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十日春   作者:阿酤   本文文案:   装疯卖傻女主x真.疯批男主   荣安侯府三小姐荣呈因昏睡了一年多,醒来后直接被皇帝大手一挥封了县主,想要指给新上任的东郡王做王妃。   传闻东郡的新王爷陶珏,性情暴戾,人见人怕,荣三小姐终日惶惶,惴惴不安,迟迟不肯点头接受赐婚。   可那东郡王指名道姓了要她做王妃,还对其步步紧逼,荣三小姐内心惧怕,思绪紊乱,终于在某一日,被他逼的吓傻了。   按大晏的规矩,新王继位第一年春,需得进京述职,在京中待上整整十日,方可离开。   于是,一连十日,吓傻了的荣三小姐都能在自家后门处见到一个男人。   男人性子阴晴不定,疯起来像匹脱缰的野马,可是对她却很好。   他愿意为她这个小傻子做任何事情,包括替他找出两年前爹爹去世的真相。   可到最后,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荣三小姐才发现,所有的一切,不过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局中人,只有她一个罢了。   于是她想逃走,可是那人不让。   直到被他拖着抱着扛着回到王府,荣三小姐才恍然,原来她装的久了,自己都忘了,她只是装疯,而眼前这个东郡王,才是真的疯。   *不见东山苍南雪,赠我经年十日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荣呈因,陶珏 ┃ 配角:荣家姐弟 ┃ 其它:预收《拦住那个要出家的》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装疯卖傻那十天   立意: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第一章   荣呈因醒了。   和兴三年冬,盛都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下,迎来了东郡王病逝的消息。   张皇后捧了暖手炉子在屋中静坐,听身边的嬷嬷在说新任东郡王即将进京述职之事。   大晏下辖东西南北四郡,各郡皆由一位郡王爷职守,王位可世袭。按大晏的规矩,各郡王爷每回年初都得进京述职,进贡赋税,而新上任的郡王爷,需得在京中待满整整十日,才能离开。   东郡新王即位,便得如此。   “陶珏在京中呆着的日子还少么?东郡新王,恐怕对盛都比对他自己的永安城还要了解呢。”皇后愁容不展,问道,“如今京中适龄的姑娘们,你瞧着,哪个能送过去?”   刘嬷嬷福了一福,“如今京中适龄且位高的小姐并不多,奴才瞧着,宣平侯府的小姐倒是刚好。”   皇后却摇了摇头:“宣平侯府不行,荆家那个儿子走了这么多年,到如今都还没回来呢,荆侯夫妻俩膝下就剩这么一个女儿,哪里还肯再送去东郡。”   刘嬷嬷答道:“可这般,京中便没有合适的姑娘了。”   皇后正待说话,却听见外头宫女来报,说是张家的五姑娘来了。   张家是皇后的母家,这张五姑娘是皇后侄子的女儿,从小生的水灵,叫膝下没有女儿的皇后很是喜爱。   “印儿来了。”   张五姑娘叫张印舒,是皇后亲自给起的名。   “见过皇后娘娘。”   张印舒如今四岁有余,正是好玩的时候,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便小跑着到了皇后腿边上。   皇后抚了抚她细软的发丝,向外头看了几眼,问道:“怎么是印儿自己来的,你母亲呢?”   “娘亲,娘亲今日去了荣姐姐家,是爹爹带我进宫的。”   张印舒软软糯糯的声音叫人听起来耳朵一酥,皇后微微笑着,随口问道:“娘亲是去了哪个荣姐姐家呀?”   张印舒想了想,掰着手指头认真道:“是荣,荣,荣呈,呈因,是阿因姐姐家!”   张印舒口中的“阿因姐姐”,指的是她母亲的嫡亲妹妹,荣安侯府的三小姐,荣呈因。   皇后笑了笑,知道是小丫头搞错了,“印儿是不是记错了?阿因姐姐睡着了,到现在都还没醒呢,你娘亲去那做什么?”   “不是,不是!”张印舒天真的小脸迎着皇后慈善的目光,笃定道,“阿因姐姐醒了,她今天,今天早上,一觉,就睡醒了!”   荣呈因醒了?   皇后一怔,急忙向一旁的刘嬷嬷问道:“荣呈因醒了?”   刘嬷嬷也是一脸震惊,“这,奴才不知。”   皇后催促道:“赶紧去打听打听!”   刘嬷嬷赶紧出去打听。如果荣呈因真的醒了,那送去东郡做王妃的人,可不就有着落了。   荣呈因是荣安侯府嫡出的三小姐,早些年曾与云阳侯府的独女云照一同被送去东郡苍南山书院求学。   和兴二年的时候,荣老侯爷去世,荣呈因回京奔丧,回来的当晚,却在荣老侯爷的灵堂前猝然昏迷,其后荣家立马请了太医郎中来看,却都没能使其转醒。   故而方才提到京中适龄女子,皇后便压根没考虑荣呈因。   可如若方才张印舒所说为真,荣呈因醒了,那可真是谢天谢地,菩萨保佑。   *   荣安侯府   荣呈因醒了,早上就醒了,到如今晌午,已呆呆地在榻上坐了足足两个时辰了。   “脑袋可还晕?”   “身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肚子可有饿了?”   “床榻被褥可还暖和?”   ……   荣呈因的床前围了一屋子的人,她大姐姐荣呈燕,她二哥哥荣呈玉,她弟弟荣呈言,还有许多其他与她交好的世家夫人小姐,一早听闻她醒来,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问这问那,好不关心。   荣呈因依旧迷茫着一双眼睛,沙哑着嗓子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如今是何年月?”   她哥荣呈玉告诉她:“是和兴三年了。”   “和兴三年?”荣呈因喃喃,那她是睡了多久了?   荣呈玉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如今是和兴三年冬,你再睡个把月,可就整整两年了。”   两年了啊,荣呈因恍然。   她缓缓抬头,浑浊的视线将屋内站着坐着的人全都扫了一圈,不自然地缩了缩身子,弱弱道,“你们都无事可做了么?都围在我床前做甚?”   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她的当家二哥荣呈玉打着哈哈道:“是啊是啊,既然阿因醒了,大家也都散了吧,别围在这打扰她休息了。”   人群做鸟兽散去,荣呈因打着哈欠问眼前唯一留下来的这个弟弟,“你怎么还不走?”   荣呈言还小,一张脸比从前荣呈因印象中的要圆要胖些,看来这两年吃的不错。   “你说好要带我去苍南山的!”荣呈言鼓着一张脸,气呼呼地看着荣呈因。   荣呈因一愣,反应过来他这是生自己气呢。   东郡苍南山书院,人杰地灵,天下闻名,为大晏众书院之首,培养出的人才一波接一波,入世则贵极人臣,出世能执笔桃源。其入学规矩不多,只两条,便是十三岁以下且家里拿的出一千两银子的,方可。   荣呈因十一岁起就是在苍南山书院读的书,叫弟弟荣呈言很是羡慕。未昏迷前,她还曾信誓旦旦地说,待荣呈言十二岁了,便要将他也带去苍南山书院求学。   可谁知,荣呈言十二岁那年,她在榻上躺了整整一年,再加之当时父亲刚过世,二哥这个荣安侯坐的也还不稳当,送他去苍南山这事就被搁置了。   如今的荣呈言,年纪已过,再想入学是不可能的了。   荣呈因吸了吸鼻子,眨巴眨巴眼睛,一脸疑惑道:“苍南山是什么地方?”   “你,你说什么?”荣呈言眼珠子瞪的如车轱辘一般,不可置信地向前一步,歪头问道,“你不记得苍南山了?”   外头乌压压挤在屋门处偷听的大家伙皆是一脸惊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放过这个天大的消息。   屋内荣呈言已经来到了荣呈因的床前,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床沿边上,担忧道:“你,你真不记得苍南山了?”   荣呈因摇摇头。   荣呈言嘴巴开开合合,居然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才好,半晌,这才慢吞吞道:“那,那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是荣呈言。”   “记得我就好,记得我就好。”荣呈言拍拍胸脯,自我安慰道。   荣呈因憋着笑,装模作样问他道:“苍南山究竟是何地方?”   “苍南山是——”   “阿言!”   荣呈言刚想说,屋门就被推开了,云照不顾身后许多看热闹的目光,行色匆匆地进来,拉了荣呈言道:“听说傅学究每日都有布置功课,昨晚阿斯回去可是做到了大半夜,你做完了没有?”   “功课?功课暂,暂未……”荣呈言没去成苍南山书院,便被安排进了云阳侯家的学堂,与云家的两兄弟一道上学,如今见云照盘问,只心虚的紧,结结巴巴说不上来话。   云照好脾气道:“快去吧,今日放了你们休息,明日学究可还是要考的。”   “哦。”荣呈言乖乖地起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还有荣呈因,便依依不舍道,“我做完了功课再来看你,你可千万不要又睡回去了!”   “晓得了。”荣呈因懒懒地回他。   荣呈言闷闷出门,一抬头却见门口站着方才出去的一大波人,原来他们都还没走,都等在这儿呢!   他红了脸,看着自家哥哥道:“二哥,这是,是怎么回事?”   荣呈玉神情严肃道:“难道方才你跟你姐姐说话,听不出来?”   荣呈言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听出来什么?”   “她不记得苍南山了!”   “啊,对!”荣呈言突然反应过来,着急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内,木制的月洞门被云照放下来的纱帘挡住了,里头情况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他指了指屋内:“云照姐姐她——”   荣呈玉无奈道:“云照是和阿因一起在苍南山求学的,就让云照陪着她呆会儿吧,说不定还能想起来。”   屋门被关上,云照隔着纱帘看了眼外头,关切地问道,“真不记得了?”   本只是打算在荣呈言面前装上一装的荣呈因转了转眼珠子,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不大记得了。”   云照敏感道:“那记得的还有多少?”   荣呈因看似费劲地思索了一番,最后看着云照着急的神情,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记得了。”   “难道真是因为他?”   云照真急了,脱口而出一句话,叫荣呈因一瞬恍了神。   “他是谁?”她满脸好奇地问。   云照看她一副什么都记不得的样子,思量半晌,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告诉她。   百般思索过后,云照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他是……”   话未尽,门又被推了开来,平日里伺候荣呈因的贴身丫鬟红雨在纱帘外头道,皇后娘娘身边的刘嬷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呀俺终于发文啦!国际惯例1v1,he   本文荣家姐弟顺序表:   大姐姐荣呈燕   二哥哥荣呈玉   三姐姐荣呈因   老弟荣呈言   ——————————————————————————   顺便推基友的文《皇上就爱美人腰》by陌风翎   宋梓婧十五及笄,一心只想嫁个寻常人家,未成想帝王一旨诏书,她进宫成了贵人。   秉承着帝王无情,她还是少招惹为上,三天两头称病唯恐皇帝翻牌子侍寝。一日心血来潮跑去荷花池看荷花(还是枯的),这一个不小心掉池子里了,还被恰巧在一边的皇帝给救了,what?这都什么狗血剧情。   水下旖旎,皇帝摸着她那柔滑的皮肤是爱不释手,自那以后如何也忘不掉。三天两头翻她的牌子,惹了一众嫔妃的羡慕嫉妒恨。   宋梓婧面对接踵而来的阴谋和构陷,哭丧着脸,长得好看皮肤白又不是我的错!(哭)   自此,宋梓婧每受一次陷害,便不理会皇帝,都怪这个大猪蹄子招惹是非,害她也受连累!   肤白貌美大美人vs一心只看脸的大猪蹄子   该文排雷:   1、男主是皇帝,非双洁,请理解(洁党慎入)   2、历史架空,私设颇多,请勿考据   3、男女主都不是完美人设,不要有太高期待   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二章   皇后身边的刘嬷嬷来了,荣呈玉和长姐荣呈燕去前厅接待人。   刘嬷嬷行礼,“见过侯爷,夫人。”   荣呈玉身为家中长子,继承了荣安侯的爵位,自然是刘嬷嬷口中的“侯爷”。而荣家的大姐姐荣呈燕嫁到了张家,是皇后的侄媳妇儿,刘嬷嬷的这声“夫人”,称呼的就是她。   “嬷嬷快快请起。”荣呈燕扶了人起来,又搀到一旁的椅上坐下,“可是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刘嬷嬷点了点头:“听外头都在说三小姐醒了,皇后娘娘便特派老奴前来探望,还备下了许多补气养神的东西,叫老奴一并送了来。”   荣呈玉看了眼跟在刘嬷嬷身后进来的几个下人,手里果然都拿着大堆的东西,忙客气道:“这种事,哪里好劳烦皇后娘娘费心,娘娘这是折煞咱们家了。”   刘嬷嬷笑道:“这东西,都是为三小姐备下的,侯爷也别嫌少,好歹,是皇后娘娘对三小姐的一番心意。”   “哪里敢。”荣呈玉命人接过东西,又谢了几句恩,便听刘嬷嬷道:“三小姐如今醒来多久了?可有在屋中好好歇息?不知老奴是否能去探望一眼,也好回去向皇后娘娘复命。”   荣呈玉与荣呈燕对视一眼,点头亲自带着刘嬷嬷往荣呈因的屋中去。   早已听到红雨来报的云照先一步退出了荣呈因屋中,只前后脚的功夫,荣呈玉和荣呈燕就带着刘嬷嬷来了。   见她屋中已没了云照的身影,且纱帘也已掀了开来,荣呈玉脚步一顿,却也没露出什么异样。   荣呈因只是说自己不记得苍南山了,正常的人和事倒都还记得,只见她苍白着一张脸,靠在床头软枕上,声音虚弱道:“刘嬷嬷……”   听她只说了三个字便要大喘气,刘嬷嬷忙上前安抚道:“三小姐不必想着什么礼数,先把自己顾好才是,瞧这脸白的,真叫人心疼。”   明明方才还能坐起来,如今倒是坐也坐不起来,话也说不利索了。荣呈玉和荣呈燕眼观鼻鼻观心,瞧着她在那演戏。   “小姐醒来后,可有找了郎中来看过?娘娘说了,若是身子不舒服,就去宫里请了太医来,千万得医治好才行,年纪轻轻,可别落下什么病根子。”刘嬷嬷关切地问道。   荣呈玉弯腰回道:“是,早前已向宫中请了拜帖,太医已在来的路上了。”   “那就好。”刘嬷嬷又转身对荣呈因道,“小姐务必要养好自己的身子,皇后娘娘为了庆贺小姐醒来,可是为小姐备下了一份大礼,就等着您病好了,亲自进宫去取呢。”   荣呈因缓缓点了下手指,“多,多谢,皇后,娘娘……”   支离破碎的声音叫人听了实在不忍,刘嬷嬷眉宇间流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心疼,拍了拍她的被子道:“小姐好好歇息吧,老奴看过了,好回去向皇后娘娘复命了。”   “我送送嬷嬷吧。”荣呈玉麻溜地跟在刘嬷嬷身后,将她送出了门。   荣呈燕小心地张望了一番,坐到荣呈因的床边问道:“真还难受?”   荣呈因双手麻利地拉上被子遮住脸,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嗯。”   “还逗我?”看她动作利索的样子,荣呈燕这才放下心来,轻捶了下她的被子,顺便将其拉下一点,露出了荣呈因乌灵灵的一双眼。   “这回皇后派了她身边最亲近的刘嬷嬷来看你,你可得好好揣摩揣摩她的意思。”荣呈燕叮嘱道。   荣呈因毕竟睡了一年多,这其间发生的许多事她都不知情,于是问道:“就当她是关心我呗,还能有何意思?”   荣呈燕点了点她的脑袋,正想开口,又想起来她昏睡期间错过了许多事,不明白皇后的用意也是理所当然,只能先将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大事都粗略给她讲了一遍。   “……前几日,东郡老王爷去世,他那长子承袭了爵位,如今已是新任东郡王了。你知道,但凡新王袭爵,京中总是要安排世家女子嫁过去做王妃的,一来以示天恩,二来也有监视之意。我算了算,现京中位高且未婚配的世家女子,只你和荆侯家那位。”   荆侯家那位?荣呈因念了下她的名字,“荆钰锦?”   “是。”对于她还记得这些人和事,荣呈燕真是感到无比庆幸,“荆家儿子离家出走,如今可是只剩这一个宝贝女儿了,哪里舍得再把她送去东郡,只怕刘嬷嬷刚才的意思,就是皇后娘娘想要你去了。”   荣呈因指着自己,声音因震惊而显得略洪亮了些,“我去?!”   荣呈玉送走刘嬷嬷回来,一只脚刚迈进屋中,就听到她的声音,皱了皱眉头道:“这怎么还骂起人了呢?”   “二哥哥回来了!”荣呈因中气十足道。   “嗯。”荣呈玉在她床前坐下,“这请来的太医还没到,我瞧你像是已经不需要了?”   “要要要!”荣呈因眯了眼,一手抚着额头道,“我可难受着呢,浑身没力气,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京中什么出了名的太医郎中,通通都得请来给我看一遍才行。”   荣呈玉只管看她在那装,“得了吧你,等宫中太医回去向皇后娘娘禀告一声,过不了多久你就得进宫去。”   “进宫做什么?我才不要进宫。”荣呈因来了脾气,干脆闭了眼假寐。   荣呈玉见她这样,跟荣呈燕相看一眼,语重心长道:“我自然也不想你被选中嫁去东郡,可你如今醒来的实在不是时候,皇后正愁没人去,你就上赶着醒来了。”   荣呈因眼皮子没掀,嘴皮子却不停:“我醒与不醒又有何干系?京中适龄女子多的是,皇后她自己母家不就有几个?随便找一个封了县主送过去就是了,东郡王还能抗旨不从?”   “你可真说对了,就是因为这东郡王不是省油的灯,皇后这回,才会如此犯难。”   荣呈玉的话叫荣呈因的眉头不自然地耸动了几下,她问:“再厉害不过一个地方藩王,还能翻了天不成?”   荣呈燕闻言,立马紧张地想要捂住她的嘴:“这话可不许再说第二次,明白了没?”   “哦。”荣呈因也只是一时贪着嘴快,隔墙有耳的道理她自然晓得。   荣呈玉看了眼闭着的屋门,道:“东郡向来不是什么安稳的地方,前车之鉴也不是没有,若是能叫皇后改变主意那自然是好,若是不能……”   “我记得,从前瑞安年间,许太后想要许家的嫡女嫁去北郡做王妃,可那位嫡女不乐意,许家便送了一个旁支的女儿过去。”荣呈因睁了眼,直直地看向自家二哥,“那个旁支的女儿,身份不也不够?”   “是有这么一回事……”荣呈玉琢磨道,“可你知道当时的许家是何情况?当时许太后她哥许太尉与宣平侯荆家两分朝廷,位高权重,皇帝都得喊他一声舅舅,他的女儿,自然是说不嫁就能不嫁。何况当时的北郡王好说话,许家也觉对不起他,送过去的那个旁支的女儿,只是要了侧妃的位分。”   他歇一口气,继续道:“你又知道你如今是何处境?你哥我是没本事,虽承袭了荣安侯这爵位,却毫无建树。东郡新王陶珏曾在京中待过许久,性情古怪,无人不知。如今皇上初登大宝,不足三年,根基未固,是万万不能惹了他不痛快的。你送个身份不够的女儿过去,谁知道他会是何反应?”   荣呈因听得气极,一把掀了被子坐了起来。   她知道荣呈玉只是说了部分,皇上不能动东郡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大晏立朝以来,唯一一个曾发生过叛乱的地方,就是东郡。   暴.动的因子藏在百姓的血液里,不知何时就会爆发。   她气冲冲道:“那说来说去,就只有把我嫁过去这一条路呗?”   荣呈玉挑眉:“非也,你还能去劝劝荆钰锦。”   若是宣平侯府的荆大小姐愿意嫁过去,倒是可以没她什么事了。   但这想也知道不可能。   荣呈因呼吸逐渐加重,堵着气不说话。   荣呈燕在一旁见了,赶紧帮她顺着气,顺便横了一眼荣呈玉,“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实话实话,比起将来被皇后接进宫里直接送走,不如现在就让她知道,好有个心理准备。”   “你,你给我出去——”   荣呈因一手指着紧闭的门口,脸上写满了愤怒,胳膊横在半空,一颤一颤,抖得厉害。   “哎,你好好劝劝她。”荣呈玉摇摇头,负手叹气出了门。   他一走,荣呈因就扑进了长姐荣呈燕的怀里哭闹不休。   “姐姐,我不要嫁!我不要嫁去东郡!”   “好好好,我知道,姐姐知道。”   荣呈燕无奈地搂着妹妹,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她后背轻轻拍打着安抚她,“好,不嫁,我们不嫁,不嫁……”   荣呈因在她怀里吸了吸鼻子,“可是,可是还能怎么办呢?”   “先不急,皇后这不是还没明说吗?那就说明,她还没真的想好,咱们再等等,再看看。你大病初愈,千万不要给自己找不痛快,知道了吗?”   “嗯……”   小半个时辰过去,荣呈燕好容易哄了人睡着,将她盖好被子出了屋门,便被急急忙忙赶来的女使告知,皇后请她亲自进宫去接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双十一快乐! 第三章   “你来了。”   冬日夕阳洒满祈华殿前的石砖,皇后带了张印舒在玩,瞧见荣呈燕进了门,便放了她去找母亲。   “娘亲!”张印舒小短腿跑地飞快奔向荣呈燕。   “印儿。”荣呈燕蹲下身子接住她,随后带着她一道到皇后跟前行礼。   “都是自家人,不必拘谨。”皇后和善道,“印儿就跟我自己孩子似的,我瞧着可是喜欢的不得了。”   荣呈燕低头看着张印舒浅笑,自知自己此时不该多嘴。   张皇后这辈子就生了一个儿子,原本该是正儿八经的皇长子。可惜,在如今的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专心于背地里弄权,拉拢人心,为了权力可谓是不择手段,最后被当时的瑞安帝,也就是他的皇爷爷发现,其设计谋害人命数十条,被关进幽室,监.禁至死。   当时的皇后娘娘还只是太子妃,天寒地冻的日子,在皇帝的居正殿前为儿子跪了几天几夜,最后是受不住了,直直地倒在了居正殿外。   可即使是这样,也没能叫皇帝收回成命。   那位皇长孙,最后是在幽室自尽身亡,身边陪着的,只有一个不离不弃的侧妃。   皇后摸了摸张印舒的小发辫,向刘嬷嬷道:“御膳房新送来了几份糕点,你带印儿去吃些吧。”   “是。”   刘嬷嬷上来带了张印舒走 ,荣呈燕看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心情无比沉重。   “进去说吧。”皇后道。   “是。”   荣呈燕跟着皇后进了祈华殿,殿内暖炉生的旺盛,安神的香薰点着,很容易叫人放松下来,可她却丝毫不敢。   “来,你过来看看。”   皇后引她到书桌前,她一眼看去,书桌正中摆了张宣纸,纸上用隶书写了几个字,瞧着笔墨未干的样子,应是刚写还没多久。   “这些都是盛都四周的一些地方,我和皇上挑了挑,看中了几个,就是不知道你们喜欢哪个,所以想叫你来接印儿的时候顺便看看,你瞧瞧,哪个会是呈因喜欢的?”   皇后将纸张向她身前移了几分,指了指上头的几个地名,端的是和蔼可亲。   □□呈燕只觉浑身冰凉。   她压根没心思瞧上头的几个字,抬头看向皇后,说出口的话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音,“呈因?”   “是啊。”皇后笑着说,“瞧我这记性,都忘了告诉你了,听闻呈因平安醒来,皇上和我都很是高兴,打算封她为县主,给你们添添喜气。”   添添喜气?   还真是皇后才说的出这样的话。   大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被送往各郡当王妃的世家女,都会在临出嫁前受封县主,获得一个体面的称号。这样一来是为了使其能与王爷相配,二来也算是安抚其远嫁之痛。   荣呈燕僵硬着一张脸笑道:“呈因刚醒来,话都还说不利索,也下不得床,只怕暂时是不能进宫受封谢恩的。”   “知道她病着,所以啊,到时候这圣旨,会有大监亲自送到你们家去,也不必她再进宫格外谢恩了。”   荣呈燕还欲开口,皇后却又堵了她的话:“在家中也不必她落地谢恩,只管好好养着病就是了。”   皇后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就是她不识抬举了。   何况她方才说了,封荣呈因为县主的诏书是圣旨。从前封世家女为县主的,大多是皇后宫中下的懿旨,如今这却是皇上亲自给的圣旨,已经是很给他们荣家面子了。   加之大晏立朝百余年,县主虽封了不少,但有封地的却是凤毛麟角,就她荣呈燕所知道的,至多不过五个。她们荣家的女儿能有封地,在旁人看来,已是皇恩浩荡了。   “是,那妾身先替呈因谢过皇上皇后娘娘。”   荣呈燕不敢再多言,矮身行礼。   “快别说这些了,来看看这几个地方,可都是盛都边上的好地方,就是随便选一个都不会差的。”   皇后笑得端方,若是有不知道的,只怕真会以为这是位慈祥和蔼好说话的国朝之母。   她在皇后的注视下,镇定心神扫了几眼那张纸上写着的几个地方,不知自己是笑还是哭,“这几个都是好地方,要不,还是等妾身带回去给呈因瞧瞧,叫她自己挑一个吧。”   “也好,叫她务必要挑个自己喜欢的,到时候才不会埋怨我们。”   “哪里敢埋怨皇上和皇后娘娘。”   荣呈燕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宫,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出宫的马车里,身边坐着的是最亲昵的丈夫和女儿。   她缓缓低头,手中捏着一张从皇后宫中带出来的宣纸。   不知是马车晃动的缘故还是她真眼花了,她只觉手中的几个地名在眼前不停地跳动着,硬生生刺痛了她的眼。   纸团出其不意被她扔了出去,惊到了身旁的丈夫和女儿。   “怎么了?”丈夫张嘉衡温柔体贴,帮她捡起那团揉皱了的纸,摊开在手中看了看,“这是什么?”   荣呈燕委屈道:“皇后要阿因嫁去东郡。”   “东郡?”   “是。”   张嘉衡也只是稍稍震惊了下,旋即安慰她道:“你放宽心,这不是诏书还没下来吗?还有回旋的余地……”   “这都要封县主了,哪还有回旋的余地?”荣呈燕指着那张纸道,“你瞧这一个个的,皇上都说了,叫她好好挑呢。”   张嘉衡扫了眼纸上的几个地方,咋舌道:“平阳,邵阳,康嘉……这几个都是好地方啊!”   这话叫荣呈燕听了更加来气:“好地方?咱们家稀罕这些吗?敢情不是你的妹妹你就不心疼了,那个东郡王是什么样的货……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没听说过,阿因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吗?”   “消消气消消气,那个陶珏,我从前也见过几面,不算是个难相与的,说不定阿因她就会喜欢呢。”   “喜欢?怎么喜欢?如何喜欢?喜欢什么?”   荣呈燕火冒三丈,最后好说歹说是被丈夫女儿给劝下了。   可这晚的荣安侯府,注定是平静不了了。   *   荣呈玉和荣呈燕坐在厅中,面对着皇后给的白纸黑字,却无话可说。   “要不,叫印儿把这东西,给小姨送去?”张嘉衡只不过提了一嘴,就被这对姐弟给厉声呵止了:“闭嘴!”   荣呈燕看张印舒安安稳稳地坐着,便知其已经没精力再玩了,吩咐张嘉衡道:“你先带着印儿下去休息,我待会儿再来。”   张嘉衡求之不得,“也好。”   正当他抱起女儿刚踏出门,就见荣呈因面色铁青地站在门边上,看起来很是不善。   “小姨在呢。”张嘉衡打着哈哈道,“外头冷着呢,正好里头在说事,小姨不妨进去听听。”   “嗯。”   荣呈因没好气地掠过他,几步跨进了厅中。   荣呈玉一见她来,忙收起手边的纸,却被荣呈因快步上前一把夺过。   她直接摊开来,念道:“平阳县,邵阳县,康嘉……”   “行了行了,别看了,不是什么好东西。”荣呈玉劈手夺回,塞进了自己袖中。   □□呈因不是傻子,她哪里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宫里要送人去东郡,要封县主,保不齐皇上皇后再看得起她一点,给她点封地,以作安慰。   她手拢在袖子里,咬牙切齿道:“这封地,可能归我管辖?”   “反了天了你!”   荣呈玉屁股刚沾到椅子,都还未坐踏实,又猛地一拍桌子弹了起来,静坐一旁的荣呈燕也被她这话给吓到喝水呛出了眼泪。   “大惊小怪。”荣呈因暗自嘀咕。   纵是声音再小,也还是入了荣呈玉的耳朵,他弯腰到荣呈因跟前,与她平视,“你怕不是真睡昏了头了,这话是你能说的?管辖?你梦里你都做不到管辖,一天天的想什么呢?”   荣呈因抬起下巴质问道:“那不然,这封地是给我做什么的?”   “自然只是将那地方每年上贡的赋税赠予你,苍南山书院呆了那么久,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荣呈玉一张嘴说起来便是没完,荣呈燕打岔:“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了,阿因问这些是要做什么?”   “我又不记得我在那里读过书了。”荣呈因瘪了嘴,“我知道,如今京中能嫁过去的就只有我了,既如此,又有这封地在,正如二哥之前所说,我不如……”   “打住,打住打住!”荣呈玉惊恐地四下看了看,“你不会就为了这封地,就觉得自己可以嫁了吧?”   荣呈因吸吸鼻子:“也不是。”   “那是?”   荣呈因偏过头去,“才不要告诉你,你赶紧把纸拿来!”   纸?荣呈玉一愣,哦,皇后娘娘给的宣纸。   荣呈因一个一个地名仔细比对过去,最后揉着酸痛的眼睛,终于挑出了个还算富庶的康嘉县。   荣呈玉黑着一张脸:“再选。”   荣呈因倔道:“不要!”   “我看你不如回去继续睡着吧?你醒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荣呈玉一个巴掌轻拍在了荣呈因披散着青丝的后脑勺上,教训她道:“康嘉县是什么地方?这隔壁就是整个大晏最富庶的咸平县,咸平县主可是昭月长公主的亲女儿,你敢把地挑在那附近?皇上看到了会怎么想?赶紧给我换了!” 第四章   昭月长公主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姊妹,她的女儿,身份自然尊贵。   荣呈因与那公主的女儿虽没多大交集,却也听说过,人家是一出生就封了县主的,且封地是先帝亲授的盛都边上最富庶的咸平县,同她们这些要嫁出去了才封个什么县主给块糖吃的可不一样。   既然康嘉县不能选,那她还能挑哪儿呢?   摇曳烛光下,荣呈因筹谋半晌,指着一处道:“喏,这里。”   荣呈玉和荣呈燕两颗脑袋凑近看了看,是邵阳县。   “邵阳,邵阳……”   荣呈玉低声念了几遍,觉着这个地方,倒是还算说得过去,可他嘴里却仍不忘讥讽,“真是给你三分颜料就能开染房,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大的面子。”   “好了,自家人吵什么吵。邵阳地虽小了点,但这样在皇上皇后面前才能说的过去。毕竟人家肯给咱们封地已是天大的让步,多半也是看在阿因大病初愈的份上,觉得对不住咱们家。阿因若是点了头,我明日便进宫去回话。”   荣呈因嘟着嘴不乐意道:“皇后可有说,要何时出发去东郡?”   “如今已近年节,去东郡之事,自然是要等到年后了。”荣呈燕收拾好东西回她,“正好,东郡新王即位,年后得在京中呆上十日,阿因不妨先试着与其相处一番,看看此人究竟如何。”   “看了又能如何?他若不好,我便可以不嫁了么?”   一句话堵的荣呈燕再没能说什么,只能低低地叹气。   荣呈玉大咧咧道:“你放心,郡王每年都有进京述职的时候,届时,你也可以跟着一起回京的。每年见上一面,不就跟你去苍南山念书的时候一个样了嘛。”   荣呈因散着头发,从前精明不已的一双眼睛此刻只剩懵懂与困惑:“苍南山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我醒来后,你们总是提到这个地方?”   真不记得了?   荣呈玉玩味似的瞧瞧荣呈燕,又瞧瞧荣呈因,道:“也不是什么重要地方,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吧,反正你往后也不会再去了。”   “莫名其妙。”   荣呈因眼睛随便一瞟,便瞧见了躲在屏风后头的一个熟悉身影,她出声喊道:“荣呈言?”   闻言,荣呈燕与荣呈玉惊讶回头。   屏风后的人影别别扭扭晃动几下,慢吞吞地现了身。   看到荣呈言那张白白胖胖的脸,荣呈燕关切道:“不是喊你早些去休息吗,怎么还在这里?”   荣呈言赌气道:“你们商量事情都不带我!”   荣呈燕无奈:“你还小……”   “你们每次都这么说!”荣呈言吼道,“你们每次都这么说,总是什么都不叫我知道!从前我要去苍南山念书,你们就不让我去,说我还小,不放心我,可是荣呈因不也是从小就被送去了?把我胡乱塞进云家的学堂也就算了,现在荣呈因要嫁人了,你们也不告诉我,不跟我商量,我跟你们就不是一家人!”   他孩子情绪上来了,一时便有些收不住,白生生的脸上不知何时已委屈地沾满了泪水,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站在那三人对面,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孤独样。   荣呈玉不是个好脾气的,见荣呈燕想上去哄他,立时拉住了人,冲着屏风一旁的荣呈言道:“先不说你当初闹着要去苍南山的时候,家中是何等的忙乱,如今阿因醒来了,她是你亲姐姐,你对你姐姐就是这样直呼其名没有半点规矩的?云家的学堂上你都学了些什么东西?学究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深知荣呈言孩子气性的荣呈燕一听他这话,就知道苗头不对,可惜荣呈玉愣是拉着她的手,不叫她上前半步。   果然,荣呈言听了他这话,气的浑身直发抖,小身板一颤一颤的,很是惹人心疼。   荣呈因就算是再想做个旁观者,此刻不免想说几句,“称呼这事,他又不是头一日这么叫我的了……”   她话还未尽,荣呈言就一把推开了身边的一个白瓷花瓶,“砰”的一声,惊住了满屋子的人。   “小兔崽子!”   荣呈玉来了脾气,左右看了看,松开荣呈燕就要去抄家伙,打算教训他。   荣呈言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边哭着边迈开腿往外跑,荣呈玉抄着家伙追了几步,边追边嚷嚷,“你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这话一说,荣呈言更是不敢慢下来了,一口气跑出家门老远,靠在后门巷子处喘息歇息。   荣呈燕担心道:“这么晚了还跑出去,出事了可怎么办,赶紧派人去找啊!”   “找什么找?”荣呈玉摆摆手,“长这么大,还能不认路不成?叫他自己反省好再滚回来。”   “你真是的,他还小,跟他置什么气?”荣呈燕着急地出了前厅,似要自己出门去找。   荣呈因赶忙拉住她:“大姐姐别去了,这么晚了,印儿还等着你去照顾呢,我去吧。”   “你这才刚醒来……”   “没事,我又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姐姐还当我是孩子不成?”荣呈因边往外跑边安抚她。   荣呈燕见自己追不上她,便赶紧吩咐了几个门房小厮跟着她一块儿去。   几个人在外头先将荣府四周转了一圈,却都没看到荣呈言的身影,便只能继续发散出去找。   荣呈因带着两个人穿过后门巷,见长街尽头处停着一辆马车,车内似乎还亮着烛光,觉着很是奇怪,便招手喊了个小厮先上去看看。   小厮上前,在马车外招呼了声,却不见里头有人回应,几番过后,便起了撩帘子查看的心思。   荣呈因在巷子口远远瞧着,见那小厮伸出手去,似要直接掀开马车的帘子,却不知为何,手一抖,人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小姐小心!”   另一个小厮眼明手快,赶紧护在荣呈因跟前。   “他这是怎么了?”荣呈因心中也起了几分怕意,小心着问道。   “不知道,那马车里估计有不怀好意之人,小姐不如先——”   那小厮话还没说完,也是手一阵抽搐之后,脑袋向后,直挺挺地倒了下来,与先前那个小厮倒下的方式如出一辙。   “啊!”   荣呈因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再晚一步,这小厮恐怕就要砸在她的身上了。   不知是冻的还是吓得,她现在浑身都在颤栗,牙齿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碰撞着,脚步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那人却好像能看到她一般,在她刚挪脚的那一刻,阴寒的声音便在她耳边响起。   他在叫她的名字,“荣呈因——”   荣呈因浑身一震,为什么这声音不像是马车里传出来的,倒像是,有人就在她身边一般?   等等,在她身边?   荣呈因瞬间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弹。   她害怕地张着嘴巴,缓缓转动自己的脑袋,仿佛一个被人控制的提线木偶,满眼惊恐。   她好不容易转过脑袋,入目却是血红的一张油皮面具,在路边昏黄烛光的照耀下,十分可怖,万分瘆人。   “啊!”她双手捂了眼,拼命叫喊着。   可能是怕吸引来人,一只冰凉的手捂上她的嘴,阻止了她继续叫嚷的行为。   “荣呈因,你看看我是谁。”   那人就在她面前,手是冷的,声音也是冷的,唯说话间呼出的气息夹杂着温热,准确无误地喷薄在她手上。   她的掌心汗湿一片。   又有一只手探了上来,搭在了她紧捂着双眼的手上。   这只手也是冰凉一片,强拉着荣呈因温软湿热的手,一步步扯下。   “好好看看我是谁。”他说。   捂在荣呈因嘴上的那只手松了开来 ,改成搭在她的腰间,而他一只大手控制着荣呈因的双手,叫她自己堵住了自己的嘴。   荣呈因黑白分明的双眼怔怔地看着眼前,血红色的油皮面具没有了,可怖狰狞的表情也没有了,此刻她的面前,只有一双狭长的凤眸,明明充满着算计,却又给人满目柔情的错觉。   “你,你是谁?”她细小微弱的声音似蚊子飞舞,却足以叫眼前之人清晰听到。   “呵,不认得我了?”那人微微翘了嘴角,“不记得苍南山就算了,怎么连我也不记得了?”   分明该是惋惜遗憾的语气,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满是滑稽与嘲讽。   “苍,苍南山,是哪里?你又是谁?”荣呈因早已褪去血色的脸上写满了疑惑,“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跟我说一遍这个地方?”   “装的还挺像。”   那人擒了她的手,嘴角越来越往上,待扬到一个极好看的弧度,他才不急不缓道:“不记得就最好,这样你的命还能保住,不然,谁都保证你在去东郡的路上,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呢?县主娘娘。”   最后这一句实在是刺痛了荣呈因的心,她眼神暗了暗,屏气发了狠,脚向前重重一踢,双手拼命挣开了他的禁锢,趁其不意,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究竟是谁 ?”她咬牙切齿地问道。   那人见她挣脱,向下看了眼自己被踢到的小腿,悬在半空的手还略带些不舍,等他终于拍了拍衣摆处微不可查的灰尘,慢悠悠地直起身子,荣呈因才发现,原来自己得仰视他。   可纵是仰视,她脸上也绷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她总是这样,寻常情况受几句欺负,能忍就忍了,可一旦触到逆鳞,就会有种别样的爆发力。   她如今最大的逆鳞就是即将被封县主,嫁去东郡这事。   偏偏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狗逼急了还咬人呢,她荣呈因还不至于连条畜牲都不如。 第五章   “放心,我不是来害你的,我只是,想看看你过的好不好。”   天上的银钩被他挂到了嘴边,斑斑霜华洒在脸上,明暗错落间,他是连神明都眷顾的男人。   荣呈因看着面前这个自己从前再熟悉不过的人,心中纵然稍有悸动,面上却也不肯显示分毫。   “我如今这般模样,不是好的不得了吗?阁下应当看到了。”她学着那人凉薄的样子道。   男人不接她的话,只是抬了抬下巴:“你家那个弟弟,在那里头。”   荣呈因回头,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开始就出现的十分诡异的那辆马车。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却又被一只刺骨冰凉的手拉住。   被夜半寒风吹起的发丝飘在男人的脸上,丝丝寸寸都剐着心。   “如果真不记得我了,以后就可以坦荡地接受我了吧。”他低低道。   荣呈因一愣,甩开了他的手,回头用莫名其妙的语气道了一句“你谁啊”,旋即离开。   她每一步都走的挣扎,她不想回头看,也不敢回头看。   她从未如此庆幸,自己当时在荣呈言面前的无心之语,竟帮了自己不知多少的忙。   如若不是如此,她此时定然是忍不住要冲着他发火,冲着他歇斯底里,将积攒下来的怨气,统统发泄到他身上。   可她现在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不能再冲他如此。   原来她荣呈因也是装模作样的一把好手。   心里装着事,上马车的时候不免踉跄了一下,她扶住车门框,咬牙站稳。   荣呈言的确是在马车里睡着了,可当荣呈因一上车,他就醒了。   “你怎么样了?”她摸了摸荣呈言还显困倦的脸,满脸写着担心。   “没,没事……”迷迷糊糊还困着的荣呈言见到荣呈因,一时觉着有些丢人,挣扎着身子想退后,离她远点。   荣呈因命令他:“你给我坐好!”   荣呈言顿时吓得不敢动,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低垂着脑袋不敢见她。   都是一个爹带出来的,荣呈玉和荣呈言是暴脾气,荣呈因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一个巴掌打在荣呈言的后脑勺,没好气道:“现在知道害怕了?现在知道不说话了?刚才闹脾气的时候你不还威风得很吗?”   “我,我,我……”荣呈言磕磕绊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荣呈因接着道:“荣呈玉向来不是个会说好话的,你是第一日认识他不成?十几岁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往外跑,跑什么呀你?离了家你还能去哪里?”   荣呈言张口,正想说什么,荣呈因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絮絮叨叨地开口将他的话头给堵住了:“当初说好要带你去苍南山,那自然是真心想带你去的。可后来我昏迷不醒,家中父亲又刚过世,乱成一团,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送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再说父亲猝然离世,恐怕荣呈玉到如今都还没查出什么来吧?这样的情况,又如何敢送你出去?”   荣呈言惊讶道:“父亲离世,难道不是他们所说的积劳成疾?”   意识到自己不该在他面前说这些,荣呈因撇撇嘴,开始自圆其说:“是积劳成疾,可积劳成疾也不至于突然就叫人没了,其中恐还有隐情,只怕是,谁把父亲给气倒的。”   她说话间有意无意地扫了几次荣呈言的眼睛,荣呈言立时急了眼,鼓着腮帮子争辩道:“我,我,我才,才不会把父亲气倒!”   荣呈因慢悠悠道:“哦?你没气过?”   “不是我!”荣呈言争红了脸,眼看着又要气了,荣呈因急忙收住,安抚他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不是你,谅你也没那个本事。咱们先回家去吧,大晚上的呆在这地方,瘆不瘆得慌?”   她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荣呈言却拉了她的手,颤颤巍巍道:“这不是我,不是我要来的,这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在这里了……”   荣呈因回头:“这不是你自己跑进来的?”   “不是!”荣呈言笃定道,“我,我跑累了,就靠在墙上休息,结果眼睛一闭,方才再一睁开,就到这里了。”   什么?   荣呈因凑近闻了闻他的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特殊的香气。   “赶紧回家。”她当机立断。   荣呈言一路被她拖着拉着下了马车。方才在马车内还好,帘子厚实,车门紧闭,察觉不到什么凉意,这会子一下马车,他一张脸瞬间被风吹得皱了起来。   见他没有披厚衣,荣呈因无奈解下自己的大氅,盖在他的身上。   荣呈言本想拒绝,却被荣呈因教训道:“我不冷,你先披着,别再给我惹麻烦就好。”   于是他老老实实闭了嘴,亦步亦趋地跟在荣呈因身后。   先前那人消失地悄无声息,荣呈因扫了眼四周,路边灯笼昏黄,摇摇晃晃地在地上留下大片残影,那两个小厮还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姐弟俩往前走了没几步,就见不远处巷子口有若明若现的火光向他们奔来。   是家里的人找来了。   两人都大呼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   荣呈因叫人将两个小厮抬了回去,又命人将那辆马车驾到了荣安侯府门前,这才带着荣呈言往回走。   荣呈言提醒她:“那好像不是我们家的马车……”   “我知道。”荣呈因看他一眼,“以后就是了。”   荣呈言:“……”   回到家的时候,厅中烛光虽还明亮,却只剩下了荣呈燕一个人。   “可算是回来了,大晚上的,怎么能就这样跑出去了?还累的你三姐姐,刚醒来没多久就要这样跑出去找你。”荣呈燕虽责备着他,语气中却不乏满满的关心。   荣呈言自知理亏,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好了,这么一番折腾,想必也是累坏了,都赶紧去休息吧。”   荣呈燕赶了两人回去,同时也注意到荣呈因身上已没了一开始出去时披着的那件大氅,便顺手将自己手中的小暖炉塞给了她。   “瞧这手,都冻成什么样了,赶紧回去好好暖暖。”荣呈燕冲她道。   “是。”   荣呈因得了暖炉,转身向自己房中走去,一路上纵是寒风再怎么吹,也挡不住她双手火热。可她知道,自己这样火热的双手下,是一颗早已被惊吓到怎么也捂不热的冰凉内心。   在她走后,荣呈燕注意到有两个小厮是被人给抬回来的,便随口问了句缘由。   家仆如实交代。   荣呈燕听了这不着调的前后,内心的疑惑一层层上升,却也终究没有去问荣呈因什么。   荣呈因这回醒来,她总觉得她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了。只能猜想是父亲的去世和突然要被送去东郡这事惊吓到了她,使她心境发生了变化,不再跟个小孩子似的了。   不再像个小孩子的荣呈因这晚做了个噩梦。   梦里有人牵着她的手在苍南山的小道上走着,一路上踩过的枯枝落叶奏成极好听的乐章,比先生的教谱还动听几分。   明明是那样美好的场景,在荣呈因的脑海中,却不断翻涌奔腾,变成压倒她的一根稻草。   她醒了。   黑暗中猛然睁开眼,豆大的水珠滴落在枕巾上,眼睛里的,额头上的,混在一起,打湿一片。   