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鬼趣图(出书版)》作者:迦楼罗火翼 编辑推荐 近年来通俗文学领域内涌入一些非常有创作才华和语言功底的青年作者,逐渐消融纯文学和通俗文学的边界。迦楼罗火翼是其中很突出的一位。她的作品以极其华丽的语言塑造清婉的幻想世界,赢得很多年轻读者的喜爱,在杂志界和天涯网有大群粉丝。 这部书稿在故事性上又有很大突破。不但语言华丽飞扬、意趣广博新鲜,故事也是曲折生动,有很强故事性。 这本书的推出,会给普遍文学素质低下、一味追求低俗刺激的惊悚类小说带来清新之风,并且超拔出群。 总之,这是一本兼有市场和文学品味的特点鲜明的好书。 火翼的《鬼趣图》,仿佛就是以文字描绘的绢本写意水墨,浓淡设色的心意与艺术情操油然纸上;走入如此一副葵露初曦的江南水乡画卷中,着实让人流连忘返。 ——道葭 内容推荐 本小说由夜光云、乾闼婆、鹊桥关、铁线莲、波昙华五篇独立又有关联的中篇组成。 夜光云 传说中在尘世与异界的交汇处,偶尔会散逸出不属于凡间的绚烂光芒,如果人们被这刹那清辉迷惑而向它走去,便会迷失在彼岸世界永远无法归来。这就是夜光云。 其实每年八月十五的夜光云是蜉蝣羽化时最绚烂的美丽。 作为蜉蝣的衣羽为了视为唯一的清晓,十年后终于决绝要不顾一切地向他表白。 “虽然只有一天而已,可生命对于蜉蝣而言同样贵重,因为那是为爱而存在的生命。” 乾闼婆 乾闼婆,天龙八部之一,其实质是足以致人死命的灼热光线的化身。 发生在雉化山馆雷家三代啮人的离奇故事,恰好投影为乾达婆这样怪物的存在。 每个人的深处都有一种渴望,甚至会强烈到哪怕毁掉一切也要把一个东西掌握在手中。 一旦被这种渴望抓住,在追寻中迷失了自己的人都是乾闼婆。 一旦成了乾闼婆,就永远都无法摆脱乾闼婆的命运。 鹊桥关 七夕节,是香川城一年一度花魁比赛的日子,也是一年中殉情男女的鬼魂托牛郎织女的福能转世超生的唯一一天。他们去往彼岸的生死门也因此而被称为‘鹊桥关’。 三郎为了要赎自小青梅竹马的山鸠脱离书寓,已经在三年前因采珠而丧命。 山鸠苦等了他三年,毫无音讯,就在那天自尽。 铁线莲 卢家的大公子卢清方,香川第一书院青轴书院的山长,在世人的眼中是一个迂腐古板的书呆子。当他经过阿鸾的香料店避雨的时候,阿鸾看见在他的衣服上长出了开有艳丽蓝花的藤蔓,并遗落了一条蓝鳞红尾的小鱼。 怎样的思念,才会结出实体化的幻象? 只是这些,对一向以遵守法度规矩为己任的卢山长自己也是一个秘密吧。 波昙华 波昙华。最艳丽高洁的神圣红莲之名,也是最焦热恐怖的火焰地狱之称。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波昙华’。就是甘愿舍弃一切都不惜的梦想之火。 高月坡,这位富可敌国的两淮盐商总会会长的儿子,成了落拓不羁的带发头陀。他的梦想就是用戏曲之笔来写出桎梏人心的“规矩”的丑陋。为此他抛弃功名,撇下妻子,多次罹获莫名的牢狱之灾,身无完肤。 直至用全部心血完成绝笔之作《波昙华》。 第一篇 夜光云   看到宝珠形栏杆的玲珑姿影安静地浮现在夜幕彼方,阿鸾就知道自己又绕回原处了。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到踯躅桥头,从夕霞尽染到新月初升这段时间之内,他寻找归途的努力可以说毫无进展。   “难怪人人都叫你‘蜘蛛桥’啊……”阿鸾一边为难地摸着后脑缓缓踱向白石桥,一边用婉转的徽州腔嘟哝着。虽然在人前总说着一口嗫嚅的官话,但独处的时候,这位文静的少年却常常下意识地用家乡话自言自语。   踯躅桥并不是因为谐音才落下“蜘蛛桥”之恶名的,这座南北向的平桥修建在沟通运河和湖沼的狭长水域上。作为重要的交通枢纽,它连接着香川内城的十丈软红和外城的八方丛林;因此桥两端直接面对四通八达的街衢巷道,加之跨度甚小而桥面宽阔,俯瞰起来活像稳居网阵中央的硕大蜘蛛。   这一带出了名的路况繁杂,就算本地人也常会走错,更不要说半个月前才来香川的阿鸾了。其实刚刚抵达时,他搭乘的大车就曾在这里绕来绕去耽搁了很久,急着赶路的商贩旅客都叫苦不迭,唯独阿鸾抱着小包袱出神地凝望着车窗外——那时春意尚浅,唯有两岸的垂柳透出了明媚的绿意,掩映着远处黛灰的楼台院落和近处白得耀眼的石桥。这与家乡的山林景致迥然不同的如画风情,一瞬间给少年留下了分外新鲜的印象。然而不知为什么,就算在这种本该雀跃的时刻,他的眼神都始终有些黯然,一如盛夏苍翠浓荫覆盖下的深潭。   这是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为了寡母和幼弟的生计,阿鸾不得不来到数百里外香川城的香料铺子养霞斋里做学徒,店主叙起辈分来是他远房堂叔,这位独居的老人虽然性格古怪,但对阿鸾也还不太刻薄,只是有个怪癖——别家店主总让学徒住在铺子里或家中兼做仆役,他却严禁任何人侵入自己的私人领域。这多少让孤身在外无处落脚的少年有些不便,好在松虫院主愿意收留他——对于外城数不清的僧院而言,闲置的空房多得是,而勤快的杂役却是相当稀缺的资源。   原本从踯躅桥通勤是最快的,但阿鸾却宁可绕远路回家;若不是今天打烊晚,他也不会想到抄这个近路。少年一边暗暗埋怨自己轻率决定,一边四下张望想找人问路,却只见春夜的叆叇烟云和朦胧眉月——从刚刚开始,别说行人,附近就连晚归的飞鸟都踪影全无。   周遭寂寂无声。侧耳细听,平日桥南头彻夜不绝的歌吹管弦、欢声笑语,桥北头余音袅袅的晨钟暮鼓、经声梵唱,似乎都被一层透明障壁隔在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咫尺之外;加之刚入仲春尚无鸣虫啼鹃,就连湿润的微风穿过嫩叶的轻响似乎也被黑暗吞没了。论理现在正是繁华热闹的当口,眼前这种万籁俱静的状况实在来得蹊跷,简直就好像整座城市只剩下阿鸾一人而已……   “有些麻烦啊……”少年低语着转向内城方向,死寂给这片灯红酒绿的街衢凭空染上了几分幻象似的虚无感。他正要举步前行,眼前蓦地一暗,璀璨的夜市千灯在一刹那间失去了全部光华。   是光……从背后倾泻过来,肆无忌惮的辉煌强光……   阿鸾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却忍不住举手遮住眼帘。就在他身后,北方天宇毫无征兆地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恢宏景象——贴近地平线之处,渐次亮起一线绚烂的绯红光带,随即蔓延成熊熊烈焰似的炎光……   “火灾吗?”阿鸾在心底暗叫不好,然而定睛细看,却只见踯躅桥北的松林竹海,寺塔僧舍凝然不动,全被那片笼罩大地的火光勾勒成清晰静谧的漆黑剪影——并没有哪里起火,更何况就算将整座香川城都付之一炬,也不会燃起这样铺天盖地的红莲之炎!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恍若巨眼慵懒地睁开,又像硕大无朋的水泡缓缓涨满,炽烈辉光毫无征兆地膨胀起来,撑开暗蓝天幕的一角,本该像深海般混沌幽暗的北方夜空顿时亮如白昼,这片越来越清澈透明的异样蔚蓝中,层层薄而纤细的霞影次第浮现。银青色鳞云绮丽地舒卷,狂乱的流动,丛岚用难以置信的速度急剧变幻着形状,如同生命体一般,或者说更像无数有生命的云絮和冰晶争先恐后地奔赴这辉煌的舞台,酣畅淋漓地跳起壮丽轮舞。   然而就在这一切的上方,天顶的夜幕依旧无动于衷的低垂着,只是曾经水雾氤氲的大气不知何时变得像凛冽冬夜一样清澄。