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一心只想嫁太监   作者:话旧时   文案:   秋枕梦幼时本有个未婚夫。   家乡遭水灾时,迫于生计,未婚夫入宫做了宦官。   如今她大了,到京城寻他,才知他已混出了头,成了官威赫赫的内官监太监。   还得了个好听的名字,唤做汪从悦。   秋枕梦在汪从悦的私宅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等到他有闲暇出宫。   谁知说明来意后,汪从悦只笑了笑,柔声道:“幼时的婚约做什么数,我必挑个好人家,发嫁了你。”   秋枕梦急得一把抓住他的手,问:“你是不是变心了?”   汪从悦耳尖泛起薄红,神情却淡:“我已是个阉人,你跟着我,不能生儿育女,受世人侧目,能有什么好处?”   秋枕梦眼里噙了泪:“我不要好处,我只想要我的未婚夫。”   她说:“你既然不曾变心,那么我来了,便不走了。”   许久,汪从悦才道:“你今日不走,来日就是想走,我也绝不会放人。”   毕竟,寻常人家的日子,他也很想得到呢。   注:   1.此文短,二十万字以下。有写嗨了超过二十万字的可能性,但不会特别多。   2.男主真宦官。   3.身心1v1。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边缘恋歌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秋枕梦,汪从悦 ┃ 配角:杨自彻 ┃ 其它:宦官   一句话简介:汪太监幼时的未婚妻寻来了   立意:为人要想做便做,当断则断,被接纳不掩饰兴致,被拒绝不纠缠拖延,方能快活。 第1章 进京城   夕阳还未隐入片片紫云,一钩弯月已显出浅淡银灰。暮色自倾斜的屋檐淌过,渐渐将天地晕染成昏沉一片。   秋枕梦收起摊子,将卖剩的几方手帕放入包袱,揉了揉笑到轻微僵硬的脸颊。   街道尽头的几座大绣庄中,陆陆续续走出许多绣娘,大部分都散去了,却还有一些人聚拢在一处,向着她的方向走来。   又来了。   少女秀气的眉目低垂,孑然立在傍晚微风中,按着自己蠢蠢欲动的拳头,低声道:“找人要紧……找人要紧。不能生事。”   要是认真闹起来,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绣娘,没准就在她的重拳出击下没了。   京城占地广阔的大牢,将会成为她以后的人生归宿,那还怎么找未婚夫婿!   然而,没人理会她的低语。   那些绣娘已经来到近前。   打头的年轻女子细眉一挑,从未绑上的包袱里扯出条手帕来,声音高得震人:   “小地方来的绣娘,就算有点名声又能怎么样,还比得上我们京城的吗?你哪来的脸跑到绣庄里寄卖?”   涉及自己吃饭的手艺,这话就不能忍了。   秋枕梦拢了拢鬓发,从她手里夺了帕子,三下两下绑上包袱,唇角勾勒出几分冷笑。   “哟,京城绣庄,就算孩童胡乱绣上几针,也能占上一块地方寄卖,怎地我就不能了?想来这位姐姐,不会是害怕小地方绣娘技艺压过自己,才百般刁难的吧?”   那绣娘双眼圆睁,生起气来:“你说什么?!”   “我已经不去绣庄,不过是摆个小摊子罢了,这位姐姐就不必胡乱为难人了。”   秋枕梦颇为镇静地背起包袱,从她身旁走过。那绣娘尖尖指甲几乎戳上她额头。   她攥住绣娘手腕,轻巧一推,绣娘便站立不稳,踉踉跄跄退出好几步去。   一群人不敢阻拦,望着少女的身影快步没入夜色之中。   秋枕梦顺着小路来到家中,轻轻推开有些斑驳的木门。   她在京里买下的院落极小,倒也不是没钱,只不过总想着精打细算罢了。   ·   秋枕梦仰望天空思索事情,手按在推开的木门上,半天没进院。   身后忽传来一声询问,打断了她的回忆往昔。   那声音淡淡的,语调没多少起伏:“姑娘便是那在绣庄附近摆摊子的绣娘吗?”   秋枕梦立刻挂起微笑,转身答道:“是,公子打算买帕子吗?”   身后立着一对主仆打扮的人。下人秋枕梦见过,今早刚从她这儿买了东西。   那个主子站得有些远,看打扮像是个读书人,半截身子隐入夜色,只能望见肤色冷白的面颊,轮廓倒还漂亮,样貌却瞧得不甚分明。   不知怎地,竟莫名也有几分眼熟。   总是盯着陌生人瞧,未免无礼,秋枕梦很快便移开目光,笑吟吟等着回话。   那人点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方素色手帕,上头绣着一两朵花,正是她卖出去的东西,开口问道:“还有花样更繁些的吗?”   “有的,只是放在箱子里,藏得深,公子且等一会儿,我这就回去给您拿。我独居在此,不好请公子进来,望公子勿怪。”   秋枕梦告了罪,转身进院,门口那公子遥遥问道:“都是姑娘亲手绣的?”   “自然。”   门外便没了声音。   待秋枕梦翻箱倒柜,拿了几方绣纹更多的手帕出来时,那公子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他家下人站在门口。   “我家老爷赶时间回去,便先走了,姑娘这些东西绣样少见,我要一两条,若是老爷喜欢,往后还来您这儿买。”   下人行了个礼,笑嘻嘻地说。   他从秋枕梦手里随便拿了两条帕子,付了钱,便告辞离开。   秋枕梦送他走出小巷,顺口问道:“你家老爷,是个读书人吧?”   下人顿了顿,旋即回答:“倒也不算,姑娘问这做什么?”   她有些遗憾地说:“我想着能诗善画的人,大约互相间都有些联系,而公子瞧着似是个文人,故而想问问,公子可否认得京中……擅画又姓汪的年轻人?”   时下风气,对宦官不太友好。   她之前寻未婚夫时,常专门提起这个身份。   多数人会告诉她没见过宫里人,或是不晓得宫里有人学过画。   也有些自持清贵的,一听她是在找宦官,立刻翻脸,纵然知道些什么,也不肯再说。   久而久之,她便不再那么问了。   下人收起手帕,从巷口树上解下骡子,翻身上去,回头望了她一眼:   “姑娘这话问得太笼统了,满京里姓汪的不计其数,会画的也有不少,真论起来,我家老爷还算一个呢。”   秋枕梦不由一怔,还要再问,那下人已经驱赶着骡子,急急地告辞离开了。   她怅然望着骡子远去的高大身影,仿佛错失了几万两白银。   那可是姓汪又擅画的人,说不定正是她的未婚夫呢!   ·   在家乡时,她好歹也算个有名气的富贵人。那些远道而来的商贾,争着买她精心绣制的摆件,远销各地。   之所以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地步,秋枕梦从前是再不曾想过的。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秋枕梦十八年的人生,大约只有“跌宕起伏”四字才能概括一二。   出生时正值山河动荡,各地义军汹涌而起,连朝廷里的官也流散许多。   好在家乡岭门行省地方偏远,地方官都穷得快要当裤子,战火不太波及到这里。   爹娘都有一手好手艺,养女儿还算轻松,她耳濡目染,从小跟着娘学刺绣。   邻居家的小哥哥长她两岁,也待她很好,到五六岁上,两家大人便给他们订下亲事。   那时候,邻居大叔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玉石,质地很差,颜色黢黑。   爹拿这玉石雕刻了两块黑鲤鱼玉佩,怪模怪样的,脑袋做得比身子还大,合起来便是互相衔尾的图样,分给两个孩子当定亲信物。   于是邻居小哥哥便整日以“未婚夫君”自称,带着她四处玩闹。   谁知好景不长,家乡突遭水灾,水灾后又多发瘟疫。半个岭门的景象,简直成了“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短短十几日,秋枕梦还算优渥的生活全没了,只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邻居小哥哥爹娘都去了,孤苦伶仃,眼看活不下去,前来赈灾的官员传来一个消息,说皇位换了人坐,如今宫中正在收小孩儿做宫女宦官呢。   边远地区的小孩家,哪晓得宦官是什么,只当和大户人家养的小厮一样,做伺候人的事。   迫于生计,他交出身上最后一点银钱,跟着采买孩童的官员走了。   秋枕梦哭着在后面送。   邻居小哥哥坐在人挤人的驴车上向她笑,安慰道:“妹子,别哭了,过几年等我赚了钱,就回来娶你。”   而后的这些年,她渐渐大了,有了正式的名字,学会了娘的手艺,还摸索出独特的绣纹绣样,在娘去后,竟打响了几分名气,挣了家业田产。   孤身女子多有不便,为了赶走地痞流氓,秋枕梦练出一副好身手。   只是来惹事的人多了,报官频繁了,县里官员就常来劝她婚配,媒人几乎日日登门拜访,她便总是盼着未婚夫能回来。   邻居小哥哥走了后,并非杳无音信,一年总能寄回两三封厚厚的信件,伴着京中时兴的小巧首饰、值钱又讨喜的小物件。   她收了,每每能看上很长时间,再好好回他一封信。   只是小哥哥信中一开始还写着几个字,后来字便没了,全换成歪歪扭扭的画。   再后来,画越来越好看了,她按照画儿绣出来的屏风,摆在堂上,还有好些商人想要买走。   只是过去现在未来都画了不少,邻居小哥哥却绝口不提娶她。   秋枕梦大了,晓得宫中人情冷暖,一定比小地方可怕得多。   宫里宦官少说也有几千个,自己的未婚夫大约没能混出头,挣到钱。   她想写信告诉小哥哥,自己有了家产,让他回来生活。   岭门的日子自然不比宫中富贵,可好歹是自己家,说话做事都自由许多。   然而信还没寄出去,县里的大富户,便盯上了独自生活的她,想纳她做妾。   秋枕梦自然不肯,告到县衙,拿出小时候的婚约。   谁料知县看了,苦口婆心道:“不过多年未回的人罢了,你等他做什么?我看你二人家业相配,正是天造地设,何不允了?便是不允,也该嫁给他人,生儿育女。”   秋枕梦不乐意,花了大半家产跟那富户打官司,处处走关系。   知县大约为县里人口稀少的问题愁得不行,先是想让她嫁给富户,收了钱,又要让官媒给她寻个更好的丈夫,说什么都不许治下女子大龄不婚。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这知县突然就变了口风,将富户狠狠训斥一顿,还罚了银钱,官媒的事也不提了,轻轻巧巧放她回家。   秋枕梦回到家,想着这段时间的事,心里总归有点忧虑,干脆变卖家产,带着银钱包裹进京找人。   路上被那富户派人抬着小轿拦住,她抡起拳头,连人带轿打得惨不忍睹,知县竟然也没派人追捕她。   京城繁华,人烟众多,与岭门行省那没多少人的县城大不相同,秋枕梦一来,就被掩埋在茫茫人海中。   打听宫里人的好门路,一时半会儿寻不到。   而拿着未婚夫的特征去问人……   姓汪又很会画的年轻男子,京城里比比皆是。   坐吃山空不成,她重操旧业,绣了东西寄放在绣庄里卖,头一天便被一抢而空。   第二日再去,那绣娘便伙同其他几个绣庄的姐妹,把她赶了出去,不许再来。   她找上门理论,每次都耽搁很长时间,既耽误赚钱又耽误找未婚夫,索性在街上摆摊子。   那绣娘却还总是带人过来嘲讽,恨不能让她赶紧消失。   秋枕梦有心用拳头教她做人,想想未婚夫,还是忍了,只拿嘴皮子堵得绣娘暴跳如雷。   如今她已然进京半年了,姓汪又擅画的青年才俊也见了不少,可惜没一个是宦官,未婚夫连影子都没瞧见半分。   这生活,简直能拿“凄凄惨惨戚戚”来形容了。   秋枕梦心里转着许多事情,忽而自嘲一笑,拿着剩下的手帕回到院里,拴上房门。   屋里尚燃着灯烛,隔着窗纱,显出暖融融一片橙黄。   她不自觉地抚上胸口,隔着衣裳,五指仍能勾勒出黑鲤鱼那大到奇异的头。   摸着玉佩,秋枕梦的笑意便一点点淡了下去,微微垂下长睫。   明灭不定的昏暗烛火,隔开了四下倾覆的暮色,也朦胧了她眼中的滚滚愁绪。   作者有话要说:  推小姐妹预收《攻略我对头[快穿]》   甄茵一觉醒来,曾经的师门成了一栋私人别墅。   也罢,师门没了,她随便找个深山隐居,潜心修行就是。   可偏偏别墅的主人要和她作对,昨天在她山下当麦霸,今天在她洞前搞直播,   听说明晚还要开个露天spa   甄茵再也无法维持表面佛系,拎着桃木剑就要去把这妖孽给收了!   结果刚冲出去,她人就傻了。   不是说好明晚开spa,怎么今天就裸上了?!   甄茵:……吸溜,好想摸(ˉ﹃ˉ*)   “哟,”那妖孽薄唇微勾,扒拉几下要掉不掉的浴袍,眯眼看她,“不牺牲点色相,甄天师都不肯出来了?”   甄茵眼神飘忽:“……咳,你、你故意的?”   “怎么会?”   他分明是蓄谋已久。   不过嘛——   他凑近甄茵耳畔,语气轻得像是在情人耳边呢喃:“我一个人挺无聊的,陪我玩个游戏如何?”   攻略他的那种。   攻略世界:   【1】攻略竹马or暗恋对象   【2】攻略斯文败类首席   【3】攻略社恐精英铲屎官   【4】……   ps:苏爽恋爱攻略向(有女尊、ABO世界出没,到时会标注),看文图个乐呵者入,结局1v1 he 第2章 遇麻烦   秋枕梦跑到京城找人,自然不是脑子发热之举,而是想着那知县的想法比老天爷变得都快,一时逼她嫁人,一时责骂富户,保不准以后又要改个说辞。   与其等在家里,一边被逼婚,一边写信劝未婚夫回家,还不如主动寻到京城来。   然而她到底没出过远门。   光是考虑了一路上需要的凭证和各种危险,独独受眼界所限,没想到京城人能多到这种地步,更兼各种世家大族子弟汇集于此,有才华的犹如天上星辰,数不胜数。   就这半年,她见过的姓汪会画的年轻人,估计都超过整个岭门行省的文人了……也不知是从哪个世家出来的。   走门路花钱多,摆摊卖点零碎挣钱少。   在找人时间无限拉长的现在,要是再不能到绣庄寄卖大件绣品,或者接一单大生意,往后别说找到未婚夫,过上美好生活了,怕是餐风饮露都有可能。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啊!   秋枕梦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想着那群绣娘,终于思索出一个办法来。   她手上还剩十几把绣出来的团扇,图案精致又复杂,可以直接在绣庄外,请那些往来的大家丫鬟们瞧看。   若能搭上位夫人,必定可解燃眉之急。   定下主意,秋枕梦的心略略静了,又仔细想了几遭,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   第二日,汀兰绣庄外。   秋枕梦的摊子挪了地方,就在绣庄斜对面,上面摆了好些新鲜绣品,除了团扇外,还有一些式样新奇的荷包。   有个穿金戴银的丫鬟正站在摊子前,手里托着个枫叶状的荷包,瞧得移不开眼,又盯住了摊子上的团扇,欣赏了好一会儿。   “这都是姑娘自己绣的?可真漂亮。京城里多少人在学‘岭女绣’,大都学得不成样子,偏姑娘的这般好,叫我怎么看,怎么瞧不出不妥来。”   丫鬟说着,忽然摇摇头,指着团扇道:   “这些团扇我都要了,荷包也要一个。夫人上回抢不到正经的岭女绣屏风,可叹了好一阵子气呢,姑娘这些东西,准能叫她高兴些。”   岭女绣是什么新鲜绣法?咋听着和岭门有那么点关系,莫不是说自己的?   秋枕梦心下微动,又不好直接问,便挂着一脸甜笑道:   “这位姐姐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一个平平无奇的绣娘,若是绣品能讨夫人喜欢,还要多谢姐姐慧眼呢!”   丫鬟听了恭维,噗嗤一笑,拿起她系好的小包袱,道:“你这一手绣法精妙得很,夫人若喜欢,我少不得还来找你……”   不远处一声尖锐的嘲讽,打断了丫鬟没说完的话。   秋枕梦往声音传来的地方一瞧,只见汀兰绣庄里出来个年轻姑娘,横眉竖眼,果然是那没事找事的绣娘。   “又是你这个小地方来的土包子,怎么?还把摊子挪到我们绣庄旁边了?”   她说着,似乎和那丫鬟认识,对着丫鬟行了个礼,捂着嘴,蹙眉望向秋枕梦,故意压低了声音,对丫鬟说:   “这厚脸皮的女子,不知道从哪个山沟里出来的,绣得东西不像样,我们绣庄不让她寄卖,她就在外摆摊子。今儿的东西,不定准是她从哪儿淘换来的,专门等着糊弄您这样的贵人呢!”   丫鬟一下子皱了眉头。   断人生意如杀人父母,还是正大光明当面使绊子,这还得了?   秋枕梦“啪”地摔了手里东西,脸上笑意盈盈,反唇相讥:   “姐姐既然说我不行,不妨和我比试一场,看看我能不能绣出好东西。若是不比,还请姐姐不要乱传闲话了。”   绣娘听了“比试”,脸色不大好看,故意撇过脸,去游说那丫鬟。   丫鬟府里似乎和汀兰绣庄有点生意往来,犹豫许久,还是叹了声,没再和秋枕梦说话,带着小包袱去绣庄中了。   秋枕梦望着二人背影,并不气馁。   这次生意被搅黄,问题不在于自己本事低,而是没门路。   因为没门路,碰一鼻子灰的事儿,她这几个月经历得多了,早就波澜不惊。   况且她并未将所有团扇都带出来,今天不过试一试。   既然攀附大户人家丫头的方法行得通,以后再来几次,总能找到和这绣娘无关的人。   便是找不到,大不了她还能毛遂自荐,一家家上门询问生意呢。   那绣娘眼前只有绣庄这一亩三分地,哪里管得到别的!   想到这里,秋枕梦干脆挪了地方,将带来的手帕卖了个七七八八,这才收摊回家。   ·   绯红霞光浸着斜阳,半个金乌将沉未沉。   秋枕梦开了门,才要进去,肩膀忽然抓上一只手。   她顿时惊得一抖,富户满是油光的老脸闪过眼前,下意识抓住这手,腰背一弯,将身后人狠狠摔了下去。   “你这该死的贱人,是要杀了我吗——”   熟悉的尖利女声响彻云霄,同巷住户们急匆匆推门跑了出来。   那绣娘狼狈地坐在地上,呲牙咧嘴,好不容易,才在其他绣娘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一群本来洋洋得意的年轻姑娘,眼下全都缩头搭脑,不敢离秋枕梦近了。   真是阴魂不散。   秋枕梦脸色也沉了:“原来是你在抓我,怎么,还嫌找我的事不够多,巴巴地来我家做什么?”   绣娘捂着腰,白皙的手腕上有被捏出来的淤青,面容阴晴不定。   她脸都有点扭曲了,理也不理秋枕梦,四面一望,见邻居们都往这里看情况,顿时尖着嗓子抬高声音,叫嚷道:   “呸,你这边境破烂地儿来的绣娘,真以为我们京城的生意这般好做?就你那几手本事,连三四岁孩子都比不过,有什么脸一而再再而三地往绣庄里碰,还想攀着显贵?脸未免太大了。”   说着,她便捶了捶腰,有点后继无力,喘不上气。   秋枕梦气得笑了,这是对着左邻右舍败坏她名声呢。   可惜她下意识摔了这人一下,失了先机,倒显得自己无礼了,硬碰硬不是好办法,只能用出对着客人的和善态度,说道:   “我从小地方到京城,一路上千难万险走过来,遇到事未免激动了些,被姐姐你在身后扒住,看都不看就摔了你,是我不对,我给姐姐道歉,可话说回来……”   她从包袱里拿出没卖完的手帕荷包,举起,冷声道:   “姐姐说话要实事求是才对。我绣品如何,自然不是你一人就能定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想问问姐姐,难不成买我东西的人都是瞎子?”   绣娘嘴巴里不干不净又骂了两句。   一个大娘忽然走过来,拉住秋枕梦,低声道:“小闺女,你是怎么招惹上的人?那几个大绣庄和达官贵人都有联系,闺女还是不要闹的好。”   如果能和平共处,秋枕梦才不想闹。   她谢过大娘,深深吸了口气,和颜悦色已经维持不住,沉声道:   “姐姐的意思我都明白,无非是不让我长久抢你生意。何苦来!我只是上京找人的,待寻到人,未必还会当街做生意,能碍着你什么?倒劳烦姐姐三番五次搅我,还找上家门。”   说着,这半年里的烦难、疲累和委屈,齐齐涌上心头,秋枕梦鼻子一酸,眼里就湿润了。   两方人马正在吵架,自己先哭,气势未免一下子降低。   她硬是忍着,声音尽量平稳道:“明日我还有事,就不请姐姐进门了。天色已晚,日头都落了,姐姐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秋枕梦说完话,立刻进了院,重重甩上房门。   她忍着的眼泪这才滚下来,赶紧伸手揩了,又摸出手帕沾了沾眼角。   帕角异样精致的牵牛花浸湿了,颜色深了一重。   ·   门外绣娘找事不成反被打,不仅没骂得小地方人战战兢兢,反而被戳穿心思,脸上顿时挂不住,声音尖锐地在门外谩骂不休。   秋枕梦本来已经回屋,放下包袱,盘算着明日到底是在绣庄外蹲守大户人家的丫头们,还是直接避开绣娘,去各种殷实之家推荐自己。   正想着,只听外头绣娘的叫骂越发过分,已经涉及到自己的品行问题:   “什么找人不找人,在绣庄外头赖了小半年,都没见你找到什么人,焉知不是本事不济,又死皮赖脸,怕离了我们绣庄就吃不上饭,才编了谎!”   “穷乡僻壤的花子!”   秋枕梦顿时面沉如水。   她和邻居们不算熟悉,也就买下房子时,摆了宴席请过客,平时互相送些蔬果等物。   这般败坏名声的话,如果不能及时澄清,说不定会传得她谣言满天飞。   没准还会衍生出别的闲话来。   秋枕梦不想忍了。   到了这种地步,就算见官她也有理,正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时候,此时还忍着,岂不成了乌龟。   她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一脚踢开院门。   看见她又出现了,绣娘剩下的话顿时哽在喉咙里,禁不住悄悄往后挪了几步,离她远了点。   秋枕梦见她缩了,二话不说,一个耳光上去。   她冷笑道:“我不偷不抢,不排挤别人,凭自己手艺过活,就算一路要饭进京,每天大街上拿只破碗乞讨,也比你这只会胡编乱造嚼舌根的强!”   绣娘挨了一巴掌,哭起来,嚷着小地方穷鬼打人了,便要和秋枕梦纠缠到底。   秋枕梦正要托邻居报官,忽听巷口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   几个人抬着一顶小轿,从拐角处绕了进来,前后足足跟了七八个仆从,那阵势,瞧着像是什么贵人。   京城这地方,随便一个当官的、有钱的,就能让普通女子喝一壶。绣娘哭声渐渐小了,没敢再闹,被秋枕梦挥手甩到一边。   作者有话要说:  哇,感谢南鸿子小可爱在文案时期就投了雷和营养液!   感谢河清海晏小可爱的营养液~ 第3章 来生意   轿子近了,当头三个仆从打扮的人,手上都提了花状提灯,不知拿什么材料做成的,透亮得很。   灯火笼在里头,潺潺如星月辉光,水似的荡漾。   小轿颜色虽清淡,却颇有种低调奢华的感觉。用料讲究,上头翘起的飞檐,悬挂的铃铛和灯,俱是连殷实之家都很少见到的精细。   秋枕梦借着灯光,认出最前头那人,就是陪着那位姓汪的公子,来她家买东西的人。   轿子里说不定就是那位公子本人!   是个姓汪又擅画的年轻人!   她连忙拢了拢鬓边散乱的发丝,顺了顺衣裳褶皱,笑容温柔淡雅地穿过人群,迎了上去,招呼道:“这位小哥,你又来了,可想买什么东西吗?”   “姑娘的绣品好得很,我家老爷喜欢,这便亲自来寻姑娘了,敢问姑娘会不会绣大件的东西?”   “会,当然会。”秋枕梦连忙说道。   四人抬的轿,在得到这句肯定的话后,总算落了下来。   邻居们不敢发声,在闻听“老爷喜欢”,猜得轿子可能落地的时候,已经远远躲了开去,各回各家大门一关。   只剩下组团找茬的绣娘们,鹌鹑似的缩到最角落。   ·   那下人倒退着走了几步,临近轿门时,背后长眼般转过身,放下提灯,躬身伸出一只手。   另从后头上来一人,揭起轿帘,里头的老爷这才扶住下人,稳稳当当地下了轿。   仪态之风雅,程序之琐碎,秋枕梦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半年她见过的汪姓年轻人们,大多数都于骑马坐轿上规矩多,眼前这位已经算是流程简单的了。   “公子又见了。”秋枕梦自来熟地寒暄。   上回没看清的模样,此时终于瞧了个透彻。   眼前这人二十来往年岁,身段瘦长,面容弧度柔和,露出的皮肤泛着漂亮的冷白,皎皎如敷了天上月光。   他眉毛不算很浓,生一双狭长的眼,眼尾稍稍上挑,带着些微的红,唇薄得很,色调也和面容一般淡,瞧着她时,似乎不带任何情绪,寂静得像深林间一片寒潭。   有点阴柔,又有点不好揣摩的样子。秋枕梦望着他,心中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这公子和记忆中小哥哥的眉眼有些像,或许也正是因此,那夜匆匆一瞥,她便觉公子有几分眼熟。   可小哥哥从来是很欢喜的,笑吟吟的样子,弯着的眼,脸上总是露着深深两个梨涡,与这死人脸大相径庭,更是可能没这般富贵——   不然,为何不早点娶她。   “老爷。”那个已经很眼熟了的下人,提着灯殷勤地赶了过来。   公子点点头,目光却从秋枕梦身上移开,投向角落处瑟缩的绣娘们,双眉轻轻往中间蹙了,很快又舒展开来:“那些是姑娘的客人?”   依旧是淡漠的语调,生生把问句念成陈述。   “老爷,您在轿子里没看见,咱们来时,姑娘正和她们争执呢!”下人不待秋枕梦开口,连忙说道。   公子的目光转瞬便从绣娘们身上移开了。   这可是笔生意,定不能再叫那群人搅和了,可还不知这公子什么态度,也不能太过踩她们,以免叫自己形象不佳。   秋枕梦立刻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我本不是京城人,在家乡凭着手艺生活,还算有点名气,来了这里,想到绣庄寄卖东西,可惜进不去。今日便又是为此争执了起来。”   公子脸上仍旧没表情,声音仍旧不高不低,只是语调间渗了几分冰冷的余韵:   “未曾听过绣庄不许人进,似姑娘学得好一手岭女绣,更不该如此落魄,可见是他人因妒而生嫉恨了。”   说到这里,他唇角紧抿成一条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事。   几个绣娘脸色青白,唯有打头的那位,壮着胆子辩解道:“老爷,我,我们没……”   公子轻轻垂了眼,身边下人立刻上前,扬声问道:“那你们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她张了张嘴,没敢做声,和其他人挨挨挤挤缩在一旁,双腿一软,竟坐在了地上,牙齿哒哒地打着颤。   “聒噪。”公子有些厌烦地评价,只平平的两个字,目光乌沉沉的,瞅着像要把人生撕了般。   下人马上传达自家老爷的意思:“老爷不耐烦看见你们,还不快滚!”   绣娘们不敢造次,望一望公子,又望一望秋枕梦。   人都吓成这样,再计较也没意思,秋枕梦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快点走吧。”   她们方才抖抖索索,胆战心惊地去了,饶是贴着墙,还摔了好几次。许久后,巷子里才恢复得四面寂静。   秋枕梦才要招呼,只见下人瞧了眼公子的脸色,开口道:“我们对姑娘并无坏心,可否进门谈上一谈?姑娘若怕,也可请一位大娘作陪。”   就这阵仗,还有哪个大娘敢来陪她。   面对一个富贵公子,外加好些大男人,秋枕梦确实有点怕,为了这笔可能的大生意,还是拼了,行了礼,含笑说道:“公子请进。”   那公子点漆似的眸映着灯火暖光,终于透出点活泛的气息来,随着秋枕梦的殷勤邀请,迈步走入庭院中。   秋枕梦注意到,这公子走出的每一步,都似丈量过般,距离几乎一模一样。   她见过的青年才俊也不少了,活得如此一板一眼的,还真是第一回 见。   上头皇帝刚刚立国不久,风气还很狂放,就连世家大族的人,也多是高冠博带,行走飘飘欲仙,宛如乘风。   那群汪姓青年,敞着袍子喝着酒,走路蛇形的比比皆是,这公子……放在里头当真是个异类。   那下人想跟进来,他偏过头,冷冷一瞥。下人连忙低了头,站在院门外不动了。   秋枕梦隐隐松口气。   别人不进院也好,这说明公子至少对她没啥歹意,纵然有,凭他这细瘦的样子,说不定她随手就能把人撂倒。   秋枕梦接着将公子往屋里让。   公子在桌旁站了,目光停留在上头的一摞手帕上。秋枕梦点燃蜡烛,要关屋门时,他这才淡淡地说了句:“不必。”   屋门院门都开着,站在房里即可望见外头黑压压的巷道墙壁,以及下人们灯笼中亮堂堂的光。   秋枕梦心头忽然暖了几分。   这公子身体板正地在客座上坐了,姿势比她还矜持。   他从手帕上收回视线,声音清冷冷的,说:“姑娘岭女绣学得好,宫里娘娘喜欢,故遣我来订做一只山水小屏风,并一条披帛。”   又是岭女绣。这听都没听过的绣法,难不成是京城流行?越听越觉得和自己有关系了。   秋枕梦的思绪从绣法上回来,这才意识到那公子刚刚说了什么。   “宫里娘娘喜欢。”   秋枕梦的笑脸蓦然僵住了。   公子已经从广袖中拿出一条绯色披帛,又取出一张图纸,上头画着芙蕖图样,一个个花型的纹路或单独,或合并,或交缠,整齐地排列在图纸所画的披帛图样上。   “就按这个图绣。”   披帛锦缎滑溜溜淌在手中,泛着些微凉意。秋枕梦的心,从“连娘娘都喜欢我手艺”的兴奋中,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端详了一番图纸,可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再抬头望那公子时,也未从那几乎没变的神情中窥得什么线索。   秋枕梦有些艰难道:“承蒙娘娘厚爱,可我……我出身岭门,未曾和贵人有什么接触,更不知要如何精致才能合娘娘眼缘,这生意恕……”   公子狭长的眸望向她。   烛火光芒跳跃在绯色锦缎上,又映入他的瞳孔。他深潭似的眼眸盛满火焰般的红。   半晌,公子色泽浅淡的唇角勾起极细的弧度,一直透着冷淡的调子,终于微微有了起伏,带出几分温和。   他声音好似透着笑,又好似依旧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是听在秋枕梦耳朵里,总算像个鲜活的人了:“姑娘的手艺,娘娘很喜欢,姑娘尽力就是。绝不会亏待姑娘。”   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既然公子说了娘娘喜欢,那她就应了。   若能搭上娘娘这条线,就算做个一两笔生意,挣钱多先不论,她以后去找其他客人,看谁还能瞧不起她?!   秋枕梦果断道:“公子多长时间来拿?”   “屏风尚可宽限几月,只是三月内,披帛一定要绣成。”   这未免小看了她的本事。   秋枕梦拍着胸脯保证道:“公子放心,不仅披帛能按时绣成,最迟四个月内,屏风同样可以交货。”   公子点点头。   他安静地望着桌上那摞手帕,出了会儿神,又说:“还请姑娘再绣一条手帕,花纹多些,便绣牵牛吧。”   这句话,便如春风拂过,冬日积雪终于消融般,染上几分真切的暖意。   不等秋枕梦答应,他又道:“不需太快,姑娘使上一两月功夫绣它,价钱绝不亏你。”   公子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将它打开放在桌案上,荷包里满满的金银锞子,于烛光下闪着光:“这是定金。”   在岭门时,秋枕梦对金银见得多了,来到京城后,还是头一回做成这般大的生意,看着定金不由有些激动。   她禁不住笑得眉眼都弯了,倒还记得问:“到时候,公子来拿,还是我给公子送去呢?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到时候,我该怎么说?”   他想了一会儿,道:“我叫汪从悦,家住内城东北角。清芝巷最里面,牌匾上什么都没写的那户就是,你绣好了,便送去,好取余下的银钱。”   秋枕梦赶紧扯过一张纸,把这地方记了下来。   东北角那片地儿,她曾经去过,听闻多数是朝廷小官居住在那里,其他官职高些的,多是宫里的内臣。   她曾寄希望于向这里的住户们打听宫内的小内侍,可惜那些小官们多半接触不到宫里人,内臣们又很少出宫,家中下人同外头其他人一样,对宫里人所知不多。   这汪公子居然也住那里,还和娘娘熟悉。   放下笔时,她往那摞手帕上望了一眼。最上头的手帕绣了一朵牵牛花的轮廓,简单得很,是她最喜欢,也最常绣的花样。   难不成他也喜欢?   那等她交货时,便有由头去向他打听人了。   汪从悦订完了东西,起身离开。秋枕梦送到外头。   下人躬身扶他上轿。轿帘未放时,他忽然欠身问道:“如今岭门比之十年前,如何了?”   秋枕梦一怔,回答他:“日子好过多了,就是人口少。”   汪从悦微微点头,唇角翘起,终于勾出个容易察觉的笑来,脸上梨涡现了一瞬,旋即消弭于无形。   他直起身,一只黑色玉佩从领口滑落,荡在胸前。   借着灯笼里透彻的光,黑鲤鱼硕大的头颅依稀可见,怪异得不像金贵人能佩戴在身上的东西。   和她的玉佩何其相像。   秋枕梦陡然睁大眼睛,不由自主抚上胸口。   她恍惚了一会儿,再想叫住那群下人时,汪从悦的小轿早已走远,一队人转过拐角,消失于她的视线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有可能再修改一下。   感谢璟洺小可爱的雷和营养液! 第4章 来赔罪   夜色已沉,湛湛长空一片昏黑。   弯月如钩,悄然挂上中天,四下里如积水空明,檐形树影,皆影影绰绰地投了下来。   秋枕梦捏着胸前那片衣裳,久长地望着巷口。   直到邻居家门扉轻轻推开,之前那位大娘探出头,唤了她一声,秋枕梦这才惊觉自己已经站了许久。   她向大娘笑了笑,解释自己谈成了一笔小生意,便赶紧进了家门,草草收拾一番睡了。   ·   第二日,快要日上三竿了,秋枕梦才从床上爬起来。   她一会儿想着汪从悦胸前那只大头黑鲤鱼玉佩,一会儿又想着娘娘要的东西得开工,心乱如麻,才梳洗完,便听院子外有人叫门。   她连忙挽了头发,跑到门口,隔着缝隙往外看。   只见外头站着几个服色鲜明,身材高大的男子,秋枕梦心里就是一咯噔,放在门栓上的手也松开了。   “你们是……”   隔着木门,外边几个男子连连拱手,说话还带着点讨好的意味,道:   “姑娘,我等是开绣庄的,因这些日子,手下有不长眼的绣娘惊扰了姑娘,今日特来赔不是。”   秋枕梦揣摩了片刻,从人缝处看见对面邻居家似乎是起了,门虚掩着,这才稍微放心。   她打开门道:“这——”   话音未落,几个绣庄主人,立刻挥挥手。从他们后面冒出好些壮硕婆子,按着昨晚那几个绣娘,直跪在秋枕梦面前。   带头找她事的绣娘,双眼红肿,一跪下就左右开弓抽打自己的脸,哭道:“我不是人,姑娘饶了我吧,姑娘饶了我吧……”   “这……”秋枕梦瞠目结舌,半晌才吐出一句,“倒也不必如此。”   她看着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绣娘,不忍直视道:“诸位还是先让她们起来吧,一群人在我门前跪着,别人看见了,还当我是什么豪强恶霸呢。”   那群婆子这才放开手,骂骂咧咧扯着绣娘们到后面去了。   秋枕梦把人让进屋,听着几个人一阵恭维,为什么突然来赔不是却半个字不提,心里就一阵烦乱。   她连忙止住话头,说道:“闲话就不要多说了,我一个小小绣娘,哪里当得起诸位赔不是,诸位今日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几个男子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一个人开口了,先是一阵尴尬的笑,然后吹捧道:   “姑娘说的哪里话,您这受了委屈,进不去绣庄,内官监掌印太监张公公直派了手下人询问,我等吓得是一夜没能睡好。”   掌印太监这种人,秋枕梦求门路找关系时,想都不敢想,疑惑道:“我不认得张公公,你们怕不是寻错人了?”   “哪里哪里,就是姑娘您啊。”   男子搓搓手,讨好道:“张公公手下人说了,您学得好一手岭女绣,已经入了贤妃娘娘的眼,他弟子和您同乡,对您也青眼有加,故叫我们教训那群不长眼的呢。”   秋枕梦已经大致明白了一点。   宫里那位贤妃就是她这单生意的主顾,张公公弟子可能是汪从悦,看在都是岭门人的份上对她还挺照顾。   “我来京半年了,总是听闻岭女绣岭女绣的,却不解其意,请问这……?”   几个绣庄主人都愕然道:“姑娘快别说这话羞臊我们了,您不知道,怎么会学成这一手绣法?京城里外那么多人都在学,学得有七八成意思的人,都没几个呢!”   “我是真不知道,还得烦劳诸位讲讲。”   他们惊疑不定,试探着又问了几句,确定秋枕梦没别的意思,这才好好讲解。   ·   几年前,有商人从岭门行省带来几幅绣品,图案精妙,针线绣法也甚是新奇,说是一个姓秋的女子,急于修缮房舍,脱手将心爱的绣图卖了。   有官员买了它们,进献给宫中某位妃嫔。   妃嫔甚是喜爱,又献给了皇帝皇后,得到二人交口称赞,还因此得宠过一段时间,怀了龙胎,得到一个封号。   那青山图案的绣品,在皇后卧房里悬挂了足足一年之久,就此,“岭女绣”风靡于各地。   可惜岭门地处偏远,民风彪悍,生活又很艰苦,寻常人不敢踏足。   也就一些大商队,凭着岭门人脉,一年往返一两回,来买绣品。   路程都这般艰难了,可那绣娘却绣得越发少,只往精细里钻研,绣品供不应求,在京城堪称千金难买。   也有人学着绣,可那绣法竟难得很,就是经年的绣娘,也难以模仿。   物以稀为贵,岭女绣不仅仅只是千金难求了,就连宫里人也多有想要的。那些学个五六成像的绣女,都被捧得炙手可热,赚了个盆满钵满。   皇帝开国没几年,宫里许多事宜正在安排中,包括寻找技艺卓绝的绣女,专职侍奉宫中人等。   他们几座绣庄,正在教绣娘们习学岭女绣,若是能得了内官监官员的青眼,傍上宫里的路子,就不愁了。   ·   秋枕梦听得都震惊了。   这岭女绣,毫无疑问就是说的她了……   她卖一幅绣品,最多也就得个五六百金,都以为赚的多了,没成想那些商人反手一卖,居然能卖这么贵?   “姑娘?”一个男子见她出神,小心问道。   “姑娘这岭女绣,竟似学了个十成十,不妨来汀兰绣庄,姑娘卖什么都可,准不让您吃亏。”   秋枕梦叹了口气:“若我猜得不差,那些抬成千金的绣品,全都出自我手。我如今有了生意,也不太想去绣庄里寄卖了。”   那群绣庄主人面面相觑,先是哑然,后是激动。   见邀请不成,他们便花样百出地赔罪,直赔得秋枕梦三令五申原谅他们,又开始请她有空了,来绣庄里教教那群蠢笨的绣娘。   秋枕梦摆着温柔可亲的笑容,应付完这群人,又将他们送了出去,开门便见几个绣娘哀哀凄凄的脸。   汀兰绣庄的主人眉毛紧皱,呵斥道:   “哭什么哭,排挤别人也就罢了,如今竟排挤到秋姑娘身上,枉你日日习学岭女绣,见着正主反而无礼。我绣庄留不得你,收拾收拾赶紧回家去吧!”   绣娘惨白着脸哀求不止。   出于礼貌,秋枕梦说道:“若没有她排挤,我或许还寻不到想见之人呢。我懒得和她计较,您不必为了我,把她赶出去。”   “秋姑娘这是哪里话。我从来不曾注意过底下人,不知道这些腌臜事,如今得罪了张公公和他弟子,到底是内臣,倒还罢了,以后万一叫这蠢人得罪了哪个娘娘,那我这绣庄连开都开不下去了。”   秋枕梦点点头,没再说话。   绣娘们哭喊着被婆子拽走了。   几个开绣庄的,再次邀请秋枕梦有空了来当先生,留下数量众多的礼物,这才告辞。   ·   秋枕梦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忽想起一件事,追上去,急匆匆问道:“诸位还请等一下,我有个问题想问。”   “姑娘问。”   “张公公的弟子是谁?他和我同乡,又这般照顾我,我该向他道谢才是。”   那群人纷纷说道:   “姑娘,您这同乡也是内官监的太监,名唤汪从悦。”   “内官监在圣上跟前是第一等的衙门,张公公是前朝时就跟着圣上的老公公,年纪又大了,他如今说是张公公弟子,可谁不知道,等张公公告老了,下一个掌印就是他。”   “我等便先祝姑娘有个好门路了。”   果然是汪从悦。   她想了想,又道:“这位汪从悦,他有什么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特征吗?”   那群人这次答得就不是那么快了。   许久才有人迟疑道:“他是宫里人,地位非同一般,本就很少出宫,我也只远远瞧见过一回,似乎是个不太好说话的人。至于其他,我便不知了。”   秋枕梦见问不出什么来了,便道了谢,将他们送出巷口,远远望着他们乘上轿子去了。   这几顶轿子,虽说又宽敞又华美,可看起来,竟不如那夜汪从悦乘来的雅秀呢。   ·   秋枕梦回了家,取出披帛,照着图样绣了一阵。   停下休息时,她猛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来。   如果汪从悦真是她的未婚夫婿,那他早就位高权重,有钱有势了,按理说早就该履行当年离开时的诺言了。   那为什么他每次寄回的信,都不画出要娶她的画儿来?!   秋枕梦越想越烦心,越想越胆怯,想要再绣时,竟怎么也绣不下去了。   历代宦官都能娶妻纳妾,尤其是得势的那些。   前朝整顿了宦官女官的官职安排,从此内廷宦官不再担任外廷的官职,可他们依然有权势,能娶妻,甚至皇帝还给宠信之人赏赐过女人!   这些关于宦官的故事,她曾在茶楼里听过无数回。   如今皇帝立国十年左右,许多东西照搬前朝,或略作修改。   皇帝那种大人物,想必不会闲到长毛,管底下人的后宅事,那么,前朝宦官娶媳妇的传统,势必会流传下来。   秋枕梦想着想着,越发觉得是这么回事,不禁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恼道:“难不成他另有了新欢,觉得对不起我,才每年写信敷衍我?!” 第5章 去见他   就算惦记着未婚夫婿可能有新欢这回事,秋枕梦还是废寝忘食,花了足足三个月时间,提前保质保量绣完了三个单子。   出门交单子的时候,秋枕梦特意打扮了一下。   梳个分肖髻,戴上近来时兴的首饰,再加一只随信寄来的小钗子,簪在稍微注意点就能看见的地方。   穿一身漂亮的红色襦裙,将脖子上挂的玉佩解下,重新挂到腰间,这么多年的信件和礼物,也都包裹起来,带在身上。   再简单敷一点脂粉,画一画眉毛,唇上薄薄涂一点口脂。她素面朝天时也能算个小美人了,化个妆,脸上更没瑕疵。   浑身拾掇利索了,秋枕梦这才叫了个车,将绣品分别装箱,带去内城东北角。   这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不敢招惹的官员,不过绝大多数要么是官职低的,要么就是宫里的内臣。   街道上远比她住的地方要热闹。   街边林立的店铺,树下支起的小摊子,甚至还有零星的青楼,数量众多的象姑馆。   穿红戴绿,涂脂抹粉的年轻男女倚在门边,向路过的男子展颜而笑。   秋枕梦坐在驴车上,脸色越发阴沉,孟母三迁的典故在脑海中盘旋。   前几回来,她都是紧紧跟着别人行走的,满脑子想着走门路,讨别人欢心,以免找不到未婚夫婿,根本没好好看这个地方。   如今细细瞧来,此地风气甚是不好,岂不会带坏良人?   车夫的小儿子和她并排坐着,见秋枕梦郁郁寡欢,不禁问道:“姐姐,你在想什么啊?”   这种心事,怎么能和小孩子说!   她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询问车夫:“这些涂脂抹粉的男人怎么回事?”   车夫嘿嘿地笑:“姑娘真是问着了,我经常来往这里,帮贵人们做事,对此知道一些。”   见秋枕梦伸长耳朵,他声音低了几分,避开孩子:   “圣上厌恶前朝臣子醉生梦死,流连烟花之地,故不许大臣们宿娼,发现后就打板子,这不,他们能去的地方就多了,都风雅得紧呢。”   这还得了?!   秋枕梦听得满脸愁云惨雾,从前的猜测再度推翻,有了更合理的想法。   说不定她未婚夫,就是染上了这“风雅”的恶习,一边醉生梦死,一边觉得对不起她,写信寄东西安抚她。   她真想马上见到未婚夫,问他个明明白白。   如果未婚夫真的对不起她了,她立刻将玉佩和信件扔他脸上,转身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   抱着这样的想法,秋枕梦进了清芝巷,来到最里头那户宅子前。   不起眼的红色大门敞开,上头挂着光秃秃的牌匾。   两个小厮坐在门口说闲话。目光越过他们,能看见里头的影壁,浮雕也是最常见的那种,还掉了色,普通得不像四品官能住的地方。   见着秋枕梦过来,小厮们立刻站起,问道:“姑娘是来做什么的?”   “住这儿的汪公子,向我订了东西,如今我绣完了,特送来拿剩下的工钱。”   小厮们显然被叮嘱过这件事,立刻又唤了个人出来,跟车夫一起,合力将箱子都搬到里头,又请秋枕梦进来坐坐,等着家里的账房算钱。   过了影壁,便能看见里面的房舍。   这大约是处两进的宅子,头前的庭院并不大,栽种着一些好养的花木,屋子瞧着也小,漆色都陈旧了。   院墙下、廊柱边,处处爬着牵牛花的细藤,一簇簇的,可惜花期未到,眼下还只是郁郁葱葱的绿。   有下人将她让到偏房等待。   秋枕梦的来意当然不只是拿工钱。她得问清楚,汪从悦到底是不是她的未婚夫,如果是,那么为什么不肯娶她。   这样想着,她便叫住那个下人,托着腰间玉佩,才要询问。   下人视线往佩上一扫,顿时一激灵。   他深深弯下腰,行了个大礼:“哎哟,您就是岭门行省的秋姑娘吧?要不是看见这玉佩,小的险些错过了。”   秋枕梦便是一愣。   这和她想象中的情况不一样啊。   下人热情起来,和之前简直天翻地覆,几乎不给秋枕梦插嘴的机会,连连道:   “秋姑娘怎么从岭门来了?老爷派去的人您见过了吗?您眼下有空闲吗?若是有,还请留下住几天,老爷这些日子还得回家一趟,若没有,请把住处告诉小的,等老爷回来,小的也好去讨赏啊。”   这一连串的问句,简直把秋枕梦砸晕了。   她心里有些颤,先前那点不好的猜测转瞬飞了一半:“你是怎么知道的我?”   “哎哟,姑娘难道不记得了,老爷可是年年都托商队给您送信呢,还常派人去瞧姑娘过得怎么样。”   下人口齿伶俐:   “先前姑娘出事,可把老爷急的,叫人将那知县责问一通,谁晓得后来姑娘不知去向,老爷不时便托人寻找,现在家里谁不知姑娘也有这样的佩?姑娘行行好,留下来,权当是可怜可怜小的,找到您,老爷能赏几百两银子呢!”   秋枕梦的心怦怦直跳。下人既然这样讲,那么汪从悦定是她的未婚夫了。   她又羞怯又心酸。   羞的是当年的邻居小哥哥,如今仍待她真情实意,她却那般揣测他。   心酸又是为记忆中的小哥哥。   他常年的笑没了,成了淡漠又规整的样子,站在夜色里时,竟带着些许冷意,似山林深处的寒潭,荒原尽头的石碑。   十年时日,也不知他吃了多少苦,才能爬到四品官员的位置上。   “我……我此来,确实想见他,打算和他说几句话。”秋枕梦斟酌字句,好半天才说出句简单的话来。   “姑娘别这么说,过些日子老爷出宫,几句话?就是几千几万句,您也说得啊。”   下人甜津津地恭维她,送她走到二门处,喊了个丫鬟出来。   “这就是老爷心尖儿上捧着的秋姑娘,你可得好好伺候她,有你的好处。秋姑娘安心住着吧,小的这就把东西给老爷送去。”   丫鬟听了,视线禁不住也往秋枕梦腰间转了一圈,热情地迎秋枕梦进来,去了上房。   后面这院子,几乎与前头无异,只是牵牛花栽种得更多了。   房间内倒能寻着奢华的影子。墙上挂了名家字画,桌案上满满都是书,旁侧柜子中排着各色绣线布帛,尽是秋枕梦没见过的上等之物。   这是她最喜欢的卧房样子,曾经在信中讲过,没想到汪从悦竟分毫不差地布置出来。   “姑娘瞧着可喜欢?若还有什么想换的,尽管跟婢子说。”   秋枕梦挨着桌案坐下,思绪一阵阵翻涌,竟刮得心头微疼。她笑了笑,温声道:“多谢,你家老爷为我费心了。”   ·   这一等,便等了足足半个月。   日头落了,秋枕梦坐在桌前,仔细地绣着东西。丫鬟忽然欢欢喜喜跑进来,叫道:“姑娘,老爷来了。”   她手登时一抖,细针便戳到指头上了。   秋枕梦浑然不觉,扶着桌沿站起。   淡青色的帘轻轻挑开,汪从悦已快步走了进来。   屋中燃着十余只灯烛,火焰跳跃间,映得他眸中盛满温暖的橙黄。   他今夜未着世家文人爱穿的广袖长袍,一袭简单的松花绿程子衣,足下登着厚底靴子,白得像雪。   离得近了,秋枕梦甚至能从他身上嗅到馥郁的脂粉香气。   能沾染如此浓重的气味,他这是去了哪里?   秋枕梦雀跃的心蓦然一沉,那些因羞愧而遗忘的猜想,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是了,当官的哪个不好风雅,哪个没三房四妾。在外头喝了花酒,回家又真心实意和妻子温存的男人比比皆是——   这样的故事,她在茶楼听得多了!   自己的未婚夫,莫非……学坏了?   屋中一时寂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汪从悦才轻声道:“妹子。”   这是小时候,他对她的称呼。   秋枕梦鼻子酸涩,低下头,不由自主地也这样唤他:“小哥哥,我……我如今也有了学名,叫做枕梦。”   话头开了,余下的便也容易说出口。   秋枕梦说话顺畅了许多:“小哥哥,叫知县大人放过我,是你的意思吗?多谢你。我等你这么多年,又遇到那种事……只能上京城寻你了。”   汪从悦眉尖微聚,旋即舒展。   他走上前,隔了衣袖,握着她手腕,引她坐下来,才问:“怎么这般大胆,我派去的人竟找不见你,路上可吃了苦?”   苦吃得多了。   她长得好看,还有钱,孤身上路,不知小心谨慎地绕了多少险境,和人高马大的汉子拼命了多少回,才能连人带财,安然无恙地来到京城。   “没,没吃苦。”她眼眶也酸涩了,终究还是否认了苦。   汪从悦依旧没有表情,只是语气温和得很,和几个月前的相见完全不同:   “你一人千里迢迢来,怎会没吃苦。我这里有人伺候,比你住的地方安稳,你便安心住着,别回去了。”   无数言语从秋枕梦脑海中闪过,竟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怅然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头:“小哥哥,那你什么时候娶我?”   这本是闺阁少女不该出口的粗野之话,她说着便红了脸,莹白耳根渐渐浮起一片绯红。   汪从悦的表情,在这瞬间居然显出一片空白。   他微微垂了头,退后半步,在椅子上慢慢坐了,仍是腰背笔直,不依不靠。   汪从悦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方望向她,目光有些游移,浅淡地笑了笑,柔声道:“幼时的婚约做什么数,我必挑个好人家,发嫁了你。”   秋枕梦满心揣着的期冀,随着他的沉默沉了下去,又随着这声拒绝碎了。   她咬紧牙关,猛然起身,想将那些信丢到他脸上,又含着微薄的渴求,一把抓住他的手,问:   “小……汪从悦,你是不是变心了?你身上这些脂粉气,是不是心头爱留给你的?”   汪从悦被烫了似的,那只手轻轻一颤,本就色泽浅淡的唇泛起苍白。   “今日贤妃娘娘召我,她宫中胭脂水粉众多。我如今……”他停顿片刻,不知怎地,没继续说下去,只是声音越发轻微,“我从不曾变心过。”   “那你怎么不娶我?叫我日思夜想,等了这么多年!”秋枕梦脸上已是嫣红一片。   汪从悦沉默地听着,耳尖渐渐泛起薄红,神情却一如既往地淡,踌躇片刻:“我已是个阉人,你跟着我,不能生儿育女,受世人侧目,能有什么好处?”   秋枕梦瞪着他,无数念头起起落落,生生灭灭,眼里不自觉噙了泪,哑声道:“可我不要好处,我只想要我的未婚夫。”   她说:“你既然不曾变心,那么我来了,便不走了。”   汪从悦目光愕然地望着她,而后连脸上的惊讶也藏不住了。   他脸上梨涡微微现了,又很快不见,唇抿成一条线,用力之大,竟生出略深些的红。   许久,汪从悦才道:“你今日不走,来日就是想走,我也绝不会放人。”   不待秋枕梦说话,他已起身往外走去,只留一句余音:“终身大事休要欠思量,你……好好想一想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就爱吃咖喱、璟洺小可爱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6章 给理由   汪从悦走到前院,早有下人们迎着,纷纷祝贺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老爷大喜了!”   他一语不发地听着,那些下人左右看看,察觉不对,声音渐渐小了。   将秋枕梦留下的那个下人上前,试探问道:“老爷找了秋姑娘那么长时间,今日见到了,难道不高兴吗?”   汪从悦瞥他一眼,乌沉沉的瞳仁如两粒寒星,钉在他身上。   那下人讨好的笑容僵住了,低着头不敢说话。   汪从悦环视下人们,良久才道:“都散了。”   那下人跟着要走,他语调平淡地又说:“你留下。”   下人应了声是,有些忐忑地跟着他进了书房。   汪从悦在官帽椅上坐了,拿起毛笔,默然片刻,又将笔放下了。   下人垂头站在门口处等待吩咐。   “你做得很好,赏银五百两,明日自去账房领。”汪从悦道。   “多谢老爷赏!”下人噗通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老爷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小的?”   又是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   “去把京城风评最好的媒人请来。”汪从悦吩咐。   下人笑着讨好:“老爷,小的这就去,管那媒人名声好,嘴皮子利索,给秋姑娘说得满心喜欢,您就放心吧!”   “那便好,去吧。”汪从悦淡淡道,按在桌上的手五指蜷起,又张开,指节处苍白一片,青而细的筋脉比往常愈发明显。   下人赶紧应了,便要退出,只听汪从悦又说:“慢着。”   “请老爷吩咐。”   他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然而偷偷抬头看时,汪从悦正盯着烛火,不知在思索什么。   “叫媒人带着名册画像来。”   汪从悦似乎有点犹豫,连说话都慢了几分。他双眸微垂,又闭上,再望向下人时,眼中依旧是如往常一般的沉寂。   “相貌端正,读过些书,性子温柔可亲,有家风,有家业,年轻康健,并家中诸人俱和善的男子……”   他几乎每说一个条件便停一下,最后停的时间更长了,这才继续道:“至于名册,就按这些来。”   “老爷?您不是给自己做媒?”下人一时愣怔。   “去。”他声音沉了,透着凉。   ·   秋枕梦在丫鬟的安抚下,才没追出去,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   什么叫“终身大事不能欠思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约信物,未婚夫成了宦官,以后不能有亲生的孩子,这么多年的信件来往,官媒逼迫,进京路上的苦难……   她桩桩件件都考虑了又考虑,已经定了,难道汪从悦当她儿戏不成?   真是太气人了,当年爱玩会笑的邻居小哥哥,及冠后竟然成了块木头!   天刚刚亮了,秋枕梦就爬起来,准备找汪从悦谈谈。   丫鬟听了她的话,面上很为难:“老爷今早就进宫去了,说是过午了再回,叫人领了一队人候在二门外,姑娘您见还是不见?”   