她梦到陶珏了,她果然梦到陶珏了。   她一手绞着被子,牙齿狠命地咬合,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哗啦啦地从脸颊滑落。   怎么能这么没出息呢,荣呈因,为什么只是见了他一面,就会不争气地心跳,会不自觉地紧张?   荣呈因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而夜来难免多思,她翻来覆去,逐渐开始怀疑自己今晚的伪装是不是失败极了,仿佛自己在陶珏面前就跟个透明娃娃似的,什么都被能被看穿。   他就是个妖孽,专吃人心的妖孽。   她入不了眠,干脆下床披了厚衣裳,点了盏幽暗的烛光,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尽量不吵到守在外间的红雨。   她想去祠堂看看她的父亲。   荣呈因虽是家里的三女儿,却是最受父亲喜欢与疼爱的。   大姐沉稳娴静,自小不需要多担心;二哥哥虽时常不着调,但大事上从来不会含糊出错,况且他自出生起就注定了是要承袭爵位的,也不必太替他操心;至于弟弟荣呈言,他是家里唯一一个姨娘生的孩子,姨娘虽不是父亲正妻,但荣呈言出生的时候,她们的母亲已经过世了,所以荣呈言打小就能养在自己小娘身边,父亲也不担心。   只有她荣呈因,出生后没多久就失了母亲,打小就没感受过多少母亲的疼爱,天性又爱玩,好一段时间,都是被父亲板着脸带在身边学规矩的。   这也是她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的地方,她们学的都是相夫教子女红之类的东西,而她跟父亲学的却是齐家治国之道。   后来她稍大了些,父亲就将她送去了云家的学堂,跟着云家小姐云照一块儿,同那些世家公子们一道上学读书。   再后来,她听说了东郡苍南山的盛名,闹着吵着要去苍南山求学。苍南山路远,父亲起初也是不同意,后来实在拗不过她天天提,时时提,只能亲自备了东西,送她去了苍南山。   从瑞安四十九年到和兴元年,整整七年,她只年节的时候回京,呆上十天半个月的,又得走。   往来路途奔波,父亲每年都有劝她留下,她却越来越不肯留下。东郡苍南山上学到的许多东西,都是盛都学堂不可能教的,她喜欢那样自由的气息,喜欢那群自己早已熟悉的师兄师妹,喜欢那里的一切一切。   可如今已是和兴三年,距离父亲去世,已经快两年了。   荣呈因进了祠堂,里头的香火烧的依旧旺盛,只是比起从前,那个时常叫她来祠堂罚跪的人,如今却变成了眼前一块冷冰冰的牌位。   她再也没有父亲了。 第六章   荣家的爵位是打大晏立朝起就世袭下来的,是第一任荣安侯跟在太.祖身边打天下打来的,传到荣呈因她爹荣老侯爷这一辈的时候,已是第五代。   虽说当时的荣安侯府已大不如立朝伊始时的气势,但在荣老侯爷的一力支撑下,也是稳在五侯之列,威风赫赫。   荣呈因人刚醒来,也不知现在的侯府在荣呈玉袭爵后成了如何局面,但随便想想也知道,他那般的吊儿郎当,高不成低不就,家中祖业虽不至于败光,却恐也难有进益。   至少目前,荣呈因知道,他是没什么造化的。不然,皇后也不会看中了他们荣家好拿捏,在她人刚醒来,魂都还未定的情况下便要将她送往东郡。   若是父亲还在,皇后就算是再想把她送过去,也不会如此急不可待,连一日的缓冲都等不得了。父亲那般疼爱她,定然是会为她争上一争的。   怎么,荆家舍不得远嫁女儿,便要他们荣家舍得吗?谁的心不是肉长的,凭什么他们荣家就要妥协?   荣呈因强抹掉眼角即将滚落的泪珠,倔强地看着父亲的牌位。   没有人,再没有人会在皇上皇后面前为她说这样的话了。   大姐姐二哥哥虽然也都疼她,可他们既没有父亲那样的气势,又有着自己许多的顾虑,为她去抗旨,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爹爹……”她始终是没有忍住,哽咽着喊了一声。   从前跟在父亲身边的一幕幕如走马观花般在她面前闪过,毫不避讳地带她在身边教导自己的学生,送她去云家的学堂,送她去苍南山的书院……   一桩桩一件件,不断奔腾在荣呈因的脑海中,逐渐脱缰。   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再也收不住。   寂静祠堂里,荣呈因闭眼狠狠大哭了一场,纯白衣襟染了点点泪痕,像她儿时顽皮沾上的污渍,只是再无人在意去替她擦拭。   她自己一把胡了整张脸,挣扎着跪直在蒲团上,跪直在自己父亲面前。   “爹爹,你会保佑我的对吗?”她喃喃地念着,目光注视着那块位居正中的牌位,深深磕了个头。   一年多前,她就是在这里昏迷的。苍南山路远,等消息传到,她匆匆忙忙赶回来之时,父亲的棺椁已入土为安,唯余灵泉寺后的坟墓和家中祠堂的牌位能叫她相见。   可她不争气,在踏进家中祠堂,见到父亲牌位的那一刻,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这一倒下,就是近两年。   两年,足以叫物是人非,欲语泪流。   她缓缓直起身子,想起从前的那些是是非非,眸中逐渐多了几分坚定。   既然上天给了她机会醒过来,那就是在给她机会去报仇。父亲突然的离世,自己忽然的昏迷,陶珏的神出鬼没,苍南山书院背后藏着的真相,从此刻开始,她要一个一个,全都查清楚。   “爹爹,您一定要保佑我。”   她看着父亲的牌位,再一次虔诚祷告。   屋外寒风萧瑟,透过半敞的雕花木门,呼啸过荣呈因生嫩发红的耳根,留下阵阵刺痛。   这是和兴三年的腊月二十。   这一日,荣呈因醒来,宫里要封她做县主;这一日,她见到了之于自己如梦魇般的那个人;这一日,她很想念她那早已去世的父亲。   *   醒来的次日是个艳阳天,荣呈因昨晚夜里哭了半宿,此时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出来,吓倒了大半的人。   “诶呦,你你你你你,给我回去回去,回去歇息好了再出来!”荣呈玉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别过了头去,一手挡着自己的视线,顺带挥了挥,赶她回去休息。   “我都躺了一年多了,还躺不够吗?”   荣呈因不以为意,百无聊赖地在桌边坐下,拿起勺子正想喝粥,眼珠子转了一圈四周,不免好奇道:“怎么就咱们两人?”   荣呈玉勉为其难看她一眼:“长姐进宫去了。”   “什么?”荣呈因手中的汤勺一时没拿稳,落了下来,溅出几滴百合粥。   荣呈玉挑眉:“很难听懂吗?”   “一觉睡了两年,人也给睡傻了?”   若是往常,荣呈因哪会容他这样打趣自己,可现下不同,现下,长姐进宫之事,已足够叫她焦头烂额。   她看向外头天光乍露,骇然问道:“如今天色才亮,大姐姐为何这么早便要进宫?”   荣呈玉叹一口气:“皇后叫去的。”   “皇后?”   “说是临近年节,喊了司衣坊为皇长孙丈量裁制新衣,又想到印儿跟皇长孙年纪相仿,便一同叫去了,顺带着,给她也做一套。”   荣呈玉口中的皇长孙,便是张皇后那幽.禁.至死的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平日里很是受皇上皇后重视与疼爱。   当今圣上子嗣稀薄,当初做太子的时候,膝下倒是还有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可惜全都走在了他前头。登基后,怀上孕的妃子本就没几个,生的还都是公主,算来算去,将来能托付江山的,也只有这个孙子,可不得宝贝着。   荣呈因倒是不在乎什么皇孙不皇孙的,她只知道,荣呈燕一大早就被喊进宫去了。而她进宫,必然就会去见皇后,一见皇后,那岂不是就会把她封县主的事给定下来?   不,不能封县主,她不能就这样嫁给陶珏。   荣呈因慌忙起身,昨晚见着他的可怖滋味还在心头萦绕,她现下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不能就这样嫁给陶珏,不能!   “怎么了?”荣呈玉问道。   荣呈因抓住他的手,就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急切道:“大姐姐是何时出的门?”   “天不亮宫里就来人了,此时嘛,人恐怕已到祈华殿了。”   意思就是,让她别再挣扎了。   “备马,我要进宫!”   荣呈因一拍桌子,立时就要走,却被荣呈玉一把拉住,“你进宫去做什么?”   “我不要封什么县主,不要嫁去东郡!”   “你这不是胡闹吗?”荣呈玉严肃道,“昨晚听说有封地,是谁点的头?现下人都进宫复命去了,你却后悔了?”   荣呈因干涸的嘴唇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梗着脖子不出声。   这事的确是她理亏。   她当时以为,自己当了县主,有了封地,到时便会有对抗陶珏的勇气和实力,也可以借此卧底在陶珏身边,查清父亲的死因。   这种自负的想法,直到她昨晚见到陶珏才被彻底击碎。   她在他面前,始终是没有优势的,一点都没有。   荣呈玉说得对,她睡了这一年多,怕是把自己脑袋都睡糊涂了。她到底是怎么觉得自己封了县主嫁去东郡,就有能力与陶珏争一争了的?   “我后悔了,我不要嫁了还不成吗?”她说话间带了哭腔,荣呈玉听了很是一惊。   他问:“真后悔了?”   荣呈因抽抽搭搭地吸着鼻子,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何而哭,只是不住点头肯定道:“后悔了。”   荣呈玉拱了手正直身子道:“后悔了也没用,人已经到皇后跟前了,若是宫里着急,这封县主的诏书,只怕今日就能下来。”   “那我现在就进宫去,求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荣呈因一抹眼泪,高声再次喊道:“备马!”   “你你你,你给我站住!”荣呈玉再次拦住她,“昨日那刘嬷嬷和太医来看你,你还是卧病不能起,如今只过了一晚,你便又生龙活虎能骑马了,你是想被治个欺君之罪不成?”   荣呈因霎时气短,“欺君——”   “乖,听话,坐下咱们好好商量,好好再想想办法。”荣呈玉安抚她。   荣呈因不情不愿地坐下:“你能有什么办法?你巴不得我嫁出去。”   荣呈玉好笑道:“合着在你心里,你哥我就是这样的人?”   “不然?”   “真是养了个白眼狼出来。”荣呈玉感叹道,“早知道你今早起来会后悔,亏我还特地托人嘱咐了云照,将你之事透露给外祖母,合着我是白忙活了。”   一听外祖母,荣呈因眼睛就亮了:“外祖母?”   荣呈玉很满意她的反应,禁不住自得地点了点头。   她们荣家兄弟姊妹共四个,除了最小的荣呈言是姨娘所生,余下的三个都是唯一的正头大夫人云氏嫡出。这云氏,自然是出自云阳侯府云氏。   如今的云阳侯是故去的云夫人胞兄,按道理,也是荣呈玉他们的亲娘舅。而.荣呈玉口中的“外祖母”,自然就是现今云阳侯府的老夫人。   云阳侯府的老夫人是先帝在时就得了诰命的,又与当今圣上唯一的姊妹,昭月长公主,关系很是亲厚,在宫里头,也算是说的上话的。若是她知晓了此事,说不准也会心疼外孙女,愿意为她进宫去说上一说。   可这位外祖母,自从丈夫和女儿相继去世后,就闭门不出,不问世事,专心致志吃起了斋念起了佛来。   荣呈因出生后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所以她自问平日里与这位外祖母也不是很亲近,只必要的场合见上过几面,实在是不敢保证她会为自己进宫去求情。   荣呈因这边忧心忡忡,荣呈玉那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放心,她会为你说话。”他说。 第七章   荣呈玉所言不假,云照午后过来时,是揣了满怀笑意的。   荣呈因自小在京中长大,平日里要好的姐妹虽是不少,最要好的却只云照这一个。   两人本就是表姐妹,再加之都是出生后不久,母亲就过世了,身世甚是相近,处的好也是理所当然。   “这是何意?”   荣呈因磨磨蹭蹭自榻上起身,见云照笑得开怀,不免好奇。   云照拍了拍原本盖在她身上,此时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已滑落不少的毛毯,“好了,在我面前还装娇弱?你的事,你家二哥哥早就告诉我了。”   “他怎跟个女儿似的嘴碎。”荣呈因闻言,卸了满心的伪装防备,嘴里碎碎念着,拉过云照的手,急切道,“你还没同我说,外祖母她怎么说?”   “你呀,这回可真是走了运了。”   云照在她榻前坐下,故弄玄虚道:“你猜我今早去向祖母请安时,碰见了谁?”   “谁?”   “昭月长公主。”   云照抿嘴笑着:“长公主今日一大早便登了我家的门,说是前几日请祖母颂读了几篇佛经,今日正好要去灵泉寺,便顺路来取。祖母留待我俩,我便当着长公主的面,把你的事给说了。”   荣呈因惊呼:“你当着长公主的面说了?”   “是啊。”云照挤挤眼,“长公主当初与驸马成亲之后,也是远调北郡多年,如今虽回京中安定,但一碰上这种事,不免也替你伤怀,在祖母面前,也替你说了不少的话呢。”   荣呈因疑惑:“我似乎,并未见过这位长公主?”   “这我可不知,如今你大病初醒,许多事可能都没了印象,将来能不能想起,可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云照敛了笑,语重心长道。   “你何时变得这般话里有话了?想不起来的东西就不要去想了,说不准,我就是故意想要忘记这些的。”   她拉过云照的手,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也装,实在有些不像话,却也知道,只有自己在所有人面前都装的像,陶珏才会放松警惕,相信她,放过她。   她可以嫁去东郡,但绝不是以这样简单的方式。   她要找出真相,要叫所有害过她与父亲之人,通通付出代价。   见她柔柔眉目间蹙了座小山峰起来,云照不免有些担心:“苍南山那些事,真不记得了?”   荣呈因水盈盈的一双眼看着她,没有出声。   云照叹气:“不记得就罢了,少些孽缘总是好的,陶珏他实非良人……”   荣呈因眉目动了动,歪头道:“陶珏?”   听她语气不对,云照惊奇道:“陶珏也不记得了?”   “听说过,东郡新上任的那个讨人厌的王爷。”荣呈因话语中充斥着一股傲气。   “看来是真不记得了……”云照喃喃,“我原以为,你是因为他才不愿去的,如今看来倒不是……”   “不是什么?”荣呈因似个好奇宝宝,抓着她的手不肯放。   云照看她这副天真的样子,心中满是不忍,只能勉强道:“传闻……新任东郡王陶珏生性暴戾,阴鸷不定,我以为,你是因此才不愿去的。”   “什么?!”荣呈因惊愕万分,“怎么从来没人同我说过这些?”   云照也被她的反应给惊到了:“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呀!荣呈玉可从没同我说过这些!”   荣呈因着着急急下了榻,发髻也来不及盘,披了大氅就往外跑。   云照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见她一阵风似的出了门,赶紧跟了上去。   午后阳光正好,荣呈玉正睡饱午觉,浑身暖融融地,立在院中晒着太阳伸着懒腰。   远远地,他就瞧见荣呈因披头散发,衣裳都没怎么穿好,大氅歪歪斜斜地系着,向他狂奔而来。   他心下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转身离去已然来不及,荣呈因已到了他跟前,一把擒住了他的手,唤他道:“二哥哥!”   “在在在,我在呢!”荣呈玉哈哈应道。   “你少来装,你先前不是说过,觉着陶珏人还不错吗?那生性暴戾是怎么回事?阴鸷不定又是怎么回事?你好好给我解释解释!”   面对荣呈因的质问,荣呈玉思绪停顿了半晌,再一抬眼,看见后头跟上来的云照,瞬间全都明白了。   定是云照将外头关于陶珏的那些个谣言都告诉了荣呈因。   于是他安抚荣呈因道:“不是不是,你听我说,外头人说的话,哪里能当的真,都是以讹传讹罢了,陶珏那人我是真的见过的,样貌那的确是没话说……”   荣呈因当即反驳他:“无才无德之人才要靠样貌撑场面!”   荣呈玉一个头两个大:“你先听我说完呀!”   “你说。”   荣呈因别别扭扭地盯着他,紧握住他手腕不肯松开。   云照这时也到了两人跟前,见到这场面,赶紧替荣呈因理了理乱糟糟的大氅,顺带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冷静。   “你说!”   荣呈因不肯退让分毫,依旧紧抓着人不放。   荣呈玉仰天,长叹了口气,说:“陶珏这人呢,虽平日里性情是古怪了些,但大体上还是懂得明辨是非的。我看的出,寻常情况下,他还是晓得厉害轻重的。”   “那不寻常情况呢?”荣呈因追问道。   荣呈玉不小心咬了舌头:“这不寻常情况嘛……”   *   这不寻常的情况,自然就是,亲眼看他变成一个疯子。   陶珏又进京来了。   饶是知晓其打小就酷爱住在京中,却也挡不住他这样隔三差五的就来拜访,皇后背靠着软棉垫子,只觉此刻脑袋疼得厉害。   今日早间,荣呈燕还带着荣呈因愿意受封县主的消息来告诉她。当时只觉这是再好不过的消息,谁知刚过午时,云家那位一品诰命的老夫人就进了宫,直言自家外孙女不适合嫁去东郡。   这位老夫人身上的诰命,是她的丈夫,老云阳侯为大晏在疆场上厮杀来的。   从前她只为太子妃时,便见当时的皇后对这位老夫人,是格外敬重。如今坐在这皇后位上的成了她,她待这位老夫人,也是不敢不敬重。   不为别的,只为她身后有先帝朝留下的一干老臣的撑腰,她不得不客气。   “妾身逾矩。按理说,皇后娘娘要寻了哪位好人家嫁去东郡,妾身本不该多嘴,可呈因是妾身的外孙女,是妾身女儿拼死都要生下来的孩子。如今她卧榻近两年,一朝醒来,病还未愈,竟便要被送去东郡,阖家分离。恕妾身直言,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皇后何尝不知道,可她又能有何法子?   如果这位老夫人不来,此时她恐怕已在居正殿请旨,为荣呈因请封县主了。   可现下这情况,云家老夫人虽已经走了,原本想去居正殿的皇后却也迈不动脚了。   她怔怔地坐在殿中,一时失神。   待再回过神来,已是身边的嬷嬷提醒她该用午膳了。   满桌的山珍海味。   从前她位主东宫,每次来这祈华殿,用膳都得先看皇后的脸色。如今终于也轮到她坐上这个位子了,她花了整整三年,终于领会到了做皇后的苦楚。   原来当太子妃的她,只用看皇后的脸色,可当上了皇后的她,得看天下万民的脸色。   皇后在桌边凝想半晌,好容易提起筷子,正想用膳,却又被进来通报的宫女扰了心思。   她说,陶珏又进宫了。   东郡新王陶珏,老王爷嫡长子,出生即为东郡世子,不知何故,自小便酷爱盛都。   东郡都城为永安,陶珏如今年岁二十,在盛都呆的时日只怕比在永安还多。   本以为他当上了东郡新王,便会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封地,谁知这才一月有余,他便又到盛都来了。   活像个要债的。   皇后再没了用饭的心思,放下筷子,问道:“可是去了居正殿?”   “不是。”宫女低头颤颤巍巍道,“是,是往祈华殿来了。”   “什么?”   皇后惊直了身子,满脸错愕。   陶珏不是个好相与的,这件事,京中无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当了三年皇后,便也怕了陶珏三年。   倒不是惧怕他们东郡有多大的势力,而是惧怕他的疯。   众所周知,正常人对上疯子,那向来是吃亏且说不得道理的。   皇后对于陶珏的感受,便是如此。   陶珏是个疯子,向来都是。   皇后刚命人撤了一口未动的饭菜,出门抬头便看见有人迈进了祈华殿的大门。   来人脸上噙着笑,玉容俊面,发冠整肃,修长的一身海棠秋色,给殿内满园的苍茫冬景平添了许多活力。   “阿珏来了。”皇后勉强扯了嘴角招呼他。   陶珏自小于永安与盛都两地往来,也算是皇后看着长大的,“阿珏”这称呼,也是打他小时候就叫惯了的。   “见过皇后娘娘。”   陶珏有模有样地行着礼,叫皇后见了,眼皮子不觉跳动几下。   “都快年节了,怎么还要进京一趟?”皇后关切道,“你刚承袭爵位,东郡理应还有许多事宜没处理好,一来一往,白白要消耗许多的精力。”   陶珏满不在意地笑笑:“皇后娘娘说的是,不过此番行程只五日,不打紧。”   从永安到盛都,哪里能只用五日?   皇后讶然:“又是跑死了几匹马?” 第八章   盛都冬日常见暖阳,干燥的厉害。   皇后在接见陶珏的这小半柱香里,已喝了不下三盏茶。   “三匹马,不算什么,比不得皇后娘娘对臣的关心重要。”陶珏笑笑,放下滴水未动的茶盏,“方才已去过居正殿,皇上说,您二位,想为臣赐婚。”   “你初袭爵位,又未婚配,按年纪按规矩,都是该赐婚了的。”皇后面色和善,有理说理。   “是。”陶珏状似腼腆,敛眉浅笑,“只是臣心里,已经有了位心上人,皇上和娘娘若是想为臣赐婚,还请务必要将这姑娘赐予臣,叫她做臣的王妃。”   “哦?阿珏已经有了心上人?是哪家的姑娘?”   皇后神色动容,期盼着他看上的姑娘是个小官出身好拿捏的,却不想陶珏含笑点头,朗声道:“是荣安侯家,那位师承东郡苍南山的女公子,名唤呈因,皇后娘娘应当听过的。”   荣呈因?陶珏看上的是荣呈因?   “听过,听过……”皇后的笑僵在脸上,一手紧紧捏着椅座扶手,一时不知该做何表情。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时候跑来跟她说一嘴,她现在简直是骑虎难下,两边都难做人。   她不死心地再问了一句:“阿珏当真是喜欢荣家三姑娘?”   陶珏肯定道:“是,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得,非她不可!”   这是什么话?   皇后心头一震,已经许久没有人敢这样大胆地在她面前说这些了。   非她不可?   她印象中,上一个这样说的人,还是宣平侯府荆家的那个独子。   可惜荆家那孩子看上的是个戏子,最后的结果,也是红颜薄命。而他亦是心灰意冷,离家出走,至今未归。   他是真正地做到了“非她不可”。   然而……   皇后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陶珏,见他狭长的一双凤眸眯的煞是好看,面上也笑得温和,丝毫不像信口胡说的样子,只是也不见几分真情实意就对了。   “那,阿珏可知道荣三姑娘的心思?”皇后绕着圈子道。   “知道。”陶珏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臣这般的家世样貌,外头不是人人都传,是大晏姑娘们做夫君的第一人选?荣家三小姐,莫非还有异议?”   皇后抚额:“……”   这话她可没从第二个人的嘴里听说过。   “不如,阿珏先去登了荣家的门,问问荣家人的意思?毕竟,荣三姑娘大病初醒,阿珏若急着要娶人过门,人家恐怕是要不乐意的。”   本想顺理成章将这烫手山芋扔给陶珏自己处理,孰知其竟摆摆手,大咧咧占着椅座道:“臣不急,求亲这事,还得等皇上皇后娘娘得空,亲自出面替我说媒,这才显得郑重。”   陶珏是疯子,不是傻子。   这等在荣家面前坏名声的事,自然不能自己来做。   皇后无奈道:“陛下近来事务繁忙,恐脱不得身……”   “那便有劳皇后娘娘了。”   陶珏话接的快,叫皇后再想开口,也不好再多言推辞。   真是前世欠下的债孽。   皇后头疼不已,随便摆了摆手,打发他道:“知道了,阿珏先回吧,本宫有些乏了。”   “臣告退。”   陶珏低头,礼数齐全地退了出去,却又想起了什么,停在朱红正门处,开口道:“听闻荣三小姐醒来后身子不适,不能下榻,臣这里备了些药,烦请皇后娘娘替臣差人送了去,聊表心意。”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臣名声不大好,便请皇后娘娘,暂时不要透露是臣所为。”   这哪里是求人的语气,刘嬷嬷听了都直皱眉头,偏皇后只遥遥看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口气:“随他去吧,反正无论如何,本宫都是少不了要得罪人的,多一桩少一桩又如何?”   刘嬷嬷替皇后颇感不平:“可终究您才是皇后娘娘。”   “可这天下,始终是他们陶家的。”皇后看她一眼,“你跟在我身边多年,还不明白这道理吗?以后这些话,都不要再说了。”   “是。”刘嬷嬷低声应道,不敢再多言。   大晏地方四郡,除去西郡王姓白,其他皆为国姓陶姓,是正儿八经的太.祖时期便传下来的皇室贵族。除了京中皇室一脉,还真没有哪个人,能在四郡王爷面前摆脸色。   皇后自己出身小官之家,张家如今的地位,都是靠着她一步一步拉扯起来的。说好听点,也算是皇亲贵胄,可往上数三代,便会发现其出身白丁,商贾之家,连一开始的小官,都是捐来的。在正儿八经的皇室宗族面前,实在没底气得很。   *   “皇后命人送了些药材来。”   荣呈玉刚踏进荣呈因的房中,就察觉到了一丝诡异。   他眯了眼,小心打量着四周,冷不丁后背被拍了一下,一片大红盖头自天而降,落在了荣呈玉的头上,惊喜又滑稽。   “荣呈因!”   荣呈玉一把扯下大红盖头,看了一眼,愤愤地将其扔在地上,转身欲找人算账,却见荣呈因笑嘻嘻的一张脸放大几倍出现在自己面前,立时吓得后退了半步。   “没劲儿。”   荣呈因双手负在身后,轻嗤一声,绕过他,踩着地上的大红盖头走到了桌前坐下。   “你这是哪里来的红盖头?”荣呈玉问她。   “你不知道?皇后送来的。”   “什么?她送的不是那几箱药材——”荣呈玉语塞半晌,迟疑道,“不会是,塞在了药材箱子里?”   荣呈因瞪他一眼,“哼。”   “这也太心急了些。”   荣呈玉捡起红盖头进了屋,随手扔到桌上,指着它道:“你说皇后这回卖的又是什么关子?此番派来的人,只字未提封县主之事,我还当是外祖母进宫起了作用,可她赐的这些东西里,又有这玩意儿,究竟,所谓何意?”   荣呈因哼哼唧唧道:“他在讽刺我。”   “谁?皇后?”   “不是,是陶珏。”   见她一副笃定的模样,荣呈玉摩挲着下巴,起了些疑心:“你说这事是陶珏干的?你认识陶珏?”   “不认识。”荣呈因坦荡看他,“不是你们说他性情古怪的吗?将嫁衣和盖头藏在药材箱子里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干的出。”   荣呈玉面部抽搐,舒张了半晌,最后晃着身子点头,向荣呈因竖起个大拇指,“不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荣呈因盯了他良久,闭着嘴干笑两声,“呵呵。”   这笑声真是怎么听怎么古怪。   荣呈玉只觉后背发凉,照例嘱咐了她看顾好自己身子后,便欲起身往外走,却又被荣呈因一声“二哥哥”叫住。   他难得浑身端正地回了头。   荣呈因挑眉,粲然一笑:“你腰带没系好。”   “哦。”   荣呈玉低头,前后摸了摸,可腰间衣带分明系的好好的。   他皱了眉头,见荣呈因仍是笑看着他。   “二哥哥慢走!”她道。   “嗯。”他虚头虚尾应了声。   待出了她的院子,荣呈玉晦暗不明的神情才逐渐浮现在脸上。   他低头仔细检查了身上的腰带,见不知何时跑出了根红线头,软软塌塌地搭在墨绿腰带上头,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红丝线……红丝线?   荣呈玉一怔,顺着那根线头,扯出了藏在腰间的一方月牙玉佩。   那是块汉白玉质地的月牙形玉佩,上头穿了个浑圆小孔,系着根红绳。   荣呈玉牵着那根红绳,悬挂在半空的玉佩摇摇晃晃,不停旋转,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现出影影绰绰的两面。   一面是闲情山水,稍熟悉东郡的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苍南山顶的景象;而另一面,只用隶书简单篆刻了两个小字,“呈因”。   她方才,是看到了?   荣呈玉眼神一暗,手里捏着那小块玉佩,似要将其粉碎,却又始终狠不下心来。   挣扎了好一会儿的功夫,他终于还是将东西收回腰间,妥善藏好。   眼看着人消失在了门边上,荣呈因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容这才渐渐隐去。   她脱力般倒在榻上,不可置信地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看上去空洞又可怖。   她就着这样的姿势,细细回想着方才荣呈玉腰间的那抹红丝线,直到红雨进来发出一声惊呼,才将她唤回神来。   “小姐!”红雨紧张地冲了上来,扶起荣呈因。   如今的床榻上一片狼藉,软枕被子乱作一团,被搀起来的荣呈因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胡乱抓住红雨的手就问道:“二哥哥回来了吗?”   红雨却提醒她:“小姐您是糊涂了,侯爷一个时辰前刚从咱们院子里出去呢。”   荣呈因摇摇头:“不是,那不是荣呈玉,我问的是荣呈玉,二哥哥他回来了吗?”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方才那个,就是咱们侯爷呀!”红雨见她思绪似乎出了错,不免有些着急起来。   荣呈因执拗道:“那不是!”   “小姐,小姐您这是怎么了?那就是侯爷啊!奴婢这就去告诉侯爷,这就去请大夫去,小姐您可千万别吓着奴婢!”   红雨赶紧为她掖好被褥,脚下生风似的跑的飞快。   “不好了不好了,三小姐出事了!”   这一喊,可把在厅中吃茶的荣呈玉吓了个半死,也把京中那些个看热闹的人家给吓得震了一震。 第九章   荣呈因傻了,傻的毫无征兆,傻的有些蹊跷。   日暮渐合,荣安侯府陆陆续续点起了烛火,盛似白日通明。   荣家三小姐的院子里,看热闹的人围了一茬又一茬,直到当家的侯爷赶了过来,人群才四散开来,竖起的耳朵却能比兔子还长。   “你说,你方才在这屋中,见到的人是谁?”   荣呈玉一张俊脸放大几倍出现在荣呈因面前,似要将她的脸盯出几个洞来。   荣呈因卷了被子,害怕地向床尾缩了缩,“是,是爹爹。”   “胡说!”   荣呈玉一拍大腿,看着眼前似小鹿般无辜的荣呈因,竟有些手足无措。   思来想去,他试着伸出手,想探探她的额头。   荣呈因眼睛眨得飞快,明显有些慌张,双脚不安分的动着,但还是乖乖地由着他将手放到了自己额头上,听他喃喃自语道,“奇怪,不烧呀……”   “太医来了!”   门外有丫鬟通报了声,荣呈玉如蒙大赦,赶紧奔出去拉了太医进来。   “陈太医,陈太医,您可算是来了,赶紧,赶紧来给我们家阿因瞧瞧,这回可不得了了!”   荣呈玉一路走一路喊,直至回到荣呈因榻前,在太医的示意下,这才闭了嘴。   太医伸出手,想试探荣呈因的额头,荣呈因猛地一躲,揪着被子,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荣呈玉急忙道:“脑袋不烧,不烧!”   太医点点头,从随行医箱中掏出一包针灸,荣呈玉眼明手快,强行拉过荣呈因的手,拖到太医跟前。   紧绷的手腕上被盖了一方帕子,太医先行把脉,面色逐渐凝重。   见他半晌也无动静,荣呈玉禁不住问道:“如何?”   太医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荣呈玉紧张道:“情况不好?”   太医又是缓缓摇头。   荣呈玉急了,“陈太医!”   “在在在!”陈太医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又过片刻,陈太医才收了东西,向荣呈玉道:“禀侯爷,恕卑职医术不精,三小姐这脉象,不像是有大差错的样子……”   “我没有差错!”荣呈因跟着插嘴道。   哪有傻子会觉得自己有差错?   荣呈玉安抚她道:“冷静,冷静,我知道你没差错,咱们先听听太医怎么说。”   “太医,您继续。”   陈太医抚了抚早已花白的胡子,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荣呈玉会意,跟着他去到外间。   “太医这是何意?”   “这,侯爷,三小姐她,她没有病啊!”陈太医无奈道,“看这脉象,至多不过躺的久了,体内寒气重了些,多喝汤药补着便是了,可若说这大毛病,恕卑职医术不精,实在是——”   “打住打住!”荣呈玉抬手,低声问道,“你是说,阿因没有病?”   “是,不过,也有可能是卑职医术不精……”   “打住打住!”荣呈玉再次抬手,高深莫测地窥探了一眼隔着纱帐的里屋,仿佛瞬间明白了所有。   “有劳陈太医了,我这便命人送您回府,今晚之事,还请太医莫要与外人言。”   “侯爷客气,这都是卑职该做的。”   荣呈玉客客气气送走人,挺直腰杆回到荣呈因的屋中,正想好好询问她一番,便听见外头有哭天抢地的声音传来。   “阿因,阿因!阿因又是怎么了?”   荣呈玉右眼皮子狠命跳动了几下,回头一看,荣呈燕正急急忙忙往这边赶,身边还带着小荣呈言。   荣呈燕掠过他,掀开帘子便往荣呈因榻前凑。   “这是怎么了?怎么就不认人了?还认得我吗?我是姐姐呀,阿因?”   荣呈燕拉了她的手,满脸布满了担忧,不过须臾,又咬牙冲后头跟上来的荣呈玉道:“你这个哥哥是怎么做的?阿因醒来不过一日的功夫,你都照顾不好,你还有何事是做的好的?”   “我!”荣呈玉正想开口,便见荣呈因小心翼翼地扯了荣呈燕的衣袖,小声道:“你是燕姐姐,我记得姐姐的。”   “你记得我?”荣呈燕高兴道,“那你还记得什么?说来给姐姐听听。”   荣呈因傻笑着点点头,眨巴眨巴眼睛,屋内一时寂静无声,都在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可眼看着香烛一点点燃尽,油蜡积了薄薄的一层,荣呈因始终都没有再开口,而是再次眨巴眨巴眼睛,憨憨地笑了。   完了,人是真的傻了。   荣呈燕希冀的眼神一点点暗淡下去,最后只剩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满屋的下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任何的动静,生怕惊吓到荣呈因,也怕惹得其他荣家姐弟不痛快。   荣呈燕心疼地抚着她满头青丝,怜爱地哄着她,一声一声,小心克制。   “阿因今日午后,是瞧见什么了?”   荣呈因像怀揣着宝藏似的,将被子拢紧了几分,笑眯眯地回她:“我瞧见爹爹了。”   “瞧见爹爹了?那,阿因看到爹爹是什么样子的?”荣呈燕循循善诱。   荣呈因害羞地捂了半张脸,娇柔道:“爹爹是盖了红盖头的。”   满屋的下人闻言,瞬间同时倒吸了口冷气。   众人昨日还当她只是忘了苍南山之事,如今方才醒悟,这荣安侯府的三小姐,分明是傻了!   荣呈玉皱了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荣呈燕听了荣呈因的回答,只觉事情不简单。忍着火气赶了下人出去,又好声好气地哄了荣呈因睡着,她温婉的一副面孔便收了起来。   她开始在荣呈因的屋中打转,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于是她一眼就看到了搭在桌上的一方红盖头。   “这是?”荣呈燕拎起盖头,质问荣呈玉。   荣呈玉老实倒是老实:“这是红盖头。”   荣呈燕瞪他一眼:“我问你这个是怎么出现在阿因房中的!”   “这我也不知。”荣呈玉无奈摊手。   “你这也配当哥哥!”荣呈燕气不打一处来,随手翻着手上的红盖头,渐渐地,闻到一股熟悉的药材味。   她将盖头举到鼻子边上,仔细闻了闻,眉头一皱,“这盖头上有药草的味道!”   说到药草,荣呈玉总算是想起来了,“今日皇后娘娘命人送了许多的药材过来,说是要给阿因补补身子。”   “皇后?”   “是,东西午后才送来,现还放在偏厅没收拾呢。”荣呈玉指了指偏厅的方向。   荣呈燕看了眼安稳睡下的荣呈因,手中的红盖头紧紧攥着,“走,去偏厅看看。”   *   偏厅里,荣呈燕命人开了皇后送来的所有箱子。   整整五箱的药材,由一层层油纸包着,整齐码好放在箱子里。   乍一看是没什么问题,可若细心观察,便会发现,一包包药材的间隙角落处,总是似有若无,隐隐约约地透露出一点点的红。   荣呈燕指着箱子道:“把药材都搬出来。”   下人们闻言,好一阵忙活,不过一柱香的时候,就把箱子里所有的药材都收拾好,齐整地放在桌上。   荣呈燕一眼没看,兀自上前,瞧见铺在箱子底下的,赫然是一帕朱红色的布料。   “这是什么?”   她弯腰拾起那方布料,却发现这不只是块简单的素布,上头绣着双尾鲤鱼,用着上好的金丝绒线。   她扯着布料,不觉间发现其竟有着好几层,喜庆的颜色铺满了小半个偏厅,满座骇然。   不怎么懂事的小荣呈言在一旁睁大了眼睛,感叹道:“这好像大姐姐出嫁时候的样子!”   像她出嫁时的样子?   荣呈燕一怔,继续去翻看余下的几个箱子,大红的里衣料子,大红的绣花鞋,大红的喜袜……   除去金钗银环,余下新娘子所需的一切装扮,便都在这里了。   原来是这个打算。   他们明着并未直接给阿因封县主,背地里却以药材的名义将这些东西送了过来,这是要讽刺他们家,还要逼着他们点头同意?   阿因是看到了这些东西,才被逼疯的?   “他们简直欺人太甚!”   荣呈燕砸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泼溅在朱红样式上,形成连片的暗沉。   “所以阿因就是这样被他们活生生逼疯的?是被他们逼的!”荣呈燕气到浑身都在发抖,指着那些东西歇斯底里,久久不能平静。   “长姐冷静,阿因好歹这么大个人了,要是这点事就刺激到她……”   荣呈玉试图劝说她,谁知又被荣呈燕指着鼻子骂道:“你,你昨日那样同她说话,她才刚醒来,你就要毫不留情地拿这种事去刺激她,你这个哥哥怎么当的?”   “还有我自己,是我受不住皇后的压迫,非要逼她做什么县主,今早我居然还进宫去向皇后复命……是我的错,是我们的错,她才刚醒来,我们就不该这样刺激她!”   荣呈燕瘫倒在木椅上,一手捂着心口,眉头紧皱,仿佛疼痛万分,如此却还不忘自责,“是我的错,是我们对不起阿因,是我们对不起阿因……”   荣呈玉瞧着只觉一片焦头烂额,抱着心里那点侥幸的想法,想要再去看一眼荣呈因,然而又被荣呈燕叫住——   “你这么晚还想去哪?给我去备一份奏折,备一份文书,明日若是阿因醒来,还不能恢复,咱们便进宫,给她讨个公道回来!” 第十章   和兴三年,腊月二十二   冬日清早向来冷的不像话,荣呈因缩在被子里翻来覆去蹬了好半天的腿,总算磨磨蹭蹭地掀了一寸被子,露出一双迷离杏眼。   一时间,围在她床帐外头的几颗脑袋全都紧张地凑了上来。   荣呈玉首当其冲,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来,问道:“醒了?这是几?”   荣呈因揉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答道:“二?”   “嘿!”荣呈玉两手一拍,回头向荣呈燕高兴道,“能认清,想来是没多大问题的,这宫里就不必去——”   他话没说完,就遭了荣呈燕一记板栗锤。   “哪有你这么不正经的哥哥?”她没好气地横了一眼荣呈玉,坐到荣呈因榻前,替她将被子往下拉了拉,关心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还认得我是谁吗?”   “你是大姐姐。”   荣呈因此时已灵台清明,知道自己虽然要装傻子,却也不能太过分。   “还认得姐姐就好,那,你可还记得昨日之事?”   “昨日?”荣呈因起了身,面上一派糊涂,“昨日何事?”   荣呈燕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道:“昨日,你见到了……”   她实在是说不出“爹爹”二字,只能一句话断在半途,期盼着荣呈因能读懂自己的意思。   “昨日见到了……”   荣呈因歪了脑袋,跟着她喃喃低语,瀑布般的青丝随之摆动,偏向一隅,眉目如水墨晕染开来,一点红唇,尤添风韵。   这样好看的荣呈因,又饱读诗书,师承东郡苍南山,从前京中,谁见了不是一番夸奖。   可就是这样一个可人儿,如今一开口,便是满嘴胡话,痴痴傻傻。   只见她清晰的五官皱在了一块儿,眉头深锁,苦思冥想一阵,不真切道:“昨日,昨日仿佛见到陶珏了。”   “谁?”荣呈燕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忙又拉着她问了遍,“你说见到的是谁?”   “是,是陶珏。”   荣呈因被她这副样子给吓到了,身子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可嘴里说出的话依旧不改,叫人惊骇。   “陶珏,陶珏?”   荣呈燕反复念了几遍这个名字,面色凝重不已。显然,她也想到了如今的东郡新王。   她问荣呈玉道:“陶珏昨日进京了?”   “这我哪里知道!”荣呈玉无辜道,“我昨日可未出家门半步。”   荣呈燕仔细一想:“也不对,即便是陶珏进京了,阿因昨日歇在家中,又如何能见得到陶珏呢?”   思来想去,荣呈燕觉着只有一种可能。   “阿因定是被那些东西给吓傻了。皇后要她嫁去东郡,又送了那样的东西来,她哪里能有心理准备。她定是心中厌恶极了陶珏,所以脑子里,才会出现这个人的名字!”   听她说的有板有眼,若不是自己隐瞒了一些事情,荣呈玉都要以为这推测是真的了。   他双手负在身后,问道:“那,长姐现下何意?”   荣呈燕昨晚是真的被气糊涂了,这才说出了要进宫理论的话来。现下过了一晚上,她已然醒了神,奏折文书这事,便是也不好再提了。   不过这口气哪里能就这样咽下去,她反复思量,此事恐怕也只有再请那清修的外祖母去才可以了。   云老夫人终究是疼女儿,爱屋及乌,也疼惜她的孩子们。得知荣呈因因皇后送的东西而痴傻了的消息,她二话不说,自己便提出了要进宫理论。   荣呈燕和荣呈玉心下松了一大口气。   云照眼看着自家祖母上了马车,拉住荣呈玉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昨日我去看她的时候,分明还好好的。”   “是啊,昨日分明还好好的,怎么偏就因着皇后送来的那些东西,受了刺激!”荣呈玉拉了云照到一旁,轻声细语地问道,“我问你,昨日,不对,前日,自打阿因醒来后,你有没有觉着,她整个人都奇奇怪怪的?”   “这人先是失忆,再又吓傻了,不奇怪才是奇怪的吧?”   “我不是来跟你说相声的!”荣呈玉咬牙道,“我是说,你就不觉得,她不像是普通的失忆吗?”   云照点头:“的确不是普通的失忆,燕姐姐方才不是说,是失忆又加上了痴傻?”   “不是这回事!”荣呈玉见她不开窍,只能自己点醒她,“阿因没出事前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一清二楚,如今只这点小事,她怎么就能被,被吓傻了呢?”   他边说着,还边用小拇指头比划了一番,示意她,此事在他看来,真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   可这举动只能换来云照鄙夷的眼神:“你这人好生奇怪。阿因是你亲妹妹,你亲妹妹要被当做一个礼品似的送人了,你还觉得这是小事?那在你荣二公子看来,什么才是大事?改朝换代?”   荣呈玉急忙瞪她一眼,“我的姑奶奶!隔墙有耳,这话你也敢乱说?”   云照回怼他:“不是你先乱说的?有功夫在这嘀嘀咕咕,不如进宫去为阿因搏一搏,讨回个公道来。”   不愧是和荣呈因一道在苍南山求学的,云照这张嘴,也是厉害的不得了。   荣呈玉自知不能再与她谈论此事,于是拣了个不轻不重的话题来讨回脸面:“你年后成亲之事,阿因还不知道吧?”   云照和礼部侍郎喻大人家独子的婚事是年初就订下的,若不是如此,恐怕此时能送去东郡的人选中,云照也逃不了。   “我还未来得及同她讲呢。”都是家里的安排,云照对于这门婚事,不是很憧憬,却也不排斥就是了。   荣呈玉了然:“不必了,我今日回去就替你把事给说了!”   *   祈华殿   宫女来报,说云家老夫人又进宫来了的时候,皇后眼皮跳了跳,直觉没什么好事。   果然,皇后见到这位老夫人,见她连受封诰命时的翠冠都戴了出来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简单了。   “快,替本宫去搀起老夫人。”   身边的刘嬷嬷得了令,几步下去欲搀起云老夫人,却被老夫人抚开了手。   云老夫人镇定道:“妾身今日进宫,是有些事,想要问问娘娘,如妾身所言,有冒犯天家之处,还望娘娘海涵。”   “老夫人要问什么,也得先起来再问吧。”   皇后再次示意刘嬷嬷,刘嬷嬷会意,想要搀人的手刚伸出去,又被老夫人低头稍稍躲开了。   “妾身膝下,一儿一女,侯爷当年走的早,这两个孩子,都是妾身一人拉扯大的。如今,这两个孩子也都走了,好在,还给妾身留下了几个可爱的儿孙。妾身这把年纪,已不求什么荣华,什么富贵,有这一群孩子在身边,便已是享天伦之乐。”   说到这,老夫人此番进宫的目的,皇后已然明白,正想开口,又见老夫人抹了几滴泪珠道:“皇后娘娘要阿因去做东郡王妃,于荣家和云家,本都是天大的恩赐。若是宫中前头已下了圣旨或懿旨,妾身今日便绝不会多言半句。可是如今,圣旨未下,懿旨未宣,皇后娘娘给阿因送的药材里,便藏了半箱的红装,妾身斗胆问一句娘娘,此为何意?”   红装?   皇后本想解释的话滚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转而问道:“老夫人所说,红装为何?”   “娘娘命人为阿因送去的箱子里,说是补药,却生生地压了套新娘齐整的装束,阿因还未出嫁,亦未定下婚配,娘娘此举,究竟为何?”   皇后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云老夫人口中的药材,大抵就是昨日陶珏托自己送去荣家的那一份。   可是,方才她说,那箱子里压了新娘红装?   陶珏,定是陶珏所为!   皇后尚未从震惊中缓过来,便又听云老夫人道:“可怜阿因那孩子,无故昏迷将近两年,本就身子羸弱,醒来后又一时记不起事,如今,竟又要受这般的折辱与惊吓……那孩子,现,现话都说不利索,人也痴傻,我见犹怜。若是,若是叫她也走在了妾身前头,那妾身,便是再没脸去地下,见她的外祖和母亲了!”   云老夫人跪在祈华殿正殿中,声声哭诉,字字泣血。明堂风雪吹进了几茬,皇后发髻高盘,此时只觉,从后颈到全身,都冷的厉害。   可她是皇后,她还得主事。   “快,先扶老夫人起来!”   见云老夫人已不再言语,只顾哭诉,皇后便知其要说的,已然道尽。   她深吸一口气,灌入满喉的寒。她见刘嬷嬷已搀着云老夫人坐到了一旁的座上,却发觉自己实难开口。   该怎么说?   说事情是陶珏干的,东西也是陶珏准备的,与她无关?   那以如今的情形,再要荣家和云家点头将荣呈因嫁去东郡,嫁到陶珏这样一个人身边,便是再无可能。   陶珏。   皇后在心底里将这个名字生吞活剥了不知多少遍,却依然要告诉自己,你是皇后,还得在臣子面前保持端庄,保持镇定。   既然事情是从赐婚起,那便先从赐婚开始解决,对,赐婚,是为荣呈因赐婚。   皇后正想言语,却只消一瞬,半开的嘴唇僵硬如铁。   她方才,自云老夫人的嘴里,似乎听到,荣呈因,不只失忆,还痴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陶珏:都说我是个疯子了,还那么天真地给我做事……   皇后:@#^*#?$&……   (不过关于陶珏和二哥哥,有个关键点不知道大家猜出来没有,诶嘿~) 第十一章   “侯爷,承恩侯世子来了。”门房小厮进门通报。   自从荣呈因痴傻的消息传了出去,这才几个时辰,荣安侯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这已是今日第五回 了。   荣呈玉焦头烂额,不耐烦道:“不见不见,就说我忙得很,没功夫理会他。”   一个个是来看热闹的还是真想关心的,他实在是分不清楚,也懒得应对,索性全都逐了出去,眼不见为净。   可这承恩侯世子不是个好打发的,荣呈玉吩咐小厮的话音刚落地,便听见花厅门外传来一声笑。   “荣呈玉!”   来人大着舌头,昂首阔步,虽裹着貂皮大氅围到了脖颈,但手里一把折扇依旧晃的风生水起,迎面送风,不知其究竟是嫌冷还是嫌热。   