索之下,她扭捏地说:“那我先回去了,杨叔和小茸还在停车场等我。”   静默两三秒,贺司屿面不改色,喉间平淡地“嗯”出一声。   她起身,绕到后面走向门口。   腿边那块陷落的软皮沙发缓缓弹回原样,贺司屿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拖鞋的趿拉声没几下就戛然而止,安静短瞬,耳后忽然响起女孩子轻轻试探的声音。   “我和Saria明天约在琴房,可我有点儿怕生,怎么办啊贺司屿……”   她的嗓音像浸在烟雨里的啁啾。   抓心,昵人。   贺司屿转过脸,睨去一眼。   她并着细直的长腿站在后面,双手揣进大衣口袋,下巴低在厚毛领里,眼睛往上抬,这样的角度望过来,很容易让人觉得是在对他发嗲。   不过她语气和眼神中那小小一点嗲意无比自然,仿佛凭他们的关系,他是她可以随意娇嗔的对象。   “你想呢?”贺司屿静静看着她。   苏稚杳抿出浅浅笑意,声线细柔,声音放得很轻:“想你陪我。”   贺司屿偏着头瞧她半天,突然察觉到这姑娘支使他支使得越发的自然。   他低声问:“当我是许愿池么?”   苏稚杳今晚不太敢再得寸进尺,很小声地回“没有”,蔫蔫回身。   刚走到门口时,接到小茸的电话,说是马路对面有家咖啡店,问她要不要喝巴拿马,暖暖身子。   她的习惯,下午四点后,绝对不进食任何可能导致失眠的东西。   但当时苏稚杳没拒绝,只丧气地说了句:“不加糖,苦一点。”   后半句还要故意回头,冲着客厅的方向,再接着说:“像我的命一样苦”   “咔嗒”的开门声随在她话音后响起。   贺司屿低头看着猫,倏而被惹得笑了。   布偶猫纯正的杏仁形蓝眼睛巴巴和他对望。   它叫窈窈。   窈窕的窈。   贺司屿勾勾唇角,修长指尖轻挠两下它的下巴,低唤:“二窈。”   小猫像是接受了这个名字,两只粉肉垫软软踩着他,脑袋黏糊糊地扭在他掌心。   没静半分钟,趿拉的声响飞速离近。   不等贺司屿回头看一眼,去而复返的女孩子已奔回到面前。   她蓦地弯下腰肢,脸朝他大腿的位置压,一下子埋到了猫猫毛茸茸的皮毛里,贪恋地蹭了两下,紧接着便起身,扭头向门口跑回去。   语调亲昵地丢下一句   “晚安!”   一道清脆而果断的关门声。   来去都风风火火,那声晚安,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她不在,屋子里的声音一下全消停了下来,反差太大,顿感四周静到极致。   猫尾巴挥过来,摆过去,扫在贺司屿的手背,蓬茸地缠着他。   软糯糯的喵呜声,这时候格外挠心。   他思绪难得没定住,脱离自己的节奏,无端回忆起京台专访结束那晚,在国贸电梯间,那几个女人的话。   说她今天在圈子里这么风光,就是因为玩儿得一手好欲擒故纵,把男人都迷得团团转。   迷得团团转么?   贺司屿敛着黑睫,莫名开始回味起这句话。 第20章 奶盐   苏稚杳回到御章府。   距离上次回家, 已经过去整整一周。   今晚再次踏进这里,一尘不染的汉白玉浮雕墙,古色古香的青石阶, 一切还是如旧的模样,她却已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别墅里昏暗, 只有过道和厨房的灯亮着, 苏稚杳走进时,厨房里的光也暗了。   杨姨解下围裙正准备下班, 刚出厨房就看见她立在光线晦涩的门厅间, 身影单薄, 孤零零的。   “杳杳回来了。”杨姨笑着走过去,见她换下的靴子沾了雪水, 拿起玄关台的鞋巾,弯腰去擦:“明天回家吃饭吗?明早我去买些你爱吃的菜。”   每回一到家里, 苏稚杳都觉得这里冷冰冰的, 比外面的天气还冷,但杨姨总会笑吟吟地出来迎接她,叫人暖心。   苏稚杳回以笑容,解开大衣系扣脱下来:“要练琴,杨姨。”   杨姨把擦干净的靴子整齐摆进鞋柜,起身又去接她的大衣,挂到衣帽架上:“那自己要记得按时吃饭,天还冷着呢, 再穿厚些。”   苏稚杳点头, 再问:“我爸爸在家吗?”   “在的, 苏董在书房。”   话落, 杨姨轻声, 特意多言了句:“家里就他一个人。”   “好。”苏稚杳笑了笑:“您快回家吧,杨叔在外面等着呢。”   杨姨离开后,苏稚杳垂着眼,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默默站了很久,像是在感受最后的念想。   万丈迷津,唯有自渡。   心意已决的那一秒,她毫不犹豫径直上楼,敲开了主书房的门。   中式书房挂着几副字画,纯实木落地书架和书桌,很显质感的厚重。   苏柏循声,从几份项目报告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丝诧异。   但也只是短瞬。   随后他目光便自然而然地回到项目数据上,分心和她说话:“回家了,爸爸还以为你要在沪城再待两天。”   苏稚杳没回答,轻步走到书桌前。   半晌不闻她声音,苏柏再次抬头,见她站着不动,于是搁下手头工作,语气宠爱:“怎么了?是有什么事要和爸爸说吗?”   苏稚杳自顾道:“我去看过妈妈了。”   苏柏微愣,以往她从沪城回来,从不会同他讲任何有关乔漪的事,这回她的反常,他生出几分不安。   “你妈妈她……身体好吗?”他问。   “妈妈很好,妈妈还说,被人欺负了,就要欺负回去。”不留思考的时间,苏稚杳叫他一声:“爸爸。”   苏柏下意识迎上她的目光,看见自己温糯的小女儿,那一刻眼神透着无比的坚定。   “妈妈在我生我之前,肯定也是个爱笑的小姑娘吧?”   苏柏愣了下神,不因不由,没有防备地被拉进遥远的回忆里:“是啊,她……”   一刹那喉咙紧缩,他出不了声了。   苏稚杳再度开口,很平静。   是那种心死后,对所有都不再抱有希望的平静。   “您说为母则刚,是不是因为男人没用?”   苏柏眼底瞬地浮出异样情绪,眉心拧出浅浅的川字,神情变得不自然:“杳杳,我和你妈妈……”   苏稚杳不想听无谓的辩解,没等他说完,径自打断道:“我认真问您最后一遍,是不是一定要我嫁给程觉?”   话题太跳脱,苏柏顿住好一会儿,才反应到她的问题。   他握着的钢笔放下来,郑重地回答她:“爸爸是为你好,杳杳,嫁进程家,你程伯伯和程伯母都会很疼你,后半辈子爸爸就能放心了。”   “而且爸爸看得出,阿觉是真心喜欢你……”   “我知道了。”一个字都没必要再听,苏稚杳深深吸气:“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回这里住了。”   苏柏眉头皱得更深,但还是很有耐心地劝她:“再闹脾气也不能不回家。”   “这是您的家,不是我的。”   “什么话,爸爸的家不就是你的家。”   苏稚杳自嘲地弯了下唇:“从妈妈被接回沪城的第一天起,这儿在我心里就已经不是家了。”   苏柏吃惊,后知后觉到情况的严重:“是爸爸哪儿做的让你不开心了吗?你说,爸爸以后注意。”   苏稚杳轻轻摇头。   过去她不声不响,是总在盼着父亲能变回曾经那样,觉得母亲只要在一天,生活就有回到最初的机会。   但现实太狠心,明明白白让她知道了,情感上的裂痕,不存在复原的可能。   “您之前说,我永远是您最疼爱的女儿,您这句话,辜负了我,也对不起温竹音和苏漫露。”   苏柏隐隐有所预感,慢慢直起腰背。   吸顶轨道灯照得书房通亮,苏稚杳的眼睛也被映得很明亮,眼中情感一清二楚:“温竹音是您户口簿上的现任妻子,比起我,苏家的亲孙女,苏漫露更名正言顺。”   意思明白到这程度,苏柏不可能猜不到,她已经知道了苏漫露的真实身世。   其实那晚别墅的门虚掩着,她又突然整宿在外面聚会,苏柏就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苏柏反应不及,怔住片刻,而后倏地起身,实木椅摩擦地板拖出“滋拉”一道刺耳的嘲哳声。   “您不用为难,你们的家事,我不关心。”和他的震惊鲜明对比,苏稚杳格外淡定。   那张不经世故的清纯脸蛋上,已经有了懂事到极致后的看开。   她不轻不重道:“我只是想搬出去,住在你们家,我挺累的,您在我和她们母女之间周旋,也很累吧。”   见她这般正经,苏柏欲言又止。   “明天,我就不回来了。”趁他措辞混乱,苏稚杳一口气把话说到底:“谢谢您这么多年的养育,不管是再婚前,还是再婚后。”   越听越像是要和他断绝父女关系,苏柏彻底急了,抬手示意她冷静:“好好好,杳杳,乖女儿……”   苏柏退一步:“你在这里过得不舒服,爸爸明白,这样好不好,爸爸把隔壁那栋别墅买下来,给你住,离得近,爸爸也安心。”   “对不起,爸爸。”   道歉不是为拒绝,而是,怕以后她用自己的手段解约,父女间闹得不好看。   苏稚杳成年了,一个成年人,只要她想,谁都管控不住她的人身自由,苏柏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都把她养在身边管着,深思熟虑片刻,出于无奈,他重重叹了口气,绕开书桌,三两步到苏稚杳面前。   他双手温柔地握住她肩膀,神情严肃地对她道:“杳杳长大了,想自己住没问题,告诉爸爸想住哪儿,爸爸确认过治安问题,就给你在喜欢的地方买套房子,女孩子,安全最重要。”   苏稚杳清楚,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今晚不说出个所以然,他是不会放她自己在外面住的。   “永椿街。”苏稚杳不动声色说:“离琴房近。”   苏柏松口气,当时第一反应是,幸亏她还搭理自己:“好,爸爸明天托人看看。”   苏稚杳不作声响,眼底暗色被长睫掩盖。   永椿街近国贸主干道,地标CBD中央商务中心,附近多为商用住宅,这里的房子基本都是投资商置办,用于升值,而非居住。   苏柏不会放心她在那样的环境。   一是投行那圈子太乱,他不想她有任何接触的可能,首选一定是最新适合居住用途的房子,二是真正在永椿街上的房子本就不多。   想一想,左右都只有梵玺大厦最适合。   意料之内,翌日中午,苏稚杳就接收到了梵玺官方投送的欢迎入住短信。   公司高层正在研讨重点项目,苏柏抽不出空,全权托总助置办,总助办事效率高,不出一上午便完成购置,并电话告知她,屋室在梵玺大厦凤凰层,可随时入住,房产所有权证书和房屋赠与书会在公证后交到她手上。   凤凰层,通俗而言即次顶层。   也就是贺司屿下面那一层。   显然贺司屿的行踪对外界隐秘,少有人知道住在梵玺顶层的人是他。   昨晚收拾行李,睡得略晚,一睁眼就是中午,接完总助电话,苏稚杳靠在床头,出神地望着窗外放晴的朗朗日光。   不知怎的,突然觉得莫名可笑。   说父女亲情淡薄吧,几个亿的顶级住宅,他能为她一句话全款付清,不眨一下眼。   但要说这份感情有多深,又实在毋庸至极,对她的两亿违约金,他是吝啬不已。   苏稚杳环视这间住过多年的华丽卧室,看完最后一眼,她没有迟疑,起身下床。   不管要她和程觉结婚,是为公司谋利,还是真如他所言是为她着想,都不再重要。   忍耐这么多年。   她也该自私一次了。   女孩子的东西向来繁多,苏稚杳装了好几件行李和大收纳箱,都是护肤化妆品,衣物和包包之类。   把她的行李送到梵玺物业的事交给杨叔和小茸,苏稚杳吃过午餐后,就叫车去了琴房。   她和Saria约在下午两点。   出于礼节,苏稚杳准备提前半小时到场。   天气很奇怪,昨夜还落了好久的雪,今日太阳竟有些烈晒,气温回升得明显,有种冬去春至的错觉。   从下车到琴房门口,只有一百米的距离,苏稚杳却走得格外煎熬。   这种煎熬并非痛苦和折磨,而是内心过于兴奋和激动导致的紧张。   马上就要见到这位仰慕已久的世界第一现代女钢琴大师,自己作为信仰的存在,那感觉就好比被关在地窖千万个日夜后,突然重见天日的第一眼,总是会有点应激反应。   苏稚杳心上有鹿在撞,怦怦跳得飞快。   怕自己到时语无伦次太失礼,那一小段路,她在脑中反复演练见面时得体的对话。   也许异常回温,空气里一股子潮热,苏稚杳更焦虑了,扯了扯领子,走进那栋欧式洋楼。   她特意早到,以为还有空平息心情。   却没想到,推开正大门,隐约听见有对话声,走在通往房间的长廊道,越往深处,聊天声逐渐清晰。   他们说的是德语。   女人的声音年迈,如古钟苍而不弱,另一道声音淡淡的,低音磁沉,是年轻男人的嗓音,很有熟悉的感觉。   苏稚杳意外怔了下,思绪迷蒙着,脑中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只是未等她深想,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琴房门口。   抬眼望过去。   欧式古典风格的大房间华贵雅致,纯白丝质落地窗帘完全拉敞开,窗明几净,室内一片透亮,照得中央那架三角钢琴愈发亮黑。   落地窗前,站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笑起来眼角牵出深深的皱纹,尽管年事已高,但她身材保持得很完美,没有任何佝偻的痕迹,眼神富有精神活力。   身边和她闲聊的男人,单手抄在裤袋里,一只厚雕花玻璃杯随意捏在身前,无论是垂耳聆听,抑或是言笑交谈,画面里他待人接物的本事,尽显游刃有余的轻松和自如。   苏稚杳目光定在他身上,惊诧得怔住。   昨夜,在她提出想要他陪时,明明他的态度不愠不火,意思明确,他不是她的许愿池。   可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这里,始料未及。   留意到门口的动静,贺司屿谈叙中回眸。   两人的目光于半空中交汇。   今天他的着装不像平时那么商务,偏休闲,羊绒面料的西服外套,里面不再是一丝不苟的衬衫马甲,而是件纯黑色小高领,收在裤腰里。   他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灿金,竟衬出几分温柔儒雅。   遥遥对望间,苏稚杳不由走了神,耳边恍惚有自己的心跳声。   大约是她愣住太久,苏稚杳看见他慢悠悠抽出裤袋里那只手,掌心朝上,手指随意地对她曲了两下,示意她过来。   四肢仿佛牵引着丝线,他一招手,苏稚杳就被一道无形的力带着,不由自主走过去。   人到他面前,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双晶莹的眼睛诧异过后溢出惊喜。   眉目一展,苏稚杳倏地冲他绽开笑容,笑得比落地窗外的阳光还灿烂。   她那眼神痴迷得,好像眼里只有他。   见这姑娘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贺司屿眼底掠过一瞬的啼笑皆非,带着正色睇她一眼,沉下嗓音,用普通话提醒她:“叫人。”   这两个字,将苏稚杳一下敲清醒。   她蓦然回魂,腰肢一折,忙不迭朝着老太太一个九十度鞠躬,足声足气地用英语喊了声前辈好。   再抬头,眼前是Saria微笑的脸,她回答英语时的语气温和而深厚:“你是叫杳杳对吧?”   苏稚杳用力点了几下头。   “好漂亮的中国女孩儿。”Saria是地道的奥地利人,白皮灰瞳,眼窝深邃,就是上了年纪,也依然充沛着优雅老去的内在气质,莞尔言语时,亲近感很强。   苏稚杳温顺地低头一笑,表现出羞赧。   “你是贺的……”Saria落下一道探究的目光,耐人寻味地拖长尾音。   苏稚杳微顿,茫然“啊”一声。   “我是他的……”想不到体面的答案,苏稚杳求助地瞅向贺司屿,他却侧开眼,玻璃杯递到唇边漫不经心喝水,恍若不见。   苏稚杳咬咬唇,视线移回到Saria脸上,不太自信地讪笑:“朋友?”   这回答引得Saria掩唇笑不止。   苏稚杳迷惘眨眼,巴巴望住贺司屿,换回普通话,像是小声同他对暗语:“我说错话了?”   贺司屿回视她,没应声。   苏稚杳看他薄唇抿着,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她瘪瘪嘴,刚把头低下去,就听见他低沉着声说:“我没你这么小的朋友。”   居然嫌弃她。   “那总不能说是你女儿吧……”苏稚杳碎碎嘀咕,声音压得很轻。   贺司屿被她惹得一时无言以对。   静默片刻,他还真的颇有几分父亲教育女儿的正经:“不知道怎么说,就乖乖听我的。”   刚刚分明是你先假装没听见。   苏稚杳腹诽,表面听话点头:“喔。”   贺司屿从容地和Saria解释,一口德语标准流利,苏稚杳安安静静听着,惊叹他强大的语言天赋,不经意听得入迷。   她不懂两人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一段交流后,Saria恍然一笑,而后看向她,可亲问道:“下周四,我有个学生在京剧院有一场个人公益演奏会,有没有兴趣参与,同他现场合奏一曲?”   苏稚杳懵住一会儿,怀疑自己听岔,难以置信:“可以吗?”   Saria坦笑:“为什么不行?”   苏稚杳笑意尚未漾到眉梢,又耷拉回去,心情一下从欢喜跌落回遗憾:“可是只有一周了……”   她只有学校安排活动表演的经验,还没有登上过那样正规的演奏舞台,说实话,怕自己做不好,给人家添乱。   “足够了。”Saria不以为意,神态间无一不是大师风范:“听我说亲爱的,自信点,这对专业钢琴手不是难事。”   不知道是不是贺司屿在场的原因,苏稚杳潜意识里踏实很多,起初的局促感消隐而去,内心也莫名多出几分勇气。   那感觉怎么说,就好像是清楚会有人给你托底,掉下去也不怕。   苏稚杳受到鼓励,难以掩饰笑里的感激:“谢谢前辈,我会尽力的。”   Saria扬眉,轻轻握了握她肩:“光阴宝贵,不如我们现在就开始练习?”   肩膀被世界第一女钢琴家的手握过,像是有送来万般能量进.入她的身体,苏稚杳顿时充满激.情,喜悦溢于言表:“好啊!”   话音刚落,一通电话临时把Saria带出琴房,无意给两人创造了短暂的独处机会。   望见Saria的身影在门廊消失,苏稚杳抚抚心口,平复心情,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贺司屿转头看她。   她今天梳了个公主盘发,耳鬓别着一只水晶发卡,眉眼之下那张白净的脸细腻无暇,越发显得幼态。   他心想,果然还是个小女孩儿,毕竟怕老师是小朋友的天性。   “在我面前,不是挺伶牙俐齿的?”贺司屿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是因为对你心怀鬼胎。   真心话当然不能说给他听,苏稚杳含糊应声:“那我们都这么熟了……”   贺司屿很淡地抬了下唇。   女孩子这些小心思,于他而言无伤大雅,他似乎已经习惯佯作不见,只不咸不淡问:“可以了么?”   苏稚杳迷惑几秒,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她,接下来自己能不能应付。   “你是特意过来陪我的吗?”苏稚杳回眸笑,仰望过来的一双眼睛亮得不成样子。   对视顷刻,贺司屿便若无其事移开眼,拎起那只玻璃杯,轻轻一抿,目光落在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路过。”他不苟言笑地回答。   苏稚杳狐疑觑着他:“从琴房路过?”   恰在此时,门被轻轻叩响两声。   苏稚杳循声回头,就见徐界立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只猫包。   “先生,检查都做完了,很健康。”   贺司屿略点了下头,淡“嗯”一声。   苏稚杳还没明白他们话的意思,先望见猫包的透明罩里,探出布偶猫毛茸茸的可爱脑袋,它伸出肉垫贴在透明罩上,喵呜地叫。   她半惊半喜,碎步跑过去,打开猫包,把猫猫抱出到怀里,回首问贺司屿:“你怎么把妹妹带出来了?”   工作上延续的习惯,这类小问题,徐界本能替他作答:“苏小姐,先生是吩咐我,带二窈到宠物医院做全身体格检查。”   “噢……”苏稚杳了然。   顺着这话,她不由想到,原来他真的只是路过,随后又意识到自己昨晚考虑不周,都忘了体检这回事。   接着,苏稚杳陡然恍过神,瞪住徐界,一声恼嗔掷地:“二窈?”   徐界整个人一激灵。   他只是跟着老板这么叫,不明白哪里出了错,惹得这位大小姐不高兴。   徐界琢磨得速速逃离这是非之地,站姿无辜又拘谨,对她身后那人道:“先生,我出去等您。”   然后朝着苏稚杳一颔首,果断转身离开。   苏稚杳短靴踏出哒哒的声响,跺回到贺司屿跟前,下巴扬得高高的:“什么二窈?”   她一脸要和他算账的模样。   贺司屿唇边很轻地浮出一点笑痕,很快又被压回下去,坦然反问:“猫,不是送我的?”   苏稚杳声音一哑,别扭了会儿,才不情不愿小声:“是送你的,怎么了?”   “我的猫,我有起名的权力。”   “……”   他的姿态一如在商界毫不费力掌控全局的时候,谁都别想从他那里讨得一点好,真要辩论起来,苏稚杳到底不是他的对手。   她不与他正经争论,低头摸猫,微微鼓着两颊,咕哝:“你才二……”   光说说不解气,苏稚杳想瞪他。   结果一抬眼,这人还在喝他的破茶,欣赏窗外风景,唇边依稀有淡淡笑弧,日光鎏金一般洒在他身上,好不悠闲自在。   苏稚杳越想越窝气,踮脚举高怀里的二窈,捏住一只猫爪,猝不及防往男人右脸一拍。   没什么力道,只是按压了下。   小猫的肉垫摁在脸上,软软的,贺司屿莫名回过头:“干什么?”   苏稚杳的骨气只有一秒钟,被他漆深的黑瞳一凝住,她心就虚了,抱紧二窈悄悄退后半步,没胆再造次。   但又不是很服气。   于是她用最怂的语气,弱弱呛着最敢的话:“打你。”   贺司屿看着她,似笑非笑一嗤。   小姑娘完全就是只初生的牛犊,无知无畏,没有节制地在试探猛兽的底线。   苏稚杳挑起一点眼尾,偷瞄他,见他神情无异样,又笑眯眯地贴近回半步。   “你刚刚和Saria前辈都在讲什么呢?”她岔开话题后,忍不住露出疑神疑鬼的表情:“真说我是你女儿了?”   贺司屿敛下眼睫,目光慢慢垂到她脸:“怎么。”   因体型差距,每回面对面说话,总有种他居高临下审视她的感觉。   苏稚杳昂着一张懵懂的脸。   他头低了低,脸压近,气息也跟着压下来,热在她鼻梁,近距离直直看进她的眼睛,声音放得很轻:“你有daddy complex?(恋父情结)”   在美国那几年,苏稚杳被周围开放的外国女同学们潜移默化,知道不少另类的性知识,其中她们最热衷的,就是与老男人的daddy文学。   称呼男朋友,不叫darling,要叫daddy,她们说,这是情.趣,尤其是在情.动求饶的时候。   苏稚杳不理解,只觉得变态。   可是很奇怪,这种变态的词汇,一经过他颗粒感的嗓音,居然让她感受到了一丝迷人和刺激。   苏稚杳呼吸放慢,耳垂一点点红起来。   她低眉顺目,收敛了。   贺司屿翘了下半边唇,没再捉弄她,直回腰背,神情恢复一贯的正肃:“说你是我私下关系不错的妹妹,Saria已经二十多年不收门生了,教你是情分,自己聪明点。”   苏稚杳感觉自己被内涵到了。   她方才还说,和他是朋友,现在想想,确实是她人情不太练达。   “喔。”苏稚杳应声,从方才的羞耻中缓过来,兀自喃喃反驳:“那我也没有恋兄情结……”   贺司屿哼笑:“还有事没事?”   “没了。”   “嗯,猫放回去,我走了。”   他不是什么闲人,无疑是要去分公司,苏稚杳不多留,只乖声乖气地问他:“那你晚上回梵玺的时候,能顺路来接我吗?”   “我们一起回家。”她语气酥酥的,凝着他温软浅笑。   贺司屿打量她片刻,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才凛起眉:“还真要住我那?”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我几时同你说好?”   “昨晚啊。”苏稚杳理所当然,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又没拒绝,没拒绝那不就是答应,你现在是要反悔吗?”   她一张小嘴叭叭叭的,贺司屿一个字都还没能插.进来,便又见她眨巴着水盈盈的眼睛,委委屈屈:“我已经和家里闹翻,行李都搬到梵玺物业了……”   她埋怨起人来总是很有一套,语调又轻又软,那可怜的模样,叫人非但反感不起来,甚至心还不受控地无限往下软。   好像他今天不答应,她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   贺司屿头突然有点疼,鼻息透出一声沉沉重叹,纠缠不出结果,懒得再管:“自己睡客卧。”   苏稚杳笑意瞬间又蔓延回整个面部。   “贺司屿,你对我真好!”她愉快,去揉二窈的脑袋,一言一语听着比蜜糖还甜:“我不在,你要好好陪ta哦。”   这是他遇见过最难缠的女孩子。   “尽量。”贺司屿没什么情绪地应一声,沉了口气,搁下玻璃杯,准备离开。   下一秒,却见小姑娘满脸单纯地望过来。   面着落地窗,光亮将她漂亮的眼瞳映成透明的琥珀色,清澈如玉石。   她笑起来,齿贝齐白,眨眼的姿态间含着一点讨喜的娇嗲,和小小的黠意。   “我在跟妹妹说话,哥哥答应什么?” 第21章 奶盐   贺司屿难得顿住, 目光停留在她脸上。   她略歪着头,笑得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媚。   是那一声的哥哥太甜腻,还是记挂没人陪他的暖心让人熨帖, 说不清,总归当时, 贺司屿心头被她的笑猝不及防烫了一下。   她眼底的笑意依旧动人, 话落,靠近一步, 塞二窈到他怀里, 然后就转身跑开了。   坐到中央那架亮黑色三角钢琴前, 纤白双手抬起琴盖,翻过几页琴谱, 又撩过鬓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在二窈的喵呜声中, 贺司屿敛回深思。   刹那间感觉, 隐约有不知名的牵绊在侵入他的感官。   ……   华沙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五年一届,有“钢琴奥运”之称,肖赛的公平之处在于,若评委认为当届参赛者中,无人符合获奖资格,奖项便会空缺处理,不采取从下递补的措施。   近十年两届的冠军因此缺位。   而Saria那位即将在京剧院开演奏会的韩籍学生李成闵,是第十九届肖赛冠军。   这位是叔叔辈的人物, 苏稚杳对他算是久仰盛名, 不只因为他在业界风评很响, 而是因为, 他是DM现如今公认的一哥。   DM国际音乐集团是世界上最顶尖的独立制作演出经纪公司, 培养出过众多职业音乐名人,能成为DM的签约艺人,是所有音乐生的终极梦想。   苏稚杳目前的理想。   从程娱解脱,竭尽全力和DM签约。   当得知自己有与李成闵合奏的机会,运到时来,苏稚杳由衷开心。   合奏的预备曲目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抒情风格的曲子苏稚杳很擅长,练起来完全不费劲。   初见印象,苏稚杳以为,Saria是个特别平易温和的人,那天下午,她怀揣着对上台表演翘首以盼的心情,以及对前辈高山仰止的崇敬,弹奏时自信不疑。   却没想到一回到专业领域,Saria就像变了一个人,从音速到情感,要求都极度严苛。   年纪大了,但她对琴音的感知力分毫不差,一点微末的不协和音程都能精准听出,一旦有偏差,Saria就肃容纠正她,再犯,还会严厉批评,近乎是全盘否定了她引以为傲的抒情古典技巧。   那天下午,在Saria的审查下,苏稚杳连前奏的一小节都过不了关。   她难以抑制地,逐渐陷入自我怀疑。   傍晚,课程结束,苏稚杳独自在琴房又继续练了近两个小时,一遍又一遍,无休止。   直到手机显示出贺司屿的短信。   他说:【走了】   苏稚杳手指这才从黑白琴键上离开,走出洋房,蓦然惊觉天已暗得深沉。   这里是静区,夜一深,街道就没什么人路过,只有一轮凉月冷清地挂在天上,有如一只钨丝故障的灯泡。   四下荒荒落落。   和她的心情一致。   一口气弹了五小时不停歇,苏稚杳双眼泛涩,胳膊无力垂着,在伶仃的夜色里叹出一口气,气温暖和得,居然连白雾都没有。   暖烫的车前照灯突然投射过来,在昏暗的长街打出两束明亮的光。   苏稚杳抬头,望见路口那辆黑曜加长版布加迪商务,熟悉的五个零黑色车牌。   车灯朝她闪烁两下。   苏稚杳失意中回神,小跑着坐进车里。   后座的男人双手交叠在腹部,长腿随意搭着,后颈靠住闭目养神。   苏稚杳当时情绪不太高涨,原本下意识想要叫他,但见他在休息,张开的唇又抿回去,没作打扰。   还是徐界先开的口,他从副驾驶座回头,问她:“苏小姐有其它地方需要去吗?”   “没有的。”   “那直接送您和先生回梵玺了。”   苏稚杳思绪空洞了两秒,才慢慢反应过来:“喔,好。”   意想中那一声他名字的呼唤并没有来,就连得逞后的雀跃也没有听见。   耳畔女孩子的语气低迷,明明几小时前还有活力同他闹,过去这么点时间,就消沉成这副样子。   贺司屿眼皮略掀,偏过头去看。   座椅厚沉,她倚窗托着半边脸,窝角落里很小一只,隐在暗处,显得人有些低落。   沉默着观察了她一会儿,贺司屿状似漫不经心出声:“钢琴课上得不满意?”   苏稚杳回首,人还在状况外,木讷顷刻,她迟钝地摇了下头:“不是。”   她的心思不难揣摩。   艺术面前,Saria是极端完美主义者,能承受住她严苛教学的人确实不多,何况是个二十岁的小女生,很容易就能猜到,她是在课中受了挫。   “挨骂了?”他低声问。   苏稚杳噎住一下,不想表现得这么没出息,可在他面前,又忍不住垂头丧气:“前辈造诣很高,是我太差劲了,几个和弦都弹不好……”   “她肯定很失望,不愿意浪费时间教我了。”苏稚杳垂下头,觉得自己搞砸了事情。   贺司屿看着她。   她整个人耷拉着,有一下没一下揪着外套下沿的狐狸毛。   他想了想,破天荒又问:“她几时走的?”   “没留意时间。”苏稚杳声音闷闷的,沉浸在自责里,回答了个模糊的概念:“傍晚的时候。”   贺司屿靠回颈枕,声息透着几丝懒意,语气听来不怎么上心:“没有哪个宗师收徒不看资质,缺少天分的学生难成高才,有损他们业内口碑。”   苏稚杳更丧气了,脑袋垂得很深。   在Saria心里,她现在一定是一块没有资质的朽木。   接着,苏稚杳又听见他淡沉的嗓音:“若不适合,她最多听你弹两分钟。”   苏稚杳愣几秒,领悟到意思,黯淡双眸倏地闪出几许光亮:“那她辅导了我几个小时呢,是认为我有天赋吗?”   再睁眼,贺司屿就撞上她直勾勾的眼神。   她巴巴望着他,迫切想要他给出答案。   然而没等他回答,苏稚杳唇角牵到一半的弧度忽然僵住,又颓颓丧丧地瘪了下去:“不对,你都说了,她教我是情分……”   小姑娘还有点难哄,贺司屿觑她一眼,态度郑重了些:“你要觉得我出个面,她就什么人都教,是不是太辱没她了?”   苏稚杳琢磨,这话很有道理的样子,她细细思考了下,突然被他说服,想开了,总算扬起笑容,倚着扶手箱靠过去:“还是你会哄人。”   贺司屿轻扯了下唇。   “贺司屿。”她用那把浸着糖水般的嗓子,拖腔带调地叫他的名字。   贺司屿看向她。   她眨着晶莹剔透的明眸,甜滋滋问他:“下周四的演奏会,你来听吗?”   贺司屿有一瞬的怔忡。   他想起周宗彦的话,下周京市天气不对劲,你不要留……他的行程,过几日确实也是要回港区。   但眼前,女孩子的目光融着热切的温度,好不容易哄得她高兴一些了,他这时候说不,可能她的情绪又要降回冰点。   “我在不在,都不影响你。”   苏稚杳轻蹙起眉,驳回去:“你在的话,我的表现欲会强一点,说不定能超常发挥呢。”   你在,我的表现欲会强一点。   说者无意,但听者很难做到无心,表现欲这几个字眼,实在着染着几分暧昧的味道。   贺司屿沉默半天,没应声。   “你那天有空吗?”苏稚杳追问,她倒是没思量太多,这年纪的女孩子,还没被世俗染透,没有多深的顾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贺司屿截然相反。   都是徒劳,没必要给她留期待,他目光回视前方,只平淡道:“难讲。”   无关其他心思,苏稚杳是真的希望那天他能在现场。她终于离开御章府,反抗公司的卖身条约,就算一刀两断也不怕,对她而言,今天是全新的开始。   有种撞开囚笼飞出去,在新鲜广袤的新世界里活着的感觉。   但新世界充斥挑战,所有发展尽是未知数,她难免心生敬畏,他在身边,潜意识里好像能获得一种叫人安心的归属感。   不过有时闹归闹,苏稚杳其实很通情达理,没纠缠他不放,端正坐回去,语气很柔:“那你不忙的话,可以过来听一听。”   贺司屿漆黑的睫毛微微下垂,眼底掠过一丝难言的情绪。   不一会儿,耳边女孩子的声音又轻轻响起。   “我还没有吃晚饭。”   他回眸去瞧,她温温顺顺抿着唇,乖得出奇:“好饿,贺司屿,我想吃那天的海鲜烩饭……”   这是苏稚杳第三次到梵玺。   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拜托杨叔和小茸送到梵玺物业的行李,贺司屿已经吩咐人搬上楼,全放到客卧了。   惊喜过后,倏地蹦出一个可怖的念头。   她对外是入住梵玺次顶层,贺司屿的人与物业交涉时,应该很容易得知这件事,那贺司屿岂不是也知道,她明明有楼下的套房可住,还要赖在他这里了……   手里的海鲜烩饭突然失去了香气。   苏稚杳含住勺子,冥思苦想,贺司屿待会儿是不是准备把她赶下去,这回要找个什么理由呢。   贺司屿睡前有到书房看会儿书的习惯,他洗过澡,走出主卧,就看到她抱着那碗海鲜烩饭,盘腿窝在沙发里。   他住的地方,电视常年不用,此刻却正放着一部配乐唯美的电影,二窈黏在她腿边自娱自乐地打滚,玩儿得开心了,一会儿咕噜一会儿喵呜地叫。   四周有种从默片年代跨入有声时期的感觉。   就是这姑娘不知道在发什么呆,路上还哭肚子饿,吃到了,又握着勺子动也不动,一口饭鼓在两腮半天不咀嚼,碗里的都快要凉了。   “吃完自己把碗洗了。”   他沉沉出了一声,苏稚杳思绪蓦地拉扯回现实,望过去,男人已去往书房,只看见他黑色睡袍下宽肩窄腰的背影。   书房门轻砰一声合上,他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让她吃完走人的意思。   苏稚杳呆怔几秒,慢吞吞嚼了几下饭。   他是还不知情吗?   苏稚杳就这么在贺司屿这里住了几天,这些天,贺司屿没提过这事,苏稚杳才渐渐放下心,当他可能真的不知情。   期间,杨叔每天中午送她到琴房,她下午跟着Saria练琴,再自己温习到夜深,贺司屿结束工作,顺路会接她回去。   公司的行程苏稚杳任性得全鸽了,她前不久刚闹得出走,苏柏也不能在这节骨眼多劝,都是自己人,于是和程娱协商,暂时由着她去。   不再需要应付那些,苏稚杳就给小茸放了长假。   枷锁解缚,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舒坦。   只是那天起,京市冷不防迎来一段异常气象,强暖空气突袭,气温诡异地升高到一个反常的度数,分明是冬末,空气里却是一股子春夏的潮热,叫人闷燥得难受。   潮乎乎地热了几天,一阵强冷空气像是不服气,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两股强流势力相撞,较量之下,京市又被打回了寒冬。   骤然降温的那天,贺司屿回了港区。   不知为何,他一走,那天下午京市又是打雷又是暴雨,不过三点,天就暗得不像话,气象台预报说,因热冷空气交替,引起强对流,京市将有持续的雷雨天气。   琴房里,光线弱得诡异,Saria走近落地窗,怨叹这糟糕的天气。   苏稚杳坐在钢琴前,痴痴望着落地窗外的电闪雷鸣,心跳莫名其妙在加速。   演奏会那日,京市的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   港区倒是风平浪静。   别墅私宅,开放花园式庭院,清阳之下,草坪亮得青翠,一只穿军用防护服的罗维纳犬趴着晒太阳,鱼池落着簌簌的跌水声,四下沉浸在一片安宁中。   池边两张藤木椅,圆几一壶单株茶。   周宗彦阖目享受眼皮上日光的融融暖意,双腿大开瘫躺着,感叹:“休假就系舒服。”   没得到回应,他睁眼去看。   身边那人翘着腿,落地的右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拍子,目光逆着日头,杳远虚拢,不知看什么看得出神。   周宗彦挑唇笑:“想苏妹妹了?”   贺司屿眉梢微不可见一动,冷冷淡淡斜睨他,握茶杯的手略抬起,作势要泼过去。   周宗彦挡手躲了下,结果反而笑得深了,调侃的语气更浓:“钟意就主动追喽,你贺老板,还能搞唔掂一个妹妹仔?”   贺司屿薄唇抿成线,面无表情把茶杯搁回圆几,凉凉地说,没这回事。   “口是心非。”周宗彦故意拖腔拉调,摇着头叹气。   贺司屿不愠不火:“你要真闲过头,走去揾嘢做(去找点事做)。”   话音甫落,周宗彦的警务通接收到紧急传呼:“周sir,尖沙咀码头发现境外可疑物。”   周宗彦登时一个弹身坐起。   “立刻组织警力,备巡逻船,我十分钟到。”周宗彦吹响口哨,那条罗维纳警犬立刻奔至他脚边,赶着离开前,他狰狞地甩某人一句:“算你狠!”   贺司屿淡勾了下唇,没送他。   闭上眼,庭院里水流的白噪音听久了,他非但没有定下心,甚至莫名有些恍神,脚下的拍子还在打着,只是节奏逐渐透出不耐烦。   搁在圆几的手机响起几声。   贺司屿没有马上去看,过片刻才不紧不慢伸出胳膊,手机拿到眼前,看到是苏稚杳的短信。   她先是发了一张京剧院音乐厅的全景照,流线型金.色大厅敞亮华丽,宝石红剧院椅呈扇形宏观分布,中央舞台的置景十分正规典雅。   接着说:【距离开场还有九小时,我要去和李成闵老师排练啦】   过了会儿,又是一张照片。   更衣室挂衣架上的一套小礼服,应该是她今晚上台的服装。   水蜜桃色亮片格外少□□雅,吊带和露背的设计又别有爱欲风情,依稀能想象出她穿在身上的样子,无疑是甜得纯净,又娇得勾人。   但想象和跟亲眼见到,总是差了点意思。   徐界的电话在那时候打进来,他说:“先生,天气原因,明日去京市的航班恐怕要取消,往后最早那班在后日上午,需要改签吗?”   贺司屿最烦把事情拖延,尤其是工作上的计划,他锁眉:“再近的。”   向航空公司确认过后,徐界告诉他:“今天唯一能正常起飞的航班,在下午三点。”   踩着的拍子渐渐停止。   短暂的安静,贺司屿半垂着视线,声音淡沉:“改到今天。”   “可是您……”   他打断徐界的担忧:“我有分寸。”   京剧院音乐厅。   小夜曲抒情的旋律悠扬着,空气里仿佛真的有一段段的音符,丝滑地流淌过温柔的波浪弧线,奏响曲中真挚而热烈的感情。   最后一段琴声落下尾音,半空中久久回荡后消散。   李成闵继续沉浸了半分钟,才意犹未尽地睁开眼,快意地赞赏身边的姑娘:“好极了,你是我的完美搭档!”   在Saria持续一周的严厉辅导下,突然间被这么夸,苏稚杳控不住受宠若惊的心情。   她松下一口长气,喜笑颜开:“您能接受真是太好了,我还怕给您添麻烦呢,Saria前辈说,我第二段的和弦还差得远。”   “她这么说这太正常了,一百分在她眼里差一分都是差劲,你知道吗,我曾经被她贬得一文不值!”李成闵想起年轻时的练琴经历,不由唏嘘感慨。   说完他手指又立刻竖到唇间嘘声,示意她不要说出去。   苏稚杳捂唇偷笑,心想这位韩国帅大叔真是可爱。   “小小年纪,了不起!”   李成闵给她竖了个大拇指,苏稚杳因他的认可开心了一整天,当晚演奏会信心倍增。   演奏会晚六点半开始,合奏曲目压轴。   苏稚杳换好礼服就在后台等待。   将近八点,苏稚杳在最后一支曲子的待曲间由专用通道走进音乐厅。   那天贺司屿说难讲,不是没空。   难讲,就是还有可能性。   因此苏稚杳一进入现场,首先就往观众席望过去一眼。   她在池座看见了Saria.   但Saria右边的座位空着。   音乐会演出入场规定严格,一经开始,只能在待曲间轻声出入场厅,演奏中途,即使迟到了,也是不允许再进入的。   所以他现在没来,那就是没来了。   苏稚杳眼底露出一丝惘然,心里有空空的感觉,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和李成闵一起朝观众席鞠躬,坐到钢琴前,预备演奏。   “别紧张,没问题。”   她听见李成闵用只有彼此可闻的声音,悄悄鼓励她,于是莞尔一笑,轻轻回了声嗯。   演奏很成功,比排练时更酣畅淋漓。   结束的那一秒,观众席掌声四起,热烈得久久不息。   苏稚杳在李成闵在带领下,走到舞台中央,与交响乐团一起谢幕退场。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正规专业的舞台表演,演出的圆满,让她一直以来被困顿住的渴望得到释放,心情无可言喻的畅快。   原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是这样的感觉。   但内心深处好像有一小块空虚,怎么都填不满。   李成闵邀请她一起用晚餐,和交响乐团的老师们见见面,认识认识,这支柏林乐团的水平是业界顶尖的,能被引见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苏稚杳当然没有拒绝。   她准备先换下礼服,去往更衣间的路上,遇见了等候在音乐厅出口的徐界。   “苏小姐。”   徐界的出现,时间突然无限拉长,苏稚杳两眼空茫茫地看着他,呼吸都慢下来,直到他叫了一声苏小姐,苏稚杳倏地清醒过来。   “他回来了?”她惊喜中夹杂难以置信。   徐界颔首,同她说:“抱歉苏小姐,我自作主张找您,先生在会客室,您之前去过的。”   苏稚杳没留神他前半句话的意思,眼底融起笑,不过两秒又敛下去,蹙眉嘟哝:“他这不是有空吗,人都在这儿了,为什么没有去听演奏会?”   “先生他……”   “算了,我自己去问。”   苏稚杳等不及,转身就往四楼会客室的方向去,高跟鞋踏出清响,小礼服的裙摆沿大腿的幅度摇曳起落。   “贺司屿”   一开门,苏稚杳就高声唤他。   客厅里水晶吊灯明晃晃地亮着,外面雨水翻腾的声音清晰,噼里啪啦地打着。   音乐厅隔音强,苏稚杳这时才恍然意识到,雨势竟不知不觉疾骤成了暴雨。   蓦地,一道电光划破落地窗外的夜,又被无际的黑暗吞没不见,继而是一声轰隆的噪音,震得她耳底一阵嗡响。   又打雷了。   二月份的怪天气。   苏稚杳没在意,当贺司屿应在二楼茶室,下意识去向楼梯,刚走上几级台阶,忽然停住。   空间里隐约有男人凌乱而闷重的喘息。   她顾盼张望,视线在客厅搜寻,停留到沙发背面,惊觉那里是有人躺着的。   苏稚杳退步回去,语调含着浓浓的娇嗔,明显是要找他质问:“贺司屿,这么近你都不愿意到现场听……”   他人落入目光的霎那,话音戛然而止。   贺司屿脸色泛白,喘息急促,额间有冷汗,背抵着,整个人虚弱地陷靠进沙发里。   银色领带扯开了,半挂在那儿,衬衫也崩掉好几颗纽扣,他双手握拳,把衬衫领子拧得不成样子。   苏稚杳一时脑子空白。   他用力仰头粗重地喘气,下颔到喉结绷起道道青筋,手抖得愈发厉害。   苏稚杳心猛一咯噔,反应过来。   “贺司屿……”她溢出颤音,忙不迭去摸他的额头:“你怎么了?”   贺司屿胳膊顿时横挡过去。   苏稚杳被推得一下跌坐到沙发上,茫然地看着他,他不让碰,她不懂这种情况要如何办,哽咽着起身:“我去叫徐界”   手腕突然被一把捉住。   “不用。”贺司屿嗓音嘶哑得出声都艰难,混着深喘重复:“不用……”   苏稚杳思绪杂乱无章:“那叫救护车”   “没事……”贺司屿紧紧捏着她。   后半句话他想要说,喘不上气,缓了半天才挤出虚哑的声音:“一会儿就过去了。”   沙发缝隙里掉着一只药瓶,苏稚杳连忙摸出来,看到上面写着Estazolam,不知道是什么药,但他发作得这么痛苦,肯定很严重。   她全身血液都僵住,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被压出胸腔,泪簌簌地就落了下来。   她哆哆嗦嗦地问:“药,药吃过了吗?”   “嗯……”他大口吸着气,扯住领子使劲往外拽,怎么松弛都不够。   苏稚杳看出他胸闷得难受,忙靠过去解开他的领带结,手指飞快地将他衬衫和马甲的纽扣全解了,衣下硬朗的肌理随着呼吸沉沉起伏。   还要再做什么?   苏稚杳眼泪止不住掉,不假思索地俯身,握住他腹下金属扣,咔嗒一下,把他的皮带也松开。   “好点儿没?贺司屿你好点儿没?”苏稚杳捧着他脸手足无措。   时间仿佛过去一世纪那么长,外面不再有雷声,雨势也渐渐弱了,可能是药效起了作用,他气息渐渐平静下来,无血色的脸没再如刚刚惨白得那么可怕。   贺司屿缓缓掀开眼皮,模糊的视线一点点清晰。   眼前,是她担心的表情。   她眼眶红得不像话,睫毛打湿黏在一起,漂亮的妆都被泪痕浸得花了。   贺司屿缓过劲,哑声:“哭什么?”   他总算没事,紧紧缠捆心脏的绳子松了绑,苏稚杳瞬间虚脱了,泪珠子抑不住涌出来,扑过去抱住他脖颈,一下哭出声。   “你吓死我了……”   女孩子的脸埋到肩上,不一会,贺司屿就感受到自己颈侧一片湿。   他愣神,意外她为他哭得这么伤心。   贺司屿沉重的眼皮半阖,略偏头,她透粉的耳朵近着他脸,耳垂小小的,一只水晶耳坠随着她的抽泣晃荡。   静默半晌,他突然开口,声息虚薄无力,失声良久的嗓子还很干涩:“我出事了,你很难过?”   “当然啊……”她呜咽声更重。   贺司屿眸底隐过一瞬不知名情绪,迟疑片刻,他慢慢抬起手,落到她发上,没说话,就只是轻轻拍抚,结果她非但没有平复,还加剧悲伤,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他浓眉不由深皱,竟莫名有些自咎,怎么让一个女孩子因为自己这么难受。   豁然间想到什么,贺司屿语速依旧虚缓,但口吻恢复了些许平时的冷肃:“是谁叫你这时候过来的?”   苏稚杳脸从他颈窝离开,一抽一噎地负气问:“我怎么不能来?”   他疲惫得合上眼:“你能做什么?”   “我、我能……”苏稚杳哽住,咬住下唇,好半天憋出一声哭腔:“我能哄哄你。”   这话惹得贺司屿低哑一笑。   她刚刚害怕得要命,他倒是只知道笑。   苏稚杳不想搭理他了,吸吸鼻子,鼻音闷着几分恼意:“你好了吧?好了我就走了……”   高跟鞋够到地面,刚直起半个身子,男人滚烫的手掌突然覆上后腰,带着下压的力,握着腰肢把她往回一捞。   苏稚杳一个没站稳,正面撞进他怀里。   他领带散挂在脖颈,身前的衬衫和马甲方才都被她敞开了,皮带更是不清不白地歪着,她感觉自己跌进了硬度结实的熔浆里,瞬间安分不敢动弹。   到这地步,她身上的小礼服也显得不怎么正经了,细白的胳膊光溜溜,还露着腰背,上面有他隐隐摩挲的掌心,温度高得她僵住身子,神经都被拉直。   时间在微妙的氛围中变得漫长。   呼吸恍惚绵延出欲壑难平的心绪,空气中流动。   苏稚杳脸压在他颈边,屏着气,感受到他尚未稳定的虚弱热息暖在耳畔,听见他说:“没好……”   他沙到不行的嗓音从喉咙里低荡出来。   “继续哄。” 第22章 奶盐   急躁的雨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滴滴答答,节奏温柔得,在静夜的氛围里引人想入非非。   苏稚杳僵住, 沉在他怀里不能动弹。   方才那一星半点的气恼,都被他一声低哑含喘的“继续哄”, 尽数磨灭。   没有欲望就没有弱点。   没有弱点的人无所不能。   她一直认为, 贺司屿就是这类人,任何事情都难不到他, 直到今晚, 见过他失控的另一面, 苏稚杳突然恍悟一个道理。   肉眼所见,皆是表象。   他并非如外表的固若金汤, 冷峻的西服底下,也能窥见与常人无异的脆弱和不堪。   就同她一样, 外人眼中的天之骄女, 内里残破的虚假风光。   苏稚杳狠不下心再说要走的话,扭扭捏捏在他身上伏着:“那、那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鼻腔“嗯”出一声气音。   “哪里不舒服?”   回应她的是他的手,捏住她手指,轻轻往下拖,让她的掌心落在他胸膛的位置。   男人的体温总是很烫,心口更甚,烫得她指尖一颤。   没有衣裳隔温,苏稚杳能清晰摸到他剧烈的心跳, 撞得又快又重, 久久舒缓不下。   “去医院吗?”她小声问, 不太放心。   贺司屿以沉默回答, 阖目仰靠着, 不出几分钟,呼吸均匀起来,宛如一头躁郁后安静蛰伏的凶兽。   他一只手还在她后腰的位置。   肌肤直接的接触,让她血液里灌入滚滚熔浆,直往上沸腾,苏稚杳心怦着,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跟着他的频率战栗。   不知多久过后,他身体慢慢松了劲头。   “……贺司屿?”苏稚杳声音很轻地叫他,他没有回应,应该已经睡过去。   于是她伸出胳膊,小心拖开他搭在自己后腰的那只手,缓缓放落到沙发上,怕吵醒他,起身时不敢在他身上借力,双腿往下滑,脚先着地。   小礼服裙短,露到膝盖上几寸,一双长腿光溜着,挪动时,难以避免地一下一下蹭过他西裤。   腿够到地,苏稚杳想要扶一把沙发,压在他颈窝的脸悄悄移开。   一抬眼,冷不防撞进一双深邃黑眸。   苏稚杳吓得心咯噔一跳。   他的眼睛是深夜寂静的海面,压着难解的情绪,映不出光亮,黑沉得让人心慌,被这双眼睛静静盯着一举一动,顿时显得她刚才的行为鬼鬼祟祟。   那眼神,就好像她是他捕捉到的猎物,偷偷摸摸想要逃离他身边,被当场捉住。   苏稚杳还真心虚起来,细若蚊吟地和他解释:“我、我以为你睡着了。”   末了,自己都莫名其妙。   她想起开就起开,又不是她的谁,凭什么要白白给他抱。   心里一通傲娇,但面上还是那怯怯的模样,全是因当时,他凌乱得不像话,身上的衣裤都垮着,清晰锁骨到劲瘦的腰腹,深凹的肌理线道道纵横,一路延伸进裤腰的沟壑里。   在那上面趴到现在,这会儿,苏稚杳才后知后觉到羞耻,挪到旁边坐,眼睛飘忽开,难以启齿地嗫嚅:“你衣服穿好……”   贺司屿仍是静静看着她。   这套水蜜桃色亮片小礼服她穿着,和想象中一样适合,衬得曲线有致,肤白貌美,就是过分抢眼,这儿也露那儿也露,音乐厅里到底是有千万双的眼睛。   贺司屿这人从来都是一身反骨。   比如满园春色,越是关不住,他就越要关起来独自欣赏,一枝红杏都别想从他眼皮底下出去。   “替我扣一下。”贺司屿声音带着慵懒的哑,后脑沉在沙发靠背上,一动未动。   苏稚杳迷茫回眸。   见他缓慢抬起左胳膊,拇指压在颊侧,其余手指虚抵着额,半睁半阖着眼,拖长鼻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没力气。”他低声说。   苏稚杳信了。   事急从权时抛掉的羞耻心,在这一刻归回原位,先前她慌慌张张,把他的衬衫都从裤腰里全扯了出来,当时她可没想过,最后还得她自己收场。   难为情,但苏稚杳也没迟疑太久,暗吸口气,摒除邪念,俯了上半身过去,双手捏住他衬衫的领子,一颗一颗从上往下地扣。   欲速不达。   方才解的时候有多利落,现在扣回去就有多艰难。   苏稚杳目光定定看着自己的指尖,努力无视他让人着迷的躯体,终于扭完衬衫的最后一颗的时候,她有两秒的犹豫,最终还是没给他塞回裤腰里去,只扣上马甲,领带挂在那儿也不管了。   “皮、皮带,你自己扣……”   刚刚那一段漫长过程,她表情控制得很好,但说完这话,忽然脸就开始一点点红。   贺司屿全程都看着她。   此刻她偏过头去,只露出侧脸,异样的红晕蔓延到了耳骨。   她害羞时,很容易红耳朵。   “谁解的?”   他耐人寻味的嗓音缓缓响起耳边,苏稚杳心跳一个激越,条件反射回首,为自己辩护:“我那是想要你舒服点儿……”   话至半,她自己先没了声。   上面不舒服,解他下面做什么?   当时为何那样,她现在自己也想不明白了,如果非要归结原因,那可能是……关心则乱吧。   苏稚杳百口莫辩,酝酿半天,小声嘀咕出一句:“我没对你有歹念。”   苍白且多余的澄清。   她捕捉到男人唇角淡淡抬起的痕迹。   女孩子脸皮薄,又被他这么不明意味地取笑,苏稚杳窘迫得不行,她皮肤和奶霜一般,雪白而滑腻,一旦红起来就特别醒目。   这会儿更红了。   苏稚杳支支吾吾,索性撂手不管,倏地背过身,含羞带窘地喃喃:“你这种皮带我没用过,不会扣……”   耳后是一声从鼻息透出的低笑。   “解起来倒是熟练。”   “……”   苏稚杳没忍住,在他这话中,下巴压肩悄悄回头,看见他双手修长骨感,摸到腰上的金属扣,握住,微微用力,咔嗒一声,皮带就原封不动地锁扣住了。   偷看被发现前,苏稚杳脑袋转回去,目视前方空荡荡的落地窗,羞涩过后衍生出几分别扭:“待会儿我和李成闵老师,还有交响乐团的老师们,有饭局……在国贸。”   “嗯。”他应得简略。   身后有窸窣的动静,苏稚杳感觉到他离开沙发,站起来了,正要抬头去看,眼前一片阴影蓦地沉沉罩落下来。   苏稚杳扯下那件盖了她一脸的东西。   是他的西服外套。   她奇怪,想要问,目之所及,他高大的身躯挺拔依旧,皮质袖箍别有韵味,衣下勾勒出窄腰长腿,身材是能把人看到脸红心跳的程度。   尤其他正把衬衫下摆往裤腰里塞。   那不紧不慢的疏懒姿态,仿佛是刚做过那种事……   不是没力气吗?   苏稚杳一下又低了头,声音温糯又轻细:“我不冷。”   贺司屿扯正领带刚要系,闻言看向她。   适才为躲他,她挪远了,挨着沙发边,臀部只占坐小部分,那双腿骨肉停匀,透着粉晕,白得实在亮眼,勾着人视线一径往下,到高跟鞋上细白的脚踝。   她垂着眼睫抱住他外套,看上去格外乖巧。   目光在她身上静落了几秒,没有停留太久,贺司屿便敛眸,继续平静地系领带:“裙子换了,让司机送你去国贸。”   苏稚杳愣一下,望向他。   他衣服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一丝不苟的气质一成不变,仿佛半个多小时前的痛苦折磨从未有过,她都要怀疑,今晚发生过的事全是自己的幻觉。   “那你呢?”苏稚杳声音裹着一层生怕惊扰到他的轻柔,下意识问:“你吃过晚饭了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贺司屿指尖动作顿了一顿。   “我还有工作。”他轻描淡写。   苏稚杳突然间不是很想去赴约了,他心律失常的濒死迹象,想想她还是后怕,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她心脏总好像勒着一根弦。   “你身体没问题了吗?”苏稚杳心里堵得慌,按捺不住,放轻声音委婉问:“贺司屿,你刚刚是怎么了?”   他背着身系领带,不见表情,只能看到如孤松挺立的背影,就好像他对外展现的,永远都是韧劲不倒的一面。   眼前似有一道屏障,隔开他和她,苏稚杳洞悉不到他真正的心思。   “我很好。”   沉默顷刻,他沉缓着声,对她的问题避重就轻。   临近约定的时间,苏稚杳不得不离开,走出会客室,就看到徐界守在门口,似乎一直都在。   见她出来,他第一句话就是问贺司屿的情况,但言辞欲言又止:“苏小姐,先生他……”   苏稚杳这才反应过来,徐界找她,并不是贺司屿授意,想来是他当时不轻易让人靠近,徐界悬着心,不得已只能请她过去看看。   “应该没事了。”   苏稚杳说完这句话,明显感觉到徐界吊住的两肩往下一松弛,她看一眼会客室闭合的门,还是想要问:“徐特助,他经常这样吗?是心脏的问题?”   “不是心脏。”徐界从不做任何违背贺司屿意愿的事,今夜过界一回,已是极限,只似是而非回答。   “老毛病了。”   问不出,苏稚杳也没有其他可问的,点点头,然后说:“送他回梵玺早些休息吧,有什么天大的工作,非要今晚完成。”   徐界略作停顿,语色逐渐意味深长下去:“先生今晚,没有工作安排。”   苏稚杳眼睫扑簌了下,深陷怔忡。   不是要工作,那他从港区回京市,是特意来剧院的吗?   ……   想让贺司屿早点回梵玺,苏稚杳没有叫他的司机送,自己搭了李成闵的车过去国贸。   贺司屿也没有回梵玺。   他让司机把车开去了国贸。   黑色布加迪商务停靠在一家中菜馆楼下。   她吃饭的地方。   窗外风停雨歇,彻首彻尾洗礼过的天不再阴晦,夜幕慢慢变得朗润。   时间一分一秒摆渡过去。   后座,贺司屿眸光下垂,焦距不定,指尖摩挲着左手小拇指的银色尾戒,极缓极慢地拨弄,一双眼里死寂得没有半分情绪。   脑中一幕画面闪过。   深夜里雷鸣轰声,几乎掩盖了办公室暗门内的声嘶力竭,窗外暴雨滂沱,汹涌得像是海面翻倒,一道刺眼的闪电把黑暗撕得支离破碎。   刹那,映得床底亮如白昼。   也是在那一瞬间,眼前啪嗒掉落下一只男人的断掌,掌根刺出白骨,血肉模糊,鲜血汨汨浸湿地毯……断掌小拇指上的银色尾戒松动了,坠落时滚进床底,在手边停住。   两声雷的间隙,有另一个男人暴怒低吼下,断断续续的剁肉声。   □□残碎,鲜血四溅。   贺司屿猛地闭上眼,竭力压抑着就要变急的呼吸,转动尾戒的手越捏越紧,手背绷起道道青筋,透露出怒恨的痕迹。   还是不能想。   后座有他隐忍的粗气,徐界感觉到他不对劲,心下一惊,恰巧望见走出餐馆的那道身影,他果断出声:“先生,是苏小姐。”   贺司屿喉结滚了下,慢慢抬起眼。   女孩子一只手拎着牛皮袋,一只手裹住大衣,从亮堂堂的餐馆门口走出来,一头浓密长发垂散着,夜风吹过,扬起柔软的弧度。   显然是看见了他的车,她怔愣住那么两秒,而后肉眼可见地惊喜,靴子踩过地面湿漉漉的水光,小碎步跑向这边。   后座的门拉开,她一矮身,钻进来,又砰得关上车门,外面冷,带进一阵寒气,清凉感随呼吸直透进体腔。   贺司屿倒是清醒了几分。   入目,是她喜出望外的笑脸:“你是在等我吗?”   她眼睛亮盈盈,笑容很清澈,莫名有种净化万物的感染力,他思绪里的混沌仿佛都被一下子驱散了。   贺司屿眼底有淡淡不易察觉的波动,薄唇轻抿,不形于色,低声问:“结束了?”   只过去半小时。   “还没呢。”苏稚杳低头去翻牛皮袋:“我说太晚了,我得回家,打过招呼就提前走了。”   她拿出袋子里的餐盒,笑眯眯伸到他面前:“红糖糍粑。”   贺司屿目光从她脸上,落到餐盒。   “可好吃了,我怕你没吃饭,就打包了一份。”他半晌没接,苏稚杳直接自己打开盒盖,拆了双筷子,夹出一块。   献宝贝似的,递到他唇边:“你尝尝,还热着呢。”   贺司屿垂眸,那块糍粑表皮焦脆,上面泛着红糖融化后晶莹的糖光。   当时那节骨眼,他很难不联想到白色的骨,浓稠的血,不由阵阵反胃。   但女孩子那双灵动的眸子含着浅浅哀求,这样望着你,任谁都忍不下心拂她意。   滞住顷刻,他缓缓低下头,咬住。   “好吃吗?”苏稚杳满眼期待,仰着脸巴巴看他。   他慢慢咀嚼,面不改色低“嗯”一声。   下一秒,贺司屿就见她开心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笑容里洋溢着愉悦而满足。   忽然他又觉得,口中的东西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回到梵玺后,贺司屿早早回了房间。   今晚他再腾不出更多精力。   苏稚杳在沙发陪二窈玩了会儿,二窈暖绒绒的一团,窝在她腿上啃一只带铃铛的玩具球,啃不动,弄得铛铛响,苏稚杳把球拿开,它伸爪子去够,够不着,软绵绵地趴到她身上,粉热的舌头一伸,突然往她嘴巴上舔了一下,痒得苏稚杳笑着直躲。   回房间前,苏稚杳看了眼主卧紧闭的门,底缝透出光亮,他还没有睡。   一想起晚上他失控濒死的样子,她心就麻麻的,安不下去。   饭局上,她忍不住用手机查过。   Estazolam,治疗精神障碍药物,用于急性发作时的短效镇定药。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苏稚杳真不能相信,贺司屿这样的人,居然会有心理性精神障碍。   她靠着房门彷徨很久,良心过意不去。   今晚看到他车的那一刻,她深刻感受到自己从始至终都在利用他,闯进他的生活,根本不是所谓的钟意,就是想要把他当做许愿池索取,视他为希望而已。   自私的利己主义。   起初她心里只有自己,可现在,她又想不开了,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糟糕透顶。   妈妈说,只要开心,自私一点也没关系,但面对今晚的贺司屿,她做不到,甚至想要尽可能还回去一点好。   就像前半生杀戮太多的人,跪在菩萨跟前,迫切为自己的后半生赎罪。   主卧落地窗前。   贺司屿仰靠在沙发椅里,胳膊松散搭在扶手,垂落的指尖握着一支雪茄。   他抬过雪茄,咬住抽了一口,唇齿间尝过一圈,慢慢悠悠吐出,青白烟雾弥漫过他凌厉的下颔,迷离着他的眼。   夜色遥远而深沉,他虚眯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耳后有铛铛的声音靠近。   贺司屿轻蹙起眉?婲,头一偏,就见着溜达进他屋的二窈,发着喵呜喵呜的奶音,恍若是在叫他。   它毛发柔软蓬松的脖子系着一只铃铛,再细瞧一眼,上面还卷着一张纸。   贺司屿胳膊低垂下去,朝它勾了两下,二窈哒哒哒就在一串铃铛声中过去了,歪着头□□他的手指。   他手掌在它脑袋上揉了一把,抽出那张纸。   右手雪茄落到烟缸里弹了弹灰,左手两指漫不经心展开卷起的纸。   纸上写着两个字,十分秀气的行书。   【晚安】   后面画着一颗标准的爱心。   贺司屿不经意勾起唇角。   假如今晚他留在港区,那这个夜晚,应该没有在京市过得美好。   苏稚杳的钢琴课,一直上到二月份,随着Saria回奥地利的行程到来,在临近中旬的时候结束。   期间,贺司屿时常回港区,又隔三差五飞往国外,在京市的时间并不算很多。   苏稚杳还是那样,白天练琴,晚上回梵玺。   贺司屿不在的时候,苏稚杳每天都在琢磨想办法说服他出面帮自己解约,等到他在了,她又懦弱了,坦然不起来,良心矛盾地受着自我谴责。   就这么拖沓到了Saria回奥地利前的那个中午,苏稚杳邀请Saria共进午餐。   课堂外,Saria是个特别温柔可亲的老人,她抱住苏稚杳,亲热地贴了贴她脸颊,感谢她为自己践行。   苏稚杳回拥她,笑笑说,用中国话来讲,这算谢师宴。   前一天贺司屿正好回了京市,作为牵桥搭线的人,天时地利,这顿午餐他无疑要在场。   法式餐厅复古典雅,欧式拱窗彩绘玻璃,中央区域有美丽的洋裙女人夹着小提琴倾情拉奏。   午餐很愉快,一旦脱离专业,Saria就和朋友一样同她闲聊,说了不少钢琴界的趣事,比如某位出名的钢琴家有吃凯撒面包一定要切到一百零五克的怪癖。   苏稚杳频频被逗笑,有时嘴里含着牛肉,只能憋着,笑意从眼睛里淌出来,桃花形的眸子亮得晃晃漾漾,比贺司屿杯子里的红酒还醉人。   她笑,他便抿一口酒,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   午餐尾声,Saria提到她的经纪公司,摇头叹气,眉眼间尽是遗憾:“亲爱的杳杳,我认为你值得更优秀的公司,DM内部会为每届萨尔兹堡国际比赛的金银奖递出橄榄枝,新一届赛事就在今年四月,你应该去试一试。”   苏稚杳眸光忽亮,心血沸腾了下,但心潮只澎湃了两三秒,就偃旗息鼓,萎靡了下去。   她还被程娱的合同束缚着。   “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之前告诉我。”Saria最后说。   与Saria分别后,贺司屿回分公司,顺路送苏稚杳去琴房。   那是个阴雨天,雨下得人心情也阴沉沉。   苏稚杳一直在想解约和比赛的事,靠窗望着外面的雨,想得入迷,车在琴房那栋洋楼前停下了都浑然不觉。   “在想什么?”   耳边落下男人磁性的嗓音,温温沉沉的,勾得苏稚杳心一颤,恍然回过神。   她一时没缓明白,磕磕巴巴着,就把实话说出了口:“我在想,要不要报名萨尔兹堡国际比赛,明天前得回复Saria前辈。”   贺司屿瞧她一眼,不理解这么点事值得她苦恼这么久,但他心情似乎不错,神情透着几分懒散:“没勇气?”   怎么可能。   苏稚杳抬头,撞上他视线。   他那双长眸漆黑得,像深邃的海底,无尽的苍穹,万丈的深渊,苏稚杳觉得自己要被卷进去,万劫不复。   但她抑制不住隐隐作动的心思。   唯一的开瓶器就在眼前,只需要借用一下,就能轻轻松松打开手上这瓶砸都砸不开的红酒,所以为什么不用它,非要自己强行硬拔瓶塞,明知是徒劳一场。   原来这就是诱惑的感觉。   原来意欲也有成瘾性。   苏稚杳指尖悄悄掐了下手心,良知被欲望覆没,轻轻出声:“我和程娱的合约还在有效期,就算有机会,也是不能和DM签约的……”   贺司屿挑了下眉:“解个约,很难么?”   “对我很难。”   四目相对,两人都静默住。   苏稚杳望着他,胸腔深长地起伏了下,心跳着,试探他意思:“贺司屿,我知道商人无利不图,但你有没有可能,偶尔也会做做举手之劳的事情?”   “不会。”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迟疑。   苏稚杳心一下沉到谷底,颓颓丧丧地小声自恼:“再怎么对你撒娇都没用吗?”   贺司屿微怔,眼波有一丝微乎其微的闪烁,诧异自己居然在这种问题上有所动容。   半晌不见他回答,就在苏稚杳以为他又是以沉默回应,低下头时,耳畔传来他的声音。   低沉的,深隽的。   “要看是谁。”   他这句话太要命,完全是在引诱她犯罪,并且成功了。苏稚杳微凉的心复又回温,抬头再次望进他双眸,用她澄澈又如丝勾人的桃花眼。   “我呢?”她本能问。   贺司屿把她笼罩在目光里,静视几秒,他语气不经意间放得很低缓:“你可以试试。”   在那短短几秒的时间里,苏稚杳脑中闪过无数他的反应,想到他可能直白说没用,可能会不可置否,也可能是一哂而过,唯独没想到他会说   你可以试试。   她声音突然哽在喉咙。   如同忍过一阵毒.瘾,人渐渐恢复清醒和理智,苏稚杳心跳难平,躲开和他对视:“我去练琴了,晚上不用接我。”   丢下这句话后,她就匆匆下车奔往琴房,伞都没拿。   车窗外她背影消失在洋房门口,贺司屿眼中的不解逐渐浓重,莫名她突然跑掉。   想不通女孩子的心思。   “先生,走吗?”   贺司屿没回答徐界的话,视线还没从窗外收回,声音沉沉的:“她怎么了?”   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徐界愣住,寻思着方才那段对话并无严重问题,顶多态度冷淡了些,不过他一贯如此。   “苏小姐大约是在生气。”   “气什么?”   沉吟片刻,徐界猜想:“或许,是因为苏小姐有求于您,您没答应。”   贺司屿微微皱起眉头。   他几时说不管她了?   徐界冒着风险,再多言了一句:“要不您有空了……哄哄?”   到琴房后,苏稚杳就给Saria回复过去一封邮件,告诉她,自己决定要参加萨尔兹堡国际钢琴比赛。   不管能否签约DM,多经历比赛总不是坏事。   苏稚杳刚刚在紧要关头失去骨气,她宁愿贺司屿对自己爱搭不理,这样她蓄意接近也会少一点心理负担,不像现在,时刻令她感到自己丧尽天良。   她可真是个乖孩子。   苏稚杳埋在钢琴上唉声叹气,颓唐几分钟后,她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开始练琴。   同Saria学琴的这一个月,苏稚杳习得很多过去不曾领悟到的演奏技巧以及情感处理,那些都是前辈宝贵的独家经验,是在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   她说晚上不用接她,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今天会练得很晚。   那天下午,贺司屿都在家里书房。   他有两个重要的国外线上会议,没必要去分公司。   忙碌中的时间总是快得一眨眼,不知不觉,夜色已深,书房里这般安静,只有项目书的翻页和钢笔的沙沙声,以及外头淅淅沥沥的雨。   二窈趴在他腿上睡觉,有时会发出舒服的咕噜。   处理完手头工作,贺司屿沉出一声疲顿的鼻息,搁下钢笔,终于有空去看一旁的手机。   屏幕显示时间。   21:30   贺司屿眸光微动,把二窈放到椅面,自己起身走出书房,才发现客厅和客卧都静悄悄的,她不在。   这个点还没回,有些反常。   贺司屿沉着眸色思考短瞬,过去一通电话,毕竟是女孩子,无论出于何种立场,他都需要确认她的安全,尤其当时还是个雨夜。   但这通电话无人接通。   又打了两通,依旧没有人接。(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贺司屿脸色渐渐阴沉下去,不假思索捞过玄关上的钥匙,去到车库,开出那台银灰色帕加尼。   他很少自己开车。   永椿街这一片,一到晚上就冷清得很,雨珠子断断续续下坠,落在玻璃窗上汇聚交融,再被雨刮器刷走,帕加尼畅通无阻,开过空旷的街区,一路溅起飞花。   车子在琴房前靠边停下。   驾驶座的门自动升起,撑出一把黑伞。   贺司屿下车刚走出几步,就隔着人行道,望见了走出那栋洋房的人。   方入孟春,雨夜丝丝凉意的,她下巴缩在高领里,双手藏到大衣口袋,也许是在等苏家的司机,她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向外走到廊檐下。   贺司屿在看到她安全的那一秒顿住脚步。   他停留在原地,但苏稚杳一扬头就瞧见了他,他一身笔挺的西服,一把黑色大伞,金丝眼镜架在鼻梁没有摘下,颀长挺立的身形站在雨中,格外显眼。   苏稚杳蓦地梗直脖颈,睁大眼睛,目光越过雨幕,茫然地和他遥遥对望。   时空一瞬间呈相对静止。   只有匀速坠落的雨,啪嗒啪嗒,在一处处小水滩溅出圈圈波纹。   一段冗长过去,苏稚杳恍然间回魂,双手遮到额前,忙不迭朝他跑过去。   “我不是说过不用接吗?”苏稚杳在他的伞下站定,仰起脸,轻喘着问。   贺司屿声音压得低沉:“手机呢?”   “这里呀。”苏稚杳拍拍大衣口袋,见他神情严肃,她若有所思:“怎么了,你给我电话了吗?我刚都在练琴,静音了。”   “有事吗?”她不谙地眨眨眼。   贺司屿眉宇微微松开,没多言,只下巴往车子的方向抬了下:“没事,上车。”   说着,他手里的伞往前移,示意她拿着。   苏稚杳却怔住一下,没去接,不自然地偏开视线,温温吞吞说:“要不然你先走吧,杨叔都来接我了,马上就到。”   她有点怕听到,他是特意过来接自己的,这会让她心理上更无法面对他。   贺司屿猜不到她真实的心思,见她别过脸去,人扭扭捏捏,态度连平时半分的热情都没有,不由想起下午徐界的话。   真在生他的气?   贺司屿看着她脸,手臂突然往回一收,伞面离开,雨水跌落到头顶,苏稚杳惊呼一声,往伞下缩,一下子和他的距离拉得极近。   近到能隐约感受到男人由上而下带出的热息。   苏稚杳迷惘仰头去看他。   “上车。”他语气平稳,不容置疑。   苏稚杳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呆愣着,没有依他言,贺司屿等不及她反应,伞又是往后一移。   这回,伞面是一点都遮不住她了。   几滴凉丝丝的水珠滑落进后颈,苏稚杳下意识想躲,往前一迈,冷不防撞进了他怀里,柔软贴上了他那片结实。   等再想退开的时候,苏稚杳发现这人坏得要死,只用伞沿遮在彼此的一小部分。   雨水淅沥四溅,她半步都退不开。   苏稚杳双手攥着他腰侧的西装,心跳骤乱不止,低低嗔怨:“淋到了……”   男人却不搭她的话,似乎是确定她乖乖不乱动,就不会沾到水。   他徐徐出声,慢条斯理的嗓音自她头顶沉下来。   “还有两个小时到明天。”   苏稚杳还没理解这话的意思。   接着,又听见他耐人寻味低声说:“不再把握一下么?” 第23章 奶盐   身体距离隐秘, 已不能再近。   贺司屿外套前幅的乌木气息浸润在雨气中,随风融到苏稚杳眼睛里,渗入神经, 她思维开始昏乱。   脑子突然就不好使了。   他说的把握是什么意思,苏稚杳稀里糊涂地想, 还有两个小时到明天, 明天前她要给Saria回复,难道贺司屿是要她……撒娇吗?   撒个娇, 就愿意帮她解约?   苏稚杳欲哭无泪地埋头闭了闭眼。   她有心从良, 可是, 这人又在引诱她犯罪,她心一横推远的蛋糕, 他推回到她面前,甚至叉起一块喂到她唇边, 要她张开嘴就能吃到。   是人就有妄想, 她不是没有贪欲的圣佛。   “为什么不说话?”   男人声音如伞外的雨,斜风轻落。   苏稚杳心猿意马,摇摆得更厉害。   虽然接近他目的不单纯,但只要她不说,他就永远蒙在鼓里,无人知晓的目的完全可以当作没有过,到这地步,就自然而然地算作是彼此的情分使然, 神不知鬼不觉, 多好, 没必要做贼心虚。   人情, 是能还的。   况且她应该不算很过分, 除了小小的欺骗,对他还是挺好的吧?   “我……我经不住诱惑。”苏稚杳声音细若喃喃,最后给他忠告。   他用鼻息似有若无笑了下:“反了。”   苏稚杳指尖用力,捏得他西服两边布料更皱,头低着,鼻尖微微蹭到他领带,痒得她难耐,再难忍住邪念。   极度想顺势承下他这份情。   苏稚杳手指轻轻戳在他腰上,柔柔地嘘寒问暖:“上车,你鞋子都湿了,不难受吗?”   回应她的是一把塞到她手中的伞。   有些沉,苏稚杳两只手一起抱住才握稳,下一秒,就见他迈开长腿,淋着雨几步进了车里。   苏稚杳想给他遮一遮都来不及,只好绝望叹口气,跟着过去,弯腰坐进副驾驶。   扣上安全带后,苏稚杳首件事就是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看到那几个未接电话时,胸窝一振一振的。   她佯装不见,自顾拨出杨叔的号码。   “杨叔,你回去吧,有……”话音卡顿住,苏稚杳后半句不自觉开始吞吞吐吐:“朋友……顺路送我回梵玺。”   声音又轻又含糊。   尤其“朋友”这两个字,压得最轻。   贺司屿侧目瞥了她一眼,脸上没有明显情绪,也没说什么,启动车子,从这条街开了出去。   车里很暖和,坐在他私驾的副座,要比坐那辆他工作出行用的商务车多出私密性,以及在雨夜里独处的一种不明不白的旖旎氛围。   挂断电话,苏稚杳低咳一声掩饰,偏过脸,目光定在窗外。   “你的合约,什么情况?”   苏稚杳原本想装作投入地欣赏雨,但男人音色低醇,问话时总是自带命令感,她怔愣过后,不得不回过头。   他主动问起合约,是准备要帮她吗?   她这都还没撒娇呢。   苏稚杳一知半解之下,轻轻出声,话语点到为止:“我没成年的时候,我爸爸代签的,因为和程家生意近……我提出解约,没有结果。”   贺司屿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车子里有几秒的安静。   等待半天没有后续,苏稚杳瞟一眼他,忍不住又瞟过去一眼,怀疑这人是在玩欲擒故纵,先勾起她的瘾,勾完又不管,留她自己心痒难耐。   本来她就在反复矛盾,这会儿直接自持力尽失,苏稚杳抿抿唇,拐着弯试探:“贺司屿,我在你这里,值两亿吗?”   “你拿自己跟钱比?”他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淡然目视前方的路。   他的语气闲散而不解,苏稚杳不由解读成,你跟钱怎么比?   苏稚杳顿时哽住一口气,微微恼嗔:“那我和十亿同时着火,你先救哪个?”   “十亿太少。”   “?”   某人有条不紊打着方向盘,平静正经地继续回答:“起码千亿。”   苏稚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被刺激到,她蓦地抱起胳膊,面向窗门,闷着气不搭理他。   贺司屿分心瞧她一眼。   只能看到她半张侧脸,沉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弧度很柔和,然而也没能掩住气呼呼的神态,像个小朋友,在为一件幼稚的小事闹脾气。   贺司屿勾起唇,目光不慌不忙回到前方,喉咙里嗓音慢慢悠悠,终于还是说出了女孩子想听的答案:“救你。”   短短两字,苏稚杳的小情绪就不争气地平复了大半,她压住自然上抬的唇角,身子缓缓扭正回去一点幅度,下巴扬起,望玻璃前窗外的天,颇为傲娇地不看他。   极小声地碎碎念没完:“最好是,否则我烧成鬼了也要来找你算账。”   “哪笔账?”   “你还没给我报销五百块的账……”   苏稚杳底气不足地嘴硬,每出口一个字语调都往下弱一拍,听得贺司屿气息很淡地哼出一声笑。   “你欠我的还少么?”他低沉道。   苏稚杳纤长的睫毛一颤,都决定要顺水推舟了,他又说这种让她亏欠的话,害得她羞耻心上蹿下跳,陷入新一轮举棋不定。   她被自己纠结得烦了。   内心被道德和人性折磨得受不了,太想解脱,于是一咬牙豁出去,鱼死网破地想   他就活该吃点受骗的苦。   摆在裙上的手机亮起来,苏稚杳拿到手里,看到是程觉微信。   程觉:【苏小乖,开门】   苏稚杳眉心一跳,提起神,回过去问号。   不消片刻,一张梵玺次顶层住户门口的照片出现眼前,一段十秒的语音紧随其后。   预感很是不详,苏稚杳心砰砰跳动,一时无心思考,直接点开了那段语音。   程觉痞浪的调子中,交融着独对她才有的温柔:“我在你门口呢,乖乖,给你送点儿吃的,我今晚才知道原来你自己住到梵……”   苏稚杳噌地掐断语音。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旁边,车子不知何时已经驶进地下车库,停到车位,贺司屿解下安全带,视线正好也向副驾驶座扫过去。   四目交接。   苏稚杳心虚,眼神闪躲开,摸摸耳边的头发:“你先上去吧,我有点儿事儿。”   贺司屿垂眼,目光在她握着的手机上落了一下,淡淡问:“他在哪?”   “谁、谁啊?”   “你手机里的男孩子。”   装傻充愣这招在他面前不起作用,苏稚杳呼吸窒住,支吾半晌想不出理由狡辩,心一横,实话交代了:“程觉,他来找我了……”   “他找你,”贺司屿略作停顿,看着她的眼睛:“我需要回避?”   苏稚杳从迷茫到更深的迷茫:“不需要吗?”   她还陷在深深的疑惑里,面前的人漆黑的眼睫压下些,不咸不淡问出第二句:“他是你男朋友么?”   苏稚杳被问得猝不及防:“怎么可能。”   贺司屿眸光上下来回审视过她,面色波澜不惊,沉沉开口:“那你怕什么?”   “我没……”   否认的话说到一半,被他的后半句截住:“怕他发现你和我要好?”   他气场太强,苏稚杳感觉自己被他的眼神盯在座椅上,压迫得她快要演不下去。   险些一股脑脱口,回答他是。   她就是怕被程觉和家里人知道,断她后路,得不声不响哄着他偷塔,在事情败露前把合约解掉才好。   苏稚杳莹白的齿贝轻咬住一点下唇,眼波如含春水,漾过去寻他的眼睛,她知道自己这样是好看的,试图用撒娇蒙混过关。   目光再度交汇,贺司屿在她盈盈巴望的眼神里,眸子浮过一波不易察觉的涌动,语气随之深邃下几度。   “还是怕他发现你同我一起住,误会我们偷.情?”   他动听的嗓音徐徐泛哑,声息带着热度,瞬息之间,苏稚杳心底有着火的感觉。   车是熄着的,明明暖气停止很久,她四周空气的温度却愈发地高了,一直往上热到她脸颊。   苏稚杳失声:“不……是……”   “不是什么?”相比之下,男人从表情到话语,都显得十分沉着冷静。   “不是……”   她尾音拖得很长,良久都没想出来,贺司屿状似不经意,轻淡提醒:“误会?”   苏稚杳仓促接住他话:“嗯,不是误会。”   话音落下的刹那,苏稚杳讷住,立时反应过来自己被套进去,仰起脸,见他薄唇一边很浅地翘了下,转瞬不见。   故意捉弄的意味太明显。   苏稚杳一心惴惴被难堪取而代之,拽开安全带,窘迫地开门下车,夹着嗓子嗔出一声埋怨:“上楼吧上楼吧。”   她先下的车,似乎是想让迎面带起的风降降脸颊的温度,在前面走得飞快,一边不忘拿着手机回复程觉。   【不在】   冷酷又绝情。   消息刚送达,走至电梯间,电梯门叮咚一声向两边敞开,站在里面的人匀速在两扇门中间显现出相貌。   苏稚杳微微睁大眼,心脏抽搐了下。   直直偶遇,程觉眼睛倏地亮起光,一步跨出电梯,惊喜交加:“乖乖,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   苏稚杳不假思索低头撤回消息。   她还没能作出任何应对,程觉眼底骤增的惊诧一下盖过喜悦,叫唤声越过她,呼向她背后:“贺叔?”   苏稚杳绝望地合上了双眼。   贺司屿左手抄在西装裤袋里,右手自然下垂,握着一把黑伞,走近。   他身量很高,比程觉还要高上几厘米,即使一个字都不说,自身的气势也足以压得人不敢大喘气。   他经过苏稚杳身边时,苏稚杳心跳都快停歇了,然而他却没有停留,只凉薄地睨了程觉一秒,算是回应了他那声称呼,而后从容不迫地走进电梯里,自己上去了。   “乖乖,你怎么和我贺叔一块儿回呢?”   苏稚杳筋骨一松,浑身紧绷的劲刚卸下,就听见程觉惊骇的疑问。   练了一天的琴,心情又大起大落,苏稚杳没精力同他拉扯,不耐烦地敷衍:“你贺叔谁,不认识。”   程觉哑口无言,见年初拍卖会的事她忘得一干二净,想问也不知从何问起。   “再过来,我就拉黑你了。”   苏稚杳瞪他,程觉一惊,忙摆手打哈哈:“别别,下回我提前说还不成吗,零食我挂你门上了啊。”   电梯合上,女孩子娉婷的身影消失眼前。   目送她离开后,程觉独自留在原地,摸着下巴冥思苦想。   他贺叔居然也住这里……   杳杳和贺司屿不合是公认的事,何况之前拍卖会杳杳还惹过事,那她现在住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   ……   苏稚杳回到楼上。   书房的门半掩,里面依稀传出一点邈远的声音,是贺司屿在讲电话。   二窈黏人地扑腾在她脚边,苏稚杳弯腰把它抱起来,轻手轻脚靠近,耳朵贴到门上去听。   “明日我回港。”   “林汉生的货下周三在码头提前装箱,那日晚七点,我会亲自和他在维港饭店交涉。”   ……   “去过你的情人节,你见我几时过过生日?”   书房里,男人的声音徐徐沉沉,粤语的调子天然裹上一层温柔,尤其隔得远,入耳更是蒙着丝丝惑人的莫测。   苏稚杳不经意间听得沉迷。   她不懂粤语,但隐约听出几个关键词。   晚七点,维港饭店,情人节,生日。   里面不知何时没了声音,应该是他的通话已经结束,苏稚杳屏着气,想悄悄退回到自己房间,这时,怀里的二窈像个叛军,突然一声喵叫。   苏稚杳慌乱中逃遁。   书房门拉开的瞬间,客卧的门关得砰响,贺司屿垂眼,二窈蹲在门口,软软扫着尾巴,一对蓝宝石的眼珠子和他对望。   贺司屿若有所思,似笑非笑地哼了声气音,返身回屋,任由二窈跟进去。   当晚,苏稚杳浸泡在圆形大浴缸里。   养肤的海盐椰奶泡沫液拥泛到肩头,露出雪白的细颈,长发在脑后用一支珍珠簪松松挽着,耳鬓几缕弯弯的短碎发沾了水气的湿晕。   水雾氤氲在眼前,暖得她犯困,昏昏欲睡之际,苏稚杳想到不久前偷听到的电话,迷迷糊糊地臆想   贺司屿情人节那天生日。   晚上七点,他在维港饭店有饭局。   下周三。   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翌日,贺司屿果真回了港区。   这回他离京的时间略久,似乎有重要的事忙,一直到十四号情人节,都没有要回的消息。   周三那天下午,苏稚杳在琴房练琴都心不在焉,弹着弹着就走个几秒的神。   总控制不住想到贺司屿。   苏稚杳自钢琴前起身,在落地窗前来回踱步,深刻意识到自己这么下去不是回事。   左思右想,她理清头绪。   目前的情况就是,只要她想解约,就不得不哄贺司屿出面,如果不愿意继续忽悠他的感情,那就得再忍受十年合约到期,指不定还要被逼无奈嫁给程觉。   “……”   她说服了自己。   选前者,听天由命。   为了自我的内心好受一些,苏稚杳下定决心,要在以后的日子里,善待贺司屿,至少她不是纯纯利用,也是付出过真心的。   这么一想,纠结的痛苦顿然消失,苏稚杳心情豁然开朗,立刻订下一张三小时后飞往港区的机票。   临时起意,想给他生日惊喜。   一辆风骚的亮粉色四座敞篷超跑飞驰在国贸大道。   副驾驶座,程觉戴着副墨镜,一只胳膊横出窗外,迎面的疾风把他的栗色短发往后甩。   开车的人踩着油门飞驰,声音扬在风里:“觉哥,情人节怎么不约小貂蝉出来啊?”   “闭嘴,烦着呢。”程觉没好气,苏稚杳最近都不爱搭理他,一主动就拉黑威胁。   后座那两个跟着起哄。   “觉哥行不行啊,这都追多久了,还没把杳妹追到手?再搞不定哥们儿可要上了。”   “走走走,咱们到琴房看看杳妹去!”   超跑一个旋风拐,掉头开往永椿街。   靠近琴房,车速缓慢下来,程觉一眼就望见了苏稚杳。   她站在马路对面,小洋房外那棵槐树下,一套米色小香风连衣裙,中低跟短靴上的小腿柔细瓷白,起风了,她的长发扬起柔柔的弧度,立在风景中,画面唯美得像一幅画。   程觉手指把墨镜从鼻梁勾下到鼻翼,看得呆住。   另外三个人眼睛也都看直了。   “别的妹子和小貂蝉真没可比性。”   “你们说,杳妹等谁呢?”   话刚问出口,那辆黑曜加长版布加迪商务从他们身边驶过,沉稳停在洋房前,完全挡住了苏稚杳的身影。   三五秒的功夫,车子驶离,来去无踪。   洋房再重现眼前时,槐树下空空无人。   敞篷超跑里的四个人都愣住。   “黑牌照,五连零,绝版私定款,我去……这台Bugatti谁的?”   “港区入境的车子?”   程觉懵怔中回神,猛地鲤鱼打挺:“草!”   他乖乖被贺叔架走了?   飞机在港区国际机场落地时,正到晚七点。   苏稚杳叫车直接去了维港饭店。   她有预约维港饭店的晚餐,顶层落地窗旁的座位,还定了生日蛋糕,想给贺司屿庆生,不知道他饭局结束后有没有空。   到达维港饭店,苏稚杳一下车,就给贺司屿电话,但他可能在忙,电话没接通。   苏稚杳只好拍了张饭店的照片,发短信过去:【贺司屿,你在哪里?】   饭店大堂奢华气派,装饰用的几幅油画均价值不菲,吊灯拖下串串真材实料的水晶,映得大堂金碧辉煌。   苏稚杳一入内,就有侍应生上前迎接,领她到预定座位。   贺司屿迟迟没有回复,苏稚杳让侍应生延迟上菜,坐在顶层落地窗边的位置,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欣赏维多利亚港的夜景。   苍茫夜色里,港口座座巨轮浮动,瑰丽的灯光倒映海面,拨开璀璨的水纹,仿佛电影里的秘境。   苏稚杳正望得出神,耳边响起一声流氓哨。   她循声抬头,桌旁不知何时多出几个人,暴发户的穿搭,有的尖嘴猴腮,有的贼眉鼠眼,一看便知不安好心。   苏稚杳没理,这里是正经饭店,谅他们也不敢肆意妄为。   “哟,我没看错吧,真是小貂蝉?”为首的年轻人大大落落地在她对面坐下,眼神暧昧地在她身前摸索:“怎么一个人坐着呢,哥哥们陪你喝几杯好不好?”   苏稚杳厌恶地蹙起眉。   这人咬字的语气,欲望底下清晰压抑着怀恨和报复,仿佛曾经与她有过很深的过节,可明明他们不认识。   “我朋友就要到了,请你让让。”   “贺老板?”   苏稚杳指尖一颤,心脏绷紧。   看到她眼里的惊慌,年轻人心满意足地笑出几声,拎起桌面的酒杯,调戏地在桌上朝她敲两下:“贺老板和我们林哥谈事儿呢,没空陪你,敬哥哥两杯,哥哥带你过去。”   苏稚杳呼吸越放越慢,预感到事情不太妙。   她好像躲不掉了。   ……   维港饭店和平包间,茶水区。   黑胡桃木中式禅意方形长木桌,面对面总共配着四把太师椅。   贺司屿靠着椅背,长腿交叠,手肘随意搭在椅子扶手,右手指尖握着一支雪茄,烟雾萦绕。   他脱下的西装外套挂在右边那张太师椅的椅背,身上的马甲衬衫很显身材,皮质袖箍束缚下的手臂,肌理线条硬朗而带劲。   一派矜骄。   对面的林汉生抽着细烟,吞云吐雾间说道:“贺老板,还是那句话,我就这么一个要求,今晚我的货装完箱,立刻出船,只是提前一天而已,对你贺老板绝非难事。”   贺司屿扯唇冷笑,抬手抽了口雪茄。   他不说话,四周的气氛冰封住,仿佛结着一层霜,冻得人喘不过气。   显然之前的相谈并不愉快。   林汉生敲了下烟灰,摆出一副好声好气的样子:“贺老板,都是兄弟,行个方便。”   贺司屿半垂着视线,青白烟雾从唇间缓缓吐出去,声音染上抽过雪茄后性感的沙哑:“跟我称兄道弟。”   他撩起眼皮,直视对面的人,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笑意隐约,但那笑是阴冷的。   语气没有起伏,一字一句:“你也配。”   林汉生面色忽变。   这时,门外有人轻步而入,近到林汉生身边,附耳低语,不知听到了什么,林汉生的表情从惊讶到怪异,最后眯起眼睛,断眉之下的眸子掠过狡猾的痕迹。   林汉生情绪归于平静,不紧不慢咬着烟:“我这里有位客人,贺老板或许会感兴趣。”   贺司屿握着雪茄慢悠悠转动。   “苏家那位小姑娘,叫苏稚杳是吧?”林汉生叼着烟笑起来,带出断断续续的咳嗽,那声音又阴又麻,听得人难受。   贺司屿指尖顿住。   林汉生耐人寻味,嚣张的气焰重新燃起来:“对不住贺老板,我的手下太喜欢苏小姐,又不懂事了,见她一个人在顶层大厅,想请她喝杯酒,还请贺老板不要介意……”   贺司屿眉峰一凛,眼底闪过短惑。   “苏小姐到港区了,莫非贺老板不知情?”林汉生找回几分手握主动权的猖狂:“那看来,苏小姐这趟过来要见的,另有其人。”   “林总。”贺司屿嗓音压得很沉。   意外只有短瞬,他很快就从局势中冷静,贺司屿眼里的温度一瞬间冰下去:“我的人,不喜欢别人碰。”   林汉生嘶声,装模作样地掌了下额:“你看我这记性,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随后他又露出一脸难办的神情,话却是好整以暇:“可我怎么听说,贺老板和苏小姐,是井水不犯河水?”   “林汉生。”贺司屿倾身,一点点把雪茄摁灭在烟缸里,再抬眼时,那双长眸仿佛淬过冰水,冷得骇人。   “话我只说一遍。”   林汉生陡地心悸了下。   他知道贺司屿的脾气,这人若动了气,下场是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动起真格,凭他的手段,收拾人就像宰一条砧板上垂死的鱼。   但他当时也有底气,为货物能稳妥上船,今晚整个饭店都是他的人,真枪实弹,假如真动起手绝不占下风,都是聪明人,不会傻到为个女人犯险两败俱伤。   林汉生强忍下心底的怵意,抬唇一笑,撂下话:“不如贺老板给我们证明一下,假如那位苏小姐当真是贺老板的相好,林某一定双手送她离开。”   贺司屿面无表情,眼风一寸一寸刻过他脸。   “既然是情人节,那就请贺老板和苏小姐在大堂,为我们表演十分钟舌.吻,你们觉得如何?”林汉生玩味地问身后几个兄弟。   一行人发出淫.乱不明的色笑。   林汉生漫不经心回过头,笑得暧.昧:“贺老板,接个吻,多简单,现在年轻人就爱玩儿这个。” 第24章 奶盐   林氏老本行做的是渔船卸货生意, 运道不错,赶上全球海运变迁,九十年代靠港口贸易发家致富, 才有如今兴旺的林氏集团。   或许是青春时代在码头打拼的日子太刻骨,一年年日晒雨淋养出的野底子, 如癌细胞扩散五脏六腑, 这么些年上流社会的绅士文明,也没能浸浸这伙人骨子里的五大三粗。   面目俗鄙, 口无遮拦。   在一群嘻皮涎脸的笑声中, 贺司屿敛着眸, 半垂的黑睫虚掩住了眼底森寒。   有近十秒的沉默。   他头一低,忽地笑了。   如同雷鸣前的电闪, 是一种自不待言的预警,所有声音皆在他低笑的瞬间, 戛止。   一室人噤若寒蝉。   “情.事何乐不为。”贺司屿语气无甚起伏, 十指交握搭于腹,人松弛地靠着圈椅,情绪竟意外的平和:“可惜,我没有公开上演激情戏的嗜好。”   他唇边留有淡淡未敛尽的笑痕,语调慵懒,慢慢腾腾地开口。   “尤其观众是群不干净的东西。”   话音落地烧起一把火,火圈以燎原之势,网罗住整个房间, 烧得气氛直逼毁灭的尽头。   双方势力剑拔弩张。   林汉生面上的笑隐没, 渐渐严正。   不虚归不虚, 面对贺司屿, 林汉生自然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倒也不是非要看什么亲热的戏码,想要的,是那几轮货安全过境。   同贺司屿合作,是一场赴死的冒险。   林汉生承担不起失败的后果,但也克制不住人性的贪婪,于是豁出去找上他,企图搏一搏。   原定今晚集中装箱,明晚起航,不过夜长梦多,贺司屿同意合作本就多多少少蹊跷,林汉生拿不准他是否真的只是对高昂利润动心。   林汉生对贺司屿没有信任,务必提前出船确保万无一失。   奈何他不给门路。   林汉生顾着大局,恼火全隐忍在肚子里,舒眉笑笑说:“贺老板,玩笑话,别当真。”   他指间夹着一支细烟,抬抬手:“这样,贺老板批了我的出口通行证,我立刻派车送苏小姐回你别墅,保证苏小姐安然无事。”   显而易见的威胁。   贺司屿最烦被人威胁,偏偏也最不怕被人威胁。   “想要通行证?”贺司屿带着戏谑的冷笑,抬了下眉骨:“林总这么爱玩,不如,我陪你玩个游戏。”   林汉生狐疑又好奇:“哦?”   贺司屿淡笑着,看上去居然有几分斯文温和,可他这个人,越温和,越瘆人:“林总是屏乡人,喝酒海量,听说屏乡有句话,叫三碗破的。”   林汉生心下微微一怵。   在屏乡,“三碗破的”的意思是,当地人酒量深如海,“三碗不过岗”的酒下去,也能站得稳稳当当射箭,“一发破的”。   不过让林汉生心颤的,不只是预感到他所谓的游戏,而是贺司屿不加掩饰的话,显然是已经对他端了底。   他的旧户籍地,的确是屏乡,除却心腹鲜为人知。   林汉生脸色微变,态度凝重了些:“贺老板想怎么玩?”   “我这里有两瓶俄罗斯白酒,十杯一箭,十局,赢了我,Mol三号码头今夜任你通行。”   他冷冷淡淡的话语,在一秒寂静后,引得林汉生发笑,自信不疑:“啧,这我恐怕要胜之不武了贺老板,你可能不知道,我六岁就会喝白酒,喝过的酒比水都多。”   贺司屿翘了下唇,依旧是那副坦然自若的模样:“九十度的原酒。”   空气停止一瞬流动,全场沉静。   “九十度不兑水喝是要命的……”有人被他狠毒的作风惊到,下意识想驳,被身边的人撞肘制止。   林汉生刹那间也哑了口,眼望向前,入目是男人笑意阴沉的幽深黑瞳。   “盲射。”   贺司屿散漫着平平无常的语气,继续说完后面两字。   火上浇油,直烧到对方的眉头。   周遭顿时寂若死灰。   这样的玩法,没谁能做到心不跳胆不颤,林汉生暗自深吸上口气:“贺老板打算怎么喝?”   “就这么喝。”他缓缓道。   林汉生捏紧手里的烟:“贺老板爱说笑,九十度,那可是玩儿命的。”   贺司屿挑眉:“林总不敢了?”   他不是耍嘴皮子的人,出口就是真格,林汉生深以为然,竭力掩饰住自己的胆丧,牵强地笑出两声:“今晚兄弟几个还得再聚,倒了不成样,兑到七十度,贺老板以为如何?”   贺司屿勾勾唇:“好说。”   不是在卖他面子,而是逼他认下这份怂。   算算时间,那几轮货装箱在即,就等一张通行证起航,刻不容缓,林汉生也是被逼上悬崖,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前,只等贺司屿的人着手准备,他豁出半条命,今晚也要把通行证赢到手。   却不知为何,半晌不见贺司屿有任何动作。   他一身傲冷地倚着,并不着急吩咐人拿酒备箭,只是那道凌厉的目光一瞬不瞬,如刀锋,直割在他脸上,令人不寒而栗。   林汉生看他眼色,顷刻间心领神会,严声命令身后的人:“还不去请苏小姐过来?”   手下应声迅步去办。   五分钟后,苏稚杳来到和平包间。   前前后后围有七八个鬼头鬼脑的男人,她逼仄在中间,像一只孤弱的猫咪幼崽,掉进了毒蛇窝。   苏稚杳心脏快要跳出来。   她不敢贸然逃,在顶层时,她见识过了那个非要她陪酒的男子武装带上的枪。   真枪。   就在她要被逼就范的那一刻,这群人出现请她过去,说是贺老板在那里等她。   是真是假苏稚杳都得跟着去。   受惊后,她脸色煞白,指尖还在止不住地抖,直到越过包间那扇金叶屏风,看到黑胡桃木长桌前坐着的男人。   四目相望。   那瞬间的心情,就仿佛断头台上的铡刀移开,苏稚杳悬颤的心骤然松落下去。   想奔到他身边,又畏于身边监视的人危险,只能亦步亦趋。   下一秒,望见他朝自己伸开一只手臂。   苏稚杳死死屏住的气一泄,不再压抑,马上抬腿跑过去,仿佛那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贺司屿还是坐着的,她一靠近,他展开的胳膊便往回弯,高度正好搂住她腰,顺着她奔向的惯性,把人往自己带近了些,只是隔着太师椅的扶手,抱不到怀里。   “怎么过来港区,不先给我个电话?”贺司屿抬头,笑着瞧住她,柔声问。   苏稚杳在他温柔的眼神中愣了下神。   不一会儿,感觉到他握住她腰的手,看似亲昵地揉弄了两下,他深邃的目光笼住她的眼,苏稚杳隐约明白过来他异常的反应。   她误入他的局。   是因要逢场作戏。   苏稚杳心又提到嗓子眼,怕自己演得不对,给他添乱,她低下头,双手捏在身前无处安放,声音里的紧张半真半假:“我……我想自己来找你。”   “想我了?”贺司屿笑问。   他宠溺的语气,苏稚杳听得心跳加快,哪怕知道是假的,她当时还是真实地羞赧了起来,答不出口。   片刻后,她很小声地说:“今天是情人节。”   贺司屿笑了笑,另一只胳膊抬起,掌心抚上她脸颊,拇指摩挲在她娇嫩的肌肤,带着疼哄的口吻:“晚些陪你,今晚我们有的是时间,先让司机送你去我的别墅。”   他摸着她脸的指腹,有着属于一个成年男人才有火热体温,烫得她呼吸微乱。   但苏稚杳当时顾不得有多亲密,察觉到他要继续留在这个危险区域,下意识握住颊侧他的手:“一起回。”   她故意装出情人间黏人的语调,但贺司屿看懂了她眼里流露出的担忧。   “我还有点生意上的事。”贺司屿顺势牵住她的手,拉下来,掌心覆住她骨软肤白的手指,轻轻捏着。   温柔哄她:“乖,回去等我。”   苏稚杳蹙起眉,不愿意。   林汉生在一旁突然笑起来,视线逡巡在对面热情的两个人身上:“没想到,贺老板和苏小姐感情这么好,多有得罪,苏小姐见谅。”   那帮人显然都不是好东西。   苏稚杳不想搭理,也没心思搭理,生怕贺司屿在这里会有危险,迟迟不愿依顺他的安排自己离开。   “怎么发呆。”贺司屿望着她,眼尾浮着笑:“吓到了?”   苏稚杳咬了下唇,没有应。   “吃饭了么?”他问。   她摇摇头,低声说没有。   深凝了她一会儿,贺司屿忽然说道:“我那个旧交,和女朋友在九龙国际过情人节,给他打个电话,接你过去吃顿饭。”   苏稚杳略懵:“哪个朋友?”   贺司屿轻轻一笑,眸子里泛着柔意:“你在港区除了我,还认识谁?”   他漆黑的眼底压着一层深意,隐晦暗示她。   接着,贺司屿便捞过挂在右边椅子上的西服外套,披到了苏稚杳肩上,而后叫了自己的人过来,吩咐了几句。   苏稚杳意识到,留在这里会影响他,装出小女生缠人的样子,瞅着他,轻声呢喃:“你什么时候回来?”   “尽快。”   他笑,把她的右手从外套底下牵出来,想放进西服口袋示意她里面的手机,先扫见她白皙腕上的红痕。   是被人用力抓过的痕迹。   “手怎么了?”贺司屿目光凝聚在她手腕的伤,面色覆上薄霜,嗓音冷下去:“谁弄的?”   原本没什么,可他一问,听着是在心疼,苏稚杳顿时就后知后觉地委屈了。   她指了下站在林汉生身边的一个人,这回倒是从心底里真实的语气,哭腔似有若无,嗲嗲地娇嗔:“他要我陪他喝酒,我不答应,他就拽我……”   贺司屿一眼认出,是之前在Falling酒吧,差点被他用军刀断指的那个。   他瞳孔微缩,神情散出的都是狠厉。   在餐厅为难苏稚杳的那个年轻人见状,脸色陡然一白,后怕地跪到他面前,结结巴巴讨饶。   贺司屿冷着眸,似乎是嫌他在面前脏眼,猛地一下踹在他胸口,劲狠到他滚出去几米远,肋骨约莫是断裂了,疼得他蜷在地呻都呻不出声。   林汉生心惊肉跳地蓦然站起:“贺老板高抬贵手,是我的人不知好歹,回去我绝不轻饶,他还不配麻烦贺老板您亲自收拾。”   事态猝然,苏稚杳也是吓了一跳,怕闹出大事,忙不迭攥住贺司屿一根手指。   贺司屿再回眸,眉眼间阴鸷已经淡去,若无其事揉揉她头发:“没事,这里我处理,你先去。”   苏稚杳浑浑噩噩被他的人护送到门口时,隐约听见包间里,他凉凉的声音响起。   “我改主意了,单这么玩没意思,林总,今天的事要想过去,可以,他得给我当活靶子……”   贺司屿的保镖都是西装革履一身黑,体格彪悍,不苟言笑,仿佛是没有自我意识、唯他是从的机器,只有贺司屿的命令是唯一信号。   在他保镖的保护下走出维港饭店。   苏稚杳突然想起,最初和他错过在电视台总部楼下的那个雪夜。   他就是这样,在一群保镖的团团簇拥下走出电视大楼,那阵仗,惹得四周气流都泛起骚动。   回忆与现况交织脑海,苏稚杳立在饭店门口,心神不宁。   一台黑色玛莎在她眼前停靠下。   大为和里奥跳下车,还是那套军绿战术马甲工装裤,脸上藏不住雀跃,笑得满面春风。   一个用口音浓厚的中文打招呼:“好久不见,苏小姐!”   另一个英语流利但透着憨气:“Miss su,Long time no see!”   “我们接到老大的指令,负责您在港区的出行安全。”大为笑露白牙,拍拍胸脯作稳妥状。   再见到他们,听着同样的话,竟如此亲切。   那一个短暂的瞬间,苏稚杳有些恍神,时间仿佛退回到两个月前,她到港区听艺术节的时候。   那晚,她也是遇到了麻烦。   也是贺司屿出现,将她带出警署。   这两个人,初见时,苏稚杳发自内心觉得他们不靠谱,可现在,有他们在,她感到格外安心。   或许是因为,知道他们是贺司屿派来保护她的,就不怕了。   苏稚杳眼睫轻颤了下,心里头猝不及防泛滥起一阵感慨。   里奥为她拉开后座的门,请她上车。   苏稚杳犹豫,回望一眼身后的维港酒店,忧心忡忡:“他还在里面。”   “苏小姐您放心,咱们兄弟那可都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拼死都不会让老大伤到一根头发,我们还是为林汉生那老畜生崽子祈祈福吧。”大为得意地叉着腰。   苏稚杳被他这诡异的形容词逗得破颜一笑,愁苦的神情又要再聚拢回来的刹那,手从内侧碰到贺司屿披到她肩上的西服外套,口袋里面好像有东西。   摸出来,是他的手机。   我那个旧交,和女朋友在九龙国际过情人节,给他打个电话。   你在港区除了我,还认识谁?   苏稚杳眸光闪烁,思索起他的话,细细琢磨贺司屿究竟是想暗示她做什么事。   怎么会,港区我只认识你和周sir,还能约谁。   苏稚杳想起自己曾经和他说过的这句话。   倏地,眼前电光火石。   贺司屿是要她通知周宗彦。   苏稚杳心怦怦跳,立刻钻进车里,他的手机没有设置密码,她在通讯录里寻找到周宗彦,慌忙拨过去一通电话。   等待接通的时间格外煎熬。   万幸对面接得很快,快到有一直守着等这通电话的错觉。   “这么快就结束了?”接通的瞬间,电话里就响起周宗彦匪夷所思的声音。   “周sir!”苏稚杳找到救星般,欣喜间一时言语无措:“我、我是苏稚杳。”   对面有两秒的无声怔愣。   “是你啊妹妹。”周宗彦反应过情况,含了笑,再问:“阿霁呢?”   苏稚杳竭力保持沉着,语气急中有静:“他在维港饭店,对方看着很麻烦,不太好惹……他让我给你打电话,我不知道有没有会错意,但我觉得应该是的……”   周宗彦知悉情况,低嘶一声,又沉吟了几秒,只问:“林汉生带了多少人,知道吗?”   “饭店都是他的人……而且我有看到他们带了枪,是真枪。”苏稚杳紧着声告诉他。   “好,我明白了。”   “我需要做什么吗?”   严峻的气氛因她这话打破,周宗彦突然笑出一声,调侃:“不用,你现在去他的别墅,待着,等他回家。”   车里,苏稚杳莫名地眨眨眼。   前一秒她还忐忑不安,此刻被他这声笑惹得,她忽然觉得自己多余担心……   车子驶进别墅。   贺司屿在港区的私宅占地很广,从庭院大门开进去,到别墅,竟也要花上几分钟,草坪辽阔到能规划一座高尔夫球场。   别墅落地面积大,却没有宫殿那样刻意金雕玉镌的浮夸,而是复古质感的美式风格,有一种唐顿庄园的优雅舒适。   但苏稚杳无心欣赏。   她在三楼的卧室里,抱着枕头发呆,心里记挂着贺司屿,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管家和佣人敲过几回她的门,因她是唯一一个被贺司屿要求接回家里住的女孩子,他们对她关怀备至,问她需不需要用餐,需不需要放水泡澡,需不需要安排做身体护理种种之类。   苏稚杳心不在焉,温柔地婉拒了。   频频出门,也都是在问贺司屿有没有回家。   她总觉得贺司屿还没回,原因是房子里弯弯绕绕太多了,难凭动静听到,于是麻烦管家和佣人,如果他回了,一定要来敲她的门。   结果一直等到当晚十二点,房门都还是静悄悄的。   时间越晚,心神越是烦躁不安。   难熬的不是等待,而是等待没有尽头,不知道他何时能回,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安然回来。   苏稚杳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去洗澡都是为打发时间,她换上佣人准备的睡裙,又在窗前干坐了一个钟头。   想给周宗彦电话问问情况,但怕打扰他们办正事,毕竟那群人在境内违法持枪,想想就不是简单的案子。   苏稚杳再静不住,忽地起身,从自己的房间出去,直接进到贺司屿的卧室。   没想别的,只是觉得在他房间里等,如果他回了,她能马上知道。   苏稚杳窝在他卧室的皮质沙发椅里。   只亮着床前一盏小夜灯。   将近凌晨两点钟,她还是清醒得很,这种清醒是最难受的,眼睛酸胀干涩,反复发出想睡的信号,可脑子就是僵持在那里难以入眠。   没忍住,她用贺司屿的手机,给周宗彦发了条短信,问情况。   收到周宗彦放心的回复后,苏稚杳终于没再那么绷着。   只是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躺到床上去的。   也许是开着恒温依旧有些冷,夜阑深静,思绪终于渐渐混乱,她想要盖盖被子,迷迷糊糊就爬过去了。   她身上一套蕾丝睡裙,里面是吊带,外面是披肩,柔软的身子侧躺着,占一小半的床位。披肩滑落下去,莹白的天鹅颈和肩头都露在外面,吊带松松垮垮,锁骨之下可见深沟,如雪山高耸的圆润半隐半露。   这般睡着的模样,宛若可口的甜点。   安安静静,清清白白,无形中的春色又香艳得撩人。   半梦半醒间,苏稚杳感知到细微的声响,依稀有人靠近,脚步是虚浮的轻,在床前停住。   苏稚杳模模糊糊地以为自己在做梦,没再感觉到动静,便又睡过去。   身边半张床轻轻往下陷落了下。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苏稚杳一声含混的咕哝,往被窝里拱了拱,额头蓦地撞到一块坚硬。   午夜梦回,她微微地疼醒。   迷迷瞪瞪睁开双眸,透过小夜灯发昏的橘色光晕,苏稚杳一点点苏醒,反应过神。   眼前,是男人还穿着衬衫的肩。   懵里懵懂地呆住两三秒,脑子嗡了两声后,苏稚杳清醒,喜悦骤地涨到顶,一下坐起,人伏到他右臂上,半趴着。   “贺司屿!”   床上的人却没有回应她。   苏稚杳想戳戳他,确认他是否平安无事,鼻息先被一阵浓烈的酒气侵略。   喝醉了吗?   苏稚杳凑近,只是嗅了下,都被酒精的烈性气味灼到呼吸。   她蹙眉,疑惑他为何喝这么多烈酒。   都不知道,这一晚,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事情。   贺司屿阖着眸子,漆黑的睫毛沉沉搭在眼睑,薄唇浅红,自然抿着,三庭五眼的比例格外赏心悦目,昏暗不明中,他的五官和轮廓棱角变得柔和。   苏稚杳趴在旁边瞧他瞧得入迷,紧绷的神经完全放松下来。   不经意间回味起,在维港饭店时,他温柔溺爱的笑。   正出神,贺司屿突然翻了个身,一条胳膊沉下来,苏稚杳来不及躲,冷不防被他压住,禁锢怀中,人囚在他的臂弯和身躯之间。   醉酒后的男人,体温异常得高,酒味混杂着乌木香,侵袭她的呼吸。   苏稚杳心跳猛地加速。   “贺司屿。”苏稚杳推他,太沉,推不开,只好小声唤他:“贺司屿……”   大约是醉得深了,贺司屿气息很重,呼出的热息喷到她的脸上,烫得她顿时面红耳赤。   感觉自己被散在空气中的酒气化开,融了进去。   裸露的肩头落下一片滚烫。   贺司屿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往怀里再揽近了些,手掌没离开,继续覆着,柔柔地抚摸。   苏稚杳心颤悠得厉害,指尖紧紧攥住他身前的衬衫,拧起厚厚一层。   “在、在家里了……不用演。”苏稚杳当他醉糊涂了,微微抖着声提醒。   有意无意地,贺司屿头往下低了点,唇压到她发上,深重的鼻音“嗯”出声,不知是在呼吸,还是在回应。   他还是没松开她,苏稚杳身子僵住。   她穿得单薄,感觉自己都要被他身躯火热的温度烧起来。   接着,男人一声梦呓般低哑的粤语,落在她耳畔:“bb……”   苏稚杳脑中瞬间惊雷乍响。   她鬼使神差,痴痴问:“什、什么?”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分不清。   浸过烈酒的嗓子越发有磁性,滚动着颗粒感,男人鼻息含着不稳的气音,唇迷醉地贴到她耳垂,喑哑着声,像是在和她解释这声粤语的意思。   “宝贝……” 第25章 奶盐   宇宙里有个很浪漫的天文名词, 叫潮汐锁定,地球锁定月球,此一生, 我们都无法窥见背面那一半的月亮。   可这个夜晚,酒香浓稠, 呼吸灼热, 耳畔他低喘的气音太惹人意醉心迷。   还有那一声违背常理的宝贝。   苏稚杳大脑一片空白,人在他炙热的身躯下融化, 筋骨都酥软, 他酒气的余香中, 她也跟着渐渐醉到眩晕。   那感觉就像是,她反科学地, 看见了月亮的另一面,贺司屿的另一面。   错愕, 惊悸, 难以置信。   当然也有避无可避的心动。   男人沉重的胳膊横在她颈背,压得苏稚杳不能动弹,苏稚杳克制住心口剧烈的起伏,艰难寻回一丝声音:“你……醉了。”   喉咙里的声息又飘又虚,呼吸很乱。   “嗯……”他发昏低呓着,一声声深喘,脑袋埋下去,额头沉沉地枕到她肩。   她睡裙的吊带不知何时滑落到手臂, 他呼出的热息在她的锁骨淌动, 勾得人心神荡漾。   苏稚杳神经一下子被扯直了, 所有思绪都集中在那一处, 怕自己被他带着陷入意乱情迷的状态, 仓促用指尖抵住他胸膛,推不动,反而莫名有种半推半就的意思。   “不、不可以……酒后乱性。”   慌神的推拒暴露出了她的害羞。   贺司屿鼻腔里透出两声轻重不一的混沌气息,好像是在笑,又好像只是酒上劲气闷得难受。   但苏稚杳当时早已不能思考这些。   他两声不同音的宝贝,让她找不着北,心里酥麻得不成样子,见他这么靠着,似乎能睡得舒服些,她扭捏了会儿,没再挣动。   脸红心跳地,温温顺顺在他臂弯里窝着。   夜阑深处,城市悄寂。   耳边男人的呼吸渐渐轻缓下去,变得均匀。   卧室里一圈圈晕开的低饱和度夜灯光,催眠着她,这夜迟到的大脑困意阵阵袭来。   苏稚杳挨着他那边的枕头,跟着入睡。   “没等我,自己就睡了。”   一道低醇的私语声,拖着迷人的尾音,很轻地落进耳底。   苏稚杳醒过来,睡眼惺忪,糊里糊涂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她还是在贺司屿的被窝里。   而他却是坐在床沿,一只手掌压在她枕边,撑俯着身,自上而下低头看着她,暗光里弥漫酒气,他眼尾一抹蛊惑的薄红,眼神笑意迷离。   身上还穿着在维港饭店时的那套衬衫马甲,另一只手握着雪茄,搁在腿上,看上去是刚回的样子。   外面的夜依旧很深。   苏稚杳下意识往床边看,被褥有弄乱的痕迹,床上却空空的,只有她自己躺着。   “不是睡着了吗?”她茫然地自言自语。   贺司屿低下头去,温热湿润的唇碰了下她耳垂,阴恻恻地和她呢喃:“我不在,你同谁一起睡着了?”   苏稚杳恍惚颤了下眼睫:“没有……”   “没有?”   这两个字触发到他。   贺司屿的脸逼得很近,酒味浓烈的气息压在她鼻端,指尖抚上她眼尾,慢慢描绘着她的眉眼轮廓。   又慢条斯理地,一点点下滑,调戏过她的鼻梁嘴唇,最后停留在下巴,勾着往上一抬。   苏稚杳被迫仰头,望进他酒意深重的黑瞳,看见他眼底显出近乎病态的猩红血丝。   “你没有勾.引我?没有故意爬上我的床?”   贺司屿冷锐的语气如同冰锥钻进骨头,苏稚杳浑身一哆嗦。   他都知道了?   苏稚杳张唇想要解释,可喉咙涩得出不了声,她慌忙扯住他袖子:“贺司屿……”   他胳膊一扬,她的手被甩落到枕边。   紧接着,贺司屿虎口一把扣住她下巴,狠硬地盯着她,嗓子沙哑到底:“我有没有说过,我最恨被人利用?”   “对不起……对不起……”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泪雾朦胧住视线,苏稚杳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她哽咽到透不上气,用力抱住他胳膊,怕他再甩开自己。   “原谅我好不好?”   贺司屿虚眯起眼:“我太惯着你了,是么?”   他突然松开她下颔,起身一步步走到对面,靠坐进那张沙发椅里。   胳膊倚在扶手,指尖垂握着雪茄,另一只手落到腰间,两指卡住皮带金属扣。   人慵懒后仰着,长腿曲敞开。   烟雾腾浮间,响起“咔嗒”一声清脆。   苏稚杳听得心尖颤了下。   四下昏暗,男人并着食指中指,朝她勾了一勾,沉声:“过来。”   她仿佛也和那群保镖一样,失去自我意志,唯他是从,双腿不听使唤,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向他。   到他面前时,崴了一下,软软地跪坐在了他的双.腿之间。   贺司屿勾唇轻笑,像是对乖孩子的奖励,他手掌抚上她的发,揉了揉,再慢慢向下,掌心控住她后脑,力道不容置疑,摁着她往自己的部位挨近。   他眉眼间是漫不经心的风流,语气浮浪,带着惩罚的口吻,命令她。   “含住。”   夜色在迷乱中吞吐。   她那双泛滥水光的桃花眼,让他身上的戾气逐渐消退。   贺司屿松下全身的劲,揉住她的发,眯着眼阖起,头颈后仰,惹眼的喉结接连滚动。   声音嘶哑温柔:“宝贝……”   闷在窒息中,缺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苏稚杳猛然间睁开眼,窗外刺目的阳光灼到眼睛,她一下清醒。   只是一场惊梦。   苏稚杳喘着气,慢慢缓过来,看一眼身旁,才意识到当时难以言喻的情况。   贺司屿睡相很好,她依旧是那样被他拥在臂弯里,只是她昨晚不知不觉,脑袋枕住了他一只胳膊,睡梦中的窒息感,约莫是因为自己在他怀里埋得太深。   疯了,她居然就这么跟他睡了一夜。   还有昨晚那个变态的梦。   要命。   太要命了 。   苏稚杳从脸到脖子一起烧起来,霍地坐起身,顶开了身上贺司屿的手臂,撞得他翻过身平躺。   还未彻底醒酒,贺司屿熟寐中被闹得头疼,眉头皱起,鼻息透出一丝不耐。   趁他还没醒,苏稚杳本能想逃,睡衣披肩在他腰下压着,她扯了两下扯不出,见他隐隐有睁眼的倾向,直接不要披肩了,慌不择路下床。   经过的佣人就这么看着她,逃命似的,捂着脸,从贺司屿的卧室跑了出去。   长发蓬松凌乱,吊带歪在手臂,细胳膊细腿都光溜着,全身莹白的肌肤都浮出一层异样的薄红。   佣人面面相觑。   不疑有他,这个家是要有女主人了。   佣人去敲她的房门,好半晌,门虚虚开了条缝,门后探出女孩子半个脑袋,确认过来者后,她才松口气,把门拉开,问有什么事情。   她应该洗漱过了,已经换上一件黑丝绒连衣裙,白里透红的脸蛋干净妍丽。   佣人微笑着,恭恭敬敬问她:“苏小姐,您需要现在用午餐吗?”   “几点了?”   “将近十二点,苏小姐。”   苏稚杳下意识想说等贺司屿一起,话到唇边倏地顿住,脸一热,不假思索:“需要,就现在,越快越好。”   佣人轻轻抿笑,应声离开。   苏稚杳在门口迷惘了片刻,不懂她们这个理解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不过三分钟后,苏稚杳下楼,当看到餐桌上慢条斯理喝咖啡的人时,她就顿悟了。   佣人们是以为她急不可耐要陪他用餐。   他怎么醒了,醉成那样,就不能多睡会儿,给她留出吃完饭先躲起来的时间吗?   “没有想吃的菜?”见她愣着,贺司屿从餐桌前瞧了她一眼。   也许是宿醉的原因,此刻他的嗓音没有平日那么沉冷,而是温温缓缓的,裹挟着几分懒怠。   苏稚杳听得心神不由荡漾了下,吸气冷静,不回应,自顾坐到他对面。   她手掌扶在额前,歪过去半边脸,要遮不遮地掩着,筷子只夹最眼前的那屉虾饺。   全程安静,一眼都不看他。   夹过几回后,苏稚杳彻底不抬头了,凭感觉伸出筷子,往老位置一夹。   筷子再送到唇边时,她怔住。   虾饺怎么变成了炸脆带鱼?   苏稚杳迷茫地向前看,才发现虾饺的屉笼和那盘炸脆带鱼调换过位置。   “不能好好吃饭?”始作俑者淡淡的嗓音在面前响起,略含责问。   苏稚杳现在听不得他说话。   他的声音太磨人,低低哑哑的,缠得人耳朵发麻,她总控制不住回想起昨晚   那声宝贝,还有梦。   “我这不是吃着吗?”苏稚杳定定心,还是遮挡着脸,眼神躲躲藏藏。   贺司屿言简意赅:“手放下。”   苏稚杳仓皇地咬了一大口炸脆带鱼,含糊着声,磕磕巴巴:“不要……我就喜欢这么吃饭。”   “放下。”贺司屿低下声重复。   他态度多出不容分说的命令和压迫,与梦里那声“含住”的语气颇为相近。   苏稚杳心一跳,预感到脸颊有发烫的迹象,落下手,想也不想地先发制人:“你教训我?”   不给他任何回应的机会。   下一秒,她就拖腔带调地,嗔声凶回去:“你这人怎么两幅面孔啊,现在凶巴巴教训人,喝醉的时候又抱着人家不放,还叫我……”   她抿抿唇,收声不吭。   贺司屿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她的脸。   女孩子脸上的肤色,如同半杯牛奶稀释过的草莓汁,晕着香娇玉嫩的红。   他挑眉,似乎饶有兴趣:“叫你什么?”   苏稚杳浑身热烘烘的,垂着眼,不停在戳碗里剩半块的炸鱼肉,嫌怨地嘀咕:“你自己的嘴巴你问我。”   贺司屿抬起那盏咖啡,送到唇边时,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丝笑痕。   “你昨晚……真醉了?”苏稚杳狐疑地望过去,小声试探地问:“断片了?”   贺司屿没回答,只慵懒抬眸对上她的眼。   苏稚杳眼观鼻鼻观心,断定他对昨晚的事不留任何印象,心情顿时上不去也下不来。   说不出什么感觉。   既怕他记得,她会羞窘得不敢面对,可他都不记得了,她心里又莫名有点儿不是滋味。   渣男。   苏稚杳在心里骂他,一口咬住炸脆鱼,鼓在唇齿间狠狠咀嚼。   贺司屿但笑不语,浅啜了口咖啡后,状似随意一问:“昨天怎么突然跑到港区?”   苏稚杳一顿,咀嚼的动作放慢下来,满心怨愤瞬间被愧疚和担忧取代。   “我给你添麻烦了吗?”她小声问。   贺司屿睨过去,先见着的就是她填满忧虑的眼睛,沉默两秒,他不以为意:“没有。”   苏稚杳半信半疑:“可你昨晚喝得很醉。”   直直和她相视片刻,贺司屿敛眸,不明意味地笑了下,声音怀揣着隐约的深意,轻下几个调:“不至于酒后乱性。”   苏稚杳该想不想,思绪已经被昨晚的事带过去,问不出具体的,于是全留心在他身上:“你刚醒酒,就喝咖啡?”   “要工作。”他简言。   苏稚杳觉得自己应该劝不动,就没费口舌,鼻尖轻嗅:“这是什么咖啡,好香。”   “巴拿马。”   “是你欠我的那款吗,红标瑰夏?”   贺司屿先是一愣,疑惑自己何时又欠她了,随后想起先前拒绝她时依稀是有提过一句。   他好笑,这姑娘当真是把他算计得明明白白,回答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她笑眯眯地望过来,眼里一抹狡黠。   “我也想喝。”   用过午餐后,贺司屿去了总部,苏稚杳独自在别墅,管家领着她去到地下储藏室,说是先生吩咐,她喜欢哪款咖啡豆自己挑选。   佣人时不时嘘寒问暖的,十分体贴。   苏稚杳总会笑盈盈回答,眉眼弯弯地礼貌说谢谢,没有大小姐脾气,好相处,很讨喜,尤其还白白净净,像漫画里走出来的女孩儿。   佣人们都很喜欢她,越发热情,得知她爱吃海盐椰奶的口味,午餐才过半小时,就开始着手为她制作甜品下午茶。   那时,苏稚杳才有闲情看自己的手机,结果显示有上百通程觉的未接电话,昨天下午她出发去机场前他就在打了,她没接,登机后手机开着飞行模式,他又从昨晚打到现在。   苏稚杳皱皱眉,没当回事,出去了一趟。   她的行李箱还遗留在维港饭店。   维港饭店里已经没有昨晚那帮人了,但大为和里奥还是全程跟着保护她。   黑色玛莎停在饭店门口,里奥拉开车门,苏稚杳正要上车,程觉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   “杳杳”   苏稚杳循声回首,就见程觉狂奔至到面前,喘着大气,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她都还没来得及表现出惊诧,程觉就一把捉住了她手腕,一脸赴死的表情:“我来救你了乖乖,今天我就是死在这儿,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带你回家!”   “……?”   苏稚杳莫名其妙,想说话,昨晚被狠拽过的右手腕突然疼得厉害,咿咿呀呀呼出声,忙不迭拍开程觉用力紧捏的手。   手腕脱离出来,苏稚杳苦着脸揉。   吃饭的时候还没感觉,这会儿才发现有些严重,筋骨都在隐隐作痛。   她血管细,皮肤是那种很清透的白,稍微有点痕迹就很显眼。   程觉目光落在她揉搓的腕部,触目惊心地瞪大眼:“草!他虐待你了?”   “你在说什……”   苏稚杳话说到一半,程觉又要去拉她的手:“走!此地不宜……唔!”   这回轮到程觉话说到一半。   大为和里奥把她的行李箱搬上车后,回头看见情况,登时绷紧肌肉扑过来,把程觉死死捂在地上。   就在苏稚杳怔愣的短瞬间,大为和里奥的拳头已经重击下去。   在程觉的嗷叫中,苏稚杳吓得清醒过来,她尝试着叫停了几声,奈何大为和里奥一心护主,边揍边骂着“You bastard(你个杂种)”、“go away(滚蛋)”。   苏稚杳根本拦不住。   画面不忍直视。   苏稚杳累了,心想看着应该就是皮肉伤,于是默默后退半步。   最后大为和里奥开着车,送她回到别墅。   当晚六点,天刚黑下。   贺司屿走出总部大厦,侍者快步过去替他拉开商务车的门,请他入座。   “贺叔!贺叔”   声音略耳熟,贺司屿蹙了下眉,偏过头,看到了被保镖架在几米开外的程觉。   “贺叔,你放过杳杳吧,她哪儿得罪你了,我替她还!”   “之前拍卖会的事儿,她真不是有心的,还有我苏伯给她在梵玺买房,也是不知道你也住那儿……”   “杳杳才二十岁,就一小姑娘,肯定不是故意招惹你的,你就饶过她这回吧!”   程觉鼻青脸肿,止不住地叫唤。   眼前一道阴影不急不徐压近,程觉在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中噤了声,抬起头。   面前的男人高定西服熨帖修身,宽肩窄腰,身量很高,双手抄在西裤口袋里,低头看他时,鼻梁上金丝眼镜的镜片反了下光,过后显出一双狭长凉薄的眸子。   这人总是自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气场。   程觉忽地心悸,呼吸都不由慢下去。   “她是你什么人?”贺司屿慢条斯理启唇,嗓音低沉而寡淡,没有特别的情绪。   程觉抽回神智,不经思考脱口便道:“她是我未婚妻!”   贺司屿镜片后的眼睛眯了下,随后若有所思地淡淡点头。   事情似乎有得商量,程觉欣喜之下开口欲言,倏地又见他薄唇淡淡一挑,垂眼睨过来。   语调轻懒,慢慢悠悠的,仿佛只是在通知他一件不足称道的小事情。   “我看上你未婚妻了。”   程觉脑中五雷轰顶,顿时失色,惊愕在那里茫然不知错。   贺司屿抬起劲瘦的手,眼风掠了眼腕表的时间,似是昭示着对他的耐心到此为止:“送这孩子回京市,港区不是他该呆的地方。”   “不行,我要带杳杳一起回去!”程觉回过神:“贺叔,算我求你了,你不要毁了她!”   “不愿走就丢到海港去,脑子清醒了再上来。”贺司屿凉凉地撂下一句,事不关己般回身坐进车里。   徐界随他上车,坐在副驾驶,迟疑着提醒道:“先生,今夜的水温,下去可能会出事……”   “出事了,”贺司屿慢慢阖上眼:“算我的。”   贺司屿回到别墅时,苏稚杳正窝在客厅沙发里看电影,手里捏着一支海盐椰奶雪糕,唇边沾着一点痕迹。   右手腕突然又开始泛疼。   苏稚杳手劲一软,雪糕差点掉下去,一只指骨分明的手及时伸过来,将雪糕从她指间接过去。   顺着这只手仰起脸,苏稚杳看见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沙发后面。   “还疼?”贺司屿轻声问她。   他戴着很显斯文的金丝眼镜,声音自头顶落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苏稚杳莫名觉得,他的语气有着接近昨晚的温柔。   苏稚杳心脏砰砰跳跃几下,克制了一下午的春心在这不经意的一个瞬间,再次沦陷。   她耳根微微发热,脸倏地转回去,背着他:“你、你先不要和我说话。”   贺司屿看她一会儿,无声地笑了笑,可无可无地问:“那你还吃不吃?”   僵持三秒。   苏稚杳不争气地咽了下,低低回答:“……吃。”   雪糕喂到她脸前,在她的唇上轻轻一碰。   他温哑的嗓音压得很沉:“含住。” 第26章 奶盐   下唇一丝冰凉, 那支雪糕近在眼前。   她咬过几口,露出海盐蓝色生巧外衣里,包裹着的椰奶冰激凌。   别墅恒温, 总是很暖和,雪糕冻不住太久, 里面的椰奶冰激凌渐渐融化, 醇厚的乳白色浓浆化在顶端,粘粘稠稠的, 要流不流。   这般画面落进苏稚杳眼里。   不堪联想……   耳后他低哑一声“含住”, 苏稚杳着魔般, 听着他的话,张开唇, 缓缓抿住雪糕。   乳白的冰激凌入口,凉意在舌尖变得温热。   瞬间, 苏稚杳不知想到什么, 面颊陡然一下涨得更红,呼吸沸腾在嗓子眼里,烫得迟迟说不出话。   讷住半晌,她刹那清醒,双唇用力闭住,猛地顶开他胳膊,滑下沙发,头也不回地跑走。   贺司屿望过去, 不出几秒, 她身影已迈上楼梯, 举步生风, 明显是故意远离他。   眉眼轻皱, 再一回猜不透女孩子的心思。   她又在生什么气?   卧室里,苏稚杳背靠着门,掌心捂到热腾腾的两颊试图降温,胸腔一起一伏,心跳久久难以平复。   唇齿间还都是雪糕的味道。   她懊恼地想,这事情都怪贺司屿,要不是他醉酒发.情,抱着她叫宝贝,她也不至于做那么变态的梦。   噩梦。   还羞耻地成真了。   偏偏他一醒就忘,和那种一夜露水完事后,拔那东西无情的风流浪子有什么区别。   还说她酒品一言难尽。   苏稚杳郁闷地咬了下唇,迟钝地有失了清白身的感觉,越想越怄气,她就没这么委屈过。   手机响起一声短信提醒。   苏稚杳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是贺司屿的消息。   贺司屿:【下来,去医院】   苏稚杳正恼着,无视他的话,兀自负气地回了句:【我明天回京市了!】   发完消息,苏稚杳不爽地踢掉拖鞋,进到浴室准备洗澡。   跟他没有感情可讲。   她心想,不能再心软,对他这样的坏男人,就该以暴制暴,心安理得骗他,不达目的不罢休。   对面的贺司屿没有再回复短信。   只是半小时后,佣人敲门请她下楼,因为贺司屿直接把医院的教授医师叫到了家里,就为给她看手腕。   程觉当晚就被强制遣回了京市。   别说是在港区,只要贺司屿不想看见的人,多一分钟都别想在他眼前待下去。   程觉脑子还嗡嗡的。   贺司屿那句,我看上你未婚妻了,和咒语似的,程觉眼前不断浮现出他把苏稚杳当作奴隶玩弄的性.虐画面。   那晚,程觉发疯地找人想主意。   他要报警,被程父拦下,并厉声斥责他,不许他再惹贺司屿,已经有过一回,他再掺和,程家也得赔进去。   程觉那时方知,当初他陪苏稚杳到港区看艺术节,莫名其妙被连夜叫回去,原来也是因为贺司屿不想在港区看见他。   京圈不小,但说大也不大。   于是,苏稚杳因得罪贺司屿被架走,此刻人在港区,被囚禁在贺家别墅里的事情。   一夜之间,在圈子里传开。   御章府,夜已深,却仍灯火通明。   苏柏失了往日里的沉稳,在落地窗前来回跺脚,急得焦头烂额,苏漫露挽着温竹音的胳膊,坐在沙发里。   三人身上都是睡袍,显然是为苏稚杳的事,睡梦中被程觉的电话惊醒。   苏稚杳电话不接,微信不回,苏柏就更断定她是出了事情。   苏柏想求情,奈何他连能联系到贺司屿的门道都没有,只能干着急。   亲自去趟港区是没用的,只会和程觉那样被遣回来,就算是去了,贺家别墅也不是想进就进。   “老柏,这可怎么办呐,你倒是快想法子……”温竹音端坐着,一脸焦虑。   苏漫露握握她的手:“妈,急也没用,这事还是得看杳杳自己,她要肯认错,性子别那么傲,说不定明天就给放回来了。”   温竹音一副似林黛玉的模样,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可是小杳身子本就娇气,贺家那位这么折腾她,她哪里受得住?”   “您看爸平时劝得还少吗,贺司屿是什么人,她是知道的。”与温竹音相比,苏漫露态度沉静:“不见棺材不落泪,这话难听,但实在。”   “漫露,都这时候了,你怎么也不懂事,小杳是你妹妹,你不能这么说话的。”温竹音就是呵责,语气也永远都似水柔情,情意真假掩藏在人畜无害的表皮之下,让人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没有城府的女人。   母女俩默契十足,一个是慈眉善目的白脸,另一个就唱起正直的红脸。   苏漫露道:“杳杳是我妹妹,我同样很担心,可她总得要长个教训,否则这回的事就是过去了,依她的脾气,谁能保证下回不会再闹得更严重。”   落地窗前,苏柏眉头拧得很深。   苏漫露接着说:“爸,您用心良苦,给杳杳寻了最好的婆家,全在为她考虑,她却怪您自私,只为公司利益,还闹离家,这么下去不是回事,得趁早让她改改性子,杳杳年纪也不小了,该长大了。”   温竹音轻声,让她不要再说。   窗外寂夜与室内的明亮碰撞,话音落下,一时没有回应,气氛凝滞住。   过良久,苏柏终于沉沉叹了口气。   “都去睡吧。”他无力地闭了闭了眼:“明天我去趟华越,看看能不能请盛三帮个忙,联系到贺先生。”   说着他又是一叹,望着外面的深夜,喃喃自语:“是该吃点苦头长记性……”   苏漫露幸灾乐祸的表情一瞬即逝,扶着温竹音回房间。   ……   与此同时,贺家别墅。   苏稚杳终究是回到客厅,睡衣外裹着一件慵懒的米杏色棉绒长外袍,坐在沙发里,伤疼的右手搭在扶手边,老教授正在用冷疗仪给她冷敷,配合按摩手法缓减疼痛。   老教授说,她有轻微扭伤,但筋骨无碍,按时涂抹活血化瘀的药膏,减少关节活动,就没有问题。   旁边,贺司屿接到盛牧辞的电话。   盛牧辞在电话里好整以暇地问他,把苏家那小姑娘怎么了,说是京圈都传疯了,苏妹妹得罪了他贺老板,被贺家这位祖宗架回港区折磨。   “真把人带回去了?”   贺司屿一身冷黑睡袍,后靠在沙发,手机举在左耳边,闻言,他往右瞟了眼。   女孩子右手有人按摩,左手端杯温椰乳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面前一台甜品车,上下四层摆满各式各样的新鲜甜点。   双脚还享受地浸在自动按摩桶里做足疗。   医生请到家里看病,她磨磨蹭蹭大半个钟头,还要有吃的喝的才肯下来,不知道又在和他闹哪门子气。   到底谁是祖宗。   贺司屿垂眸思索,淡淡“嗯”了声。   “她是祖宗。”他鼻息沉出一丝无奈:“折磨我。”   苏稚杳放下椰乳,探身叉住一只泡芙,咬了一口,听见他低着嗓音讲电话,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回了下眸。   目光在空气中和他的撞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用恼嗔掩饰内心的羞窘,苏稚杳冷哼一声,倏地扭过头去。   贺司屿皱眉。   她这气没完了?   “你在不高兴什么?”贺司屿搁下手机,耐着性子好好问她。   苏稚杳低头咬泡芙:“没有。”   她回答得很快,一个字都不愿意和他多说,声音模糊在唇齿,言语间态度冷漠,生怕别人听不出这是反话。   贺司屿偏着脸,看了她一会儿,思维惯性地提醒他无关话题不必多言,声音却先一步给出了回应:“生气要说,不然自己白白受着。”   苏稚杳咀嚼的动作停止两秒。   真讨厌,他说话怎么这么有道理。   “你让我含住……”苏稚杳不看他,很小声,把话说完:“雪糕。”   “就为这事和我置气?”   “就这事?”   他的反应太冷淡,简直不可理喻,苏稚杳那晚的委屈又汹涌着往心上顶。   很奇怪,她像个洞房花烛夜刚喝过交杯酒,郎君就倒头睡着了的怨种小媳妇。   目光相对。   贺司屿没回避她哀怨的眼神:“还有别的?”   苏稚杳想瞪他,一抬头,他的脸在很近的距离,长眸泪痣,鼻梁高挺,薄唇浅红,往下,睡袍领子松垮着,肌理若隐若现。   不得不承认,他的脸和身材都太养眼。   苏稚杳不经意间咽了一咽,还没开始正式争论,她的怨气倒先消下去了大半。   “你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不能自己想想,还要我提醒……”苏稚杳嘀嘀咕咕,耳朵没来由地热起来,有所察觉,声音渐低。   贺司屿瞧着她耳垂悄悄淤起彤红。   在她瘪着嘴垂下头,没留意的瞬间,贺司屿唇角微微翘了一下。   冷敷结束,老教授开下药膏后离开。   “我明天就走。”苏稚杳闷声拿起毛巾。   他不露声色:“你恐怕不会想走。”   “我想走。”苏稚杳赌气,枉她千里迢迢特意来给他过生日,她擦着湿漉漉的脚:“现在就想。”   贺司屿低头看着她,忽然说:“今晚上,那个叫程觉的男孩子来找我。”   苏稚杳一顿,惊诧看他:“他找你去了?”   四周静了下。   “听上去,你们是先见过了。”他语气慢慢悠悠。   苏稚杳也不懂为何,被他知道自己和程觉私下见过面,她会有种出格的心虚,三言两语避重就轻,温温吞吞说明情况。   有不安的预兆,她小心问:“他找你是要做什么?”   贺司屿瞳色深似夜,显得那双眼睛深不可测,一旦坠进他的眼睛里,你就会发现,他掌握着所有的主动权,万事尽在,包括你自己。   “他求我,放了他的未婚妻。”   眼前的男人缓缓笑了下,笑得苏稚杳心咯噔跳,她话说得一磕一绊:“不会、是我吧?”   “应该是你。”   贺司屿神情透着几分散漫:“毕竟被我囚禁的女孩子,只有你一个。”   囚禁?   苏稚杳眨眼,云里雾里。   想起下午程觉异常的反应,还莫名其妙要救她回京市,她思路忽闪,忙从抱枕推里翻找出手机,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如潮涌至。   苏稚杳傻眼。   “不报个平安?”贺司屿云淡风轻,语气里又隐约勾着点似是而非的戏谑。   苏稚杳身子僵硬了下。   报平安,无非是告诉他们,她和贺司屿有多要好,好到能自由地住进他家里,再就是蝴蝶效应,她为目的接近利用贺司屿的罪行,也会被公之于众。   不报平安,打死也不报平安。   “不、不用吧。”她支吾着说。   贺司屿搭起腿,手肘撑到沙发,以手支颐,慵懒的姿势:“在我家住得舒服么?”   苏稚杳迷失在这个问题里,点点头。   他慢声补充:“梵玺的家。”   “……”   在苏稚杳茫然的目光里,贺司屿微妙地牵了下唇:“比次顶层住着要舒服么?”   苏稚杳一瞬瞠目,事情败露后的惊慌,完全暴露在他深邃的眼神下。   不确定他是只知道她有房子不住,非是要往他家里挤,还是什么都猜到了。   第二种情况太可怕。   苏稚杳思绪混乱,嘴唇轻颤两下,硬着头皮圆谎:“那套房子是我爸爸买的,我离家出走了,不想再花他的钱,所以、所以没有住……”   贺司屿还是那般懒散的姿态,金丝眼镜下一双长眸,挑着淡淡笑意,瞧着她,眼尾那一点极浅的泪痣带出几丝危险气息。   “他们都不爱我……”苏稚杳低低呜出声,搂过一只枕头,抱在怀里,埋下脸:“我来港区,就是想看看他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女儿。”   她佯哭着,悄悄觑他一眼,扯了扯他的衣袖:“你不要生气……”   贺司屿垂下眼睫,看了眼捏在冷黑色袖子上,女孩子白润纤细的手指,不显山不露水:“明天还想回京市?”   苏稚杳蓦地摇头:“不想。”   “所以。”贺司屿略作停顿,眉眼的游刃有余不外露,只有疏懒可见:“要再待几天么?”   苏稚杳暗暗吸上一口气。   然后可怜巴巴望过去:“要……”   那晚,苏稚杳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始终想不通,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地步的。   前一刻,她心情还因他酒后断片错综复杂,很有骨气地对他爱答不理,突然间,她就得为一出乌龙闹剧引发的灾难,主动对他撒娇服软。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   却又好像掌控着一切……   右手腕得要养几天,无法练琴,京市难以回去,二窈也已经托给小茸暂时照顾,苏稚杳便就不着急,翌日睡到中午,才慢慢吞吞起床。   那时,贺司屿早已在公司总部。   过二月中旬,天气依稀有回暖的趋势,苏稚杳百无聊赖,在庭院的藤木椅里躺着,那天日照晴朗,午后的阳光热着眼皮,暖融融的氛围下,苏稚杳渐生困意,不经意睡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院子里隐约有动静。   昏昏默默间,好像听到有客人到访,管家出去迎接的声音,再然后,他们从外面进去别墅,经过她时,鞋子踩过草坪窸窸窣窣。   他们似乎有短暂的停留,轻声对话。   “这么躺着就睡了?”男人话里有笑。   管家回答说:“苏小姐在这里晒太阳,睡着有一会儿了,需要替您叫她吗?”   男人大约是在欣赏她熟睡的模样,过几秒,轻笑了声:“不用,给她盖条毯子,等下天阴了要着凉。”   管家应声。   耳边模模糊糊的声音逐渐远去。   温度像是有重量,苏稚杳睡得魇住,睫毛很沉,感觉是太阳坠落在眼皮上,压得她睁不开眼,在接近昏迷的状态下又睡良久,热度一轻,眼皮感受到凉意,她忽地一下惊醒。   迷瞪了会儿,颠倒的神思回笼。   原来是天阴了。   苏稚杳一声哑甜的哈欠,用力舒展开双臂,懒腰伸到一半,就望见了走出别墅经过鱼池的周宗彦。   他一身黑色冲锋衣,风流又帅气,笑起来唇边带出括弧,与初见时一般,那双和贺司屿完全不同的眼睛,给人温暖而深情的感觉。   周宗彦也看到她,笑着走近:“醒了?”   苏稚杳人还半迷糊着,等他走到跟前了,她才恍过神,立马扯下身上的毯子,站起来:“周sir.”   她尾调还含有刚睡醒的轻软鼻音。   周宗彦笑笑:“说过了,下属才那么叫。”   苏稚杳想起他当时说,叫彦哥就成,他和贺司屿的交情显然不错,苏稚杳想了想,就没太见外,莞尔叫他:“宗彦哥。”   周宗彦眸光微微敛了下。   女孩子温甜的声音,让他有那么一个短瞬陷入回忆。   “贺司屿不在。”她又轻轻说道。   周宗彦回思,若无其事一笑,拎了拎手里那雕子酒,戏言:“不找他,我来他这里偷点药酒。”   他说话的同时,苏稚杳留意到他冲锋衣立领下半隐半露的淤青,蔓延整片肩颈。   “是那晚伤的吗?”苏稚杳吃惊。   周宗彦依旧是笑,不以为意地说只是一点磕磕碰碰,警察嘛,都是小事,很正常。   尽管是他职责所在,但苏稚杳内心还是略有些过意不去:“不好意思啊宗彦哥,打扰你和女朋友约会,而且你还受伤了。”   “女朋友?”周宗彦疑问。   苏稚杳点点头:“贺司屿说的,你和女朋友在九龙国际过情人节。”   周宗彦间接感受到某人的调侃,气笑一声:“敷衍家里的相亲,幸亏你电话打得及时,否则我真坐不下去了。”   苏稚杳被他头疼的模样逗得一笑。   她趁机问:“那晚你们都做什么了,他好像喝了很多酒。”   “他没告诉你?”   “没有……”   苏稚杳低叹,无奈和怪怨交织着:“他睡醒就跟失忆了一样。”   周宗彦狐疑:“不能吧?”   “真的,他都不记得自己……”苏稚杳止住声音,惊险自己小秘密差点抱怨出口。   见她眼尾有一抹羞赧的红,周宗彦料定是那晚发生过事情,低头笑了笑:“妹妹,一瓶俄罗斯白酒下去,还能盲射中十环的人,你也太小瞧他了。”   苏稚杳蹙眉:“可他真醉得很厉害。”   周宗彦笑得越发耐人寻味:“那酒后劲是很强,但他这个人吧,后劲有多强,他的意志力就有多强。”   日落西沉,城市渐而堕入黑夜,白日里的余温散去,庭院晚风凉如水,冷得人抖瑟。   苏稚杳便回到别墅里。   佣人告诉她,贺司屿通常是要忙到很晚,不太回家用晚餐,于是苏稚杳准备自己吃,趁着佣人备餐的时间,她回房间泡了个澡。   水雾氤氲的浴缸里,苏稚杳靠着玩手机。   她有深刻感觉到,贺司屿架走她的乌龙在圈子里闹得有多大,可从昨晚到今晚,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不见苏柏有任何行动。   