秋枕梦堵着口气,又好奇汪从悦让她见什么人,顿了顿才道:“我见见。”   等她走出屋子时,立刻被庭院里那群人震惊了。   打头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身后足有数十个青年男子,唇红齿白,高大精神,望向她时,眉眼间还带着畏惧。   秋枕梦迟疑道:“这是干什么?”   妇人满面笑容迎上来,深深道个万福:“秋姑娘怎起得这般早?昨夜汪公召我来给姑娘做媒呢!”   汪公?   做媒?   秋枕梦皱眉看着那群男子,瞅着不像仆从下人,便问:   “大娘,你平时给人做媒,都带一群男子?还是说今儿给我和汪从悦做媒,按礼节要带着这么多人?”   媒婆和丫鬟面面相觑,老半天,媒婆这才反应过来,笑容更深刻了:   “姑娘,看您说的,汪公可是宫里的太监,哪能和您婚配呢?这些,都是昨夜他照着名册画像,千挑万选选出来的良人,叫姑娘择一夫婿呢。”   秋枕梦脑子“嗡”得一下,双眉倒竖,声音不禁大了:“你这意思是说,他当了大官,就看不上我这平民女子,拿别人打发我了?”   看见媒婆瞬间惨白的脸,她心肝肺气得生疼,指着那些男子的手都在抖。   好哇,怪不得汪从悦没变心,那么关照她,却还是想把她嫁掉,不娶她了。   原来他是做了四品大官,几乎升无可升,爬得高眼界高,看不起她这无依无靠投奔来的民女了,她……   她也不是非他不可!   不想娶就罢了,拿一群男人打发她,简直是对她的侮辱。   她要等汪从悦回来,好好骂他一顿,把信件礼物玉佩统统砸他脑袋上,和他一刀两断!   秋枕梦喘了几口粗气,指着男人们道:“都滚。呸,瞧不起谁呢?”   媒婆苍白着老脸,急忙说道:   “姑娘,汪公不是这个意思!他对您掏心掏肺,这些人虽不算才俊,但您嫁了,汪公日后还可庇护于您,这可是多少姑娘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啊!”   秋枕梦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甩手进屋,将行李全都收拾起来,信件礼物也额外包了个包袱,整个人只觉天旋地转,一头倒在床上。   她脑子里乱乱的,怎么也想不到世上居然会有这种人。   一面珍重地待她,一面又不愿意娶她,就连想要打发她嫁给别人,也考虑得那样周全,依旧是将她视如珍宝的样子。   她真想抓着汪从悦的脖子,问他个清楚明白。   丫鬟悄没声地进来,唤了声“姑娘”。   秋枕梦本想让她出去,又实在忍不住,盯着床帐顶上的牵牛花纹,问道:   “他这是什么意思?昨儿我瞧着,他是想和我在一处的,怎么过了一夜,就全都给变了?他当真舍得让我嫁?”   “姑娘,婢子哪里知道老爷怎么想的。可姑娘毕竟是老爷放在心尖上的人,他必然是想让姑娘好的。姑娘别赌气,出去挑一个吧,横竖老爷护得住您。”   秋枕梦拿被子罩住脑袋。   “挑什么挑,小孩子才挑,我都这么大了,还不能全都要?”   她愤愤道:“等你家老爷回来,你去告诉他,这些男人我哪个都喜欢,这就嫁,一日嫁一个,左拥右抱多快活!”   ·   丫鬟见她生气,出去打发人走,秋枕梦悄悄抹了把眼泪。   带着气煎熬了大半日,丫鬟才进来说:“老爷已经回来了。”   她翻身而起,问:“人呢?”   “在前院书房里呢。”   她又问:“你告诉他没有?”   丫鬟低着头,不敢看她:“告诉了,老爷什么都没说,反喝了顿酒。他睡了,婢子才回来的。”   他居然什么都没说,还喝酒?!   秋枕梦抓起信件包袱,撸起袖子,二话不说就往前院去了。   她一口气冲进书房,墙边榻上汪从悦酒气正浓,侧身弯着腿,阖目小睡。   他睡觉的姿势也端正,大约宫里就是这么管教的,连被褥都没睡出多少褶皱。   听见有人入内,汪从悦蓦地睁开眼,只一瞬便从榻上坐起,阴鸷的目光直投过来,见是她,才放松了身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许是喝多了,眼睛有些红,面上冷白也稍褪了,生出淡淡的血色,声音带着点哑,压得很低。   秋枕梦一听这问话,怒火便止不住地往上窜:“汪从悦,汪太监,你今天是磕碜谁呢?”   汪从悦坐都坐不稳,微微斜靠在枕头上,抬手按揉额角,头一回显出些在家的懒散模样。   听她这含怒之语,他闭了会儿眼,蹙眉低问:“那些人,你都不满意?”   “我满意,满意得很,明日就开始嫁,嫁个几十天!”   秋枕梦抓着包袱的手青筋直冒,睁圆了眼睛瞪他,将包袱劈头盖脸狠狠砸过去。   汪从悦给这一砸,酒彻底醒了。   秋枕梦冷笑道:“看不上我,直说就是,我也不死缠烂打,何必辱我?这些是你送来的信和礼,都还你!”   说着,她不知是气还是委屈,忍不住涌上满眼的泪。   汪从悦坐在榻上,捧着包袱,想说什么,终是没能说出口,只放软了声音,叫着小时候的称呼:“妹子,你别闹。”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我什么都不能给你。终身大事,你别胡闹。”   秋枕梦牙齿咬得咯吱响:“这些我都想过。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嫌我了?”   “……不嫌。”   “那你娶我。”   汪从悦又沉默了。   秋枕梦喘了几口气:“你不嫌我,又不娶我,还拿这般理由哄我?当我不知道史上宦官强占民女的故事?”   她气得狠了,几步来到榻前,伸手便扯汪从悦的衣裳。   汪从悦脸上血色迅速褪了。   他拿手臂挡着,不知为何没生气,只不断重复那句孩子都不信的话:“你别胡闹,我真的……什么都不能给你。”   两人正相持间,秋枕梦的动作忽然停了。   她膝盖顶在他腿/间的某个地方,那里几乎可以用“平整”来形容。   和说书人讲的前朝宦官不一样。   汪从悦往后退了退,重新坐直,拢了拢衣襟,抬头看她。   他面颊白得没有血色,双唇也泛着青白,抓着衣裳的手微微颤抖。   书房沉寂半晌。   汪从悦微微翘起一丝笑来,语调平而静,缓缓说:“我……”   他又停下了,换了个说辞:“圣上不容宦官娶妻,你的终身大事,断不能胡闹。”   说到最后,他没有起伏的话语中,竟微微染上几分哀求之意。   秋枕梦先把这事儿往脑袋里过了一遍。这点变化碍不着她什么事,她要的是小哥哥这个人!   她问:“这就是你不肯娶我的理由?”   汪从悦别开脸,应了一声。   秋枕梦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退开,反笑了起来:“真好。”   “真好,小哥哥,”她说,目光直锁在汪从悦身上,“我恰好记得,圣上一直盛赞女子从一而终,且令他人不得更改其志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事,可能晚更或断一天…… 第7章 你别走   汪从悦叫秋枕梦堵在墙壁处,胸膛猛地起伏了几次,抓着衣襟的手指锁紧。   他眼里沉着光,又似卷着些笑,秋枕梦等他说话,等了好半天,汪从悦才出了声。   “妹子,枕梦,”他声音陡然柔了下来,含着些许无所适从的宠溺和无奈,“别意气用事,你还年轻。”   就这?就这?!   她折腾这么久,一个黄花大闺女,连扒男人衣服,打算生米做成熟饭这样的混账事情都干出来了。   要是被别人知道,准说她不光彩,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她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汪从悦居然还觉得她欠考虑?!   秋枕梦不由恼羞成怒,红意直顺着莹白细腻的脖颈,涨到了面颊上。   她索性也坐到榻上,准备好生和汪从悦掰扯清楚。   “小哥哥,我这个人有啥事向来不憋着,一定得说,我现在就很疑惑,你得给我解一解。”   这话着实不客气。汪从悦心里忽然一阵堵。   秋枕梦却不肯给他梳理心境的时间,竖起两根手指。   “汪从悦,你把话好好说清楚。我如今人来了,上京投奔你,你给我两个答复。一,你想和我过日子,我就留下和你过,二,你不想和我过,那我就回家去,横竖养得起自己,终身大事不劳你费心。”   汪从悦坐得更端正了。   他望着秋枕梦,眼前的少女亦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   她清凌凌乌溜溜的眸里仿若燃着一团火,而他的身影映在火光中,似要被焚烧殆尽。   汪从悦不堪忍受这火焰般的逼视,移开视线,不想多看她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   她单纯得像宫中十四五岁的孩子,心思浅得很,看不到未来。   也如那些戏文里唱的闺秀般,见着个喜欢的人,便义无反顾地跟着去,女儿家最重要的名分都不记得要。   等过上几年,十几年,长大了懂事了,人情冷暖也经历过,那些喜欢都消退了时,他所不能给予她的一切,便全都成了化作砒/霜的蜜糖。   到那时,她青春已经过半,后悔都来不及了。   可他又不舍得放手。   ·   汪从悦不说话,秋枕梦失望地站起来,将挽起的袖子撸下去。   “小哥哥,这么些年,你给我的物件,除了头一年那只银簪子以外,全都在这儿。”   她吸了口气:   “簪子没乱丢,当年好容易有了值钱的东西,便送给县里的官儿,求了几年庇护。说起来,凭这恩情我也不能逼你,你不愿意,那就罢了。”   秋枕梦说着就往外走,回了自己住的屋,背起包袱。   丫鬟正坐在暖阁炕上缝衣服,瞧见了,赶紧上来拦:“姑娘,您这是去哪儿啊?”   “我回自己家去。”   丫鬟慌了神,死死拖着她,急道:   “姑娘,您好好的走什么?婢子本就是老爷买来,专等着伺候姑娘的,要是您走了,家里再没旁的女主子,老爷不养闲人,岂不是要把婢子卖了?”   说着,丫鬟就哭起来。   她哭,秋枕梦更想哭。   这么多年里,她看着未婚夫的信,心里头甜滋滋得很,瞧着画,就能在脑袋里勾勒出他所有表情。   凭着这些念想,她扛过了官媒逼婚,扛过了一路上的艰险,风里来雨里去地赚钱找人。   谁知道种种辛苦,简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全都喂在狗身上。   未婚夫明明待她那样好,盼着和她团聚,连丫鬟都提前配上了,可就是对她的坚持视而不见,总让她好好想想,嫁给别人,还不回答她的话!   十年不见,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涨了一辈,变成她爹了吗?   秋枕梦看着丫鬟哭,脑壳都大了,安抚道:“别害怕,你家老爷人还是不错的。”   “那只是对着姑娘的老爷。”丫鬟哽咽道。   未婚夫不打算和她过日子,她不能把后半生时间浪费在这里。   秋枕梦一狠心,背着包袱便出了屋,丫鬟追出来,拖住她包袱。   正混乱间,一道人影走进庭院,高挑而清瘦,午后阳光流在他身上,浅浅一层金。   丫鬟瞧见他,哭声便止了,松开手,低着头默默流泪。   汪从悦站在牵牛丛边,只扫了丫鬟一眼,视线便停留在秋枕梦身上。   他快步走过来。   都这个时候了,秋枕梦竟然还有心思看他的步子,依旧是仿佛丈量过的刻板。   汪从悦到了她面前,睨一眼丫鬟,丫鬟旋即退回了屋子。   此时院中无人,他抬起手,像要环住秋枕梦的肩,然而还未落到衣衫上,便又蓦然收回。   “孤身女子在外面多有不便,留下来,我时时刻刻照看你,不好吗?”汪从悦说,眉间微微现着一条痕。   他像一只猫。   秋枕梦脑海中忽然蹦出这么个念头。   在她以为被抛弃的时候展露温柔,在她以为被接纳的时候悄然退开,若即若离,忽远忽近。   叫人难过。   秋枕梦没回答,自腰间解下那只佩,大头黑鲤鱼粗糙的雕刻线条,衬得她指掌白皙光润。   “这个我用不上了,给你吧。我只跟和我过日子的人住一起,你既然不打算要我,留下也尴尬。”   “你……别胡闹。”   汪从悦眼里不带半分笑意,隐隐避开她的视线,似乎没词了似的,重复着“别胡闹”。   这次他反而说得多了些。   秋枕梦怀疑他平日里从没说过这么长的话,声音中竟杂了疲累:   “好生嫁人,得个正经名分,生儿育女,闺房之乐,你都没经过,做什么定要跟着个阉人过?我原想着等你嫁了,我护着你,你过得顺遂就罢了,过得不好了再回来,我总是能养得起你的。”   汪从悦微不可察地叹口气,调子终于有了高低起伏,叫人能窥得一二情绪:   “跟我有什么意思?女儿家最重要的东西,我半分都不能给,到时候你想走,我定不叫你走,得个半辈子后悔,值什么?”   秋枕梦仰头看他,托着玉佩的手悬在半空中,倔强地没有收回。   她说:“可我就是在等着你。以后怎么样连影儿都没,可我若嫁了别人,眼下定会后悔的。”   她只想嫁给一个人。若那人不要她,她便自己过一辈子。   秋枕梦举得酸了胳膊,也不见汪从悦接过玉佩。   他眼尾沁着红,只定定地看着她。她顺了顺被风吹乱的鬓发,蹲身将玉佩放在地上。   “还你。”   视线里忽然飞过十年前岭门的大雪。   ·   那年雪下得很厚,入夜更难熬,门时不时便会被砸开,娘卖绣品勉强换的粮食,眨眼间便被抢得干干净净。   狂风卷着雪吹进卧房,冻得她发抖。   娘捂着她的嘴,搂着她。   “那是咱们的东西,娘,让我抢回来吧,我饿,娘,我饿。”   娘说:“你去抢,他们不会还的,还会拿你换几天口粮,娘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前半个严冬格外饥寒交迫,娘买来的丁点粮食只有三成能吃到口中。   她饿得骨瘦如柴,哭着求娘:“娘,咱们去抢回来吧,要是小哥哥在,他一定会陪着我抢的。”   手无缚鸡之力的娘抱着她哭,哭声零落在风雪里。   家门不远处的沟壑中,有半个发青的婴儿头颅,正被面色蜡黄的男人刨出。   男人被哭声惊动,忽然望向她们。他丢下头颅,走过来。   他向娘讨要她。   娘不给,拿身子护住她,被男人撕扯摔打。她突然推开娘,摸起枕下藏着的锈剪刀。   然后就是男人刺耳的惨叫,她被掀翻在深雪中,眼冒金星,几乎喘不过气。   风与雪纠缠着自耳边翻涌掠过,太阳奄奄地黄着,不刺眼,黯淡得很。   握着剪刀的手淌过温热的液体,脖颈上箍着的大手却很凉。   后来的记忆,便只剩娘在灶旁蹲着,借火光辨认信件上的字,念给她听。   她嗓子哑了,脖颈间一圈青紫,盯着封皮上的“汪”字,噙着泪一点点地笑。   新搬的房子更破旧,墙角堆着的口粮却再没少过。   旁边就是县衙,县衙外讨粮吃的人,远远指着她道:“那小丫头,太狠。”   娘还说,小哥哥托赈灾官员送来的不止一封信,还有一只银簪子。   簪头上立着振翅欲飞的金丝蝴蝶,好用得很,在她昏睡不醒时,换了官吏庇护她们度过灾年。   夜里她做了一场梦。   小哥哥回来了,温柔地擦净她手上的血,将一只蝴蝶簪子递给她,望着她笑,绽开深深两个梨涡。   梨涡忽然就模糊了。   ·   秋枕梦走得很快,眼看就要出了二门。   汪从悦从后头追上来,攥住她手腕。   他眼里泛着一层红,见她回过头,薄唇微微颤着,半晌才吐出一句:“你别走。”   “是你不要我,”秋枕梦忍着泪,“你当我胡闹,我干嘛还要留下讨没趣。”   汪从悦指节泛青透白,用尽了力气攥着她,其实也没多疼,她使点劲就能挣脱。   “我要你,你别走……以后便是你后悔,我也绝不会凭着你走。”   他肩臂都有些发抖,轻声重复道:“我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被编编戳了,要改标题,抱歉,假更新了,没有修文。 第8章 等他来   房檐处悬挂的灯笼燃了,投下淡红色的光。   秋枕梦放下针线,和丫鬟一起走到院子里,望着彤云涌动中浮沉的夕阳。   站在院子里,自然望不见皇宫的影子,她想着汪从悦,不由问丫鬟:“红豆,小哥哥他平时多少天回一次家啊?”   说来也是让人气闷。   皇帝自己勤勤恳恳,带着外廷大臣勤勤恳恳,天天三更灯火五更鸡不说,居然丧心病狂到连内廷宦官都不放过的地步!   那天晚上,她和汪从悦说了一宿的话,快要天明才躺了会儿,结果没多久,他就起床回宫去了,整整七天没再回家。   朝臣们都能每天回家吃饭睡觉呢,宦官居然不行,也不知道留他们在宫里做什么事。   红豆想了想,安慰道:   “姑娘别着急,往常老爷在家时候就短,进宫两三月不出是常有的事。也就这半年多为了找姑娘,出得勤了些,短则三天,多则十日,老爷定会回来的。”   秋枕梦看了她一眼。   这红豆的丫鬟当得真是小心谨慎,不仅回答了问题,还又说了一堆汪从悦的好处,讨她欢心。   不过话说回来,知道喜欢的人对自己有多么尽心尽力,到底是件令人欢喜的事儿。   她听着就美滋滋的,嘱咐道:“等他什么时候回来了,你就告诉我。”   秋枕梦原本没指望汪从悦今日就回来,毕竟之前他还有过进宫半天就跑出来的经历,肯定得跟皇帝多表现表现。   她今日绣得时间长了些,一更时才吃了饭,红豆就兴高采烈地进来说:“姑娘,老爷回来了!”   “哪儿呢?”秋枕梦问。   她原打算睡觉,这会儿衣裳也不脱了,赶紧着站起来。   红豆转告她:“老爷说天晚了,不打搅姑娘睡觉,就宿在前院了。”   “明日还回宫吗?”   红豆手下麻利地收拾东西,嘴里道:“老爷日日都得在宫中侍奉呢。”   这就不能忍了。   汪从悦本来回家的时候就少,得在宫里头多表现,这回家时候也晚,怕吵到她,直接睡别处。   一次两次还好,万一以后无限重复今天的日子,那还是一家人的样子吗?!   秋枕梦记挂着汪从悦是不是已经睡了,问道:“红豆,他一回家就躺下了吗?”   红豆笑着说:“姑娘,哪有这么快,老爷还得用饭呢。”   秋枕梦“哦”了声,再次腹诽皇帝不近人情。   他手下的宦官未免也太惨了点,好歹小哥哥是个官,居然劳累了一天,还不能在宫里吃晚饭。   她吩咐道:“你去给他说,就说我还没睡,请他吃完了,就过来一起休息。”   红豆答应着去了。   秋枕梦换了身睡觉时穿的软袍,坐在床上看书,等汪从悦过来。   然而左等右等,他就是再能吃,也早该吃完了饭,可眼下连影子都没。别说是他了,连红豆都不见了踪影。   秋枕梦直觉有哪里不对,放下书,准备出门看看。   ·   汪从悦早就来了。   天已经完全黑透,四下里只剩红豆手中的提灯,和房檐下的红灯笼,闪着柔和的光。   夜风尚凉,他在庭院中站了一会儿,面上就泛了一层寒,冰得有些疼。   窗纱里透出烛火忽闪明灭的光线,许久都不曾熄灭。   他本是不打算和秋枕梦宿在一起的。   既然她想要他来,那便等着她睡下,睡沉了,他再悄悄进去,于她身边躺上一夜,天明再静悄悄地起身。   可屋中灯火通明,那么晚了,秋枕梦竟然还没有休息。   那夜他们躺在一处,房间里一片昏黑。   耳边响着少女柔软又带着笑意的话,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挠在胸口。   她说起分别年月里,如何挣出一份家业的往事,他便只是听着,偶尔回应一句。   或许是她的声音太好听,他也忍不住想对她诉说。   可他着实没什么好说的。   宫里各样隐秘之事,自然该烂在心里,可剩下的,远没有秋枕梦的生活令人向往。   汪从悦不可避免地回忆起,蚕室里肮脏又杂乱,身旁是此起彼伏的呻/吟。每每张开眼,剜心彻骨般的疼便撕扯着额角。   上京的孩子太多了,净身的师傅并不用心。横竖便是死得只剩二三成,解宫里的燃眉之急也足够。   由是不保活,常能听到低低的抽噎声。   腰间悬挂的玉佩早已佩戴在了脖颈上。师傅搜刮了别的孩子值钱的物件,独独看见这黑鲤鱼玉佩时,哼了声,不屑一顾。   可那是他唯一珍贵的东西。   他半点呻/吟或抽泣都没有过,压在胸口的玉佩沉甸甸的,反而消解了几分疼。   于是他没有说,只道:“我原在宫中侍奉贤妃娘娘,得她提携,方能有今日。”   他早已不算个真正的男人,十年分别,日日夜夜藏着玉佩,也不过是存了那么点痴心妄想罢了。   家乡遥远,与京城相隔不止万里。   留在家乡的秋枕梦总归要长大,总归会知道宦官代表着什么,总归会厌弃了订婚的过往,总归能风风光光地嫁给旁人。   她还有无数未来可以选择,而他没有。   他不过是她年幼时的过客。   可她偏偏就寻来了。   他也从未像那夜般唾弃过自己的为人。   好似一个心口不一的小人。   盼着她好,又盼着她不好。   盼着她能觅得良配,生儿育女,来日子孙绕膝,一生喜乐,又盼着她踏入泥涂,无名无分地守着他,和他这鄙贱之躯一起沉沦。   卑劣到了极点。   于是他不敢面对她。   红豆低声道:“老爷,姑娘等您呢。”声音沉在风里,带着几分瑟瑟。   汪从悦微不可察地颤了下。他望着染做一片柔黄的窗纱,面色未变,声音却不自觉轻了:“她还未睡?”   “老爷,姑娘等您一起呢。”   汪从悦便向着房门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就停了。   他又记起那夜她好听的声音,还有他心中随之升起的那点令人鄙弃的念头。   睡在一起倒并无不可,只是两人并排躺下罢了。   他也曾在贤妃娘娘身边值夜过,一抬头便是宫内雕刻精致的床沿,还有隆起的锦被,散在夜色里的乌黑秀发。   那时他心中什么都邪念都没有,只想着更清醒些看守,以防心怀不轨之人趁夜而入。   可他躺在秋枕梦身边时,却总想着摸一摸她的手,勾着她的指头,甚或和她睡进同一床被子,缠住她的手臂。   又或者拥她入怀,像皇帝和贤妃娘娘一样,唇齿间交缠片刻。   那是对纯净之人的亵渎,他羞愧万分。   而这个纯净之人偏偏是她,便更令他鄙弃自己。   汪从悦正在外头徘徊踟蹰,房门忽然开了。   ·   秋枕梦穿着身睡袍出了房门,顿时冻得一个哆嗦。   夜风很寒,这冷天里头,汪从悦居然有兴致呆在庭院里看夜景,还霸着她的丫鬟拎灯笼。   她说这俩人为啥半天都没来!   这脑筋是何等的不正常,她都有点怀疑汪从悦在宫里闷出了毛病。   “小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秋枕梦问他。   汪从悦面上一僵。说“早就来了”总归是不好解释,停了数息,他才道:“刚来。”   他这是有多能吃,可怎么瞧怎么瘦,比小时候都瘦得多,秋枕梦狐疑着望向红豆。   红豆才要说话,汪从悦拿眼角一瞥,她到了嘴边的话立刻换了:“姑娘,婢子刚跟着老爷过来。”   秋枕梦皱了皱秀气的眉。   看来他果然吃得多。   吃这么多还不长肉,想来是身子不大好,怪道汪从悦肤色冷白,连着嘴唇都没多少艳色,估摸着是受了身子的拖累。   秋枕梦盘算着改天给他请个郎中看看,汪从悦便已走过来,隔了睡袍有些长的袖子,牵住她的手,声音温和得很:“快进屋吧,小心冻坏了。”   她目光顺着他望着的地方垂落,停在自己露出的一小截足踝上,已经叫风吹得红了一片。   她心里头一阵暖,由着汪从悦牵她进屋,缩进被子里温着。   汪从悦却在桌边坐下了。   他腰背挺得端正笔直,连椅背都不靠,垂头把玩着茶盏。素白透亮的小杯子,于他指间起落。   秋枕梦问:“你不困吗?怎么还不过来睡?”   汪从悦又僵了僵。   他目光停留在床帐上,牵牛藤蔓青青翠翠,语调平淡:“我尚不困。”   秋枕梦悟了。   身子不好,睡眠居然也少,他不瘦谁瘦?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驱使这群手下人的,当官的都这样,别人更别提。   “不困也要先来躺着,咱们说会儿话,说着说着就睡了。”   汪从悦心中不自觉又痒了起来,颊上泛出几分浅淡的绯色。   他慢吞吞走到床边坐下,秋枕梦立刻就凑了上来。   她脸上全是笑,喷吐的气息温温的,还带着些湿润,像十几年前岭门的细雨。   不恼人,落在身上痒痒的,叫他不自觉地想接近些。   汪从悦悚然一惊,蓦地避开秋枕梦的靠近,整个人钻进被子,面朝外,说话也快了些:“夜深了,快些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感谢居然修没了,感谢狮虎虎的雷,谢谢狮虎教我!   感谢璟洺、荻芦小可爱的营养液! 第9章 明月夜   这反应有点不对。   之前这汪从悦就对她一阵近一阵远的,算一算,上回和她夜谈算是近,这回躲开她,就是远喽?   什么毛病?!   秋枕梦支着身子看他后脑勺,声音一沉:“小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汪从悦刚刚曲起的腿不动了。   “睡吧。”他喉咙滚了滚,低声道。   秋枕梦气笑了,一只手按住他肩膀:“小哥哥,是不是那天我惹你生气了,你冷着我?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得告诉我啊。”   汪从悦哪里会生她的气。   他只是不敢面对她,害怕脑海中再次出现污秽的邪念。   她是他身上的软肋,心头的血,是家乡漫山遍野的牵牛花,十二年前的明月夜,是山峦间弥漫的雾,村落里升起的炊烟。   是美好的一切,是不容分毫玷污的人。   汪从悦不敢回头,阖着眼,调子放得很柔:“我没生气,妹子,你别多想。”   秋枕梦反而更生气了。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会儿亲近一会儿冷淡,一时好一时歹的,难不成是想给我一棒槌,再喂个枣,好训得我整天低眉顺眼猜你心思?”   这话着实重了。   汪从悦急忙坐起来,说道:“妹子,你别这么想,我只是……”   他顿住了,心中萦绕的晦暗思绪,哪里敢有半字说出口。   “只是什么?”秋枕梦不肯放过他,继续逼问。她从来都不想揣着一肚子疑惑忍下去。   汪从悦张口结舌半晌,最终低头道:“我怕你睡不着。”   “我睡得着,”秋枕梦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柔和了,“小哥哥,你千万别冷着我。”   这请求温温的,软软的,像一片花瓣轻柔地落在心底。   汪从悦难以拒绝,只能伸手搂着她的肩,安抚着说:“好,快睡吧。”   他不敢靠得太近,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抱住她。   两个人终于躺下,红豆赶来理好床帐,吹灭灯烛,这一方小天地中,便彻底暗下来。   黑暗总会叫人胡思乱想,汪从悦脑袋里乱糟糟一片。   他手足无措地面对秋枕梦躺着,连平日早就习惯的姿势,也觉得分外煎熬。   少女温暖的气息喷吐于他颈侧,他心中战战,恨不能立即掀开床帐,逃出去,逃回前院,远远地避开她,隔绝所有的心猿意马。   汪从悦寻了个借口,翻个身背对着她。   可他头脑中依旧盘旋着无数阴暗又卑鄙的想法。   想紧紧地抱着她,想擦过她红润的唇,想拿下作手段夺取她的清白,那些前朝宦官能做而他无力去做的事情,他全都知晓。   也明白该如何另寻他径。   可他不能。   汪从悦催自己快些睡去,然而无果。直到身后的动静小了,秋枕梦早已睡熟,他才迷迷糊糊有了些许睡意。   他安静地等着沉入梦境,身后忽然凑上一个人。   秋枕梦的手臂环住他的腰身,牢牢地抱住他,某些柔软的地方碰触着他的后背,很快压紧了。   他登时便又清醒了。   还没等汪从悦反应过来,秋枕梦的膝盖便顶上他的膝弯。   他叫身后的少女禁锢住了。   她离他着实太近了,近得像是在故意窥探他不愿为人知晓的,所有的隐秘。   汪从悦屏住呼吸,仔细地听,只听到身后传来绵长的、半点不乱的呼吸。   他僵直的身体缓缓化了下来,还好,她睡熟了。   ·   秋枕梦于睡梦中抱住了汪从悦。   他瘦削得很,脊背并不宽厚,身体的温度也比常人要微冷一些,叫她禁不住靠近,再靠近,汲取他身上全部温暖。   就像十二年前那晚。   她陷入了久远的沉梦。   幼时居住的村落中来了拐子,她被掳走,关在一座山洞里。   几个拐子当面对她评头论足:   “这娃娃生得好,卖做丫鬟倒亏了,不知春红院的老鸨子肯出多少钱?”   “卖到那里做什么,便是出得多,又能多几个钱,不如把她好生养养,送到别处去卖,钱还能更多些。”   “可惜了,这丫头人还小,不然哥几个先爽快爽快。”   “别,这样就不值钱了……”   她尚不懂为什么别处买自己给的钱多,可春红院是什么,她却听懂了。   那是县城里的娼院,里头全是低到尘埃里的女人。村中有一些人得了钱,总会去那里“爽快爽快”。   她还知道,那里的人大约是有病的。   村头年轻力壮的大哥哥就从那儿染了病,又染给了妻子,和刚生下的儿子。   那个素常爱笑的姐姐从此便不笑了,寻了个好日子,抱着儿子跳下悬崖。   大哥哥倒是多活了一阵,可郎中全都不愿给他看病。   “还看什么?那处都流了绿水,我沾都不愿沾上一滴。”   后来大哥哥也死了。   她也知道,春红院是好人家女儿靠都不能靠近的地方。   当年娘经过门口,实在累了,在对面石头上坐了坐,叫爹知道了,爹二话不说打了娘一个耳光,骂娘是“贱人”。   她拦着爹,反而被娘拉住。娘哭着对她说:“你要知道廉耻,要贞洁。”   那种地方,好人家女儿不能去。   她找机会逃了。   可她人小腿短,没跑多远,便又被捆了回来。   有个拐子解开腰带,对她说:“小丫头,你是不是想走?来,让爷爽快爽快,爷就做主放了你。”   她哭都哭不出来,眼里全都是郎中说过的“流着绿水”,那些想要逃走的念头,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她哆嗦着说:“我再也不跑了,饶了我吧……”   那拐子不甘心地束上腰带,旁边人笑骂道:“别坏了她的身价。”   由于偷偷跑过,她被单独关了起来,堵上嘴,捆得结结实实。那些人说,要好生饿她几顿,叫她知道什么叫厉害。   那十几日常能听到有人呼喊着她的小名,沿山路找她,最近的一次,几乎就响在头顶。   她几乎兴奋地要哭出来,以为自己沿途匆匆留下的记号被人发现了。   然而有一日,她听到村里人对爹说:“别找了,山里狼多,这么久还没寻到,说不定是叫狼吃了,一个丫头,没了就没了,以后还能生。”   风里隐约飘来爹的叹息。   他沉默良久,最终狠狠喷了一口气,说:“不找了。”   那是爹和她相隔最近的一回,也是爹彻底放弃她的一天。   拐子们又等了两天,确定再也没人来找,便商议着带她们离开,赶紧脱手卖了。   她已经绝望,脑袋里几乎一片空白。   启程的前一夜,为了稳妥,那些拐子没给她吃任何东西。   到了半夜,他们一个个骂骂咧咧地捂着肚子跑了出去,很长时间没有回来。   山洞外头鬼鬼祟祟进来个孩子,篝火尚未熄灭,映出他凝重的面容。   有一些擦伤和青紫。   是小哥哥。   他掏出邻居大叔拿来宰鸡的刀,利索地割断她身上的绳索,两个人手拉手逃了出去,没命地跑。   那天月色格外亮,像是一面银镜,照得山路上踏平的野草都格外清晰。   身后始终没人追上来。   她饿得腿上没了力气,小哥哥索性背起她,离开山路,在齐头高的草丛里跋涉。   小哥哥的背温暖又宽厚,她忍不住抱得极紧,哽咽问道:“小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顺着你刻的鸡找来的,都告诉爹了,他还不信,我只能自己来。”小哥哥喘着气笑。   她又说:“那些人会追上来吗?会把你一起抓走吗?”   “应当不会吧……”小哥哥笑声有些憨,“我可是把我爹为治病买的泻药,全丢进他们锅里的哎!”   他提起那些拐子,她便忍不住哭得更厉害了。   “小哥哥怎么办,他们要把我卖到别处去,还让我看他们身子,说只要……一次,就放我走,我不贞洁了,怎么办?”   她哭得撕心裂肺,小哥哥只能放下她。   他按着她的肩,认真地问:   “那你怎么不从了呢?叔婶哭得什么似的,就等着你尽快回家呢。卖到别处去,骨肉分离不说,能不能活还未必。”   她浑浑噩噩的,娘的告诫和小哥哥的话混杂在一处,哭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我,我怕死……”   小哥哥看傻子似的看她,叹气说:“怎么会死?忍忍就能回家了啊,叔婶会请郎中给你看的。”   “可是,可是……”她又想起那些大人的话,“他们说,死都是小事,女孩子要贞洁。”   小哥哥抿着嘴,踢了踢脚下杂草。   “他们胆大,什么都不怕,可我胆子小。我遇到这种事,一定会从了的,和家人活着团聚要紧,”小哥哥嘟囔着道,“我都怕,更别说你。”   他不想再提这种让男子汉蒙羞的话题,蹲下身,再度背起她,借着月光,踏上漫长的归路。   远远传来几声狼嚎,她伏在小哥哥温暖的背上,竟半点都不怕了。   后来,小哥哥长大了,高了也瘦了,可让她安心的感觉,半点都没有变。   她也牢牢记住了他的话。   ·   秋枕梦不觉抱得又紧了些,脸埋进汪从悦的脊背,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炭炭是大可爱小天使的营养液~   谢谢狮虎的雷! 第10章 同用饭   第二日醒来时,身旁已经没了人,只剩塞在怀里的枕头,还带着余温。   秋枕梦掀开床帐坐起来,屋中已又燃起灯烛。   汪从悦穿戴整齐,正坐在桌案旁等着吃饭。   秋枕梦的视线落在红豆托着的饭上,不由震惊了。她感觉自从寻到了未婚夫以后,这震惊就没少过。   小小的一只碟子,还没半个巴掌大,里头盛了浅浅一层小菜,没荤腥。一只小碗,看大小应该给两三岁孩子使,里头半碗粥。   寒酸得不像殷实人物能吃的东西,搁在她身上,还不够塞牙缝的。   秋枕梦翻身下床。   站在边上侍奉的红豆立刻将托盘放在桌案上,躬身道:“姑娘起了。”   汪从悦闻声,回过头。   他心里不由一颤。   昨晚他并没有睡好。   少女温热又柔软的怀抱几乎与他相连在一起,叫他不敢动弹分毫,煎熬到起床,半边身子已经有些发麻。   秋枕梦正望向他。   他辨认许久,少女清透的眸光里什么窥探都没有,似乎对昨晚的搂抱并不知情,他竭力隐藏着的一切,依旧藏得很好,紧绷着的心便蓦然一松。   汪从悦起身向她走去,在将将半臂距离处停下,温声问道:“天还早着,怎么就起了?还不快回去多睡一会儿。”   一起吃饭,多好的交流感情的机会啊!   谁让她未婚夫是个宦官,还碰上个把手下人当牛使的皇帝,一走就是好长时间。   睡觉这回事,她想啥时候睡就啥时候睡,可是现在不一起吃饭,等睡醒后,她还能专门跑到宫里去吗?!   说不定就被当成疯子打出来了。   秋枕梦摇摇头:“不了,等我困了再说吧。”   她上前半步,伸手搂住汪从悦胳膊:“小哥哥,我想和你一起用饭,你时间够吗?”   这实在不算淑女行为,是爹娘在世时绝对不允许的大胆行径。   在她幼时的记忆里,娘和周遭别的妇人都差不多,面对丈夫时,永远都站得不近不远,低着头,温顺又柔和,丈夫说什么,便听什么。   她似乎从来不曾见,娘对爹提过什么要求。   偶有几个敢跟丈夫斗嘴的,村人提起她们,都鄙夷得很:“亏得她们家男人肯要她们!”   这些应该和她没多大关系吧?   未婚夫是个宦官,本就受尽世俗的冷眼。   而她是推辞了无数堪可成为良配的男子,千里迢迢寻了过来的,说到底也算得上离经叛道。   既然他们都不算世上常见的人,这些本该恪守的规矩,也能稍微放上一放吧?   小哥哥年幼时告诉过她,命和团聚都比贞洁要紧,长大后,对她睡在床榻里侧也并无任何动怒,应该也是不在意那些规矩的吧。   然而羞耻依旧于于心头弥漫,秋枕梦莹白小脸通红一片。   她仰着头望他,汪从悦的目光便带了点无奈。片刻后,他才轻轻吐出声笑来,道:“快去洗漱。”   声音依旧是平缓的,没有生气,甚至听得出几分高兴的意味来。   秋枕梦笑得弯了眼,便要跟红豆往外间去。汪从悦从床边架子上取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别冻着。”   她心里头蕴着欢喜,用最快速度洗漱完,简简单单挽了发。   再回来时,屋中又多了两个仆妇打扮的人,桌案上亦摆满了蔬果菜肴,丰盛得要命。   汪从悦正盯着烛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秋枕梦搬了椅子,靠着汪从悦坐下了。   汪从悦转头看着她,似无奈又似带着几分瞧不懂的情绪。   仆妇们立刻手脚麻利地从对面端了粥,放在秋枕梦面前,这粥碗便是正常大小的了。   她道了声谢,两个仆妇的表情甚至有点惊,连说“不敢”。   汪从悦抬起头,眼风往两人处一扫,又落在对面那盘鱼上。   仆妇们立刻噤声,将鱼又端过来,放在秋枕梦面前。   “妹子尝尝京里的做法,”汪从悦给她夹了一箸,声音里温着柔,“我听师父说过,吃着怪不错的。”   秋枕梦应了声,吃了那块鱼,甜甜的。   京里的菜肴大多是清甜的,很好吃。   她却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年幼时家中常吃的是糊糊,几乎终年不变,就这也算得上村里家境不错的人。   偶尔爹从溪水里捞上条小鱼来,没滋没味地做了,全家人便像过了节似的高兴。   十年分离,小时候她日日盼望着吃鱼的事情,连自己都快要忘了,然而汪从悦却还记得。   他竟然一直记得。   秋枕梦想说什么,转过头,却见汪从悦已经端起那只小到出奇的碗,就着小菜喝粥。   桌案上满满当当的碗碟,几乎都摆在她面前,而他近处,依旧只有最初的那一碗粥,一叠菜。   就算汪从悦用饭的动作优雅又赏心悦目,也不能掩盖这清粥小菜的分量,只能喂饱一只鸟。   秋枕梦给他拿了个鸡子:“小哥哥,你吃一个嘛。”   她记得他小时候有些嘴馋,出去放羊还不忘摸鸟蛋,埋在火里烤了吃,有时候还给她留几个,包在手帕里,悄悄塞进她袖子。   那时他小脸上带着嫌弃,却现着掩饰不住的梨涡,深深的,偏着头说:“拿去,多吃点,吃多了才能长壮,变好看。”   汪从悦的神情有些讶然。他接了蛋,慢慢吃了,便继续解决他那点鸟食。   秋枕梦见他吃完了,又递给他一块糕点,他没说什么,又吃尽了。   秋枕梦给他夹了一块鱼。   汪从悦平静的面上终于泛起波澜。   他为难地盯着鱼,一只手下意识压在肚腹上,声音里甚至透了点痛苦:“妹子,我真的吃不下了。”   秋枕梦不觉瞪圆了眼睛。   她真想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他吃的还那么多,怎么今早就变得这么少?   莫非是那狗皇帝不把手下人当人,不允许宦官们吃太多,饿得他一回家就大吃特吃——但那不可能啊!   大家都不怎么用饭,那还如何干活。真要是这么严苛,皇帝的脑子估计已经坏了,怎么会有今天的成就。   而且小哥哥说的是“吃不下了”。   他还说,那条鱼是听师父说过,味道不错。显然,那是专门给她做下的,或许进京十年,他半口都不曾尝过。   明明一个挺馋的人,居然变得比和尚还和尚。做宦官果然摧残人心,能把好好的人换成另一副模样。   秋枕梦正在思索这是怎么回事,红豆已经端着东西上来。   汪从悦漱了口,拿布巾蘸过唇角,起身道:“我这便走了。”   “小哥哥……”她仰头唤道。   汪从悦终于露出点梨涡来,唇角微微翘起。   他伸出手,犹豫片刻,最终轻轻落在她头顶,道:   “我听红豆说,这几日你都没出门?别闷着,闲来无事叫上仆妇小厮,陪你出去逛逛。家里轿子马车都有,断不能累着。”   “我知道了。”   他便放心地往外走,几步路走得端正规整,仿佛正在觐见皇帝。   到了门口,又像是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嘱咐道:“我会尽快回来。”   ·   汪从悦回宫去了,这饭秋枕梦也跟着吃不下。   待仆妇们收拾完东西,她拉住红豆,低声问:“红豆,小哥哥他平日饭量如何?”   红豆想都不想,便道:“老爷平日就吃一点点,今日叫姑娘劝着,还进得多了些呢!”   见秋枕梦脸色有点不好看,她连忙又道:   “姑娘别担心,婢子听小厮们说,自打他们跟着老爷,就没见老爷食量大过,莫说这个,老爷素常吃茶,也仅抿一口,这么多年过去,不也好好的没事吗?您小时候和老爷一处玩,莫非忘了?”   好哇,吃得比鸡少,睡得比狗晚,起得还是比鸡早,他不瘦谁瘦?!   她怎么可能忘记,小时候的汪从悦,就是正经男孩儿家的食量,比他现在都吃得多……   秋枕梦正在发闷,忽然想起昨晚上等急了的那回事,连忙问道:“红豆,小哥哥昨天晚上,当真那么晚才来?”   红豆眼神躲闪,有些不自在,低头道:“姑娘,是的。”   “那他在前院干什么呢?”   “姑娘,老爷就是在用饭啊,用完饭就来了,半点没耽误。”红豆急急忙忙解释。   然而她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秋枕梦压根不听。食量这么少,就算等着厨房做山珍海味,也不至于吃这么久。   她笑了一下,黛眉微蹙,真诚地对红豆说:“你就把真话告诉我吧,我发誓,绝对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红豆沉默了许久。   她紧紧抿着唇,十指绞在一处,好一会儿才说:   “那婢子就告诉姑娘,姑娘可千万别叫老爷晓得了……昨晚,昨晚,老爷他就站在院子里,说什么都不肯进去,也不叫婢子通报姑娘……”   秋枕梦气毛了。好哇,昨天他还真是打算冷着她了!这讨人厌的猫儿脾气!   她思来想去,在屋里绕了一圈,还是气得不行,打算出去散散心,说道:“红豆,呆会儿你陪我,咱们往绣庄里头走一趟去。” 第11章 被窥视   说是和红豆两个人出门,最后出去时,秋枕梦还是不可避免地多带了几个下人。   临近夏天,白日里越发温暖,道旁揽客的象姑馆少男们,穿得也就越发清凉。   车马盈门来来往往,前些日子见到的几个青楼,已经没了一半。   大概皇帝也没想到,大臣们寻欢作乐的心,不可能因为一道禁令就断绝,该玩的依然在玩乐,不过是换了种风雅的方式罢了。   秋枕梦想在这附近开个绣坊的心,瞬间破灭了。   在这种乱地方做生意,就算来钱快,她也不乐意。   万一小哥哥去绣坊找她,被这群涂脂抹粉的家伙强行缠上怎么办!   虽说此事不太可能发生,毕竟不风雅,然而只要想一想,她就打心眼里头膈应。   ·   秋枕梦盘算着自己来京时买的小院还空着,如此搁置太过可惜。   不如就把绣坊开在那里,还似曾经在家乡时,用个一年半载往精细里绣。   横竖不会抢那些绣庄的生意,自己也过得欢喜。   红豆忽然拉住了秋枕梦,小脸上满是惊惧,紧贴着挡在她身前:   “姑娘,还是叫他们驱辆车来吧,好像有人跟着咱们,婢子害怕。”   “这什么地界,还有人跟着?”后头小厮立刻回头望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便笑道,“你怕不是看错了。”   秋枕梦也回头望了望。   街上路人各有各的事,或停驻,或徘徊,或埋头走路,并无分毫异样。   她拍拍红豆的肩,安慰道:“谁敢招惹做官的?放心放心。”   一行人步行走到小院里。   多日未归,院子依旧打扫得干干净净,里头家具擦得反光,比买回来时还光亮。   小厮笑嘻嘻地躬身道:“姑娘,老爷每日都派人来打扫,干净着呢!”   她心里头一阵熨帖,在椅子上坐了,托腮盯着几乎没半点尘埃的屋子,慢慢地说:   “这儿就不住了,赶明儿有空搬一搬东西,清理干净了,我要在这里开个绣坊,再招几个人。”   几个小厮连连答应:“姑娘放心,小的们保证给您办得漂漂亮亮,最迟三天就办成。”   “哪有这么急,好好摆设,好好挑人,就是慢点也使得。”   秋枕梦再转了转。   这小院是她为了省钱临时买下的,终究没什么可看的,她便锁了门,准备带人离开。   外头不知何时站了零零星星的年轻女孩,以及小厮和轿子。   见她出来,这群人一拥而上,嘴里说着求指点,要拜师之类的话,便要请秋枕梦去吃饭。   她连连拒了一批人,只剩下小厮不好拒绝。   那是汀兰绣庄派来的人,她也答应过要去坐坐。   横竖出门时也有类似的计划,在小厮邀请后,秋枕梦便带着红豆坐上软轿。   红豆面色有点发白,不住地从小窗里往外看。   她神情惊疑不定,直看得秋枕梦望过来,才道:“姑娘,婢子老觉得有人在盯着咱们,怕不是真的招惹上坏人了吧!”   秋枕梦听得面色凝重。   她上京路上,曾经进过一家黑店,初时觉得没什么,遇到异样也不放在心上,到了夜晚,便险些遭了店家毒手。   好在她能打,又存着几分勇气,这才没被黑店占上半分便宜。   红豆说一次时,她还可以不在意,然而这已经是第二次,就由不得她不多想了。   秋枕梦掀起帘子,往外瞧去。   小巷中静悄悄的,那些被拒绝的姑娘早已结伴离开。   巷尾系着一头小毛驴,只露出半具身子,懒散地甩着尾巴。   住在那里的是个商人,总是背着货物走远路,累坏了腰背,她住在此地时,不止一次听他说正在攒钱买驴子。   想是如今已经得偿所愿了吧。   四下里并无异样,秋枕梦松了口气。   她安慰红豆道:“没事的,可能是绣庄等着咱们来,日日派人瞧看,你才会有这种感觉。”   红豆被她安抚了,没再说什么。   汀兰绣庄正为了送绣娘入宫的大事忙着。   见着秋枕梦,绣庄主人迅速迎了出来,求她帮忙指点那群“烂泥扶不上墙”的绣女。   她仔细检查了绣娘们最好的作品,便是最优秀的那个,也不过学到她七成手艺。   秋枕梦挨个做出了指点,唯独绣得最好的女孩子立即绣了一幅小花样,请她再看。   她喜欢这般勤奋的女孩子,总能叫她想起自己和娘学手艺的时候,便和颜悦色地一点点讲给她听。   那女孩儿听得心生向往,恨不能立刻拜师,被秋枕梦拒绝后,又连连问,能不能常去向她请教。   秋枕梦又记起了娘。   娘当年听说哪儿有手艺好的女子,便想尽办法去学一学,有时候独自一人走上很远的山路,回家草鞋都破了,脚趾间渗着血丝。   为此爹还骂过娘,说她偏要自讨苦吃。   娘去后,她便也学着娘,拜访过周遭许许多多的积年绣女。   学得多了,练得多了,思索得也多了,最后终于摸索出自己的路子,不知不觉有了名气。   她回忆着这些往事,说话声音就柔和得很了,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燕儿。”女孩子甜甜地笑。   “你知道我住的地方吧?过段时日,我开个小绣坊,你有空了便去走走。”秋枕梦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   燕儿脆生生地应了。   她怀揣着捡到宝的心思,又在绣庄坐了会儿,始终没旁的绣娘来请教她,便干脆向绣庄主人告辞,自己带着下人离开。   ·   走到半路上,秋枕梦忽然觉出被人眨也不眨盯着的感觉,如芒刺在背,顿时寒毛直竖。   她停下脚步,小厮们和红豆也跟着停下来,狐疑地望着她,似乎没能察觉到有什么人在窥视。   秋枕梦观察着红豆。   红豆小心问道:“姑娘,您可是累了?咱们再走几步,前头就是茶楼了,可以歇歇脚。”   她知道红豆没什么心眼,有点发现,都会写到脸上。   此时的秋枕梦,竟不知是她没感觉出来,还是听了自己的安慰,觉得没什么危险,故而没有注意到。   她转过头,又一次往身后望去。   路上行人多得很,即便有人向这边看,也多是不带恶意的眼神。   这回她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从人群中锁住了一个少年男子。   他生得很是漂亮,和那日汪从悦给她挑选的“夫婿们”差不多,唇红齿白,骑着一头毛驴,正含笑往这边望着。   见秋枕梦的目光投来,警惕地望向他,那少年驱赶着毛驴来到近前,行了个礼。   “小娘子好。”   秋枕梦盯着驴子身上精致的筐,反而松了口气。   这副行头如同一个货郎,说不准还是专门盯着富贵人做生意的。她衣着鲜明,又带了好些人,被货郎盯着也说得过去。   货郎的声音也很清朗,很是好听:“小娘子可有什么烦恼?”   “并无。”秋枕梦说。她微微退了几步。   货郎反而笑了,也跟着退了几步,以示没有恶意:   “还望小娘子莫怪。实则是我上京读书,原想出人头地,谁成想竟花光银钱,不得不出来做生意,看小娘子是个贵人,才敢上前招呼。”   秋枕梦恍然。   世家文人上京念书,花光了钱的事,原是有的。   她之前见过憋憋屈屈给别人抄书的文士,一天只吃一顿饭,装作两袖清风的文士,这骑驴卖货的倒是新鲜。   秋枕梦不由生出几分兴趣,说道:“贵人当不得,不过我倒是想买一点东西。”   “好勒,小娘子如此貌美,不如戴朵花?我瞧着这朵桃花很配你,古人有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嘛。”   货郎从筐里拿出一朵绒花,笑着递过来。   不愧是文人,卖东西也能随口念句诗,好生让人羡慕。秋枕梦望着那朵花,心中微微一动。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受着汪从悦的照拂,却还没送过他礼物,聊表谢意。   “送小哥哥礼物”这念头起了,便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如同岭门崖边的小树,一点一点长高。   秋枕梦展颜一笑,向货郎道:“公子有什么清雅的东西吗?”   货郎拿出对白玉耳环来。   秋枕梦摇摇头,往筐里望去。里面乱七八糟堆着一大堆东西,她忽然发现了一根刻着祥云图样的簪子。   京中文人一向很喜欢祥云图案。她记起汪从悦曾穿过文人的宽袍广袖,这只簪子,必定很配他。   “我要这个。”   货郎有点惊讶,拿着簪递给她:“姑娘眼光真好,这东西是我刚进的,可……这是男子戴的啊。”   秋枕梦没说什么,叫红豆付了银钱。   货郎脸上便显出些羞赧的意味,端端正正向她行礼:   “小娘子对不住,我头一回做生意,单捡着贵人看,想来吓到了你。小娘子胸怀宽广,还买我的东西,倒让我不好意思了。这朵桃花便送与小娘子吧。”   他留下绒花,骑上驴飞似的跑了,秋枕梦还想再看的话,堵在喉咙里,半日都没说出来。   她禁不住笑了,摇摇头,转身回家。   被盯着的感觉不见了,原来是虚惊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强迫症患者表示,可能会修改本章,修得更完美点。 第12章 谈生意   因着绣坊正在收拾,这几日秋枕梦总带人出门闲逛,去酒楼吃饭。   酒楼中喧闹无比,秋枕梦坐在二楼雅间,地方不算偏,只略微隔绝了一些声响。   正吃着,靠帘的红豆忽然小声道:“姑娘,您看,下面那个人是不是老爷?”   秋枕梦立刻隔着珠帘往外望去。   只见楼下走着一群人,打头的衣着富贵,约莫要请客,汪从悦搀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跟在后面。   一行人说说笑笑上了楼,没往她这边来,应是捡了个僻静地方坐了。   ·   汪从悦没发觉头上那道视线。   众人落座,好酒好菜尽都上了,请客的商人奉承话说了一堆。   张公公只管吃酒,只在那人央求到他身上时,哈哈一笑:   “客气,我虽是掌印,这营建宫室的差事却不归我管,你对我徒弟说就是了。”   瞧着那商人给自己殷勤斟酒,汪从悦只能端起来抿了一口,藏起心中不耐。   他本不愿见这个人,今日难得提早出宫,是想赶着回家的。   然而此人走了师父养子的门路,叫师父生了好大一场气,未免儿子丢脸,只能带着他来。   果然,商人做出羞窘模样道:   “今日请贵师徒来,不为别的,只想问问小人的木材,汪公为何不收,有什么不妥,小人也好描补啊。”   汪从悦搁下手中的筷子。   他声音没有起伏,教人不知是喜是怒:“鲁公这话已遣人问了十余次,往日应是我没说清楚,今日便当面告知。”   他抬起眼,目光也淡得很,仿佛在谈不相干的事情:   “我营建宫室,不止圣上日夜居住,朝臣也时有往来,总该尽力使宫殿好上百年。鲁公的木材是用不到的。”   商人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估摸着足有万两:“还请贵师徒多通融通融,事成之后,另有谢礼。”   银票放在桌案上,谁都没有接。   雅间里一片令人不适的安静,片刻,张公公笑道:“鲁公好大手笔,这生意岂不是亏了?”   商人连忙赔笑:“公公说的哪里话,若能和内官监长久生意往来,小人怎能算是亏。”   张公公依然在笑。   汪从悦望了眼商人,只觉面前饭菜索然无味。   往日同僚总说他得了个好差事,也不见哪里好了。遇上个听不懂人话的,还真是让他为难。   他决定给这人指个明路:   “鲁公和内官监做不成生意,却可与工部往来。今年开源地动,房屋倒塌无数,木材奇缺,灾民不得安置,工部诸位大人急得头发白了,若鲁公肯去,必将视你为上宾。”   商人的笑挂不住了。   和宫里做生意远比给灾民建房子回报丰厚,往日塞点钱也就过了,奈何自这该死的阉人领了差事后,竟油盐不进!   如今还这般看不起他。   连他师父都与他推杯换盏说说笑笑,可这阉人酒菜都没动多少,还真是生怕沾上他了!   “小人一家全等着生意做成,好拿来过活呢,不然衣食无着,汪公何故如此狠心。若小人孝敬不够,您只管开口,小人再添。”   汪从悦拿起的酒盏又放下了。   他瞥了商人一眼,眉眼间尽是冷淡:“鲁公定要走宫里门路,那就全家饿死吧。”   说着,他站起身,向张公公行了一礼:“师父,弟子还有事,先告退了。”   张公公浑不在意地挥挥手,叫徒弟去了,自己留下跟这商人敷衍。   汪从悦出了酒楼,疾步往轿子处走去。   他正盛着满心郁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小哥哥!”   汪从悦回过头。   后面一个桃红襦裙的少女,鬓边簪一朵颤颤巍巍的绒花,正欢喜地向他跑来。   他的郁气眨眼间就散了,瞧着秋枕梦戴的绯色绒花,摸了摸袖中的步摇。   她开始喜欢绒花了啊。汪从悦想。   ·   秋枕梦提着裙子,一路跑到汪从悦面前,期待道:“小哥哥还有事吗?”   “无事,我正要回家。”汪从悦说。   他盯着秋枕梦鬓边绒花瞧个不停,心里一阵懊悔。早知如此,他便该时常遣人回家问一问,好凭着她的喜好送东西。   两个人坐上轿子,红豆放下轿帘。   方才还坐得远些的秋枕梦立刻挪近了,抱住汪从悦手臂。   汪从悦心下微微一颤。   他喜欢秋枕梦的亲近。   可今日实在太近了。   有柔软到叫他难以忽视的地方,正紧紧地贴着手臂,汪从悦只觉脸上一阵发烫。   秋枕梦仰起头,认真地问:“小哥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秋枕梦终于放开了他。   她问:“小哥哥,你那日分明就站在院子里,怎么就是不进屋呢?”   汪从悦登时一阵心虚。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将自己令人鄙夷的心思告诉她。   “是红豆说的?”汪从悦下意识转移了话题。   “我猜的。小哥哥吃得少,当日便是啃半头羊都足够了,你偏不来,怎不会让人多想?”秋枕梦不依不饶。   想掩饰过去的意图被拆穿,汪从悦几乎无话可讲。他微微偏过头去,不敢看秋枕梦的眼神。   “我……”他迟疑着吐出一个字,又顿住了,好半天,才轻轻地说,“太晚了,我怕扰了你,便在外头等你休息。”   秋枕梦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叹气,重新靠在汪从悦身上,道:   “小哥哥,下次别这样了,你不进来,我又等着你,难不成你要在外头站上一夜吗?”   “嗯。”汪从悦低低地应了,带着隐约的喜意。   外头响起红豆的声音:“老爷,姑娘,到家了。”   