新月恰似一弯玉钩,不动声色的冻结在琉璃冰面般的天空一角;璀璨的流星箭矢间或掠过它身边,就像预感到自己粉身碎骨的命运似的,不顾一切地驰向天边那片光之坟茔。   昼与夜,光明与黑暗就这样迥然分割着苍穹,针锋相对地共存着。阿鸾目瞪口呆的抬头仰望:“夜光云,这难道是夜光云吗?”   传说中在尘世与异界的交汇处,偶尔会散逸出不属于凡间的绚烂光芒,这就是夜光云,如果人们被这刹那清辉迷惑而向它走去,便会迷失在彼岸世界永远无法归来。然而这异象毕竟只是一闪而逝的吉光片羽,此刻这么大规模的夜光云,更像是诡谲的预兆,正庄严宣告着巨大异变的到来……   窥伺到某种禁忌的敬畏让阿鸾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一下子撞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不等少年反应过来,冰冷铁环似的束缚感便已箍住他左腕,身后的东西倏地抢到了前面,毫不迟疑地拽着他向那片光之领域飞奔过去。   先于恐惧而来的,是某种异样的熟悉感,就好像曾经的梦魇突然在现实中重演……   阿鸾反射性地一把拖住桥栏杆,前方的东西微微一停,这一瞬间他看清那是娇小妇人白衣楚楚的背影,甚至可以分辨出插在她漆黑发髻边的赤金点翠蝴蝶簪。然而紧接着,不可思议的大力间不容发地袭来,妇人纤细的五指紧紧捏住少年的手腕,头也不回地抵死向前,那种怪力竟连身为男子的阿鸾都无法抗拒,无法挣脱。   拼命拽住桥栏杆的手指渐渐麻木,终于控制不住地松开了,阿鸾身不由己的跟随着妇人飞也似的朝踯躅桥北奔去。没想到这女子不仅力大无穷,连奔跑的速度也快得可怕,阿鸾拼尽全力一路狂奔才不至被她带倒在地。   会被她拽到哪里去呢?拖进异界的夜光云里吗?   动荡的视野中,白石栏杆的影子不断向后退去。踯躅桥明明只是一座七节栏杆的短桥,可这样疾走许久,光辉的彼岸却始终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无休止的奔跑让阿鸾只觉得喉咙口像着了火,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急促,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腿也一阵阵发软;此刻他全凭意志在坚持着,同时又拼命阻止自己猜想即将面对的,将是怎样的未来……   就在这分神的刹那,阿鸾脚底一滑……   跌倒的过程意外的漫长,坚硬的桥面不知消失到了何处,不透明的黑暗像深渊之水一样汩汩然淹没少年头顶,在这去处不明的堕落过程中,蝴蝶簪的白衣妇人依旧握紧阿鸾的左腕踩踏虚空奔跑着,而那片炫目光明中的妖艳丛云始终翻卷于绝望的彼方。   不能这样任她宰割!阿鸾拼命挣扎却无法起身,整个人被强行拖曳着前进。天旋地转间,清冷如冰的光华突然匹练般地流泻过少年眼角,直劈向纠缠的双手,猛地锲进奔跑妇人白皙的皓腕中。   不像人间所有的凄厉惨叫霎时贯穿阿鸾脑际。鲜血从妇人的伤口猝然喷出,然而那不是温暖而粘稠的红色液体,却是妖异的暗紫色冰冷烈焰!   妇人吃痛一下子松手,就在解开牵绊的一刹那,她的背影蓦地消失在阿鸾视野中。石质桥面的强烈撞击随即传来,宣告着少年好歹已回到人间的境界,但这并不代表危机解除——从妇人伤口中喷出的血之星火沾上他的衣袖,顿时在身上疯狂蔓延开来。   阿鸾慌忙笨拙地扑打这诡异的紫炎,却徒然使之更加肆虐而已,这火焰并不燃烧衣物,而是带着凛冽苦寒直接穿透肌肤,冻结血液,摧毁骨骼。只是片刻,少年的动作便开始僵硬,眼看这妖焰就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猎猎招展的风声划破寂静,厚重的丝织物接二连三的准确扑击在阿鸾身上,随即织金锦缎一下子将他兜头裹住,伴着一阵令人安心的和煦温暖,冰冻的无明怪火顿时湮灭了。   瑟瑟发抖的阿鸾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战战兢兢地从锦衣下探出头。夜空早已恢复了平常的深邃幽暗,周围漆黑一片——因为灯火和月明全都聚集在眼前这一泓秋水之上,那毫无瑕疵的锐光一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是刀!少年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本能的后退着,却被衣衫下摆绊得踉跄跌坐在地。随着毫不掩饰的爽朗笑声,阿鸾的领口突然被一把抓住,短狭的刀锋猛地贴上他眼角,视野随即被一张猛兽般精悍的面孔占据了。   阿鸾一时间忘记惊恐注视着眼前的持刀者,却迎上了那微妙混合着犀利、灵动与率真的目光。对方看来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十分罕见地留着全发,那随意披散着的发丝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泛着红光。乱发下是宽阔的额角和傲慢的下巴,不羁的笑容与鲜明俊朗的五官相得益彰,加之在黑夜里看来都异常华丽的衣饰——这少年给人的感觉就像逐风而生的异国人一样。   “真漂亮!”听到自己心声被华服少年随口说了出来,阿鸾一阵心惊,然而对方却自顾自地调整短刀的位置,刺眼的反光让他反射性地闭上眼,这一刻,耳中传来低低的咋舌声,“干吗藏起来,你的青眼睛……”   青眼睛!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阿鸾想都没想就猛地推开华服少年,狼狈地远退到桥栏杆边。   还是被发现了——自己的青眼睛!   虽然在明亮的地方看来并不明显,但是一到暗处,阿鸾的瞳孔就会透出薄薄的青影,因此眼神总带着倒映浓密绿荫的深潭的感觉。正是这双眼睛,让光明与黑暗在阿鸾面前变得毫无意义——就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依然能清晰的窥见落在地上的花针。   这双眼睛消解的又何止是光与暗的界限:虽然在家乡的山村里,人人都嫌恶地叫着“青眼枭”而疏远幼小的阿鸾,但童年的他从来都不觉得寂寞——通往后山的路口,池塘边的树下,乃至屋角旮旯,到处都有愿意和自己玩耍的“伙伴”,虽然他们的形貌和村人们稍稍有些不同。   可是父母却总是严厉禁止阿鸾与那些“伙伴”玩耍。从双亲和村人一样困惑的视线中,阿鸾渐渐了解到他们也许根本看不见围拢在自己身边的“伙伴”。可是为什么要禁止交往呢?这些长相怪异的家伙明明都很亲切啊!   直到有一天,阿鸾看见古怪的陌生来客旁若无人的登堂入室。回忆的细节已经被流逝的时光抹掉了,他只依稀记得那客人径直走向父亲,抬手指中他眉心大喊了一声什么,这位体格健壮的家长突然间矮了下去——像被抽干全身血液般,他就这样站立着变成了一具枯槁的干尸!   当时阿鸾正从房内出来,真真切切地目睹了这一幕,忍不住发出破碎的惨叫。陌生人听到响动倏地转身,眼看便要发现阿鸾!就在这一刻,潜伏在家门内外各个角落的“伙伴”们突然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层层叠叠地拦在他身前,阻挡了陌生人致命的视线……   接着亲戚乡邻全都涌到家中狭窄的堂屋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哭天抹泪,那陌生怪客不知何时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平素要好的“伙伴”们躲在大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伸出细长的指爪指指点点,似乎在提醒什么的样子。   