手机里有的,也只是几通电话和微信,来来回回还是那些话,让她懂事,不要胡闹,乖乖向贺司屿低头认错。   很难说苏稚杳心情没有一丝波动,失落还是有一点的。   但也只有那么一小点。   过去十分钟左右,苏稚杳披着睡袍下楼用晚餐,过客厅,竟见贺司屿回来了。   他慵懒倚在沙发里,灰黑马甲里是一件白衬衫,松着两颗纽扣,领带被扯下来了,和脱下的西服外套一起随意挂在扶手。   她出现时,他正握着雪茄抽了口,呼出淡蓝色的烟雾。   他在一片朦胧中,望向她。   眼前裹挟乌木香的雾气致使她产生错觉,苏稚杳莫名感觉,他是在等她,中途闲来无事,所以点了这支雪茄。   苏稚杳怔忡着想起下午周宗彦的话。   酒的后劲有多强,他的意志力就有多强。   苏稚杳还没来得及起疑心,贺司屿握雪茄的手朝茶几抬了下,她目光被带过去。   甜品小金盘里有一只泡芙,用海盐蓝色的奶油和椰奶酱裱花装饰,上面落着一层可食用金箔粉,特别精致,赏心悦目。   苏稚杳眼中的狐疑瞬间被惊喜压过,三两步过去坐到他身边,倾身端起小金盘,目光亮盈盈地望住他:“你给我带的吗?”   贺司屿没去看她的眼睛,只是把雪茄换到离她远的那只手,语气稀松平常:“路过。”   苏稚杳也没追问,迫不及待握住叉子,尝了一口。   她还是第一次吃海盐椰奶冰激凌风味的泡芙,酥皮很脆,奶香浓郁,美味得她笑眯起眼。   苏稚杳满眼满足的笑意,抬起头又望向他,和他不知何时注视过来的目光对上。   贺司屿偏过头,去抽了口雪茄。   这一眼对视,苏稚杳恢复了些理智,她舔了下嘴角的酥屑,看住他,一本正经问:“贺司屿,你的酒量怎么样?”   烟雾在唇齿间停留几秒钟,吐出后,他才漫不经心开口:“要看跟谁比。”   苏稚杳张了张唇,声音都冲到喉咙了,欲言片刻,她又止住,颓颓丧丧地回过身。   “算了……就当没有过。”   反正从他口中,她是什么都问不出的。   苏稚杳胳膊支着膝,掌心托腮,戳着泡芙,不自觉地咕哝出一声:“贺司屿我不开心。”   贺司屿慢慢回过眸来,凝着她,随着她低落的语气轻下声:“怎么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心口被什么东西梗住了,郁着一口气,沉不回心底,想吐出去又舍不得。   这两天她时常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那天她有点骨气,睡醒没有直接逃掉就好了,或者,是他先醒过来……   苏稚杳思绪万千,居然蹿起一股子惆怅的心情,摁不下去,攀升到眼睛里,凝聚成湿雾。   眼眶兜不住泪的那个瞬间,她想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蓦地呜咽出声,同时扑进他怀里。   她整个人直直撞过来,撞得贺司屿后背往沙发里陷了一下。   他咬住雪茄,在一阵委屈发泄的哭声中低下头,女孩子埋在他身前,泣不成声,不一会儿,他衬衫就被她哭湿了大片。   “他们果然都是虚情假意,一天了都没来救我,呜呜呜……假的都是假的……”   情绪是真的,但话不是。   只有她自己知道。   苏稚杳手指把他身前的衬衫捏得皱巴巴,怕自己控制不住想要用力拍打他,哭腔寂寂的,不是那种真的崩溃大哭,而是憋着一股气,丧丧的,哭得越来越像失恋。   因她毫无征兆的哭泣,贺司屿有片刻的怔愣,略一思忖,他清明的眼底若有所思,唇角淡淡勾起,几不可闻地低笑了下。   贺司屿伸出胳膊,拥过她肩,指尖拢着她肩头,轻轻抚弄,怀揣着不拆穿的语气,慢条斯理。   “别急宝贝,再等等。”   他温柔低沉的声音一出,苏稚杳委屈的哭声戛然而止。 第27章 奶盐   时空在他的声音中静止住。   苏稚杳还在他身前埋着, 哭音停了,起伏停了,人一动不动, 就着原先的姿势定住。   他穿.插在话语间的那声宝贝,温沉磨过耳底, 听得苏稚杳忽觉耳鸣。   幻听了吗?   苏稚杳屏住呼吸, 脸从他胸膛上匀速离开,别过脸, 坐正回去, 端起丢在茶几上的小金盘, 呆呆咬住最后一口泡芙,合着唇细嚼慢咽。   脑子懵着, 心脏却诚实地重重跳跃。   她一时不确定是自己听错,还是他回家前饮过酒, 又不清醒了。   想等他再开一遍口, 可泡芙都吃完了,也没听见身后的人有任何声音。   气氛诡异又微妙,安静得厉害。   苏稚杳苏醒到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何事,渐渐知觉到丢脸,她居然为他的一声宝贝哭哭啼啼成这样。   不知作何反应,继续掩饰自己哭的真实原因,只当是被家人的虚情假意伤透了心。   她慢吞吞回过身, 完全没了方才的凌乱, 斯斯文文, 委委屈屈, 向他递出空盘子:“贺司屿, 这个泡芙真好吃,我还要。”   末了,她泪朦朦地,又开始哽咽。   “再配一杯巴拿马,麻烦你了……”   女孩子的睫毛又密又长,湿垂在眼睑上,眼瞳漉漉的,愈显清亮,真哭的时候打着蔫儿,佯哭起来也是有模有样,嗲声嗲气的。   真就应了那句话,杀人放火都是她冤枉。   小姑娘脸皮薄,贺司屿也就没揭穿她,但笑不语,接过空盘子交给佣人,又吩咐餐厅再送几份她想吃的泡芙到别墅。   不多时,佣人送来一杯新磨煮的巴拿马,苏稚杳避着他目光,在沙发边沿坐得很端正,双手托着咖啡,轻轻吹烫气儿。   刚刚哭得狠了,苏稚杳在咖啡的暖香中慢慢缓过来,低头小口抿着,时不时吸一下鼻子。   眼前出现一只指骨分明的手。   她未能反应,贺司屿的指尖已经落到她眼尾,指腹一抚而过,拭去一滴沾留的湿痕。   前后只有一秒而已,但心理作用,男人手指似乎有着比咖啡还烫人的热度,烙印她眼尾。   苏稚杳眼睫忽颤,下意识回头。   他的目光直视于她,那双墨色的眼睛依旧深沉,却不再是寒潭将夜,而是有如黎明破晓前的海面,还是看不透彻,但没那么晦涩难解。   苏稚杳被困在他的这双眼睛里,思绪空白了下。   她呼吸着,不敢深入揣摩他这个动作的意思,故作轻松带出无关话题:“今天下午,宗彦哥有来过。”   贺司屿很轻地抬了下眉,淡声回:“你哥哥很多么?”   他的反应,令苏稚杳作出讶然的表情。   “他带走了一瓶……药酒。”没应他的话,苏稚杳不知为何略有些心虚,声音低低的。   “是么。”   “嗯,因为昨晚在码头,缉毒的时候受伤了,不过行动很成功。”苏稚杳乖乖和他交代自己听到的所有的话:“他还说,前天晚上对方持枪不能行动,都亏你拖住那群人。”   他并不在意:“知道。”   “你是怎么拖住他们的?”苏稚杳很想知道那晚她走后,他在维港饭店发生了什么。   贺司屿慵懒靠着沙发,对上她好奇的眼神,随意敷衍片语:“喝了点酒。”   他不紧不慢吸着雪茄,却见这姑娘还望着他,眼巴巴在等下文。   贺司屿微勾唇,遂了她的愿,接着往后说:“回来发现,有只坏猫又占了我的床。”   直勾勾对视几秒,苏稚杳回过味,脊背蓦地挺得笔直。   “两次了。”他补充得漫不经心。   苏稚杳惊愣住很长一会儿,果不其然,他都记得,顿悟过后,她再出声,语气染上气急败坏的意味:“我想走,是你要抱我,你先不放开我的。”   见她不再藏掖,贺司屿放下腿,身子往前倾,在烟缸里轻轻弹了下雪茄的结灰:“自己爬上我的床,你在指望谁清心寡欲。”   他手肘支着腿,就着俯身弹烟灰的姿势,偏过脸瞧住她:“苏小姐,我是男人,并且身体健康。”   二十岁到底还是个纯情的小姑娘,苏稚杳听得半羞半窘,他的脸近在咫尺,她双颊倏地烫红起来,支支吾吾:“我那是等得困了,你就不能、不能叫醒我吗?”   “我当时很醉。”他神态自若。   胡扯。   苏稚杳嘀咕:“明明记得清楚。”   “原本不一定。”贺司屿生出点从未有过的心思,想要逗弄她:“但你故意留衣服提醒我,很难不印象深刻。”   苏稚杳吓一跳:“我……”   欲反驳,半晌想不到正经理由,苏稚杳索性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情,涩着声怨怼:“就是要你不能抵赖。”   贺司屿被她惹得低笑了下。   “抵什么赖?”   苏稚杳转开目光不看他,别有几分底气但声音很小:“调戏我的赖。”   “是么。”他一双长眸似笑非笑,不急不徐问:“如何调戏的?”   苏稚杳微微不悦:“你没忘还问。”   贺司屿从容地回应:“证据呢,没有证据,我完全可以否认。”   苏稚杳不抗激,闻言一把搁下咖啡,定定瞪住他:“你叫我宝贝。”   说完见他不语,只是慢悠悠抽着雪茄,苏稚杳心里头委屈更甚,恼嗔:“你刚刚也叫了,难不成还要我学语气给你听?”   笑望她一眼,贺司屿薄唇翕动,声音在吐出的薄雾中轻轻响起,有着和那晚同样的语气。   “宝贝。”   倏地,苏稚杳感觉自己心脏停止跳动。   在她懵痴的目光下,贺司屿低下头,脸压她近了,话也听得更清楚:“宝贝。”   脊椎过电到全身,苏稚杳四肢麻住,绷着动也不能动,神游太虚般发出一点微弱的疑惑。   贺司屿弯了下唇角,头再低一些,唇近到她耳旁一寸,又低着叫了她一声:“宝贝……”   他的声音自带一种让人致幻的迷离感。   苏稚杳耳垂的每个毛孔都跟着颤栗,腿脚一软,没坐稳滑下沙发,一屁股跌坐在地毯上。   耳朵红透了。   眼神茫然,缩在那里愣神,像一只张牙舞爪完后,犯怂的猫。   贺司屿不紧不慢直起身,靠回沙发背,淡笑着问她:“满意了么?”   苏稚杳已经不会说话,像是被收拾服帖,低眉垂眼着,不再闹腾,终于安分下来。   “我后日的行程在京市。”见她乖了,贺司屿没再使坏,认真问她:“你是要再留着,还是同我一道回?”   “回……”苏稚杳小声。   她得要练琴,准备萨尔兹堡国际钢琴比赛。   在港区三天,苏稚杳再回到京市后,乌龙的风刮得更大。   尤其她还是跟着贺司屿一起回的。   昔日圈里无脑追捧着她的人,如今都清一色明哲保身,急于和她撇清关系,生怕触了贺司屿的霉头。   苏稚杳不想澄清,也没必要澄清,她又不是刚知道这个圈子里情分的虚假,过去还愿意演一演,现在连演戏的耐心都没了,正好借这回的乌龙事件,减少那些无用社交。   苏柏得知她安全回到京市,当天百忙中抽空到梵玺,但被苏稚杳闭之门外。   “杳杳。”苏柏敲门,无人回应,他只好一通电话打过去。   苏稚杳倒是接了,隔着一扇门和他讲电话,开口就是凉凉一句:“还活着。”   “杳杳,爸爸这两天想过很多办法,实在是……”苏柏语气很急:“他有没有怎么你?”   “好得很,比在您家过得好。”   苏柏当她是气话,他挂念得三天没睡好是真的,无能为力也是真的,眼下只能认了,卑微哄她:“是爸爸不好,没考虑到贺先生也住这里,杳杳乖,跟爸爸回家。”   “不劳您费心。”   在苏稚杳心里,他已经彻底是别人的父亲,这段父女情她没再有任何留恋,狠一狠心说:“我这儿您别来了,还要来的话,我就再去招惹贺司屿。”   话落,苏稚杳掐断电话。   外面响起敲门和苏柏的呼喊声,苏稚杳充耳不闻,走到客厅,她一在沙发坐下,二窈便跳上来,趴到她腿上乖乖窝着。   苏稚杳揉揉它绒绒的脑袋,想着等苏柏走后,就带它回贺司屿那里,这几天二窈都在次顶层,方便小茸过来喂养。   扔在腿边的手机震了停,停了震,是苏柏不遗余力地想要再打通她的电话。   苏稚杳没搭理。   她低垂的眸光微微涣散,手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二窈。   人在低谷期,真的能看到很多真相。   门外的声音和手机都静下,不消两分钟,手机一个震动倏地打破安静。   苏稚杳心烦,看也没看屏幕,接过电话就冷声道:“再打我拉黑了。”   “Hello,杳杳。”那边响起一道沉稳温笑的男声。   苏稚杳愣住,低头看屏幕。   李成闵。   “李成闵老师。”苏稚杳忙缓和语气,解释:“我不知道是您。”   李成闵并不在意,在电话里笑着说:“Saria告诉我,你决定参加萨尔兹堡国际大赛?”   苏稚杳温声回答:“嗯,想要试一试。”   “今晚国贸中心的慈善晚宴,若你闲着,不妨过来瞧瞧,我顺便带你见见我的经纪人。”李成闵压低声音,故意作出和她讲小秘密的语气:“他目前手底下,只有我一个。”   苏稚杳深思恍惚两秒,慢慢吸上一口气,领会到李成闵的意思。   他是要引见她DM话语权最大的首席经纪。   苏稚杳眼睛忽亮,欣然答应。   迫不及待想要和程娱一刀两断,苏稚杳抱着二窈回到贺司屿家里,躺在他的沙发上,又开始琢磨百般花样,哄贺司屿出面:【书上说,三次患难与共的朋友,是一生的真情,世当珍惜】   过几分钟。   贺司屿回短信:【哪本书】   他可真会抓重点。   苏稚杳眉头微微皱起,直接忽略他的偏题回复,自顾自话:【我们已经共患难过一次啦】   她说:【刎颈之交进度33.33333%】   维港饭店那晚当然要算进去。   也许是觉得她话太闲,贺司屿没有回复,苏稚杳沉不住气,今晚见DM经纪,过这村没这店,她得尽快解决麻烦。   苏稚杳:【程娱还是不愿意和我解约,我没有其他朋友,只能问你了】   苏稚杳:【怎么办啊贺司屿?】   苏稚杳:【怎么办怎么办呜呜呜呜呜呜,贺司屿怎么办?】   对面一片死寂。   苏稚杳一声长长的哀怨,二窈歪着头,用那双宝石蓝的眼睛,看着她在沙发里打滚了两圈。   骗人。   撒娇根本没用!   苏稚杳殊不知,她在家里丧气的时候,有位姓沈的年轻律师正在程氏集团,与程董事长约谈她的合同相关事宜。   程氏董事办。   沈律一身规范的商务西装,坐在会议桌前,有条有理道:“苏小姐在贵公司的独家经纪全约,截止至今,合同有效期还余九年零十个月,按照合约规定,如我方提前终止,需赔付两亿解约金以及实际损失的百分之三十。”   “程董,关于苏小姐这五年的所有公司行程活动及费用明细,请您尽快出一份详细数据,便于我方经济赔偿。”   会议桌对面,程董一头雾水:“你是苏家请的律师?”   沈律浅笑:“我仅代表苏小姐个人。”   听见并非苏柏授意,程董心里约莫有了底,认为是苏稚杳不死心,自己找律师要闹。   他态度由此强硬了些:“小杳有过申请解约,公司已经明确驳回了,至于违约金,不经过苏氏资金渠道,她自己赔不出。”   沈律依旧是温和的笑脸,极有专业准则:“程董,终止合约是我们的诉求,今天是想与您私下调解,如若不能达成一致,我方会坚持起诉,到时相关问题我们法庭上再作交涉。”   程氏的资本力量在京市仅屈于盛家之下,面对苏稚杳的律师,程董只当是小孩子玩闹,不太上心地叹口气:“和公司打官司,她一个小姑娘没有胜算。”   见他明确没有私解的意思,沈律果断起身:“我有信心为我的当事人胜诉。”   “你叫什么,哪个律所的?”程董脸色略显怫然。   沈律颔了下首:“我姓沈,是贺先生的私人律师。”   尽管他本人并不在场,但贺先生三个字,仿佛无形中就有着掌控的力量。   程董吃惊,闻声倏地站起。   沈律还是那般礼貌微笑:“程董,私下调解,或是司法程序,您今天之内都可以给我答复。”   ……   当晚,布加迪驶回梵玺。   副驾驶座,徐界回身,将一份档案袋呈给身后的人:“先生,这是苏小姐与程娱传媒的合同解除协议,您要过目吗?”   贺司屿阖目靠着,没有看,只略抬了下手指,声音透着淡淡的疲倦:“直接拿给她。”   徐界思索之下说道:“一小时前,司机送苏小姐去了国贸,有一场慈善晚宴,苏小姐今晚应该不会太早回。”   沉默片刻,贺司屿缓缓掀开眼帘。   上流圈层,或大或小的宴会三天两头,今晚的宴会是某顶尖都会在名流圈发起的慈善募捐,到场宾客无非都是圈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些人。   晚宴的邀请函,苏稚杳是有收到过的,只是社交场合她素来能推则推。   募捐开始前是一场小型鸡尾酒会。   制服统一的侍应生托着托盘,在一眼望不尽底的宴会厅间穿梭忙碌,水晶玻璃吊灯氤氲出华贵的光。   宾客盛装出席,或端着鸡尾酒四下走动,或三三两两结伴寒暄,笑语欢声。   那晚,苏稚杳只简单打扮,长发微卷披散身后,穿一件泡泡袖长袖连衣裙,磨毛蕾丝花纹点缀金色纽扣。   在一室衣香鬓影中,显得格外简素。   她是来结识圈中前辈的,所有身上没什么唬人的行头,温婉乖巧即可。   苏稚杳一现身,晚宴四周尽是私语声,苏稚杳知道他们在窃窃什么,无疑是她被贺司屿架回港区教训的那档子事。   往日宴席上众星捧月围着她转悠的那群名媛大小姐们,今晚要么佯装没看见她,要么不得不强颜欢笑,假惺惺打个招呼,全场对她几乎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状态。   苏稚杳倒是也不介意,只是这一幅幅逃避她目光的面孔看在眼里,让她感到十分可笑。   难怪都说低谷见真心。   难怪妈妈说,万丈深渊唯有自渡。   不过苏稚杳庆幸的是,李成闵的经纪人陆森并没有因此将她视作烫手山芋,他们都叫他阿森哥,他在艺术圈里口碑极好,年纪与李成闵相当,却已是培养出过无数高名气艺术家的老牌经纪了。   陆森对苏稚杳初印象很好。   其实苏稚杳本身就是个很讨喜的女孩子,见人爱笑,而且她的笑容不是表面的,是从那双莹亮的桃花眼中里漾出来的,很真,没有被圈里脏乱浮华着染过的痕迹,只有这年纪女孩子该有的青春洋溢和坚定,看得人心里熨帖。   今晚陆森还有其他约谈,无法给出太多时间,和苏稚杳浅聊半小时后,便被几位友人围在当众拥走。   李成闵问她要不要一同过去喝一杯,苏稚杳考虑了下自己的酒量,笑笑婉拒了。   苏稚杳独自靠在酒吧台。   她在那里,其他人便躲着那条路经过,仿佛以她为圆心,几米画开半径,是宴会厅里的危险毒圈,靠近了有性命威胁。   所有人都有同伴嫣然攀谈,只有苏稚杳一个人,她还是有一丝孤零零的错落感。   苏稚杳托着腮,随手从眼前拿了瓶果汁。   这时,后头出现一阵骚动。   但苏稚杳没去留意,果汁拿到手里,她发现瓶子是压盖,没有开瓶器,她卡到桌角用力撬了几下,撬不开。   居然连瓶果汁都喝不到。   苏稚杳萎靡地叹口气,正想放回去,一只修长好看的手落入视野,抽走她那瓶果汁。   苏稚杳一怔,看着那只手握着果汁瓶,在桌角轻轻磕了下,瓶盖“砰”一声弹开,掉落在地。   接着,那瓶果汁被递到她面前。   苏稚杳目光慢慢离开果汁,茫然地往上抬。   贺司屿那张轮廓利落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他还穿着白日里的西服,单手插.在裤袋,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果汁,没戴眼镜,低头瞧她时,睫毛压下些,半敛着那双漆黑的眸子。   这角度看过来,眼神竟莫名有几分温暖。   苏稚杳想接果汁,恍然一秒想到他们目前对外的情况,心一颤,她倚着吧台,用手挡住半张脸,偷偷摸摸用唇形和他说话:“我们现在不合。”   贺司屿没看懂:“说什么?”   贺司屿这人主要一出现,就是全场最瞩目的存在,苏稚杳悄悄瞅了眼周围,果不其然,前时还慌不择路逃走的千万道目光,此刻都齐齐围聚在他们之间。   苏稚杳咬住下唇,声音压在喉咙里,出了一丝微弱的声:“我们不合……”   她气音虚弱,比猫叫都难听懂。   贺司屿浓眉蹙了下,一只胳膊搭到吧台,稍稍弯腰俯下身,耳朵靠近到她。   众目睽睽之下。   他以一个迁就的姿势,让她的唇贴在自己的耳畔。 第28章 奶盐   酒会现场有意调成暖橙的暗光, 吧台几串水晶线坠下盏盏旋转的氛围灯球,光雾汀花雨细,斑斑驳驳落在台面。   他弯下腰, 迁就着她的身高。   苏稚杳睁着眼,看到他的脸在光影中靠近, 近到她呼出的气热到他耳垂, 垂眸就见他侧颜的轮廓线,睫毛乌黑, 薄唇淡抿, 眼尾一点很淡的泪痣, 看得人意动心驰。   宴厅里有几盆西府海棠,二月里盛开, 枝头朵朵胭脂红。   苏稚杳脸颊也是这般的颜色。   她恍惚闻到他身上的乌木气息和海棠淡香融合一起的味道,不经意间陷入神迷。   “不、不合……”苏稚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一靠过来, 她就不受控地温驯下去,一下没了那股劲。   贺司屿微微侧过脸,斜睨她。   苏稚杳的唇从他耳畔,无意间近到了他颊面,肩背僵了一僵:“他们都……看着。”   她小声,语气变得很糯:“穿帮了。”   贺司屿明白过来她意思,眉骨轻抬:“怎么。”   苏稚杳眼睫缓慢眨动,看见他薄唇不易察觉地扯了下笑, 嗓音轻慢。   “想要我在这里, 收拾你?”   在苏稚杳迟钝的那几秒, 贺司屿那只青筋脉络分明, 很有力量感的手, 抬起到她眼前。   所谓的收拾引她遐想,苏稚杳本能想要往后闪躲,结果贺司屿的手只是落到她耳鬓。   他指尖带着一丝轻柔的错觉,拨开她垂下的那一绺头发。   苏稚杳一滞,呼吸跟着屏住。   画面怎么看都是调情,哪里有半分结仇结怨的样子,这一幕众人看在眼里,都颇为困惑。   其实苏稚杳自己都有些懵,白日她还琢磨着坏心思,想要与这个人关系再近些,今夜忽然间又感觉到,过去的那段不为人知的日子里,他们之间有不知名的情感在潜移默化。   他起初不冷不热,总以一种寡淡漠不关心的眼神示她,那态度仿佛还在昨日。   转眼间却就亲近到,她头发乱了,他会亲手替她理一理的程度。   有一种梦魂颠倒的不真实感。   “事情都做完了么?”   他声音是有厚度的轻,像是有迷人心智的效果,一问,苏稚杳就稀里糊涂地点了下头,“嗯”声。   贺司屿还真就做出几分陪她演的意思,直接上手握住她小臂,略施力道把她从吧台前一把拉起,在她不解的目光下,他迈开大步,拽着她一路穿过宴厅。   他在前面步子又大又快,苏稚杳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被他带出了晚宴现场。   从贺司屿空降晚宴的那一刻,到他看似强行拽走苏稚杳,众人的目光始终追随在他身上。   盛大的宴厅,竟一时沉入死寂。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再静几秒,仿佛敲下空格键取消暂停,厅内倏地又热闹起来。   都不是很敢在明面上议论贺司屿的是非,只在三五成群的小群体里私底下悄悄言语。   “苏稚杳和贺先生到底什么情况?不都说她得罪人了,前几天被押到港区吃尽苦头,惨得很?程觉回来还在医院躺了两天呢。”   “这哪儿是吃了苦头的样子……”   女人们明着是香槟泡沫,暗话却是吧台时两人的耳鬓厮磨,谁信她下场惨烈的鬼话,分明就是大佬养的金丝雀不听话,飞出去了,大佬亲自来捉回去。   “苏稚杳……该不是跟了贺司屿吧?”   不知是谁迟疑着揣测出这么一句。   所有人都静了一静,随后气氛便有些微妙。   有人质疑,怎么可能啊。   有人不明意味地嗤声。   有人语气漠然道,苏稚杳那张脸蛋是真漂亮,腰细腿长的,贺先生也是男人,就是玩玩儿呗。   有人阴阳怪气,说贺司屿可不是好跟的主儿,伺候不好,有她受的……   话里话外都透着一种情绪,嫉妒。   表面冷眼,心里却是在想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们还嫌葡萄酸。   布加迪开在驶往梵玺的路上。   苏稚杳托脸靠着窗,忍了又忍,郁闷了好一会儿,再忍不住,回头瞪住身边闭目养神的人:“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拉我走做什么?”   贺司屿阖目倚着,只薄唇慵懒地动了动:“不是你想要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不合?”   “你这哪里是不合?”   她一声嗔怪入耳,贺司屿慢悠悠掀开眼皮,看向她:“那是什么?”   “是哪里都合!”苏稚杳脱口。   有接近两秒的安静,贺司屿唇角掠过很淡一丝笑,语气问得随意:“哪里?”   苏稚杳张唇就要开口,话到嘴边突然又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为什么要回答这个奇奇怪怪的问题。   “哼……”苏稚杳扭过身去,倚门看窗外,用后脑勺对着他。   贺司屿瞧着她蓬蓬顺顺的黑长发,听见她语气不满,嘀嘀咕咕着“苏漂亮不能生气”。   他倏地一下,无声弯唇笑了。   苏稚杳的不生气,只坚持到翌日中午。   慈善募捐夜现场处处都是摄像头,她和贺司屿昨晚那短短几分钟的视频不是秘密,新传闻在圈子里不胫而走。   口径从“她得罪贺司屿被折磨”,变成了“她是贺司屿养的金丝雀”。   小貂蝉清纯人设崩塌,昔日国民初恋女神,竟以色事人,沦为玩物。   不晓得源头是谁,总之这句话第二天就在圈子里广为转发。   一睡醒,苏稚杳就看到群聊和朋友圈里的情况,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故意,还是忘了屏蔽她。   苏稚杳在被窝里无语很久。   她想过会有些流言蜚语,但没想到流言能这么离谱。   苏柏和程觉的电话和消息,毫无意外地接踵而至,一个劝她不要为气家里做糊涂事,一个抵死不信要她告诉真相。   解约的事还僵持着,麻烦又是一桩桩,越闹越复杂,苏稚杳想想就头疼,当做没看见。   事情到这地步,都要怪某人昨晚的行为。   苏稚杳思来想去,认为他高低得负点责,于是先给贺司屿发了一张言论的截图。   然后暗戳戳地奚落他:【别人家的金丝雀都高贵得敢在外面啄人,我就只有被公司欺负的份,也不知道是不是主人不行,我可太委屈啦】   看到这条短信时,贺司屿在开高管会。   贺氏旗下企业在海陆空及医旅等领域均有大势,名下投行于今年在京市新成立分部,因与盛氏有合作项目,由他亲自经管。   高层人员正在向他述职,他全程沉着眉目,显而易见的不满意,一室人心惊胆战。   贺司屿就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一声,他随手拿起来扫了眼。   几秒后。   众人惊讶地瞧见,他们这位阴冷难应付的上司,眉眼微微一舒,勾了下唇角。   随后都不由望向当时正站著述职的那位高管,用目光敬佩他,居然能让老板满意。   ……   下午,苏稚杳如往常去到琴房。   萨尔兹堡国际钢琴比赛就在今年四月,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Saria特意将比赛规则详情发给她看过,萨尔兹堡的比赛规则有些不同,赛事周期延续时间很长。   总共分为四轮,四月份的国际选拔初赛,五月底是四分之一赛,半决赛在七月,决赛要到年底。   除却决赛,每轮都必须在主办方规定的曲目中任意选择两首,背谱演奏。   初选赛和四分之一赛的曲目不算难,都是苏稚杳常练的,对她而言时间绰绰有余。   但半决赛的曲目实际难度就很高,比如李斯特和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音阶复杂,情绪变化过于强烈,再要背谱,实在太考验演奏者的综合能力。   尽管半决赛在七月,但苏稚杳事实上并无太大信心,必须尽早开始练习。   她根本没闲心去搭理那些闲言碎语。   和贺司屿有交集的事,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于是苏稚杳没再有意让小茸回避。   那天下午,苏稚杳在琴房练琴,小茸和过去一样在旁边陪着她。   选择相对简单的曲子,能保证现场稳定发挥,但高难度的曲子才能得到评委的高分,苏稚杳在这方面很清醒,她必须要挑战高难度,一支低难度曲目完成度再高都有它的分数上限,并不足以支撑她进入决赛。   苏稚杳选定李斯特的《唐璜的回忆》。   一下午磕磕绊绊,光失误了,没有任何进展,但经历过Saria一个月的严厉辅导,苏稚杳竟意外发现自己心态比过去平稳得多。   落地窗外的蓝越来越深,最后被墨色吞没,路灯亮起,朦胧上一层橘光。   苏稚杳练得累了,双手从黑白琴键上离开,伸着懒腰,慵懒吟出声。   见她结束,小茸终于把憋了一下午的话问出口:“杳杳,你是不是受威胁了?”   “什么威胁?”苏稚杳揉捏着泛酸的胳膊,奇怪问她。   小茸用她那阅尽都市言情文的恋爱脑,一本正经道:“是不是苏董逼你嫁给小程总,所以你不得已委身贺大佬,想要得到他的庇佑?”   “……”   苏稚杳欲言又止,话在喉咙里兜兜转转出不来,一时无言以对。   她想要解约,接近贺司屿。   想想两者性质差不多,似乎无可辩解。   苏稚杳没有再多一点的思考时间,因为下一秒,程觉心急如焚的声音就闯进了琴房。   “杳杳,如果你是不想嫁给我,我们可以无限期延迟婚约,但你不能这样!”   苏稚杳还没来得及望向发声处,眼前一道阴影罩下,程觉颀长的身躯已经蓦然冲至她面前。   “你……”苏稚杳诧异他的出现。   他嘴角淤青未退,下巴和额角有结痂,是那天在港区受的伤,不过并不严重。   苏稚杳想问他到这里做什么,程觉先一把握住她两肩,往日总是眼神吊儿郎当的那双丹凤眼,此刻肃穆地盯着她:“杳杳,我不强迫你,我等你真正愿意和我结婚,多久都可以等,只要你不作践自己。”   程觉手指有些使劲,捏得苏稚杳肩膀微微泛疼,苏稚杳挣了两下,挣不开。   她轻蹙起眉:“我没……”   “你不能为了不嫁给我,一时置气就跟了贺司屿。”程觉很激动。   他们的安排就是为她好,而她跟着贺司屿,就是她闹性子自轻自贱?这是什么道理?   “为什么不能?”苏稚杳真就来了脾气。   程觉在她冷冰冰的回视中愣了一下,钳制她的力道不由加重:“你降不住他,他的圈子,经历,为人处世,都不是你一个小女孩儿能玩儿得起的。”   苏稚杳眉头蹙得更深。   不全因肩上的疼痛,而是这些话她听着很不舒服,尤其是作践和置气那两个词。   程觉压抑着沉沉的喘息:“杳杳,他没有感情的,只会玩弄你。”   苏稚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推,甩开他的桎梏,程觉猝不及防后踉一步堪堪站稳。   “你凭什么管我?”   程觉再抬头,就看到她那双清眸里泛动着愠怒,好似明月光浸染了血红色。   那一刻程觉信了传言,她是真的勾上了贺司屿,那一刻他也终于想通,为何昨日公司置而不问,直接下放了她的解约协议。   “凭我真心喜欢你。”程觉目光攫住她的眼,郑重得仿佛是在宣誓:“你跟了他,是玩火自焚,我不想看你受欺负。”   苏稚杳一股气涌到心口,她慢慢深呼吸到底,想说话,片刻后只忽地出来一声笑。   这个世界真的好糟糕,操控她按照他们的要求生活的人,是有情有义,她想要过自己意愿的人生却是愚昧无知。   “我乐意,你走吧。”苏稚杳不想再说。   程觉往前一步,焦灼地拉住她:“杳杳,别闹了,你听话,离他远点……”   练了几小时的琴,苏稚杳本就一身疲倦,没多余耐心,偏偏当时被纠缠得烦,她不假思索恼声道:“我怀了他的孩子行了吧?”   话音落地,程觉倏地僵在原地。   诡异的几秒寂静里,苏稚杳慢慢回过味,反应到这句昏话,自己都有些傻眼。   程觉大脑一片空白,感觉喉咙里咽着一堆碎石子,望着她惊愕半晌,艰涩出声:“你说……什么?”   走回头路,程觉更要没完没了,苏稚杳一不做二不休,坚定地目视回去,故意提亮几分贝:“我怀孕了怀孕了!贺司屿的!听懂了吗?”   女孩子声音清透,尾调自带甜软的味道,在空敞的琴房里清清楚楚响起。   缓和几口气,苏稚杳准备走。   一回身,目光和立在门外的人遥遥撞上。   苏稚杳心脏一抽,蓦地跳岔了一拍。   门口,贺司屿双手抄在裤袋里,西服的纽扣解着,露出里面好看的衬衫马甲,西裤包裹下的长腿分开站立,就这么随意一站,淡淡望过来,都能深深感受到他不怒自威的气场。   刚刚借他虚张声势完,苏稚杳心里发虚,躲开视线,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拽了下愣乎乎的小茸,小声提醒她收拾东西,自己低着头,朝门口过去。   走到贺司屿面前,苏稚杳佯作无事发生,笑眼弯弯看他,装乖的语调:“你顺路接我吗?”   “走么?”贺司屿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他的语气太稀松平常,苏稚杳略怔,怀疑他可能是刚到,并没有听到她的鬼话。   苏稚杳心落回到原位,顿时笑得自然了,点点头:“嗯。”   走到洋房外,小茸追出来。   近距离见到这位大老板,又是和苏稚杳并肩站着,小茸不敢不打招呼,腰往下九十度一折,哆嗦着声音:“贺贺贺、贺先生!”   也许是苏稚杳的原因,贺司屿当时倒是“嗯”了声,给出了淡淡的回声。   小茸将苏稚杳的包包递过去给她,凑近她的耳,显然是被她在琴房里的话吓得不轻,话都说不利索了:“杳杳,你和贺先生……你们那个,你……”   她的手颤巍巍指向苏稚杳的腹部。   苏稚杳一惊,立刻把她的手按回去,澄清的话倏地冲出口:“别误会,我们只是好朋友!”   她说得特别干脆利落,贺司屿侧目,耐人寻味地瞅了她一眼,没作反应,不紧不慢抬步,自己先坐上车。   怕程觉回过神再追出来质问她怀孕的事,苏稚杳接过包,忙不迭跟着坐进去。   回到梵玺。   贺司屿径直回主卧洗澡,苏稚杳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陪二窈玩,二窈在她怀里探出脑袋,喵喵喵地直往她下巴舔,痒得她笑着来回躲。   响起门铃声,苏稚杳放下二窈,过去开门,是徐界送来晚餐和一份档案袋。   东西交给她后,徐界便离开了。   苏稚杳把晚餐放到餐桌,捧着档案袋有些好奇,正想要打开看看的时候,贺司屿洗完澡,从主卧出来。   他身上一件松垮的睡袍,洗过头,黑色短发还是湿的,随意往后拢着,发尾汇聚的水珠时不时滴落,在睡袍上氤氲开暧.昧水渍。   苏稚杳看得走了几秒的神。   再回魂,男人已经走至她跟前,接走了她手里的档案袋。   “徐特助刚刚送来的。”苏稚杳和他说:“这是什么呀?”   贺司屿扯开外壳,抽出里面的合同,托在掌心翻阅了几个重要部分:“解约协议书。”   苏稚杳顿了顿,立马仰起头。   确认没问题,合同塞回档案袋里,贺司屿云淡风轻地垂眼看住她:“你签个字,就能生效。”   苏稚杳呼吸着,两边唇角慢慢向上抬起,渐渐露出半惊半喜的笑痕。   就这么难以置信地怔了片刻,渴望已久的喜悦一丝丝地渗透大脑,她的灵魂和□□仿佛终于完成交接,达到共频。   在那一个瞬间,苏稚杳眼里跳跃出比珍珠宝玉还亮的晶芒。   “你真的帮我解约了?”   虽是在问他,但语气更接近于感叹,苏稚杳的笑意顿时由眉眼漾进眼底,笑容格外灿烂。   苏稚杳迫不及待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档案袋,贺司屿却突然抬了胳膊,抬到她够不着的高度。   她笑意未敛的眼睛带出疑惑。   贺司屿居高临下的角度,压下似笑非笑的目光:“我说要给你了?”   “这不就是我的吗?”她茫然仰望。   他不明意味地翘了下唇,档案袋在掌心掂了一掂:“解约金加上百分之三十的赔偿金,这份合同值四个亿。”   苏稚杳愣在那里,呼吸放慢。   贺司屿没有再说话,慢条斯理越过她,在沙发坐下,档案袋随手丢到茶几上,发生轻的砰响。   二窈很黏他,爬到他腿上喵呜。   他低下头,手心压到它软糯糯的毛发上,听着女孩子悄悄靠近的脚步声,慢慢抚摸着猫。   袖子被很轻地扯动两下。   贺司屿顺着捏在袖上的那只纤白的手,抬望过去。   “贺司屿……”   女孩子唤他名字的声音,漫进耳底,比小猫的毛发还要绵软。   他却故作不懂:“怎么了?”   苏稚杳眼巴巴地瞅着他,温声温气,含着点祈求的意味:“我想要合同。”   “四个亿,就只有这样?”贺司屿漫不经心的,没什么情绪,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猫,不答应也没拒绝。   苏稚杳咬住下唇,在他身边坐下,眨着水盈盈的眼睛,抱住他胳膊摇晃:“给我吧……”   一把甜润的好嗓子,撒起娇来,语气里的娇和嗲恰如其分,听得人毛孔都酥软。   贺司屿瞧了她足足半分钟。   他的手从二窈的脑袋上离开,抬过去,虎口虚虚端住她的下颔,感受到她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指腹极慢地摩挲着她的唇角,贺司屿眸光莫测,嗓音一点点轻哑下来。   “还只是好朋友么?” 第29章 奶盐   四周安静着。   只有二窈茸乎乎的脑袋枕着贺司屿的腿, 在两人之间,发出愉悦而轻悄的咕噜声。   她一张鹅蛋脸小小的,他的手捏着她下巴, 轻而易举地,一掌便握住了她的小半张脸。   男人总有着特别的炙热体温, 他的指腹压抚在唇边, 炙着她,苏稚杳忽然失声。   不敢应他这句意味深远的话。   也怕一开口说, 嘴唇一翕一动, 和他的指尖蹭得更厉害。   苏稚杳心跳颤悠悠的, 在他咫尺的注视下,嘴巴微微张开一点, 哼出一声虚飘的疑惑。   “不是说钟意我么?”贺司屿凝着她两片淡红的唇。   他目光带着一种克制的沉静,慢慢向上, 从她的唇, 落到她的眼,直白望进去,嗓音轻轻缓缓,问她。   “钟意我,却只想和我做朋友?”   倏地,苏稚杳心脏用力一颤,悸动不已,感觉自己一面在他不清白的语气里沉溺, 一面又在他的话语里挣扎。   我钟意你, 想和你交朋友不可以吗?   这是她当时的谎言。   现在, 他旧话重提的每个字眼, 都是对她罪行的披露, 温情中凌迟她。   “我……我什么都没想。”苏稚杳心慌得胡言乱语,瞟开眼,虚于和他对视。   这副仓荒而逃的样子落进男人眼中,那时的情况下,更容易让人理解为是小女生的害羞。   贺司屿稍稍松开手,放她自在。   等她埋下脸,瞧着没那么失措了,他才淡淡出声,似是在回忆她中午的短信:“别人家的金丝雀都敢乱啄人……”   苏稚杳按捺不住,悄悄窥他一眼。   他的目光始终在她脸上,相视着,苏稚杳听见他声音压低了,带着深味和蛊惑,接出后面的话:“你想不想,也在外面作威作福?”   苏稚杳刹那陷入一个恍惚的状态。   他一句话,几乎等于明示,只要她点头,不止是茶几上她昼也思夜也想的协议合同,其他所有美梦,都能成真。   那一刻,不真实感更强烈。   她好似坠落进了荒烟蔓草间,眼前的画面虚虚实实,不知几分虚幻几分真。   呆怔半晌,苏稚杳很小声地解释:“我中午是……开玩笑的。”   贺司屿重复:“想不想。”   他只要听回答。   苏稚杳气息彻底乱了,迟迟做不出回应。   陡然醒悟到,这段关系的失控。   闯下大祸的慌乱和内疚感后知后觉,在心尖生生不息,苏稚杳心虚得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手足无措:“我、我不太舒服,先回房间了……”   她蓦地起身,想要逃走,手腕被捉住。   不得不回过头,却见仍坐在沙发的人,不言不语翻过她的手,掌心朝上,慢条斯理地将档案袋放到她手里。   苏稚杳都快要不会呼吸了。   ……   当晚她意料之中地没有睡好,被窝里翻来覆去,苦想贺司屿那两句话的意思,企图找到自己误解的破绽,结果无疑失败。   贺司屿不是个会随意玩笑的人。   他好像……对她动情了。   苏稚杳在黑暗里呼吸着,心跳的怦然在当时可以忽略不计,她心情更多的是,不知道要如何收场的苦恼。   由于不敢和他坦白,自己最初的接近是存着利用的心思,钟意的话也是骗他的。   所以现在,她根本不敢面对他。   程觉说她玩火自焚,降不住贺司屿。   苏稚杳从一开始就知道,就是因为他降不住,她才会那么肆无忌惮,结果解约心切,没把握好尺度,接近过了头,让这段感情失控到了今天的地步。   苏稚杳一把扯过被子,欲哭无泪地闷住整个头颅。   说好的清心寡欲,说好的不近女色呢?   也是在这个不眠之夜,床头柜的手机亮起,苏稚杳收到了一封来自奥地利的邮件。   Saria:【亲爱的杳,萨尔兹堡初选赛在即,赛期住宿问题若是还没有打算,可到我的别墅】   苏稚杳心理上还没有做好直面贺司屿的准备,那种惶惶不安和愧疚交错的复杂心情,让她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她一时权宜,躲着他。   白日等到他出门去公司了,她才出房间,夜晚借着赛事将至的理由,练琴到很晚,回到梵玺便回屋睡觉。   不似往常笑盈盈,总是贺司屿这个怎么办贺司屿那个怎么办地叫。   显得明显故意。   贺司屿也是真的弄不懂女孩子的心,那晚的话,她不接受也不拒绝,就这么晾着他,她像个钓鱼半途而废的,天天对着他甩鱼钩,终于甩到他嘴里了,她又突然没兴致不想钓了。   鱼在池塘里都难免感到疑惑。   贺司屿承认自己难得对一个小姑娘有些意思,真想要得到的东西,他不介意花下时间和手段,但对苏稚杳,他觉得自己应该还不至于到死心塌地的程度。   如果她不愿意,他也不喜强人所难。   他这个人,永远理智占上风。   何况近期行程繁密,京市重要项目定下后,贺司屿回了港区两周,时逢贺老爷子大寿,他又飞去美国,在纽约待了几天。   他和京市苏家小千金的事,风言风语吹得远,都吹进了贺老爷子耳朵里。   贺老爷子当年将一整个贺氏全部交由贺司屿掌权时就告诫过,一个人要想稳坐最高位,只有同姓传承才能形成自己的权力圈子,权力可以外放,但绝不能给外姓巩固根基的机会,所以他对贺司屿唯一的要求,就是娶妻生子。   偏偏贺司屿这些年,身边连个跟着的女人都没有。   寿宴那晚,宾客都是那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少年轻女孩儿随家中长辈到场。   都心照不宣,是贺老爷子在物色孙媳,说白了,就是顶层圈的相亲局。   “贺先生,贺爷爷说您没有带女伴的习惯,要我过来,陪您喝两杯。”   “我敬您一杯。”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   “贺先生……”   特意为他出席的女孩儿们温声细语,像蝴蝶一般,翩翩然围在他身边。   能入老爷子眼的,都是温婉腼腆的性子,贺家的孙媳不需要多有性格,只要乖巧听话,做得了安安静静的金丝雀。   贺司屿全程反应平平,端着酒杯偶尔抿一口酒,却在被女孩儿们团团围住的时候,不经意想起了苏稚杳。   她最爱在他耳边叽叽喳喳。   不曾反感,甚至感到几分悦耳,突然发现,她的那些碎碎念,他还是挺愿意听的。   身边温柔讨好的声音,顿觉枯燥无味。   盛牧辞一通电话打过来,约他饭局,惯常调侃,让他带他心爱的小金丝雀一起过来,和他老婆交个朋友。   贺司屿走到宴厅清静的廊道,表示自己不在京市,而后思及小姑娘那晚避之不及的模样,他澄清。   “我和她,没有的事。”   盛牧辞显然不信,一股子懒劲儿:“啧,也就忽悠忽悠你家老爷子。”   他慢悠悠地笑,调谑:“这姑娘,是挺不好追的吧?”   贺司屿表情难得无奈,垂着眸子,薄唇轻轻抿了下:“忽冷忽热。”   对面的男人一笑,似乎很有一番经验,给他支招:“贺老板,女孩子不是这么追的。”   ……   电话结束,贺司屿对宴会再无兴致和耐心,寿礼送到,与几位老辈敬过两杯酒后,就借工作之由告辞离席,当晚就结束美国的行程,飞回京市。   回到梵玺的时间是十一点左右。   房子里空空的,一片漆黑,什么声音都没有,贺司屿打开过道灯,看到客卧的门开着,她不在。   贺司屿轻皱了下眉,思量之下拨过去一通电话。   对面很慢,半分多钟才接通。   电话里,女孩子很轻很轻地“喂”了一声。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轻轻软软的,自然含着缱绻的味道。贺司屿才恍然到,已经时隔半个多月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了。   “还在琴房?”他语气跟着温沉下去。   她失语几秒,又支支吾吾了会儿,细若蚊吟地回答:“不在琴房……”   半月不见而已,这姑娘跟他说话就这么小心翼翼了,贺司屿一声微不可闻的鼻息:“怎么不在家?”   他问着,走进主卧,手机举在耳旁,两指勾住领结扯松,拽下领带随意丢到床尾凳。   衬衫纽扣解到第四颗时,电话里才又再次响起她的呢喃细语声。   “我在……奥地利。”   贺司屿捻动纽扣的手指顿住,眉心蹙了蹙,下意识动了个念头,她去奥地利,是为了躲他。   仿佛是有心灵感应,他动完念头的下一秒,苏稚杳就主动和他说:“过几天是初赛,我提前过去准备……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妹妹暂时让小茸照顾了。”   知道她的“提前”里还是有躲的成分,但她愿意解释,贺司屿的眉眼便就微微松了开。   指尖捻动,继续慢慢解着衬衫。   “你没和我说过。”他声音低沉下几度,不是提问,而是陈述事实。   苏稚杳正在维也纳国际机场,等待Saria安排的车子接她过去。   接到贺司屿电话的时候,她在独立贵宾休息室,刚下机。   苏稚杳坐在欧式宫廷风的沙发里,一只手弯腰托着腮,一只手握着手机在耳边。   垂敛的长睫一眨一眨,她迷茫地回味着他的话,半个多月的音信渺无仿佛并不存在,他们之间,就是要互相告知行程的关系。   还没消化完他这句话,便又听见他问:“住哪里?”   其实在他打这通电话的前一秒,苏稚杳都还认为,他们就要一直这样不了了之,她那晚的敷衍,以及之后的逃避,或许在贺司屿眼里,是她另一种方式的回答。   而他多日未回京市,只当不曾发生过。   这些天,苏稚杳有时会想,她如愿拿到解约书,没有再接近他的必要,贺司屿也没有要她给出任何回报,更没有为难她,就这么顺着情况渐渐疏远了,没什么不好。   可是达到目的,看着手里的解约书,她却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开心。   不是做了件坏事的原因,而是觉得内心深处有一块地方塌陷下去了,感到空落和沮丧。   直到他一通电话过来,熟悉的口吻三言两语,心里的空洞好像又被一点点重新填满回来。   苏稚杳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子,语调轻着,乖顺回答他:“Saria前辈的别墅。”   他沉默顷刻,说:“知道了。”   这通电话刚结束,来接她的司机就到了。   萨尔兹堡国际钢琴比赛的初赛,地点在维也纳音乐协会大厅,她住在Saria的别墅,既方便,又能趁着借住,期间同Saria再学几天钢琴技巧。   维也纳正值傍晚时分,天刚暗下,车子停在尖拱形别墅前,Saria出门迎接,亲热地贴了贴苏稚杳的脸颊。   苏稚杳拥抱住她:“感谢您。”   Saria笑着:“我很开心你能过来。”   苏稚杳拉着行李箱,跟着Saria往屋里走,奥地利的建筑很有特色,古罗马和现代交融的风格,有很浓郁的民族味道。   到二楼的房间放下行李后,Saria又带着她去到书房。   书房内有乾坤,宛如小型收藏馆,红柚木书墙里各式各样的典藏版钢琴曲谱,挨着一幅幅贵重的名画,近三角钢琴的那面墙上,高低不一地挂满相框,照片里,是一个姑娘从孩童到老年,在各种舞台上抱着鲜花和奖杯的留影。   苏稚杳仰着头颈,一张张看过去,憧憬的眼神泛滥着感慨。   这是她梦想活成的样子。   见她神往得久久移不开眼,Saria忍不住笑了,压出满脸皱纹:“这架钢琴陪伴我三十年多了,有定期调音,如果不介意,你可以在这里练琴。”   苏稚杳眼睛泛起亮光,激动地跳过去,一把抱住她脖子:“谢谢您!”   Saria伸出苍老的手掌,轻轻抚了抚她靠在颈侧的脑袋:“刚刚,贺来过电话。”   贺司屿?   苏稚杳愣住两秒,头从她肩上离开,慢慢抬起脸:“他……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Saria含笑:“只是说你不耐受,吃不了乳制品,他为我们订了晚餐,稍后送到。”   苏稚杳眼睫忽颤两下,心情难以言喻。   那份解约协议像是从潘多拉盒子里偷走的礼物,到手前,她心安理得经不住诱.惑,到手后,又让她十分的空虚。   过去的每个细节都在反噬着她,加重她的负罪感。   老天仿佛是故意要应证给她看。   后面的某一天,苏稚杳收到一个来自国内的特运包裹,同时接到Zane的电话。   当时是个中午,苏稚杳坐在房间的窗前。   Saria的别墅在维也纳的郊区田园,两扇复古酸枝木格窗向外推开,是成片的麦田和草场,当地的女孩子们穿着奥地利传统巴伐利亚裙,胸腰抽绳紧身,亚麻面料颜色漂亮的大裙摆,在阳光金灿灿洒落的草坪上跳格子。   悠远的欢声笑语荡漾在空气中。   苏稚杳将收到的包裹搁到腿上,拢着刚吹干的柔黑的长发,拨到一边用手指梳理,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和Zane通电话。   Zane听闻她在奥地利准备比赛,特意抽空鼓励她,顺便给了一些弹奏上的小建议,苏稚杳很开心,师生许久未见,一聊就是一个多钟头。   苏稚杳回想起入场票的事:“之前托您的福,我才能听到港区国际艺术节的演奏,特别精彩,下回到纽约,我请您吃个饭。”   电话里,Zane笑了几声:“你的入场票,是贺出的面,他没和你说吗?”   窗外一阵清风拂面而过,扬起苏稚杳鬓边的一缕碎发,又轻悠悠落下。   她怔忡着问:“您说的是……贺司屿?”   “没错,我还以为你们已经相识了。”   苏稚杳在风中静止住,通话终了,她还愣着,无形中有一股感召力,她若有所思垂下眼,去看腿上那个来自京市的包裹。   她鬼使神差,将包裹一层层拆开。   一只白玉雕花的首饰盒,别有几分眼熟,打开来,里面竟是她曾经抢先贺司屿竞拍下的那对GRAFF稀世粉钻的其中一颗。   苏稚杳不可思议,头绪有些乱,惊奇地顺着包裹预留信息,艰难得到寄件方的电话。   “您好,这里是华越国际。”   耳边响起前台女工作人员清悦的声音,苏稚杳眼中的疑惑更浓,她言简意赅地将自己收到包裹的事情复述一遍,询问情况。   “您稍等。”工作人员前去交接,几分钟后,电话对面换了人,一个男声道:“您好,苏小姐,我是盛先生的助理。”   苏稚杳心跳莫名急促起来,握紧手机,应了一声,随后便听见助理向她说明。   他说,先前贺先生为她在华越国际投放生日巨屏和灯光秀,这对粉钻是他作为与盛先生的交换,不过盛先生只需要一颗,所以另一颗物归原主。   原来她生日那天,给了她全京市最盛大排面的人,是贺司屿。   苏稚杳喉咙一哽,呼吸难以自控地加重。   怎么好像全世界同时在提醒她,贺司屿的好。   那天晚上,苏稚杳在书房练琴。   她的手指行云流水地起落在琴键上,每个音阶的节奏都精准无比,可听来明显虚浮在表面,情绪如一片寂静的死海,古井无波,她的手有如敲动琴键的机器,灵活,但没有感情。   Saria扶了扶坠链老花眼镜,目光从书里抬起来,望过去,凝眉道:“杳杳,你心不在焉。”   琴音一止,尾声渐渐如风消散。   苏稚杳指尖蜷了蜷,双手离开琴键,垂下去,搁到腿上悄悄捏紧手指,低闷的声音在书房里显得有些空远。   “……对不起。”   她的问题并非技巧上的,Saria放下书,起身走到她身边,掌心落到她肩膀,轻轻一握:“亲爱的,你有心事。”   苏稚杳低着头默认。   她的确有心事,心事压在心脏上,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在想他?”Saria一语破的,活到她这岁数,很多事轻易就能看出一二,何况她曾经也有过小女孩的时光。   苏稚杳心跳停了一秒,仰起脸。   她宝石般漂亮的浅褐色瞳眸前,仿佛轻笼着一层迷雾,看不清前路,模样像一只迷失森林,没有方向的鹿。   Saria俯下身,心疼地贴了下她的脸,拥住她,语气温柔:“我可怜的孩子,今晚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就好了。”   苏稚杳脸埋在她身前,无力地闭上眼,还是为自己今晚的不认真道歉:“对不起……”   Saria摇摇头,拍抚她的背。   苏稚杳泄下一股劲,阖着眼睛不愿意睁开。   这种感觉太折磨,哭不出来,无法宣泄,但胸腔明明白白被情绪堵塞着,她从没有这样过。   逃避之所以这么难受,她觉得。   自己可能有一点喜欢他……   ……   初赛的前一天。   邻居办生日派对,邀请Saria和苏稚杳过去共同庆祝,苏稚杳心情还是低落,原本想要婉拒,在家中练琴,但Saria极力劝她,表示她需要放松。   再推辞不礼貌,苏稚杳便答应下。   Saria拿出奥地利的传统服饰给她,一套碎花巴伐利亚裙,里面是花苞短袖的亚麻白衬衫,外面的背心胸衣紧身收腰,连着大裙摆,刺绣精美的碎花,镶边墨绿条纹。   苏稚杳穿着正好合身。   派对还在准备,Saria在别墅里与邻居交谈,房子里忙碌的都是老一辈,苏稚杳想帮忙,被大人们笑哈哈地推到小朋友那一拨里头。   于是苏稚杳就去到草坪,和女孩子们一起玩。   春日的阳光柔和地照着草坪,女孩子们都很有活力,蹦蹦跳跳,追逐打闹。   苏稚杳双手捧着脸,想蹲在一旁看,但女孩子们都很热情,跑过来拉起她,要她加入。   她们想要玩一种叫卡巴迪的游戏,只是简单玩闹,并没有赛场上那么激烈,规则或许类似于中国的老鹰抓小鸡。   苏稚杳一向不喜欢奔跑追赶,但被一群朝气蓬勃的小女孩感染,她多日以来心情的抑郁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从茫然被动,到逐渐融入,苏稚杳很快就和她们玩开了。   她笑着和女孩子们追逐起来,一蹦一跳,又扑又闪,巴伐利亚裙跟着摇摆。   玩游戏难免磕磕绊绊,苏稚杳被追的时候,一连后退几步,猝不及防踩到一双皮鞋,跌倒的瞬间下意识回过身。   还没看清踩着谁了,人稳不住,一声惊呼下,她带着惯性往前,扑进一个温暖硬实的怀抱。   那人被撞得往后一仰,搂住她腰双双倒了地。   苏稚杳没摔在草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天旋地转后,她双手扶着他的肩,支起上半身,一抬起头,看到男人的脸。   浓眉,高鼻,薄唇,右眼尾泪痣浅淡……   阳光落在他的黑色短发,他的脸,还有他被她撞得散开的西装外套上,仿佛洒下金粉。   苏稚杳呼吸窒住,眼前出现迷幻光晕。   回过神,她忙不迭想要起身,横在后腰的那只胳膊突然往回一勾,她蓦地往下撞回进他怀里。   身连着身,腿连着腿。   下落的瞬间,鼻尖和他的轻轻一碰,她刹那间被他滚烫的气息和身上的乌木香包围。   屏着气,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跑什么?”贺司屿轻声。   低低的音节仿佛石子坠落进她的心湖,漾起一圈圈的波澜。   苏稚杳心脏怦得厉害,快要不能思考:“你……你怎么过来了?”   他逆着阳光,微微眯起眼,低哑的嗓音从唇间慢慢透出。   “来抓某只始乱终弃的坏猫。”   苏稚杳彻底丧失思考能力,不敢呼出一丝气。   贺司屿极近距离盯着她。   她右耳边别着一只雪绒花发夹,长发凌乱的散落下来,有几丝扫着他的脸。   脸瓷白透亮,双颊晕着刚刚运动过的潮红,这套巴伐利亚裙在她身上格外修身,锁骨前露着一片雪白,胸部够勾勒得圆润,腰肢纤细,握着很有手感。   奔跑在草坪上,像个美丽的牧场女郎。   方才远远看到她的第一眼,贺司屿就生出一个强烈的心思。   想要她。 第30章 奶盐   苏稚杳不知道贺司屿当时心里面想的。   但她看到他那双近在眼前的眼睛, 如阴冷壁炉里融进暖烫的炭火,里面有欲渴的痕迹。   没有太多复杂情绪,是出于一个男人的本能和生理, 对异性吸引作出的直接反应。   因为他是贺司屿。   冷漠又绅士,狠戾又优雅, 危险又迷人。   所以苏稚杳觉得, 应该没有哪个女孩子,能在他这样欲望赤露的眼神下还能保持冷静, 不深陷其中。   这是绝妙的借口, 任由自己一时堕落。   苏稚杳双手攀在他肩, 没再挣扎,潮红的双颊带出一抹羞耻:“谁始乱终弃了……”   贺司屿覆在她腰侧的手掌暗示性一握, 语气又低又沉:“刚抓到的这个。”   “我没有。”她偏过脸,小声否认。   他不作言语, 只目光直白地看着她。   呼吸交融, 饱满下压,她的膝盖抵着他大腿,伏他身上的姿势过分亲密,可他迟迟没有松开她的意思。   苏稚杳若有似无地搡了下他肩,羞窘着和他悄声:“好多人,我们先起来。”   她没有说你先放开我。   而是,我们先起来。   我们这个词,本身就是一种情意, 有着万事与共的温情, 像两个人夜里相拥听雨, 而不是她又一个人偷偷躲到角落去。   贺司屿那一点不快都一扫而空。   发现她总有本事, 只言片语把持他的心情。   贺司屿曲起一条腿, 手臂勾住她腰,扶着她一起从草坪起身。   女孩子们想靠近,但畏于贺司屿的气场,在不远处眼神担忧又好奇,苏稚杳一站稳便示意她们无事,然后拉着贺司屿到旁边。   她抚着大裙摆,一低头,头发凌乱散下去,落在身前露出的那片白腻肌肤上,紧身胸衣束着小蛮腰,托起漂亮的胸型,身材曲线极有美感,宛如中世纪少女,立在田园牧场般的碧草风光间。   贺司屿目光胶着在她身上,抬起手,指尖轻点到她脸颊,沿着她耳廓描绘过去,勾带着她耳边掉下的几绺软发,别到后面。   他手指温热,慢慢掠过耳朵时,苏稚杳身子一僵,微微瑟缩了下。   猜到她的敏感处,贺司屿手没有收回去,停顿两秒,指腹捏上她耳垂,轻轻地揉。   男女之情方面,苏稚杳是一张白纸,受不住这样的撩拨,她手指用力攥紧裙子,忙不迭叫他的名字,溢出一丝难耐的颤音。   “贺司屿。”   “嗯?”他从鼻腔低低透出气音,氛围里的暧.昧随之渐渐浓郁。   苏稚杳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叫他做什么,温吞一会儿,声音很低:“解约赔的钱,我会还你的。”   她想表达,自己不是想要白白占他便宜。   但似乎有些词不达意。   贺司屿摩挲耳垂的手顿着,过几秒,手指下滑,掌心握到她下巴,托起她的脸。   她一抬眼,冷不防坠进那双秘境般幽邃的眼眸。   “我差你那四个亿么?”   苏稚杳眼睫毛都在颤,被他这么凝睇着,她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去。   这个男人,出不出现都在牵动她的情绪。   他的好每分每秒都让她沉浸在负疚的痛苦里过意不去,起初接近他时,各方面的事,各方面的人,都逼得她来不及思索。   现在,她天天想着,要如何弥补他。   苏稚杳盯着他好看的领带,片刻后,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你,想要什么?”   有短瞬的安静,他说:“要你……”   苏稚杳气息一下屏住。   特意给她留出反应的时间,停顿两秒,他才撤开桎梏她下颔的手掌,接着说后半句:“别再躲我。”   只是这样而已?   苏稚杳微怔,有一丝丝的不解,下意识抬回起头,对上他的眼,意外他眼中的正色。   “我明天是真的有比赛。”她迫不及待想要和他说明:“到奥地利,不是故意躲你。”   只有最初那两天,后面他都不在京市,有也只能算未遂。   贺司屿摸透她心中所想,但她愿意解释,他可以不计较,就当做没有发生过。   那一刻他甚至在想,哪怕是哄哄他的谎话,只要她肯说。   贺司屿看住她眼睛,说:“你没有事先告诉我。”   他们就不是要互相告知行程的关系,但她过去抱着勾搭他的坏心思,为在他面前找足存在感,从来事无巨细都同他交代,眼下她回到普通朋友的位置上,倒真显得是她突然忽冷忽热不理人了。   苏稚杳因此心虚,支支吾吾,掰扯了个原因:“这是小事情,就不用麻烦你了。”   他用气音哼出一声笑。   “要我请你吃饭,借你留宿,陪你见Saria,养你送的猫,每晚到琴房接你,这些,就都不是小事情了?”贺司屿随口摆出几件事,和她算。   “……”   苏稚杳理屈词穷。   说不过他,她便兀自碎碎念起来,理不直气也壮:“你那天在美国,身边有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我怎么好打扰你。”   贺司屿眉心微拢:“女孩子?”   “你祖父的寿宴啊。”苏稚杳瞥他一眼,仿佛是证据确凿,看他还要如何否认。   他会过意,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反正我就是知道了。”苏稚杳瘪唇,嘀咕:“美女如云,贺先生可真是好福气。”   她阴阳怪气得过于明显,贺司屿端详着她,唇角忽地抬了下:“你在不高兴么?”   “没有。”苏稚杳不承认。   她抬着下巴侧开脸,傲娇中,还很有几分小女生吃醋时的小家子气。   贺司屿被她这模样取悦,弯着唇,语气水波不兴:“告诉过你,生气要说,不然白白自己受着。”   苏稚杳抬眼觑他,抿抿唇又垂回去。   只要他出席公众场合,他养眼的现场照总能在她的圈子里散播开,寿宴上的漂亮女孩儿们众星拱月地将他围在当中,那画面的照片她想要不看到都难。   就此,京圈里关于她和贺司屿的传言,又翻起新波浪,说贺老爷子已在物色孙媳。   她这只贺司屿养在外面的金丝雀,迟早是要被抛弃,一副年轻娇嫩的躯体,贺司屿不过就是玩儿个消遣。   看到照片和传言是她到奥地利的第一个晚上,在那之前,贺司屿给了她一通时隔半个多月的电话,远在京市给她订了一桌晚餐。   他说过,他是商人,不做亏本生意,所以那份解约协议拿到手里,苏稚杳愈发觉得烫手。   那晚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室内昏暗,复古格窗外有明月光,苏稚杳靠着枕头,竟出神地在想,如果他真想玩儿个消遣,她似乎也并非是不情愿……   好歹他有所求。   起码她自己心里能好受些。   当然这只是半梦半醒时的胡思乱想,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好端端地沦为玩物或是附庸品。   什么风情月意的,苏稚杳没有任何经验,完全是本能,不想承认自己在不高兴。   她低着头,悄悄伸出手,勾住了他垂在身侧的一根手指,想要他懂。   贺司屿眸光微动。   她的手有着刚浸到水池瞬间般的凉,一勾过来,冰冰的,给人无法忽略的知觉。   静默顷刻,贺司屿温沉下声,很轻地问:“怎么了?”   苏稚杳就这么勾着他一根手指,不说话,只垂着脑袋盯他干净的黑皮鞋。   如同一只乖顺又扭捏的猫。   她拧巴着不出声,贺司屿就也不动作,只佯作不懂:“嗯?”   女孩子脸薄,苏稚杳难以开口,半晌只闷出一个调:“就……”   “什么?”他还要追问。   苏稚杳浅浅咬了下唇,去瞅他的眼睛,分明从他眼中瞧出了故意和捉弄。   意识到他在使坏,苏稚杳羞恼,丢开他手指,扭头就要走。   手腕被捉住,轻轻一回拽。   拽得她回过身,人倏地往前踉跄,鞋子抵到他的皮鞋,靠近了他一步。   “生气了跑什么?”   贺司屿垂下眼,对上她仰望来的迷茫目光,捏在她腕上的手没有松开,细细地摩挲着。   他眼底笑意隐约,声音渐低:“没说不哄你。”   苏稚杳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已经被他这句话哄好了,内心感到愉快。   这种愉快和方才玩卡巴迪时的不同。   玩闹时的愉快是麻痹下的错觉,就像寒冬紧紧裹着大衣,而此刻的愉悦,是僵冷四肢在壁炉前舒展开,真正的暖和。   苏稚杳语速也不自觉加快:“我明天有比赛,回去的机票还没订,你什么时候回?”   “要看。”他说。   她一时没明白:“看什么?”   贺司屿瞧着她眉眼:“要看,某个女孩子需不需要我。”   没明说,但指向明确。   他逆着光,修长身量在她面前罩落阴影,苏稚杳敛下睫毛,把眼底泛起的喜悦藏起来,看似云淡风轻:“那你等我比赛结束,我们一起回京市。”   思考好半会儿,他说:“考虑考虑。”   闻言苏稚杳讶异抬头,不解地望着他:“不是说看我需不需要你吗?”   贺司屿眸底压着笑:“我说是你了?”   “贺司屿。”苏稚杳一声嗔怨,将他的名字咬得很重,直接使小性子耍赖,不满地咕哝:“不管,就是我……”   贺司屿唇角往上翘了下,听着却是轻描淡写的语气:“那你需不需要?”   “我……”苏稚杳结舌,被他逗得脸红,猝不及防想起他那句,来抓某只始乱终弃的坏猫。   心慢慢跳着,不知怎的,自己这段日子的纠结和折磨,在那一个瞬间,她突然就想通了。   脑子里蹦出两个字,何必。   初衷不可告人,可过程里的感情都是真的,不管是哪一种,都大可坦荡在阳光下。   而且这个男人对她有渴望,她看得出来,无论是喜爱,还是感兴趣,她也都不是不愿意。   那就这样。   这样不就好了吗?   这么一想,郁结这么久的心事似乎渐渐疏通了,苏稚杳看他眼睛,拿捏着腔调,柔柔问他:“那你想不想我跟你回去?”   没预计到她的反问,贺司屿略顿一瞬,眸色深深看着她,薄唇微动,话还没出口,她清越的声音亮在碧绿的草场上空,随风漫进他耳底。   “我跟你回去!”   她一张脸莹白如霜,仰着看过来,眼睛像阳光下流淌的溪水,清凌凌的,很亮。   话音落后,她淡红的唇边迅速拂过笑意,一回身,踩着草坪往别墅方向跑去,带着巴伐利亚裙的裙摆旋转开幅度。   贺司屿立在原地望着。   直到女孩子俏丽而雀跃的身影,在视野里渐渐远去,隐秘在别墅门前。   他敛眸,轻轻一笑,沿着她跑过的路,迈开步子,不慌不忙跟过去。   萨尔兹堡国际钢琴赛事,翌日在维也纳音乐协会大厅开展初赛。   初赛面向全球范围内符合条件的报名者,大规模筛选为目的,因此节奏十分之快,不设观众席,全由评委决断资格,每位演奏者的弹奏时长不超过三分钟,假如评委没有继续聆听的欲望,有权中途勒令停止。   苏稚杳分组在赛程首日。   贺司屿到奥地利的前一晚,她还在失魂落魄,他来了之后,她莫名就恢复了以往的信心,轮到她演奏时,苏稚杳正常发挥,没有任何失误。   她选的曲子难度不低,放在半决赛也是可圈可点,演奏结束得到评委的一致赞赏。   于是讨论过后,评委全票通过,给了她直通半决赛的名额。   贺司屿没有要求开特例进去演奏大厅,只靠坐在隔壁的休息厅,随手卷了份当地的报纸闲看。   再抬头,就见小姑娘笑盈盈,连蹦带跑地一步跳到他面前,胳膊一伸,亮出了她刚获得的金色小勋章。   “你看!”她眼底都是笑意。   贺司屿瞧一眼她,再去瞧她的小勋章,慢条斯理放下报纸,接过她递到眼前的小勋章,在手心略一掂量克重:“按照今日黄金开盘价,你这块奖章大概值一千欧元。”   苏稚杳听得一愣,一下就把勋章从他手里抢回来,捂到心口护住:“这是荣誉,不卖的!”   贺司屿眉骨微抬:“那什么能卖?”   “都不卖。”苏稚杳警觉地盯住他。   贺司屿打量她两眼,后背离开沙发,慢悠悠起身:“这不卖那不卖。”   他说着,颀长身形压落她跟前,居高临下的角度看住她,勾了下唇:“欠我的四亿,拿什么还?”   “我……”苏稚杳有些傻眼,昨天还说不差这四亿,她还想着以后慢慢还呢,这人怎么这样,翻脸比翻书都快。   苏稚杳脸颊鼓了一下,想说可以忍痛,把她那一柜的稀有皮包包都出售了,先抵一抵。   男人淡缓的嗓音先漫不经心问出。   “卖艺还是卖身?”   他不清不白的语气,听得苏稚杳一瞬涨红了脸,她讷讷说不出话,良久眼睑垂落,青涩地低语出一句承诺:“……以后我的演奏会,最好的那个位置都留给你。”   静几秒,面前男人的身影动了一下。   苏稚杳想去看他,一抬头,他呼出的热息已经落在了她的额头。   “不够。”   她眨了下眼,听见他沉着尾音,这么说。   ……   他们一起在Saria的别墅做客,又在维也纳逗留了几天。   回京市前的一晚。   临睡前,苏稚杳在房间整理出换洗的衣物,正准备去浴室洗澡,意外接到程觉的电话。   苏稚杳原本不想接,她对程觉从始至终都无意,可上回她连怀孕的幌子都搬出来了,这些天,程觉的电话依旧锲而不舍地打过来。   她想着,该要断干净,接完最后这通向他明确态度后就拉黑,让他死心。   于是再三犹豫,搁在柜台的手机再次响起时,苏稚杳接起。   当时奥地利的时间晚九点不到,京市约莫是凌晨三四点。   “乖乖。”   程觉的声线清晰地透着酒后七分醉的嘶哑,或许是熬过彻夜的状态,唤她的语气格外虚柔。   他在自欺欺人,当一切从未发生过。   苏稚杳坐在床尾,轻蹙起眉。   如果他是因她深夜买醉,因她从一个骄傲的大少爷变成现在这副颓唐的样子,苏稚杳真说不出狠心的话。   她在电话里低叹,放柔声音:“程觉,你不要再……”   “你跟他断了好不好?”   话没说完被截断,苏稚杳怔了一怔,未来得及深思,程觉含着浓重酒意的声音再响起。   他说:“我想过了,你真的怀了他的小孩,我也不介意,我可以当作自己的……”   “程觉!”苏稚杳喝止住他荒唐的想法,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告诉他:“我们不可能,就算没有贺司屿,我们也不可能。”   对面声息停止半分钟之久,久到苏稚杳想挂断,程觉突然出声:“贺老爷子张罗着结亲,想要他尽快结婚,你知道吗?”   苏稚杳低着头:“我知道。”   程觉声音倏地大了几个调:“杳杳,你清醒一点,他和别人结婚了,你就是他的情妇!”   这词很难听,难听到刺耳,可苏稚杳竟意外地心如止水:“我没想这些。”   “你才应该清醒一点。”她平静说。   程觉醉得不轻,吐息又长又重,缓了片刻,气息不稳,声音虚哑得厉害:“你和我说句实话,我想听实话。”   “什么?”苏稚杳想,只要他能看开。   程觉深吸口气,一板一眼地问她,咬字清楚得让人一时听不出他喝醉的痕迹:“你是为了解约,故意接近贺司屿,从始至终都在利用他,对不对?”   苏稚杳大脑嗡地空白了一下。   电话里外,都是段冗长的寂静。   过去很长一会儿,苏稚杳垂下眼睫,手指捏住放在腿上的睡衣,很轻很轻的一声   “对。”   她听到对面程觉的呼吸有些重了,在他开口前,苏稚杳又说:“我从一开始接近他,就是想要有一天,能靠他出面解约,这都是真的。”   “杳杳……”程觉沉沉浮浮的声息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但我现在。”苏稚杳打断他,不给他任何希望,温润的音色坚定无比:“也是真的有点喜欢他。”   静住片刻,程觉忽地哑然低笑了几声。   苏稚杳不曾将程觉当做敌人过,假如不是联姻这层关系在,他们完全能好好相处做一对的世交家的兄妹。   他这般样子,其实苏稚杳心里是有些难受的:“程觉,你放弃吧,有那么多的好女孩,更值得你喜欢。”   “他知道吗?”程觉不答反问。   苏稚杳微惑:“什么?”   “我从中学就喜欢你了,杳杳,这么多年只喜欢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特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了就是喜欢了。”程觉忽然说起有的没的,不知是烂醉还是清醒:“你让我放弃你,可以。”   他略作停顿,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如果他知道,还是愿意要你,我就放弃。”   苏稚杳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嘟一声,迷惑地看屏幕,这通电话已经被挂断。   