荣呈玉勉为其难地回头,知晓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五侯之一的承恩侯世子,冯述安。   “你敢不敢把你这破扇子给扔了?”荣呈玉随手指了指,“平日里昼夜不分也就罢了,如今是四季都不分了?”   知道荣呈玉这是在暗戳戳地骂自己风流无度,冯述安满不在乎地收了扇子,握着扇柄摇摇晃晃道:“这扇子的妙处,你不懂!”   “我要懂这些做什么?我最近烦的很,没空跟你去吃酒,自己出门右拐莺莺楼,不送!”   “啧,庸俗。”冯述安丝毫没有不请自来的拘束感,反而大咧咧地在厅中坐了下来,认真道,“我今日,是来看看你们家阿因的。”   荣呈玉眯了眼:“阿因是你叫的?”   冯述安摆摆手:“跟我还见什么外,我可听说,阿因近来醒了后,身子不是很好?”   荣呈玉斜他一眼,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冯述安好似全然感受不到荣呈玉周遭的低气压,一手甩开扇面,虚虚遮住口鼻,压住声音道:“我外头带了些补品来,待会儿叫下人拿进来,这可都是我从林峦手里坑来的,难得的很。”   本想说家里这几日收的补品堆的都快放不下了,一听是林峦手里坑来的,荣呈玉只能又将话咽回到了肚子里。   他将信将疑道:“你还能坑他?”   “狗眼看人低了吧!”冯述安得意道,“他林峦再能耐,这也是盛都,天子脚下,小南蛮子,坑他一把算什么。”   冯述安口中的林峦,便是如今大晏唯二厉害的药材商,西南药王谷谷主的儿子,自幼体弱多病,恶疾缠身,还一身的怪脾气。   令人唏嘘的是,西南药王谷虽为闻名大晏的药材商,这么多年,却始终治不好自家的少主。且药王谷地处潮湿阴寒之所,不利于养病,林峦自小便得辗转于各地求医问药,而近些年不知何缘故,安定在了京城盛都。   林峦到盛都后没多久,伴随其病怏怏的身子一道在京中富贵圈里出名的,便是其一身的怪脾气。   如果说,陶珏是个疯子,那他起码是个大多时候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疯子,而林峦也被人称作疯子,却是个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的疯子。   多年的病痛已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也带走了他太多的理智。   故而方才冯述安说是从林峦手中坑来东西的时候,荣呈玉会有那样不确定的反应。   “不提这个,我今日可是特地来关心阿因的,怎么,可能下地了?”   见冯述安又将话头扯回到了荣呈因身上,荣呈玉终于万分确定,这厮果然也是个来凑热闹的。   “下什么地!”他怅然道,“话都还说不利索呢,能抬起半个身子就已是十分不容易了,更别提下地了,她能说句完整的话我就谢……”   荣呈玉一人独自惆怅半晌,见冯述安并未与他共情,反倒盯着他身后的某一处移不开眼,遂感好奇,回头一看,那个扒在屏风处巴巴望着花厅的人,不是荣呈因又是谁?   冯述安若有所思,折扇指着荣呈因,眼睛却终于收回到荣呈玉身上,“下不了地?”   荣呈玉眨巴眨巴眼睛,“我只说她话未利索。”   冯述安立时收了扇子,起身就要往荣呈因那里去,幸好荣呈玉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去拦住了人。   他擒着冯述安双手,回头担心地看了眼荣呈因。   果然,人已经害怕地退到了屏风后头,单一只白生生的手还露出来,扒在裱框上,颤颤巍巍不敢动。   他向冯述安道:“阿因身子不适,不能见客。你既来了,我顾着情面,便留你吃口晚饭,多的,你也别想。”   “我哪里是客,阿因也算是咱们从小看着长大的——”   荣呈玉加重了语气道:“冯述安!”   举起的扇子顿在半空,冯述安跟荣呈玉脸贴着脸对视了会儿,终于放弃了向前一步的打算。   “我也是,一时好奇嘛。”冯述安瞥了一眼荣呈因露出来的那只手,回头笑呵呵道,“不见就不见吧,改日若是阿因想起我来了,再喊我登门也不迟。”   荣呈玉鼻孔里出气,重重“哼”了一声。   许是为了给自己找回点面子,冯述安跟他凑近了几分,低声道:“咳,听说,今日云家老夫人进宫了?若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你只管说,跟咱几个甭客气,毕竟我从小也是真把呈因当妹妹的。”   人都在盛都,日后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当然不好真的闹翻了。这道理冯述安晓得,他荣呈玉也晓得。   于是他点点头,语气稍正常了些,“知道。”   “那晚饭我就不用了,你好好照顾呈因吧。”冯述安摇着扇子转身,却又听见荣呈玉嘀嘀咕咕,“本来也没真打算留你。”   冯述安真是要被气笑了,临走前却还不忘提醒他,“别忘了把我从林峦那坑来的宝贝搬进来。”   “知道知道!”   见他前脚刚离开自家花厅,荣呈玉后脚就转去了一旁的屏风后头。   荣呈因不知又是受了什么刺激,抱着脑袋蜷缩在了地上,小小的一团,很是惹人怜。   “怎么了?”荣呈玉半蹲到她身边,生怕她又出什么事。   听到身边有人说话,荣呈因这才放下双手,呆呆偏头。   荣呈玉指着自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是我,二哥哥,这回不会再把我认成爹爹吧?”   荣呈因摇摇头,“我认得二哥哥。”   “那就好。”   荣呈玉长呼一口气,扶着她起身。   然而荣呈因似乎并不怎么想起来,她摁住荣呈玉,神色认真道:“二哥哥,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味道?”荣呈玉皱起鼻子闻了闻,哪有什么味道?   “没有啊。”他答。   荣呈因坚持道:“明明有。”   荣呈玉正想同她争辩,却又猛然想起其已痴傻,虽然他觉得这多半是她装的,但这种事,谁又能真正确定呢?保不齐,人就是真的痴了,傻了。   于是他妥协了,“好,真的有,是有一股味道。”   荣呈因双眼明亮道:“是灵泉寺泥土的味道!”   “哟,你还记得灵泉寺呢?”荣呈玉乐道。   荣呈因点点头,“记得,爹爹带我去过。”   听她又提到了爹爹,荣呈玉不免也有些感怀起来,“阿因很想爹爹了?”   荣呈因闷闷应了声,反问道:“二哥哥不想么?”   荣呈玉愣了一下,不想么?   父亲走了近两年了,走的那样突然,那样叫人不知所措。   他仍记得父亲走的那晚,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大姐姐趴在他的肩上,哭成了泪人,告诉他,从今往后,他就是荣安侯了。   可他明明前一日还在莺莺楼里花天酒地插科打诨,怎么就一日的功夫,就能没了父亲,就能成了荣安侯了呢?   一夜之间,无数的繁杂事务全都向他袭来,如风霜刀剑,鞭笞着他不断前行,叫他知道,他荣呈玉,要扛起整个荣家。   “想。”他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即将枯萎的音节,叫人听了是那样难过。   荣呈因从未见过这样的荣呈玉。   她其实只是想试探,想看看他对于父亲当初突然的离世,究竟是抱有怎样的一个态度,究竟有没有怀疑过,有没有深入调查过。   可她似乎用错了方法。   不论如何,他们四个兄弟姐妹对于父亲的感情,应当都是一样,她不该拿这个来试探人心。   她摇了摇荣呈玉的肩膀,道:“爹爹不见了,那以后,就要二哥哥带我去灵泉寺了。”   荣呈玉勉强笑了下,“好,二哥哥带你去。”   荣呈因也笑了,笑得那样明朗,那样没心没肺,似乎所有的悲伤,都可以在一念之间消失殆尽。   她嗅了嗅鼻子,拍着手,起身张望道:“二哥哥是把灵泉寺搬家里来了吗?”   “什么?”荣呈玉跟着起身,却一脸疑惑。   荣呈因顺着味道传来的方向跑了会儿,忽然一下站定,指着不远处小厮正在搬运的箱子道:“就是那个!”   荣呈玉跟在她后头,瞧见又是两个大箱子,不免太阳穴有些突突。   历经昨日那事,他这辈子恐怕都不想再见到这样大的药材箱子了。   偏小厮还要将东西抬到他跟前,说:“这是冯公子叫搬进来的,说是给三小姐送的补药。”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这回的箱子里,又有什么东西呢?还是什么都没有呢? 第十二章   凛凛寒风吹过,箱子里散发出的清新泥土气息愈发浓重。   荣呈因蹲在边上,眼巴巴等着荣呈玉下令开箱。   荣呈玉也是走近了才发现,荣呈因说的不是胡话。   冯述安叫人送来的这箱子东西,倒还真有股山间泥土的气息。   不过,这丫头是怎么闻出这是出自灵泉寺的土?   荣呈玉百思不得其解,在荣呈因殷切的注视下,扬了扬下巴,示意下人开了箱子。   荣呈因紧张地揪着衣裳,颤着身子起身,想凑近了去看。   见她穿的单薄,似乎一阵风吹过来就会倒下,荣呈玉赶紧命丫鬟为她披了件厚大氅,顺便上前几步,同她一道看个究竟。   冯述安人还算厚道,箱子里之所以会传出大片的泥土气息,是因为他送的东西还埋在土里,是连根送来的。   这是株山参,还是盛都唯一一株自产的山参。   众所周知,山参珍贵难得,平日里只北郡边寒地带能产一些。   林峦疾病缠身多年,西南药王谷为了他,可谓是买尽了市面上可以见到的大多数山参。   而林峦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毛病,有一遭,竟拿着一株山参幼苗,种在了灵泉寺后山上。   灵泉寺后山上的条件比不得北郡高山边寒地带,是不大适合山参生长的。   偏他林峦有的是闲情逸致,叫人成日成日地在灵泉寺后头守着这株小东西,几年的精心呵护下来,竟还真的养成了一颗。   而这一颗,现就出现在了荣安侯府的院子里。   荣呈玉总算是回过味来,知道先头冯述安说的“坑了林峦一把”是何意思了。   这东西,可比皇后昨日送的几株人参与五菱子要显得更珍贵几分。   “先让它在土里呆着吧,待会儿太医来了,叫他看看这该如何做才能发挥药效。”荣呈玉吩咐了下去,拉了荣呈因就想进屋。   而荣呈因的目光却紧紧盯着那株东西不放,荣呈玉禁不住问道:“这山参,有何异样?”   荣呈因摇摇头。   “那不就得了。”荣呈玉大手一挥,带着人进了屋。   进了屋,他摁着荣呈因坐下,又看她喝了几口姜茶,这才斟酌着开口道:“有件事,你如今既已醒来,我想,还是得先告知你一声的,省的你到时候呢,过于震惊。”   “何事?”荣呈因状似很感兴趣,放下手中的姜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云照她早前已与礼部喻大人家的独子定了亲,不知你还记得否。现如今,算算日子,也是该成亲的时候了,日子就定在了——”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咿咿呀呀的叫声给打断了。   正想出言训斥,转头见到张印舒裹成个小球模样跑了进来,荣呈玉脸上便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印儿来了!”   他矮下身子,张开手,想要接住她,却不料张印舒进到厅中便直直地向荣呈因跑去,软软的一团扑进了荣呈因的怀里,裹挟着外头的寒气和雨雪。   荣呈玉接了个空,无奈直起身子,听张印舒一口一个“阿因姐姐”的叫着。   “阿因姐姐病好了吗?可以陪印儿玩了吗?”张印舒趴在她的腿上,指着外头道,“那边,那边刚刚,下雪了,那么那么大的雪,阿因姐姐陪印儿去玩!”   听了她的话,荣呈因转身瞧向外头,明明小半个时辰前还没见变化的院子,如今竟已飘起了小雪。   枯枝矮丛上沾了斑斑点点的白,带着万物跌入更深的绝境。   荣呈燕进了花厅,见她正盯着外头发呆,便抱起了张印舒,说:“说了多少遍了,不是阿因姐姐,是姨母。姨母最近生病了,身子还未痊愈呢,印儿就不要打扰姨母了好不好?”   说着她便将人塞到了荣呈玉的怀里,“印儿先跟舅舅玩着,母亲同姨母还有些事要办,乖乖的知道了吗?”   张印舒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虽环着荣呈玉的脖子,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却仍盯着荣呈因不放。   荣呈燕叹口气,拉了荣呈因往后院去。   “外祖母今日又进宫去了。”荣呈燕告诉她,“她老人家近来为了你的事,也是奔波劳累多时,我听她说,皇后已经答应不再逼你了,要不要嫁去东郡,皆由你自己说了算。”   “嫁去……东郡?”荣呈因疑惑呢喃。   “这也不记得了?”荣呈燕无奈,“不记得便罢了吧,反正往后也不必再担心了,咱们就好好地呆在家里养病,不去想那些个没用的。”   荣呈因怔怔点头。   荣呈燕见她满脸写着迷茫,似乎不大懂得自己究竟所言何意,只能又低低地叹了口气。   如今的荣呈因,已然半分不似从前。   荣呈燕甚至有想过,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痴傻的结果,自己当初究竟还会不会日日期盼着她能醒来。   “姐姐,外边下雪了,咱们去玩雪吧?”荣呈因指着外头兴奋道。   荣呈燕却阻止了她,“你不能去,你身子还未大好,玩雪若是又着了凉可该怎么办?何况太医马上就要来为你把脉了,你得乖乖地回到屋里去。”   “那姐姐可以替我玩吗?”   夜还未至,荣呈因的眼里却已满是星河与期待。   荣呈燕惊异道:“我?”   荣呈因乖巧点头:“是啊,姐姐替我玩了,便相当于我也玩了。”   荣呈燕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什么道理?   荣呈因愣在原地,方才说的话都没怎么过脑子,如今经她这么一问,她才细细一想,而后恍然大悟。   这话,是当初陶珏同她说的。   那时是气候正好的春三月,她从盛都过完年回到苍南山,给大家带了京城远负盛名的永芳斋糕点。   陶珏那时正巧也在,尝了口紫薯山药糕后,挑剔道:“平平无奇的东西,也值得费力带一遭?”   荣呈因不服气地回怼他:“盛都多的是新奇玩意儿,你没福气,自然便只能尝到最平平无奇的。”   “无妨。”陶珏扔了东西,俯下身子到她耳边,呵着热气道,“咱们师兄妹,同心同德,荣辱一体,热闹新奇的东西,阿因尝了看了,便相当于我也尝了,看了。”   他说的老神在在,听了这话的荣呈因却很不争气地红了耳根,落荒而逃的同时也不忘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总于写到,稍微甜一点的对手戏了! 第十三章   天色渐晚,盛都这日的雪已下了近两个时辰,似柳絮纷飞,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皇后在殿中枯坐许久,亲眼见着原本光洁齐整的地砖逐渐覆了雪,再看不清其间的纹理缝隙。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刘嬷嬷见她面色一分分憔悴下去,心中实在不忍,出声道:“娘娘,不如奴婢去请示了皇上,由皇上来定夺此事……”   皇后干涸的嘴唇总算动了动,“皇上?”   她瞧着外头的鹅毛大雪,落音又是一阵无可奈何,“皇上来了,荣呈因就能恢复正常了?还是皇上来了,陶珏就能不疯了?”   “可他这样诓骗利用娘娘……”   “他就是个疯子!”皇后一手掐着金丝软枕,双目焦点聚集在外头庭院一片刺眼的白,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只恨自己此时掐的不是陶珏。   刘嬷嬷不敢多言,只候在一旁等她吩咐。   她知道,这回,皇后算是已经把荣家给得罪光了。   可若只是一个荣家,那倒还好,偏那云阳侯府跟荣家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京中五侯,都是太.祖爷时就赐下的爵位,如今荣安侯府和云阳侯府一道,她一得罪就是得罪俩。   还有他们背后,站着不知道多少立朝起便延续下来的世家大族,一茬又一茬,哪里是能安生的主。   陶珏此番,实在是太过了。   偏皇后还不能在荣家和云家面前说道他,若是这两家合起伙来要找陶珏算账,那场面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所以她只能忍气吞声。   “陶珏人呢?”皇后问道。   “今早已骑马赶回东郡了。”   皇后恨恨的牙齿又咬紧了几分,“溜得倒是快。”   陶珏走了,走的干脆利落,片叶不沾。   于是这桩无解的赐婚,只能暂时先搁置到了一旁。   太医照例每日都来给荣呈因把脉,毫无意外地,把不出什么名堂。   这一日,荣呈玉以研究山参用法和功效为由,将太医拉去说了会儿悄悄话。   照旧是询问荣呈因的病情,照旧是没把出什么毛病。   荣呈玉内心挣扎矛盾万分,回头面对着荣呈因,却仍要表现出一副关怀痴傻妹妹的好兄长模样。   他回想起那日陶珏翻.墙找上自己的情形。   “你要装成我?”他一开始的确是诧异的。   陶珏却不以为意,掏出一张不知何时做好的人.皮.面.具,展现在荣呈玉面前。   没有人在突然看到以自己为原型的人.皮.面.具时还能保持镇定。   几乎是一下子的功夫,荣呈玉就想冲上来撕破它。   陶珏举着东西快速躲开,顺便告诉他:“撕毁了又如何?你觉得我既能做出这一张,还会做不出第二张?”   这话着实欠打,却也真的在理。   荣呈玉稍稍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凌厉的眼神扫过陶珏的侧脸,似要将人刺穿。   不过只一瞬,他便又恢复回了从前那般的不正经,吊儿郎当地翘起嘴角,问道:“你究竟要什么?”   “荣呈因,你不早就知道了?”   看着陶珏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荣呈玉挂在嘴角的那抹假笑隐去,用冰冷的声音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至多半个时辰。”   “谢了。”   半个时辰,不晓得陶珏究竟跟荣呈因说了什么,刺激了她。   荣呈玉这几日心里一直杵的慌。   他不确定荣呈因是不是认出了陶珏,不确定她是为什么发了傻,更不确定她的心里是不是又在打着什么天大的鬼主意。   冯述安有一句话说得对,呈因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亲妹妹,他再如何,也都是想为着她好的。   已近年节,张家那边也忙,荣呈燕便不再能时常回来,难得的一次,也是拉了荣呈因不停地关心,关心,关心。   云家请来的傅学究在年前最后几日才结束授课,荣呈言得了空,也是整日围在荣呈因身边叽叽喳喳,吵吵闹闹。   荣呈玉端着热茶,哈着热气,瞧着外头红红火火的剪纸和灯笼,心里也是暖融融的。   父亲走后,荣呈因昏迷,家里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除夕夜前,荣呈因收到个包裹。   那时她正和荣呈言在集市逛着,荣呈玉不放心他们一个傻子和一个小孩儿就这样出门,吩咐了许多家丁跟着。   可集市从来嘈杂喧闹,年节时候,更是水泄不通。   家丁跟的虽然多,走了一段路后,仍能紧随在他们身边的却没剩几个。   荣呈因就是在一阵人群混乱中,被一个小乞丐给撞倒在了地上 。   令她惊讶的是,小乞丐没偷她任何东西,反倒还塞给了她一只破旧包裹。   荣呈因不明所以,拿着包裹起身的同时,见到不远处的荣呈言和几个家丁正挤过人群向她赶来。   她大大方方地将包裹拿在手上,好似这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又听她先声夺人,“我没事,你们不必担心。”   荣呈言哪里会注意她的包裹里装了什么东西,听到她说没事后就大大舒了口气,拉着她穿过人群往回走。   而荣呈言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回到家里时,荣呈玉倒是注意到了。   因为从集市带回来的这许多东西里,就它看起来最寒碜。   “手上这破包裹是买了什么东西?”   “是块新料子,燕姐姐前些日子还说要给我做新衣裳呢。”荣呈因将东西紧紧抱在怀里。   “你的新衣裳早就做好了,今晚就是除夕了,这料子拿了又来不及……”   荣呈因别过脸去,“我不管我就是喜欢!”   荣呈玉本就是随口一问,不甚在意,见她又要闹,干脆闭了嘴,随她去。   于是荣呈因高高兴兴地抱着自己的包裹回了屋。   今夜是除夕,阖家都是闹哄哄的,荣呈因知道此时不适宜拆东西,便将它先藏到了柜子上头。   果然没过一会儿,荣呈言又跑来寻她玩了。   同往常一样,待到用年夜饭的时候,宫里差人给每户官员家都送了御膳房的食盒。   往常都是随意指派了大监过来,可这回,亲自到荣安侯府送食盒的,是皇后身边的刘嬷嬷。   作者有话要说: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出自《红楼梦》 第十四章   这样的阵仗,叫荣家一桌吃饭的三姐弟都倍感震惊。   荣呈因傻里傻气地跑上前去接过刘嬷嬷身后的食盒,打开一看,两眼放光,惊喜道:“有糖醋鱼!”   寻常的荣呈因哪里会这般没规矩地冲上来,刘嬷嬷愣了一下,勉强笑道:“是,都是江州彭泽湖里钓上来,连夜送到京城的,再新鲜不过。”   “真香!”   刘嬷嬷说这话的空当,荣呈因已端起盘子跑回到了圆桌边上,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就要吃。   这实在不合规矩……   如若今天来送东西的是旁人,那荣呈玉此时定会为他解围,可偏偏来的是皇后身边的嬷嬷。荣呈玉眉头一挑,荣呈因是缘何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他可还没忘。   “阿因至今都还不怎么清醒,嬷嬷切莫见怪。”他说。   刘嬷嬷脸色变了变,小心从袖中掏出一支钗子,双手奉上。   “哪里敢怪三小姐。只是老奴这里,还有一支皇后娘娘吩咐的珍珠孔雀偏凤钗,要送给三小姐。”   “送给我?”荣呈因边吃边回道。   身边的红雨很有眼力地上前接过,送到荣呈因眼前。   荣呈因好奇地把玩着它,好似全然忘记了谢恩。   “咳。”荣呈玉拳头凑到嘴边上,轻咳了一声,道,“阿因病着,许多规矩都不记得了,皇后娘娘的心意,阿因收到了,嬷嬷若是不嫌弃,就请留下随便用一口饭再走吧?”   “老奴还要赶着回去伺候皇后娘娘,就不打搅少爷小姐们用饭了。”   刘嬷嬷看了眼荣家三兄妹,识相地告辞。   荣呈玉笑着点点头,随手指了个身边的下人,吩咐道,“去送送嬷嬷。”   闻言,刘嬷嬷身形一震。   上回来的时候,荣呈玉还是恭恭敬敬亲自送自己出的门,这回她说要走,竟只随意指派了个下人来,这还是在大年夜,在她是为天家办事的情况下。   荣家上下对皇后的态度,可见一斑。   她深吸一口气,总算迈脚离了荣家饭厅。   荣呈言在一旁看着,从头到尾没吭声,见人走了,这才忍不住问道:“咱们这么对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没事吗?”   荣呈玉斜他一眼,难得地给他夹了块糖醋鱼,“吃你的。”   凤钗玩够了的荣呈因,也开始重新提起筷子吃饭。   这是大年夜,偌大的一张圆桌上,只坐了三兄妹,未免是有些萧条了。   可谁知道,这其实已算是好的了。去年这个时候,坐在这张桌上的,只荣呈玉和荣呈言二人,那才叫是一点年味儿都没有。   荣呈玉揉了揉酸痛的双眼,瞧了瞧吃着吃着又傻笑起来的荣呈因,还有越来越圆滚滚的荣呈言,心下颇多感慨。   若是荣呈因没傻,明年这个时候,就又该是他和荣呈言二人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了。   可如今她傻了,留在家中也未免不是件好事,荣呈玉乐观地想,多多少少,也是添了几分烟火气的。   守岁的时候,荣呈玉给荣呈因和荣呈言都发了压岁钱,大红的荷包里塞了满满的铜钱和碎银,摇晃起来,听着声就很喜庆。   子时一到,外头的烟花爆竹就开始震天响,荣呈因和荣呈言都瞪大了眼睛往天上瞅,直到自家门外也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两人才兴奋地叫嚷起来。   这一闹又是闹了小半个时辰。   荣呈因打着哈欠回屋,在红雨的照料下迷迷糊糊地就睡下了。   可待红雨也歇下,外间逐渐没了声,于昏黄烛光下,荣呈因又睁开了眼。   大晏习俗,除夕的晚上向来不灭灯。   她放轻脚步,踮着脚从柜子上头拿出白日里那个包裹,小心地放在桌上拆开。   包裹很软,似乎正如荣呈因所言,这里头装的是布料。   她拆了一层,见里头还系着另一层的时候,心下惊了惊,继续拆开。   可她没想到,拆了这一层,里头还有另一层。   这不明摆着是在耍她吗?   她皱了眉,继续拆,拆了整整五层,这才看见里头的东西。   是一叠信。   她数了数,共有十三封。   这是谁的信?什么信?哪里来的信?为什么要交到她的手上?   荣呈因移了蜡烛过来,仔细分辨上头的字迹。   每一封信的外头都写了,阿因亲启。   是父亲的字迹。   这是给她的信?   荣呈因大气不敢喘,捏着手里薄薄的信封,忽觉有些慌张。   她在害怕什么?   不,该害怕的人不是她,她从没有做错过什么,她只是想知道真相罢了。   对,她不该害怕。   她颤着手撕开信封。   第一封信,写在她十岁生辰那年。   父亲于信中说道,自觉公务繁忙,亏欠她许多,如今她既已入云家私塾学堂念书,就该收心收性,好好用功,日后也能不输大晏好儿郎。   荣呈因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她的确是鸿鹄满志,整日大言不惭地说要比下二哥哥,做京中最有学问的女公子。   父亲听了也从未责备她狂妄,只是笑看着她。   想来那时,父亲对她的期望,应当很高吧。   她继续拆开第二封信,写在她十一岁,第一次吵着要去苍南山的时候。   ……   更深露重,晚来夜寒。   荣呈因拆到最后一封信时,外头已打响了五更的锣鼓。   若是此时有人进来,那见到她必定是一副可怖模样。   眼泪落了一晚上,看一封哭一阵,真正要算起来,哭的时候恐怕比看的时候都长。   她擦擦早已干涸的泪痕,揉揉早已胀痛的眼角,开始读这最后一封信。   最后这一封,应当是写于她十八岁那年,也就是,父亲去世的这一年。   当时她已经与云照商议好了该何日回京,家中却突然传来了父亲过世的消息,说不震惊,那是不可能的。   毕竟她年节回家的时候,父亲身子还康健的很,能纵马能上山,还能陪着她和荣呈言去京郊游玩,否则,她也不会放心地离开。   可这才两个月不到的功夫,怎么人就没了呢?   荣呈因的第一反应就是有蹊跷。   京城那么大,盛都那么大,背地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还少吗?   何况当时刚刚和兴二年,新帝即位不满一年,朝廷局势风云变幻,父亲猝然长辞,实在疑点颇多。   于是在她得知消息当日,她便去寻了夫子,想与他请辞,回家吊唁并查清真相。   谁知在夫子门外,她却听见了久未上山的陶珏与夫子的谈话。   而两人谈话的内容,正是她那刚刚去世的父亲,荣安侯荣询。   “荣询死了,这件事,你如何看?”   荣呈因躲在屋门外,听着夫子问道。   屋内寂静半晌,而后传来另一道男声,“死有余辜。”   蹲在屋外的荣呈因不可置信地听着那道声音,那是陶珏,她不会听错,那样冰凉又毫无感情的音色,是陶珏。   她握紧了拳头,久久不肯松开。   他说,她的父亲是死有余辜!   “新皇登基,总要有人牺牲。”平日里最是严厉不苟言笑的夫子轻叹了口气,“可这未免做的太过了些,呈因也还小……”   陶珏不置可否,“十八,差不多了。”   “你这样瞒着她,往后,又该如何见她?”   此话过后,又是好一阵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荣呈因蹲地腿都麻了,才听到陶珏道,“我会带她去永安,再不入京。”   呵,他还真是好样的。   荣呈因捂着嘴,强忍住要哭泣的冲动,她怕惊动了屋里的人。   可陶珏似乎还是发现她了。   门被打开的前一瞬,她绕过后面的小道跑回了自己屋中。   一路跑一路哭,山间清风刮在脸上,刺啦啦地疼。   陶珏方才的话是何意?   她的父亲没了,他不仅知晓内情,背地里议论着蹊跷,竟还敢说要带她去永安,再不入京这种话。   明明年前拉着她的手,说喜欢的人是他,可现在他怎么能跟个旁观者一般,将一切都说的这样轻松,说的这样自然?   死的可是她的父亲啊!   她躲在屋中哭了好一会儿,冷静下来后,赶紧开始收拾包裹,准备下山回家。   陶珏是在她下山的半道上截住的人。   “你去哪?”他拉了她的手,明知故问。   荣呈因咬牙,“去见那个死有余辜的人。”   陶珏沉声,“果然是你。”   “不然呢?”荣呈因丝毫没有偷听的愧疚感,反倒昂首反问,“陶珏,那是我父亲,你说,他怎么就是死有余辜,怎么就是罪有应得了?”   “阿因,你冷静点。”   “我冷静什么?!”荣呈因甩开他的手,“你以为谁都与你一般?与自己父亲不和,与自己兄弟不和,与所有人都不和?!”   听到她说出这种话,陶珏多少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荣呈因!”   然而荣呈因此时正是激愤的时候,哪里会怕他生气。   她用加倍的声音吼回去:“陶珏!”   两个人互相瞪着,气势上谁也不肯输了去。   终究还是荣呈因先道:“你知道真相,是不是?你现在若是肯告诉我,你就说,若是不肯,我就自己回去查!京中有刑部,有大理寺,有京兆尹,我就不信查不出来!”   陶珏喉结滚了几遭,看向她的眼神变得冰冷又陌生。   “不知道。”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将荣呈因送下了山。 第十五章   后来呢?   荣呈因坐在桌边,呆呆地想。   后来,她没日没夜地赶路,总算到了京城,可她迈进家中祠堂不过一瞬,在看到父亲牌位的那一瞬,就倒地昏迷。   荣呈玉也说过,本以为她那时只是连夜赶路,劳累过度,叫来郎中看了,也只说是休息够了就会醒来。   可后来,她一连躺了三日都还未醒,家里便只能又请了太医来看。然而,太医也与外头郎中的说法一致,说她休息够了,便会醒来。   而她这一休息,就是休息了近两年。   两年后,再想要查父亲当年的死因就难了。   她醒来后,还未装疯卖傻之前,也曾探过荣呈玉的口风。   他对于父亲的死因,似乎只有过劳而死这一种说法。而这种说法,据说是当时来诊断的太医告诉他的,他对此深信不疑。   可她还是觉得,这件事不对。   荣呈玉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清楚得很,父亲的死因,他肯定也曾怀疑过。   只不过对外仍是这种说法,那只能说明,他还没查明白。   究竟是怎样复杂曲折的真相,叫他花了近两年的时间还没查明白?   荣呈因反复思量,不得不承认,现如今摆在她面前最简单的一条路,就是陶珏。   如果她肯向陶珏低头,肯在他面前伏低做小,是不是,就能从他口中套出话来呢?   可是,她现在一见到陶珏,就会想起他当初说的那些脏污话。   死有余辜。   她现在一听到这四个字,还是会气到浑身发抖,战栗不已。   她在桌边坐了不知几个时辰,直到蜡炬燃尽,直到天破初晓,晨光乍泄。   屋外头已隐隐有了忙碌的声音,荣呈因坐了一夜的身子冷到冰点,四肢僵劲不能动。   知道红雨该起来了,她才勉强撑着桌子起身,将东西都收拾好藏进柜子里。   一夜无人的棉被果然不够暖和,冻了一晚的脚怎么也捂不热。   荣呈因裹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过了小半个时辰,好容易有了点睡意,脑中又突然惊起一个问题。   她还不知道,这包裹究竟是谁给她的!   还有,给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难道只是想叫她缅怀早已去世的父亲吗?还是另有他意?   她睁着一双红透肿胀的眼,盯着上方的床帐,终于再也睡不着了。   红雨进来的时候,她背过了身子去,不想叫她看见自己憔悴的模样,又假意嘟囔了几声,做出一副贪睡的样子。   总算红雨没再催她。   此时此刻,她真是无比庆幸自己是傻了的。   不然,如今的她就该起来,替荣家去那些世家夫人小姐圈里打转应付。   父亲去世,荣呈玉身为长子,应当守孝三年,故而他如今虽二十有三,却仍娶不得妻。   家中女眷,便只剩荣呈因一人。   可偏偏荣呈因又痴傻了,于是能代荣家出面在外应酬的,竟无一人。   同去年一样,大多的消息,还得靠大姐姐荣呈燕托人带回。   荣呈因磨蹭到午时才起,气色虽仍不见好,但已能稍显正常。   外头吵吵闹闹的,一早上就没停过,她一出门,便见云照正往这边来。   “可算起了,新年头一日,竟就起的这样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昨晚守了个通宵呢。”云照同往常一样与她说笑。   荣呈因也跟着她笑,“昨晚新年,家里放了好大的烟花爆竹,有那么大,可好看了!”   她边说边比划着给云照看,叽叽喳喳很是兴奋。   云照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昨儿个晚上,家家户户都放了烟花爆竹,都好看的不得了。”   荣呈因惊喜道:“你也见到外头的烟花了?”   “是啊。”   “真好,二哥哥说,能见到漂亮烟花的,都是仙女,咱们都是仙女!”   云照总算是被她逗的不行,掩着口鼻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又禁不住眼角冒出了几滴泪。   原来好好的人痴傻起来,竟是这般模样的。   她停下来抹了抹眼角,拉着荣呈因道:“好了好了,先不说烟花,前头摆了宴席,我父亲母亲还有祖母都来了,一家人好好坐下来吃一顿吧。”   “好。”   荣呈因眨眨眼,应了一声。   云照见她这样,便猜测她多半也是不记得这类关系了,便主动解释道:“我父亲与你母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也就是你舅舅,我的祖母,也就是你的外祖母,都是一家人。”   荣呈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呢?”   “我?”   “是啊,你的夫君呢?”她仰面笑问道。   云照一听这话,脸稍红了几许,道:“荣呈玉难道没同你说?”   “说什么?”   这回荣呈因是真不懂了,不过从皇后没让云照嫁去东郡这事上也隐约可以推测出,她大抵已是定了亲了。   “年后十五,是个好日子。”   云照低头,绯红的脸上映着新年第一日的阳光。   荣呈因大约懂了,瞪着圆滚滚的眼珠子好奇道,“那是谁家的?”   “喻家。”   “喻家……”荣呈因喃喃念着。   在大晏,稍微了解些官场的,都不会不知道喻家。   身为大晏最负盛名的百年世家,喻家自大晏立朝起便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清贵世家。   喻家祖籍在北郡,从前的喻老太爷于京中为官,位至殿阁大学士,太子之师,却于鼎盛之时,急流勇退,带着许多的孙子辈回了北郡安康城定居。   事实证明,这位老太爷是十分明智的。   因为喻家留在京中的四个儿子,后来全都中了进士,现如今已官至兵部侍郎,礼部侍郎等,位高权重。   一门四进士,全是亲手足,这已足够叫皇帝忌惮,若是喻老太爷也还留在京中,那依着这样的声望,引来的只怕不是光明前程,而是无尽的祸端。   如今几十年过去,当初被喻老太爷带回北郡教导的一批孩子都陆陆续续回了京城。唯一的孙女喻云斐嫁给了昭月长公主家的长子,长孙喻棠又娶了昭月长公主的小女儿,好长一段时日里,都是京中人人称道的一段佳话。   同喻家结亲,对于京中许多人家来说,的确都是上上之选。   只因这家人,都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   新一辈开始展露头角的同时,上一辈的人,便该开始陆陆续续地退下了。   思及此处,荣呈因脑海中灵光一现,似乎想通了什么事情。   陶珏当时说过,“新皇登基,总要有人牺牲。”   总要有人牺牲的……   当时父亲的确位高权重,带着整个荣家重回了往日的风光,而新皇登基,权力更迭,最忌讳的就是一堆心比天高的老臣。   荣呈因边走边死死地掐着手心的肉,不敢再想下去。   若真是如此,那父亲的死,岂不可能就是,就是——   杀鸡儆猴?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阿因分析地有理有据,但真实原因显然不会如此简单~ 第十六章   荣呈因心里装了事,一路走的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就被路上的石子给绊倒了。   “啊!”   她惨叫一声,摔在了石子路上。   云照听到响动,心下一惊,回头一看,荣呈因人正趴在石子路上,双手狼狈地挡在脸和鹅软石中间,不能动弹。   她慌了神,赶紧跑过去,想要搀起她。   感受到云照的手扶上了自己胳膊,荣呈因睫毛一颤一颤的,紧紧闭着的双眼总算睁了开来。   “阿照,疼!”她苦着一张脸道。   “疼?哪儿疼?摔到哪儿了?还能起来吗?”云照担忧地问着。   荣呈因瘪着嘴,半抬胸脯,将双手举起来露到云照眼前。   “呀,都破皮了!”云照惊呼道,“你身子可还起得来?起不来我就去前边叫他们过来抬你!”   “起得来……”   荣呈因慢吞吞地回着话,胳膊抬高,示意云照搀着自己起来。   好在这是冬日,她本就穿的多,外头又裹了厚厚的大氅,身子才不至于受太大的伤。   只是双手,伤的实在是惨烈。   荣呈因此刻就跟个小孩子似的,双手平举着,不知所措,疼得想要掉眼泪,又不好大声地哭出来。   “不疼,不疼。”云照捧了她的双手,好声好气地哄道,“咱们先去前头,叫个嬷嬷和郎中来看看,没事的,不疼,啊。”   云照陪在她身边走着,一步一步,慢的有如蜗牛爬行。   前厅里坐了满满一屋子的人,正喜气洋洋,高谈阔论,冷不丁见着她这副惨样,一时都傻了眼。   荣呈玉头一个赶上来,盯着她千疮百孔、血迹斑斑的手掌心,惊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云照解释道:“在花园里跌了一跤,赶紧找个有经验的嬷嬷来给她看看,顺便叫人端盆热水来给擦擦手。”   “哦,好!”荣呈玉挥手示意身边的丫鬟,“都听到了没有,赶紧去准备着。”   “哟?这是怎么了?怎么摔成这样了?”   说话间,原本坐着的几人全都围了上来,指着荣呈因的手问这问那的。   荣呈因觉得这样被围观着,很是不舒服,刚开口嚷了一个“疼”字,就见一位面相威严的老夫人由丫鬟搀着,正往她这边来。   后续想要逃脱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荣呈因半张着嘴,眼看着那位老夫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一时竟是忘了作何反应。   这位看似威严的老夫人,便是她的外祖母,云老夫人。   由于母亲早逝的缘故,荣呈因跟这位外祖母接触的不多,也不亲厚。   她此番肯豁出老脸去为自己进宫说理,荣呈因实在是意想不到。却也因此,她的心里很是复杂,总归是觉着亏欠了人家许多。   她这般想着,云老夫人已经到了跟前,朝她伸出了一只皱皱巴巴,饱经风霜的手。   “手给我看看。”她缓缓开口。   荣呈因怔怔地应了一声,将手放到了她的掌心。   老夫人眯着眼,粗略看了一眼,“没什么大事,清理干净,敷了药膏就好了,要是疼,就用纱布绑了。”   她说完,又抬起头来看着荣呈因,见她一双杏眼水汪汪的,便又问道:“这是哭过了?”   荣呈因颤了几下睫毛,没说话,倒是云照替她道:“许是真的摔疼了,这才哭了会儿。”   厅中一时没了声,云老夫人静静地看着荣呈因,半晌才道:“倒是一点儿都不像你母亲。”   她一说这种话,那更是没有人敢出声了,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等着这阵过去。   偏那老夫人转过身,又自顾自补了一句,“你母亲遇到这种事,是断不会哭的。”   母亲?   荣呈因愣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外祖母,叫她一上来就这样给自己难堪。   原先因她为自己说情而起的那点愧疚似乎一下就消散在了徐徐清风中,她悲哀地想,果然她与这位外祖母,是真的亲厚不起来的。   热水很快端了上来,府中有经验的嬷嬷也带着药膏来了。   偏厅里,荣呈因看着嬷嬷细细地为自己擦拭手心,又耐心地一点一点地上药膏,想了想,还是问道:“孙嬷嬷,你在府里有些年岁了吧?”   嬷嬷笑道:“是啊。”   “那,关于我母亲,嬷嬷你知道多少?”   荣呈因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期盼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描摹出几分母亲的样子。   可孙嬷嬷却道:“小姐这还真问错人了,老奴虽说在府中干了不少年,却也是在小姐您出生后才来的。来的时候,夫人已经卧榻不能起,没过多久便过世了。所以,老奴从未伺候过夫人,小姐问这问题,老奴也答不上来。”   “可您不已是府中资历最老的嬷嬷了吗?”   “如今的确是最老的了,不过从前啊,多的是比我早来的。”   荣呈因仔细想了想,仍觉得不对劲,“那她们人呢?为何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见过她们?”   孙嬷嬷叹气,“当初夫人走了,老爷过于伤心,许是怕见着她们就会想起夫人,便将当时府中伺候过夫人的那一波老人,全都遣了出去。小姐没见过,也是应该的。”   “原来是这样。”荣呈因点点头,又问道,“那,爹爹是真的很喜欢母亲喽?”   “可不是?”孙嬷嬷笑了笑,“看老爷从前有多疼小姐就知道了,都是心尖尖上的肉呢。”   真好。   荣呈因淡淡地想着,她的父亲母亲,从前应当也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吧。   “在夫人去世前,老爷从来没纳过妾,也没通房什么的。后来的崔姨娘,也是崔家没落了,实在走投无路,老爷才收其进门,给个名分。”   孙嬷嬷替她擦好了药膏,顺便轻轻地吹了几口气,这才松了她的手,叮嘱道:“小姐这几日拿东西可都得当心,能不用手,咱就不用了,好好养着,过不了多久便能痊愈。”   “嗯。”荣呈因宝贝地将手收回到身前。   这样的状态,去前头厅里用饭是不能够了,荣呈因叫人知会了声荣呈玉,自己回了后院。   这人本就傻傻的,如今又伤了手,荣呈玉是一下都不敢再叫她动了,荣呈因便也安安静静地在家修养了十几日。   直到正月十四这日,云照与喻家公子婚期的前一日,她少见地早起,打算出去集市逛逛,为云照寻些有意思的新婚贺礼。   前头正巧来了喻家长孙与其夫人。这位喻家长孙,便是瑞安五十二年的状元,如今贵为太孙之师,兰台令史。而他的夫人,便是那位昭月长公主的女儿,咸平县主。   这样的贵客,若是见着了,恐一时半会儿是脱不得身的,于是荣呈因眼珠子一转,打算从后门走。   后门设在厨房边上,如今日头正好升起,又有在烧的柴火熏着,未免有些暖烘烘的。   荣呈因蹦着跳着,一颗脑袋顺着半开的门缝探出去,这还是她新年以来,头一回呼吸到外头不一样的空气。   头上的珍珠流苏坠子叮啷作响,她红扑扑的脸上正欲展露出笑颜,一偏头,所有的表情却都瞬间凝固。   她家后门处,站了一个人,一个奇奇怪怪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虽迟但到!   下一章,我们的陶珏终于要再次粉墨登场,拿到属于他的大戏份了! 第十七章   料峭春风吹了几茬,带来远处灵泉山上清新无比的气息,席卷了整个京城,叫人沉醉。   而比春风更叫人沉醉的,是眼前人。   这人身量颇高,形体修长,穿着一袭紫长袍搭厚领玄色大氅,头顶祥云白玉发冠,好看的五官端正在脸上,纵是弯着一双眼,眉锋中透露出的凌厉也能叫人不寒而栗。   荣呈因扒在门边上看着他,只觉这人好看是好看,却比初春的风还要冷上几分。   “你,是谁?”   两人对视良久,她才慢吞吞吐露出这样一句话。   那人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荣呈因眉头一挑,“你站的是我家后门处,你问我是谁?”   “哦。”那人恍然大悟,指着她身后的院子道,“这是你家?”   荣呈因挺直了身板,昂首道:“是啊!”   “原来如此。”他轻笑一声,“那你就是这家的小姐喽?”   “我不是!”荣呈因矢口否认,回头向院里瞧了瞧,一手掩了嘴,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我是这家小姐的丫鬟。”   那人上下打量她几眼,见她通身上好的绸缎厚袄,好笑道:“我与阁下无冤无仇,阁下为何把我当傻子?”   荣呈因眼皮子跳了跳,惊讶道:“好巧,你也是傻子?!”   “……”   那人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道:“你是傻子?”   “我不是傻子!”荣呈因理直气壮,“我家小姐才是傻子!”   “你家小姐又是谁?”   她瞪大了双眼,“我家小姐你都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   “我家小姐可是京城出了名的女公子,荣安侯府的三小姐,你居然没听说过?”   那人摊开手,“大晏这么大,盛都这么大,出了名的人不计其数,我难道每一个都要听说过吗?”   荣呈因扫了他一眼,用他仍可以听到的声音嘟囔着:“空有一副好皮囊,原来腹内是个草莽。”   那人不服气的很,“我这如何就是草莽了?”   “但凡这京中读过点书的,都知道我家小姐是苍南山书院为数不多的女学生,那才名,你居然说你没听说过?那想来,也不是什么读书人家了。”   “照你这么说,你家小姐,左不过是在京中有些名气罢了,大晏多的不是京城人士,姑娘此言,可谓狭隘。”   闻其所言,荣呈因警觉地眯起眼,“你不是京城人士?”   “我可从未说过我是京城人士。”   “哼。”荣呈因神气地横叉双臂于胸前,愈加不屑道,“原来是个外来蛮子。”   “……”   “我怎么觉着,你比你家小姐还要像个傻子?”   “净胡说,”荣呈因歪了脑袋,“你见过我家小姐嘛?”   那人摇头,“并未。”   “呵,蛮子就是蛮子,果然只晓得胡说八道。”   那人眉头微皱,似有些不满,“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张口闭口就是蛮子的?”   荣呈因理直气壮怼回去,“你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张口就说我这么可爱一个小姑娘是傻子呢?”   男人一时语塞。   荣呈因见人不说话,便乘胜追击问道:“话说,你是打哪里来的?”   那人愣了愣,“东郡。”   “东郡?”她喃喃几遍,继而又问,“那可是永安人士?”   “是。”   荣呈因白眼一翻,立刻向后退进了自家院子,“嘭”的一声关上了后院的门。   陶珏措不及防碰了一鼻子的灰,过了许久,这才后知后觉地揉揉鼻子,回味着方才荣呈因的话。   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而此时的荣呈因也是一样。   不断起伏的胸膛暴露了她的紧张,她的不安。   她不明白,陶珏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是来做什么的?又是要开始算计谁了吗?还是,依旧不肯放过她吗?   隔着一扇门,两人的心思垒了一层又一层,可谓是比山还高,比海还深。   过了约摸有一柱香的时辰,荣呈因这才重新鼓起勇气,缓缓拉开后门。   如同上回一般,她的脑袋先伸了出去。   果不其然,那人仍旧靠在她家的外墙边上没走。   