阿鸾大哭着告诉大家屋里曾来过不速之客,然而这只换来旁人的侧目和母亲的呵斥:“早就说不能和鬼怪玩耍,你偏不听!都是你招来的,青眼枭!”   为什么连母亲也叫自己“青眼枭”呢?为什么连母亲也将自己视为不孝的恶鸟猫头鹰?从那一刻起阿鸾渐渐明白,正是这双青眼使自己的世界因充满魑魅魍魉而变得过分拥挤,又因缺少朋友亲人而变得异常冷清。   还以为离开家乡,便可以就此逃离青眼枭的宿命……可是自己为什么偏偏走上踯躅桥呢?明明有人善意忠告过不要接近,自己刚来的时候也确实看到这里逡巡着异样的身影啊!若不是如此轻率的话,今夜也就不会看见夜光云、不会遇上那古怪的狂奔妇人、更不会被眼前的少年随口揭穿最想掩藏的秘密。   然而华服少年丝毫没有注意到阿鸾心中的波澜。他很美味似的舔了舔幽蓝的短刃,随即将它收入描金黑漆鞘中;刀鞘上的牙形坠饰轻轻晃动,一瞬间闪出温润的光泽。   看到短刀阿鸾才意识到反应过度——怎么说对方也是将自己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恩人。他歉疚的低下头:“谢谢你出手相救。但是请把刚刚发生的一切统统忘掉吧,还有什么青眼睛不青眼睛的,都是月光映得你看错了……”   促狭的笑容浮现在对方嘴角:“很动听的黄梅调呢!”   阿鸾这才发现自己脱口而出的竟是家乡话,顿时红了脸,华服少年满不在乎地说开了:“青眼睛有什么稀奇的,来拜望我父亲的洋人都是红毛蓝眼,你呢?不会也是洋人吧!”   “不不,我是养霞斋的学徒阿鸾……”刚说出口阿鸾就后悔了,他并非不懂得如何对待那些异形的“伙伴”:不想惹麻烦的话,不和它们扯上丝毫关系就行;别和它们视线相对,别跟它们应答交谈,别拿更别吃他们的东西;而名字代表着一个人的存在,在他们面前更应该妥善隐藏——而这突然出现在迷途的“蜘蛛桥”上,用饰物一样的短刀从容击退怪妇,又将自己从妖火中救出来的家伙,似乎也不是可以随便透露身份的对象……   “阿鸾啊!”华服少年径自熟稔的叫开了,“我呢,叫做清晓。目前……算是画家吧。”   什么叫目前算是画家啊?而且名字也没头没脑的相当可疑,果然一点也大意不得!清晓并不知道阿鸾心里的戒备,只是热心地打量着对方:“真奇怪,这妖怪怎么会缠上你的啊?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家伙,有人说她是水妖,有人说她是厉鬼,虽然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反正是再凶狠不过的异类就没错啦!她已经从踯躅桥上拖过好几个路人下水了,那些淹死的人却是一副焦尸的样子,焦尸的皮囊里又全都堆的是冰块,你说吓人不吓人!那时候可是闹得满城风雨,害得好一阵子谁都不敢打这座桥上过。不过这几年又请道士又请和尚捉妖作法,已经消停多了,你做了什么又把她惹出来的?”   所谓的妖怪,就是蝴蝶簪的白衣怪妇吧。谁知道那种东西心里在想什么啊!阿鸾不由得一肚子委屈——自己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还要被责问“做了什么把她引出来”?   看到阿鸾垂头丧气的样子,清晓好像拿他没办法似的长长叹了口气,抬手就将刀鞘上的坠子拽下来送到对方面前:“我说阿鸾啊,既然见面就是有缘,区区薄礼还请笑纳!”   这桃核大小的牙形吊坠呈现出厚重的金茶色,斑斑点点沁着云影似的红晕;通体光滑毫无雕琢,看起来既不像琥珀又不是玳瑁,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越来越不对劲了!阿鸾警惕的让到一边:“这么贵重的东西我绝不能收!”   “不要就算了!”清晓倒也爽快,他悠然的摆了摆手,“可惜我今晚还有重要的约会,有幅画无论如何也要与知音共赏,先走一步啊!”   一听这话阿鸾顿时松了口气,连声说好走好走。清晓从怀中摸出一支短笛,缓步朝内城走去,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幽幽的沉吟着,像是同阿鸾耳语,又像只说给自己听:“一定还会再见的,有趣的家伙……”   丢下这自信满满的话语,清晓便信口吹着《鹧鸪飞》的曲子渐行渐远。   “谁要和你再见啊……”阿鸾嘟哝着正要过桥回家,却见清晓站立过的地方落着一卷薄纸,在微弱的夜风里,纸页的边角微微翕动着,善睐的明眸惊鸿一瞥地显露出来。他忍不住俯身摊开薄卷,窈窕的倩影翩然浮现在眼前……   这是一幅尚未裱褙的仕女图,以淡墨描绘了一位十七八岁妙龄少女的形象,娟秀的面孔刻画得异常细致,而衣袂则以寥寥数笔随手勾勒。只是这一瞥,阿鸾就已彻底无法移开视线。   少年并不是没见过美女——香川自古以来就以盛产丽人闻名,加之盐业漕运的发达,一时间俨然是异常繁华的大都市,城中云集着南国红粉、北地胭脂。至于阿鸾所在的香料铺更是以女客为主,这半个月间少年竟也碰到过几个人间绝色。若说画中少女的面容如何光彩照人艳冠群芳,似乎并不太确切;但是她下颌到颈项的曲线承载着无限的爱娇与幽雅,与似乎在悲悯着什么忧伤的眼波呼应得恰到好处。因此整幅画面虽然没有任何背景,但阿鸾总有种错觉,仿佛这位少女正临水而立,身边簇拥着与她丰神相似的清雅白莲——能够带给人无限悠远联想的美人,说的就是这样的女性吧……   “没想到……还真是个画家呐?”阿鸾不由得叹了口气捡起薄卷,看来这就是那幅“无论如何也要与知音共赏”的画儿吧。少年一边怜惜地轻轻掸去浮尘,一边回身去叫理应没有走远的清晓;就在这节骨眼上,侵衣的嫩寒令他忍不住鼻尖一痒,连打几个喷嚏,蜂鸣似的锐响骤然掠过耳际,熙熙攘攘的人声随即如潮水般漫了过来……   仿佛解开魔咒一样,丝竹声、笑语声、弦歌声、车马声、叫卖声,这些香川夜夜常闻的喧闹顿时洋溢在周遭。阿鸾惊讶地发现,三三两两的路人竟凭空出现,在自己身边自然而然地穿行着,这些人的身影遍布桥南桥北桥中央,绝不是刚刚才走过来的——也就是说踯躅桥上其实一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难道从夕阳西下开始,直到此刻自己才从幻境中走出来吗!阿鸾难以置信的四下张望着,却哪里也看不见清晓的身影……   “你的东西掉了哦!”有人指了指河面提醒阿鸾,他这才发现因为打喷嚏的缘故,自己竟一失手让那幅仕女图被风吹进了河里!   唯有这真切存在的物品宣告着片刻前的奇遇确是事实——在阿鸾那双视黑夜如白昼的青眼里,清晰地映出画中少女楚楚可怜的身影飘飘悠悠落入水中的景象,一脉难以言喻的情愫缓缓浸透了少年心头……   “真是的,你怎么会碰上卢清晓那个浪荡子啊!”松虫院主蝉法师爽朗的大笑让阿鸾又一次脸红到了耳根。   松虫院是极乐寺的下院,原本可能也有法华院、金刚院之类威风的名字吧,可是占因为地不大的禅庭中多植松柏,到了秋天风涛阵阵、蝉蜩铃虫齐鸣,“松虫院”的外号反而盖过真名不胫而走。现任院主蝉法师独居此地,他是个生着一双弯弯笑眼的年轻和尚,就清心寡欲的出家人而言性格相当活泼爽朗,并且意外的弹了一手好琵琶。   此刻这位“得道高僧”不顾阿鸾的窘状一个劲地打趣:“这种花里胡哨外褂你就堂堂穿回来啦?可惜今天是锦衣夜行,你不妨等到八月半再把这褂子拿出来——香川城的中秋亮得就像大白天一样呐!”   若不是院主问起,阿鸾回到家也没发现清晓扑灭妖火的外衣竟还披在自己身上。