心里莫名毛毛的。   苏稚杳呆呆坐了两分钟,没多想,抱起衣物去到浴室。   Saria住在三楼,她的别墅不常有客人留宿,二楼的两间卧室没有独立卫浴,只有共用浴室,在两间卧室之间。   苏稚杳住在其中一间,而另一间,这几天贺司屿住着。   她抱着衣服到浴室前,浴室的门关着,里面有淋浴的声音,应该是贺司屿在洗澡。   苏稚杳想先回房间,还没能转身,水声停止了。   男人和女人在洗澡这件事情上,时间观念一极在上,一极在下,苏稚杳觉得,他冲澡的时间,她可能只够洗把脸。   正走着这神,门开了。   浴室里蒸腾的水雾弥漫出来,湿热的气儿扑到苏稚杳脸上,她暖得眯了下眼。   再睁开,看清眼前的男人。   无疑是没想到她就这么直愣在门口,当时,贺司屿身上的睡袍松松垮垮披着,没有系带。   下面有裤子,但上半身裸着,清晰的肌理线纵横在胸腹,直勾勾地迷着苏稚杳的眼。   愣神三五秒,苏稚杳回魂,出于女孩子的本能反应,她蓦地闭上眼,惊叫一声。   贺司屿迈出去,一只手眼疾手快捂住她唇,另一只手勾着她腰一个拐步,压她到走廊的墙壁上。   他低低嘘声,示意她安静。   苏稚杳唔声停住,双手不知何时按在了他的胸膛上,衣物全掉在了地面。   他的腿抵得她动弹不得,后知后觉到这个姿势有多暧.昧,苏稚杳脸一下子烫起来。   走廊一盏暖壁灯昏暗不清,光晕落到他滴水的短发,弥散开禁忌的色泽。   苏稚杳指尖碰着他滚烫的肌肤无处可缩,想推又羞耻得不行,她微微挣扎,手腿扭动了几下,老旧的大红酸枝地板发出吱呀的声音。   她安静后,贺司屿是想放开她的,可她挤在他怀里这么闹腾,他又不得不控制住她。   “别动。”贺司屿气息微微窒住,低声提醒:“小声点。”   她哼出微弱的气音,心口随呼吸起伏着,那双惑人的桃花眼浮出淡淡窘涩的雾气,一副被欺负过的样子。   听见他的话,苏稚杳瞬间意识到Saria已经睡了,动作停住,很快安分。   只是手指还抵着他的肌理,力道要推不推,像是在挠他,挠得他心里都泛起几分痒意。   两人都呼吸着,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一个披着睡袍的男人,一个准备进浴室洗澡的女人,此刻却纠缠在昏暗无人的走廊里。   气氛渐渐地微妙起来。   苏稚杳心跳难平,觉得他的手掌热得很,先躲开他深刻的眼神,握住唇上他的手,慢慢拉下起。   他刚洗过澡,左手没有带腕表。   苏稚杳想开口说话,打破这个诡异的氛围,垂眼的那一瞬间,目光落到他左手腕部。   有刺青。   一个熟悉的词汇。   Tartarus. 第31章 奶盐   两年前那个圣诞夜, 她在纽约。   那天是她十八岁生日,师母邀请她到家中过节庆生,苏稚杳完成课业后, 从学院图书馆,搭乘公交车去往教授在远郊的别墅。   那一夜的雪, 远远比京市的盛大。   公交车勃艮第酒红, 车身上面BIGBUS NEW YOEK的英文是柠檬黄色,开在纽约繁华的第57街区, 窗外大雪纷飞, 像一朵朵揉碎的白云掉落不止, 要覆没这座浪漫哥特的城市。   那年学院期末要考核肖邦的《冬风练习曲》,苏稚杳还把握不到这首曲子的演奏情感, 想着到时顺便请教授指导。   纽约公车的座位大都背窗,冬天结霜雾, 玻璃模糊得像磨砂, 对面那面玻璃窗,有人用手一抹,露出一片湿漉的清晰。   她不经意间抬眸,见到那座曼哈顿one57摩天大楼,压着低矮的广场和银行,独树一帜在鹅毛朦胧的落雪间。   傲立又清孤。   当时,高空的曲面巨屏正投放着实时新闻。   【He Jin was put in jail for grand corruption,the eldest son He Siyu heir to the title, from now on, Mr He is strongly in power in HS stock.】   贺晋因重大贪污罪入狱, 长子贺司屿上位继承, 从今日起强势掌权贺氏。   她穿着烟粉校服短裙, 静静坐在拥挤而暖和的公车里,透过玻璃窗,望着呼啸风雪里的新闻。   耳机里播放到《冬风练习曲》的引子,慢板小调,旋律缓慢,有如黎明即将降临,也如暴风雨前的宁静,引得人无限遐思。   感受不到外面的天寒地冻,苏稚杳心底却莫名有波澜轻起。   或许是被曲子感染,她隐隐感觉,四周环境也逐渐升起一种爆发前的平静感。   错觉那个雪夜里,公车往前开向的,是一个故事的开端。   直到一小时后。   她在别墅的那声枪响里,撞到钢琴跌坐在地。   开枪的男人倚着钢琴下俯,低音炮从她头顶沉沉落下,他说,Keep secret.   他右腹的衬衫被血浸得湿透,捡起那支海盐椰奶雪糕递到她面前时,左手腕部诡异的刺青落进苏稚杳眼里。   Tartarus.   也是Tartarus,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黑色手写体……   那段记忆刹那间在脑中腾涌。   苏稚杳胸腔重重一震,盯着他手腕半晌,忽然低头,抓住他的睡袍,向外一扯。   他右腹真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身体里的血液如潮汐涨落,苏稚杳额穴突突跳了几下,猛地抬回起头。   看着他,眼里是万分的惊恐。   贺司屿疑惑两秒她瞬变的反应,倏地,一念过,他沉了下眉,眸心一凛。   “你……”   刚发出声音,苏稚杳一霎那就被他捉住手腕,他就近推开她卧室的门,干脆利落地扯她进了房间里。   房间昏暗,月光拉长窗户的影子,在地板照出形状。   苏稚杳被他压到门上,后背将门撞得关响,他高大的身影堵她在门前,阻绝了她所有逃走的机会。   男人熟悉而烫热的体温包裹着她,苏稚杳仿佛处在陌生危险的境地,愣愣看着他,眼神里惊骇未退。   “不要叫,不要冲动。”贺司屿用那只带有刺青的手,抚上她的脖颈,慢慢低声道:“想好你要问的,我回答你。”   他指尖不施力道,轻轻按压在她喉咙,周身散发出的压迫和冷感,低沉慢语,如同是在给她两个极端的暗示。   要么不听话死在他手里,要么乖乖当做一种情调。   距离太近,苏稚杳不得不望进他的眼。   他那双点漆般的眸子在黑暗中愈发显得阴沉,有着让人不敢直视的狠劲和威慑。   尽管教授当初告知过她,那人是自卫,不得已开枪杀人,但并不影响她心生恐惧。   如果相识之前,就知道开枪的那个男人是贺司屿,出于无法抹灭的心理阴影,苏稚杳应该不可能大着胆接近他。   现在顺序颠倒,苏稚杳依旧惊恐。   但冷静之后想想,她情绪里倒是并未有太深的恐惧,惊的成分占主要。   苏稚杳喘息着,一点点寻回自己的声音:“是……是你?”   没头没尾的问题。   但用不着明讲,她的反应足够明确。   贺司屿低垂着眼,目光在她脸上审视着。   片刻后,他回答:“是。”   他直白承认,苏稚杳紊乱的心跳反而平息下去,翻腾的血液慢慢冷却,她也在这个过程中,接受了事实。   苏稚杳后背完全靠住门,在要暗不暗的房间里,仰起脸:“你一直都知道我?”   他指腹贴在她的喉咙,感受到她发出的每一个音节,和每一次的吞咽。   “是。”他还是低着声回答。   苏稚杳突然说不出完整的话,用力吸上一口又深又缓的气。   她主动勾搭上去的,居然就是两年前害她对嘣响声留下后遗症的人,这种妙不可言的阴差阳错发生在身上,思绪一时难以走出茫然。   苏稚杳惊愣着,指尖微微一蜷,脸别过去时,双手离开他身前,摸到自己腰后,扶住门。   留意到她退避的动作,贺司屿手指从她喉咙往后探,掌心托住她后颈,将她的脸转回到面前,看住她。   “你在怕我?”他声音是沉哑的,像是嗓子被灼烧着。   这么问她的时候,他那双瞳眸黑得如同两个旋涡,要把她吞噬进去。   苏稚杳被迫和他对视。   他深幽的眸光,仿佛在说,全世界都可以怕他,但她不行……苏稚杳感觉自己正一点点在被吸进他的世界里去,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刚才的三分恐惧和七分惊诧,逐渐被时隔两年的委屈取代。   苏稚杳看他的眼神变得哀怨,闷着腔,秋后算账一般低低嗔他:“你故意吓唬我……”   她并非怕他的意思。   贺司屿沉郁的面色随之缓和:“不是故意。”   苏稚杳还是那般瞪着他,眼中的意思明明白白,我倒是要听听看,你还要怎么狡辩。   “Zane说他有学生会来家里过生日,是个女孩子。”贺司屿眼睛垂下来,看着她脸:“那是一场意外,你在那时候出现,我也没有料想到。”   不知何时起,在他面前,苏稚杳总下意识放任自己的小性子,任他如何说,还是要嗔怪:“你就是故意!故意不和我说清楚。”   “我是要说的,但你先开口求我放过你,还说……”   他一只胳膊压在她头上的门板,苏稚杳在他的停顿中抬起头,昏暗中看见他薄唇微微翕动:“还说,我想怎样都可以。”   事实上,他只是陈述,但他自身暗含颗粒感的低音,能冷漠得让人惶惶不安,温沉时也能让人沉浸入一种调情的氛围。   苏稚杳不自觉被他的语气带回到那夜,细节的记忆回放在脑海。   我、我可以给你钱……   你想怎样都行!   放过我……求你……   苏稚杳不是宁死不辱的人,所有痛苦在生死面前都不算痛苦,活着比什么都好,但事急从权保命的说法,是禁不起回想的。   “流氓!”   她整个面部绯红起来,幸亏夜里看不清,不过羞耻的语气很清楚:“我那天才刚满十八岁。”   贺司屿听得想笑,鼻腔很淡地一哂:“我怎么你了么?”   没有。   但苏稚杳抿唇不语。   “我还什么都没说。”他淡淡提醒。   受害者总归要有些底气,苏稚杳瞥他,哼声嘀咕:“不哄我就算了,你现在是什么态度?”   坐到了他这个位子,只有别人看他眼色的份,可眼前这个女孩却总不把他放在眼里,敢命令他,指责他,要求他,还不给他脸色。   但他一星半点的反感都不存在。   甚至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无限在给她破例的机会。   贺司屿偏过脸,忽地笑了。   回眸时,他手掌压到她头顶,沉下去,用了些力,把她的头发揉得很乱。   “去洗澡,别错过明早的航班。”   苏稚杳脑袋被他不温柔的力度压得低下去,一声恼嗔,挣扎着抬手推他,完全抗衡不过男人的力气。   但他揉了几下就自己放开了,捉住她胳膊把她从门口拉开,自己开门出去。   苏稚杳懵在原地,一头蓬乱。   她还有好多问题想问。   脑子里茫茫一片,苏稚杳想也不想,在他放开门把要迈出门去的刹那,一下拉住了他的手。   贺司屿顿足,回过头来看她。   苏稚杳声音偏轻,目光含着点未褪的温存,瞧着他:“我还没有问完。”   相视几秒,贺司屿慢慢转回身。   “问。”他说。   苏稚杳捏在他腕骨的手没有放开,低嗯着声思索,点了点他腕部:“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这双弹钢琴的手很柔软,指尖带着微微凉意,轻轻点在他皮肤上,在那一个毫厘间,有奇妙的感应沁透进他的神经。   静默许久,贺司屿才低低出声:“拉丁文。”   心底某一块禁忌猝不及防被牵动,他眼底情绪越发深沉,压在黑睫下,晦暗不明:“看过《圣经》么?”   苏稚杳摇摇头。   贺司屿敛了下眸:“Tartarus在《圣经》的英译本里,是hell.”   他语气平静没有起伏,但苏稚杳缓慢地眨着眼睛,心口随呼吸的加重慢慢起伏着。   地狱。   谁会在手腕刺地狱……   “为什么要刺这个?”她怔怔地问。   贺司屿注视她一眼,不太在意地似答非答:“受过一点伤。”   是为了盖住伤疤?   可她想要听的,是为什么要刺这个词。   苏稚杳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多疑,可她就是有种强烈的感受,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看不透,也未曾看透过。   “那晚,是谁要害你?”苏稚杳目光柔柔地望着他,声音很轻,她知道自己不该问,也许会犯他忌讳,但她压制不住内心的探知欲。   贺司屿没有立刻回答她。   他面上情绪很淡,嗓音低着:“贺朝。”   苏稚杳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忽然想起他的亲叔叔,似乎就叫贺朝。   贺老爷子膝下有三子,大儿子贺荣,二儿子贺晋,小儿子贺朝。贺晋和贺朝是一对孪生兄弟,贺晋是贺司屿的生父,如今被他亲手送进监狱里,而贺朝,二十多年前在一场火灾中尸骨不存。   苏稚杳有那么几秒停止了思考。   倏地仰起脸,睁大眼睛,表情僵着,惊怖到说不出话。   面前的男人倒只是勾了下唇,他眼里没有温度,没有笑意。   走廊壁灯的橘光和房间里的暗色,在半开的门之间交融着,他立在光影交界处,显得人阴沉沉。   他告诉了她一个秘密。   可惜这个秘密是摩斯密码,她不懂规则,破解不成文字。   当晚临睡前,苏稚杳靠在床头,卧室里黑魆魆,只有手机屏幕映射出冷光,照亮她脸。   搜寻很久,苏稚杳终于用手机搜索出了《圣经》里关于tartarus的那句话。   她看不懂拉丁文,转成了英译版。   【For if God spared not the angels that sinned, but cast them down to hell, and delivered them into chains of darkness, to be reserved unto judgment.】   天使犯罪,神亦不容。   弃于地狱,等候审判。   苏稚杳指尖摁在下嘴唇,在心里默默翻译了下意思,不由地蹙起眉头。   想起那个雷雨夜,他病情发作时,随时要窒息濒死的样子,苏稚杳心脏仍有余悸地颤了下。   女孩子的第六感,她觉得,他的病因与那个诡异的刺青,其中一定存在必然的联系。   贺司屿不会亲口告诉她,他就不是个会逢人叫苦的人,他甚至应该从不曾与人诉苦,事情好的坏的,全都压在心里自己品。   可心就这么大,装不下所有事,积压久了,只进不出,心是会麻木的,麻木了,就会关起来。   就像他现在,很难对谁敞开心扉。   苏稚杳突然间有强烈的欲望,想要破解这串摩斯密码。   翌日告别Saria,他们坐上回京市的航班,头等舱里,趁着贺司屿闭目养神,苏稚杳随便扯了个借口,悄悄加上徐界的微信。   回到京市后,苏稚杳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在家里陪二窈,顺便休息休息,准备七月份的半决赛。   四月份的天气温和舒适。   那天下午,苏稚杳窝在阳台的躺椅里,给徐界发微信,阳光暖融融照着,照得二窈蜷在她腿上慵懒困顿地睡过去。   收到她消息时,徐界正在贺司屿办公室,替他整理近日成山的文件。   【徐特助,你能告诉我贺司屿手腕的刺青是怎么回事吗?】   五分钟后。   【徐特助,你上回说,他犯的是老毛病,是什么老毛病,什么原因引起的?】   十分钟后。   【徐特助,我知道你只听贺司屿的,但你不能这么轴,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你告诉我了,我才能精准地关心他呀】   十五分钟后。   【呜呜呜呜他好帅,我好钟意,想追他,徐特助,你忍心看我失恋吗呜呜呜呜呜】   【徐特助,我认为你可以扣一点工资了】   ……   内容逐渐离谱。   分类整理完所有文件,徐界终于有空看一眼手机,结果被她整一页的消息吓一跳。   贺司屿结束内部会,正好在那时走回办公室,坐到办公桌前,准备审批徐界理出的几份重要文件。   徐界在一旁犹豫不决,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告知他:“先生,有件事情,我知道不必问您,但我觉得,您还是知道一下……”   贺司屿劲瘦的手指握着白金钢笔,笔锋利落地纵横在合同页面,头都没抬一下:“说。”   “苏小姐问我您的一些情况。”   贺司屿笔尖顿住,墨迹在纸上轻洇,他狭长的眸子掠过去,斜睨徐界一眼。   徐界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低着头继续说道:“苏小姐说……她想追您。”   对她的小把戏见怪不怪,贺司屿没应。   他不作言语,徐界不知要如何应对手机里这位祖宗,于是补充道:“她说您很帅,她很钟意。”   贺司屿扯唇,几不可闻哼笑了声。   所以是看上他的脸?   白金钢笔在指间握了握,重新落下去,贺司屿垂眸接着看合同,话说得漫不经心:“随她闹去吧。”   徐界应声。   想到什么,他拿起办公桌旁的信封袋递过去,里面微微鼓起,大约是一只优盘:“先生,这份邮件是小程总寄到公司的,请您签收。”   贺司屿眉眼轻皱了下:“嗯。”   他随手接过来,没看,直接扔在一边。   ……   那天,徐界没有给苏稚杳回答,只说,先生的事,他不便过问。   他身边的人还真是忠诚。   苏稚杳颓丧地想着,手机泄气地往旁边一搁,抱着二窈在躺椅里睡过去,不知不觉睡到了日暮西沉。   阳台阒静,黑蓝夜幕闪着几颗星,晚风吹过阳台,渐渐带走白日的余温。   苏稚杳在丝丝凉意中转醒,二窈从她怀中探出去,不知对谁喵呜轻叫。   她眼睫颤了颤,迷迷瞪瞪睁开眼,恍惚看到了贺司屿。   苏稚杳微愣,眼睫一开一合眨了好多下,眼前男人的脸从朦胧到清晰。   他西裤下的一条腿曲着,蹲在躺椅旁边,手心揉着二窈的脑袋,在逗她怀里的猫。   见她睡醒,贺司屿视线慢悠悠地移过去,落到她脸上。   苏稚杳却还盯着二窈脑袋上他的手,直愣愣地看着,人还惺忪着,她迷糊地就想到,在奥地利的最后一晚,他也这么揉她的头。   蓦地,她冒出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他为什么只揉猫猫,不来揉她的头呢?   “想什么?”   他嗓音磁着她的耳,苏稚杳瞬间回魂,心里虚,声音也虚,含着刚睡醒有一点娇娇的哑:“什么都没想……”   女孩子刚醒的模样很有几分娇憨,长发蓬松散着,睡迷糊了,白皙清透的鼻尖都有红晕。   贺司屿瞧了她几眼,竟莫名觉得怪可爱的。   他无声抬了下唇,胳膊伸过去,掌心覆到她耳畔,隔着垂散的长发,随意揉了两下。   感受着他手柔柔的力度,苏稚杳心用力一怦,屏了下气。   这个男人每个不经意的一举一动都有着令人着迷的魅力,只要他想,很容易就能让女孩子难以招架。   苏稚杳眼睛乱着瞟开,指尖微微在抖,朦胧的声线含着涩意,温温吞吞:“贺司屿,我、我想……”   “好。”他说。   苏稚杳怔一秒,奇怪地瞅住他,小声问:“好什么?”   贺司屿一顺不顺地凝视回她的目光,薄唇微动,声音低低漫出嗓子,温得如那夜的晚风。   “什么都好。” 第32章 奶盐   他说, 什么都好。   苏稚杳望进他注视过来的眼睛,他浓密眼睫下,有着一双比谁都要深邃的黑瞳。   她一时都忘了眨眼, 在他的声音里陡然清醒,又在他的目光里陷入更深的沉迷。   不是逢场作戏, 也不是酒后麻痹神经, 却还是从他口中,听见了那么温柔的话。   眼前的人, 的的确确就是贺司屿。   苏稚杳睫毛微微一颤, 不由拖出轻轻软软的腔调, 对他说:“想吃你做的海鲜烩饭。”   并没有完全醒透,她鼻音朦朦胧胧的, 听着有撒娇的味道。   贺司屿眼里有淡淡的笑,手掌落过去, 托住她后腰, 略施力道,扶她从躺椅里站起。   开放式厨房连着客餐厅,天已黑到了底,但谁都没有刻意去开那盏能照得通明的水晶大灯,任由漫漫长夜弥漫进落地窗,在独处的空间里肆意蔓延。   只有黑岩岛台上方托下的三盏黑色磨砂罩灯亮着,昏黄的暖光圈圈扩散在台面,衬得这个夜晚特别温情。   苏稚杳坐在台边的高脚凳, 看对面的男人一样一样处理食材, 乖乖等着。   他脱了西服外套, 马甲勾勒出窄腰和上身漂亮的体型, 衬衫袖子挽到手肘, 握着刀将洋葱西红柿意大利芹之类的调味蔬菜切碎。   动作很干练,却又永远带着几分慢条斯理,他戴着黑色防割□□乳胶手套,十分贴合他骨络分明的手,莫名有丝丝的色.气。   苏稚杳看得移不开眼。   这个男人在做饭的时候都如此性感,让人赏心悦目。   四周静得只有刀落砧板的钝声,他一出声,在夜色里便听得分外清楚。   “这么喜欢盯着我瞧?”贺司屿垂着眼没抬头,淡淡陈述的语气,换了把刀,开始处理海鲜。   苏稚杳双手捧着脸,盯得入迷,一个不经意,说出了心里话:“突然想要一个愿意为我洗手作羹汤的男人了。”   贺司屿手上动作放慢。   等苏稚杳回过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鬼话,一抬眼,就落入了一双浓雾莫测的黑眸。   “不是、不是说你……”苏稚杳心神飘着,气氛不清白所以解释,解释之后觉得更不清白了。   被他看得发窘,她躲开目光,抱过手边那碗剥好的软籽石榴,低头吃。   她穿着荷叶领的棉睡裙,脑袋深埋,白白嫩嫩的指尖捻着石榴一颗颗送到齿间咬住,鹅蛋脸轮廓很柔,像个小孩子。   端详她几秒,贺司屿唇边带着一丝笑,继续做自己的事。   调味蔬菜碎在珐琅锅内炒出香味,加入卡纳罗利米翻炒过后,他开了一瓶白葡萄酒,倒入珐琅锅浸没米粒。   酒慢慢倾倒着,他在这时候,突然开口:“缠了徐界一下午,想听什么话不能直接问我。”   苏稚杳一怔。   再一回领会到他的驭人手段,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让手底下的人自愿对他永远无秘密。   石榴咬破,一味香甜释放舌尖,感受了一圈味道,好半会儿醒过神。   她很小声地道:“你未必肯说。”   “你不问,怎么知道我肯不肯。”酒瓶搁回台面发出一声轻响,贺司屿将火力调到中度,盖上盖子闷煮。   而后才凝眸过去,目光流转到她的眼里。   酒香伴着食物煮出的浓郁气味,只是闻着,苏稚杳都感觉有些醉了。   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骨气,他示意她问,她情不自禁就听话地问了:“贺朝二十年前就不在了,可你又说想害你的人是他,我不懂……”   “你亲手送你爸爸进监狱,外面都说,你是贺家的逆子,为什么呢?”   “还有……你是生病了吗?”   她望着他,一眨不眨,那双桃花眼如静谧的春池,里面很干净,清澈得能照出他的样子。   他见过的人千千万万各色各样,每个人的眼睛都浑浊不堪,诡诈,奸邪,心机……她和他过去见过的每双眼睛都不一样。   不曾有人问过他的那些事。   因为忌讳,因为畏惧。   但贺司屿却是忽地低笑了下:“问题还不少。”   “你要我问的。”苏稚杳轻嗔着咕哝:“你不肯说,那就不问了。”   贺司屿摘下黑防护套,掌心懒散而随意地支在台面,看着她。   没想到二十多年后,有一天,有这么一个夜晚,会有个女孩子想要窥他的内心,只是出于单纯的在意。   “监狱里的人是贺朝。”   贺司屿语气平平,在她迷惑的眼神中,他接着轻声说道:“当年死的,是我父亲。”   苏稚杳先是茫无头绪地愣了几秒,随后心下一琢磨,其中的万缕关联似乎渐渐明朗起来。   贺朝在贺晋死后,取代了孪生哥哥的位置。   从身份,到公司,再到家庭。   苏稚杳呆在那里,瞠目对上他的视线。   她一脸难以置信,贺司屿并不奇怪,谁会相信表面辉煌的贺家,背后还有这种荒唐的腌臜事。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说。   苏稚杳完全错愕住:“为什么?”   难道是贺晋死后,贺氏掌权空缺,急需稳定人心,所以不得已下策,让贺朝伪装成哥哥吗?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贺家始终没有公开过这件事,如果只是暂时顶替,怎么可能这么久都不公开他的真实身份。   贺司屿看出她心中所想:“我父亲不是意外死亡。”   苏稚杳眉心一跳,呼吸突然慢下去。   看到他神情古井无波的脸上,掠过一点微不可见的波澜。   “是贺朝借我的手,杀害了他。”   他在给自己定罪。   苏稚杳心脏惊跳了下,气息微微乱了:“什么叫……借你的手?”   贺司屿垂下眼,有片刻的沉默,似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平复心情。   当时他眼睫压着双眸,让人看不出他真实的情感:“他教我泡茶送去给我父亲,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因为是我送的,我父亲没有设防。”   情绪在过去几千个日日夜夜里被磨平了,再开口说起这事,他的语气已是无可无不可,话也是三言两语说得简单,让人分辨不出他对于此事的态度如何。   “当时我父亲在办公室,他意识到不对劲,让我躲到隔间的床底,贺朝因一些原因积怨多年,为泄愤,当着我的面将他……”   他声音轻轻停顿,苏稚杳呼吸也跟着停住,死死屏住气息,看见他薄唇轻启,吐出悚然的两个字。   “分.尸。”   火灾只是他为了掩人耳目,提前勾串警局和法医,好让自己的罪行石沉大海的手段。   苏稚杳一刹那大脑缺氧,手里的碗滑下去,咣当一声掉落,撒了一片石榴红。   瓷碗滚动在台面,从她这边,滚向了贺司屿那边岛台的边沿。   贺司屿慢悠悠抬手压住。   骨碌碌的声音消失。   珐琅锅里,海鲜烩饭发出慢沸的动静,他沉着嗓音,低语出最后一句话:“那晚,纽约有雷暴天气。”   苏稚杳鼻子在那瞬间止不住地泛起酸涩。   她没想到会是这样,心里堵得难受,那感觉,就像自己在逼他剖伤疤,为解开她所有的疑问。   在床底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杀害,这已经不单单是恐惧而已了,更多的是所有撕心裂肺的情绪,必须要无声地默默承受。   二十多年前,他才几岁……   要在脑中年复一年地回想多少遍情景和画面,才能到如今这般,心如止水地描述。   其实还想知道为何不将贺朝的罪行公之于众,让他以贺晋的名义入狱,还有这么多年,身边人难道都不知情。   但苏稚杳当时不敢再问了。   或者说,是不忍心。   苏稚杳克制住情绪,在他垂眸深思,缓缓转动尾戒的时候,她静静起身,步子很轻地走向他。   脚步声近了,贺司屿看过去,见她走到他面前,双眼红红的,起着雾,低头不说话。   他都没什么反应,她倒是先难过了。   贺司屿无声勾了下唇,朝她偏过身,微微倚着岛台,目视着她脸:“所以,我最恨被人利用。”   脑中惊雷乍响,苏稚杳心脏狠狠一抽。   她蓦地仰头,惊慌中眨了下眼,方才忍在眼眶的泪融成珠掉出来,顺着脸滑下去。   贺司屿明明白白看出了她方才的慌乱,但那一秒的慌乱,似乎不敌她为他流的那滴眼泪感受滚烫,相比之下,渺小到可以忽略。   他凝着她的脸,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半晌,贺司屿伸出一只手,拇指指腹碰到她脸颊,拭去坠着的泪痕。   他自上而下看着她眼睛。   她也在看他,隔着水雾,唇不知为何微微在颤。   女孩子柔软的嘴唇小而饱满,外勾内翘的桃花眼型天生纯媚,分明望他的眼神是惊慌的,可她一泪眼如丝,什么神态都变成了缠绵。   明知蹊跷,贺司屿却破天荒的,难得想要不理智,不去管她刚刚那一下惊惶的原因。   她哭的样子太勾人。   尤其是为他哭。   停留在她脸颊的指腹不由地下滑,两指捏住她下巴,他眸色深着,慢慢抬高她脸。   苏稚杳被迫仰头,避无可避地,整个人被他笼罩在目光里,他的目光好似是落在她唇上。   男人指腹压在她下唇,不明意味地摩挲好一会儿,不知是被什么微妙的心绪牵引着,或许是黑夜里坦诚后的放纵理所当然。   贺司屿凸起的喉结一动,脸往下低了低。   在克制和纵欲的边缘,仿佛是给了她足够反应的时间,他的唇渐渐地,以极缓极慢的速度凑近。   压制后依旧浓烈的男性气息压近,交融着难以描摹的情愫,带着独有的乌木香侵袭着她的神智。   还没从他那句最恨被利用的内涵中冷静,苏稚杳又一度陷入混乱和紧张。   他的眼睛里有情深浓重的索求。   好像是……想要吻她。   苏稚杳四肢都僵硬住了,脑袋里空茫茫。   彼此的脸已经近到不能再近。   他的呼吸好烫,落到她鼻尖的一霎,苏稚杳浑身战栗了下。   眼前迷蒙着,依稀看到他微微张开唇,压下来,含住了她的。   那一刹那,电光火石。   原来他的唇更烫,四瓣柔软贴合,苏稚杳被烫得眼睫扑簌不停,局促到一丝气都不敢呼出来。   他很慢,浅浅一吮,丝丝电流钻进她脊椎,苏稚杳猛地清醒。   过去不知情,眼下知道原因了,他刚刚一表态,她的同情和心虚一下演化为担惊受怕。   她利用了他,伤害了他。   承受不住内心的自我谴责。   那一个瞬间,苏稚杳下巴脱离他手指,倏地偏低下脸,用力呼吸氧气。   一吻中断,火热的氛围渐而冷却。   指尖的柔滑落空,贺司屿低头的姿势保持两秒,意识到她的抗拒,理智很快归位。   他眸光沉下一点,稳住微乱的喘息,方才捏她的两根手指虚握回拳,直起腰背,不做声色,回身去关珐琅锅的火。   当做无事发生过。   没有他目光的压迫,苏稚杳定了定神,再回眸,见到他清晰的侧脸轮廓,拓落又冷寂。   她心又刺痛了一下。   贺司屿掀开盖,一阵浓香四散开来,他将处理过的海鲜铺到上面,盖子盖回去。   正想开口,让她去餐桌坐着等,两条细细的胳膊突然从侧面缠上来,轻轻拥住了他腰。   贺司屿身形顿住。   侧目,看到她的脸贴着他后臂。   “我……不是……”苏稚杳带着轻微的鼻音,低低出声。   想说不是故意要躲,眼睛酸得厉害,怕眼泪掉出来,哽了一哽,她又说不出话了。   贺司屿下垂的手指动了一下,静止须臾,胳膊似是有了自我意识,不由他控制地抬起来,掌心压上她后脑,按她入怀中,在她头上虚虚一揉。   “嗯,去坐着。”他轻声,是非对错都让着她。   只当是女孩子害羞。   苏稚杳脸低埋在他胸口,有千丝万缕的细线横亘缠绕住了心脏,勒得她血痕累累。   人难受得都失了味觉。   那晚心心念念的海鲜烩饭,她吃着竟都没了味道。   就连入睡,一闭上眼,耳畔反复萦绕的,都是他的那句   我最恨被人利用。   一次是他对罗祈说,粤语她没听懂,还有一次是日夜所思入了梦。   苏稚杳头一回亲耳听到他说,或者说,是头一回亲耳听明白。   尽管过去有过无数次的后悔。   而今晚,是她第一次深刻感觉到,自己做错事了。   之后几晚,苏稚杳睡眠质量都不太佳。   不过她没有和上回那样逃避贺司屿,反而是在他面前,比以往都要温顺,给人一种错觉,她真当起了他的金丝雀,乖巧听话,不顶嘴,不任性。   贺司屿当然有感受到她的异常,但他不问,女孩子的心思,只要她不故意躲他,还是笑着,怎么都无伤大雅。   有一晚,苏稚杳接到李成闵的电话。   自上回京剧院合奏演出起,李成闵便尤其看好苏稚杳,任何钢琴方面她可能感兴趣的,他都会想着她。   人的一生再悲再难,总能逢上一两贵人。   Saria和李成闵,便是苏稚杳在演艺上遇见的贵人。   其实算起来,她最大的贵人,应该是贺司屿。   李成闵的世界巡演到了拉斯维加斯站,他在电话里告诉苏稚杳说,她半决赛选择的《唐璜的回忆》,也是他现场要演奏的曲目之一。   他提供了几张音乐会门票,说是如果她愿意,可到现场感受效果,与他交流经验。   凭李成闵在业界的盛名,这么说是客气,苏稚杳抱着学习的心态,必然是要去一趟美国的。   当晚,苏稚杳洗过澡后,擦着湿漉漉的长发靠在床头,给小茸发微信,告诉她后天要去拉斯维加斯,交代她预订机票,准备同她一道去。   小茸:【okk没问题!】   苏稚杳想放下手机,去浴室吹一吹头发,聊天框又弹出一条新消息。   小茸:【杳杳,我还是想问……】   苏稚杳回了张锁喉的表情包过去。   小茸:【我知道你被贺大佬包养都是外面的人胡说,但是杳杳,你和贺大佬!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小茸:【我都不知道你俩认识,你俩怎么就是好朋友了!】   小茸:【咬手绢.jpg】   苏稚杳放慢擦拭的动作,眼神打蔫儿。   事情在心里闷了几天,她还没有自己消化掉,想要有人倾诉两句,但她不和圈里的人交心,没有无话不谈的朋友,身边最信任的只有小茸。   苏稚杳手指在聊天框停留半天,最后敲出一句话回过去:【小茸,我和你说个事,你要保密】   能想象到小茸在对面星星眼:【嗯嗯!】   毛巾压在发上,苏稚杳双手敲字:【我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贺司屿的,单纯想要利用他帮我解约】   小茸:【!!!】   小茸:【杳杳!你好勇!】   小茸:【你当时去拍卖会,说有想交的朋友,真的是贺大佬啊!】   苏稚杳:【嗯】   苏稚杳:【而且,我已经拿到解约协议了】   小茸惊得又是一串感叹号:【怪不得公司突然乐意放你走了,原来是贺大佬出面……】   小茸:【贺大佬不知道吧?】   苏稚杳:【当然不知道】   小茸:【那可千万别被他发现了,被贺大佬收拾的人,下场都可惨了】   手机前,苏稚杳叹口气。   她倒不是怕被他收拾,如果只是收拾她就好了,就怕他如对贺朝一样,对她……恨之入骨。   苏稚杳:【小茸,我很后悔】   苏稚杳:【假如能重来,我绝对不要再故意接近他了】   苏稚杳:【我为自己的不幸,去利用了更不幸的人,我真的是坏透了】   小茸疑惑她意思,但没问,不假思索安慰她:【才不是呢,杳杳你也是被逼无奈,除了贺大佬没人帮得了你,而且出个面对于贺大佬就是说句话的事情,你就不要自责啦,现在不是都好好的吗】   苏稚杳走着神,指尖戳在屏幕上画圈圈。   问题是她本来是有勇气坦白的,可了解到他经历过的那些事后,她彻底不敢了。   利用于贺司屿而言,大抵不存在原谅的可能。   现在弄得她像个感情骗子。   对面,小茸忽然蹦出一句:【难道杳杳你是喜欢上贺大佬了?】   没得到答案,小茸就迫不及待出主意:【国际企业家协会周年庆晚宴也在拉斯维加斯,就在大后天,如果贺大佬去的话,你们可以约一波,增进感情!】   女孩子被说中心事,常常习惯性地急于辩解,苏稚杳回想到那晚的吻,脸一下就红了。   那是她的初吻。   心情羞耻伴着浮躁,口是心非地否认:【没有,我怎么可能喜欢他,不要胡说八道,我去吹头发了,记得订机票,勿回】   小茸还真听命地止住了回复的心。   匆匆结束对话,苏稚杳丢下手机逃去了浴室。   电吹风呼呼地在耳边吹着热气,头发渐渐柔顺蓬松,又吹几分钟,关掉。   苏稚杳想喝杯水,出了房间,走向厨房。   心意相通般,岛台一盏黑色磨砂照灯下,贺司屿睡袍松垮系着,正好也靠在那儿喝水。   随凉水入喉,他仰起的脖颈间,喉结上下滚动,性感而明显。   贺司屿搁下玻璃杯,低回头,瞧见了愣在沙发旁边的她。   苏稚杳在他的目光中陡然回神,趿拉着拖鞋几步去到他面前,故作镇定:“你忙完了吗?”   “嗯。”贺司屿很顺手地翻出一只新杯子,接上一杯温水,递给她。   苏稚杳双手接过来,柔柔一笑:“谢谢。”   贺司屿瞧着她,心想确实是小女孩,喝水都是小口小口地抿水。   “早点睡。”他准备回书房。   苏稚杳不由喊住他:“贺司屿。”   他驻足,回首看向她。   苏稚杳想着自觉和他报告行程,乖声乖气:“我后天要去拉斯维加斯,听李成闵老师的音乐会。”   不得不承认,因她的主动,贺司屿心头拂过一瞬淡淡的愉悦。   他点头,轻声:“知道了。”   苏稚杳小声询问:“今年的国际企业家协会周年庆晚宴,听说也在拉斯维加斯?”   “是。”   “那你会去吗?”   贺司屿回答:“有空的话。”   苏稚杳斟酌短瞬,抬起头,眨着眼睫瞧住他,指腹在玻璃杯上摩挲来摩挲去:“如果你去的话,我可以陪你。”   见她赧然中又有几分正经,刚抿过温水,嘴唇湿湿润润的,暖光下反着光,十分诱.人。   贺司屿心中微动,偏开眼,声音低着:“我从不带女伴。”   闻言,苏稚杳心情无端落下去一点,但没有表现到脸上,低头看杯子里的水纹。   “喔,那……”   那就算了。   话未言尽,男人高大的身影动了一下,越过她走向书房。   以为他就要这么走了,苏稚杳还没来得及丧,便听见贺司屿经过她时,留下一句话,语气隐着不易察觉的笑。   “礼服自己挑,花销报给徐界。”他说。   苏稚杳在原地讷了会儿。   反应过来他意思,她立刻回眸,见他背影颀长高挺,不慌不忙走回了书房。   苏稚杳唇边慢慢上扬出漂亮的笑痕,突然感觉这杯水都有了浅浅的甜味。   李成闵的音乐会在晚宴前一晚,因此,苏稚杳是要提前一天过去美国。   那天临去前,苏稚杳接到杨叔的电话,杨叔已经开到梵玺门口,告诉她随时可以出发去机场。   苏稚杳拉着行李箱出门,手机暂时搁到玄关柜上,俯下身换鞋。   二窈很有灵性般,知道她要走了,扒拉在她的鞋面,喵喵地叫。   苏稚杳弯腰抱起它,亲昵地蹭了蹭它厚软的毛发,再放它回地上,摸着头说:“乖乖的。”   贺司屿那天中午要回港区,上午在家里没有去公司,她在门口逗猫时,他从房间里出来。   苏稚杳看见他,忸怩两三秒,穿上的靴子突然又脱掉,脚上只有袜子,踩着地毯朝他跑过去。   在贺司屿疑惑的眼神中。   她奔近,手臂一开一合,人贴过去,环住了他腰。   不过只有一下,她便放开。   给完他告别拥抱,苏稚杳温温顺顺地同他道别:“我走了。”   她最近,简直乖得不像话。   贺司屿笑,捏了下她脸,“嗯”一声。   见他笑,她莫名难为情了,苏稚杳双颊浅红,瞅着他嗫嚅:“我不是谁都要抱一下……”   说完就回身跑掉。   贺司屿唇边弧度勾得深了。   苏稚杳离开梵玺的一小时后,贺司屿换好西服,准备前去机场。   他捏扯着领带,走到门口换鞋。   一阵手机原声铃响起。   贺司屿循声望过去,一眼看到玄关柜上,苏稚杳的手机。   屏幕上来电显示,小茸。   估摸着她是遗落了手机着急,贺司屿拿起来接通,靠近耳边,嗓音低沉依旧:“哪位?”   对面的女孩子惊喜:“贺司屿?”   听出她的声音,他应一声。   苏稚杳松下一口气:“真的落家里了,我还以为手机丢了呢。”   贺司屿还没问需不需要带过去,苏稚杳匆忙先开口:“我要登机了,来不及拿,明天晚宴你再带给我吧。”   “好。”贺司屿随口应了。   通话断开,贺司屿正要放下手机,熄灭的屏幕又亮起,界面弹出一条微信新消息。   程觉:【录音我已经发给他了】   贺司屿没想过要侵犯女孩子的隐私,但屏幕直接将消息内容展示在他眼前。   他眸光微动,想起程觉那天寄给他的信封袋,他至今未拆过。   其实程觉只有这一句虎头蛇尾的话,但贺司屿点进后,微信界面,倒是显示出了前几晚苏稚杳和小茸聊的最后一句。   【没有,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静默顷刻,贺司屿敛着眸,鬼使神差地再点进去。 第33章 奶盐   美国, 拉斯维加斯。   李成闵音乐会的后一天晚上,是国际企业家协会周年庆晚宴,当晚在威尼斯度假酒店举办。   酒店金碧辉煌, 如同一座皇家宫殿,雕像式柱廊向上飙升至半圆形穹顶, 似宫廷典贵, 宏伟而气派。   一辆亮黑商务座驾在酒店前停靠。   工作装的迎宾员快步上前,为其拉开后座车门固定, 佩戴白手套的手护到车门上沿。   小高跟迈出来, 浅浅踩地, 露出裙摆下一截漂亮的小腿,脚踝纤细柔皙。   苏稚杳矮腰, 从后座探出身,一袭冰蓝亮片人鱼公主长款礼服, 肩带细窄, 方领低到胸部上缘,合缝地裹出胸型。   剪裁收腰,半露雪白无瑕的美背,后腰间装饰有水光纱蝴蝶结,鱼尾裙贴合着她腿部曲线,垂感曼妙地拖下来。   在侍者的引领下,苏稚杳放下微微拎住的裙尾,踩着小高跟走进酒店。   一束聚光灯下, 她在宴会厅现身。   盛装闪钻, 一下便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目光。   场面盛况空前, 却在她出现时, 全场宾客顿时屏息, 有两秒的噤声,仿佛是被她惊艳得都忘了呼吸。   宴会管家亲自上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压腹,谦恭低头,用英文接待她。   她今晚作为贺司屿的女伴,在场都不敢怠慢。   “苏小姐,酒水和就餐区在您左手边的场厅,那里有烹调餐台,可为您提供任何想要的食物,以及贺先生的休息间在二楼贵宾室,您可以随时过去。”   “谢谢。”   苏稚杳莞尔言谢,锦绣堆里长出来的姑娘,再盛大的场面都不怯场,她大大方方从满室的觥筹交错和衣香鬓影间走过。   礼服勾着身段惹火,那张妆容雅致的脸蛋却又纯得像块宝玉,高跟鞋拖着裙尾,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经过,留下丝丝若有若无的清妩的香气,迷人心魂。   宾客皆是国际名流,随处簇拥着交际攀谈。   某位金发碧眼的欧洲帅哥,酒杯刚递到唇边要喝,见面前走过一个仙女般的姑娘,睁大眼睛,目光一路追随着她的身影,一时看迷眼,杯中的红酒从下巴直流而下,浇了他一衣领。   金发帅哥霍地拿开酒杯,连忙喊侍者拿纸巾过来擦拭。   同伴笑得腰都弯了,揶揄道:“嘿,伊万,你这个下流的色.鬼!”   伊万解开领子,擦着脖颈,心思全然顾不上仪表,两眼放光:“这位美丽的女孩儿是谁,我今晚必须要拿下她。”   “你疯了。”同伴惊了下,笑着讥嘲:“那是港区贺先生的女人,别想不开老兄。”   伊万脸上瞬间出现了烦躁的表情:“No!不是说贺司屿今晚不出席?”   “谁知道呢。”同伴耸肩。   伊万不明意味地眯了眯眼。   苏稚杳让小茸将她离开要更换的衣物先放到休息间,自己在现场等贺司屿。   原本苏稚杳以为,他们是要一道来的,结果他安排的司机先行将她送到现场,说是贺先生忙完工作自行过来。   不知他何时到,苏稚杳倚在甜品台尝了点糖果,起初还时不时有人上前搭讪,渐渐地,她是贺司屿女伴的事传开,她身边就清静了,仿佛都被某人的声威镇压住。   苏稚杳百无聊赖,走出宴会厅。   酒店内区有条环绕四通的人造运河,渡船轻悠,可乘坐游览这座五钻酒店赌场。   璀璨灯光漾得水面浮光跃金,苏稚杳靠在运河边的护栏上,身上的礼服也闪着冰蓝色。   过去很久,还是没等到贺司屿的消息。   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是有几分道理的,贺司屿不在,苏稚杳都觉得身上这件精挑细选的裙子穿着很没意思。   苏稚杳实在无聊,叹口气,想着干脆到休息间里等,一回身,见到一个金发碧眼的欧洲男人朝她走近。   他不知做了什么,领子是湿的,尚未干透,浪荡地开着大半,前胸毫不遮掩地展露在她面前,晚风携来一阵他身上的酒味。   拂入鼻息,苏稚杳感觉自己闻到了渣气。   眉眼透着一股子风流坏劲。   总归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苏稚杳当作没看见,想径直走开。   伊万展开一只胳膊挡住她,一双狐狸眼噙着笑:“嗨,Beauty小姐。”   去路被拦住,苏稚杳忍住气,假笑着以礼相待:“请让我过去。”   “你好美。”伊万根本不听她讲,暧.昧的目光在她身躯上下求索:“亲爱的,看你的第一眼就让我神魂颠倒。”   国外某些方面的文化,比不得中国含蓄,尤其是男女间的韵事上,开放到对眼就上床的程度,你情我愿的事情,他们不觉不堪。   苏稚杳在美国待过几年,遇到此事倒也没吓到,冷静开口:“这位先生,我是跟贺司屿先生一道来的。”   “贺先生?”伊万无所谓笑笑:“我从未听说他今晚要来的消息。”   苏稚杳蹙了下眉,低语:“他会来的。”   “晚宴都开始这么久,今晚你还不如陪了我,亲爱的,你要知道,我对美丽的女士一向很大方。”   伊万调情的语气,缓缓前近一步,眼睛热烈且直白地欣赏她身前的雪白:“价钱包你满意。”   苏稚杳往后退,腰抵到护栏,被他的话羞辱到气愤,瞪住他:“公众场合,请你不要越界。”   伊万听得笑出几声。   “我要说不呢?”他着迷地看着她,手情不自禁摸向她盈盈一握的腰:“你真的很让人喜爱,连愤怒都如此美丽。”   苏稚杳拍开他手,连步退到角落,胳膊护到身前,一字一句说:“你再过分,贺司屿不会轻饶你的。”   又听见贺司屿的名字,伊万低下头哼笑了下,懒洋洋薅了把金发:“用不着搬出他吓唬我。”   片刻后再抬头,他的眼神变了,好似沉睡的毒蛇被吵醒,卸下伪装,朝她吐出猩红的蛇信子。   伊万一只手撑过去,把她囚在灯柱和护栏之间,俯下身,落在她耳边的气音阴沉又诡谲:“或许,亲爱的,你听过意大利黑.手党吗?”   苏稚杳猛地一颤,情绪被恐惧寸寸侵占。   “那些女人都很愿意跟着我,这是一件很舒服很愉快的事情。”伊万明白她听懂了暗示,含笑:“当然,我也不介意调.教。”   “别害怕,我对听话的女孩儿很绅士。”   他声音渐低,胳膊滑下来,手不规矩地往后,抚上她半裸的背,但身前的女孩儿躲开身了。   伊万舔了下唇,打算捉她,一道掌力推向他胸膛,力道大得他往后踉跄几步。   看见程觉,苏稚杳转瞬惊愣住。   程觉抱着胳膊,仿佛刚刚动手的人不是他,欠欠地笑着:“伊万少爷,你父亲找不到你,很生气。”   伊万正要发作,瞬地被这句话降住底气,低低一声咒骂,按捺下这口气迅速走了。   确定伊万离开后,苏稚杳松口气,心口还因错乱的呼吸起伏着。   程觉回过身,看向她。   苏稚杳对上他的目光,他双眸暗沉着,看她的眼神一潭死水,不像过去一见她就笑嘻嘻的。   因在奥地利他醉酒那晚,他们讲的最后一通电话,彼此的关系此刻显得有些尴尬。   “谢谢你啊,程觉,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苏稚杳尽量以平常心面对他。   程觉定定看着她:“他呢?”   “谁?”   “贺司屿。”   苏稚杳愣一下,料想他已听闻到她今晚是贺司屿女伴的身份,故作随意回答:“他有工作,待会儿就来了。”   程觉眼底汹涌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不满难忍,也许还有不甘:“你还不明白吗杳杳。”   “什么意思?”苏稚杳是真没懂。   “他不会来了。”程觉说:“你今晚打扮这一身,他看不到。”   一个两个都在对她说贺司屿不会来,苏稚杳感到烦了,正要失去耐心,程觉的下一句话,像钻入骨髓的钉子,牢牢钉她在原地。   “那晚我们通话的录音,我发给他了。”   苏稚杳脑子一空,失声良久,用尽力气一般,才从喉间挤出一丝气:“你说什么?”   “你没看消息吗?我说了,如果他知道,还是愿意要你,我就放弃。”   程觉声音很低,在从人造河面吹来的风里,有一股压抑着的平静。   苏稚杳四肢硬化,血液沸腾得她脑袋发胀。   ……   就在那几分钟前。   贺司屿的到来,引得宴会厅一阵骚动。   他一身西服马甲,衬衫手臂佩戴着气质深沉的黑色袖箍,外套搭在臂弯,另一只手朝在西裤口袋里,金丝眼镜未摘,脸廓线条清晰利落。   身躯凛凛,匀步越过宴厅众人,那不慌不忙掌握在尽的姿态,颇有种欧美黑老大的风范。   记者和闪光灯都追逐他身影而去,但所有人又都自觉为他让道,畏惧那一列保镖,更畏惧他。   徐界跟随在他身后,见他从前夜起情绪便不太对劲,今晚做完工作才不紧不慢地过来晚宴,琢磨是与苏稚杳有关。   他试探问:“先生,您需要我请苏小姐过来吗?”   “不用。”贺司屿面上没有任何情绪,一口港腔粤语漫不经心:“我去休息室等她。”   皮鞋迈上旋转楼梯,踏着鎏金红毯,一步步从容地往二楼走去。   可他是贺司屿。   面部表情越淡,压迫感越强,就越是阴鸷得可怕,如同风雨爆发前,乌云盖天那一刻的死寂。   贵宾室,沙发朝向一面落地窗。   贺司屿搭着长腿,慵懒后靠着,女孩子的手机在指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   他虚眯起眼,望着外面的夜景,纸醉金迷,霓虹缭乱,不知在想些什么。   ……   苏稚杳从运河边,着急忙慌跑回宴厅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听说贺司屿已到的事。   她当时只有两个反应。   逃离现场,然后立刻去找贺司屿认错。   宴厅里,苏稚杳高跟鞋在瓷砖踩出哒哒的声响,她一出现,闪光灯一瞬聚焦到她身上。   苏稚杳倏地清醒。   她不能在镜头视野前跑得像逃命,太失礼,转眼放慢步子,脚下袅袅婷婷,故作镇静,变回那优雅的模样。   有媒体唤她,将镜头对准过去,苏稚杳若无其事抬手,与他们莞尔招呼。   众人眼皮子底下,苏稚杳微微拎着长裙,迈上鎏金雕刻的宫廷式旋转楼梯,同样朝着楼上走去。   上至二楼,远离镜头后,苏稚杳蓦地又跑起来,找到那间休息室,不假思索推门进去。   室内没有开灯,她一边摸索墙壁的开关,一边摸索礼服腰际的暗链,动作慌忙又着急,晚一秒同他认错都要来不及了似的。   暗链刺啦一声,从胸的边界拉下到腰骨。   同时触控电源“嘀”地感应到,眼前乍亮,刹那打散了浓郁的黑暗。   苏稚杳眼睛还没适应四周明亮的环境,一道高大的阴影覆落下来,她两只手腕突然被捉住,提到头顶一并。   她吓得惊叫出声。   在那短暂的一秒钟,苏稚杳余光扫见他的脸,瞳孔忽地缩了下。   男人一把握住她腰,使了个劲道掐着她背过身去,苏稚杳连惊骇都来得及,等再反应过来,自己已是脸朝门,被他从身后抵到门上的姿势了。   双手被擒高摁在头顶,侧脸和身前都压着门,冰凉透入肌肤,激得苏稚杳阵阵战栗,背后却又是覆近一片如火身躯。   两重极端的温度,苏稚杳大脑空白,久久缓不过神。   “贺、贺司屿……”   她气息微弱不稳,声音在抖,人也动弹不得,连回头和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都还没给我看到。”贺司屿单手高高控着她双腕,另一只手,指尖虚虚抚上她细腻的天鹅颈,沿着她礼服外裸的纤背,缓慢滑下去。   苏稚杳脊背僵直,强忍住颤意。   他呼吸逼近她耳后,声音压得很低:“脱什么?”   他故作轻浮,苏稚杳听得心惊肉跳。   “贺司屿……”她丧失语言能力,只知道声声唤他的名字。   他却异常平静,闭着眼,头低得更下,鼻尖似有若无蹭着她的颈,去闻她肤上惑人的淡香。   低语声勾着点慵懒的温情:“怎么了?”   苏稚杳喉咙灼烧,越是想说话,越是出不了声。   “你想跑去哪?”他嗓音低懒。   唇在她颈动脉附近,要碰不碰。   苏稚杳脸上褪了血色,呼吸都不敢太大,感觉她一回答得不满意,他就要随时恢复本性,一口咬死她。   “找、找你。”   “怪我来晚了?”   说实话,面对有黑.手党背景的伊万,苏稚杳没有害怕,但面对贺司屿,她是真的怕了。   此刻的他,是在维港饭店时的那个虚假做戏的他,对她的笑是假的,温柔也是假的,只有对付人的狠绝手段是真。   她很害怕,怕他狠绝的对象是她。   苏稚杳僵硬地摇了一下头,大脑氧气逐渐透支,她喘着气,微微哽声:“对不起……贺司屿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贺司屿问得随意。   他明明就知道,非是要逼得她亲口说出来。   苏稚杳动不了,也做不了任何事,她甚至无可辩解,对他的利用都是事实。   缺氧反应更强烈,心跳好似在嗓子眼里堵着,苏稚杳紧紧闭着眼睛,不停虚哑着声重复:“对不起……”   贺司屿柔声在她耳边轻语着,如同情人的呢喃:“你是要告诉我,你一直都在利用我,钓着我,玩弄我,是么?”   语气很淡,话说得很慢。   “宝贝?”最后他用温哑的嗓音唤她一声,薄唇微张,轻轻啃了下耳垂。   电流细细钻进耳朵的神经,似痛非痛,苏稚杳溢出很软的哼声。   “别这么叫。”贺司屿喘息沉了,任由自己的声线哑下去。   苏稚杳顾不得羞耻,眼睛酸胀起来。   眼下他所有的温柔和缠绵,都是剜心的刀,苏稚杳心口钝痛不止。   “不要这样好不好?”苏稚杳干涩的嗓子染上哭腔,看不到他的脸,她心很慌。   他没有回应,只是额头往前,抵到门上。   苏稚杳同他服软,鼻音很浓:“贺司屿,不要这样……”   贺司屿额头抵着门一动不动。   “贺司屿,我手疼……”她含着抽噎声,几不可闻地对他说。   他依旧仿若不闻。   但片刻过去,捏住她腕的手指一点点松开了力道。   苏稚杳的双手垂落下来。   她慢慢在他身躯下转过身,抬起眼,面对他。   贺司屿垂着眼,擒她的手还独自压在门上,居高临下,审视着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稚杳竟意外没从这双眼睛里看出痛恨的意味,黑得讳莫如深,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愧疚在苏稚杳的血液里灼烧,她指尖微微哆嗦,攥住一点他马甲下沿的布料,眼眶湿红着:“我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气……”   贺司屿就这么看着她,看了她很久,眸色渐渐在变深变沉。   自我保护的盔甲穿太久都成自己的皮了,他脑中给出的潜意识反应,就是生气,是憎恨,是要将伤害自己的一切都狠狠毁掉。   但她在哭,在同他认错,在依顺地向他求饶……   扪心自问,自己对她别有用心的接近毫无知觉吗?   不可能。   但他始终都在默许这件事的发生。   贺司屿眸子漆黑而深邃,心底里有不知名的重物横亘着,又像是泡沫漂浮在海中央,捞不回来,也浸不下去。   沉默了冗长一段时间,他的声音终于淡淡响起:“说钟意我的话,也是假的?”   苏稚杳感觉喉咙里卡着一根刺。   “回答我。”他沉声不容置疑。   苏稚杳颤着睫毛,眼睫湿漉漉了,但没有眼泪一直留出来,流泪是一种发泄,可她发泄不出,就好像鼻腔酸涩得堵住,嘴巴也张不开,全身只有无法呼吸的难受。   她低下头,再不抱任何侥幸,闷闷地说:“我不想再骗你了……”   贺司屿目光攫住她的眼,瞳仁里的温度冷却下去。   忽地,他扯唇低笑了声。   “说你钟意我。”   贺司屿虎口掐住她下颔,逼得她仰起脸和自己对视,命令的口吻很沉,重重砸进她耳底:“说!”   只要你说……   四目相对,他的这双眼睛,在这一瞬,让苏稚杳想起两年前那个风雪夜,纽约的公交车驶过曼哈顿街区,她透过玻璃窗,看到的那座摩天大楼。   傲立,清孤。   苏稚杳眼里涌出很多情绪,唇瓣动了动,却好像失声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她礼服的暗链早就开了,肩带松松垮在细臂,冰蓝包裹下,一片奶白的旖旎风光依稀可见,落入眼底,活色生香。   尤其她泪眼朦胧地望过来。   又是这种巴巴的眼神。   贺司屿心底莫名蹿起几分燥意,周身体温升高,泛滥出失控的危险气息,反扣住她双手到后背,唇不由分说压过去。   往她的下唇,惩罚般用力咬下去。   嘴唇一痛,苏稚杳都不能哼出声,下一秒,双唇就被他的唇完全压住。   她支吾着,想要挣扎,换来的是他更猛烈的掠夺。   “咚咚咚”   后背的门突然被敲响三声。   门外小茸的声音继而响起:“杳杳,你在里面吗?”   苏稚杳在他怀里扭动,就在她要缺氧到窒息的瞬间,男人放开了她的唇。   她猛地深呼吸汲取氧气,又不敢太大声音,怕被小茸听出异样。   贺司屿压抑着低喘,深欲的目光凝着她被吮得鲜红的唇,额头低下去抵住她的。   “告诉她。”   他哑声,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语气仍旧是命令。   苏稚杳眼前一层薄薄的湿雾,因他的粗.暴,她腿软着,无力地后背紧紧抵住门。   “在。”   他从未这样对待过她,苏稚杳不敢不老实,竭力调匀气息,忍住哭腔,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一会儿就好……”   贺司屿滚烫的鼻息呼到她耳廓,嗓音隐忍着喘息,又沉又缓。   “一会儿好不了。” 第34章 奶盐   方才他近乎侵略, 苏稚杳因缺氧气息不畅,头脑阵阵发昏,刚缓过一点劲, 他的声息又烧到耳畔,话都燃着烫感。   苏稚杳本就凌乱的呼吸骤停。   鼻息都是来自他的乌木的味道, 麻痹着她的大脑, 她已做不到思考他那句话的意思。   思绪混乱,身上的礼服也混乱, 肩带歪着, 空荡荡地挂在纤细的手臂, 领口半散,肩颈到锁骨, 再到圆润的上半轮廓,完全暴露在视野中。   因刚刚的激烈, 她肌肤白中透着粉红色泽, 好似丝滑的奶冻融了淡淡樱花粉。   发丝乱了,唇妆模糊,但不妨碍她的美,那双湿盈盈的桃花眼如含一池春水。   生怯的,可怜的,委屈的……交融着男人受用的所有眼神看过来,是一种无声的引诱。   她总有乱人心神的本事。   贺司屿再次压住她的唇,由不得她闪躲, 属于男人强硬的炙吻, 肆虐在女孩子柔软的唇上。   一会儿好不了。   一会儿怎么好得了?   想要的占夺, 不要的摧毁, 他不就是这样的人么, 本性如此,伪什么善。   强烈的情绪撞击在贺司屿的胸口,他吮咬的劲越发恨得厉害。   一扇门隔开里外。   房间里吐息纠缠之际,小茸的回应隔声传来:“吓死我了,你没事就好,小程总叫我陪着你,说你刚刚差点被那个叫伊万的少爷欺负了,据说他们罗西家族背景很大,在意大利为所欲为,不好招惹的。”   苏稚杳听不进去,耳边只有迷乱亲吻时压沉的呼吸和微弱细音。   双手束缚身后,下巴在他捏控的手指,苏稚杳头仰得很高,被迫承受着他的吻。   这个吻放纵浮浪,被他含着咬着,她不能出声,疼痛也只能委屈得颦蹙眉眼,呜咽声连同喘息,全都在湿漉迷离中屏着。   他的唇舌像是浸过熔浆,那么狠心,苏稚杳仅存的氧气都在一腔沸热中,被残忍地夺走。   外面的世界在渐渐远去,眼前出现闪烁不定的白光,苏稚杳身子都酥了。   支不住,光裸的背贴着门滑下去。   他松开桎梏她的手,握住她后腰,她像是被架在火台之上献祭,下一秒,人就被捞回到他怀里。   脱缚的双手抓救命稻草般,用力攥住他衬衫前的布料,感觉四周都是水光漉漉的。   “我先去对面的公共休息厅,你要出去的话叫我一声哦。”小茸的声音隔着一道门又响起。   片刻后,贺司屿才放开她唇,给她回答的间隙。   苏稚杳手指头都没了力气,脸软软枕到他肩上,胸前曲线随她大口的呼吸起伏着。   “嗯……”她稳住腔调,短促应一声。   门口再无动静。   过去半晌,确定小茸已经离开,苏稚杳终于敢喘出声来,蓦地拼命呼吸,太急,好几口险些岔气。   耳边是她的娇声,肩上她的重量一轻一沉。   贺司屿垂眸,目光里,她的背光洁漂亮,他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等,等她逃脱,但过去几分钟之久,她还是那般姿势依着他。   苏稚杳拧他衬衫的手都没有松开,只在气息平复后,轻轻从他肩头抬起脸。   “贺司屿,你消消气……”因他强势的亲吻,她气声虚弱,湿着那双忐忑又怯生的眼睛,小心翼翼望住他。   面色红润,微肿的嘴唇轻颤:“我害怕。”   女孩子柔若无骨的身子依偎着他,乖乖地向他服软。   贺司屿重新冷静下来,眸底狂热的嗜欲消失,又变回那如深海莫测的样子,望不尽底,微妙而晦暗。   他现在不也是在欺负她。   她却不逃,甚至不再挣扎。   失控想强.要她的冲动在这几分钟里渐渐降下,血液里的怒火也在不经意间消了大半。   可那一丝无名的躁郁却迟迟难以平息。   他一旦恢复理智,真实的情绪便全都隐回了眼底,叫人再捉摸不透。   贺司屿面无表情,一根手指,勾在她下颔,以轻挑又散漫的姿态,抬高。   他深沉地看着她眼睛,热烈过后的嗓音尤其沙哑,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   “吻我。”   平静的语气带出压迫感,向她下达指令。   苏稚杳睫毛簌簌一颤。   他凶狠的对待让她心悸,深觉这是给她的最后机会,他没有再多耐心和她消磨。   苏稚杳迫切希望他能解气,目光落到他淡抿的薄唇,努力克制住自己发抖的手指,捧上他硬朗的脸。   她踮起脚,靠近,把自己的唇送过去,虚虚贴上他的,似乎是思考了两秒接下来要如何,她才笨拙地慢慢往前压实。   感觉到她的僵硬,贺司屿强迫的意图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他手掌托住她后颈,把她从自己面前扯下来,完全放开了她。   苏稚杳落回原地,周身滚烫退去,她呆滞了下,脑子还空茫着,就见眼前的人转过身,拧着微乱的领带,走向沙发处。   他拿起搭在那里的西装外套穿回去,又慢条斯理戴上那副金丝眼镜。   苏稚杳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身上的裙子随之掉下去些,她不得不停步,一只手抓住礼服捂在胸口。   贺司屿复原着装,双手抄在裤袋里,回身走向门口,视若无睹经过她身边。   苏稚杳眼睛一酸,忙不迭拉住他胳膊。   他顿足,回眸看她。   “你要走了吗……”苏稚杳很小声地问,鼻音浓重着,使得她声音略显虚哑。   贺司屿鼻息一丝很淡的笑:“我留着让你玩么?”   他只要戴着眼镜,表面的阴戾感便会肉眼地敛下去许多,替代上的是一身骄矜和斯文气。   但说这话时,尽管是笑着的,也听不出一点温和。   他要走,苏稚杳那只扯住他胳膊的手,抓紧不放:“贺司屿”   “我之前,不知道你经历过那些事,如果知道,我肯定不会故意伤害你的。”她慌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双眼涩得难受。   贺司屿偏过头,扯唇:“你在可怜我?”   “没有。”苏稚杳立刻否认。   贺司屿身形立着不动,盯了她几秒,他突然沉声:“玩弄我,很有成就感么?”   苏稚杳连着摇头。   “感情对你而言就这么儿戏,还是说,在你眼里,别人的感情可以随意践踏。”   他的语气里没有笑,连冷笑都没有,喉咙间好像冻着冰块,冰封了所有感情。   苏稚杳被冷得一搐,声音不知所措地从嗓子眼里嗫嚅出来:“不是的,贺司屿,我现在对你……”   “我真是小看你了。”   贺司屿口吻冷淡。   话被截断,又听见他一声低低的嗤笑,苏稚杳心脏陡然颠簸,撞得胸口生疼。   贺司屿目光由上而下,坦然欣赏着她风姿迤逦的身体。   冰蓝色的人鱼公主礼服勾得她身材前凸后翘,即使坠散着,也别有一番凌乱美感。   她用手捂着前胸,无意中挤出聚拢的感觉,风光隐隐约约,看得人心神荡漾。   目光再回到她的脸,贺司屿眼神勾起轻浮的意味,皮鞋动了动,近她半步。   他指尖抚上她脸颊,慢悠悠摩挲:“还是费周章了,不如一开始直接爬我的床,毕竟苏小姐的姿色,确实很合我眼。”   苏稚杳难以置信地迎上他的视线,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刚刚的吻,我很满意。”贺司屿指背顺着她眼尾,一点点滑下去,像在衡量一件物品价值,他勾唇淡淡笑了下:“四个亿,苏小姐值这个价。”   苏稚杳心脏倏地缩紧,他的声音像蛇蜿蜒上她绷直的脊背,寒得她僵住无法动弹。   她张开唇,失了所有的声。   就这么愣愣地看他回过身,从眼前离开。   门砰得一声合上。   重重的声响激灵得苏稚杳一颤,仿佛线断了,眼泪倏地滚动下来。   他把他们的感情,说成是一场交易……   ……   贺司屿一步步走下楼梯。   他面色平淡,气场却莫名阴骇得吓人,全场宾客在他重回宴厅的那一秒,都表现出收敛的态度,规规矩矩向他问候。   贺司屿不紧不慢,径直走向酒水区。   酒水区处的雕像式柱廊旁,伊万正倚在那儿,衣领半露,端着只酒杯与一位风情万种的俄罗斯美女有说有笑。   两人挨得极近,调情的眼神拉丝出情与色涌动的氛围。   “我不喜欢强迫,你知道的,这种事是享受,贺司屿的女人太不懂情趣了,真遗憾……”   伊万懒洋洋地用英语聊着,正说到兴头上,肚腹上一道冲力,猝不及防被人踹翻在地。   俄罗斯美女惊得退开,看见来者,她捂住唇低呼:“老天!”   “啊……”伊万呻.吟,吃痛地翻过身,正要咒骂,结果人都没机会看清,就被扼住后颈,从地上拽起来,猛地撞向廊柱。   头砸在柱身,很重的几下,使了狠劲。   全场都被伊万的惨叫声吸引过来,惊骇得倒抽口凉气,周遭空气刹那冻住。   伊万反抗都做不到,又被拎起,拖东西似的拖在地上,鲜血从头部流下来,像是淋漓过一杯红酒,狰狞在他整张脸。   贺司屿将他的头一把按在吧台面,单手拎起一瓶白兰地,砸碎玻璃瓶开口,朝着他的头浇下去。   高度酒精刺激到伤口,伊万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他死命想要挣脱,贺司屿一脚踹在他膝弯,伊万双腿失了劲,一瞬跪下,像个玩偶,只能任由他摆布。   罗西家族的人想过去救人,都被贺司屿的保镖逼退。   贺司屿脸上的表情始终很淡,一瓶白兰地流尽,瓶身从他松开的指间跌下去,掉在瓷砖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他扯着伊万一甩,丢垃圾似的,将伊万丢到地上。   烈酒灼着头部的伤,剧痛直钻四肢百骸,伊万蜷缩在碎玻璃渣上,浑身都在痉挛,叫都叫不出声了。   血混着酒液,他像是倒在血泊里。   贺司屿接过徐界呈过来的帕子,慢慢擦着手,视线半垂,看着伊万痛苦的样子,比看只狗还要漫不经心。   “贺先生”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所有人,包括伊万的父亲,罗西克里斯拄着虎头金拐匆匆赶来,看到地上的儿子,深深凹陷的瞳眸陡然一缩。   贺司屿慢悠悠转身,回首的那一眼,镜片反出一层阴寒的光。   他用不着亲自动手教训人,也几乎不亲自动手,今晚,足以证明事情的严重性。   作为罗四家族教父,克里斯是精明人,精明人不会顾小失大。   克里斯不卑不亢地低头示意一礼,掌心压住金拐青面獠牙的虎头:“贺先生,不知伊万何处得罪了您?”   贺司屿擦干净手,帕子随意扔到一边,抬了下眼皮,唇角淡淡勾起:“克里斯先生,听说你们罗西家族素来讲规矩,犯错者无论是谁,都要断指担罪,是么?”   奄奄一息的伊万依稀听见,拼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父亲……救、救我……”   克里斯扶拐杖的手逐渐握紧,唇上短胡压了压,停顿半晌,他咬牙回答:“的确如此。”   “他今天动了我的女人。”贺司屿眼风慵懒地掠过去,不给人留喘息的余地:“克里斯先生认为,这是错了,还是没错?”   直视男人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克里斯知道没有求情的必要,家族大局为重,其他所有皆可牺牲。   他面上带笑:“惹贺先生不快,自然是犯了大错。”   伊万猝然变了脸色,残喘着:“父亲……父亲……”   克里斯垂首,温和说道:“碰了贺先生的人,是伊万没长眼,只是他年轻气盛,不知贺先生能否给我一个薄面,留留情?”   “我想,贺先生也不会想与罗西家族结怨,对否?”   明里暗里的威胁。   可惜根本压制不住贺司屿的脾性。   “今晚的戒已经破了,我无所谓再亲自动一回手。”贺司屿从头到尾都是冷冷淡淡。   别说留情,他连眼神都没再留下,话落便越身离开,那强盛的气场却久久挥散不去。   克里斯眉胡都深深皱起来,有人上前询问他意思,他闭了闭眼,打了个手势。   “不要……不要啊父亲,父亲!”伊万不知哪来的力气,忽地挣扎起来。   ……   小茸奔到休息间,开门就看到苏稚杳。   她抱着腿蹲在地上,脸在臂弯和膝盖间埋得很深,单薄的肩背发着抖,哭得喘不过气。   小茸吓呆,慌忙跑过去,跪坐到她面前,惊心地问:“杳杳你怎么了?”   苏稚杳克制不住地哭,喉咙不听使唤般,声音一径放出来,哭得像个孩子,几近崩溃。   “杳杳,你别吓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啊?”小茸慌里慌张地去抚她的背。   苏稚杳肩膀抽耸着,哭腔涌出痛苦和绝望。   “我做错事了……”   眼泪控制不住地飙出来,呛入鼻腔,苏稚杳咳了好几声:“小茸,他再也不会理我了。”   来宴会前有多么光彩动人,眼下她就有多么狼狈落魄。   漂亮女孩儿笑有笑的感染力,哭也有哭的感染力,小茸都忍不住鼻子跟着她酸涩起来。   小茸轻声问:“贺老板?”   她没回应,泣不成声。   “不会的杳杳。”小茸轻轻拥住她安慰:“徐特助才告诉我,如果你准备好了就送你回酒店呢,而且贺老板刚刚还为你教训了伊万……”   苏稚杳拼命摇头,失声缓不过气。   拉斯维加斯的春夜这样冷。   冷得冻住心里某一块地方,然后猛烈地坍塌了下去,心跳停止了,生命停息了。   坠兔收光,再也等不到盛大的天明。   那夜之后,苏稚杳再没见过贺司屿。   不知是他骨子里的绅士教养,还是他给出的最后体贴,那天晚宴,她坐着他的车离开,翌日也是坐着他的车去到机场,给足了她在外的颜面。   只是他没再出现过。   回到梵玺,苏稚杳发现,他连二窈都安排了人长期上门喂养,应该是再也不想看见她了。   于是她没再厚着脸皮留下,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回到次顶层。   那是他的家,她连二窈都不敢再上去看。   苏稚杳不知道贺司屿在不在京市,或者有没有回过京市,她没有他的消息,也许是因为她对外还是贺司屿的人,名媛群里很安静,从此不再发贺司屿相关的话题。   大抵她们是建了新群,为避开她。   苏稚杳一个人住在次顶层,浑浑噩噩过去一个月,依旧没能从难受的情绪中走出来。   起初她还能哭出眼泪,每夜每夜把枕头哭湿,后来麻木了,就渐渐哭不出了,但胸腔里的闷塞一天天积攒着,难受越积越厚。   期间,苏稚杳有过几回冲动想给贺司屿发短信,但每回编辑完一大长篇,一想到他那晚伤人的话,最后又都一字字删掉。   五月份的天气逐渐暖和。   直到那个雨夜,苏稚杳突然想起那把伞,是贺司屿第一次送她回家的雪夜借她的,至今都还没有回去。   那晚从琴房回到家里,外面雨声淅淅沥沥,苏稚杳看着挂在门口收纳桶里的长柄黑伞,陷入很长时间的怔忡。   仿佛是找到了这一个多月唯一能联系的借口。   神识归位,她倏地抱起伞,鞋子都等不及换,趿拉着拖鞋就跑去了楼上。   苏稚杳曾录过他家门锁的指纹,但她自觉没去试,何况,贺司屿肯定早将她的指纹换掉了。   鼓起勇气按了他家的门铃,没有人回应,苏稚杳才慢慢意识到,他不在家。   他应该很久没回这个家了。   苏稚杳抱着伞,心一截截又凉了下去。   突然想不明白自己还来找他做什么。   苏稚杳在门口慢慢蹲下去,抱着伞,也抱住自己,双目没有焦距,失神了很久。   祖母突发重病,贺司屿在美国抽不开身,再回到京市那晚,被盛牧辞喊出去喝酒。   在酒吧聚到晚九点左右,他准备回梵玺,临走前,经过吧台,听见有个姑娘缠着男朋友,说要吃海盐椰奶雪糕。   他意外地,在原地停顿住。   这一段时间的忙碌能让人忘记多余思考,但一闲下来,思绪就有了自由发挥的余地。   身后的盛牧辞上前勾住他肩:“老贺,真和苏家妹妹闹掰了?”   贺司屿斜睨他一眼,推开他胳膊。   “没想到贺老板也有被女人玩弄的一天啊。”盛牧辞笑得痞坏,跟他一道往外走:“不过我说,你跟小姑娘生什么气呢,我不信你贺老板看不出人妹妹接近是故意的。”   谁都能被女人摆一道,就他贺司屿不可能。   贺司屿很淡得扯了下唇。   温香软玉是把夺命刀,让他尝到心里珍视的东西破碎的感觉,也恢复了理智。   软肋,不要也罢。   “没什么,我和她还是差点意思。”贺司屿语气很平淡,情绪没有任何起伏。   盛牧辞瞧他一眼,耐人寻味地笑了下,故意拖长调子:“啊,那你们家那只猫……”   贺司屿看向他。   盛牧辞顿了顿,仿佛觊觎多时,继续懒笑着问:“送我得了,正好我老婆想养只猫。”   贺司屿给了他个凉飕飕的眼神,拉开布加迪后座车门,坐进去,直接把他关在了车门外。   回到梵玺是在半小时后。   电梯上至顶层,门向两边移开的那一瞬间,他西装外套内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贺司屿摸出手机,一边出电梯走向户门,一边垂眸扫了眼屏幕。   先看到哪个,已经分不清孰先孰后。   屏幕上备注苏稚杳的来电,和蹲在他家门口的清瘦女孩儿,几乎同时出现在贺司屿眼前。   他在两步开外停住,漆黑的眸子看住她。   苏稚杳手机贴在耳边,终于拨出这通电话,结果她好似真有召唤他的能力,下一秒,他人就出现在了面前。   她惊怔着。   他的模样还是那般迷人,可再见面,她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苏稚杳醒过神,蓦地站起,她不知道已经蹲了多久,一起身,双腿一阵酥麻,绊到拖鞋,没站住,人冷不防向前扑过去。   潜意识是很可怕的反应。   贺司屿几乎没想任何,眼疾手快迈过去,胳膊揽住她腰,让她稳稳撞进了自己怀里。 第35章 奶盐   五月不再倒春寒, 气候稳定温暖,她身上一件素雅的长袖收腰连衣裙,早已不是冬日里的羊绒大衣。   不知道是不是裙子薄了的原因。   她本就不堪一握的腰, 握在掌心,手感又细了一圈, 人抱于臂弯, 能感觉到她的身子比过去都要纤薄。   瘦了。   无形缠住他心脏的线不由收紧一寸。   贺司屿还没来得及再感受清晰,身前的人立定脚跟, 只在他怀里愣一瞬, 就倏地退了出去。   那是明显畏怯的反应。   不敢再靠近他, 仿佛碰到他是触犯天条,要受到严厉的惩治。   怀中久违的温软来得突然, 空得也突然,贺司屿静寂了下, 伸出去的手慢慢抄回裤袋里:“有事么?”   他语气很平和, 没有温度,对她竟是一丝冷冽都没了,如同对待无情义的陌生人。   苏稚杳胸口胀胀的,再次失去了面对他的勇气,低下头摇了摇。   他没再言语,停留两秒,从她身边越过。   指纹识别成功后一道开锁的声音,他就要进门, 生怕这回错过再难见到, 苏稚杳又仓皇地捏住一点他外套的袖子。   贺司屿保持着理智, 胳膊前抬想要扯回袖子, 却不想被她攥得更紧。   “贺司屿……”   身后的女孩子声音小小的, 带着某种想又不敢的试探,唤他名字的尾调习惯□□拖长,几不可闻的,都拖出了难过和委屈的意味。   这一声能唤醒很多记忆。   贺司屿眼睫往下压了压,半遮住深黑的眼瞳,僵持片刻,他回过眸。   一对视,苏稚杳眼里闪过慌张,忙垂下头,像一只困住的小兽。   贺司屿眉眼微蹙。   拉住他,叫住他,却不坦然直视他,做出这副可怜柔弱的模样招他心软,是又有什么目的。   察觉到自己逐渐不冷静,他心头顿生一股子烦躁,语气重了几分:“说话。”   苏稚杳颤抖了下,怯意让她的手指一点点松开,从他袖子上慢慢落下去。   “还……还你伞。”她艰难地出声。   墙边靠着一把黑伞,在她刚刚蹲的位置,贺司屿扫一眼,看出她的醉翁之意。   他眼底情绪不明,嗓子里压出一声微妙的低笑:“苏小姐怎么学不聪明。”   苏稚杳屏息敛气地听着,努力忽略掉他对自己生疏的称呼。   随后,面前响起他寡淡的声音:“我承认你很漂亮,但钓男人的把戏,只能玩一次。”   尽管做足心理准备,知道他的态度不可能有多好,但苏稚杳的心还是突突跳起来。   “我……”苏稚杳掀了掀唇,意识到如今说任何话都是徒劳,她陷落在难堪之下,哀求声越来越轻:“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她又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讲话。   贺司屿硬朗的下颔微微绷紧,不知是在克制,还是在恼怒。   半晌,他不显山不露水,定性他们的关系:“苏小姐言重了,我们之间,还没到需要用上这个词的程度。”   苏稚杳睫毛忽颤,眼神渐渐黯淡下去。   心早就空得不能再空,他再绝情的话,坠落她心上,也击溃不了更多,只是反出阵阵酸楚。   该认的错都认了,他不在乎,她却还要来烦他,简直是自取其辱。   “对不起……打扰你了。”   走前,她轻望了下他,眼里无光无神,但想要看他最后一眼,记住他的样子。   脑袋垂回去,身形微微一动,正想离开,男人的质问落下来。   “痛快么?”   苏稚杳呆住,看向他。   贺司屿利落的脸看不出表情,只那双掩去所有情绪的眼睛,像是融着冰水:“翻来覆去折磨我,痛快么?”   笼罩在这样寒冷的目光里,苏稚杳脸色忽地一白。   手腕突然被他捉过去,探入西装外套,手掌压到他心口的位置。   苏稚杳人被带着踉跄一步到他身前。   仰头惊愕又茫然地望他,同时感觉到他心脏沉重有力地跳动着,一下一下撞击在她的掌心。   “摸到了么?”贺司屿低头盯住她的眼,眉宇间难解的情绪愈浓重。   “我的心只有一颗。”   苏稚杳怔着。   男人的大手覆到她手背,完全包裹住她,微微用力压实,心跳的感觉在苏稚杳手心更清楚。   他抿了抿薄唇,压抑着渐哑的嗓音:“如果你要开枪,朝这里。”   贺司屿深黑的眸子迸出冷光,射到她身上,像要把她关在冰窖里冻住。   停顿两秒,他一字一句又沉又缓。   “不要给我留喘息的机会。”   门毫不留情地在她眼前关上,卷起一阵风,冷冷扑面,她耳边碎发微动,门外廊厅随即冷清下来,萧萧瑟瑟。   苏稚杳面着紧闭的门,手心愣愣悬在半空,仿佛他的心跳还在。   良久,她终于反应过来。   指尖一颤,垂下头,眨了下干涩的眼,心里有针细细密密地钻着,她突然浮想起那句话   倘若你的眼睛这样冷。   有个人的心会结成冰。   她的心好像结冰了,在他最后那一个眼神里,残留至今最后一丝的侥幸和希望,也都被冰封住,似乎昭示着,一切都到此结束。   贺司屿还立在门后。   室内乌黑一片,只有玄关处的自动感应灯亮着,弥漫的夜色遮掩去了他眼中波澜。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站在这里,门外又没有动静,他总不能是在等她敲门。   四周同样无声响,只有二窈蹲在他皮鞋边,在清冷的环境里,喵呜喵呜地叫,叫得像那姑娘过去的呜咽声。   他莫名想起当时,她抱着二窈初到他家,一人一猫都乖乖顺顺地站在他面前,她扬着笑,眼睛里都是狡黠,死皮赖脸地要往他屋里跑。   猫猫,可爱吗?   它叫窈窈……窈窕的窈。   贺司屿敛着眼睫,静思默想了许久。   不知是哪种情绪暂时淹没了理智,驱使他回过身,手握上门把。   门重新打开,外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把黑伞静静靠在那里,她已经走了。   看着空落落的廊厅,贺司屿面色微沉。   她当初的赖皮劲呢?   那夜回去后,苏稚杳在床上坐了一整个通宵,翌日睡到日暮西沉。   再醒来,仍是夜晚。   她用一个不眠夜,虚化时间,在心里给自己和他划了一道分界线。   贺司屿的冷眼相待足以证明,他如今有多么讨厌她,她挽回不了任何,或许不再出现在他眼前,惹他厌烦,惹他生气,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七月份半决赛余留的时间不多,苏稚杳没让自己再如此堕落下去,重新回到琴房练琴,从早到晚,比以往都要认真。   很难说她没有逃避的心理。   练琴的时间多占一点,胡思乱想的时间就少一点,麻痹了,累得回去就睡,省得夜深人静时,思绪不听话。   她确实是在过度消耗自己。   但不可否认,很有效,她好受很多。   每天梵玺和琴房两点一线,既没有多余心思去关注贺司屿的动态,徒增难过和伤感,《唐璜的回忆》这首高难度曲子,她的手指还迅速练出了肌肉记忆,都能做到盲弹。   只不过,苏稚杳有些食不知味,若不是小茸每餐盯着她,她大概都能三餐全都忘了吃。   那晚在贺司屿家门口见到他的情景,犹如一场梦,梦醒后日子又回到过去彼此杳无音信的那一个月。   他们再没有见过。   贺司屿可能还是有来过京市,但至少苏稚杳没再见过他。   小茸的父母是天主教徒,受家庭影响,原本无宗教信仰的小茸,也开始被带着去教堂做礼拜。   初入教堂,小茸带回一本《圣经》。   六月份汛期将近,京市降雨频发,那日天阴着,琴房落地窗外,雨滴落音淅淅沥沥,水洼处处,溅出无数涟漪。   苏稚杳又练完一遍曲子,想要喝口水,一回头,看到小茸盘腿坐在地毯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圣经》。   回忆有时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在你不经意的时候,蓦然偷袭。   她想起了贺司屿左腕的刺青。   Tartarus.   拉丁文的地狱。   当时,她在手机里搜索出《圣经》里关于tartarus的话,原句的意思她还记得。   天使犯罪,神亦不容,弃于地狱,等候审判。   当初苏稚杳不懂,贺司屿为何要刺这个词,再经追忆,她眸光一漾,豁然间明白过来了。   他是在惩罚自己的罪行,要自己时刻记得,害死父亲这件事。   尽管错并不在他。   苏稚杳恍了下神,问小茸要过来那本《圣经》,教堂分发的圣经是棕褐色皮质书封,中译文,书面印着圣经两个烫金字。   放到钢琴上,她情不自禁翻了几页。   她这段日子神情郁郁,小茸难得见她有感兴趣的:“杳杳你喜欢看的话,这本送你吧,下回我再去教堂要一本。”   “好啊。”苏稚杳弯起浅浅的笑。   许久没见她笑,小茸欢欢喜喜点头应声。   这是整个五月以来的唯一时刻,苏稚杳没有拼命练琴,而是坐在钢琴前,听着绵延的雨声,静静看起了《圣经》。   她翻过一页,上面写着   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   假如去年圣诞之前,看到这句话,苏稚杳也许不会有触动。   但此刻,她隐约尝到唏嘘的滋味。   感觉独自一人站在无尽的旷野之中,四周茫茫无垠,心是空落的。   度尽的这半年真实存在,又恍惚只是幻觉,千言万语终究都化为了叹息。   原来放任自己的思绪,她真的还是会控制不住去想他。   可惜无论她怎么想,都是徒劳一场空。   在旁边刷微博的小茸忽然惊叫一声,打断了苏稚杳的神思。   “杳杳你快看”小茸忙递她手机。   苏稚杳回神,接过手机,看到微博页,“苏氏董事长私生女”的词条高高挂在热搜榜上。   点进去,意料之中,是苏漫露并非继女,而是苏柏亲生女儿的事,不知被谁曝光了出来。   此事曝光,网民有骂苏柏的,也有心疼苏稚杳的,而唯一的既得利益者,应该是苏漫露。   过去便是因为对外的继女身份,苏漫露在圈里处处被苏稚杳压着一头,现在她该是风光无限的时候。   不过自从她和贺司屿的乌龙关系反转来反转去地闹过一通,后来贺老爷子又在寿宴物色孙媳的事传出来,苏稚杳在圈里本身就已经是个尴尬的存在。   如今在圈里,她大抵就是苏家容不下、又被贺司屿玩过后抛弃的金丝雀。   最难面对的事都已经面对过,再遇到此事,苏稚杳内心很平静。   她随意看了一眼,手机就还给小茸,云淡风轻的态度:“我知道。”   苏稚杳不想管,从她离开御章府起,就是划清界限,苏家人如何都再与她无关。   但有句话叫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完美地应证在了苏稚杳身上。   那天的雨一直下到夜里,苏稚杳让小茸先回去,自己练到将近八点左右,走出琴房。   这时间点道路拥挤,苏稚杳撑着伞,准备步行到国贸附近,等杨叔的车。   雨水啪嗒啪嗒打在透明伞面。   苏稚杳一只手放在外套口袋里,一只手握着伞柄轻轻靠肩,防湿的小皮靴踩着一路的水洼,慢慢吞吞地往前走。   她现在有点喜欢下雨天了。   好像全世界都陪她一起浸泡在低落的氛围里,晴朗之下不敢泄露的万千思绪,此刻都可以趁着一帘帘雨幕,偷偷释放出来。   这时候,贺司屿在做什么呢?   苏稚杳垂着眼,看着脚下踩出的一朵朵水花,想得出神。   倏地,伞被人撞得顶开。   接连不歇的雨落在她额头,两三秒而已,噼里啪啦掉下的雨水就将她身前打出块块湿痕。   苏稚杳陡然稳住伞,迷惑抬头。   面前三五个衣妆明艳的女人,投来挑衅和嚣张的目光,阻了她的去路。   苏稚杳蹙眉,隐隐感到不妙。   这几个是圈里不合群的那部分小团体,一向和苏漫露走得近,和她不对付,其中一个是童茉。   过去碍于苏稚杳在圈子里的地位,只敢背后诋毁她。   显然,今晚她们是来找麻烦的。   “呦,你们瞧瞧这谁,不是我们亲爱的小貂蝉的吗?”   “叫什么小貂蝉啊,假清高,还不是贺先生的玩物,一个陪.睡货!”   苏稚杳懒得和她们纠缠,越过她们自顾向前走,却不知谁力气那么大,拽住她胳膊,以她无法抗衡的力量,一把将她往回一扯。   同时,苏稚杳手里的伞也被夺了过去。   雨哗哗地像淋浴的喷头,源源不断喷洒在她头上,苏稚杳躲不开雨,立刻伸手去抢伞。   但寡不敌众,她非但抢不回伞,还被拘在雨下走不掉。   “放开我!”苏稚杳不示弱地瞪住她们。   为首的千禧辣妹嗤声:“啧啧,原来你还会生气啊,以前装乖卖笑的给谁看呢,勾男人的贱.胚子!”   苏稚杳长发湿黏黏在肩背,手腕生疼,但眼神始终倔强,一字一顿:“我说放开。”   她一身傲骨的态度,惹得粉发的千禧辣妹很不满,怒极反笑:“不是,没有贺先生的庇佑,跟程觉又断了,你还在这儿跟我拽什么啊?”   几个大小姐们对视一眼,尖酸刻薄地响应:“就是,我们也不为难你,你今天跪下跟姐姐们认个错,过去的事儿就算完了。”   苏稚杳冷眼看着她们,不搭腔。   一旁的童茉眉头皱得很深,迟疑着,忍不住开口:“就这样行了,我们走吧。”   同伴不可思议:“茉茉你怎么了?她勾走了小程总,还害你在拍卖会丢尽脸面,最恨她的应该是你啊。”   童茉刚要说话,两道车灯光朝着这边连续闪烁了几下,一台私家车开过来停到路边。   她们不想闹大事,面面相觑,立刻松开苏稚杳结伴走远。   杨叔撑开伞下车,慌忙跑过去遮住她,问她出了什么事情。   睫毛湿嗒嗒地滴着水珠,苏稚杳睁不开眼,颤着眼皮,无力地摇了摇头。   她感到崩溃,再伪装不下去,就是那一个瞬间,心情判若两人。   不是因为被欺负。   而是,忽然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离不开贺司屿了。   没有他,她的生活甚至都不能恢复原状。   当晚,苏稚杳就发了高烧。   她的体质一发起烧来,就要反反复复半个月,某一晚都烧到了四十度。   卧室里黑魆魆的,她一个人蜷缩在被窝里,浑身冷得发抖,被子怎么都捂不热,周身撕咬般的疼痛。   实在扛不住了,苏稚杳脑子混混沌沌地,伸手去摸床头柜的手机。   她一双眼睛烧到发昏,迷蒙在屏幕的亮光里,指尖虚软,抖着颤拨出一个号码。   人瑟缩着,脸陷在枕头里,耳边温度很烫,手机贴过去时,冰凉得她止不住哆嗦。   对面很长时间都没有接通。   眩晕袭来,苏稚杳闭上眼睛,在嘟声里微微喘着烫气,随着时间一秒秒过去,她心口的钝痛感也在渐渐加重。   绝望的最后一秒,耳边的嘟声停止。   他拒接了。   苏稚杳终于忍耐不住,用力咬住发白的下唇,眼泪冲出来,一滴滴从眼角滑落进枕头里。   生病时的脆弱是不可控制的。   也许是高烧太难受,又一个月的强颜欢笑再压制不住,苏稚杳震颤着哭出声。   只是她病着太虚,一声声哭得有气无力。   “怎么哭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轻轻缓缓响在耳畔。   有什么轰然炸开,苏稚杳倏地收声,身子跟着僵住,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眯着去看手机。   眼前水雾朦胧,费了好久的劲,她才看出来,屏幕显示他们已经通话了两分钟。   屏着气将手机轻放回耳旁,苏稚杳再不敢动弹,也不敢眨眼,怕惊动了这个美梦,回到现实,耳边的声音就消失了。   “嗯?”他透出一声鼻息,温磁的,贴着她的耳朵磨,磨得她酥酥麻麻。   任她装得再坚强,一听见他声音,她的信念都还是要崩塌。   “贺司屿……”   苏稚杳喉咙灼烧,声线因情绪起伏而颤抖,嗓子都哭哑了:“对不起……”   她剧烈地抽噎起来,说千道万都不如这三个字,只要他不原谅,她就想要一直说。   对面安静住。   过去好一会儿,依稀听见他低低叹息了下,声音疲倦中浸出几分无奈:“你只会说这一句么?”   苏稚杳恍恍惚惚,眼睛肿胀得疼,没太听清他的话,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放肆着百感交集的情绪。   “我想你……”她哽咽着真心话,哭得透不过气。   仿佛是用完了仅存的力气,分开如此之久的难过,都在这一夜,在这一句里,道尽了。   这回,贺司屿静了足足半分钟。   电话里都是她低迷乏力的呜咽声。   “生病了?”他轻而低地问,再出声,口吻在夜里隐约裹挟上了几丝温柔。   “嗯……”   “发烧?”他猜想。   烧了五六天她都没吭一声,他一问,她瞬间就委屈了,哭声从鼻腔溢出来:“嗯……”   “是不是在家里?”他问。   苏稚杳抽抽搭搭喘息,肩膀耸动着,喉咙打颤“嗯”出声。   “知道了。”他道,思考过几秒,又多言了半句:“乖乖躺着。”   他熟悉的带有颗粒感的嗓音,融着夜色,一圈圈荡进耳底。   苏稚杳听得迷进去,纵容自己沉溺在他带来的安全和踏实感里,呵出热气:“贺司屿……”   “我在。”他轻声回应。   她哭腔寂寂的,来来回回又是服软的话:“不要生我的气。”   隔着电话,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猜不到他的情绪,只知道他一径沉默着,长久没有说话。   苏稚杳昏头昏脑,心失重得仿若浮在高空。   连通的两部手机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苏稚杳没忍住的抽泣,谁都没有发出声音。   静了大半晌,突然间,他没头没尾地低语了句:“钓到了。”   苏稚杳噎着声:“……什么?”   “我说……”贺司屿停顿顷刻,嗓音含叹深长,仿佛是在对自己说。   “你钓到了。” 第36章 奶盐   苏稚杳在颓寂的深夜里高烧不退时, 美国还是早上八点。   贺家老宅坐落于旧金山,临着私人海滩而建,花园占地百公顷的庄园式别墅庄严奢华, 气派得像中世纪城堡。   餐厅欧式装潢,如教堂般浮华, 廊柱高至浮雕穹顶, 拖垂下巨大的波希米亚水晶吊灯,波斯地毯, 墙上挂着几幅考究的油画。   自从贺司屿全权接管贺氏后, 贺老爷子便在老宅深居简出。   贺家三儿三女, 三个女儿都在,两个儿子或去世或入狱, 在场的只剩一个贺荣,算上旁支, 六七米长的餐桌也坐得满满当当。   贺家儿女平时各自忙于海内外, 只在特定的日子回老宅,近两月贺司屿的祖母病重,心血管问题,医生告知就这两天了,子女问讯赶来,待为老太太送终。   不过这都是意料中的事,贺老太太身子骨一向欠佳,几年前病发就已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活到今天, 也算是上天恩赐。   苏稚杳来电时, 贺司屿正在餐厅。   老爷子相中世交唐家的女儿, 想要促成贺司屿的婚事, 趁贺司屿难得留在老宅用早餐,特意将人请到别墅。   唐家名门世家,唐京姝无论出身还是学识,都能般配得上贺司屿,何况她还是个外貌明艳的大美人,言谈更是落落大方。   老爷子很满意,一厅人对她也尤为看好。   只有贺司屿,全程反应平平,简单吃了几口拌过鱼子酱的鸡蛋后就搁下餐具,慢条斯理喝起咖啡。   尝出是巴拿马的味道,贺司屿走了下神。   这是什么咖啡,好香。   是你欠我的那款吗,红标瑰夏?   贺司屿,这个泡芙真好吃,我还要,再配一杯巴拿马,麻烦你了……   脑海不听使唤地,又开始一幕幕放映女孩子笑眯眯的脸,有时又是泪眼朦朦,嗲声嗲气。   琉璃釉瓷杯停在唇边,贺司屿敛起眉眼,目光垂凝着杯中深浓的咖啡,迟迟没有抿下第二口。   他真是要疯了。   这两个月因祖母病情恶化,他基本都在美国,几乎没去过京市。   唯一和她见的一面,是在五月初,梵玺的家门口,还是不欢而散。   那天之后,贺司屿就一直在美国。   如他们这般的家族,亲情向来单薄,明争暗斗没有休止,老太太私产颇丰,如今病重,谁都想敬孝床前捞到好处。   这两个月贺司屿周旋在一群长满心眼的长辈间,浸沉忙碌里,经常错觉时间回到过去某一个节点,他始终都是那个刻薄寡恩的人。   从不曾对谁动过情思。   但一个个寂静的夜晚,他结束工作,疲惫地靠在办公椅上,弹开打火机点燃香烟,夹在指间深深抽上一口,在眼前吐出团团迷蒙的烟雾。   他平时只抽雪茄,只需要在唇齿间品尝,香烟过肺的快.感容易让人沉迷,他不喜欢,他要时刻保持清醒。   可落地窗外的深夜无声无息。   于是他破例抽了香烟,给自己不清醒的状态找到理由。   一闭上眼,不由自主去想她。   想到初见时,她一身烟粉色校服短裙,跪坐钢琴旁,乖乖从他手里接过雪糕的样子。   想到再见的雪夜,她戴着乳白色贝雷帽,撑一把透明伞颓丧地走在长街,一见他就惊得跑开。   想到她在停车库拉住他,说被跟踪害怕,悄悄往他身前靠近,那时应该是第一次,她打起他的主意。   后来拍卖会,她跟他叫价,算计和他见面,现在想想她故意使坏也就这么回事,记得深的是那天,她穿着丝绒小黑裙,戴红桃耳坠,从高一阶的楼梯上蓦然回首,极近的距离睫毛轻眨,眼尾一抹娇艳。   柔柔问他,贺司屿,你可不可以让着我点儿。   那画面很美。   美到他有一秒的停顿,去想自己可能也无法免俗。   只是当时的感觉并不强烈,出于Zane的人情,他对她有过几次援手,结果这姑娘算计他算计得越发明目张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所以当初,他直白问她千方百计接近的目的,她却说钟意他,想和他交朋友。   贺司屿这辈子唯二信过的谎言。   一是幼时听贺朝的为父亲泡茶。   二就是信了她说钟意他的话。   利用就算了,他自己容许的事情自己承担后果,结果这姑娘连钟意都是骗他。   小没良心的。   这段时日,他常在夜深人静的办公室,摘下金丝眼镜,阖目捏着鼻梁,一面烦躁自己居然着了个小女生的道,一面郁闷自己对她怎么都恨不起来。   她好像天生有着降服他的能耐。   哪怕是一拍两散了,还要每时每刻地钻进他脑子里,勾着他追忆有她的日子。   喝个酒,都要想起那夜她醉醺醺地扑在他怀里,对他哭,说没有人爱她,要他疼疼她。   甚至某一晚酒宴上,有个戴贝雷帽的女人,想起那姑娘过去常戴这种帽子,他目光不由停留了下,谁知主持饭局的老总误解他对人家有意思,当晚就要把那女人往他床上送。   他心绪烦乱,当场甩了脸子。   深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每每要泛起想她的思绪,贺司屿都有意去打断。   期间他的惊恐症发作过一次。   那晚纽约突降雷雨,窒息感袭击心脏,他急喘着,绷起青筋,手抖着扯开领带,仰躺在床上,止不住发冷汗。   神志不清的那几分钟,眼皮缓缓掀起一点,竟都出现了幻觉,她一身音乐会结束后的蜜桃色小礼裙,伏在床前眼眶红红,为他哭得伤心。   我出事了,你很难过?   当然啊。   贺司屿认为自己有足够的理智,擅长克制情绪,却在拉斯维加斯那夜,强吻了一个女孩子,当时有那么几个瞬间,看她红着眼睛说对不起,他甚至生出想强迫占她为己有的念头。   反正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在他这儿得了好处,哪有不还情的道理。   可人家女孩子当真只是别有所图,并不钟意他,连骗骗他都不愿意。   爱而不得,恼羞成怒。   再三失控对她说重话。   他也会有这一天,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尤其后悔她最后到梵玺找他的那晚,明明想训她就不能好好吃饭,结果却是把她拒之门外。   药效渐渐发挥,惊恐的症状随之慢慢缓和,贺司屿喘气平复下去,神志却还是颠倒的。   他身不由主地抬起手,修长冷白的手指,一点点探向模糊视线中她的脸,嗓音低低的,薄弱又嘶哑:“宝贝……”   指尖刚碰到女孩子的脸颊,画面烟消云散。   眼前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恍神几秒,他指尖慢慢垂落回床,不声不响合上眼。   感觉到某种情感在体内变本加厉。   比如,他当时有想要给她打电话的冲动。   再比如,他凭空生出荒唐的想法,假如她还有目的就好了,起码能笑盈盈地待在他旁边。   疯了。   真的是疯了。   她如空气般渗透进他的呼吸,无处不在。   这个旧金山四季如春的早晨,一杯咖啡,又让他走神。   “司屿,京殊特意过来,稍后你带她到医院看望你祖母。”   主座贺老爷子的话,拉回他渐远的思绪。   贺司屿眸子沉了沉,瓷杯从唇前移开,放落回桌面。   他还没说话,隔几张座位远的唐京姝美艳面容荡漾出笑,先开口:“贺先生是斯坦福金融商管双博士,我们还是校友呢。”   她主动搭话,贺司屿仿若不闻,拿起巾布轻轻擦拭了下嘴角,不搭腔。   他的脾气人所共知,气氛一室尴尬。   苏稚杳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打进来。   众人眼皮子底下,他摸出裤袋里振动的手机,不知看到什么,只见他硬朗的脸庞上,面无表情被一丝波澜打破。   他盯着屏幕十几秒之久,握住手机,慢悠悠起身:“祖父,我有工作,先过去了。”   贺老爷子皱了下眉头:“你坐下,今日都在,说说家常话。”   贺司屿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没察觉到老爷子的不悦,淡声道:“有外人在,也不好谈家常。”   谁是外人,不言而喻。   贺氏老小都对唐家这位女儿很有好感,贺司屿一离开,左右的人都去安慰她。   “我表哥哥就是这样,习惯就好了。”   “唐姐姐这么聪明漂亮,等你和表哥哥结婚了,他肯定会对你上心的。”   贺荣切着盘中的羊排,可有可无地插上一句:“听说司屿在京市养了个女孩子,怕不是魂都被勾走了。”   这事闹得不小,贺老爷子早有耳闻,但有钱有势的男人,有个情人不足为奇,只要贺司屿愿意结婚,延续香火,无所谓他收不收心。   唐京姝手背虚虚托着下巴,露出一副好奇的模样:“女孩子?”   “唐姐姐你不知道?”身边的小姑娘凑过去:“就是苏家那个,小貂蝉,你听过吧?”   唐京姝笑:“你表哥哥很喜欢她?”   “那我不清楚,反正表哥哥老往京市跑,不过这段时间好像都没有去过了,可能是断了吧……”小姑娘挠着头琢磨。   唐京姝低眸,目光流转。   出了餐厅,手机还在响着,贺司屿沉着眸光往别墅外走,步子迈得开,走着走着,他捏了捏垂在身侧的手机,终究是没忍耐住。   他承认自己看到苏稚杳来电的那一刻,心就乱了。   像磁场干扰,看不见摸不着,又客观存在。   接通电话,放到耳边。   只是他没有出声。   其实是想要先听听她的声音,不管她说什么,结果电话里静几秒,出来的却是她的哭声。   一声一声,哭得透不过气,听着还很虚。   她就是有让他心软的本事,长久的杳无音信,再一哭,他顿时什么脾气都没了。   特别是,她哽咽着说完那句,我想你。   贺司屿刚出别墅,对面海岸线漫长,他在旧金山六月的晨雾里,停住脚步。   回味着她的那声我想你,混着哭腔,因情绪低迷而显得黏黏糊糊。   他垂眸,倏地笑了。   下一秒察觉到她的乏力,他舒展的眉头又深深蹙起,一问,她果然是生病了。   发烧难受,却是来找他。   她就这么确定他会一直在她身后么?   再想想,还敢给他打电话,可见她烧得有多糊涂,迷迷糊糊还不忘哭着求他不要生气。   他低着头,无声叹息了下。   不管她做错什么事,他好像都拿她没有办法。   似乎是被这个小骗子套牢了。   祖母病重,他不知何时能抽得开身……   苏稚杳滚烫的呼吸渐渐均匀。   那夜,她做了个梦。   梦见小茸带着私人医生,匆匆赶到她家,又是测体温,又是喂她吃药,又是给她输液。   两袋吊瓶注射进去,苏稚杳发出一身汗,昏沉到后半夜,总算是退烧了。   昏昏默默睡到翌日下午,有光亮透过窗帘落到眼皮,苏稚杳感觉到有一只温度暖热的手,很轻地勾过她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又掠回来,指腹似有若无的,抚着她的脸颊。   苏稚杳努力想要睁眼,眼皮却有千斤重,费劲才掀开一点。   眼前如雾迷蒙。   男人逆着光,坐在床边,入目依稀是他的西服,不用往上再看那张脸,就知道是谁。   苏稚杳眼睫颤了颤,混沌地想着,反正是梦,是梦就没有关系。   “贺司屿。”她唤他,声音虚得几不可闻。   男人摸着她的脸,嗓音柔柔地落下来:“我不在,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他的语气,好像是在关心她。   原来是一个美梦。   “嗯……”苏稚杳阖上眼,脸依赖地往他掌心浅浅一蹭,犯着迷糊,声息软绵绵的,微哑:“我没你不行……”   静两秒,他笑了下,随后又是一声低叹。   苏稚杳感觉到他俯下身,温热的鼻息暖着她鼻梁,他熟悉的迷人声线,口吻温沉,含着无可奈何的叹息,融进她的耳膜。   “你到底对我下了什么蛊?”   蛊得他连坐十个多小时的私人飞机,从旧金山到京市。   苏稚杳如痴如梦的状态,思考不了他话的意思,枕头边的手,兀自覆上脸庞他的手,唇依恋地贴到他手心。   他低下头,唇到她额上轻轻压了下。   “睡吧。”   苏稚杳闭着眼,逐渐地,在他安抚的声音里又睡熟过去。   再清醒过来,又是一个夜晚。   苏稚杳揉了揉眼睛,拖着疲软的身子坐起,摸索到床头的小夜灯,亮起,卧室里望一圈,只有她自己。   果然是梦。   苏稚杳垂下脸,心里头避无可避地泛起一阵失落感。   他从今以后都不想再搭理她。   她明明就知道。   小茸看到光亮,从门口探出头,见她坐着,欣喜地跑过去:“杳杳你醒啦!还有不舒服吗?”   苏稚杳略怔,意外小茸在这里。   她不记得自己有叫她过来。   苏稚杳很轻地摇了下头,自己都有点儿懵:“是我睡糊涂了,叫你过来的吗?”   小茸听得笑起来:“不是啊,是贺大佬。”   听见那人,苏稚杳本能心一抽,随后品过意,她倏地抬头看向小茸,以一种惊喜压抑在茫然下的目光。   “杳杳你不记得了,昨晚你烧到四十多度,徐特助联系到我,让我带贺大佬在京市的私人医生过来给你看看。”小茸说。   发过烧的脑子一时缓不过来。   苏稚杳愣住良久,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背有针孔的痕迹,方一点点想起来,自己昨晚好像给他打过电话,原来昨晚小茸带医生来给她输液不是梦。   不是梦。   苏稚杳忽而问道:“他来过吗?”   小茸听懂她问的是谁,摇头说没有。   苏稚杳眼中的情绪又淡回去,她在期待什么,小茸知道她家门的密码,他又不知道。   而且,他肯定只是出于人道主义,没有对她见死不救而已。   小茸去到厨房,给她做点吃的,苏稚杳乏力地靠在床头,安安静静地发呆。   不知过去多久,她动了动,摸过床头柜的手机,翻开最近通话。   苏稚杳盯着那通长达一小时的通话记录,似乎是想要从中找出和他还有关系的蛛丝马迹。   屏幕突然弹出一条新闻。   【贺司屿携唐氏千金唐京姝回旧金山祖宅,疑似与小貂蝉分手,贺氏孙媳花落唐家……】   还没有点进详情,光是标题信息,苏稚杳就屏了气,头顿时又泛起丝丝疼痛。   她关掉手机,蓦地躺回去,裹进被窝里。   这则新闻来得这样凑巧,凑巧到在她压下的期冀又冒出尖的瞬间,就立刻将她敲清醒。   明明白白通知她。   你是真的失去他了。   苏稚杳想当作无事发生,但现实总不让她好过。   第二天,她的一组照片曝光网络。   准确来说,是她和贺司屿的照片,地点在Falling酒吧旁的什刹海边,那晚她喝醉了。   有一张是她胳膊搂在他腰上,被他扯开的抓拍。   还有一张是她抱住他脖子,唇咬在他喉结,而他脖颈后仰,两指掐住她两腮,呈闪躲的姿势。   总之这组照片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   小貂蝉清纯人设崩塌,玩花招献媚,对贺司屿纠缠不休,死缠烂打。   网络上风向一边倒,都在实锤,苏稚杳居然这么不要脸,贺老板实惨,唐京姝才最般配。   小茸气得在评论区战斗了三天,她一帮苏稚杳说话,就被追着骂一路。   苏稚杳这个当事人倒是平心静气。   或许也不是平心静气,可能是这些时日挤在一块儿发生太多的事,她都有些麻木了。   就这么在家里养了一周。   苏稚杳觉得自己身体完全没问题了,那天准备照常去琴房,七月在即,她不能在半决赛失误。   用过午餐后,杨叔送她到琴房。   苏稚杳和小茸一起下车,却见洋房前人影憧憧,她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声声高唤。   “来了来了,在那儿!”   “苏小姐”   苏稚杳愣神间,这群娱乐八卦记者和摄影师齐齐朝她奔过来,团团围住了她。   “苏小姐,请问这几张照片情况是否属实,你当真是勾引贺先生想要上位吗?”   “贺先生和唐京姝小姐屡传婚讯,作为贺先生的旧情人,你有什么感想?”   ……   瞬息之间,苏稚杳眼前怼满录音笔和照片,镜头的闪光灯和快门声逼得她后退到车门。   事情突如其来,小茸想拦,但这群人太疯狂,怎么都拦不住,杨叔立马下车挡开人,小茸趁机拉开车门,护着苏稚杳坐进车里。   三人艰难地都回到车上。   外面几十号人一下涌上来,把车子围得水泄不通,一点喘息的空隙都不留,镜头对准车玻璃窗狂拍,喧嚷声隔着窗重重叠叠。   “他们怎么还天天在这里踩点呢。”小茸气愤又苦恼,张望着外头的情况:“车子也开不出去,怎么办啊?”   苏稚杳头脑一片混乱,这些人的逼问压强在她的心脏,她有些呼吸不顺畅。   头疼地蹙起眉,想说报警。   崩溃之际,拥挤四周的记者们突然都回头看向别处,仿佛无形中有一股慑人的力量,他们收敛张扬,慢慢地退散开。   视线越过前玻璃窗,苏稚杳冷不防看到那台布加迪,黑色车牌连号零,不知何时停靠在了前方的。   徐界拉开后面的车门。   她看到,他一身严正西服如旧,皮鞋踩实到地面,从后座迈下车。   苏稚杳呼吸一窒,惊愣着不敢喘气。   贺司屿一步一步朝着苏稚杳的车走过去,在这群记者面前停住,还是那般双手抄着裤袋的冷淡姿态。   他的眼睛好似浸着冰,凉凉地扫过他们:“问我也一样。”   没人敢吱声。   贺司屿眸光凝到最前面举着照片的人,那人仿佛被他的眼神刀到,出声不是不出声也不是。   他咽了好几下口水,硬着头皮:“贺、贺先生,请问您为何要忍、忍受……苏小姐的纠缠?”   贺司屿睨了眼他手中的照片。   慢条斯理伸出裤袋里一只手,随意抽过一张,懒散地垂下眸。   是那张苏稚杳醉得神志不清叼住他喉结的照片。   瞧了几秒,贺司屿倏地弯了下唇。   “不是忍受。”他抬起眼帘,目光离开照片,清清淡淡剜过去:“是享受。”   周遭空气都停住流动。   只见他将照片一扬,甩回到记者脸上,轻地一哂,慢悠悠地说出后半句。   “看不出来么?” 第37章 奶盐   贺司屿的回应如同耳光, 狠狠抽在记者们的脸上。   任何澄清都不如他一句明目张胆的维护。   最前面的那位男记者忙不迭接住他甩过来的照片,心下骇得话都说不利索:“看看看……看出来了。”   贺司屿不再看他,修长手指轻拢了下散开的西服外套, 扣上那颗金属纽扣,平静地说:“任何造谣苏小姐的报道, 我都不希望再有。”   他的有条不紊让人生畏。   这群新闻报道者们只是想要博眼球, 蹭蹭豪门八卦的热度,可要为此得罪到贺司屿, 后果不堪设想, 没谁敢犯险。   于是态度急转几下, 纷纷畏怯地应声。   “以及。”贺司屿可有可无地扫了眼镜头,耐人寻味的一记冷眼, 隐约是在对谁暗含警告:“我没有、也不可能有其他不相干的女人。”   话落,他迈步, 后座车门前的人自觉向两侧退开, 为他让出一条道。   隔着窗玻璃,车外和车内通了视野。   镜头跟随贺司屿的身影,记录下了接下来的一幕。   他曲着指节,叩了两下车窗。   车里的人不知是在害怕外面的情况,还是在害怕他,犹豫十几秒,车窗才慢慢自动降落下来。   女孩子莹白的鹅蛋脸由上而下,匀速出现在视线里, 她微微仰着脸, 浅褐色双眸格外澄澈, 不得不望向他的眼神, 沉溺中有几分忧郁和难过。   她还在为自己利用他而羞愧。   贺司屿看着她的眼睛, 低下声,说:“没事了,下来。”   也许是见识过他对自己凶神恶煞,遗留下阴影的原因,他的命令,苏稚杳本能服从。   她开门下车,低眉顺眼地站到他面前。   随后,所有人惊见贺司屿伸出手,捉住苏稚杳一只手腕,拉着她走向那台布加迪商务。   贺司屿亲自拉开后座车门,掌心握到她肩头,轻轻往里推,示意她坐进去。   他的出现猝不及防,苏稚杳还有些懵,怕再听见他的冷言冷语,一路跟着他都没说话,结果他一个亲密的动作,苏稚杳才敢在他臂弯里抬起头,露出惊愣的表情。   “上车。”他说。   声音轻着,很有耐心。   没感受到他的疏冷,苏稚杳恍惚了下,不由自主地矮身,听话地坐了进去。   贺司屿合上车门,自己绕过去坐进另一边。   随后,车子在众人眼前行驶离去。   杨叔这年纪不知年轻人的事,见苏稚杳跟人走了,茫然又担忧:“这位贺先生怎么把小姐带走了,要不要我追上去?”   小茸回魂:“没事没事,杨叔咱们回吧,杳杳在贺大佬身边安全着呢。”   苏稚杳不知道贺司屿要带她去哪里,有他坐的车总是那么安静,不开收音机,也没人说话。   她规规矩矩地端坐着,想开口问他是不是不生气了,想法被无地自容打败。   又想,可他如果还生气,刚刚怎么会帮她呢。   苏稚杳悄悄往身边看了一眼。   他靠在椅背,双手交叠着,闭目养神。   突然感觉自己回到了第一次坐他车的时候,想搭讪,又因他周身的低气压不敢打扰。   正回忆过去,贺司屿缓缓掀开了眼皮。   四目交接。   苏稚杳瞬间生出被抓包的羞耻心情,忙不迭错开眼,逃离了他的目光。   贺司屿轻蹙了下眉。   女孩子都这样,还是就她这样,神志不清的时候什么都敢说,一清醒就缩成小乌龟。   当初眼巴巴要上他车,内涵他讲她听不懂的粤语的机灵劲哪儿去了?   贺司屿没说话,抬手按了下后排的音响控制键,车里开始播放音乐。   不确定是不是巧合,收音机里放到的第一首就是钢琴曲《致爱丽丝》。   苏稚杳怔了一怔。   就是那个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   你到家了,爱丽丝小姐。   联想到最初的情景,苏稚杳低着头,浅浅抿了下笑,想着,如果能回到那时就好了,她仍有选择的机会。   钢琴声中,苏稚杳终于还是忍不住,目光重新望向左边,小声起了个话头:“谢谢你。”   她的语气不如曾经那般肆意,如今同他讲话,都是温温顺顺的,准确地说,还有拘谨。   “谢我什么?”他明知故问。   “刚刚……”虽然当时在车里没听清他同记者说的话,但结果都是给她解了围,苏稚杳想了想,再说:“还有那天,帮我叫医生。”   贺司屿凝着她的脸,黑眸晦暗不明:“我帮你的只有这些?”   苏稚杳微顿。   思绪忽地被这句话拉扯回他们还没有闹矛盾的时候,和他的一桩桩经历在脑中过一遍,深觉自己非但伤害了他,还欠他良多。   苏稚杳垂下眼睫,支吾着,但态度十分诚恳:“还有以前的全部,都要谢谢你。”   彼此间有几秒的沉默。   他静静道:“我是商人。”   她当然知道,只是没懂他为何要刻意提醒,苏稚杳不解地抬起眼,对上他视线。   贺司屿看着她,轻描淡写地说:“你的感谢可以实际点。”   苏稚杳睫毛轻眨两下,想从他眼中看出答案,怎样才算是实际。   “我有个饭局。”他口吻平淡。   她依稀发出一丝疑惑,接着见他敛回眸光,慢悠悠靠回椅背,说:“陪我去。”   耳边迟迟未有回答,贺司屿望着窗外的目光微沉:“不愿意,送你回……”   “愿意。”   她好似是刚回神,生怕他把话说尽,语气略急,一口答应。   贺司屿因她延迟的果断停顿一瞬,回首看向她。   他那双眼睛深邃依旧,被盯着,总让人有种无处遁形的心慌。   苏稚杳心跳着,和他对视。   他好不容易才搭理她,如果她今天拒绝了,那他们之间或许再无可能。   怕一下子被他看透心思,苏稚杳深吸口气,放软语调:“就是,我今天没想去哪儿,穿的比较简单……你的饭局重要吗?”   她讨好的浅笑,轻轻柔柔的腔调,想试探又有距离感,这感觉与初相识的时候相仿,恍惚一切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贺司屿声音渐低:“重要。”   苏稚杳微微惊了下,怕给他添乱,忙问:“那我先回家,换套衣服吧?”   她穿的是碎花连衣裙,外面一件粉粉的薄开衫,长发半扎,饰着细细的珍珠发箍,很有春日慵懒的气息。   贺司屿看了她一会儿,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想起拉斯维加斯那夜,她为他盛装出席的模样。   他薄唇微动,声低着:“不用。”   苏稚杳没深想,点点头:“喔,听你的。”   她耳边落着一绺弯弯的碎发,脸蛋白白净净,眼神柔软,语气也柔软,显得特别乖,莫名给贺司屿一种错觉,好像那时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说听他的。   太乖了。   乖得他强烈的欲.望复燃。   不想放过她,勾他一次就算了,还要勾他第二次,那就这样,钟不钟意都不要紧,她说没他不行,依赖也是一种感情,强硬的手段他又不是没用过,这么些年他都是从诡计多端中过来的,把一个小姑娘囚在身边这种小事情,他有的是办法。   情不情愿的无所谓,她已经自私过。   这回也该轮到他了。   贺司屿所谓的饭局在国贸,他一出现,侍应生便热情地迎上来,领他去包间。   他步子习惯性迈得大,苏稚杳落在后面,时不时要碎着往前两步才能跟得上。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贺司屿停了下,回头,她离得略远,被他一看,她又忙步跑近,以为要惹他生气,连解释都很小声:“你走太快了……”   贺司屿凝了下眉。   如果是从前,她肯定是要一把拽住他,再无意识地嗔出半娇半嗲的调子怪他,说,贺司屿你不要走这么快。   现在,她居然连他衣袖都不扯了。   怯生生的。   断过的绳子怎么系都有结,那两回他话说得都太狠,在彼此间留下隔阂,无怪她心里有疙瘩。   贺司屿看着她,忽然问:“怕我?”   “……怕你不高兴。”苏稚杳轻声回答,口是心非的假话都不敢再在他面前说。   她对他小心翼翼,贺司屿抿着薄唇,鼻息叹出一声气,那一刻他残留的最后一点情绪都没有了,因她那双看上去有些委屈的眼睛。   只是想,他怎么把一个开朗的女孩子弄成这副样子。   贺司屿神情沉静自如,低沉的嗓音下压着几分不明朗的深味:“你乖乖待在我身边,我不会不高兴。”   这话很难不发人深思,苏稚杳还在揣摩他意思,他已经扭过头去,曲臂示意。   苏稚杳愣了一愣。   她现在懵懵的,把握不到他们之间的情况,但他愿意理她了,那她听话就好。   苏稚杳轻轻把手放到他臂弯,顺从地挽上去。   这姿势,她身前柔软微微贴压着他上臂。   他的臂膀结实而有力,属于他西服面料上乌木的淡香,一瞬侵略了她的气息,苏稚杳悬浮半空两个月的心奇迹般地落回了实地。   踏实的感觉。   假如他没有听到程觉的录音,那晚在拉斯维加斯,她也会这样挽着他出席晚宴吧。   可惜现实没有时光机,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苏稚杳正想得出神,人已经被他带着进了包厢。   雅间名为云水涧,新中式风格,大面的水墨画背景墙,云霞墨色湮染,侧壁垂挂着几副不知出自哪位大家的云山画卷,一盏明亮的国风吊灯下,是仿明清实木雕花桌椅。   贺司屿一出现,圆桌前的十几号人顿时齐齐站起,一声声“贺先生”喊得起此彼伏,点头哈腰向他问好。   苏稚杳还没来得及看清在座都有谁,贺司屿已为她拉开那张黄花梨玫瑰椅。   反应短瞬,苏稚杳顺着他意坐下,仿佛是有着无需言说的默契,在她坐时,他把椅子适度推近,一步到位,让她坐着舒服。   苏稚杳抬头,几张熟悉的面孔意外落入视野。   是在那个雨夜寻她麻烦的几个女孩子,都跟在父亲身边。   她眼底刚露出一丝惊诧,男人的呼吸似有若无热到她后颈肌肤。   心浅浅地激越了下,因这久违的如维港那夜逢场作戏的亲密。   不用回头,苏稚杳能想象到,他在身后双手正搭着她椅背,身子下俯,唇近到她耳旁。   “椰乳?”他声音轻沉,问她想喝什么。   苏稚杳情绪被他温水般熨帖的语气牵动着,恍觉两月以来的破裂只是一场不存在的梦,他们还是纠缠不清的模样。   如果是梦,那就不要醒了。   苏稚杳慢慢偏过一点脸,他的鼻唇就在眼前一寸,她轻轻敛息,软得格外依顺:“好。”   贺司屿似乎是笑了,摸了下她的头,动作近乎自然。   他走到旁边坐下,一室人还惊怔着。   苏稚杳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她在外界眼中,是和贺司屿有过一段情、因他婚事在即而断了的旧爱,前几日的新闻刚闹得沸沸扬扬,眼下他们就旁若无人如此亲近,难不惹人讶异。   当然除了讶异,那几个女孩子见状,心里更多的是丛生的恐慌。   她们当时敢这么在苏稚杳面前挑事,就是以为她没了贺司屿这座强大的靠山,加上离了程觉,苏氏又因苏柏私生女丑闻股市跌宕,便借此时机将过去处处被苏稚杳压一头的怨气撒了出来。   谁都想不到还会有今天这一幕。   气氛忽而有着刑场上的凝重和肃杀。   尤其贺司屿坐在那儿,搭着腿,双手交叉在腹,人往后完全靠上椅背,神态慵懒得,带出一种审问犯人的压迫感。   在座都是徐界一通邀请来的,并被要求务必携令媛出席,哪怕隐隐觉察到是鸿门宴,但贺司屿的面子,没人敢驳。   当下他不发话,甚至都站着不敢就坐。   有个位分相对高的中年男人先出声,打破空气中的凛冽,奉承地说了几句讨好的话,而后试探着问:“贺先生有吩咐只管讲,我们在所不辞。”   “对对对……”有人忙不迭附和,话还未说完,一慌踢到后面的椅子,踉跄着噗通跌到椅面又一屁股滑坐在地,一秒从得体到狼狈。   尴尬得氛围愈发阴郁。   贺司屿一个眼神都没给,侍应生送来温椰乳,想为他倒上,他挥了下手,握起沉重的玻璃壶,慢悠悠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上半杯。   “只是算一点账,别紧张。”   他语调也是慢悠悠,却听得众人心惊肉跳。   苏稚杳闻言,心思正千回百转着,感觉到坐着的椅子突然动了。   她侧过头去看,还没作出反应,贺司屿一只手握住她座椅的扶边,施力时手背绷起极有力量感的青筋脉络,稳稳一拖,将她从一臂之远拖到和自己紧挨着。   苏稚杳微晃,转眼人就到了他边上。   她懵懵看着他,而他只是将那杯椰乳端到她面前,然后掌心覆上她的发,颇为宠惯地揉了两下。   目光却是往前扫过去,语气不咸不淡,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情绪:“诸位还真有本事,养出这么几个好女儿,托令媛们的福,苏小姐前些日子淋了场雨,病了有大半个月,你们不如先商量商量,怎么给我个交代。”   在座皆陡然大惊,不知是谁吞吞吐吐:“贺先生,这应该是误会,或许……”   “我来是给她撑腰。”贺司屿掀了掀眼皮,眉宇间染上一丝不耐和厌恶:“不是要听你们解释。”   都是京圈颇有些声望的老董,此刻却在他面前老实巴交地站着,被慑得不敢吭声,像在罚站。   参与的女孩子们也都慌了,躲到父亲身后,有几个表情就已经快要哭出来。   苏稚杳错愕地看着贺司屿。   他是怎么知道的?   有个欺软怕硬的怂得飞快,把身后的女儿扯出来:“不省心的,还不快给苏小姐赔不是!”   有了起头的,其他人纷纷效仿。   女孩子们恐慌的道歉声稀稀拉拉响起。   中年男人赔上笑脸:“小姑娘们不懂事,打打闹闹冲撞了苏小姐,今天她们也都认识到了错误,贺先生您看……”   贺司屿冷冷勾了下唇:“欺负了我的人,还想全身而退,可能么?”   醒悟到情况不妙,众人脸也不要了,姿态放到最低,赶忙向他求饶。   苏稚杳不是很想把事情闹大,再惹他麻烦,捏住他一点衣袖微微一扯,小声:“贺司屿……”   贺司屿反握住她手到掌心,摩挲着:“告诉我,她们那晚是怎么欺负你的?”   今天他的态度超出了苏稚杳所有的预料。   她迷惘着,避重就轻地回答:“也没什么,就是说了点难听的话。”   贺司屿漆黑的眼眸掠过那几个女孩子:“说的都是什么,重复一遍,让我也听听。”   他阴寒的气场压得她们喘不上气。   无人敢答话,贺司屿没给正眼,只随意点了下,正好点中那晚欺负苏稚杳最恨的千禧辣妹:“我不想说第两遍。”   千禧辣妹吓得一抖,在他面前扯谎后果只会更严重,她只能哆哆嗦嗦忍着哽咽,说出陪.睡的玩物之类的话,话到最后哭腔憋不住冒出来:“还有,让她跪下认错……没了,其他真没了……”   贺司屿面无表情,阴狠的语气压在喉咙里,一字一句沉到底:“那就跪下,给她认错。”   女孩子们胆都吓裂了,双膝接踵着曲到地,道歉的哭声此起彼落,就差朝苏稚杳再磕出几声响。   一群人跪她怪别扭的。   苏稚杳手还被他攥着,声音轻轻的:“可以了。”   “以后再遇到她,记得跪下好好打招呼。”贺司屿冷谑完这句,才回头问她:“走不走?”   苏稚杳“嗯”一声。   他拉着她起身,临走前漫不经心地撂下一句:“家里人管不住就拴着,苏小姐这里过去了,我这里过不去。”   老董们脸色煞白,急匆匆应声。   贺司屿一路牵着苏稚杳回到车上,来时他们坐的是那台布加迪,离开时司机已按照他的吩咐,将那台银灰色帕加尼私驾停到国贸车库。   他自己开车回去。   贺司屿握着方向盘,车子驶出停车库:“回哪,琴房还是梵玺?”   “噢,琴房。”副驾驶座的苏稚杳回神。   一问一答完,车子里就安静下来没了声音。   苏稚杳悄悄偏过一点头,窥见男人轮廓线清晰硬朗的侧颜,和立体的五官。   他那双黑眸直视前方,依稀还压着几分从酒店带出的阴沉和危险,唇角淡抿,不见笑意。   苏稚杳不知不觉失了神。   他所谓的重要饭局,竟然是为了帮她教训人。   那他们这样,算和好了吗?   苏稚杳很想问,但觉得自己是个做错事的,不配先提,扭捏片刻,捡了个话题:“妹妹最近好吗?”   话落,苏稚杳见他浓眉皱了下,心头一紧,就听他沉声问:“你没上去看过?”   现在没经过他同意,她哪里敢上去。   苏稚杳搭在腿上的双手捏攥着碎花裙,因他莫名不高兴的语气紧张起来:“没有……”   他眉头皱得更深了。   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他不快,她怂怂怯怯地低下头去。   琴房离得近,几分钟就开到,贺司屿将车子临时停靠到洋房前的路边,回首看她。   “自己上去看。”   苏稚杳茫然须臾,循声抬起头。   看出她眼中的意外和疑惑,贺司屿对上她的眼睛,状似随意道:“你的指纹还在。”   有好几秒的怔神,他的声音像是在脑中盘旋了几个来回,苏稚杳才终于接收到这句话。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唇渐渐上扬,笑意从眼底溢出来,荡漾到眉梢。   玻璃前窗照进六月暖煦的午阳,金灿灿的亮光映着她白皙的脸,笑起来,唇红齿白,桃花眼翘出柔柔的弧度,灿烂又明媚。   女孩子的笑容仿若一杯清酒晃悠眼前,瞧得人意醉心迷。   贺司屿一瞬不瞬看着她,眸光逐渐幽深。   她的笑容易让人轻浮,比如当时,他目光凝到她温软的唇上良久,很想要吻她。   他喉结微动,视线回到前面,声量低了几个度,显得态度不是很温和:“别对我笑。”   苏稚杳心咯噔了下。   他果然还是生她气的。   苏稚杳笑意慢慢敛下去,重新生疏地端起来,垂下头几不可闻地“喔”一声:“那你慢慢开,我先……”   先下车的话还没说完。   男人像是被她听着委屈巴巴的声音攻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下一秒,苏稚杳后脑就被一只灼热的手掌握住,一股力控着她转过头去。   她反应不及,面前一道阴影压近。   他毫无征兆地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苏稚杳惊得睁大了眼睛,他滚烫的唇温激得她身子一颤,而后又生生僵住。   贺司屿到底是没过分,只含住她唇用力吮了下,便和她双唇分开。   但脸还近在她面前一寸。   极近距离的四目相对,贺司屿注视着她,眸色略显深刻:“有我在的感觉好么?”   苏稚杳仿佛是被突如其来的亲吻抽走了神识,久久发着懵。   贺司屿修长的手指陷入她浓密的长发,极慢地梳着:“喜不喜欢我在身边?”   “告诉我。”   他滚动颗粒感的嗓音微哑着,挟有蛊惑的意味,苏稚杳头绪稀里糊涂地,不由自主从鼻腔透出一丝虚缥的声:“嗯……”   贺司屿似乎很满意她的乖巧,手掠过来,捧住她一边脸颊,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既然喜欢,招惹了就别半途而废。”   他和过去两个月的自己释怀。   她鼻尖浮出一层淡淡的薄红,在她迷迷糊糊的眼神下,贺司屿垂着眼眸,定定看住她,对她温沉而笃定。   “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第38章 奶盐   过后苏稚杳才知道, 那天,贺司屿是特意过来一趟京市,送她到琴房后, 他就去往机场,坐上了回旧金山的航班。   贺司屿祖母病逝, 从出殡到葬礼, 料理完后事,压了一周的消息才放出。   生存在上流圈野心不得不重, 有野心就得利益至上, 亲情为次, 逞论是贺氏这等大家族,老太太名下资产丰硕, 远近亲疏都虎视眈眈着她的遗嘱,贺司屿本无暇分身, 却还是硬抽出空, 远赴京市。   为那个荒唐的谣言。   任何澄清都不如贺司屿本人出现,他当众这么护着苏稚杳,娱记们自然秒懂什么该发什么不该发。   于是,贺司屿亲自辟谣照片,以及公开否认婚事谣言的新话题,在翌日登上各大新闻头条。   【贺老板硬核护妻,我哭死】   【以前谁骂小貂蝉和贺老板不合的?!给老子死!!![按头摩擦地面.JPG]】   【黑老大和他的小公主疯狂上分呜呜呜】   【请问一个大男人在被窝里磕这对磕到姨母笑这正常吗(挠头)】   【不相干的这位女士,脸疼否:)】   【都欺负我们阿杳宝宝是吧, 亲爹搞出个私生女, 营销号断章取义泼脏水, 某位唐女士制造舆论的手段真的不要太6, 当我们傻呢都被你牵着走, 一个个的都啥玩意儿啊!我杳宝实惨!摊上这么群劣祖劣宗!(md之前一替杳宝说话就被一帮司马疯狗追着怼,憋了这么久终于能骂出来了,爽就一个字!)】   【跟风骂过漂亮妹妹是花瓶,钢琴业余的,没瞎就过来看看,萨尔兹堡国际钢琴大赛半决赛入围名单,直通小金章总共只有五个名额哦,妹妹第一组就拿到了[图片.JPG]】   【钢琴公主独美!】   ……   那天下午,苏稚杳照常在琴房练琴。   贺司屿的重新亲近,让她像冰原进入间冰期,温暖消融,心情肉眼可见地愉快起来。   但利弊往往互伴互随。   心情好了的坏处就是,在演奏《唐璜的回忆》这首带有邪恶色彩的曲子时,她根本沉不下心去投入这种凄迷沉痛的情绪。   满脑子萦绕着的画面,都是贺司屿在车子里,深深注视着她,说,他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几经尝试无果,苏稚杳双手倏地离开黑白琴键,在琴声渐消的尾音中,她颓颓丧丧地咕哝:“我弹不好了……”   早不搭理晚不搭理,怎么就偏偏在半决赛前搭理她了呢?   苏稚杳偷摸着腹诽。   明明在那之前,她每一遍都能弹得情绪很饱满,甚至都感觉自己与主人公唐璜在一定意义上投情了,生前狡诈伤天害理,死后难逃审判和惩罚,至终都得不到宽恕。   这不就是她的情况。   唯一不同的,唐璜宁愿堕入地狱也拒绝忏悔,而她清楚地知道是自己做错事。   半决赛都没几天了。   男人就是影响她搞事业的速度。   苏稚杳双手支在钢琴凳两边,脑袋低垂着,两只小皮鞋在钢琴下怼怼碰碰,心里在抱怨,唇边却抿着笑,愉快地烦恼着。   反正也就几天,比完赛再理他。   正思索着,耳边响起小茸溢出的几丝低笑。   苏稚杳看过去,见她盘腿坐在地毯,一手托下巴,一手翻着微博评论,荡漾出一脸欣慰又宠溺的笑容。   “笑什么呢?”苏稚杳歪着脸奇怪问。   小茸眼里散发出期待的光芒:“杳杳,你和贺大佬是在谈恋爱吧,是吧是吧?”   苏稚杳心一跳:“谁、谁谈恋爱了。”   “我都看到你俩那天在车里亲亲了……”   “是他强吻的!”出于女孩子羞窘的心理,苏稚杳激动开脱,双颊到鼻尖瞬间浮出薄薄的红晕,意识到自己反应大了,她飘忽着眼神,支支吾吾:“他、他每次都强吻我。”   他非要亲,她能有什么办法。   对,就是这样。   寂静三五秒,小茸星星眼,很真诚地发问:“你们亲过几次?”   “……”   之后一段时间,贺司屿还是在旧金山,家族内部需要他主持的要务过分得多。   苏稚杳也没多余的空,临近赛期,由不得她分神,每天都还是琴房梵玺两头来回,仿佛一段故事到达高潮后,又进入了平缓期。   但最近,她每晚都有二窈陪着。   贺司屿安排的人很细心,将二窈喂养得胖嘟嘟,毛茸茸的身子肥了好几圈,显得软萌不少。   只是不太活泼了。   苏稚杳第一晚跑到楼上去看它时,二窈郁郁闷在猫窝里,像一只没有爸爸妈妈疼的宝宝,苏稚杳心疼地当晚就抱它回了自己家。   相处两天后,二窈才算是又闹腾起来,喵喵叫着在苏稚杳的床上打滚。   为了不让二窈独自呆太久,半决赛前一天,苏稚杳才前往奥地利萨尔兹堡。   这是阿尔卑斯山脉下最浪漫的古城,巴洛克风格的古堡高低错落遍布城区,春夏冰雪消融,青绿色的萨尔兹河贯穿而过,景色相映,有如一幅描绘童话世界的油画。   萨尔兹堡歌剧院后台化妆间。   苏稚杳完成妆容和礼服,坐着等待,准备随时上场。   因要与曲子风格保持和谐,她的妆偏冷艳,唇色哑光红棕,眼线微微勾着,一身黑色抹胸长礼服,修身的款式,分袖套设计,裙长有一边开叉到大腿,露出其中一只细直白皙的长腿,大腿上佩戴着黑钻腿链,将清妩和性感的味道烘托到极致。   但在她身上不见媚俗,气质依旧很干净。   像是堕落地狱的黑天使。   期间有许多选手上前与她搭话,苏稚杳频频点头,莞尔回应,不热情不主动,也不是太冷淡。   “杳杳,还有两个就到你啦,我们提前过去准备吧?”小茸从厚重的红幕布后探出一颗脑袋,轻声唤她。   苏稚杳应一声,起身过去。   化妆间通往舞台后有一条过道,拱门线性灯氛围柔暗,一路通向尽头。   走着,小茸悄声:“杳杳,我刚偷偷去瞧了一眼,你知道评委里有谁吗?”   “Saria前辈!”苏稚杳配合她开起玩笑。   小茸扶了下黑框眼镜,苦皱眉,说她心态真好还有心情玩笑:“是唐京姝她舅舅,音协会长,唯一的中国籍评委。”   苏稚杳静了一下。   “我好担心他针对你啊……”小茸说。   苏稚杳听着高跟鞋踩在瓷砖的一声声轻响,浅浅笑说:“没关系呀,他给我低分,得到其他老师的高分,成绩一样不会差。”   不管怎么想,担心都是无用的。   强者画地为牢,圈住弱者的自由,这就叫规则,所以弱者争论是非对错,强者只接受鲜花和认可,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不想被规则约束,就得成为掌控规则的人。   她自认现在还没有对抗不公平的本事。   只能尽人事,顺其自然。   这时,迎面出现的一道身影挡住了苏稚杳的去路。   女人红裙知性优雅,抱着胳膊立在她面前,很是高贵,她弯着红唇,先开口:“苏小姐,真是久仰大名了。”   字眼含着淡淡讥讽。   苏稚杳疑惑,不懂她的讽刺从何而来,小茸压声到她耳边,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唐京姝三个字。   闻言,苏稚杳才后知后觉地蹙了下眉。   “苏小姐确实漂亮。”唐京姝皮笑肉不笑:“难怪连贺先生都恋恋不舍。”   来者不善,没必要纠缠,苏稚杳敷衍一声谢谢,想直接走丽嘉,经过她时,唐京姝又不紧不慢出声。   “想要面子上好看些,苏小姐趁早自己离开他。”   苏稚杳顿足,瞳孔收缩了下,话直白到这份上,表面和谐戳破,她也没再给好脸色:“你们一没订婚,二没恋爱,凭什么要我离开?”   “迟早的事。”   苏稚杳侧目瞧着并肩的自信女人,那一刻仿佛真有几分黑天使的傲慢不驯,呛回去:“他说了,你是不相干的人。”   这话精准打中唐京姝的七寸,她张唇呵笑出一声:“男人一时哄你的话,苏小姐也信?”   “他的话我都信。”苏稚杳不依不饶,不再给唐京姝废话的机会,继续道:“你要真那么想嫁给贺司屿,你就去追,追得到就是你的本事。”   唐京姝眸光闪烁,忽而意识到,苏家这位娇气的小女儿和她听闻到的有些不同。   还挺有骨气,不是个好对付的姑娘。   “苏小姐就这么有恃无恐?”她眯眼问。   或许苏稚杳自己都不清楚,但她本能的反应,还真就是有恃无恐:“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算没有我,你也得不到。”   话音落下,她抬步就走,再无半刻停留。   小茸赶紧跟过去,经过唐京姝时,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朝她用力一噘嘴,无声一哼表达不满。   唐京姝立在原地凉凉地勾起半边唇,从手包里取出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各位选手请注意,机会只有一次,演奏中断一律视为放弃,无论任何原因……”   广播的立体环绕音在音乐厅内响起。   中场提示结束,音响里报到了苏稚杳的名字。   小茸还在安慰她不要理会唐京姝这个坏心眼的女人,一听广播,忙改口给她加油助威。   反倒是苏稚杳全程很淡定。   舞台上空落落的只有一架钢琴,台下齐齐一排评委,各个都眼神犀利,凭空制造出紧张和压迫的气氛。   苏稚杳走上舞台,朝台下鞠了一躬,然后坐到钢琴前。   主理人问她,是否确认无误开始。   苏稚杳点了下头示意,深吸口气,双手起势,落到钢琴上方。   《唐璜的回忆》这首曲子难度很高,苏稚杳已经很熟悉了,只要顺利弹下一遍,没有明显失误,基本高分没有问题。   她并没有过分担忧。   旋律如涟漪般在音乐厅里波荡开来,从第一部 分堕入地狱的阴郁暗沉,到第二部分倒叙式回忆的华彩变奏,苏稚杳都完成得十分饱满。   评委们都不经意沉浸其中,表情从起初的严肃到慢慢陶醉。   到最后一部分最难的急板,一只手弹奏阴暗的降e小调,一只手弹奏明快的B大调,两支旋律交织,苏稚杳的情绪也到了最投入的时刻。   苏稚杳左手中指施加足够的力度,按下目标黑键,指腹蓦然间狠狠一个刺痛。   似乎是有一根针,贴在黑色窄键的侧面。   在她用力按下的时候,那根针从间隙滑进了钢琴内部,神不知鬼不觉。   毫无防备,苏稚杳疼得低嘶,本能缩了下指尖,造成一个音明显的滑调。   评委们都不由深皱起眉。   苏稚杳反应快,几乎没有迟疑,忍着指腹的疼痛,接着往后弹到尾声结束。   随后她若无其事起身,鞠躬接受点评。   其他评委们都一致表示,她的完成度很高,只是第三部 分失误的音调有些遗憾,不过鉴于这首曲子的难度,她值得高分。   唐京姝那位会长舅舅果不其然与其他评委起了意见冲突。   唐会长靠着椅背,肃容道:“我不认同,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中国有个词叫量力而行,你既然选择了挑战高难度,就是给了我们期待,结果却犯了最低级的错误,我的分只能给到四点五。”   万幸的是,其实九位评委给出的分都不低。   她与旁人无冤无仇,没人会在她上场前故意在钢琴上做手脚,其实在针扎破手指的那一秒,苏稚杳就猜到了,这事与唐京姝脱不了干系。   苏稚杳没有争话,这种场佚?合争话她讨不到任何好处,已经死无对证的事情,还能把这架钢琴拆了不成。   好在得到了其他高分。   退场后回到化妆间里,小茸兴奋地跑上来,问她是不是正常发挥了,苏稚杳轻声说:“给我找张创口贴吧。”   小茸这才注意她手指的血珠,一问之下得知情况,小茸惊了好几秒,气急:“她也太恶毒了,自己不讨人喜欢就把气撒你身上,杳杳,你告诉贺大佬,看她还敢这么嚣张!”   “不用,这件事情我自己能解决。”苏稚杳坐在妆台前,用纸巾轻压了下指腹的血,声音渐低:“不用什么事都麻烦他。”   她不想显得自己又在别有用心利用他。   苏稚杳想到更衣间换回常服,放下渗血的纸巾,一抬头,猝不及防在化妆镜里,撞入了一道幽深的目光。   她陡然一惊,猛地站起回身。   贺司屿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四目相对,他漆黑的眸子深深注视她良久,嗓音低沉微哑,透着不明意味的情绪:“以前那个总爱嚷嚷贺司屿怎么办的苏漂亮去哪了?” 第39章 奶盐   四周倏地寂静, 空气都一瞬停止流动。   化妆间里几十双眼睛震惊又讶异的凝视下,苏稚杳有那么几秒的恍惚。   嘴唇微动,想要说话, 眼前先起了雾。   做错事的人没什么好委屈的,可他一句话, 她开口就想掉眼泪。   她半天没有声音, 贺司屿直接近前一步,握住她垂在身侧的右手, 旁若无人地牵她出了化妆间, 一路走出歌剧院。   落日时分, 一道夕阳铺照,半河霞光, 半河碧色,周围十七世纪的老建筑柔化得更似画卷, 广场中央, 喷泉腾出抛物线的水柱,水花跳跃着暖橘色的光。   喷泉池旁,人群三三两两,欣赏户外演奏家纵情拉奏小提琴,四周沉浸在音乐中。   贺司屿在前面不言不语,只是拉着她往前走,穿梭过喧笑声。   外面清凉的空气使人清醒,苏稚杳慢半拍反应过来, 扯出他衣袖, 轻唤:“贺司屿……”   他在她的声音中停下脚步。   “不是说想我, 不是说没我不行?”   苏稚杳睫毛忽颤两下, 他低沉的话语, 如一阵风,拨开了她心上一层迷雾。   迷惑不清的心事正一点点变得明朗。   正要知觉之际,贺司屿回过身,和她面对着面,和她眼对着眼。   他的目光很郑重,认真地攫住她:“都把我叫回来了,为什么又不要我?”   苏稚杳刚理清那天下午不是梦是现实的情况,又在他的话中陷入更深的疑惑。   什么叫不要他?   说得她跟始乱终弃的渣女一样,还是梅开二度的那种。   苏稚杳突然搞不清状况了,呆呆懵懵,小声问:“什么……意思啊?”   贺司屿失语两秒,闭了闭眼,郁出一口气。   这女孩子平时聪明着,但在感情上是真的很迟钝。   苏稚杳见他一副无语的样子,下巴微收,悄悄觑着他,迷茫且无辜。   “先去我酒店。”再睁眼时,他冷静依旧。   小姑娘自我保护意识很强,一听要去酒店,眼中转瞬投出几丝狐疑:“去、去酒店做什么?”   贺司屿拉过她受伤的左手,到她自己眼前,神色比工作时还要严峻几分:“叫医生过来给你消毒包扎,配消炎药,再根据情况打破伤风。”   他逐字逐句,逻辑清晰。   后半句依稀还有种老父亲责备女儿的口吻:“弹钢琴的手,自己这么不上心,贴个创口贴就完了?”   这个男人身上的压迫感太重,一被他教育,苏稚杳不由就心虚了:“没有,我是要去看医生的……”   贺司屿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不仅是在商界,一段关系中,他也能以最快速度找到平衡,譬如现在,他就得用强硬治她的怯懦。   牵着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他带她上车,径直回到酒店。   苏稚杳身上还是那套黑色礼裙,到酒店后,只能先换上睡袍,换衣服的功夫,医生就到了,在酒店套房的客厅为她处理完伤口后,喂她吃了一颗消炎药预防感染,因不确定针头的卫生情况,保险起见,又给她注射了一针破伤风。   贺司屿正立在落地窗前通电话。   医生做完所有事,无声向他示意,他从远处投过来一眼,电话间隙点了下头,医生才离开。   贺司屿这通电话讲了很久,说的是德语,苏稚杳听不懂,只能抱着枕头,安安静静窝在沙发里等他结束。   等得有些久,消炎药起作用,苏稚杳渐渐犯困,昏沉欲睡,眼皮撑着打了会儿架,抵不住睡过去。   贺司屿不经意回眸,就见她抱着枕头双腿并曲,脑袋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声音放轻,简短两句结束了通话。   轻步走到沙发边,胳膊探到她后背,另一只手勾住她的腿弯,轻地一下,把她从沙发抱起来,放到卧室的床上。   他脱下西服外套,扯开领带,解下腕表和腰带,都随手丢在床尾凳,而后走进浴室。   冲完澡,贺司屿系上浴袍,回到卧室,见她睡得还熟,就没让酒店先送餐。   她睡够了,肚子饿自己会醒过来。   萨尔兹堡入夜,苍穹邈远深黑,一轮长月当空,卧室里没开灯,夜色氤氲着月光。   贺司屿就着床边坐下来,一条腿垂落在地,一条腿搭在床沿,靠着闭目养神。   四下静悄悄。   不知过去多久,苏稚杳慢悠悠转醒,睡意朦胧地掀开一点睫毛,眼睛适应黑暗后,抬头,发现他就靠坐在床边。   双臂虚环胸前,闭着眼。   苏稚杳原本下意识想叫他,但感觉他睡着了,声音出到嗓子眼又压回去,想了想,把自己身上另一半的被子扯过去,轻手轻脚地往他腰上盖。   “不睡了?”   男人嗓音偏哑,在黑夜里别有几分低柔懒散。   苏稚杳身躯微微一僵,见他双目还阖着,不知怎么脸热了,被子顺手丢到他腿上,脑袋飞快压回枕头里:“睡、睡的……”   贺司屿缓缓掀开眼。   透过窗外照进的依稀月光,看到女孩子双手捏着被沿,被子掖得很高,高到鼻梁,只露出一双紧紧合住的眼睛,跟只鬼鬼祟祟的小猫似的。   她不愿起,他就不催。   悄静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他的声音再响起,在寂静的空间里很轻:“如果我今天不过来,你是不打算告诉我了?”   