他不敢在秋枕梦的搂抱下多停留,急匆匆下了轿子。   秋枕梦紧跟着跳下来,不由分说又挽住他,往房里走去。   她将汪从悦按在梳妆台前,打开妆匣,递给他一只簪子,满脸都漾着笑:“小哥哥,这是给你买的,你戴上试试。”   刻画着祥云纹路的玉簪子躺在掌心。   汪从悦心中满是讶然。渐渐的,这点讶然又被滚滚而来的怡悦所覆盖。   他按着冠帽,拔下簪子,换成秋枕梦所赠的这只,忍不住持着小镜多瞧了几眼。   秋枕梦还在说话:   “小哥哥,我遇到的货郎,居然是世家子弟,手里有很多好东西,我向他买了簪子不说,那人还送我一朵绒花呢!”   汪从悦的动作停了。他心头微微涌起几分酸涩,带着微不可察的委屈,从袖中摸出步摇。   步摇上,几朵红玉制成的小花,在白玉珠的映衬下温润光洁,摇摇摆摆,吸引了秋枕梦的视线。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委屈什么,说话时垂着眼,不想看到那朵绒花:“妹子,这只步摇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小哥哥真好!”   见秋枕梦摘下绒花,对镜仔细地戴了步摇,汪从悦才微微多了几分欢喜。   他视线扫过桌上的绒花,声音放得平静:“妹子,这花还是丢了好,俗艳得很,配不上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终随乱红飞花去、璟洺小可爱的营养液!   ————   把古言《修魂师》安利给大家!世界观很大,故事超级好看,还有科普,我超级喜欢,也希望大家能喜欢~总之看了不亏~   另有百合文《在末世把公司开遍世界》,主角作为正常观念的“人”来面对末世,会有关乎人性的探讨哦。   指路作者:九朝洛阳 第13章 想什么   秋枕梦向来在首饰上没什么研究,只晓得戴上后瞧着不错就行。   况且这绒花做得精致,和真桃花相去不远。   可汪从悦毕竟是宫里人,还曾经侍奉过娘娘,想来在各种搭配上眼光非同一般,至少,她是比不了的。   于是秋枕梦信服地拿起绒花,叫红豆找个盒子装起来放着:“怪好看的,丢了的话太可惜,就先存着吧。”   她对镜欣赏新戴的步摇。   汪从悦刚刚消散的委屈又弥漫上来,夹杂着喜悦,也不知心下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他沉默片刻,才再次开口:   “妹子,这也不算什么好东西,丢了便丢了,过几日,我拿上等的绒花绢花给你戴。”   “那就谢谢小哥哥啦。”秋枕梦转过来,又抱住了他。   红豆羞得红了脸,低着头,拿着碍眼的绒花急匆匆去了。   秋枕梦也是害羞的。   爹娘的教诲一直盘旋在心头。   他们教导她,女子应当娴静温柔。   对待日后的丈夫,也当是娘的样子,永远落后一步半步,永远不说自己想要什么,只等着丈夫呼唤,才匆忙走近。   可小哥哥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他自小在宫里长大,本该是个最注重规矩的人。   可他似乎将所有的注重都用在了自己身上,对她的任何逾距都不置一词。   他以沉默放任着她,于是她便时常将爹娘的教诲抛到脑后。   秋枕梦几乎整个人都挂在汪从悦背上,莹白小脸红彤彤一片。   汪从悦本坐得笔直,叫她一抱,身子便微微靠后了些。   她目光中盛着他瘦削的肩颈,含着笑问:   “小哥哥今日怎么回来这般早?我在酒楼上看见你和别人了,就没敢下去叫你。”   汪从悦轻轻发出一声笑。   他声音依旧平平的,没什么起伏:“这两日宫中无事,我明日午后回宫,正可陪你。”   “小哥哥,明天能陪我看看绣坊去吗?”秋枕梦问。   她忍不住抱得又紧了点。   离得近了,能嗅到汪从悦身上的浅淡香气。不是脂粉味,反而像是在书卷中坐得久了,沾染来的纸墨的气息。   “嗯。”汪从悦回答。   他按住秋枕梦于他身上作乱的手,心脏跳得快了许多。   他甚至有点埋怨自己,为何最开始的时候没有说清规矩,如今反叫她如此放纵。   这不是她的过错,而是他太过贪心。   贪图着她的接近,贪图着她的钟爱,亦贪图着他本不该得到的,寻常人家的日子。   由是……便不肯说了。   他并不讨厌秋枕梦的亲近,甚至极为喜欢。   她抱着他,格外依赖的样子,总能叫他想起还生活在岭门的年月。   他牵着她的手走在山间小路上,她扬起脸,笑着唤一声:“小哥哥。”   就像不曾失去过那十年岁月,他仍是当年那个“小哥哥”一样,是她完完整整的未婚夫。   “小哥哥,我瞧见你扶着一个老人家,那是谁啊?”秋枕梦忽然问。   刚刚浮起的悸动迅速淡了,往日回忆烟消云散。   汪从悦压着秋枕梦的手微微一僵,缓缓直起身子,说:“是我师父。”   秋枕梦还想再问,他却已松开她,站了起来:“妹子,我还有些事要理,先去书房了。”   红豆一直站在外头,待汪从悦出去了,这才进屋。   秋枕梦靠在他刚刚坐过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问:“红豆,你看小哥哥是不是不高兴了?”   红豆绞尽脑汁想着汪从悦的样子,也没从那毫无表情的脸上想到什么。   她摇摇头,说:“姑娘,婢子愚钝,没看出来。”   ·   次日一早,汪从悦便和秋枕梦一起,去瞧了趟绣坊。   绣坊已基本收拾出来了,各样东西都齐全,只差招人。   据办事的下人说,已经来过十几个女孩子,询问能不能在这里做事。   秋枕梦看过她们留下的绣样,斟酌片刻,先挑出了一些人,打算过段日子亲眼见见再说。   横竖离午时还早,不用着急回去,两人便坐着轿子闲逛。   秋枕梦又凑得近了,整个人腻在汪从悦身上。   汪从悦已不想叫她靠得那样近。   入宫多年,他早已学会了收束自己,争取他能够得到的,离开他不该拥有的。   就像他对她的邪念。   那本是不应当出现的东西。   汪从悦扳着秋枕梦的肩,帮她坐直了。   “小哥哥?”秋枕梦问。   她目光实在清澈,汪从悦不自觉地避开了。他故意板着脸道:“坐轿子呢,你这像什么样子。”   “昨天这样,你就什么都没说啊,”秋枕梦睁圆了一双杏眼,质问道,“怎么今天就变了?”   因为他不想再生出什么污秽的心思。   他不能玷污她。每一次对她的亲近起了不该有的想法,于他而言,不啻于一场又一场凌迟。   汪从悦抿着唇,半晌才道:“我昨天没想起来。”   “就算昨天没想起来,你也挺高兴的,今天突然这样,不对劲。”   秋枕梦也板起脸,瞪着他:“小哥哥,你昨天又生气了?还是又想忽远忽近地对我?”   汪从悦那一丁点坚持,转瞬碎得不成样子。他语调中染了几分急切:“我没生气,也没这个意思!”   秋枕梦依然在瞪着他。   轿子空间狭小,他躲避不开她的目光。   连几个呼吸的时间都没有过去,汪从悦便被这清凌凌的注视击打得落花流水。   他隐隐叹了口气,伸出一条胳膊,说:“抱吧。”   秋枕梦横了他一眼,并未伸手,转过头去:“已经晚了,区区一条胳膊,我不想抱了。”   汪从悦又一阵不是滋味。   他慢慢收回了手,想了想,说道:“那就坐好。”   他盯着自己的手臂瞧,总觉得上面缺了点什么。   本该有少女柔软的身体倚在上头,只要低下头,便可瞧见她梳得齐整的发髻,白皙的颈,耳边摇摇晃晃的两只坠子。   汪从悦恍惚地想着,这次回来,竟忘了给她带一对新的坠子。   要牵牛花形状的,小巧玲珑的,衬着一点红,才最配她。   秋枕梦转身背对着他,声音软软的,还带了点哭腔:   “坐好干什么,轿子这么稳,横竖不会摔了。你就是昨儿和我亲近了,今日就想冷着我,找什么理由?你冷着我,来日我就住绣坊去,再不和你好了!”   “快别说这个话,妹子,我真没这意思。”   汪从悦顿时一惊,那想了一整夜的,收束的念头,立刻飞到九霄云外。   见秋枕梦还是不肯面对他,他只能自个儿凑上去,从后面搂着她的肩,声音柔了不止一点:   “妹子,是我不对,总胡思乱想,这话我再不说了,你别生气。”   “小哥哥,你还给不给抱?”秋枕梦的声音直淌过来,叫他有种挠心挠肺的痒。   “给。”   秋枕梦擦了擦眼泪,转过来,伸手抱住他的腰,整个人伏在汪从悦胸口处。   汪从悦微微拧了眉看她,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泄气。   可秋枕梦仍然不肯放过他。   她仰着头望过来,脸上染着些笑意,眸子里水一样倒映着他:   “小哥哥,你刚才说,你总是胡思乱想,是在想什么,想到不愿意理我?”   汪从悦张口结舌地看着她。   他应该说什么?她本该是他分外珍重的人,而他却对她起了无数龌龊心思,几乎日夜不消。   若是说出来,她定会厌恶地唾上一口,然后忍耐到回家,便收拾包袱离他而去了吧。   可他舍不得让她走。   “没什么。”汪从悦道。   “怎么会没什么?”   秋枕梦一如既往地追问着,叫他没法敷衍了事:   “我总觉这和你时冷时热有关系,快说出来让我听听,别一阵子好一阵子坏的,叫人担惊受怕。”   汪从悦的手颤了颤。他低下头,似乎心力都散了,轻声问:“妹子,我让你害怕了吗?”   “小哥哥,你说出来,给我吃个定心丸,我就一点都不用担心了。”   少女好听的声音砸落心间,汪从悦闭了眼。   这次他沉寂了很长时间,才一字一顿地说了话,声音带着些颤抖:“我没生过你的气,是我不好。”   “我在宫中侍奉过娘娘,常见圣上和娘娘……”汪从悦又沉默了,片刻才道,“若是和你近了,我便总生出点别的念头。”   秋枕梦脸上泛起一片薄红。   汪从悦睁开眼,与她目光轻轻相触,又很快移开。   他的心剧烈跳着,秋枕梦甚至能听见那一声声跃动的闷响。   “小哥哥。”她唤道。   汪从悦却掩了面,艰难地呓出一声叹:“是我不好,妹子,你千万别厌我。”   皇帝和贤妃娘娘啊……   秋枕梦不晓得汪从悦瞧见的是什么。   不过想想说书人那些公子小姐的话本,也不难猜到那是何等亲密的事情。   或许就像村子里的姐姐出嫁时,长辈递给她的,绣得花里胡哨的鞋底一样。   她对上头的刺绣感兴趣,悄悄上前去看。   那姐姐慌忙将鞋底藏了起来,对她道:“快去,这上面全是夫妻才会做的事,小孩子家看什么?”   她心心念念着上面可能新鲜精致的绣纹,姐姐便戳着她的脑门笑:“急什么,等你出嫁时,也会有。”   她想和小哥哥更亲近一点,想着能得到出嫁时才会有的鞋底,和小哥哥做上面绣着的,“夫妻才会做的事”。   于此而言,她似乎和汪从悦抱着差不多的想法。   秋枕梦红着脸,拉住汪从悦的手,才要说话。   轿子蓦地一停,从外面传来小厮的问话声:“老爷,前头便是张公公,您要下去见一见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十二息音小可爱的雷!   ————   听基友们意见压字数,身心俱疲,佩服能章章2000+的作者,能快乐压缩剧情还写得好,重要的是快!我不行,两千多字一章我能写一整天……不压了,三千多字多快乐啊。   要是能v,我还能一天写它两三章呢(做不到就把这句话删了)。 第14章 见师父   “见。”   下人揭起轿帘,请汪从悦下轿。   秋枕梦好奇地往外看去。   眼前是一条长街,熙熙攘攘,街边围着一大堆人,大声喊叫着什么。   汪从悦没有起身。   他转头看向秋枕梦,狭长的眸子里盛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问:“妹子,随我一道见见师父吗?”   秋枕梦眼睛一亮。   她自然是要见的,多见一个和汪从悦有关的人,便能多对他增添一分了解。   他们分别了太长太久的时间,区区每年几封信件,并不足以概括他过往的生活。   “当然要见了。”秋枕梦说。   汪从悦本就泛红的眼尾,几乎染成绯色,他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而转头,向外吩咐道:“搀姑娘下轿。”   秋枕梦读不懂他神情中蕴含的意思,却能觉出他心情不错,没多说什么,提着裙子从轿子上下来。   她向四周望去,终于从那堆围做一圈的人群外围,看到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   这老人正倒背着手,自得其乐地瞧着。   在外头不比没人的时候,秋枕梦没挽住汪从悦,只跟在他身后,瞧着汪从悦步子又快又细碎,以对待尊长的方式走向那位老人。   “师父。”他唤道。   老人转头一瞧,立即笑了,拍拍汪从悦肩膀,问道:“原来是你。难得有个空闲,怎不在家里歇着?”   汪从悦没说话,望向秋枕梦,唇角弯出一道细微的弧度。   秋枕梦已经略微观察了一下这位张公公。   和她想象中的宦官们不同,张公公年岁虽然大了,精神不是很健旺,可面色红润,一看身体就不错,甚至还稍微有点发福。   能长成这么一副模样,吃苦遭罪肯定少有。   她端庄地走上去,行了个礼,也看向汪从悦。   张公公恍然笑道:“你这小子,原来是陪着人出门了,怪道不在家里躲闲。这姑娘是谁?”   他稍微垂了头,神情淡淡的,耳尖却红了一丁点:“师父晓得她,每年弟子寄信,就是寄给她的。”   “原来是你家乡那个小妹子。”张公公点着头。   汪从悦颊边梨涡深了,招手道:“妹子,这是我师父,你唤他张公公便好。”   秋枕梦正琢磨这位老人的话,闻言连忙行礼:“张公公好。”   汪从悦退了半步,牵住她的袖子。   秋枕梦有些好笑地瞧着汪从悦。   他一向挂着副淡漠的模样。   尤其是对待别人时,仿佛什么都没有瞧在眼里,放进心里,仿佛缺了七情六欲,故而冷冷的,有时甚至不像个活在世上的人。   没想到,汪从悦在他师父面前,竟像个孩子似的由着张公公问话。   尤其是拉住她时,就如同逃学玩耍的小孩,被长辈抓个正着。   她反觉他有点可爱了。   张公公没注意这点小动作,脸上带了几分不愉快,说道:   “昨儿我那逆子甚能找事,我偏又不得不管他,耽误你回家。这样吧,今儿师父请你和妹子吃个酒,权当赔个不是。”   汪从悦又翘了翘唇角。   “师父说什么话呢,便没这件事,那人照旧会寻弟子。”   “无妨,”张公公瞅了眼秋枕梦,“就当给你这妹子接风。”   汪从悦便应了。   秋枕梦一直在瞧着这师徒两个说话,越瞧越觉有意思。   汪从悦大概还是挺爱笑的。   他对着她时,偶尔梨涡都旋出来了,一闪即逝,对着师父,也会稍微翘一翘唇角。   每次瞧见他笑,秋枕梦总觉得他和从前相比,也没变上许多。   可他最多时候,还是毫无表情的。不止如此,连声音都透不出分毫情绪,叫人难以捉摸,缺少正常人的活气。   他成了这种样子,或许是身居高位,管着一大堆手下,总笑得露出一对梨涡,瞧着总归不那么威风的缘故吧。   酒楼离这里比较近,步行便能到。   张公公悠闲地走在前头,行步随意,完全没汪从悦这般规矩,看来她从前想得错了,皇帝对手下人还不算苛责得太过分。   路过那堆人时,秋枕梦踮着脚往里头望了一眼,居然是两个老头在下棋。   棋面并不精彩,看棋的却喊出斗鸡的气势来,也亏张公公瞧得那么用心。   ·   秋枕梦跟着进了酒楼,却见师徒两个同时站住了。   她才要问,汪从悦便松开衣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妹子,我有些事要处理,你先上楼等我。”   他声音很温和,只是脸色沉了,目光里带着些许寒意。   秋枕梦应了声,视线随着张公公目光一扫,便瞧见不远处行来一个人,有点像那天在楼上看到的。   涉及到汪从悦的公事,她没再瞧,抬步上了楼梯。   只听底下传来张公公和气的笑声,话倒没那么客气:“鲁公怎么又来了。”   那位被称作鲁公的人说了一堆话,大概是被拒绝无数次后,还想走汪从悦这边的门路。   张公公的笑里已经带了不耐烦:“那日我已经同你说过了,你本不该再来烦扰我徒弟。”   鲁公打着哈哈敷衍。   “师父何必生气,”楼下安静了很久的汪从悦终于出声,轻描淡写,“弟子使人知会刑部一声,若再有妨碍公事的,抓去定罪便罢了。”   他声音其实挺轻的,也和缓,不疾不徐,秋枕梦想着。偏这句话像十二月的风,冷得杂了冰碴。   比他出现在小巷那日的语调还吓人。   她等了没多会儿,师徒两个便上了楼。   秋枕梦迎上去:“小哥哥。”   汪从悦微微眯着眼,“嗯”了声,仿佛没被事情耽搁过:“妹子,走吧。”   酒过三巡。   这酒是张公公和秋枕梦喝的。   酒桌上张公公很健谈,有时候会提起汪从悦小时候的事情,秋枕梦听得很认真。   汪从悦只管装作吃饭。   他面前饭菜压根没下去多少,更多时间是端正地坐在那里,听师父说话,然后悄悄去看秋枕梦。   张公公喝多了,放下酒盏,出去透口气。   秋枕梦找了个借口,也跟着追了出去。   “张公公,”她笑得温柔娴静,小声询问道,“您一定很了解小哥哥吧?”   “怎么?”   “公公,我想问一下……小哥哥是不是肠胃不大好?用饭时总进一点,多几口便吃不下去了。”   张公公和颜悦色地笑了,心情不错的样子:“哦,小丫头问这个啊。”   “这徒弟哪里都好,唯独在这上头,真是叫我见一回气一回。”   他哼笑一声,像是在说自己家小孩:   “什么肠胃不好,就是闲的,打小就时常不吃不喝,大了以后进得下去才叫怪事!”   秋枕梦的心沉了下来。   她从前想过很多原因,却从没想到汪从悦自己身上。   看来那勤勤恳恳的皇帝,再怎么对手下宦官不好,终究还记得他们是人,衣食住行上没有亏待。   就是不知汪从悦到底怎么回事,把自己糟践成这副模样。   “公公,您晓得小哥哥他为什么不吃不喝吗?”   秋枕梦又问。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汪从悦说过好几次的贤妃娘娘,从她这儿订了东西的主顾。   小哥哥入宫后就在侍奉她,难不成这位娘娘待手下颇为苛刻?   “不晓得,他这小子性情拗,在娘娘跟前时就如此,故而伺候的时间长,娘娘喜欢他,圣上设衙门时,干脆就叫我带着他了。”   她眉毛拧成一团疙瘩。   刚刚的猜测又破灭了,她实在不知道汪从悦为何要苛待自己。   或许正是为了获得贤妃娘娘的宠爱吧?   延长侍奉她的时间,便能让娘娘在众多小内侍里记住他,进而喜欢他,然后爬到更高的位置上。   他吃了不少苦。   然而寄回岭门的信里,总画着叫人喜悦的事情。   御花园小池塘里跃出一尾鱼,京城良都的桃花开得时间长了,廊下的枣树结了果,被宫人们摘下来酿酒。   或者得了赏。   又或者攒够了钱,给她打一些时新钗环。   “你是他妹子,好生劝着他点,仗着年轻糟蹋身子,到老了,后悔都没用。”张公公说。   秋枕梦连忙应了。   珠帘微微一挑,汪从悦从雅间里走了出来。   他双唇抿成一条线,因而显得颜色愈加浅淡:“师父,您怎么又在说弟子。”   张公公敛了笑:“你不听话,我这当师父的管不住你。”   三人又进了雅间,吃上一阵子。   汪从悦仍然不动碗筷,拿着只茶盏抿着。   秋枕梦夹起一筷子鱼给他:“小哥哥,你好歹再吃一口啊。”   她声音柔得像一盏桂花酒,醉人得很。汪从悦为难地瞧着鱼,拖延不过,只能垂下头,就着筷子吃了。   张公公含笑瞧他。   不过片刻,他突然想到什么问题,脸色蓦地变了,寻个借口,将汪从悦叫出去,来到一处僻静地,四下望了望,近处全然没有旁人。   张公公面沉如水,声音压得很低,近乎咬牙切齿:“里头那个姑娘,到底是你妹子,还是你对食?”   不待汪从悦说话,他便接着道:“别忘了你是因什么才到了这个位置上!脑子清醒些,莫犯了圣上的忌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是空空的俏眼线、虞酌小可爱的雷! 第15章 一辈子   回程时,汪从悦喝得有点醉了。   其实也没喝多少,可他素来食量少,连带着酒量也小得很,只饮了两盏酒,脑袋便晕晕乎乎得不清醒了。   秋枕梦倚在他身上。因着醉了,汪从悦坐得不稳当,叫秋枕梦一压,整个人就靠在轿壁上了。   酒气上头,他面色微红,眯着眼瞧秋枕梦,心情似乎很好,秋枕梦便问道:   “小哥哥,张公公说了,你小时候就常不吃不喝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少女温软的躯体半靠在身上,丝丝缕缕幽香直飘过来,比酒还醉人。   汪从悦声音便带了点懒散,慢悠悠地说:“没什么,为着伺候娘娘罢了,那时候宫里乱,时刻离不得人。”   这自然是糊弄秋枕梦的话,半真半假才不会惹人怀疑。   高位妃嫔身边侍奉的人不少,没必要叫个十岁的孩子日夜不离。   可那时他最警醒,上司分派下来的活计,一步都不错地做着,有时候为了值守,可以一夜间不饮半口水,不聊一句闲话。   后来,他识破了两三次陷害,娘娘便很喜欢他了,时时令他侍奉左右。   而那并不是他刻意少进食水的真正理由。   在一同进宫的伙伴们还懵懵懂懂时,那只黑鲤鱼玉佩所象征着的人与事,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厌恶每一次解开衣裳时露出的狰狞伤口,时刻提醒着,他与家乡的未婚妻之间,已有了多深的沟壑。   他只是宫中的奴仆,是皇帝眼中的蝼蚁,是朝臣口中的珰竖,是世间男男女女随口便可侮辱鄙夷的存在。   他配不上她。可他又需要她。哪怕只剩一个想头也可,他需要长长久久地念着她。   于是那种地方,能少看一眼,便少看一眼。只要看不到,便可继续欺骗自己,他与她之间毫无差别。   汪从悦想着事情,虚着眼瞧秋枕梦。   秋枕梦正伏在他胸前,仰起头,噙了笑望他。   他胸腔跳得厉害,一颗心在里头咚咚的似要蹦出来。   往日秋枕梦说过的话,一句又一句浮上脑海。   那些晦暗的,本该抛却的心思再次活泛,一点点的,就要压制不住了。   秋枕梦的声音流过耳畔,泠泠的:“小哥哥,公公把你叫出去说了什么啊?”   汪从悦心头微动。   他眼里难得凝了笑,眯着的眼睛舒展开,淡淡道:“没什么,师父说,小姑娘瞧着娇,让我别欺负了你。”   这自然又是编造的话,因为师父说的全是告诫。   他当然不会忘,自己是怎么坐上内官监太监这位置的。   因为皇帝震怒,一日里扫除了内廷各衙门,几乎所有顶头的官员。   有因贪腐被斩首的,有违背禁令读书被杖毙的,自然也有与宫女做对食,被活活打死的。   他记得那日还是个艳阳天,日光将皇帝杨自彻的脸照得瞧不分明,只知道是在发怒。   结为对食的宦官和宫女被分开,搭桥牵线做媒人的也押在旁边。   宫女拖去宫正司处刑,宦官交由刑部处置。   剩下的几个媒人,则是杨自彻亲自盯着司礼监的人,一棍又一棍打死了的。   师父捂着眼不让他看,挪开手时,地上只余斑斑血迹,还有司礼监提督太监苍白的脸,跪成一团的身子。   以及耳边久久不散的惨呼。   皇帝是极厌恶阉人的。倘若宫中没那么乱,他甚至不会仿照前朝设什么宦官衙门,新安排什么内卫。   那时候他便知道了,他们这些阉人,于许多大事小事上,都是不配的。   不配读书识字,不配结对食过日子,蝼蚁总该有副蝼蚁的样子,安心着做低到尘埃里的人。   可他怎么能甘心呢。   就像皇帝重刑惩治贪腐官员,而贪腐无穷无尽,推行女子从一而终,而寡妇再嫁比比皆是一样。   对食的宫人层出不穷,都暗自藏着掖着。   那些生而为人压抑不住的本性与渴求,不是用他人的死亡就能彻底抹消了去的。   他不能和未婚妻差得太远。   不敢学字后,便央着女官教他丹青,偶尔侍奉皇帝批阅奏章时,还会死死记住那些他念出来的,与之相对应的文字。   汪从悦想着从前,几乎就要睡过去了。   ·   他眼里是秋枕梦乌黑的发髻,模模糊糊的,已瞧不分明。   看着看着,他忽而漫出一声平平的笑:“妹子,你说过不走的。”   他胸膛因说话震动着,秋枕梦不明所以地回应他:“是啊,小哥哥,我不走了。”   汪从悦因这回答放松不少,从心底里翻上许多欢悦。   他挪了挪身子,靠得舒服了点,一双乌沉沉的眸盯着她,甚至无端端涌出些许戾气。   秋枕梦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柔声问:“小哥哥,你怕不是醉糊涂了?”   汪从悦目光里全是少女含笑的脸,朦朦胧胧的像隔了层纱。   “我没醉。”他说。   他所求的本来并不多。   能和秋枕梦信件往来,能照拂她,能看着她嫁给好人家,一辈子平安顺遂,本是他最大的野望。   可谁叫秋枕梦选择了他呢。   汪从悦有些讽刺地想。   他忽然坐直了,展开双臂,将秋枕梦牢牢抱进怀中,下颏蹭在她翘起的发髻上,微微有些发痒。   汪从悦的声音似笑又似在叹息,半晌,只轻轻道:“我想通了,要你陪着我过一辈子,别分开。”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才又加上一句,无赖似的:“是我的一辈子。”   他想通了。其实是不要紧的。   偷摸着对食的宫里人那么多,他不过是其中地位高些的罢了。   出头的椽子先烂,也不过是烂在他自己身上,和秋枕梦毫无关联。   皇帝还不是皇帝时,与他有婚约的姑娘瞧不上他,厌到极点,大张旗鼓离他而去。   这件事几乎所有老人都晓得。后来,他们这些小的,也隐约有所耳闻。   于是皇帝心里头扎了根刺。   待他登基后,曾昭告天下,叫女子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便是未婚夫死了也要守望门寡,这样才是最好的女人。   说起来,秋枕梦只不过是在遵从他的命令罢了。   当皇帝的人,怎么能处罚这样的好姑娘呢?   便是当真要自打脸,到了最差的地步,他们也只会一死一生罢了。   皇帝逼她守节,她便守着他的牌位过完后半生,权当永永远远在一处,能算作他的一辈子。   若是不逼,她即可收拾财帛另嫁他人,生儿育女。   到那时,她也该二十几岁了吧?   正值最好生养的时候,不用像宫中年幼产子的妃嫔一样,日夜担忧自己能不能熬过那场鬼门关。   至于他,忘了也可,每年祭奠也可。   横竖眼睛一闭,黄土里一埋,也过了真真正正的一辈子。   如若秋枕梦后悔了,他亦不必放她走。等闹大了,皇帝知道了,除掉他时,她自然能获得自由。   他很想得到寻常人家的日子。不贪心,得个一辈子便成。   而她,也只要陪他一辈子就好。   他的一辈子。   ·   秋枕梦感觉有什么不对。   汪从悦素来矜持,平日里只有她步步紧逼,还没见他有过激烈的态度。   环在身上的手臂力道并不算大,只稍稍勒得有些疼。   可这对于一个常年食量少到极点的人而言,怕是要将她勒断了,再揉碎到怀中的力气吧。   她怔怔地望向汪从悦,从他脸上甚至能看出一点难以言喻的表情。   其实那应该不算有表情。   他往常的神情就很简单,左不过那么几个。   可他没蹙眉,没垂眼,没现出梨涡,没抿唇,平平淡淡的样子,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寡淡得甚至有些寂寞。   汪从悦就用这样的表情注视着她,黑色的眸子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恍惚又宁静,直勾勾射入她眼底。   那双细长的眼却微微弯起,犹如含着满带悲凉的自嘲。   她迟疑着问:“小哥哥,你怎么了?”   他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又加了几分力气抱着她。   秋枕梦甚至能察觉他手臂因过于用力而轻微颤抖,心正沉重的,一下下地砸着胸口,连呼吸都比往常剧烈。   “妹子。”汪从悦唤她。   这声音分明也和从前一样平淡,只是音量有些高,像尽力喊出来的声气。   那些被往日微低的语调所遮掩的一切都显露无遗,秋枕梦模糊地想,原来他声音是这样的啊。   连喊都喊不出很大的声响,亦带着些微的沙哑和轻细。   与说书人讲的“犹如猩叫”全然不同。   秋枕梦从旁边小几上拿了块点心,喂到他嘴边:“小哥哥,你喝醉了,快吃点……”   汪从悦猛一欠身,碰得点心掉了下去。   他脸上终于勾勒出极浅的笑,声音含混下来:“我没醉,那天我喝了足足三盅……才醉的。”   可那酒盅小得很,和他今日饮下的酒相比,也不过多上一口半口罢了。   秋枕梦正想给他重新拿块点心,汪从悦却遽然低头,张口咬住她指尖,眼阖上了,颊边梨涡渐起。   他发出轻轻的一声喟叹:“这点心……可真甜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璟洺、繁华落尽小可爱的营养液!   感谢我是空空的俏眼线、金生水起小可爱的雷~ 第16章 喂鸡汤   汪从悦回宫时才稍微清醒了些,而后足有十几天不曾出宫。   秋枕梦的绣坊开起来了,被她看好的燕儿时时往来,学东西学得很快。   她在绣坊中绣出的第一样东西,是一条腰带,依旧用了文人们喜欢的祥云图案,以及在岭门生活时,最常见的小飞鸟。   这东西当然不会卖,独此一件,是送给汪从悦的。   那个骑驴卖货的世家子货郎,她也见过几回,偶尔在路上撞见,总会笑着和她说几句话,渐渐就熟悉了。   ·   傍晚将近,秋枕梦锁了绣坊,才要回家。   忽见跟在汪从悦身边的小厮侯在巷口,笑嘻嘻地说:“姑娘果然在这里,老爷今日回了,在外头等您呢!”   她一阵惊喜,连忙跑出去。外头停着一辆马车,看样子等得不算久,大概一出宫就来接人了。   秋枕梦进了马车。   汪从悦端端正正坐在里头,拿着本书看。   车内弥漫着鸡汤好闻的味道,小桌上摆了几样点心,以及一只盖得严严实实的食盒。   他垂着头的样子真柔和,秋枕梦想。   “小哥哥!”   她立刻坐到汪从悦旁边,挽住他手臂,笑靥如花:   “你怎么来这边了?走得那么久,是不是宫里事变多了?那天醉着回去,圣上有没有骂你?”   她连珠炮似的问着,汪从悦的画册再也瞧不下去了。   他合上书,有些无奈地瞅着秋枕梦,等她问完了,才一一回答:   “听下人说,你已开了绣坊,常在这时候回,我索性来了。宫里全是好事,那天圣上还在前朝,不晓得我醉过。”   “什么好事啊?能说给我吗?”知道他没挨骂,秋枕梦放心多了,笑吟吟地问。   宫里好事多得很。   讨人厌的商人总算死了心,不再找他,好让他安安稳稳办事情。   掌管器用买办的同僚病愈了,将他暂代的活接回去,以后会轻松很多。   外廷大臣也没见着,闲气一点没生。   不过这全抵不过一桩大喜事。   汪从悦显了真切的笑:   “贤妃娘娘生下一对皇嗣,给圣上添了一儿一女,只还不晓得能不能立住,尚没发下圣谕。”   皇帝两三个儿女不是病就是傻,自己年纪又不小了,打算过继孩子的事,百姓们或多或少全知道。   贤妃生了孩子,不光对皇室,就是对天下人而言,也的确是个大喜事。   秋枕梦跟着高兴起来。   汪从悦拿出一只木匣,轻轻打开。   里头列了十几只绒花,什么样式都有,娇艳欲滴得仿佛刚从枝头摘下。   “娘娘喜欢新奇少见之物,你绣的东西很得她欢心,更兼没多久就生下双胞孩儿,给圣上立了功……”   他提起从前订做屏风和披帛的事情,语气欢悦又轻松:   “夸我寻来真正的岭女绣,让她得了好兆头,要重赏我,我便求了一匣宫花给你,比自己买来的更好。”   汪从悦仔细打量着秋枕梦的穿戴,不多时便拿起一只鹅黄绒花,簪在她鬓边。   秋枕梦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抚着脸问:“小哥哥,我美吗?”   他没说什么,又拿出一对牵牛花状的玉坠子,亲手给她换上。   “这样就更美了。”汪从悦说。   耳垂残留着轻柔又温热的触感。   秋枕梦心里喜滋滋的,小脸红彤彤一片,偎在他身边,伸手搂住汪从悦的腰,问道:“小哥哥,咱们现在回家,还是转转?”   “带你去听一出新戏,同僚都说不错,”汪从悦推一推食盒,又捡起了画册,“刚煨的汤,你先垫垫肚子。”   秋枕梦在他身上腻了会儿,和汪从悦一起瞧画册。   或许是经常被她抱,已经惯了,就算这回她几乎揽住他半截身子,汪从悦也什么都没说,依旧坐得很直。   他安静地翻着书,看那些书肆描摹的前人画作。   秋枕梦忽然“哎呀”一声,捂住他肚子:“小哥哥,我有点饿了。”   汪从悦瞧她一眼,伸手覆在食盒上:“还温着,快喝吧。”   秋枕梦却赖在他身上不动,软声道:“可我一个人喝不惯,要小哥哥一起才行啊。”   汪从悦的书彻底看不下去了。   他只觉胃隐隐作痛,直后悔那天留在后院吃饭,被她上了心。   而他积年少食的胃,真的装不下太多东西!   尤其是扛时候的肉食。   可秋枕梦水灵灵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瞅着他,还因说了那样亲密大胆的撒娇话羞得耳尖发红,汪从悦便觉“不可”这两字吐出来分外艰难。   他纠结片刻,终究为了自己的胃着想,咬牙拒绝了这件苦差事:“……行。”   直到秋枕梦发出小小的欢呼,动作迅速地打开食盒,取出碗,小心地盛了勺鸡汤递到他嘴边的时候,汪从悦才发觉自己说错了什么。   事已至此,解释也没用。他稍稍抿了一口,权当喝过了。   秋枕梦却不好糊弄。   她秀气的弯眉一挑,杏眼都瞪圆了:“小哥哥,你不能当我是个傻的!别说你喝过了,嘴唇都是半干的呢。”   汪从悦的辩解顿时就说不出了。   他老老实实喝下汤,眼睁睁瞧秋枕梦捞了一大块肉,送过来,只能又吃了。   他已觉出八/九成饱了,若在平时早已停箸。   汪从悦以袖掩面,挡住再次递来的勺子:“不是说你饿了?还不快吃,别放凉了。”   秋枕梦依旧举着勺子:“小哥哥,半口也行,就半口。”   她声音和软又温柔,让人生不出拒绝的意思。汪从悦只得放下手,就着勺子吃了小半口。   他现在彻底饱了,甚至稍微有点撑,若再多吃一丁点,只怕肚子又要疼。   秋枕梦朝他笑了笑,没有再劝,甚至没动食盒中另外几碗鸡汤,将剩下那点一口一口喝尽了。   “小哥哥,我饱了。”   这并不是秋枕梦的食量。   她说饿,只是为引着他多吃一点东西,恰到好处地停留在比往日所进稍多,又不至于让他难受的地步。   也不知她是怎么从寥寥几次用饭中,计算好这个度的。   汪从悦心里藏着欢喜,又带点无奈地瞧她,只能说:“饱了就别站着了,快些坐下。”   秋枕梦依偎着他坐下了。   她把玩着汪从悦的手,靠在他肩膀上,笑吟吟地问:   “小哥哥,那天和你师父去酒楼,来的人是谁啊?你们都很厌恶他的样子。”   她抬眼瞅了瞅汪从悦,又说:“不能讲的话就算了。”   这不是什么不能讲的事情。   “原来营造宫室,这人提供木材,竟数度以次充好,前任收了贿赂,半点不管,反多用他的。”   后来皇帝清算内廷,整个内官监油水衙门,大小官员几乎全军覆没,就剩掌印和几个长随还活着。   他们这些资历不够,年纪也不够的人补上漏缺。   师父年纪大了,皇帝体谅,只叫他总管底下的官员和事务,免得新手搞出乱子。   其他具体执事由各官员分管,营建皇城内诸宫室的活计,就给了他。   “我知此事后,带人查了他建过的十几座殿,推倒一半重建,还惊动了养病中的皇后娘娘,受到圣上训斥。”   汪从悦神色平静:“谁知他竟还想来,我哪能应,偏叫他缠住,知会了刑部相公们才消停。”   他说话不紧不慢,咬字清楚,声音又轻,听起来很舒服。   秋枕梦五指合拢,与汪从悦手指相交叉,语调不自觉跟着轻了:“小哥哥那时候一定很难过吧。”   他的手有些粗糙,并非不知保养才如此。秋枕梦从他手上辨认出好几处陈年的浅淡疤痕,快要消下去了。   可这些疤痕存在时间这么久,痕迹又那么长,有的甚至一直没入衣袖内,可能比想象中更长。   足以证明他年幼时吃过多少难以揣测的苦,才能得到贤妃的喜爱提拔。   “圣上晓得原因后,还重赏了我,哪里就难过了。”汪从悦微微弯了眼睛。   其实是挺难过的。   皇后病重,不理宫事,后宫真正做主的,是不好相与的皇贵妃。   他在内宫,重建了皇贵妃的宫室后殿。   只推她的宫,不推别人的,皇贵妃觉得面子不搁,闹到皇后那里。   皇后勉强理事,惊动了皇帝。皇帝怒极,在训斥他前,先砸来一只玉摆件。   他不敢躲也不能躲,砸得额角鲜血直流。   好在说清原委,皇帝也觉过意不去,赏了很多好东西,又极力安抚他。   后来,皇后得了一场大病,自然与这次惊动有关。   皇贵妃被罚得很重。宫中所有人都认为她失势了,下个皇贵妃也许是贵妃或德妃。   只是皇贵妃神通广大,重新讨了皇帝喜欢。   帝后情分深厚,皇贵妃又已认错,瞧着可怜。他们是一家人,遭殃的便只有他这内官监太监。   纵然知道他没错,皇帝还是迁怒于他,直到皇后病愈才恢复如常。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横竖快忘了,汪从悦并不打算讲。   他正想移开话题,免得秋枕梦问他手上伤痕,马车便猛然一停,险些把人给栽下去。   情急之下,他揽住秋枕梦的腰,另一只手拽住厢壁上的凸起,才堪堪稳住。   汪从悦脸色沉了。他掀开窗上青帘,语调又冷又平:“来人,刚才怎么回事?”   有小厮面带惊慌地跑来跪下,磕头道:   “老爷,小的们赶着车走得好好的,一伙人突然又哭又喊冲上路,若非勒马及时,险些出人命!”   “那群人呢?”汪从悦声音反听不出怒意了。   小厮脸一白,忙说:“正在前头折腾!莫说车马,就是行人都过不去。”   秋枕梦缠着汪从悦下车看热闹。   街道乌压压卷着一团人,乱成一片。   其中有个十五六的女孩一身孝,手中抱着白布包袱,正与一对夫妻纠缠着,哭得分外凄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是空空的俏眼线小可爱的雷! 第17章 别疯了   秋枕梦好奇地挤到前头听了一会儿。   那女孩年幼订亲,近些日子未婚夫婿却得急病去了。没了儿子,婆家打算搬回原籍去。   爹娘打算再给她说个亲,可女孩子死活不肯,抱着牌位日夜流泪,还悄悄使人知会了婆家。   今日就是婆家上门带走媳妇的日子,她父母哪里会同意。   可惜女孩去意坚定,婆家带人走的心也坚定,纠纠缠缠地竟跑到了街上。   女孩哭得肝肠寸断。   然而她神情渐渐凝住,仿佛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最终挣脱了母亲的手,跪下深深一拜:   “爹娘,儿生是戚家人,死是戚家鬼,今后……二老就权当没养过我这个女儿吧。”   街上响起那对夫妻沙哑的哭声。   还有路人或夸赞或羡慕的议论。   秋枕梦忽然就想起了娘。   灾后爹没了,舅舅曾来找过娘。   娘好像说了跟女孩差不多的话。   舅舅沉默很久,拍拍娘的肩膀:“你是个好姑娘。以后我常来看看,免得别人欺负你们娘俩。”   那时她坐在门边玩玉佩,听着他们的话,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东西。   她也要做好姑娘,要被娘摸着头夸奖。那她也要学娘,一直一直等着小哥哥。   可凭什么要她等呢。   她忽然就生气了,将黑鲤鱼扔在草堆上。   他走得那么远,去了仿佛只存在于人们口中的京城,那个繁华的良都,万一再也不回来了,不等她了怎么办?   万一等着的时候,被别人欺负了怎么办,难不成像邻村的姐姐一样跳河吗?   万一她想和别人搭伙了,他会不会突然冒出来,像村西头的大叔一样,把她抓去扔进河里呢?   她独自气了很久,终是将玉佩捡回来,重新戴上了。   还是等着吧。   别人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怕死。   可她偏偏很胆小。   只有小哥哥和她一样胆小,把命和团聚看得比什么都要紧。   他肯定不会在意她被人欺负了,还继续等着他吧?   若是她真的和别人过日子了,他肯定……也不想把她扔进河吧。   她要等到及笄。若小哥哥再不回来,她就不等了,对自己好一点,去做个坏姑娘。   就算被所有人骂,也要做个坏姑娘。   舅舅要出门了,看见她好好戴着玉佩,露出个欣慰的笑。娘揉了揉她的头。   她咬着唇,有了莫名其妙的不适感。   好像那夜背着她回家的小哥哥,忽然就不见了,天地空茫,只剩她一个人在混沌中乱撞。   后来,瘟疫蔓延到舅舅家,舅舅再也没来过。   再后来,长大了,见的人多了,她也就独自等到了十八岁。   因这天底下英雄越来越多,只有小哥哥和她一样。   分别得越久,便越舍不得。   ·   秋枕梦正想着过去,肩膀上忽然一阵疼。   汪从悦按着她的肩,微微拧了眉看她:“妹子,这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走吧。”   她有点犹豫。那个女孩身上有一点点娘的影子,她想多看上一眼。   汪从悦却遮了她眼睛,缓声道:“妹子走吧,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回家去,我给你画美人图。”   “小哥哥,咱们不去看戏了吗?”秋枕梦问。   他牵了牵唇角:“改天再说吧。”   汪从悦护着秋枕梦从人群中穿过,身后传来女孩叮嘱父母的声音。   这声音被周围人群嘈杂的交谈声割碎,秋枕梦回头又望了一眼。   她止不住地有点难过,那女孩怎么会舍得呢。   她就舍不得。就算等小哥哥等得着急了,娘在的时候,她也只会在信里问他回不回,从没动过上京寻他的念头。   后来娘去了,她才开始问那些商人,出远门时需要带些什么,盘查什么,断断续续地问了好几年。   娘的影子一下子就从女孩身上消散了。   “妹子,这里人多,看路。”汪从悦说。   他退步走在后面,伸手捂了她耳朵。   “小哥哥?”   汪从悦“嗯”了声,语调淡淡的:“风凉,你耳朵都吹红了。”   马车上倒是暖和的。鸡汤凉了,红豆已在角落处燃起熏香。   秋枕梦继续偎在汪从悦怀里,汪从悦托着她稍微直了点:“坐稳了,也不怕再给晃下去。”   她微微直起身子,脸反而凑得离他更近了,汪从悦甚至能看清她弯而翘的长睫。   秋枕梦忽然道:“小哥哥,你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做了什么事吗?”   汪从悦颊上微微泛了红。   他还记得。简直像发了酒疯,连自己都觉得难堪。   他眼神有点游移,试着讨价还价:“妹子,你能不能把这事忘了?”   “这怎么行!”秋枕梦凑得更近了点,杏眼里含着笑,小声说,“我也想知道小哥哥有多甜。”   汪从悦惊得往后一仰。   秋枕梦却又凑近了,继续问:“小哥哥,你还记得那年元宵节,咱们看见的那两个人吗?”   他往脑子里过了一遍。县城的元宵节还算热闹,他牵着她的手,找了个地方放河灯。   草丛里一对年轻男女正拥在一起,脸都贴上了,被他们惊动,慌忙躲了开去。   那时他们都还小,只好奇地望着。   汪从悦肃着脸,咳了声:“那种事情,你怎么还记着?快点忘了,正经人不兴这个。”   “小哥哥不也记着呢,”秋枕梦晃了晃指尖,脸上绯红,“既然都不是正经人,那做点不正经的事怎么了?”   汪从悦瞪她:“……咱们还在外面。”   “可是车里只有咱们俩啊。”   她说着就感觉有点纨绔。   秋枕梦迅速坐直了,换了个文雅说辞:“小哥哥,回家了你不还这样?别的一家人那么亲密,偏咱们就不。”   这“一家人”的话,叫汪从悦暗喜。   他道:“怎么就不亲密了,要还想再亲密点,明日你早起,我帮你画眉,梳头配衣服也都行。”   秋枕梦背了一句古文:“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小哥哥,那点‘有过于画眉’的,你可别忘了啊。”   本刻意回避着的念头便又起了。   汪从悦抿着唇:“我不识字,不懂。”   其实是懂的,皇帝有读奏章的习惯,他去侍奉时,总会偷偷记住很多字,最后连书都能囫囵着看下来了。   “小哥哥不懂,我可以帮忙解释一下……”   汪从悦耳尖红透了。   他故意一派严肃:“我不甜。”   若她还不放过他怎么办?可今日这点念头不是他自己勾出来的,稍微放纵下也没问题吧?   那她若继续说,他就稍稍应一下好了。   汪从悦正在说服自己,秋枕梦已凑得极近,搂住他。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一个吻便落在额头,温润得像一片沾了露水的羽毛。   汪从悦浑身一阵颤栗。   这点润泽轻而慢地往下移动,最后轻飘飘覆盖在他双唇上,撬开牙关,带了点湿润的凉。   克制的意识冰消瓦解,汪从悦再也坐不直了,渐渐随着秋枕梦半仰在座上,阖了眼应承。   这是他从不敢想的结果。   他只要她陪着就好。   这种更亲密的事情,他只在头脑中转一转,便觉自己不堪,更遑论厚着脸皮对她诉说自己的污秽念头。   他不配提,自然也不敢盼着她提。   汪从悦简直要心潮澎湃了。   可也只是“简直”。   ·   他忘不掉秋枕梦说过的从一而终,更忘不了她望向那女孩的眼神。   仿佛想起了她自己,连走都不愿走,走了还会回头看,他拦都拦不住。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在想她等着他的十年时日,还是在想她守节守了十年?   或许是守节。   没有正常姑娘会甘心陪着个阉人过一辈子。   也只有已经疯了的姑娘,才会从疯子身上,想到自己吧。   她到底是在遵照皇帝的诏令行事,还是夹杂着畏惧,才不得不如此?   或许全都有。   他记得村西头的大叔摔断了腿,问未婚妻还嫁不嫁,不愿便算了。   未婚妻便嫁到邻村去,被大叔记恨着,从喜堂上拽出来,捆得结结实实,扔进村外长河。   她被吓得病了好几天。   汪从悦记起十二年前。   大约在那时她就已经疯了,可他竟一直没有察觉。   这些年回忆起来时,只反复记着天空中澄明的月,背上伏着的小姑娘,长而难行的山路,辽远又可怖的狼啸。   还有呜咽的山风,脖颈处喷吐的,温热的呼吸。   汪从悦睁开眼,又赶快闭上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尤其是在如此亲近的时候。   满腔沸腾的血凉了个透彻。   就如同每次离开她,回到宫中的时候,那些细密的欢悦,全都被思绪里无尽的苦意所淹没。   可只要一想到她,便又生出新的欢喜来了。   汪从悦忽然想问她。   她念了他这么多年,其中他本人的分量又占了多少呢。   可他不敢问,害怕自取其辱。   也许一分也没有。   这样的疯子,京城多得是。她们守下去的支撑,不是人,而是某种无法理解的鬼念头。   至于人,换成一只猫,一棵草,也是一样的。   汪从悦不自觉发了抖,牙齿也在打颤。   他咬疼了秋枕梦。少女支起身子,怔怔地望着他。   “妹子,”汪从悦摸着唇,上头还残留着让他心痒的湿润,“妹子,我……”   他想,若她能好起来,嫁给别人也使得。   他确实心眼只有针尖大,会难受,会嫉妒,但他不会恨。   总比就这样疯着陪他一辈子好,让他又欢喜又愧疚又难过。   还不如嫁给旁人,说明那些鬼念头困不住她。   他不会记恨的。   真的,一点都不会记恨的。   汪从悦默然许久,道:“妹子,那美人图……我想画你。”   他终究还是不敢问,不敢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虞酌、我是空空的俏眼线小可爱的雷~   翻了翻大纲,很好,快快乐乐的日子就要到了,该直球出击了! 第18章 不凑合   马车上一片沉寂。   这沉寂一直持续到回家进了书房,下人们燃起灯烛。   秋枕梦打量着屋子。   这里说是书房,书架倒只有一个,上头摆放的书并不多,反而是各色画具和卷起来的画居多。   不止书架,各处都摆得满满当当。   她随意捡了本书,坐下来看。   汪从悦晕开笔墨,仔细地画着秋枕梦。   其实灯烛还不够亮。   从他的角度看,她的面容融了一层橙黄,五官朦胧,低头读书的样子很安静,坐在烛光里,有些像傀儡戏里的偶人。   于是他画得也很朦胧。   那本书内容不多,秋枕梦哗啦啦翻完了它,干脆托着腮看汪从悦。   他画美人图的样子很专注,半垂着眼睛,神情宁静。可秋枕梦莫名觉得他其实并不高兴。   想一想,这点不高兴,在马车上就已经带着了。   她翻着书,状似随意地问:“小哥哥,你是不是兴致不高?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汪从悦执笔的手一顿:“没事。”   秋枕梦应了声,继续翻书,翻着翻着又道:“小哥哥,不高兴就不要强撑着画了,改天再画也可以啊。”   “没有不高兴,”他声音温和,“妹子,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秋枕梦合上书,拿在手里晃晃悠悠的,“就是看着书,突然想起一件事,听说要是画师心情不太好,有可能把人画丑了呢!”   “哪来的这回事。”汪从悦肃然说。   可嘴上这么讲,笔却已经放下了。   秋枕梦把书放回架子上,快步走到汪从悦身后,一把抱住他:“看,就说你不高兴,你还不承认。”   汪从悦摸着她的手背,没有开口。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秋枕梦下一句会问什么——   “小哥哥,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汪从悦微微有点失神。   “没什么。”他说。   他有很多话想对秋枕梦讲,然而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秋枕梦抱着他晃了晃,柔得像水的声音响在耳畔:   “小哥哥,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就算我帮不到你,说出来,你心里也好受点啊。”   汪从悦猛地闭了眼。   他的话噎在喉咙口,安静了很长时间,才轻轻吐出口气:“妹子,你陪我坐一会儿吧。”   秋枕梦稍稍一绕,就坐到官帽椅扶手上了。   “小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汪从悦鼻端满沁着幽香。   还能再要求些什么呢,知足吧。   所求太多并不是件好事,有可能想要的达不到,现有的也会灰飞烟灭。   这是他入宫后就牢牢记住的道理,汪从悦有些黯然地想。   横竖最想要的人已经来到身边,寻常人家的日子也已经得到。   便是秋枕梦疯了又怎么样。除却不得出宫的宫女,那些不疯的姑娘家,哪个愿意理会阉人呢。   他应该高兴的。   秋枕梦从扶手上滑下,侧坐在他腿上:“小哥哥,难道你想起了宫里的烦难事,不能告诉我?”   汪从悦并拢双腿,让她坐得舒服点,摇头道:“不是宫里事,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   秋枕梦就坐在他身上,离他那么近。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抱个满怀。   她也一定会在他怀里找一个舒服的位置,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她听着他的心跳声和他笑着说话,总会有那么一瞬,让他以为,他们就是世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妻。   不,其实并不寻常。   世间的夫妻哪有这般亲密。   不论是在家乡,还是在京城,甚或是皇城中最尊贵的那对夫妻,都满带着世上最寻常的样子。   他听过的典故并不多,只想得到“齐眉举案”一个词。   哪会有他和秋枕梦这般随意呢。   可有些事情,不是遗忘了就可以当做不存在的。   况那一瞬间的恍惚后,他依旧会清楚地记着,他们之间到底横着怎样深刻的沟壑。   汪从悦迟疑着,还是抱住了秋枕梦。   她一定比别人都疯得厉害,才会对一个阉人如此亲昵。   他应该高兴的。   他本该识相点,欣喜若狂,继续看着她疯下去的。   毕竟他气量小得几乎看不到,心眼儿就那么点。   亲手给她挑丈夫的时候,心里便燃着团妒火,几乎将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强撑着才能听完媒婆的恭维。   最开始,他只要她陪着就好。哪怕认准他的缘由只是一团鬼念头,那也无妨。   可到了如今,他居然很想在她心中占住一块地方。不多,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她愿意留下来的因由,是他这个人就好。   是他这个阉人,而非见鬼的气节。   这是不应该的。   做人应当对一切都一视同仁,怎么能单单往秋枕梦身上贪图太多。是他太不知足,忘记了多年来为人的准则。   可世上的女子有几个是不疯的,那些疯得不太厉害的姑娘,对他这种人也避之不及。   若秋枕梦好起来的话,一定会离他而去的吧。   然后别人会厌恶她曾在一个阉人的家中长住过,说不准暗地里做过对食,她还是会孤苦伶仃地过一辈子。   他看着她发疯,把她留下来,还是在救她呢。   可他为什么……居然连一丁点的高兴都没有。   ·   “小哥哥,”秋枕梦晃了晃他,“你不明白,也总归会有一些想法吧?说着说着没准就会明白了。”   她的手就抵在他胸口。   十指葱葱,指甲因刺绣留得长一些,白生生的,倘若涂上胭脂,一定像在指尖开了花般好看。   汪从悦捻着她的手。   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开口。   可少女的央求太娇软,软得心里像成了一片滩涂,让他不忍心一语不发。   汪从悦不自觉地搂得紧了点,身体有些僵直。   他终于问道:“妹子,你等我这么多年,有想过苦吗?”   这是打算和她唠家常,引出话题了吗?秋枕梦想。   看来这对他真是个了不得的大难题。   秋枕梦搂住他脖颈,舒舒服服枕在他肩膀处:“有时候会苦。”   岂止是有时候,简直时时刻刻都苦。岭门那种地方,孤身居住的女子简直是上好的肥羊。   就算她生生练出副好身手,也时常有不长眼的过来找揍,那些还算弱女子的日子,她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横竖都是苦的。   又何必告诉他。   汪从悦垂着眸凝视她:“妹子,你有没有想过好生嫁个人,过个安生日子。”   秋枕梦指尖在他脖颈后绕着圈子,想了一会儿:“没有。不是我想要的,凑合着多难受。”   说没有其实也不尽然,一闪即逝,和没有没什么分别。   她只想寻一个能让她安心的人。   那是一种奇特的,难以言说的安心,她只在十二年前抓住过,而后遇到过的其他所有人,都再没给过她。   这种感觉,她至今都没有弄明白。   “那你就这么等着我了?”汪从悦板着脸,“非得这样,谁家不是凑合凑合,过得下去就行了。”   这话听着不对劲。   秋枕梦翻身而起。   她按着汪从悦肩膀,语气不善:   “你是不是又想把我嫁出去了?哦……你是觉得我多看了几眼热闹,就抱了别的心思,才生气?”   “我没因为这个生气,”汪从悦微微皱眉,“妹子,我其实就是……想问问。”   话说到这份上,就算再不敢,剩下的说出去也顺口了:“妹子,我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你等了这么多年?”   他在秋枕梦面上看到明显的恍惚。   果然是这样,汪从悦有些讥嘲地想,果然,那些疯了的姑娘,都是答不出这个问题的。   秋枕梦俯身瞪着他,抓着他肩膀,按得他动弹不得。   汪从悦心里反而涌上一种难言的痛快,夹杂着妒,继续道:   “看,我没什么好处,你干耗在这儿有什么意思?谁家是十全十美的,过得下去也就算了。”   