那是一件白面紫里的双色织金倭缎长褂,藤蝶的团花艳丽得惊人,式样竟与前朝的仿佛。阿鸾顿时慌了神:“糟糕了,这是清晓的衣服……”   别看蝉法师容颜淡泊秀逸,行止也端庄谨严;一听到“清晓”这名字,他顿时两眼放光,连声询问阿鸾怎么会碰上那个纨绔子弟。   “原来清晓……他是人啊……”阿鸾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却立刻碰上热切询问的目光,他慌忙解释,“我……我是说清晓是什么人啊?”   “那可是个‘大人物’呢!”蝉法师端端正正地坐着,脸上却满是故作神秘的坏笑,平日足不出户的他偏偏对坊间的趣闻传言了若指掌,“那位哥儿学名叫卢熹,表字清晓,是钦加二品衔两淮巡盐御史卢大人的二公子。这座香川城里,不知道他的人可不多!”   “原来……是这样的‘大人物’啊……”阿鸾缩了缩肩膀,说书先生们描绘的恶少形象顿时浮现在眼前。   “你似乎弄错了什么吧……”发现少年的想象力朝着有些偏差的方向而去,蝉法师叹了口气,“要说这位二爷也不是什么劣迹斑斑之徒,但却绝对是富贵人家无能子弟的头一名!托生在那样的人家,却也不好好读书明理;今天说要当乐师,明天说要做画家,到头来什么也做不像。偏偏因为娘亲死得早,上头又有个哥哥有出息能指望,卢大人便对他格外溺爱。你也看见了——说是怕难养活,都十五了也不行冠礼,还留着头。”   “难养活?”阿鸾脱口大喊起来,当然清晓算不得魁梧粗壮,但修长剽悍的身材,咄咄逼人的气势,异族情调的容貌,怎么看也没法和“难养活”联系在一起。   “可不是!说是清晓出生的时辰不好,非但娘亲因为难产而不在了,他自己根基也浅,是被孤魂野鬼缠住的命,卢大人不知道弄了多少奇珍异宝给他镇邪驱怪呢。”   “这样啊……”听到这里,阿鸾倒有几分同情起清晓来。蝉法师却饶有兴趣的凑近,低声问道:“说起来……你是在哪里遇到卢二爷的啊,他经常出入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哦!”   在哪里碰上清晓的?踯躅桥上的怪异经历再一次浮现在阿鸾眼前,他的脸色顿时黯淡了下去。蝉法师却像是会错了意,连连摇手:“别在意,别在意,我不是在责问你啦!年轻人嘛,看不破色相也是正常的……”   “不是那样的!”阿鸾顿时省悟过来,顾不得礼貌大声否定,“我……我并没有去不好的地方,只是……”   “只是?”   “只是院主,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嘱咐,还是走了踯躅桥……”   这一刻,微澜摇荡在蝉法师淡然的眼眸里,随即融化成洒脱的笑意:“算了。花飞水逝不由人,该发生的终归还是会发生……”   辞别了松虫院主,阿鸾将那件麻烦的长褂挂在肩头,打着哈欠朝自己借住的边房而去。木格子门掩在一丛花事阑珊的海棠树下,阿鸾刚伸手想推开,左腕蓦地被人一把握住……   片刻前撕裂般的恐怖记忆霎时淹没了少年的意识。他短促地惊呼着,奋力甩开这束缚,没想到对方却意外的不堪一击——随着一声娇啼,缥缈的白影掠过纷纭的花间,轻飘飘的扑倒在阿鸾面前;这一刹那,少年有种捕获了半透明的巨大白翼的错觉……   “好痛……”稚嫩的哭诉让阿鸾顿时回过神来,定睛看去,只见落满海棠花瓣的白石铺地上跌坐着一个纤小的人影:漆黑长发梳作双鬟,身披丁香染长袄,衬着比上衣稍深一点的琥珀色大袴,那看起来像洁白薄翼的错觉,则来自一件又轻又软的素缣罩衣——这根本是清贵人家未及笄女儿的打扮。   阿鸾顿时后悔自己行为粗鲁——这次握住自己手腕的掌心和踯躅桥上那冰冷的指尖不同,分明是温暖柔润、有血有肉的触感!他慌忙去扶对方起来,那女童也不忸怩,径自拉住阿鸾的袖口,娟秀的面孔随着这动作微微抬起,清晰映入阿鸾那双穿透黑暗的青目中。   “画上的女孩子!”一瞬间少年脱口喊道。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画上的少女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而这位女童明显年幼许多,看起来仅是豆蔻年华;因此她不可能有画中人那样慈悲而包容的眼神,更不会完备那如同皎皎白莲般的风神;然而单就容貌来说实在相似得惊人,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姊妹似的。   “你不是卢公子!”女童的声音惊回了少年的思绪,黑暗中她好不容易才看清眼前人的面目,此刻的表情简直可以用震惊来形容。女童一把拽住搭在阿鸾肩上的外褂:“这是卢公子的衣服没错啊!可是为什么是别人呢?我……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的,家里人很快就会发现我不在的……怎么办,已经没有时间了,该去哪里找卢公子啊……”   从颠三倒四的句子中,阿鸾好歹弄清了是怎么回事——夜黑路暗,这女童单凭醒目的外褂来分辨,所以把自己和卢清晓弄混了,竟跟错了人一直来到松虫院!而这清寒寂寥的僧舍根本没有关门防贼的必要,她也就顺理成章地从虚掩的角门溜进来了。   想到这里阿鸾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清晓的确是胡来的膏粱浪子没错,但香川城的女儿家也实在不容小觑,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一出了……   “我已经等卢公子十年了……”髫年稚龄不该有的幽怨语声陡然落入阿鸾耳中,他有些吃惊地望向那名女童,心里正嘀咕着:十年前你还是三四岁的黄毛丫头吧!然而眼前的所见却令他不能再以玩笑视之……   “从十年前得到卢公子信物那天开始,我就在等他了……”女童柔嫩的指尖求救似的抚着挂在胸前的饰物——那是一个不加雕琢的牙形坠子,沉稳的金茶色中泛出云团似的赤晕,通体流畅圆润却看不出什么质地;正和清晓想要送给阿鸾的刀鞘坠饰一模一样,除了个头大出一圈之外!   一切谜底都已经揭开了——眼前的女童就是清晓今晚的约会对象,这浪荡公子要与之共赏肖像的知音画中人吧!图影看起来之所以略长几岁,可能因为那是清晓想象中她长大成人的模样。   “卢清晓……你这个作孽的家伙!”阿鸾没来由的义愤填膺,咬牙切齿的嘟哝着——女童天真烂漫,将这信物看作山盟海誓,但清晓可是个逢人就会相赠表记的滥情人啊!今天他还以有缘这种荒唐理由,要把同样的牙坠送给萍水相逢的阿鸾呢!   “先生你认识卢公子?”女童抬起晶莹明净的瞳孔,一眨不眨地仰望着阿鸾。这毫不掩饰的注视让少年顿时局促地红了脸,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就算给出否定的答案她也不会相信吧:若不认识,清晓那件外褂怎么会在自己手里呢?   “拜托先生务必成全我!”女童双膝一软就要下跪,阿鸾连忙拦住,一迭声地说着何至于此,额头上连汗都下来了:“还有快别叫我先生了,我只是个小伙计!你就叫我阿鸾吧!”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阿鸾。我在等卢公子,想着就这样一直这样等下去也无所谓。可是不行了——花一定会凋落,水一定会东流,有些事情的发生根本无法抗拒。”女童明净无邪的瞳孔已隐然染上泪光,“已经没有时间了,我等不过明天……”   阿鸾听着,不由得暗自叹息——看来是有了人家了吧。看你的穿戴就知道家境不错,人品又生得这么好,父母替你找个般配人家岂不是很妥当,何必执著于那个浪荡子呢?   