苏稚杳指尖捏紧了下。   “为什么不想告诉我?”   他问第二遍,苏稚杳再佯装不下去,慢慢睁眼,在半明半暗中望向他。   她对他,就像对一只摔碎过,又重新粘起来的玻璃瓶,谨小慎微的,生怕再摔了。   谨言慎行得如此明显,贺司屿再想不到原因不可能。   “我那两回说的都是气话,你不必当真。”   他的语气听着是在哄她。   苏稚杳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怕又是一场梦,气息重了要惊醒。   随后,床边传来他低低一声叹息:“要真恨你,那晚你都离不开威尼斯酒店,我怎么都得跟你算完这笔账,你也不会再有见到我的机会,一次都不会有。”   苏稚杳一丝气都不往外呼,只有眼睛眨一下,再眨一下,来回琢磨他的话。   这是从未记恨过她的意思吗?   贺司屿任她呆滞着,没要她给出回应,总归她不是又睡着,听见就可以了。   “能逼我说气话的,你是第一个。”贺司屿后脑靠枕床头,眼睑敛回去,淡淡扯了下唇。   含着自嘲的意味,像是认输了,又像是对她无可奈何。   他似笑非笑,说:“算你厉害。”   苏稚杳前一秒还沉浸在强烈的不真实感里,后一瞬听他罕见的无能为力的语气,她竟有些想笑,被褥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这个夜晚,月光很亮,有种云开雾散的晴朗。   苏稚杳感觉自己得说点话,他都表态到这程度了,她不能一声不吭,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思索半晌,只酝酿出迷糊的一声“喔”。   话落意识到不妥,她声音小小的:“你怎么不回自己房间睡?靠着不舒服……”   贺司屿眉间轻轻一蹙。   他破例给她解释这么多,到头来还是他这个被骗的人去哄她,结果这姑娘就这反应,还真是……难搞。   贺司屿沉了口气:“这就是我房间。”   “喔……”苏稚杳无言顷刻,躲在被子里咬了下唇,过几秒,微微赧着声问他:“那你要不要躺上来呀?”   这话倒是让贺司屿重新睁开了眼。   他垂着眼眸,声音低缓着,当真的语气:“和你一起睡?”   在被子里闷得久了,苏稚杳脸热乎乎,她抿了抿唇,几不可闻地说:“又不是没睡过……”   黑蒙蒙的环境里,他一声低笑。   小女生难免羞耻心重,苏稚杳脸顿时烫得厉害,蓦地整颗脑袋都埋进被子里,不跟他多话,背对着身扭两下,挪到床的另一侧,腾出半席床位。   意思很明显。   反正她表示了,躺不躺随你。   贺司屿唇边翘出笑痕,女孩子都这么邀请了,他没有不笑纳的道理。   身后的人动了,苏稚杳背身侧躺着,静住气息,所有思绪都集中在背后的动静。   另一半床微一颤动,轻轻陷了下,苏稚杳感觉自己的心跳也跟着重重激越了下。   他躺着,再无动静。   但同一床被褥下,男人的身躯总有着滚烫的体温,即使相隔一定距离,苏稚杳还是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两相静默。   听着彼此轻重不一的呼吸,大约过了两三分钟,这回是苏稚杳先主动转过去。   她翻身的动作温吞又小心,翻成和他一样平躺的姿势。   被子底下,她一只手悄悄探过去,摸索到他的手,他本能想抽走,瞬息间反应过来又停住,任由她勾住自己一根手指。   “贺司屿。”苏稚杳软着调子轻轻叫了他一声。   她的肌肤总是带着凉意,手指勾着他的,好像贴了块冰晶上来,可非但没让他降温,反而更添他几分燥热。   贺司屿眼睫微动,慢慢睁开那双比黑夜还要漆黑的眸子。   “我们和好吧……”   女孩子声线轻软,如窗外花园中那一池映落的月光,和阿尔卑斯山脚下绿草如茵间吹来的晚风般,温柔又缠绵。   语速温温慢慢的,问他:“好不好?”   屋子里,足足陷入半分钟的安静。   苏稚杳还勾着他一根手指,心悬起来,往上跳不是,落也落不回去。   在他没有回应的这半分钟,万千不安的念头涌现心头,紧张感逐渐强烈,她憋得自己透不上气,快要窒息。   “和好有什么意思。”   他终于开口,沉着有厚度的音色。   苏稚杳心中一震,四肢陡然僵化,还未在悲观的情绪中沉溺多一秒,男人一只劲瘦的胳膊突然横到她腰上,像她勾住他手指一样地勾住了她那一截细腰。   力道强劲,不容闪躲地往回一捞。   苏稚杳骤不及防地,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一下正面撞进了他怀里。   他浴袍松垮,她的脸几乎是贴在了他锁骨下露出的那一片肌理上。   她双颊瞬间变得和他的体温一般烫。   苏稚杳还在这场意外中发懵,她身子娇小,被他一只手臂完全拥住,彼此间的距离已无法再亲密。   夜昏得人意醉心迷,暧.昧在交融的呼吸中跳跃着,他低下头来,掌心压到她脑后,热息时轻时重,灼得她耳朵绯红一片。   “要不要和我好?”他嗓音低哑下去。   苏稚杳感觉自己整个体腔都震动了下,指尖抵在他胸膛,感受着他重重的心跳,神经绷直到极限,一动不敢动。   “什、什么……”她浓密的睫毛颤颤悠悠,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贺司屿微微张开唇,含住她温热的耳垂,亲热吮.舐,怀中的女孩子倏地一个颤栗,他慢慢松开唇舌,标准的美式发音在耳旁,听得她骨头渐酥。   “Be my love.” 第40章 奶盐   卧室里只有黑与静, 没有一星半点的其他声响,四周安静得很,静得只有耳边他沉重的呼吸。   他唇上温度炽热, 呵出的气息遍遍烫在她耳廓,苏稚杳神志都被烫得融化了。   脑子一片空白。   花了很长时间她都没能抽回心神。   贺司屿压在她后脑的掌心慢慢下滑, 指尖顺着她散开的发, 摸到她后颈,在那片温腻的肌肤摩.挲了会儿, 他手指再掠回上来。   轻轻拨弄了下她耳垂热烘烘的软肉。   他似乎很有耐心, 给足她反应的时间, 才低声问:“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答应的事, 在我这里没有反悔的余地。”   他一开口,热气就直往她耳朵里钻, 苏稚杳一下被烫醒。   “你……”她一颗脑袋闷在他身前, 羞怨声几乎被吞没,音量小得黏黏糊糊:“无赖……”   他倒只是溢出一丝笑,鼻腔慵懒地“嗯”一声,一派坦荡的语气:“我看上了就是我的。”   强盗逻辑。   苏稚杳却不恼,心跳反而因他的强势怦怦跳动起来,二十岁的小女生,恋爱经验为空,听过见过的再多, 终归是与实践不同, 哪怕亲过抱过, 都还是纯情得很。   她拒绝告白的经验丰富, 但要接受没有经验, 思来想去,还是得矜持一下,温温吞吞地小声道:“我是初恋……你不能欺负我。”   贺司屿弯了下唇,摸到她紧挨他胸膛的脸,指腹慢慢蹭着她脸颊:“哪方面的欺负?”   他嗓音压低出几分别有深味的暧昧。   “哪、哪方面都不能。”苏稚杳脸一瞬彻底红透,羞窘到磕巴,也不忘同他约法三章:“你岁数大我这么多,想做什么,得经过我同意……”   贺司屿笑意更深,多多少少被这姑娘虐得有些成瘾,她想给他戴手铐,他竟也心甘情愿呈上双手。   “可以。”他就这么应了:“我这人不是很好,但胜在克己复礼。”   女孩子的娇气都是被惯出来的,越惯越娇气,苏稚杳在他纵容的话中眼里藏着笑,趁在暗中看不清,大胆仰起脸,飞快地寻到他嘴唇,温软一压,在他唇角啄了下。   下一秒又立刻躲回到他怀里,胳膊环住他劲瘦的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   无事发生般岔开话,低低抱怨他:“管好你自己的烂桃花。”   她在怪他,还是过去那般的语气,半是娇嗔半是委屈,总之不管是非对错,听着都是她占理。   他不至于同小姑娘争这个。   她怪罪,他就受着。   唇边女孩子温软的触感回味悠长,他勾了勾唇,轻声:“明白了。”   萨尔兹堡的夜晚宁静舒适,这座临界奥德边境的古堡山城,迷人且梦幻,没有大城市里刺目的霓虹,也没有人声喧嚣的拥扰,有的可能只是从远方轻轻扬来的莫扎特音符,伴人入睡,沉浸于旖旎的春梦中。   苏稚杳就这么睡过去,在他的拥抱里,安心地一宿好眠,一回都没有醒过,似乎连梦都没有做,睡得十分安稳。   清晨干净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碎金箔般落到眼皮上,她挤挤眼睫,慢吞吞转醒过来。   房间很亮,她独自枕着枕头,身上的被子裹得很严实。   旁边空空的。   苏稚杳还没能去思考一秒他在哪里,也没时间去害羞昨夜两人相拥而眠的暧.昧,一睁眼,看到大面透亮的落地窗外,天空格外地蓝,阿尔卑斯山近而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山顶白雪皑皑,半山腰蔓延往下又慢慢消融成翠绿色的旷野,天空雪山草地,三种清澈的颜色美丽地层叠在一起。   苏稚杳在视觉冲击下清醒,起身下床,碎步跑到落地窗前,痴迷地望出去。   没想到他的酒店,能看到阿尔卑斯山,视野还如此好。   一时走神,无心留意身后的脚步声,直到腰肢突然被一只胳膊强势一搂,苏稚杳回魂,头都没能抬一下,下一秒,人已经被他拦腰一提,双脚离开地板。   贺司屿另一只手丢下一双拖鞋,把她光溜溜的脚往拖鞋上面放,似乎对她光着脚在冰凉的地板上跑很不满,言辞压着一层严厉:“穿鞋。”   “喔……”   等她双脚乖乖套进拖鞋里,贺司屿才放她落到地面:“酒店马上送餐过来,去洗漱,衣服在浴室了,手指不要碰到水,医生稍后就到给你换药。”   苏稚杳浅褐色的眼睛里残留着几丝惺忪,懵里懵懂地瞧着他。   她还一句话没讲,他就念了她一通。   “你怎么跟老父亲一样,唠唠叨叨的。”苏稚杳瘪了下粉润的嘴唇,嘟哝,含着轻微刚睡醒的鼻音。   人家谈恋爱都是一上来就亲亲抱抱。   只过一晚,他就变回这张臭脸……   她素着一张白净的小鹅蛋脸,长发乱蓬蓬散在耳鬓和肩背,个子只到他肩膀左右,看他得仰起脖子,这姿势嗔怨地瞪过来,还真有些女儿吵闹父亲的意思。   贺司屿被她气呼呼的模样惹得笑了。   昨晚想叫她起来吃饭,结果她哼哼唧唧黏着他,睡得舒服,他就没舍得叫醒,天亮特意起早给她叫了早餐,她倒还撒他起床气。   贺司屿顺她意,老父亲的角色扮演到底,手掌压到她头顶,揉得她头发更乱:“快去。”   他一身白衬衫和西装裤,衬得身形笔挺颀长面朝晨光,线条紧实硬落的脸廓变得柔和,双眸狭长,薄唇微微上翘,浑身有一股迷人的雅贵。   男人太养眼也不好,看两眼气就消了。   苏稚杳扭捏了一会儿,不再碎碎念,趿拉着拖鞋,听话地去了浴室。   半决赛的名次在当天中午公布了结果。   来自世界各地共十八位钢琴家入围总决赛,按照分值,苏稚杳排名在中间。   但苏稚杳丝毫不气馁。   前三的分值没到她望尘莫及的程度,假如没有那根造成她唯一失误的针,唐京姝那位舅舅也不恶意针对,她完全能做到名列前茅。   苏稚杳想着事情已然发生,不该再去为自己争取所谓破例的机会,所有人都平等,规则只能弹一回就是只有一回,她要走了后门重新演奏,其他选手不满不说,比赛也有失公允,到时她的名字还怎么在演艺圈堂堂正正。   贺司屿似乎是能猜到她所有的心思。   他处理事情总是一步到位,考虑周全得让人放一百个心,苏稚杳不晓得他做了什么,总归当天公布赛事结果的同时,那位唐会长就因“有失艺德”,被萨尔兹堡国际赛事主办协会永久除名。   失去萨尔兹堡国际钢琴大赛的评审权不可怕,可怕的是,身为近几十年唯一被主办协会以恶劣行径之名踢出去的,是磨不灭的污点。   身败名裂倒不至于,但日后他在清高的演艺界,恐怕是要饱受冷眼和嘲讽。   颜面扫地,似乎要比一无所有更折磨。   至于唐京姝,苏稚杳也不知道贺司屿用了什么法子,反正那天后就再没出现过她眼前。   出于好奇,后来回京市的航班上,苏稚杳有追着他问过。   贺司屿捉下她胡作非为的手,按到自己腿上握住,阖着眼,慢条斯理问:“说说,如果没有我,你打算如何自己解决?”   苏稚杳被问住,安分下来,支吾着小声说:“我就告诉她,再欺负我,我就跟贺司屿告状,要她好看……”   他唇边浮出笑。   这段恋爱开始得猝不及防,送她回到京市后,贺司屿就因行程去了港区,以至于苏稚杳好几天都还是懵神的状态。   日子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她依旧是在梵玺和琴房两头来回,贺司屿连句早安晚安都没有。   她都快要怀疑那句“be my love”是她一时误会了,他可能压根就不是要谈恋爱的意思。   就这么过了几天。   某一晚,苏稚杳突然就按捺不住了。   床头一盏小夜灯,二窈趴在她枕头边,柔软的尾巴一扫一扫。   苏稚杳埋在被窝里,郁闷又气恼,直接一通电话打过去,准备好了满腔措辞要质问他。   电话响过三声后被接通。   男人温磁的声息低低响起:“怎么了?”   还问她怎么了,苏稚杳听得更恼,很轻地哼了一声,挺有骨气地嘴硬:“没事,打错了。”   贺司屿似乎是笑了,耐着性子自觉同她解释:“这些天总部高层大规模调动,很忙。”   忙到早晚安一通电话都没有?   对面的人对小姑娘的心思心知肚明,她刚一腹诽,他就轻而易举地拿捏回了主动权:“我比你起得早,比你睡得晚,所以苏漂亮这些天在做什么,一条短信都没空给你男朋友?”   因他不反思自己的问题,还推卸责任给她,苏稚杳刚一股子火冲到脑门,后一瞬,就被他一声男朋友浇灭。   “我……”   “嗯?”他鼻息逸出一点懒意。   到底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心眼上就玩不过这年纪的男人,何况还是贺司屿这种把谁都算计股掌间的男人。   他一诱导,苏稚杳就乖软下来,收起猫爪子:“我在练琴。”   “手指不疼了?”他又辅之以温柔。   她完全上套,语调软绵绵的:“不疼了。”   贺司屿轻轻一笑,或许他还在港区的办公室,百忙中接到她电话,靠着办公椅,疲惫的声线在夜里染出几分温情:“十点了,你是想要早些睡觉,还是我再陪你聊一会儿?”   他简单的话语,她心情大起大落,瞬间就有恋爱的感觉。   苏稚杳抿住上扬的唇角,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脑袋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心一跳一跳地静不下来。   她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怎么小情侣之间怎么相处,所有反应都是凭本能。   忍不住地,故意和他撒娇,带着一点小小的狡黠,声音轻到能听见,却又听不太清:“没有哥哥的觉睡不明白。”   那边有几秒钟的安静。   他再开口,嗓音明显哑下一些:“想好了再说。”   苏稚杳没懂男人这时是在暗指什么,纤长的眼睫毛眨了又眨,拖着女孩子微嗲的腔调,很单纯地问他:“怎么啦?”   “宝贝。”   电话里,贺司屿轻轻唤她一声,令人着迷的声音含混着一丝慵懒气音,不经她撩地又哑了几分。   苏稚杳心一颤,手指头都麻了下。   每回他这么叫她,用他那的自带迷离感的声线,她都能毫无例外地脸红心跳。   他的喉咙能把嗓音附上磁感,一出声,仿佛他本人真就在她耳边厮磨:“从港区到京市,只要三个小时。” 第41章 奶盐   面前二窈的尾巴慵懒扫动着, 苏稚杳盯着它毛茸茸的尾巴,心被扫到一般,痒痒的。   从未有过的奇异。   仿佛体验到了自由意识沉沦的感觉。   她因羞涩而口是心非, 语调也不由变得温温糯糯:“你还是不要过来了。”   “刚刚是谁说,没有哥哥睡不明白?”他嗓音压得很轻。   苏稚杳故意拖出无辜的语气:“谁呀?”   贺司屿陪着她演, 语调斯理地回答:“过了一个礼拜才给男朋友打电话, 还是打错的这个。”   苏稚杳在手机这头无声偷笑。   她掐着轻软的腔调,矜持地小声说:“我也很忙的。”   他似乎是笑了下:“有多忙?”   苏稚杳愉快地同他分享:“李成闵老师最近在京市录制个人钢琴专辑, 有一首双人联弹, 他邀请我合奏, 我已经练好多天了,明天要去录音, 那首曲子叫《人鱼搁浅》,可好听了, 有点浪漫, 又有点忧伤,说的是王子离开后的夜晚,小美人鱼独自在美丽的星空怀念他……”   港区贺氏总部顶层办公室,落地窗外夜色寂寂,窗内通亮,却是一片沉静。   当时,贺司屿正靠在办公椅里,金丝眼镜摘在桌上, 他阖着疲劳了一天的酸涩双目, 头颈托在椅枕, 微微后仰着。   双手交叠在腹, 戴了一只蓝牙耳机, 耳机里,女孩子柔腔柔调地碎碎念着,从钢琴曲聊到人鱼故事,又扩散到别的,说小美人鱼最后思念成疾,安然地在礁石上睡着,在星空下慢慢变得透明,怨念王子不是好东西。   又问他,你说小美人鱼是想开了,还是想不开?   都是鸡毛蒜皮的闲话,不过这么点闲话到了她嘴里,好像也都有趣了起来。   贺司屿唇边始终深着笑意,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   她的话题也格外跳跃,前一句还在为能参与合奏的机会愉悦,后一句突然想到别的,又开始哼哼呜呜地嗔怨:“贺司屿,我听说半决赛的第一名,已经和DM签约了……”   越想越气,她咕哝:“都赖你。”   还是那只蛮不讲理的小狐狸。   贺司屿笑得更深:“想签DM?”   “当然想,这可是世界上最顶尖的演出经纪公司。”苏稚杳说。   贺司屿似乎不以为意,语气稀松平常:“明天,我让负责人过去京市和你签约。”   对面的女孩子愣了好几秒,含着怨念,谴责他:“你不可以这样总是威胁人家,我凭实力不好吗?”   贺司屿想说自家公司,不用那么费劲,话被她一句“凭实力”堵得瞬间不好开口了。   他失笑,说:“资源和人脉,也是实力的一种。”   但这年纪的女孩子,还没有深刻领教过社会,未被世故染透,只有对未来有着循梦而行的乐观和一腔热忱。   苏稚杳说,那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明白,总之她就是想要自己试一试,就像跌倒过才可能学会走路。   说实话,贺司屿自小的生活环境,导致他周围的人都过于势利,他过去不曾见过她这样的女孩子,有福可享,却不安于享乐。   “女孩子有志向,是好事。”他轻笑,顺着她的意。   有那么一个刹那,他真感觉自己在养女儿,纵着她撒泼打滚,嬉笑玩闹,他甚至有一种对养成的期待,想看到她自信从容,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后,那张脸上鲜活的笑。   电话里,苏稚杳狡黠地问:“你就不怕我和你分手,让你人财两空?”   贺司屿眉心蹙了下,声音渐肃:“我没听过谁,都还没正经拍拖上,就开始操心分手的。”   他忽然正经,苏稚杳支支吾吾,说话声弱下去:“我是开玩笑……”   “开始我提的,结束也只能我说。”   她哑声顷刻:“你讲不讲道理?”   贺司屿在她看不见的这一边,肃着脸,别有几分管教的态度:“没得商量。”   “哼……”苏稚杳低嗔,他每回一严厉,就要跟老父亲一样,她在电话里嘀嘀咕咕:“这要管那要管,这不行那不行,你干脆当我daddy好了。”   “我是不介意。”   贺司屿很平静地回应她:“你愿意,下回见面就这么叫。”   “谁、谁要叫……我睡了!”苏稚杳匆匆甩下句晚安,结束了通话。   听语气,她应该是害羞了。   不经逗。   贺司屿弯着唇,摘下那只蓝牙耳机,这一通电话像黑白影片里第一朵花开,见过色彩,再看面前这一堆数据报告,实在寡淡无味。   眼前正处理中的文件被他往旁边一推,难得想要偷个清闲,徐界在这时候敲门进来。   徐界将按轻重缓急分类整齐的两摞文件放到他办公桌上,还有一纸箱档案他不知如何处理,因此问他的意思:“先生,这部分都是过去三个月您尚未处理的一些事项,我检查过,基本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是我替您清理了,还是您再看看?”   贺司屿金丝眼镜慢悠悠架回到鼻梁,话未出口,余光先瞥见最上面的信封袋。   他心中微微一动,思量片刻,伸出手,信封袋捏到修长的指间,在面前审视两眼后,他言简意赅交代:“其他的清理。”   “好的。”徐界抱着纸箱离去。   这份邮件是小程总寄到公司的,请您签收。   信封袋拆开,里面是一只优盘。   贺司屿想起当时徐界将信封袋递给他,他直接不为所动扔在了一边。   他不喜欢也不可能被外人左右想法,无论信封袋里是什么,于他而言看与不看都无甚区别,尽管他的例外在苏稚杳面前早已一破再破。   但如今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推着他。   在提醒他说,你应该听一听。   贺司屿垂着眼眸,银色优盘在指尖把玩了会儿,直觉告诉他,这是玫瑰,不是罂.粟花。   而且就算是罂.粟花,他似乎也已经说服了自己,沉沦上瘾。   他不慌不忙,将优盘插到电脑接口,戴上单只耳机,再往后靠回椅背,脖颈后仰,合上双眼静静去听耳朵里的声音。   “你和我说句实话……你是为了解约,故意接近贺司屿,从始至终都在利用他,对不对?”   “对,我从一开始接近他,就是想要有一天,能靠他出面解约,这都是真的。”   这一刻,贺司屿竟意外地放松,眉眼舒展着,一下都没有皱。   真是一只小坏猫。   他在心里想,下回见面,得让她知道坏孩子会得到惩罚。   “杳杳……”   “但我现在。”   录音还在继续,女孩子的声音有一段时间的停顿,接着,她温柔又坚定的音色,漫进贺司屿的耳底。   “也是真的有点喜欢他。”   贺司屿唇角不由自主地向上一翘。   他有些后悔了。   后悔两个多月前,没有去听这段录音。   翌日下午,苏稚杳都在录音室,配合李成闵个人钢琴专辑里最后一首曲子的录制。   苏稚杳在业内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没有业界名气,没有代表作品,也没有真正拿得出手的世界性荣誉,能与李成闵这种分量的大师合作录制,得到李成闵的赏识,都是惊喜。   钢琴曲录制的过程很顺利,结束时,刚到晚餐时间,为庆祝李成闵新专辑所有曲子圆满完成,制作方和全体工作人员聚在国贸举办庆功宴。   苏稚杳当然也在受邀行列。   李成闵的团队里都是很有趣的人,性格不一,但都十分好相处,可爱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孩子也没人不喜欢,因此哪怕苏稚杳和他们接触时日不长,但短短几天,她几乎是成为了团队里的小宠儿。   负责点菜的姐姐特意拉着她过去,问她喜欢这个还是喜欢那个,专挑她的口味,落座时各个又都要拉她坐旁边,上菜后一桌人谈笑风生,也都时刻顾着她。   气氛热烈欢快,包厢里笑声阵阵。   聚餐免不了喝酒,人一上头就爱闹腾,有人问苏稚杳酒量如何,要不要喝两杯。   苏稚杳见大家都这么开心,不愿扫兴,想着这屋子都是靠谱的人,而且小茸也在场,不用担心,于是笑着答应,递上空杯子:“一点点。”   这一点点,喝着喝着,一点又一点,苏稚杳不知不觉就上劲了。   有人来敬她:“祝闵哥新专辑大燥!祝杳妹一曲成名!”   苏稚杳刚实诚得想喝,被李成闵按回去酒杯,对那人笑说:“没有一酒两敬的道理,你这不分开两杯,我们俩不喝。”   那人苦兮兮怪他狡猾,带坏小姑娘,又说不过他,不得不多喝一杯。   苏稚杳微醺着,双颊红红,笑得特别格外鲜艳。   酒过三巡,全场都醉得七七八八,话也聊得越来越开。   有位编曲姐姐搂着苏稚杳的胳膊,醉醺醺地鼓励她说:“杳杳,姐姐跟你说个秘密,萨尔兹堡半决赛第一那个,公司本来想让阿森哥带,但阿森哥拒绝了,就等你决赛大放光彩,给你留着位呢,加油哦!”   苏稚杳双手托在腮边,晕乎中捕捉到这句话,如醉如丝的眼睛盈盈亮起来,天真灿烂地点头。   都醉得差不多了,还有几分清醒的三两个张罗着叫车送大家回住处。   车子随后就到,小茸扶着摇摇晃晃的苏稚杳走到国贸大堂门口。   夏夜的风吹来,温温热热的。   苏稚杳一张脸仰得高高的,暖风拂着满脸,吹得她越发困顿。   小茸一只手扶住她,一只手听着手机和杨叔交流位置,苏稚杳迷迷糊糊地也从身前的小包里摸出手机。   她还没想好要做什么,一通电话恰如其分打了进来。   “在哪里?”   手机刚举到耳旁,就听见男人低沉的问话。   苏稚杳思绪被酒浸润得迟钝,答非所问的,自顾自嗲声嗲气撒娇:“是谁想男朋友了我不说”   男人语气一瞬严肃:“你喝酒了?”   苏稚杳声息酥酥软软,鼻音浓重地拖出一声长长的“嗯”。   “发我位置。”他声音更沉。   苏稚杳脑子都被酒融得麻木了,要醒不醒,含着娇软的笑音:“你要接我呀?”   她的酒量贺司屿不是没有见识过,料定她醉得深,在电话里郑重给她指令:“乖乖在原地不要乱跑,现在,把手机给你的助理。”   他说要乖,苏稚杳就真的很乖,点着头说好,嗯嗯,我都听你的。   那台车速拉满的银灰色帕加尼如蓄力的猛兽,在一道咆哮的声浪中匍匐夜色,不过几分钟,急刹至国贸门口。   车灯暖烫,好似苏醒的猛兽凝视,直射向国贸门前,照得那片瓷砖台阶锃亮。   驾驶座的门从里面打开,贺司屿迈下车,一眼就望见了那姑娘。   她真的听话留在原地,蹲坐在最高的那一级台阶,身上一条吊带碎花裙,两条细白的胳膊撑在腿上捧着脸,穿着米白色玛丽珍鞋,露出的小腿纤直又漂亮。   长发扎成了松松的丸子头,两绺短短的鬓发弯在耳边,那双桃花眼像朦胧着一层雾,鼻尖潮红,显得她当时那模样尤其娇憨。   同样望见他,苏稚杳双眸顿时迷离中发了光,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朝他张开双臂,倏地起身:“贺司屿”   本来就晕得厉害,站猛了,车灯光炫目,她眼前天旋地转,小茸想扶来不及,苏稚杳已经不受控地往前一扑。   正在走近的贺司屿加快步子,及时在她摔下台阶前伸出手臂,把跌过来的人一把护住。   苏稚杳就这么一头栽进了他怀里。   那天他身上只有一件黑色丝质衬衫,夏季的款式,面料单薄,苏稚杳一撞进去,脸颊贴着他胸膛,肌肤热度渗透,他的身体烫,她的脸也发烫,里里外外都是烫烫的。   苏稚杳双手抱上他劲瘦的腰,脸在他衬衫上依恋地蹭着:“你真的来接我啦!”   贺司屿来时是有脾气要发的,他飞机刚落就回梵玺,家里没人不说,她还一声不吭把自己喝得烂醉,可一下又被她黏黏糊糊的样子磨得心软。   他叹口气,弯腰勾住她双腿,将人横抱起来。   小茸见状,立刻识趣地主动退居二线。   车子驶回梵玺的路上。   苏稚杳在副驾驶座不是很安分,人歪扭向他的方向,拽拽他的衬衫,又去扯扯他的西裤,糯着调子贺司屿贺司屿地叫。   贺司屿无奈捉住她乱摸的手,按她回去坐好:“开车,不要闹。”   稀里糊涂的,满脑子都是他不理自己,苏稚杳委屈得要命,呜哼着颓丧在座位,嘴巴嘀里咕噜,不晓得在讲哪个地方的不地道方言:“有一只小白兔来到一家面包店,它问,老板老板,有没有一百只小面包呀,老板说,么的,第二天,小白兔又来到这家面包店……”   她碎碎念叨半天,声音听着委委屈屈。   贺司屿倏地勾唇笑了,车子弯了个道开进一条无人的黑巷子里,停下。   他上身越过中控,解开她的安全带,一只胳膊搂住她后背,一直胳膊捞起她的腿,一个巧劲,直接抱她放到自己腿上。   驾驶座空间逼仄,她裙下的双.腿分开,和他面对面,坐在他的西装裤。   坐下男人硬实的肌理,让她瞬间安静下来。   方向盘抵得疼,苏稚杳下意识往他身上伏着,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只。   她仰起脸,双颊到鼻尖都是潮红,那双醉眼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贺司屿指腹抚上她温烫的唇:“怎么不叫了?”   她眼巴巴:“贺司屿……”   “还有呢?”他气息压近些:“宝贝昨晚说,见到了要叫我什么?”   苏稚杳眼睫簌簌地眨。   呆滞了会儿,在他的引导下,她想起来,温顺得不行:“daddy……”   贺司屿瞧着她,薄唇微微翘起弧度,手指在她柔软的下唇一点点压着摩挲,继续诱着她问:“喜不喜欢daddy?”   “喜欢……”苏稚杳迷蒙地看着他。   他目光渐渐幽深,嗓音压得很低:“喜欢要说什么?”   醉酒的脑袋不好使,苏稚杳歪着头思考,半晌她好似想通了,忽地笑起来:“钟意”   她笑眼晶莹,勾上他的颈,热息呼到他鼻梁:“钟意你。” 第42章 奶盐   苏稚杳笑眯眯地搂住他头颈, 一醉上头,她就黏人得很,上半身压向他, 用自己的鼻尖去碰他的鼻尖,呼吸都是烫的, 混着淡淡酒香, 如同一只奶猫在跟主人示好,渴望得到轻抚。   她一声钟意你。   嗓子在甜酒里浸过般, 把声音都泡软了, 酿出些不自知的柔媚, 听者都跟着迷醉三分。   贺司屿气息在她的缠.绕下放慢放长,手掌扶在她后腰, 逐渐下抚:“宝贝钟意谁?”   “你……”苏稚杳小腿曲着,膝盖跪在座椅两边, 漂亮的倒心形臀因坐姿微微后翘。   贺司屿两只手在碎花裙里罩上去, 看着她的眼睛,哄骗她继续说:“是谁?”   他抓起再松开,又变成极缓极慢地揉和捏,苏稚杳骨头渐渐散了劲,人也渐渐静下来。   “贺司屿……”   “要怎么说?”   苏稚杳陷入了他的催眠,梦境里从身到心都由着他操控,她脸低下去,埋到他颈窝, 他说什么她都温顺应话:“钟意贺司屿……”   贺司屿在她耳旁轻轻地笑了, 奖励一般, 用唇碰了下她烫红的耳垂。   他感觉自己正抱着一块豆腐, 还是在水里煮过的豆腐, 烫乎乎,软绵绵,还滑溜溜,惹人喜爱惹人成瘾,又怕一用力捏碎了。   渐渐不知足于布料。   比起冬天的时候她总爱裹得严严实实,夏天的好处就是,一条吊带小碎花裙,没有多余的遮挡,很方便作乱。   他一径往别的地方,故意很慢,像是引着她一起下坠,小姑娘彻底不闹腾了,缩在他怀里安分得很,只时而哼出点轻轻的声。   巷子里悄静极了,副驾驶的座椅放平下去,回到梵玺时,苏稚杳还靠躺着沉沉睡梦。   贺司屿抱着她上楼,有过一回,他倒是有经验了,直接把人放到主卧自己的床上。   省得她再和上回那样,梦游着自己摸进来。   和好之后,贺司屿没来得及在梵玺住过,苏稚杳还睡在次顶层,因此家里没有她的衣物。   贺司屿从衣帽间拿了件自己的衬衫,放到她枕边,又进浴室拧了块热毛巾。   她应该没有化妆,脸蛋白白净净,吹弹可破,就是被酒染得红扑扑的。   贺司屿坐在床边,热毛巾覆上去,动作轻缓地给她擦脸。   不知道梦里是有什么,她突然探出粉红色的舌尖,把嘴唇舔得微微湿.润,吧唧两下,又睡过去。   贺司屿弯了下唇,起身回到浴室,淋浴过后换上睡袍,刚走出浴室,就听见床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低唤他名字的声音。   她不知何时醒了。   脑袋陷在枕头里,醉眼惺忪眯着条缝,双唇翕动,虚飘飘地不停唤着他。   “贺司屿……贺司屿……”   太久没得到他的回应,她又开始絮叨:“小兔子又来到这家面包店,它问,老板老板,有没有一百只小面包啊,老板说,今天有的,小兔子说,那么给我一只小面包。”   贺司屿在她的叨叨里走过去。   “第四天,小兔子又来到这家面包店,它问,老板老板,有没有一百只小面包啊,老板说,有的,你再要一只小面包,我就用老虎钳把你的牙齿拔掉。”   “小兔子问,老板老板,你有没有老虎钳啊,老板说,么的,小兔子问,老板老板,那你有没有一百只小面包啊,老板说,有的,小兔子说,那么给我一只小面包……”   贺司屿头一低,不禁笑了,坐到床边,捏捏她脸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咿咿呀呀的小唠叨婆:“不睡了?”   “要洗澡。”苏稚杳娇嗔。   贺司屿并非任何事都纵容着她,当时他就严苛地绷起脸:“谁教你酒后洗澡的,不许洗。”   苏稚杳酩酊着,只感觉到他的凶,呜一声就把被子拽到脸前,闷声反对:“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贺司屿扯下被子,让她的脸露回出来。   “热得不舒服。”苏稚杳嗔怨着,无意识发嗲:“内.裤也不舒服……”   她一双湿漉的桃花眼瞅过来,显得很委屈,眸色迷离又旖旎,引得人心底的兴致如火焰止不住上窜。   贺司屿凝视着她,嗓音偏低:“内.裤怎么不舒服了?”   她可怜巴巴地说有点儿湿。   这模样只会惹得男人口干舌燥,贺司屿没想在醉酒时欺负她,车里也只是隔布料收了点利息,但这姑娘却在挑战他的极限。   贺司屿身子欺近些,喉咙里的声不经意哑了:“想不想要我看看?”   他指腹暗示性地抚在她的颈侧,苏稚杳一头雾水,迷茫地望着他,酒的后劲似乎更冲了,她脑袋发昏得厉害,没有办法思考。   “想要……”   他亲了下她的唇:“宝贝自己脱下来。”   苏稚杳在他一声宝贝里失陷,轻弱地“嗯”声,言听计从,躲在被窝里左扭右扭,吊带碎花裙脱了,成套的蕾丝也脱下。   团成一团,一并塞进他怀里。   她在半醉半醒的状态实在可爱得要命,温顺又大胆,但还知道要害羞,衣物一丢出来,就包粽子似的,急急把自己裹住,露出一颗漂亮的脑袋。   然后咬着下唇,巴巴瞧着他。   贺司屿还坐在床边,喉结一动,去掀她被子,她却用力捏住不放,满眼的羞窘。   他声更低了:“给我看看。”   苏稚杳面上的赧红重了几分,摇摇头。   贺司屿很有调.教的耐心:“那宝贝让我躺进去,我们睡觉了,好不好?”   她憨憨地眨眼:“你要和我一起睡?”   “不想和我睡?”贺司屿手指摸到她脸,又摸到她光洁的额头,轻轻拨开碎发:“我是你的谁?”   “男朋友。”   “男朋友可不可以一起睡?”   苏稚杳被他牵引地,糊里糊涂地想了想,低低出声:“可以……”   贺司屿笑了一下,苏稚杳还朦胧着,贺司屿已经掀被躺了进去。   男人火炉般的身躯欺近,苏稚杳下意识扭着身子想躲,被他一只胳膊捞回去,牢牢囚在臂弯里。   她羞耻得不行,与他贴实了,才忽然察觉到自己已经把自己剥了个干净,脸臊得埋他身前,挣着踢着,软绵绵的没力道,倒像是在助长情.趣。   贺司屿胸腔深长地起伏了下,有了反应,这么抱着一个光溜的女孩子,温香软玉,骨肉停匀,她又在乱动,十分考验男人的耐性。   “就抱一会儿,不做什么。”他手掌压住她后脑。   苏稚杳靠在他心口,听着他心跳声逐渐加重,明显感觉到底下有什么僵挺着,她手指紧紧捏着他睡袍,动也不敢再动,安静住。   卧室里的灯没关,串串水晶缨子拖垂下来,光亮在每个角落,室内如白昼。   太亮了。   亮得他克制不住,亮得她窘迫不止。   贺司屿呼吸着,渐渐明白过来,自己的定力并没想象中的好。   他向来游刃有余的克制力,在她面前似乎都不攻自破。   那天还说自己克己复礼,岁数大她许多,做什么都先经过她同意也是应该的。   现在就已经后悔答应她了。   贺司屿低下头,呵出的气裹着她的耳朵:“接吻么?”   苏稚杳被他的热息烫到似的,身子在他臂弯里抖了下,细若游丝地发出一声似啊似嗯的疑惑。   贺司屿轻轻捏住她下巴,抬起怀中她的脸,让她面朝自己,湿热的气息压近她的唇。   “接吻。”   他声音压低了,哑着,突然张开唇,音节吞没在唇齿间,完全含.住她的唇。   苏稚杳神经一瞬绷直,他压着吮着,她本能屏住呼吸,把他身前的睡袍攥出厚厚一褶。   感觉到她的紧张,贺司屿慢慢停止和她亲.吻,去亲她下唇,再亲到上唇,人中,最后是鼻尖,捧她的脸地手指抚着:“怕什么?”   “你、你之前……”苏稚杳本就不清醒,眼下思绪更迷乱了,脑子里全是他在拉斯维加斯的强势和野蛮,眼睫簌簌颤动,声息不稳:“咬得我好疼……”   贺司屿静静抱着她,在她的话里沉默好半晌,想让她放松,他缓缓摩.挲她耳垂,良久指尖才陷进她长发,捧住她后脑勺,让她的头仰起来。   他的唇慢慢再低下去,这回极其温柔,不着急深.入,若即若离地在她唇上亲着,修长手指在她发间轻轻梳动,带着安抚,引导她换气。   苏稚杳闭着眼睛,难以自控地呼吸。   她手指头都在发麻,身体里有暖流,似乎因为他的缓慢,她有了回味的空隙,人变得格外敏.感,和他不是初吻,却是初次有这种感觉。   心跳,脸红耳赤,但因他的温柔意外松弛。   贺司屿在她下唇浅浅一吻,温湿的间隙中低声问:“还怕么?”   她朦朦胧胧睁开眼看他,眼神有些迷茫。   苏稚杳怔怔的,双颊飞得很红,贺司屿笑了下,抬高她的脸,让接下来的吻逐渐深刻。   酒劲且缺氧,苏稚杳头昏昏沉沉。   水晶吊灯垂下有千丝万缕的灯穗,每一串都开到最亮的程度,这种时候应该要暗一点。   贺司屿觉得,她真就是只小狐狸,迷人到送到他掌心的一捧雪,他都不能完全握住,整间卧室像一个狐狸洞,周围有九条狐狸尾巴缠过来。   他唇移到她耳边,嗓音沉喘伴着哑:“宝贝。”   苏稚杳恍惚听见他这么叫自己,手也被他拉下去,那语气不知是在哄骗小姑娘,还是按照约定,在经过她同意:“握住他好不好?”   梵玺大厦高耸入云,夜晚更显得十分宁静。   听不见夏夜蝉鸣,也听不见偶尔飞驰过的赶路车声,只有空调运作的声音,却又像是失灵,恒温完全不起作用,四周温度仍旧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后半夜薄被猛地被掀开,贺司屿散着睡袍,道道深刻的肌理线泛着水光,他去往浴室,眼底有浓郁的情绪驱之不散。   ……   苏稚杳再睡醒,是在翌日中午。   她拖着懒洋洋的尾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在窗外照进的骄阳中,不适地只睁开一只眼睛。   右手莫名酸软。   苏稚杳皱着眉头揉捏了下手指,醉酒的原因,头脑还有些麻木,她慢吞吞起身,随手扯过床头男人的衬衫,一边往身上套,一边走向浴室。   大面透亮的镜子前。   苏稚杳见镜中的自己,双颊红润,嘴唇是鲜红的颜色,眼角有水痕,宽大的白衬衫松垮着,肩头肌肤要露不露,一派春.色。   她看着自己,思绪逐步回温,不用再回想情况,随即记忆便听话地主动复苏。   昨夜的情景忽地一下全都清晰出现在脑海。   一秒不落。   苏稚杳耳边轰地一声,当场讷住,脸骤然红到极致。   过片刻,苏稚杳还没能从那程度的亲密中缓过神,先在镜子里看见到那人的身影。   他走进浴室,短发打理过,西服笔挺,领带束得规整,衣冠楚楚地站在她身后。   两人在镜中对上彼此的视线。   他不知为何忽然勾唇笑了下。   苏稚杳被他这个不明意味的笑引得脸更热,忸怩地瞟开眼,羞愤嗔骂他:“贺司屿你流.氓!”   贺司屿抬了下眉骨。   走过去,仿佛是要证明她这句话,他捉住她双腕,一把反扣在她后腰,苏稚杳惊呼着刚想挣扎,都没能回身,就被他挤进的一条腿架住。   “用手算什么流氓?”贺司屿的热息压到她耳后。   苏稚杳衬衫里面没东西,几乎贴坐在他冰凉的西裤,心怦然乱跳:“你、你想干什么?”   他故意低哑出轻挑而浮浪的语气。   在她耳旁说,想x你。 第43章 奶盐   苏稚杳背对着他, 感受到他西装裤的凉意,隔着面料,还有他肌理的劲力。   他一条腿后抵, 在镜前轻易架住她。   苏稚杳不得不看镜子里的自己,衬衫领子半歪着, 滑落一边, 露出莹润的肩头,纽扣错位, 没能掩住锁骨下的活色生香, 皑皑白雪之上一朵春桃, 雪国风光无限。   他亲昵地贴在耳廓。   下作地说,想x你。   散漫的, 轻浮的,漫不经心的, 但刻意压沉到底的嗓音, 又显得他的调.情那么正经。   恋爱后的男人在她面前暴露出野性的一面,让她知道,再骂流氓,他就让她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流氓。   苏稚杳咬住唇,心跳急促起来。   他是第一个对她说下.流话的男人,下流到坦荡,她不反感,心底竟还细细密密地溢出异样的羞耻感和愉悦。   但凡换个人, 她可能都觉得变态。   可他是贺司屿, 他有着他奇特的无法解释的人格魅力, 不管说什么做什么, 都总是那么恰到好处, 只会让人溺在这种强势和性感里。   苏稚杳眼前起了一层薄雾,面颊漾着艳红,眉目含情的样子,好像一只思春的猫。   她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有点色。   不敢再看镜子,偏开脸,想要佯装听不懂,却突然被他顶膝惩罚,苏稚杳猝不及防痉挛,腿窝骤软,站不住直直跪下去。   贺司屿握住她腰,一下把她提回上来。   他任由她双手逃走,收回抵她的那条腿,劲瘦的胳膊揽腰,从后面拥着她:“就你这身子骨,不经折腾。”   内侧的桎梏撤开,苏稚杳瞬间如获大赦,小狐狸不会在同一件事上硬碰硬,贺司屿这种控制欲强的男人,情.事上只有他驯服她的份。   苏稚杳干脆服软,在他的臂弯里扭过身去,抱上他腰,发出委屈的呜呜声:“贺司屿……”   他顺势摸她的头:“嗯?”   “别欺负我了……”苏稚杳软着声,用脸去蹭他的心口,轻轻求饶。   贺司屿看她服服帖帖地黏人,笑了下。   她总是卖乖这一套,但耐不住他心甘情愿被套路。   布加迪商务开往琴房的方向。   醉酒后人容易疲乏,加上昨晚他强硬地制着她好久,苏稚杳此刻瘫靠在后座,整个人深陷进去,说不出的累。   她抱着一盒椰奶,咬着吸管喝。   喝也不好好喝,边看手机,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啄。   贺司屿静静看着她,她今天穿件吊带上衣,配牛仔短裤,瘦而不柴,很有青春活力,一双细直的腿和霜一样白,在他眼前晃悠来晃悠去。   这风格的小女生身前几乎都很平坦,但她那里很漂亮,倒也不是大波浪,大小适如其分,形状挺而饱满,不过也能填满他的掌,水灵灵,沉甸的感觉。   多年的清心寡欲仿佛前功尽弃,这恋爱谈得人容易轻浮,只这样瞧着她,贺司屿竟都发觉,自己又想要亲她摸她。   他两指捏住领带结微微拧松,让紧绷的喉咙舒舒气。   头一回感觉,自己是个重.欲的人。   否则昨晚也不能往浴室跑三四回。   苏稚杳余光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回眸,对上他那双不太正经的眼睛。   她脸有点红,腿够过去踢了下他皮鞋,抿着害羞的笑,娇声娇气地嗔他:“你看哪儿呢?”   她一踢过来,他顺势就把手放到她腿上。   徐界和司机都还在前面,苏稚杳脸皮薄,双颊越发臊热,不看手机了,去推开他手,小声嘀咕:“大清早你就不老实。”   贺司屿无声弯了下唇。   握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腹前,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握着。   还有许多工作等着他发话,可他破天荒地无心于此,眼下想的事离谱又荒唐。   贪恋她手指帮他时那细软的感受。   苏稚杳心都被他揉得酥了,含着一丝很自然的埋怨,向他撒娇:“右手好酸。”   “弹不了今天就不弹了,陪我去公司。”他清醒地感觉到自己在堕落,堕落在春宵苦短里。   她没想明白:“我去你公司做什么?”   他理所当然地说:“在我办公室待着。”   苏稚杳迷惑地眨眨眼,一下子自己就胡思乱想开来,脑中浮现出各种办公室恋情,小秘书cos,桌下play……   想到这里,他的话也变得不怀好意。   苏稚杳支吾着,脸红红:“要弹的,有点儿酸而已,还是很灵活。”   贺司屿不明意味地笑了下,捏捏她手指,声音低下去,只让她一个人听见:“弹钢琴的手,是很灵活。”   苏稚杳觉得他在带坏她,这么一说,她居然瞬间就懂得了其中深意。   羞窘中裹挟一丝嗲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下次你自己弄!”   徐界表情管理一向很到位,但当时也被这对热恋中的小情侣打情骂俏的尺度惊到瞠目。   他都忍不住老脸一红,职责所在又不得不开口,只能清两下嗓子,若无其事笑着提醒:“苏小姐,到了。”   “喔。”苏稚杳挎上包包:“我走了。”   贺司屿揉了把她柔腻的小蛮腰:“去吧。”   苏稚杳推开车门,一条腿都迈到车外了,略作停顿,又突然扭回身,身子探过去,飞快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再把那盒椰奶塞到他手里:“不要喝了。”   然后就笑眯眯地下车跑走了。   “先生,您给……”交给他处理的话说到一半,徐界一回头,倏地讶异到噤声。   只见男人薄唇浮着淡淡笑意,无比自然地将那姑娘给的椰奶送到唇边。   徐界有短瞬的傻眼。   他忽觉这世界要变天。   那日还真的变天了。   苏稚杳在琴房练到下午,天忽然阴沉下来,乌云重重聚压住太阳,光不见光,雨不见雨,四周营造出枯藤老树昏鸦的阴森感。   这诡异的天气,让人没有练琴的心情。   见她停下,小茸问:“杳杳饿了吗,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苏稚杳好字刚出到喉咙,忽地一想,又改了口:“不用了,你联系一下杨叔,过会儿直接送我去贺氏吧。”   小茸亮起八卦的眼睛:“杳杳和贺大佬约了晚饭?”   “没有啊。”苏稚杳歪了下头,嘴角挑出一缕笑痕:“但我估摸着这个点,他应该想我了。”   单身的小茸喜好之一就是看别人谈恋爱。   “杳杳。”小茸看着她,眼里荡漾着姨母笑:“你是怎么拿下贺大佬的?到底怎么办到的啊!”   苏稚杳微愣。   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   “不过杳杳这么漂亮,谁不喜欢,贺大佬也是男人,喜欢你也不奇怪。”小茸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接着愉快地浮想联翩:“杳杳以后嫁给贺大佬,就是全世界最风光的公主了!”   苏稚杳被讲得耳红,扭捏顷刻,不以为然:“我们还只是谈恋爱,现在想这个,未免太早了。”   “那谈恋爱,不就是要结婚的吗?”小茸盘坐在地毯上,迷茫地抬头望着她。   苏稚杳被她的保守思想惹笑:“恋爱为什么就一定要结婚?”   “难道喜欢一个人,不会想要嫁给他?”   两个恋爱经验都匮乏的女孩子,坐在一起交流恋爱经验,好像盲人摸黑前行。   “可能会吧。”苏稚杳依着钢琴,托住半边腮:“但是,我和他,还没到非要和彼此结婚不可的程度。”   “就是觉得,有他在很安心……他对我,应该也还只是有好感。”   小茸渴求的眼神:“就只有这样?”   苏稚杳指尖在颊侧轻轻点着,想得出神,可能还有伤害过他的原因,所以他提出时她没有理由不答应,不过她不确定。   总归没有强迫的感觉。   而且,谈恋爱,互相有好感,互相都不想再一个人,互相相处得都很开心,这不就够了吗?至于未来的事情,就像玩多剧情游戏,不到最后,谁知道能玩出哪一种结局。   她不想再和父母那辈、和圈子里普遍的合作婚姻那样,游戏开始就设定好了你的结局,你不是玩家,只是游戏里的npc,麻木的,没有自主意识的,只能听之任之,了了一生,反抗的余地都不能有。   就像她的妈妈。   “恋爱要慢慢地谈。”苏稚杳轻声,仿佛是在对自己说。   杨叔不多时就开到琴房,车子去往贺氏的路上,苏稚杳躺在座椅里看手机。   今日的置顶新闻是一则国际通报。   【港区警方日前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发出红色通缉令,悬红四百港元,在全球范围内追缉越狱亡命徒,前林氏港贸集团老东家林汉生……据悉,林汉生日前携枪逃离,与中西区警队发生枪战,于南海边境不见踪影,疑似有意大利黑.手党接应……】   苏稚杳看着这则新闻,陷入深远的呆愣。   很难以言喻的心情,话说回来她不纯是旁观者,有一种参与者的心境,当时她误闯维港饭店,不得不与贺司屿逢场作戏,后来通知周宗彦,警方开展追捕工作,将林汉生的团伙一网打尽。   她以为这件事就如此结束了。   结果突然得知林汉生越狱的消息,苏稚杳第一反应不是为一则新闻而惊诧,而是有惊惶和不安细密攀缠心上。   窗外天是灰沉的,有一场雨蓄势待发,偏就是迟迟不爆,只把人闷着。   云破雨落前,车子开到贺氏分公司。   苏稚杳的臆想刹那间被阻断,目的地一到,她的心情瞬间判若两人,立刻下车,一门心思奔向贺司屿办公室给他惊喜。   前台原本不轻易放她上去,但恰遇徐界过来前台交接事宜,别说是现在他们有恋情,就是在过去,苏稚杳过来,也势必要放她上去。   “苏小姐,我带您过去吧,先生在办公室里……”   徐界的话没听全,苏稚杳就丢下一声不用,迫不及待地跑向电梯间。   贺司屿的办公室在顶层,专用电梯直达,一点不难找到。   办公室简约干练,宽敞得堪比私人套房,水晶吊灯照得通亮,冷灰色沙发面朝落地窗。   贺司屿正靠坐在沙发里,长腿搭着,头颈慵然后枕在沙发背上。   他似乎有些疲倦,手机开着扬声随意搁在茶几。   手机里有女人温柔的说话声。   说的是粤语。   “下周回港区的话,一起吃个饭……你都好久不来了。”   贺司屿双眼阖着,两指轻捏鼻梁,应声很淡,听不出语气,但时不时很有耐心地回上两句。   苏稚杳悄悄走到他背后。   结果一靠近,就听见他和别的女人柔声的对话,她眉头下意识皱起来,心里顿时膈得慌。   苏稚杳听不懂粤语,但女人的语调听着缠缠绵绵的,本能给她一种小情人呢喃的感觉。   等了会儿电话还不见结束,女人又像是在开始嘘寒问暖,没玩没了,贺司屿也沉浸着,迟迟没有发现她存在。   和别的女孩子聊天聊得这么投入……   苏稚杳心里不痛快,很有正宫气势,突然提亮声音,掐着娇软的嗓子,狡黠地唤出一声:“老公”   电话里女人的话声戛然而止,四周瞬间安静了。   贺司屿也蓦地睁开眼,意外见她不知何时立在身旁,仰起鹅蛋脸,胳膊环抱在胸前,一脸要同他算账的表情。   他当时一反常态,没有立刻回过味。   在她那声意乱情迷的老公里走了会儿神。   还是手机对面的女人先试探着开口,温柔含笑地问:“阿霁,你那边有女孩子?”   贺司屿反应过来,唇角掠过一点几不可见的笑痕,低低“嗯”出一声。   “无事。”他回答说:“My honey.” 第44章 奶盐   他的称呼不掩亲昵, 对面的女人大抵如何都想不到确有其事,可小姑娘那声老公实在算不上矜持,她意外交织着怀疑:“是认真的, 还是……”   “您见我几时外面有过人。”贺司屿知道她想问的,坦言不讳:“正经交往。”   他这么说, 女人安心, 语气多出一份新奇:“那就好,她是什么来历?”   “宗彦应该同您说起过。”   “原来就是宗彦总提的那个女孩子?”   女人惊喜, 在电话那边柔声笑说:“有空带过来, 要见见的, 难得你有钟意的女孩子……”   粤语苏稚杳几乎一句都没听懂,见他还若无其事聊着, 甩脸就要走人,贺司屿捉住她手腕, 无声拉她到沙发坐下。   “下回, 需看她时间。”他回答对面。   再寒暄两句后,通话结束。   贺司屿平静地瞟了她一眼,话里含着点似笑非笑的打趣:“这种称呼我不介意,但你突然这么叫,不知道的,要误会我养了sugar baby.”   苏稚杳冷哼,从他指间抽回自己的手,挪远他一个位置坐:“我多嘴, 打扰你和漂亮姐姐聊天了是吧?”   “我小姑。”   闻言, 苏稚杳倏地扭过头, 惊恐地看向他。   贺司屿瞧着她发懵的表情, 不紧不慢地继续悠声道:“周宗彦的妈妈。”   苏稚杳彻底呆愣住。   茫然半天, 她后知后觉到丢人,温温吞吞:“我、我怎么都没听说过,周宗彦的妈妈,还是你姑姑……”   他肯定是糊弄人的。   肯定是。   贺司屿耐着性子和她解释:“他外祖母是我家老爷子年轻时候的情儿。”   苏稚杳耳底响起两声嗡鸣。   想明白,周宗彦的妈妈,是贺司屿爸爸同父异母的妹妹。   没必要惊怪,位高权重到那程度,有几桩风流事不足为奇,能与之结婚的女人,大都也不是为爱情,只要不影响所得名利,她们基本都不是很在意。   上流圈的风气就是如此。   苏稚杳支吾良久,仍在垂死挣扎:“那你和旁系的亲属,都走这么近的吗?”   “血缘不是衡量感情的标准。”贺司屿睫毛压住漆黑的眼底:“我父亲当年出事,整个家族都被贺朝收买,就连我母亲都妥协了,只有我小姑一个人,始终反对贺朝冒名顶替。”   “我若亲近的是那群所谓的嫡亲,今天都不一定还有命坐在这里,同你闲话。”   名流圈遇到一星半点的真情都是难得,何况是贺司屿身处的顶尖圈子,从他的话里,苏稚杳约莫能想到,他这位小姑人有多好。   再回想电话里她的温柔,哪里有半分暧.昧,分明是母亲对孩子的那种关心和爱护,只不过是她的声音偏甘冽,太显年轻。   苏稚杳咬咬唇,小声哭丧:“那我岂不是,又丢脸又不懂事……你小姑没听见吧?”   贺司屿跟着说:“她请你去家里坐坐。”   “……”苏稚杳不想说话了,她刚刚一定是脑子抽了下风。   见她尴尬得抬不起头,苦着一张悔恨的脸,贺司屿倒还有接着逗弄她的心思:“你喜欢,以后可以都那么叫。”   苏稚杳白皙的脸一下就红了。   她四处乱望,装傻充愣地喃喃:“我什么都没叫。”   贺司屿还是那般慵懒靠倚的姿势,手伸过去,捏住她下巴面朝自己,指腹压到她唇上碾了两下。   他没用什么劲,更接近调戏,苏稚杳唇上痒痒的,羞耻地想躲开他的视线,却挣不开,于是瞪住他:“你乱摸什么?”   贺司屿略抬了下唇角,慢条斯理道:“摸摸这嘴,究竟硬不硬。”   听出他不着痕迹的嘲笑,苏稚杳拍开他手,索性明着跟他耍赖皮:“你又没录音,没证据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嘴硬?”   贺司屿唇边的笑痕更深。   不争论,让着她。   他两指捏上她红红的耳垂,轻轻揉着:“这个点来找我,想我了?”   “不是。”苏稚杳否得极快,他手指捏一下,她心就不受控地跳一下,为掩饰,她随便抽了本茶几上的书,微侧过身装模作样地翻看。   全英文的经济周期理论书,单词她都不能完全看懂,枯燥又深奥。   不过她也不是真要看,只是想手里头拿本书装装样子,显得自己坦荡些。   “我只是路过,借你这里躲个雨。”为佐证这句话,苏稚杳可有可无地翻著书页,补充道:“没看外面天都阴了吗?”   贺司屿还真听了她话,望出一眼窗外。   眼里是阴沉沉的天,想的却是,原来女孩子非要论出个是非曲直这么有意思。   他笑着叹口气,似乎是奈何不了她,所以由着她去:“我还有事要忙,晚餐想吃什么,我叫人送过来。”   苏稚杳双腿曲到沙发上,一只手支在扶手,虚拢着托住脑袋,一只手掀过一页书。   “随便。”   贺司屿口腹欲不强,假如只有他自己,通常都是徐界去负责点餐,徐界清楚他的口味。   女孩子不一样,本来就养得娇气,他自己能敷衍,但不能委屈她。   这还是头一回,贺司屿在办公室里操心小姑娘的晚餐:“龙虾奶油意面,吃么?”   苏稚杳随口道:“中午吃过了。”   “日料呢?”贺司屿勾起她垂落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不碍到她看书的视线:“寿司,天妇罗,刺身,还要什么?”   苏稚杳很不走心地回:“不要,伤胃。”   他好脾气地问:“喝参鸡汤,好不好?”   “太补了流鼻血。”她不假思索驳回,故作认真,又翻过一页书。   “那你有什么想吃的?”   “随便。”   贺司屿垂眸,倏地笑了。   这姑娘和他作对故意得太明显。   “起来回家,给你做海鲜烩饭。”   苏稚杳顿住两秒,抬起眼皮觑他:“你不是还有工作?”   “嗯,有个会。”   “那你还要回去?”   贺司屿和她对视一眼,稀松平常的语气:“给你做完饭再回来,让他们等着。”   “……”见他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正儿八经的,不像是在玩笑。   苏稚杳无端心虚了。   “我、我也没那么想吃你做的饭……龙虾意面听着还行。”她嘀咕着,摸出手机:“我自己跟徐界说。”   勉勉强强,还很傲娇。   贺司屿笑了笑,没说话。   小姑娘不会亏待自己,贺司屿深以为然,在办公室用过晚餐后,他将徐界留给她差遣,自己准备去到会议室开个短会。   离开办公室时,看见她正舒服地窝在沙发里,戴着耳机不知道在看什么。   似乎是馋了,她手机贴到唇边,用微信语音,客客气气地说:“徐特助,我想吃海盐椰奶雪糕,麻烦你送一支上来,谢谢。”   贺司屿不经意皱起眉头。   刚吃过晚饭就要吃这么生冷的东西。   贺司屿走出办公室,给徐界发过去一条短信:【告诉她,你今天下班了】   那晚,苏稚杳没有吃到海盐椰奶雪糕。   她忽然觉得在他办公室好无聊。   会议相对不长,大约四十分钟左右,贺司屿再回到办公室时,苏稚杳躺在沙发里睡过去。   室内冷气开得足。   她不知睡了多久,睡着的姿势很乖,双腿蜷上来,手贴着脸庞放,有点像二窈为了保暖,睡觉把自己卷成甜甜圈。   裤袋里的手机振动,贺司屿接起来。   因徐界提前下班,司机只能等到时间差不多,直接来问他的意思:“先生,车子备好了,您可以随时回家。”   贺司屿看向沙发上的人后,瞧了好几秒,他走向里间,放低声音:“不用,今晚我自己开车回去。”   他带出一床薄毯,轻轻盖到苏稚杳身上,又把室温调高了。   贺司屿是个行程安排严格的人,他不喜欢被任何事打乱计划,但看她睡得这么香,不舍得叫醒。   他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将灯都关了,只留下办公桌前一盏吸顶灯,散下一圈暖白光。   玻璃窗外霓虹错落,车辆纵横,与城市繁忙的夜景一对比,四下悄然得,好似喧嚣中唯一一片净土。   贺司屿没叫醒她,也不急着回去,坐到办公桌前,不慌不忙审批文件。   没工作两分钟,贺司屿指间滑动的钢笔慢慢停下来,目光远远凝过去,落到沙发那一团身影上。   看她在自己身边睡得这么甜。   他突然凭空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感觉这个世界上,还是存在着什么,只属于他。   贺司屿沉着眸,不经意间想到过去。   “司屿,算妈妈求你,贺朝入狱是他罪有应得,可是星野太无辜了……”   两年前,法院判决贺朝二十年有期徒刑那夜,他母亲跪在他面前,为他那同母异父的弟弟求情的画面。   在纽约公司的办公室。   他父亲当年被贺朝杀害的地方。   二十年后他的母亲,跪在那里,死死扯出他的西裤,哭得透不过气,嗓子都哑了眼泪还是止不住冲出来。   没有一个母亲会对着儿子这么卑微地哭。   “你公开贺朝身份,就相当于公开了星野的身世,他都没有成年,以后还有谁看得起他……妈妈求你了,司屿,贺朝的罪怪不到他身上,星野也是你的弟弟,他已经没了腿,你就行行好,放他一条生路好吗……”   “妈妈给你磕头,你行行好……”   憔悴的女人用力哭着央求他,贺司屿喉咙里就像吞了一口碎玻璃。   他下颔绷得很硬,低着眸,冷眼看她:“您的母爱,就是让我父亲一辈子蒙冤,让我成为外人眼中亲手送生父进监狱的逆子,是么?”   女人猛地一颤,颤落几滴楚楚可怜的眼泪。   “回答我!”他狠厉地沉下声。   她狼狈地咬住唇,都把自己的唇咬破,深深埋下头,除了压不住的哽咽,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将他的裤脚攥得更紧。   贺司屿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倏地扯唇冷冷一笑:“您不用要死不活了,我答应,但既然您的眼里只有他一个儿子,你我情意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你和他,都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活在一个只有感情是奢侈品的世界里。   ……   苏稚杳在雨声中醒过来。   这场蓄势几小时的雨不太小,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地响。   她打着呵欠懒洋洋坐起来。   眨眨眼,看到男人就蹲在她的面前,西裤下一条腿曲低着,不知是一直在旁边看她,还是刚过来。   “回家么?”他问,嗓音含着点不明朗的低哑。   苏稚杳揉揉眼睛,惺忪地看着他:“几点了?”   “十点。”贺司屿说。   竟都已经这么晚,苏稚杳微微一惊,眼里浮出一丝丝过意不去:“你在等我睡醒?”   她好像很怕耽误他,迷蒙的双眼露出为难,贺司屿就没说,给了她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有工作。”   苏稚杳目光向上,纤长的睫毛抬到最高,瞅了眼天花板上暗兮兮的灯,懵懵的,还不大清醒:“那你们公司,是停电了吗?”   女孩子刚睡醒,鼻音有点软。   贺司屿不由抬了下唇角,扶她起来,顺着她话说:“嗯,没钱缴电费。”   双脚落地站着,血液回流,苏稚杳浑浊的脑子渐渐清明,这句话倒是反应过来,低哼回怼:“你是要破产了?”   贺司屿在这话里顿了一顿,看着她弯腰收拾茶几上的东西,再挎上包包准备回去。   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他的眸子显得有些深沉,突然他低声问:“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会和我在一起么?”   他问得太突然。   苏稚杳当时怔住了,愣到忘记回答。   回梵玺的路上,贺司屿在开车,苏稚杳靠在副驾驶座,一路都没人说话,车子里静得有些诡异。   苏稚杳明显感觉到他心情低郁,他心里似乎压着什么事,但他总是不愿表现出来任何情绪。   就像今晚她忽略了他那个问题,他也不会追问她第二遍,过就过了。   可明明他就是想要听的。   在电梯间等待时,苏稚杳琢磨很久,忽然轻声唤他:“贺司屿。”   “嗯?”他低头去看她。   苏稚杳仰起脸,望着他笑:“在你办公室睡觉的时候,我梦到我成名了,演奏会场场爆满。”   她的笑总有化散阴霾的作用。   贺司屿眼中挂起淡笑:“难怪睡得不想醒。”   苏稚杳不理他的调侃,歪着脑袋,怕太矫情因此话说得扭捏:“路上我认真想了想,以后我努力努力,应该……能养得起你。”   表达完意思,她磨不开面,先一步迈进了电梯。   贺司屿眸光微烁。   不管她是不是真心话,也许只是哄哄他,但他当时下意识凝皱的眉眼,确实慢慢舒展开。   见他迟迟不按楼层,苏稚杳瞅他两眼,抿抿唇,按了下次顶层。   贺司屿带着疑问:“不住我那?”   女孩子得矜持,要她住回去,怎么也得他先开口,苏稚杳这么想着,轻轻地含着点娇嗔:“哪有人刚在一起就一块儿睡的……”   “你昨晚睡得不是挺舒服?”   “……”苏稚杳脸一热,嗫嚅着抱怨:“昨晚我那是、是喝醉了,你趁人之危。”   昨晚的情况不能细想,容易想到脸红心跳的画面。   电梯门向两侧打开。   苏稚杳立刻迈出去,一刻都不犹豫,否则显得她多想跟他睡。   她按密码,察觉到男人徐徐跟到她身后。   苏稚杳抿着笑,故作不懂地回头问:“你还有事吗?”   贺司屿唇边微不可见地掠过一瞬不拆穿的笑,平静道:“看你进去。”   “……”   他太不解风情了。   苏稚杳瘪了下嘴,慢吞吞按密码,按到最后两位数突然停了,面不改色:“我忘了。”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伸到眼前,帮她按完了最后两位数,门锁嘀地一声,开了。   苏稚杳讷了好长一会儿。   在心里骂他千百遍后,咬牙切齿地想,她再也不去顶层了。   苏稚杳狠狠瞪他一眼,带着怨气一把拉开门,刚甩脸走进去一步,就被他扯出来,拽进怀里。   使坏的男人笑声低低的,声音温柔,从头顶沉下来。   “今晚陪我好么?” 第45章 奶盐   苏稚杳被他缠缠绵绵地拥在怀里, 那一股子怨愤瞬间就没了发作的骨气。   狗男人,坏得要命。   心里这么腹诽着,但嘴上忸忸怩怩地放软了语调:“可以是可以, 但……”   她声音太小,贺司屿为听清低下头。   “要分开睡。”她音量又轻下去。   她的脸埋在他心口的位置, 小吊带和短裤衣料单薄, 隔着衬衫有她暖暖的温度透进来,身前是酥的, 抱着却是很苗条的手感。   其实没想做什么, 只是抱她睡觉的感觉很好, 软软的,睡着后窝在他怀里又温顺, 看她睡得那么香甜,他的睡眠质量都莫名好了些。   过去二十余年, 有多少个日日夜夜, 梦里千回百转着雷雨交加中的剁肉声,眼前全是断掌残臂,血肉腥臊。   冷汗涔涔,喘息急促,整宿整宿地失眠……   但正经恋爱,还是得要尊重人家女孩子。   “嗯,你睡主卧。”   贺司屿呼出的气息落到她耳廓,温温热热的, 头轻轻压在她颈侧, 一闭上眼, 脑中想的都是她那句, 以后努力努力, 应该能养得起他。   他双臂微微收劲,抱得她很紧。   因他的用力,苏稚杳下巴不得不抵着他肩仰起,这般交颈的亲热姿势,却没有在彼此间烧出情和欲。   苏稚杳有片刻的有愣神。   她似乎在他身上,意外地感受到了一种近乎纯粹的依恋。   那晚,苏稚杳躺在主卧的床上辗转难眠。   二窈卷着身子窝在她枕边,苏稚杳一只手压在脸下,一只手搭上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撸,听着它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神思却走得老远,远到隔墙的客卧去。   那天她回答小茸说,恋爱要慢慢谈,是真心话,她不想感情进展得不明不白,所以提出分开睡,他们应该要和寻常情侣那样,牵手拥抱亲吻,再是更深的亲密。   一下就把事都做尽了,她的心总想打鼓。   明明独自睡觉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可今晚不知是怎么了,一想到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客卧,她就睡不着。   思来想去,苏稚杳突然起身,重新亮灯,抱着二窈,轻手轻脚走出到客卧,悄悄打开一道门缝,把二窈放了进去。   做完这事她又悄无声息回到主卧的床上。   准备入睡,床头柜上的手机亮起。   手机摸到被窝里,光亮映着脸,看到贺司屿的短信:【尾柜第二层抽屉里有香薰,拿出来放床头】   应该是二窈进了他屋,知道她刚刚去过,猜到她失眠。   苏稚杳掀被下床,从抽屉里找出他说的香薰,一只高透玻璃瓶,瓶口是乌木,藤条也是乌木的,她听话地取出来放到床头,插上几根浸润的藤条,四周渐渐弥散开湿润清淡的乌木香气,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   闻着,使人心神静定。   苏稚杳窝回被子里,眼里挂着笑意回他:【嗷】   刚想回他晚安,他出其不意的一句话先发了过来:【我下周回港区】   苏稚杳微顿,没想通他要表达的意思。   他下一条短信出现眼前:【要同我一起回么】   转瞬想到他说,他小姑请她去家里坐坐,苏稚杳心倏地激跃了下,生出见家长的紧张感,向他确认:【是要去你小姑那儿?】   贺司屿淡定又随意:【只是吃个饭,你还不自在就不去】   苏稚杳还在为今晚的乌龙而尴尬,着实想要逃避,但出于自幼的教养,人长辈都邀请了,她再扭捏很不礼貌。   小女生一羞窘,总是有是非颠倒的本事,她无赖地把错误归咎于他:【这种事情,你就不能用微信和我聊吗?】   贺司屿不解:【区别是什么】   她没理也要争出三分理:【短信说这个,怪严肃的,都没有和你聊天的欲望……】   所以她才心慌,一定是这样。   对面没再回复,过去几分钟。   苏稚杳以为他是睡了,心里头刚嘀咕完他都不说晚安,百无聊赖刷了一会儿朋友圈,准备睡时,留意到微信通讯录有个小红点。   新的好友申请。   显示对方通过手机号添加。   昵称是hsy,头像是小夜灯下,一只撒娇着仰在枕旁的漂亮布偶猫,体白耳灰,毛茸茸奶乎乎。   苏稚杳一眼认出是二窈,显然是现拍的。   随后她立马反应到,hsy就是贺司屿名字的拼音缩写。   苏稚杳通过验证,惊喜又难以置信地问:【贺司屿?】   hsy:【还严肃么】   他曾经说过自己不用微信,她怎么都加不上,最后索性放弃,现在只是随口一提。   看着这四个字,苏稚杳经不住笑出声,她好像能想象出他没辙的口吻,忍不住得了便宜卖乖:【你该不会是刚下载的微信吧?】   hsy:【你说呢】   苏稚杳眼中笑意更浓:【那你的好友列表,岂不是只有我一个?】   hsy:【毕竟要用微信才有聊天欲望的,只有你一个】   她抿着唇笑,假惺惺地通情达理:【你不用理我的】   hsy:【呵】   他不和小女孩儿计较:【去睡觉】   苏稚杳回过去一张“嗷”的表情包,得逞后心满意足,笑意不减:【都用微信了,你不和我说声晚安吗?】   hsy:【晚安】   平平无常的两个字,苏稚杳看得窝气,埋怨他不开窍:【这和用短信的差别在哪里】   hsy:【那你想如何】   是这年纪的男人都这么不解风情,还是就他这样?   苏稚杳微恼,又不想坦诚直说,字敲出两行又删,颓然且惆怅地回:【没想,睡了!】   她不太高兴地想要关掉手机睡觉前。   对面发过来一段四秒的语音。   苏稚杳心动了下,满怀期待地点开。   “宝贝晚安。”   他应该也是躺着准备要睡,低音炮轻轻的,声线慵然而散漫,糅着懒懒的鼻息,很是缱绻。   苏稚杳听得心尖一颤,双颊都烫起来。   语音停顿两秒,他又口吻纵容地,轻声问她:“满意了么?”   满意了。   满意得不得了。   苏稚杳愉快地扭动两下,压住偷偷笑开的嘴角,按住说话键,轻轻柔柔地出声:“晚、安。”   想要和他对称。   睡前,苏稚杳把昵称改成szy,找出相册里二窈的照片,换成头像。   那个周末,苏稚杳陪贺司屿回了港区。   周宗彦的妈妈虽然也是贺老爷子的外孙女,但自从那年贺晋出事,她一人相持不下,就回到港区,不再与贺氏亲属往来,因此周宗彦与贺氏旁支几乎没有交情。   唯一亲近的人,只有贺司屿。   那天,港区天气明朗。   去周家别墅的路上,苏稚杳怕自己到时不得体,提前向贺司屿了解到情况。   周宗彦的妈妈随母姓,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邱意浓,因是私生,她幼时在贺家过得并不如意,总受那群自诩高贵的嫡系的冷眼。   唯独贺晋从不拿她当外人,甚至在她受欺负时,会替她出面严厉教育其他人,哥哥保护妹妹,邱意浓的童年,是在贺晋的庇护下过来的,所以无论过去几年,她对那些嫡系始终是先生小姐之类生疏的称呼。   只有对贺晋,她会唤一声二哥。   她想不到的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会英年早逝,正因与贺晋的兄妹情分,邱意浓对待贺司屿,就和自己的亲儿子一样。   同样的,比起亲生母亲,贺司屿与邱意浓,相处得更像是母子。   车子在一栋洋房别墅前停下。   一下车,扑面而来温馨的生活气息,青绿的草坪修剪得干净,户外茶区摆放规整,别墅外有一间玻璃花房,里面植物开得鲜活,叶片郁郁葱葱地缠上旁边的一架白色钢琴,自动加湿器正在工作,阳光下的空气水雾薄薄。   