秋枕梦弯眉紧紧结成一团疙瘩:“小哥哥,你这是打定主意想把我赶出去?”   “是嫁人,”汪从悦更正她,“等你嫁个好丈夫,就能知道什么是好的了。”   秋枕梦仔细打量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开玩笑,大家笑完就算了的痕迹。   可他神情依旧平静得很,像是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另一次驱赶。   疲累感忽然间涌上心头。   该说的都在上一次说完了,秋枕梦没什么继续要讲的。   小哥哥铁了心要把她嫁出去,她就算想独自走人,恐怕也脱离不了。   她抹了抹脸,神色也变得冷硬又平静,问:“那你想让我嫁给谁?还是说,我说了要求,你去给我挑人?”   她不肯叫他小哥哥了。   汪从悦心里一酸。   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始终毫无起伏,讲出让他痛苦难当的话:“有什么要求,你说。”   秋枕梦又是一阵恍惚。   她想要什么样的人,突然问起来,似乎自己也没想过多少,只死死抓着那点安心之感,当做一条尺,衡量无数经历过的人。   “他要肯背着我走很长的路,要对我温柔,能让我安心……”   她迟疑着,一字一顿地说着,那些想不通的东西,似乎都能模模糊糊摸到边界了。   如同拨云见日,秋枕梦终于知道该如何描述:   “如果他肯把我当成和他一样的人,其他我都能凑合。做不到,就算天上神仙,我看都不看一眼。”   别的她都可以凑合,但唯有安心不能。   汪从悦听得眉间现了条细痕,显然没弄明白:“和他一样?妹子,莫非你想当……?”   他说着说着就摇摇头,不再刨根究底,终于道:   “这样的人少见,毕竟男女有别,很多时候不能把你当做男人看。我多留意留意吧。”   秋枕梦觉得有点委屈。   她好不容易找到的最合适的解释,让他这一说,又似乌云浊雾般描摹不清了。   秋枕梦按着眼角,强忍下快要冒出的泪。   她只想要小哥哥这样的人,可惜他偏偏不要她。   “我是说,如果他待我就像待他自己,或像他待世上男子一般公平,让我感觉自己和他活得没什么差别……”   她咬着牙讲完剩下的话,甩袖而去:“那我就凑合凑合,就算他是个阉人,我也嫁!”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狂魔表示这章会修。   感谢枭然、璟洺小可爱的营养液,太少两感小可爱的雷!   可算修完了…… 第19章 想明白   秋枕梦跑了。   汪从悦突然想起从前那次,他要让她嫁人,她直接收拾起包袱要回小院住。   可今日天色已晚,外边又乱,要是就这么跑出去,说不定得出事。   他赶紧着出了书房,唤人道:“这大半夜的,姑娘她去哪儿了?”   外头候着的小厮不知道屋里发生的事儿,被问得摸不着头脑,躬身回道:“老爷,秋姑娘回房去了。”   汪从悦总算是放了心,在书房门口徘徊了一阵,便往二门里去了。   正房的门关着。红豆站在外头,见着他立刻说道:   “老爷,姑娘说她心情不好,已经睡了,让老爷今晚先去前院休息。”   “她这是还生着我的气呢。”   汪从悦往窗子处望去。屋里分明亮堂堂地掌着灯,少女的影子映在窗纱上,弯出姣好的曲线。   正房的门没拴着,推一下就开了。   可事情出在他突然要嫁了秋枕梦上,她生他的气理所应当,汪从悦也没脸硬进屋。   他对红豆说:“你去告诉姑娘,就说我跟她有点话,得说得明白些,让她先别睡,放我进去。”   秋枕梦吩咐的是不让人进。   然而红豆毕竟不敢违逆自家老爷,低头进去传话了。   剩下汪从悦站在院子里头,一时间除了叹气,竟什么都想不出了。   不一会儿,红豆重新开门,掀开帘子:“老爷请进。”   汪从悦进了里屋,先看看秋枕梦的脸色。见还算平静,他心里莫名又放松不少。   秋枕梦坐在床沿处,随意翻着本书,瞧见汪从悦进屋了,顺手将书放在桌案上。   “咱们俩还有什么话没说明白?我在这儿等着,你只管找人就行了。”秋枕梦说。   汪从悦在她身边坐下了。   他简直要拿秋枕梦没办法了。   “妹子,你何必跟我赌气呢,正正经经说个要求,我给你好好儿地找过来多好。”   汪从悦摁着胸口处垂挂的黑鲤鱼佩,用尽了平生最和善的语气:   “什么公平不公平的,都虚,世上人男女有别,怎么过都得有点子差别,这算什么?到时候找不来,你可就一辈子耽搁在这儿了。”   他说着,自己也难受起来。   他也想让她一辈子留在家里守着他,可惜这是件没意思的事。   秋枕梦答不出那个问题,等着他的原因已经可以确定。   让她浑浑噩噩地陪着个阉人过一辈子,没意思。让他守着个心里只有气节没有他的姑娘过一辈子,也没意思。   各自有各自的难过,各自受着各自的苦。   只不过有自知和不自知的分别罢了。   秋枕梦视线盯住了那本书,用了很正式的称谓,念着他的官职:   “我都能找见,就是人家不肯要我,汪太监你神通广大,肯定也能找见的。别的我全都可以凑合,就这么一点要求,难不成也要我改了?汪太监可真是说话不算话啊。”   她不提还好,提起来就让汪从悦想到那句“就算他是个阉人”。   听着像句讽刺,气着了专门说来刺他的,刺得他不敢回嘴,只恹恹地发堵。   汪从悦只能问道:“谁能公平成这样,又是怎么个公平法儿?妹子你倒是给我说说啊。”   秋枕梦还是不看他。   今日她听见这个平得不行的调子就来气:“横竖你知道。”   她简直要气死了。   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提出那么个要求,又放了狠话,就是盼着他能想明白,结果这汪从悦居然还没明白!   想是平日里作画太多,洗笔的水全都冲进了脑袋。   他把所谓的“公平”想到哪里去了?!   汪从悦思考了半天,还是没能想出自己知道个啥。   他视线也飘到那本书上。那是本有关于各地风土人情的游记,封皮上的字幸好都认得。   难不成是书里的记载?听着也不像,秋枕梦说人家不肯要她,应当是个活人。   他心里不自觉就冒了点火,气愤地想着,不知道这人是谁,有没有婚配。   若一年半载还找不到合适的,那人又恰好无妻,以他的权势能压得住,那他就把人绑过来,强行教导一下,让他知道秋枕梦有多好。   汪从悦问道:“妹子,你若是说不出到底怎么个公平法,把这人告诉我也行,我派人见见他,依他的为人寻去就是了。”   秋枕梦脑袋已经冒火了。   她真想把书拍在汪从悦脸上。然而说明一切的机会就在眼前,秋枕梦决定暂时忍了。   她过了十八年,才只见过一个能让她安心的人,就不信汪从悦还能短时间内,再给她扒拉出来另一个。   秋枕梦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得汪从悦心都要碎了:   “就是你这样的人,汪太监照着自己的为人,寻去吧,若能再找到一个,我什么都不说了,这便嫁了。”   汪从悦不由一怔,他感觉自己没听清楚:“妹子,你再说一遍?”   秋枕梦终于肯看他:“就是你这样的人。”   汪从悦已经彻底对她没脾气了。   他想了想,坐得离秋枕梦更近了点,揽着她后背,堪称苦口婆心地说:“妹子,你这是拿你自己跟我赌气哪。”   “妹子,你别信……”汪从悦说着就卡了一下。   似他这般身份,对政事不能置喙分毫,更不用说像外廷臣子一样,有什么和皇帝意见相左的话,激烈点的都能站在皇帝面前吼了。   再跟皇帝对吼到其中一个人被吼服。   汪从悦只能换了句话题,好言劝慰。   他感觉,自他进宫后,就再没这么情绪外露地说过话了,眼下只求秋枕梦能自己想明白,别拿自己的大事儿跟他闹别扭:   “你别信家乡那些人教的什么从一而终,人多宝贝,别的都虚。我走的时候,岭门什么光景都记着,你说不苦岂不是骗自己。我不信这些个鬼话,你嫁别人也不会恨,从前苦了那么久,做什么要继续苦下去?”   秋枕梦忽然转过身来,语气幽幽的,两个人的脸陡然一近:“对,我说的公平,就是这个。”   汪从悦继续劝的话,一下子给呛了回去。   然而秋枕梦目光似藏着无尽哀怨地看着他:   “十八年时间,只有小哥哥对我说过这种话,说命比什么都重要。我为了这样一个人,乐意等着,别说等个十年,就是一百年一千年都乐意,难道不行吗?”   汪从悦本揽着她的手,被火烧了似的缩了回去,整个人甚至往旁边挪了挪。   他狭长的眼睛怔怔地盯着秋枕梦,心中某个地方雀跃地跳了起来,越来越快。   秋枕梦对上他的视线,继续幽幽地说:“可是小哥哥,你为什么总想着,把我嫁给那些不公平的人呢?”   那一瞬,汪从悦的心简直要跳到外头来了。   他捂住脸,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有个什么样的心情,只是急于确认,声音都有些打颤:   “妹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等我的这个原因,在你眼里,应该就是我的好处吧?”   汪从悦望着秋枕梦,手心都紧张地冒着汗。   他既期待又害怕。   因那些疯了的姑娘,全都答不出这个问题。她们只晓得“这个人应该等,所以就去等,不等便不是好女子”。   他希望她没有疯,又有那么一丁点,希望她还是疯着的。   “小哥哥若是不好,我等你做什么?”秋枕梦杏眼圆睁,猛地一拍床沿,“你居然还想把我嫁出去,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汪从悦几乎要手足无措了。   就算被骂了,他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   汪从悦捂了一会儿脸,终是深深吸了口气,连自己也不知道语气里带了隐约的祈求和期望:   “妹子,你可要想好了,我是个阉人。本朝的阉人都……都……”   他实在是没法说出污秽的言语,干脆放下手,不说了,抿着唇看她。   秋枕梦继续瞪他:“小哥哥,你莫非想把自己刚讲没多久的话,全给吞下去?”   汪从悦有点愣怔。   “谁家不是凑合凑合,过得下去就行了,”秋枕梦学着他说话,故意把调子拉平,“我想和你凑合,难道小哥哥就不想和我凑合一下吗?”   汪从悦紧绷着的心骤然一松。   他低下头,强忍下心中不知怎地就汹涌而来的酸涩,再抬头时,面上不由得便显了笑意。   “我怕你为难。”他说。   秋枕梦忽然欺身而上。   汪从悦食量少,身子骨已经弱了好些年,如今简直一推就倒,她推得得心应手:   “有什么好为难的,谁家不是凑合凑合,过得下去就行了。小哥哥,你以后可千万别想着把我嫁出去了。”   这话,前半句拿着他的话调侃,后半句又说得可怜,汪从悦不知自己该是羞窘还是愧疚。   他心中尚涌动着无尽的欢喜,想起身,又被少女按得死紧,只能微微偏头躲着她的目光,轻轻叹了声:“妹子,是我对不住你。”   秋枕梦盯着他薄而浅淡的唇。   横竖不正经的事已经做过了,眼下屋子里又没人,红豆往外头守着,她便绽开一点笑来,红着脸道:   “回来时没能尝到小哥哥的甜味儿,小哥哥现在补偿给我,叫我再尝尝,我就原谅你。”   ·   一直到第二日,进了宫,汪从悦还忍不住会摸一摸唇角。   内官监衙门和司礼监的并不挨着。   他走到衙门口,忽被门边站着的司礼监好友吸引了目光:“你身子可算养好了,在我们这儿站着做什么?”   好友拱拱手,面上一派严肃:“借一步说话,我就不进去了。”   两人走到僻静处,他才小声开口:   “你是不是得罪人了?这段时间我在宫外住着养病,有时候会往清芝巷口经过,看见好几次行迹可疑之人,正跟着你家女眷呢。”   汪从悦眉尖蓦地一蹙。   那人继续道:“以后还是得多留点心,别把姐姐妹妹的从岭门接来享福,结果反被人害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狂魔表示这章也得修一下……   感谢我是空空的俏眼线小可爱的雷,澜依、renata小可爱的营养液~ 第20章 宫里事   京城已悄然入夏。   天光亮得一日比一日长,自汪从悦走后这两天,她甚至还能趁天亮在外头逛一逛。   秋枕梦正盘算着多在绣坊里面坐一会儿,便有跟在汪从悦身边的小厮敲门而入,低眉垂眼道:“姑娘,老爷来接您了。”   “我记得小哥哥他……不是才进宫两天吗?”秋枕梦站起来,疑惑问道。   他出宫有这么快?   “是的,”小厮回答,“不过老爷真的来接姑娘了。”   汪从悦回来了,相处的时间一定要抓紧!   她果断停了活计,叫绣娘们回家,锁了绣坊大门,跟小厮出去了。   秋枕梦上了车,汪从悦正坐在里头想事情。   他出来得早,已经换了身文人常穿的广袖长衫。   和那些文人不同,他衣衫穿得规规矩矩,没有敞开领口。   秋枕梦视线落在他腰带上,果不其然,是自己绣的那条。   她立刻抱了上去:“小哥哥,你怎么这回出来得这么快啊!”   汪从悦这才回过神。   “听好友说,有人在家附近鬼鬼祟祟跟着你,我便提早出来了。”   秋枕梦听得一愣,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并不觉得自己发现过多么鬼祟的家伙。   从前是有过被窥视的感觉,可那是个卖东西的世家子,眼下和她已经熟了,并非歹人。   汪从悦安抚地拍着她的手:   “我不过提醒你一句,往后我不在家,你出门多带几个下人,坐轿子、马车都好,别往外头耽搁,也别看天黑得晚,就在绣坊里面多留。”   “我记住啦。”涉及到自身安全,秋枕梦当然不会逞强。她决定明天再来绣坊时,就坐轿子。   “今日我出宫早,可以陪你转转,想去哪里就告诉我。”汪从悦垂了眸,顺手将秋枕梦越靠越斜的身子捞进怀里。   她今天穿了件轻薄的衫裙,还是齐胸样式,衬得身上该胖的地方胖,该苗条的地方又格外苗条。   汪从悦搂着她,也不过比往常多瞧了两眼而已。   “就……随便找条热闹的街,在街上走走好了。”秋枕梦说。   马车里的小桌上摆着几盘点心,并一壶热气腾腾的茶。   桌角放着几本新书,秋枕梦拿起来瞧了几眼,全都是书肆里新整理的书生画作,有的旁边还录着几首诗。   她卷起书页,仰起脸,盯着汪从悦的唇道:“小哥哥,书里有诗。”   汪从悦“嗯”了声,也不知是在疑惑,还是已经知道了。   他那两片薄唇,非但没什么血色,还比较干燥,大约是平日里不常喝水的缘故。   不吃饭加不喝水,这点毛病也不知道得帮他调到什么时候去。   人在宫中如何她不管,可汪从悦只要在她眼前,她就肯定得想着办法让他多吃点多喝点。   秋枕梦翻着寥寥几首诗,笑容可掬:   “小哥哥,要不这样吧,我给你读一首诗,你便喝一杯茶,或者吃半块点心,你看怎么样?”   汪从悦依旧回了个淡淡的“嗯”。   秋枕梦便倒了杯茶,果真细细地读了一首。   汪从悦揽着她,眼睛在扫在书页上,思绪却飘得远了。耳边响着少女好听的声音,像一支宴会边增色的曲。   能在宫中坐稳官职的人,大多数都会有些敌人。   他自认还没到谁都喜欢的地步,得罪人在所难免。   可细细想来,他并未做过能被恨到殃及家眷的事情,得到好友的消息,甚至百思不得其解。   这两天他确实下力气查了。   只查到从前被拒绝的那个鲁姓商人,攀上了兵仗局的官员,又由那人引荐,正在和自己的同僚走动。   小小商人而已,他不会放在眼中。料想这商人也没那么大胆子,敢盯着他家里人动手。   而同僚又是管着营造陵墓这件差事的,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素常与人为善,他们俩关系说不上极好,可也并不差。   如此想来,因为他自己的原因得罪人不太可能。   问题只会出现在自己和师父的关系,或者和贤妃的关系上。暂且无妨,只要让秋枕梦多加注意,他加派人手保护即可。   汪从悦想着事情,一杯热茶抵在唇边,他下意识饮尽了。   温暖的水流淌过喉咙,似乎刚刚还感受过相同的暖意,肚子也热乎乎地有一些胀。   “小哥哥,你发什么呆呢?”   秋枕梦的声音忽然大了,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汪从悦惊了一跳,眼睛不自觉眨了眨。   “妹子。”他说。   “小哥哥,你刚刚想什么呢?我给你一杯你喝一杯,后来我都不念诗了,给你你还喝!”秋枕梦指责道。   她仰头瞪着他,白眼也翻得很可爱,说话声温软得如同娇嗔。   从他的高度,甚至能瞧见她胸口起伏的弧线,汪从悦瞟了几眼,又赶紧移开视线。   “想起一些宫里的事情。”他故作平静地回答。   秋枕梦其实也不是真想让他听诗。   横竖目的达到了,她没刨根究底,反被宫里事勾起了兴趣,小声问:“小哥哥,宫里边有没有能往外说的事情啊?”   汪从悦顿了顿:“有,你想听?”   “想,小哥哥给我说一两个好不好?”   秋枕梦看这态度,仿佛有戏,又往汪从悦怀里窝了窝。   娇嫩的裙衫颜色衬着白腻的脖颈,映入汪从悦眼底。   他心跳得快了,哪怕及时移开,视线里也仿佛残留着那种让他悸动的色泽。   差不多行了,汪从悦忍不住唾弃自己。   平时一桌吃,一床睡,抱一抱,亲一亲,再说说话,已经足够亲密,想太多有的没的,岂不是仗着她的喜欢放纵自己。   “就说……娘娘们衣着的事儿吧。”像是逃避一样,汪从悦咳了声。   “皇后在圣上打天下时出力颇多,听说能征善战。不过我入宫的时候,她已经身子不大好,经常病一阵,康健一阵子的,圣上为了让她平日里练一练,解个闷,宫妃们的披帛,就和一般人的不一样了。”   汪从悦讲。   “怎么个不一样法?”   “越是位分高,披帛就越重,不仅有各自位分的花样,还有镶嵌之物,像是妃位的,披帛镶玉。娘娘们素常缓步慢行,可一旦行动激烈了,披帛甩起来,运气不好,能打破人的头。”   皇帝登基前生下的几个儿子,都因为打天下而折损了,是以登基后,宫中所有妃嫔,都卯着劲头要先于别人产下孩子。   贤妃娘娘就在这样的争斗中失利,被短暂地降了位分。他进宫后,被拨到降为才人的娘娘身边,打扫宫室。   她在这种境地下生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皇子,被当时的贵妃抱去养着,后来位分又升回来,孩子却依然没能回到身边。   其实本能要回来的,皇帝都下令了,可回到身边当晚,孩子就发起了高烧。   高烧很长时间都没退,生生将皇子烧得有点痴傻。   本打算和贤妃娘娘好生往来,做个姐妹的贵妃闯进宫殿,一披帛砸向娘娘。   贵妃失去理智,那披帛就砸得很重。本地位最低,不该上前的他,比别人反应更快,扑上去替娘娘挡了一下。   那是他手臂上第一道伤痕,血流如注,伤口长近一尺。   皇后被惊动了,调查此事,发觉皇嗣确实被人下了黑手,与贤妃贵妃都无关系。   因着贤妃粗心,贵妃莽撞,这孩子最后养在了皇后膝下,两个人谁也没能得到。   贵妃甚至降为九嫔之一,至今仍然做着个修容。   而那敢对皇嗣下手的人,因当初的后宫过于混乱,因而没能查到。   真可惜,那可是贤妃的第一个孩子啊。   汪从悦遗憾地想着。   秋枕梦忽而爬了起来:“我说呢,为什么当时小哥哥给我的花样子,好些都是断的,原来要镶玉!”   “是这样。”汪从悦说。   他搂着秋枕梦的肩,手指似不经意地微微一勾,将她衣裳往上提了提,盖住了那痕叫人畅想无限的弧度。   外头正巧响起红豆的声音:“老爷,姑娘,您看这条街可以吗?”   汪从悦去瞧秋枕梦。   后者利索地爬起来:“好啊,有东西能买就行!”   ·   秋枕梦当先跳下马车。   她视线往周围一扫,顿时看见一抹花里胡哨的亮色。这亮色蹲在一头小毛驴边,满脸愁苦。   汪从悦从小窗处露出半张脸:“妹子,你叫小厮们跟着,先去附近转转,等我收拾了书,马上就下来。”   秋枕梦便带着红豆和两个小厮走向毛驴,向那个亮眼的人打招呼:“公子怎么又出来卖货了?”   世家子货郎敲着筐,唉声叹气:“家里给的钱又不小心挥霍完了,没办法。小娘子买不买东西?”   秋枕梦摇头说:“不买了。”   货郎却笑吟吟站了起来,从筐里翻出一张手帕,上头刺绣用着金丝银线,瞧着富贵又辉煌。   “我和小娘子熟了,干脆送你一张帕子吧,不值什么钱。”   秋枕梦才要拒绝,身后却传来一道毫无起伏的声音,轻轻的,甚至有些慢:   “公子随意送别人家女眷贴身用的东西,未免太过无礼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不正经的端庄小可爱这位小天使的雷~感谢万万不爱玩小可爱的营养液~ 第21章 假公子   秋枕梦直觉这语气有点不对。   她回过头,只见汪从悦正慢悠悠往这边走来。   他步伐规整,行路端严,生生将长衫广袖的风流意气穿出了礼服的感觉。   秋枕梦介绍道:“小哥哥,这位公子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个货郎。”   汪从悦点点头,眼睛还是放在货郎身上。   货郎向他行了个礼,笑得非常和善:   “这话就不对了,我和小娘子相识也有多日,朋友间送个礼物,你作为家人,难不成还要管着?”   汪从悦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也得看是什么朋友才对。”   这怕不是要为了她的交友问题吵起来。   秋枕梦赶紧上前拦着,汪从悦转头朝她挑了挑唇角,声音明显柔和了:“妹子,你先去逛逛,我和这位公子有话要讲。”   货郎也点头:“小娘子先去逛逛吧。”   他说着就往筐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两腿交叠。   汪从悦眼角一瞥,也有小厮忙忙地拿了个交杌放下,他顺了顺衣裳,也坐下来。   秋枕梦犹豫片刻,决定还是不留下来了。   因为这俩人的男性尊严似乎都爆发了,正在针锋相对,目光交汇处几乎噼里啪啦电闪雷鸣。   而自古以来,男人的面子问题大多数都很严重,不掰扯清楚势必不行,她想拦估计也拦不住。   秋枕梦拉过红豆,随手指了俩小厮。   小厮们本打算跟着她逛去的,不成想秋枕梦绕了一圈,又回到附近躲了起来,伸长耳朵偷听。   “姑娘……”小厮低声叫道。   秋枕梦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肯定得搞明白,这俩人要争执什么!   小厮们没办法,又不敢陪秋枕梦一起偷听,只能拉着红豆站得稍微远了点。   ·   汪从悦坐在那里的样子,仿佛正在刑部升堂的老尚书。   他目光从货郎身上滑过,最终落在两个筐中,声音淡淡的:“听闻公子从前就因花光了钱财,出来贩货?”   “的确如此。”   汪从悦狭长的眸微微一眯,紧接着又道:“如今公子再次没了钱财,与先前似乎相隔不久。”   货郎脸上笑意淡了,没好气地说:“这便不是你该管的事了。”   “你若不和她相熟,我自不会问你半句,”汪从悦依旧轻声细语,平平静静,“我很想知道,公子区区十几日,把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货郎笑了:“我们花钱的地方多了,岂是你这种人能明白的?”   他掐了根草,拿在手里绕来绕去,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汪从悦身上打量着,轻嗤一声。   “我说怎么看你这做派,怎么不对劲,好生听了听声口,才晓得是宫里人。想来圣上如今对你们放纵得很,叫你有胆子过问世家事了。小娘子居然有这种家眷,当真是玷污人。”   类似的话,汪从悦这十年间已经听过不少了。   皇帝当面说,他无所谓,横竖说的是实话。   朝臣背后骂,他也无所谓,横竖以他们身份,瞧不起他理所应当。   至于被货郎这般人指着鼻子讽刺,汪从悦更不会介意,甚至颇为蔑视。   他眼皮微微一挑,丝毫不让:   “良都并无本地世家大族,所来者多为求学,十几日内花光钱财者实在罕见,也只有挥霍于青楼楚馆之地才能做到。”   说到这里,汪从悦的声音陡然沉了:“身为纨绔,公子还是离我家眷远一些才好。”   货郎又站了起来。   “我与小娘子相交,是因她人才,你们目不识丁,怎晓得读书人的风骨。”   “有风骨的读书人,想来不会送女子贴身所用的东西,”汪从悦语调依然平淡,垂着眼把玩手上玉扳指,“不知公子出身何地,竟如此不知礼数。”   货郎冷笑一声:   “我出身黄氏嫡脉,宫里德妃娘娘就是我家的。你这阉人敢骂我不知礼数,想是不打算要脑袋了?”   汪从悦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着他,目光沉沉,半点惊慌之色都没有。   半晌,他才慢吞吞地道:“原来公子是德妃娘娘的亲眷,多有得罪了。”   货郎微微一笑,脸上满是得意:“看在小娘子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日后再怎么样,不许你置喙半分。”   “这可不行,”汪从悦冷声道,“你对她无事献殷勤,我当然要理会。”   “由不得你这个阉人,以我黄家的门第,要纳小娘子,只不过一会儿工夫的事。”货郎讥嘲道。   偷听中的秋枕梦一个踉跄,差点摔出去。   世家文人对于宦官的轻视,从前半年她已经听过不少了。   很多事情后来想一想,某些人未必不晓得有个擅长丹青的宦官,只不过因为厌恶,所以才不肯告诉她。   而这些厌恶当然也不全然由身份而起。   似前朝便有许多宦官颇具风骨,甚至连文人都赞不绝口。   更有可能的是,汪从悦担任内官监太监的时候,和文人间有什么摩擦。   可那些轻视的言语,与如今又有不同。   小哥哥是为了她的交友问题才盘问的,被骂了之后,反叫她心中刀割般难受。   她本就决定再不交货郎这朋友了,突然又听到那句对她别有所图的话,秋枕梦顿时拳头硬了!   她记着那货郎毕竟是个世家子弟,打不起,好不容易忍了下来,便听汪从悦语调拉得很慢很长,悠然道:“这可不行,凭你也配得上她?”   仿佛对黄家完全不在意似的。   秋枕梦的心突突乱跳。   见那位德妃娘娘家出身的货郎还要说话,她赶紧加重脚步,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破天荒在大庭广众下抱住汪从悦手臂:   “小哥哥,你们怎么还在说话?我都逛腻了,咱们快一点走吧。”   货郎的眼神就投在她身上,看得秋枕梦寒毛直竖,只能尽力和汪从悦表现亲近点,试图打消他的念头。   毕竟这世上,文人最厌恶宦官了,她和宦官当着他的面亲密无间,这黄公子想必会非常恶心吧!   他们世家人肯定也不喜欢奔放大胆的女子……   货郎果然面色一僵,转瞬间,神情又犹疑了些许。   秋枕梦匆匆告了别,拉着汪从悦扭头就走,因走得太着急,竟直冲进街里去了。   汪从悦好不容易才拽住她。   他无奈地瞅着秋枕梦,脸上微微带着点红,问道:“妹子,你跑什么?我还没说完话呢。”   秋枕梦瞪他一眼。   跑什么?   她听着对话越说越严重了,尤其是“凭你也配得上她”,感动是感动,可这不是找着惹人生气吗?   那黄公子说过的掉脑袋威胁,他难道就不怕吗?!   汪从悦好像还真不怕。   秋枕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吩咐下人去查那位公子,忍不住又拽了拽他袖子:“小哥哥,你?”   他面色如常,低头看了她一眼,顺手帮她提了下纱衫:“妹子,别怕。我从前还当他是个纨绔,听了姓氏……”   汪从悦轻轻哼笑一声。   他牵着秋枕梦的手走在街上,过于宽大的衣袖,遮掩住两人的动作。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街上行人比刚来时少了一多半。   街边店家的灯笼光影打在秋枕梦脸上,明灭忽闪间,反显出别样的可爱。   汪从悦忍不住捏了捏她手指。   “妹子,去年黄家人恶了皇贵妃,牵连到德妃娘娘,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他声音放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今年京里没有黄家人前来,更别提这般纨绔,有了便是假的。”   他略过具体因由,忽然停住了。   这莫非就是好友说的那个鬼祟之人?   今天和他聊了这么久,也弄不清楚这人到底要做什么。至于那句纳秋枕梦的话,人都不是真的,这意思就该好好揣摩下了。   汪从悦心里转着货郎的话,认真叮嘱道:“他大概不敢再招惹你了,倘若还来,不必揭穿他,打就是了。”   秋枕梦连忙点头。   他便微微地笑了,颊边泛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汪从悦摸摸秋枕梦的垂髻,视线再次飘过衣裳下的美好弧度,连忙揽住她,问道:“妹子,风凉了,咱们找个酒楼坐一坐?”   秋枕梦意兴阑珊地摇摇头,软声说:   “冷了就回家吧,下次小哥哥若是能早点出宫,咱们找个清静地方玩去,接连两次遇到事,真是烦死了。”   她似乎很少穿齐胸样式的裙衫,系带绑得不大紧,衣裳总是往下掉,露出一丁点令人遐想的部位。   汪从悦遮掩着她。不知怎么回事,大概两人身高差距刚刚好,他总能不经意间瞥见这点部位。   “妹子,”他终于忍不住,轻轻一咳,板着脸道,“我有件事想说。”   秋枕梦微微仰头,疑惑地看着他。   汪从悦只觉脸上烧得慌,故意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语气放得很淡然:“妹子,齐胸样式的衣裙,以后莫要穿了。”   秋枕梦就在他身侧转了个圈,几乎转进他怀里,裙摆飘荡出漂亮的圆弧。   “我觉得很好看啊,小哥哥。”   “这衣服显胖,”汪从悦严肃地忽悠她,“好好的美人,都能衬得胖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何一一的营养液,不正经的端庄小可爱的雷~谢谢小天使们! 第22章 出事了   直到晚上睡觉时,汪从悦都在为自己那点小心思后悔。   哪个少女听到自己穿衣服显胖,都会不高兴。别人不高兴倒还罢了,她不高兴,连他都牵扯了进来。   由于他侍奉过娘娘,对衣着配饰总归有几分眼光。   回家后,秋枕梦拉着他配了足足几十套“显得人丰腴却不胖”和“让人看起来瘦却不弱”的衣裳。   虽说每一套她都穿来试过了,很漂亮,可要求依旧是刁钻的。   配完后,汪从悦总觉得眼睛和手都有点酸,比作画时配颜色还伤人,堪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躺在床上,才想休息,身侧被子忽然一抬,秋枕梦支起身子,便凑近了他。   她披散着长发,丝丝缕缕的发丝扫过面颊,痒痒的。汪从悦干脆翻了个身,面对她。   “小哥哥这次回宫去,要多久才出来呀?”秋枕梦玩着他的耳朵问道。   他这次出来得早了,再回去合该往宫中多留一段时间。   汪从悦拿下这只作乱的手,想说半个月再回。   这话于喉咙里转了转,最终说出来的却是:“没什么事的话,大约五六日吧,或许更早。”   少女便又躺了下去,深深地叹了口气:   “小哥哥也太累了,宫里就不给假吗?比如休沐之类的,我记得书里说,当官的都有。”   “那都是外廷大臣的假,”汪从悦卷了卷秋枕梦发梢,“不过到年节时,总有一两日可以轮换休息,到时候我便陪你过节。”   从前除非与同僚邀约,或者应酬办事,否则这一两日的假,他也是不休的。   休来没什么意思。   同僚大多数尚有几个家人,可以回家团聚。   而他家中只有孤灯一盏,下人一群,说个话解闷的人都没,连作画都觉无聊。   “那还真是可惜。”秋枕梦声音里含着朦胧睡意。   汪从悦随着这声“可惜”,竟也生出几分可惜之意来,有些遗憾地闭了眼。   秋枕梦却忽而再次凑了过来,温软湿润的唇齿,轻轻咬过他的唇。   他于黑暗中红了耳朵,与少女温存片刻,再分开时,些微的可惜全然不见了,一夜好眠。   ·   秋枕梦睡醒时,身边人已经走了。她换上昨日刚配好的一套天青色衣裙,梳了发髻,便要带着红豆去绣坊。   因着汪从悦提醒,这回她没步行,坐了个小轿。   半路上碰见那位“黄”公子,没带着货,牵驴站在路边,秋枕梦犹豫了一下,还是没下去。   她不下来,黄公子却自己找上门,截住轿子。   “我找秋小娘子一叙。”   秋枕梦只能停了轿,扶着红豆走下来。   黄公子笑道:“小娘子今日缘何躲着我?”   秋枕梦微微皱眉。   “昨日你骂了小哥哥,我不高兴,今后就当我与公子没见过吧。”   黄公子却摇了摇头,面上似含着轻蔑之意:   “骂便骂了,又能怎样?你难道真当他是个正人,平素没人骂的?据我所知,小娘子和他并无血脉亲情,如今搅合在一起,未免污了人品。”   秋枕梦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昨日我的话你都听见了?”黄公子笑了笑,“我要纳小娘子的事,并非空谈,小娘子这般和阉人住一起的,料想以后没什么好婚事,跟着我也算好归宿了,你看如何?”   秋枕梦已经震惊了:“我看不怎么样,公子就别自作多情了,我也瞧不上你。”   小哥哥才给她说过,这人是个假的黄氏文人。   他居然有脸这么说话,看来就算不是德妃娘娘家的,也是个别的世家人。   只不过地位不可能很高,也许是旁支出身,还没什么出息的。   打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   秋枕梦看向旁边的小厮,试图询问追查结果,这小厮朝她点点头。   她放心了。   黄公子脸色登时变得很不好看,语气也没之前那么和气了:   “呸,要不是你长得还可以,我看了几日,觉得不错,谁愿意要个住在阉人家的女子?别给脸不要脸,我——”   红豆脸色吓得苍白,挡在秋枕梦身前,遮住他的视线,斥责道:“公子当街调戏良家女子,还有理了?”   小厮们也摩拳擦掌,就要上去扯开他。   秋枕梦在家乡见过的这等人多了,还都是些更粗鄙的地痞流氓,深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她比众人更快,上前一步,从红豆身后绕出来,抡拳砸中黄公子的脸。   这人发出一声惨叫,退了好几步,鼻血直流。   “这句话奉还给公子,别给脸不要脸。”   黄公子终于从被打懵的状态中脱离。   他呆滞地看着掌心鲜血,怒不可遏,骂道:“你这个不识抬举的女……”   秋枕梦又一拳,打在他下巴上。   黄公子噗通坐倒在地,爬起来,面目狰狞地冲上前。   秋枕梦一巴掌扇他脸上,用了十分的力气,打得他滚地葫芦一样滚了出去。   她现在无比后悔,自己怎么穿着一套马面裙出了门,应该穿裋褐的,打人更方便,还可以抬腿踹他。   如此打了七八次后,自认身强力壮的黄公子,连秋枕梦的边都没摸到,又看看她身后那些下人,心中早已萌生退意。   他捂着打成猪头的脸,嘴角鼻子全都是血,恨恨离开,走了没几步,突然又转过头,发出声模糊不清的冷笑:   “小娘子别跟我耍威风,我看哪,只怕过不了几天,你家那阉人就要死了吧!到时候看本公子怎么收拾你。”   秋枕梦眉毛扭做一团,才要抓住他问时,黄公子已经骑上驴,一溜烟走了。   没抓到人,她转身便问小厮:“这人到底是谁?”   “回姑娘,此人是龙吉齐氏旁支,还是个不成器的,估计是逛象姑馆没了钱财,被谁买通。”   小厮解释道:“今早小的告诉了老爷,老爷说不足为虑,怎么办全随姑娘高兴。”   秋枕梦稍微放了点心。   轿子快走到绣坊时,她掀起小窗帘子,又喊住小厮,问道:   “刚才忘记问了,龙吉齐氏,是个大世家吗?小哥哥为什么不怕世家?”   “哎哟我的好姑娘,老爷好歹也是圣上重用的人,怎会是个世家都怕?齐氏不行,老爷自然不放在眼里。”小厮连忙说道。   “那他怎么说小哥哥就要死了?”秋枕梦继续问。   小厮摇头:“姑娘,小的怎么可能知道啊。”   秋枕梦派他往宫里递个话,看看汪从悦的情况。暴打纨绔的好心情一下子没了,去了绣坊也心不在焉的。   小厮一走就是大半天,下午回来时,带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消息。   汪从悦不知事多太忙,还是真遇到什么大事儿了,他在宫外等了很久,最终只等到“回家去”一句话。   秋枕梦正在绕线,闻言哆嗦了一下。   “小哥哥没给你说别的?”她问。   “小的也没见着老爷,来的是常在他身边侍奉的小内侍,说完就走了,瞧着很急。”   她默然点头。   虽说听小厮的话,还有那个假的黄氏文人的冷言冷语,让她生出几分不妙之感。   可至少汪从悦还有心思让人回家,看起来也不像是要死的样子。   小厮讲完了话,就要退出去。   秋枕梦又叫住他:“你把我打人的事,还有那个公子的言语都说了吗?”   “小的说了。”   “那你有没有试着和小哥哥的同僚、师父打听消息?”   小厮一愣,想了想,回答道:“姑娘,说来也奇了,内官监那些老爷,小的这回居然一个都没见着。”   秋枕梦心神不宁地叫小厮去了,放下手中绣线,托腮出了会儿神。   红豆悄悄地走了进来,托着一杯茶:“姑娘,茶来了,您喝一口?汀兰绣庄的燕儿也到了,正在外面等着呢!”   她这才打起精神,走了出去。   燕儿今日打扮与往常格外不同,穿了身很素雅的新裙,头上簪几朵小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我是来给姑娘告别的,”她跪下来,盈盈一拜,“宫里人选我入宫做事去了,还夸我岭女绣学得最好,多谢姑娘教导我。”   秋枕梦心情总算好了几分。   她和燕儿聊了聊,发现前去绣庄选拔的人是巾帽局的内臣,心里就更七上八下了。   秋枕梦记得之前那些人说过,他们卯着劲头教导绣娘,是为了通过内官监进宫做事,抱这个头一号衙门的大腿。   如今突然改了衙门,虽则看起来更合理,然而想起今天的事,她心里就有点不得劲儿。   随后直过了五六天,汪从悦都不曾回来。   秋枕梦接连派人打听,只听到内官监一部分内臣,不知为何跟外廷几个大臣交恶了,闹得不可开交,接连遭受弹劾。   由于皇帝对内臣要求严格,这些内臣反击得不甚厉害,似乎是吃了亏,暂时偃旗息鼓。   而这里面没有汪从悦。   他自己也不知情况如何,往外头连个信儿都没递。   秋枕梦足足等了十天,既没等到他回来,也没打听到和他有关的消息,好好一个大活人,居然就杳无音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沧月、吹石两位小可爱的营养液!感谢我是空空的俏眼线、早安,玛卡巴卡小可爱的雷~   明天更新时间不定,有可能早有可能晚,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放出来,请大家海涵。   推小姐妹的书《督主,都是误会》,很沙雕,文风轻松愉快,男女主相处好欢乐!指路:挽春谣。(不动动小手,收藏一波吗~) 第23章 万字章   【第一更·回来了】   家中的牵牛花悄然开了, 不觉已然半月。   秋枕梦刚刚锁了绣坊,便有家中下人飞马而来,报说:“姑娘快回吧, 老爷今日出宫了!”   她又是惊又是喜, 赶紧坐了轿子, 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家。   轿子与往常不同,直接抬进二门。   二门里静悄悄的, 只有两个仆妇在打扫庭院。   秋枕梦走得飞快, 一把推开门,叫道:“小哥哥, 你可算是——人呢?”   屋中一个人都没,只剩下她和红豆站在厅堂,大眼瞪小眼。   半晌, 红豆小声道:“姑娘, 莫非老爷不打算让姑娘担心,留在前院了?”   话音未落,秋枕梦已然风似的跑了出去。   二门处比进来时多了好些人高马大的下人,阻拦道:“姑娘, 您开了一天绣坊, 人都累了,还是回去睡一觉再说吧。”   “小哥哥回来了,我总得看看他啊。”秋枕梦疑惑道。   “老爷已经睡了, 姑娘何必去吵他。”下人说。   秋枕梦收住脚步, 打量着那些下人。   她眼睛忽然一眯, 语气不善:   “专门找了一堆我打不过的人来拦着我,小哥哥会不会正在前院寻欢作乐吧?是女子还是男子?”   “姑娘,这怎么可能啊!”几个下人大惊失色。   趁他们迟疑的时候, 秋枕梦身影灵活地从中挤过,进了前院。   书房里黑着,想是没在里头。秋枕梦转头就去了上房。   ·   屋中难得燃起了熏香。   卧房里只有一个小厮,正背对着她做些什么。   床帐挂起,汪从悦仰面躺在床榻上,盖着薄被。   灯烛昏黄的光线跃动在他面颊上,投下一片灰暗的影,愈显得额上伤痕触目惊心。   秋枕梦心里一阵疼,轻手轻脚走上去,挥退小厮,润湿了布巾。   半个月不见,他看起来又瘦了,伤口似并未处理过,已有血线蜿蜒到颧骨处。   甚至薄被下露出的中衣上,都带着斑斑血迹。   秋枕梦仔细地帮他清理伤口周围的皮肉。   她从不曾见过小哥哥如此虚弱的模样。离得近了,还能嗅到浓烈的血腥气,发觉他唇色也泛着不正常的苍白。   联想到多日的没有音信,秋枕梦脑海中浮现出无数话本内容,比如被关起来,被严刑拷打什么的。   汪从悦眉尖轻微地皱了皱,声音虽平淡,却透着点有气无力:“快些擦,别磨磨蹭蹭的。”   “快了必然手重,小哥哥会疼的。”   汪从悦蓦地睁了眼。   他眸子里映着橙黄的烛火,竟有些呆愣的意味。过了一会儿,汪从悦才问:“妹子,怎么你来了?”   “小哥哥一走这么长时间,好容易回来了,我能不看看吗?”秋枕梦有些恼了,“是你叫人拦着我的?要不是我使计吓住他们,还来不了呢!”   汪从悦朝她露出个安抚的笑,说话声轻得快要听不见:“妹子,我怕你看了难过。”   秋枕梦一肚子气慢腾腾落了下去。   她问:“小哥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你们内官监怎么和大臣打擂台?你又去哪儿了?”   说着,她将药膏轻轻摊平在汪从悦伤口处,缓慢地按揉。   汪从悦笑意淡了。   她站在床边,俯着身子涂药,而他躺在床上。   汪从悦一睁眼便能瞧见秋枕梦莹白的小脸,还有那双水一样清透的眸。   他无意识地盯着她瞧,脑袋里却反复回忆着半月来发生的事。   起初宫中还很平静,后来有大臣递了奏章进宫,皇帝便勃然大怒,将大半个内官监的人叫去训斥。   余下的内臣们人心惶惶,好不容易等到有人回来,上前去问,才知道半个内官监都被突然弹劾。   只是皇帝这几年,发现严刑峻法也不能阻绝某些人之本性,是以渐渐放宽了要求,这些人才得以无事。   随后又有回来的同僚恼怒地说,外廷那群人简直疯了,狗一样咬人,什么有的没的都往奏章中写,给他安排了个淫人/妻女的罪名。   若非他哭诉一场,又有刑部提上来的卷宗在,说那受害女子因此有孕,险些被冤枉了去。   汪从悦只能安抚他。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知紧接着有要回家的同僚青着脸返回,告诉众人,也不知外廷搞了什么鬼,皇帝下令,不许内官监大小官员出宫。   衙门中顿时群情激奋,众人都要找外廷的麻烦。   汪从悦还在好言劝慰,自己却也被皇帝召去了。   然后关了起来。   ·   秋枕梦涂完药,见他愣愣的,仿佛在想事情,不由问道:“小哥哥,怎么了?”   “没出什么事。”汪从悦说。   “没出事,你脑袋上那个大伤怎么来的?”秋枕梦接着问。   汪从悦却没有回答,只向她伸出手:“妹子,你陪我躺一会儿吧。”   秋枕梦微微弯着眼睛看他。   这段时间,他们两个虽总是同睡一床,却分盖两条被子,她用尽办法都没能再钻进过他的被子。   如今床榻上只有他所盖的一床薄被,而他却似无所觉,只望着她看。   秋枕梦心中一喜。如此好机会,她怎么可能错过呢!   她才不会提醒汪从悦,说床上少了被子!   秋枕梦迅速宽了衣裳,只穿着中衣,钻进汪从悦怀中。   她膝盖不小心擦过他的小腹,汪从悦身子微微一僵。   紧接着她便彻底躺下来,一条手臂抄在他身下,一条手臂搂着他,双手一圈,就将他结结实实地圈进怀里。   汪从悦那句“妹子,你能不能抱抱我”,瞬间卡在喉咙,说不出来了。   少女的身躯玲珑有致,带着火一样的温度,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而她双腿却小心地避开了他最在意的地方,应是那一瞬的僵硬,已被她牢牢记在心中。   “小哥哥,到底出了什么事呀?”秋枕梦轻声问道。   汪从悦盯着她瞧个不停。   他双眸稍稍眯了起来,眼尾艳红,好一会儿才道:“妹子,若是我寿数不永,没在你前头,你……会怎么办呢?”   秋枕梦瞪圆了眼睛:“小哥哥,那个货郎说你要死了,难不成圣上真的要杀你?!”   “这倒不是,我突然想起来,只想问问。”汪从悦唇角弯了弯。   秋枕梦狐疑地盯着他。   他容色一派平静,尚残留着失血过多的虚弱。   从他神情上什么端倪都看不出来,只是额头的伤痕若为圣上所留,他应当不会出什么事情。   毕竟已经用这种办法出了气。   “小哥哥,你头上这个,是圣上打的吗?”秋枕梦问他。   “嗯,”汪从悦从喉咙里应了声,迟疑片刻,“拿砚台。”   秋枕梦叹了口气。   她心里把皇帝骂了很多遍,可一个字都不敢出口,只能思索着汪从悦的问题,给出个最有可能的回答。   “那得看你走在前头时多大年纪了,若是老了,我就一个人过,若还年轻……以后万一有幸再遇到和小哥哥一样的人,我可能……可能会动一点小心思吧。”   只是这种人不可能再有。   汪从悦颊边绽开一抹笑。   “妹子,”他轻轻地说,“我想亲亲你。”   他亦伸手环过秋枕梦,双唇与她轻轻一触。紧接着,他冒出舌尖,抵开少女齿关,探了进去。   唇舌交缠间,他动作初时还很轻柔,而后渐渐热烈起来。   秋枕梦一开始还有点愣怔。   汪从悦一向矜持得很,每回他们睡前,她不亲吻他,他便也不会要求。   况从前总是悄然而短暂的吻,哪有今天这么热情!   小哥哥不会是挨了顿打,就突然转性了吧!   少女的回应亦是另一番热烈。汪从悦干燥的唇已然润泽。   他忽然就想起皇帝召他的事情。   一路上宫人寂静,带他前往寝宫的小内侍站在门外:“圣上就在暖阁,请汪太监自行入内。”   他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提了起来,走入殿中,背后的门便死死关紧,如将他锁入一座牢笼。   皇帝杨自彻坐在暖阁中翻着题本,见他行大礼,并未让起,甚至没有提什么弹劾不弹劾,声音里压抑着愤怒之意:“汪从悦,你可真好得很啊。”   他伏低了身子不敢作答,跪了不知多久,才听得杨自彻说出下一句话:   “去司礼监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他亦不知道皇帝让他反省什么,满怀忧虑地去了司礼监。   衙门中已经为他备了一间暗室,内中空空的,什么都无,只剩墙边地上一只蒲团。   “请。”小内侍站在门边,躬身说道。   他在暗室里面壁跪了十几天,除了每日送饭送水时,甚至瞧不见一点光线。   时间和空寂于此时无限放大,区区十几日,却似已然度过了半年之久。   他尚未反省出什么东西,皇帝便又召见了他。   杨自彻的脸色,简直堪比暴风雨前的天空。他冷笑一声,说道:   “汪从悦,朕怎就不知你平日里性子这般倔,宁可在司礼监跪到死,也不肯有半点反省?”   他顿首:“回圣上,奴婢不知要反省什么。”   这句话惹怒了杨自彻,那些之前没让他看到的题本,噼里啪啦扔了他一身。   有题本掉在地上,他瞄了一眼。   那是一个官员弹劾他私藏对食的奏章。   话说得模棱两可,似乎也并不清楚,秋枕梦到底是他的对食,还是他在家乡念念不忘的小妹妹。   而他只能装作不认得这些内容。   “奴婢不懂,请圣上示下。”   杨自彻却不肯放过他,冷淡道:   “自己看了不就懂了?汪从悦,你真当自己蒙骗得过朕,以为朕不知道你借侍奉朕的机会,偷偷学字?”   那时他想,完了。   怪不得后来,皇帝疏远了他,很少再叫他去伺候。   这可是死罪,他或许没法活着再见秋枕梦一面。   他从地上捡起题本,一个个翻开看了。   那些大臣多半文辞华丽得很,他读得很吃力,都是弹劾他贪了营建宫室的钱财,还有私藏对食的。   又是两个死罪。   “圣上,”他依旧低着头,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辩驳,“奴婢并未借差事之私,吞没过国库里半点银钱,亦不曾收过他人贿赂。”   杨自彻脸色这才好了一点:“朕信你。”   他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招认了:“私藏对食是有的,奴婢不愿认罪,还请圣上莫要太过生气。”   杨自彻不言不语地看着他,已经处于暴怒边缘。   “奴婢与她本有婚约傍身,故而才与她做对食。”   他艰难的,一字一顿道:“奴婢自知犯了死罪。只是奴婢的对食,依从圣上的诏令行事,求圣上对她网开一面。”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冷哼。   杨自彻徘徊在暖阁中,脸色阴晴不定。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本是想召人入内,将他拖出去杖毙的,话都说了一半,最后还是放过了他。   他受了皇帝盛怒下丢来的一砚台,磕头谢恩。   杨自彻指着他骂道:“如今朕还需用你,暂留你一命,滚!”   或许什么时候皇帝不需要他了,便到他的死期了吧。   汪从悦抱着秋枕梦的手收紧了。   真好,他一辈子就这么短,于他也于她,都是件两全其美的幸事呢。   【第二更·过生日】   大约是受了风,汪从悦这次在家里躺了一整天,额头滚烫,烧得昏昏沉沉。   秋枕梦打发人去宫里请假,自己留在家中照看他。   直到日中,汪从悦才真正清醒过来,喝了一小碗粥。   许是烧得厉害,他两颊透着不正常的红,看起来仿佛多了几分血色。   秋枕梦摸摸他中衣,已经被汗浸透了。   “小哥哥,我给你换件衣服吧。”   汪从悦阖着眼,也不知听清没有,只沉沉地“嗯”了声。   虽然是夏天,就这么换衣服也可以,秋枕梦还是将寝衣抱在怀中暖了暖,再伸进手去,快速帮汪从悦脱了换上。   他身子瘦得很,这些日子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甚至有一点皮包骨头,摸得秋枕梦一阵心疼。   她停了片刻,见汪从悦对她要给他换裤子这件事没有表示,也不知意识到没有,小声道:“小哥哥,裤子我也给你换了?”   汪从悦几乎睡过去了,没半点回应。   她伸进手去,摸索到腰际,刚要往下拽裤子,汪从悦顿时就惊醒了。   他攥住她手腕,掌心转瞬渗出一片汗,声音又低又沙哑:“妹子,我自己换。”   秋枕梦松开手,将裤子塞了进去:“小哥哥换好了就叫我。”   说着,她将床帐放下去了。   这反应有点可爱,秋枕梦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她知道汪从悦绝不会乐意让人碰触到那个地方。   那代表着他为谋求活路舍弃过的孝和尊严,更是一种受人鄙夷的,卑贱的烙印,是他变得与世间寻常男子不同的源头。   那个微微的僵硬,已令她对一切都心知肚明。   果然,之前没回应她的话,一定是快要睡过去了。   汪从悦从里头拉开床帐。秋枕梦看着他,含笑转移了话题:“小哥哥不在家多养两天吗?”   “圣上只准了一日,”汪从悦重新躺了回去,闭了闭眼,“妹子,我已经好了,你放心。”   他在心里将这件事过了一遍,已经有所明悟。   这回的弹劾多半只是个开始,受到皇帝责罚的,几乎全是他这一派的人,甚至还有一两个并无派别的同僚。   而这一两个同僚,或多或少又与贤妃有那么点好关系。   当真是一次出手,对付俩人。   料想他身上,除了掌印弟子一重身份外,别无令人可羡之处,连他也牵扯上,势必是盯着未来掌印太监这个位置。   汪从悦有些无奈地想,他其实并不在乎能不能登上这个最高的位置,可既然身在局中,那就由不得他了。   他睡了一觉,秋枕梦又给他喂了点药,天色便晚了。   受着哄吃了几口点心后,汪从悦又睡了一会儿。   这一觉并不安稳,似梦似醒间,仿佛还没怎么合眼,天就已经亮了。   好在烧已经退了,身上有了些力气,汪从悦从床上爬起来,自己穿衣裳。   床帐忽然被掀开,露出一张有些困倦的脸。   秋枕梦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小哥哥起来了啊。进宫后可要好好顾着自己,头上的伤切莫沾水。”   汪从悦脚步虚浮地下了床,秋枕梦立刻挽了上来。   她似乎一夜未睡,眼底有些青黑,瞧得汪从悦很是心疼。   这样想着,他声音便很柔和,藏着安抚的意味,还有些浅淡的愧疚:   “妹子,你在这里守着干什么?看这眼睛,都熬坏了。”   “我听小哥哥总是在翻身,害怕又烧起来,横竖就一夜,等小哥哥走了再睡吧。”秋枕梦笑了笑。   她将他按在桌案边,润湿了布巾帮他净面。   温热的感觉擦拭在脸上,本会激起一层淡淡的倦意,他却清醒了不少,脑子里多了几个回宫要查的人。   秋枕梦放下布巾,又拿了青盐给他洁牙,将他照顾得像个动弹不得的人。   汪从悦哭笑不得,才要说话,少女已温柔地问道:   “小哥哥,这次你回去,不会还遇到事情吧?圣上会不会厌恶你?”   “我不晓得,有了事再说吧,”汪从悦想了想,“我可能不太回来了,你在家里别闷着,出去逛逛玩玩,多带点人。”   至于皇帝厌恶不厌恶的问题,他避过了没说。   怎么可能不厌恶呢。   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结果却被皇帝一眼看穿。   似这自以为是着薅虎须的举动,别说厌恶,怕是在皇帝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吧。   只不过眼下他还算有些用处,暂时还可苟延残喘,等手上差事办完后,死期想来便近了。   说不定那个时候,他连秋枕梦最后一眼都见不到呢。   “小哥哥,你脸色好苍白呀,圣上看见了会不会生气?”秋枕梦又问道。   他面前不知何时支起了一面铜镜,她站在他身后,正为他挽发。   “床头边上有个妆匣,待会儿拿出来遮掩下就是了。”汪从悦道。   秋枕梦便笑了:“小哥哥,你们也要学那些文人,动不动就敷粉吗?先前怎不见你涂过?”   汪从悦随着她这笑,也笑了一下。   “怎么会,不过是病愈了,受伤了,面色不好看,恐对主子们不敬,这才涂抹一点,别说家里有,宫中我也放着一匣。”   这大约就和宫里女子来了月事之后,往脸上戳俩红点,有异曲同工之妙。   秋枕梦长长地“哦”了声,帮他戴好冠,取了妆匣道:“小哥哥,我给你画?”   汪从悦本想拒绝的,对上她殷切的眸子后,话不知怎地就说不出来了,只能闭上眼,一伸手:“请。”   秋枕梦轻柔的动作就在面颊上飞舞,他本有些疼的头,慢慢就不痛了。   她声音一如既往得像一湾溪流,不清脆,却极柔:“小哥哥,我生辰就快到了,你在我生辰那天,能不能出来啊?”   “能。”汪从悦斩钉截铁。   “那我等你,”秋枕梦笑起来,“小哥哥真好。”   她涂完粉,端详了一下汪从悦的脸。   这粉估计是专门找人制的,白虽白,却轻薄,糊在脸上,只是遮掩了气色。   她挑起一点口脂,仔细地染在几乎一色青白的唇上。   这口脂颜色也淡,并不似姑娘家用的那些,明艳得很。   “小哥哥那天要是回来早,咱们还能往城西逛一逛呢,听说那里绢花做得不错,我想去看看。”   汪从悦应了声:“好。”   