她只看了一眼便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还没走?”   “我为何要走?”   “这是我们家的后门!”   “后门是你家的,这外头的地可不是,我想站哪就站哪,碍着你了?”   荣呈因气鼓鼓道:“碍着我了!”   那人幽幽道:“那你也得受着。”   “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那人眉锋一横,故意挑开话题道:“我还没问你,怎的一听说我是永安来的,就将我拒之门外了?”   荣呈因脸上的嫌恶不加掩饰,恨恨道:“就是因为皇后非要把我们家小姐嫁去永安,嫁给你们那个浑身恶名的东郡王,这才把她给逼疯了。你们永安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后做的事,屎盆子缘何要扣到我们王爷头上来?”   对方这话说的在理,可偏荣呈因她现在就是个傻子,就是不讲道理。   “若不是你们东郡突然换了新王爷,我们家小姐哪里需要受这样的罪?”   “人都有生老病死,老王爷去世,新王爷继位,这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老王爷那么多子嗣,可为何偏偏这个新王就非得是最臭名昭著的那个呢?若是换了其他人,说不定我们家小姐就愿——”   眼看着陶珏的眼神立时变得危险起来,荣呈因自觉地中断了自己的话,不再言语。   “说不定什么?”   “怎么不说了?”   他一步步紧逼。   荣呈因见状,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一手扶着门框,正欲动作,却被人一把擒住了手——   陶珏硬拉着她到门外,一手关了后院的门,再将其抵在了外墙上,挑起她的下巴,道:“怎么不继续说了?最臭名昭著?大户人家果然是舍得花钱,随便一个下人都这般会遣词造句,伶牙俐齿。”   荣呈因咬牙挣扎了几下,可架不住男女力气实在悬殊,陶珏虽只用了一只手,还是将她治的死死的。   她只能骂道:“阴阳怪气!”   陶珏勾唇,俯身又凑近了几分,暧昧道:“这个倒是用错了。”   “哪里用错了?”   “阴阳怪气,一般,是用来指宫里那些太监的。”   荣呈因怪异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谁知道你是不是。”   陶珏莞尔。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影帝和影后的battle没错了~ 第十八章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荣呈因觉得自己真是小瞧了陶珏这人。   她忍不住破口大骂,“下流!”“无耻!”   陶珏轻松锢住她的下巴,“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你莫非是头一日知道?”   晨间刺目的光斜斜地照在荣呈因脸上,似金辉闪耀,夺目无双。   陶珏仔细端详着她,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脑袋凑近。   荣呈因屏气凝神,后背紧贴着墙壁,一手由陶珏控制着,一手抓在身旁的墙砖上,不断磨着自己娇嫩的指腹。   许是真的有些磨疼了,她的眼角涌出几滴泪珠,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混蛋……”   陶珏终于停了下来,一张脸无限放大在她的眼前。   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陶珏心下不免有些惋惜,却也知道此时不宜捉弄过头了。   他轻轻地松开手,摘下了荣呈因发髻上的那支珍珠流苏坠子。   他把玩着东西笑道:“荣安侯府还真是富贵滔天,一个丫鬟,都能用上这种东西了。”   荣呈因劈手去夺,同时也不忘嘴硬道:“用的什么东西,也不是你们永安人配说道的。”   “永安人……”陶珏故意举高了手,咀嚼了一番这个词,嗤笑道,“可惜了,你们家小姐,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送到永安,成为你口中最厌恶的永安人了。”   “你胡说!”   荣呈因使劲挣扎着想要逃脱他的禁锢,却只是将自己的手腕扭曲地更加红透了几分罢了。   她喘着气,昂起高傲的下巴,冷声质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陶珏好笑地将低头,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告诉她,“我就是你口中那东郡王……的近亲侍卫。”   荣呈因了然,“不过是个干粗使活计的。”   “……”   “你这张嘴能在侯府里活到今日,也是蛮不容易的。”   荣呈因不遑多让,“过奖。”   “呵。”陶珏说话间看了几眼一旁禁闭的后院门,“你家小姐看起来也不是很关心你这个丫鬟,都消失这么久了,还不派人寻你?”   荣呈因别过头去,“我是替我家小姐出来办事的,这么早回去做什么?”   “哦?你家小姐不是傻了?叫你出来办什么事?”   荣呈因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她想吃鲜花饼了。”   陶珏饶有兴致地重复了遍,“想吃鲜花饼?”   “嗯。”   陶珏俯身轻笑,“求我。”   “嗯?”荣呈因奇怪地看着他,两年未见,他这疯魔的程度是又增加了么?   买个鲜花饼罢了,要求他作甚?   陶珏不急不缓,徐徐道来,“求我,我就带你去吃整个盛都最好吃的鲜花饼。”   荣呈因有些不屑,“一个打东郡来的外地人,倒是比本地人还会摆谱——”   “啊!”   她话音未落,便被陶珏一把抱了起来,扛上了肩头。   她如今整个人都颠倒了过来,一张脸吓得惨白,惊恐地朝着地面。   “你个登徒子,混账东西,你要带我去哪?!”   她狠命地捶着陶珏的后背,想要他放自己下来。   可陶珏发了起疯来那是谁说都没用,他颠了颠左肩上的荣呈因,道:“你安稳点,到时候我还会平平安安地将你送回来,如若不然,我可不保证你还能不能活着站到你家小姐跟前。”   他话一说完,便将荣呈因扔上了拴在巷子口的马,也不给她挣扎的时候,自己立时飞身上马,双手绕过她两侧细腰,握住了缰绳。   荣呈因本是打算自己出门为云照寻些吃的玩的,如今虽才初春,日头却已暖和,徒步而行也不会觉得多冷,可若是骑马,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她没披大氅,刚从马上反应过来,便被陶珏圈住了腰。   于是,她将目光锁定在了与自己面对面的陶珏身上。   瞧他身强体健的,定是不怕冻。   当看到荣呈因的手逐渐伸向自己衣领的时候,陶珏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幽暗。   他紧盯着荣呈因的动作。   只见她迅速解开了自己的大氅,将其取下,随即披到了自己身上。   陶珏的大氅,给她披自然是大了些,于是正好还可以替她把脑袋也遮住,不叫旁人看到。   一举两得,还真是个小机灵鬼。   陶珏失笑,故意隔着大氅将其搂得近了几分,策马离开。   这大氅是真暖和。   荣呈因躲在里头,见着余光中陶珏的衣裳下摆不断飞扬,还隐隐约约听到外头有疾风呼啸而过,自觉自己实在是聪明万分。   至于陶珏会不会冷……   那不在她该关心的范围内。   陶珏的马奔的飞快,荣呈因只觉颠了没多久就到地方了,她正想掀了大氅钻出来,却被陶珏一手压了回去。   “人太多,前头的路堵住了。”他说。   荣呈因闷在大氅底下不能出声,只能动了动略不舒服的身子。   陶珏很快固住她,问道:“做什么?”   “不舒服。”荣呈因瓮声瓮气地回道。   陶珏只能由着她动。   荣呈因一手抓着他的衣裳,稳定住自己,一下一下地蹬着脚,挪动身子,好叫自己在马背上坐的舒服点。   她刚坐稳,一张精致的小脸憋的通红,刚想撩个缝出来透透气,却又猛地一跌,整个人跌进了陶珏的怀里。   马又开始奔腾起来。   她被陶珏紧紧拥在怀里,手心攥紧了东西,趁其不备,偷偷藏到了自己衣袖中。   待马儿再次停下来之际,荣呈因学了个乖,没有率先动弹。   陶珏却隔着厚实大氅敲了下她的脑袋,“到了,下去。”   荣呈因瞥了眼地上路过行人的靴子,别扭道:“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将我放下。”   原来是想避嫌。   陶珏逗她道:“不用这么麻烦。”   说着,他单手抱起披着大氅的荣呈因,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一旁侯着的小二,快步上了台阶。   天地良心,荣呈因这回真的是要被颠吐了。   她捶在陶珏背上,刚要发泄,人就被放到了一张椅子上。   她松了手,大氅自然地从脑袋上滑落。   满屋子坐着的人,齐刷刷地看着她。   待荣呈因看清楚都是谁之后,两眼一黑,差点没吓晕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当陶珏驼着个女人招摇过街的事情传开后——   皇后:是谁?是谁?又惹新的麻烦了吗?   荣呈燕:太好了太好了,终于不用再纠缠阿因了!   荣呈玉:我去我去,肯定是荣呈因!   荣呈因:!!!你怎么知道的?!!! 第十九章   暖热熏人的屋子里,宣平侯府的大小姐荆钰锦睁着大大的杏眼,满脸惊奇地看着来人。   “荣呈因?”   说出口的话充满着不可置信。   荣呈因双手捏着大氅,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种场面,真是再尴尬不过。   她是答还是不答呢?答的话,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可她是个傻子呀,何况她都跟陶珏说了,她只是个丫鬟罢了……   于是,她疑惑地揪了眉头,“你叫的,是我家小姐?”   荆钰锦同她面面相觑,“你家……小姐?”   她话说完,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荣呈因,却不忘用胳膊捅了捅坐在身旁的陆家少爷,问道:“这是荣呈因,没错吧?”   陆赫此时正算完一笔账,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只做寻常般道:“是啊,真是稀客,是什么风把荣三小姐给吹来了?你不是——”   陆赫说着说着终于反应过来,传闻中荣呈因不是……不是……   傻了?   他倒吸了口冷气,颤颤巍巍指着荣呈因,半天说不出话来。   陆赫之父乃大理寺卿陆权陆大人,同荆钰锦还有荣呈因她们,也可以说是打小就认识的。   荣呈因讪讪笑道:“各位原来都认识我家小姐呢?”   这……   陆赫恍然大悟,同荆钰锦对视一眼。   这人果真是傻了呀……   两人默契地看向将人带来的陶珏,明里暗里都在质问他。   陶珏笑了笑,“她想吃鲜花饼。”   荣呈因一本正经反驳道:“是我家小姐想吃!”   “好好好,是你家小姐想吃。”   不知是不是错觉,荣呈因觉得陶珏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些无奈宠溺的味道。   叫她有些回想起从前。   可惜,苍南山上的日子,她再也回不去了。   陶珏正在赶了陆赫往后厨去,“叫你们这儿的师傅多给她准备些,要现做的。”   荆钰锦不知何时摸到了她的身边,抚了抚她有些杂乱的发髻。   荣呈因吓得猛然一震。   “是我,你不认识我了?”荆钰锦关切道。   荣呈因用一双小鹿般纯净的眼神看着她,而后缓缓摇了摇头。   “哎。”她叹一口气,塞了个暖手炉子到她手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荣呈因知道,荆钰锦自她家哥哥出事之后,就变得有些多愁善感,如今,怕是七拐八拐地将她痴傻这事,怪了几分到自己头上。   荣呈因不想嫁,她没有错;荆钰锦不想嫁,她也没有错。   她们都没有错,没有人有义务非得把自己送到陶珏身边去。   那是龙潭虎穴。   空气一时间有些安静,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   荣呈因想了又想,问她道:“你知道这京中,有哪些好玩的?”   “好玩的?”   “嗯嗯。”荣呈因认真点头。   “明日便是元宵了,如今京中自然是哪里都热闹,不过要说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西市长街了。”   这个地方,荣呈因倒是知道。   “那咱们就去西市逛逛吧。”荣呈因眨眨眼。   “现在?”   “嗯。”   后头的厨房用帘子隔了开来,荣呈因没仔细瞧几眼,拉了荆钰锦就跑。   荆钰锦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跟着她走了,待跑出了这间铺子几步远,她才冷静下来,拽住了荣呈因的手。   “不和他们说一声吗?”   荣呈因狠命摇头。   她悄悄向荆钰锦道:“他自己说的,他不是什么好人,我劝你们也别和他一块儿。”   “他说自己不是好人?”   这的确像是陶珏的作风。   荆钰锦心下明了,又问道:“你可知他是谁?”   荣呈因自信满满,“他就是个东郡王手下打杂的。”   “打杂的?”   “是啊,你瞧,一个打杂的都已不是什么好人,可见他上头的东郡王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   见她如此这般煞有其事,荆钰锦竟觉得有些好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荆钰锦指着自己,“我笑你说得对,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走,我带你去西市长街。”   她攥紧了荣呈因的手往城西去。   西市长街距这只隔了两条街,不算近也不算远。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是到了。   临近元宵,长街两旁早已挂上了许多的大红灯笼,有小风吹着,摇摇晃晃的,像极了喜庆地在招人做买卖。   “荆钰锦!”   荆钰锦带荣呈因正玩的欢,冷不丁听到一声叫唤,惊讶回头。   叫她的人,是个书画摊前坐着的小贩。   荆钰锦走近瞧了两眼,想起来了,这是从前崔家的儿子,叫崔启。   说起崔家,京中官场上大多数人应当都有印象。   从前的崔家是先皇后李氏表亲,靠着这层关系,也曾一路做到三品大员。   可惜,后来的太孙陶勉一案,崔家长子崔岳牵连其中,共计谋害二十多条人命,先帝震怒,一下子端了整个崔家。   赐死的赐死,流放的流放,最后平安活下来的,只一个被荣安侯收为妾室的崔姨娘和这个崔家嫡幼子,崔启。   而崔启之所以能从流放之地活着回到京城,一是正巧碰上了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二便是崔姨娘。   由荣安侯收为妾室的崔姨娘,正是崔启的姑姑。   当她得知崔家只剩一个崔启还活在边塞的时候,便去求了老侯爷,无论如何,都要将其救回来。   后来崔启是回来了,可也因家族曾经的过往,三代不得入仕途,于是,就由崔姨娘帮衬着,在街上开了间书画铺子。   不过,虽说这人是仰仗了荣安侯府才能够活着回来,但荣呈因可是真的不认识这人。   她跟崔家人玩的不多,后来又早早地去了苍南山,什么崔岳崔启的,她只平日里听过一耳朵,压根不认识。   可这不妨碍崔启认识她。   “荣三小姐今日也来逛街市?”   崔启的话热络地就像是个老熟人一般。   荣呈因勉强笑笑,求救似的看向荆钰锦。   荆钰锦与她耳语道:“一个从前的熟人,不妨事。”   荣呈因点点头。   两人谁都没有发现,与崔启笑意盈盈的一张脸极为不符的,是他暗藏在袖中,攥紧到暴露出青筋的一只手。 第二十章   “你这扇子倒是不错,怎么卖的?”   毕竟都碰到了,不买点东西自然都不好意思,于是荆钰锦带着荣呈因到崔启摊前看了看,随手挑了点东西。   崔启客气道:“哪能叫你们掏钱,我这条命都是荣家救的,这东西你们随便挑。”   他说这话的时候,荆钰锦察觉到,荣呈因明显愣了一下。   也是,她都不记得自己了,哪里还能记得这些繁复过往。   知道这人傻了,是最受不得刺激的,荆钰锦生怕这其中就有什么刺激荣呈因的东西,便给崔启使了个眼神。   “都是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为何……”   崔启正待询问,便见荣呈因身后远远地走来一个人,那人的眼神,如数九寒天,冷的能冻死人。   “在做什么?”   陶珏不徐不缓地到了荣呈因身边,并未将崔启愈发幽暗的眼神当回事。   “买些东西罢了。”荆钰锦见场面不对,率先答道。   “嗯。”陶珏低低应了一声,不置可否,矮下身子凑到荣呈因脑袋旁,“你家小姐的鲜花饼不吃了?”   荣呈因斜他一眼,默默地移开了一步,“吃。”   “那怎么走了?”   荣呈因想了半晌,只能回他,“先买东西。”   “哦——”陶珏尾音拖的老长,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崔启和他的书画摊子,“这堆破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你想要,王府里多的是,给你扔着玩都嫌浪费手劲儿。”   这话着实不地道。   崔启脸色黑了半边,却也知道陶珏是什么人,只能忍气吞声,咬咬牙,将怨气咽回到了肚子里。   荣呈因却嫌弃道:“不过一个打杂的,说的像是王府里的东西都由你耍似的。”   这又是什么场面?   崔启的脸色逐渐由黑变白,同荆钰锦对上眼,指了指脑子,似在询问她,荣呈因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傻了。   荆钰锦只觉一个脑袋两个大。   “走吧,我带你去那边逛逛,西市还有许多好玩的呢。”她打着哈哈,只做没看到,拉了荣呈因就想走。   孰知陶珏也拉住了她另一只手,“鲜花饼快要做好了,你还要去哪里?”   荣呈因顿住脚步,为难地看了眼荆钰锦。   荆钰锦瞬间会意。   “姑娘家的事情,陶公子就不要再问了,放心,有我陪着她,过不久就给你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陶珏问道:“多久?”   “两个时辰?”荣呈因打着商量道。   “半个时辰。”陶珏沉声。   “那就一个时辰!”她再次商量着。   陶珏挑眉:“一柱香,晚了东西就没有了。”   “半个时辰,半个时辰!”   荣呈因赶紧挣脱,拉着荆钰锦就钻进了人群里。   “你们俩可真会讨价还价。”荆钰锦感叹着。   “真奇怪。”荣呈因却说,“我自己出来买东西,为什么要跟他打商量呢?那家铺子的鲜花饼,难道还能真的说没就没了吗?”   “还真是。”荆钰锦告诉她,“流芳斋的糕点是全京城都出了名的好吃,做糕点的师傅,都是跟着昭月公主府里的厨子学的,有些做的可比宫里的都要好吃。”   “真的?那你为何会在那里?你是那里的老板娘吗?”荣呈因单纯地好奇。   “那倒不是,陆赫才是正经的老板,我只是个蹭吃蹭喝的。”   大理寺卿陆权的独子陆赫,自小生的一副好皮囊,是京城第一美男子。   这人吧,生的好看也就罢了,偏他做学问也是一把好手。少时还曾被召入宫中,为当时的太孙伴读,小小年纪,便成名已久。   可就是这样的陆赫,平生最感兴趣的东西,竟是挣钱。   为这事,他爹陆大人不知跟他吵了多少回,一个想他入仕途,一个一门心思只想着做生意,实在两难。   这件事不知僵持了多久,外人谁也不知道陆赫是如何说服的陆大人,只知道后来,陆赫的流芳斋开了。   开了之后呢,生意不错,紧接着三年内便在京城又开了两家铺子,挣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   荣呈因回想起这茬,不禁也有些佩服陆赫的魄力,果然这人若是聪明,那是做什么都能做好的。   两人逛了有些时候,荣呈因挑挑拣拣,零零碎碎地买了许多的小玩意儿,抱着个大包裹往回走。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傻子就该有傻子的自觉,她终于想起来,应该装模作样地再问问姓名。   “荆钰锦。”   “荆钰锦……那我叫你阿钰吧。”她憨憨笑道。   “好。”   荆钰锦笑看着她,忽觉有些伤感。   明明从前的荣呈因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现竟落得这般模样。   回到流芳斋,鲜花饼已然做好,交到荣呈因手上的时候还冒着热气。   “好香!”她忍不住惊叹一声。   陶珏嗤笑:“走吧,送你回去。”   “好啊。”荣呈因难得坦然地答应下来。   陶珏评价她,“果然得了便宜才知道卖乖。”   荣呈因嘻嘻笑着,将东西都垒上马,而后拦在陶珏前头。   “这次我自己上去,你不许动我!”   “好。”陶珏答应着,随手又将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荣呈因看他一眼,踩着脚蹬飞速上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甩起缰绳就跑。   看那鞭子都要甩到自己脸上了,陶珏赶紧后退一步,望着荣呈因快速骑马离开的背影,觉着甚是好笑。   他终究是要栽在这个小丫头片子手上。   荣呈因回去也是走的后门,红雨等了大半日,总算把人给等回来了。   “我的小姐诶,你怎么出去那么久?侯爷寻不到你人,都快把屋顶给掀了。”她边搬着东西边说,“小姐,这马是咱们家的吗?”   荣呈因没说是与不是,只是吩咐道:“派人牵去马厩养着。”   “你方才说,二哥哥在寻我?大白天的,他寻我做什么,还怕我走丢了不成?”   你现在神智一会儿正常,一会儿不正常的,会不会走丢还真说不准。   红雨心下汗颜,却不敢说出口,只道:“是喻家少爷和少夫人还在前厅坐着,说是想看望小姐您,结果侯爷却找不到您人……”   荣呈因微有些诧异:“他们还没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公务员考试呀!祝大家都顺利上岸,考公成功! 第二十一章   喻家的这两尊大佛,实在不太容易赶的走。   咸平县主沈时璟稳稳当当地在前厅坐着,一会儿关心关心荣呈因的身子,一会儿打听打听荣呈言的课业,这会子功夫,已经将话头扯到了张印舒的成长身上。   而她那位夫君,喻家长孙喻棠,也是老神在在地喝着茶,半点不急。   荣呈玉见着日头已然到了头顶上,便想先请这两人吃个饭。   话刚滚到嘴边,便听见了荣呈因急急忙忙赶来的声音。   “二哥哥找我是要做什么?”   她咋咋呼呼上前,半分规矩没有。   荣呈玉不满道:“还有客人在呢,你这像什么话?”   她好似这下才看到坐在厅中的喻家小夫妻,咧着嘴笑道:“哥哥原来是要叫我来见美人的吗?”   沈时璟闻言一怔,忍不住笑出了声。   “三小姐可真有意思。”她说。   “呵呵。”荣呈玉尴尬着笑了几声,提议道,“既然阿因到了,那咱们去用饭吧。”   “好。”   沈时璟起身,拉了荣呈因的手,仿佛两人从前有多熟络似的,“三小姐是打哪儿回来?脸上都累出汗了。”   她说着,拿出帕子就要替荣呈因擦拭,荣呈因也不反抗,反倒神神秘秘同她道:“我去跑马了!”   沈时璟乐道:“难怪,这可累了吧?”   “嗯,累了,我待会儿都能吃下三碗饭了!”   沈时璟笑着摇了摇头,与她一道往饭厅去。   到了饭厅,荣呈因同往常一样,不顾体面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叫沈时璟见了实在诧异。   “慢点慢点,肚子可有胀痛?真的不难受吗?”   花园中,沈时璟贴心地替她顺着后背,语气中充满了担心。   见她好受些了,沈时璟便开始拉着她的手叮嘱道:“你也别嫌我唠叨,我这人就是爱瞎操心,日后吃饭,可不能再跟今日这样吃了,不然啊,肚子迟早得吃出毛病来。你若是记不长久,我便去告诉你二哥哥,叫他每餐都提醒着你,这样才好。”   这位咸平县主,虽平日里交集不多,此刻看起来倒像是真正关心她的样子。   荣呈因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听她继续。   “还有,明日云家姑娘就要嫁进我们家了,可谓是一桩大喜事,皇后已经发了话,明日是要来家里坐一坐,吃吃喜酒的。”沈时璟看着她,问道,“你明日,应当是去云家吧?”   “嗯。”   “那便好。”沈时璟捂着她的手,“陶珏也在明日我家的宾客单子上,我知道你不想与他有纠葛,皇后到时候若是想请你上喻家来,你可千万别答应。”   这是在劝她别上自己家的门?   荣呈因愕然,难道真是她这个疯子见不得人,不好登上她喻家的台面?   沈时璟好似看穿了她在想些什么,急忙又解释道:“不是不想你登喻家的门,过了明日,你想何时来我都是欢喜的。我是真为你着想,陶珏他始终不是个良人,皇后也……你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   “哦……”   虽还是不大信她的话,荣呈因却也知道该给人台阶下。   沈时璟抿了嘴,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懂了,只能寄希望于天意。   直到后来上了马车,拉了帘子,她扑到喻棠怀中,闷闷道:“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如果她真的听进去了这些话,应该会明白的吧?”   喻棠宽慰她,“苍南山书院教出来的学生,你可别太小瞧了。”   苍南山书院出来的荣呈因,这晚便趴在了桌边,仔细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一切。   都跟梦似的。   陶珏,荆钰锦,还有喻家夫妇,一个个,都跟梦似的。   本来还想亲自将鲜花饼给云照送过去,后来便没了心思,只吩咐了小厮去。   自晌午到现在,她都在回想着沈时璟说过的那番话。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真的只是为她好,不想她与陶珏碰面吗?   荣呈因不明白。   晚膳过后,红雨端了汤药进来,见她仍旧打不起精神,便劝说道:“小姐先喝了汤药吧,这是皇后娘娘上回命人送来的,太医看过了,说得日日都喝,长久下去,才能见效。”   荣呈因看着黑乎乎的汤药,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东西。   皇后?   对了,是皇后。   咸平县主提到皇后的时候,是支支吾吾的,还说“你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   “他们”是谁?   陶珏和皇后吗?   为何要把皇后说成是她的对手?   在外祖母进过宫之后,皇后分明再也没提过要她嫁去东郡的事,为何还要特意提到皇后?   思绪像脱了僵的野马,再也收不住。   沈时璟是知道些什么,特意来提醒她要小心皇后的吗?   可她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荣呈因眼睛眨地飞快,实在想不起自己对皇后,除了赐婚,还有何事需要堤防。   “小姐,赶快喝了吧,待会儿药该凉了。”   红雨又在出声劝她了。   荣呈因盯着那晚汤药,只觉是个无底深渊,而她正在不断往下掉,往下掉……   “啊!”   她尖叫着将东西扫落,汤药洒了一地,白瓷碗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碎成各式各样。   “我不要喝这个东西!我不要喝!”她双手捂住耳朵,自顾自尖叫起来,“我不要喝!这东西有毒!有毒!给我拿开!”   红雨站在一旁,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小姐您是怎么了?这是刚煎好的药,怎么会有毒呢?”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恰好路过的荣呈玉闻声赶来。   “侯爷,小姐,小姐她突然就不肯吃药了,她说这药里有毒!”   荣呈玉眼神一紧,“有毒?!”   “我不要吃药,不要吃这个药!”   荣呈因还在拼命地摇着头尖叫,双手堵了耳朵,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说。   红雨急道:“这药与往里的并无不同,小姐从前喝了都没事的……”   “许是又发病了。”荣呈玉重重喘了口气,“赶紧请个郎中来,吩咐厨房药渣不许倒,等郎中来验!”   “是。”跟着他进来的小厮又赶紧出去办事。   荣呈玉叫住本就在屋中的红雨,呵道:“你在她面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给我一五一十重复一遍。”   “是。”红雨战战兢兢地立着,开始复述自己进屋后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   “等等!”   她胆战心惊地说到一半,忽然被荣呈玉喊了停。   随后只见荣呈玉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在她面前提了皇后?!” 第二十二章   天已五更,荣呈玉瞪着一双一夜未阖的眼睛,腾地起了身。   昏暗幽黄的屋子里,眼周的乌黑不大显得突兀,直到他出了门,候在屋外的小厮借着还未完全消退的月光和手里的残烛,看清了他的疲惫。   “这才五更,侯爷怎的这么早就起来了?”   荣呈玉双手负立,沉声道:“备马。”   这么早备马是要去哪?   小厮不敢多言,急忙下去准备。   荣呈因夜里闹了半晌,那药渣,郎中也来看过了,并无问题,不知她究竟是为何会想到有毒一事。   许是听到红玉那丫头提了一句“皇后”,情绪才开始不对劲的。   她终究,还是不肯嫁给陶珏。   荣呈玉在檐下抬头,看了眼天上隐了半边的月亮,想起来,今儿个是十五了。   他快步出了门,上马就走,也没吩咐人跟着。   最后停下来的时候,是在东郡王府前。   各郡王爷每年都需进京述职,呆的时候长短不一,为了方便起见,在京中都有自己的行府。   东郡在盛都的这座行府,可谓是各王府中最物尽其用的了。   陶珏随意披了件外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肩膀上,边打着哈欠边在厅中坐下。   “舅爷这么早来,是做什么?”   荣呈玉“呸”了一口,“什么狗屁舅爷?!”   陶珏好笑地看着他,端起一旁的热茶,缓缓摇了摇头。   “你给我交代清楚,你那日究竟是同她说了些什么?怎么你一走人就变成这样了呢?”荣呈玉手背拍着手心,声声质问道,“我好好一个妹妹,本来要嫁给你已经是够倒霉的了,如今你还把她逼疯了,你这是要折磨她到死吗?”   陶珏的眼神从茶盏上移开,懒懒地抬起眼,扫了眼他。   厅外夜色正浓,偶有疾风吹过,掠了几茬树梢,谱下极诡异的乐章。   “她今晚又是怎么了?”他问。   “怎么了?”荣呈玉没好气道,“听到下人说了一句皇后,然后吓疯了!”   陶珏忽地笑出了声,“那你需要担心的,可不是她疯没疯。”   “你什么意思?”   “你那装疯卖傻的好妹妹,今儿个白天,偷了我的玉佩。”   “玉佩?”荣呈玉拧紧了眉头。   “嗯。”陶珏没告诉他是什么玉佩,只是同他补充道,“不止如此,她还见到了崔启。”   荣呈玉喃喃:“崔启……”   这个人他还是有印象的,崔家破落后,只剩这一个倒霉儿子,被他爹从边塞流放之地给救回来了。   话说起来,这人当初还是那个崔姨娘求的情,他爹才走的这一遭。   不过这个姨娘对他爹,也算是用情至深,他爹死后没过多久,这个姨娘也就跟着去。   “崔启又干着你什么事了?”他想不明白,陶珏专门提这一句的原因。   “我的玉佩事小,这个叫崔启的,事可不小,过几日你再看看,就知道你那妹妹,是不是真的傻了。”   “我凭什么要信你而不信我自己的亲妹妹?”荣呈玉鄙夷道。   陶珏老神在在,“我就不信,你没怀疑过她。”   荣呈玉一拍桌子,“若是你所言有假——”   “若是我所言有假,便叫我,再不见你妹妹。”   陶珏一字一句,看着荣呈玉的眼睛说道。   荣呈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记住你说过的话。”   他转身就要走,却又听到陶珏在身后幽幽笑道:“可是你荣呈玉,哪来的妹妹呢?”   他的脚步一顿,眼中霎时间布满阴鸷,缓缓转头道:“你知道些什么?”   “不多不少,就你们家那点事。”   陶珏亦起身,搭在肩上的外衫随他的动作滑落,他回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扔了。”   厅中只剩下荣呈玉和一个前来收拾的丫鬟。   荣呈玉怔怔地在那里站了许久,抬脚的时候,未免有些麻木。   他荣呈玉,究竟哪里来的妹妹呢……   他没由来的想起荣呈因小时候。   那时候父亲白日里上朝去了,她小小的一个丫头,就跟在他屁股后头,一口一个二哥哥地叫着,跟着他一道去德昌侯家的学堂,说要陪他念书。   偶有几次被大姐姐发现了,说她去了会影响他人读书,不许她去,小丫头还会哭红了眼,委屈地向父亲告状。   后来便是父亲也准许她去了。   他们一道读书的几个人,承恩侯家的冯述安,德昌侯召家的两兄弟,因为自家没有姊妹,便也都拿她当亲妹妹似的看待。   这他都看得出来,也时常沾沾自喜,他们再眼馋,也是没有亲姊妹的,而荣呈因,是他的亲妹妹。   可他方才仿佛一棒子就被打醒了。   是啊,其实从一开始,他就该清醒。   他荣呈玉,哪里来的妹妹。   清早的寒风将他彻底吹醒,他晃了晃身形,快步上马回家。   天破初晓,他方到家。   荣呈因做了个噩梦,出了一身的冷汗,正浑浑噩噩地起身喝水,猛然听到屋门被大力推开,吓得水洒了一身。   荣呈玉带着满身寒气从外间过来,荣呈因愣愣地看着他,唤了声,“二哥哥?”   这一声“二哥哥”,叫的他又是一怔,所有的动作都定格在半空。   荣呈玉讪讪地收回手,笑道:“我就是,就是想来看看你还有没有事。”   荣呈因低头,略有些自责道:“我昨晚,是不是吓到你们了?”   “没有!”荣呈玉脱口而出,“二哥哥知道,你也不容易,往后叫下人们多注意就是了。”   “嗯。”荣呈因点点头,又问道,“我见天已经亮了 ,咱们是不是该去云家看看云照了?”   “啊,对!”荣呈玉忽然想起来还有这茬,今日可是云照大喜的日子。   荣呈因从柜中找出昨日为云照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一些小玩意儿,不小心露出一把扇子。   荣呈玉瞧见了,随手打开扇了两下,不经意间却瞥见扇面上那几行隽秀小字。   落笔人名叫崔启。   崔启……   他问荣呈因道:“你认识这个崔启?”   这扇子似乎是荆钰锦昨日买了塞在她包裹里的,她摇了摇头,老实交代,“他们说,他与我是旧相识,可我却不记得。”   “不记得就算了,也不是要紧的人。”   荣呈玉随手将扇子扔还给她,叮嘱她赶紧收拾好东西,马上就要去云家了。   荣呈因随口应下,待荣呈玉出了她的房门后,她才又打开那把扇子,仔细看了看上头的字迹。   昨日路过崔启的摊子,还并未关注到那么多,如今仔细一看,她才发现,他这题诗落笔的字迹,怎么这么眼熟? 第二十三章   云阳侯府长女同喻家次孙的婚事,京中自然是许多人都翘首以盼的。   喻家这位次孙,名叫喻黎,是喻家二房的独子。   这喻黎,虽不如喻家长孙那般的名气大,却也是个实打实的谦谦公子,在瑞安五十二年的科考中,也是一次及第,人人称赞。   荣安侯府同喻家一向没什么往来,同云阳侯府却是姻亲,备了马车,也自然是要往云家去。   荣呈言掀了马车帘子,不止一次地催促着荣呈因,直到她磨磨蹭蹭地上了车,那唠叨声也没停下。   “好了好了,小祖宗,我已经上来了,你再催,这马车也是跑不快的。”   “谁叫你这样慢!”荣呈言气呼呼道,“待会儿迎亲的队伍就要来了,街上必定水泄不通,你莫不是不想见到云照姐姐了。”   “我是想见云照的,只怕你不是吧?”荣呈因调侃他,“每日在云家的学堂上学还不够,还日日都想扒在人家里,我看,你不如在那住下得了?”   “你!”   荣呈言咬牙“你”了半晌,却仍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憋着一口气道:“你如今是个傻子,我才不理你!”   “荣呈言!”   在一旁看着她俩打闹的荣呈玉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可惜已经晚了,荣呈因听了他这话,蔫蔫地歪了脑袋,靠在车壁上,不再理人。   荣呈玉剜了荣呈言一眼,车厢里的气氛啥时候凝重起来。   荣呈因抱着怀里要送给云照的东西,正好借此机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   方才在屋中,她终于恍然大悟,知道崔启的那手字写的像谁了。   像她故去的爹爹。   敏感如荣呈因,不得不承认,崔启的出现,或许是个巨大的突破点。   他为什么能写出一手那么像爹爹的字迹?他是在哪里见过,并且拥有过爹爹的手信吗?   可他怎么会有……   不对,荣呈因想起来了,爹爹的确有流落在外的手信,是那不知道谁给她送来的十三封信!   是崔启吗?   她暗暗地想,如果是崔启,那他是怎么得到这些东西的呢?   崔启,崔启……   这人与他们荣家,只有一个崔姨娘的联系。   崔姨娘是在崔家破落前一刻,被父亲救回到府中的,她不是荣呈言的生母。   荣呈言的生母姓赵,是个从前在家里做粗使丫鬟的,听说她之所以会怀上荣呈言,是父亲一夜醉酒,糊涂使然。   这位赵氏在那一晚之后,便离开了荣安侯府,直到后来,外头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赵氏生下了个儿子。   那个儿子就是荣呈言。   父亲也是想负责的,当时便找人接赵氏回了府。   赵氏人很安分,只在自己的小院里呆着。她带着荣呈言,不争不抢,也没逼着父亲给她什么名分。外头说她是通房也好,贱妾也罢,她似乎都不在乎。   可是自打崔家没落,崔姨娘进了他们荣家的门后,赵氏的身子骨便一日比一日差劲了。   崔姨娘不是个善茬,二哥哥从小就是这么教她的。   那时候的荣呈因懵懵懂懂,等她真正明白什么叫不是善茬的时候,便是赵氏去世的时候。   赵氏死了,死在荣呈言刚懵懵懂懂开始上学堂的时候。   后来,荣呈言就成了崔姨娘的孩子。   荣呈玉说的没错,崔姨娘不是善茬,的确不是。   可她也在父亲去世的时候,跟着父亲去了。   一想到这,荣呈因心里就堵得慌,心里那股不可言说的烦闷心绪又涌了上来。   如果那些东西,是经由崔姨娘的手交给崔启,再由崔启交给她,倒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   为什么要把这东西给崔启呢?   父亲给她的信,直接交给她,不好吗?   何况当时家中大姐姐和二哥哥都在,交给他们不行吗?为什么要给崔启呢?   思绪如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清楚。   外头的喧闹声逐渐变大,她竖起耳朵听了听,知道多半是快到云阳侯府了。   荣呈因一下马车便被挤到了人堆里,推搡着前进的同时不忘紧紧护住自己的小包裹。   好容易挣脱出来,她赶紧往云照的院子里去。   屋里七七八八忙碌着许多人,荣呈因小心地绕过她们,冷不丁拍了下云照的肩膀。   一旁的丫鬟们哄笑做一团。   只见云照化了精致的妆面,转过身来。   秀气的远山眉样弯成恰好的弧度,一身的朱红丹砂,搭上云霞五彩帔肩,好看到叫人移不开眼。   “阿照,真好看!”   荣呈因扑过去,与她一道跪坐在梳妆镜前。   她打开带来的包裹,宝贝似的捧到云照面前,道:“昨日的鲜花饼,我叫人送来了的,不知你有没有觉着好吃。我昨日还特地跑了趟集市,为你寻了一大堆好玩的,就想着如今亲自送到你手上呢。”   荣呈因自顾自兴奋地说着,完全没有察觉到云照听到鲜花饼时突然流露出的怪异神情。   那表情转瞬即逝,一旁的丫鬟似要插嘴,却被她用眼神给制止了。   荣呈因依旧叽叽喳喳,激动自如。   待近晌午,外头才有丫鬟来报,说是该出门了。   荣呈因赶忙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要跟去喻家的女使,又从丫鬟手中接过那顶流珠八宝凤冠,亲自为云照戴了上去。   而后便是见她拜堂成亲,与长辈敬茶。   她在外头瞧着,眼角不觉溢出一滴泪。   从前大姐姐出嫁时,她便哭过一回,没想到这一转眼,云照也嫁了人,恐怕下一个,就会轮到她自己了。   目送着人上了花轿,前头喻家公子喻黎骑着高头大马,笑意盈盈地带队离开,荣呈因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   她跨过门槛,又往云家内宅去。   外头今日都是宴客,热闹的不得了,内宅倒是清净许多。   荣呈因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也不知是走到了哪儿,忽然听见两个丫头在嚼舌根子。   她蹲在墙角仔细一听,发现这嚼的还是她的舌根子!   “要我说,荣家那个小姐是真傻了,你瞧她今日那样,笑得比我们家小姐还要高兴,不知道的以为是她要出嫁呢。”   “可不是嘛,还有她送的那些玩意儿,集市上不有的是,就这也好意思拿出来给我们小姐带去夫家,不嫌丢人。”   荣呈因听着脑门直突突,正想冲出去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丫鬟,便又听人说道——   “还有那鲜花饼,她可真好意思开口,也不知是哪里找来的野味,昨日下午小姐才吃了几口,便腹泻不止,别是装疯卖傻要来害我们家小姐的——”   “什么?!”荣呈因闻言,瞳孔放大,厉声质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两个丫鬟哪里能想到还有人在附近偷听,听见还有第三人的声音,胆子已经吓了个半死,又见到来的是荣呈因本人,这会儿更是吓得直接跪了下来。   “荣三小姐饶命!”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荣呈因从墙角后出来,又问了一遍。   丫鬟哆哆嗦嗦道:“没没没,没说什么……”   荣呈因不耐烦道:“给我说实话!云照她昨日吃了鲜花饼之后,如何了?”   丫鬟怔愣一番,不确定道:“腹,腹泻?”   “腹泻?”   听她又问了一遍,这回丫鬟肯定地点了头。   荣呈因皱了眉,这东西怎么会腹泻呢?那不是陶珏叫人现做的?   等等,陶珏……   荣呈因瞬间明白过来,陶珏,多半就是这个杀千刀的干的!   她眼神逐渐变得狠戾,半点不像外人所说的又疯又傻。   两个丫鬟跪在地上看着,不禁愈加害怕起来。   见她久久不开口,其中一个试探着道:“荣,荣三小姐?”   荣呈因回过神来,面上的表情却没来得及变,看向两个丫鬟的神情很是可怖。   “都起来吧。”   她剜了两人一眼,转身就走,并不打算与她们多加解释。   云家前厅酒席正热闹。   荣呈因回到前厅,正欲告辞,却被荣呈玉先行拉到一桌坐下。   “随便吃几口再走。”他低声道。   荣呈因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我是你哥,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什么意思。”   荣呈玉为她盛了碗鱼汤。   荣呈因注视着奶白的新鲜鱼汤,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一想到方才鲜花饼之事,胃里便翻江倒海的难受。   她将白瓷碗推远了些,没有动勺的意思。   “王爷来了!”   不知是谁唤了这么一声,叫荣呈因浑身打了个激灵,猛然抬头。   王爷,哪个王爷?   她机械般回头,见到不远处,迈过云家门槛,缓步向她走来的,正是那个叫她恨的牙痒痒的、杀千刀的陶珏!   她屏气凝神,决然回过头去。   荣呈玉这回留了个心眼,一直用余光观察着荣呈因,只觉盛着鱼汤的碗底都快被她给看穿了。   陶珏进得厅中,原本还有些喧闹的环境立时安静了不少。   压根没有人想到他会来。   也没有人期待他来。   就连主人家云阳侯都没想到,他只是稍微客气地给东郡王府送了张喜帖,这人居然还真的上他家门来了。   可别是来砸他们家席面的。   云阳侯心下想着,面上胡子捋了几许,大笑着上前去招呼陶珏。   “给侯爷道喜了!”   陶珏单手负在身后,一手拎了一只活雁,面若春风,朗声道:“本王思来想去,这侯府里自是什么都不缺,便今儿个起了大早,去京郊为侯爷猎了只大雁来,聊做贺礼,还望侯爷莫要见怪。”   云阳侯看了眼他手上那只还活蹦乱跳的大肥雁,笑得愈发开怀。   “多谢王爷美意,还请上座。”   小厮上来将他手中的大雁接过,云阳侯正想引人上到主桌,却见陶珏定住了脚步,直直地望着主桌旁的一桌,道:“本王坐这桌就行。”   云阳侯仔细一看,这桌坐的是荣安侯府与宣平侯府的人。   想起先头皇后起过要将荣呈因嫁到东郡的心思,云阳侯心下多了个心眼,委婉道:“这桌都吃的差不多了,位子也不够,王爷还是上到主桌,我们为您……”   陶珏笑了笑,“不必,我就喜欢吃这剩下的。”   云阳侯:“……”   陶珏越过云阳侯,径自走到荣呈因身边,看了看四周,喊了个小厮道:“添个凳子。”   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云阳侯心底暗骂一声,知道这场面也不需要自己撑着了,便由得他去,只是心里总归是为自己这外甥女捏了一把汗。   荣呈因呆呆地坐着,在陶珏坐下的时候,便动了起身的心思。   可是陶珏一只手藏在桌下,摁住了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听到陶珏在自己身边道:“荣安侯府面子真大,一个丫鬟都能上桌用饭了。”   “谁是丫鬟?”荣呈因偏头,深色的双眸望向他,疏离又高傲。   “哦?”陶珏挑起一边的眉毛,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瞧你这气势,今日不是丫鬟了?”   “你说谁是丫鬟?”荣呈因甩了他的手,“哪里混来的登徒子,我堂堂荣安侯府三小姐,也是你能碰的?”   这场面实在惊人地有趣。   满桌的人,光顾着看他们俩聊天,竟都忘了动筷。   纵是昨儿个见着过两人在一块儿的场景,荆钰锦仍旧是不免好奇。   她拉了拉身边坐着的荣呈言,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荣呈言哪里知道那么多,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脑袋,不明所以。   “不是说荣呈因不愿意嫁去东郡吗?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这都明晃晃地坐一块儿了,难不成真是成了?”   “成什么呀,你看荣呈因那脸色,都差到什么地步了。”   “诶?不是说荣呈因傻了吗?我瞧这样子,倒跟以前没什么区别!”   “谁知道呢,许是人家不想嫁,随便编了个借口罢了。”   …………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谈论自己,荣呈因忍着脾气,眼见着就要离桌,又被人于桌下摁住了腿。   “吃块糖醋肉。”   满厅的流言蜚语,陶珏却置之不顾,依旧神色自若地给她搛菜。   荣呈因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块糖醋肉,忽然心里委屈就上来了。   凭什么,凭什么他永远都要像个疯子一样,把所有的事情都往最坏的方向带;凭什么他如今还能跟个没事人似的坐在这里;凭什么自己什么东西都要由他拿捏?   