阿鸾一面想着,一面嗯嗯啊啊的答应,突然间那女童用力拉住他的袖口:“那么就说定了,我就在踯躅桥头等你们!”   “踯躅桥?”这名字让阿鸾顿时清醒过来,连忙问道,“说定了什么?在踯躅桥头等什么啊?”   女童一字一字郑重地说道:“阿鸾你答应我的!明天落日之前,带卢公子到踯躅桥头见我!”   自己只是有口无心地应答,没想到对方却如此认真,阿鸾正要分辩,却迷惑于这女童瞬间流露出的,这个年纪少有的沧桑:“这是最后一面——若不见卢公子这最后一面,我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   话说到这种程度倒让阿鸾没法拒绝了。他心想着白天的踯躅桥应该没问题吧,不自觉地用徽州腔嘟哝起来,“如果清晓问起来谁想见他可怎么办……”   “就请告诉卢公子:衣羽在等他!”女童衣羽对阿鸾深深一礼,转身便向僧院角门跑去,少年情不自禁地目送着那薄茶色的娇小身影,看她盈盈穿越过苍松翠柏,如同自在飞舞的蛱蝶。   走到门口,衣羽不失周到地回头向依然呆立原地的阿鸾再度施礼告别,这一瞬间的举动竟有了碧玉年华的婀娜风情,随即那轻柔的白缣衣掠过门框,像烟云似的在黑暗中渐渐飘散了……   正午时分,在香川城中最热闹的桐坊大街十字路口,阿鸾终于碰上了卢清晓招摇过市的七宝璎珞车。   鸦青色高丽扇挑开染着丛云翔鹤纹的车帘,清晓那得意洋洋的俊脸出现在帷幔的阴影下:“怎么样,我说还会再见面的吧!”   阿鸾却全然没有重逢的感动——他面无表情的将那华丽过头的外褂递到清晓面前。对方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跟我计较什么啊,一件衣服还巴巴的还回来!喜欢就穿着,不喜欢就丢掉嘛!”   这种自来熟的腔调让阿鸾无名火起,顺手把褂子丢入车中。没想到帘内传来窸窣的避让声,少年这才注意到还有别人——清晓的身边依偎着绮年玉貌的美人,那披着重重叠叠深绯衣衫的姿影如天竺牡丹般艳丽妖娆。她举起袖子象征性的遮住面孔,算是在陌生男人面前的礼数,但那动作却更让袖口的宽镶密滚映衬出娇媚无双的容颜——看起来,这是个对自己魅力的质地再清楚不过,并懂得将其锤炼打磨而成为锋利武器的女人。   “你昨夜见到‘知音’了吗?”阿鸾再也忍不住了,他直视着清晓劈头问道。   清晓明显露出困惑神情,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啊!那个啊,因为没见着也就没了兴致……”   衣羽等了你十年,你却因为没等到就轻率失约,如今还和别人寻欢作乐!阿鸾顿时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要说的话千头万绪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虽然对少年异常的反应有些不解,但清晓看到同车美人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还是准备放下车帘继续前行。阿鸾一把拉住缰绳,终于脱口喊出:“可是衣羽还在等你!”   “衣羽?”清晓的表情相当迷惘,看来在他浓墨重彩的猎艳经历中,那清丽的女童实在是很淡薄的一笔。   “请跟我去见衣羽!”阿鸾毫不相让。   “可是我正和虎妃……”从清晓口中报出香川城首席花魁之名,然而这只能让阿鸾更不罢休,他瞥了一眼车内的艳影:“虎花魁天天都在这里,可是衣羽等不到明天了!”   “可我的确不认识什么衣羽啊!”可能是顾忌同行的花魁吧,清晓一个劲地否认着。   忍无可忍的阿鸾再也不顾什么,直截了当地揭穿这谎话:“你胡说!衣羽她不就是你画中的人吗?”   “画中人?难道……是我画的那幅仕女图?”清晓忍不住坐正身体。   “没错!就是那个……”   “我说怎么一直找不到,原来被你拿去了啊!害我空手去拜访,被人家取笑连门都不让进!刚才怎么不说呢?快把画还给我吧!”   清晓连珠炮似的一席话让阿鸾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他连忙否认:“不是我拿的,是你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这个无所谓啦!快还给我吧——若是山水花鸟什么的送你也无所谓,不过这是人物小影,若不拿回来,很是对不住画中人呢。”   “这个……”阿鸾更加窘迫了,他左顾右盼着低下头,“我……我不小心把画弄丢了。”   “啊?弄丢了?怎么弄丢了!”   “对不起!对不起!”阿鸾完全没有了质问对方的魄力,“我一松手,画就被风吹到踯躅桥底下河里边去了……”   这一瞬间,暗影从清晓明朗的眼眸深处浮起,阿鸾连忙抢在他发作之前做最后的努力:“弄丢你的东西是我的过错,我会尽全力偿还!这和衣羽没关系,无论如何你也得去见她!你若不喜欢衣羽,从一开始就不该送信物给她让她有所期待,白等你十年啊!”   阴云缓缓笼罩住清晓的脸庞,他断然放下车帘隔绝阿鸾的视线,低垂的锦帐内传来毫无感情的冷语:“我是绝对不会去的。也奉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肥马香车碾起浮尘扬长而去,只留下阿鸾一人呆若木鸡地伫立在街头…   “你还是忘了他吧!卢清晓根本不值得你喜欢!”直到大喊出这句话,支吾半晌的阿鸾才有勇气抬起头去看静立在踯躅桥边的衣羽。   虽然只有几个时辰不见而已,但阿鸾却明显地感到衣羽的美越来越让人无法逼视。可能是为了见心上人的缘故吧,她特意在素缣衣下穿了成人风格的珠灰长袄和胡桃色百褶裙;抑或是苦苦等待十年的人不愿见自己一面的现实,让这小女孩一下子意识到世事残酷——此刻衣羽看起来竟像一夜长大了几岁,倒与阿鸾年龄仿佛,那浸染着忧伤阴翳的目光也越来越有了画中人的神韵。   少女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踩踏着地上一只大飞虫的尸体,这令阿鸾愈发慌了手脚:“对不起!你打我骂我也不要紧——是我没本事,没能把清晓带来……”   “阿鸾你不要在意,本来就已经偏劳了,我谢你还来不及呢!”一直片语不发的衣羽突然朗声说道,她一脚将早已破碎的飞虫踢到桥下,毫不畏缩地抬起头朝少年绽开坦然的笑容,“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应该请别人代劳的。所以我要自己去找卢公子!可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一定做到!”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亏欠对方的阿鸾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衣羽优柔地垂下眼帘:“在我去见卢公子这段时间内,就请阿鸾你扮成我的样子呆在房间里,帮我瞒过家人的眼目。”   阿鸾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请求,可现在拒绝已经来不及了,他不由得为难地摸着脑后乌油油的发辫:“应该……是可以啦!只是不会被发现吗?”   “只要让家里人误以为我在房间里就行了,反正不经我同意他们也不敢进我的闺房!”