他对镜照了照,除了额头上的伤遮掩不住以外,别处都掩盖完全,乍一看还有些好气色,便站起身,柔声说:“妹子,我这便走了。”   秋枕梦也站起来,看着他明明虚弱,却硬是走得横平竖直的步子,终于还是没搀扶上去。   宫里人,还得回宫伺候,总归是要脸的,让她扶着出去像什么样。   此后汪从悦确实不怎么出宫了。   偶尔几回回家,疲累之色都比前次越发明显,眼底下甚至熬出两个黑圈。   秋枕梦问过好几回,他都只说没什么事,让她不要担心。   大约这些事涉及了宫中秘密,叫汪从悦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   她能做的,也只有以各种理由哄他多吃点饭,在家睡个好觉。   ·   时间倏忽已到了秋枕梦生辰。   厨房下午便开始忙碌,准备了丰盛的菜肴,秋枕梦换了身配好的衣裳,坐在房中等人。   她从下午一直等到天光暗去,更鼓声响起,可汪从悦仍然没有回来,依照平时,这个点,他估计就留在禁内住了。   红豆又点燃一支蜡烛,劝说道:   “姑娘别等了,这会子宫门已经下钥,老爷估计忙得很,不回了,等日后再让老爷给您补上吧。”   “再等等,万一他应酬呢?”秋枕梦也困了,放下手中针线,看了看桌案上已经凉了的菜。   估计不会回来了吧,也不知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小哥哥又是挨打,又是劳累的。   她正这样想着,忽听门外传来小厮的通报声:“姑娘,老爷回来了!”   随着话音,汪从悦挑起帘子,走了进来。   “小哥哥。”秋枕梦忙迎了上去。   汪从悦“嗯”了声,就近坐在一把椅子上。   “我还以为小哥哥回不来了呢,看你有点酒气,是在跟同僚喝酒吗?最近还忙不忙?”   忙。   这几日宫里事情多得很,连妃嫔们都有了争斗的大动作,身为贤妃推举出来的人,汪从悦不可避免地卷了进去。   他累得不想睁眼,更不想说话,秋枕梦这一堆话,汪从悦只嗯啊地回了两三声。   秋枕梦觑着他的神色,先前的惊喜回落下去,叹了口气,说道:“小哥哥,回屋休息吧。”   汪从悦眼睛快要闭上了,闻言立即站起来,便往里屋走去。   他走了两步,忽想起一件事来,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匣子,放在秋枕梦手中,随即脚步不停地进了房,纱帘挑起又垂落,轻飘飘地晃荡。   秋枕梦怔了怔,打开匣子。   里头躺着一朵精致的海棠红绢花,制成牵牛花的形状,几乎以假乱真。这是她最喜欢的,牵牛花的颜色。   秋枕梦连忙将绢花戴在头上,跟着进了卧房。   道谢的话还没出口,便见汪从悦和衣而卧,蜷着腿,已沉沉睡去,眼下一圈浓重的青黑,脸颊比先前,也瘦得更明显了。   【第三更·宫里事】   第二日,秋枕梦醒时,汪从悦衣着整齐,正坐在床边戴冠。   她急急忙忙爬起来,一把抓住他衣摆。   汪从悦回过头,望着她的目光里含了愧疚,声音轻轻的:“妹子,昨日是我不好,没给你过个像样的生辰。”   “小哥哥这么忙,这点小事还想着做什么,”秋枕梦拨了拨额前乱发,抓着他衣摆的手力气更大了,“小哥哥,你在宫里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我好生吃过了啊。”   “小哥哥别骗我,你瘦得下颏都尖了!到底是什么事这么忙啊,忙到没饭吃,圣上对你们怎么这么严苛啊?”   秋枕梦气得口不择言。   汪从悦簪子还没戴好,赶紧捂住她的嘴,严肃道:“妹子,你说什么都行,唯独圣上和宫里主子们提都不能提一句!”   这语调不复从前淡然,带着微微的厉。   秋枕梦掰下嘴上的手,睁圆了杏眼瞪他:“屋里除了咱们俩没别人,而且我也不是在说圣上不好,是说你怎么不吃饭!”   汪从悦心头一暖,重话便不忍心说了。   可该讲的道理不能不讲。   他咳了声,继续严肃地板着脸:   “妹子,此后说什么话,都不能带着圣上。你若不高兴,直接骂我就是了,难听话也可以说。”   “祸从口出嘛,我知道,”秋枕梦继续瞪他,“我以后不说了,可是你真的瘦了太多。昨天晚上我抱着你睡觉,都能摸到骨头了。”   说不得,她还在心里骂不得嘛。   这样大胆又露骨的话,纵然没少从她嘴巴里听过,现在听了,汪从悦还是耳尖一红。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宫中的生活,一日三餐只忘过十几次,算不得什么,遂神色不变,理不直气也壮地说:   “可能是累得瘦了,饭有好好吃。妹子,你别担心。”   秋枕梦这才放开他,趴在枕头上,弯眉轻轻皱了:“小哥哥,你们得忙多久啊?”   汪从悦整理冠带的手一顿,想起宫里事,好心情一下子没了个干净。   贤妃娘娘生了一双儿女,只是体弱了些,并无其他毛病,娘娘宝贝得很,时刻不离眼前,生怕像头一个孩子似的被人害了。   皇后赏赐了很多名贵吉祥的东西,贵妃德妃也都很喜爱娘娘的孩子。   可皇贵妃不太高兴,耍了手段将皇帝引到自己宫中留宿,使娘娘多日见不得皇帝。   这点宫中妃嫔的交锋他不明白,觉得贤妃娘娘有孩子傍身,足可喜悦。   然而娘娘并不这样想,满怀忧虑得仿佛孩子要被皇贵妃夺走一样,甚至有些疑神疑鬼。   她将他召去商议此事。他听得云里雾里,看着娘娘忧心,只能安抚一二。   随后淑妃娘娘也来看过了,她走后,贤妃的脸色更加阴沉。   他询问贤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宫女胆战心惊道:   “回汪公,娘娘自生产后便如此,夜里不得安眠,有点风吹草动就惊醒,且时常落泪。”   于是他叫了太医。   太医开了个喝不喝都可以的药方子,说道:“娘娘忧思过重,许是叫圣上看看才好。”   为了让贤妃宽心,汪从悦对皇帝说了此事,求他便是不为了有功的娘娘,也好歹看望看望自己的儿女。   皇帝动了心思,预备去贤妃宫中,半路又叫皇贵妃截了胡。   这位娘娘转头就吹了枕边风,以“公主所居之处工期延误,汪太监不管正事,反混迹于后宫”的理由,引得皇帝对他好一阵骂。   工期延误并无他玩忽职守的原因,是京城连下了几场雨,再加上工匠出去喝酒,打架斗殴伤了好些,他只能另换一批的缘故。   可这点小事自不该往皇帝面前说,他纵然委屈,也只得低头听训。   这事儿不知道被哪个多嘴的告诉了娘娘,娘娘召他过去询问。   他只说没什么大事,往后圣上可能念着儿女,会来看望她。   娘娘拉着他的手哭:“我知你这孩子盼着我好,才得了一顿训斥,是我没用,致使你遭了无妄之灾。”   他哪里敢接这道歉,赶紧跪下求娘娘宽心。   谁知皇贵妃手段真的厉害,皇帝居然再不来了,只是不断赏赐贤妃娘娘,充当慰藉。   贤妃产后心情不好,皇帝又不去,探望她的妃嫔或多或少都在看笑话。   贵妃德妃怜悯她,然二人亦是一宫之主,纵然真心待她,可事情忙,不能整日陪伴。   贤妃的各种心里事,也只能和他说上几句罢了。   他毕竟只是个奴婢之身,听娘娘哭诉还可,并没解忧的本事,只得眼睁睁瞧着皇帝的赏赐流水般涌入宫中,贤妃却日渐消瘦。   这段日子,他又是防备同僚,又是暗中查人,又是赶工期,又是陪伴贤妃,还要留意那个“黄公子”,忙得恨不能学会分/身术。   这些个为了孩子的风风雨雨,也不知得闹到什么时候去,会不会再出从前那样的乱子。   汪从悦想着事情,伸手摸了摸秋枕梦的头,温和道:“妹子,你那绣坊,有绣成的东西了吗?”   “有了,可惜件小。”   汪从悦冒出两点梨涡,揉得她脑袋彷如鸡窝,悠悠道:   “那正好,娘娘喜欢你绣的东西,说宫中进去的绣女不太行,要让宫里采买你的绣品呢。既然已经有了,我这便回去告诉娘娘。”   他说着就把簪子插稳当了,站起来道:“你睡吧,我回宫去了。”   ·   不过两日,绣坊中就来了宫里人,带着贤妃娘娘的令牌,真的将绣品买走了。   临走时还订了一幅佛像,意在替儿女祈求平安。   绣坊中的气氛瞬间火热起来,激动的年轻姑娘几乎将秋枕梦淹没。   “秋姑娘,这可是娘娘定下的东西呢!”   “姑娘,那些人是不是宫里的宦官啊?”   “姑娘,咱们尽快绣吧!”   ……   一群姑娘同时说话,听得秋枕梦一阵头大,拨开众人:“行了行了,今天咱们不干活,我请大家去酒楼喝顿酒。”   众姑娘簇拥着她,说说笑笑找了个酒楼,上雅间坐下了。   雅间的窗子开着,窗外树木青葱,一色浓绿,斑斑点点的花朵点缀其中。   暖风吹着草木清气扑面而来,燥热的天反而显得凉爽多了。   秋枕梦多喝了两杯酒,走出来透透气。   她提着裙子出了酒楼,站在一棵树下扇风。   不远处小巷中传来几声喧闹,很快又有“呜呜”声响起。   秋枕梦听得奇怪,悄悄走过去,往巷中望,只见里头围了一群人,正在殴打什么。   “呸,齐氏算什么东西,也敢冒充德妃娘娘家里人,身后必有主使,你一五一十给爷爷们说了,尚可饶你一命!”   人群里那个被打的“呜呜”不停,挣扎着往外爬,惊鸿一瞥间,秋枕梦看见了一张熟悉的猪头脸。   等汪从悦从宫里回来时,秋枕梦笑着迎了上去。   “小哥哥瞧着可算好些了,想来宫里事少了?”   汪从悦手搭在秋枕梦肩上,轻轻“嗯”了声。   他又回来晚了,在贤妃身边听了好一阵哭诉,赶着宫门下钥的点出了宫,原想带着秋枕梦出去逛逛的念头熄了。   她笑容里带着点狡黠,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用气音问:   “那我猜猜,小哥哥是不是报复了那个货郎?他是不是已经蹲大狱了?”   汪从悦惊奇地瞧了秋枕梦一眼,板起脸,语调平平:“那人的确是被教训了,可与我无关,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在牢狱里。”   其实是有关的。   他毕竟不是什么身正心正的圣贤,在宫里往上走,纵然少用,也终归会耍点见不得光的手段。   他在德妃面前告了状,故意说得严重了些,让德妃以为那人装作她家子弟,险些惊动了皇贵妃。   德妃大惊后,勃然大怒,往宫外递了话。没两天这货郎就因为“酒后与人斗殴”,死得不能再死。   不过这种事情,完全没必要对她说。   秋枕梦猜错了对象,赧然一笑。   汪从悦干脆搂着她的肩膀,两人慢悠悠往房里走。   他似不经意地问道:“妹子,你怎么知道这货郎出事了?”   “那当然是看见了啊,当时宫里有人买了我的绣品,还下了单子,我请姑娘们去喝酒,就瞧见了。”   秋枕梦比了个手势:“那么多人。”   汪从悦摸了摸她的发髻。   “妹子,你就当没瞧见,忘了他吧。走,我给你梳个飞仙髻去。”   秋枕梦卷着自己耳边垂下的发,微微低了头,声音忽然变得又温柔又甜腻,甜得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道:“小哥哥,梳头发这事先不说,我有件想了很多天的小事儿,请小哥哥给我解惑。”   汪从悦下意识生出几分害怕之意。   他思索了片刻,谨慎道:“什么小事?”   “采买绣品的是贤妃娘娘宫里人,我向他问过你了。”   秋枕梦忽然仰头,杏眼冒了火:“他说小哥哥忙得很,三餐能吃上两餐就算多的,所以小哥哥为什么骗我‘饭有好好吃’?”   汪从悦给这话问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贤妃宫里内侍,居然把他给卖了!   “妹子,我困了,想睡觉,”汪从悦面无表情,心却突突乱跳,紧张得不亚于见到皇帝,尽量云淡风轻,“等我明儿睡醒了,再聊。”   秋枕梦真是又气又笑。   她搂着汪从悦的胳膊,免得他直接回到卧房里躺下,柔声道:   “小哥哥,我没有兴师问罪,可你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她忽然一阵难过,眼圈不自觉红了,噙着泪:“小哥哥,你可要好好养着啊,我还想和你长长久久过一辈子呢。”   汪从悦吸了口气。   他压下那点落荒而逃的冲动,不去看秋枕梦的眼睛,心仿佛被揪着,一抽一抽地疼。   “小哥哥,咱们去吃饭吧,那天你回家,一口饭菜都没动,今儿就是再困,也得陪陪我啊。”   “好,”汪从悦意味不明地应承着,拍拍她的手,“好妹子,别哭了。我往后一定听你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不正经的端庄小可爱、梨花载酒小天使的营养液!   捉个虫。 第24章 古人诗   阴阴淡月悬于天幕, 汪从悦在秋枕梦不停变换的劝菜话里,好不容易吃完了饭。   他漱了口,起身道:“妹子, 你先收拾收拾。我今日出宫急, 尚未沐浴, 先去洗一下。”   秋枕梦紧跟着漱口,也站起来。   她挽了挽袖子, 眼睛都在发亮, 道:“小哥哥,我帮你吧, 我来给你搓背!”   汪从悦脚步一下子加快了,头也不回道:“这便不用了。红豆,服侍姑娘休息。”   红豆看看秋枕梦, 再看看汪从悦的背影, 还是屈服于老爷的命令下,劝说道:   “姑娘,老爷他平时别说沐浴,就连换衣服都不假人手的。”   可这是难得的, 更加贴近他的机会, 秋枕梦怎么能错过呢!   她拍拍红豆肩膀,郑重道:   “小哥哥现在许我给他换衣服了,那么搓背也一定行!你铺床, 我这就去找小哥哥。”   红豆被她忽悠得点头不已, 转身铺床去了。   她铺到一半, 忽然反应过来,惊叫道:“姑娘,您——”   卧房里已然没了人影, 只留下孤灯一盏,分外寂寥。   ·   前院厢房里隔出个小间来,下人们正抬着热水,往浴桶中倒。   汪从悦将干净中衣搭在架子上,一回头,就见秋枕梦拿着布巾,从屏风外绕了进来。   他一时无语。   秋枕梦盯着浴桶,上面纹路美妙,色泽深浅交错,似乎和前院里用的桌椅板凳乃至床榻,都使用了同一种木材。   她很快就扬起微笑,呼唤道:“小哥哥,我来了!”   汪从悦本打算脱了外袍的手停住了。   他肃着脸,冷着声:“妹子回去睡觉,男人沐浴,岂是闺阁女儿家能看的?来人,送姑娘回后院。”   “什么叫闺阁女儿家能看啊,闺阁女儿也不会和男人住在一起吧。”   秋枕梦站定脚步,任凭两个小厮拖拽也不动如山:“我是小哥哥的人,怎么就不能看了?”   这话听得汪从悦喜滋滋的,可他脸上依然没有表情,睁着狭长的眸子瞪她:“回去,就连夫妻间都没这样的。”   “有的,”秋枕梦甩开小厮,寸步不让,“小时候有一次,小哥哥来找我玩,就说爹娘在沐浴,把你赶出来了,我这还只是要给你搓背呢。”   如果他因为哄骗她离开,而心生愧疚了,让她来一起沐浴,那也没关系!   这个理由实在没法反驳。   汪从悦只能瞪她。   没多久,他就在少女的视线中败退下来,吩咐小厮道:“拿一篮子花瓣来。”   小厮呆愣道:   “老爷,您和姑娘素常不用这个,小的一时半会儿从哪儿给您凑一篮子啊?眼下去买,等小的回来,水该凉透了。”   “那就去……”   眼见汪从悦脸色沉了,就要生气,秋枕梦赶紧上前,挡住他的目光,笑眯眯道:   “不要紧,院里那几个水缸中不是种了荷花吗,把荷叶剪了洗洗,送过来。花瓣以后再买。”   说着,她回头笑道:“小哥哥,这个办法怎么样?”   汪从悦叫她这促狭的笑,弄得气都生不起来了,点点头,总算放过了小厮。   秋枕梦走到浴桶边上,放下布巾。   汪从悦仍然立在架子前,拢着衣裳。   她了然一笑,走过去,轻声细语道:“小哥哥,我帮你宽衣。”   汪从悦有心拒绝,可她已经解开了他的外袍。   鬼使神差的,他这拒绝便说不出口,只能随秋枕梦的话抬起手臂,由着她脱外袍,顺便往他身上摸一摸。   小厮拿着一叠荷叶回来了,一张张铺在水面上,低着头不敢看自家老爷姑娘的亲近,忙忙退出去,关上门。   秋枕梦这才脱得快了点,将他上身穿的衣裳搭在架子上,而后揉了揉脑袋,道:   “小哥哥,我去把外头这衫子脱了,太累赘,不然不好给你搓背。”   汪从悦心中忽的一松,紧接着又存了几分暖意。   脱件衫子哪有这么费劲儿,这是在照顾他呢。   说是脱衫子,其实时间便长了。   汪从悦沉入浴桶中,盯着放得密密麻麻的荷叶瞧了许久,都望不见水下,这才听到秋枕梦轻轻敲打屏风:   “小哥哥,我可进来了。”   “嗯。”   少女卷着袖子,露出两截白嫩的手臂,于烛光中流着珍珠般的色泽。   汪从悦只不过瞧了一小会儿罢了。   秋枕梦拿起布巾,放在桶中浸湿了,从他肩膀处开始,缓慢地往下擦拭,见汪从悦依然坐得笔直,便按着他肩头道:   “小哥哥,平时这么绷着也就罢了,现在沐浴呢,你就靠上一会儿吧。”   或许是热气上蒸,氤氲了她的声音,叫这声劝显得有些醉人,汪从悦顺从地放松了身子,靠在浴桶边缘处。   秋枕梦仔细地擦着。   汪从悦果然是瘦了,肌肤冷白得近乎没有血色。   他身上摸起来,能轻易摸出骨头的痕迹,若是肯好生吃饭,胖上一点,说不定会有种别样的滑腻。   手感不错,摸着便不想停了。   她柔声细语:“小哥哥,平日给你什么你都吃,我还不知道你最喜欢吃什么呢。还是鸟蛋吗?”   汪从悦摇摇头。   自从来了京城,十年时日,他几乎半点荤腥都未沾过,鸟蛋的味道已然随着时间久远,将近遗忘。   近日才重新拾起。   他沉默许久,才说:“赤豆。”   “正好,我会煮赤豆粥,哪天小哥哥回家了,我煮给你吃,你可要多吃点啊。”秋枕梦说。   “嗯。”   汪从悦闭着眼,感受着少女持着布巾,一点点往下擦拭,每一下都会伴随着按揉抚摸,舒服得令人不想动弹。   那双柔软的手一直揉捏到他小腹处,汪从悦也只并拢了双腿,没有做出更大的反应。   果不其然,秋枕梦并未继续往下,而是慢悠悠地收回了手。   “小哥哥,”她语气温文地继续问,“小哥哥,你怎么开始喜欢吃赤豆了?”   汪从悦半睁了眼睛。   少女站在他身后,眼前一片绿油油的荷叶,拿来蓄水的水缸,估计全都惨遭小厮毒手。   他微微弯起唇角,同样温柔地回应:“这豆子,颜色挺好看的。”   年幼入宫时,贤妃娘娘正降了位分,皇帝几乎不去看她。   皇宫中房舍狭小,低位妃嫔甚至只能两人一间屋子住。   他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擦洗桌案,忽听见里头传来幽幽的,含着忧愁的声音,是他侍奉的娘娘: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诗真好听。   他还想再听一听。   另一位娘娘却笑着道:   “圣上佳丽众多,哪里会专门去记一个人。前人诗句虽好,妹妹又何必多念着,反而自苦。”   他真想知道这首诗,是哪个前人写的。   就这一愣神,掌事宫女便来了,拧着耳朵要教训他。   娘娘听到责骂声,从屋里出来,眉目低垂:“小孩子家贪玩,督促他做完便罢了,你又何必打他。”   他忙忙地跪下来,磕头道:“奴婢不贪玩,只是在听娘娘读书。”   娘娘便又忧愁地笑了:“我哪里在读书。罢了,这个红豆串子我戴着也没意思,就赏了你吧。”   她从腕上褪下一串红豆。   红得像岭门傍晚的霞光。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所侍奉的贤妃娘娘,她满面笼着愁,赐给他一串长久的相思。   后来,这串子被更高位的宫女夺了去。   再后来,他心心念念着,连同样红的赤豆也喜欢上了。   它味道并不算很好,可吃得多了,就觉得很香甜了。   至于那首诗。他读过的书太少太少,至今仍然不知晓那位写诗的前人,姓甚名谁,哪朝哪代。   怎就写得那么好呢,难怪娘娘一直念着它。   耳边水一样荡漾着秋枕梦的声音:   “小哥哥,我瞧前院后院的大件器具,好像不是同一种木材制成的,我问了红豆,她说我用的都是黄花梨还有红酸枝木的。那小哥哥用的是不是紫檀?比我的还规整。”   “这么好的木材,家里可用不起,”汪从悦阖了眼,往水下又沉了沉,“我这是花梨木。”   搂着腰的手轻轻抓挠起来,秋枕梦的声音里透着笑:“哦,原来是红豆树啊。”   汪从悦卒然抬了头。   他惊讶地瞧着秋枕梦,少女俯下身子,于水中环抱着他。   “小哥哥,我从前听了一首诗,觉得挺好的,想念给你听。”   汪从悦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前头的句子怪哀怨的,我就不念了。”   秋枕梦搂着他的手臂微微收紧,浸湿的衣裳贴在身前:   “只有最后一句真的好,我很喜欢,‘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不是他听过的那首。   他有些欢喜又有些遗憾地问:“妹子,这也是前人写的么?”   “是啊,是唐代的,叫温庭筠。怪好听的名字呢。”   他的诗也好听。   汪从悦念了几遍这人的名字和词句,决定过几天便寻他几首大作,央秋枕梦给他读一读。   他学会的字不多,可不能自己看,记错了一星半点呢。   秋枕梦忽然放开了他。   “小哥哥,水凉了,你快出来穿衣裳吧。我裙子湿了,也得去换换。”   他猝不及防,窥见了一点因衣衫浸透贴在身上,而显得玲珑又柔和的肩颈弧度。   汪从悦慌忙低了头。   少女的脚步声远了,出了门,他这才缓慢地从浴桶中站起来。   他很喜欢红豆树制成的东西。   睡在床上,就好似躺在她怀里,伏在桌案上,宛如她正陪着他。   又如沐浴时,热腾腾的水流围绕着他,像少女用温暖的手臂,轻轻地拥他。   可这些,都不及被她真正地搂抱在怀中。   他还想叫她抱一抱,他也抱一抱她,不在这里,而是在床笫之上。   汪从悦忽而摇了摇头,穿起中衣,唤了下人进来倒水。   哎,怎么可能呢。   似他这将死的阉人,能如此抱上片刻,已是极好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不息小可爱的雷,飞鸟、澜依小可爱的营养液~   谢谢各位小可爱陪着我呀。 第25章 抱一抱   汪从悦只在家里休了一夜, 便又回宫去了。此后依旧是十来日回来一趟。   贤妃娘娘订下的佛像已然绣成,由宫里人带回。   由于汪从悦还是持续着瘦了下去,秋枕梦仔细问过那位脸熟的内侍, 得知他果然会抽出时间好好吃饭了, 这才略微放心。   渐渐的, 便到了初秋。   这段时间,秋枕梦那小绣坊堪称宾客盈门, 接单子接到手软, 称得上声名鹊起。   据姑娘们说,外头将她的绣品炒成天价, 连带她们尚未学成的手艺,都备受青睐。   不过好景不长,这盛况没持续多久, 来的人忽然就少了, 也不知是因为她推了好些单子,还是出了其他事情的缘故。   秋枕梦并未多在意。   她目的一直是“殷实”即可,如此反而更轻松些,有的是时间和汪从悦腻在一起。   ·   这日她没出门。   汪从悦从宫里递出口信, 说今日出来得早, 要她等一会儿。   秋枕梦亲手给他做了一餐赤豆粥,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他这才回家。   十来日不见, 汪从悦又显得累了些, 抬眼望见她时, 弯起一个安抚的笑。   秋枕梦迎上去,先抱了抱他。大概是人再瘦也有个极限,搂起来和上回感觉差不多, 她也就放了心。   汪从悦站在原地,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声音破天荒地透着软,说道:   “妹子,我想喝你做的粥了,在宫里都没用饭,就赶着出来了。”   “小哥哥快进屋,我已经煮了,正在厨房温着呢。”   秋枕梦放开他的腰,挽着汪从悦胳膊便往正房里走去,红豆挑开门帘,低着头不敢去看。   “小哥哥,宫里还忙着呢?我瞧着你又累了,今儿怎么回来这样早?”   秋枕梦一边命红豆去厨房拿粥,一面将汪从悦按在桌案前坐了,捧着脸细细地看。   他额上的疤痕淡了,不仔细瞧,几乎看不出来。   可能是为了不冲撞宫里主子,上面又敷了一层粉,愈发显得肤色苍白。   “小哥哥可真是遭了罪了。”   秋枕梦拿热水绞了帕子,给他擦拭。   汪从悦干脆阖了眼,淡淡地笑了声:“能给圣上做事,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哪里算得上遭罪呢。”   不遭罪,怎么会瘦成这个鬼样。她精心想养出来的一点肉,还没看见呢,就给飞了!   秋枕梦有心说他几句,可一想到他身在高位,是应该比底下人忙,也就住了嘴,不再开口。   横竖忙到皇嗣康建了,差事办完了,也就罢了。   一个仆妇随红豆走了进来,托着几小碗粥,福身行礼:“老爷,姑娘,粥来了,还是热的。”   汪从悦眼睛微微张开:“放下。”   仆妇连忙放了东西,踩着碎步退下去。   秋枕梦拿开帕子,交到红豆手里,自己捧起小小一碗粥,笑眯眯地说:   “小哥哥,我没给你擦手,那这顿饭,就让我喂你吧?”   这笑带着些淘气,又含着几分羞涩,叫汪从悦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可他有手有脚,一向自力更生,又拉不下脸让人看着自己被喂粥。   “红豆,接下来就是我和小哥哥亲近的时候了,你下去玩吧。”秋枕梦见他盯着红豆手里的帕子,立刻说道。   红豆小脸一红,忙忙地退了出去。   她盛了一勺赤豆粥,喂到汪从悦嘴边。   汪从悦稍稍低头喝了,细眼弯起。   “妹子手艺真好,这粥吃着软极了。”   秋枕梦心里头甜滋滋的,又盛了一勺喂他:“小哥哥喜欢,那可得多喝点啊。以后我还给你做。”   她哄着汪从悦喝了一碗半,放下瓷勺,摸了摸他腹部。这个量掐算得正好,摸起来不像是吃撑了的。   汪从悦有些可惜地盯着没吃完的粥,头一次觉得自己饭量少,算不得什么好事。   他在秋枕梦的照顾下漱了口,刚打算叫红豆进来,便听少女声音甜甜地道:“小哥哥,现在没事要忙了吧?”   “嗯,没事了。”   秋枕梦一下子绕到他身边,蹲下来,趴在他大腿上,仰着脸期待地说:“小哥哥,那咱们温习一个词吧?”   “什么词?”   少女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他。汪从悦心头居然生出一种快些逃跑的不妙之感。   他回忆从前有这种感觉的时候……随之而来的都是很让他为难,又隐隐约约不愿意拒绝的要求。   “咱们温习一下循序渐进吧,小哥哥。”少女脸上浮着笑,笑得他心底有些发毛。   汪从悦弯腰拉起她。   他应该不继续问,赶紧跑出去的。   可在少女灼灼的目光下,他耳朵都有些红,不由自主地凭着秋枕梦坐在腿上,搂住他的脖颈。   “这个词我晓得。”   汪从悦说。   “晓得啊,那可就太好了。”秋枕梦枕着他瘦削的胸膛,一只手于他肩上画着圆圈。   她声音柔柔的,带着浓重的羞意:   “小哥哥,我听说夫妻之间会做很亲密的事情,亲一亲抱一抱,伺候夫君沐浴,然后脱了衣裳抱在一起,再做点颠鸳倒凤的事儿……”   秋枕梦嗓音忽然压低了,像是在说什么小秘密:   “可小哥哥总是不提,只能让我一点点循序渐进,真是羞死人了。我好歹也是个姑娘家嘛。”   上回他们已经做到沐浴这一步了。   美人在怀,这提要求的娇嗔又实在可爱。恐怕世上任何一个正常男子听到了,都不会轻易拒绝。   汪从悦虚着眼睛看她,亦忍不住心驰神往,胸中涌起阵阵暖流。   他抱着秋枕梦,几乎就要一口答应了。   可他毕竟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身居高位又如何。他的身份已经注定,他不可能再是她完完整整的小哥哥。   那些正常的男子能轻易给她的东西,他一辈子都没办法带给她。   于是这点荡漾飞速散尽了,他从一个正与心上人说着情话的山野男孩儿,转瞬又成了已净身十年的阉人。   汪从悦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确定自己仍然是没有表情的样子,才以教训的口吻道:   “妹子,你这是从哪儿学的荤话?以后快别这么说了,姑娘家讲这个,也不嫌害臊。”   “小哥哥你怎么凶我?”秋枕梦黛眉一竖,杏眼都圆了,面颊绯红,恨恨地瞪着他道,“你也知道我是个姑娘家啊?那你怎么不先提一提呢?”   汪从悦为难地侧过头,抿着唇不肯说话。   秋枕梦刚生出来的那点气瞬间就泄了,顿了顿,轻柔地圈住他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说:   “小哥哥,咱们就循序渐进一点点嘛,好不好?就一点点,把上身的衣裳脱了,抱在一起,睡一觉。”   她温热的气息喷吐于耳畔,吹得耳尖痒痒的。纵然没有照镜子,汪从悦也知道,自己脸上必然也是红的。   那些涌上心头的惶恐和羞恼渐渐消退。   他心里仍然盘旋着为难,却有些异样的感觉泛了上来,叫他不忍心继续说出拒绝的话,让秋枕梦的要求一退再退。   汪从悦咬了咬舌尖,终是道:“好。”   少女扬起笑脸,拉着他走向床榻。明明只有几步路,他却走得格外艰难,又期待又不敢上前。   汪从悦站在床榻边,竟不敢坐上去了。   秋枕梦背对着他,已经脱了外衫,又褪了长裙,双手轻轻一扯,白色中衣便往下滑落,露出裹在里头的莹润的肩膀,以及肚兜系带。   汪从悦哪里还敢再看,慌忙转过身去,心砰砰直跳。   他没能躲多久。很快,身后绕来一双细长柔白的手臂,环住他的胸膛。   他视线不自觉地落在这双手臂上,柔软又秀气,肩膀下瞧着还有几分硬朗的线条。   这种线条并不难看。   他曾在练武的大臣手臂上看到过更加凸出的,大约便是她一个闺阁女儿家,在岭门吃过的苦的证明吧。   “小哥哥,你怎么就傻站着呀,”身后少女的笑声带着说不出的娇羞,“是在等着我帮你脱吗?”   汪从悦微微一颤。   她现在是个什么姿势?大约正跪坐在床上吧。   她的腿一定也是细长莹白的,还带着些硬朗的痕迹,裹在薄薄的中衣里,一定盛满了诱人的朦胧。   这双柔软的手臂加了几分力道,汪从悦随着力气缓缓坐在床沿上,摸了摸她的胳膊。   “妹子,从前是我想差了,没有去岭门接你,害你多受了几年的苦。”   他低低地说着,语调里氤氲着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温柔。   “小哥哥既然知道做错了,就和我做一些快乐的事吧,咱们循序渐进到以后,我就原谅你。”   这话叫汪从悦红了脸,颊边也现出梨涡。   他心头萦绕着说不出的痒意,想做点什么,又不敢去瞧少女窈窕的躯体,只垂着头,任凭秋枕梦帮他脱了衣裳,又搂着他脖颈,两人一起跌进被褥里。   后背触及一片柔滑的布料,想是身后人还穿着肚兜。   汪从悦这才升起些转过身面对她的胆气,又存着些微的遗憾,翻了个身,将她一条手臂缠进怀中。   “妹子……”   他才要说话,秋枕梦却朝他抿唇微笑,将肚兜系带一拽,以他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将这层绣着海棠红牵牛花的布料扯了下来。   汪从悦立刻闭了眼。   他心跳得奇快无比,刚刚酝酿起来的情话忘了个干净,满脑子都是方才看到的曼妙胴体,整个人一下子便僵硬了。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起,明天大概上夹子,会随大流,23点后更,请大家海涵。   感谢46273750、澜依、飞鸟小可爱的营养液,我是空空的俏眼线小可爱的雷~ 第26章 以命酬   纱罗帷帐将床榻里的光景遮得严严实实。   汪从悦闭着眼掖了床帐, 又闭着眼面向秋枕梦。   少女离他很近,凑了个满怀,双臂紧紧地环抱着他。   她一直用着味道浅淡的熏香, 如今便似沾染在身上, 一丝一缕的幽香直沁入鼻腔。   纵然他不算真正的男人, 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旖旎心思来。   汪从悦僵直着身子,双手规规矩矩夹在身上, 决定至少在今天晚上, 他不打算睁眼了。   秋枕梦的脸凑得很紧,开口说话时, 唇瓣轻柔地触着他的唇角与下颏:   “小哥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   汪从悦眼睛下意识闭得更紧:“妹子,你才说要循序渐进……”   说话间, 有软和的唇堵了上来, 吞没了他还没有说完的言语。   这个吻很短暂,没多久便分开了。   秋枕梦的声音满含着委屈,轻飘飘地质问:“小哥哥,你是不是嫌我丑, 才不肯抱着我, 也不肯看我一眼?”   当然不是,他只是不敢看罢了。   汪从悦语调也有些僵:“我哪会嫌你啊。你就让我循序渐进一下,下次我再睁眼……”   又一个吻拦截了他的后半句话, 比上一个要更加绵长。   少女整齐的牙齿轻轻咬着他的唇, 逗弄得汪从悦几乎把持不住了。   “小哥哥还是很甜啊。可你说的循序渐进, 我不同意。”   秋枕梦的面颊轻触在他脸上,身子贴得更紧了些:   “今天闭着眼缩着手,明天眼睛睁条缝儿, 后天手再拿上来,大后天眼睛再睁得大点……这样的循序渐进,怕是一辈子也进不到头。”   汪从悦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声了。   “妹子……”   他刚刚开口,少女的唇便再次缠了过来,灵活的舌探进口腔,吻得他头脑一片空白。   “小哥哥果然是嫌我了,想是我不像别的女孩儿家守规矩,你再不想见我了。”秋枕梦幽幽地叹了声。   汪从悦微微喘着气,听了这话,赶紧道:“我没生气。”   “那你怎么不肯抱抱我?”   当然是因为两个人都……   汪从悦有心这样说,又觉得明明答应了,却做不到的自己,不该如此理直气壮。   纠结半晌,他终是伸出手,同样抱住了秋枕梦。   她的腰可真细啊,称得上不盈一握。   和从前每一次搂抱的感觉都不一样。   她腰肢并不算很软,甚至有些柔韧,像山崖间遍布的藤。   一个女孩子的身躯能显出“韧”来,足以说明,她从前那些时日,过得有多么苦。   “小哥哥,抱都抱了,不打算睁开眼看看我吗?”秋枕梦声音拂动在耳边,风似的温柔。   汪从悦内心挣扎着,终于睁开了眼。   他匆匆瞧了瞧少女轮廓美好的躯体,便将目光停驻在她脸上,不敢再看,仿佛这张莹白小脸开了朵花。   烛台里火光未尽,摇摇曳曳,透过层叠的纱罗帐,将床榻中的光线提得亮了些许。   她的脸上满带着羞怯的红。   “妹子,睡了。”   汪从悦低低地说了声,重新闭上了眼。   秋枕梦咬着唇,轻声笑了。   她不打算再往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能逗着他睁一下眼睛,对她还有他而言,都已然是极限。   她的手从汪从悦腰间往上攀爬,感受着他微微的颤栗,最后轻轻捧住他的脸,温声说:   “小哥哥,你挺累的,有什么心事烦难事,能同我说一说吗?”   汪从悦想说没有。   可少女关切的话分外动人,叫他禁不住吐出烦难心事:“有的。妹子……我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有温热的吻落在眼皮上,湿漉漉的。   “小哥哥你说。”   汪从悦本想让自己的手规矩点,放在秋枕梦腰间即可。   可这湿漉漉的亲吻似乎带着狐仙般的诱惑,令他的手做出与想法完全不同的举动,从她背后攀援而上。   “我是圣上启用的内廷官员,本该事事以圣上为重,为他尽忠的。”   汪从悦缓声道:“可我又受贤妃娘娘提拔护佑,连名都是她赏赐的,没有她便难有如今,如此恩情不能不报。”   他闭着眼,与黑暗中摸索到少女肩头,掌下肌肤滑腻得很,仿佛可以解忧。   又有轻吻落在他的面颊上。   “小哥哥,贤妃娘娘是不是出事了,还是生了皇嗣也保不住的大事?”秋枕梦低声问道,“小哥哥不能两全,又不想做出取舍。”   “嗯。”   黑暗与烛光交错,夜色里蒙着一层光。   秋枕梦揉着汪从悦的脸颊,思索片刻:“那娘娘她是冤枉的,还是真犯了事?”   汪从悦沉默良久。   就在她以为他要睡过去的时候,他才以一种又平静,又带着些寒意的音调说:“冤枉的。”   秋枕梦感觉这语气不对!   她认真地问:“小哥哥,你若要报恩,会触怒圣上,然后丢命吗?”   汪从悦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皇帝那暴怒的神情如在眼前,四下里侍奉的人跪了一地。   贤妃娘娘被几个粗壮宫女,一路拖进皇帝寝宫,披头散发得仿佛街边行乞的疯子。   她哭泣、辩白,然而无用。   后来她进了冷宫,想要探望她的人,不许携带任何吃食与钱财。   她甚至无法住进闭锁的房屋之内,只能于游廊中苟且安身。   一日一餐,皆为难以下咽的饭食。   他若报恩,会触怒皇帝吗?一定会的。   会死吗?   从前那次弹劾里,他便已犯下死罪,多这一层,不疼不痒的。   他轻声道:“会。”   秋枕梦声音有些发颤。   她问:“小哥哥,你可以只尽忠吗?若不可以,你能不能想着我一些,尽可能保全自己?”   汪从悦顿了顿:“嗯。”   他忽然想对她诉说一些自己的过往,说一些年幼时如履薄冰的艰难。   而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轻轻抚摸着秋枕梦的肩膀,手渐渐转移到前面。   那些翻腾着的心思,终于有了冲破心牢的力量。   汪从悦猛地抱住她。   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揽着秋枕梦,有那么一瞬,她还以为他要粗鲁地亲吻上来。   他垂头轻吻少女双唇,举动温柔又细致,总算睁开了眼,只不知是在注视她,还是在想些什么。   秋枕梦从这个吻里,觉出了一些什么。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目光射入汪从悦眼中,似窥得了几分无可奈何的苦痛。   她回抱着他,将他强自支撑起的肩膀,按到自己身上。   这次的亲吻时间长了许多,结束时,两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秋枕梦指尖轻轻拨开他额前乱发,轻声问:“小哥哥,这件事真就让你这般烦难吗?”   是很烦难。(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还记着八年前某个节日。   他润开笔墨,借着一豆烛光给秋枕梦写信。   那时他刚刚领了月钱,又得了赏,给她买了一只钗环。   前往岭门的商队不肯等人,临近节日,他又忙,只能见缝插针地赶着写信。   正写着,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将纸轻飘飘抽了去。他吓了一跳,仰头看时,却是贤妃娘娘站在身后。   他赶紧跪下来,不敢说话。   贤妃拿着信,卷了卷,迅速塞进袖子,转角处佩环声响,眨眼间又现出几个娘娘。   “妹妹这是做什么呢?”   “小内侍守夜,睡着了,我正罚他呢,”贤妃转头笑了笑,“叫姐姐们见笑了。”   德妃摇摇头,也在笑:“妹妹,你跟他计较做什么,算了,我看这孩子怪可怜,就饶了他吧。”   娘娘们说说笑笑地玩了一会儿投壶,他想着入宫时前人的教诲,胆战心惊地等候。   待夜深人静,各处玩耍的人都回了,娘娘身边的宫女忽然唤了他去。   宫室寂静,门窗紧闭,所有人退得老远,只剩下娘娘坐在桌案前,翻看他那连画带字的信。   “你会写字?”她问道。   “奴婢只会一点。”他战战兢兢地回答。   “来。”贤妃向他招手。   他膝行着挪到近前。那只扬起的手,并未狠狠地落到身上,而是拿着笔,改了信中的几个字。   “以后写信时避着人,别叫人知道你会字,不然几十棍落在身上,哪还能有命在。”   他想起紧随而来的几位娘娘,她们宫中确实有被报给皇帝,活活打死的内侍,死因便是读过书,心里不禁一凉,磕头谢恩。   “这落款怎么就一个汪字,你不会写名?”   他怔了怔,才说:“回娘娘,奴婢还未取名,入宫后叫奴婢什么的都有,横竖知道是奴婢这个人就行了。”   “好好的人,怎么能没名,我赐你个学名罢。”   贤妃上下打量着他:   “你为人听话肯做事,只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小小年纪合该活泼点才对,那便唤作‘从悦’吧,顺从的从,怡悦的悦。”   她本打算告诉他这两字怎么写,外头却忽有脚步声传来。   贤妃将信递给他。他慌忙藏了,打开门,有宫女低头行礼:“娘娘,圣上那边传话来,请您留灯呢。”   那夜贤妃侍寝,没能教给他字。   他地位不算高,不能时时到她身边伺候。时间一长,娘娘就忘了这回事。   他学会名的写法,还是多年后,在一封弹劾的奏章上见到的呢。   “是……”汪从悦低了头,枕在少女颈窝处,终于叹出口气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说不得要以命相酬了。” 第27章 小婴儿   秋枕梦送汪从悦出门的时候, 天色还暗着。   她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他。   汪从悦安抚地摸着她的发髻,无数言语噎在喉头,良久后才道:   “妹子, 我两日后回来。你安安生生等着我, 放宽心。”   秋枕梦松开手, 站在门前,望着汪从悦的马车渐渐远去。   ·   进入宫禁中时, 天刚蒙蒙亮。   这时候还不必进衙门, 汪从悦疾步往冷宫中行去,于门前搜查了携带之物, 这才得以进入。   贤妃躺在游廊上,缩着身子,头发蓬乱。   一个托盘放在不远处的地上, 上面摆着两只碗, 里头的东西全都凉透了。   听到脚步声,贤妃挣扎着坐了起来。   她半阖着眼向来人望了好一会儿,才绽开一抹笑,哑声道:   “如今别人都不来了, 怎么你还过两三日, 就来一趟。”   汪从悦目光停留在托盘上。   他跪下来,捧起托盘,膝行至贤妃面前。   由是贤妃坐着, 他只能弓伏下身子, 将托盘举至口鼻之上, 高度正可直接拿筷子吃饭。   “娘娘还请用膳。”   贤妃惊愕地看着他。   她干裂的唇角扯开,慢慢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堂堂内廷官员,也不怕折辱了自己。”   汪从悦举着托盘纹丝不动, 只微微垂了头,做出恭敬的姿态,不去瞧贤妃的眼睛,语调平淡:   “内廷虽有官职,对娘娘而言,亦不过仆从而已。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如何便折辱了?娘娘还请用膳,千万保重自己。”   “我不饿。”   汪从悦还是不动。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可怜话:“娘娘晓得奴婢体弱,撑不了多久,万望娘娘疼一疼奴婢,好歹进几口饭食。”   贤妃这才动了。   她拿起筷子,皱紧眉头,几乎是用吞的进了半碗饭,便再也吃不下了。   这情景跟秋枕梦第一次把他喂撑了一样,汪从悦没再坚持,放下托盘。   他低头道:“奴婢昨日看过了惹圣上发怒的东西,是一幅岭女绣,绣着圣上面貌,五官处却钉了针。角落处绣着皇后娘娘身边那位殿下。”   贤妃眼珠僵僵地转了转。   “圣上说我意图将他咒死,扶我所生的痴傻孩儿登基。”   她现出丝苦笑:   “我也瞧不出那东西和正经岭女绣有什么分别,人都说是我画了圣上图形,哄你那妹子绣的,拿来行巫蛊之事,可我……”   她确实定制了一幅佛像,也是画了图形送去的,回来后图形便不留着了,可皇帝根本不听她的解释。   她求皇帝派人将岭女绣的好手接进宫询问,可惜皇宫里不许普通女子进入,除非皇后娘娘允许,赐下令牌。   皇后病重,皇帝不愿打扰了她。   后来宫正司去她宫中搜查,佛像竟不翼而飞了。   这变故打消了皇帝的疑虑,盛怒的皇帝立即将她打入冷宫。   “奴婢相信娘娘并未做过,不知娘娘可招了谁的眼?”   贤妃怔怔地想了会儿。   皇贵妃霸着皇帝许久,宠冠六宫风头无两,怀了孩子。   淑妃和她一直互相看不顺眼,斗得不可开交。   九嫔里也有几个野心勃勃的,卯着劲要从妃位扯一个下来,重现如今这位贵妃的辉煌。   她最终摇了头。   汪从悦对这种回答早有预料,从手上褪下个金扳指,放在贤妃身前。   这扳指还是早上起床后翻箱倒柜找的,亏他还记得两三年前打了一个,预备送给秋枕梦,可惜怎么看怎么丑,也就放着了。   内廷官员多戴着这玩意做装饰,他就算不同流俗,非戴个金的,外头的内侍宫女也不敢真让他摘下去放着。   “娘娘,这东西或许可换一床被褥,还请多保重。等圣上气消了,奴婢便去求见皇后娘娘。”   这时候去的话,能不能见到还两说,二十大棍肯定免不了。别人倒是能活,似他这么弱的,估计当场就得归西。   汪从悦磕了头,便要离开。   贤妃忽然叫道:“等等!我那两个孩子——”   “回娘娘,殿下们暂且由皇贵妃娘娘抚养,今日便要交与淑妃娘娘了。”   贤妃脸色灰败地软在地上,半晌道:“去吧。料想她厌恶我是厌恶我,还不至于对孩子动手。”   汪从悦只能好言劝说几句,眼看快要点卯,这才匆匆从冷宫中去了。   他赶时间,干脆带几个小内侍抄了条不好走的近路,忽见前头有宫人蹲着烧纸,顿时眉头微蹙。   宫中绝对不许人烧纸钱,违者犯了大忌,乃是咒阖宫主子去死,合该重处。   况且如今宫里刚出了事,正是人人缩头的时候,怎么会有正常人出来烧纸?!   许是觉得这条路素来没人走,偏僻得很,才会冒险来此。   汪从悦轻咳一声,引起那宫人的注意。   宫人回过头,衣裳很有些肥大,瞧着肚子不算小,涂着白白的一张脸,看不清五官,乍一瞧白得不似人。   她吓得冷汗直流,冲得粉一道道的,颇有种滑稽感,强作镇定道:   “婢子见过汪太监。婢子闻听父母亡故,痛苦难言,才犯了宫规,您为人和善,可否放婢子一回?婢子再不敢了。”   “此话真假,自有宫正司论断,”汪从悦调子平得仿佛没分毫触动,“拿了她,送去宫正司。”   旁侧小内侍一拥而上,那宫女见求情不成,绕着假山兜了两圈,险而又险地避开小内侍,这才往远处逃去了。   汪从悦眼神一暗:“追。”   宫中可再也经不起别的大事了,这宫女绝对不能放过。   他快步走到火堆前,打算踩灭,却发现火中燃烧的并非真的纸张,而是白色麻布,裹着一个鼓鼓囊囊不停蠕动的东西。   汪从悦蹲身将这东西拨了出来,拍熄火星,小心地将麻布解开。   他目光忽然就凝住了。   ·   秋枕梦还在绣坊指点姑娘们做活,就被家中下人带马车忙忙地接了回去,说是老爷回来了。   她登时就愣了:“不是说两天回来?这还不到一天,刚刚过午呢!”   秋枕梦简直摸不清头脑。   下人却露出有些暧昧的笑容,告诉她,她和老爷的好日子到了,等她回家,立刻就能见着。   “小哥哥这么对你说的?”   “是小人看出来的。姑娘要大喜啦。”下人讨好地说。   秋枕梦猜了好多大喜的场面,等回到家,进了后院正房,便见汪从悦挺直地坐在桌案前。   桌案上叠着小褥子,里头正有什么在蠕动,发出细弱如小猫叫的声音。   秋枕梦上前一看,顿时就明白为啥下人会报喜了。   但这喜从何来啊?!   她才十八岁,和宦官在一起,又不用愁生孩子,还想多松快些年头呢,结果汪从悦居然给她抱回一个小婴儿!   汪从悦抬眸看向红豆:“出去。”   本打算跟上来的红豆脚步一顿,立刻退了下去,还细心地关上门。   秋枕梦盯着桌上的孩子,不可思议道:   “小哥哥,这就是你说的让我放宽心?两天时间是想出去找孩子给我,等你没了以后,我们娘儿俩有个依靠?”   汪从悦刚要出口的话,顿时就噎没了。   他双唇抿成一条线,半晌才讲出话来:“这孩子是宫女生的。”   秋枕梦脸色发绿。   宫女也是皇帝的女人。宫女生了孩子,就算地位低,那也是皇嗣啊。   她盯着汪从悦的脸看了看,一派镇静,偷皇嗣的猜测总算息了:“你带宫女的孩子出来干什么?”   “她与圣上身边的侍卫私通,暗中生下孩子,不敢令人知道,试图烧死他,我瞧孩子可怜,便抱出来养育。”   汪从悦平静地说。   秋枕梦有心问孩子爹去哪儿了,怎对自己血脉如此狠心,不过想想皇帝大怒的情景,还是没问。   敢对后宫中人下手,这位勇士只怕已经没了。   “那就养着吧,养大了让他读书练武当大官,光耀门楣。”   秋枕梦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突然到来的儿子:   “小哥哥取名没有?没取我便翻翻书,找个配汪字好听点的名。”   汪从悦端起茶盏,抿了抿。在秋枕梦的瞪视下,他又不得不好生喝了一大口。   “妹子,孩子就先别取名了,也不用哄着他喊爹娘。”   汪从悦轻轻点了点孩子的脸:   “烧伤一片,尽人事听天命吧。我与那侍卫相熟,本打算养着他,给此人留个后的。”   秋枕梦的目光也投向孩子。小孩儿左胳膊烧伤了,料想便是真能好起来,也会留一大片可怖的伤疤。   屋子里很暖,孩子半截身子露在外面,还能瞧见胸口处的青色胎记,宛如一朵祥云。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胎记,结果配了个父母双亡,母亲还要烧死他的可怜孩子。   秋枕梦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那就暂时帮忙养着好了。小哥哥,奶娘有了吗?”   “有了,就住东厢房,你有空了就让她过来见见。”   “家里常请的郎中是谁?”   汪从悦瞧着孩子的伤痕,思索许久,终于道:   “外头那些郎中,我怕不得用,来时已与太医院张御医说好,请他每日过来瞧瞧。”   他起身,摸了摸秋枕梦的头,轻声道:“我赶时间,就要回宫去了,是我拖累了妹子,等我回来,要打要骂都随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可爱们给我投雷炮弹呀:47990836 ,rongman ,九朝洛阳,我是空空的俏眼线,谢谢大家~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亚舒修cr扣 、www哥哥我可、桐 、九朝洛阳、露露、“”(这位小可爱名字是空的吗?只能复制引号了)、椁⑧拧⒕疟琛⑺沼衽⑴凭拧issMissile、桐,感谢大家~   上一章锁了,我已经改掉,等待审核中,不知能不能解,困极了,决定先睡了。小可爱们好生休息,我肯定会把它救出来!   由于不敢半夜改文,怕碰见严格的审核,那个不啻于,我就明天18点更新时再改吧。(请原谅我的怂,上一本锁怕后我一直注意,真没想到一不小心又锁了……)   这后半截感谢咋删不掉??我都复制到前头啦。   谢谢大家。感谢在2020-12-04 21:49:44~2020-12-05 02:2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7990836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ongma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亚舒修cr扣 10瓶;www哥哥我可、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养孩子   送走汪从悦, 秋枕梦彻底没了去绣坊的心思。   她带着红豆,去了京城最富盛名的酒楼,试图能从外界得到点消息。   酒楼中来往的多是世家子弟, 或者官宦之家的亲眷, 放眼望去全是读书人, 边喝酒边讨论时事。   偶尔有几个女子,也都坐在角落之中, 丫鬟们立在周围, 将她们遮蔽得严严实实。   秋枕梦随便找个地方坐了,竖着耳朵听那些文人说话, 倒也不显得太过突兀。   她听了很久,才听到一桌人在聊可能有意义的话题。   总结一下,就是贤妃娘娘被打入冷宫, 她的父兄都是朝中重臣, 因此受牵连入狱。   和贤妃关系较为亲近的臣子,一个个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置。   有人道:“这娘娘到底在想什么,圣上对她不好吗?她位分高,又生过皇嗣, 只要安分守己, 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到老,谋害圣上也不知图的啥。”   同桌文士轻声细语地讲:“我爹爹昨儿回家时,倒说了件奇事。”   “什么事?”   “你们知道的, 圣上有个挺看重的阉官汪从悦, 处置贪官污吏时, 曾将他拿出来夸过,近日因贤妃这事恶了圣上,叫圣上在朝堂上也忍不住骂了他好几次。”   秋枕梦拿筷子的手不觉停住了。   “这人倒有意思, 还算重情义,贤妃提拔他上来的,如今她行巫蛊事获罪,众人恨不能都躲起来,只有他时常来往于冷宫伺候,可惜脑子不清醒,对着个罪人说什么情义?”   秋枕梦手都有点抖。   不是说让她安心等着吗?!   怎么皇帝都在大臣面前骂人了?   她琢磨着要不要过去问问。   又有人道:   “我也听叔父说了,此人私下里有了对食,圣上念他在内官监做得好,这才留着他,他不知尽忠倒还罢了,反护着个妄图害圣上的罪人。”   秋枕梦按着桌子,就要过去。   只听那个轻声细语的文士继续道:“圣上也只是骂人,没把他怎样,看来这个汪从悦倒真挺有本事的。”   她禁不住长吁一口气。   只要皇帝不会把他怎么样就行。   她现在啥都不求了。   就算皇帝恼怒,一顿棍子给汪从悦打得再也爬不起来,她也会好好照顾他,只要这条命能留下来就可以。   秋枕梦喝了会儿茶,又听那些文士谈起贤妃娘娘犯下的事。   “贤妃娘娘居然能让人绣出一幅圣上的像来,用银针扎透,以为这便让人看不出来了,真是好有心机。”   “她应该没这么蠢,大概是为了自己的嫡亲妹妹。”   秋枕梦再次长了耳朵。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圣上明年要选一批秀女进宫,不过高位的妃嫔都有了,这些人大概位分都不够,贤妃的嫡亲妹妹就在里面,进宫后万一没有子嗣,怕是以后要殉葬的。”   “贤妃娘娘很疼爱她这小妹妹。”   “娘娘这么想就大逆不道了,能给圣上殉葬是天大的荣耀,岂能因此而害圣上呢!”   ……   红豆忍不住往秋枕梦身后缩了缩。   “姑娘,婢子听他们说的越来越可怕了,您就不怕吗?”   秋枕梦已经惊呆了。   她在岭门茶楼里,也听过不少皇帝妃子的话本。   大概内容就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皇帝,外出时遇到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两个人相爱,又遇到许许多多的事情,最后两个人回到宫里,女子宁可不要位分,也愿意和皇帝在一起。   没一个话本是说皇帝死后,低位妃嫔要殉葬的!   她听着这皇帝政务做得挺好的啊,怎么就这么残暴呢。难怪宫里宦官过得那么累,守着这样的皇帝,能不累吗!   秋枕梦又听了一会儿,那些文人还在声讨贤妃,实在听不下去了,付了钱离开酒楼。   ·   两三日后,汪从悦从宫里回来。   他精神倒还不错,本瘦到极限的脸胖了些许,身旁跟着一个穿着道袍的男子。   秋枕梦奔跑的脚步一下子停住,端庄文雅地走了过去,盈盈行礼:“小哥哥回来了,这位是?”   “这是那孩子的亲眷。”汪从悦道。   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好对秋枕梦太过亲近,只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妹子,御医来过了吗?”   “来过了,这几日都来,孩子好悬保住一条命,只是日后左臂活动不太灵。”