苏稚杳东张西望,光是瞧这庭院的风景,她就能预想到,住在这里的人多么热爱生活。   跟着贺司屿往别墅里走,她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贺司屿停步回眸:“怎么了?”   苏稚杳仰着脸,眨眼问他:“待会儿见到了,我该叫你小姑什么?”   “小姑,或是邱姨。”他说。   她似乎是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才迟钝地点点头。   见长辈是正式场合,苏稚杳穿了条浅香芋色的淑女裙,长发用珍珠一字夹单边别在耳后,像邻家小妹妹,幼态纯洁,看着特别乖。   贺司屿细细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起来,牵起她的手。   别墅里更温馨,胡桃木色的家具,奶油系与棕咖布局,过道都是柔和的拱形门,房子装修的曲线典雅温暖。   “阿霁”   一道温柔澄净的女声含笑传来。   苏稚杳循声抬头。   看到一身简约旗袍的女人扶着走下楼,她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气质温婉舒服,脱俗得如云出岫。   苏稚杳看得走了下神。   她不由想起周宗彦的脸,他有着朱唇玉面感的俊美,骨相很随他的母亲,笑的时候唇边会出现括弧,把他身上的风流淡化,让人看着亲切没有距离。   贺司屿打了声招呼,语气依旧是淡的,但明显比平日多出几分敬重。   邱意浓走到他们面前,目光柔柔瞧向苏稚杳,莞尔道:“你就是杳杳?”   苏稚杳回神,转眼扬起笑来,声音不经意随着她变柔:“邱姨好。”   邱意浓笑应一声,纤细的手轻轻搭到苏稚杳的背,没什么力度揽她往沙发处走:“快别站着了,坐。”   她又对着厨房唤道:“语桐,煮杯椰乳。”   “阿霁都和我说了,你乳糖不耐。”邱意浓带着苏稚杳一同在沙发坐下,而后才看向贺司屿:“你要喝什么,自己去同语桐讲,我就不管你了。”   贺司屿可有可无应声,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俯身拿起茶几上的果刀,双腿闲散地敞开着,手肘支膝,慢条斯理削苹果:“宗彦不在?”   “还在警署忙呢,今晚上回来吃饭。”邱意浓说:“周逸那几个孩子也要来,听说你带回女朋友,都想要见见。”   贺司屿眉骨轻抬,不置可否。   “就是宗彦那几个堂兄弟,他们从小玩得好。”邱意浓体贴地同苏稚杳解释。   苏稚杳笑了笑。   贺司屿抬了下眼,分神从刀口看她一眼,薄唇掠过很淡一丝笑,倒是难得见她这么文静。   “杳杳今年多大?”邱意浓寻思她瞧着也就十八的模样,按捺不住,话落就去说道某人:“这么小的女孩子,怎么就给你骗到手了?”   “骗?”他好整以暇。   苏稚杳发现了贺司屿的目光,他不慌不忙看着她,好像是在等她的说法。   这词是不大妥,苏稚杳赶紧琢磨措辞,含含糊糊说:“邱姨,我二十,到法定结婚年龄了。”   贺司屿被她清奇的脑回路惹得笑了,朝邱意浓望过去一个眼神。   您看,她自愿的。   “别仗着岁数大,欺负人家。”邱意浓数落他接近数落自己的亲儿子。   到底都是女性,邱意浓还是更向着苏稚杳,提醒贺司屿道:“你说是正经恋爱,那家里的事情,还是不能瞒的。”   贺司屿闲闲地继续削苹果:“我和她,没什么不能讲。”   他自觉回避,将削好的苹果递给苏稚杳:“我去书房处理一点工作,自己可以么?”   苏稚杳接过苹果,乖巧地点点头。   贺司屿上楼,客厅里只有苏稚杳和邱意浓两人坐着。   邱意浓悄悄观察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她背不靠实,坐得规规矩矩,鹅蛋脸轮廓很柔,肌肤白得胜雪,笑容落落大方,整个人像一团棉花,软软的,没有锋锐的棱角。   一刚一柔的,倒是和他互补上了。   邱意浓不一味帮贺司屿说话,感情真诚才能长久,她柔声对苏稚杳说:“阿霁这人性子冷,权势大的人承受的也多,要和他相处,还是不容易的。”   苏稚杳思考这话,认同地笑了下:“他的脾气……是挺捉摸不透的。”   能被贺司屿带回来的女孩子,那就一定是认真的,他认定的事从不需要别人再操心,邱意浓对他虽是怀着母亲的心情,但更多的是爱护,而非教育。   她这一面,自然不是要把关,只是怕他薄情寡恩惯了,照顾不到女孩子,所以提醒他,要带人家融入自己的生活圈。   邱意浓笑吟吟地和她聊了几句,深觉到这女孩子的特别,她的心思敞亮,没太复杂的弯弯绕绕,这圈子里还能有这样璞玉般干净的姑娘,不得不承认,这很难能可贵。   两人聊热络了,邱意浓再问她:“家里的情况,阿霁都有同你讲过吗?”   苏稚杳其实不确定自己有无听全,她知道的事情很碎片化,七零八乱的也能拼凑起来,只是终归不完全。   但那个黄昏,她听完整了这个故事……   邱意浓敲响书房的门时,贺司屿正双手抄着裤袋,立在落地窗前。   书房里暗沉无光,橙红色的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在他身上照落一身孑然。   “我这要去准备晚餐了,你下去陪陪她吧。”邱意浓走过去,在他回过目光时,温声笑道:“这姑娘我瞧着喜欢,既然谈了,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我看着是在玩闹么。”他笑了下。   邱意浓轻轻摇头,叹声说:“小姑娘坦诚,与我说了父母的事,唯一疼她的母亲还得了治不好的失忆症,也是个可怜孩子,你瞧她那么爱笑,看着豁达,其实她同你一样,心里的事重着呢。   贺司屿眼睫轻动,垂下眸。   “还有就是,”邱意浓手放到他肩上,握了握,轻声说:“人家杳杳跟着你,是冒了风险的。”   贺司屿睫毛半遮敛住了眼底深邃的神情。   沉默半晌,他低语:“我知道。”   要讲的都讲了,邱意浓笑着,打破四周凝重的氛围:“杳杳说在院子里随便走走,你过去陪着吧,稍后周逸那群孩子来了,指不定要多闹。”   落日下的玻璃花房,笼罩着一层橙红的光晕,走进去,有如身陷一幅油画里。   苏稚杳细长的手指落到白色钢琴上,慢慢过去,指尖滑过琴盖,周围都是绿茸茸的植物,规律地间布着叫不上名的花。   钢琴应该许久不曾有人弹过,攀上去不少绿萝的叶片。   苏稚杳轻轻拨开藤叶,掀开琴盖,听到木制陈旧的一声吱呀。   柔若无骨的手指力道很轻地抚过琴键。   不经意间抬眸,撞见了花房门口,他凝望来的目光。   落日暖橙,余晖的光被玻璃顶割裂,道道残碎在周身。   两道视线在之间静静注视着。   苏稚杳开口,眼中融着柔柔的笑意:“我说怎么突然凉飕飕,跟被人泼冷水了似的,原来是你在背后盯着我。”   贺司屿弯唇,忽然笑了。   慢慢走近她:“我这盆冷水,不早被你煮沸了。” 第46章 奶盐   苏稚杳虚倚钢琴, 脑袋朝门的方向轻轻歪着,融着暖意的目光掺杂几分忧郁,一瞬不瞬地, 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面前。   贺朝被贺老太太宠坏了,性子疯野, 孪生子关系向来极端, 他从小就爱抢夺二哥的东西,年幼争抢玩具都是小事, 我二哥为人稳重可靠, 后来大了, 于情于理掌权贺氏,娶了阿霁的母亲, 贺朝不痛快,不晓得受了什么刺激发疯, 就有了之后的惨剧。   外媒分不出哥哥弟弟, 可你说亲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会看不出贺晋已非当初的贺晋,不过是有名利可图,都默许了这件事的发生……大家族人际复杂,远比你想的要阴暗。   要说阿霁的母亲,是可怜也可恨,失去丈夫,被小叔子强占, 几经寻死不能, 还怀上星野, 渐渐就患上了斯德哥尔摩, 我想, 她该是在麻痹自己,把贺朝当做贺晋了。   阿霁这孩子呢,又聪明又隐忍,他就是太聪明了,躲过一劫后不吵不闹,可八岁的男孩子,心理承受能力能有多强,都抑郁到割腕,好在被及时发现。   也就这么一回,后来他就自己在心里忍着,跟换了个人似的,若无其事对着杀父仇人喊了二十多年的爸,为复仇,他受过不知多少折磨。   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能为父亲昭雪了,母亲又以死相逼,他又凭空背上一个送父亲进监狱的逆子罪名。   ……   看着他,回想着邱意浓的话,苏稚杳喉咙都不由在发紧。   她突然感觉自己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以为他是猎鹰,凶残,孤傲,是主宰,是统治和支配一切的强权者,不惮任何手段。   现在才依稀感受到,他立着的高高的巅峰,是血肉撕咬出的生路,他在苍空嘶鸣时,是一身的鲜血淋漓。   他刚刚说。   我这盆冷水,不早被你煮沸了。   真的煮沸了吗?   苏稚杳目光落下去,凝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她情不自禁伸过去,托起他的手。   她慢慢将那只黑金手表往上推开,露出手腕上Tartarus的刺青。   原来他当初说刺青因为受了点伤,是割腕留下的疤痕。   清楚他受过多少罪,苏稚杳心里堵得难受,再佯装不下去,唇边笑痕逐渐僵硬。   他的心没有暖起来,依旧是冰冷的。   否则他早该将刺青洗掉,还有小拇指的银色尾戒,早该摘下了。   苏稚杳垂着眼,闷声不吭半天,忽然低声说:“接下来两三个月,你能不去京市就不要去了。”   贺司屿任她捏着自己的手,淡淡调侃:“你这是想要体验异地的感觉?”   “这季节,多雷雨天气啊。”   略怔两秒,贺司屿领会到她用意,他眸光深了深,片刻后一笑而过:“谁告诉你,港区就没有雷雨了?”   苏稚杳像是倏地醒悟过来,蹙起眉,模样很是正经:“那怎么办,捂住耳朵有用吗?”   贺司屿偏过脸,被她引得笑了。   不再给她触景生情的机会,他装不经意从她指间抽回自己的左手,往她下巴捏了一下。   “不至于见你一面都做不到。”   苏稚杳张张嘴,声还没出来,就又合上唇,欲言又止的,把头低了下去。   贺司屿了然,问她:“有话要说?”   苏稚杳眨眨眼,假装糊涂:“没有啊。”   不想要猜来猜去,贺司屿人向前倾,双手撑到她身后钢琴的侧木,圈她在小小的空间里,近距离将她凝着:“不说我们就在这里耗着,耗到你说为止。”   他身躯挺健,逼近得颇为强势。   苏稚杳下意识后仰,臀部抵到琴键,压出几声凌乱的嗡鸣。   “真的没什么……”在别人家的花房里调情,总有随时会被撞破的禁忌,苏稚杳屏住气,声音弱下去:“就是想说,我们可以去度假,但你每天都这么忙,也腾不出空。”   贺司屿低敛着眉睫,注意力在她的脸。   他能感觉到,小姑娘迫切地想要关心他,希望他开心,尽管表现得有些稚拙,想舔舐他伤口,又怕碰得他疼,但他无疑是受用的。   夕阳浸润下,她脸颊的胶原蛋白越显莹润,珍珠发夹泛出细细的光泽,长发蓬松柔顺,散在肩背,发丝都透着淡金色光晕,映得她周身暖绒绒的。   如故事里发着光的神明少女。   其实过去他都没有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情,他对这个世界欲望很低,对她的欲望却强烈,于是凭感觉,想要她在身边。   就是这一个瞬间,他察觉到原因。   她身上有一种美好,能把扭曲的,支离破碎的世界重新拼凑起来。   邱意浓说,他们心里的事都很重,确实,但他们频率又不尽相同。   她爱笑,有理想的人生,他却自始至终都把自己置于混沌而现实的灰色地带,如同镜子的两面,是两个极端。   一个向上生长,渴望得到拯救。   一个向下扎根,无限自我沉沦。   现在,她似乎是想把他往阳光下拉。   “想去哪里?”突然,他轻声问。   苏稚杳倏而抬眸,她只是尽可能想要他避开恶劣天气,而且听说过段时间是他父亲的忌日,每到那时候,他的情绪都比较糟糕。   但苏稚杳没想到他会答应。   意外地愣了半晌,她浅浅笑起来:“想去下雪的地方。”   黄昏里,贺司屿的眼睛都变得透明。   说起来最初的时候,他们见面总在下雪天。   “喜欢雪?”他问。   苏稚杳笑得桃花眼眯成月牙,望他的眼神温顺,柔着声:“因为一下雪,贺司屿就会出现。”   玻璃门上挂着一串水晶风铃,在晚风中晃过来又荡回去,撞出悦耳的声音,钢琴近处几盆盛开的花,风过,香气伴随呼吸,催得人意动心驰。   贺司屿细细看着她眉眼,眼底讳莫如深,说话间身子俯近,嗓音低哑下去:“口红带了么?”   苏稚杳茫然,眼睫眨动,想问,一张开唇,他忽然压低下了头,唇堵上来,精准地吻住了她。   唇间的潮湿,让她下意识闭上眼,仰着头迎合,他身子几乎挨上她,苏稚杳被吮得骨头渐渐酥软,受不住,本能往后扶住钢琴。   几声清亮的琴音在被他俘获舌尖时流淌出来,她微惊,手指忙乱松开,虚虚搭在琴键,不敢再用力压,身子骨绷住,便有异样没来由地袭遍全身。   院子里有笑闹声由远及近。   “你那一后备箱都有咩啊?”   “给阿嫂嘅见面礼嘛。”   “讲真我唔信司屿哥会同人拍拖。”   “你冇讲啦,邱婶都请返屋企啦,听说阿嫂好靓的,系唔系啊,讲句话啦彦哥。”   “嗯,我好肯定。”   粤语的对话声逐渐清晰,苏稚杳寻回些理智,双手抵到他胸前,推他,推不动。   他完全不理会外面的动静。   不知是谁提着嗓子唤了他一声,似乎是留意到花房里的身影,那群人一起走了过来。   苏稚杳被他又含又吮着,氛围莫名有偷.情的刺激感,她越抗拒,他就越发浮浪,吻得水光盈盈。   声响更近了。   苏稚杳一慌张,急得一口咬下去,贺司屿吃痛得微微闷哼,放她唇舌逃走。   几乎是同时,欢闹声在门口响起:“司屿哥”   瞬间感受到花房里不清白的气氛。   三五个男人噤声止步,挤在逼仄的门口,目光饱含深意地在两人之间逡巡。   苏稚杳脸骤烫,顾不得礼貌,立马背过身,躲他身后用手背快速抹掉被亲花的口红。   贺司屿倒是淡定,拇指指腹压过下唇被咬破的口子,拭去渗出的血迹,唇上一抹鲜红,衬得他有种色.气的欲。   他面无表情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外头。   发小们会意,屏声息气,忙不迭互赶着出去,两秒就消失在了他面前。   花房重归清静,贺司屿一回眸,就对上了女孩子羞愤的眼神,她那双眼睛水光潋滟,像是荡漾着一池春水,脸颊到耳朵一片绯红。   他笑,抚了抚她嫩红的嘴唇:“我去给你拿口红。”   然后他就真的到客厅,找到她包包里的唇蜜,再回到花房,等她补好妆,才一起进到别墅里。   苏稚杳在客厅再见到他那群发小,打招呼的笑容难免尴尬。   不过那几个人都自来熟,花房昏暗,没太瞧清,这会儿见她跟在贺司屿身后,像个粉雕玉琢的仙女,都看得直愣。   周宗彦踢了他们一脚,他们才回神,此起彼伏地喊她小嫂子。   苏稚杳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只微笑着颔首示意,看向周宗彦时,才轻轻唤了声:“宗彦哥。”   周宗彦回了她个笑:“过去餐厅吧,少跟他们玩,没营养。”   这话引起一声又一声的异议。   苏稚杳抿唇笑。   有人用粤语小声啧啧,说司屿哥真禽兽,这么小的妹妹仔都不放过。   还有人故意调笑,问他嘴唇怎么磕破了。   而后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到他的唇上,苏稚杳热烘着脸瞟开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贺司屿斜睨他们一眼,也不解释,只说要讲讲普通话,她听不懂,说完直接牵起苏稚杳的手,把人带去了餐厅。   人多,晚餐很热闹。   周宗彦那几个堂兄弟话痨得很,一个话题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男人聚在一起,势必是要喝酒的,这顿晚餐显然不会太早结束。   邱意浓也不掺和年轻人的局,见他们吃吃喝喝玩得高兴,就由着他们闹腾。   吃过饭她准备回房间,走前同贺司屿说,今晚和杳杳住在这里,不用远路回去了。   满室笑声,他们碰杯劝酒,对彼此没有任何顾忌,后来都喝多了,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又纷纷追忆起共同的似水年华。   他们向苏稚杳透底,或者说是诉苦,翻旧账地抱怨起从小被贺司屿阴到大,说他八百个心眼,心情好陪你玩玩,心情不好弄得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算计他一分他让你本都赔尽。   苏稚杳没喝酒,也没喝饮品,托着腮听得入迷,笑眯眯看向某人:“你怎么从小就这么坏啊?”   贺司屿今晚也喝了不少酒,但他喝酒不上脸,看着还是个没事人,表面压根瞧不出他有几分醉。   他侧过脸,勾唇笑了下:“这就不向着我了。”   西装外套挂在椅背,他马甲里的衬衫松着两颗纽扣,袖子挽到手肘,因饮过酒,他小臂隐现出好看而有力量感的青筋脉络。   苏稚杳无辜地看着他。   “以后不能请他们到家里做客。”他有一丝醉意表现在眼睛里,噙着淡淡的宠溺,对她说:“我要吃亏。”   苏稚杳眼睫颤悠着扑簌了两下。   他语气自然得,好像他们以后真的会有一个家。   “以前念书,司屿哥给那小混混凑得送医抢救,彦哥当时怎么跟校长说的来着?”这边他们又聊远了,周逸醉醺醺地学着当初周宗彦的语气:“阿霁行凶犯法,我都给他顶罪!”   “真行,校长都被你俩气得没话说。”   回忆起疯狂的校园时代,几人笑得都忍不住拍起手。   周宗彦抱着胳膊靠着,舔了下唇,懒洋洋地说:“谁没个年少无知的时候?”   他笑得一身警察的正气:“现在犯个法,看我还给不给他顶罪。”   贺司屿哂笑,漫不经心含了一口伏特加。   他们越喝越来劲,要一醉方休的架势,小情侣总是要成为饭局上被针对的目标,苏稚杳不能喝,贺司屿都替她挡了,他们平时不敢妄动,今晚得了准,都没脸没皮地,趁机灌贺司屿酒。   苏稚杳见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有点难受又有点心疼。   于是她悄悄拿起自己的水杯,往他那瓶伏特加里勾兑进一杯白水。   但被当场抓包了。   他们不依,一会儿强硬地表示不允许作弊,一会儿痛心疾首,说她只心疼司屿哥,不管他们死活,戏足得要命。   苏稚杳抱着倒空的玻璃杯,不知所措,比黄昏时被他们撞见接吻还尴尬。   向身边的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他倒好,只是看着她笑。   周逸在这群里年纪最小,花招也多,敲桌子提议:“那这样,看在小嫂子的面子,我们挨个问问题,你俩同时回答,够默契这瓶伏特加兄弟们就认了。”   贺司屿没当回事,抬了下手让他们问。   他们也没有故意为难,问的都是日常小事,满足好奇心,只有一个最坏的,饶有兴趣地问他们在花房时是不是在接吻。   倒数三个数,贺司屿平静回答是,苏稚杳脸红得仿佛喝过酒,嗯得几不可闻。   就爱闹小情侣,在座都兴奋地吆喝起来。   苏稚杳羞耻地埋下脸,手指搅动裙子,心砰砰乱跳,以至于最后一个问题,她心不在焉。   男人至死是少年,这句话是真理。   周逸亢奋地玩着幼稚的游戏,一副已经准备好要看他们秀恩爱的架势:“送分题,现在对你们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3!2!1!”   清醒的人放不开,作为现场完全唯一清醒的人,苏稚杳还沉浸在方才的窘迫里。   倒计时中,她一根筋地想,最重要的当然弹钢琴。   “手。”她不假思索轻声。   耳边的声音却是:“她。”   酒桌上有两秒的寂静。   苏稚杳回过神,睁大眼睛,蓦地抬头迎上贺司屿的眸光。   她满眼的难以置信。   不知是醒悟到自己脑回路的离谱,还是不敢相信他的回答。   贺司屿凝视她良久,见她懵懵的,什么都没说,只在收回视线时,轻叹着笑了。   最终贺司屿还是新开了一瓶伏特加。   下半场他们从餐厅转移到客厅,开始牌局。   苏稚杳陪着坐了会儿,不懂牌,心神一直陷在自己刚才不对劲的回答里,坐不住了,于是起身,说去厨房给他们切点水果。   她走后,贺司屿玩了两把,感到无趣,不经意望一眼厨房,若无其事说:“我输了。”   他丢下手里的牌,起身让了位,走向厨房。 第47章 奶盐   苏稚杳站在奶油白的厨房岛台前, 鲜荔枝放入盐水中浸泡,再拿起水果刀去切芒果。   岛台朝向一面窗,望出去就是院子, 路灯幽暗,夜色正浓, 深静得都见不到风吹草动, 倒是那栋玻璃花房里,植物灯亮得醒目, 房子周身好似发着光。   苏稚杳怔怔望着外面的夜。   手里的刀握着, 刀刃抵在芒果上一动不动。   身后有港乐响起, 隔门墙声音依稀,想是赢的续坐牌局, 输牌的举话筒唱歌。   听到一个熟悉的旋律。   是从前在粤菜馆,他放落那台大红酸枝手摇留声机的唱针, 黑胶唱片丝丝沙沙摩擦出的那首《你的眼神》的曲调, 不同的是,这回有了歌词。   “淡淡然掠过,   神秘又美丽,   他仿似骤来的雨,   我也难自禁抬头看你,   你偏将心事瞒住……”   粤语歌情怀重,听来总是如缠绵的情话,好像是在对谁诉说着深情。   苏稚杳出神地听着。   想到当初, 她还千方百计地追着他招惹, 现在想想, 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指间的刀柄被轻轻抽了出去。   苏稚杳醒过神, 遽然抬头, 就见他不知何时进到厨房,拿过刀,低头切开她半天没割下去的芒果。   心脏跳重了一下。   再与他独处在封闭的空间里,内疚就如一根针在她心尖上钻。   苏稚杳怀着无颜面对他的心情,支吾着说:“我来就好了,你去和他们打牌。”   “切水果发呆,生怕伤不到手?”他垂着眸没看她,慢慢处理果肉,语气微微严肃。   不知有意无意,他提到她的手。   苏稚杳看他一眼,发现他浓眉拧着,不大高兴的样子,她咬了下唇,心里头有些微妙,绞尽脑汁地思考,想要辩解,又觉措辞都不合适。   “我……我没谈过恋爱,没想到是那样的思路……”苏稚杳想说,她本意不是要表达最重要的是手,可惜词不达意。   怕自己没解释清楚,她手指攀在岛台边悄悄抠着,小声呢喃:“下回我就有经验了。”   贺司屿指尖略一停顿,不作反应,芒果放到雕花果盘里,打开水龙头冲洗刀具和手,刀搁回刀架,抽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擦着手。   “你生气了吗?”苏稚杳声音轻了,瞧着他侧脸,问得很小心。   贺司屿做完手上的事,才将目光投过去,注视着她的眼睛,静静注视了好一会儿。   他突然问:“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没那么重视你?”   苏稚杳一刹怔忡。   他没要她说明白那样回答的原因,也没问她自己究竟有几分重要,在意的居然是她在听到他的回答后,那诧异的反应。   苏稚杳下意识摇摇头。   尽管她确实没有想到,他喜欢得这么认真。   “你有没有想过……”贺司屿转过身,虚靠岛台,面朝着她,视线低敛在她脸上,眼尾那一点浅淡的泪痣,显得他人在这一刻很深沉,又神秘得有点不真实。   他看着她,接着轻声说:“我们之间,你才是那个阿尔法。”   苏稚杳被他笼在目光里,眼睫难抑颤动。   他的眼睛有显微的本领,能一眼看透她内心深处所有的心思,知道她不信他用情多深,知道她潜意识里的刻板印象,不认为自己真能降住他。   就像没人天真地觉得,自己能驯化一头鹰。   被这头猎鹰展翅遮拥,已是不可思议的青睐。   现在他却说,她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阿尔法,而他是束手就擒的那个。   她神思恍惚的时候,表情总是很有几分呆萌和可爱,贺司屿在她懵稚的目光里弯了弯唇,应该是有丝醉了:“所以,杳杳。”   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今晚他的嗓子被伏特加浸润过,嗓音低哑却又是柔的,轻唤,苏稚杳的心怦然跳动,喉咙里似是涌动着暖烫的气流,痒痒的,随后她便尝到一股温暖和溺爱的味道。   一个最正经的称呼,却比以往任何一声宝贝都让她心潮澎湃。   对望间,苏稚杳的呼吸越来越慢。   她看见他低下头来,靠近她的脸,深黑的眸子直视着她,对待她像是对待易碎品。   安抚的语气。   他说:“你不用害怕。”   苏稚杳眼前冷不防起了雾。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在安慰她,明明说错话的是她,明明是她该要道歉,是她要剖开心向他证明忠诚……他却好像不在意,哪怕她是虚情假意都没有关系,甚至还要让她相信,在这段感情里,她是千山万水间至上的真理,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他一个遍体鳞伤的人,难道就不怕自己再被她伤害吗?   苏稚杳眼睛酸得更厉害,瞪住他,带着浓重的鼻音骂他:“贺司屿,你是恋爱脑吗?”   被骂的人倒只是抬起唇角。   周宗彦以前说,酒劲有多强,贺司屿的意志力就有强,但当时,苏稚杳感觉他有些醉了,是自愿放下盾牌,任由自己沦陷的醉。   “不好么?”他还挺享受这种难得不清醒的感觉:“偶尔低头,也没什么。”   “不要你低头。”   承受这么多年无人知晓的痛苦,好不容易到今天成为支配者,他值得被所有人仰望。   苏稚杳偏心地想着,隔着雾气看他,倔强地不让眼泪掉出来:“我就喜欢看你高高在上,拽得要死的样子。”   贺司屿笑得更深了。   苏稚杳才发现,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长眸因酒色而迷离,眼尾勾长,像有人在森林深处提了一盏引路灯,惑着你深陷,特别迷人。   她想,假如他的童年是完美的,那今天的他,一定是个很温柔暖心的男人。   灯光映绰着,晃漾出他眼底七分浓的醉意,贺司屿伸出两指,捏了下她脸蛋:“小小年纪,哪里来的受虐倾向。”   苏稚杳几不可闻地哼声,偏开脸不看他:“你喝醉了,我不和你讲话。”   贺司屿不能低头。   她还惦记着那句话过不去,心想,贺司屿就该是那样子,目中无人,强者为尊。   “我很清醒。”他呼出的气息落在她头顶,带出酒气。   分明就是醉了。   苏稚杳定定看住他,眼神颇有少年老成的郑重:“你说我是阿尔法,那你听不听我的?”   贺司屿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去睡觉。”她态度强硬,蹙起的眉眼间却满是藏不住的心疼:“很晚了。”   “好。”他唇角弧度浅浅。   外面那群人还算识趣,牌桌上也难遇敌手的某人,今晚一副好牌直接摊手认输,谁看不出是想人家小姑娘了,于是都没有打扰小情侣,只在他们一同走出厨房,上楼的时候笑着嘴贫了两句。   长辈思想大都保守,邱意浓给他们准备了两间卧室。   贺司屿很有绅士风度地送她到房间门口,为她打开门:“晚安,好梦。”   他在门口,她走到门内。   苏稚杳回过身,盯着他瞧,见他迟迟没反应,她嗔怨:“没了?”   他挑了下眉,不知道是不是存心装糊涂。   苏稚杳瘪瘪唇。   算了,也不指望他这岁数的男人能有什么浪漫情怀。   苏稚杳踮起脚,主动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匆匆道声晚安后,就把他往外面推,啪嗒一声,关上门。   门与门框重合,她背靠门。   脑中盘旋着在厨房时的画面,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你才是那个阿尔法……   没想过。   但她现在有了些别样的心情,对他。   手机接收到新消息,苏稚杳原地靠着门,手机拿到眼前,是贺司屿的微信。   他问:【想不想去阿尔卑斯山】   苏稚杳眼底渐渐融起笑意。   那一刻,虚空的命运穿过心脏,让她感觉到了久违的被疼爱、被人放在心上的实感,就比如她说,想去下雪的地方,所以他就带她去雪山。   尽管喜欢他站在高处俯视众生。   但要承认,他顺服她的样子,她也很沉迷。   苏稚杳轻轻敲过去一个字:【想】   于是度假就这么开始了。   作为欧洲最高大的山脉,阿尔卑斯山主要覆盖意大利,瑞士,奥地利,法国等多个欧洲国家,被称为大自然的宫殿。   他们去了位于瑞士境内的Huez高山牧场,两千多海拔的滑雪场,一年四季积满厚雪,白雪皑皑的山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冰川在阳光和蓝天的反光下,呈现出澄澈的蓝调。   苏稚杳没有运动细胞,兴致昂扬地穿好全套装备,踩上雪橇,结果在雪道,贺司屿没护住,她一不留神摔了两跤,就哭哭丧丧地丢了滑雪杖,不滑了。   明明原雪又松又软,摔得也不疼,但有人纵容就难以避免的娇气。   原本以为这趟就他们俩清静,谁知当天下午一出滑雪场,就撞见周逸那几个神采飞扬地扛着雪橇,兴冲冲奔跑在呵出的团团白雾中,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群人一来,静谧的氛围顿时消散,苏稚杳还在愣神间,周遭已经开始闹得没完。   贺司屿皱着眉,冷冷淡淡看着他们,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让他们滚。   他们也是死皮赖脸。   “司屿哥带我们玩啊。”   “好了好了,我们自己找乐子,保证不打扰你们甜蜜啦!”   苏稚杳见他们中少一人,下意识问:“宗彦哥没有来吗?”   “彦哥警署有活,不然就一起来了。”周逸占着机会就幽怨:“小嫂子偏心,只想着彦哥,堂妹生前就护兄,难怪他说见你就想起……”   话说一半突然被人踹了一脚,周逸反省到自己一时嘴快,顿时闭了嘴。   贺司屿瞟他们一眼,他们立刻讪笑着溜走。   趁着天色没暗下,贺司屿陪苏稚杳在雪原徒步。   苏稚杳一身毛茸茸,毛茸茸的贝雷帽,毛茸茸的围巾,毛茸茸的雪地靴,浑身裹得严严实实,保暖得很。   男人却像是天生有着高热的体温,不怕冷,贺司屿只在正常冬装外加了件深色大衣。   “你不冷吗?”   “不冷。”   贺司屿牵着她裹在手套里的手,苏稚杳走一步,跳一下,脚印踩在松松软软的雪里。   不远处是散落的欧式木屋旅舍,三角屋顶覆着一层白雪,四周树枝结着雾凇,像置身童话世界里。   安安静静地走了一段路。   苏稚杳终于没按捺住好奇:“宗彦哥的妹妹,是怎么回事啊?”   “去世了。”贺司屿言简意赅。   没想瞒她,就如那天他同邱意浓说的,他和她,没什么不能讲。   虽然生前两字已经很明显,但亲耳听到去世了,苏稚杳还是没忍住轻轻惊呼出一声。   她一不小心,一脚深陷进厚雪里。   贺司屿拉了她一把,说:“七年前,宗彦执行任务得罪了罗西家族的人,他们对付不了他,就绑走他妹妹,给她注射毒品,宗彦赶到时晚了一步,没救下人,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被推进硫酸池。”   苏稚杳惊骇地看着他,说不出话了。   贺司屿站在她面前,伸手将她散开的围巾拢回来:“怀栀比你大三岁,也是从小学的钢琴。”   怔愣很久,苏稚杳心绪千回百转。   她想到周宗彦总是笑吟吟的脸,想到邱姨似水的温柔,恍然悟到,每个看似平静的人,可能内心都是血迹斑斑。   “那他放下了吗?”她心里有些难受,突然很想知道。   贺司屿敛了敛眸,似在回忆:“去年有一回喝醉,他说,当时就差一点,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就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能护住她。”   苏稚杳鼻子酸酸涩涩的。   所以,他根本就放不下。   贺司屿也沉默了,几年前他虽设套让操盘此事的罗西家族的长老付出了代价,但周怀栀的死,始终是周宗彦难释怀的心结。   苏稚杳想到周家别墅里,那个被悉心照料的漂亮花房,还有那架陈旧的白色钢琴。   她耷拉着眼皮,难过地叹了口气。   见她蔫蔫的,贺司屿问:“怎么了?”   “每个人都不容易。”苏稚杳颓颓丧丧地低语。   他勾唇笑了笑,说她人就这么点大,老气横秋,然后就被她用力瞪了一眼。   ……   港区当时已是晚十一点钟。   周宗彦刚办完一桩绑架案,坐警车回到警署。   “周sir!”   “周sir晚好。”   去往办公室,一路都有警员同他打招呼,周宗彦频频点头回应,唇角翘着带括弧的笑,不透露出一丝疲惫。   他一身警服修饰着颀长挺拔的身形,进到办公室的更衣间,还未来得及换下,警务机突然响起。   周宗彦一边接起,一边将解开两颗纽扣的警服扣回去。   “周sir,国际警方有林汉生下落,疑似藏匿在阿尔卑斯山博维峰顶,那里有罗西家族的制毒加工厂,海拔近四千米,大雪封山,很难行动。”   周宗彦眸光一闪:“目标地离Huez高山牧场距离多远?”   “三十公里。”警务员回答。   闻言,周宗彦眉头深深锁起来,倏地转身,大步迈出办公室。   ……   与此同时,贺司屿和苏稚杳散步在雪原。   日照金山的画面呈现在他们身后。   从雪原望下去,能看到遥远的阿尔卑斯山脚下,绿野青葱的小镇,错落着原木色小屋,一辆红色列车从雪中驶出,过原野,像是通往春天的方向。   苏稚杳被他牵着走,悄悄去看他轮廓利落的侧脸,贺司屿回眸,发现了她的目光。   身陷在美好的风光里,周围的风景仿佛在称颂着。   一切都会变好。   四目相对着。   在她盈盈的眸光里,贺司屿笑了一下,耐心等着她说。   苏稚杳眨眨眼睛,看着他,很小声:“Wanna kiss……” 第48章 奶盐   冰雪驮住日落的最后一刻, 她看见这一片没有荆棘的人间。   总觉得,这时他们应该要接吻。   贺司屿隔着薄而圣洁的霞光和她对视。   她最近格外主动,完全投入进恋爱的状态, 年轻女孩儿既青涩,又对爱情天生有着浓烈和浪漫的憧憬, 与他这年纪的心态不同。   就是如此被她吸引。   总是能激起他很多欲望, 占有的,保护的。   贺司屿透出很轻的一声“嗯”, 鼻音上扬, 是困惑的语气, 揣着明白装糊涂。   苏稚杳微微含着女孩子可爱的嗲意,嗔他:“你听见了。”   他淡淡噙笑, 不置可否:“声音太小。”   男人有时就是有这样的兴致,故意要逗人家小姑娘, 看她羞得面红耳赤。   可苏稚杳又跟正常的小姑娘不太一样。   羞是羞了, 脸颊也浮起薄红,但她有股不服气的劲,努了下嘴,突然抬起胳膊,搂着他头颈用力往下一勾,不由分说吻上去,不给他得意。   她强吻起人还蛮有几分霸道的。   贺司屿在她踮脚压过来的那一瞬笑了下,嘴唇贴合, 柔软的, 湿润的, 几乎是瞬间, 他张开唇便开始回吻, 属于男人炙灼的热息迅速覆没了她唇舌的凉意。   气势到了,但亲热的本事还是不如他。   苏稚杳被他吸得双唇酥麻,高山上缺氧得更快,她昏沉沉地抱紧他脖颈,裹在围巾手套里的肌肤竟都微微发汗。   响起几声咔嚓。   惊扰了亲吻中的人。   周逸一行人不知何时悄悄潜近,兴冲冲举着相机,贺司屿一记冷眼,他们又立刻落荒而逃。   “他们三岁吧……”苏稚杳红着脸,嘀嘀咕咕埋怨,躲在他大衣里不肯再抬起脸。   情到深处的吻生生被打断,实在磨人。   贺司屿将她被弄凌乱的围巾重新绕好,低头亲了下她耳廓,声音轻哑,有情.欲未褪:“回去了?”   做这种事还是得要在酒店。   锁着门,没人打扰才好。   苏稚杳在他怀里点点头,心里也是想着,下回一定要避开人。   正要原路返回,猝然一声“轰”的巨响,爆炸声震耳欲聋,从头顶炸开。   像有人举锤猛地砸破镜子里的宁静。   苏稚杳低呼出声,吓得一颤,声响的那一秒钟,贺司屿便迅捷地揽住她头,下意识护她到怀里。   雪地有微微裂开的震感,继而听见远处轰隆隆的接近于闷雷的声音。   贺司屿眉眼肃沉,凝眸抬望过去。   天色初暗,最后一缕光线已被山脉吞没,博维峰顶硝烟弥漫,分不清是雪雾还是浓烟,向上升窜吞噬着雾霾灰的天空。   向下,有山坡雪体坍塌,如一条翻滚的白龙自天际排山倒海地滚滚而落。   苏稚杳冷静下来后,在他臂弯里仰起脸,看到雪峰上的画面,浩大到悚然,一丝又一丝的惊慌泛滥心尖:“山顶是出什么事儿了?”   “雪崩。”贺司屿视线定在那一幕情景,虚眯起眸子,眼神渐深。   这场雪崩蹊跷,无疑是那声爆炸引起的。   所幸牧场不在山背,并没有被殃及到,但毫无征兆地,户外照明灯和酒店旅舍一排排明堂堂的光亮,瞬地同时熄灭,   天地间一秒暗下,乌漆嘛黑。   趁天还是灰的,不至于黑得看不着路,贺司屿立刻带苏稚杳回到酒店。   当时大堂人挤人,雪山条件受限,备用电源只能维持几盏昏暗的过道光,有不少裹着头发穿睡袍的旅客,拥插在前台絮絮不休地要酒店给说法。   “司屿哥”见他们回来,坐在大堂沙发等待的周逸那几人便出声喊他。   贺司屿走过去,沉着声不知是在质问谁:“什么情况?”   酒店工作人员自觉上前,朝他鞠躬,用英文深表歉意:“贺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山顶基站舱意外爆炸,引起雪崩造成倒杆断线,导致供电中断,维修人员已经赶过去紧急抢修了。”   “只这样而已?”周逸对外是个嘴不留情的,工作人员的答复他很不满:“信号塔故障你怎么不敢同和我哥说,直讲我们要在这里困到什么时候。”   工作人员支支吾吾,答不出所以然,但深知贺司屿是贵客,把其他旅客全得罪了也不能得罪他,低着头,谨慎向他询问:“目前垮塌路阻,等道路清通,酒店保证第一时间安排专车,送您和同伴下山,您看这样可以吗?”   这种没有期限的保证毫无意义。   贺司屿语气不容置疑:“天亮之前。”   他能松口都是饶恕,工作人员哪里敢讲条件,忙不迭哈腰应答,又说为他们另外安排房间,有备用电源供应暖气。   贺司屿牵着苏稚杳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事情都吩咐下去后,他回头对她说:“将就一晚,没有信号和照明,晚上开雪路太危险,天一亮我们就走。”   “嗯,我没关系的。”苏稚杳温顺地点点头。   遇到这种大意外,她倒不是很怕,甚至连心慌都没有了,他在身边,便觉一切都很可靠。   没有信号,贺司屿不可能放心苏稚杳单独,于是和她住同一个房间。   用过晚餐后,苏稚杳先洗了个热水澡,屈腿坐在壁炉前绵软的地毯上,下巴抵着膝盖,双手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暖茶。   她穿着软糯的加绒长睡裙,这么坐着,双脚都被盖在了裙摆里。   贺司屿走出浴室,身上的浴袍松垮着,黑色短发只随意用毛巾往后擦了两下,还是湿的。   苏稚杳蹙眉:“你为什么不吹头皮?”   “不用吹。”贺司屿不以为意地走过去,正要在她身边坐下,苏稚杳先起身把他往门前拉。   “你这样等着什么时候才能干。”苏稚杳不高兴地拽他到玄关前,拿出柜里的吹风机接通电源,絮絮叨叨着:“贺司屿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的吗?”   贺司屿一句话没说,就被她按着在凳子坐下,吹风机呼呼地吹出热风,他发间顿时暖流阵阵。   暖风中,他感受到女孩子软若无骨的手指,柔柔地梳过他的短发,仔细又耐心地要吹干他每根发丝。   第一次被个小女生教训。   感觉居然还不错。   贺司屿无声轻笑,听话坐着,任由她拨弄自己的头发,他双腿分开些,指骨修长的手握住她腰,把她往腿间带近。   然后阖目抱着她,脸顺势压在她身前。   她四肢纤细,那里却饱满,该有的肉分两不少,埋上去很解压,舒服得让人满足。   苏稚杳心用力在跳,克制着喘息,他的呼吸就在心尖的位置,生怕胸腔起伏过度了,和他接触得更满。   就知道占她便宜。   心里咕哝着,脸颊被吹风机带出的热风烘得烫烫的,她竭力忽略身前的亲密,集中注意力给他吹头发。   男人的头发几分钟就干了。   关掉吹风机,室内安静下来,苏稚杳拨顺他短发,因羞窘低咳一声,轻声说:“好了。”   她抱着吹风机,轻轻从他腿间退出去,把吹风机放回门边柜里,一回身,面前覆下阴影,遮住了她。   苏稚杳的背几乎抵到了门上。   她耳垂都渐渐红起来,这还是头一回,他们在彼此都清醒的情况下,同屋而眠。   有点怕,把握不好尺度。   他的手从她腰侧滑过去,随后,她便听见身后响起一道落锁声。   苏稚杳耳朵更红了。   “其实也不用锁……”苏稚杳声音极低,目光落在他腰上松松的系带:“外面开不进来。”   贺司屿笑了:“以防万一。”   她稀里糊涂地想着,是要防什么万一,难道他还想要做点亲亲抱抱以外的……   “抬头。”他嗓音也低下来。   明明语气是温柔的,可他一说,苏稚杳就如感召到某种命令,头颈乖乖仰起来,看向他。   贺司屿鼻腔呼出的热息暖到她的额头,苏稚杳屏住气,嘴唇被他压住的时候闭上了眼睛,视觉受限,其他感官多了几分敏.感。   她清晰感觉到他握在她腰侧的手,逐渐移上去,还有他湿热的唇,从她的下唇,慢慢游弋到上唇。   苏稚杳双手攥在他身前,心尖猝不及防地被捏了一把,她倏地僵住,眼睫簌颤两下,将他身前的睡袍拧出厚厚一层褶皱。   男人的气息包裹着她,他刚冲淋过,身上有清凉的感觉,唇舌却又像带着火,双重感受交错得她发昏。   壁炉里的火越来越旺,卧室温度升高。   亲着亲着就乱步到了壁炉前,贺司屿搂住苏稚杳的背,两人相拥着,双双跌到了绵软的地毯上,落地窗外冰天雪地,里面暖得烫人。   为免电力过载,室内没有亮灯,只有壁炉内扑朔的火光,闪着晃着,四周沉在明暗不定的氛围里。   可能是炉里的燃木烧得太旺了,贺司屿察觉到她情动的反应,同她分开,额上竟有微微细汗。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指尖轻缓地抚在她搭扣松开光洁的后背,一双黑眸又深又欲:“有感觉了?”   苏稚杳在下面,双膝绷得很拢,长发披散在地毯,有几丝摩擦在脸边,引得她哪儿哪儿都跟着起了痒意。   她轻咬下唇,偏开泛潮的脸,不太稳地喘着气,喃喃道:“你这么弄,我又不是尼姑……”   一个成年女性,就算是隔着加绒睡裙,谁心端被又搓又咬还能无动于衷。   贺司屿低笑,唇在她耳廓轻移,低哑着声暗示:“想么?”   苏稚杳呼吸放慢。   他们这样是不是太快了,恋爱都还没正经谈多久,就做到了最深的程度。   她还在自己的思绪迷乱,就听见他在耳畔轻声问:“给你,好不好?”   苏稚杳脑子虚飘飘的,没想透他意思。   睡裙还好端端在身上穿着,直到那一小块纯棉面料被勾得挂在了脚踝,他指点软玉,她纤薄的脊背蓦地绷得笔直。   苏稚杳眼前浮起一层薄雾,脸软软地埋到他颈窝,咬住唇努力压住喉咙里的声音,但还是在他渐速的节奏里,细细地透出几丝难以言喻。   听着有点委屈,有点妩媚,也有点适意。   壁炉里的火一直燃到天明。   天倒也没有完全亮,灰蒙蒙的,望出去雪山被笼在一片云雾中。   凌晨四点多,苏稚杳转醒,发现一宿过去,自己还是睡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脑袋枕着他的胳膊。   她一动,贺司屿也醒了。   但他没有睁开眼,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再睡会儿。”   他这会儿刚睡醒,嗓子是松弛的,平常冷冽的锐感降到最低,说话带着微微鼻音,这副样子,是不为人见的另一面。   苏稚杳心中一动。   突然想到那天在周家,他话里表达着,他们以后会有个家。   思绪正深刻着,他的手滑下来,食指和中指在她唇上轻轻压抚着。   难以克制地回想起昨晚的不可描述。   苏稚杳脸羞耻地红了,捉住他手腕,把他作乱的手往下拉开。   贺司屿识破她心思,很轻地笑了声,说:“干的。”   话不明意味,有意误导她乱想。   现在有多干燥,昨夜就有多濡湿。   苏稚杳不可避免地上了套,透红着耳根,拽过被子去捂他的脸:“你不要说话。”   贺司屿合着眼,被子扯回去,掖住她肩膀,明知故问:“怎么了?”   “你手上的气味……奇怪。”她涩声。   他鼻息溢出一丝笑,把她娇小的身躯拥在臂弯里,低下头轻声问:“怎么是我奇怪,这味道不是你的?”   说着,手指还凑到她鼻尖:“你自己闻闻。”   苏稚杳羞臊得踢了他一脚,从被窝里钻出去,抱着衣服跑进了浴室。   昨晚临睡前就有工作人员过来告知,已经清出一条路,可随时为他们安排离开的车辆,此刻风雪寂静,天也逐渐亮起,是下山最好的时机。   苏稚杳穿戴整齐后,贺司屿进浴室洗漱。   想着走前应该要吃些东西,否则天冷吃不消,苏稚杳坐在床边,座机听筒握到耳旁,想让前台送早餐到房间,却是听见一阵盲音。   忽然回想起,没有信号。   苏稚杳苦恼地搁回听筒,听着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想到他昨晚吃得很少,略做思考,决定去趟前台。   因大规模停电,酒店大堂只亮着备用灯源,一簇昏黄打在前台,周遭死寂,不见人影,散发着颓废的凄凉感,让人恍惚身处梦境里。   苏稚杳下巴陷在外套领口那一圈狐狸毛里,见前台空空无人,用英文问道:“你好,有人吗?”   空荡到她的声音都有了回音。   四周环境阴凉得有丧尸片的感觉。   好歹是白金酒店,服务真差劲……苏稚杳皱着眉,疑惑张望,扫见接待桌上的对讲机,她想要使用,看看能否得到回应,探过身去拿,惊见桌下身影,她吓一跳。   两名女前台被束缚着手脚,嘴唇封住黑胶带,捆在接待桌底下呜声挣扎,望着她,满眼惊恐,似乎是在提醒她小心身后。   苏稚杳心中一怵,悚然回首。   几张狞笑的欧洲面孔,同款重型抓绒作战服,颈侧都纹着黑翅,恶狼般的眼神盯住她。   “啪嗒”一声,苏稚杳手中的对讲机掉落在地面的瓷砖。   苏稚杳在难闻的刺激性气味中醒来,睁开眼,慢慢扶地坐起,朦胧的视线一点点清醒,辨认出画面。   这应该是一个大型钢造化工厂,水泥地上放置着各种化学反应设备,钢架以及集装箱。   苏稚杳本能动了下腿,脚踝拉扯得一痛,被一条锁链牵扯住。   惊觉,自己正在巨大的方形玻璃缸里。   “又见面了,我的小美人鱼。”   懒洋洋调情的声音响起,有几分耳熟。   苏稚杳抬眸,心倏地一紧。   “真美。”伊万蹲在她面前,隔着一面玻璃,仿佛是在欣赏属于他的作品。   苏稚杳恐惧地往后挪,后背贴着玻璃,躲到离他最远的角落,颤声:“你想做什么?”   “嘘”伊万一根手指竖到唇间:“那夜拉斯维加斯见过后,我就一直想着你,你很特别,让我念念不忘。”   苏稚杳忽而睁大眼睛。   他那只手,没有小拇指,伤口愈合后皮着包骨,可怖得让人发寒。   伊万在她惊惧的目光里,垂下头,低低笑了几声,气声断断续续,笑得很诡异。   “别害怕亲爱的。”   他一双狐狸眼噙着暧.昧,断指的右手举到眼前,慢慢转动观赏:“等解决了你男人,我一定好好疼你。”   闻言,苏稚杳刹那意识到。   他们的目标是贺司屿。   “还真要感谢警察发现了这里,在山下设伏,我们不得已炸毁基站舱拖延运毒时间,否则我的人也不会在牧场巡哨时看到你,把你带到我的面前。”   伊万流连在她身上的眼神越发痴迷:“你说,这是否就是你们中国俗称的,缘分。”   苏稚杳已没了嫌恶的心思,压抑住内心止不住泛滥的恐慌,竭力保持冷静,定定看住他:“我只是他的情人,你拿我要挟他没有用。”   伊万阴恻恻地笑了笑:“别这么说亲爱的,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儿,没人会忍心,我的人在酒店给他留了话,相信你们马上就能见到了。”   苏稚杳怔两秒,深长地喘了几口气,瞬息间,她醒悟,死死克制住凌乱的心跳:“他不会来的。”   伊万漫不经心地挑了下右眉。   刚刚的对话都是英文,突然,一道粗哑的声音用中文阴晦地说道:“山顶大雪封路,车开不上来,给我们贺老板一点时间。”   苏稚杳循声去看。   见到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寸头断眉,耳上有单只金耳圈,一身豪气的海懒毛皮革,叼着烟,不急不徐地走上台架。   林汉生。   苏稚杳瞳孔冷不防震颤了下。   “苏小姐,别来无恙。”林汉生拿下嘴里的烟,眯着眼吐出团团烟雾,站到墙边的红色按钮旁,夹烟的手指了指她头顶的巨型炼炉罐,像是看在旧情分,颇为好心地和她解释:“里面是制毒用的高浓度硫酸,按下开关键,只要半小时,硫酸就能装满整个玻璃缸。”   苏稚杳看向上空,果真看到一只高悬的大炉罐,开口向下倾泻,如同铁制壶嘴,随时要浇注下什么。   她指尖发抖,不可能不怕。   “看到那儿了吗?”林汉生又指向另一方向,那里叠着炸.药包堆:“只需要一点点火,砰谁都别想走。”   他笑:“放心,贺老板不仅会来,还会独自来。”   林汉生说着,在旁边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狠狠抽了口烟,声音在烟雾中突显阴冷:“他可真是好手段,害我这么多兄弟入狱,今天也该还了。”   他又对着谁招了下手:“罗祈。”   “林哥。”在一旁站守的男人走到他身边。   苏稚杳心跳猛颤,又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有印象,这个罗祈是当初在停车场,被贺司屿清理门户的对象。   “瞧瞧。”林汉生饶有趣味,望向玻璃缸里的苏稚杳:“贺老板的仇家可真不少。”   伊万出声叫停,玩味地笑说:“别把我的小美人吓坏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这间厂房在最深处,密不透风,耳边却依旧清晰着外面呼啸的风雪声,高晶绝热天花板上亮着几盏白炽灯,阴沉沉的。   苏稚杳瑟缩在玻璃缸角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半小时,一小时,或许更久……她魂不守舍地发呆,早顾不得畏怯自己的处境,心里反复祈祷着的,是贺司屿不要来。   干等太久,伊万失去耐心,突然起身踹开椅子,烦躁地薅了把金发:“嘿老兄,贺司屿到底还要不要他的女人!”   林汉生淡定:“伊万少爷,稍安勿躁。”   “Well,”伊万扭动脖子,活动两下后,撑手一个翻越,敏捷地跳进玻璃缸:“我先和他的女人爽一回,作为对他迟到的惩罚。”   伊万抽开裤腰带,走过去,一把将苏稚杳拽到怀里,苏稚杳惊呼着奋力挣扎,可惜男女力量悬殊,她根本没有挣脱的可能,只有脚上的锁链撞在玻璃上一声一声地响。   她的反抗,让伊万更兴奋,他用力去扯她外套的狐狸毛领:“不要抗拒我,亲爱的,这是很快乐的事情,你知道的不是吗?”   苏稚杳拼命躲避他的触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一巴掌甩到伊万的脸上。   一声响亮的耳光。   伊万脸歪向一边,被打懵几秒,慢慢回过头,看她的碧眼里,热潮渐渐转寒,他舔了下嘴角,眸色极端,低低咒骂一句,直接去撕她的裤子。   就在苏稚杳绝望之际。   厂房门口,骤起几声枪响。   林汉生面色一沉,伊万也瞬间停下动作,众人的眼睛都齐齐盯向门口。   外面声响激烈,枪声混着肉搏,或摔下钢架,或被掰折胳膊,声声惨叫交杂一处。   短短几分钟,外头重新寂下,没了动静。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注意力集中在门口。   有那么三五秒钟的平息,霎时一道闷隆声拉得很长,高大沉重的工业平开门,向两侧敞开。   天光大亮,涌进厂房里,驱散一隅又一隅的阴暗。   苏稚杳眼睛不适应光亮地眯拢起,渐渐地才看清,那道出现在门后的黑影。   身形修长硬挺,逆在光里。   他右手垂在身侧,勾握着一把枪,立于光影中,只是轮廓阴影都散发着让人胆寒的狠戾气息。   苏稚杳睫毛忽眨,一滴逞强忍住的眼泪终于失控地掉落下来。   他真的来了……   贺司屿慢慢走进厂房里,披在身上的光隐去,身影越来越近,面容越来越清晰。   画面恍惚与几年前重合。   在初见他的那个圣诞夜,他就是这样出现,那时他是她眼里的恶魔,现在,他是她的救世主。   伊万的手下每个人颈侧都有罗西家族的黑翅纹身,他们持刀枪对峙,团团围住贺司屿,似乎是方才那场搏斗被他的气势震慑怕了,都不敢妄动,也不敢靠近。   贺司屿一步步走到厂房中央,眼里只有远处被锁在玻璃缸里,狼狈望着他落泪的女孩子。   他浑身气场危险得骇人。   被他冷眼一凝,伊万不知怎的心悸了下,不自觉松了手,苏稚杳一失力跌坐在地。   下一秒,伊万后知后觉到自己的怂,面子挂不住,他翻出玻璃缸,拧拧脖颈:“欢迎光临,贺先生。”   他迈上钢架台,搭着胳膊伏在铁栏边,自上而下,吊儿郎当地笑看这一场景:“我很乐意接待你,不过还是要奉劝你,最好别再靠近,否则我不确定这一罐硫酸,会不会伤到你的女人。”   贺司屿眼底聚起一抹刃般的冷意。   他停留在原地没有动,视线淡淡扫过林汉生和罗祈,再回到伊万,声线低沉,自薄唇间吐出:“放了她,有什么冲我来。”   伊万猖狂地笑起来:“贺先生,我很欣赏你,你们中国有个说法,叫血债血偿,我喜欢这个词。”   他从袖臂口袋里抽出一把军刀,朝贺司屿抛下去:“跪下给我磕头赔罪,再自断一根小拇指,我就放她走,如何?”   苏稚杳面色煞白,惊得都忘了呼吸。   伊万转瞬想起,指住他,笑意狡猾地补充:“把枪放下。”   贺司屿面不改色目视他片刻,垂下眸,倏地扯唇笑了。   他这反应,伊万莫名头皮发麻。   贺司屿那把枪在指间转过一圈握住,扬手一扔,手.枪在地面滑出几米远。   罗祈眸光一动,抢先一步过去,迅速捡起他丢下的枪,别进后腰的空枪套里,看似是不给他再拿到枪的机会。   捡枪的瞬间,罗祈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和他对视一眼。   贺司屿漆黑的眸子微深,不做声色,双手慢慢举过头顶,掌心开着,示意手里是空的。   硫酸罐的开关旁,守着两名手下,伊万不耐烦地威胁催促。   贺司屿薄唇淡抿,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西装裤下一条腿往后退半步,慢慢屈膝。   “贺司屿”   电光火石,女孩子急迫的一声呐喊。   他停顿,凝望过去。   苏稚杳泪水涌出来,顺着下巴都流进了狐狸毛领里,倔强地忍着哭腔,用尽全力朝他大喊:“不要跪,我不许你跪!”   四目深深对望顷刻,他却是笑了。   笑意简单,没有之前的寒意,也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意味,只是想要告诉她,没事。   苏稚杳眼睛酸得更厉害,拼命摇头呢喃着不要。   她知道,如果不是为她,他绝不可能放下这么多年的骄傲,对任何人折腰,哪怕是死。   可偏偏就是为了她。   “别再给我展示你们的情意绵绵了。”伊万心生燥意,踹得钢架一阵嗡鸣:“我再给你最后十秒。”   林汉生咬着烟看戏,佯装无奈地摊了下手,笑得含糊:“贺老板,我很想继续和你做生意,但这里是罗西家族的地盘,我也无能为力。”   这边,伊万已经开始倒计时。   贺司屿凉凉勾唇,就算是要下跪的姿势,他身上都笼罩着熄不灭的高傲和矜骄。   就在伊万数到最后一秒,贺司屿即将跪到底的那一瞬,骤不及防两声枪响。   守在开关旁的两名手下突然倒地,一枪毙命。   趁众人惊愕,一时没回过神,开枪的罗祈飞速掏出后腰的另一把枪和弹匣,准准甩向他。   “老大”   贺司屿黑眸一眯,眼疾手快接住枪和弹夹,他的反应常人一向无法企及,枪口目标明确,一秒对准周围持枪的几人,黑皮手套下的食指扣动扳机,连续几声嘣响,不偏不倚,枪枪致命。   等那一方人回味到罗祈的叛变,他们已失去主动权,被迫身陷打斗,仓皇持握起刀抢,交战一触即发。   尽管如此,寡不敌众。   主要势力都在与贺司屿纠缠,他本就离得远,过去更艰难,只能借集装箱躲避子弹,先清扫前方障碍。   场面一度混乱。   林汉生越狱死里逃生,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命,他绝不会想要死在这里,见状他神情重新正肃起来,不假思索退离到安全的地带。   伊万脸色十分难看,恶狠狠诅骂了几句难听的话,见他们连区区两人都半天对付不过,伊万似乎是被惹怒了,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手下,三两步迈到开关前。   他扬起手,凶煞地威吓,如同一头发疯的野兽,报复心侵占理智,一掌拍下开关。   近处的罗祈来不及换弹,想也不想地扑过去,缠打之下被一刀捅进心脏,拼着最后一口气,和伊万一同从高高的钢架上摔落下,被压的伊万后脑着地,当即昏厥。   但还是晚了一秒。   开关已经按下,在一声重型化学设备的启动声中,硫酸罐开始运作。   苏稚杳惊叫一声,紧紧闭住含泪的眼睛,抱头蹲在玻璃缸角落,缩在那里小小的一团。   一注硫酸泼下。   玻璃缸一面及时被砸碎,在破碎的迸裂脆响中,周宗彦闪身冲进去,以身护住苏稚杳。   浓硫酸全都淋在了他背部,腐蚀性极快,周宗彦皱紧眉头,咬住牙,朝铁链的锁口开了两枪,立刻带她出了玻璃缸。   周宗彦一只手挡她在自己身后,一只手抬枪射击,拉着她突出重围。   这个过程太快,太突然。   苏稚杳被他带到一列集装箱后的视野盲区,才醒过神,诧异他的出现:“宗彦哥……”   周宗彦几秒换弹:“躲这里。”   话落他端着枪,探身确认安全后便闪身出去支援。   枪声萦绕耳畔。   苏稚杳留在原地,心有余悸地喘着,胸腔起伏剧烈,既担心他们,又怕出去给他们添乱。   她攥着手指提心吊胆,从这个角度,恰见林汉生鬼祟地摸向炸.药推的方向。   恍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苏稚杳呼吸一滞,不知何处而来的勇敢,不加思索冲出集装箱。   贺司屿和周宗彦两个人,都有以一敌百的本事,林汉生见势不妙,左右都活不了,便起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定时装置有延迟,他从后门跑还有逃生的机会。   谁知差几步就能点到导火线,后腿突然被人用力一拖,他蓦地扑倒在地。   林汉生吃痛回头,就见苏稚杳死死拽住他不放,他果断抽出匕首,砍向她的手。   贺司屿视线越过近在眼前敌人的肩,望见那一幕,他浓眉倏凛,对准那人的枪口一瞬偏移。   两发子弹出膛。   一发从贺司屿的枪□□出,贯穿了林汉生的头颅。   另一发来自面前那人。   贺司屿一声闷哼,转瞬再次扣动扳机,给了对面那人迟到两秒一枪。   林汉生直接死在眼前,苏稚杳惊慌地松开手,想站起来,却发现刚刚阻止他太着急,脚崴了。   战场分为两拨,主要一拨围着贺司屿,另一拨分出去对付周宗彦,所幸敌方兵力不算很多,此刻一番厮杀下来,已所剩无几。   一枪击中,最后一人倒地。   嘶吼声停了,枪声停了,工厂里忽然寂静下来,能清晰听见两人搏斗后的激烈喘息。   周宗彦身形不易察觉地一晃,强自稳住,微踉着快步到苏稚杳身边,揽肩扶她起来。   三人在门口会合。   “山顶气候太恶劣,车子和飞机都开不上来,必须走到北坡山麓,那里有警队接应。”   周宗彦接到消息就立刻行动,出动警用直升机,从港区到瑞士,直飞十个多小时赶到,警队徒步上山途中遇到伏击,他一人潜到山顶。   “先走。”贺司屿气息沉重地回应,看向脏兮兮的苏稚杳,摸了下她凌乱的头发安抚。   三人正要向外走。   周宗彦眉心动了下,职业敏锐度使他察觉到动静,反应短瞬,他猛地回首。   不知何时醒过来的伊万,正举着枪,枪口黑魆魆的黑洞,对准了他们的方向。   周宗彦眼瞳收缩,肃然呵声:“趴下!”   他一把将苏稚杳搂到身下,匍匐在地,眨眼之间,连续射出的几发子弹,全击中了他背。   贺司屿面上顿时覆起戾气,迎面开出枪里最后两发子弹。   一枪打在伊万的腕部,伊万痛叫一声,手劲忽松,手.枪掉落,另一枪打在膝盖,他蓦地扑跪下去。   “宗彦哥,宗彦哥……”苏稚杳颤声呼喊,用力抱住周宗彦。   血从他身下流出来,他张开唇,想要说话,却都发不出完整的音,喘着气,喉咙里一下涌出大量鲜血。   “宗彦!”   贺司屿蹲下身,才发现,他警服下的防弹衣早已被硫酸腐蚀,每一枪子弹都击穿了肺腑。   他死死盯着周宗彦的脸,长久静止不动,仿佛中枪的是自己。   时间在这一刻无限拉长。   贺司屿眸底怒火越来越浓,涌动起澹澹杀意,他忽然起身,不慌不忙走向伊万。   那双沾满周宗彦血的手,慢慢捡起伊万掉落的枪。   他的一丝不紊,让人恐惧丛生。   伊万手肘支着地,在他走近时,惊惧地不停往后挪,抱着鱼死网破的念头:“你敢杀我,就是和罗西家族作对,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伊万言辞正激动,贺司屿一枪打在他腹部,他痛苦叫出声。   随即又是两枪,打中了他的大腿和肩胛骨。   伊万呻.吟,痉挛在地不能动弹。   贺司屿阴翳着脸,一边走近他,一边开枪,偏就是没有一枪致命,给他留着一口气,死活都不能。   皮鞋狠狠一下踩在他肚腹,慢慢碾压。   伊万嘶哑着声,疼得都说不出话,后颈突然一紧,被他扼住拖过去,一路拖到玻璃缸旁。   “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伊万咯噔了下,悚然地瞪大眼,猛不丁挣扎起来。   贺司屿平静得可怕,目光冷而淡,居高临下睥睨他的那一眼,杀心明显。   嗓音又慢又沉,听得人四肢百骸都哆嗦。   “送你,下地狱。”   话音落下,伊万就被狠狠踹进了积着硫酸泊的玻璃缸里,无色的硫酸瞬间血色成河。   强酸腐蚀血肉,他什么气焰都没了,只余下歇斯底里,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楚。   伊万终于深刻体会到了贺家这位传闻中折磨人的手段,但为时已晚。   他的下场,要么一点点血流而亡,要么一点点被硫酸腐蚀骨肉。   贺司屿回到周宗彦面前,单膝跪下去,伸出手,慢慢抹掉他唇边不停外溢的血。   苏稚杳无声看着这一切,热泪禁不住滚落,口鼻都堵塞住,难以呼吸。   她知道。   挚交性命无疑是保不住了,他不是真如表面的冷静,只是在心里一人疯魔。   周宗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尖颤抖着,抽走贺司屿射击伊万的那把枪,握到自己手里。   看着他,周宗彦嘴角艰难地扬起一个笑容。   时间好像退回到周家别墅那夜。   一桌人肆意笑闹,酒正酣,杯不停。   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穿黑色冲锋衣的周宗彦抱着胳膊懒懒靠在那里,一身正气地笑着对挚友说   现在犯个法,看我还给不给他顶罪。   贺司屿回他一声哂笑。   然而此时此刻,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门外起了风雪,白茫茫一片,周宗彦意识渐渐消散,视线开始模糊,他望向抱着他哭的女孩子,恍惚看到一张遥远的笑脸。   “哥哥,下周学校有钢琴比赛,我准备了好久呢,你要来听喔。”   “又要出任务,几时能回来,哥哥,不可以错过我的生日!”   “哥哥……”   周宗彦满口血红的唇,缓缓牵开笑,他笑起来,嘴角有好看的括弧,这回是带着释然的。   他神志不清了,头脑发昏地看着苏稚杳,用唇形轻轻念了句“栀栀”。   可他又好像还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因为到死,他都没有越界,去摸一摸苏稚杳的脸。   “结婚,记得请我喝酒啊……”   周宗彦的目光从苏稚杳脸上,移到贺司屿的眼睛里,嘶哑着声,耗尽力气说出最后一句话。   霎那,时空好似停止了。   他无力地合上眼,手滑落下去。   过了很久很久,贺司屿闭了闭眼,嗓子里很哑地透出一声:“好。”   苏稚杳死命捂住唇,不让哭声溢出来。   她看着贺司屿俯下身,很用力地抱住周宗彦,拍了拍他的肩。   这是兄弟间的告别。   看着和往日任何一次的告别都没什么不同,似乎是山海有相逢,他们总有一日会再见。   停留最后一分钟后,贺司屿果断从周宗彦手里抽出那把枪丢远,而后拉起苏稚杳。   走出化工厂前,他回头深深看了眼周宗彦,还有远处的罗祈。   敛眸,再没回头。   从这里到北坡山麓,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别说他们体力都已不支,就是正常状态,要走在风雪里也很困难。   女孩子本就娇弱,又是刚经历绝处逢生,而且一直没有进食,苏稚杳没走多远,就因血糖太低昏倒过去。   白茫茫的天落起了雪,呼啸的风声格外刺耳。   苏稚杳恍恍惚惚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她伏在贺司屿的背上,双手戴着他的黑皮手套,她看到他的发上,蓝黑色商务大衣上,都零落着白色的雪。   “贺司屿……”苏稚杳虚弱地唤他一声:“你放我下来吧。”   贺司屿背着她,稳步向前走。   他声音里夹杂着疲惫,语气却含着笑意,说:“不要睡,也不要说话。”   苏稚杳面色苍白,头晕乎乎的,她真的很困,也是真的不想拖他后腿。   “贺司屿……”她气息微弱。   “我在。”   苏稚杳阖着眼,喃喃:“这里的雪一点都不好看,我想回京市,等冬天……”   “好。”他说。   她神思迷离:“贺司屿……”   贺司屿柔声叫她:“杳杳,别睡。”   她没了声音,贺司屿皮鞋一深一浅地踩在雪地里,步步走着,轻声给她讲故事:“从前,有一只小兔子来到一家面包店……”   苏稚杳一下子被他惹得想笑。   又好想哭。   “它问,老板老板,有没有一百只小面包啊,老板说,么的,第二天,小兔子又来到这家面包店……”   贺司屿慢悠悠地讲,要她听着,不要睡着。   苏稚杳眼眶酸涩不已,怕眼泪掉出来,紧紧闭着眼睛,把脸深埋进他的颈窝里。   他明明就很难过,却还要装得一副无事的样子,哄着她。   耳边是他低沉好听的声音,一遍遍地讲着她这个无聊的故事,渐渐地,他的喘息都明显薄弱下去,讲一段,要停几秒,才继续接着开口。   后来,中间停缓的时间逐渐变长。   苏稚杳努力撑了好久好久,很想说,贺司屿你不要讲话了,不要为她浪费体力。   可惜她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硬撑到极限,最终她还是抵不住睡着了。   “……小兔子说,那么给我一只小面包。”背上的人没了动静,贺司屿讲完最后一遍,声音越来越轻。   白皑皑的漫天飞雪里,异常安静。   贺司屿走在渺无边际的雪原,一眼望不到尽头,可又好像一刻不到尽头,他就能背着她,一生一世地,一直走下去。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远,走到背风坡,呼号的风雪声寂静下来,天气不再那么恶劣。   螺旋桨巨大的噪音嗒嗒响彻天际,贺司屿抬头,看见几架军用直升机在他们前方逐渐降落。   舷梯拉起,警务人员冲下来,帮着军医和护士运输担架,径直向他们狂奔而来。   耳底有嗡鸣,所有声音都再听不见,贺司屿凭着最后一点意志力,先将苏稚杳放下来,交给医护人员。   再沉着地告诉警员,周宗彦和罗祈的位置。   然后,看着他的小姑娘躺在担架,被警员安全送上直升机,他终于泄下透支的劲,身形晃了下。   脑子里盘旋着的,都是她哽咽的声音。   她说,贺司屿,我不许你跪。   所以他连倒下的时候,都有意识地后仰,背部朝下,重重地倒在雪地里。   耳旁有呐喊他的声音,很近,又好像很远。   “司屿哥”   “老大”   贺司屿睫毛很沉,仰望着苍茫的雪空,直到护送苏稚杳的那架直升机飞远了,他才像是放下心,慢慢阖上了眼。   就是雪山温度低,血液循环慢,此刻,他中弹的腹部,鲜血也汨汨而出。   刹那回首,才惊觉,他身后来的那一路,血浸着雪,鲜红融在纯白里。   好像雪白的地毯上,铺展开一条很长很长的红丝带,延伸到尽头。   那是他,生生走出的一条血路。 第49章 奶盐   “妹妹来都来了, 一起吃晚饭?”   耳旁的声音遥远不清,世界是黑白的,朦胧着一层光影。   苏稚杳望见熟悉的警署办案大厅, 高墙悬着紫荆花警徽,模糊的视线里, 徽底的“港区警察”四个字, 异常清晰。   眼前出现男人的脸,他是世间唯一有色彩的存在, 五官很俊, 唇红齿白, 有着一双自然深情的眼睛,笑起来嘴角的括弧十分好看。   苏稚杳看到他伸过来一只手, 笑着对她说。   “中西区警务处总警司,周宗彦。”   苏稚杳小心翼翼, 怕一碰到他就要消失了, 轻轻握住他的手,带着低软的鼻音:“周……周sir.”   “不是下属,是妹妹嘛,叫彦哥就成。”   他轻笑,始终是初见时的形象,一张风流潇洒的俊脸,被那身帅气的警服衬得凛然,神情间, 透着随时准备为正义牺牲的无畏感, 叫人肃然起敬。   于是她莞尔:“宗彦哥。”   别墅花园, 他在她温甜的声音里, 眸光轻敛了下, 有短瞬的出神,陷入某种回忆。   苏稚杳眼睛一瞬就被泪雾蒙住。   宗彦哥,你当时,是不是又想怀栀了……   睫毛扑簌,眼皮一动,控制不住眨了下,他的人就不见了,画面如泡沫幻影,逐渐消逝。   梦醒后。   入目只有病房里,一片干净的白。   “杳杳,你醒了。”小茸守在病床边,轻声问她:“十一点多该吃午餐了,要不要喝粥?”   苏稚杳望着纯白的天花板,双目无神,她摇了摇头,眼睛又闭回去。   她在瑞士的医院已经两天了。   那日她是昏迷的,不知道他们在博维雪峰是如何得到营救,醒来后,就躺在医院里。   回到中国十个多小时的飞机,他们当时的情况受不住长途,只能在当地最好的医院,就近诊治。   刚清醒的第一时间,她就着急地拔掉输液针,跌下病床要去找贺司屿。   可是医院里没有他的身影。   后来是留下善后的徐界,告诉她,先生脱离生命危险,已秘密送往美国信任的医院,请她放心。   “先生的伤情需要绝对保密,否则会同贺晋先生那样,让人有可趁之机,苏小姐,请您理解。”   这是徐界的原话。   苏稚杳理解,她当然能理解,她想要确认他平安,只是想要确认他平安,仅此而已。   虽然没能先见他一面,但没有关系,他没有生命危险就好。   大为和里奥收到命令,当日便从港区赶到瑞士,分秒不离地守在她病房外面,小茸也从京市赶过来。   徐界处理完所有事后去了美国,随时和她保持联系。   当时来到她病房的,还有主要负责这次行动的港区警察。   