衣羽说着缓缓抬起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阿鸾,那眼神坚定而灼热,丝毫不给人回转的余地,此刻的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天真无知的女童,“求求你,阿鸾!我等不下去了!我再也没有十年可等了!”   衣羽的家就坐落在踯躅桥北,临水而建,占地相当广阔,高高的黛墙黑瓦色调幽暗,隐在杂木林间几乎与周围景物浑然一体。香川的富商们都喜欢将别院园林建在清幽的外城,但这座建筑的格局倒是本邸的样子:三轴三进的前宅坐北朝南,相当气派;后院便是内宅花园,探出檐外的桃李已然凋谢,这时节唯有巨大的古藤盘在院墙上,垂下芬芳四溢的累累浓紫花房。   衣羽把缣衣披在阿鸾头上,将他扮作侍女的样子带进后院角门。一进入宅第,某种微妙的违和感就让阿鸾没来由的畏缩起来。然而四下看去,这里毫无特别之处,视野反而还比在外面更澄澈朗畅,周遭就像笼着淡淡的光晕一般,或许是因为此地空气干净得像清水似的缘故吧。   看到阿鸾犹豫不决的样子,衣羽不由分说一把拖起他的手腕向园内走,突如其来的拉力让少年一个踉跄,他慌乱地抬起头凝望衣羽淡雅的背影——啊……发髻里没有赤金点翠蝴蝶簪呢……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反倒让少年自己大大吓了一跳:点翠蝴蝶簪是踯躅桥上狂奔怪妇的头饰,自己怎么偏在这时候突然想起来?对衣羽来说太失礼了!   衣羽当然不会知道对方心里的动摇,她默默不语地带领少年穿过盛开着金色棣棠的小径,宽广又不失精巧的庭院豁然展现在眼前。可阿鸾却根本没有欣赏美景的闲情,他大气也不敢出地小步随行。一路上钗光鬓影,花团锦簇,全都是与衣羽年龄相仿的少年男女,一见她众人便忙不迭地下拜行礼,看起来这姑娘在家身份着实不低。   “咦?衣羽姐姐带出去的小婢,好像长高了不少啊?”温言软语中,一位高挑少女瞥了阿鸾一眼,信口问道,直骇得少年出了一身冷汗。   “长高了也是应该的嘛。”衣羽全然不动声色的应道。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答案却意外地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阿鸾正有些纳闷,衣羽已做出劳累不支的样子:“大白天出门实在累得慌,我想好好休息,不叫你们谁也别来打扰!”   就这样有惊无险地,阿鸾终于成功过关,跟着衣羽来到她的闺房。   “你在这里什么也不要碰,万一弄出什么声响让他们发觉就不好了。我去去就回来!”衣羽悄声吩咐着,这一瞬间的缜密温柔让她看起来像极了画中少女。   阿鸾始终有些不放心:“还是让我帮你找清晓吧——你都已经有了人家了,这样总归不好……”   “有了人家?谁跟你说我有了人家!”衣羽顿时又羞又恼,连声调都提高了。   “啊?你还没定亲!”阿鸾心中不知为何一阵欣喜,连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了,“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你一个女儿家在外面……如果找不到清晓怎么办?如果他不愿见你怎么办,还是我去比较好……”   “我必须自己去……”一瞬间,近乎绝望的哀恸漫过衣羽的眼眸,随即浸染在她悲悯着什么似的笑容里。   画里的人,果然是你啊……阿鸾心中长长叹息。言语已不再受理智控制了,少年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我……我愿意为衣羽做任何事情!只是为什么非要找到清晓不可呢?他……并不是值得你付出真心的对象啊!明明这世上,有比清晓更珍重你的人……”   虽然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但是有一点在阿鸾心中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肯定——那就是在看见肖像小影的瞬间,自己已经丢不开如月下白莲一般的画中之人了;即便粉身碎骨、此生不再,也无法磨灭那双烙印在灵魂上的慈悲而温柔的明眸。他是第一次感到为了某个人,自己可以变得温柔,也可以变得勇敢;可以放弃一切,也可以无所不能……   “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这样对我。”衣羽的低语让阿鸾一下子回过神来,意识到失态的少年顿时满脸通红,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那女童却淡淡轻笑起来:“谢谢你阿鸾,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这何尝不是阿鸾得到过的唯一肯定:被村人,甚至被生母唤作“青眼枭”的他,同样初次确认到自己原来可以为别人做什么,可以被别人需要,甚至给别人幸福。   窈窕的身影转到背阴的窗口,衣羽回头朝阿鸾投去深深一瞥,便从窗口轻盈地一跃而出。绮丽的残像久久映在少年眼底——这一刻,衣羽那因爱恋而成熟的侧脸,看起来就与画中她十七八岁成人的神韵毫无二致。   心头鼓荡不息的感觉让阿鸾忘记了身外的一切,衣羽离去后很久,他依然呆呆地凝视着那空荡荡的窗棂。飘荡在闺房中的甜甜的香气令原本就无法平息的思念更加沸腾,少年只觉得心绪越来越缭乱,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支持不住跌坐在脚边的大薰笼上……   明明只是打了个盹,可是睁开眼时天居然已经黑透了。阿鸾转动还有些昏沉的脑袋环顾四周,到处也没有衣羽回来过的迹象。耳听窗外传来模糊的莺声燕语,刚来大宅时的怪异感又不失时机地浮上少年的意识表面……   阿鸾轻手轻脚的走向窗边,小心翼翼的弄破窗纸朝外看去,霎时间一片雪也似的纱幕掠过眼前,像是巨大的羽虫扬起半透明翅翼飞掠而去。待他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碎步而去的侍女飘曳的洁白衣袂。   这个宅子里居住的人意外的多,回廊里、轩榭中、亭台上,到处都是美貌的年轻男女,他们的衣饰大都与衣羽类似,多是在灰褐色系的衣衫上披着半透明的素丝外褂,淡雅而不失华贵。这些正值青春年华的丽人们无忧无虑的嬉笑着,看起来就像是一幅行乐图似的,然而无常的衰亡感却从建筑和树木的阴影中不怀好意地探出有毒的触须。   的确……有哪里不对劲啊……诡异感再一次漫上阿鸾心头。他环视周遭,终于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不对劲的,是人!   ——这个家里既没有成人,也没有孩童,全都是正值妙龄,及笄初冠的少年男女!   若说当家主事的大人不常来花园中,而成年男仆在外院伺候,这些倒也说得通;但是内宅总应该有主内的家眷,教养的乳母和管事的嬷嬷才对,更何况还得有成年的仆妇厨娘来做粗活重活。至于小辈们,年岁也多少应该有点参差才对。而这院落中的景象却完全不合常理——主子也好下人也好,人们年龄整齐划一毫无差异,简直就好像都是同一天生出来的一样……   阿鸾顿时心慌,悄悄合上窗页背转身去——看情形此地似乎不宜久留,但他又不能丢下尚未归来的衣羽:万一她被发现私自离家可就糟糕了。可是……不对啊……   ——既然根本没人敢进衣羽的房间,那就算自己不藏在室内扮成她的样子也无所谓啊;万一有人前来察看,反倒是见到陌生男人在女儿家闺房里比较严重吧!   