秋枕梦道。   她望了望穿道袍的男子。这男子眉头紧锁,仿佛很不高兴的模样,听他们讨论孩子,甚至带了几分不耐烦。   “这位公子怎么称呼?”秋枕梦问。   “我姓刘,那不肖子弟的兄长。”男子语调冷淡。   汪从悦无奈地看他一眼,道:“刘公子去瞧瞧孩子,好歹他是你兄弟,只留下这么一个血脉。”   刘公子脸色更加难看,没再说什么,跟着两人到前院正房坐了。   秋枕梦命红豆叫了奶娘来。   孩子刚刚睡熟,躺在襁褓中,小小的一团。   刘公子冷着脸,接过孩子。   他面容上氤氲着一团郁气,看着看着就显出恼怒的模样,手上力道便大了,孩子被他弄醒,猫一样啼哭。   秋枕梦实在忍不住了,劈手抢了孩子,抱在怀里,压着声音道:   “刘公子生气就直说,别拿孩子撒气,你是不是不想要他?”   刘公子脸上一红,咬牙道:“我不跟女流一般见识。”   他转头,对汪从悦道:   “多谢你还想着我那该死的弟弟!和宫女私通,真是给我们全家蒙羞,我就直说了,这孩子我不要。汪公找个地方,丢了他便是了。”   汪从悦似乎对这个态度有所预料。   他没劝,轻轻叹了口气:“公子真的不要?若不要,我便收了这个孩子了。”   “不要。”   刘公子硬邦邦地拒绝了,看也没看孩子一眼,拂袖而去,剩下汪从悦和秋枕梦两个,对着他的背影大眼瞪小眼。   “小哥哥,他们家不要这孩子了。”半晌,秋枕梦说道。   “刘公子毕竟是个文人,家风严谨也应当。他不要,那就咱们要吧。正好你我膝下还没孩子呢,养大了让他考个状元郎回来。”   汪从悦将孩子接过来,娴熟地抱在怀里颠了颠,孩子的抽噎声停了,渐渐睡熟。   他也没把孩子交给奶娘,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拉着秋枕梦,两个人慢悠悠往后院走去。   秋枕梦想着茶楼里听到的事情,斟酌着问了他一句。   汪从悦微微露出个笑容,摸了摸她的头。   “听那些人胡说呢,我是差事办错了,才惹恼了圣上。”   秋枕梦不信。她有心再问,汪从悦却加快脚步,两人一同进了卧房。   他寻了把椅子坐下,怀中抱着小孩儿,轻轻抚摸孩子的脸。秋枕梦拿了本《诗经》,坐在汪从悦旁边。   “小哥哥,这个孩子以后就是咱们俩的了,”她认真道,“我给他取个乳名,小哥哥为了我们娘儿俩,可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啊。”   “嗯。”   秋枕梦斜靠在汪从悦身上,一页页翻着诗经。   她声音轻柔地读着那些诗句,将书页现于汪从悦眼前。   他便随着说话声,也看向了书页。   这本是个学字的好机会。   不似侍奉皇帝时的心惊胆战,一面偷偷瞧着奏章,一面绷紧神经,随时等候皇帝之令。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瞧着书,视线随秋枕梦的手指移动,来辨认那些陌生的字迹。   可汪从悦却走神了。   他忽然想起贤妃娘娘的两个孩子,说起来也和怀里这个差不多大了。   他陪伴贤妃时曾经见过一回,小孩皱巴巴的,活像两只猴。   身为宫中的奴仆,汪从悦自然不敢责怪皇帝心狠,只是为娘娘可惜。   如果皇贵妃手段没那么高的话,皇帝一定会去探望她的。   那时候,她也可以抱着孩子,和皇帝坐在一起,或是读书,或是说一些琐碎,像平凡人家的男子和爱妾一样,应当是无比和乐的吧。   汪从悦忽然抬手,又摸了摸秋枕梦的头。   秋枕梦仰头望他。   “妹子,”汪从悦轻轻将她搂住,抱入怀中,声音听不出是平静,还是藏着叹息,“咱们现在这样子,还真有点像寻常人家了。”   秋枕梦白了他一眼,合上书。   “算了,我给你念书,你又不听,看来是不能和我一起琢磨好名字了,”她将书丢到桌案上,瞧了眼孩子,“就叫他祥云吧,简单好记。”   “嗯。”汪从悦应了声,盯着她的脸看个不停。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天夜晚,少女的娇躯就躺在自己怀中。   他抱着她,抚摸她,亲吻她,熟悉着她身上每一个弧度。   明明头脑告诉他要克制,不许做那些不入流的事情,可手偏不遵从脑子的想法,自顾自地游荡。   当然,还有她说过的话。   他们是要循序渐进的。   秋枕梦被他瞧得害羞起来,摸了摸脸,奇怪道:“小哥哥,我怎么了?你一直盯着我。”   汪从悦猛地从回忆中惊醒,竟有些口干舌燥。   他偏过头,将目光投在孩子的小脸上,故意瘫着张脸,说道: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你还这么年轻娇嫩,看着不像个已经做了娘亲的。”   作者有话要说:  赶上了!   感谢www哥哥我可、糯米糍粑、亚舒修cr扣、桐小可爱的营养液!感谢早安,玛卡巴卡、此号已疯、猫猫猫耳朵、想的美小可爱的雷弹炮!   还有昨天给我扔雷和营养液的小可爱们,我随手点了自动感谢,结果删不掉了,复制过来的名字成了乱码,一团糟,抱歉啦。感谢大家喜欢!   谢谢大家陪着我。谢谢大家。 第29章 说规划   这一晚, 两个新手爹娘决定带孩子一起睡。   汪从悦靠着墙,看秋枕梦扯上床帐,床榻里的光线暗淡下来, 中央躺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襁褓。   他蜷着腿, 双手规矩地放着。   虽说在宫里时, 他便一直这样睡的,可自秋枕梦来后, 他回了家, 就几乎再没这么孤身一个地过了。   秋枕梦也面朝他躺了下来。   汪从悦按了按自己的胳膊,总觉得这上边少点了什么。   如果儿子没在中间睡着的话, 他合该搂抱着一具温软的娇躯。   那些肌肤上滑溜溜的感觉还痒在心头,汪从悦总想着再摸上一摸,而后将她抱得结结实实, 睡个觉。   可一想到下一场循序渐进会是什么, 他又悄悄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今天多了个儿子。   被中忽而探入一只手,摸索着,轻轻牵住他的指尖。   少女的声音缓慢又温柔:“小哥哥, 圣上有没有冲你发火啊?”   “这几日倒并未。”汪从悦握了她的手。   虽则没有, 然宫中越发可算作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淑妃养了贤妃的两个孩子,其实曾拉拢过他。   他半分都没理会,而后这位娘娘气不过, 借侍寝的机会吹了次枕边风。   这件事他有所耳闻, 因着侍奉皇帝时没被发作, 便没放在心上。   不料到了晚间,他师父张公公就被派了出去,要求他营造长公主府邸, 即日便启程去别的行省。   他能安全在皇帝跟前只挨上几顿骂,全亏了师父在前头调和。眼下师父一去,汪从悦心中顿时生出重重危机。   今日张公公便要出发,把他叫到偏僻处好一阵嘱咐,只为劝说他舍了贤妃的恩情,对皇帝尽忠。   汪从悦不好反驳师父,只低着头不说话,更不肯回应师父的劝说。   看得张公公低声叹息道:“你呀你,我可真是为你这倔徒弟操碎了心了!”   他踱步走了几圈,指点道:   “我虽去了,那儿子却还在京里,纨绔是纨绔了些,办事看着倒还利索,你平时若累,那些宫外小事,都可以叫他去办。”   “些许事情,弟子自己就办了,哪值得烦劳他人。”   张公公笑脸一沉:“瞅瞅你瘦得那样!嘴巴还犟什么。”   师父走得急,内官监各事宜没能妥善安排,皇帝委任他的同僚暂代。   从前不敢触他霉头的鲁姓商人依附同僚,近来偶尔见到时,对他言语间就轻慢了很多。   这无不加重了汪从悦的烦恼,然而一瞧见秋枕梦,那些许的烦心便烟消云散了。   他加了只手,双手将秋枕梦的手弯成拳头包住,二人中间躺着安静的婴孩。   明明两人聚少离多,论相见的时间加起来都没几个月,正是该小别胜新婚、如胶似漆的时刻,如今却叫他恍然生出几分老夫老妻的感觉。   还是那种睡在一个被窝,却背对背的老夫老妻。   汪从悦瞟了眼孩子,片刻后,又瞟了眼孩子。   他思索半晌,终于没喊人将睡熟的孩子抱出去,而是往床榻边上一翻,就钻进了秋枕梦的被子。   少女的体温不高不低,温暖得很。   他紧挨着秋枕梦躺下,搂住她的手臂,这才感到那些莫名其妙的空虚感淡了。   秋枕梦的声音响起,轻得只有竖起耳朵才能听到:   “小哥哥,我去酒楼吃饭时,听见一些文人聊天,说宫里低位妃嫔以后要殉葬,是真的吗?”   汪从悦犹豫一会儿,也于她耳边说着悄悄话:   “位在宝林以下,又无所出的才会殉葬。如今宫里头符合这要求的,足有一二十人了。”   “那她们真可怜,圣上为什么不能放她们养老呢?”秋枕梦问道。   汪从悦的手指,于少女细长的手臂上轻轻敲击。   他心头渐渐生出几分阴霾,又不好说皇帝什么:“天家毕竟与寻常人不同,圣上或许有他的考量吧。”   祸从口出的道理,汪从悦还是懂的。他就算是在家,也不打算随便评论皇帝。   秋枕梦揽住他的腰,于他唇角轻轻一吻。   “那些文士们说,娘娘为了不让妹妹进宫,找人绣了一幅圣上的画像,并在上头钉好银针,咒圣上,这话是怎么传开的?”   “不过谣言罢了,妹子别信。”   汪从悦心里装着秋枕梦的事。   贤妃娘娘在她绣坊中定制过东西,如今谣言传得到处都有,众说纷纭,对秋枕梦总归会有点中伤。   他听家中下人回报过。   秋枕梦的生意原本蒸蒸日上,后来又莫名萧条下去,如今偶尔才会有达官贵人,打发婢女来订做新鲜的物件。   “这谣言传得这么快,想必有圣上自己也信了的缘故,”秋枕梦感慨道,“看来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呜呜呜。”   汪从悦一把捂住她的嘴。   他板起脸,声音平得毫无起伏:“妹子,上回我说的话,你都忘了不成?千万别瞎议论圣上。”   温热的舌尖舔在掌心,汪从悦心中紧跟着痒痒起来。   他于一片黑暗中红了面颊,说话也不由自主软了不少:“妹子,这攸关性命,你可千万别儿戏。”   秋枕梦被他捂得喘不过气,连连点头,汪从悦迟疑一会儿,这才放开手。   他严肃地重复:“妹子,再不许说了。”   汪从悦刚想就这个机会,将孩子抱给奶娘,旁边的娃娃忽然发出一阵嚎啕。   两个人慌忙坐起,把孩子抱在怀中轮流安抚,娃娃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随即,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味道从襁褓中传来。   床帐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红豆揭开帐幔,躬身道:“老爷,姑娘,婢子自作主张,将奶娘带来了,眼下正侯在堂上呢。”   秋枕梦忙说:“快叫她进来。”   刚上任的爹娘二人手忙脚乱地哄着孩子。   奶娘急匆匆入内。   她目光往娃娃紧皱的小脸上一扫,人都没靠近,便一眼瞧出原因,憨厚笑道:   “老爷,姑娘,没出什么事,少爷该换尿布了。”   ·   第二日,汪从悦眼下挂着浅淡的黑圈,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   他没精打采地收拾齐整,饭都没吃,便赶着入宫去了。   秋枕梦起得更晚。   也是昨儿他俩自作自受,非要和孩子一起睡。   这个年龄的小孩子闹腾得很,一夜里不知醒了多少回,又是尿又是要喝奶,要么就是单纯地哭,哄都哄不好。   一开始秋枕梦还觉得这场景,像是一对老夫老妻在养育孩子,说说笑笑充满新奇。   可惜次数多了,新鲜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成了疲乏和劳累。   到了下半夜,汪从悦撑不住先躺了之后,她脑子也木了,笑容也僵了,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当娘的艰难。   “祥云那孩子在哪里,”秋枕梦收拾完自己,脑袋嗡嗡作响,问红豆,“现在安生睡了吗?”   红豆微微躬身,回道:“姑娘,少爷在奶娘那儿,刚刚睡熟。”   秋枕梦还在回荡着婴孩啼哭的脑袋蓦地一轻,便听红豆说道:   “姑娘,外头小厮交进来一只匣子,说是托人张罗着给您的,姑娘看还是不看?”   “什么东西?”   “婢子也不晓得。”   秋枕梦带着满心疑惑,接过木匣。   这匣子从外头来看平平无奇,仿佛很不起眼。   打开时,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放着房契、地契,都冠着她的名,地段还挺好。   她本就疑惑的心,更加摸不透此人的用意,召来小厮问道:“是谁把这东西送来的?”   “回姑娘,是张公公府上送来的。”   “那不是小哥哥的师父吗?他不给小哥哥,把这东西挂在我名下干什么?”秋枕梦奇怪地问。   “小的哪儿知道啊。”   小厮赶紧跪下,讨巧道:   “不过小的听到,张公公已经被派出京城做事,如今当家的只有张公公那养子,说不定和老爷关系不错呢!”   关系不错,也不必送她几乎能算作安身立命本钱的东西吧?   她将这些东西锁进木匣,挑了地方放好,打算等汪从悦回来了,再另行处置。   ·   汪从悦这一进宫,便又是十多天不曾出宫回家。   祥云手上的烧伤,渐渐地也好了。   御医又来看过一两次,告诉秋枕梦:“姑娘还请宽心。这孩子的伤已经好了,只是留了疤痕,我也没什么办法解决。”   “他胳膊还能像没伤到时一样吗?”   御医提着祥云的手臂,轻轻摇晃,做最后的检查道:   “可惜了,好好的孩子,左手至今动转不太灵活,以后八成好不了了。”   秋枕梦脸色有点不好看。   既然养了这么个小孩当儿子,她和汪从悦自然会对孩子的未来有所规划。   这个规划是昨晚一边哄孩子,一边谈论的。   大体也就是培养他当个读书人,考个科举,要求并不高,考上同进士就成。   然而孩子手臂受伤,举动失调,在世家大族文人推崇的风流俊逸中,肯定属于异类,未来成就注定不会太高。   她正打算问御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能救孩子手臂的人,便听门外小厮高声报道:   “姑娘,老爷回来了,正想着见您呢!”   作者有话要说:  修完了。   再次说明,千万别熬夜!伤身体,太伤了。 第30章 喝醉了   秋枕梦送走御医, 赶去前院见汪从悦。   此时还不算很晚,正值黄昏,暮霭生寒, 天边的斜阳朦朦胧胧, 仿佛晕开的画笔墨痕。   汪从悦大概刚刚应酬过, 身上还带着酒气,离得近了, 能闻到他衣衫上沾染的脂粉香气。   他正坐在床榻上, 坐姿还算笔直,衣襟开了, 手有些颤,试了好几次都没把衣裳脱下来。   这估计是到教坊司或者哪个象姑馆应酬去了,像这些地位比较高的官员, 一般不屑于也不敢, 跑到民间开办的青楼楚馆去。   秋枕梦眯了眯眼睛,快步上前。   “小哥哥,我帮你脱。”   她的手刚刚伸向汪从悦肩膀,汪从悦便动作极快地拍了上来, 十分精准, 力道不轻,狭长的眸子也瞪着,口齿不清:“放, 放肆!”   说着, 汪从悦居然又将衣衫合拢了, 摇摇晃晃起身,尽量维持着步子的规整,边走边喊小厮:“归雁, 归雁!”   这什么毛病?   秋枕梦赶紧跟着走过去,问道:   “小哥哥,你这不是刚回家,又要去哪儿啊?我让红豆拿醒酒汤去了,你就是要出门也得先喝一碗啊!”   眼见她近前,汪从悦面色一沉,勃然道:“止步!”   他声音较小,喊起来声调也不高,可能别人会害怕,但秋枕梦完全没让他吓住。   她疾步上前,汪从悦眉毛就皱了:   “放肆,你,你曾经好歹也是世家贵女,一应礼仪分毫不差,如今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个小厮,就是素常跟着汪从悦的归雁,躬身行礼,话都没问出来,便听汪从悦发作道:   “我先说了要走,为何将我安置在教坊司里?传话下去,把车马备齐了走。”   “老爷,这就是家里啊,”归雁望了眼秋枕梦,低头道,“您看,这不就是秋姑娘吗?”   他搀扶着汪从悦在桌边坐下。汪从悦闭了会儿眼,又问道:“车马怎么还没备上?”   “老爷,这就是家里啊!”归雁苦口婆心地说。   汪从悦支持不住似的撑了头,眉毛还皱着。   “既然是在家里,”他含混地问,“姑娘在哪儿?”   “姑娘就在屋里啊!”归雁快哭了,他转向秋枕梦,“秋姑娘,您快给老爷说句话啊!”   “小哥哥?”秋枕梦站在原地,呼唤道,“你喝醉了!”   汪从悦一拍桌子,声音也冷了:“你怎么还在?”   “不,不是说叫几个人吹拉弹唱便罢,跑到客房拉拉扯扯像什么样,”汪从悦继续口齿不清地吩咐,“归雁,快把她赶走。”   “老爷,这是秋姑娘啊!”归雁说着车轱辘话。   秋枕梦已经有些明白了。   她叫过归雁,问道:“老爷这是干嘛去了?是不是有什么女子烦扰?”   好像还曾是个世家女?   “回姑娘,今日老爷与几位同僚吃酒,去了西院。”   归雁回头看了看汪从悦,他已经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了,低声道:   “几位老爷说西院那几个名妓回来了,点她们过来弹琴陪酒,其中一个不知做了什么,老爷便提前回了,一回来就喊姑娘您。”   “我知道了,去吧。”   秋枕梦几乎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了。   就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官妓们陪官员喝酒,肯定是要坐在身边的,说不定还得摸摸小手喂喂酒。   况且去了的又是内廷官员,一群宦官,动手的比例,说不定比一般官员更多。   然后汪从悦经受不住,连应酬都推了,就跑出来了。   她心里乐呵,缓步走到汪从悦身边,低声道:“小哥哥。”   汪从悦像是睡熟了。   秋枕梦推了推他肩膀,本在小睡的汪从悦手比眼睛动得还快,一把攥住她手腕,旋即往旁边一推。   这力道对秋枕梦而言不算什么。   不过想想他平日的力气,和自己的力气,就能猜出来,这一下,估计对一个普通女孩子而言算是重的。   “小哥哥,你看看我是谁?”   汪从悦没睁眼,手狠狠一拍桌子,声音发寒:“本官不需人陪,快退下。”   想来是喝了太多。   红豆端着一碗醒酒汤进了屋,行礼道:“老爷,姑娘,汤来了。”   这下引得汪从悦恼怒极了,厉声骂道:“归雁!”   刚刚那个小厮低着头又进了屋。   “一个没走又来一个,你去把韶舞或司乐叫来,我倒要问问他们怎么管教的人!”   归雁求救似的望着秋枕梦。   秋枕梦快笑出声了,挥挥手命他们先下去,醒酒汤先放到外间堂上。   她柔声道:“小哥哥,我是枕梦啊,你好好看看我。”   她瞅着汪从悦做出个睁眼的动作,然而没成功。   他恼了,面上微微泛起薄红,说话未免也重了:   “你好歹是个世家女,从小琴棋书画都学着,为人处世也教着,对个阉宦死缠烂打,是何道理?好不知廉耻。”   秋枕梦真是又气又笑。   “我到底怎么做,你才觉得我是枕梦,这里面是家?”   汪从悦不语。   她认真思索解决办法,忽想起那天,汪从悦回来见她的时候,也是带了一身的脂粉气。   她还以为汪从悦变心了。   秋枕梦决定试试。   她再次靠近汪从悦,含笑问:“小哥哥身上脂粉味这么浓,难不成是出去寻欢作乐了?”   汪从悦的防备之意烟消云散般去了。   他抿起双唇,用力之大,都能显出颊边梨涡。   “我没有,有,有人要坐在我怀里,我把她,推开,推开就回家了,”他语速快了不少,大着舌头磕绊道,“我没有寻欢作乐。”   “好好好,我相信小哥哥没有。”秋枕梦笑着回。   她总算能走近了,手放在汪从悦肩膀上,还没问他要不要脱了衫子,汪从悦忽然就抱住了她。   他搂着她不肯撒手,脑袋拱在秋枕梦肚腹处蹭来蹭去,好半天才道:   “你不许生气。我,我没有出去鬼混,只是,只是和同僚喝了几杯酒。”   秋枕梦搓着他的脸。   不知道最近是不是事情变少了点,汪从悦瞧着疲惫,可脸上肉又比之前多了那么一丝,摸着不尽是骨头了。   她怪心疼的。   “小哥哥放手好不好,”秋枕梦柔声叫他,“我抱你去床上。”   汪从悦这才挣扎着睁开了眼。   他眼神有点空,环视四周:“这是哪儿啊。”   “前院你卧房啊。”   汪从悦便又抱了秋枕梦的腰,声音低了:“我要去后院,去你床上睡。”   秋枕梦看他的眼神有点奇异。   想不到他喝醉了以后这么热情!可惜不能抱着他回后院。   宫里人,要脸的。   不然这一路上被人看见了,等汪从悦醒过来,恐怕要无地自容了。   秋枕梦敷衍他:“好的好的。”   汪从悦这才放手。   他眼睛又闭上了,坐得摇摇晃晃。   秋枕梦扶着他的后背,微微沉下腰,另一只手抄在腿下,丝毫不费力地将人抱了起来。   他长得比她高,身子却很瘦,比她想象中的体重还要轻一些。   “回后院。”汪从悦声音含混地嘱咐。   秋枕梦满口答应,抱着他在卧房里转,连转了几十圈,感觉这个路程如果换成直线,估计能一直走到二门里。   她来到床前,将汪从悦轻轻放了上去。   “小哥哥,我给你宽衣?”   汪从悦不知睡过去了,还是没听见,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他不回应,秋枕梦就当默认了,展开被子,三下五除二,将汪从悦脱得只剩中衣,塞了进去。   她才要去拿醒酒汤,衣角就被汪从悦死死攥住了。   “小哥哥?”   “别走……”汪从悦虚着眼睛,迷迷瞪瞪的,声音微哑,“妹,妹子,你说的循序渐进,今天,今天又该进一点了。”   秋枕梦摸了摸他的头。   “小哥哥,你醉了,喝了醒酒汤再说。”   下一步就是脱裤子了。   他是有多不想被人看到下半身,从那次洗澡的时候就可见一斑。秋枕梦不想趁醉占汪从悦便宜。   然而汪从悦还是抓着她不肯撒手,任凭她怎么哄,都不肯放开衣角,甚至还变本加厉,再次抱住了她。   他终于支撑着眼皮,将眼睛完全睁开了,盯着她,目光不肯挪开半点,声音里竟然含着几分委屈:“妹子,你定是嫌我了。”   “我怎么会嫌你呢?你这是醉了,我给你端醒酒汤。”   这声哄根本就不管用,汪从悦抱她抱得更紧了,声音透着软:   “你就是嫌我。我,我一个阉人,也就穿上衣裳,看着像个正常男子,你瞧着才喜欢,若是看,看见了,定会厌恶我的,你也明白,是以不肯看。”   要不是秋枕梦没那些话本里神仙录音留影的本事,她真想把汪从悦这句话给保存下来,等他酒醒了之后,好好让他听一听,以便尽早达成循序渐进的最后一步。   然而他喝醉了!   作为一个正经女子,秋枕梦不打算趁人之危。   她和汪从悦僵持片刻,终于服软:“行,你先放手。”   汪从悦慢吞吞地放开了她。   秋枕梦帮他脱了上半身的衣裳,转头就要溜。喝醉了的汪从悦眼疾手快,堪称身手了得,一把又抓住她。   他指责道:“妹子,你说话不算数。”   秋枕梦简直无法言语了。   “怎么不算数呢?”   她好言劝慰,以免汪从悦醒来后悔:   “小哥哥,循序渐进,也不能一下就到最后一步是不是?你先放了我,我给你拿醒酒汤。”   酒醉之人分外难缠。   汪从悦松了一只手,摸在裤腰上,眼睛重新闭上了,说话越发不清楚。   他道:“你说得不对,还,还不到最后一步,上回脱了上身衣裳抱在一起,这回,这回该,该我脱了衣裳,给你看了。”   和喝醉了的说不通。秋枕梦试图掰开他的手。   汪从悦感受着她的动作,刚下去的手又抱了上来,声音里委屈都要漫出来了:“今天一定要给你看,很丑,妹子不许嫌我。”   作者有话要说:  刷新了十几分钟才刷出页面……   耽误我更新的时间!玄学蹭不到啦!   还是打不开互动活动下的选项,我就不说名字了。   感谢小可爱们的雷和营养液!!!   还有昨天欠的一更,晚点放!大概在23点前! 第31章 太难缠   香炉中的烟气, 像篆书般袅袅升腾又飘散。   他不知用的什么熏香,有些像那日身上的书卷味道,只不过浓郁很多, 就带了松林里苦涩又清新的气味。   秋枕梦为难地回头, 望向正堂的方向。   从卧房到堂中, 短短路程,叫怀中的汪从悦缠得仿佛隔着汪洋大海。   秋枕梦好话说尽, 都没法改变他的意思, 只能警告道:“小哥哥,你千万别后悔。”   “不后悔。”   她郑重道:“那我就看了, 你先放手。”   汪从悦这才放开她。   “妹子,你不许扭头。”他叮嘱。   “不扭头。”   汪从悦放心地脱了裤子。   虽说很想看,可到了这份上, 秋枕梦也害羞了。她脸上通红一片, 抬手捂住了眼睛。   汪从悦里头还穿着亵裤。   他摸索了一阵,将亵裤解开,准备往下脱,忽然瞧见秋枕梦捂着脸, 心中便弥漫上浓重的委屈和难过。   “妹子, 你一定是在厌恶我,”他抓着亵裤边缘,小声说, “你看都不想看, 还哄我。”   “不不不, 我是害羞,小哥哥是男子,我是女子, 所以你一定能接受我害羞吧?”秋枕梦赶紧解释。   喝醉的人在某方面脑子还是清醒的,甚至比其他时候更灵活。   汪从悦不肯放过她:“你那天要看我沐浴,都没有害羞。”   秋枕梦无话可说。   突然生出的羞涩感叫这一打岔,消退了不少,她放下手,问道:“要不我帮你?”   汪从悦醉意上头,半闭着眼,声音含糊极了:“不行,帮我就,就不知道你有没有看了。”   他攥着亵裤的手微微打颤,整个人都带了几分僵直。   然而不过片刻,汪从悦便深深吸了口气,一把将亵裤拽下去。   即便酒意侵袭头脑,脑子昏昏沉沉的,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紧张之感,期待又忐忑地望向秋枕梦。   秋枕梦满面嫣红,绞着手指瞧他。   他瘦得出奇,肤色已经无限接近于苍白。   大腿上青色紫色的筋脉分外明显,仿佛就隔着层薄薄的皮肤,只要用指尖一戳,便能戳得破了。   那处伤也确实狰狞,只剩下几近于无的一丁点。   一看便让人心中发颤,想起自己身上被切这样一刀会有多疼,会不会就这么疼得去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况且他受得还不止一刀。   本就受过重伤,以后几十年合该好生养着,多吃点好的。   可他偏就苛待自己,每日里近乎不饮不食,生生从岭门那个馋嘴的小孩子,成了如今怎么养都养不胖的内官监太监。   秋枕梦瞧得心里难过,弯下腰,轻轻触着他的腿。   “小哥哥这段时间真的累了,可我今日在和御医说话,都没给你煮赤豆粥。”   汪从悦快要睡过去了。   他坚持睁着眼,细长的眼睛却合得越来越快,喃喃道:   “你在顾左右而言他,说别的话,一定是嫌我丑,厌恶我了。”   “小哥哥一点都不丑,怪可爱的。”   秋枕梦连忙哄他:   “小哥哥这么好看,浑身上下没一处丑的地方!我瞧着当初那位师傅,大概也心疼小哥哥,给你处置得好,一点都不吓人,还能增色。”   汪从悦虚着眼看她。   良久,他轻轻道:“你骗人,你就是嫌我了,恨不能立刻就走。”   “我对天发誓,没有骗你!”   “你骗人。皇后娘娘的兄长,他……”   汪从悦今日格外难缠:“他也发誓说再不贪国库的银钱了,圣上把他放了,可他还贪,还,还弹劾我借着差事捞钱。”   秋枕梦憋得半天说不出话:“那我摸一摸,以示不嫌你?”   “你在敷衍我。”   确实在敷衍他,想去拿醒酒汤的秋枕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凑上前,于他唇上亲了一口,汪从悦的羞恼这才退却,终于闭上眼。   “小哥哥,我给你醒酒汤,你好歹喝一口?”   “嗯。”   秋枕梦连忙抓起被子,往他身上一裹,红着脸出去拿了醒酒汤,叫来红豆:   “红豆,我和小哥哥眼下就睡了,你叫人守夜,没事别来烦扰我们。”   “姑娘放心。”   秋枕梦端着碗走进来。   她连被子带人扶起,将汪从悦搂在怀中,好歹喂了他几口汤。   汪从悦声音里透着睡意:“妹子,你和我一起睡。”   “好好好。”   秋枕梦放了碗。   眼下刚刚黑起来,还不需要点灯烛,秋枕梦宽了衣裳,掖好床帐,将汪从悦往里推了推,也钻进被子。   汪从悦翻个身,抱住秋枕梦。   “小哥哥,张公公府上给我送了好多地契房契,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师父的养子是不是送错了人?”   未免汪从悦就身子问题缠着她,秋枕梦决定开启新话题。   汪从悦搂着她的手臂微微一紧。   他迷迷糊糊地说:“是我托他买给你的。你,你以后在新房里住,租出去,都可以,还有城外肥田,别,别忘了交税。”   “小哥哥,你怎么突然给我找这个啊,你这么累,再给我费心思,那不是更累了?”   “一点,一点都不累,”身边人沉寂半晌,才睡意朦胧,声音越来越小地回答,“你随身带着,说,说不定哪天就,就见……”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睡着了。   秋枕梦没听太清。   说不定哪天,怎么了?   她存着疑虑,又喊了汪从悦一声,没得到回应,只能搂着他打瞌睡。   快要睡着时,秋枕梦忽而惊坐起来——   她忘记给汪从悦穿裤子了!   她抹黑摸索了很久,才想起裤子被她挂出去了,床榻上只扔着一条亵裤,无奈之下,只能替他穿好小衣。   ·   天蒙蒙亮了。   秋枕梦睁开眼睛,正瞧见汪从悦半支着身子揉脑壳。   他颊上还残留着酒后的浅淡红晕,微微蹙着眉。   见秋枕梦醒了,汪从悦眉间舒展开来,揉乱了她的头发,道:“妹子,还早着,我回宫去了,你再睡会儿。”   秋枕梦想起昨天那件事,脸色一下子就红了。   她赶紧翻了个身,背对着汪从悦,故意打了个呵欠,说道:“小哥哥,早去早回啊。”   “我大概六日后回来。”汪从悦应着,翻身下床,视线投向挂在架子上的,那套熟悉的中衣,不由便是一愣。   汪从悦低下头,果然,自己只穿着亵裤。   他脑子里隐约记着些事情。   和同僚去了教坊司。   一位少监劝他喝酒。两个人关系好,少监说的话又可爱,他推辞不过,便比往常多喝了半杯。   原本都快醉过去了,有个弹琵琶的名妓受不了同僚搂抱,要坐到旁边依偎他。   他很不乐意,向同僚们告了罪,急匆匆地走了。   而后就是不成器的仆从非但没带他回家,还把他安置在教坊司里睡,叫那名妓追了过来,赶都赶不走。   后面的事情似乎一晃而过,像是眨眼间就回了家,他缠着秋枕梦看他脱衣服,印象里只剩下脱裤子这一件事。   汪从悦急匆匆穿上干净衣服。   他脸都烧得慌,不敢看秋枕梦,生怕自己醉得不像样,连亵裤都扯了。   他不过是个阉人,也就皮相稍好一点,换上长衫广袖,瞧着就像个略微阴柔的读书人。   可褪了衣裳就不同了。   连他自己都厌恶到不愿意瞧的地方,她也一定会讨厌吧。   也许为了他这个人,她不肯离开,还会继续陪着他过,可每每亲近些时,她一定会想起那样可怖又可恶的伤口,从而心中便厌了吧。   戴好大头黑鲤鱼玉佩后,汪从悦的心又定了一点。   刚刚秋枕梦和他说话,半点躲闪和勉强的感觉都没有,像是对他的隐秘一无所觉。   他身上穿着亵裤,头脑里也不记得自己脱过它,那便是还没有了。   幸好还没有。   汪从悦满心都藏着庆幸,还存着隐约的遗憾,走到外间洗漱用饭,叫了一碗粥,依照秋枕梦素常哄他的量喝了,这才坐车回宫。   秋枕梦睡了个回笼觉,伸个懒腰,总算醒过来。   她用过饭,陪同汪从悦回宫的下人照旧回来了,等待宫中内侍递来消息,让他们回去接人。   秋枕梦将他们叫过来。   她打量着这些下人,想了想,问道:“你们谁和伺候老爷的内侍相熟?”   众下人互相望来望去,片刻后推出一个小厮,正是昨天那个被汪从悦盯着训的归雁。   “姑娘,您想问老爷什么事啊?”归雁低头道。   “其实没什么事,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他在忙什么?”秋枕梦问。   归雁想了一会儿:   “回姑娘,小的听那些内侍说过一点,老爷如今忙着差事,还要去冷宫侍奉娘娘,又要追查娘娘获罪的事情,确实挺忙的。”   他看秋枕梦微微挑眉,连忙替老爷说好听话:   “姑娘,老爷他对您掏心掏肺的好,出宫不是应酬就是回家,绝没做过对不起您的事!”   秋枕梦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事是不是很难查啊,那些内侍有没有说过,圣上他对小哥哥怎么样了?”   “这个……他们没说过。”   归雁声音渐渐低了,后又忽想起什么,说道:   “姑娘,小的突然记起来,有回那些内侍聊的时候,小的听了一嘴,说圣上对大臣们发狠话,回去就要赐老爷自尽,不过老爷平安无事,只挨了骂,可见圣上说的是气话。”   作者有话要说:  推基友预收~作者名:如意金箍   名:《饮鸩》   谢郁离是晋王身边的一条恶犬,同为王府幕僚,他为人险毒,是晋王手里最利的刀。   王府中人人皆道,这谢郁离有朝一日若是发起疯来,指定连主人都咬。   众口砾金,连晋王都免不得对他生了猜忌。在一次刺杀后过河拆桥,将他推出去做替死鬼。   尽管谢郁离早有准备,在晋王下手前逃走,然寡不敌众,落得个性命垂危。   洛明溪是丞相府失散多年的千金,流落村野,替村里的郎中捡草为生。   这日,洛明溪上山,却捡到一个男人,见他身受重伤,洛明溪便将其带回家中悉心照料。   后来洛明溪与亲生父母相认,众人发现,归来的相府千金身边带着个男人。   只瞧那原来晋王身边尖牙利齿的恶犬,不知什么时候收敛锋芒,变成一条温驯的忠犬。   洛明溪不解,怎么大家都说谢郁离是狗呢?   直到成亲那夜洛明溪才明白,谢郁离岂止是狗,他简直狗得很。   食用须知:   ①女主半瞎且哑。   ②男主如文案他真的狗得很。   ③架空 不考据 乖 第32章 肚子疼   秋枕梦得到消息的途径少, 此后再查,竟什么有用的都没查到。   汪从悦走了之后,她还是每日到绣坊里消磨时间, 绣成那些精细的单子。   这日她刚刚走到绣坊门口, 便见几个满脸怪笑的男子, 正对两位早来的绣女动手动脚。   秋枕梦勃然大怒。还没等她吩咐,身边下人们便察言观色, 一窝蜂冲了上去。   红豆胆战心惊地挡住秋枕梦, 声音都在打哆嗦:“姑娘,您还是回车上躲躲吧, 婢子瞧那些人都不像善茬。”   “无妨,你去叫车边守着的报个官,顺便去宫里给小哥哥递个话, ”秋枕梦寒着脸走上前去, 将两个绣女扶起,“你们别怕,有我在。”   此时一个男子正被打出人群,骂骂咧咧揉了揉青肿的眼睛。   “呸, 能做出那种事来, 看你这绣坊早晚要倒,横什么横,等你倒了, 爷爷有的是办法治你们。”   他看着人群, 似乎并没有再冲上去的想法, 而是打算溜走。   身后忽传来一股大力,正正踢在后背上,踢得他踉跄两步, 跪倒在地。   秋枕梦将掖在腰际的裙摆放了下来,有些心疼地抚平绣着牵牛花的褶子,叹了口气:   “我做什么事了?你这叫恶人先告状,懂吗?”   小巷中没多久便平静下来。   随后外头传来一阵马蹄声。   有剔着青头皮,穿暗红衣裳的六七岁小孩儿,自高头大马上一跃而下,摇摇摆摆走到秋枕梦跟前,一本正经行礼道:“姑娘,您就是汪公家的女眷吗?”   “是,你是……?”   年龄小,骑马这么娴熟,瞅着不像一般人。   “小人是侍奉汪公的内使,受汪公之令,来帮姑娘的。”   秋枕梦一怔。   “来人,将这几个寻衅滋事的打上一顿,”小内侍吩咐,仰头露出个可爱的笑脸,“姑娘,汪公说了,要让姑娘今生再也看不到他们才行。”   “哦哦哦,那就麻烦你了,你还这么小,他居然就把你派出来了,真是吓我一跳。”秋枕梦拍着胸口说。   今生再也看不到,那应该就是关进大牢,再罚一罚,赶出这片地界,让他们从今后老老实实的再不惹事吧。   她看一眼红豆,红豆立刻回到马车上,拿出一个装着金银小玩意儿的荷包,递给这孩子。   小内侍摇头道:“汪公已经赏了,小人不能再要。”   “你这么可爱,我瞧着很喜欢,这是送你的礼物,收下吧。”秋枕梦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小内侍这才收下,露出个腼腆的笑,和汪从悦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谢谢姑娘。”   他身后已经冲出一群气势汹汹的壮汉,手舞棍棒,将那几个男子打得血肉模糊,一声都吭不出来。   秋枕梦正发愁怎么解决问题,从巷子外又出现一群差役,仿佛没看见拿着棍子的人,利索地将地上的男子们锁了,拖死狗般拖出去。   打头的那位向秋枕梦行了个礼,说道:“这些人在绣坊前斗殴,惊到姑娘了。还望姑娘莫怪我们来迟。”   说着便走了。   小内侍紧跟着道别,也带着那群拿着棍棒的人离开。   秋枕梦皱着眉,站在小巷里看着他们的背影,总觉得那些差役出来的时机太巧合。   大齐律令,不许斗殴,违者会有处罚,想要免除刑罚就必须交钱。   她都已经做好花钱的准备了,谁知那些差役竟忽视了他们。   大约是看在汪从悦的面子上吧。   毕竟他派来的小孩还挺狠,直接把人打了个半死。   秋枕梦进了绣坊,有些心不在焉。   那个男人的话让她思虑万分,不由地又想起了汪从悦的处境。   此后又过了一月有余,汪从悦居然重新胖了回去,变得和初见时没多大差别,瞧着似乎并没有什么烦心之事,她也没能再从他嘴里探出半句有用的话。   反而还收到张公公府上送来的三个铺子。   ·   这日金风细细,家里小厮收到宫里的信儿,回宫接人去了。   秋枕梦趁着午后天色还好,搬了把躺椅在外头晒太阳。   牵牛花已经到了开谢的时候,远没有先前繁盛,她随手掐了一朵簪在耳边,和发髻上的绢花相互呼应。   她在外面睡了一觉,起身时只觉小腹沉重,下半身湿漉漉的,再算算时间,回房一看,果然来了月事。   之前几次来月事,汪从悦都没回过家,偏偏这次回来了。   秋枕梦惦记着给他熬赤豆粥,叫来红豆吩咐道:“我再躺一躺,小哥哥快回来时,你叫我。”   她裹着被子继续打瞌睡,小腹的沉重感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仿佛浸入四肢百骸的疼,疼得满头虚汗。   可能是汪从悦就要回家的缘故,秋枕梦忽然觉出几分含着脆弱的委屈。   她短暂地做了个梦,梦见少年时在岭门的日子。   那年她刚刚来了月事。   可能小时候缺衣少食,给她落下了些毛病,每月这几日都疼得无法言语,甚至起不来身。   那时家境确实不太好,娘支持着整个家,还要抵御那些闲来无事欺负寡妇孤女的人,对她便不怎么上心。   初时娘见她疼得面色苍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还会给她请医问药,半夜悄悄抹泪。   她夜间疼得醒了,眯着眼瞧见娘正在数着家中余钱。寥寥一把铜钱,和着娘垂眼疲惫的面容,刺痛了她的心。   第二日她便起来,硬撑出满脸笑容,忍着剧痛忙里忙外,洗衣服做饭,对娘道:   “娘,睡醒后我好得多了,不用再求郎中来看了。”   娘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望着她惨白的脸,最终只是揉了揉她的头。   “你正是虚着的时候,回去歇着吧。”   后来呢?   梦里是零零碎碎的片段。   生活的困苦,让娘下意识不敢去想女儿经受着什么苦难。因这苦难,会让不富裕的家境雪上加霜。   她渐渐忘了她每月的苦痛,几乎每日都督促她刺绣学习,甚至带她出门拜访有名的绣娘。   实在受不住了时,她也曾哭过闹过。   娘温柔地让她休息,躺上一天,第二日照例不许她懒着,督促她坐在炕上刺绣。   时间长了,她也就熬得住了。   后来娘去了。   再后来有了钱,足够请医问药了,可每月那几日是那样短,她又那样忙,每天想着忍一忍,几次睁眼闭眼,也就过去了。   况且她是个未婚夫不在身边的孤女。   那些地痞流氓常想占她便宜,有时来不及等待官府派来的人,只能自己解决。   她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有什么弱点,不然以后恐怕没办法安生。   就算来了京城,这习惯也仍然带着。   红豆曾经问过她,被她笑着敷衍过去。   她看着她一路从家里走到外头,逛了街,喝了茶,吃了饭,看了半场戏,这才放心,再没有问过半句。   秋枕梦忽被一阵下坠似的心悸惊醒了。   卧房里点着灯烛,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正被一具瘦削的身体搂在怀中,两只温暖干燥的手,从背后环到前面,在她小腹处轻轻按揉。   秋枕梦不由一惊。   “醒了?”身后传来很平的一句问,嗓音又很温柔,“怎么疼成这样子,都不告诉红豆?”   “小哥哥回来了?”   她下意识问,而后忽然想起,眼下已经黑了。   红豆居然没叫她起来,去熬赤豆粥。   汪从悦道:“妹子,疼成这样就是病,别忍着,早找郎中来治,喝个一年半载的药,也就好了。”   他的话太关切,让她忽然就记起最开始的娘,鼻子一酸,眼泪漫了上来。   “我没事,不怎么疼,躺一会儿就好了。”   “说什么鬼话呢。红豆说根本就叫不起你,我一看,你脸上连血色都无,赶紧接了个郎中来。妹子,讳疾忌医要不得,郎中开了药,正温着呢,我让红豆给你端来。”   汪从悦声音高了几分,斥责道。   他收回手,从她身后爬起来,立刻掖紧了被子,快步走了出去。   肚子上轻轻按揉的温暖,蓦地空了。   原本似乎快要消解的痛苦,又立刻蔓延回来。   她擦了擦眼角。   大概袖子上沾染了灰尘,蹭进眼睛,她眼里酸得越发厉害,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汪从悦不知何时端着药回了屋,苦涩的气息冲散了满室瓜果的味道。   “妹子,快起来喝药。”   他坐在床沿,伸手想要将她抱起来。   可惜他力气本就算不得大,又端着药,试了好几次,铆足了劲儿,才将秋枕梦连人带被抱进怀中。   “快别哭了,一口气喝了药,我给你吃饴糖。”   秋枕梦吸了吸鼻子,接过硕大的碗,目光投向他吊在腕下的那包糖。   “小哥哥,你不能拿勺子一勺一勺喂我吗?”她问道。   茶楼说书先生讲的话本,就是书生或者小姐病了,另一个人会一勺一勺喂他或她喝药,再甜甜地说上几句情话。   可能是身边有个人,自己又太难受,一时间多了感性,秋枕梦又生出了几分泪意。   汪从悦关切的目光中浮起些许不可思议,沉默了几个呼吸,开口说:“妹子,这不就更苦了吗?”   她低低地“嗯”了声,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旋即一颗糖塞进口中,甜得很,冲淡了满口苦涩。   汪从悦将她放下去,起身道:“妹子,我给你拿个汤婆子,你睡吧。过会儿再来给你揉。”   秋枕梦没有说话。   她望着汪从悦转过身去,大腿处衣裳沾染的一块血污,眨眼间便瞧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朝雾之时、旧眠、renata、九江小可爱的营养液!   悄悄喊一句,专栏求戳呀~陪我一起被宦官淹没~   突然想写疯批男主了,哈哈哈。   小可爱们最近有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就是网页半天进不去,刷新不出来,进去了还得重新登录,又是半天……我本来想17:55放进草稿箱定时18点,结果到了18:15,看来我想准点更,就得提前半个小时写了哈哈哈。 第33章 快点睡   秋末的夜凉了起来。秋枕梦裹紧被子, 脊背还是一阵阵泛着寒气,手脚都冷得没有温度。   汪从悦取了汤婆子给她暖上,吹灭蜡烛, 也没往里头去, 就躺在床榻外侧, 双腿夹住她的脚暖着,一下下给她揉着肚子。   黑暗中瞧不见汪从悦的神情。   他开口, 话里带着谴责的意味, 语调一如既往地没有起伏,平淡极了, 纵然声音很柔,也叫秋枕梦心中止不住地委屈。   “你还不到十九,怎就这样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   汪从悦说:   “我在宫里见着过糟践自己的, 没多大年纪就得了一身病, 人憔悴得不成样子,以后几十年还不知要怎么熬呢。”   比如皇后娘娘。可她是跟着皇帝打仗,没办法多顾虑自己,才会如此。   再比如一位婕妤。刚入宫时鲜花般的年纪, 非要与众不同, 大冷天穿着单薄舞衣在掖庭跳舞,吸引皇帝。   最后皇帝是被引来了,她也成功承宠, 从本该有的低位一跃升上婕妤, 可那又如何。   寒凉入体伤损身子, 再加上年龄又不大,本就生育艰难。   她怀上的孩子,因难产, 生下来就是没了气的,自己侥幸捡了条命,却从此再没好过,瞧着平白老了十几岁似的。   一向心大的秋枕梦,不知怎地就受不了这个指责,忍不住抽噎起来,整个人都在发抖。   娘生拉硬拽着剧痛的她,走上一二十里路,去拜会绣娘的记忆,重新横亘在心头。   多年前的痛苦与今日的疼交杂于一起,她恨不能捶打着头颅,哭喊着叫汪从悦闭嘴。   可她带着哭腔喊出来的却是:“你把自己糟蹋成这样了,怎么好意思说我啊!”   汪从悦揉着她小腹的手微微一颤,整个人就沉默了。   屋里只剩下秋枕梦无法抑制的哭声。   半晌,汪从悦放了手,将她搂进怀中,抱得死紧,轻声道:“妹子别哭了,你看我这不是又胖了。”   “也不过是胖回刚见着时那样,有什么好吹嘘的,外头男人们,像你这么高的,哪个不比你长得壮。”   来了月事的女子,脾气比皇帝的心还难以捉摸,汪从悦这十年已经领教得太多了。   他在宫里时,本就长在外廷,不怎么进内宫。   如今侍奉主子,不得不去,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瞧见身上带了记号的妃子,他一定躲着走。   可自己家这个,是他不能躲也不想躲的人。   “妹子别哭了好不好,是我错了,不该这么说话。”   他喟然长叹,哄着秋枕梦:   “郎中说了,这药你先喝个几日,等癸水过了,再找他换上一副。你别多想,先养着身子,我也和你一起养,妹子千万别气。”   “你不许骗我。”秋枕梦哽咽道。   “不骗你,我已经养着了。”汪从悦安抚她。   可能是他的态度很温柔,比娘对她还和气,又或许是这声保证,叫她心里甜了许多。   也可能是那碗药终于起了作用。   秋枕梦的腹痛渐渐消退,变得不那么折磨人了,身上的寒冷也俱都散去。   她往汪从悦怀里缩了缩。   汪从悦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小哥哥,有件事说了你别生气,”秋枕梦靠在他胸膛上,听着那一声声心跳,“你这身衣裳是新的吧?好像沾了血。”   汪从悦又搂得紧了点,手上力气微微重了,无奈道:   “还不趁着好些了快点睡,管什么衣服?明天等你起了,连脏了的被褥都拿去一块洗。”   秋枕梦反而不想睡了。   她问道:“小哥哥,宫里现在事情是不是少多了?”   “嗯。”   其实宫里的事情没有少,只是分给他的差事少多了。   自从师父突然被分了营建府邸的活计,去了别的地方,皇帝的疏远就变得让人无法忽视。   有着师父这层关系,暂代掌印的人选本该是他,却被分给了同僚。   他又常去冷宫照管贤妃,更让皇帝怒不可遏。   后来,他又听外廷臣子们说,皇帝曾在朝堂上骂他不忠,守着个意图咒杀帝王的罪人,是对他的背叛,是个养不熟的下贱东西。   这般评价,实能诛人肝肠,苦得他恨不能自戮于皇帝面前,剜出心肝来捧给皇帝看上一眼。   自晓得这件事后,他便对皇帝的疏远再无异议,来什么受着什么,只等着什么时候皇帝用不到他了,下令夺了他这条暂留多日的命。   偏偏依附同僚的人又蹦跶得过于欢快,叫他真的查出点事来。   那个鲁姓商人送贿赂不成,竟然收买了小世家不成器的纨绔,托他跟踪秋枕梦,以便知晓他家中女眷的喜好,借此攀附上他。   他的如意算盘当然空了,转头开始做同僚那里的生意。   这位同僚的准则卡得不是很紧,还真让他做成了,顺便从他嘴里知道了这件事。   同僚大概想和他争一争职位,又或者和贤妃娘娘这派人有什么不对付,迅速投靠了淑妃。   那世家子竟在淑妃手下人的指使下,开始试探他和秋枕梦的关系,并勾结外廷大臣,上书弹劾他。   说起来,那日半个内官监遭殃,还是受了他的连累呢。   那同僚为人一向很好,刚查到这件事时,他居然还以为查错了。   秋枕梦安静地蜷在他怀里,仿佛睡熟了。   汪从悦拍着她后背的手,逐渐慢了下去。   其实他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醒着与睡着的时候,无论是姿态还是呼吸,都有着不同的变化。   这是年幼守夜,护佑娘娘的时日,经历过的诸多危险留给他的记忆,令他对那段日夜不得安宁的混乱时期,时刻不能忘怀。   一股风声,一滴水声,甚至黑暗里突然响起的虫鸣声,都能惊醒他,一跃而起,警惕地打量周围。   淑妃和贤妃的仇怨,便是在这段时间里结下了的。   后来皇后娘娘病好了些,出手整顿宫里事,这才将混乱得比山贼窝还不堪的后宫,收拾得像个样了。   可她身子不好,只能又请皇帝立了脾气差,不好相与的宠妃做皇贵妃,代替自己管理整个后宫。   可她管得哪有皇后娘娘那样滴水不漏。   前些年,还出过充仪娘娘宫里小厨房,在灶膛里发现一个死婴的事情。   这个案件,害得当初那位充仪娘娘,被冠上与人私通的罪名,拖进宫正司,赐了一条白绫。   直到一年后,真相才大白于天下,充仪娘娘的棺椁得以进入妃陵,她的父兄升了官,以示安抚。   可那又怎么样呢,一条人命,刚刚双十年华,就这么凄惨地去了。   如果皇后娘娘能好起来,宫里一定不会出这么多事。   贤妃也不会遭受冤屈,拖着生产完都没好生休养过的身体,在冷宫里消耗着健康与时间。   如果她能好上一点,至少可以接见妃嫔与外廷官员,那么他还可以求上一求,请下令牌,带秋枕梦进宫辨认那件岭女绣。   她毕竟是独创了岭女绣的人,又给贤妃绣了佛像,一定比其他人眼光更毒辣,可以看出哪里不对。   然而……   皇后病得很重,皇帝下令不许打扰。   他贸贸然就这么去了的话,若引得皇后病情加重,只怕自己再不能活着走出内宫了。   汪从悦垂下眼,愁得有点想叹气了。   怀中的少女舒展身体,顿然搂住了他。   秋枕梦仰头问道:“小哥哥,你怎么啦?”   “没什么。”   她不依不饶道:“可是小哥哥,我突然就觉得,现在你肯定很难过啊。”   她可真敏锐。   汪从悦又拍了拍她脊背,试图绕过这个话题:“妹子,你赶紧睡吧,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熬了夜更难将养了。”   “小哥哥先告诉我,你想着什么东西,”秋枕梦不上他的当,“不然我宁愿熬着。”   少女的娇躯和他贴得很紧,叫他不自觉心跳快了几分。   汪从悦微微翘起唇角,绽开一点笑模样,声音和软地道:“没什么,我就是在愁祥云的事。”   说起孩子,秋枕梦也有点愁了。   “御医说祥云的手好不了了,我找了一些京城的/名医给他看过,都说这样已然不错,有命在就已经是大幸,想什么别的。”   “我也问了别的御医,”汪从悦淡淡地说,“他们也讲治不了,让我别想了。”   他探手摸到汤婆子,感觉还算暖和,拿来给秋枕梦暖肚子:   “我就是在愁他。若是身体康健,以后能送他进锦衣卫,如今就只能读书考科举,偏偏有残疾,还有我这个爹,还不定准能得个什么样的以后呢。”   就连他这样的爹,这孩子日后也未必能瞧见了,汪从悦黯然地想。   皇帝对着外廷臣子骂了他很多回,甚至几次都动了杀心。   之所以还留着他,也不过是看在他为官清廉的份上,看在从前看重他的情义上,才一次次给他回头的机会罢了。   帝王的善意,岂能容人多次践踏。   说不定哪天,皇帝不愿再等他想通,从贤妃身边离开了,那把悬在头顶的铡刀,就要干脆利落地落下来了吧。   汪从悦轻轻抚摸着秋枕梦的脸。   他垂下头,自额头开始,一点点地亲吻着她面颊上每一寸肌肤。   这个吻落于秋枕梦唇上时,也克制而轻柔,须臾结束。   汪从悦拢了拢她散乱的鬓发,哄道:“小祖宗,都这么晚了,快点睡吧,难不成你想多喝一阵子苦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灌溉营养液!谢谢小可爱!(实在看不出引号里括着啥,只能这么复制过来啦)   我还没写下下本的疯批男主,就已经在第一步文案遭遇了挫折,哼哼,这肯定是老天给我的考验,让我征服他!! 第34章 发现了   秋枕梦醒来的时候, 天色已然大亮。   红豆伺候她洗漱后,端来一托盘补血养身的食物,并一只硕大的, 盛满汤药的碗。   隔了一夜, 秋枕梦肚子又疼了起来, 食欲不振,勉强喝了碗粥, 吃了几口菜。   “姑娘, 老爷说这次十日后回来,叫姑娘好生喝药。”红豆道。   看见苦药, 秋枕梦就有点发憷。   她看了看桌子上,摆了好些点心果脯,以及各种糖, 估计就是给她备下的。   然而汪从悦在的时候, 她还想喝,幻想着像话本里那样喝,说几句甜滋滋的话,现在人走了, 那还喝啥。   她已经没之前那么疼了。   红豆似乎揣摩不出她的意思, 端起那只大碗,盛了一勺药,喂到秋枕梦嘴边:   “老爷说了, 要姑娘保重身子, 姑娘若是怕苦, 就让婢子侍奉您喝吧。”   行吧。   话本里的讲的东西,虽说不能完全重现,现上一半也是行的。   汪从悦一个男子, 不解女子喜欢的风情也说得过去。   秋枕梦自我安慰着,喝了一勺。   红豆又喂了一勺。   然后再喂一勺。   秋枕梦一把抓住红豆手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突如其来,和自家老爷一模一样的神态吓到了红豆。   她战战兢兢道:“姑娘,您疼得那么厉害,不能不喝药啊!您若是不喝,叫婢子怎么跟老爷交代?”   “我喝,”秋枕梦沉重地叹息道,“碗给我,我自己喝。”   红豆放下勺子。   秋枕梦心一横,端着碗一饮而尽,捡了块糖含在口中。   “姑娘别害怕,”红豆安慰她道,“昨儿郎中说了,等这几天过去,还会给您换药,加一些别的药材,喝起来酸酸甜甜,就没这么苦了。”   酸酸甜甜外加苦,听得秋枕梦一阵阵恶心。她连忙制止:“红豆,别说了。”   那点难得的少女心思,已经在红豆喂下的三勺药里,毁得渣都不剩了。   由于将养身子,秋枕梦连续几日没再去绣坊。郎中给她换了方子的第二天,汪从悦忽然提前回了。   秋枕梦迎出去,正赶上汪从悦脚步奇快无比地往里走,那些随侍小厮小跑着跟了上来。   他垂着眼,似乎满带着阴郁模样,见着她时,目光才稍微缓和了些,牵住她的手。   “妹子,药有好生吃吗?”汪从悦问,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沙哑。   “有的。”   秋枕梦仰头望他。   汪从悦平日的表情便极少变化,如今更是没有,只微微垂着眸,本在眼尾处才稍微带着些的红,一直蔓延到前头。   “小哥哥,你是不是刚哭过?”秋枕梦问道。   汪从悦没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揉了揉她的头,将她挽好的垂挂髻揉散了。   两人一直进了二门,院中只剩下红豆。秋枕梦打发红豆去做事,汪从悦这才道:“我请了三日假。”   “小哥哥,到底怎么了啊?”   汪从悦仰了头,望向头顶朗朗晴空。阳光还算耀眼,刺得双目都在发疼。   “师父去了中锡行省,水土不服,年龄又大了。”   他攥着秋枕梦的手往屋里走,本行得极快的步伐慢了许多,仿佛说话时十分艰难,难到路都走不动了:   “今日消息报到京城,师父他已经病故了。