她略显粗暴地将那只装了糖醋肉的小碗打翻在地。   清脆的一声响,惊吓了在座的所有人。   陶珏左手提着筷子,正想给她搛另一道菜,听到动静,忽地咧嘴笑了出来。   “发泄完了?”他问。   荣呈因看着他,不置一词。   “发泄完了,咱们就走吧。”   他拉了荣呈因就往外走,完全没顾及到主桌上云阳侯难看的脸色。   荣呈玉咒骂一声,明白这烂摊子还得自己来收拾,登时有些头疼。   荣呈因被他风风火火地带出了门。   出了门,荣呈因才开始挣扎起来。   陶珏一手捏了她两只手腕,“想跑么?”   荣呈因怒视着他,“不想跟疯子走。”   “疯子?”陶珏眯了眼,“怎么,清醒过来,终于想起我是个疯子了?”   “我想起你祖宗!”   荣呈因难得地破口大骂,几日来心中堆积的那些愤怒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点。   骂了人后,她总算酣畅淋漓。   她高昂着下巴,用蔑视的眼神看着陶珏,“你放了我,我就不跟你计较,我堂堂荣安侯府三小姐,你绑了我,没有好下场的!”   嗯?   陶珏面色变了变,模样古怪道:“还没想起来么?今日唱的又是哪一出?”   “唱的是你爷爷我棍棒底下出孝子!”   荣呈因一张嘴说道地厉害,一只脚还不忘赶紧抬起来,想狠狠地踹他一脚。   可陶珏哪里是吃素的,他另一只手将荣呈因的腿拦在半空,戏谑道:“苍南山上学的一口伶牙俐齿倒是没变。”   荣呈因顿住,双眉颦蹙,“苍南山又是什么破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顶着小雨跑了个五十米和八百米的体测,回来后整个人都有点难受,更的晚了些,虽迟但到,害。   话说最近很喜欢听任然的《春山空》,码字的时候听着就很舒服,安利!   文中关于云照成亲的霞帔和凤冠,化用了元代杨显之的《潇湘雨》第四折 ,“解下了这金花八宝凤冠儿,解下了这云霞五彩帔肩儿,都送与张家小姐妆台次,我甘心倒做了梅香听使。” 第二十四章   陶珏看着荣呈因微皱的眉头,一时竟也多了份恍惚。   为什么她这么不愿意提起苍南山?难道是真的还在恨他吗?   陶珏目光凝了凝,“那是个好地方。”   “我可不稀罕!”荣呈因动了动被他擒住的腿,挣扎着想要放下。   门口小厮虽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但那偷瞄的眼神已经藏都藏不住了。   荣呈玉赶出来的时候,顺着小厮目不转睛的眼神,瞧见的便是两人僵持不下的场面。   尤其陶珏还将荣呈因的腿架在半空,实在不像话。   “干什么你!”   他赶紧扑上去,将荣呈因从陶珏的虎口救下。   他护在荣呈因身前,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给陶珏使了个眼神。   知道那边还有几个看热闹的,于是他故意大声道:“王爷怕不是在外头吃了酒,跑到云阳侯府这婚宴上闹来了,您仔细看看,这是我荣安侯府的小姐,王爷可别是认错了人。”   陶珏玩味地盯着荣呈因,半晌,终于开口道:“也是,昨日你们家叫来勾引本王的,分明只是个丫鬟罢了,如今这位是正头小姐,自然不是昨日躲在我马匹前的那个。”   他摇了摇头,好笑道:“终究是本王看岔了。”   这可不是顺着荣呈玉给他布好的台阶下,这分明是顺着台阶又往上爬了一格!   荣呈因握紧了拳头,正要阻止他一张嘴继续胡说八道,便听见身后传来叽叽喳喳吵闹之声。   她回头,一群不知何时离了席的夫人小姐正有说有笑地堆在门边上看着他们。   活当是个笑话。   “劳烦荣三小姐替我给你家丫鬟捎句话,就说昨日我很满意,往后,还可继续。”   一个字一个字相继从陶珏的嘴里蹦出来,全然没有人样。   他可真是一如既往地会给人难堪。   看热闹的夫人小姐们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见东郡王已先行上马,嘴里念道:“本王还要去喻家看看,诸位吃好喝好。”   扬起的马鞭在空中挥舞几下,留给众人的只剩一个疾驰而去的背影。   荣呈因被当笑话似的看了一遭,自然是不想继续在这呆着了,知会了声荣呈玉就走。   苦的是他荣呈玉,一日日的,跟个管家婆子似的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云阳侯府里闹的这一遭很快便传开了,传到皇后耳朵里的时候,已是日暮黄昏。   *   “当真?”   皇后听了刘嬷嬷的话,稍稍有些惊讶。   “千真万确,外头都已经传遍了,说是两人在云阳侯府闹开了,荣三小姐摔了碗,差点将荣家的席面都给搅了。”   “孽障,真是孽障。”   皇后不断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心下思绪没片刻宁静。   “到哪都能惹是生非,真是前世欠了他的,本宫明里暗里同他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去……”   “皇后娘娘!”   一声急促的呼唤将皇后的抱怨打断。   皇后见着来人,本就不善的面色愈加沉重。   “娘娘今儿个,脸怎得这样黑?”   陶珏行了礼坐下,明知故问。   “同你说过多少次了,荣呈因现下病着,叫你不要去她跟前胡闹,她受不得刺激,万一再有个什么好歹——”   皇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未再言说。   “原来是这事。”陶珏勾唇,丝毫不当回事,“皇后娘娘多虑了,此事,臣有分寸。”   皇后横他一眼,“你能有什么分寸?”   “臣的分寸,自在心里,此番前来,是有一事要皇后娘娘帮忙做主。”   “你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本宫可事先说好,若是你此时再叫本宫去荣家给你办那得罪人的事,本宫要你好看。”   皇后跟他也不再客气,直接摊开了说。   陶珏吸了吸鼻子,难得低头道:“皇后娘娘说的是,臣也知道,前些日子,臣将荣家得罪的不轻。今日本是想趁着云阳侯家的喜宴,向人家赔个不是,可谁知道,险些砸了云阳侯家的席面。”   他顿了顿,看着皇后的脸色道:“故而,臣今日,便是想求皇后娘娘出面,在宫中办个赏花宴,替臣请了荣三小姐来,臣也好趁此良机,向其赔个不是。”   皇后素手捧茶,刚抿了一口便放下了,“可本宫怎么听说,你看上的是人家的丫鬟?”   “皇后娘娘这是哪里的话,臣看上的,从来只一个荣呈因罢了。”   “你现如今便是话说的再好听,也不过一个空壳子。这赏花宴,本宫可以办,但是,你若再给本宫搅出什么乱子来,这荣呈因,你便是想也休想了。”   皇后终究还是心软,又忌惮着东郡的势力,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他的。   “多谢皇后娘娘!”陶珏又行了个礼。   皇后听到他这话便头疼,上回便是这话,将她给坑大发了。   她挥了挥手,示意人赶紧下去。   想说的事情说完了,陶珏自然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便自觉告退。   “等等。”皇后却又突然叫住他。   “今夜是十五。”她说。   “是,是上元节,臣待会儿便去长街上凑凑热闹。”   “给冶儿带点好玩的回来,他喜欢这样的节日。”皇后叮嘱道。   “是。”   陶珏应下后便走了。   皇后口中的冶儿,便是当今皇长孙陶冶,不过六七岁大小,却已背负起了国朝最大的期望。   而他的父亲,便是皇后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陶勉。   当今圣上没有亲儿子,唯二的两个,在先帝爷还在的时候,便明争暗斗,最后落了个鱼死网破的下场。   按照大晏原先的规矩,上元节,是需要皇上皇后,或是太子与太子妃出来坐花车游街,看望百姓的。   可是自瑞安五十一年起,这规矩便被废了。   瑞安五十一年的上元节,太子与太子妃相携坐花车游街,花车底下却不知何时藏了一批火.药,引爆的那一刻,整个盛都的人都震惊万分。   当时的太子与太子妃,便是如今的皇上皇后。   而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便是陶劝,当今圣上曾经庶出的次子,生母只是当时东宫的一个乐姬。   长子为了权力,设计谋害人命,次子为了夺嫡,设计谋害自己的父亲。   这就是圣上的两个好儿子。   幸而先帝仁慈,并未将陶勉的罪过牵连到他人身上,所以当时怀有身孕的太孙妃,还可以平安诞下儿子。   陶冶自出生起便与母亲住在东宫,皇上对其很是看重,在他三岁时便叫其拜喻家长孙喻棠为师,学习治国之道。   可皇后已经怕了这样的日子,她只想叫自己的孙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活下来,权力什么的,她如今哪里还需要在乎。   *   陶珏在去长街之前,还去了一趟荣家后门巷。   荣呈因鬼鬼祟祟出门的模样被他看在眼里,很是滑稽可笑。   他掂了掂手中的果子,一下子砸到了荣呈因的跟前。   “啊!”她惊呼一声,愤然抬头。   陶珏坐在巷子口的高头大马上,正笑看着她。   “东郡王?”荣呈因唤他。   “难得你还记得我,明日怕是又要问我是谁了。”陶珏伸出手去,示意她,“过来。”   荣呈因不仅没过去,还退后了几步。   陶珏骑着马近了几分,“今晚上长街闹灯会,带你去瞧瞧热闹。”   荣呈因口是心非:“我去凑那热闹做什么?”   看她披了件单薄的披风,兜帽将脑袋都遮住了大半,陶珏似笑非笑道:“是啊,不去凑那热闹,那你鬼鬼祟祟地出来做什么?”   “我自然有我的事做!”   “我也有我的事做。”陶珏再次伸出手去,“过来,陪我去逛逛灯会,不然,今晚你去哪,我就跟着你去哪。”   纵是百般不情愿,荣呈因还是上了马。   不过这回她机灵得很,直接坐在了陶珏的后面,叫他不能对自己动手动脚。   她的小心思,陶珏自然晓得,尚未等荣呈因坐稳,他便开始驱马离开。   荣呈因晃了晃身形,好容易拽住了他的衣角稳定下来,又随着他不断加快的疾驰而显得有些吃力。   陶珏空出一只手来,将她的手拽过,摁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可惜了,今晚没什么东西给你偷,你就勉强扶着吧。”   陶珏的声音顺着冷冽寒风,钻进荣呈因的耳朵里。   原来他早就知道。   荣呈因垂眸,总是这样,她对上陶珏,总是不占半点上风。   索性双手都环上他的腰,叫自己坐的舒服稳当些。   察觉到那两只不安分的手在自己腰间摸来摸去,陶珏低头看了眼,眸中的笑意愈加深厚。   “去东郡吧。”他突然说,“跟我去东郡吧,好不好?”   荣呈因的手不动了,浑身都不敢再动了。   那个噩梦般的下午又再次闯入她的脑海中,毫无征兆的,她又回想起陶珏说,要带她去东郡,再也不到京城来……   虽然陶珏只是询问的语气,可她还是从心底里对此感到害怕,她想要缩回手,却被陶珏死死扣在腰间。   “去东郡好不好?那里没有人敢动你,就我们两个,所有你不喜欢的都不会有,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昨晚跑步后遗症,浑身酸痛太累了,所以没更,以后还是正常日更~ 第二十五章   再温柔缱绻的话,从陶珏的口中说出来,都只能叫荣呈因瑟瑟发抖。   到了地方,陶珏伸手要抱她下来,被她特意避开。   伸出去的双手怔在半空,随即放下。   “走吧。”陶珏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阁下究竟为何要一直与我过不去?”   荣呈因掀了兜帽,火红烛光下扑闪的眼睛炯炯有神,好一个精明伶俐的模样,问出的问题却叫陶珏发笑。   “我知道你是东郡王,可是东郡王又如何,东郡王就能总是欺负人了吗?”   “是啊。”陶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东郡王,就是能欺负人。”   荣呈因憋着一口气,怒视着他,良久,终于别开眼神。   陶珏掰过她的脑袋,齐整的妆发在兜帽的掩护下没有被风给吹散。   他抚了抚发鬓一角,从袖中掏出一支珍珠流苏坠子,正是昨日他从荣呈因头上取走的那支。   坠子重新回到荣呈因的头上,陶珏推了推,听它们碰撞发出叮啷的响声。   荣呈因伸手摸了摸,却正好碰上陶珏还未挪开的大手。   陶珏顺势牵住她的手,“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荣呈因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又被他攥紧了几分,拽着往前面热闹的街市去。   红灯笼,绿罗裙,满眼风光,十色陆离。街市上,所有的小贩都卯足了劲儿叫卖着,姑娘汉子们路过一个个摊口,兴奋地直走不动道。   “记得从前苍南山下有集市的时候,你总是跑的比任何人都快……”   “我不记得。”   陶珏话未尽,便被荣呈因打断,她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些东西,“真奇怪,你们都要跟我提起这个地方,可我压根就不想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阿因。”陶珏唤她,“越想逃避的事情,就越容易露出马脚,那块玉佩……”   “玉佩是昨日我家丫鬟在外头捡到的,说是见上头刻了我的名字,这才将其带回,怎么,刻了我名字的东西,王爷莫非还要说是自己的?”   苍南山书院的规矩,但凡入学的学生,都会得到刻有自己名字的一块玉佩,玉佩的颜色形状各异,不尽相同。   可偏偏巧合的是,荣呈因的玉佩是个白月牙,陶珏的,是个黑月牙。   为此,许多的师兄弟们都还曾调侃过他们俩,说是天作之合。   从前的荣呈因对这些话倒也受用,如今却只剩下满满的讽刺。   哪来的什么天作之合,玉佩是老师给的,便也是人为的。   人为的东西,又干上天什么事呢?   荣呈因睫毛眨得飞快,仰面向上,蹙眉看着满天的孔明灯,忽觉震撼。   这样的场面,她已经有两年未曾见到过了。   陶珏见她走不动道了,便跟着一道驻足下来,静静地陪着她。   天上的孔明灯越放越多,顺着风的方向往京郊的山野地方飞去,一往无前,永无止境。   后面是漫天繁星,是金黄圆月,是无尽黑夜。   荣呈因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继续看着留在凡间的亲人。   那这么多的星星里,有没有一颗,会是她的父亲呢?   本来仰面只是为了止泪,如今却是催泪一般,泪珠夺眶而出,汹涌澎湃。   陶珏一下便愣住了,这似乎,还是荣呈因头一回在她面前哭。   他没有动静,静静地看着她哭,见她久久不肯停下,这才轻微叹息一声,将其搂进了怀里。   真难得,荣呈因没有反抗。   “我没有爹爹了,我没有爹爹了……”   她脸埋在陶珏怀里,带着明显哭腔的声音戚戚糯糯,全然没有平日里的傲气。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陶珏的胸膛,不停地念叨着自己没有父亲这一回事。   陶珏知道她大抵是触景伤情了,只是拥着她,也不说话。   待荣呈因哭的够了,他才稍稍松了手。   本以为她会挣开自己,却不料,荣呈因原本捶着他胸膛的拳头摊开,主动抱住了他的腰。   他有些吃惊。   荣呈因敛下眉眼,不敢看他,声音却颤颤道:“他们都说父亲是过劳而死,可他明明是那样身体强健的一个人,怎么会是这个原因呢。我不信,告诉荣呈玉,荣呈玉也不肯去查。你是,你是东郡王,你能不能,帮我查清楚,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陶珏微有些失落,垂眸看着她的发顶,轻声道:“我是可以查出来,可是有求于人,不应该有个像样的求人态度吗?”   “什,什么?”荣呈因缩着小身板,还是不敢抬头。   陶珏心里没由来地升起一股烦躁。   他看了看四下嘈杂喧闹的环境,忽地抱起她,将她拐进了一旁幽深无人的巷子里。   头顶一盏昏黄的灯笼挂着,散着源源热气。荣呈因的脸颊逐渐升温,变红,手心的汗不住地往外冒,发颤的指尖划过陶珏的外衫,搭在他的后颈——   她终于鼓起勇气看了眼他。   ……   是意料之中,是期盼许久,是星火燎原,亦是春风如诉。   陶珏闭了眼,带着她一步步加深,一步步沦陷。   直到荣呈因快喘不过气来了,他这才离开流连许久之地,抵着她的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嘴角。   “去东郡,好不好?”他又问了一遍。   “帮我查出真相,好不好?”荣呈因也再问了一遍。   分明方才还亲密不可分,她的手还搂在自己的脖子上,人也还在自己怀里,可陶珏总觉着她的眼里隔了层薄雾,透着疏离。   他心里一阵吃痛。   “好。”   鬼使神差的,终究是他先低下了头。   只要荣呈因肯这样跟自己多撒撒娇,他想,别说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她就是要了自己的命,他也会双手送上去的。   荣呈因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回音,本以为他还是不肯,却又骤然听到回复,瞬间喜极而泣,红肿的嘴唇稍稍咧开,眼里满是兴奋的泪水。   陶珏一一替她吻去。   “不哭了,小哭包。”   “待会儿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好。”   荣呈因瘪着嘴巴,鼻子一抽一抽地应着。   陶珏实在没忍住,又低头啄了一口。   “不哭了,咱们去吃好吃的。”   荣呈因拽住他,委屈巴巴地说:“有泻药……”   陶珏面色忽然变得不大自然,问她:“昨日吃了多少?”   “我没吃。”荣呈因抬眸,眼中尽是抱怨与不满,“那是我打算送给阿照的,阿照吃了。”   陶珏单边挑眉,好笑地看着荣呈因。   她哀吼一声:“缺德鬼,你叫我日后该怎么见阿照啊!”   “推到我身上不就行了?”   荣呈因瞪他一眼,没出声。   “好了,过几日我陪你去喻家认错,行了吧?”   “不必了!”荣呈因赶忙拒绝,谁知道他认错认着认着会不会又出什么鬼点子。   陶珏自知名声不大好,也不指望她能对自己的品德抱有多大的信心,只是一笑置之。   而后的逛灯会居然真的只是逛灯会,陶珏没再出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地陪着她玩,又老老实实地送她回家。   直到夜深,荣呈因在屋中窗前坐了半晌,红雨催促着她赶紧睡下,她却依旧精神得很。   她在等,等一个人。   红雨见她不肯睡,正要再次相劝,却见荣呈因手指凑到了嘴边,轻嘘了一声。   她立时警惕起来,低声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荣呈因神神叨叨告诉她,“有人要来。”   “人?什么人?”红雨回头一看,脖颈却遭到猛然一记劈,身子僵直了没多久,人便昏倒过去了。   “你做什么下这么重的手?”   荣呈因轰然起身,压低了声音质问道。   来人掀了兜帽,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   “自然是为了你荣三小姐的事不被人发现。”   荣呈因嫌恶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崔启。”   崔启笑了笑,“三小姐好。”   荣呈因不欲与他多聊,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我父亲的手信,为何会在你手里?”   “荣三小姐以为呢?”   “崔栖止。”   崔栖止,便是崔姨娘的姓名。   “没错。”崔启环顾四周,挑了个凳子坐下,“这东西,的确是我姑母给我的。”   荣呈因追问道:“她给你这些,是要你做什么?”   “做什么?”崔启反问道,“这不应是你荣三小姐自己该想明白的吗?”   “老侯爷将你视作他最疼爱的女儿,临死都还在念着你的名字,替你谋划着。可你荣呈因,简简单单的两年昏迷,便将你的神智摧毁,叫你忘了这么多年的父女情谊,叫你忘了要替他找出真凶,要替他报仇了吗?”   崔启一声声地质问着,继续道:“姑母临走前,将这些东西交给我,就是想等着有朝一日,等你荣呈因回来,叫你记得这么多年的父女之情,叫你永不能忘,要替他报仇!”   荣呈因一时竟说不上来话,只觉眼前满目疮痍,万物皆悲。   她在窗边缓了许久,终于想起来问道:“那为何,你们不将父亲之死,事出蹊跷,告诉荣呈玉和我大姐姐,叫他们去查?”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泻药不是为了好玩下的啊,是有原因的,后文会解释! 第二十六章   “你说荣呈玉?”   一听到这几个字,崔启就冷笑不止。   “你那个好哥哥,可不似荣三小姐这样有本事。”   关于荣呈玉,他们不是没暗中观察过,可他在老侯爷去世的第二日便对外坚称其是过劳猝死,半点要彻查的意思都没有。   还有荣呈燕,那时的她刚在张家生下孩子不久,又何来的精力去探究此事。   他们便自然而然地将目标放在了荣呈因身上。   可他们哪能想到,荣呈因也是这般的不争气,刚回京便昏迷,叫人实在是有心无力。   “就因为我父亲曾将你从边塞救回来,你才对此事如此上心的吗?”荣呈因狐疑地看着他。   “是,救命之恩大过天。我此生已经失去了生身父母,老侯爷,就说是我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现在他死不瞑目,而他的几个孩子,竟没有一个想要为他寻仇的,实在可笑。”   他看着荣呈因,透过昏黄的烛光,可以见着眸中丝毫不加掩藏的狠戾,与白日里那副文弱书生模样大不相同。   就说是两个人,也毫不为过。   荣呈因静静地与他对望,案上的烛光晃了又晃,蜡油滴落,时光飞逝。   终于,她缓缓开口道:“你不是。”   不知为何,她竟可以笃定道:“你不仅仅是想替我父亲报仇,你还有别的目的,是吗?”   “荣三小姐这是何意?”   “我不是傻子。”荣呈因起身,“你想利用我们家,可惜我大姐姐和二哥哥都聪明的很,根本不会中你的套,你便将主意打到我的身上。怎么,我荣呈因看起来,像是很好骗的人吗?”   崔启的眼神暗了几分,隐在角落里看不真切,一双手紧握成拳,在平静的屋里咯咯作响。   “红雨,送客。”   荣呈因忽然呵道。   本应被崔启劈倒昏迷的红雨蓦然睁眼,冷冷地盯着崔启。   荣询那样疼爱荣呈因,又怎会安排一个随随便便的丫鬟在她身边呢。红雨这丫头,从小就是个练家子,平日里只是心性单纯了些,其他的,可半点不输那些武夫。   “呵。”崔启意识到自己被诓了,自嘲般笑笑,“不愧是能和陶珏走到一起的人,冷情冷血,我竟还真以为,你愿意为你父亲报仇。”   “我会为我父亲报仇!”荣呈因双目赤诚,“但我不会靠你,也不会成为你手里的棋子和筹码。”   “呵,呵呵,呵呵呵——”   “好一个荣安侯府的三小姐,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为你的好父亲报仇的。”   崔启愤然离去,甩的屋门发出吱呀一声巨响,红雨急忙上去小心掩上。   “小姐。”她担心道。   “今晚之事,半个字都不许往外说。”荣呈因看她一眼,“大姐姐不可以,二哥哥更不可以!”   “是。”红雨战战兢兢地应着。   自从今晚知道自家小姐是装傻之后,她一颗心简直是七上八下。一来高兴她没傻,二来却又担心她居然敢做出直接引外男到自家院中这样的事。   能有这样的胆识和气魄,不愧是她家小姐。   *   闹到半夜的后果便是第二日实在是起不来。   当红雨匆匆忙忙赶回来,将荣呈因从榻上拖起来之时,她还眯着眼,困到不行。   “小姐,不好了,昨晚,昨晚那个姓崔的,他的书画摊子,今早被人端了!”   “什么?!”   闻此消息,荣呈因困意瞬间消了大半,说话的语气都拔高了不少。   “端了?被谁端了?”   “被,被东郡王。”   这下荣呈因可算是彻底清醒了。   崔启的书画摊子就摆在他那小破书坊前头,摊子被端了,那书坊恐怕也……   “书坊也被砸了,里头的书册都被人夺去撕了毁了。”红雨补充道。   荣呈因道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揪着被子,气道:“谁给他的胆子!”   红雨结结巴巴道:“东,东郡王,还,还需要别人给胆子吗?”   荣呈因:“……”   “你这张嘴倒是越来越能说了。”   她捏了捏红雨的脸颊,起身下床更衣。   用早饭的时候,荣呈玉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特意给她搛了点小菜,顺便叮嘱道:“近来外头颇不太平,若是无事,还是少走动的好。”   “嗯。”荣呈因心不在焉地答着。   “今日是赵氏的祭日,阿言今日不上学堂,你就陪着他一道去一趟灵泉寺吧。”荣呈玉顿了顿,问她,“可还记得赵氏是何人?”   荣呈因想了想,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闹得荣呈玉实在搞不懂她的意思。   “罢了罢了,还是我自己……”   “可是我记得灵泉寺!”荣呈因道,“我也想去灵泉寺拜拜神仙。”   荣呈玉叹一口气:“是佛祖菩萨。”   荣呈因不解道:“这有何区别?”   “道家与佛家可不能一概而论,罢了罢了,叫你去也搞不明白,还是我去。”   “我去!”荣呈因执拗道,“我搞不明白这些,荣呈言莫非也搞不明白吗?”   这可真不好说。   荣呈玉无奈摇了摇头,“去吧去吧,尽早回来就是了。”   “好!”   *   荣呈因上了马车,见荣呈言闷闷地窝在角落里,怀里抱着一篮子金元宝,情绪很是低落。   于是她故作轻松地坐到荣呈言身边,胳膊故意撞了撞他。   “做什么?”他果然没什么好脾气。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在做什么。”荣呈因平静道。   “我哪有什么事情可做。”他小声嘀咕着,话音却一字不落传进了荣呈因的耳朵里。   荣呈因瞥他一眼:“又在阴阳怪气什么?”   荣呈言赶紧嚷嚷道:“我没有!”   知道他是小孩子气性,只要不理他,过不了多久,他便会自己忍不住说出口。   所以荣呈因心情颇好地撩起帘子看了看窗外,没有再理他。   马车缓缓驶动,荣呈言果然挨不了多久,就主动凑到了她边上,问道:“为什么你们每回都要带我去看赵氏,却不让我去看崔小娘?”   荣呈因解释道:“赵氏是你生母。”   “可崔小娘也将我养大了!”他反驳道。   荣呈因抿了嘴,他知道荣呈言的意思,他去看赵氏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崔姨娘,他也想看。   但是荣呈玉不让。   用荣呈玉今早的原话说,便是“那样心肠狠毒的女人,去看她作甚?父亲在时给她好吃好喝的供着,父亲不在了,她倒是也晓得自己了结,省的脏了咱们的手。”   所以赵氏在灵泉寺有正经的牌位,而崔姨娘的牌位,却不知被荣呈玉扔到了哪里。   可对于荣呈言来说,毕竟是崔姨娘将他养大,何况,又没有人在他面前嚼过舌根子,告诉他崔姨娘做过的那些恶事,他自然是不晓得为何荣呈玉不叫他去祭拜的。   荣呈因只能勉强道:“崔姨娘的祭日还未到。”   “可去年他们就不让我去!”荣呈言委屈极了,说着说着便落了泪,混着鼻涕一把抓,含糊不清地哭诉着,“我也,我也想娘亲了,赵氏是我娘亲,崔小娘也是,可是,可是你们都不让我去看她,我想娘亲了,呜呜呜呜———”   荣呈因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见他一哭 ,赶紧拿了帕子给他擦脸。   “不哭了不哭了,不哭了好不好?带你去见,今年就带你去,他们不带你去,我带你去好不好?”   荣呈言停下来看她一眼,登时又哭的更凶了。   “可你是个傻子!”   荣呈因:“……………”   “不哭了好不好?”她撇撇嘴,还是尽力为他擦拭着眼泪鼻涕。   两人便这样哭了一路,哄了一路,等到马车停在灵泉寺山脚下的时候,荣呈言终于止住了哭啼。   可情绪还是不大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鼻子,叫人看了直摇头。   荣呈因与他上了山,爬山的过程总算叫他暂时忘记了这些东西,累得他气喘吁吁。   待到了灵泉寺,候在门口的住持将他们带去了后头牌位供奉的地方。   荣呈因观察了下四周,见这环境颇为幽深,翠竹环绕,又近佛家圣地,的确是个供奉牌位的好地方。   跟来的家丁都候在外头,只有一个孙嬷嬷陪着他们进了供奉的屋子。   荣呈言便跟着孙嬷嬷的指示,祭拜赵氏。   她在一旁看着,心里多少也会有点触动,从前父亲带着她和哥哥姐姐一同祭拜母亲,也是这样的场面。   如今想想,她昏睡了两年,便是已有两年未去看过母亲了。   实在是不孝。   祭拜花不了多少的功夫。荣呈言每年都来看望赵氏,荣呈因曾经便陪他来过一次。   那时候父亲和崔姨娘都还没走,他对赵氏,也还有许多的话要说,而不是像如今这样,站在牌位前怔愣半天,硬是挤不出三句话。   这样单纯又别扭的心性,荣呈因好像也能理解为何荣呈玉会由他哭由他闹,也绝不告诉他真正的崔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崔氏这人虽谈不上善良,却也是将荣呈言养的极好,从未亏待他半分。   荣呈玉恐怕宁愿他恨自己,也不愿将他儿时所拥有过的美好戳破,徒留一地遗憾。   不过,这其中令荣呈因不解的地方在于,崔姨娘究竟为何要害死赵氏,将荣呈言夺了去?   那时候的她刚嫁进荣家,将来有的是机会可以生下自己的孩子,为何偏偏要去争养一个他人的孩子?赵氏不争不抢,又能碍到她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听《落了白》,还不错,推荐! 第二十七章   春来万物生,细珠惹叶青。   荣呈因提着裙摆在竹林里走着,孙嬷嬷陪在一旁,听她问话。   “要说这崔姨娘,其实在夫人走后便来府上献过几次殷勤,可惜侯爷无意,后来便也不了了之了。”孙嬷嬷告诉她道,“许是侯爷心软,崔家没落后,终究还是将其带进了门。”   说到这,孙嬷嬷又顿了顿,“可是,老奴听说,侯爷虽是给了她姨娘的名分,却始终是没碰过这位姨娘的,就连进她院子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遑论留在那里过夜,那是有都没有的事。”   “什么?”荣呈因很是吃惊。   崔姨娘进门的时候,她已去了苍南山,这些事她自然是不清楚的。   孙嬷嬷点点头,又缓缓道:“小姐别见怪,老奴在后院呆的久,这些事,都是院子里奴婢之间口口相传,打发时候说的。就连崔姨娘身边的丫鬟,也这么说。”   “这恐怕也就是小姐想知道的,为何崔姨娘要夺走小公子的原因了。”   原来是这样,荣呈因大致明白了,可见父亲对这位姨娘,是真没什么情意的。   不过,这样的话,她又有了新的疑惑。   “既然父亲并不喜欢她,她害死了赵氏,为何父亲还不将她逐出家门,或是,送到乡下庄子去?”   孙嬷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个问题,老奴也想不通。总之,侯爷在时,崔姨娘过的可谓是体面了。”   荣呈因微有些生气,按照父亲的气性,怎会容这样的人在身边呢?还将荣呈言交给她抚养,简直是不可理喻。   孙嬷嬷看出她的不高兴,劝慰道:“小姐不必为这些事烦心,崔姨娘那只是情面,府中人人都知道,老爷真正喜欢的,只有咱们夫人。”   荣呈因勉强笑了下,虽说是如此,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正想着,身后刚吃完斋饭的荣呈言跑了上来,拉着荣呈因要回去。   午后春光吐露,透过浓密竹林,斑斑点点地洒在各人身上。   荣呈因见他吃斋饭竟也能吃的一嘴油光,不禁笑出了声,捻了帕子为他擦嘴。   孙嬷嬷在一旁笑看着两人,面色祥和道:“这样才是亲姐弟的模样。”   “我可不稀罕他!”   “我才不稀罕她!”   两道声音同时想起,孙嬷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走吧,下山吧。”   荣呈因也笑了,看向荣呈言的目光中透着几分宠溺,叫荣呈言见了也是一愣。   回去的路上顺得很,不过半下午的时候,马车就停在了荣安侯府门前。   荣呈因回到屋中,便见红雨上前来通报。   “小姐,已经去看过了,那屋子是真被砸了。听隔壁卖馄饨的说,是东郡王带人在他那里找着了几本朝廷禁书,这才惹了祸。听说,现人已经被官府扣下了。”   “禁书?”荣呈因咋舌,“他真有这么大胆?”   不过片刻,她又自己否定掉自己,“不对,他好不容易在边塞捡回一条命,在京城也向来活的小心翼翼,不会这般轻易犯糊涂的,定是陶珏,是他带人去查的!”   红雨惴惴不安,“那,小姐,您是要做什么吗?”   荣呈因下定决心,“去找陶珏。”   去找陶珏?去哪找?东郡王府?   红雨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见自家小姐马不停蹄地出了院门,往后门房去。   荣呈因没多想便开了门,脚刚跨出门槛半步,手腕便搭上了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后门砰的一声关上,红雨赶上前来,正欲开门,却听见荣呈因在外头喊道:“别开!”   红雨怔住。   荣呈因叮嘱她:“你别出门,待会儿我就回来!”   荣家的后门巷里,陶珏环抱着荣呈因的腰,脑袋抵在她肩上,低低地嗅着她身上的清香。   荣呈因双手高举,一时有些无可奈何。   “待会儿就会有人过来了。”她推了推陶珏。   “不是你自己要出来找我的吗?”陶珏不抬头,反问她。   荣呈因哑口无言,任他抱了好半晌,才捧起他的脑袋,认真问道:“我听说今早东郡王带人端了一间书坊?”   陶珏倒是半点不心虚,“卖禁书营生,不端他端谁?”   荣呈因笃定道:“你是故意的!”   “是。”陶珏笑握住她的手,“现在才反应过来,果然是比从前傻了些。”   荣呈因严肃道:“陶珏!”   “阿因。”陶珏依旧吊儿郎当地看着她,“既然说过要我帮你,为何还要找别人呢?”   与从前不同,这回他的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却又显妖孽,荣呈因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要陷进去了。   陶珏散漫地扣住荣呈因十指,一字一顿地问道:“他还进了你的闺房,是吗?”   “他还做了什么?嗯?”   “是同你二哥哥一样关心你,还是同我一样?嗯?”   他说着,俯身碰了碰荣呈因的嘴唇,一瞬即逝。   荣呈因思绪成功被他带偏了,糯糯道:“没有……”   “没有什么?”   荣呈因文不对题,“他只是来谈事情的。”   “可我不喜欢阿因跟别人在闺房里谈事情。”陶珏掰过她的脸,认真道,“以后只能跟我谈。”   荣呈因红着脸憋了半天,总算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   “无耻——”   “哈哈哈哈,是无耻,往后阿因做了东郡王妃,我还有更无耻的。”   妖孽,真的是妖孽。(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荣呈因紧紧盯着他,看他玩世不恭的眼里倒映着的全是自己的身影,仿佛他的眼中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陶珏很可怜,她向来都知道。   他总是这样孤零零的,将自己包裹起来,不叫他人触碰到自己。   从前看到这样的陶珏,她只会炙热地迎上去,似一团火一般去温暖他。   可现在呢?到底是什么变了?   陶珏的眼中依旧只有她一个人,可她荣呈因,好似已经失去了温暖人的勇气。   她现在对陶珏,除却满心满眼的利用,还剩下什么呢?   她自己都不敢想。   陶珏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可他还是想接近荣呈因,苍南山过后,没有她的日子真的太冷太冷了。   荣呈因看着他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手,轻轻动了动手指,指腹摩挲过手背,留下一阵酥麻。   可惜煽情归煽情,正事不能丢。   荣呈因问他:“你抓走他,只是不乐意他进我房间?”   “嗯。”陶珏闷闷道。   “放了他吧,好不好?”荣呈因歪头,眼睛自下而上注视着他,与他对视。   陶珏别开了眼,“他现在在官府手上。”   “在官府手上,你就动不了了?”   “嗯。”   荣呈因挣开他,“那我自己去官府走一趟。”   陶珏皱了眉头,“你那么在乎他做什么?”   “人家还不是受我牵累才进去的,我不去救他,这说的过去吗?”   眼看着人就要回去,陶珏嘴里突然吐出两个字——   “晚了。”   荣呈因果然回头。   陶珏就那样站在她面前,披了春日午后恰到好处的阳光,闪闪如故。   可经他口说出的话,从来都与他这般的翩翩模样不符。   “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就不要去救他。”他说。   荣呈因不解,她想要知道的真相,就非得将崔启送进大牢不可?   这回不用她赶,陶珏自己便走的飞快。   她愣在后门处许久,直到负责采买的小厮推着货车回来,才叫醒了她。   她回过神,给搬运的小厮先让了道。   小厮却以为她是要出门去,便告诉她:“将近日落,小姐还是莫要出门的好,近来外头不太平。”   “是啊,方才回来的路上,还听说狱里有个犯人,今早刚关进去的,午后便逃脱了,闹得大家是人心惶惶。”另一个小厮搭腔道。   荣呈因闻言,心里一咯噔,一手扶着门框问道:“今早进去的?叫什么名字?”   “那倒不清楚。”小厮摇着头,“只听说是个书商贩子,卖了朝廷禁书才给抓走的。”   朝廷禁书,书商贩子?   荣呈因不小心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台阶。   “小姐小心。”两个小厮惊呼。   荣呈因堪堪扶住门槛,摆了摆手,赶紧进了门去。   红雨就候在不远处等着,见着人回来,心里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   但荣呈因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抓着红雨的手,浑身颤抖的厉害。   红雨担忧道:“小姐?”   “今晚,今晚找人盯紧了院子围墙,崔启他逃出来了。”   “什么?”   荣呈因脸色苍白,“照我吩咐的去做。”   “是。”   红雨扶着她往自己院子里去,荣呈因一路上都心绪不宁。   “红雨,你也是练过的,你说,一个人要是想从大牢里逃出来,得有多少的本事才行?”   “小姐这是说笑呢,奴婢可没进过监狱大牢,不过能从哪种地方逃出来,要么是练过的高手,要么,便是聪明绝顶了。”   她说的有道理,荣呈因点点头,又问她:“那照你昨晚与他交手来看,他的功夫怎么样?”   “那点力道,只是普通罢了,不过,倒也可能是他收敛了功力。”   通过这些,荣呈因大致已经可以猜出来了。   崔启的功夫,应当还没有好到可以从大牢里打出来的程度,那就是靠的脑子。   可还是不对,他若真有那么聪明,又如何会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荣家几个姐弟身上,还叫她一眼就能看穿?   始终有些地方是解释不通的。 第二十八章   正月十七,正好是云照回门的日子。   荣呈因掐着时候到了喻家,下了马车,便见沈时璟已经等在门口。   “知道你要来见的是我,多少还有几分吃惊。”沈时璟伸出手去,迎她上了台阶。   荣呈因垂首行礼,“哪里好叫县主亲自来迎。”   沈时璟拉着她往府里去,“哪有这么多规矩,我欢喜着你,便自然想来接你了。”   “我猜猜,你这回来见我,是有事要问吧?”她边走边说,语气很是活泼,全然没有那些世家贵女们端着的气势。   荣呈因喜欢这样的沈时璟,于是笑着回她道:“是。”   沈时璟左右看看,一手掩了她耳朵,低语道:“我猜,是与崔家有关。”   这她是如何知晓?   荣呈因眨眨眼睛,面上颇为好奇。   眼看着进了院子,沈时璟招呼丫鬟小厮都候在外头,自己带了荣呈因进屋。   “上回我的话,显然你是听进去了的。”沈时璟亲自为她斟了杯茶,“不然如今也不会来找我了不是?”   荣呈因舒了口气 ,知道她早已看出自己是在装疯卖傻,便难得放松下来。   “县主好眼力。”   “我哪有什么眼力不眼力的,不过虚长你几岁,见的多些罢了。”   沈时璟在椅上坐下,一手搭在扶手上,撑着脑袋说:“如今有何问题,都可以问了。”   荣呈因放下茶盏,不弯不绕,直截了当道:“瑞安五十年,那件令人骇闻的东郡沉船案,县主还记得多少?”   沈时璟弯了眉眼,“果然是为此事来的。”   荣呈因闭眼,复又睁开,诚恳道:“我父荣询,于和兴元年冬猝然长辞,世人皆道是过度劳累所致,可据我所知,并非如此。如今,我刚查到些眉目,崔家幼子崔启便是此间一大要紧之人。可他昨日却锒铛入狱,后又私逃,我便也就此失了线索,乱了头绪。”   沈时璟喃喃:“崔家幼子崔启?”   “是。”   “那你要问的是?”   “瑞安五十年,东郡沉船案中,涉事之人,崔家与当时的皇长孙陶勉,在其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沈时璟理了理头绪,尽量简单地所知之事告诉她。   “瑞安五十年,皇长孙陶勉为取得当时的赤锋将军薄翌的支持,设计将一艘自东郡往北郡去的船上的二十余人杀害,暗中栽赃给薄翌。而与此同时,他自己又设计于殿前拿到关于此事的审理权,便与薄翌商议,只要薄翌能将其妹嫁入东宫,与之联手,便能放他一马。”   “可惜,最后此事暴露,不仅薄翌被降了职,皇太孙陶勉,也因此被先帝幽禁,再无出头之日。”   “而据当时陶勉的供词所称,在这背后怂恿他,为他出谋划策之人,正是当时的崔家长子,崔岳。”   “崔岳?”   荣呈因对这名字虽不是很熟,却也多少听过一耳朵。   因为崔岳自小就被称京城第一大才子。   沈时璟抿了口茶,继续道:“谋害无辜人命二十多条,还计划参与夺嫡,先帝震怒,一举将当时的崔家端了个干净,流放到了边塞苦寒之地。”   听到这,其实荣呈因心底大抵已有了些数,她绞着双手,青葱似的指甲掐进皮肉几分,竟也丝毫察觉不到疼痛。   沈时璟赶紧将其双拉开,“这是想什么去了,连疼都忘了?”   荣呈因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丝丝痛楚,却也来不及管,只是拉着沈时璟的手追问道:“那,到了边塞之后呢?县主可还知晓?”   “边塞之事,我倒是知之甚少,只是可以知道,等到和兴元年,新帝继位,整个崔家在边塞,也只剩了幼子崔启一个。”   沈时璟说完又想到什么,看着她道:“我记得,当时崔家家主还有个未出阁的妹妹,是由你父亲荣老侯爷救了去的,再加上这一个,整个崔家,统共也就只剩这两个人了。”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   荣呈因思来想去,还是有许多的疑问。   “可是我听说,当时崔家百来口人,既然最弱小的幼子都能活下来,没有道理,其他的竟活不下一个?”   这话问的沈时璟也愣住了,她自言自语道:“好像是这个道理……”   这到底又是为何呢?   大家都不傻,再往深处想想,便都能想到些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沈时璟与荣呈因对望一眼,皆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这种巧合到不能再巧合的事,挖掘到尽头便只有一种说法——人为。   荣呈因额头冒出豆大的汗,不可置信地盯着地面,不敢做声。   屋中寂静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颤颤的音色响起,“县主,可曾听说过哪家与崔家有着深仇大恨?”   沈时璟摇了摇头,“同在京中为官,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里能有什么大的深仇大恨,便只你想的那一个了。”   她想的那一个……   她想的那一个…………   荣呈因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时璟见她难受,赶紧上前去拍着她后背,关心道:“喝口水吧。”   她将茶水递上前,眼看着荣呈因狼吞虎咽地喝下,如同几辈子未饮过水似的,心里很是替她着急。   “可好些了?”她问。   荣呈因点头,沈时璟这才放心直起了身,道:“你自小在京中长大,对她的了解,应当比我对她的了解还要更深几分,回去好好想想吧。”   是啊,自小在京中长大,又怎会没听说过她八面玲珑的性子呢?是她在苍南山呆的久了,又听了太多关于她近年的贤名,便忘了这是个怎样锱铢必报的人了。   她忘了自己是如何出的喻家大门,又是如何上的马车,连沈时璟留她用饭,她也没心思坐下来吃,直到马车晃晃当当驶上大街,她方才如梦初醒,满目皆悲。   她忽然很想见陶珏。   没有由来的,就是想见见他,想扑进他的怀里哭诉一番。   可当她打开那扇后院大门的时候,陶珏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出现。   荣呈因瑟缩在墙角,等了许久,从正午等到日暮,他也没来。   眼看着太阳落了山,人间最后的一点金黄与光亮也被剥夺,荣呈因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无力地抬起头。   她以为来的人是陶珏,可惜不是,那人走路的声音与他不同,她分辩地出。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蹲了一下午的荣呈因腿麻地站不起来,更遑论逃跑。   那人用破布捂住了她的嘴,毫不客气地给她脑袋套上了黑麻袋。   堂堂荣安侯府三小姐,竟然在自己家的后门巷里,被人给绑架了。   *   莺莺楼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仰靠着椅背,闭眼听着楼下奏响的丝竹管弦之乐,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在扶手上,眉目舒展,看上去心情不错。   有手下走到他身边,低声向他报告方才的行动。   本就不错的心情在听到手下的报告之后,愈加舒畅。   “陶珏呢?”他睁开眼,问道。   “刚走不久。”   “嗯。”那人不置可否,只是吩咐道,“让他找,找到着急为止。”   “是。”   见手下还踌躇着不走,他扬了扬一边的眉毛,问:“还有事?”   “还有一事……”手下低头,似乎有些害怕他随时会发火,顶着巨大的压力道,“凤姑娘似乎见到她了。”   “混账。”他冷箭似的眼神射向手下,满脸阴寒道,“多久了?”   “不,不久。”   “回去。”   *   屋子里小窗半开,微风送来淡淡药香,四处萦绕,沁人心脾。   荣呈因从榻上醒来之时,浑身无力,连眼皮子都掀得费劲。   等她总算能将双眼睁到正常大小,映入眼帘的便是少女扑闪的大眼睛。   她吓得呼吸一窒,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起身。   可她现在连一只手都抬不起来。   梳着双丫髻的少女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将她从榻上扶了起来。   “你是谁?”   起来后,荣呈因下意识便要远离她。   “我是凤若儿。”那人笑盈盈对她道。   “凤若儿是谁?”她问。   “凤若儿就是我啊。”少女天真灿烂地笑着,“这里是林宅。”   “林宅?”   盛都这么大,姓林的又这么多,荣呈因一时不能明白是哪个林宅。   