阿鸾一时猜不透衣羽究竟是何主张,更被幽幽如缕的甜香弄得心烦意乱,他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一旁锦屏后的微光恰在此时映入眼帘。   转过绘着红蓼白蘋的屏风,只见天然几上点着一盏雪瓷幽灯,如豆的星火泛出一点淡淡的青意,颤巍巍的摇曳着。阿鸾本来倒不在意,可是这灯的样子实在与众不同——盏内竟没有灯油,只搁了两根拈成人物花样的灯芯,室内的甜香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或许是某种新鲜的薰物吧,香料铺伙计的身份使然,阿鸾忍不住特意朝灯芯投去一瞥,然而就是这一瞥,让他几乎魂飞魄散……   踯躅桥前,清晓远远看见了三步并两步从北岸疾奔而来的阿鸾。那正是阳光越来越炫目,景物越来越繁杂的未时初刻。   刚过正午,大街上嘈杂稍歇,来往的行人也不多见,孤零零的身影在空旷的桥面上看起来分外醒目。清晓连忙迎上去扶住气喘吁吁的少年,语声里满是关切的焦急和恼怒:“我前脚送虎花魁回去后脚跑到养霞斋,掌柜说你中午出门就没回来,我便知道你还是去了踯躅桥,都说别多管闲事了!”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阿鸾低下头。   “我就纳闷你明明没机会认识人家,怎么就突然提起‘画中人’的!果不其然你把画像掉到踯躅桥底下了,八成是被什么‘东西’借去做了障眼法——这里可是大妖怪窝啊!”清晓说着将阿鸾拉到栏杆边,只见桥下清浅的水滨漂浮着一团模糊的东西,依稀……是人的形状!   “真可怕!看来又是‘厄物’下的毒手……”阿鸾有些恐惧地沉吟着,指尖轻轻探寻对方的衣角,然而他的手却被冷淡的拂开了。少年疑惑的目光正对上清晓居高临下的迫视,那眼神中充满了砭人肌骨的冰晶微粒:“你……是谁!”   阿鸾惊魂未定的脸庞倍显苍白,他不解地仰望着清晓:“你说什么呢?”   “你是谁!为什么要扮成阿鸾的样子!”伴着暴烈的语声,清晓劈手揪紧对方的前襟。   “我就是阿鸾啊!你干什么呢!快放手,不能呼吸了!”被勒住咽喉阿鸾奋力挣扎着,摇曳着青影的眼中几乎要流出泪来。   “我看你要装到什么时候!”清晓冷笑着,细长的饰刀曳着寒光猛然出鞘,刷地架在阿鸾颈上,“的确是高明的法术,但未免太小看我了吧!看来昨天把我引到踯躅桥,被甩掉后又纠缠阿鸾的‘家伙’,就是你!”   一瞬间,阴郁的黑潮漫过少年薄青的双眼,“阿鸾”的脸上渐渐泛出了陌生的冷冽表情:“你究竟怎么会发现的?我明明……连他的青眼睛也借来了啊!”   “就算是在被那家伙袭击的危急关头,阿鸾也从不曾说出过‘厄物’这两个字,可见他根本就不知道横行踯躅桥上的妖物究竟是什么!”一瞬间近乎得意的笑容后,是倍加犀利的威胁,“说!你把阿鸾弄到哪里去了?快说!”   “你要的人的确在我手里!你也看见桥下的尸体了——我杀了这个小婢,就是为了让阿鸾扮成她跟我回家!”被拆穿的“阿鸾”毫不畏惧地抬起头,迎向清晓威胁的视线,“我是借阿鸾的‘形’来自由行动的没错,如果你认不出我是谁,我就不把他还给你!”   “或者你就是‘厄物’也说不定!”清晓俊朗的面孔上是冻结般的冰冷表情,他断然挥动刀刃,直刺“阿鸾”的咽喉。却只听一声玉振,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一下子弹开了他的手臂——清晓手中的黑漆描金刀鞘上,牙形坠饰蓦地透射出真红幽炎,“阿鸾”的胸口霎时辉映出相同的光芒,一枚体形稍大但模样如出一辙的牙坠从割裂的衣襟中显现出来。   “我的通天犀角?”清晓难以置信的凝视着眼前化作阿鸾形象的妖物,“怎么会是你……”   “你终于想起我了!”这抑制不住惊喜的话音还未落,便被清晓的咆哮打断了:“阿鸾在你手里?你疯了吗!明知道‘厄物’越来越狂暴还把通天犀角带出来,你们一族的居所现在是最危险的地方!快带我去见阿鸾,否则就来不及了——那东西早就纠缠过他,如果不是我阻止……”   “阿鸾、阿鸾,为什么你每句话都离不开阿鸾!我等了你十年,却不及那个刚见面的家伙!”近乎绝望的表情漫过“阿鸾”的面孔,“我讨厌听见他的名字,也不会把他还给你!绝不!”   这一瞬间,浅缥色的烈火突然在“阿鸾”足底燃起,焰影从他脚下慢慢升腾,经过之处,店伙计的青布衣衫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洁白素裳的精致下摆……   与此同时,一模一样的幻焰正肆虐在衣羽房内的阿鸾身上,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举动竟然是引火烧身——   当时少年一时好奇察看了瓷灯里的两枚精巧灯芯,其中一支颜色有些黯淡,因为空着搁在一旁,他就顺手拈起想仔细看看;可刚刚触及,那灯草竟一下子崩坏,散成了飞灰……   然而阿鸾敏锐的青眼要看清一切,仅仅只需短短一刹那就够了——淡雅的容颜,飘逸的衣饰,恍若世外仙姝的神态身姿,这枚碎裂的灯芯不正是昨日画中少女具体而微的形象吗!   少年慌忙转向那支正在燃烧的灯草,却只见小小的自己正头朝下倒放在灯盏里,双脚上托着一星幽幽的青火……   阿鸾猛然捂住嘴角才阻止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他反射性地去扑灭火焰。然而这冒失的动作却只让白瓷灯摇晃翻倒,呛啷一声摔得粉碎,落在地上的灯草依然衔着星火,连闪都没有闪一下……   “什么声音?”窗外传来好奇的询问,突然间这语声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是‘厄物’!‘厄物’怎么来了!”   “衣羽小姐呢?衣羽小姐不是一直将‘厄物’驱逐在外的吗!”   “难道是衣羽小姐出了什么事!”惊恐的呼喊伴着杂乱的脚步声向闺房这边急速而来,却在门外徘徊着不敢入内:“衣羽小姐,事关紧急,请快快开门!”   “‘厄物’跑进来了!这里很危险啊,衣羽小姐!”   阿鸾慌忙想从后窗逃走,可刚跑两步就折返回来——他始终不能放下自己模样的灯芯。   就在拿起灯草的那一刻,小小的人形带着火星,像掉入水中一样倏地没入阿鸾掌心!不等反应过来,双腿的知觉一下子消失了,少年瘫倒在地,迈步这种再自然不过的行动顿时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阿鸾张皇的低头查看,只见与灯芯上如出一辙的青莹火焰正像镣铐一样缠绕住自己的腿脚,并且不断攀升,不断蔓延……   动弹不得地躺倒在冰冷地面上,颠倒的视野里呈现出花纹繁复的格子门,交错晃动的人影映照其上,似乎被什么迫切追赶似的,不断有人慌张地向这里奔来,却又畏惧于衣羽的威势而不敢贸然闯入,只能惊恐地再度逃窜。凄厉至极的呼救声此起彼伏……   最后的惨叫终于被某种鲜红液体喷溅到门扇上的濡湿声响吞没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死寂,天地间鼓荡着沙沙急雨般的天籁之音。天色本已黑透,但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光却在血迹斑斑的纸格子上勾勒出清晰的形象——那是盘髻妇人的娇柔身影,她优雅地抬起纤手,一把推开紧闭的门扉……   潮水般的辉光霸道地倾泻进来,过分的亮度让阿鸾眼前一片空白……   无边无际的虚空里,阿鸾看见细致的素白衣摆穿越光的迷障,如同幻觉般无声无息地停在自己面前。没法自由行动的少年只能艰难仰视这位不速之客——飘拂的月华裙,重叠的交领上襦,从正面看去这位妇人竟一身前朝打扮!   