我告了假到师父府上去,妹子,你帮我备下赙礼吧。”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   秋枕梦记起那日见到的老人,待她很和气,还嘱咐不让小哥哥欺负她,心也就沉沉地重了。   汪从悦进了屋,才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备赙祭的时候,权当他是我父亲。”   “小哥哥放心。”   汪从悦又叮嘱了一些事情,便回房躺着去了。   其实一起报到京城的,不止张公公的死讯,还有他临终前递来的奏章,推荐他接替自己的位置。   他得了消息,连忙去觐见皇帝,希望能告下假来,为师父治丧。   那时皇帝刚刚下朝,没回内宫,在外廷殿中处理政事。他侯在殿外等待传唤,瞧见里头走出来几个吏部大臣。   那几个大臣对他印象还算不错,从前他遭受弹劾的时候,这几人还帮他说过好话。   有人对着他恨铁不成钢道:   “汪公,知恩图报是件好事,可也得挑对了人。圣上本有意叫你领内官监印,我们瞧着你也当得起,就因你……哎!”   那官员话都说不下去,甩袖离开了。   而后又出来几批人,看他的目光或惋惜,或鄙夷,或无所谓,或厌恶。   他都没放在心里,一直等到所有人都去了,才有内侍出来,将他带了进去。   杨自彻手里翻着题本看,见他跪下磕头,也不叫起,问道:   “你多日不在朕眼前走动了。说吧,为了什么事来的?”   这声音听着很和蔼,却教他心里一阵阵的空落着。   “奴婢求圣上准假,恩准奴婢为师父治丧。”他轻声道,目光里装着殿中雕刻着花纹的地面,不敢抬头。   “准你三日假。”   他重又顿首:“谢圣上。”   杨自彻依然没叫起,也没放他走。殿中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静。   “张兆清的上奏,朕已经看了,留中。”杨自彻忽然提起他师父,语气依旧平和。   但这已属于政务范畴了。   虽然已经从外廷官员那里,得知师父在奏章里写了什么,但这些并非是内廷官员可以触及的东西。   他不敢猜测皇帝提起奏章的用意,便也不敢接话。   杨自彻并未计较,将留中的题本随手丢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   “朕已经有将近一月不曾见着你了,”他声音渐渐冷下来,“本以为你来见朕,除去治丧,还有别的话想对朕说。”   皇帝想听到什么样的话,他心知肚明。   可他不能说。   “奴婢没有,”他声音很轻很淡,语调依旧是平的,慢慢道,“圣上终日理事,合该龙体康健,奴婢岂能惹圣上生气。”   他得了声含着怒意的“滚”。   ·   赙礼等东西,在汪从悦睡醒时已经送到张公公府上。他换了治丧时该穿的衣裳,坐了轿出门。   秋枕梦一直送到门外,望着轿子远去,这才回来。   素常跟着他的小厮留下了几个,她随手一指:“归雁,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两人进了上房,红豆关上门,在外面守着。   秋枕梦盯着归雁看了好一会儿,有些不知道怎么问,半天才开了口:   “张公公去了,你们从那些小内侍口中,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吗?”   归雁垂头道:“姑娘,小的只听到过几句,好像是圣上对老爷不满,老爷去求假,被圣上骂出来了。”   “但是假已经给了。”秋枕梦说。   这不能代表什么,毕竟之前皇帝还说过要杀汪从悦,最后他还是活蹦乱跳了这些日子。   想来想去,一切问题的根由,就是贤妃娘娘获罪的事情。   “你们常在外头走动,有没有听说过……”秋枕梦思来想去,还是问道,“贤妃娘娘以巫蛊咒圣上这回事的始末?”   归雁皱着眉沉思。   屋里一时间沉寂下来。   秋枕梦不知等了多久,才听归雁的声音响起:   “回姑娘,小的从前听一些文人说过。好像是说,圣上年纪大了,子嗣也难了,上头高一些的位分,已经全归了人,再进来的宫妃爬不了那么高,还不能生下子嗣,待圣上百年之后,是要殉葬入皇陵的。”   这事她也听文人们说过。   “贤妃娘娘入宫前,家里有了嫡亲妹妹,她一直惦记着,这些年时常派人送东西给小妹,据说下次选秀,她小妹妹要参选的。”   秋枕梦终于找到了不理解的地方:“贤妃娘娘是世家人,还是嫡支,一样身份的女子怎么可能再选中?”   归雁忙说:   “小的也不明白,只是偶尔听老爷和司礼监老爷们说话,提到过,圣上正倚重贤妃娘娘家呢,保不准宫里还要多添她家嫡脉的人。”   添了以后又要拿人家女儿殉葬,这是倚重还是要结仇?   作为一个小地方出身的平民百姓,秋枕梦实在无法理解皇帝和世家大族的想法。   她问:“还有别的吗?”   “有的,前两天,小的才听传言说,贤妃娘娘是画了圣上的图,托人送到宫外,欺瞒着外头绣娘绣出来的,众人都骂娘娘心思歹毒。”   归雁告诉她。   秋枕梦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她思索了很长时间,才记起还没让归雁出去。   贤妃在绣坊订下佛像的时候,确实带了一张人像来。   和普通的佛庄严肃穆之像不同,娘娘要她绣的,眉目温柔又和蔼,望着臂弯里两个娃娃,整幅图充满了温情。   她将图拿回家的时候,汪从悦还看了很久,最后抚摸着它道:   “这准不是宫里那些画师画的,也不知娘娘从哪儿找的人,怎就不召我呢。”   他并未对“佛”的容貌,产生什么不同寻常的反应。   抑或许他已经惊讶过了,只是神情中半点都没表现出来。   还有那天跑来绣坊闹事的人……   那个男人说了什么话来着?好像是要等她倒了?   秋枕梦忽地站了起来。   她敢确定,那个传言里“被欺骗的绣娘”,八成就是她了,汪从悦肯定早就知晓,只是一直瞒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枣梨、我永远喜欢永恒cp!小可爱的营养液,浅殇ξ流萤小可爱的雷~   下一更正常时间,18点。   新预收《她为权宦笼中鸟》文案已经定了,剩下的就差磨了。希望这本和下一本写完,就有足够的笔力,去描绘它的故事啦~ 第35章 只有你   秋枕梦等着质问汪从悦, 可汪从悦去了张公公府上后,就再没回来,三日后直接回宫。   他行在内廷宫道上, 迎面便见那个投靠了淑妃的同僚走了过来。   “张公公已故, 奏章又留中了, ”同僚宽慰道,“汪公千万节哀, 不要心急, 或许圣上另有意思,让你等等也说不定。”   内外廷官员的官职升降属于政务。   是宦官绝对不能伸手的地方。   汪从悦目光冷淡地看着他, 慢慢道:“这样的话,你我本不当讲吧。”   同僚还想说什么,他已不想再听, 行了礼, 往内宫行去。   同僚连忙喊住他,又道:“汪……”   汪从悦回身,微微弯起唇角:“你不觉身边人少了几个吗?”   同僚面色微变。   “那商人数度以次充好,到了你那里也秉性不改, ”他语气无悲无喜, “我瞧着不像,就顺手帮你送了一程。”   秋日里天阔云高,眼前花树一片残败之像。冷宫空阶寂静, 黄叶满地, 踩上去窸窸窣窣地响。   贤妃依旧睡在游廊上, 身下铺了层厚厚的黄叶,裹着他上回穿进去的厚袍,在风里瑟瑟发抖。   汪从悦驻足望向她, 心头忽然就蔓延开深重的绝望。   他已经有了头绪,甚至曾抓到两个和此事有关的人,送入刑部大牢。   没两日,刑部还没审问出什么,这两人就纷纷自尽了。   他听到消息,当天就去了刑部尚书家质问,却得到了无奈的叹息。   老尚书赶走下人,悄声道:   “汪公,别管贤妃娘娘冤屈不冤屈,她是救不得了。你晓得头一夜探监的人是谁家的吗?大族,比皇贵妃家还厉害,老夫哪里能管得了?”   他不知道。   老尚书也没有说,只是比了个三的手势,他想了很久这个“三”代表着什么。   第二日他便得了皇帝的罚,司礼监好友悄悄告诉他,是淑妃吹了枕头风。   她膝下养着贤妃生育的一双儿女,又不像贤妃生产后那般憔悴,虽然比不上皇贵妃的盛宠,可皇帝让她留灯的次数,也是余下妃嫔中的头一份了。   他忽然就懂了老尚书的手势。   宫中有贵德淑贤四妃,同列二品,这位娘娘论封号,刚好在贤妃之上。   她的出身,在宫中也的确是数一数二的。   如果不是圣上对他还抱有期待,她要冠个罪名杀了他,没他挡着,顺便让贤妃消无声息地死在冷宫,只怕不难。   贤妃从枯叶中挣扎起身,面色苍白地看着他。   汪从悦跪下来,问道:“娘娘今日用膳了么?”   贤妃点点头:“我那两个孩儿怎么样了?淑妃可有好好待他们?”   “淑妃娘娘对待皇嗣十分用心。”汪从悦说。   贤妃极缓慢地绽开一丝笑,长长地叹息一声。   “我倒宁可皇贵妃养着我的孩子,”她道,“况且也不像淑妃一样,让我心里头有个疙瘩。”   “娘娘别想这么多了,您和淑妃娘娘的事,哪里会牵扯到皇嗣呢,况皇贵妃娘娘也身怀有孕。”   贤妃又笑了笑,重新躺回地上,没力气似的阖上了眼。   “你走吧,给圣上磕头,哭几声,服个软,别耽误了你的前途。这冷宫,日后不要再来了。”   汪从悦目光微沉:“娘娘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是奴婢惹您生气了,还是守着冷宫的乱嚼舌根?”   贤妃没有承认,半晌方道:“你去吧,是我想通了。你有了前程,我才更有回去的希望。”   她绕过了这个话题。   秋风瑟瑟,冷得面颊生疼。   贤妃的鹅蛋脸已瘦得没有形状,在这一日比一日寒冷的夜里,只怕熬不到他求得前程的时候。   巫蛊重罪,也不是他这奴婢得了更高的官职后,可以在皇帝面前多嘴的。   至于淑妃……   他没有证据。   汪从悦从冷宫出来,找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将守着冷宫的宫女内侍全都换了,拉入司礼监和宫正司处罚。   事情刚办完,就有御前内侍赶了来,行礼道:   “汪公怎么在这里,可让人好找,您快去圣上宫中吧,圣上正生气呢!就差您没到了。”   ·   跟着汪从悦回宫的下人回来,说他五日后归家。   秋枕梦等了这些日子,直感觉等完了整个秋日,连满院牵牛花都等得谢了。   汪从悦终于从宫中回来。   她见他进了二门,顿时扑上去抱住了他。   汪从悦伸手回抱,声音里含着无奈:“妹子,红豆还在旁边呢。”   “小哥哥,你进来,我有些话想和你说。”秋枕梦仰着头道。   “那便放开我,咱们回屋里去,我问过太医了,养身子的时候断不能冷着。”   秋枕梦松开手,挽着汪从悦胳膊向屋中走去。   屋里很暖。   卧房里的孩子睡得香甜。   汪从悦脱了氅,搭在架子上,一眼就瞧见他,问道:“祥云怎么在这里?奶娘呢?”   秋枕梦在床沿上坐了,摸了摸孩子光溜溜的脑袋,说:“小哥哥,我就是想让你看看他,再看看我。”   这话听着难过,汪从悦有些惊。   他打量着孩子和秋枕梦,好半天才迟疑道:“你们……都病了?我去叫个郎中来。”   脸色都很红,头上冒细汗,瞧着确实像有病的样子。   秋枕梦白了他一眼,叫红豆把孩子抱给奶娘去,忽然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小哥哥,我就是想让你记得家里还有我们俩。我来京城投奔你,没了你,在这里就是无根浮萍,谁都能欺负,孩子还这么小,你好意思以后让我们娘俩当孤儿寡母吗?”   汪从悦心里头咯噔一声。   他挨着秋枕梦坐了,搂着她肩膀道:“怎么了?谁招你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问你,贤妃娘娘先前让我绣的佛像,是不是长着圣上的脸?”秋枕梦拿手帕抹了把眼泪,瞪着他。   “那只是一个佛像,和圣上无半分相似之处。”汪从悦升起几分不妙之感。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秋枕梦松了口气。   汪从悦不想让她问了。   他躺在床上,阖了眼,说道:“妹子,我困了。”   秋枕梦气笑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巴掌,提议道:“睡觉也可以,小哥哥,咱们是不是该循序渐进了?”   汪从悦僵住了。   他记得那天喝醉了,自己脱得只剩亵裤,再来一场循序渐进,实在承受不起。   可秋枕梦的问题,一定是他不能回答的可怕疑问。   两害相权取其轻,汪从悦狠了狠心,决定循序渐进。   他在秋枕梦的瞪视中缓缓脱了衣服,钻进被子,就听秋枕梦问道:   “除去小哥哥喝酒的那次不算,上回你也是穿着裤子的呀?”   汪从悦耳尖微红。   他本能地不想再脱,可记起那天酒后,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再纠结未免没意思,咬咬牙,还是脱了裤子。   秋枕梦也脱了衣裳,吹灭灯烛,钻进被子里。   她紧挨着汪从悦,娴熟地往他身下一抄,便将他抱进怀中。   他比最劳累的时候胖了一些,抚摸时果然很滑腻,叫她忍不住揉了又揉。   汪从悦闭着眼装睡。   他也想抱一抱她。   少女的身躯软软的,就挤在怀里。   可他不能。   他害怕秋枕梦提起无法回应的问题,下意识选择了逃避,脑海中回忆起皇帝的盛怒,以及闭锁了的冷宫。   不知是什么人偷听了两人的对话,报给皇帝。   他同僚因为语涉政务,以及妄猜圣意,被皇帝处置了,若非淑妃求情,只怕后果更为可怕。   他自然也逃不掉。   那些使用过的,不得见光的阴暗手段,居然被两日内查清,狠狠地摔在他身上。   里头毕竟是有一丁点人命案的,或者是为了贤妃,或者是为了皇帝。   可总归出了人命,是他这些年都竭力隐藏着的,不敢让任何人知晓的事情。   更不用说被皇帝知道了。   皇帝把他扔在寝宫跪了半日,回来后没多说什么,挥挥手命他滚了。   “朕要想想到底该如何处置你,才能解这段时间生出来的气!”   当天,他手上的差事便全都被分给他人,一时间,他竟成了衙门中最闲的那个,终日无所事事。   他便又去了冷宫。   冷宫大门紧锁,外头守着的宫女是新换的,不知变通更不好说话:   “婢子见过汪太监。宫门是贤妃娘娘吩咐锁了的,不让您再进去,她是主子,婢子不能不听她的言语,还望汪公不要为难婢子。”   他竟然无处可去了。   汪从悦满心都是无法压抑住的悲凉。   他犹豫片刻,也轻轻抱住了秋枕梦。   “妹子,京城南门外有个青云观,里头的女冠种了满园菊花,很有名,过段日子你去玩一玩,多留几月,正好带着祥云,求道长给他祈福,保佑他日后前程似锦。”   汪从悦的声音很温柔,秋枕梦却不肯听。   她终于问出了汪从悦不敢听到的问题:   “小哥哥,传言说贤妃娘娘画了圣上面貌,骗宫外绣娘绣了,拿来行巫蛊事,是不是谣言,她只在宫外找过一个绣娘,那就是我?”   果然。   汪从悦沉默许久,才低声答了:“嗯,只有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澜依小可爱的营养液~   第二更结束,仿佛身体被掏空…… 第36章 拼一回   这个回答没有出乎秋枕梦的预料, 她甚至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仿佛心定下来的感觉。   她开口,语气是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镇定, 问道:“小哥哥, 那你一定是很早很早就知道了?”   这声疑问被她念得像一句陈述, 汪从悦只能回答:“是。”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秋枕梦又问。   汪从悦很长时间没说话。   “小哥哥,你怎么不告诉我呢?”秋枕梦坚持着问他。   “不是什么好事, ”汪从悦有些艰难地道, “何必叫你担心。”   她眼眶微微湿了。   秋枕梦抱他抱得更紧了一点。   “小哥哥,你这话就不对了, 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多不好。”   她尽可能和缓着语调,轻柔道:   “你知道那段时间我多担心吗?每次你回来都要看看你是不是又瘦了, 做梦也能梦见你变成一副骨头架子。”   其实就算是现在也还很瘦。她能轻易地将他圈起来, 明明是个男子,腰比她还要瘦上好几圈。   汪从悦没有说话。   秋枕梦的怀抱很舒服,软软的,像一团云。他恨不能就长在她的怀里, 和她长长久久连接在一起。   但是他不能。   他甚至听得到冥冥中传出的唢呐声响, 为他奏起一支丧乐。   无所谓了。汪从悦想。   他给她留下了房舍田产,托司礼监好友暗中照顾,足够她带着孩子衣食无忧地过完余生。   甚至不需要她来为他送行, 只要她安安稳稳地住在青云观里赏花祈福, 走也能走得更安心些。   秋枕梦其实挺爱哭的。   有他在, 还可以哄一哄,逗她笑,没了他, 她便只能忍着,将所有委屈烦难咽下肚子。   生活对她已经如此苦难,是以他临走前,是不需要赚得她半滴眼泪的。   卧房里安静了很久。   秋枕梦忽然说道:“小哥哥,那幅圣上的像,是不是岭女绣?”   “是。”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从床上支起身子,居高临下望着汪从悦:“那正好,我可以进宫辨认绣品。”   “我的绣品是独一无二的,就像小哥哥的画一样,”秋枕梦自豪地说道,“把那东西拿到我眼前,是骡子是马,一眼便知。”   汪从悦的视线中,陡然晃进独属于少女的美妙弧度。   他连忙错开眼,劝说道:“妹子,别想了。皇后娘娘病着,不许打扰,我哪里求得到带你入宫的令牌。”   秋枕梦并未被他绕过去。   “皇后娘娘的权力,不就是圣上给的?宫里圣上才是最厉害的那个,你去好好求一求圣上不行吗?贤妃娘娘跟他那么多年了,他肯定也不舍得吧?”   她一连串地问,问得汪从悦嘴里发苦。   “我不敢。”他终于说。   他怎么可能敢呢。   对比过行巫蛊事的绣品,以及秋枕梦的绣品,他早就发现,那幅圣上的像,连落针的角度,都与秋枕梦一般无二。   由他一样样调查便可,这是最稳妥的方法。   如若带秋枕梦进宫,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倒还罢了。   如果不能,那么他们两个,以及冷宫的贤妃,只怕当场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连挣扎的机会都不会有。   “小哥哥为什么不敢?”   秋枕梦的问话一句接着一句,咄咄逼人,令他想敷衍过去都毫无办法。   汪从悦阖了眼,有些无力地说:“还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何必孤注一掷呢。”   眼下似乎已经到了。   圣上不知何时要处置他。贤妃也不知能否熬过夜夜严寒。   可他还生着些可笑的妄想。   想着还能似从前那样,再抓住一两个涉案的人。这次便不送去刑部了,而是押送到皇帝寝宫。   到底是在害怕罢了。   害怕最后的底牌,也不能带来沉冤昭雪的希望。   “小哥哥,你让我去青云观里看菊花,带着孩子住上几个月。”   秋枕梦不依不饶,在此时生出了超乎寻常的敏锐,一针见血:   “已经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了,小哥哥。菊花能开多久,眼下花期快要过了,赏个花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更别说祈福。你是不是想送走我们,等几个月后回家了,你这个人就没了?”   汪从悦被这逼问,问得喘不上气来。   他轻声道:“妹子,有时候你得糊涂一点。这世上傻人有傻福,糊涂点没什么不好。”   这就已经是默认了。   秋枕梦恼怒地瞪着他。   她咬牙问道:“小哥哥,你又把我往外推?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说着,秋枕梦声音不自觉就高了,颤颤的,眼眶一酸,泪就流了下来。   汪从悦心头翻卷着难过。   他又把她弄哭了。   他连忙也坐了起来,顾不得两人上身都没穿衣裳,抱着秋枕梦,将她揽进怀中。   “妹子,你别哭了,圣上……”他到底不敢胡乱说皇帝的不是,只能道,“九死一生的事情,我舍不得你去,也不敢牵扯你。”   “咱们不是一家人吗?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自己家的人?”   秋枕梦锤了他两拳,还是没舍得用力气:   “这事涉及到我了啊小哥哥,你怎么可以瞒着我?你怎么可以一个人担着一切,把我扔到一边去?你是不是又想赶我走了?”   汪从悦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秋枕梦哭了一场,心情才稍微平静。   她攥着汪从悦的胳膊,很认真地问:“小哥哥,我就不能和你同甘共苦吗?”   汪从悦抚摸着她的手僵住了。   “妹子,你从前够苦了,”他也很认真地回答,“何必再去讨一回苦。”   他想结束这个话题,怀中的少女忽然用力抱住他,将他按压在床榻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过于粗暴的亲吻。   少女几乎是撕扯着他的唇,以一种近于将他拆解掉,吞入腹中的势头,咬得他只觉出了深刻的疼。   汪从悦只能强忍着这场发泄,任凭湿漉漉的铁锈味一丝丝漫进口中,又被少女的舌卷走。   他甚至有些发抖,但被她更加用力地禁锢住,动弹不得。   如果这样就能让她消消气也好。   消了气,就不会再纠缠着,问那些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了。   汪从悦忍了许久,这场啃咬撕扯仍未结束,禁不住疼得一声闷哼。   他唇上撕咬的力道渐渐轻了,换做很柔和的亲吻,是一种带着悸动的温存,将那些残余的痛楚一一抚平。   “小哥哥,你想让我同甘,我偏要共苦。”   秋枕梦终于放开了他,执拗道:   “料想张公公养子有其他宦官的门路,我备上重礼求一求,进宫还是容易的。”   汪从悦抿着唇。他唇上定是伤了,或许还不止一处,浅淡的腥甜于舌尖蔓延。   “妹子,你就不能听我一句话吗?”汪从悦有些无力地问她,“你好歹也听上一听啊。”   少女伏在他胸口,同样以无力到痛苦的语气问道:“小哥哥,你可不可以再信任一点我的手艺和眼光?”   秋枕梦声音带着哭腔:   “小哥哥,你就不能拼上一把,走一次险路吗?孤儿寡母过日子太苦了,我已经过够了,再也不想重新来一次了。”   汪从悦轻轻捧住她的脸。   他仔细地为她擦去流淌的泪。   他记起那年听说的,岭门发生了雪灾,皇帝派了官员前去赈灾。   当时贪腐的官员太多了,岭门官吏递上来的奏章,都说灾民们喝的粥,几乎能数清楚有多少米粒。   那时候,一批官员人头落地。   他恰好换了班,有了假,出宫给娘娘买东西。   良都也下着雪。不合时令便斩了的人头,染红街道上一片纯净的厚雪。   年幼的他本该害怕这种场景的。   可他穿着暖和的棉衣,戴着雪帽,手中捧着娘娘喜爱的小玩意,呆呆地望着刑场,竟然半点畏惧的心思都没有。   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家乡刚刚有过灾祸,妹子家里只有一个娘,她们还能不能熬过严冬。   本就稀少的赈灾粮食,她们能不能抢到。   还能不能……   等到他攒够了钱,回去探望她们。   于是那场雪,就变得分外可憎起来。   孤儿寡母的日子太苦了。她如此坚持着入宫辨认,到底是有多惧怕这样的生活呢。   惧怕到,连很可能会当庭处死的结果,都不害怕了。   汪从悦按着秋枕梦后脑,轻轻压了下来,报以仔细又轻柔的亲吻。   少女亦温柔地回应他。   “妹子,我……”汪从悦顿了顿,那些“不敢”的心绪不知何时已然散去,只剩下云开月明了的轻松。   “我明日回宫,便去找圣上求一求,你在家里收拾好了,等着我。”   汪从悦道:“圣上去要令牌,一定会告知皇后娘娘,你大概去往皇后宫中,不会见到圣上。”   “皇后娘娘不是重病了吗?”秋枕梦问。   “你去了宫里,切莫高声说话,娘娘经不起。离得近一些,她喜欢和人近一点聊。”   “我知道啦。”   汪从悦郑重地叮嘱道:   “不会宫里的礼仪也没什么,刚进去时,皇贵妃娘娘会派人教你些,她宫里人都厉害,严苛了,说了难听话,你都别放在心上。”   他微微弯了眼,揉着秋枕梦的头。   “睡吧,别熬抠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明天一定要看看医生,这一夜夜睡不了觉,太影响日常码字了。 第37章 绣暗纹   次日将近正午, 汪从悦亲自回来接她。   秋枕梦按照汪从悦说的,换了身不素净也不鲜艳的衣裳,挽了个规规矩矩的发髻, 戴了两只簪子, 显得并不张扬。   这副打扮可以讨善妒的皇贵妃喜欢, 以免在学规矩的时候,过分受到刁难。   她进了宫, 就和汪从悦分开了。   皇宫的确宏伟壮丽, 可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房舍比较狭小。   她跟着宫女学规矩的时候, 感觉那屋子不比自己住过的大多少。   住在皇宫,未必能过得舒服。   皇贵妃宫中的人教了规矩,果然没有再难为她, 带着她去了皇后宫中。   宫里弥漫着药物苦涩的味道, 将凤髓香的气味尽皆驱散。   秋枕梦进了内室,没敢抬头,在皇后床榻近处跪下行礼。   皇后声音很虚弱:“平身,赐座。”   便有宫女搬来绣墩, 请她坐下了。   大概已经有人将大致的前因后果提前禀告过, 皇后并未说什么废话。   宫人鱼贯进入,带来了那张用来行巫蛊事的皇帝绣像。   秋枕梦接过来,细细观察。   她只看了两三遍, 便将绣像放回宫女手中。   这辨认结束得太快, 满内室的人都望向她, 各色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   秋枕梦心中的忐忑,在如此多的目光中逐渐散去,胸有成竹道:“皇后娘娘, 贤妃娘娘是被冤枉的。”   皇后注视着她。   “民女每一样绣品,左上处都会绣出一个小小的暗纹,是个‘秋’字,隐在图样纹路之间,极难发现。而这个东西,民女并未找到暗纹。”   秋枕梦的声音也镇静了,甚至还有心思观察地面上的花纹。   “拿来我瞧瞧。”皇后吩咐。   她将绣像接在手里,着重辨认了左上处,没发现什么东西。   旁边贴身宫女察言观色,晓得皇后已经累了,拿了像,翻来覆去地认了好几回。   “回娘娘,没有暗纹。”   皇后闭了闭眼,支撑不住地栽了一下,被宫女扶住。   她吩咐左右:“开库房,拿我收着的几样岭女绣来。”   秋枕梦继续低着头不说话。   她已经从那件皇帝绣像上看到了眼熟的地方,那仔细的片刻观察,只是在回忆到底为什么眼熟。   皇后身边,有十来岁的小内侍,为她端来一盏香茶。她接过茶,朝小孩笑了笑,端在手里没喝。   这是平民女子在宫里头要遵守的规矩,烦得很,秋枕梦进来没多久,就想着回家去了。   几个多年前绣成的绣品被搬进内室,皇后贴身宫女上前检查,不一会儿便福身道:   “娘娘,这些确实都藏着字,若非秋姑娘告知地方,婢子根本不会发现。”   秋枕梦最后一口悬着的气,也松了。   皇后命人将她带进偏殿休息,秋枕梦这才能抬起头来。   招待她的人是皇后宫中的掌事宫女,和她聊得还算愉快。   门外忽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秋枕梦往外望去,便见几个气度不凡的中年女子,纷纷进了皇后殿中。   “那是宫正司的女官们。”掌事宫女介绍道。   她看秋枕梦的神情很慈和,面上全是笑:   “想是娘娘要吩咐她们什么,把贤妃娘娘接回宫去。若没有你,娘娘还不知晓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呢,更无从解决了。”   按照宫中礼节,秋枕梦应该客套的。   然而她没有讲好听话敷衍:“民女还能认得出,这绣像出自何人手笔。”   掌事宫女惊愕地望向她。   “第一针稍微左斜,线头也留得长,最后一针收尾又略微粗糙,旁人瞧不出来,民女却一眼就能认出。”   秋枕梦犹豫片刻,终于说出了这个绣娘的身份:   “她如今在宫中做绣娘,名叫燕儿,岭女绣本就学得好,又随民女学习过一段时间。”   掌事宫女立即出门去了,唤来几个小宫女小内侍陪同她。   小孩子给沉闷的宫室增添了几分活力,秋枕梦逗着他们玩耍,不由就想起了汪从悦。   他入宫时的年纪,和这些小孩子差不多,大约也会像他们一样天真可爱,活泼得很吧?   也不尽然。   他手臂上顽固地刻印着多年前的伤痕,与这些小孩子大相径庭。   大齐立/国初始,内宫乱象连民间都有耳闻,编成歌谣,她从岭门来京城良都的路上,曾偶然听过一两句。   况他又那样克制,对自己苛待到近乎残忍的地步。   他在宫中的少年时期,大约是充满了苦楚的吧。   只是寄给她的信里,从不曾画出一星半点。   宫正司女官们陆续从正殿中离去了,掌事宫女也重新回来,陪她说话。   秋枕梦在这里,直坐到宫门快要下钥,身子都挺得麻了,才听到外头有人通传道:“内官监汪太监到——”   掌事宫女这才起身,行动时文雅得比闺秀还闺秀,微笑道:“秋姑娘慢点回。”   ·   回家路上,秋枕梦僵直的腰,这才稍微缓了过来。   她看着汪从悦坐得端正笔直的身形,由衷升起几分佩服之意。   “小哥哥,你看,这不就解决了吗?”秋枕梦半是抱怨半是撒娇道,“皇后娘娘可贤明了,一点都不可怕。”   “对,”汪从悦应了一句,搂着秋枕梦肩膀,叫她靠在自己身上,“皇贵妃娘娘那儿,为难你没有?”   “还成吧。”   为难倒是没多少。   只不过宫里规矩繁琐得很,甚至连走多大的步子,环佩声响成什么样都有定下的标准,学得她格外难受罢了。   她一把抱住汪从悦。   “小哥哥,送我回家,耽误你办差吗?”   “不耽误,明日我还有一日假。”汪从悦说。   秋枕梦惊奇地望着他:“小哥哥,圣上不是看你不顺眼吗?啥时候对你这么好了……”   汪从悦只笑了笑,没说话。   皇帝顾忌着皇后的身体,对一切需要打扰皇后的事情,都厌恶非常。   他跑去求皇帝命秋枕梦进宫,又触了一次霉头。   最后皇帝到外廷上朝,他守在寝宫跪着,一直等到皇帝处理完政务回宫,又加求告。   他还记得杨自彻的脸色无比难看,召他入内后,先将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好在听他讲起贤妃娘娘的往事后,杨自彻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同意去问皇后娘娘讨令牌。   这中间耽搁了不少时间,才一直耗到午时。   一天的假日,不过是让他养腿的罢了。   他把玩着秋枕梦的发髻,便听少女忽然问道:“贤妃娘娘接出来没有呀?”   “岂有不接之理?还是我和司礼监、宫正司的人,一起将娘娘接回去的。”汪从悦说。   这后面自然又跟着无数的事情。   只要淑妃娘娘还在那个位置上,刚刚回归的贤妃,势必仍然存在万劫不复的风险。   他想起有人向皇帝告状,说秋枕梦是和他串通好了才来宫中的,求皇帝不要相信她。   那时他存了和那人争辩的心,甚至还打算将刑部尚书牵扯进来,捅开人犯“被自尽”的事件。   宫正司的女官拿着一个绣女的招供赶了来,及时报给皇帝,暂时证明了秋枕梦的清白。   据说那绣女被人欺骗,以为这活计是皇帝派下来的,这才认真绣了,对一切都不知情。   这事便僵持住了。   不过这点烦难小事自不用讲,贤妃出来后,他自己就可解决。   汪从悦故意岔开话题,问道:“妹子,宫里你看怎么样?”   他腿上一重,少女已斜着身子坐了上来,整个人伏在他胸口。   “皇宫瞧着大,可住的地方还是很小嘛,和家里也没什么分别,规矩又多,可憋死我了。”   他搂着秋枕梦,闻言勾了勾唇角,发出声极浅淡的笑:“天家自然和别人不同,规矩严谨,倒是苦了你了。”   大约是天色晚了,两个人都带了几分困倦,秋枕梦环住汪从悦脖颈,软声道:   “小哥哥,你能讲讲从前的故事吗?你在宫里住哪里,怎么过的?规矩这么严,你从前会不会很难受?”   少女光洁的额头就在眼前。   汪从悦忍不住悄悄亲了一下。   他微微侧头避开秋枕梦的视线,回答道:   “小时候我伺候娘娘,一直住倒座,是个通铺,后来有了官职,就住在内廷,单有一间屋子。规矩这东西守着守着就惯了,哪有那么难受。也就你,散漫,肯定受不得。”   其实挺难受的,学规矩足足学了两年,几乎每日都要挨骂挨打。   睡眠时不能出声,不能仰面躺着。   步子不能迈得太大,不能迈得过小,脚步声不能过重,自然也不能轻得没有声音。   面对宫中的主子时,要稍微含胸弓背以示等候吩咐,面对其他人时,又要求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夏日不能吃太多冰和瓜果,只得拿小锤子将其打碎,当做解暑,冬日里倒座冷得很,没多少炭火,睡觉时依旧要符合要求,不能蜷成一团。   种种的苦都吃尽了。   可今日记起从前时,似乎也不觉得这些苦算作什么了。   好像它们存在的意义,只是等待着她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叫他有了调侃她的机会罢了。   汪从悦心中无端端生出几分喜悦,搂得又紧了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要修。明天修吧,润色一下。   欢迎小可爱们捉虫,我经常脑子里想这个手上打那个……哈哈哈。 第38章 说说话   回到家时, 天色已经很晚了。   汪从悦站在前院,轻轻推了秋枕梦一把。   “妹子,我今儿还没沐浴呢, 你先回去, ”他说, “帮我把笔墨都拿过去,过会儿我画一点。”   秋枕梦抱着他胳膊道:“我帮小哥哥洗啊!家里买了一大堆花瓣了, 都放着呢, 这么长时间都没人用。”   这话叫汪从悦猛地想起那天。   他面颊微红,将秋枕梦的手扒拉下来, 故意板着脸道:“妹子别闹,你也没沐浴呢,天晚了, 就别折腾了。”   秋枕梦随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了几步, 到书房拿笔墨,进了二门,汪从悦这才松了口气,有些遗憾地去往厢房。   屏风已按时令换了一扇, 上头绘着几枝菊花。   汪从悦浸在水中, 欣赏着花色,忽听门被人开了,旋即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谁?”他面色一寒。   “小哥哥, 是我啊。”   屋中响起秋枕梦的声音, 似乎噙着笑意, 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也重了。   她边走边道:“小哥哥,我想起热水不好烧,咱们俩一人一桶太废柴禾, 就让我和你一起洗怎么样?”   汪从悦的视线投在清清透透的水面上,刚刚升起的欢悦一下子散了。   他声音拉得有些长,拒绝了这个令人心动的请求:“不行,家里不缺这点东西。”   秋枕梦的声音已离得很近了。   隔着一扇屏风,汪从悦的心跳声,伴着她的语音混合在一起,几乎带来了窒息的感觉。   “小哥哥,居安思危嘛,”她促狭地笑着,“省省没什么不好,况且睡都一起睡了,沐浴算什么?”   他连颈子都红了,大概是太烫的缘故。   “回去,正好洗完了立刻回房,省得被风吹,”汪从悦仍旧是拒绝,语气却软了不少,“乖,别让我担心。”   秋枕梦轻轻敲击着屏风。   “我都把花瓣拿过来了,还怎么拿回去呀?”   汪从悦提着的那口气,蓦地没了。   他一时没有说话,屏风外的秋枕梦等了一会儿,将一只篮子推了进来。   他望着那个拿来推篮子的小棍,简直要哭笑不得了,欠身将篮子提起来,往水面上一倒。   秋枕梦终于绕进来。   她半散了长发,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他,似乎含着笑。   汪从悦被这带了笑意的眼神看得低了头,便听少女的声音温柔地说:   “小哥哥,我就知道你肯定不勤快,急着洗,便没拿花瓣啦。”   汪从悦抿了唇。   他嘴唇被咬伤了,抿起来时还稍微有些疼。   耳边传来少女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更令他不敢抬头,只盯着水面看。   一会儿觉得放上去的花太多了,不能从缝隙里瞧见水下。   一会儿又觉得花太少了,应该放得密密匝匝严严实实,连水都挤出去才行。   折磨人的声音没多久便结束了,汪从悦赶紧闭上眼。   浴桶内水面涌起。   紧接着,少女温软的身体便靠了过来,两个人并排挤在不算宽的浴桶中,挤得他恨不能就这样化了。   秋枕梦撩了撩水,花瓣沾了一手。   汪从悦还在闭着眼,仿佛睡熟了的样子。   “小哥哥怎么闭眼了?”她笑着问。   汪从悦口干舌燥:“我困。”   “那你脸红什么?”她又问。   汪从悦回答得言简意赅:“水太烫。”   秋枕梦撇了撇嘴。   作为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子,她当然不会拆穿汪从悦的鬼话,整个人身子一斜,便靠进他怀中去了。   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蹭在身上,汪从悦心跳又加快了。   少女滑溜溜的小腿缠着他的腿,无一不在提醒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头脑都有些昏沉了。   “小哥哥,你在宫里侍奉过贤妃娘娘沐浴吗?”   耳边轻飘飘地响着秋枕梦的声音。   他甚至没分辨出这句话在问什么,下意识便回答了:“侍奉过。”   那是在救了贤妃以后,他的差事便上提了一些,侍奉娘娘沐浴这种事,做了大概有小半年。   后来又升了,换了个更好的差事,在娘娘侍寝的时候,从旁伺候并守夜。   再后来,他便去了内官监,不再常往内宫里走动了。   “哦——我懂了,”秋枕梦直起身子,充满幽怨地指责他,“想来我长得特别丑,远比不上娘娘,小哥哥才不肯看我一眼。”   汪从悦惊得一下子睁了眼。   秋枕梦正靠在浴桶边缘,支着头,含着笑看他。   她半个胸膛都在水面之上,无数水迹,从莹白的肌肤上蜿蜒着落了下来。   那条白皙的手臂,衬着花梨木的纹理,越发显得纯净无暇,他目光仿佛被吸在上头,扯都扯不下来。   可是该回答的问题,还是得好好回答的。   这问题答不好可能要命。   “妹子很漂亮,没这回事。”汪从悦调子很平静地说。   “那你怎么不看我呢?”   秋枕梦拨了拨水面,几片花瓣停歇在她膀臂上,粉粉白白的都有,在烛光影中流泻着润泽的光。   “宫里的娘娘,想来一个个比天仙都美,小哥哥看了娘娘,曾经沧海难为水了,不喜欢看我也是应该的。”   她故意逗他。   “没这回事!”汪从悦斩钉截铁地否认道,“妹子最漂亮,我很喜欢看。”   宫里的娘娘确实长得像仙女一样。   可那又不是秋枕梦。   他对主子半点心思都没有,那些令他羞耻的,晦暗的邪念,只在身边人的身上生起过。   汪从悦的视线投在水面上。层层叠叠的花瓣阻挡了他的目光。   “我就是害羞了,”他声音很低,“还有些不敢看。”   其实是不敢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看。   若她拿来的花瓣少一点就好了。   秋枕梦的笑声很好听。她凑了上来,重新靠入他怀里,一条手臂搂在他脖颈上。   “可我偏要小哥哥看一下,不然只有我一个人看,怪不好意思的。”   秋枕梦头发湿了,发尾粘在他胸口:“小哥哥真好看,可惜沐浴喜欢连花一起泡。”   这话说得汪从悦脸红。   他严肃地盯着秋枕梦,目光沉沉的,映着跳跃的橙黄光影:“这是闺阁女儿家该说的话吗!”   这副样子拿到刚见着的时候,还挺能唬人的。   可惜现在两人正一起沐浴,那些威严感就打了不止一个折扣,根本叫人怕不起来。   “谁让小哥哥只能循序渐进,不然我早就是妇道人家了,提前说一句妇道人家的话,也没什么吧?”   汪从悦心头暖洋洋的。   可他还是瞪着狭长的眸子,语气却软了,呵斥便有点像说情话:“不行。”   “这种话不能说,”他的手“身不由己”地环在她纤细的腰上,“ 成什么样儿,我听了都羞臊得很。”   他有些唾弃自己了。   能一只桶里沐浴,已经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日后不定准什么时间,会循序渐进到不穿衣服抱在一起。   这便已经是极限了。   他早就不算个真正的男人,而许多乐事,合该是正常的男女间才可做起来的。   他所知晓的手段太过下作,听一听便像是亵玩——   是以,他怎么可能会玷污她呢。   那些将她变成妇道人家的污秽念头,想一想,便罢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秋枕梦的吻落在他肩头,暖暖的,“小哥哥,今天你怎么那么晚才来接我啊?”   汪从悦无奈地敷衍她:“圣上在上朝,内廷的不能跟着去,我也等了很久。”   她的吻又落在他颈侧,仿佛在用双唇熟悉着他的躯体。   “小哥哥,这事解决得如此轻易,你怎么愣是不肯说啊,白和娘娘一起受苦了。”   “全是我的错,”汪从悦拨开她湿漉漉的发丝,“你别生我气啊。”   哪会有这么轻易呢。   淑妃还好好地坐在妃位上。   又一个吻点在耳朵上。温热的感觉包围了他的耳垂,间或带着牙齿很轻的碰撞。   “小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再胖一点呀?”秋枕梦的呼吸喷吐进耳朵,又湿又痒,“虽说比以前吃得多了些,可我还是好着急啊。”   汪从悦羞窘得僵硬了。   他加了力气,将秋枕梦往怀里又抱了抱,没什么底气地道:“好好说话。”   “可我就在好好说话啊。”   他便只能无奈地看着她了。   两个人一直腻到水凉,汪从悦背过身去,听着秋枕梦出了浴桶,展开衣裳。   他随便找了个话题,嘱咐道:“妹子,明日你得早起,打扮得端庄一点,别素着脸。”   “怎么了?”   “随我一起接圣旨和懿旨,我去皇后娘娘宫中时,圣上身边人告诉我的。”汪从悦说。   “难得小哥哥有假,在家里,居然还得早起,”秋枕梦抱怨一句,束了丝绦,“什么时候才能一起睡个懒觉啊。”   汪从悦一贯早起,本不觉得有什么,听了这话,竟也生出些许遗憾来。   他听着秋枕梦的脚步声绕过屏风,这才出了浴桶,想了想,安慰道:“妹子,没什么,明日接旨后,咱们就躺在一起说说话。”   秋枕梦隔着屏风答应了。   “妹子,我想听你说说家乡风貌,我画一些还记得的东西,就绣在咱床帐上,你看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看看大纲,我居然快完结了。   worley在睡觉、只鸦鸦、蝴蝶的时间小可爱的营养液!感谢早安,玛卡巴卡、清街小可爱的雷!   明天估计就会把该忙的事忙完了,可以照旧18点更新了~ 第39章 不正经   卧房里点着明晃晃的灯烛。红豆铺床叠被, 汪从悦便坐在桌案前,听秋枕梦说家乡的风光。   从书房拿出来的笔墨并不多,能着的颜色更少。   他依着她的话, 和自己的记忆, 画了云雾缭绕的山峰, 山路两侧的花藤,半山腰上露出的茅屋, 峭壁上攀援的猴子, 半空中银光流溢的月,树梢头遮蔽了的繁星。   秋枕梦不坐, 就在他身后抱着他。   “小哥哥画得像仙境一样,家乡其实也没这么好。”   汪从悦“嗯”了一声。   他已离开岭门十年。   那些其实司空见惯了的东西,和着年月的流逝与越发浓重的思念, 就变得分外不真实, 美得像一场梦了。   他将画好的山放在一旁。   秋枕梦绕过去,照着它画了个刺绣用的花样子,配了针线布料,安静地绣了一会儿。   红烛光线摇曳中, 汪从悦放了笔, 细眼微微弯了起来。   “妹子,明儿还要早起呢,画都在这儿, ”他语气和软地道, “你慢慢绣, 不着急。”   他不急。   总有一日,他能躺在床上,瞧着四面八方家乡的景, 怀里躺着家乡的人。   便如终于还乡了的游子,于或许此生都不得出的京城,嗅见久违了的,家乡的气息。   秋枕梦拥着他滚进床榻,拉上帐子。   或许是刚刚一起沐浴过,她脱下他中衣的时候,他竟半点都不紧张了。   怀中的躯体软得刚刚好,还带着浅淡的花的香气。   汪从悦蜷了腿,将她的腿勾过来夹着,又在她身上蹭了蹭,这才安心地睡了。   第二日,两人惦记着事,早早起来收拾。   汪从悦束了头发,正瞧见秋枕梦和红豆,忙忙地梳着发髻。   他驱退红豆,接过木梳,选了根装饰着蝴蝶形状的簪子,指间灵活地盘着,不一会儿便给秋枕梦梳了个漂亮的飞仙髻。   秋枕梦闭着眼坐在椅子上,声音里还藏着睡意:“红豆今天动作快了不少嘛。”   汪从悦没说话,绕到侧面打量着她,思索片刻,将那对牵牛花状的坠子取出来,给她戴上了。   他又取了眉黛,仔细地勾勒着秋枕梦的弯眉。   眉毛是红豆画得最丑,还不如她的地方,秋枕梦惊得一下子睁开眼,道:“红——哎?小哥哥?”   “别动,我还没画好呢。”   汪从悦弯着腰,一手捧着她的脸,动作轻柔得如同画山间云烟。   她清凌凌的目光注视着他,润白的面颊微微腾起一片红霞。   汪从悦叫这目光看得很欢喜,慢慢地翘起唇角,颊边两只小梨涡陷出深深的旋儿。   画完眉,汪从悦拿着口脂的手顿住了。   秋枕梦疑惑地看着他。   她的双唇红得似染上了相思子,引得他口舌生津。汪从悦与她对视片刻,终是忍不住,俯身于她唇边印上一吻。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秋枕梦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面颊通红,望着汪从悦润开口脂,匀在她唇上。   秋枕梦下意识抿了抿。   汪从悦打量了一会儿道:“这样便好了,我本想给你贴上花钿,又觉得那些东西俗,白白衬坏了你。”   门外忽传来小厮的声音:“老爷,姑娘,宫里来人了,快出来接旨啊!”   ·   宫里的赏赐足足有二十多抬箱子,甚至还有贤妃的赏。   处理好这些东西后,两人又回到房中。   汪从悦坐在榻上翻看画册。   秋枕梦和他背靠背,认真地绣着岭门风光,慢慢地开了口:“小哥哥,要是能这么过到一百多岁,就最好了。”   “那不就是老妖怪了。”汪从悦翻了一页。   下面那页正好是哪位书生画的老翁,站在一株梅树下,拄着拐杖。   旁边是另一位书生配的诗,仿佛在炫耀学识,字很生僻,他有大半不认得。   “老妖怪就老妖怪,到时候让祥云一手搀着一个,带咱们俩出门去。”秋枕梦说。   她正好绣完一片云,将线剪断了。   汪从悦趁机问她书上的诗怎么读。   秋枕梦指着字给他念了,又说:“等以后孙子孙女在你床头念书,你不高兴?”   汪从悦一时无语。   他将这首诗翻来覆去认了几遍,确定每个字都记得了,这才翻了过去。   “你想得美,等孩子大了,入了仕,能不能经常回家都未可知,还指望着伺候你。”   他坐得太笔直,秋枕梦干脆收拾了针线,放到旁边小桌上,从侧面抱住了汪从悦。   “小哥哥,别看了,那些人哪有你画得好看,昨天晚上不是说好了陪我躺一会儿?”   这拥抱直抱得他整个人都软了。   汪从悦不觉放了书,宽衣解带,拽起被子将两人一裹。   一双手从中衣下直探进来,抚摸着他的肚腹。秋枕梦低声笑道:“小哥哥,你是不是对孩子挺不耐烦的?”   汪从悦被她摸得往后躲了躲,避开这温暖的痒意,无可奈何道:“并非不耐烦,就是觉得你那话有些不合实际。”   “怎么了?”   秋枕梦的手再次缠了上来,他避不开,干脆也学着她,探进中衣,搂住少女纤细的腰肢。   “孩子多大点,你就想起一百多岁了,未免太早,”汪从悦抱得紧了些,“想这么多,还不如趁年轻好好儿过。”   这话说得有些小人心思了。   可他的确在这样想。   人生短暂,本就需要及时行乐,做一些让自己愉快的事情。   就像从前,他想要她嫁人一样。   也像后来,他想留下她,陪他一辈子一样。   汪从悦忽然就惋惜起来。   虽然床帐已经放下,可毕竟是白天。光线透过帐幔,睡在里头,能清晰地瞧见秋枕梦每一根眼睫。   他本该及时行乐的。   可又拉不下脸。   少女的脸忽然放大,柔软温热的唇轻触在他唇角,甚至能尝到她还带着香气的口脂。   “小哥哥说得对,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不行,还不如趁你难得有假,做一些快乐的事情。”   汪从悦回味着那点香气,问道:“什么快乐的事?”   “就像昨天晚上一样啊,”秋枕梦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小哥哥想循序渐进,也可以哦。”   汪从悦的心几乎停跳了。   他耳尖生出薄红,瘫着脸斥责道:“这是什么话,白日宣淫,是正经男女做得出的吗?”   秋枕梦一双杏眼瞪得溜圆,丝毫不让,同样斥责道:“什么叫白日宣淫,咱们两个晚上也没淫过啊。”   她轻哼一声:   “我跟着你也有段时间了,也就前不久从书肆掌柜的媳妇那儿,买到一本新嫁娘才会有的书,人家书上画的才……呜呜呜。”   汪从悦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秋枕梦拨了几下,将嘴巴解救出来。   “我可没提圣上半个字啊。”   他颊上因羞恼生出大片的红,低声道:“哪个书肆的,居然敢卖这等东西?”   而且还卖给了秋枕梦,真是嫌开得太久了!   “怎么就不能卖了。”秋枕梦不理他。   汪从悦心里盘算着,应当派人查一查她常去的书肆,直接请兵马司搜查一番。   敢卖春宫图带坏好人家女儿,势必要让书肆吃一番苦头。   他舍不得对秋枕梦说重话,只能好言道:“妹子,快把那东西扔了,都忘了,那可不是姑娘家能看的东西。”   秋枕梦才不肯扔。   “就是给姑娘家看的,姑娘们嫁给丈夫的时候都有,”她反驳,据理力争,“也就我不一样,跟你这么久了,你都不给我看。”   汪从悦真想立刻吩咐下去,叫人去兵马司报案,把书肆给封了。   但少女将他搂抱得很紧,他又舍不得离开这软绵绵的怀抱,只得说:   “好妹子,你别看那东西,都是胡乱画出来的,看得移了性情就不好了。正经人谁都不要它的。”   秋枕梦于他唇上吻了一下。   “正经男子还坐怀不乱,抱着美人心如止水呢,小哥哥你可没做到。”   她笑道:“正经女子不看那个书,我也没做到,两个不正经在白天做点不正经的事,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汪从悦没能说服她,只好变了口风:“不许说自己不正经。”   “好好好。”   秋枕梦敷衍他,顺手解开他中衣:   “咱们是正经的一对儿,有点闺房之乐怎么了?趁小哥哥有假,得好好过啊。”   汪从悦哑口无言,想要拒绝又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况他的心怦怦直跳,躺在床榻上,竟生不起抬手阻挡的心思,半推半就着,便被秋枕梦剥得只剩小衣。   他拿被子将自己卷了起来,只露着一双眼睛,看秋枕梦解下肚兜。   汪从悦猛地闭了眼。   少女暖乎乎的身子滑入被子,几乎和他严丝合缝地睡在一起。   他犹豫着要不要翻身面对她,片刻后,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心思。   他转过来,将秋枕梦的手臂楼入怀中,握住她的手,还不忘提议道:“妹子,你买的那书……”   “小哥哥,咱们就不能试一试吗?”   亵裤下遮掩着的,令人厌恶的伤痕,似乎于此时重新隐隐作痛起来。   他只能瞪着秋枕梦,简明扼要地拒绝她:“不行。”   可能是他语调太过冷厉,秋枕梦眼眶忽的一红。   汪从悦立刻就后悔了,连忙放柔了声音,哄着她:   “我是说现在不行,妹子你就缓上一段时间,什么时候循序渐进完了,什么时候再试?”   他为自己刚刚出口的谎言而羞愧。   试试?   想都别想,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写得好√写的好×小可爱的炮~感谢枣梨小可爱的营养液~   居然又晚了十几分钟!!这让我一遍遍登录的网站!   话说写下一本的时候,我应该筹备哪本当预收呢,笼中鸟还是对食?   哪个都想写,问题是笼中鸟的设定不太容易写,偏偏对食那本论年代晚于它……纠结。 第40章 藏不住   休假结束回宫时, 汪从悦莫名感到有点虚。   明明只是抱一抱,亲一亲,什么都没做, 起床后却觉腰膝酸软, 疲乏无力, 一副纨绔们纵欲过度的样子。   他只能将这归结为在床上躺了太久的缘故。   汪从悦进衙门点卯。   可他没能坐多久,便被皇贵妃宫里人召了去。   皇贵妃正依偎着皇帝坐着, 格外亲密的样子, 神情有些疲惫。   她保养得很好,身段依旧苗条, 小腹的凸起不算明显。   汪从悦进了殿,先跪下行大礼,这次叫起得很快, 他立在下头, 抄手等候问话。   皇贵妃直起身子,声音又温软又甜腻,听着仿佛没什么威严:“将那大胆的绣女带上来。”   两个内侍拖着个年轻女孩进了殿,那女孩伏在殿中瑟瑟发抖。   “汪从悦, ”皇贵妃叫着他的名字, “你可认识这个女人?”   他微微躬身,往女孩方向看去,片刻便收回了目光, 垂首道:“回娘娘, 奴婢不认得。”   “她叫燕儿, 是你家女眷亲手教过的绣女,”皇贵妃不紧不慢地说,“你难道就没见过?”   听见这个名字, 汪从悦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语调毫无波澜:“奴婢只是听说过,却不认得她。”   皇贵妃点头:“燕儿你说。”   燕儿颤抖着抬起头。   “回,回娘娘,婢子确实没,没见过汪太监,可他曾托秋姑娘带给婢子一幅画像,说娘娘喜欢岭女绣,偏订的太多了,姑娘一个人绣不好,除了婢子,别人手艺还不够,便……便让婢子帮她绣了。”   她说着就哭泣起来。   汪从悦眼皮都没抬一下:“你绣的是圣上小像?”   “是……”燕儿哭得抽抽噎噎。   宫里事,皇帝只是旁听,由皇贵妃管着,一样样问话。   皇贵妃问道:“汪从悦,这话你怎么解释?”   “一派胡言。”他回应道。   皇贵妃似乎并不打算听其他的话。   皇帝在场,他人都要顾虑自己的仪态,她也不例外。   只这么端坐了一会儿,便觉很是难受,想尽快处理完事情,赖着皇帝,一起躺上一躺,解解腰疼。   她没滋没味地吃了个梅子,说道:   “你们各执一词,就这样说来说去,想必谁都有理,不吃吃苦头,怎会吐出半句实话来。”   燕儿面色惨白,已经连求饶都说不出来了。   “来人,将燕儿拖下去,送入宫正司领二十棍,”皇贵妃又拈了个梅子,双眉蹙着,“汪从悦,你也一样,去司礼监自领吧。”   燕儿砰砰磕头,抖如筛糠。   汪从悦瞧着她,唇角微微弯起个讥嘲的弧度。   “回娘娘,奴婢素来体弱,远不如燕儿,只怕经不起二十棍。”   