凤若儿也不解释,只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荣呈因如今自然是哪里都不舒服,不过她心下也不知这人是不是算计着她什么,自然不能告知其真实情况,便只闭了嘴不说话。   谁知凤若儿见她不语,直接摁住了她的腰,开始推拿起来。   荣呈因想躲开,却奈何被她的力道钳制,竟动弹不得。   凤若儿手法熟练地为她按揉腰肢,小腹等地,细长的手指顺着脊背滑下,舒服到喟叹。   荣呈因半是惊叹半是疑惑,“你是医师?”   “是。”凤若儿开心地应着。   原来是医师,荣呈因想,那她大致可以明白,这到底是哪个林宅了。   西南药王谷少谷主林峦,自小体弱多病,常年药不离身,所到之处,必有药师相伴。   “你是林峦的药师?”她问。   凤若儿生的单纯,不知她问此事的目的,只简单地点了点头。   荣呈因了然。   如此看来,是林峦抓了她。   可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过林峦,要他将自己抓到这儿来? 第二十九章   潺潺流水落进假山下的池塘,激起层层涟漪,跃动的锦鲤绕过水波圈层,潜入前方广阔的天地。   一点一点的红在映着夜色的池水中若隐若现,送来初春最吉祥的征兆。   林峦面无表情地洒下一勺鱼食,兴致缺缺,喊人推了自己往前头院子去。   轮子还未转动半圈,便听见假山后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林峦手一抬,示意人停下动作。   陶珏的衣摆掠过假山下刚冒芽的一茬嫩绿,不徐不缓,来到林峦跟前。   林峦望了望天,嘲笑他道:“来得再晚些,明日的太阳都要挂上了。”   陶珏不欲与其绕弯子,直接道:“人呢?”   “急什么,难得你来,先用饭吧。”   林峦又一挥手,手下人推着他往花厅去。   陶珏盯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观察几许,抬脚跟了上去。   “有什么要求我的,赶紧说。”   饭桌上,陶珏也不与他客气。   林峦见状,放下碗筷,揶揄道:“如今是你的人落到了我的手里,我还要求你做什么?”   “自然是求我救你。”同样放下碗筷的陶珏定定地看着他,“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身边的这个小药师,该送回清潭山庄了吧?”   清潭山庄,大晏排名第一的医药世家与药材商,一半制药,一半制.毒,历经百年,声望比西南药王谷还高些,匿于东郡崇山峻岭间。民间百姓对此,大多只是耳闻,少有见者。   林峦的怪病,早些年便去过清潭山庄求医。   出于悬壶济世,医者仁心的道德,即使知道林峦脾性古怪,不好相与,清潭山庄也还是出手替他医治了一段时日。   可惜他这病是自打娘胎里起就有的,清潭山庄再厉害,也无法根治,只能告诉他,若是每日都在药浴里泡上半个时辰,倒是可以舒缓疼痛,长久下去,于身子也是大有益处。   只是,这药浴,需要清潭山庄培养出来的药师,根据林峦每日的身体状况用药调配。也就是说,就算林峦下了山,也得时时把他们清潭山庄的人带在身边才行。   其程度不亚于在自己身边放了个对家的细作,林峦若是能答应,那便是见了鬼了。   清潭山庄知晓这点,所以打算给他安排个心性较为单纯无害的少年药童,使其放心。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林峦这个色胆包天的,白日时面上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居然没脸没皮地连夜将他们最不谙世事的一个女药师给带走了。   想带个女药师走,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他连夜偷偷摸摸地带走,这就是大事了。   不问自取,是为偷。   自此,清潭山庄和西南药王谷,算是结下了梁子。   算算时日,林峦带走女药师,已有三年。   三年,若是这位女药师再不回清潭山庄一趟,恐怕便要被逐出师门,从此往后,便再也得不到来自清潭山庄的药物与医术了。   然则,像林峦这样的登徒子,自然是不能再上清潭山庄的,去了少不了要被狠揍一顿,但是回去的路途又长又险,叫这女药师自己回去,他也是不放心的。   故而,便有了如今这番场面。   林峦斟了杯热酒酿,亲自递到了陶珏面前。   “东郡是你的地盘,到时候,还得请东郡王,多加关照才是。”   陶珏瞥了眼那杯酒酿,面上不大满意。   “将就将就得了,若儿近来不叫我喝那些虚的。”林峦自顾自拿起酒盏,将杯中酒酿饮了个干净。   陶珏饶有兴致地绕着酒盏,不急着喝,却一语点破他的伪装。   “你种于灵泉山上的那株山参,前些日子进了荣呈因的肚子……”   林峦斜眼笑道:“然后呢?”   “你面上说绑了荣呈因过来,是为了引我来,实则,是想为你自己出口气吧?”   出她吃了他多年苦心种下的山参的气。   毕竟他林峦,向来不是个大度的人。   林峦听了他的话,笑着直摇头,直到最后自己受不住,咳嗽了几声,这才停下。   可翘起的嘴角自始至终都没放下来过。   凤若儿闻声赶来,扑到他身边,顺手就要为他切脉诊断。   林峦推开她的手,改成攥在手心,“放心,没事。”   凤若儿明显地不高兴,为他将膝盖上的厚毯子往上拉了些,又拿起林峦刚喝过的酒盏嗅了嗅,闻出是酒酿的味道,她紧绷的神情这才放松下来。   陶珏冷眼旁观这两人的亲密,似乎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   “去,见过东郡王。”林峦拍了拍凤若儿的手背。   她转身,好似才见着身后这位公子,略为规矩地行了个礼,倒也没旁的话可说。   她呆在林峦身边,安安静静地站着,听林峦给她安排之后的路。   “我会派几个人暗中护着你,若是叫他们知道是我派人送你回去的,多半还会为难你,你只能自己走。不过你放心,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东郡的路,这位是东郡王,你只要入了东郡境内,他便可保你周全,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往前走,不要怕,知道吗?”   凤若儿的眸中闪着盈盈的光,听到他要自己回去 ,面上竟没有半点喜色,反而惹了几分委屈的模样。   林峦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对着陶珏道:“就当是我求你,他日你若有什么事,药王谷也不会推辞。”   想起荣呈因好歹是吃了人家的山参,陶珏点头,默认下了这桩事。   林峦得了他的回应,放心地笑了笑,回头问凤若儿道:“乖,方才那位姑娘,你给带哪去了?”   凤若儿老实告诉他:“她原本是在紫竹园的厢房里,我去看她,她便将我诓走,自己逃了。可她不知怎的,逃到了药阁里,我原先在那里点了药草熏香,她闻了,便又睡了过去,我只好又将她背回了紫竹园。”   陶珏闻言,自然是不打算在这继续呆着了,问了紫竹园在哪,便往那边去。   “先生当真要将我送走?”   待他走了,凤若儿才蹲下身子,柔柔地将脑袋枕在林峦膝上。   她知道,林峦的双腿常年阴寒,夏日还好,一入冬,便是屋子里生再多的炉火,盖再多的毯子,都是无济于事的。   此刻,她隔着厚绒毯子枕在林峦的腿上,虽感觉不到寒冷,却觉得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冷的了。   她的先生这样好,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楚呢?   “也就你觉得我好。”林峦抚着她额发,“明早就得出发,今晚好好歇息吧。”   凤若儿无声落下两行清泪,抬头看他,不舍道:“那我走了,先生怎么办?”   “京城适合养病,我会在这等你回来。”   “你骗人!”凤若儿终于哭出了声,一声声哽咽道,“我走了,你的药浴怎么办?京中哪个郎中能做好?药阁里的药,他们都不知道……”   “若儿。”林峦出声打断她,尽量挤出个温柔的笑,“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可你不一样,你可以比我多活那么久。日后我若是走了,徒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又回不去清潭山庄,那你以后,又该怎么活呢?”   凤若儿拼命地摇着头,哭的梨花带雨,听他继续抚着自己的额头絮絮叨叨——   “我的若儿,本来就该在清潭山庄无忧无虑地活着,都是因为我,才入了这肮脏的俗世。”   “你先回去,等你可以出来了,再回来,到我身边来,好不好?”   “我不走,我哪儿都不走,我就呆在京城,等着若儿回来找我。”   “你可一定要回来。”   “回去吧。”   回去吧……   *   紫竹林的厢房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陶珏借着月光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上的荣呈因。   初春湿气寒气都重,凤若儿还算细心,晓得给她盖了张毯子。   陶珏行至床边坐下,就着昏黄烛光看着她。   他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这样安静的荣呈因了。   从前苍南山上,趴在课桌上贪睡的时候倒是安静,可惜有时会流哈喇子,醒来发现打湿纸张之后,又是另一幅模样了。   “陶珏,你再捉弄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她会故作生气地双手叉腰,将所有的锅都推到陶珏身上,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搞的鬼,她的书本纸张才会湿。   嗯,这样她荣三小姐在同学间的名声才不会受损。   而他陶珏,他陶珏还会在乎这一点名声吗?   不过事后,她也会偷偷给自己塞些吃的玩的,以做补偿。   可陶珏要的补偿哪里是那些个吃的玩的,苍南山地大树密,他最喜欢的,分明是将荣呈因抵在那些百年老树上,好笑地看她涨到通红的一张脸。   流氓话也不是没说过,他陶珏向来不要什么脸,什么话能叫自己开心,那就说什么话。   分明那时候还只是玩玩的想法,怎么后来就会越陷越深呢?   那时候的他狠,对自己狠,对他人也狠,对荣呈因,其实也是狠的。   明明知道她那么在乎她的父亲,却还是不肯告诉她真相。甚至狠心地觉得,死了父亲又如何,她若是知道更多的真相,剩下的日子,只怕该怎么熬都不知道,不如昏迷来的好。   结果荣呈因昏迷的那些日子里,差点没能熬过来的人,是他。   心忽然剧烈地抽痛了一下。   他俯下身子,在她额首印下虔诚一吻。 第三十章   荣呈因醒来的时候,人正被陶珏锢在怀里。   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人,她先是陡然一震,而后心中升起万分的惊恐。   那人双臂紧紧圈她在怀中,叫她掰都很难掰开,她心里逐渐害怕起来,一边不停地用双手去掰那人的手臂,一边禁不住哆哆嗦嗦,泪珠说落就落了下来。   她跟一个不清不楚的男人躺了一晚上。   她怎么能跟一个不清不楚的男人躺了一晚上?   一思及此处,她就觉得恶心,她想要逃,可她怎么也挣不开。   而身后那人显然也醒了,锢紧她的双臂又加了几分力道。   “想去哪?”   陶珏懒懒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察觉到她骤然僵硬的躯体,双臂圈着她的细腰,又贴近了几分。   “陶,陶珏?”   荣呈因颤颤巍巍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带了不少的哭腔。   陶珏一怔,转过她的身子,叫她面对着自己。见她双目已然染上了泪珠,他才知道自己这回玩过头了。   “怕了?”他问。   荣呈因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看到他的那一刻,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全冒了出来,哆哆嗦嗦在他的怀里,哭成了泪人。   陶珏抱紧了她,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她的背,好声好气地哄着。   “不怕了,不怕了,我不是别人,不是别人,我怎么会让别人碰你呢?我怎么舍得让别人碰你呢?”   “不怕了好不好?不哭了,都哭成花猫了,将来怎么做我的王妃?”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又惹得荣呈因一肚子气。   她窝在陶珏怀里,小身板依旧一颤一颤的,说话声里带了无尽的委屈。   “我,我才不要做你的王妃。”   “不做我的王妃,你还想同谁这样亲近?”陶珏亲了亲她的耳垂,轻声道,“阿因,你知道,我见不得那样的场面,若是你嫁了别人,我不会放过他的。”   “我去尼姑庵,做个尼姑也比嫁给你要……唔……”   陶珏压着她缱绻许久,久到叫荣呈因终于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才肯罢休。   看她红扑扑地窝在自己身下,小声喘着气,陶珏心情大好,揉着她的腰肢道:“做了小尼姑,我也得把你从庵里抢回来,叫你跟我拜堂成亲。”   荣呈因迷离着一双眼,脑袋放空,稀里糊涂,却还不忘跟他置气。   陶珏脑袋搁在她一边的肩上,逗弄着她的耳垂,舍不得离开分毫,干脆就附在那边上,吐着灼热的气息说:“阿因,等我帮你把事情都解决了,你就跟我走,好不好?”   把事情都解决了?   他要如何解决?   荣呈因逐渐清醒过来,正要开口,又被他一指按住了嘴唇。   “阿因不要说话,不要说些让我不高兴的话,让我再抱抱。”   他将脑袋埋进更深的肩窝,嗅着荣呈因身上独有的清香,一手搂着腰,一手抱着肩,真的就在榻上安安静静地又卧了小半个时辰。   荣呈因睁着双眼,呆呆地望着屋顶。   她想推开陶珏吗?   其实,也不是那么想吧。   至少方才,知道跟自己和衣躺了一夜的人是陶珏之后,她的心里是踏实的,是庆幸的。   庆幸这个人,是陶珏。   双手慢慢扶上他的背,荣呈因学着他刚才安抚自己的模样,一下一下地安抚着他。   待他转醒之时,荣呈因也早已顶不住困意,又睡了过去。   这是他心心念念了不知多少遍的场景。   每天早上睡醒,都能看到荣呈因在自己身边。看她恬静的睡颜,听她平稳的呼吸,再轻轻地逗弄几下她,好像那样的话,日子又可以继续过下去了。   不然,实在是太难熬了。   荣呈因再次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了人,陶珏正端了碗粥进来,放到桌上。   屋内的热水已经备下,他拧了热毛巾,盖在了荣呈因的脸上。   她温顺闭眼。   陶珏取笑她,“我们王妃,日子过得真娇气。”   她斜了他一眼,干脆再娇气些,“不想动。”   “嗯?”陶珏拧了毛巾放好,自觉地端了粥到她床前。   “啊——”   见她理所当然地张了嘴,陶珏失笑半晌,盛了勺山药粥,往她嘴里喂。   荣呈因嚼着嚼着,觉着这山药粥不似往常吃的一般,于是皱了眉头道:“怎么有股药味儿?”   陶珏睁着眼睛说瞎话,“山药粥,自然有股药味儿。”   “你少来诓我……”荣呈因嘀咕着,不经意间瞥见窗外的紫竹林,忽然想起来件事,抓着他手腕道,“我们莫非还在林家?”   “嗯。”陶珏又喂了她一勺粥。   那怪不得会有股药味儿。   荣呈因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件事,脸色并不是很好看。   “我昨晚,彻夜未归?”   陶珏听到她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其实他昨晚就派人去跟荣呈玉打过招呼了,但他看着面前荣呈因后知后觉的模样,觉着很是好玩,便又起了逗她的心思。   他往她震惊到合不上的嘴里又塞了小半勺粥,装模作样道:“也不知荣安侯有没有着急,今早还听见外头闹哄哄的,说不定,就是在找人。”   “那你不叫我?”   荣呈因鼓着个腮帮子,脸拉地老长,急急忙忙下床要走。   陶珏一把拉住她,“去哪?”   “回家!”   “再吃几口,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   荣呈因甩开他,径直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陶珏手里还端着那碗粥。   她撇撇嘴,从他手里接过碗,仰面一口喝了个干净。   “我走了。”   “一起走。”   在她放下碗的时候,陶珏一个箭步跟上来,拉着她往外去。   不得不说,林峦这个西南来的大少爷,还是很懂得审美和享受的。   紫竹园里大片的紫竹林,神秘缭绕,地上还种了各种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种类繁多,却不显缤纷杂乱,色彩搭配运用地极好,显然是下足了功夫的。   陶珏没绕什么弯路,很快就带着她出了林子,而后绕过后院前厅,从林家正门出去。   荣呈因跟在他身边,见他轻车熟路,不免好奇,问道:“你从前来过这里?”   “嗯。”陶珏毫不避讳地告诉她,“从前跟林峦做过一些买卖。”   荣呈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毕竟人家再怎么样,也是药王谷的少谷主,不论谁跟他有来往,好似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等到出了林家大门,她才想起来,愤愤道:“等等,昨日我为何会被人抓到这里来?”   陶珏想了想,决定给她把事实留一半说一半。   于是他点拨道:“承恩侯世子前些日子送了株山参给你。”   荣呈因回忆了下,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她如今还是个傻子,不能认。   故而,她狐疑地看着陶珏,“有吗?”   陶珏剩下的话卡了壳,略有些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她。   “年前的事,阿因已经不记得了?”   荣呈因面不改色地摇着头。   陶珏眼睛眯了眯,“那阿因今早还愿意陪我睡……”   荣呈因赶忙上去捂了他的嘴,将他拖到一旁,眼睛凶狠地瞪着他,解释道:“是你说要替我找出父亲去世的真相,我才跟你耗那么久的。”   他试探道:“那阿因还是不记得从前?”   荣呈因反问三连:“从前?什么从前?我与你素不相识,哪里来的从前?”   陶珏自嘲似的笑笑,捏了捏荣呈因的脸。   “那便由我来告诉你。”他颇有耐心地说,“承恩侯世子年前给你送了一株山参,可那株山参,是林峦命人在京城费了千辛万苦才养活的,满盛都就这么一株,结果进了你的肚子,你说他气不气?”   “可那又不是我自己去摘的,是你说的什么什么世子送的,他要找麻烦,不该去找那世子的麻烦么?”   陶珏弯腰,注视着她双眼,认真道:“你以为,他没有去找那世子的麻烦?只是已经轮到你了而已。”   荣呈因被他突如其来的正经吓了一跳,拍着胸脯骂道:“小肚鸡肠!”   陶珏难道附和道:“是,小肚鸡肠。”   荣呈因继续骂道:“狼狈为奸!”   陶珏:“………”   *   荣呈玉正在厅里吃着早茶,小厮弓着腰进来,神神秘秘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他放下茶碗,快步向后院去。   后门正好开着,有几个壮汉正在往府里搬运今早刚采摘下来的新鲜的的瓜果蔬菜。   荣呈因看了又看,觉着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正好门边上负责指挥的嬷嬷认识她,惊道:“三小姐这一大早的,怎么就到外头去了?”   荣呈因勉强挤出个笑来,既然嬷嬷这样问,就说明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她昨夜未归。   “听说今日送来的有我最爱吃的果脯,我实在嘴馋,等不及了,就从前头绕过来看看。”   嬷嬷的注意力果然被她给带偏了,“果脯哟?三小姐这消息真灵,奴婢昨日特地吩咐了他们送来的,乡下农户家里晒的,味道可了不得!”   荣呈因有些心虚地笑着,由嬷嬷拉着,塞了个果脯盒子在怀里。   她心不在焉地抱着盒子,脚下生风似的,赶紧往自己院子里去。没成想一只脚刚迈进院子的月洞门,便听见了身后荣呈玉朗朗的呼唤。   “荣呈因!”   他连名带姓地叫。   荣呈因吓得差点软了脚。   奇了怪了,她现在分明已经在家里了,人也是一个人,经荣呈玉这么一叫,怎么还会有种被捉奸的感觉呢? 第三十一章   她抱着怀里的果脯盒子,慢慢回头。   荣呈玉正风风火火地往这来。   完了完了,荣呈因闭了眼,心想他这般着急的模样,又赶着这样巧合的时候过来,多半已是知道了。   于是她心一横,主动交代道:“我昨晚是歇在林家!”   “皇后娘娘的赏花宴……”   兄妹俩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荣呈玉的话卡在半道上,一时有些尴尬。   荣呈因胆战心惊地睁了眼,莫非荣呈玉来找她,不是为了昨晚之事?   荣呈玉看了眼身后跟着的小厮,一手握成拳凑到嘴边,故意咳嗽了一声。   小厮很有眼力地退下了。   荣呈因此时真是无比庆幸自己怀里还揣着个小食盒,不然她双手定然不知所措,无处安放。   为了挽回场面,她主动上前几步,用委屈到不行的眼神看着荣呈玉。   荣呈玉赶紧后仰几分,问她:“受欺负了?”   荣呈因不说话。   他又问:“你说你昨晚去的林家?哪个林家?”   荣呈因还是不说话。   他转而自顾自呢喃道:“可荆钰锦分明派人来说,昨晚是她同你在一块儿……”   什么?   荣呈因心里警觉起来,问道,“荆钰锦说我同她在一块儿?她何时派人来说的?”   “自然是昨晚就同我打过招呼了,不然我能放心你一个姑娘家彻夜不归留宿在外头?”   荆钰锦?   荣呈因拼命眨了眨眼,怎么也想不明白,荆钰锦为何会替她说这些?是谁安排的?陶珏还是林峦?   她实在想不明白,正巧此时荣呈玉又问道:“不是说去荆家了?怎么又跑去林家?哪个林家?”   哪个林家?林峦那样与陶珏不相上下的恶名,自然不能说。   于是傻子的作用,这时候就发挥出来了。   荣呈因胡乱摇着头,说:“不知道是哪个林家,是荆钰锦带我去的,说是有个姓林的朋友,在京郊新修缮了一所宅子,请我们去热闹热闹。”   “原来是这样。”荣呈玉点点头,这才拉着她继续方才没说完的话,“今日是皇后的赏花宴,前几天送来的帖子,我给忘了,今早方才想起来,你可要去?不去我便赶紧叫人推了,想必皇后也是能理解的。”   荣呈因纳闷:“皇后的赏花宴?”   “是。”   “皇后好端端的,办个赏花宴做甚?这才刚初春,人家花骨朵儿都没还开呢,能赏几个花?”荣呈因略有些嫌弃。   荣呈玉就见不得她这副较真模样,“你只管说去还是不去。”   本以为她话里说的这么嫌弃了,那肯定是不会去的,谁知荣呈因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去!”   俗话说得好,三个女人一台戏。赏花宴那样的场合,数十上百个官眷女子呆在一块儿,群芳争艳,勾心斗角,听了就叫人想捏一把汗。   荣呈玉默默地看着这个不知真傻还是假傻的妹妹,心里满是担忧。   *   荣呈因放下半撩的帘子,脸色不是很好看。   “小姐?”红雨陪在她身边,不知她是看到了什么,分明刚才还是正常的神色。   “你去。”荣呈因转向她道,“你去看看在咱们斜后方的那辆马车,那个车夫……”   红雨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在看到那人的一刹那,她惊呼出了声。   荣呈因赶紧替她拉下帘子,握着她的手不确定道:“你看到了什么?”   “小姐,是那个,那天晚上那个,姓崔的?”红雨断断续续,总算将话说明白。   “果然是他,我没有看错,是他。”   荣呈因内心有些慌乱。   自从昨日沈时璟将那些过往都告诉她之后,一切事情仿佛都有了苗头,崔启,崔岳,崔姨娘,还有她父亲……   可这些都还只是猜测罢了,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前,她不能凭着自己的主观臆断去指认任何人。   何况,那个人,她暂时得罪不起。   “待会儿盯紧了他,看他是谁家的车夫。”荣呈因嘱咐红雨。   “是。”   马车又行过一段路,宽阔的道路逐渐变得狭窄起来,两边的红墙沉重醒目,荣呈因下了马车,看了一眼便觉得烦闷。   红雨便陪着她,往前头人扎堆的地方去。   “看看后头那辆马车上是谁下来了。”她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   趁着人群混乱,红雨的眼神不时地往后头瞟去,却意外地没看到方才那个车夫和马车。   “什么?”荣呈因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可他分明跟在咱们后头进了宫。”   红雨猜测道:“也可能不是来赏花宴的,是去了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如今还只是年初,四郡王爷也都还在京中述职,还有一些邻邦友国,时不时就会有人进宫献礼贺新,保不齐,真的是去了别的地方。   可那又如何?   崔启如今是个逃犯,虽罪名不大,可这明晃晃地往宫里扎,不是来送命的吗?   更何况,崔家和陶勉的过往,崔启理应再清楚不过,而边塞那些年发生了何事,也只有他最清楚。   若事实果真如她和沈时璟所推测的那般,那崔启进宫,简直就是个不可控制的火.药,谁都不知道何时便会爆燃。   “呈因!”   人群中突兀地传来一声对她的呼唤。   荣呈因抬头,见是已为人妇的云照,高兴地笑了笑,带着红雨往她那儿去。   “近来身子可好些了?”云照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她。   她点了几下头,拉了云照到一旁,羞愧道:“我听说,那日你吃了我命人送的糕点,都腹泻了?”   知道又是下人们嚼舌根子,云照本就不想她担心,此时自然要安慰她,“无事,我只吃了一小口,不妨事。”   荣呈因自责道:“那都怪我……”   “不怪你,你也是从他人那里买来的。”   “阿照——”   荣呈因依赖地趴在她的肩头,眼中满是小女人的撒娇和信任。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云照的胳膊,忽然想起来,问道:“你那个县主妯娌,今日应当也进宫了吧?”   “是,她与我一道来的,不过此刻,她应当还在东宫。”   “东宫?”   “是,她与东宫里的那位,关系向来不错,听说,每回进宫都要去探望呢。”   东宫里的那位,指的便是从前的太孙妃,当今太孙的生母,薄氏。   由于陶勉被废,薄氏身为他的正室夫人,当时的太孙妃,虽可免责,却总归是要活在他人的指指点点中,于是,本就淡漠的她干脆选择了在东宫闭门不出,安心礼佛。   这门一闭便是七年。   平日里,除了皇后,便只剩咸平县主沈时璟还会去东宫里看看这位从前的太孙妃。   “你找她是要做什么?”云照问她,“我怎么不知,你们俩平日里还有交集了?”   荣呈因自然是存了私心的。沈时璟是昭月长公主的亲女儿,大晏最尊贵的县主,时常于宫中往来,若是找机会请她在宫中帮忙找个人,那定是行得通的。   可惜这暂时不能叫阿照知道,她只能故意神神秘秘同云照说:“你回门那日,我本是要来看你的,结果你不在,便上了她院里做客,她院里的糕点,做的比永芳斋的还要好吃几分。”   云照掩了口鼻笑出了声,忽然又拍拍她的肩膀道:“喏,说曹操曹操就到,人已经过来了。”   荣呈因回首,沈时璟果然在丫鬟的陪伴下遥遥往这来。   “县主。”荣呈因和云照行礼。   沈时璟满脸堆笑,不拘礼节,赶紧让她们起了身。   几人还未来得及多寒暄几句,便被皇后派来的宫人打断了说话。   原是皇后那边已准备好了。   “走吧。”   众夫人小姐纷纷相携离去,荣呈因本是跟着沈时璟还有云照走的,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就撞见荆钰锦了。   她想起荣呈玉早上的话,心里也是存了一肚子的疑惑想要问她。   于是她干脆跟荆钰锦落在了后头,故意与她并排而行。   “昨晚之事,还是多谢你了。”她腼腆道。   荆钰锦淡笑道:“我也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除了陶珏,还能受谁之托?   荣呈因好奇问她:“阿钰同他很熟?”   “也不是很熟。”荆钰锦狡黠地眨眨眼,“只是,若是你成功嫁去了东郡,我这不也算是帮了一把自己?”   荣呈因大抵知道,她这是不想自己承她的情,才故意这么说的。   就算她荣呈因不嫁,皇上皇后看在荆家和许家的份上,也不会让荆钰锦嫁过去。   “行了,若是到时候真成了,请我多喝几杯酒便是了。”荆钰锦又道。   荣呈因急忙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荆钰锦娇俏得很,一张笑颜可爱动人,“陶珏其实早就说了,是林峦绑了你去,不想叫你家二哥哥担心,这才托了我去做说客。”   “陶珏这人,名声什么是最不在乎的,先前云家的席面上闹成那样,我还以为你们是冤家,没成想,过不久又开始维护起你来了,疯疯癫癫,果真是没说错他。”   ……   荆钰锦边走边说着,从陶珏到林峦,再到京中各种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管荣呈因这个小傻子还听不听得懂,只顾着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外倾诉。   直到她们跟在众女眷身后,到了皇后定好的御花园前,忽然前头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大监,嘴里直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祈华殿,祈华殿里进了贼人!皇后娘娘被人给挟持了!” 第三十二章   皇后被人给挟持了,御花园前在场的女眷登时哗然。   哄闹声甚嚣尘上,所有人都上前围着跑出来报信的大监,唯独荣呈因穿过人群,一把拉住了沈时璟的手。   “我来的时候,看到崔启了!”她着急道。   “什么?”   本就已经十分惊恐的沈时璟面上又加了几重错愕。   “怎么办?会不会是他干的?”   荣呈因此时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幸而此时整个御花园,所有的人都乱做一团,着急害怕的远不只她们二人,没有人发现她们的异样,也没有人发现她们突然地失了踪迹。   “这是要去哪?”   荣呈因被沈时璟拽着,脚下生风似的赶着路,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   两个丫鬟紧随其后。   沈时璟走到半路,突然回过头对她们厉声道:“你们两个,去东宫,赶紧去东宫!”   “东宫?!”   阿芙和红雨这两个丫鬟脚步一顿,面面相觑。   沈时璟捉急地直跺脚,“来不及解释了,去东宫,叫他们护好皇太孙!”   终于明白了沈时璟的嘱咐,两个丫鬟听话地赶去东宫。   “那咱们是要去居正殿吗?”荣呈因问她。   见两个丫鬟已经远去,沈时璟放下她的手,郑重其事道:“你还想她活命吗?”   荣呈因心头一怔。   她还想她活命吗?   她还想让皇后活命吗?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她攥着拳头,咬牙说出这四个字。   沈时璟严肃道:“那就去居正殿,去求陛下讨个公道!”   “讨什么公道?”   一道凌厉的男声自前方来路响起,两人皆是一震,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   祈华殿   所有的宫人都被遣退在外,不敢轻易进去。   “你,你是谁?”   屋里的皇后被人用匕首抵着脖子,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打颤。   身着大监服饰的人狞笑一声,抓着她的发髻向后,逼迫她不得不仰起头来,露出布满青筋的额头和脖颈。   精致的凤冠掉落在地,沉闷且扰人心绪,那人烦躁地踢了一脚,将它踢到了凳子边上。   “我是谁,皇后娘娘还不清楚吗?”   他将刀锋沿着皇后的脖子上下磨蹭着,似乎一个不小心,尖锐的刀锋就会陷进皮肉。   他是谁?是谁?   皇后瞪大了可怖的双目,思绪在脑海中慌不择路,总算揪到一丝苗头,不可置信道:“你是,你是崔家的……”   崔启暴怒道:“难为皇后娘娘还记得崔家!”   “崔家,是崔家……”   知道他是崔家的人,皇后仿佛失去了最后一点抵抗的意志,双手逐渐下垂,仰面闭上了双眼。   “这么多年,皇后娘娘头上的凤冠戴地可还安稳?您每每坐在这祈华殿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我们崔家满门,想起你害死的那么多条人命?!”   崔启双目猩红,拼命怒吼着。   “边塞那么多年,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在我面前死去,百十口人命,皇后娘娘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吗?”   说完,他又自顾自地笑了,“皇后娘娘一定不知道,毕竟您只是死了一个儿子,一个而已,又怎么会知道全家死绝的感受呢?不过您别急,您马上就能看到更多了,皇太孙,皇后娘娘您不是最在乎了吗?那就让娘娘亲眼看着他死在你面前好了。”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两个同样狰狞的人扯着嗓子在嘶吼着,一声高过一声,听得外头跪了一地的宫女大监惶恐至极。   “皇后娘娘,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崔家已经没了,就剩我一个了,我还有什么九族可诛,还有什么至亲可流放!”崔启的模样越来越疯癫,说的话也越来越咄咄逼人,“这可都是皇后娘娘您的功劳,若不是您,我怎么敢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进来,叫你也好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你,你要把冶儿怎么样,你把冶儿怎么了?!”   “我把他怎么了?”崔启阴毒地比划着刀锋,“我自然是要将他一刀一刀的生吞活剥,削皮挫骨,送到皇后娘娘的跟前,叫您好好地看看!”   “崔启!”   皇后怒目圆睁,一手拼命地向后,总算攥到了他的一片衣角,拼命撕扯着,摇着头道:“不要,不要动他,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我给你们家人偿命,你不要动他!不准动他!”   崔启悲哀地看着皇后在自己手里垂死挣扎,忽而笑道:“您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把你送过去跟他团聚,你给我下去,好好给我们崔家的每一个人磕头,磕头!”   “好,好,我磕头,我赔罪,但是你放过冶儿,求求你你放过他!”皇后绝望道,“看在我这么多年都没有找人杀了你的份上,求求你,放过他吧,他还只是个孩子。”   “那你当初怎么没想过我也是个孩子!”崔启凶恶地捏着她下巴。   “当初是您要放过我吗?是荣安侯不远万里赶到边塞,将我救了下来!若非如此,今日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具厉鬼!”   “凭什么,凭什么你死了儿子,就要我们崔家满门陪葬,荣安侯不过是救了我一命,也要惨遭您的毒手!”   “皇后娘娘在午夜梦回,就不会感到害怕吗?您的手上沾了这么多无辜之人的鲜血,就不怕一朝梦醒,阎王把你送进十八层地狱吗?!”   崔启已经疯地差不多了,如今他整个人都摇晃地厉害,唯手中的刀还稳稳地搁在皇后的脖子上,渗进了皮肉几分。   一滴滴鲜血沿着皇后的脖子滑下,渗透进身上的华裳。   拼命赶来的荣呈因在殿外听着崔启脱口而出的真相,愣在原地。   皇帝听了这些话,却一点犹豫都没有,直接带着御林军冲进了殿里。   弓箭手一进门便都将弓拉满,全部对准了崔启。   可他身前还拿捏着一个皇后。   所有人都不敢动弹。   皇后闭了眼,紧紧攥着崔启的衣角不肯放。   “你把冶儿怎么样了?你放了他,我就叫他们放了你。”   可崔启已经疯了,皇后说的每一句话,在他听来都可笑至极。   “皇后娘娘觉得我今天既然来了这里,还打算活着出去吗?同归于尽吧,你和你的好孙子,还有你的好儿子,都到了地底下再见吧!”   他怒吼着将利刃又刻进了她的喉咙几分,越来越多的鲜血涌出,皇后痛苦地摇着头,却始终揪着他的衣角不放。   而她的另一只手,缓缓地伸向前,好似要抓住什么。   看懂了她示意的皇帝绝望地别过头,发出命令——   “放箭!”   殿外的荣呈因听到这句话,腿一软,吓得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就连沈时璟也震惊地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随之而来的是各种纷繁杂乱的声音,破碎的,痛苦的,绝望的,全部混杂在一起,交织成春日最撕心裂肺的红。   血红。   那日的祈华殿犹如浸泡在血水中,年迈的皇帝用双臂紧紧抱着与他风霜雨雪三十余载的妻子,痛哭流涕。   御林军训练有素,皇后只是肩膀中了一箭,本可医治,可惜,崔启在倒下的最后一刻,还不忘割裂她的喉咙。   脖子里涌出的血比肩膀的还多。   太医也是束手无策。   皇后吊着最后一口气,握紧了皇帝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她无法聚焦的目光越过皇帝,望着他身后,终于流露出最后一丝欣慰,闭了眼。   皇帝怔怔回头,陶珏正抱着陶冶站在那里。   *   阿芙和红雨赶到东宫的时候已经晚了。   据东宫里的人说,是东郡王突然闯了进来,打翻了皇长孙平日里常喝的一盅养身药汤,这才没酿成大祸。   “崔启只是一个人,他自己也明白,没有人愿意舍命为他去做这些必死之事,而他既然要亲自杀了皇后,就只能在另一方面对皇长孙下手,所以他选择了下毒。”   东宫偏殿里,荣呈因木讷地坐在床上,一点一点地分析着这桩快到不可思议的刺杀。   “可他明明是个逃犯,他是怎么逃出的大牢,又是怎么进的宫?他是怎么能够扮成大监,又是怎么那么快就能找到祈华殿的?”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陶珏端了安神的汤药来,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   荣呈因不喝,别开脑袋问他,“那我该考虑什么?”   陶珏眼睛看向那碗黑乎乎的汤药,道:“你父亲的死已经解决了,你如今该考虑的,是日后。”   荣呈因气极反笑,在她看来,今日的种种不过荒唐二字可以概括。   崔启的进宫行刺是荒唐,皇后突如其来的死讯是荒唐,而最荒唐的,不过两人临死前对话中轻描淡写带过的关于她父亲的死因。   父亲受崔姨娘之托,去边塞救回了崔家最后的血脉崔启,也间接地得罪了皇后。   而有崔姨娘和崔启这样的人在父亲身边,那他必然也会知道皇后为了给自己儿子报仇,究竟都做过哪些事。   父亲的存在,对于皇后来说,就像个不知何时便会爆.燃的火.药。   已经亲身经历过一次爆.炸的皇后,又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所以她选择杀了父亲。   她苦苦追寻许久的真相,有朝一日,竟然就这样开膛破肚般呈现在了她的面前,而她的仇人,竟也死在刹那之间。   速度之快,令人始料不及,荒唐又可笑。   对于皇后而言,她这辈子做的最大的一件错事,恐怕就是未将崔启赶尽杀绝。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荣呈因恍恍惚惚地想着,终于缓缓抬头看向陶珏。   看着他坚毅的侧脸,这几日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   陶珏向来都是阻止自己接近崔启的,甚至于当初为了让她可以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还在她买的糕点中动了手脚,下了泻药。   知道她与崔启有了联系之后,又是赶紧把他的书坊给端了,将他送进了牢里,不叫她有半点接近他的可能。   难道他是因为早就知道了这些,才百般阻挠的吗?   荣呈因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陶珏既然可以把崔启送进牢里,那,他是不是也可以把他从牢里放出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前面泻药真的不是为了恶作剧,就是想要让她吃了,走不动道,不好联系崔启!   关于爹爹的死因,已经解释清楚了,但是接下来还有另一个大转折,我在前面已经暗示过很多次了,大家可以猜一猜呀! 第三十三章   荣呈因越想越觉得可怕,猛然抓住陶珏舀汤药的手。   陶珏手一抖,汤药有些洒在了被褥上。   他抬眸看向荣呈因。   荣呈因也在看他,眼中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惧怕叫陶珏心头一痛。   “在想什么?”他放下汤勺,简单问道。   荣呈因不可置信地眨着眼睛,问他:“崔启,是怎么出的大牢,又是怎么进的宫?”   “是谁告诉他祈华殿的方向,又是谁让他可以穿上大监的服饰?”   沉默。   回应她的是无尽的沉默。   荣呈因看着他无比淡漠的神情,渐渐松开他的手,捂住嘴问道:“是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你在算计。你送他入狱,又带他出狱,一是为了不让我与他接触,二是为了不让皇后再能找得到他的踪迹,你带崔启进宫,让他去与皇后对峙,让他……”   “阿因。”陶珏终于出声道。   “这是最好的结果。”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杀了你父亲的,就是皇后,她死了,难道不应该吗?你难道不高兴吗?”   是啊,皇后死了,她的杀父仇人死了,她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可是为什么她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可是,可是崔启也死了。”荣呈因哽咽道。   陶珏提醒她,“他根本就没打算活。”   “陶珏!”荣呈因摇着头,“我们明明可以把这事告诉皇上,告诉大理寺,告诉京兆尹……”   “阿因你还不明白么?大理寺京兆尹都是由谁管辖?边塞上百条人命,你当皇帝会察觉不出蹊跷,会不知道这件事吗?”   “陶勉是皇后的孩子,他也是皇帝的长子,你真当皇帝不会心痛?对于皇后的所作所为,他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荣呈因双手紧捂住嘴,一边摇着头,一边拼命挣扎着想要下床离开。   “太脏了,你们都太脏了,你们,你们都是黑心肝的,都是混蛋!”   她胡乱地蹬着脚穿鞋,陶珏却不给她穿好的功夫,一把扛起人上了肩,托着她往外走。   “你放开,你放开我。”荣呈因一阵天旋地转,使劲拍打着他的后背,“你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   陶珏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往外走。   屋外早已天黑,跃动的灯火在荣呈因眼里只剩下无尽的眩晕。   夜色幽深,是暴风雨过后的平静。   候在东宫门外的侍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王爷,皇上吩咐了,荣三小姐暂时不能离宫。”   “滚开!”   陶珏一脚踹开侍卫。   “东宫不宁,荣三小姐睡不安稳,皇上若是要人,叫他派人来东郡王府要。”   他话音刚落,荣呈因已经被扔进了马车里。   她刚撑着车厢想要起来,又被堵进来的陶珏拦住了去路。   马车在缓缓驶动,陶珏将她压在座上,不许动弹。   “我不去,不去东郡王府。”荣呈因攀着他有力的双臂,倔强地看着他。   “那你想去哪?”他问。   带了哭腔的声音在他身下响起,“我要回家。”   真真是委屈极了。   “不许回去。”陶珏不甚温柔地给她抹了即将落下的泪珠,蛮横道,“不许回去,你答应过的,你父亲的事解决了,就要跟我去东郡。”   荣呈因反驳道:“我不答应了,我后悔了!我父亲的死因才刚刚有了着落,我要回家,要去见我大姐姐还有二哥哥他们。”   陶珏捏住她的下巴,“见他们做什么?”   荣呈因气短,“见他们,见他们……”   “见了他们,然后兄妹抱着大哭一场?两年过去,终于真相大白,得以报仇,终于可以告慰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陶珏一双细长的凤眸一动不动地盯着荣呈因,妖孽般呢喃道:“阿因,你如今这番,是真傻还是装傻呢?还只是为了躲着我?荣呈玉早就知道了你父亲真正的死因,我不信你看不出来。他为什么可以在皇上和皇后的阴影下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因为他肩上背负着的,是整个荣家上百口人的性命,甚至还会牵连到云家和你大姐姐一家,他绝不能在风口上出头。”   “皇上不许你出宫,你却现在去找你那好二哥哥,是叫皇上怎么看?这一切都是你们兄妹俩算计好的,故意要给皇室难堪?”   一长串的质问逼得荣呈因喘不过气来,她抓紧了陶珏的双臂,小声嘀咕道:“皇上不让我出宫,你还敢带我出来。”   陶珏笑了笑,猝不及防地低头,在她脸上香了一口。   “因为我知道宫里太闷了,阿因呆着肯定不高兴,皇上要罚,就来罚我好了。”   荣呈因别开眼神,“你的王府,我呆着也不高兴。”   “阿因还没去过就知道了?”他逼近了问道,“是不是半夜也曾偷偷翻过我家的围墙?”   荣呈因瞪他一眼。   陶珏却自顾自圈着她继续道:“说起来,我还没翻过阿因院子里的围墙,竟叫崔启那厮先占了便宜。可惜,日后都没机会了,阿因跟我住一处,我哪里还需要翻.墙。”   “谁要同你住一处?”   “自然是我的王妃。”   不过一时的功夫,东郡王府已经到了,陶珏强硬地抱了荣呈因下马车,遭了她好一记白眼。   “我不逃走,你放我下来。”   她把脸埋在陶珏怀里,没脸见人。   陶珏充耳不闻,只是调笑她,“阿因靠的再近些,咱们今晚就不用睡了。”   “嗯?”   荣呈因花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登时红了脸,暗骂他色狼胚子。   陶珏将她放到榻上,却不离开,反倒欺身压了上去,一手摁着她肩膀,一手替她宽解腰带。   “我猜,阿因肯定在心里骂我是个色狼胚子。”   “……”   荣呈因面色绯红,双手摁住他解腰带的手,大气不敢喘。   陶珏干脆就着这样的姿势,将手伸进了她的袖衫里头,大掌隔着薄薄的一层蜀锦里衣,将滚烫热度传到她细嫩的皮肤上。   “怎么办,我今晚就想坐实了这色狼胚子。”   荣呈因颤颤地抓住他不安分的手,“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陶珏在她唇上啄着,“咱们今晚就成亲,把你记在我们东郡王府的族谱上。”   “不行,陶珏,不行。”   荣呈因低头,将他的手抽出来,用出了汗的双手紧紧捂着,送到自己眼前。   她亲了亲陶珏修长的手指,双眼似云雾般迷茫。   “不要,好不好?”她低声祈求着。   陶珏眼神愈沉,压着她的肩膀,粗暴地吻了上去。   屋里燃着淡淡的熏香,分明先前那碗安神的汤药她一口没喝,此刻竟也能觉得无比安心。   她攀着陶珏的肩膀,跟着他辗转,跟着他摇晃,逐渐陷入,逐渐沉沦。   这晚的月色很好,一切都很好。   还是太温柔了。   陶珏撑着脑袋,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她白净的藕臂。   终究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见她伤心,舍不得见她落泪,舍不得违背她的意愿干那些事,结果这没良心的,居然能亲着亲着就睡了过去。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起身命人端了热水进来,亲自为她擦拭洗漱。   待一切忙完,他这才又重新回到荣呈因身边,跟她裹在一个被窝里,沉沉睡去。   *   许是睡得早,荣呈因夜半醒了一次。   是被噩梦惊醒的。   梦里有清晰可见的父亲,也有模糊不清的母亲,更有一声一声告诉她父亲“死有余辜”的陶珏。   她睁着空洞的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陶珏,心中忽然泛起无限的悲凉。   她始终觉着,陶珏口中的“死有余辜”,别有他意。   是父亲生前也害过什么人吗?   怎么就是死有余辜了呢?   她静静端详着陶珏,看他安静的睡颜,看他犀利的眉锋,看他紧闭的凤眸,看他恰到好处的每一道五官。   如若不是那股阴鸷不定的性子,这样的陶珏,应当是大晏贵女们争先恐后想要嫁与的对象吧?   天神是公平的,给了他完美的身世和容颜,却没给他一个完整的童年。   陶珏的母亲是老东郡王唯一的正室夫人,东郡王妃。   虽说是正室夫人,却不是最爱的那一个。老东郡王最宠爱的是一个自幼陪在他身边长大的通房。   没错,连侧妃都不是。   那通房给老东郡王前前后后共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却只因是通房,孩子养在王府,她却只能住在府外别院。   这通房也是个会闹腾的,三天两头以着要看孩子的名义到王府去,一去便是胡作非为,闹天闹地。   老东郡王疼她,通府上下,没人敢动她。   可东郡王妃也不是个好惹的,这小通房上门来闹得一次比一次厉害,简直是在打她的脸。终于在一次年节,趁着老东郡王进京述职,小通房又来胡闹之际,王妃一怒之下,将她沉了塘。   老东郡王回来后,自然是悲痛不已,将东郡王妃狠狠地斥责了一顿,幽.禁了起来。   王妃出身武将世家,从来都是个烈性子。在这王府里受了多年冷落,早就一肚子怨气,被幽禁之后,她便决心不要东郡王好过。   于是,在一回夜黑风高之时,将府里所有的孩子,全都喂进了毒汤药,包括她自己的孩子,陶珏。   而她自己,也服了那碗汤药。   幸而当时照顾陶珏的嬷嬷发现的早,才叫他捡回了一条命。   可那通房生的四个孩子,全都死了。   王妃也死了。   一夜之间宠妾生的四个孩子都没了,老东郡王可谓是恨极了王妃,连最后的丧礼也没给她该有的体面。   而对于府里唯一幸存的儿子陶珏,他再没了半分慈爱与怜悯,只剩怨恨,因为他是王妃嫡出的孩子。   这也是后来陶珏为何总是呆在京城的原因,东郡对于少时的他来说,决计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这段伤痛,陶珏花了大半辈子也没能走出来,而他那阴鸷不定的性子,却是一年比一年乖戾。   与他不同的是,老东郡王走出伤痛的日子似乎快得很,不到一年,他便又娶了两个侧妃进门。   侧妃进门的快,肚子怀的也快,短短几年,又给陶珏添了不少的庶弟庶妹。   可没有人能威胁到陶珏的地位,他始终是东郡王府唯一的嫡子。   陶珏对这些弟弟妹妹自然是没什么感情。在老东郡王走后,听说他们和他们的母亲一道,都被赶出了王府,甚至送出了东郡都城永安,不知去向。   还听说,他刚承袭王位,便将王府里那些人用过的东西全都砸了烧了,大刀阔斧将院子全都给整改了一番。   这的确是陶珏的作风。   荣呈因定定地看着他,不觉伸手抚上他的侧脸。   陶珏她是心疼的,从头到尾都是心疼的。   可她已经失去了从前那般高傲无畏的心性,她再也无法跟个小太阳似的围在他身边发光发热了。   这样的她,还是陶珏想要的荣呈因吗? 第三十四章   天蒙蒙亮,荣呈因在醒来一次后,无论如何都再睡不着。   她睁眼,借着稀薄的晨光打量着这间屋子。   这应当是陶珏的寝卧,里屋只简单地摆了些必备的东西,多余的玩物倒是一样没有,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床边这副苍南山雪景绘的屏风。   他大抵,是真的很喜欢苍南山吧。   荣呈因看陶珏一眼,又将视线别开,屏风后头的样子她看不见。   于是她穿好外衫,小心越过陶珏,下了床榻。   一如她在外头所看到的,屏风后头也只简单地摆了一个高大衣柜,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她想试着打开柜子,却又担心会吵醒陶珏,只能作罢。   她转身向外走去。   “王妃。”   一出门,外头侯着的小厮便向她垂首行礼。   荣呈因愣了一下,知道这定是陶珏吩咐的,便也没反驳他,倒是问道:“昨夜王爷受了点伤,府里可有专门存放药物的地方?”   “有,在东厢,王妃需要什么,小人这便去取。”   “不必,你带我过去就好,有些东西,我只认得,也说不上名字。”   小厮听了,又尽职尽责地问道:“敢问王妃,王爷是受了什么伤?小人也懂得些药理,可给王妃做些参考。”   荣呈因将视线移到这小厮身上,面不改色,缓缓开口道:“床笫之间的事,你也懂得?”   这才是从前的荣呈因,说话语气间带着久居上位者的气势,生来便雍容华贵,应有尽有,即使说着再不入耳的话,也半分不输气势。   小厮被她这样瞧着,只觉汗颜,听了她的话,又忙不迭红了耳根,低头嚅嗫道:“王妃请随小人前去。”   小厮引她往东厢去,见她走在自己身旁,一路端庄,骨子里透露出来的傲气半分不减,不禁开始怀疑起外头的传闻。   不都说这荣安侯府的三小姐人是傻了的吗,怎么王爷带回来的这个,眼瞧着倒是精明得很?   “禀王妃,东西都在这里了。”   小厮开了门,带她进去。   荣呈因跟在他身后,眼瞧着这存放药材的库房像极了外头的药铺,每一格外头都标上了对应的名称,不禁蹙眉:“你们王府里,需要用到这么多药?”   “大多都是没有用过的,里头的存货会定期更换,王爷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以备不时之需……”荣呈因喃喃,粗略扫了一遍眼前的格子,又问:“安神熏香的药也在这?”   “是。”   小厮引她走向另一边,是个同样的格子柜,只不过那边的东西都是可以入口的药材,这边却是香料药酒等外物。   这边的格子都没有标记,荣呈因随便拉开一个,便被小厮提醒道:“王妃小心,这里头的东西会自己散出气味,吸食少量是无碍,若是多了,恐对身体有恙。”   荣呈因凑上前去仔细嗅了嗅,问他:“这里头的每一样东西,你都认得?”   “认得。”   “那可有何东西,可以使人闻了之后便安睡不醒?”   小厮自然对她的提问感到奇怪,点头道:“有,只是……”   荣呈因睥他一眼,轻咳一声,“王爷昨夜睡不大安稳,我便想寻些可以安神的东西,亲自为他调制一壶香出来。”   小厮恍然大悟:“小人这便将各类安神的东西告知王妃。”   荣呈因满意地点点头。   待两人从药房里出来,日头已经升得璀璨,小厮手里拿着一盒药膏,亦步亦趋跟在荣呈因身后。   “今日我向你询问的安神之事,你先莫要说与王爷听,待他日我制好了香,再给王爷一个惊喜。”荣呈因吩咐道。   “是。”   荣呈因一进主院门,便从小厮手中接过了药膏,再独自由外间进到里屋,发现陶珏正半敞胸膛靠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你都醒了,怎么还不起?”荣呈因稍有些别扭,握着手中的药膏放在床头。   陶珏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看向那盒药膏,不答反问:“这是做什么?”   “昨晚把你抓伤了,叫你府上的小厮找了瓶药膏来。”   陶珏挑眉:“那怎么还不过来给我擦药?”   “你的手又没受伤,那伤口,你自己分明够的到。”   瞥了眼自己肩上那浅的不能再浅的伤口,陶珏故作叹息,幽幽道:“可怜我昨晚伺候你睡着伺候了大半夜,如今叫你来给我擦个药,竟是百般推辞,真是世风日下。将来咱们日日同房,阿因若是每晚都要将我抓伤,那我岂不是——”   他这话真是越说越离谱,荣呈因猛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脸红的跟个猴屁股似的。   陶珏笑了:“阿因在紧张什么?”   说话间呼出的热气尽数喷薄在掌心,荣呈因只觉自己的手快要被灼烧殆尽,刚想拿开,又被陶珏抓住。   他双眸闪动,继续用这样的姿态道:“阿因给我擦药膏。”   烧透了,真的快烧透了。   荣呈因将手腕挣开,拿过药膏,正想给他上药,看见他敞地有些过分的胸膛,一时竟无从下手。   陶珏自认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看见她反应的那一刻,他便将手搭上了自己的衣裳。   荣呈因以为他好歹是要将衣裳拉起来些,遮一遮,谁知道,他竟扣着衣裳,径自将它从自己肩上扒下。   原本搭在肩上摇摇欲坠的衣裳,这下是真的全落了下去。   荣呈因倒吸一口冷气,将药膏砸在他的胸膛,作势就要离开。   陶珏眼疾手快,赶紧伸手将人拉了回来。   他指着自己肩膀上那即将消退的伤口,十分委屈地出了声,“疼。”   这样的伤口,还会疼就怪了,荣呈因嫌弃地瞥了眼,小声嘀咕着:“疼你不会自己擦?”   “可这是阿因抓伤的,阿因是不想负责吗?”   陶珏慢慢屈起了腿,双□□叉搭在荣呈因身后,将她圈在自己的腿间。   荣呈因绷直了身子,止住他不断拉进两人距离的小动作,听着他呼吸声在自己耳边逐渐沉重起来,只能认命般打开药膏,用手抹了一点,再转移到陶珏的肩上。   双眼一直低垂着,不敢直视。   在她的手摸上自己肩膀的时候,陶珏便止住了愈发沉重的呼吸,五指搭在她的手背上,带着她一点一点地将药膏抹开。   那么点小伤口,再怎么抹,也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够了,可陶珏不够。   他执着荣呈因的手,逐渐转向别的地方,一寸一寸,循循善诱。   不知是不是受了陶珏的影响,荣呈因觉得自己呼吸也逐渐困难起来,她望着陶珏,眼睛如同受了蛊惑一般,怎么也移不开。   她的手被陶珏拉着,一点一点触摸过他坚硬的胸膛,继续往下。   “王爷,宫里来人了。”   外头小厮的叫唤瞬间打破了一室春情,荣呈因后知后觉,赶紧收回手。   “啧。”陶珏不满地抱怨了一声,见荣呈因已经清醒地下了地,便也不好再逗弄她,只能自己穿了衣裳。   “你在屋里呆着。”见荣呈因想跟着自己一道出去,陶珏便阻止了她,“外头指不定是哪个认识你的大监,你还是别出去的好,皇上要罚,也罚我一个就好。”   “知道这样难办还带我回来!”荣呈因打了下他的肩膀,将他推出了门。   陶珏忍着笑,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彻底合上门,这才转身离开。   嘴角原本宠溺的笑意在转身的那一刻消失殆尽,只剩下一派阴冷。   大监前来,果然是为了昨日陶珏私自带走荣呈因之事。   大监说,皇帝知道了这件事,很是愤怒,决定给他罚俸一月。   多么严重的惩罚。   荣呈因听了都止不住唏嘘。   “罚俸一月,皇上对你还真是宽容。”   “也许吧。”陶珏从身后圈住她,“我这月没了俸禄,就只能靠阿因养着了,嗯?”   荣呈因忍俊不禁,“我哪里来的俸禄?”   “嫁给我,等你当上县主了,每个月他们都得给你俸禄。”   “我才不要。”荣呈因挣开他,“如今皇上已经罚了你了,我也可以回家了,咱们后会有期。”   从意乱情迷到清醒,只需要一瞬,荣呈因理了理衣裳,开了门就要走。   “明日我在你家后门处等你。”   荣呈因顿住脚步,回头看着他。   陶珏不爱笑,可是一对上荣呈因的神情,他便总是习惯扬起嘴角。   他的小姑娘,不该有任何不开心的事情。   “记住了,明日,我要见荣呈因。”   他又说了一遍。   可惜没有回应,荣呈因又变回了那副淡淡的模样。   这正是陶珏最害怕的地方。   她总是这样,只要分开一会儿,她就能把自己从方才的情绪中快速抽离出来,不管之前是多么的亲昵暧昧,十步之外,必然清醒。   所以他不敢离荣呈因太远,不然,这个小没良心的,指不定哪天就把他给忘的一干二净了。   这是他不能想象,无法忍受的。   荣呈因回到家中,荣呈玉正穿着朝服,从厅中出来。   两人在门口撞了个照面。   “有事回来再说。”   荣呈玉拍拍她的肩膀,面色凝重,越过她,迅速向外走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荣呈因心头一悸,忽然升起一股很不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明天可以开虐了~ 第三十五章   居正殿   皇帝坐在书桌后头,注视着陶珏一步步走近。   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玉冠下白发皑皑,原本精神矍铄的一双眼,如今也是疲惫不堪。   “来了?”   “臣,拜见圣上。”   “行了,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吗?坐罢。”   皇帝摆摆手,免了陶珏行到一半的礼。   看着他坐到一旁的椅上,皇帝这才开口:“如今,可是你满意的结果了?”   忍了一晚上,皇帝这是终于要来找他兴师问罪了。   陶珏眼中没有半分的怯意,抬眸与他对视,磊落光明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哼,这是谁告诉你的话?”皇帝高深莫测地看着他,“是荣安侯家的那个小丫头吗?”   “杀人偿命,恐怕也得看杀的是什么人吧?你堂堂一个东郡王,荣询他也是贵为五侯之一,你们手底下的冤魂也会少吗?怎么,你们就不需要为那些人偿命了吗?”   皇帝一手指着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重,一开始尚能平稳坐着与他对视,最后却是直接起身拍起了桌子,怒不可遏。   “她是朕的发妻,是国朝之母,她看着你长大,比你爹娘看你的时候都要多!”   “皇上这是要提醒臣什么?”陶珏截住他的话,反问道。   “您是要叫臣不要忘记,在我母亲过世还不到一年的日子里,她就给我父王塞了两个侧妃?还是叫臣不要忘记,在我刚进京的时候,她借着我的手,去给她最不喜欢的二皇孙使绊子?崔家上百口人命暂且不提,荣安侯的性命也可以不提,可她在荣安侯死后,还暗中在荣呈因回京的途中动手脚,昏迷两年已是万幸,如若不然,恐他们父女,早已在地下团聚!”   “陶珏!”   皇帝横眉怒目,心火好似都要从眼中灼烧出来,桌上摆着上好的青瓷琉璃盏被他举起,砸在陶珏脚边。   “这是朕在问你!”   “是,我手上的人命是不少,荣询的也挺多,所以那时候荣询死了,他是死有余辜,假若他日我也死了,那我也是死有余辜。不过同样,皇后娘娘,亦是。”   死有余辜。   这四个字明显刺痛了皇帝的神经,赤红的双眼与他苍老的神态格格不入,他喘着粗气,质问陶珏。   “假若他日,朕也要死了,那你是不是也要戳着朕的脊梁骨,说朕也是死有余辜?”   陶珏敛眉,不卑不亢,“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谈话间,又一个象牙雕螭龙纹镇尺砸在陶珏身边,摔东西的人显然是用了重力的,镇尺被摔成两段,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别以为,朕真的不敢动你,东郡王的血脉从前就换过一次,再换一次,也不是不行!”   陶珏神色总算动了动,“从前东郡王的血脉,断在叛乱上,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皇上的盛世,才刚刚开始。”   “陶珏!”皇帝咬牙切齿,“你是在威胁朕吗?”   “臣不敢。”   皇帝跌坐在龙纹椅上,缓缓闭了眼,复又睁开,充斥着红血丝的双目总算有些平静下来。   偌大的居正殿御书房,良久没有人出声。   “她是罪大恶极,可她终究是没动过你东郡王世子的位子。”   血气方刚的皇帝不见了,此刻只留下一个老迈龙钟的老人,靠坐在金丝楠木椅上,独自呢喃。   两个儿子没了,相伴三十余载的妻子也没了,这把龙椅,他竟坐的如此孤独,如此寂寥。   “滚,滚回你的东郡去!”   他用最后的力气将陶珏轰了出去。   候在门外的荣呈玉听着里头的动静,心里着实有些慌张。   待陶珏出来后,他便一把抓住了人,拉到一旁打探消息。   “如何?”   “你不必进去了。”陶珏叹息道,“他叫我带着你妹妹滚回东郡。”   荣呈玉狐疑地看他一眼,“你滚就滚,带阿因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舅兄?”   荣呈玉听了直牙痒痒,真想往他脸上来一拳。   陶珏拦下他的拳头,难得正经道:“明日朝堂之上,关于你父亲的事,应当就能有个定论,该还你们家的公道,都会还回来。”   荣呈玉揪住其中一点苗头,问道:“我们家的事,何时需要你来出头?”   “不然靠你?”陶珏斜他一眼。   挑衅,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你还没娶到我妹妹呢!”   荣呈玉气到跳脚,刚大声嚷了一句,又想起来这是居正殿外头,赶紧住了嘴,没好气地瞪了眼陶珏就往外走。   *   荣呈玉不知夜里几时才到的家门。   进门的时候,一眼望见厅堂里剩下的三个姐弟俱在,还齐刷刷地看着他,一时鼻头一酸,眼睛生疼。   他进了厅,与大姐姐一道坐在主座上,如今姐弟四人俱在,却是无人能先开个口。   “去给父亲上个香吧”   还是荣呈燕先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帕子举到眼眶边上,缓缓擦拭了两下。   “对,去给父亲上柱香吧。”荣呈玉也起身,走在前头。   荣呈言走在荣呈因边上,轻轻拽了几下她的衣袖,她偏头,见他欲言又止,便干脆出声问他何事。   “皇后娘娘,真的,真的是皇后娘娘杀了父亲吗?”昏黄烛火间,荣呈言纯真的脸上尽是茫然,错愕与疑惑。   荣呈因沉默点头。   他却瞬间哭了出来,“我,我,我好想父亲,呜呜呜——”   走在前面的荣呈燕和荣呈玉闻声顿住,原来紧绷的神情露出了裂缝,撕裂的伤口越来越大,长大成人的孩子,也终于兜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荣呈燕走过去,将荣呈因和荣呈言揽入怀中。   一声声哭泣充斥着整个荣安侯府的夜晚。   月色之下,是最皎洁的亲情所在。   *   荣呈因又做噩梦了。   连着两日,她都梦到了母亲。   梦里的母亲不会说话,只会用阴郁的眼神看着她,抚摸她,重复这个动作,一遍一遍又一遍。   她从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只在云家见到过一张她旧时的画像,画像上的人很是明媚,笑意妍妍,骄傲不已。   所有人都说,荣呈因虽然长的与她母亲一点都不像,气质却是如出一辙。   那是千娇百宠的侯府嫡女生来就有的傲气。   她怔怔地坐在榻上,回想着方才母亲的样子,可是记不住,怎么都记不住。   她只记得那一双含情的水眸,带着哀绝,静静地凝望着她。   分明该是温馨无比的梦境,荣呈因却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裹在棉被里,瑟瑟发抖。   母亲的神情与春日的湿冷叫她一夜难眠。   “你这是被人打了?”   荣呈玉见她精神不大好,以为是昨晚思虑父亲过度所致,便想着开口叫她开心些。   没想到惹得荣呈因嘴巴一撇,他立马遭了荣呈燕一记眼神。   “阿因是怎么了?”荣呈燕一手覆在她手背上,关切道。   荣呈因好半晌才回神,见他们都看着自己,忙摇头道:“没什么,就是有些想母亲了。”   荣呈燕一怔,霎时明白过来,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这也是应当的,阿因若是想母亲了,就去看看吧。”   “嗯。”   荣呈因舀了一勺百合莲子,心不在焉地应着。   张印舒到了该上学堂的年纪,今日正巧约了夫子相见,荣呈燕便不能陪她同去,而荣呈玉得上朝,荣呈言也得上学堂。   荣呈因一圈瞧下来,惊觉如今家中最闲的人就是她了。   虽隐隐也能察觉到荣呈因脑子没什么问题了,荣呈燕却还是放心不下,吩咐了孙嬷嬷陪她一同前往。   直到被安排着上了马车,荣呈因才想起来,陶珏说过,今日要来见她。   可马车已经开始驶动,她瞧了瞧天色,想着回来后再见他也不迟,便没叫停车夫。   “小姐小心着,山上刚化了雪水,正是湿漉难走的时候。”孙嬷嬷和红雨一左一右伴在她身旁,生怕她摔着。   荣呈因母亲的牌位放在西郊的白云山上,据说是因为母亲生前信奉道家,白云山上的白云观,便是最好的去处。   白云观不比灵泉寺方便,荣呈因统共也没来过几次,这回更是路湿难行,几人花了好大的精力才上了山。   荣呈因在孙嬷嬷的指示下,为母亲焚香祷祝。   看着眼前冷冰冰的牌位,她心里总觉有些凄凉。   按理说,母女连心,母亲是因为生了她才导致身子受损,与世长辞,可她为何对母亲,却始终没办法亲近起来?   她该感恩,她知道的,可除却感恩,她对母亲的想念,不及父亲半分。   她想,怪不得她与外祖母亲厚不起来,她与母亲都尚且如此,同外祖母,更是不可言说。   孙嬷嬷陪着她在观里走着,她问:“嬷嬷的母亲,可还健在?”   “小姐说笑了,老奴的母亲,早在瑞安年间就去了。”   “那,嬷嬷与自己的母亲,感情可是深厚?”   孙嬷嬷一愣,略有些明白过来,点头答道:“是深厚。乡下家中,向来只看重儿子,好的都得留给儿子,女儿随便给口饭吃,能养活就行了。老奴的母亲却不是,虽说她不能叫我们过上多富贵体面的日子,有好东西时,却也总是想着每个孩子都有一份。老奴家中六个兄弟姊妹,无一不感念母亲的。”   “真好。”荣呈因轻叹了口气,“可是我连母亲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孙嬷嬷赶紧宽慰她:“小姐莫要伤怀,您是夫人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宝贝,若是夫人还在,定是见不得您如今这般满面愁容。”   “可是,母亲待我这样好,我却连记都记不住她,我实在不孝。”荣呈因说着说着便哭了出来,吓得孙嬷嬷又是好一阵安抚。   盛都的春日阴晴不定,瞧着上午还是艳阳高照,下午便已吹起了风,下起了雨。   雨天路滑,下山的路更是难走。   心里装着事的荣呈因,不负众望,一屁股跌在了山间泥泞的小道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是过渡章~   明天开始搞事情!   小剧场:   皇帝:滚回你的东郡去!   陶珏(看向荣呈玉):他叫我带着你妹妹滚回东郡去~   荣呈玉:你当我是没长耳朵吗?! 第三十六章   “这是怎么搞的?”   荣呈玉看着榻上发烧昏迷的荣呈因,心下着实有些着急。   红雨在一旁急得不行,跪在地上期期艾艾道:“白云山本就路滑,又,又下了点雨,小姐思虑夫人过度,奴婢们伺候不周,她就,就……”   一句话哆哆嗦嗦说不完整,荣呈玉听了个大概,不耐烦地挥手命她退下。   满身泥泞的红雨这才离开。   已洗漱干净的孙嬷嬷赶过来,低声唤了一句“侯爷”。   荣呈玉看她。   孙嬷嬷躬身道:“侯爷,小姐的烧可好些了?”   “滚烫得很,不知何时才会退下去。”荣呈玉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担忧的神情并未退下。   “是老奴伺候不周,还请侯爷责罚。”孙嬷嬷忽的跪了下去。   荣呈玉甚烦这样的场景,赶紧叫她起身,“嬷嬷这是说的什么话,赶紧起来,她最近心事重,我是知道的,也不能全怪你们。”   孙嬷嬷起身,紧蹙的眉头却半分不退,她望着荣呈因,心疼道:“侯爷,恕老奴多嘴,小姐近来,似乎很是想念老爷夫人。”   荣呈玉叹一口气,“我知道。”   “不若,叫小姐与云老夫人呆一段时日试试,毕竟那是她的外祖母,或许也能稍稍减轻几分小姐的思母之心。”   “不成。”荣呈玉想也没想就拒绝了,“阿因与外祖母向来不亲厚,去了也是无话可说,还是算了吧。”   孙嬷嬷还欲开口,但一看见荣呈玉严肃的神色,便又住了嘴。   “爹爹,爹爹。”   突如其来的几声嘤咛打破屋子一时的寂静。   榻上的荣呈因双目紧闭,嘴里不住念叨着“爹爹”,“爹爹”……   荣呈玉回头,见她血色全无的一张脸上满是汗水,赶紧吩咐嬷嬷去打盆热水来为她擦拭。   热帕子替她擦过细细密密的汗珠,擦完一茬又冒出一茬,荣呈玉擦着擦着,终于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又喊了人去请郎中。   荣呈因的手不安分地动着,郎中把脉又花了好半晌的功夫。   约摸一柱香的功夫后,郎中起身回话:“回禀侯爷,三小姐这似乎,是梦魇。”   梦魇?   好端端的怎么会梦魇呢?   荣呈玉神情古怪,又唤来孙嬷嬷,问她:“今日在白云山上,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孙嬷嬷老实答道:“小姐同老奴说了许多关于夫人的话。”   “夫人?”   荣呈玉一怔,他知道近来荣呈因很是多愁善感,思念父母,却想不到这小丫头,竟思虑到如此程度。   好看的眉头逐渐拧成一股麻花,荣呈玉喃喃道:“莫非真要把她送去云家呆几日?”   正想着,外头忽又有人来报,说有个姓崔的候在门外,要给三小姐送东西。   姓崔的?   荣呈玉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姓崔的,除了那个倒霉催的崔启,他们家还能跟哪个姓崔的扯上关系?   何况,那个崔启不是已经死了?还有哪个姓崔的能上他们家的门来?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干脆自己出门去看看送信的人。   等在门口的人见到出来的是个男的,不禁有些警惕。   “我妹妹人正忙着,便由我来见你。”荣呈玉正了正衣襟,不大相信地问道,“你姓崔?”   那人抱着怀里的破烂包裹,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崔启的邻居。”   荣呈玉打量他几眼,狐疑道:“邻居?”   “是,崔启走前说过,若他正月十九未归,到了正月二十,便让我把这东西送到荣安侯府,亲手交给这里的三小姐。”   崔家最后一丝血脉的死亡还没有在京中大张旗鼓地宣扬开来,荣呈玉瞧着眼前之人,大约明白,这恐怕也是个不知情的。   “这样,东西给我吧,今日不巧,我妹妹感染了风寒,人还睡着。”他不想与此人有过多的交流,直接大手一伸,打算从他怀里拿过东西。   不料那人抱着东西几步后退,拒绝他道:“崔启说了,东西要亲自交到荣三小姐手里。”   “啧。”荣呈玉掏了掏耳朵,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我是这荣安侯府的老爷,你把东西给我,等我妹妹醒了,我到时候自然会亲自交给她。”   那人显然不信,抱着怀里的东西不动,暗自嘀咕道:“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   荣呈玉被他给气笑了,拍了拍衣袖,昂首道:“你瞅瞅我这浑身上下,像是会骗你的样子吗?”   那人将他通身上下打量个遍,见他衣着华贵,用料讲究,信是信了几分,却仍不肯撒手。   倒是荣呈玉,忽然开了窍,一拍脑门,从袖中摸出几两银子来,硬塞到那人怀中。   那人终于半推半就将东西给了他。   荣呈玉掂了掂手中的破烂包裹,转身进府。   荣呈因人还睡着,荣呈玉本想做一回君子,好好地将东西交给她,却转念一想,这是崔启叫人送来的东西。   崔家的人,他是一个都不放心。   于是他绕去了书房,将东西先扔到了桌上,打算晚上回来再看个究竟。   此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陶珏在门外等了大半日,总算听到后门开启的响动,一转身,对上的却是荣呈玉那张仿佛有人欠了他二百两黄金的脸。   “别等了,人还睡着。”   荣呈玉顺手带上后门,与陶珏并排靠在院子后墙上。   雨早在荣呈因她们刚回到府里的时候就停了,只是此刻墙上还湿着,沾到脊背有些难受。   陶珏后背离了墙,站直身子,眼看着就要往巷子外头走,却被荣呈玉叫住。   “先别走。”他双手交叉横在胸前,难得认真道,“咱们好好聊聊。”   陶珏微有些疑惑地偏头,似乎在询问他,他们还有什么好聊的。   荣呈玉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出声道:“妹夫。”   陶珏留下了。   原就湿了的脊背再次靠在后院墙上,与荣呈玉并排,一言不发。   他在等荣呈玉先开口。   等了许久,才听他似乎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你是真的喜欢阿因吧?”   “不然?”陶珏轻蔑地笑了下,“你们荣安侯府还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吗?”   荣呈玉不服气地“啧”了一声,又听陶珏继续道:“或许你爹在时的确还有,但现在的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却比说完还要叫人气愤。   荣呈玉自嘲般笑笑,“我真是疯了才会跟你来打商量。”   “商量什么?”   荣呈玉冷着脸,又是好半晌没说话。   陶珏也不急,陪他在后门静静呆着。   旁边屋檐上不时落下几滴水珠,混入地上积聚的几摊雨水中,发出突兀的响声,不算动听。   听雨也得看是跟谁听。   陶珏和荣呈玉都觉得,他们两个大男人靠在这里,着实算不上浪漫。   “让阿因跟你去东郡吧。”荣呈玉终于松了口。   陶珏倒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莞尔道:“这不是迟早的事?”   “我是认真的。”荣呈玉抬头,心中忽然感慨起这破日子,连天色都是灰的,实在叫人难过。   “她近来不高兴的很,总是想到父亲母亲,我怕……”   “怕她迟早有一天要知道真相?”陶珏接过话。   荣呈玉闭了眼,面上是万般的无可奈何,“带她走吧,去东郡,再也不要进京了。”   “好啊。”陶珏应得有些轻巧。   荣呈玉今日眉头就没松下来过,说话的语气也略重了些,“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我也是认真的。”   他偏头,对上陶珏晦暗不明的一双眼,那些五味杂陈的心思,最后都只化为浓重的一声叹息。   *   荣呈因是在傍晚时分醒来的。   近来脑子里的噩梦越来越多,越来越可怕,就算梦到的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也从来没有半分温馨的时刻。   她汗涔涔地惊坐起来,一旁的红雨和孙嬷嬷见了,赶忙跑上来关心这关心那。   可她没有心思听。   直到听到红雨一声惊呼,她才回过神来。   “小姐怎的哭了?”她说。   荣呈因恍惚间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一片冰凉湿润的触感。   她呆呆地坐着,看着自己胡乱沾满泪珠的双手,不知所措。   孙嬷嬷拿了热帕子来,替她小心擦拭着两边的泪珠。   不停擦不停掉。   荣呈因索性抚开孙嬷嬷的手,探过身子向外张望道:“二哥哥呢?”   “方才门外有人来找,侯爷似乎去门外了。”红雨只知道这事,旁的也说不上来。   荣呈因下了榻,作势就要往外头去。   红雨和孙嬷嬷赶紧为她披上厚实大氅,边跟着她走,边问道:“小姐这是要去哪?”   “去找二哥哥。”   荣呈因也说不上来究竟为什么要找他,或许是,梦里梦到的画面都太过可怖,她现在急需看到大姐姐,看到二哥哥,甚至是看到荣呈言也可以。谁都好,只要是她的亲人就好,她想看到活生生的亲人,想触摸到活生生的亲人。   她疯了般向门外奔去,朱红色的百蝶穿花大氅一路飞舞着,到了正门处才堪堪垂下。   “二哥哥呢?”她逮着门口的小厮,迫切问道。   “侯爷?”小厮想了想,“侯爷方才就进去了,拿了个包裹,似乎是往书房去了。”   “书房?”   荣呈因听了,又急急忙忙往书房去。   红雨和孙嬷嬷跟在她后头,生怕她又磕着碰着。   可这回没有,直到她赶到书房,一路上也没摔着。   荣呈因大力推开门,进了书房,荣呈玉已经不在里头了。   “二哥哥!”   她环顾四周,听不到回声也见不到人,正欲离开,却不小心瞥见书桌上摆着的一只破烂包裹。   那个包裹,和当初崔启叫小乞丐塞到她怀中的那只,十分相像。   她一时愣住,而后鬼使神差地,缓缓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修罗场啊修罗场,马上修罗场!(或许也是全文最虐的地方???)(个人觉得)   大家真的猜不到是什么嘛!云老太太的话,二哥哥的态度,我真的已经暗示地很明显了呀!   崔启,一个死了还在不停发光发热制造矛盾的狠人~ 第三十七章   荣呈玉关了家里后门,抬脚往书房去。   一路上他的右眼皮子跳个不停,总觉得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却又想不出会是何事,闹得心下颇不宁静。   七想八想地进了院门,发现红雨和孙嬷嬷站在书房门口的时候,荣呈玉脚下一顿,心跳猛然剧烈跳动起来。   直觉告诉他,不会是什么好事。   红雨和孙嬷嬷听到动静,双双回过头来看他。   眼神中流露出的担心与着急不言而喻。   他眼一闭,心一横,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果不其然,荣呈因正站在书房里头。   傍晚时分,昏暗不已的书房没有点灯,荣呈玉借着外头最后一点光亮,分辨出了荣呈因并不怎么开心的模样。   其实说不开心都是勉强,荣呈因的这张脸,此时已是惨白,只有因过于震惊而放大的瞳孔还充斥着血色。   她的手一颤一颤地,抖落着手里几张信纸。   信纸?   荣呈玉看了眼书桌,先前那人送来的包裹,果然已被拆了开来。   他还不知这其中究竟放了什么东西,只是几封信吗?是什么信,能叫她吓成这样?   他直觉不对,上前想要拍拍荣呈因,却被她尖叫一声甩了开来。   伸出去的手僵在原地。   她这是,又受了什么刺激?   荣呈因摇着头退后几步,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手中的信纸尽数飘落在地,被荣呈玉一一捡去。   屋内光线实在不好,他命红雨赶紧进来点了灯。   等待灯火燃起的功夫,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荣呈因。   她依旧捂着嘴,眼泪就跟瀑布似的,怎么也止不住,越哭越凶,却又在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要出声。   这究竟是看了什么东西?   他急急忙忙将视线转回到那几封信上,只寥寥看了几眼,他就知道坏了,荣呈因全都知道了。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荣呈玉抬起沉重的头颅,却始终不敢转过去面对荣呈因。   “二哥哥——”   荣呈因颤着嘴,总算说出了他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   “阿因——”   荣呈玉的神色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可惜两人的处境全然不同。   荣呈因是初得真相的震惊,荣呈玉却是知道荣呈因得知真相后的无措。   他往后,该如何面对这个妹妹?   “二哥哥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荣呈因泪流满面,双眼朦胧,却仍旧在看着荣呈玉,在仔细分辨他的神情。   “二哥哥,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她着了急,她多么希望荣呈玉这时候可以站出来告诉她,告诉她他从来不知道这些,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他没有,荣呈玉始终没有出声。   得不到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   荣呈因了然,不住地点着脑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珠。   “怪不得,怪不得外祖母会说,我半分不像母亲,怪不得,父亲会将从前院里的人都赶走,怪不得,怪不得……”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父亲母亲的孩子。   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她根本不是父亲母亲的孩子,她根本不是荣家的孩子,她根本不是……   “阿因!”   荣呈玉见她情绪不大对劲,扔了那些信纸就要上前。   可是荣呈因现在根本不想听他再说什么,她再次甩了荣呈玉的手,转身跑开了。   候在门口的红雨和孙嬷嬷面面相觑,皆不知发生了何事。   “愣着干什么,赶紧追啊!”   荣呈玉一跺脚,自己先跟了上去。   夜色昏沉,府里的灯方才陆陆续续点起,荣呈因不知跑去了哪里,一下子没了踪迹。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后厨的人过来通报,说看见三小姐从后门出去了。   既跑了出去,就更难寻了,何况此时已然入夜,要满盛都找个人,谈何容易。   不过也正是因为入了夜,这人才必须赶紧找到。   盛都这么大,什么样的人都有,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就这样乱跑出去,实在危险。   他吩咐了许多家丁出去找,思来想去,又把消息送去了荣呈燕和陶珏那里。   这一晚,荣安侯府,张家,还有东郡王行府里的人,把整个京城翻了个遍。   荣呈燕原正在家中陪着张印舒,听了消息,自是片刻安宁都没了。   张家近来因着皇后之事,在朝中颇抬不起头来,罚与不罚,皇帝那边也没个消息,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   可张嘉衡听了荣呈因失踪的消息,也立时派出了人手去找,还命人备了马车,陪着荣呈燕赶回了荣家。   “到底是怎么回事?”   荣呈燕一见到荣呈玉,就急得直跺脚。   荣呈玉知道这节骨眼上,事情早晚瞒不住,干脆自己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都抖落了出来。   想虽是这么想的,说出来的时候却总归少些勇气,只听他含糊不清道:“阿因其实不是我们的妹妹。”   “什么?”荣呈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话一旦开了个口,再接下去就好说了,荣呈玉镇了镇心神,又重复了一遍:“我说,阿因不是我们的亲妹妹。”   荣呈燕一拍桌子,呵道:“你在胡说什么?!”   “长姐,我知道你不肯信,可是阿因,真的不是咱们妹妹。”他低头有些哽咽道,“这么多年了,全家恐怕就只有我和父亲知道,本来是想将这件事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可没想到,阿因也会知道。”   看他这样认真的神色,荣呈燕其实已经信了大半,她掐着自己的皮肉,咬牙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因刚出生的时候。”   “砰”地一声,荣呈燕手边的茶盏落了地。   她颤着声道:“你把事情,给我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荣呈玉叹了口气,这桩事的起源,还得从他父亲说起。   荣呈玉打小就听说,自己的父亲,荣安侯荣询,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夫婿。   年少有为,相貌堂堂,身居高位,不纳妾,不妄为,这些都是同时用来形容他父亲的。   而其中仅仅不纳妾这一条,就足够京城女人们拿出来羡慕一生的了。   可不纳妾仅仅是不纳妾,不纳妾,并不代表着爱妻子。这是在程如意出现后,小小年纪的荣呈玉忽然悟出来的道理。   他的父亲,并不似传闻中那般挚爱他的母亲。   程如意是江南首富程家的女儿,自小在京中长大,与他的父亲是青梅竹马。   父亲爱慕程如意多年,可江南首富再厉害,也终究只是个商贾之家,当时身为荣安侯世子的父亲,怎么能娶一个商人的女儿。   于是他受父母之命,娶了他们的母亲,云阳侯家的嫡女,云氏。   此后不久,程如意也回了江南,家里为她招了个赘婿。   原本程家为女儿招赘婿,是为了叫女儿能安稳住在自己家中,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谁知道几年后,程家老爷老夫人一死,那赘婿藏了多年的野心也露了出来。   程如意上头还有三个兄长,论家产,怎么也是轮不到他们小夫妻俩占大头的,于是,那赘婿只能在暗地里使了些手段。那些不入流的手段,险些害的程如意三个兄长全部送命。幸而几人命大,逃过一劫。   这之后,东窗事发,赘婿被三个兄长暗地里毒死,而对于一心只信任自己丈夫的妹妹程如意,也没了半点耐心。   程如意怀着那赘婿的骨肉,被兄长们扔回到了京城。   而在京城,一心觉得自己丈夫没错的程如意找上了自己的青梅竹马,荣询。   彼时的荣询已承袭了荣安侯的爵位,当家做主,很有手段。可偏偏在程如意面前,他糊涂地像个毛头小子。   他无条件地信任程如意,一如程如意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的丈夫。   程如意觉得是兄长们害死了自己的丈夫,于是荣询替她报仇,暗中杀害了她两个兄长。   还剩最后一个没来得及动手,他干的事情就叫自己的夫人发现了。   云氏发现荣询为了程如意如此,自然是大发雷霆,而当时的云氏正怀着孕,荣询为了不叫她继续动怒,只能暂时收了手。   可是程如意还在京城,荣询和她的往来,一直都没有断。   程如意怀了孕,又没有丈夫在身边照顾,荣询便自然而然地将一些事都揽到了自己头上。   云氏刚开始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见两人越来越不知收敛,情绪便逐渐不稳起来。   而有孕的女人,情绪一旦不稳,便容易出事。   云氏难产了。   她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鬼门关走了一趟,孩子一出生就断了气,自己的身子也受了损,时日无多。   好巧不巧,同一日,程如意也难产了。   不过她与云氏恰好相反,她难产后失血过多,撒手人寰,孩子却活了下来。   荣询爱屋及乌,铁了心要将这孩子抱回荣家。   云氏哪里能答应。   她的孩子刚刚没了,她的丈夫,却要抱着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回来养,甚至,那都不是他自己的孩子。   荣询在别的事上向来好说话,独独在这件事上,偏执又强硬。   他一意孤行,对外直接宣称这便是云氏诞下的女儿,是他们荣安侯府的第三个孩子,取名叫荣呈因。   只有当时照顾云氏接生的丫鬟婆子们知道,云氏生的,分明是个小少爷。   本还可以熬些日子的云氏,在得知荣询此举后,吐了好大一口血,没撑几个月就离了人世。   荣呈燕怔怔地听着,不敢相信地捂住嘴,“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长姐可还记得,母亲怀第三个孩子的时候,本就有些艰难,父亲为了不让我们吵到她,就把我们送去了外祖母家暂住。可是母亲生产那日,我偷偷从外祖母家跑回来了,我只是,想早些看到弟弟或妹妹的模样……”   没成想却看到了这些。   “后来我大了些,便也暗中查了不少当年之事,拼拼凑凑的,约摸就是这样了。”   荣呈燕逐渐红了眼眶,别过脸偷偷地将泪珠拭去。   自荣呈因出生起,他就知道这些事,如今荣呈因都过二十了,这么多年,他竟是一个人这样痛苦地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看到有小可爱猜到了,超级开心! 第三十八章   夜半子时,荣呈因独自缩在兰坊的看台角落里,瑟瑟发抖。   幸好出来时身上还披了件厚实大氅,这时候才不至于被冻的太惨。   她呼了口热气,双手快速地摩擦着,试图以此来汲取更多一些的热量。   从傍晚到现在,距她跑出来应当已过了两三个时辰。   她原本想去找陶珏,想要他带她走,可是她从后院出去的时候,陶珏不在。   是了,一整个白天,她都没有去找他,她怎么还能要求他必须呆在原地等她呢?   于是她一个人,晃晃悠悠到了这里。   这是兰坊,是盛都除了惊鸿台之外,最大最出名的戏台子。   可那又如何。   夜半凄凉,再出名再繁华的戏台子,到了时候,也得卸下光辉,匆匆谢幕。   何况皇后刚刚殡天,举国上下皆缟素,昔日热闹无比的兰坊,此时也免不了落寞。   褪去嘈杂喧闹的兰坊,只剩了一排排露天座椅和空旷戏台,长凳有序地排列在看台处,在看客离场后,便不再带有丝毫温热。   荣呈因头一回听戏,便是在兰坊。   那时候的她还只是个小娃娃,骑在父亲脖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小腿,张着手,咿咿呀呀学那些唱戏的。   其实父亲完全可以带她去二楼的看台上坐着,二楼有专门的四方桌椅和小食盒,给了钱就能上。   可她就是喜欢在下面看,喜欢顶着自己的小脑袋越过人群,体验高人一等的感觉。   小小年纪的荣呈因,凭着自己是荣安侯府嫡出的三小姐,仗着父亲的宠溺和哥哥姐姐的疼爱,养出了一身的傲气。   实在可笑。   到头来,原来父亲不是她的,哥哥姐姐也不是她的,荣三小姐这个名号,也是占了别人的,所有的一切一切,都不是她的。   她仰靠在墙上,绝望地哭出了声。   醒来后为了调查父亲的死因,她可以对别人低声下气,在别人面前装疯卖傻,丢掉所有的傲骨,抛弃所有的名声,那是她自愿的。   可现在呢?她向来引以为傲的东西,原来从来都不是她的,就像是被人抽筋剥骨,活生生地褪去了最后一层,也是最重要的一层底气。   她不是荣呈因,她还能是谁呢?   风干的泪痕再次覆上滚烫的热泪,她知道,荣呈玉现在一定在派人找她,可她不想出去,她一刻都不想见到他们,也不敢见到他们。   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抹眼泪的动作,可是没办法,越哭越想哭,越哭越能想起从前那些被她忽略的极小细节。   “倒是一点儿都不像你母亲。”   “你母亲遇到这种事,是断不会哭的。”   “当时府中伺候过夫人的那一波老人,全都遣了出去。”   ……   父亲为了把她带回家里,同母亲置气,母亲,母是因为她的存在,而活生生气死的。   一想到这些事,荣呈因就受不了。   她想去找父亲问个清楚,想大声问问他这些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可她哪里还有父亲?她的父亲,早已埋进了地底下。   