周宗彦牺牲的噩耗,苏稚杳终究还是听到了。   她靠在病床上,足足静止了两分钟,一秒没绷住,用被子盖住脸,眼泪冲出来,哑着声,胸腔一口气一口气地往外挤:“对不起,他是为了救我……”   所有人都面色沉重,尽管身处如此职业,见惯了生死离别,还是有几名感性的警员忍不住,背过身去默默抹泪。   年长的警官深深吸口气,怀着沉痛的心情,如长辈般拍拍她的头:“通讯和路面受阻,警队赶不及设伏,被他们提前潜入牧场旅游区抓人质,阿彦是总警司,他是一名优秀的警察,不管那天的人质是谁,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去救。”   她知道他会,这是他的使命。   只不过因为她是贺司屿的女朋友,匪徒才在人群中选择了她,让一切都没有退路。   这两天,苏稚杳很消沉。   她困在一个清寂的空间里,眼不见天,脚不着地,四周都是灰色的虚空世界,走不出来。   “我想出院。”   苏稚杳合着眼,声音虚弱,嗓子含着久未汲水的干哑。   小茸正思考着怎么劝她喝些粥,闻言,顺着话道:“杳杳多吃些,身体好了,我们马上就回京市。”   苏稚杳还是摇头。   不是要回京市。   她想去港区,想去看看邱姨。   第四天,苏稚杳出院,她的身体机制基本都调节过来,崴的那只脚也已恢复到能自己缓慢行走。   那天,在等待去往港区的航班时,苏稚杳收到徐界的消息,说是贺司屿意识已经清醒,腹部那一枪没有伤及要害,慢慢调理,就能完全康复。   苏稚杳终于放下心。   她又何尝不想去美国照顾他,但他是贺司屿,他肩上背负着整个贺氏,就如同徐界说的,要绝对保密,他重伤的消息一旦透露出去,招来的麻烦就不止是现在这么简单了。   所以她能做的,就是不打扰,不添乱。   苏稚杳回复徐界说,请务必照顾好他,让他好好养伤,她这里一切都没问题。   十个多小时的航班后,当晚九点,飞机在港区落地。   苏稚杳哪都没去,径直前往周家别墅。   洋房的院子里路灯昏黄,望见这片青绿的草坪,整洁的户外茶区,还有玻璃花房里鲜活的植物……初来时,这里浸润在耀眼的阳光下,现在,它沉寂在深浓的夜色里。   景还是那时的景,却已是物是人非。   苏稚杳突然不敢进去。   她来前就已听说,邱姨那日得知周宗彦的死讯,承受不住昏倒,昨日才从医院住回家里。   苏稚杳在院子的铁门外站了很久,始终鼓不起勇气,指尖用力掐着手心,正想着,邱姨可能睡了,还是明日再来。   下一刻,听见一道低低柔柔的声音。   “杳杳?”   苏稚杳呼吸一乱,蓦然抬头,留意到那道在昏暗中缓缓走近的影子。   隔着欧式大门,邱意浓的脸出现眼前。   苏稚杳气息微促,好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邱、邱姨……”   吱呀一声,邱意浓打开铁门,挽住她胳膊带她往里走:“怎么在外面站着,快进来。”   苏稚杳眼眶忽地一热。   走到光里,才发现邱姨清减了很多,那双眼睛很疲,瞳孔是灰寂的,河水枯涸般,没有了以往的清澈,想是这些天,心有郁结,终日以泪洗面所致。   可她却依旧那么温柔,从不怨天尤人。   “邱姨……”她微微哽声,鼻腔忽然透不上气,喉咙里的声音堵住。   邱意浓握着她手,在手心捏了捏,或许是想笑,唇角牵动了下,实在笑不出来,于是柔声道:“不用说,我都明白。”   过良久,她终归还是轻轻弯了下唇:“还好,你和阿霁没事。”   苏稚杳眼睛更热了。   今夜晴,天气温凉时宜,邱意浓带着苏稚杳在户外的茶区坐下。   一盏落地庭院灯洒下一圈暖橙光,暗暗地照亮茶区,光亮晕染开,向四周融入黑夜里,院子里静悄悄的,蝉鸣声都轻柔了很多。   两人并肩,在长凳静静坐着。   心情都是低沉的,面色同样憔悴。   苏稚杳看着邱意浓,想起初见时,她一身旗袍温婉,笑容含着酒窝,到处都是她热爱生活的气息。   眼下,她侧脸消瘦,那样寡欢。   苏稚杳心脏一抽一抽地疼,想要道歉,想要安抚,想要抱她:“邱姨,我……”   “宗彦的爸爸,曾经也是一名警察。”   邱意浓突然轻声开口,望着一院静淡的夜景,眸光没有焦点,飘远到久远的回忆,略微出神:“每次出任务前,他都会写下遗书,后来执行任务与毒贩交火,在爆炸中牺牲了,没有回来。”   苏稚杳嗓子里像是咽着玻璃碎。   邱意浓敛下眼睫:“从宗彦决定承袭他爸爸警号的那天起,我就明白,可能会有这么一天。”   “他是可以活下来的……”   苏稚杳颤音很哑,垂下头,陷入一种不懂为何是自己活着的困惑里。   邱意浓回过眸,看到她眼中的内疚和迷茫,抬起手,掌心落到她发上,轻轻抚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邱意浓说着,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柔:“活着的人,不应该有负罪感。”   苏稚杳听得心里越发难受,抬起头,眼眶很红,包着泪:“邱姨你骂我几句吧,我说不定还能好受些。”   邱意浓摇头,大约是前几日眼泪流尽了,此刻她平静下来,经历得多了,不知不觉心理承受能力也强了,她心里慢慢在接受这个结果。   “应该还是冬天的时候,有一天,宗彦回家同我说,他见到一个和栀栀很像的女孩子,哭和笑都乖乖的,很可爱,也喜欢弹钢琴。”   苏稚杳回想,那时应该是在警署。   他们第一次见面。   “宗彦说,他很想认你做妹妹,又见你和阿霁走得近,怕被误会他心怀不轨,就没说。”邱意浓不禁笑起来:“我跟他讲,你自己在心里想这想那的,倒是先问问人家女孩子愿不愿意……”   说着说着,她声音哽住,一滴清泪从眼尾,顺着脸滑下来。   静几秒,缓过一些,邱意浓接着慢声道:“我和宗彦一样,见到你,就想到了栀栀……栀栀出事后,宗彦没在我面前提过一句,可我知道,他一直都无法同自己和解。”   邱意浓抹去颊侧的泪痕,看着她,眼底倒映出一个宁静的世界:“你能活着,是他作为一名警察的光荣,我想,也是他最大的心愿。”   “可我不是怀栀,宗彦哥救的不是怀栀……”苏稚杳忍着哭腔,用力摇头,内心无法承受这份代价深重的感情,画地为牢,深深困住自己。   邱意浓说:“杳杳,他是把你,也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苏稚杳扬起湿漉漉的睫毛,望向邱意浓,从邱意浓的眼睛里,她恍惚看到了救赎。   许久,她低声问:“怀栀……也很喜欢钢琴吗?”   邱意浓轻声呢喃:“是啊,她说长大后,想当钢琴家,缠着她哥哥要他先答应,以后去听她的每一场演奏会。”   苏稚杳再忍不住,抬起胳膊扑过去,紧紧抱住邱意浓的脖子,任由哭声溢出喉咙:“邱姨,我给你当女儿吧,好不好?”   “我一定、一定努力,努力开演奏会,让宗彦哥听到……”她哭得厉害,抽抽搭搭喘着,上气不接下气。   邱意浓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心如止水,身为家属,她不该哭哭啼啼,不该郁郁寡欢,她该为儿子感到骄傲,他牺牲在他的英雄时刻,那是他的荣誉。   从他穿上警服起,他就属于国家了。   然而,邱意浓刹那思潮起伏,身前女孩子的眼泪,一滴滴像是坠落在她心湖,带起层层涟漪。   她含着泪,哑声笑出来:“好啊。”   邱意浓拥住苏稚杳,揉揉她的头发,莞尔着吸吸鼻子:“我一直当阿霁是自己的亲儿子,现在有了女儿,这样,我又是儿女双全了。”   听到这话,苏稚杳埋在邱意浓肩上,哭声更凶了。   周宗彦安葬在警察公墓。   葬礼上,草坪碧绿得生生不息,遗像周围拥着雅洁的白菊,黑白照片里,男人深深扬着笑容,唇角括弧明显,牙齿很齐,笑意从眼底蔓延到眉梢,眉眼间尽是潇洒和帅气。   苏稚杳挽着邱意浓,站在最前面,都穿着黑色追悼服。   那天,下到分署警员,上到总警务处处长,警队成员无一缺席,在墓碑前,在她们身后,整齐列队,起肃敬礼。   总处长现场颁发,授予中西区警务处总警司周宗彦,一等功勋,因公殉职,追封为烈士。   在身后一声声嘹亮沉稳的追悼和致敬中,苏稚杳看到邱意浓眼里有泪,也有欣慰的笑。   邱意浓手里捏着周宗彦执行公务前,和往常一样随手留下的遗书。   周宗彦的遗书写得简单。   只有一行,繁体字迹行云流水,和他的人一样洒脱。   【世事无常,有我无我,皆要安好】   苏稚杳仿佛看到周宗彦过去每一回出任务,那赴死的决心,和他在枪林弹雨中,无怨无悔来去的身影。   周宗彦的葬礼,贺司屿没有到场。   苏稚杳知道,他该是很遗憾的,但当时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远赴港区。   苏稚杳很想给贺司屿一通电话,听到他亲口说,他没事,可她连发一条微信都不太敢。   知道看到她消息,他一定会回,怕他又要分心到自己这里,不能安心养着。   何况要问他,他说的肯定也是没事,他就是这样一个不报忧的人。   其实,每天还能从徐界口中得知他安然无恙,她也满足了。   苏稚杳在港区,陪了邱意浓很多天。   有天,她独自在玻璃花房里,轻轻趴在周怀栀曾经的那架白色钢琴上,阖着眼,金箔般的阳光洒在她的眼皮上。   “我们该要认真练琴了,年底,尽力拿到萨尔兹堡决赛的冠军,和DM签约,明年六月份可以准备伊丽莎白皇后赛,后年我们参加肖赛,再后年,我们争取在港区国际钢琴艺术节获奖,这样,我们就能有全球巡演的机会了……”   她自言自语着。   声音很轻地问:“好吗,怀栀?”   我们一起努力,让宗彦哥听到我们的演奏会……   伊万的死亡,彻底惹怒了克里斯。   博维雪峰不在中国境内,伊万更是意大利国籍,即使犯罪,中国警察也无权审判他的罪行,引渡条款的适用者,只有林汉生。   罗西家族寻到尸体时,伊万已被硫酸腐蚀得没了人样,法医验尸,从伊万身体中取出七发子弹,均出自那把特质的普鲁士毛瑟。   而那把毛瑟上,检测出三个人的指纹。   伊万自己的,周宗彦的,还有贺司屿的。   周宗彦已经殉职,克里斯愠怒,仗着罗西家族的势力背景,新仇旧怨,要追咎贺司屿的刑事责任,并公开宣称,罗西家族从此与贺氏势不两立。   克里斯放言,要贺司屿等着,这笔账罗西家族会慢慢和他清算,他最好是当一辈子的缩头乌龟,否则小心缺胳膊断腿。   贺司屿在美国私人医院重症监护室秘密治疗一个月后,就回到纽约one57公寓,由私人医生每日照料。   根据刑事犯罪发生地所在国优先管辖权原则,瑞士联邦调查局依法接管此事。   一面是罗西家族,一面是贺氏,瑞士当局是左右为难,哪方都不敢得罪。   那日探员亲自上门拜访,客客气气地向贺司屿调查情况。   伊万身中七枪,除却第一枪可判为自卫,其他六枪都属于自卫过度,是要涉嫌故意杀人罪的。   “贺先生,是您对伊万少爷开的枪吗?据我们所知,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位叫周宗彦的警官,我们确定,他也使用过那把毛瑟。”   探员没有直白言明,但意思很清楚,只要贺司屿一句话,将罪行推到周宗彦头上,死无对证,他们两边都好交差。   贺司屿靠在沙发,头颈往后枕着,双目浅阖,唇上血色很淡,他一身睡袍,腰腹还缠着绷带。   闻言,他薄唇冷冷地勾起一点,吐出两个字:“是我。”   当事人反应平平,反倒是探员吓一跳,慌了:“贺先生,您认罪的话,是要被判管制三年的,我想您可能是记错了,要不再想想?”   贺司屿慢悠悠睁开眼,那双深邃的黑眸格外莫测,阴冷得令人窒息。   探员不想惹事,尝试相劝:“假如此事是出自周宗彦警官的手,他最多只是被取消功勋而已,人都死了,无法进行再多惩罚,您不如就……”   他声音渐渐停下来,被贺司屿阴沉沉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   “是我杀的伊万。”贺司屿眸光凌厉,一字一句地说:“周宗彦警官是中国荣获一等功勋的烈士,与此事无关,就这样去告诉你们局长。”   探员再不敢多话,匆匆告辞离去。   “先生……”徐界欲言又止。   贺司屿脖颈往后仰,望着吊灯上被窗外阳光折射得闪烁的水晶,淡淡开口:“你也认为,该让宗彦替我顶罪,是么?”   徐界头低下去:“我只是认为,贺氏不能没有您,克里斯已对您下了最后通牒,恐怕……”   恐怕这回很难对付,要有一场硬仗。   贺司屿目光逐渐深远:“很多事情,要在对方不设防的时候,才方便做。”   徐界心中念头一动,诧异看住他。   “动了我的人,还想要好过。”贺司屿凉凉一哂:“我不介意花三年陪他玩,罗西家族,也该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徐界既惊愕,又觉得是在意料中。   这世上,永远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没有别人阴他的理。   非要说出一个能从他那里讨得便宜的人,大概只有苏稚杳小姐吧。   是在当晚,苏稚杳得知贺司屿决定要认罪的消息。   那时她还在周家别墅,寂静的午夜,她独自坐在卧室的阳台,夜色浓重,悄无声息,她屈膝抱着,望着无星无月的天空发呆。   贺司屿的电话在那时打过来。   “杳杳。”   时隔一个多月,通过手机再听见他温柔轻哑的声音,竟生出一种强烈的沧海桑田的感觉,苏稚杳鼻子顿时感到酸涩,怕被他听出哭腔,先只“嗯”出一声。   用力深吸几口气,她再克制着声腔,竭力佯装出稀松平常的语气,问:“你的伤,好了吗?”   “我很好。”   “……那就好。”   发生太多事情,两人都不知从何说起。   或又因接下来要面临着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相对无言片刻,贺司屿似乎也是想了很久措辞,终于出声:“我有件事……”   “我知道。”苏稚杳懂他要说的,她喃喃道:“我都知道……”   电话两端又是一阵心照不宣的静。   苏稚杳眼前朦胧着泪雾,鼻音微浓,轻轻笑着,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贺司屿永远顶天立地。” 第50章 奶盐   贺司屿永远顶天立地。   他有他的青松风骨, 无情之人不是真无情,只是他一旦动情,只有真心没有假意, 不是谁都能见。   周宗彦心甘情愿为他顶罪,他亦心甘情愿成全挚友的一等功勋。   如那天, 在鲜血遍染的雪山之巅, 但凭最后一口气,周宗彦也要抽走贺司屿手中的枪, 而在周宗彦闭眼后, 贺司屿又把枪扔远, 那么毅然决然。   他们,都是言浅交深的人。   苏稚杳都懂。   她与他之间, 不知不觉,已经有了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   就像她一句, 贺司屿永远顶天立地, 他就知道,她支持他的所有决定。   就像几秒寂静过后,他在电话里,透哑着嗓音,有些艰难地开口,慢慢对她说:“还有许多事,需要我去做。”   她就知道,他得要舍弃一些情爱, 付出三年, 为挚友, 为所有人, 去做更紧要的事。   罗西家族如同一枚定时炸.弹, 一日不拆干净,哪怕他无罪辩护,他们也都别想过安稳日子。   这是如今,他不得不选择的选择。   九月的夜晚凉意渐浓,苏稚杳坐在露天阳台的椅子里,屈着膝,一只手抱住腿,一只手举着手机,下巴抵在膝盖上,晚风迎着她空洞的眼神,吹来,扬起她脸边散乱的发丝。   她湿润的眼瞳,凉丝丝一阵。   “好。”苏稚杳故作轻松地笑,不想给他再多一分的压力。   贺司屿低唤她:“杳杳。”   苏稚杳鼻音略重地“嗯”了一声,为表现从容,她尾音努力上扬,显得特别乖顺懂事。   贺司屿语气低沉而郑重:“克里斯诡计多端,如今他公然与我对立,你不能再同我有任何联系,把自己择干净,不要因为我,让罗西家族盯上你。”   苏稚杳垂下眸。   拉斯维加斯那夜,他为她教训伊万,与罗西家族明里暗里结下梁子,博维雪山上也是为她,他才冒死独赴化工厂自投罗网。   她记得他为她出面,为她撑腰的每一次。   那天林汉生说,贺老板的仇家可真不少。   他的仇家真的不少,因为这世界上,恶人实在是太多。   可过去二十几年,他都能平安无事,现在偏就是有了她,害他刀枪不入的身躯,暴露出软骨。   “是我耽误你。”苏稚杳眼皮压到膝盖,闷着脸,瓮声瓮气:“我才是你的催命符。”   没有她,他才能做回那个无可匹敌的贺司屿。   苏稚杳闭上眼:“放手去做你该做的事,贺司屿,我会照顾好自己。”   贺司屿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很慢地呼出,好一会儿,他依旧冷静:“大为和里奥,就留在你身边,他们曾经都是为家人,不得已在墨西哥做雇佣兵卖命,知恩图报,心思简单,你可以完全信任。”   “嗯……”苏稚杳低声回应。   他接着说:“你有志向,日后势必会接触到很多人,那些重利之人,假如你有利可图,可以合作,但不要深交。”   他在和她交代,好像这是一通诀别电话。   苏稚杳头往下埋得更深,濡湿的眼睛将睡裙洇湿一片。   “钢琴方面遇到问题,随时向Saria求助,DM,我有绝对控股权,但你说想要凭自己实力,成功了,放心签。”   苏稚杳用力屏住呼吸,压抑住哭声。   她从没想过,原来温柔的告别能让人心里这么痛,比当初在拉斯维加斯的激烈,要痛苦千倍万倍。   痛苦之处在于,知道彼此间有矛盾,正是有矛盾,所以有重归于好的可能。   而眼下,他们没有矛盾。   他们甚至心意相通,都给予了对方最大的体谅,一段不存在挽回的感情,从何去说可能。   苏稚杳仰起脸,眼泪强自压回眼眶里,轻柔答应:“好。”   “二窈,就留给我。”他慢声说。   她听得越发透不过气,带着忍哭后的虚弱,依旧是一声“好”。   无声片刻,贺司屿嗓音沙哑,颗粒感很重,咽喉似被一团温火灼烫着的声音,在电话里低低响起。   “杳杳,你还年轻。”他说:“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凉风冲进眼里,苏稚杳刚逼下去的眼泪一瞬失控,汇聚到眼角,簌簌地落下去。   所谓三年,或许会要更久,不知何时是尽头,不想耽误她青春,他没有提分手,却告诉她,可以舍弃他,为自己重新选择。   苏稚杳喉咙哽住,难以呼吸。   可是这世上,没有第二个贺司屿了。   又过去一个月。   伊万一案采取不公开庭审。   克里斯很狡猾,提出引渡请求,申请此案移交意大利法律,罗西家族在意大利的背景,可视一切为掌中物,一旦案件交由意国宣判,回到罗西家族的主场,克里斯肯定是要为非作歹。   伊万涉嫌大规模制毒贩毒,意方受罗西家族威压睁只眼闭只眼,但港区法院无疑是拒绝。   一番交锋,双方相持不下,港区态度强硬,克里斯不敢硬碰硬,只能忍怒放弃,瑞士联邦调查局夹在中间,自然是哪头硬气往哪头倒。   此案最终由港区终审法院审理。   贺司屿的律师放弃无罪辩护,终审宣判,他需在港区贺家别墅实行三年管制,限制人身自由和接触特定的人。   当日,克里斯出席法庭现场。   他的目的,是要让贺司屿判处死刑,但诉讼请求被驳回。   庭审结束,两人在门口狭路相逢。   “贺先生命很大,今天还能安然无事站在这里,真让人意外。”克里斯拄着金拐,掌心压着青面獠牙的虎头,眼里透出阴寒的冷笑。   贺司屿双手抄在西服裤袋里,宽肩窄腰的身型格外挺拔,他身量高,看克里斯时,目光是下垂的,呈现一种睥睨的姿态。   他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克里斯先生,你的人都太愚蠢,下回拿出点真本事,别再让我觉得无聊。”   面对贺司屿的挑衅,克里斯显然不如过去那般沉得住气,伊万死亡,他失去儿子,罗西家族也失去培养多年的继承者,这口气,他不可能咽得下去。   克里斯哼笑:“贺先生三年无法离开港区,我很遗憾,可惜了你那位小女朋友,改日,一定替贺先生好生安慰。”   贺司屿漆黑的眸底情绪微不可见,面不改色:“我与苏小姐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罢了,漂亮的女人,我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鼻息透出几丝讽笑:“克里斯先生该不会以为,我这样的人,当真会钟情一个小女孩儿吧?”   克里斯颧骨搐动了下。   对权势有欲望的人都是没有感情的,他确实不信贺司屿会对个小姑娘死心塌地,就如伊万,到处玩女人,但也只是玩。   他话里的嘲讽,让克里斯有种被戏耍的感觉:“贺先生当初可是冲冠一怒为红颜,难道今日就这么一拍两散了?”   贺司屿嗤笑,不以为意道:“谈恋爱,分手是常事,何况我给不了她婚姻。”   克里斯横眉:“那我请苏稚杳小姐喝杯茶,贺先生应该是不介意的了。”   贺司屿轻抬眉骨,状似无所谓。   “请便。”贺司屿又淡淡说:“不过还是奉劝你,不要打她的主意,任何中国公民受到侵害,国家一定都会追责到底,你们黑.手党那一套,对中国人不顶用。”   两人对话中有着无形的刀光剑影,克里斯却没占到一丝便宜,好像一拳头砸在棉花上,面前的男人始终是矜骄高傲的模样,不痛不痒。   克里斯气得胡子都在隐隐颤动,虎头金拐用力一怼地面,愤愤离去。   贺司屿的私人律师上前:“先生,为何要放弃无罪辩护,罗西家族违反国际人道主义,您是受害者,我有五成把握能够……”   没等他说完,贺司屿抬了下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而后迈步,走出法庭。   “沈律,先生有他的打算。”徐界经过,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沈律眉头紧锁,还是不理解。   徐界说:“你我都跟了先生这么多年,你见他几时吃过哑巴亏,只有他阴人的份。”   闻言,沈律眸心一跳,恍然想明白。   他是要和罗西家族动真格了。   “我见过。”沈律似叹非叹:“当初为苏稚杳小姐解约的四个亿,先生可是一分没赚。”   徐界笑了下,认同:“苏小姐是例外。”   判决执行前,贺司屿去了趟罗祈的墓地,再去到警察墓地。   他在周宗彦的墓前坐了整整一夜,翌日,他回到贺家别墅,开始了为期三年的管制生活。   贺司屿没去周家别墅,也无法随意与外界联系,只让徐界私下问候邱意浓。   他用自己做诱饵,与罗西家族交火,未免牵连,苏稚杳和邱意浓,他都不能走太近。   徐界安排人,将二窈从京市带到港区,贺司屿遣散了所有佣人,唐顿庄园般占地阔远的别墅私宅,一下子很空。   只有他自己住,还有一只猫陪着。   秋日气温渐渐转凉,那天,贺司屿独自坐在庭院的藤木椅里,俯着身,十指交握,手肘支在腿上,凝望着眼前辽阔到能规划一座高尔夫球场的草坪。   阴天,云很淡。   水池放空,停止了水循环,耳边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听到的风声里,已经有了萧瑟的感觉。   曾经,周宗彦每逢休假,都跑到他这里喝茶,大开着腿瘫在躺椅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喟叹着舒服。   经常没惬意多久,他就会被警务通紧急传呼,然后匆匆领着那条罗维纳警犬,奔赴行动。   “喵呜……”   一声猫叫,轻轻拉扯回贺司屿的思绪,他垂眸,看到二窈蹲到他脚边,趴下去,毛茸茸的脑袋搁在他鞋面,脸上仰,用那双宝石蓝的眼睛望着他。   见他孤寂,它的眼里似乎也染上忧郁。   贺司屿看着二窈,脑中浮现出那姑娘的脸。   她也曾在这里住过几日。   最先的那晚,是他做局拖延林汉生,半夜一身浓重酒味地回来,脱下外套,扯掉领带,走进卧室,就看到她躺在他的床上。   女孩子穿着蕾丝吊带睡裙,披肩滑落到腰腹,吊带也垮着,露出莹白的肩头和天鹅颈,还有锁骨之下诱人的圆白。   那夜他该是有几分醉的。   静静瞧了她两分钟,被她那清清白白的香艳,勾得人不太清醒,就这么在她身边躺了下去。   不多时,她睁开眼,见他睡在旁边,竟没吓到,甚至将他的名字叫得无比喜悦。   他突然就不想醒了,任由自己浸在酒意里,翻身把她在怀里压住。   “在、在家里了……不用演。”   “嗯……bb……”   “什、什么?”   “宝贝……”   那晚,他被她痴痴呆呆的反应,惹得想笑,唇贴过去,清晰闻到她肌肤上沐浴露的香味,是海盐椰奶的味道。   他一直没说。   其实,她留宿的那几天,别墅里热闹得,让他第一次觉得这里有了家的感觉。   这姑娘总爱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活脱脱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当初他的态度如此清冷,是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开始享受有她在的闹腾。   可上天似乎总不允许他在愉快的情绪里太久,现在他的世界,又回到了最初的寂寥。   徐界来时,贺司屿还是那般双手交握的姿势,阖目垂着头,兀自在想事情。   他在港区接受管制的这段时间,罗西家族一刻都按捺不住,展开报复。   贺司屿本人不在,作为贺家父辈长子,因旧事,贺荣对贺司屿一直心怀怨恨,如今正是助长气焰的时候,他想趁机夺回属于自己的贺氏掌控权,与罗西家族里应外合,配合外族对贺氏总部进行恶意收购。   贺氏名下所有企业,贺司屿一人便占股30%,拥有绝对的控股权,然而罗西家族在二级市场疯狂高价收购贺氏股票,短短时日,克里斯在贺氏的持股已达到27%,只要克里斯再继续收购,占股与贺司屿持平,贺氏就得与罗西家族合并财务报表。   如此,克里斯就会成为贺氏的实际控制人。   徐界将外界的情况一五一十告知,贺司屿很平静,仿佛早有预料,唇边翘起的弧度,又丝丝透出一种操控者的游刃有余。   好似在说,鱼儿上钩了。   贺司屿闭目养神,淡声道:“增发20%的股票,除贺荣和克里斯,所有老股东都可低价购买,他们如果继续在二级市场高价收购,就持续发行新股票。”   徐界很快理解:“先生的意思是,稀释股份,让克里斯手中的持股比例永远达不到30%,这样即便克里斯还要恶意高价购入,这笔钱积累下来也是天文数字。”   “想要进入贺氏董事会,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贺司屿唇角勾起冷笑:“还找了贺荣这么个蠢东西。”   真以为贺氏的股份这么不牢靠,什么人都能想收购就收购,以为他在千里之外,就放下戒心,暴露贪婪本性。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现在只需要等着,这把火烫到他们自己。   当然,克里斯的手段不止这些,但他依的无非就是金钱和权势,罗西家族的生意基本都上不了台面,出现统治现象,全凭财团庞大,倘若某天资不抵债,罗西家族就是个废物空壳。   商战是一场持久战。   就算克里斯不公开宣称与他对立,他也会花时间,亲自动手,好好地陪他玩这场游戏,了结这个肮脏的族群。   回到京市后,苏稚杳就沉浸练琴。   这回,她没有如过去那般魂不守舍,尽管没有和他见最后一面,没有和他说再见,只在一通电话里,做完了所有的离别。   无约定,无归期。   但她没有难过的时间,也没什么可难过的,他不想她再因自己身陷危险,她同样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真正的懂事,学会了接受,接受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   而今苏稚杳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练琴。   成名,已经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事。   刚回京市那天,苏稚杳在琴房,突如其来,一位稀客登门。   是传闻中那位盛家老三,盛牧辞。   苏稚杳坐在钢琴前,还在他意外的出现中惊愣,盛牧辞自顾慵然地靠着钢琴旁,抱着胳膊,京腔拖着痞劲儿,懒笑对她说:“老贺托我照顾你,以后在圈子里,有事报我的名儿。”   听见是那人的意思,苏稚杳睫毛扑簌,出神半晌,轻轻道出一声:“谢谢。”   男人之间很多事无需言说,但这年纪的小姑娘,盛牧辞实在不懂怎么安慰,沉吟良久,舔了下唇,说:“妹妹,再大的事儿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开点儿,闲着过来找我老婆玩儿。”   苏稚杳和这位盛老三毫无交集,但贺司屿在其中的原因,苏稚杳对他的感觉倒也不是很陌生,闻言,她点点头,礼貌应话。   那天盛牧辞离开后,苏稚杳还是无可避免地发了好一会儿呆。   就在她深吸口气,准备投入练琴时,她这间小小的琴房又来了人。   竟然是程觉。   比方才看到盛牧辞还要让苏稚杳诧异。   当初闹得挺难看的,拉斯维加斯晚宴过后,他们就再没见过,苏稚杳想不到他这时候到这里意欲何为,蹙眉问:“你过来做什么?”   程觉倒跟没事儿人一般,大大咧咧在她旁边坐下,若无其事说:“我追你啊我。”   “你没完了?”苏稚杳很无奈。   程觉哼哼两声:“从今天起,我非但要追,我还要在全世界面前大张旗鼓地追。”   “……”苏稚杳没心情陪他闹:“你再纠缠,我就叫大为和里奥请你出去了。”   程觉本能一哆嗦,后怕那俩货,忙不迭和她实话实说:“别别,这是贺叔的意思,我也没办法啊,他要我明着追你,假装你抛弃他有了新欢,免得罗西那群狗玩意儿盯上你,乖乖,你配合点儿,演演总成吧?”   时间静止了几秒,苏稚杳难以置信地抬眸,声音干哑着:“是他?”   “不过我要申明,我喜欢你是真的,你不愿意就当我是空气,不用勉强。”程觉佯装一副坦荡的样子,不着调地说。   在她回应前,程觉先理直气壮出一句:“老子这姿色,当备胎总绰绰有余吧!”   苏稚杳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死死攥住。   他自己都那么受伤了,却还不忘为她做好所有打算。   程觉嘴碎,在一旁和她闲聊起来:“乖乖,我前两天才知道唐京殊欺负你的事儿,草,这毒妇,活该被判故意伤人罪坐进去,我呸!”   “坐进去是什么意思?”苏稚杳茫然。   “坐牢啊。”程觉眼珠子往上进入思考状态:“嗯……不过算算日子,现在应该出狱了。”   程觉啧啧感叹:“贺叔的律师团队,那是真牛逼。”   苏稚杳喉咙发紧。   鼻子酸酸的,她在心里骂,贺司屿恋爱脑,真是恋爱脑,他到底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为她做了多少事。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要远离他。   让她这根软肋,离他远远的。   苏稚杳努力平复心境,她要练琴,努力练琴,贺司屿在做他的事,她也不能颓着,答应过邱姨,要让宗彦哥听到妹妹的演奏会,她就一定会做到。   不是她想,是她会。   日日练,夜夜练,一直到年底,在大为里奥小茸,还有程觉的陪同下,苏稚杳前往奥地利,参加了萨尔兹堡国际钢琴比赛的决赛。   半决赛时她的一首《唐璜的回忆》,让评审印象深刻,如今唐京姝的舅舅被处分,她当时的失误也真相大白,虽然半决赛结果已定,但决赛时,评审都对她抱有很高的期待。   苏稚杳在钢琴上有她的自信,决赛现场表演,她的演奏不负众望,得到评审席的一致赞叹,有评委直言,冠军非她莫属,假如是公平的,她在半决赛早已获得头筹。   不出意外,苏稚杳荣获萨尔兹堡国际钢琴比赛的冠军。   她如愿地靠自己,得到DM的签约邀请。   签约仪式在DM京市分部。   那天正好是圣诞节,她的生日。   顶层会议室,苏稚杳签下自己的名字后,陆森和她一样,也是得偿所愿的表情,他愉快伸出手:“以后我就是你的经纪人,合作愉快。”   苏稚杳莞尔相握:“谢谢阿森哥。”   “杳杳,你很优秀,相信我,不出几年,我一定让你成为艺术界最闪亮的星星。”陆森眼中充斥着信心和振奋。   那晚回到梵玺。   苏稚杳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的夜景,发现雪絮一片一片,无声地飘落下来。   又是一个冬天,寒冷得窗上都结了一层霜雾,不知为何,她内心感到一阵阵的空虚。   明明美梦成真,她的梦想要真真正正地起航了,该要高兴的。   “下雪了。”苏稚杳声音有些虚飘,恍惚陷落在梦境里。   我们每次见面,都是下雪天。   因为一下雪,贺司屿就会出现。   苏稚杳眼睫微微敛了下去。   小茸替她存放好签约合同,循声回头去看,惊喜道:“真的诶,杳杳每年的生日都会下雪。”   “小茸,你说和DM签约,是不是一件很令人羡慕的事情。”   “当然啦,阿森哥都说了,杳杳你是他近几年见过年纪最小,最前途无量的钢琴生!而且你也一直想签DM,皇天不负苦心人,现在终于实现啦!”   窗外的雪絮在眼前纷纷落着,这个冬天却好像没有过去那么美丽,似乎只剩下冷了。   苏稚杳眸光渐渐散开,眼底空洞着,人被困在一种彷徨里:“可我怎么一点儿都不开心呢。”   她的眼睛一点点迷蒙起雾气。   气息有些薄弱,带着微微的哽咽,呢喃着:“我一点儿都不开心……”   上回见面,他背着她在雪地里,她说,那里的雪一点都不好看,她想回京市,等冬天。   冬天等到了。   人却只有她自己。   ……   那夜,港区竟也罕见地下起了雪。   一场很温柔的大雪,雪花绵绵密密地,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别墅寂凉的庭院里。   贺司屿一身商务大衣,一步步走出别墅,在檐下的石阶,慢慢曲腿坐下来。   雪夜昏暗,檐旁壁灯洒下清冷的橘光,呵出的寒气在夜色里消融。   二窈黏在他腿边,蹭着挤着。   天地间空寂地,只有一个人,一只猫。   他一只胳膊随意搭着腿,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支海盐椰奶雪糕,送到唇边,很慢地咬了一口。   抬起头,望着雪。   仔细品着唇齿间,她最爱的味道。   在心里说,生日快乐。 第51章   初见是在她十八岁的圣诞雪夜。   再遇见还是圣诞的雪夜, 她二十岁。   而这一夜圣诞的雪,是一场有始有终的筹谋, 在她二十一岁这年, 为他们漫长的离别送上结局。   所有因缘际会,都平静地消融在那夜的一地清白里,到此为止了。   一曲绝响, 再无人合奏。   看上去若无其事岁月静好, 可这个冬天,有两颗心在结冰。   那晚, 苏稚杳一如往年,生日宴请尽数婉拒, 独自一人, 穿着棉睡裙, 曲腿抱着自己, 坐在客厅的地毯。   落地窗外落雪纷飞,屋子里黑魆魆的, 一盏灯都没开,只有茶几蛋糕上的几支生日蜡烛亮着,烛光昏黄,朦胧摇曳。   映着她清素的脸,将她拉出一个孤独的影子。   望着面前的生日蛋糕,她那双桃花眼涣散着,眼前幻觉出,漫天大雪下, 他背着她, 一深一浅地踩在雪地里, 耳边回响起他给她讲故事的声音, 虚薄又空远。   “从前,有一只小兔子来到一家面包店,它问,老板老板,有没有一百只小面包啊……”   一滴晶莹饱满的眼泪,安安静静地顺着脸颊滑落下去,滴在苏稚杳的手背。   从前有一只小兔子。   它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苏稚杳敛下长长的睫毛,阖着眼,静静在心中许愿。   想要时光重来,给她机会,从最初就选择不要去招惹他,从未相识,或许各自都很美好。   内心深处又有道声音,很轻很轻地说——   祝他好……   这一年的悲与欢,让她懂得了,原来,成年人的世界里当真没有容易两个字。   那句万丈迷津唯有自渡,初闻不知句中意,再闻已是句中人。   山水一程。   就当他们,已经见完了最后一面。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那一年,随着时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过去,终究在故事里渐渐褪色,残留下模糊的痕迹。   拉斯维加斯环球音乐厅,一束聚光灯打在正中央的鎏金舞台,一架亮黑色钢琴前,女孩纤细柔软的手指在琴键上灵活跳跃,一支优雅柔情的曲子,行云流水般从她指间倾淌而出。   观众席几无虚座,现场除琴声外,静得能听见落针声,所有人都陶醉而痴迷地沉浸着。   在钢琴曲中,如临其境,仿佛身处月光下的雪夜,听见命运化在风里的声音,那种温柔但破碎的美感,让人上瘾,又让人唏嘘,曲中享受沉醉,曲后回味起来,奇妙地有淡淡的忧伤蔓延心头。   不少观众眼眶红红,部分感性的甚至湿着眼睛,面上布了泪痕。   曲子弹尽,最后的琴声终了。   她指尖在渐消渐弥的尾音中抬起,落回身前,似乎是在平复心情,过了会儿,她才拎起金色刺绣礼服的裙摆,缓缓起身,高跟鞋踩着地板,在雅静的空间里发出轻响。   她走至舞台正前,面朝观众席,慢慢鞠了一躬。   观众在回味中无法自拔,直到看见她在台上的谢幕礼,现场如梦初醒,掌声骤响,热烈如潮,在华丽的音乐厅中久久不息。   苏稚杳唇边弯起清浅的笑容,望着黑压压的观众席,目光落到正中间的池座区。   那里有两个最好的位置空着。   这三年,她的每一场演奏会,视野最佳的区域,都会空着两个座位。   刚下舞台,苏稚杳就去摘耳环。   小茸抱着一件长款白貂大衣跑上来,披到她纤薄的肩上,呜声感动:“杳杳的表现力越来越强了,新专辑的曲子都好有感染力,我在后面都听哭了!”   习惯了她的花式吹捧,苏稚杳没放心上,只笑笑说:“别吹我了。”   “真的,大为和里奥也哭了!”小茸回头,对着跟在身后两位壮丁挤眉弄眼:“是吧?”   大为接收到信号,倏地仰头望天花板,作出忍哭的表情:“我全程倒立,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   里奥捂住络腮胡,磨砂纸般的粗哑嗓音混杂抽泣声,哽咽得有模有样:“Tears cover my face!”   苏稚杳被逗得一下笑出声。   他们三个就知道哄她。   “杳杳,全球巡演还有最后两站,在京市和港区,都是年底,阿森哥知道你不喜欢应酬,年前不重要的晚宴邀约都帮你拒了,巡演结束你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小茸说。   苏稚杳应声,到更衣间换下礼服,准备回酒店,在保镖团队的护送下走出文化场馆。   十月份的拉斯维加斯,夜晚很凉,保镖成两列,拦开门口热情的粉丝。   大为和里奥走在最前面开路。   小茸引着苏稚杳跟在后面安全的距离。   苏稚杳换回常服,双手在大衣口袋里取暖,一见她出现,那些没抢到演奏会门票依旧赶到拉斯维加斯看她的各国粉丝们,高高扬举着应援牌,开始疯狂呐喊。   “小貂蝉!小貂蝉啊啊啊啊!”   “杳宝!宝贝女儿妈妈爱你!!”   “妹妹你好棒!《下雪了》好好听!新专辑好喜欢啊啊啊!!”   ……   他们过分热情洋溢,苏稚杳口袋里的右手伸出来,朝他们轻轻挥了两下,眼中挂着柔柔的笑意。   二十四岁的她,不再是可爱蓬松的微卷发,现在她一头浓密的黑色直发,别在耳后,柔顺地披散着,风吹过发丝,扬起温柔优雅的味道。   过去总爱坦荡露出漂亮齿贝的灿烂笑容,在她的脸上再也看不见了,如今面对外界,她笑起来都是抿着唇的,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表现出礼貌感恩,和云淡风轻的温和,比起曾经,有了距离感。   小茸拉开保姆车的门,苏稚杳正要上车,目光无意间越过人群,望见远处一台黑色私家车,有道穿西服的颀长身影,矮身坐进了后座。   压抑多年的熟悉感,突然强烈地侵袭上心头。   苏稚杳不经意怔了会儿。   “杳杳……”小茸小声提醒。   苏稚杳回神,意识到是自己想太多,低应一声,敛眸迈上车。   车子开往威尼斯酒店。   苏稚杳靠着座椅,面向窗外,望着飞驰而过的夜景,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   不多时,小貂蝉全球巡演拉斯维加斯站的词条登上热搜,旁边的小茸宛若黑粉侦察机,低头不停翻着微博。   【杳妹艺术界顶流,演奏会门票开售三秒就售罄了,全球巡演都快结束了,我愣是一场没抢到!啊啊啊啊气昏古七!】   【听过小貂蝉的奥地利站现场,真的很绝!小甜甜萌妹是我对她最大的误解,这是什么绝世清冷美人呜呜呜呜】   【确实,小貂蝉现在的气质好清冷,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和以前好明显不一样】   【红气养人,给我女儿养冷艳了呜呜】   【感觉小貂蝉和贺老板分手后就没那么开心了……这是能说的吗(挠头)】   【靠,说到贺老板,罗西克里斯这狗比黑头子给老子死啊!贱不贱!!】   【克里斯死+10086】   【?????周sir和贺老板都是真男人,我哭死】   【三年之期已到,恭迎贺老板归位!】   【朋友们,本金融生毕业课题研究过罗西家族年报,克里斯和贺氏恶性竞争三年,名下资产连续两年负债率高达280%,够倒闭三回了,我不允许还有人不知道哈哈哈哈哈】   【谢谢你功德侠!】   【同金融生!贺老板绝了,什么反收购,基金对冲,债券融资,做空……资本运作玩得太6了,我们导师上课都拿来当正面案例!】   ……   小茸正看得起劲,微信跳出陆森的消息,她瞧一眼,蓦地抬头:“杳杳,亚洲艺术盛典,你被评为年度实力音乐人诶!”   “你档期冲突,阿森哥替你出席的,他刚刚说帮你领到奖杯了!杳杳真的好厉害!”小茸欣喜若狂。   苏稚杳这个当事人倒是很冷静,可有可无地应声笑了一下。   窗外夜空亮过一道闪电。   苏稚杳眼睫颤了下,本能直起脊背,几秒后,轰隆一声雷响,她的心跟着加速跳动。   片刻后清醒过来,这里是拉斯维加斯,不是港区。   苏稚杳心跳慢慢平缓,垂着眸靠回座椅。   三年了,他应该自由了。   回国后,苏稚杳先去了趟港区。   那天中午,她一身卡其色毛呢大衣,来到周家别墅。   “邱姨——”   邱意浓正在院子里清洗茶具,见到她,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笑意漾到眉眼:“杳杳来了,我去准备午饭。”   苏稚杳拿起椅子上的披肩,裹到她旗袍外:“您穿上外套,天都凉了。”   “好好好。”邱意浓笑着,很听她话:“自己家,你看着坐,午餐很快就好。”   苏稚杳笑眯眯答应:“好。”   邱意浓进去别墅后,苏稚杳抱出布袋里的亚洲艺术盛典的奖杯,走进玻璃花房。   花房里,植物开得鲜嫩,簇拥在花花草草间的那架白色钢琴,曾经空荡荡的琴台,如今摆满了奖杯。   萨尔兹堡国际钢琴大赛冠军。   伊丽莎白皇后国际音乐比赛冠军。   第二十二届华沙肖邦国际钢琴赛冠军。   港区国际钢琴艺术节最佳演奏奖。   ……   这三年来,各大小赛事以及年度评选荣誉的奖杯,在钢琴台面上摆得满满当当。   台面还有一只红丝绒锦盒,里面是一枚一等功勋的五星金章。   苏稚杳挪了挪奖杯,腾出空位,将亚洲年度盛典实力音乐人的新奖杯摆上去。   望着这充实的画面,苏稚杳眼底融起笑意。   邱意浓在玻璃花房里多种了一种花。   低饱和度的烟紫色貂蝉玫瑰。   奥斯汀花型花期短,却被邱意浓养护得很鲜活,她换得也勤,仿佛是要让貂蝉玫瑰在这间花房里永远盛开。   苏稚杳蹲下,指尖轻轻拨弄了下花瓣。   一切都在变好。   可是心底有一块地方,好像怎么都填不满。   贺家别墅。   主卧的沙发旁,一台老旧的大红酸枝手摇留声机,唱针落下,划过那张定制黑胶唱片。   老式黄铜大喇叭里,钢琴曲的音符娓娓而出,悠扬在卧室。   正放到那首。   《下雪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取过台面的黑金手表,慢条斯理戴到左腕,掩住了腕部的刺青。   衬衫马甲外,不慌不忙套上西服,扣上一颗纽扣,修长指尖上滑,落到领带,微微拧紧一些。   坐凳上蹲着一只白茸茸的布偶猫,歪着脑袋看他,喵呜轻叫。   那只戴着银色尾戒的手落下去,在它脑袋上揉了揉,而后他在钢琴声中,走出卧室。   身后,那本厚重的硬质烫金《圣经》,正开着放在床头柜,看到那一页后未被合上。   这页密密麻麻的拉丁文中,有一句旁,有人用黑色钢笔写出了它的中译文。   ——不要惊动我的爱人,等她自己情愿。   别墅门前,停靠着一辆黑色商务车。   徐界替他拉开后座车门:“先生,收到管制解除通知,今日起,您可以自由出行了。”   贺司屿走出屋檐,抬头望向这片云开雾散的天光,徐徐合上眼,感受又一年冬天的风。   三年,到该收网的时候了。   苏稚杳没有在周家别墅住太久。   十一月初,她有一场京市站的全球巡回演奏会,公司还为她安排了钢琴课,她需得回去。   回京市那日,是个阴雨天气。   车子送她到港区国际机场,小茸撑开一把透明伞,遮着她从后座下车。   苏稚杳戴上口罩,接过伞,走向航站楼。   还有六七米的距离,玻璃感应门自动向两边敞开,一群西装革履的保镖不知道是簇拥着哪位大人物,整齐有序地走出来。   保镖用手臂格挡开前面的人群,空气都有了急促的骚动。   苏稚杳下意识往旁边退,让出路。   他们经过时,苏稚杳不经意望过去一眼,被护拥在中间的男人,刹那间落入了她的视野。   苏稚杳心跳一僵,呼吸都窒住了。   那两面玻璃门打开的路,像是没有尽头的时光隧道,透明伞下的她,迎着绵绵细雨,看见贺司屿走出航站楼。   他的商务大衣下,依旧一身熨帖的深色西服,西装外套里是好看的衬衫马甲和领带,那张脸还是那么迷人,浓眉挺鼻,薄唇浅红,脸廓硬朗,下颔线清晰……但比印象中要瘦一些,沉稳和成熟感更重了,那双眼睛也回到了最初的时候,冰冷无情,没有留下一丝丝温柔的痕迹。   苏稚杳忽然分不清梦和现实,定定地看着他,想要看清他的面容,生怕又是自己的梦。   他却视若无睹地,从她面前走了过去,戴着黑皮手套的手随意垂在身侧,目不斜视,没有留她一个眼神。   该是看见她了,但他们只能装作陌路。   徐界扬起一柄黑色大伞,在他走到檐外时,为他遮住阴雨。   前后不过几秒。   可他擦肩而过的那瞬间,苏稚杳目光停滞在门口他出现的位置,时间拉到极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她用三年,让自己对时间失去概念。   但就是这几秒,她的自我麻痹全成了徒劳一场,看见他的那一刻,情绪汹涌而来,让她清晰感受到了三年的长短。   原来已经那么久了。   久到他的脸在记忆里变得模糊,可也只需一秒,玻璃上的薄雾一抹而去,所有过往都重新在脑中清晰,然后变本加厉地蚕食她的情绪。   过去了,又过不去了。   或者,根本就是从未放下过。   意外遇见贺司屿,护在她身前的大为和里奥同样从错愕到感慨,但他们知道自己的使命,没有上去相认。   他们已经走了很久。   小茸见她口罩外的眼睛空洞着,担忧地轻声唤他:“杳杳……”   苏稚杳眨了下眼。   “走吧。”她声音很低,不动声色走向航站楼。   两条线过了交点,又渐渐远去。   他是自由的,但他们似乎回不去了,贺司屿永远都是贺司屿,只要他一刻是贺司屿,她这张催命符,就一刻不敢再去靠近。   就这样吧。   三年都过来了,是能习惯的。   那日的偶遇,苏稚杳只当是自己的梦,事后便努力去忘掉,回到京市,她开始认真准备下一场演奏会。   陆森培养她极其上心,第一年,苏稚杳便因那首合奏曲《人鱼陷落》一曲成名,而后陆森为她安排各种赛事,苏稚杳也从未让他失望过。   她从各大钢琴赛事中脱颖而出,业内名声越来越响,从开个人独奏会,到发行个人钢琴专辑,短短三年,便被国际知名曲评人称颂为“明日巨星”。   李成闵有回玩笑,说陆森心里只有杳杳,他都失宠了。   事实证明,陆森的选择没有错。   有一张完美的脸,和一身令人折服的真实力,苏稚杳能成名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如今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苏稚杳的海报和专辑,商场里,也经常能听见她的个人钢琴曲。   十一月初,全球巡演到了京市站。   那夜,京市大剧院,苏稚杳穿了身冰蓝色长裙礼服,化好妆容,等到时间她便上台演奏。   人生中第一场个人演奏会时,她明显紧张,现在她已经得心应手,不再有新人的生涩,十分从容。   京市大剧院的音乐厅,熟悉到亲切。   流线型金.色大厅内有千百张宝石红剧院椅,天地排灯亮起,照得大厅金碧辉煌。   苏稚杳在激烈的鼓掌声中走上舞台,向观众席鞠躬,抬头时,她看了眼池座,留着的两个位置不出所料地空着。   她没再看往别处,回身走到钢琴前,坐下,闭上眼酝酿情绪,白皙的手指抚上琴面,片刻后,婉转的琴声如流水汨汨地淌出。   苏稚杳的演奏会正在进行中。   同时,电视里,财经频道的主持人正在播报最新财经新闻。   “因三年资本开支过载,恶意大规模回购贺氏股票导致大量资金流套牢,又于近两年超额借债,意大利罗西集团负债金额高达五百亿欧元,明显缺乏清偿能力,严重资不抵债,罗西家族教父克里斯,于今日上午九点,?????宣告罗西集团破产……同日下午三点,全球百强企业债权人联合发起国际刑事诉讼,申请法院强制执行,并起诉罗西家族恶意垄断,涉嫌走私贩毒,克里斯或将面临无期徒刑……”   苏稚杳沉浸弹奏,对外界的新闻一无所知。   演奏会持续了一个半小时。   最后的音符落下,苏稚杳在尾音结束后,如同过去每一场演奏会那样,拎着礼裙起身,落落大方地站到舞台中央,鞠躬致谢。   她在激昂的掌声中,慢慢直回起身。   说不清是巧合还是命,她抬头时,目光就这么越过观众席的尽头,在那眨眼之间,似乎望见一个穿商务大衣的背影,消失在了安全出口。   忽地,苏稚杳气息屏住,怔怔望着那个方向,心脏突然跳得很快。   距离太遥远,她不确定。   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甚至不确定刚刚是不是真的有人从观众席离场。   她喘息越来越深,渐渐感到呼吸困难。   情绪复杂,如丝万缕的如丝线紧紧缠裹在心上,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乱撞。   指尖用力掐了下手心,痛感让苏稚杳清醒过来,她深吸口气,回身,以肉眼不可见的迫切,迈开步子走下舞台。   小茸抱着那件厚白貂外套,等在后台,见苏稚杳下来,便过去要给她披上。   苏稚杳却闪身从她面前越过,一下舞台,便拎起长裙,匆匆地跑了出去。   “杳杳,你去哪儿?”外面粉丝太多,很危险,小茸忙不迭叫上大为和里奥,一起去追她。   苏稚杳拎着冰蓝色长裙,踩着高跟鞋,不顾形象地狂奔,生怕晚一秒就要错过。   哪怕她都没有确定那人是否真的在。   苏稚杳一路奔到剧院大堂,站在层层繁复的水晶吊灯下,长发甩得凌乱,有几丝沾到脸颊和嘴唇,优雅尽失,很有几分狼狈。   她向四周张望,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感觉烁亮的吊灯在头顶天旋地转。   怎么都寻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看到几个保安守在门口,宽敞明亮的大堂里,只她一个人呆呆立在中央。   “杳杳——”小茸他们追上她,气喘吁吁地说:“观众就要退场了,你在这里不安全,先回休息室吧,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苏稚杳喘着气,卷翘的眼睫忽颤两下,望着空寂的大堂,理智一点点归位。   她真是着魔了,到底在想什么,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海啸,残留下苦涩,然后,内心又回到一潭死水。   苏稚杳顿时失去所有力气,双手垂落下去,长裙尾掉到地面,她垂下眼,整个人如坠冰窖,拖着沉重的裙摆,麻木地往反方向,走得很慢。   “我走私人通道,你们不用跟着我。”   她气息微弱,声音很无力。   私人通道安全,小茸和大为里奥面面相觑,见她低落想要静静,就没跟上去。   通道长到望不尽底,像一条明亮的高速隧道,高跟鞋踩在瓷砖地面,空得能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回响。   这种空落感让人绝望,苏稚杳看着眼前的路,忽然想不通尽头在哪里,她眼睛开始发涩,又流不出泪,难受得厉害。   苏稚杳停住,慢慢蹲下来,脸埋到腿间,很用力地抱住自己。   三年都过来了。   现在怎么就不行了呢。   不知这样蹲了多久,苏稚杳觉得自己能平静了,她抬起脸,吐出一口郁气,重新站起来。   腿蹲得有些软,情绪消耗后人也虚着,苏稚杳昏沉沉走了两步,一不留神,鞋跟踩到裙摆,人往前,蓦地朝地面冲过去。   一只胳膊横到她腰上,力道强劲,带着她的身子往回一勾。   倏地,苏稚杳后背撞进一个硬实的胸膛。   她还未从惊险中冷静,就被空气中淡淡的乌木气息,引得陷入更深的惊愕。   苏稚杳低头,看到搂在她腰肢的手臂,握腰的那只手青筋脉络清晰,戴着腕表,小拇指有一只银色尾戒。   身体里的血液突然停止流动。   苏稚杳四肢都开始发麻,足足讷了半分钟,冷不防地,在他的臂弯里猛地回身。   下巴高高扬起,她极近距离地,对上了那张眉骨深邃的脸。   四目对视间,刹那暗流湍急。   苏稚杳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敛住呼吸,她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睛,心中都是久别重逢的激动。   却见他迟迟没有表情,那双漆黑眸子是午夜不起波澜的海面,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根本没有要和她相认的意思。   一团汹涌的炽热被浇灭。   苏稚杳心一截一截凉下,鼻腔泛酸,她无望地卸了劲,从他怀里退出去。   “谢、谢谢……”苏稚杳低着头,艰涩地道出一声生疏。   她偏开脸,慢慢回过身,朝自己的路走去。   在她回身的瞬间,贺司屿那双寂静的眼眸闪了闪,再难掩住历尽沧桑后的伤感。   ——人家杳杳跟着你,是冒了风险的。   是,跟着他,就得要冒风险。   已经辜负了她的一段感情,要他怎么再辜负她一辈子。   贺司屿凝着她纤薄的背影,看着她越走越远,克制着。   可面对她,他永远没有理智可言。   他突然佯装不下去,快步上前,拉住她胳膊,一把将她拽回到怀里抱住。   苏稚杳被搂过去,撞到他胸膛。   脸倏地埋在他大衣里的衬衫上,男人滚烫的体温包裹住了他,他压下来,气息灼热地烫着她的耳朵。   苏稚杳再忍不住,眼泪一下飙出来,咬住唇不想哭出声,人在他怀中止不住地颤抖。   贺司屿臂膀收紧,很用力地抱住她。   她一哭,他前一刻的自控力前功尽弃。   贺司屿一只手按着她的脑袋在自己身前,指尖陷入她发丝,唇抵着她耳畔。   嗓音不知何时哑透了,挟着微微的颤意,低柔而沙哑,对她说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这些年,过得好么?”   他的声音太催泪,苏稚杳抽搭得喘不上气,话也说不出,脸低埋着,一个劲点头。   贺司屿感觉到身前一片湿,闭上眼,搂她更紧,掌心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她的头发,安抚性地亲了亲她的耳垂。   他嘴唇的温热,惹得苏稚杳敏感地抖了一下。   “你有……有想过我吗?”苏稚杳哭得透不过气,哽咽着,嗓子都是哑的。   他厮磨在她耳边,低哑地回答:“每天。”   苏稚杳环抱着他的腰,泪水又流出来,他一句话,她忽然就失控了,不停往他怀里挤,身子哆哆嗦嗦地,放声哭了出来。   贺司屿胸膛起伏着,脸压到女孩子的颈窝,闻着她肌肤淡淡的香气,唇贴过去,亲她的颈,再亲她耳廓,又去亲到她的头发。   他手指摸着她后颈的皮肤,听着她可怜的哭声,喉咙干涩,心脏钝痛得难受。   委屈她的这三年,说任何话都不足以安慰。   她哭了很长时间,起初像个孩子大哭,慢慢地,声音弱下去,变成了一抽一噎的呜咽。   贺司屿去摸她的脸,摸到一手水痕,他滑下去,手心捧住她下巴,轻轻让她抬起头。   她眼睛哭得红肿,睫毛湿漉漉的,脸上的妆都被泪水染花了,所幸妆容淡,依然很好看。   鹅蛋脸小小的,白瓷般的皮肤细薄易碎,鼻尖泛着红晕,水光潋滟地望着他,肩膀一耸一耸。   贺司屿深深看着她脸。   那日在机场遇见,她一头黑色直发,戴着别有几分女人味的银钻耳坠,他就在想,他的女孩好像长大了。   现在看看,依旧是过去那个小女孩。   “杳杳。”贺司屿指腹轻轻压到她眼尾,拭去那一抹泪痕。   呼吸乱了,头低下去,抵住她的额头。   他气息沉沉地,哑声说:“我根本放不下你。”   眼前雾气朦胧,苏稚杳牵动嘴唇,想要对他笑一下,又因他的话感到无比心酸,很想哭。   眼神勾连在一块儿,他们望着对方的眼睛,彼此都静下来,呼吸一道接一道地交融着。   贺司屿喉结滚动,欺身过去的同时,苏稚杳也不再装,双手攀上他脖颈,仰高脸,迎上他压下的唇,和他重重吻在一起。   两人都没有要慢慢来的意思,他放浪地去寻她的舌尖,她便张开唇给出回应,任由他进。   积忍三年的思念在这一瞬爆发。   贺司屿一只手捧着她后脑,深深吮着她柔软的唇,另一只隔着礼服,揉在她细柔的腰肢,水光盈盈间,掌心护到她后背,腿抵着她,压她到墙壁上。   吻得发狠,吻到两人都缺氧。   及时抽回神智,还在外头,不能再过。   贺司屿唇舌退回来,啄了下她湿润的嘴唇,嗓音嘶哑,乱着喘息:“今晚还要回去么?”   他在剧院,有房间。   苏稚杳人酥着,微微睁开一点眼睛。   晕乎乎地望进他情浓的眸子,她毫不犹豫地摇头,迷离的眼合回去,仰头,贪恋又去亲他的唇。   贺司屿狠狠拥住她,用力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在她的主动里,忘情回吻。 第52章 奶盐   剧院顶层独立会客室, 三年都没有等到它的主人回来过,尽管如此,依旧维持着日常保洁, 无形中表达着,有希望就能得到希望。   夜色浓稠, 室内没亮一盏灯, 四周是不见人影的黑,只有落地窗外照进稀疏的光影。   门被推挤开, 又急不可待地砰合回去。   两道拥缠的身影转入, 隐没在黑暗中, 悄然的室内,顿时有了重喘和亲吻的声音。   都忍舍太久了, 再等不急多一秒。   苏稚杳被他的冲力撞到门板上,后脑和腰背压在他掌心, 男人高挺的身躯罩落下来, 眼前暗得更暗。   顾不得轻重缓急,贺司屿闭着眼,放任情和欲,低下头重新吻住她唇,乱着鼻息,不停含嘬。   苏稚杳嘴唇被吮得酥酥的,身前压着他身体的重量,唇又被堵着, 呼吸不顺, 头脑渐渐发晕。   忘乎所以地, 抱住他颈的手摸到他头发, 舌尖忽麻, 那一刹丢魂的感觉引得她轻哼,指尖不由抓住一把他的短发。   女孩子情迷的轻吟和反应,催着他,贺司屿胳膊往后脱,大衣落地,继而是西服外套,指尖摸索到马甲,去解纽扣,却因心急不太灵活。   好不容易都解开了,已没耐心再去脱,用力拉扯开领带,松了几颗衬衫的扣子,觉得不得劲,手滑到她后颈,抬高她的脸,吻得更深。   到最后他马甲松敞,领带半挂着,衬衫领子开到胸膛肌理下……   女孩子唇舌柔软又温热,让人成瘾到不舍得放开,又怕亲吮得用劲了,她这小娇气包要疼,终于才松了唇力,放她汲取氧气。   三年魂牵梦萦。   心悬空着,还没完全落到实地,他们都有不真实的感觉,总担心眼下亲密的相拥都是自己梦中幻想。   贺司屿揉着她靠在心口的脑袋,下巴抵在她发顶,轻轻叫她:“杳杳……”   听不得他这么温柔地唤她。   他一唤,她就要哽咽。   苏稚杳抱着他腰,脸贴着他衬衫蹭了几下,讲不出话,合着眼听他的心跳声。   贺司屿手指陷入她浓密而顺滑的长发,哑着含情的嗓子,低声问:“是不是不回去了?”   他再度向她确认。   明明在私人通道,她的回应那么明确。   想到三年前最后一通电话,他说,杳杳,你还年轻,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那现在呢,他还是选择给她这个机会吗。   苏稚杳突然感觉心里横亘着什么,很不舒服,慢慢抬起头,在不明朗的光线中,看着他,喉咙干涩到虚哑:“如果今晚我没有追出来,你就不打算见我了吗?”   昏暗中四目相交,贺司屿眼底一瞬涌出许多情绪,略显艰涩地从胸口压出一口气。   “是。”他说。   “那我们这样算什么?”苏稚杳眼睛雾蒙蒙,眼前的人影全都模糊了,鼻音浓重。   质问完,她自己先清醒,逐渐冷静。   他们的心情都一样,不想再累及彼此,不能怪他的,今晚她才是那个过界的人。   苏稚杳嘴唇因情绪而颤抖,低下头,一半真的,一半违心,重新闷声道:“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很后悔,贺司屿,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一定不会再去招惹你……”   她哭腔那么委屈,贺司屿心脏闷堵得厉害,彻底明白,对她的一切克制都是徒劳。   压抑的情感只会愈燃愈烈。   贺司屿摸到她脸,让她的头抬回起来。   苏稚杳的内心复杂又纠结,不知要用何种心态面对,抽搭着,脸别过去不看他。   他的指腹抚到她脸颊,喉咙滚动着灼烧的烫热,低沉的字句说得很慢,要她听清楚:“可我从未后悔过,喜欢上这个招惹我的女孩子。”   苏稚杳眼睫轻颤,眨落一滴眼泪,滑到脸旁他的指尖。   宛若将军落下长剑,他放弃抵抗,慢慢低下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痕。   “我预见不到未来要发生什么,杳杳,”他的呼吸停留在她眼前:“但我会全力保护你。”   他语气深沉得,仿佛是在宣誓,郑重地告诉她说   “尽我所能。”   苏稚杳眼睫簌簌扫在他下唇。   心神恍惚间,听见他嗓音哑得不像话:“你还愿不愿意,跟着我?”   他问得很谨慎,好像是怕听到她说不要,可他分明就知道,她不会拒绝的。   苏稚杳极缓极慢地呼吸着,从他的话里醒过神,她破涕笑了下,随后忽然气恼,往他心口砸了一拳:“贺司屿”   她嗔声叫他名字,拖着熟悉的撒娇尾音,突然间让贺司屿感受到了这一刻的真实。   命运透过体腔,而他心甘情愿承受。   “你以前说,开始你提的,结束也只能你说。”女孩子软绵绵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哭着控诉:“你自己说的!”   心中最后一丝挣扎都烟消云散。   贺司屿倏地笑起来。   见他笑,苏稚杳哭得更停不下来,眼前的画面像是浸在水里,随着恼意消散,她捶打他的双手也慢慢垂落下去。   抽泣声寂寂的,融进了三年里的所有委屈:“你没说分手,你没有说过……”   贺司屿目光很深,还是笑着。   “是。”他声音低下去:“不想你离开。”   手从她面颊滑落,摸到她腰后,咔嗒一声,落上门锁。   苏稚杳心微怦。   这一道轻轻的锁声,听得她产生错觉,时间仿佛退回到住在Huez高山牧场那一夜。   酒店里,她吹干他的头发,也是一道落锁声后,他压着她,在门上亲吮。   那夜的壁炉烧得很暖,她在他手指的节奏里迷乱。   那夜世界如初,万事都还是好的。   三年如一梦,一切都重新来过的感觉。   苏稚杳微微出神,看见半明半暗中,男人的黑影再压近,他双手捧住她的脸,属于一个男人的热息沉沉烫着她鼻尖。   “今夜就是你想,我也不会放你出这扇门了。”他嗓音很低,压制着乱掉的气息。   望着彼此的眼睛,静静呼吸着。   苏稚杳心被蒸得热腾腾,清晰感觉到面前的男人,就要把持不住了。   两人都动了情,轻轻在喘,他低头,在黑暗中寻到她的唇,虚虚碰到,没有立刻压实。   喘息一下深过一下,暗示性地,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等待她同意。   苏稚杳脸渐红了,却不想再浪费时间扭捏,抬手将他散开的马甲剥下来。   就是这一瞬息,他的唇严严实实堵下去,她也仰起头,去亲他。   心意再无隔阂,亲热要比通道时忘我。   后背的暗链呲拉一声被拽到最底,冰蓝色礼裙失去束缚,从女孩子柔皙的肩头滑下,无声落地,在高跟鞋边堆叠成一圈。   温香软玉无间隙,纤匀得没有一丝赘肉,光滑得如暖玉,该细的细,该润的润,每一处都让他不舍放手。   唇齿相依好一会儿,在彻底迷醉前,贺司屿和她温热的舌分开,声音哑到了极致:“需要告诉你助理,今晚你在我这里么?”   苏稚杳被他一只胳膊捞住腰身,整个人软在他怀里,恍恍惚惚地,在喘息的空隙“嗯”了声,软酥酥的,叫得如小猫。   贺司屿抽回一丝神智,摸出西裤里的手机,没了以往慢条斯理的沉稳,急不可耐地,快速给徐界发过去短信交代。   手机随意丢到柜台,贺司屿重新拥住身前女孩子娇小的身子,她柔若无骨的细臂伸上来,缠人地搂住他脖颈,他揽着她腰,轻轻抱起她,把她的双脚从堆叠的礼裙中带出去。   从马甲领带到衬衫,再到女孩子成套的玉色小布料,一路丢至里间卧室。   亲着亲着苏稚杳就跌到了褥垫上,人飘飘然地,好像是摔进了一朵云里。   苏稚杳眼前浮起白茫茫的水雾,双唇微微张开,偏过脸去,望见落地窗外,不知何时悄悄开始下雪了。   千千万万朵雪花漫天漫地落下来,世间是只水晶球,里面暗昧,外面的雪絮会发光。   这是今年的初雪。   他尝足味道,从她身前离开,苏稚杳微微睁开眼,以为不会再有别的,谁知她还未褪下的那双水晶高跟鞋,被他挂到手肘。   意识到他预备要做的,苏稚杳涨红着脸,心口窒息,急忙抓住他短发,又软又糯地哼出颤音:“贺司屿……”   贺司屿在这个夜晚耐心十足,他没有想着满足自己,即使很想要她,却依旧在失控中温柔。   在他那里,她如同最珍贵的宝贝。   那回在酒店是他的指,今夜是他的唇。   苏稚杳轻轻咬住自己的指尖,蹙起眉,分不明是愉块还是难受,声音努力抑在喉咙里,眼圈的雾气却更浓了。   桃花眼经不住眯起,弥望着窗外的雪夜,她失神地想着。   这个冬天,贺司屿真的回来了。   高跟鞋搭到他肩,尽管有再多温情的前奏和安抚,但毕竟不曾有过,他进时苏稚杳还是哭了。   “宝贝……”贺司屿约束住自己,哑着声,倾身不停歇地吻去她簌簌落下的眼泪。   他抱着她坐起来。   苏稚杳紧紧攀着他颈,脑袋磕在他肩窝,人在他身上软着。   她面朝着落地窗,发现雪越下越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在夜空中顶着撞着肆意纷飞,被风吹得颠簸。   无形中有一杯红酒一点点浇落下去,顺着苏稚杳的脸,滑过她的天鹅颈,再从锁骨翻越圆润,至平坦的小腹,最后那一抹醉意深重,全都在深处汇聚。   沉寂三年的情思。   今晚再没人可以打扰他们。   翌日,落了一宿的大雪放晴。   天光亮起,昨夜没人想着去拉窗帘,今早阳光就这么透过玻璃,如细碎的金箔,暖暖地落在眼皮。   苏稚杳低嘤,悠悠转醒,没睡饱,有一丝丝的起床气,鼻腔哼出咕咕哝哝的声。   她本能扭了下,人竟是酥软得使不上力。   不等她反应,下一秒,额头又撞到一片硬朗,苏稚杳迟钝地愣住顷刻,忽地掀开睫毛。   眼前是男人漂亮的肌理。   睡迷糊了,苏稚杳眨眨眼睛,思绪渐渐从朦胧到清晰,昨夜的幕幕情景在脑中回温。   但她比过去任何一次醉酒都要懵。   “贺司屿……”苏稚杳叫他,怕叫响了梦醒,他要消失,声音很轻很轻。   贺司屿阖着眼,手臂被她的脑袋枕着,闻声,他抬起另一只手臂,将她搂过去。   “嗯?”他透出慵哑的鼻息。   苏稚杳指尖轻轻触在他胸膛,脸贴着他温温热热的身体,绷紧的心微微松弛。   她再唤:“贺司屿。”   “嗯。”他不厌其烦地答应。   此时此刻,苏稚杳才清楚意识到,这场缠.绵悱.恻是真实的,不是梦。   苏稚杳唇边抿起笑意,混着刚睡醒的鼻音,娇声娇气:“贺司屿。”   贺司屿轻轻笑了下:“我在。”   苏稚杳抱上他腰,黏人地往他怀里挤了挤,贺司屿顺势拥实了她。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还好么?”   苏稚杳没经验,对于男人事后还要问感受的这个流程,有些始料未及。   当真去回想昨夜,忘了折腾到多晚,总之后来她疲乏得不想动,是他抱她到浴室,里里外外伺候她,但怕她着凉,给她要来睡衣穿上。   苏稚杳脸红着,支支吾吾:“嗯、嗯……”   贺司屿唇角翘着笑痕,微叹,轻轻摸她的头发,低声在她耳廓:“哭成那个样子。”   “谁让你……”苏稚杳耳朵也热起来。   她不说了,偏他故意问:“我怎么了?”   这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坏得要命。   苏稚杳在被窝里很轻地踢了下他的腿,不同他说这个,用温吞又娇嗔的语气对他说:“要起床了,我得去公司上钢琴课。”   贺司屿亲她耳垂,柔声:“好。”   苏稚杳胳膊抬上去抱住他头颈。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很喜欢抱他的脖子,仿佛这样用力勾住了,他就永远都在。   尽情交付身心后的小情侣,像是碰撞出化学反应,彼此间多出一种别样的心情,都想着,他们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不变了。   苏稚杳脸在他颈窝,小猫似的蹭来蹭去,微嗲着声,甜丝丝地说:“要抱……”   贺司屿笑,公主抱起她,去浴室。   那天,贺司屿亲自开车送她到DM,那台银灰色帕加尼停靠在公司楼下。   苏稚杳解开安全带,抬头望向他,经历过亲密后的女孩子,既羞涩,又恋恋不舍。   “那我走了。”她柔柔地说。   “好。”贺司屿掌心落到她发上,轻轻揉了下,向她说明自己的行程:“我要去美国几天,有些事情,需要我处理。”   苏稚杳眸光闪烁。   三年前那通电话,他也是这么说的,然后他们就形同陌路了三年……   看出她在后怕,贺司屿身子欺过去,为了不弄花她的妆,只捧住她侧脸,在她唇角浅浅啄了下。   “等我回来。”   贺司屿是个永不食言的人,他说回来,那就一定会回来,但苏稚杳捏捏脸旁他的手指,还是不太想他走。   “我在京市……”贺司屿凝视着她的眼睛:“还有一笔债没还。”   所以他肯定要再回来。   苏稚杳眨动睫毛,晶莹的眼瞳泛着迷茫:“什么债?”   他笑了下,轻轻捏住她脸颊。   “情债。”   作者有话说: 正文差不多了,后面都是糖,就放番外,剧情是连贯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