他怡声下气道:   “若娘娘体恤,许奴婢二人同在宫外领罚,棍数不论,打到只剩一口气为止,娘娘您看如何?不然奴婢有个万一,再不能辩解,岂不是就要被凭空颠倒黑白了?”   皇贵妃有些惊异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确实没考虑到一个内廷宦官,居然比女孩体弱的问题,可她本意绝不是把人打到濒死,不然该如何审问。   皇贵妃一时无话,那些要拖走燕儿的粗壮宫女暂且停了手,任凭燕儿瘫软在地上。   “把这绣女带下去。”杨自彻突然插言。   宫女们立即拖着人出了殿。   “圣上?”皇贵妃疑惑地问道。   她捡梅子的手顿了顿,撑住桌案,用了些力气才支撑起身子,继续端庄地坐在位置上。   “朕看汪从悦怕是一棍都经不起,打了何用?便让他在这里说。”   皇贵妃“嗯”了句,道:“行了,你说吧。”   汪从悦便跪了下去。   他先朝皇帝磕头,问道:“圣上可否给娘娘一个软枕倚着?”   杨自彻本等着他解释,却等来这一句,神情微有不耐地扫过来。   汪从悦只能装作看不到。   “娘娘身怀有孕。奴婢瞧着,她方才数度不适,需要休养,还求圣上略怜悯娘娘些。”   杨自彻这才仔细打量了皇贵妃几眼。她面上敷着脂粉,叫他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过还是唤宫女拿了个软枕。   皇贵妃靠在上头,按着肚子的手好一会儿才放了下去。   汪从悦重新垂了头,为贤妃辩解:   “奴婢是贤妃娘娘心腹,娘娘若真有歹心,将人像交与奴婢说得过去。可要紧事,终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给家中女眷绣便罢了,岂会同意她再拿给旁人。”   皇贵妃点了点头。   他说得有道理,况且人像已然辨认过,今日叫他对峙,不过是看看反应罢了。   皇帝的人像,确实有可能被高手以他人的习惯刺绣出来,可人选就那么两个,她还是更相信汪从悦一点。   至少他没哭,并不晦气,不会冲了她腹中的孩儿。   皇贵妃见皇帝没有表示,便挥手命他退下了。   因着这件案子,汪从悦时不时便会被叫去问话。那些已夺了的差事虽没还回来,倒又给他安排了新的事务。   汪从悦陡然忙了起来,又是十来日宿在禁中。   直到该处罚的,都关起来等待到期论处,皇帝同意淑妃交还孩子,他才得以回家。   他竟然有点归心似箭的意味了。   ·   秋枕梦在门口等了一阵,才瞧见汪从悦的马车回来。   下人揭开轿帘,躬身伸手,搀扶着他从车上下来。   本是很容易弄乱衣裳的动作,待汪从悦下了车后,衣衫上并无多少折痕,更别说乱了,规整得让秋枕梦第无数遍佩服。   “小哥哥总算回来啦。”她迎上前,想挽住他手臂。   汪从悦先一步拢住她的手。   “夜风这般凉,你这是站了多久,”他道,“手都冰了。”   “小哥哥,我不冷的。”秋枕梦说。   她的手被汪从悦捂在手心里,两个人凑得很近,慢慢走回二门去。   天上银湾如瀑,星斗横斜,月色虽不明朗,石板缝隙中的浅草,依旧可以瞧得分明。   “小哥哥怎么回来这么晚?又和同僚应酬了吗?”秋枕梦问。   汪从悦弯了眼角,回答她:“贤妃娘娘留我说话用饭,故而晚了。”   跟进二门的是仆妇们。   有人行礼问道:“老爷留在后院沐浴,还是回前院去?”   汪从悦下意识转头,和秋枕梦视线相对。   秋枕梦晃了晃他。   他本要出口的“前院”一下子忘得干干净净,不由自主说道:“就在这里。”   仆妇们连忙退下,预备着抬热水来。   他和秋枕梦说了会儿话,秋枕梦便笑道:“小哥哥先去洗吧,我回房去,把配饰都摘了。”   汪从悦“嗯”了声,望着她进了上房,这才走入厢房隔开的小间中沐浴。   或许是女人终究比男子细心,角落里放了一篮子花瓣,满满当当冒着尖。   汪从悦提起篮子,想要倾入水中,踌躇片刻,终是放下了,一把一把捧进去小半篮。   他搅合着热水,将那些花瓣荡漾开,这才安心褪了衣裳进桶。   后院浴桶与花梨木完全不同的纹路,令他生出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而这感觉,在秋枕梦随后赶来,挨着他入水后,顷刻便被抚平。   他目光落于水面上。   花瓣放得刚刚好,不算很密集,可以隐约瞥见水下一点风光,但也不稀疏,瞧得并不分明。   汪从悦提着的心这才放下,唾弃自己的念头渐渐消失。   因着秋枕梦娴熟地靠在他怀中,他放松了身子,倚在浴桶边缘处。   秋枕梦撩了撩水面,转过身来,本就半压在汪从悦腿上的身子一动,引得他当即并拢了双腿。   她跨过汪从悦的腿,半跪半坐,与汪从悦相对。   大概是他惦记着她的叮嘱,每日坚持多吃一些的缘故,瞧着比初见时略微有了一点肉,叫她看到几分将他养正常的希望。   秋枕梦忍不住凑近了。   少女玲珑有致的身躯粘着花瓣,倏忽靠了过来,一痕雪脯看得汪从悦面生红晕,连忙闭了眼。   秋枕梦指腹轻轻擦过他的额头,上面疤痕早已消退,而后下移,仔细地描摹着他的眉眼。   “妹子……”汪从悦轻声说。   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落于唇上。   她挽颈勾肩,偎着他。   软玉温香在怀,有着说不尽的娇柔旖旎,叫汪从悦心头缠绵着丝丝缕缕的情意,想要对她做些什么。   那一瞬,他竟然可以体会到那些健全男子面对温柔乡的无力。   因着他生出了无数念头,细细分辨时,用一两个词便足以概括。   比如导欲宣淫。   再比如恣心纵欲。   他分明只是个阉人,却已尝得浪荡子所耽溺过的滋味了。   秋枕梦的声音似笼着山岭中的薄雾,烟似的缭绕在耳畔:“小哥哥,今天也该循序渐进了吧?”   这句话不亚于一盆冷水,将他刚刚生出的念想拍断。   汪从悦不敢睁眼,怕看到她满面失望,游移着道:“妹子,我累了,你看这……”   “不要紧的小哥哥,你累了还能在浴桶里睡吗?”   秋枕梦体贴地提议,只是这体贴来得很不是时候:“等会儿穿衣裳的时候,咱们不用避着了就行。”   汪从悦语塞,恨不能今夜就睡在桶里。   秋枕梦揽着他的肩,亲近得似乎只缺一场鱼水欢情。   可他不敢睁眼,也不敢应答。   已愈合了十年之久的伤痕,宛如被她以一句话撕扯开般,血淋淋地展露在二人眼前。   可这并非蚕室,身旁人也并非操刀的师傅,或者同样捱着苦痛的男孩儿。   秋枕梦就在眼前。   他只要站立起来,便能令她窥得自己隐秘的一切,明明如此简单的事情,却使他生出上刀山下火海般的煎熬。   她一定会厌恶他的。   连他自己都厌着那可恶的伤痕,更何况她。   他想蜷成一团。   可秋枕梦的姿势,又让他不敢动弹。   那些难以言明的缱绻心绪,随着令人难过的寂静,一点点化作了惆怅与恐慌。   汪从悦被一个拥抱淹没了。   秋枕梦以无奈败退的口吻道:“小哥哥,你这样,可怎么让人做到最后一步啊。”   他僵住的身子这才寻回了知觉,环抱住秋枕梦的腰。   她半截身子露在水面上,或许有花瓣还在留恋不舍,他一睁眼,就能欣赏少女纯洁无暇的娇躯。   可他不敢看,甚至不敢想。   “妹子,我,”汪从悦声音微哑而轻细,近似求告般道,“可不可以再等等,我不是不想,我只是……”   他只是没有胆气。   可他说不下去了。   他曾经无数次想象着,该怎样向她展示自己的全貌,甚至将她潜藏着不适的神情都臆想了很多遍。   有时候他打算着心一横,便叫她看一看他,他也瞧一瞧她,可事到临头,这些勇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哥哥别怕,”秋枕梦轻吻他的面颊,拥着他微微发颤的身躯,“晚上睡觉时可以像现在这样抱着吗?就在被子里,横竖谁都瞧不见。”   她声音水一般淌着:“小哥哥,我真的好盼着……你能让我做个妇道人家呀。”   心头依旧回旋着怅然与恐惧,可汪从悦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反而羞得脸色发红。   “好。”   秋枕梦抱得便又紧了些。   他早晚会被她厌恶了的。她早晚会看到那处伤痕的。   她说话总是这样让他难以推拒,总有一天,他便会藏不住了的。   汪从悦心中忽地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家伙,修文两小时,果然临时想加的更新在凌晨才搞定。   感谢太少两感小可爱的雷~ 第41章 假皇嗣   汪从悦不知夜里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他褪尽了衣裳, 同秋枕梦一起躺在被褥中,侧着身子也不是,仰面躺着又不习惯。   少女的身子缠在他身上, 令他微微有些僵硬, 即便并着双腿, 也仍旧提心吊胆。   秋枕梦一遍遍撸着他的脊背,安抚他, 亲吻他。   带了点酥麻之感的吻落在面颊上, 肩颈上,胸膛上, 撩拨着他的心弦。   他便慢慢地不怕了,也亲吻她。   原本只是亲一亲额头,后来便被她纠缠住。   口舌相吮, 唇齿相交, 待这绵长的亲吻结束后,她与他生出薄汗的身子,已经搂抱得没有缝隙了。   她一定已然触到他的伤处了。   但她并未觉得有什么。   这让他暂时松了口气,只盼着“循序渐进”的习学, 永远停在这一步就好。   只这样便足够了。   秋枕梦的抚摸很舒服, 他不由得阖了眼,渐渐在她的轻抚下睡着了。   ·   次日回宫时,宫中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样。   留宿在禁内的同僚告诉他, 昨日晚间出了事情, 皇贵妃被禁足, 代替皇后管理宫中的职务分给了贵妃德妃。   身为四夫人之首,贵妃还接管了内宫中的案子。   汪从悦还没来得及问到底怎么回事,贤妃宫中便来了人, 召他前往一叙。   汪从悦连忙赶去内宫。   一夜不见,贤妃娘娘居然憔悴得不成样子,眼眶通红。   他跪在榻前,看贤妃举起手上的婴孩。   “昨日淑妃将孩子还给我了。”她道,声音中竟含了愤怒。   他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说着吉利话:“娘娘,这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这不是我的儿子,我儿子怎么会这样,”贤妃哑声骂道,“皇贵妃娘娘自己便身怀有孕,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汪从悦有些心惊。   贤妃已将那孩子扔给了他,他连忙抱在怀中。   孩子已经长开了些,不似上回瞧见时那样皱皱巴巴,小脸白得可爱,胖乎乎的,因这一扔受了惊,正嚎啕哭着。   汪从悦娴熟地晃着孩子。   他谨慎道:“娘娘,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这皇嗣又……”   贤妃的发髻乱蓬蓬的。   “昨日淑妃将孩子送了回来,我还很高兴,”她颤抖着道,“可我亲自给孩子擦洗的时候,却发现儿子被换了,只能告到圣上那里。”   汪从悦哄孩子的动作蓦地停了。   贤妃双手紧紧地攥着,指甲陷入肉里:   “淑妃说,孩子交到她手中的时候,便是这模样,她宫中所有见到孩子的都能证明,只有皇贵妃,只有她能换掉这孩子!是她先将孩子接去暂养的!”   汪从悦差点把婴儿扔地上。   他低声问:   “可是皇贵妃娘娘虽然有孕,却还不知道男女。生了皇子倒还罢了,若是生下皇女,又如何容不得娘娘您的孩儿?以她的身份,从您手中抢了孩子轻而易举,何苦害人呢。”   贤妃没了力气似的倒下了。   她说话时竟带着呻/吟:“我也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皇贵妃那么喜欢孩子,怎么会对我的孩儿动手呢。”   怀抱中的小孩哭着哭着就尿了,弄湿了汪从悦的程子衣。   他恍然不觉地跪在那里,想了很久,才轻声道:“娘娘别怕,料谋杀皇嗣的罪名,没人担得起,孩子想必仍旧是康健的。”   “但愿如此。”贤妃说。   她茫然地看着汪从悦。   他一向是平静又淡漠的模样,仿佛失去了大多数表情。   不管是在冷宫中侍奉她的时候,还是听到了这样可怕的消息,他也都不曾出现过多少焦灼的、害怕的、悲哀的,或者是其他什么态度。   仿佛胸有成竹。   什么都不害怕。   她惶惑又愤怒的心绪,便渐渐地平静下来。   内侍拉得又长又高的调子忽然响起:“贵妃娘娘到——”   贤妃连忙撑起身子,往外看去。   贵妃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宫正司的女官,手上拿了一叠纸,满满都是字迹。   汪从悦转了身子,向她行礼。   “平身。”   他抱着孩子站起来,退了下去。   贵妃与贤妃说话的声音,清晰地飘出:   “妹妹,我刚刚从皇贵妃那儿出来,皇贵妃说,她只养了三四日孩子,能从哪里找个人替换了去,况还要给自己的孩儿积德。”   随后便是翻动纸页的声音。   贵妃停了一会儿。   她缓缓道:“妹妹,我也想不通,皇贵妃宫里人,我全都审问一遍了,没人招认。”   “贵妃姐姐……”   “眼下皇贵妃脱簪去饰,在宫中等着结果。说若定她之罪,她便立刻撞死,若她清白无辜,还请将调换孩子之人千刀万剐。”   贤妃的语调颤抖了。   “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自出事后,她还没看过孩子,”贵妃叹息着道,“她要瞧上一眼。”   贤妃沉默了很久。   半晌,她唤了汪从悦进去。   “娘娘有何吩咐?”汪从悦怀中仍抱着小孩。孩子已经不哭了,睡得不怎么安稳。   可眼下谁有时间给他换尿布,只能这么捂着了。   “你若无事,便带着孩子去皇贵妃宫中吧。”   “是。”他应了。   皇贵妃的宫里,一派兵荒马乱。   汪从悦随贵妃进去时,正赶上皇贵妃摔了一碗安胎药。   她眼圈都是红的,强忍着才没有落泪,指着宫女道:“还喝什么药!把我的孩儿落了吧,那我应当还得起了!”   “娘娘息怒,可是这宫女惹你了?”贵妃客套着问道。   殿中诸人都跪着,汪从悦便与宫正司女官站在外头。   他看着皇贵妃捂着肚腹坐了下来,愤愤地说:   “不知道谁这么大胆,害了皇嗣,又要害我,等找出他来,定要扒了他一身的皮!”   素常甜软的声音,也有些哑了。   她喘息一会儿,忽然问道:“那个孩子呢?”   贵妃回身招了招手,汪从悦赶快抱着孩子进来。   他将孩子递到皇贵妃手中。   皇贵妃解开襁褓,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斩钉截铁道:“这不是皇嗣,小皇子眼皮没这么多层,头上还有痣。”   “我没有换皇嗣,贵妃妹妹。”   她闭了闭眼,压下泪意:   “若我已经生了男儿,这罪名认便认了,还有个说头,可我又不知腹中孩子是男是女,还要给孩儿积德呢!”   从皇贵妃宫中出来,汪从悦将孩子带回贤妃那里。   贤妃抱着女儿刚刚睡下,皱着眉头。   主宫太监拦他道:“汪公留步,娘娘吩咐了,说不想看到这个假皇子,还请汪公将他送去司礼监吧。”   贤妃不想见到这小孩,可司礼监是内廷衙门,将他放过去实在不妥。   汪从悦没办法,只能去了贵妃宫中,把孩子托付给贵妃娘娘养着。   他这回在宫里住了三天,便出宫回家了。   ·   秋枕梦端着赤豆粥从厨房回来时,汪从悦正坐在桌案边想事情。   她步伐轻快地走过去,唤了声:“小哥哥!”   汪从悦这才回过神,接了碗,一勺一勺地喝着。   他目光停留在秋枕梦身上。   她今日穿了身鹅黄的裙衫,袖子以绳结挽好,露出半截肌肤莹润的手臂。   他忽然就想起那一夜,就是这两条手臂环着他,轻柔地抚慰,叫他惶恐的心渐趋平静。   汪从悦脸色微微红了,忙垂下眼,不再瞧她。   秋枕梦解下绳结,绕到他身后,给汪从悦摘冠帽。   她问道:“小哥哥,你刚才在想什么?我进来你都没发现。”   “没什么,妹子别担心,只是宫里有些烦难事罢了,”汪从悦放下碗,极平淡地讲,“等明日回去了,看看再说。”   贵妃娘娘翻了整整三日,将内宫内廷都翻得底朝天,竟然找不到那个被替换的孩子。   而假的皇嗣,有人回忆说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可贵妃盘问了许久,都不曾问出点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小哥哥,你不会又要累瘦了吧?”   秋枕梦从后头抱着他,一只手揪着汪从悦的脸,声音柔柔的,拉得稍微有些长,带着撒娇的意味:   “之前真的让我担心死了,你都瘦得像柴禾了。”   汪从悦不由泛了点笑。   他刚要说话,红豆突然慌慌张张跑进屋子。   “什么事。”汪从悦脸色顿时一沉。   “老爷,姑娘,快点出去看看吧,宫里头来人了,说要找您二位呢!”   红豆惊恐地叫:“是司礼监的老爷,穿着官服,和老爷您的服色一样。”   皇帝设了宦官衙门后,干脆也就跟着设了宦官的官服,糅合了从前许多朝代的影子,又借鉴了文武官员的朝服,按照官职大小,服色设得等级分明。   只是若无大事,官服也就放着看看,一般穿不到身上。   和他的一样,那来者势必是太监官位的人,想来涉及了皇帝非常在意的事情。   汪从悦连忙戴上冠,站了起来。   秋枕梦也吓了一跳,拉着红豆问道:“他真的说了连我都找?”   红豆还惊魂未定,只是点头:“姑娘,那位老爷就在前院里等着,小厮们正催呢。”   汪从悦拉过秋枕梦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你进宫辨认绣品的事要收个尾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话很轻柔,“不然怎会找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居然写了这么久!!!   今天也在试图双更(不知道能不能更出来)   感谢南鸿子、小张不吃香菜小可爱的雷,易夫人、朝雾之时小可爱的营养液~ 第42章 别难受   秋枕梦挽着汪从悦的胳膊, 进了前院正房。   一个身穿大红官服的中官,正坐在堂中喝茶。   见二人进来,他立刻放下茶碗, 起身道:“汪公, 圣上要召你带着家眷回宫去呢。”   这人正是汪从悦的好友。   他本松了口气, 听到这句话,又重新把这口气给吊了起来。   那日朝臣对他的弹劾如在眼前。   他招认了自己私藏对食的事情, 皇帝是想杀了他的。   可那时, 皇帝分明没有牵扯秋枕梦的意思。   汪从悦下意识捏住了秋枕梦的手。   秋枕梦掌背一疼。她抬头,见他双唇抿成一条线, 狭长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人,眉尖也微微地蹙了。   她的心止不住地跳起来,挣开他, 朝司礼监太监行了个万福礼, 问道:   “这位相公,您知道圣上为什么召我们进宫吗?”   那太监环视四周,汪从悦立即会意,将下人斥退, 关上房门。   他这才凑近二人, 低声道:“你还记得那个私通锦衣卫的宫女吗?”   “记得。”   “孩子你不是说要带出来,给刘家亲眷吗,”他问, “刘家人有些多了, 你给的是哪位?”   汪从悦心跳渐渐快了, 说道:   “就是那个考了举人的刘公子,他不要,我后来又寻他两次, 他让我随便找个地方,把孩子扔了都行,别再烦他。”   那太监脸色微微一僵。   “你把孩子扔哪里去了?”他一把抓住汪从悦。   不明所以的秋枕梦,看着他的焦急样,不由生出几分恐惧。   她赶紧插嘴:“没有扔,我们打算养大他,让他考科举,做个文士。”   那太监脸色这才好了点,又要瞧瞧孩子。秋枕梦连忙亲自去抱,剩下汪从悦坐在主位上,和好友大眼瞪小眼。   他已经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只是不敢去想。   好友宽慰他道:“你别怕,或许是好事也说不定。”   汪从悦扶在桌角的手指收紧了,青筋直冒。   “难不成圣上因皇嗣的事,突然想到他身上。”   汪从悦的心扑通乱跳,只能照着最容易发生的情况说话:   “圣上莫非要处置了这个孩子?我当日带他回来,虽避着人,可到底有一些知情的,圣上一定听说过。”   “圣上这么长时间都没就此事召你,便是不在意,你放心,今天就算没好事,也绝无坏处。”   好友和他多说了几句话,秋枕梦才抱着孩子回来。   这段日子养得好,祥云比之前胖了两圈,哭的时候也少了,瞧着分外喜人。   那太监长吁一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个令牌,说道:“二位快随我进宫吧。”   ·   马车一直送两人来到贤妃宫外。   秋枕梦在汪从悦的搀扶下下了车。   宫灯高立,灯火将宫道照得亮如白昼,秋夜风寒,吹得她忍不住抱紧怀中的孩子。   汪从悦的手落在头顶。   他说话很轻很缓,淡淡的:“妹子,有我呢,别怕。”   他牵着她的手进入宫中,庭院里正跪着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孩,抽噎不止。   “贵妃娘娘饶命,娘娘们饶命,”她哭叫着,“是奴婢鬼迷心窍,才会帮她隐瞒那见不得人的丑事,奴婢再也不敢了!”   旁边立着两个粗壮宫人,手里拄着棍棒。   秋枕梦还没忘了上回进宫时学来的规矩,低头跟在汪从悦身后。   汪从悦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去,眼前忽然出现高高的台阶。   他扯了她一下,两人一同跪了下来。汪从悦道:“奴婢拜见诸位娘娘。”   秋枕梦没敢往台阶上看,只从他的话里,听出上头应当是坐着几个妃嫔。   一道还算清爽利落的女声传来:“起吧。”   “谢娘娘。”   汪从悦拉着秋枕梦起身,退到台阶边上去。   秋枕梦这才匆匆往上面瞧了一眼。   几位娘娘坐在夜风中,一个个美得像仙女似的。   汪从悦微低了头,在她耳边叮嘱:   “朱红衣裙的是贵妃娘娘,刚才便是她叫起的,穿洋红袄子的是德妃娘娘,品红衣裙的是贤妃娘娘。”   这一串红,听得秋枕梦头晕眼花。她再次往上面望去,不由更眼晕了。   宫灯照耀之下,几位娘娘的红色衣裙,都被朦胧得宛如同一种色泽,那些细微的差距,全都叫夜色吞没了。   除了惊鸿一瞥之下,那个穿着红袄,裙子却是其他颜色的德妃容易分辨以外,贵妃和贤妃,秋枕梦一个都认不出来。   她才想小声细问,便见内侍从偏殿走出,手中抱着个襁褓,走到那宫女面前。   “你可认得贱婢生下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吗?”刚才那道女声冷淡地说。   秋枕梦这才认出,坐得远一些的那位娘娘是贵妃。   那么面容憔悴,攥着手帕的就是贤妃了。   “回娘娘,奴婢认得,她产下孩儿时,还是奴婢帮忙看护的,奴婢认得,认得,求娘娘饶了奴婢吧!”宫女啜泣着哀求。   内侍将手上的孩子放在地上。   宫女颤抖着手解开襁褓,将他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   她抖抖索索道:“回娘娘,这是她的孩子,她说过要悄悄将孩子闷死,淹死,怎么样都行,只不能让他活着。”   贤妃直起身来,目光如刀,狠狠地割在宫女身上。   “你可要看好了。”德妃出言喝道。   “回娘娘,奴婢看好了,这孩子很好认的,胸口有一道胎记,像刀痕,奴婢还因这胎记问过她,说孩子上辈子说不定是个将军呢。”宫女连忙说。   孩子被冻醒了,大声啼哭。   被这哭声一引诱,祥云也开始哇哇大哭。   秋枕梦连忙摇晃他,试图哄他停下。   她站在汪从悦背后,给孩子挡着风,本不起眼,哭声一起,庭院中所有人都向这边看了过来。   没人理会地上的孩子。   贤妃已经从椅子上站起,宫灯下显得微黄的红裙划出一弯圆弧。   她声音温柔和气,甚至带了几分急迫,听得秋枕梦战战兢兢:“快别站着了,过来吧。”   秋枕梦迟疑地望着台阶上,又看了看汪从悦。   汪从悦轻轻推着她肩膀,将她推了出去:“娘娘那儿没风,去吧。”   她便莫名安定下来,抱着孩子走上台阶,跪下行礼:“民女给贤妃娘娘请安。”   “快起来。”   贤妃很和气,命宫女将她引进暖阁里坐着。   大概是暖阁中烧着炭火,温暖得很,祥云渐渐不哭了,咂巴着嘴睡了过去。   房间一时寂静下来。   门外的审问依旧在进行着。   贵妃说道:“你是什么时候瞧不见这个孩子的?”   宫女思考了很久,才迟疑道:   “有段时间了,同乡来找过她,带走孩子,当晚抱回来,说是托淑妃娘娘帮忙找了个去处,过几日便送走,那段日子奴婢忙,没怎么注意过,后来她因在宫中烧纸钱犯了事……”   “宣御医来。”   宫女被带了下去,庭院中人默默无言,只有贤妃坐立不安。   汪从悦垂了头,神情有些发怔。   不一时,便有宫人带着常来家中的御医,对几位娘娘行礼。   贵妃没管他,先叫了汪从悦。   她问道:“汪从悦,听闻你将那贱婢所生的孩子,带出宫去了。”   汪从悦躬身道:“回娘娘,是。奴婢瞧见那孩子被火灼烧,很是可怜,故而带了出去。”   御医连忙佐证:“娘娘,此事臣可以作证,出事后,汪太监曾求臣为孩子治伤……”   一直没对这场审讯说过话的贤妃,终于开了口。   她道:“你认认,是这个孩子吗?”   地上的婴孩哭声已经弱了。   御医哪敢询问,只能蹲下来,观察着他的身体,片刻后,将散开的襁褓裹上。   “回娘娘,不是。不说那孩子臂上落了残疾,胸口虽有胎记,却也没这么细长。”   ·   秋枕梦正坐在暖阁哄孩子,忽听宫女行礼道:“贤妃娘娘。”   她赶紧站了起来。   贤妃在暖阁炕上坐了,出神地盯着孩子。   “可有乳名?”贤妃问道。   “回娘娘,有的,唤作祥云。”秋枕梦忙说。   “这名字好,吉利,遇难呈祥。”贤妃舒了口气。   大约是刚生了孩子没多久,母性尚且浓重,贤妃对宦官收养的小孩也关怀备至,和她就孩子问题聊了很久。   她慢慢便不怕了,在娘娘说要抱小孩的时候,想都没想,便将祥云递给了她。   贤妃生疏地抱着祥云,不停地抚摸他的脸。   她解开襁褓,视线扫过那片令手臂都微微变形的烧伤,以及胸口的祥云胎记,眼泪一下子便坠了下来。   “娘娘?”秋枕梦心中一惊,打算将孩子抱走,却被贤妃阻拦住了。   她擦去眼泪,笑了笑,说道:“天晚了,你去寻汪从悦,有人带你们就寝,我瞧着孩子亲切,就多留他一会儿。”   秋枕梦怀着满心不解和担忧,在宫女带领下出了门,汪从悦就站在庭院中。   “小哥哥,”她赶紧过去,扯住汪从悦的袖子,“贤妃娘娘说今晚要留下祥云,还哭了。”   他这才收回望向正殿的目光,揉了揉她的发髻。   “妹子,别难受,”他露出个浅淡的笑,柔声道,“你若实在想要个孩子,明日我便派人给你送几个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不要熬夜~   明天更新后捉虫~还有一两章正文完!   感谢乔一乔、水冷瓜甜、月朗星稀小可爱的营养液! 第43章 回家啦   宫中的夜晚并不平静。   秋枕梦睡得辗转反侧。   先不说那么高贵的妃子, 居然对个宦官养子青眼相待,本就不同寻常,汪从悦的话也令她分外在意。   什么叫再给她几个, 说得好像祥云回不来了一样!   再联系到审问宫女的情形, 秋枕梦心中突突直跳, 猜测会不会是宫里头发了火,要处置那些不是皇帝血脉的小孩, 挽回颜面。   就连已经被带出宫的祥云, 也不能幸免。   他们住的是一间小厢房,床榻狭窄, 远没家中的宽大,秋枕梦一动弹,便惊醒了汪从悦。   汪从悦圈住她的身子。   “妹子,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我总觉得莫名心慌。”   秋枕梦索性坐了起来, 拥着被子:   “小哥哥,你说祥云那么能折腾,会不会惹烦了贤妃娘娘,娘娘就生气了啊?”   她记得自己照顾小孩的时候, 到了后半夜, 又困又乏,就烦得不行了。   汪从悦也坐起来,搂着她肩膀, 睡眼朦胧道:“妹子, 别担心, 娘娘怎么会烦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秋枕梦一时怔住了,后背阵阵发寒。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汪从悦抱着她重新睡到床上,抚慰地轻拍着:“妹子, 睡吧。”   秋枕梦哪里还睡得着。   她真想好好问问这件事,问他“贤妃娘娘的孩子,怎么会被你带到家里去”。   可毕竟这算得上宫里的恶事了,知道太多说不定会丢命,秋枕梦犹豫再三,还是没问。   ·   然而有人正在问类似的问题。   “朕不曾薄待你什么,”杨自彻翻着贵妃交来的供词,面上寒霜遍布,“你竟歹毒到替换朕的子嗣,并派人将他活活烧死!”   原本坐在两侧的皇贵妃和贵德贤三妃,连忙站起身来,垂头听皇帝责问淑妃。   皇贵妃抚着小腹,眼下一圈青黑,短短几日,已经瘦了许多,衬得肚腹鼓胀得吓人。   淑妃散着头发,跪在皇帝寝宫中,眸中满是血丝,看向那个指认假皇嗣的宫女。   她在那私通锦衣卫的宫女被捉住后,就立刻派人处理了和她关系密切的宫人内侍,唯独漏了这个宫女。   只因为这宫女素常很少和人走动,与宫中其他人都没太多交情。   面前丢着一个冻得青紫的婴孩,已经悄无声息,淑妃认得他。   在她无意间得知有个宫女产子,胸口处也有一块胎记的时候,她便生起了替换孩子,构陷皇贵妃的念头。   她家世那样好,容貌也在上乘,性子大度,远比爱吃醋,霸道,总是霸着皇帝的皇贵妃好太多。   可偏偏就这个哪里都不如她的女子走了运,登上皇贵妃的位置,来日皇后娘娘若是去了,这人便可一跃成为下个皇后。   况且皇帝正盘算着重用贤妃家里人,竟将她家十几位族兄抛到脑后。   毁了她的孩子,贤妃族中必定会对皇帝产生不满,皇帝也不得不疏远他们,她的族人便可趁势而起。   可她认为天衣无缝的算计,仅仅只是因为漏了个小宫女,便被翻扯出来。   不,漏了个无关紧要的人没什么,若非贵妃在宫中一遍又一遍搜查审问,这宫女压根不会被人发现。   是她小看了贵妃和贤妃的交情,或者说,小看了贵妃对那孩子的喜爱。   淑妃被杨自彻问得哑口无言,良久,她忽然笑出了声。   “圣上,此事是妾身做的不假,妾身对皇嗣也确实歹毒了些。”   淑妃缓声说道:“可小皇子此时已经成了一把灰,说不定眼下这宫里到处都是,圣上您再发怒,也不会看到他了。”   她是深宫中的异类。   别的宫妃都盼着谁能生个孩子,大家好一起养着解闷。   唯有她惦记着不择手段往上爬,惦记着拿到更多的好处,为自己,为家族。   她脑子里装满了这些,便也不觉得小小皇城内宫,住着憋闷得很了。   “呸,你和贤妃不对付,要害死她的孩子,为什么扯上我?!”   皇贵妃先忍不住,骂了一句。   她提起披帛,玉与珍珠碰撞出轻微的响声,惦记着给孩子积德,才没砸到淑妃头上。   她哭着来到杨自彻身边,依偎在他怀中:“妾身险些就被冤死了,还求圣上给妾做主啊!”   贤妃拿手帕拭泪,也跪了下来。   她跪得有些远,低着头:   “妾身从前被她陷害入冷宫,几番欲死,如今孩儿已查明确是妾身骨肉,只可惜手臂再不能医治。若非汪从悦看在旧日主仆情分上相救,妾身母子和圣上哪有再相见的机会,求圣上做主。”   杨自彻脸色越来越黑。   淑妃愕然地瞪着贤妃。   她似思索了很久,才想明白贤妃的话,咬牙切齿道:“早知他能做到,我便该暗中派人杀了他才对!”   杨自彻的神情堪称阴云密布。   怒到了极致,他反而露出一点点笑意来。   “你不知悔改,朕也不能不全你一番苦意,”他陡然喝令道,“来人,将这毒妇押入宫正司,择日凌迟。”   几个粗壮宫女迅速入内,拖着披头散发的淑妃离开。   贤妃强撑着的身子一软,几乎摔在地上,旁边德妃连忙搀扶住她。   她掩面,忍了又忍,终究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   ·   秋枕梦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外头有小内侍轻轻敲门,唤道:“汪太监,圣上召您呢。”   汪从悦匆忙穿好衣裳去了,剩下秋枕梦坐在房里提心吊胆。   他这一去,时间就长了,直到过午才回来,眉目间倒带了几分轻松之意。   “小哥哥。”秋枕梦迎了上去。   汪从悦弯起眼睛看她,颊边梨涡一现,说道:“妹子,我又得了半日假,正好坐宫里的辇回家。”   秋枕梦松了口气。   “平安就好,真是吓……”她说着,忽然记起宫里不能乱说话,将“死”字吞了下去,“真是把我吓坏了!圣上给你说了什么?”   “我能有什么事,妹子这不是白白担忧了半日么。”   汪从悦给她整了整鬓边首饰,声音中含着笑意,少见地有了些许起伏:   “圣上说要重赏你我,我也替你推了,求你平安无事,圣上就没再就此事多提,只说派人送咱们回家,给半日假休养休养,明天回来,就叫我掌内官监印了。”   升官是件让人振奋的事,秋枕梦祝贺道:“小哥哥高升了,为了庆祝,回家我给你做一桌菜!”   汪从悦抿着唇,微微红了脸,想把嘴角笑意压下去,可梨涡反而更深了。   他“嗯”了声,牵住秋枕梦的手,两个人并肩出了门。   宫门处已停了步辇,看规格是两人乘的,由八个人抬着,前后仪仗端严,甚至还有一排旗校。   再往后,便是一抬又一抬红木箱子,队伍长得很,粗粗看去,怕不有百十抬。   汪从悦推掉的赏赐,到底还是给了。   步辇旁边,站着侍奉皇帝的小内侍,躬身道:“请二位上辇。”   秋枕梦好奇地瞧着步辇。   就仿佛一把装饰华丽的大椅子,周围没有屏障,上头也没个顶,坐着它走在路上,围观之人一定能瞧见他们。   她正看着,身旁汪从悦脚步忽然停了,抓着她的手紧了紧,向小内侍道:“如此规制于理不合,我不敢上。莫非是备错了?”   “汪太监说笑了,这可是圣上吩咐下来的。”   汪从悦有些愣怔。秋枕梦拽了拽他,他才反应过来,向皇帝寝宫的方向深施一礼,这才上辇。   长长的队伍出了皇城,向家的方向行去,两侧都是仪仗,扇与旗色彩明艳,交相辉映,倒是遮蔽了一些路人的目光。   秋枕梦不由学着汪从悦,也坐得直了。   被满街人围观的感觉,这还是平生头一回,她羞得耳根都红了,脑海里天马行空地想着事情,拉住汪从悦的袖子,低声道:“小哥哥。”   汪从悦转头看她。   秋枕梦依然压着声音,问道:“小哥哥,你看这像不像娶亲嫁女,十里红妆都有了。”   汪从悦的心跳得快了些许。   他也压着声音斥道:“这是宫里的仪仗,妹子,你胡乱想什么呢?”   可一想起秋枕梦那句“娶亲嫁女”,他就熨帖得很,本打算板起来的脸破了功,唇角微微弯起。   “我不管,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就当圣上大恩大德,帮忙把不能有的喜事给补上了。”秋枕梦轻哼一声。   汪从悦瞪她,与少女目光相触时,又迅速避开。   他语气也软了,说的话也就没之前那么严肃:“圣上本就贤德,什么叫就当他大恩大德?妹子快些闭嘴吧。”   秋枕梦只望着他笑。   步辇快要到家的时候,她忽而又凑了过来,小声说:“小哥哥,我有件事,想让你答应。”   “什么事?”   “你先答应。”   汪从悦不上她的套,狭长的眼微微眯起,闭了嘴不接话。   秋枕梦便顺了顺耳边碎发,露出个羞涩的笑:“我想和小哥哥学个新词,叫柳影花阴。”   那一瞬,汪从悦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本是不懂这个词的意思的。   听来很文雅,像个好词。   可那日去教坊司喝酒时,官妓唱了支男欢女爱的曲子,这个词正巧在那曲子里,带了男女情爱之事的意味。   汪从悦重新瞪起眼,斥道:“你乱说什么呢!”   秋枕梦根本没吓着。   “我还以为……小哥哥要问我这词是什么意思呢,原来你知道啊。”   她挽住汪从悦的胳膊,声音绵得像山间细雨:“那今晚,咱们温习一下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张不吃香菜小可爱的雷,胖花花、此号已疯小可爱的营养液~~   哈哈哈,跑了好几天医院,终于带齐了证件,挂上号买到了药,不得不说一下我这记性,真是太低了。   因此突然想写个智商盆地的男主,陪我一起哈哈哈哈。   今天也在努力双更,但愿可以把正文最后一章搞定! 第44章 巫山雨   送走仪仗, 安顿好赏赐之物,吃秋枕梦亲手做的菜,故意吃撑了, 在庭院中遛弯消食, 又看秋枕梦和红豆刺绣, 并准备教授绣坊姑娘们的绣法图案。   汪从悦刻意磨蹭很久,还是没能磨蹭到天黑, 甚至太阳都未落山, 便被秋枕梦半拉半哄地带进卧房。   少女的手隔着衣裳,触碰在他胸口, 说话时带着羞涩的甜:“小哥哥,到该温习的时候了。”   汪从悦耳尖发红,退了一步。   “妹子, 我觉得循序渐进就挺好, 咱们可以继续。”他讨价还价。   那样他就可以拖延一段时日,先互相碰一碰,为之后让她看做好准备,他也做好被嫌恶的准备。   哪像这个新词, 一步就到了云雨巫山的时刻!   不行, 他不同意。   秋枕梦忽地凑上前,亲了亲他的面颊。   “小哥哥,多好的机会啊, 坐着宫里的步辇回家, 路上人山人海围着看, 权当是良辰吉日嘛,紧接着洞房花烛不好么?”   汪从悦又退了两步。   他刻意严肃地说:“妹子,我也有一个词, 想和妹子一起学。”   “什么词?”   汪从悦赶紧道:“有始有终。”   秋枕梦噗嗤一笑。   看来她真把他逼没辙了。善解人意如她,自然是放过他,通过另一个途径来达成颠鸾倒凤这个目标啊!   她温柔似水地说:“那好,小哥哥,咱们睡觉,今晚循序渐进。”   汪从悦这才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褪了衣裳,钻进被褥。想着今天要继续循序渐进,汪从悦准备悄悄脱了亵裤。   一双温热的手落在亵裤边缘处,摸索一下,立刻找到系带,灵巧地解开了。   “妹子,我来就好,”汪从悦不由一惊,连忙拽住她的手,“我自己来。”   眼前少女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她坐起身,掀开被子,清澈的目光直盯着他,说道:“小哥哥,来吧。”   被子都撩开了,还怎么来。   汪从悦本想瞪着她,瞪到她服软为止,可惜自己片刻便移了目光,脸上火烧一样热了起来。   秋枕梦也只穿着小衣,侧并双腿坐在床上,以一种及其坦然的态度面对着他。   按理说,自小便净身了的宦官,本不会生起普通男子应有的情/欲,看着男子和女子不着一缕的身体,应该和尚般心如止水才对。   可他却不敢看她,甚至不敢多想,只要一想,少女/优美的弧度便会印在眼前。   不论是肩膀的曲线,还是身前的小圆,膝盖弯曲时的半弧,无一处不惹得他口干舌燥,心中细细密密、酥酥麻麻地团着异样的感觉。   大约是他经历不同于他人的缘故吧。   宫中妃嫔侍寝,本该照搬前朝,拜太后急着要孙儿所赐,又添了新花样。   侍寝时,宫女二人,内侍二人,需侯在旁侧,记下当时的状况。   何时何地侍寝。留灯、掌灯、请沐浴、请移步,请更衣,诸多侍寝的说法,要记着。   皇帝妃子有什么反应。神情如何,时间如何,侍寝后妃子是何状态,安睡时两人是否打呼、咳嗽等,也要记着。   第二日,尚仪局的彤史女官会询问、记录,偶尔太后想起来,也会将他们召去问询。   也许年少得贤妃宠爱,担过伺候侍寝的差事这个经历,竟令他催生出了本应不存的欲望。   每次看到秋枕梦的躯体时,他便止不住渴求的心思,想要拥着她做一些看到过的事情。   这感觉比健全男子来得淡些,有,且不少。   一丝一缕地荡漾着,挠心挠肺得痒,折磨得很,似岭门绵密的春雨,不热烈也不短暂,将永永远远地缠着他,令他在她的坦然中沉沦。   汪从悦局促不安地拽着亵裤,想用腿勾被子。   秋枕梦却长长地叹息道:“小哥哥,不然你喝杯酒?不多,就一杯。”   “怎么?”汪从悦语气有些绷。   “哎,小哥哥之前喝醉了时,一定要脱了亵裤让我看,不仅看,还得评,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秋枕梦掩面,挡住脸上的笑意:“可小哥哥清醒时,偏偏要推三阻四,哪有醉着爽快。”   汪从悦错愕地望向她。   他试图从少女容色中找出开玩笑的意思,然而没有。   秋枕梦向他凑过来,促狭地问:   “要不小哥哥喝杯酒?喝多了醉了,是我又占你便宜,清醒着你又不肯叫我看,还是不多不少喝一点,酒壮怂人胆,才最合适。”   “什么叫酒……”汪从悦忍不住反驳。   可他没有说完,便一下子停下来。   他确实胆怯。   汪从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秋枕梦话中隐藏的含义——   她已经看过了。   难言的恐惧自心底泛滥而起,他攥着亵裤的手冒出青筋,十指蜷缩着陷入布料中,磨得生疼。   汪从悦忽地闭上眼,不敢去瞧秋枕梦的神情。   他记忆中只藏着她清澈的目光,水汪汪的,宛如山林中的泉,还有她温柔的,暧昧的,活泼的,可爱的……无数种笑。   好像没有过厌恶。   但他不敢睁眼,亦不敢多加回想,害怕今日之前的日子太美妙,叫他变得不敏锐,下意识剔除了那些令人不快的部分。   他想要她抱抱他。   在这挑明了的当下,抱一抱他,那他便可安慰自己,她并不介意他生着这样可恶的伤痕。   汪从悦没有等到拥抱。   有轻柔的吻落在额头,又轻触面颊,舔舐过双唇,一路向下。   那点温热的感觉于胸膛处细密地落着,渐渐挪到小腹,他颤栗着阻拦,却被秋枕梦捉住双手手腕,轻易地卷在臂弯里,动弹不得。   “妹子……”他呼吸都有些急促了,说话时便带了颤音。   那些惹得他羞涩又难熬的亲吻终于结束,汪从悦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腰间突地伸来一只手,轻轻巧巧,便将亵裤褪了下去。   汪从悦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和秋枕梦带着调笑的讲述不同。   他毕竟没有酒后脱去小衣的记忆,纵然明白这不是玩笑,心中却总藏着一丁点期盼,盼着她只是在哄他。   可如今连欺骗自己的机会都没了。   汪从悦所有挣扎的力气,转瞬散得干干净净。秋枕梦松开他手腕,手臂便软软地垂落,跌进被褥中。   他窘迫地躺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从四肢百骸中弥漫,疯狂席卷过全身每一寸能到达的地方,呼吸渐渐剧烈,甚至冒出几声近乎呻/吟的呜咽。   秋枕梦的拥抱紧随而至。   她抱得太紧,怀里又棉又温暖,顷刻间将他的恐惧驱散了不少。   “小哥哥,你真是坏死了。”   少女柔和的声音浇在耳畔,软乎乎的,带着几分娇嗔:   “明明生得这么秀气,偏藏着掖着,就是不肯叫我看。”   汪从悦微微打着颤。   他连声音都没办法维持往日的平稳:“我身上有伤,很难看…”   余下的话被热烈的吻打碎,重新吞咽回肚腹。   待这交吻结束后,少女满足的笑声响起:   “小哥哥眼光不行,我就觉得很好看,恨不能你只要在家,就能让我见着。”   “妹子。”汪从悦轻声唤她。   “嗯?”   他仍旧闭着眼,没敢睁开。   浑身的颤抖却渐渐退却,取而代之的是突生的勇气,心头涌起很多很多话语,想要对她诉说。   汪从悦抱住了秋枕梦。   初时没多少力气,没多久便抱得紧了,满腹言语也忘了,只余下一句无理取闹般的命令:“妹子,你不许讨厌我。”   秋枕梦亲吻着他的眼角:“放心啊,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他无赖似的又补充:“你要陪我一辈子。”   “这是一定的,不然我早就被你打发着嫁给别人了。”   秋枕梦撒娇一样斥责他:“也不知道当时小哥哥什么毛病,连未婚妻都要往外推。”   这斥责叫他又羞又欢喜,心中阴云全都散去,敞亮起来。   汪从悦忍不住于她脸上亲了一口,睁开眼睛。少女清亮的眸子中映着他。   他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她眸中的自己,眼角处尚残留着浅淡的泪痕。   见他睁了眼,秋枕梦握着他的手,从柔韧的腰肢处一路往下,直到摸到小衣单薄的布料。   “小哥哥,咱们再学一个词好不好?”   汪从悦有些紧张地问:“什么词啊?”   “礼尚往来,”秋枕梦持着他的手,解开亵裤系带,这才道,“刚刚是我帮你,现在你该礼尚往来了。”   汪从悦忍不住又阖了眼,帮她脱小衣。   可他眼皮在这关键时刻,竟生了病,变得格外不听话,总是启开条缝隙,叫他能窥见她全身每一处细节。   哪怕用力闭紧了也不行。   汪从悦不由红了脸。   秋枕梦含笑瞧着他。   “小哥哥,新词学完了,老词也该温习了,趁着良辰吉日,该记得多一点。”   她声音里氤氲着羞怯:   “咱们该温习柳影花阴了,若小哥哥不愿,换成搓粉团朱、夜月花朝都可以,横竖是一个意思。”   “妹子,能不能换个?”汪从悦试图挣扎。   “那就适情任欲吧。”   话说到这份上,想来没法宽限了。汪从悦抱着她,轻声说:“妹子,姑娘家做这种事,会很难过的,很疼。”   “不试试怎么知道呀。”   “我看过,”他声音更低了,“小时候侍奉娘娘侍寝,她都皱着眉,有时候会哭。”   秋枕梦被皇家生活惊到了,安抚地拍着汪从悦后背,柔声道:   “没事的,小哥哥别怕,忍一忍就过去了,横竖我明天要做个妇道人家,你看着办吧。”   这轻拍很好地抚慰了汪从悦。   “妹子,你陪着我,”他缠上她的身子,重复道,“陪我,我想过寻常人家的日子,你陪我一起过。”   “好。”   汪从悦的心定了。   他目光黏在秋枕梦身上,看了又看,然后扯起被子,往两人身上一卷,将更令他脸红不敢瞧的动作与反应,尽皆遮蔽下来。   他所渴求着的,寻常人家的日子,在这吉日里,终于彻底得到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有个老写错的词“颠鸾倒凤”,大家,要是谁发现了我写过错的,求捉虫。谢谢~   第二更,居然六点才搞定。 第45章 番外一   汪从悦自做了掌印太监, 明显比从前忙了起来,回家的日子固定在十来天一回。   这日,秋枕梦正关了绣坊门, 打算带红豆和小厮们出去逛逛。   家中下人飞马赶来, 叫道:“夫人, 老爷喝多了,请您去接呢。”   自从那日被皇帝默许, 同坐一个步辇回家, 又做了闺房乐事后,秋枕梦就梳了已婚妇人的发髻。   家中下人一个比一个机灵, 不用吩咐就变了口风。   “在哪儿?”   “就在最大的那个象姑馆里。”   一听象姑馆,秋枕梦就知道肯定是应酬。这还不如去教坊司呢,好歹都是皇帝手下的地方, 没民间乱。   她坐了随后到来的马车, 跟着下人到了象姑馆,这地方居然有个很风雅的名字,叫做“望竹轩”。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马面裙的男人,化了妆, 居然比她都美貌。   见着车, 两人迎了上来,笑着道:“这是哪家的公子来了?”   秋枕梦扶着红豆下了车。   两个男人的脸色一下子便垮了,瞧见她梳着妇人发髻, 纷纷说道:   “这位夫人, 望竹轩可不是您这种身份的人能来的地方啊。”   “夫人, 可是您丈夫在这里面?我们这儿和青楼楚馆不同,也用不得您来抓人吧。”   脂粉浓香随着俩人走动,蓦地浓了起来。   红豆有些紧张地挡在秋枕梦身前, 呵斥道:“什么抓人,我家老爷派人请夫人来接的。”   那两人面面相觑,神色就僵硬了。   半晌,才有一个反应过来,连连说着“得罪”,将秋枕梦给带了进去。   可能是汪从悦喝多了,也不叫人陪,先离了酒席,被安顿在一间房舍之中。   他倒在床上睡得并不安稳,整个人蜷成一团。   房间角落里蹲着个少年,大概十六七模样,眼睛上一片青紫,肿得老高。   “小哥哥?”   秋枕梦快步上前。   汪从悦没醉得特别厉害,至少还分得清她的声音。   他挣扎着支起身体,见着秋枕梦,一头撞进她怀中抱着,蹭了许久,才有些委屈地道:“妹子,我想回家。”   “好好好,咱们这就回家。”   秋枕梦叫了两个小厮扶着汪从悦,跌跌撞撞出门去了。   随后房里进来个四五十岁的女子,也不知象姑馆里的这种人,该称呼“老鸨”还是什么。   这女子道:   “夫人,这位大人一拳把我们得用的孩子砸个乌眼青,这还叫我们怎么做生意啊!总归得赔我们四五两银子。”   不用秋枕梦开口,红豆先拦住了她:“我家老爷向来不喜欢寻欢作乐,焉知不是他对老爷动手动脚,活该挨打。”   女子脸色不好看。   秋枕梦不想在象姑馆里多留。   再者不管怎么说,蹲着的少年,确实脸上惨不忍睹,以后很长日子不能接客。   况在最大的象姑馆中,一个人不接客,损失多得离谱,四五两也不是狮子大开口,便让红豆干脆利落地给了。   女子大概也没想到真能收到赔偿,说了很多好听话,送秋枕梦出门,还叫人包了一个小包袱,当做赔礼硬塞给她。   瞧着女子暧昧的笑容,秋枕梦随手交给红豆拿着了。   她坐上马车,汪从悦立刻躺进怀中睡了。   他喝得没从前那次多,醉得快醒得也快,到家时已经睡醒,神志清楚了点,叫秋枕梦挽着,直接在前院卧房里休息了。   红豆将包袱给了秋枕梦。   这包袱摸着硬硬的,她心下好奇,坐在床沿处拆开来看。   里头躺着个棍似的东西,粗得要命,还很长,足有两根中指加起来那么长,前端还有螺旋,后面一圈带子,估计是拿来绑着的,瞧着有点眼熟。   她拿着这玩意想了很久,才猛地记起,这东西,是书肆掌柜的媳妇卖给她的书里记录过的,叫做“角先生”!   不过比角先生多一圈带子罢了。   大约是那个女子,看在汪从悦是宦官的份上,才给她的?   意识到这一点,秋枕梦手一哆嗦,那个类似“角先生”的玩意,就掉到床上去了。   汪从悦裹在被子里,听见响动,翻个身趴在床上,将它捞了过来。   他眯着眼睛辨认片刻,秋枕梦见势不妙,赶紧去抢,他将这东西往被子里一塞,就叫她摸了个空。   “小哥哥,快点把它拿出来扔了,不是什么好东西。”秋枕梦哄他。   汪从悦趁机搂着她脖子,将她牢牢抱住了。   “妹子,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个东西啊……”   他醉得说话磕磕绊绊:“我,我知道这个,那些外廷大臣家里妻妾,就,就总是和丫鬟用…”   说起来,这还是有人弹劾政敌,说政敌家妾室数量违制时,举例子用的。皇帝念的时候,他正好听了一嘴。   秋枕梦脸都绿了。   她探手进被子,摸了一圈,终于将角先生摸出来,快速地说:“对对对,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知道,咱们就……”   汪从悦忽地凑过来,以一个亲吻堵住了她的嘴。   两个人翻滚在床上,不知不觉,中衣小衣全都褪尽了,那只角先生居然又到了汪从悦手中。   他跪坐起来,就要将东西往身上绑。   秋枕梦赶紧拽住他。   “小哥哥,你干什么?”   汪从悦醉眼朦胧地看着她。   “我,我也可以的,我可以的,”他含糊地说着,两颊微微鼓起,样子委屈得很,“才,才不要红豆和你一起。”   秋枕梦脑袋都大了。她就不该在收之前看都不看,谁知道象姑馆的人居然给她这东西啊!   “我没和红豆有什么!”她赶紧澄清。   “骗人,这就是女子和……和女子间用的,我,我才不许。”   汪从悦想给带子打个结,然而另一头被秋枕梦拽着,他摸了半天都没摸到:“妹子就只能,只能有我一个。”   “我也可以的。”他重复。   “对对对,小哥哥可以,又舒服又不疼,咱不用这个行不行,”秋枕梦好言安抚,“你看这玩意多么可怕,你忍心让我哭吗?”   汪从悦手上的力气松了点,秋枕梦赶紧把角先生给抢了,扔在地上。   “妹子又骗人。”   汪从悦躺回被子里,背对着她。   “小哥哥,我哪有骗你啊。”秋枕梦也钻进去,抱着他。   “外面,外面的男人都有,我没有,你,你嫌没意思,”汪从悦声音软绵绵的,“可你就和红豆一起,根本不让我来。”   这醋吃得秋枕梦无言以对,谁让角先生这玩意,在女子间也能用!   难不成以后她为了不让他吃醋,把丫鬟改成小厮?   扯淡吧,现在还只是醋坛子,换成小厮,坛子非得变成缸不可。   归根结底就是这个赔礼不对。   秋枕梦扯着汪从悦的耳朵,说道:   “小哥哥,你想错了,这东西是象姑馆的人刚给的,说是赔礼,你还记得你把人家给打了吗?”   “嗯。”汪从悦闷闷地说。   “那你明天派个人把它送回去,就说我不要。”   “嗯。”这一声才听着高兴了点。   秋枕梦一下一下地拍着汪从悦,柔声道:“好了,你喝醉了,那就赶紧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回宫呢。”   然而酒醉之人分外敏感,汪从悦“哼”了声,小声道:“你就是嫌我了。”   “没有!”   “今,今日你就没说要和我睡啊,”他脑袋也缩进被子里,“你就是嫌我了,嫌,嫌我会把它退,退了。”   “怎么可能呀!”   秋枕梦搂着他道:“我就是觉得小哥哥醉了要休息,才这么说的,既然小哥哥可以,那我就更可以了。”   汪从悦这才翻了个身,抱住她。   他虚着醉眼看她,试探着亲吻,少女的回应极为热烈,转瞬间便将他心底的委屈燃尽了。   他在她身上蹭着。   大抵是自小就成了阉人的缘故,那些欲/望有便有了,消解得也还算迅速。   少女的手于他身上游走、轻抚,带给他另一种舒服的感觉。   像是漂浮在家乡的小河里,阳光照得河水带了几分温暖,水流和暖风流过身畔,舒爽得想要睡过去。   汪从悦的手也摸索着向下,循着记忆里看到过的事情,动作起来。   少女拥着他的手臂更紧了,与他双唇相触,又是个热烈而缠绵的亲吻。   ·   第二日,汪从悦醒过来时,脑袋稍微有些疼。   这是宿醉的表现,他自做官后便习以为常了。   他爬起身来,莫名觉得手有点抽筋,揉了揉。   秋枕梦睡在旁侧,眉尖微微蹙着,睡得沉沉的,嘴唇似乎有些肿。   汪从悦脸色便发红了。   他仔细回想着昨日夜晚发生了什么,却半点都想不起来,心下不由有些忐忑。   莫非是他喝醉了,睡梦中对她做了一些事情,还格外激烈,不然怎么会肿呢!   这样想着,汪从悦赶紧披衣下床。   地上扔着个角先生,吸引了他的视线。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肯定是他从象姑馆买了一个,拿回家来,不顾她的意愿就这样那样,他,他怎么可以这般禽/兽呢!   汪从悦赶紧拿布将角先生包起来,塞在枕头下,又翻出伤药,放在秋枕梦身边,自己收拾收拾匆忙回宫。   短时间内,他感觉自己不敢回家了。   等秋枕梦醒来时,天已大亮。   身旁放着一盒伤药,她拿起来,奇怪道:“这东西不是在柜子里放着的吗?”   待她翻到枕头下装着角先生的布包时,心里的疑惑就更大了。   秋枕梦决定,等汪从悦回来,一定要好好问一下,这玩意不赶紧退回去,还留着做什么?   又不能当饭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太少两感小可爱的雷,绞丝绮小可爱的营养液~   大家晚安!赶上啦!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