在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的时候,一双粗砺大掌抚上了她的脸颊。   荣呈因怔愣地抬起头,见到来人之后,非但没有收敛哭声,反倒愈加放肆。   “陶珏。”   她扑进陶珏怀里。   陶珏接住她,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拍着她后背,低声安抚道:“没事,我来了,没事了。”   “陶珏——”   他的到来终于成功让荣呈因收回了所有乱七八糟的心思,她将自己嵌在陶珏怀里,不断念叨着他的名字,希望他能带自己逃离这些是非。   “陶珏,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   荣呈因哀哀地乞求着。   陶珏拥着她,亲了亲她的发顶,给她最想要的回应:“好,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嗯。”   荣呈因闭了眼,乖顺地应着,脑海中却猛然闪过一些画面,片刻的温馨戛然而止。   她措不及防地推开陶珏。   “阿因?”   荣呈因眼尾通红,挂着盈盈水珠,不可置信地看着陶珏。   “从前,你说父亲是死有余辜,你说你要带我走,再也不要进京了,是为什么?”   她没有力气再去大吼大叫,问出口的话是那样虚弱无力,却又同样叫人心神难定。   “阿因——”   陶珏上前一步,荣呈因便惊恐地后退一步。   “你不要过来!”   “你回答我,陶珏,你回答我,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   “阿因你冷静一点!”陶珏将她逼到角落里,擒住她的双臂,“是,我是早就知道这些,可那又如何,告诉你除了能让你伤心还能有什么用?”   荣呈因痛苦地闭了眼,“所以你们全都打算瞒我一辈子是吗?”   “是。”陶珏干脆利落,直言不讳,“如果没有崔启,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你知道。”   荣呈因再次陷入到无尽的绝望中,她还能说什么?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从前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意气风发,原来全都是活在他人的庇护之下。他们为她精心打造了一座华不可言的象牙塔,想叫她一辈子就这样呆在里面。   什么大晏第一女公子,什么荣安侯府的三小姐,东郡王妃,通通不过他们编织出来的泡影罢了。   她宛如一个木偶般僵直了身子,再没半点挣扎的心思。   她被陶珏打横抱起,带上了马车。   “不要回去。”她终于在马车驶动前,哑着嗓子说了句话。   陶珏低头,将她拥紧了几分,“我知道,不送你回去,咱们回王府去。”   其实如果可以,他更愿意现在就带荣呈因走,带她回东郡去,再也不让她进京。   但他是新王即位,皇帝虽说叫他滚,可他也知道,不按规矩在京中待满十日,东郡恐真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再者,荣呈因此时只是因为刚知道真相,精神冲击有些大,荣家那一堆的烂摊子,还得她回去才能真正得到解决。   他比谁都更明白荣呈因。   她迟早会重新振作起来。   虽然现在的她,还只是睁着空洞的双眼,无声地落着泪。   陶珏抱她在身上,一刻也不敢放下,摁着她的脑袋放在自己肩上,跟哄孩子似的,一声一声地哄着她,拍着她,想她入睡。   许是今日真的哭狠了,哭累了,荣呈因被他这么晃着,竟真的逐渐起了困意。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双目失去焦距,大脑一片混沌。   他趁着人睡着,吩咐下人去荣家报了个信。   东郡王府,荣安侯府还有张家,一晚上同时在满京城地找人,已经引起了不少的议论。   既然荣呈因都找到了,该撤的人手也得赶紧撤回来了,否则明日,必定流言四起。   现在的荣呈因,窝在他怀里,小身板随着马车的动静小幅度地摇摇晃晃,倒真像是他在抱着个婴儿一般。   这样的荣呈因,他再舍不得她接受任何流言蜚语的攻击。   下了马车后,人又兜兜转转醒来,她低语呢喃几句,双手搂紧陶珏的脖子,很自然地继续往他怀里钻。   陶珏将她放到榻上,她便自然地松了手,木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陶珏俯下身去,为她脱了鞋袜,褪去外衫,又为她拭去脸上早已干涸的斑斑泪痕。   荣呈因全程由他摆布着,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他也上了榻,想要过来圈住她。   她手脚并用,不断抵御着陶珏的靠近。   她不停地后退,后退,直到后背抵到床位柱子上,她一怔,人便被陶珏捞进了怀里。   荣呈因抬头看他,眼里满是疲惫与恐惧,仿佛他是个要吃人的妖怪。   可不是个妖怪么?   长得妖孽也就罢了,凭什么他还能什么都知道?所以的一切,该他知道的,不该他知道的,他都能知道。   这样的眼神深深刺痛了陶珏,他细细密密地吻在荣呈因脸上,脖子上,狠命圈紧了她,好似要将她的腰折断。   “陶珏——”   荣呈因扬着脖子,难受地嘤咛了一声,试着去推开他。   可陶珏哪里肯,他将荣呈因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嘴里不停呢喃着,“阿因不要怕我,不要怕我,好不好?阿因不要怕我,谁都可以怕我,可是你不可以。”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陶珏见不得她那双充斥着惧怕的眼神,干脆闭了眼,继续在她身上啃噬着,在她嫩白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道红痕。   “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从前在苍南山上,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你怎么能忘了呢,你不能忘了的。”   “你不要怕我,不要这样子看着我,我就算是伤害所有人都不会伤害你的,我那么喜欢你,我只有你了。”   “阿因,阿因……”   他睁开眼,那双水雾迷蒙的眼睛正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眼尾漾出更多的血色,一点点击溃他尚存无多的理智。   他摸着荣呈因的嘴角,凶狠地吻了上去。   等到荣呈因眼中盛满了水雾,氤氲热气弥漫在两人周围,他才肯稍稍停下。   真好,他的阿因,眼里不能出现任何害怕他的模样。   “睡吧。”他又亲了亲她轻颤的睫毛,拉过棉被将她裹上。   被吻过的睫毛一颤一颤,荣呈因目不转睛,眼神全程盯着他转,他做什么,她就看他做什么。   待陶珏收拾完自己,跟她融进了一处被窝,这才缓缓抬手,覆上她的眼睛。   “阿因,别这样看着我,我不想趁人之危。”   向来被人骂作疯子的陶珏,凭着自己最后一点理智,掐断了暗夜里跃动的火苗。   陶珏的手放下,荣呈因在黑暗中与他对视良久,总算自己合了眼。   而后她被拥进一个滚烫的怀抱。   隔着薄薄的一层里衣,她可以清晰地听到陶珏每一下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撞击在她耳边。   在这个最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荣呈因睡了近日来最安稳的一觉。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双更呀,待会儿还有一章!   感谢在2020-12-17 00:16:45~2020-12-17 15:2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仙是妖怪吧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九章   不论再怎么补救,昨夜他们满京城找人的动静也着实闹得大了些,想来今早荣安侯府的门槛,又要被踏破了。   有听到风声的,闻讯而来,名义上是关心他们家,背地里却是想看热闹,比如,眼前这位承恩侯世子,冯述安。   可怜他荣呈玉昨晚担心妹妹担心了一晚上,好容易闭了眼,不过个把时辰,又被人给唤醒。   冯述安在他家前厅里老神在在地吃了一盏茶,见到荣呈玉打着哈欠姗姗来迟,也是半点不恼,反倒笑嘻嘻道:“昨晚睡得可好?”   明知故问。   荣呈玉白他一眼,径自坐上主座。   “咳。”冯述安不请自来,上前与他并排而坐,挥了扇子遮掩住口鼻,半分不含蓄地问道,“我听说,家里有人昨日夜里失踪了?”   荣呈玉一口参茶差点没喷了出来,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冯述安打着哈哈道:“我就是来关心关心咱们妹妹的!”   “说话注意点,谁是你妹妹?”   荣呈玉心里直犯嘀咕,他养了这么多年的妹妹,还没多亲呢,他冯述安倒是在这一口一个妹妹叫的欢。   冯述安摇头晃脑,转着弯子道:“说实在的,我是真关心阿因,才会来走这一遭。陶珏只剩三日便可回去了,今儿个若是宫里圣旨下来,给阿因封了县主,送去东郡,你们家可得好好思量思量……”   “你说什么?!”   接下来的那口参汤终究是没能落到荣呈玉的肚子里,冯述安嫌弃地扔给他一方帕子,竖着耳朵道:“你不会还不知晓此事吧?”   “谁告诉你的?”荣呈玉揪住他的衣袖。   冯述安被他拉扯着一只手,另一只却仍不忘扇着小风道:“昨日礼部周大人那夫人上我家做客,同我母亲嘀嘀咕咕说了半晌,说圣旨都已经草拟好了,的确是定了你们家阿因嫁去东郡。”   他看着荣呈玉古怪的神色,眯着眼打量半晌,“你们家不会还不知道这事吧?”   不用荣呈玉回答,他自己就已经猜出了个大概,皱着眉头道:“我以为阿因是知道了此事,受不了要嫁去东郡,这才昨日夜里还跑了出去——”   他这话刚说完就知道自己完了,扇子上方一双心虚的眼睛快速眨了眨,对上荣呈玉怒火中烧的一张脸。   他心下第一反应就是溜。   脚刚抬起来半步,人便被荣呈玉摁回了座上。   “什么夜里还跑了出去?你们外头都是怎么说的?”他逼问道。   “没,没怎么说,就是,就是说——”   他本还想装一装,可一对上荣呈玉那双眼,他就知道没戏。   “外头都传遍了,说阿因不愿嫁去东郡,昨晚闹着离家出走了。”他老实交代。   荣呈玉呵道:“荒唐!”   “是,荒唐!”冯述安收了扇子,附和道。   荣呈玉踹他一脚,“你赶紧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你给我出去同那些人说,同那些专在人背后嚼舌根子的人说,我家妹妹好得很,昨夜在家里睡的可香了,别有事没事就拿我们家玩笑,总有一天叫他们笑都不敢笑!”   “是是是,对对对。”   冯述安不住地点着脑袋,试图在荣家留得再久一点,却被荣呈玉一路撵到了门外。   “你给我记住了,我家妹妹昨日夜里在家睡的安稳得很,不劳那些长舌头的操心!自己家是没人了,要把眼睛都长到别人家的门板上?”   他荣呈玉双手叉腰,在家门口推搡着冯述安,颐指气使闹了一通。   冯述安也没想到自己只说了这么几句,竟能惹来他这么大反应,合着扇子抵在下巴处想了又想,又看了看荣呈玉那张脸,他总算有些回过味来。   这丫的,是在拿他杀鸡儆猴呢。   他略显无奈地摇摇头,独自站在荣安侯府外,承受了荣呈玉一早上的炮火。   消息再次传遍了京城。   终于,这日,在冯述安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来踏他荣安侯府的门槛了。   赶走了冯述安,荣呈玉理了理衣袖,摆手道:“备马车。”   他要去一趟东郡王府。   *   荣呈因一早便醒了,可陶珏醒的比她还早,撑着脑袋侧身打量着她,有如观赏一般。   见她醒了,他便又自然地压了过来,揽住荣呈因的肩膀,埋在她肩窝处吸吮着。   荣呈因闭了眼,缓缓将脑袋转到一边,半点反抗的心思也没了。   她想,就这样吧,就这样过下去吧,他们要把她当金丝雀养着,那就叫他们养着。   不用自己再去经历风霜雨雪,不用再去长途跋涉,千辛万苦寻求一个并不完美的真相,不用再成天担心这,担心那,摔得头破血流最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知道,只要她愿意,他们可以为她做好任何事情。   只是那样的她就像一潭死水,再泛不起任何的涟漪。   “陶珏你给我滚出来!”   外头隐隐约约传来荣呈玉暴怒的声音,她的身子一僵,听见陶珏在自己耳边低语。   “别理他,让我再抱一会儿。”   话一说完,陶珏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了头来,摩挲着荣呈因的脸颊,问她:“想见他吗?不想见的话,我就叫人把他轰出去。”   荣呈因闷闷道:“那你把自己也轰出去好了。”   “把我轰出去了,谁来哄我们阿因睡觉呢?”陶珏不舍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还用哄吗?”荣呈因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他,“那些安神香,一闻就能叫我睡了将近两年,你府上不多的是吗?”   陶珏愣住,面上阴晴不定的神色叫人捉摸不透,他好似在拼命抑制着什么。   是什么呢?   荣呈因看着他,看他忽然开始低低地笑出了声,语气颇为欢快道:“阿因真的是出乎我的意料,想叫你知道的,不想叫你知道的,你全都知道。”   “东郡王也厉害的很,这些事从头到尾你全知道,是不是?从我父亲去世,到我昏迷,她做的每一桩事你都知道,你瞒着我,看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上窜下跳,是不是很开心?”她抹了把眼角又要渗出来的泪滴,仰头道,“不只是你,还有我二哥哥,你们全都知道,却全都不肯告诉我。”   “你们全当我是个傻子,你们……唔……”   余下的话被尽数咽回到肚子里去,陶珏啃咬着她的唇瓣,搅弄着渗出来的丝丝血水,直到她捶着自己肩膀,再也说不出话来。   “阿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呢?”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荣呈因的发丝,“你不该知道这些,你该好好过你的日子,好好做你的荣三小姐,做我的东郡王妃。”   荣呈因咬牙举起来的手被他擒住,想要扇的巴掌没有落到实处。   “陶珏!”   荣呈玉的声音更加清晰地钻进他们耳中,陶珏顺势亲亲她的掌心,“我去见见他,你再好好睡会儿。”   荣呈因想要跟着起来,却被他裹着被子摁住。   “我先出去。”   荣呈因眼珠子转了转,点了点头。   即使外头的是她二哥哥,他也不想叫她坏了名声。   荣呈因冷笑,真当她是只金丝雀呢。   陶珏刚步出院子,便被荣呈玉一把揪住衣领。   “人呢?”他看向陶珏身后的院子,嘴里嚷嚷道。   陶珏面色不动如山:“大抵还睡着。”   “大抵?”那说明他们昨晚没睡在一块儿?   荣呈玉狐疑地瞧一眼他身后,松了他的衣领,眼珠子转了个圈,复又回到他的脸上,随之挥舞起来的一拳被陶珏挡在距脸咫尺之地。   陶珏擒着他的手腕,好笑道:“若非事实的确如此,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你们俩不是亲兄妹的。怎么,你们荣家人打架,都喜欢趁人不备?”   听他提到荣呈因,荣呈玉总算没有再那么剑拔弩张,只见他挣了几下拳头,沉声道:“放开!”   陶珏松了他的手。   东郡王府的厅堂里,荣呈玉老大爷似的坐下,质问道:“那些混账消息,是不是你叫人放出去的?”   混账消息?   陶珏挑眉:“不然,是要叫全京城都知道你们家的丑事?”   荣呈玉一拍桌子,怒道:“你!”   “你也说过,叫她跟我去东郡,是最好的选择,宫里的圣旨约摸这几日便会下来。”陶珏喝了口茶,望向荣呈玉的一双凤眼充满戏谑,末了还不忘慢吞吞地补充两个字,“舅、兄。”   刚从后院过来的荣呈因听到这个称呼,脚步一顿,站在拐角处听着他们的对话。   她听荣呈玉说:“皇后新丧,虽死有余辜,却始终为国朝之母,皇上若是要为其大办,少不了得禁三年之期。”   “以日换月,不过三十六日。”陶珏不徐不缓道,“舅兄不会连三十六日都等不得?”   跟这人讲道理是没用的,荣呈玉深吸一口气,正酝酿了一肚子脏话要开口,却冷不丁瞧见屏风后头荣呈因正款款而来。   一肚子脏话最终还是埋葬在了肚子里,荣呈玉自觉没什么脸见荣呈因,捧着茶盏别过了脸去。   荣呈因在屏风边上站了会儿,一手紧紧扣着裱框,似要将其扒下。   陶珏知道如今他们兄妹相见,不免尴尬,便伸出了手去,温柔笑道:“阿因,过来。”   荣呈因没过去。   她抬脚,走向了荣呈玉。   陶珏的笑僵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感谢在2020-12-17 15:23:11~2020-12-18 15:1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仙是妖怪吧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章   陶珏冷眼瞧着荣呈因向荣呈玉越靠越近,不禁心里有些吃味。   荣呈玉昨晚还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着要将人找回来,如今这人好端端地站在他身前了,他却又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浑身不自在起来。   “二哥哥昨夜休息地还好吗?”   终是荣呈因先开了口。   她站在荣呈玉跟前,垂着脑袋,荣呈玉一回头,心就软了一半。   “还好。”他说。   “可是我不好!”   荣呈因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双手掩面,肩膀一耸一耸的,瞧着很是可怜。   陶珏下意识起了身,却见荣呈玉先他一步,将荣呈因拥进了怀里。   陶珏手里的拳头硬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多大了还哭?”荣呈玉拍拍她的后背,“咱们荣家的女儿,不兴这种娇滴滴的做派。”   “呜呜呜——”   他这么一说,怀里的人哭的倒是更凶了,她脸埋在荣呈玉肩上,眼泪浸湿了他大半衣襟。   荣呈玉心软的一塌糊涂。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想通了,若是要拿荣呈因去换那个死去的亲弟弟,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   荣呈因就该是他的妹妹,就该是他们荣家的女儿。   “不哭了不哭了,还有人瞧着呢。”   他也说不上来什么很会安慰人的话,只能一下一下地拍着荣呈因,尽量让自己表现起来更像个靠谱的大哥哥。   顺道他还有意无意地瞥了几眼陶珏,见他拳头紧握,好似马上就要冲上来打他的样子,不禁挑了挑眉,拍着她后背的动作逐渐放缓。   笑话,这是他家的妹妹,他还得看一个外人的脸色不成?   过了好一会儿,荣呈因才抽抽搭搭止住了哭声,抬起头来。   她自己抹了眼泪,顶着一双肿胀的红眼道:“你还有,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瞒着我的?”   “没了!”荣呈玉脑袋摇地跟个拨浪鼓似的。   “骗子。”荣呈因不信任地瞧了他几眼,吸了吸鼻子,委屈道,“那,以后,以后二哥哥还会要我吗?”   荣呈玉急了,“要,怎么不要?谁敢说不要?!”   荣呈因总算破涕为笑,捂着嘴看着荣呈玉。   见她一双笑眼却红肿不堪,荣呈玉很是心疼地摸了摸,这得是哭了多久才能哭成这样。   “咳。”   陶珏总算忍不住,幽幽地坐回主座,咳嗽了声。   妹妹回来了,荣呈玉哪里还需要看他脸色,拉了荣呈因的手就要走。   “咱们回家去,有事回家说,在别人家里像什么样子!”   “咳咳!”   陶珏咳嗽地更加重了些。   荣呈因回头,撅着嘴道:“王爷似乎染了风寒,早春天寒,还是少出门的好。”   “王爷保重!”   荣呈玉在一旁附和完,满意地带着妹妹离开。   好一副兄友妹恭的样子。   上了马车后,荣呈因却又有些端着,特地坐的离他远了些。   荣呈玉心下一思量,知道小丫头这是还生着气呢,于是试探着喊了一句:“阿因?”   “侯爷喊我做甚?”   这一声“侯爷”硬生生给荣呈玉喊愣了。   他眨巴眨巴眼睛,歪头道:“三小姐这是脾气还没过呢?”   “也罢,今儿个侯爷我就舍身搏咱们荣三小姐笑一笑。”   见他语毕后当真开始摩拳擦掌,荣呈因不免好奇,支愣着脑袋盯着他看。   “喏。”   荣呈玉双手背在身后,装模作样捣鼓半天,终于肯宝贝地将双手再次捧到荣呈因眼前。   在他掌心躺着的,正是用油皮纸垫着的两块桔饼。   荣呈因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出门还带这些做什么?”   “这不是怕荣三小姐不肯回家,特地拿来哄她的。”荣呈玉将桔饼递到她跟前。   荣呈因拿了一块,吃了一口又想起来,“荣呈言也喜欢吃这个。”   “嗯。”荣呈玉随口应着,不明白她好端端提这个做甚。   荣呈因咽下一口桔饼,道:“当年,崔姨娘是如何进的荣家的门?”   此刻若是有个不相干的人在,定是不明白她为何会由桔饼想到这一茬,偏荣呈玉是个面上虽不做什么,心里却跟个明镜似的人。   他明白荣呈因话里的意思。   “你想的没错,当年,崔姨娘的确是抓住了父亲的把柄,这才挤进了咱们荣家的门。”他轻叹口气,“父亲疼爱你,把你看的比我们几个亲生的还要重,又怎么会允许有人将这些事抖落出去呢?”   “崔栖止握住了他的把柄,也正是这个把柄,叫她不仅害死了赵氏还能安然无恙在府里待着,甚至还叫她救下了崔启,留下了无穷的祸患。”   荣呈因神色动了动:“你也觉得,崔启是祸患?”   “怎么不是?”荣呈玉笑笑,“阿因,二哥哥向来自私的很,若不是他将父亲那些手信寄与你,咱们又如何会闹成现在这副样子?”   他顿了顿,继续道:“虽然我看不惯陶珏,但我明白,他跟我一样,如果可以,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你这些真相。”   荣呈因将最后一口桔饼塞入口中,原本酸甜合适的口感此时倒是有些腻味。   荣呈玉口中父亲的手信,是昨日送到他手上的那些,他不知道,早在除夕那日,崔启便已将一部分手信寄给了她。   很显然,崔启的这些手信,应当都是崔姨娘给的。   她刚开始还在疑惑,为何那些信都写在她十岁生辰之后,原来十岁之前,父亲给她写的每一封信,多多少少都提及到了当年之事。   当时的崔启将这些都藏了起来,只叫她看了父亲对她慈爱无比的一面。   他想利用她报仇,就不能叫她知道全部的真相。   而陶珏和荣呈玉,当时显然也都不知道有这些东西的存在,不然,他们早该想办法给它一把火烧了,而不是叫他留了下来,徒增隐患。   马车停在家门前,荣呈因刚踩着脚凳下来,就被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荣呈燕抱着她,抽泣不止。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知不知道姐姐担心死了,怎么能就这样跑出了呢?”   她松开荣呈因,将她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个遍,见她脖子上微有些红痕,立时紧张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伤到的?”   本来还想跟姐姐一起抱头痛哭的荣呈因心下一咯噔,想起昨夜陶珏抱着自己啃咬的画面,逐渐红了脸。   她捂着脖子支支吾吾道:“昨晚,昨晚外头太冷了,就把衣裳大氅都裹得紧了些,许是,许是那时候不小心留下的。”   衣裳都是上好的江南织造,大氅用的也是顺滑无比的狐皮,哪里还会留下那么多红痕。   荣呈玉一双眼睛看透了太多,瞥了眼她的脖子,故意嘀咕道:“谁叫你夜里还在外头瞎跑……”   他的话果然引来荣呈燕一顿训斥:“你又阴阳怪气什么?给我进去!”   说罢,她果然不再纠结荣呈因的脖子,拉着她先行进了家门。   *   荣呈言今日没去学堂,傅学究的母亲昨日夜里去了,他今日告假,在家忙着。   用午饭的时候,一家四口坐在圆弧饭桌上,荣呈言这个看看,那个瞧瞧,总觉得气氛古怪。   可他不晓得哪里古怪。   二哥哥难得温柔,给他搛了块煎酿茄子,三姐姐也难得温柔,给他盛了碗青笋火腿鳝鱼羹,他提着筷子颤颤巍巍,不敢吃。   他哭丧着个脸道:“大姐姐……”   荣呈燕微微一笑,盛了一碗萝卜排骨汤到他跟前:“吃吧。”   荣呈言觉着脑袋有些晕。   只见他哆哆嗦嗦道:“咱们家,咱们家是不是得罪了圣上,马上就要被抄家了?”   荣呈玉一时没忍住,板了脸:“小兔崽子,你说什么呢?”   “你凶什么凶?”荣呈燕赶紧护住他,“他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   “他这么大了,哪里还不懂事!”   荣呈玉不服气地多嘴了一句,遭了荣呈燕一记狠瞪。   他转过去,自言自语念叨着:“没良心的小兔崽子,对你好你还不乐意了。”   荣呈言:“……”   大姐姐二哥哥他都惹不起,他只能转过去,拧着眉头看向荣呈因。   这不看还好,一看不得了。   他瞪圆了眼睛,盯着荣呈因喃喃道:“你是,你是哭过了?”   一句话搅的余下三人全都静止了动作。   荣呈因嚼了几下嘴里鲜嫩的鱼肉,吞咽地有些困难。   没有人理会荣呈言的话。   倒是荣呈燕,又给他添了一筷子烧鸡,摸摸他的脑袋,温温柔柔道:“快吃吧,饭都要凉了。”   “哦。”   荣呈言不明所以地低下头,一口一口扒着饭,心里想来想去,总不自在,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昂起头磕磕绊绊道:“是不是,是不是你要,要嫁去——”   他话没说完,后脑勺便遭了荣呈玉一记拍打。   “食不言寝不语,学究夫子难道没教过你吗?”   “我——”   荣家的饭桌上从来未有这样的规矩。   荣呈言憋着胖乎乎的小脸“我”了半天,却也终究没敢说出什么反驳荣呈玉的话。   直觉告诉他,今日的荣呈玉火气大的很。   于是他决定私下里去问荣呈因。   “你,你是不是真的要嫁去东郡了?”   四下无人的角落里,荣呈言揪住她一片衣袖,问地小心翼翼。   荣呈因挑眉:“谁告诉你的?”   虽然荣呈言知道他这个三姐姐平日里好看的不得了,可是现在她肿着一双眼,再做这个动作,多少就有点滑稽了。   他狗腿地替荣呈因揉了揉眉毛,将其捋成自然模样。   荣呈因一时愣住,“你这是做什么?”   怕她知道自己现在这般模样而再度伤心,他只能闭眼摇了摇头,装出一副高深莫测,不可描述的样子。   待睁眼后,他又抖着机灵的耳朵,接着前头的话:“今早冯大哥都问到府里来了,说外头都已经传遍了,我都听见了。”   说着,他又紧张地扯了扯荣呈因的衣袖,急切地问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是假的!”   荣呈因矢口否认,双手叉腰正想好好教育他一番,却被急急忙忙赶过来的红雨打断了话头。   “小姐,宫里,宫里来圣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双更,下一章九点上~ 第四十一章   宫里来圣旨了,封荣呈因为邵阳县主,赐封地,邵阳县。   对此,荣呈因自己是没什么惊讶的,陶珏的做派,她最清楚不过。   倒是荣呈言,在大监走后,拿过她手里的圣旨,横看竖看,怎么都不肯撒手。   荣呈玉劈手夺过,想扔不敢扔,只能憋着一口气,将东西塞还给了荣呈因,眼不见为净。   “邵阳县主?”荣呈言歪了脑袋去瞧她,嚷嚷道:“你方才还说那都是假的,可现在圣旨都下来了!”   是啊,连荣呈言都知道,封县主的旨意下来,下一步,可不就是要赐婚了吗?   只是如今恰逢皇后殡天,赐婚的旨意,应当会再过个把月再下来。   “你有完没完,叫她自己冷静冷静,你给我读书去。”荣呈玉看她脸色不大好,便先赶了荣呈言出去。   荣呈言杵在那里撅着小嘴,独自发着脾气。   过了个年,他其实脾气已经收敛了许多,先头一有不快便会跑出去,现在倒是只会在自己院子里哼哼唧唧,自我排解了。   荣呈玉见荣呈因手握圣旨,却一脸茫然,便知自己现在不该再去打扰她。   从前他同意陶珏带她走,是因为他不想叫她再呆在京城。京城人多嘴杂,她身世的秘密随时都有可能兜不住。   可现在荣呈因已经知道了这些,她全都知道了,那他荣呈玉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惜为时已晚,想叫皇帝收回圣旨,那是不可能的。   他只能寄希望于荣呈因是真的喜欢陶珏,那样,她以后的日子,才不会那么难过。   可她喜欢吗?   从前那些日子,她和陶珏每日在自家后门巷相遇之事,他全都知道,也都默许了。因为他知道,那时候的荣呈因需要陶珏。   那段时日里,她是真傻也好,是装疯卖傻也罢,他都纵着荣呈因,因为那是他妹妹。   可现在,他知道荣呈因并不傻,那当时的她是真的需要陶珏,还是只需要利用陶珏来为自己找出父亲去世的真相,就很难说了。   京城里消息四通八达,不消多少功夫,事情就传开了。   荣安侯府的三小姐,当真要嫁去东郡做王妃。   铜镜前,荣呈因散了发髻,三千青丝柔顺地垂在腰间,缠绵盘绕。   她抬了抬下巴,通过镜子,斜眼看着脖子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咬痕,不禁有些泄气。   也是,都这样了,她不嫁给陶珏,还能嫁给谁去?   可是,当真要一辈子都做他掌中的金丝雀吗?她甘心吗?   这么多年,从当初跟在爹爹和哥哥姐姐身边牙牙学语,到后来去上云家的学堂,再去东郡苍南山书院,这一年年的书读下来,最后却只能做个囿于象牙塔间的宠物,她甘心吗?   “啊!”   原本寂静的屋外忽然传来红雨一声惊叹,荣呈因心下一惊,正要起身去瞧,便见一截修长的手指掀开早已垂下的薄纱帘子——   陶珏穿了一身月白直襟长袍,腰间佩了祥云纹墨玉,束发玉冠,闲庭信步,缓缓向她走来。   一套动作自然地像是本该如此一般,若不是红雨在外头急了眼,荣呈因还当真以为他是光明正大进来的。   她摆摆手,红雨见了,只得重新摆好帘子,无声退了下去。   陶珏在她身边坐下,望着铜镜里的人道:“他们都说,这翻.墙的乐趣,与寻常不同,我从前不懂,如今看到阿因,倒是略有些明白了。”   荣呈因扣下铜镜,与他对视。昏黄油灯下,黑发如墨,朱唇轻启:“你明白什么?”   陶珏揽过她的腰肢,与她贴近了几分,“自然是,玉砌雕阑新月上,旋暖新炉温斗帐。”   说罢,陶珏将脑袋埋在了荣呈因肩上,深深嗅了嗅,感叹道:“柳生诚不我欺。”   都是读过书的,荣呈因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流氓意思,登时红透了半张脸,推搡着他的脑袋,有意胡扯些来引开他的注意:“今日宫中来宣了圣旨。”   “我知道。”   “说皇上封我做县主了。”   “我知道。”   “封的是京城附近的邵阳县。”   “我知道。”   陶珏一口一个“我知道”,不安分的手丝毫没停下乱动的节奏,荣呈因气结,语气略重了些,呵道:“陶珏!”   闻言,他的动作果然收敛了很多,只是虚虚地抱着她的腰,抬起头来看她,认真道:“我在。”   见他老老实实乖顺无比,荣呈因刚上来的脾气霎时又少了一半,她别扭地动了动身子,说:“可是,你都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陶珏顿了顿,一双狭长的凤眼定定瞧着她。   屋里再次回到伊始时的寂静,若不是陶珏真真切切地就坐在她眼前,她都该恍惚方才是不是一场错觉罢了。   他不言语,荣呈因便也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才巧有清风吹过,掠响一树早春梨。   “阿因不愿去东郡。”陶珏低沉的嗓音随着风声响起,却不是问句。   这般呢喃低语的缱绻,叫荣呈因小吃了一惊。   不论何时都犀利精明的一双眼,如今却似蒙了尘。   纵是再熟悉他不过的荣呈因也不得不承认,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陶珏。   出人意料地,他没有再做什么偏激的事,只是笑看着荣呈因,万分温柔道:“阿因不去东郡,那我就留在京城好了。”   荣呈因微微皱眉:“你疯了?”   他是东郡王,是整个东郡的掌权者,他怎么能一直呆在京城呢?   “是啊,他们都说我是个疯子,阿因还是头一回知道吗?”他圈着荣呈因,将她一步步抱紧,嘴唇贴在她的耳畔道,“阿因既然不愿嫁,那往后,我就同现下一般,日日翻.墙过来,陪着阿因,做阿因芙蓉帐中唯一的面首。”   荣呈因赶紧捂住他的嘴,同他大眼瞪着小眼道:“你胡说什么?!”   “我从未有半分胡说。”陶珏眼底的执着和认真叫荣呈因有些害怕,他就着荣呈因娇嫩的掌心,一字一句道,“若是阿因不愿嫁人,面首只能有我一个,外宠也只能有我一个,若是有其他人,我定会叫他——”   这话真的越说越过分,荣呈因干脆捂紧了他的嘴,叫他不能再说。   陶珏笑了笑,拉下她的手,“我了解阿因,就如同阿因了解我一样。你不想被庭院束缚,不想跟世间万千女子一样,后半生都困在家常琐事中,你有你的理想,你的抱负,阿因,这些我都懂。”   “我答应你,你担心的这些,永远都不会发生。等到了永安,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都顺着你,都依着你,好不好?”   这样正经的陶珏着实少见,荣呈因看他半天,紧绷的神色总算出现了丝松动,她支支吾吾道:“可我根本,根本不是荣家真正的小姐,你也不介意吗?陶珏,我可能,可能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了。”   “你当我喜欢的是什么?”陶珏刮了刮她的鼻子,“荣呈因只有一个,从前往后,都只有我面前这一个,我早就捧在掌心里,认定了的。”   “如果荣三小姐这个身份已经不能再给你从前那般的骄傲,那往后,就由东郡王妃来给。”   陶珏亲了亲她的鼻尖,一手隔着薄纱似的寝衣,四处游离,大掌滑过的每个地方都跟着了火似的,百般难受。   “水。”   荣呈因承认,最后的这一句话,叫她动容了,她迷离着眼睛,低低唤了声。   “给你。”   陶珏没去够桌边的茶壶,反倒欺身而上,用另一种方法给她渡了水。   被扣下的铜镜未能映出两人姣好的身影,倒是一旁不明不灭的生生灯火,将这鲜活场面,一丝不差地投影到了小窗上。   ……   陶珏不知是何时走的,荣呈因醒来时,枕边只剩一点余温。   红雨低头在屋中理着东西,见她醒了,三两下跑到她床边,哭丧着脸道:“小姐。”   知道她这是为自己担心,荣呈因揉了揉她发顶,“没事,我心悦他。”   何况,两人也的确没到那一步。   终究是没成亲,荣呈因不肯,陶珏也舍不得。   主仆俩谈话间,荣呈燕匆匆忙忙赶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云照。   许是都听说了昨日封县主之事,今早便都赶来关心她了。   最气愤的莫过于荣呈燕,昨日她在家中用了午饭,这前脚刚走,圣旨竟然后脚就到了。   “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大姐姐,其实没事的。”荣呈因好声好气地劝慰她。   “怎么能没事?当初你已经被吓傻过一次了,这如今好容易正常了,再来一次,可怎么得了?”荣呈燕还在替她打抱不平。   荣呈因心虚地低下头,瞥见一旁的云照,忙给她使眼色。   从前在苍南山,云照多多少少也知道些两人的关系,见荣呈因如此,现下立时便明白了过来,赶紧帮她哄着荣呈燕道:“大姐姐先不必过于操心,陶珏这人,从前我和阿因在苍南山上都是见过的,虽接触不多,但同门师兄弟间,与他也鲜有相处不好的,可见一斑。”   荣呈燕气道:“可阿因从前不是百般不愿意?”   “从前是从前,那现在呢?”   云照机敏地将话递到荣呈因手上,荣呈因精神一震,挺直了身板道:“从前,是爹爹的死因还未真正找到,我这才不愿离京,如今——”   “如今便是愿意了?”   荣呈因眼珠子一转,决心将事情往深明大义上扯。   “如今皇后死了,咱们家虽不是主谋,却也牵涉其中,因此翻了案。圣上面上不显,背地里指不定如何恼怒咱们家。我若是再不肯嫁,恐是真的要惹祸。”   云照看荣呈燕依旧愁云满面,也帮衬着道:“燕姐姐若是不放心,便趁着陶珏还在京中,叫他来家中吃顿饭,如何?这样,一来好瞧瞧他这人到底怎么样,二来,也好为日后做打算不是?”   毕竟荣呈因要是真的嫁了过去,那她们荣安侯府与东郡王府,日后,便真是荣辱与共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玉砌雕阑新月上,旋暖熏炉温斗帐。”出自柳永《蝶恋花?凤栖梧》 第四十二章   东郡王上家里用饭,这是大事,若是寻常官宦人家,这时候该好吃好喝都供出来了。   可他荣呈玉不是寻常人。   正月二十四日一早,他便亲自去了后厨监督,吩咐今日的菜式。   从小菜到硬菜,从菜量到上桌的顺序和摆放的位子,他都要一一叮嘱好。   “他疯了!”   荣呈言小心翼翼跟在他后头转了一圈,而后钻进了荣呈因的院子。   “谁疯了?”荣呈因问他。   “二哥,二哥他,他他他,他……”   荣呈言趴在荣呈因耳边,把话都说了。   荣呈因眉心轻跳,心下约摸明白了荣呈玉此举的意思。   “他想出口气,你就随他去吧。”她宽慰荣呈言。   荣呈言小声嘟囔着:“我本来也就奈何不了他。”   荣呈因:“……”   于是,午间用饭,陶珏除了人是从荣家正门进来的,其余的,可谓是半点没受到一个王爷该有的待遇。   对着陶珏面前半桌的素食野菜,荣呈玉的解释是,“国丧期间,不得宴客,一切从简,还请王爷多担待。”   担待,怎么能不担待。   好歹他面前坐着的不只有荣呈玉,还有他将来的姨姐和小舅子。这时候,怎么能甩脸色呢。   他泠然瞧着荣呈玉自己面前那半桌大菜,打算听他怎么解释。   “这是自家吃的菜,不算宴客,就略丰盛了些,王爷您,多担待。”   担待,他自然还得担待。   一桌分两席,自家吃的大鱼大肉,客人面前摆的却是清粥小菜,绿意盎然。   荣家四个姐弟,除了荣呈玉理直气壮地瞧着他,其余人都跟哑了喉咙似的,一声不吭,坐的一个比一个端正,嘴角的弧度也一个比一个放肆。   他提箸,刚想夹一筷子摆在眼前的白灼菜心,碗里便落了一块红烧肉。   他一回头,荣呈言正收回筷子,飞速冲他笑了笑。   陶珏嘴角微扬,今早的闲云赋果然没送错人。   荣呈言正是读书的时候,少年心高气傲,出生侯府,寻常东西自然是看不上的,可他陶珏手里,又有哪件东西是寻常的?   不过书房里一篇尘封已久的前丞相廖岑所做的闲云赋,便将少年收买了。   荣呈玉斜眼瞧着这没出息的弟弟,心想幸好他是亲生的,不然定一棍子给他轰出去。   荣呈燕本就看不惯陶珏的做派,如今荣呈玉要整他一整,便也默许了,只是一味端着身子吃菜,不说话。   只有荣呈因,不停地给荣呈言使着眼色,叫他多夹些。   最后这场全素的半桌宴席以荣呈言夹到陶珏碗里的三块红烧肉告终。   三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那篇前丞相亲手所作闲云赋,在荣安侯家小公子的眼里,只值三块红烧肉。   而陶珏,最终也只吃了三块红烧肉。   “今晚可还要留下来继续吃?”   小院里,荣呈因嬉笑着喂了他一口肉沫蛋羹。   “吃,怎么不吃,事情没谈,酒也没喝,你那好哥哥,指不定还能想出什么新花样来呢。”   见他难得吃了瘪,荣呈因实在没忍住,笑得更大声了些。   陶珏瞧她这开心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她泛着微红的脸颊。   “一日不见,你就清瘦了,看来日后得天天拴在身边才行。”   荣呈因揶揄他,“一日不见就能瞧出清瘦,王爷还真是火眼金睛。”   “嗯。”陶珏不置可否,“火眼金睛都用在你身上了。”   亭子里微风拂过,送来阵阵清香,荣呈因没接他的话,只是继续给他喂吃的。   她自己清没清瘦是瞧不出来,不过昨日,心情不佳倒是真的。   起因是昨日她随了云照去了一趟珍珠楼。说楼里近日新聘了一位绣娘,是打江南来的,从前还在江南织造局里呆过,一手苏绣可谓“针绝”。   荣呈因当下听了便心动不已,直至到了珍珠楼,她才后悔过来。   原来她当时只顾着兴起,都忘了这坐落在永定河畔的珍珠楼是谁开的了。   是谁?   江南首富程家。   父亲信中提到她的生母程如意,便是程家的女儿。   荣呈因只要一想到是生母的无理取闹导致父亲下手害死了程家的两兄弟,她在珍珠楼里,便坐立难安。   偏还好巧不巧的,当时程家的现任当家人,程又亦,也在珍珠楼。   荣呈因和云照,哪怕单拎一个出来,都是贵客,如今两人一道过来了,程又亦身为店主人,怎么能不过来亲自招待。   于是荣呈因措不及防地见到了程又亦,这个按血亲道理来讲,她应该唤一声表哥的人。   接过他手里的成衣时,荣呈因的指尖都在发颤。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忘了那些,忘了自己真实的出身,忘了长辈们不堪的过往,忘了所有叫她烦心的事情。   可直到程又亦言笑宴宴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发现自己的心理有多脆弱。   还是云照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贴心地问她是怎么了。   接着程又亦也闻声过来,细心询问要不要休息。   看着他礼貌周全的一张脸,荣呈因只觉心下越来越慌。她推开他们,夺门而出。   云照在叫了她几下无果后,也赶紧跟了出去。   原本拿在两人手中的成衣全都垒在了程又亦小臂上。   有绣娘过来,打算接过,却被程又亦拦住。   他低头,看着那些绣工精良的成衣,向来斯文的脸上噙起一抹冷笑。   荣呈因直至跑到自家马车边上,那股子胸闷气短的感受才终于好些。   她大口喘着气,云照跟了上来,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可好些了?”   因为先前无故昏迷近两年,所以云照已将荣呈因所有时不时的难受都归功于此,她也不问缘由,只是照顾着她。   “阿照。”荣呈因虚弱地唤了声。   “我在呢,你说。”   “我适才是不是太失礼了?”   “没,你的病情我知道,程家是做生意的,耳听八方,自然也是知道的,你不必介怀,待会儿差了人去赔个不是就好了。”   “嗯。”   荣呈因靠在车厢壁上,静静闭了眼,心里默想着日后再也不要来珍珠楼,再也不要见程又亦。   因着这件事,她昨日一整日都没休息好。   幸而昨晚上陶珏也没来烦她,她才能勉强睡了个饱觉。   陶珏吃着荣呈因喂进嘴里的蛋羹,眼神幽暗,也在想着昨日之事。   江南首富程家的当家人,昨晚找上了他的门,挡了他去找荣呈因的好时候。   程家的这个当家人,上位不过半年,跟他这个东郡王差不多时。   他自小死了父亲,这当家人的位置,是从他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小叔手里抢来的。   荣询当时为程如意出头,杀害的是程家的老大和老二,而程又亦的父亲,正是那个老大。   听到下人来报,说荣呈因去了珍珠楼的时候,他就觉着不对劲,正想晚上去看看她,程又亦便上了门。   果然是不对劲。   他稳坐上首,掂量着眼前这人,这人也足够聪明,开门见山,矛头直指当年之事。   “你如今提这些,是要做什么?”陶珏问他。   “近来有一批番邦来的海货,卡在了东郡运河的关隘处,还望王爷能通融一二。”   “就这样?”   “就这样。”   陶珏眯眼瞧着他,似要将他里里外外的主意算盘都剖出来看一看。   “小心,你有命挣钱,没命花。”   陶珏话语轻吐,程又亦听了只是一笑。   “江南程家能做到如今地步,自然有分寸。”   “拿走你的货,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程又亦又是一笑:“好歹,那也是在下的表妹。”   话未尽,陶珏冷箭般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程又亦话锋一转,“只要表妹能过的好,那在下自然是做什么都愿意。”   这一番,更加坚定了陶珏要带她去东郡的决心。   只有叫她一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呆着,他才能放心。   思及此处,他伸手揽上了荣呈因的腰。   “怎么了?”荣呈因回头。   “没什么,就想看看我那块玉佩,如今还在不在你身上。”陶珏低头调笑道。   明白他说的是最初被自己偷回来的那块玉佩后,荣呈因果断摇了摇头,“我身上可没有王爷的东西。”   “哦?小偷不是你吗?”   “读书人的事,哪里能叫偷呢?”荣呈因理直气壮道,“何况这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伶牙俐齿。”陶珏轻笑,“当初装疯卖傻,好玩吗?”   荣呈因身子僵了一瞬,随即镇定自若道:“什么装疯卖傻?王爷在说什么?”   陶珏也不戳穿她,只是闲闲地望着院里一池春水,道:“当初我在你家后门处捡到一个丫鬟,她说是奉了你的命去采买,我瞧她那副伶牙俐齿,与你如出一辙,不知她现下可还在你院里做事?”   “不在了。”荣呈因摇头晃脑,信口胡诌,“我院里人先后换了几茬,我自己都还认不太清呢。”   “这样。”   陶珏好似明了地点点头,圈紧她的腰身,嗓音低沉道:“那日后,就不要再让那个办事都办不好的小丫鬟出现了。”   “为什么?”荣呈因仰面,“你不喜欢?”   “喜欢。”陶珏亲了亲她的额间,荣呈因什么样他都喜欢,“可我更心疼你。”心疼那时还需要装疯卖傻的你。   他的阿因,应该活在苍南山顶,活在象牙塔尖,永远那么骄傲,那么明媚,做他一辈子都甘愿捧在掌心无忧无虑的小太阳。   荣三小姐再给不了她的骄傲,往后就由东郡王妃来给。   *不见东山苍南雪,赠我经年十日春。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   带阿因陶珏大姐姐二哥哥小荣呈言云照等等等等给大家拜个早年啦!   后期还会有几章番外,放在专栏的《番外》合集里,已确定会写的是二哥哥从小到大的心路历程,大家到时候感兴趣可以看看。   还有下一本开《拦住那个要出家的》,大家感兴趣的话拜托点专栏收藏一波呗,感谢!以下是文案:   嘉宁县主白倾沅,西郡王的掌上明珠,飞扬跋扈,娇纵任性,要星星不给月亮。   有朝一日,被太后一声令下,接进了京。   许是水土不服,进了京的白倾沅一夜之间便病倒了,如弱柳扶风,形不能立。   太后急了,听了太医的嘱咐,带其上了京郊灵泉寺静养。   而在那里,白倾沅见着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居士——   居士在寺中呆了一个月,了却尘缘,正和住持商量着何日剃度。   白倾沅远远地瞧着,想起上一世自己遭人算计,濒死之际,那人抱着自己一口一口喂汤药时的场景。   彼时的他已经是个小和尚,没得头发,一颗脑袋亮到反光。   她当时瞧着,却觉得再顺眼不过。   而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原来有头发的小和尚,更加顺眼。   于是,她出声道:“且慢——”   这一世,她要这个人,完完整整,一丝不差。   明媚撩人小县主x禁欲系男主   那我们下一本见啦!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