更令阿鸾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洞察秋毫的青眼居然看不清妇人在逆光中的面孔,只能隐约望见斜插在她鬓边的赤金点翠蝴蝶簪……   白衣蝶簪的妇人缓缓地俯下身来,像是在探寻什么似的摸索着阿鸾的肩膀,这一刻少年清晰地看见她手腕上,还深深印着零星溢出暗紫火星的伤痕……   这一瞬间,妇人冰冷彻骨的指尖终于触到阿鸾的手腕,她机械地一把拉住,决然起身朝着门外狂奔……   眼看着不断逼近的门槛,阿鸾反射性的闭上眼睛,然而预想中的剧烈碰撞并没有来临。睁开眼时,大宅也好花园也好全都不见了踪影,此刻的他正被妇人拖住,在一座有着白石宝珠形栏杆的平桥上奔驰——是踯躅桥!为什么自己竟然从衣羽的闺房,一步跨越到这座有着“蜘蛛”恶名的短桥上?   阿鸾的身体在石桥面上狠狠地颠簸摩擦着,不断碰撞到某种冰冷僵硬的物体。急速掠过眼前的是年轻男女肢体不全的残骸,这些遗骨多的不可计数,在桥上重重堆叠,在桥边铺陈开来,在桥下载沉载浮——这哪里还是人间,说是阿鼻地狱也不为过!   阿鸾拼命压抑着呕吐和狂叫的冲动,努力寻找逃生的可能。因为他再清楚不过——如果就这样被白衣妇人带走,等待自己的,将是比眼前的一切可怕千倍万倍的未来……   转头看去,远方无星无月的苍穹漆黑寂寥,然而自己却被笼罩在一片广阔无边的光明中,头顶的青天突兀地撕开夜色,发光的云霭从四周升腾而起,如同重峦叠嶂般向至高处伸展,随即缭绕着、漫卷着铺散开,渐渐变得轻薄而纤细,熠熠生辉的云絮边缘浸透着惨烈的绯红。就这样:幽深的夜幕,蔚蓝的晴空,洁白的丛云,如血的霞光交织在一起,天地间不可思议的呈现出一派壮丽而不祥的图景。   这不正是昨夜在踯躅桥上看到的夜光云吗?唯一的不同就是上次尚且是远眺,这次自己却实实在在置身于这片异境中!就因为近到了这种地步,阿鸾才弄清发光云层的真面目——空中布满了不计其数的有翼天人,他们曳着飘带似的长长尾翎,挥动着精美绝伦的半透明白纱翅,络绎不绝地向空中飞去;这些多得惊人的年轻男女周身笼罩着微弱的光芒,成千上万的汇聚在一起,蔚然形成妖艳夺目的光之云岚。   飞升的过程中,这些发光的天人迫不及待的互相靠近,就在他们彼此接触的指尖上,瞬间爆发出鲜红的弧光,那些年轻娇美的身体随即幻化成巨大的枯叶色羽虫,轻飘飘地从高空坠落下来,摔得粉碎——瑰绮的夜光云,那是美丽的天人们奔赴寂灭的狂舞,投身死亡的火花……   同样的异景也笼罩着午后的踯躅桥。   天空是在一瞬间黑暗下来的,就像是为那场最终的光之盛会准备恰当的舞台。此刻站在清晓面前的,是业已褪去伪装的少女衣羽。不再扮作阿鸾的她依旧是那身珠灰袄胡桃裙的打扮,画中人的模样,只是面目笼着模糊暧昧的雾气,恍若沉在水面下一样动荡不歇。   族人的生命燃烧而成的夜光云横亘在衣羽身后,她却看也不看一眼,只是难以置信的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怎么变回来了?昨天借了画像的‘形’,只能在人间停留片刻,可这次明明借的是人形啊!”   清晓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女性而变得温柔,他雷鸣般的怒吼着:“什么借形不借形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衣羽一半是被对方气势震慑住,一半是真的想不透:“不管是真人还是画像雕塑,只要我用咒术燃成灯火镇住他们的形骸,就能借那副模样行动,而族人则会将留在室内的人形当成是我。这咒术除非扑灭火焰才能解开,可是我施了幻法,连族人都看不见那盏咒灯啊!”   ——身负抗拒“厄物”,守护族人之职责的衣羽不能自由单独离家,因此她只得借形而动。在清晓眼中她是阿鸾的样子,是因为借了那少年的模样;而此刻咒缚解开,她便恢复了前日所借的画中人之形;但因为形骸之气已然淡薄,所以看起来才是这样模糊不清的样子。   “原来如此。你未免太小瞧阿鸾了——只要他想看,就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眼睛!”清晓冷笑一声,丢下衣羽便朝踯躅桥走去。   “你去哪里!去找阿鸾吗?”身后传来衣羽冰冷的语声,“你找不到他的,没有我带路,你根本到不了我的家族!”   “家族?亲手杀死族人的家伙,这个时候倒想起家族了?”清晓说着,仰望向漫天绚烂惨烈的夜光云,“看看吧,你还有家吗?没有通天犀角的守护,你所谓的家族已经被‘厄物’给毁了!”   “阿鸾有什么好?族人与你何干?我家毁掉又怎样?我心里只有你,可在你心目中我还不如不相干的族人,更不如那个阿鸾!”伴着突然爆发的呼喊,清晓的背后猛地传来温暖的冲击。衣羽反身追过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这冶游少年颀长的身躯顿时僵了一僵,随即他低笑着执起少女的双手:“阿鸾没有什么好——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说着清晓猛然挣脱对方的怀抱朝前走去。衣羽凄绝的高喊在他背后响起:“有什么办法!除了那个唯一的人,别人变成怎样都无所谓——我们这一族就是这样活下来的!你就是我的唯一,卢公子,从十年前被你选中那一刻起,直到我生命的尽头都始终如此!阿鸾可以吗?他永远都做不到!”   然而这用尽全力的告白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清晓的步伐只是不易觉察的一滞,随即更加坚定的朝前而去。   “说不定阿鸾已经死了!”不受控制地,大滴的泪水滑过衣羽虚幻的面颊,随即变成轻烟四下飘散,她缓缓低下头握紧双手,“说不定他已经被‘厄物’带走了!一定是那样的!我诅咒他被‘厄物’带走,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无所谓!”洒满异样清光的踯躅桥头,传来清晓明朗的回答,“就算赌上性命,我也不会让‘厄物’带走阿鸾!”   幻境中的踯躅桥远远不止七节栏杆。朝着北岸的夜光云,清晓静静前行着,那平稳的步伐渐渐急促,变成疾走,变成飞奔……   毫无征兆的,桥北端赫然浮现出白衣妇人的身影,似乎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拖着似的,她正在机械的原地奔跑着。一瞬间,清晓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因为他看见阿鸾正不顾一切地单臂抱住桥栏,拼命坚持着不撒手。就在看见清晓的刹那,少年同样露出放了心似的笑脸,手臂则终于因为不支脱力而滑开了……   清晓疾步抢上前去,刷的一声挥出佩刀。纤细但却锐利的锋刃迎头刺向白衣妇人,眼看着寒光直取对方眉心,却突然间像封冻一样凝住——这裹挟着雷霆的攻击竟被不费吹灰之力地化解无形!   妇人单手架住清晓的手腕,不屑的笑容浮现在她模糊的嘴角上,仿佛在嘲讽对手的盲目自信——上一次因为遭到偷袭,猝不及防才被砍伤了手腕,这次早有戒备的她根本无懈可击。   感受着从腕间传来的阵阵压力,清晓清楚的意识到现在是无法靠力量取胜了,他威胁似的凑近妇人耳边:“放开阿鸾,我跟你走!”   “别胡说!衣羽还在等你,你可不能让她伤心!”阿鸾急忙反驳,他朝妇人大声喊道,“我不要紧的!跟你走也无所谓!”   “别听这个滥好人的!他除了惹麻烦什么也不会!”   “欠我的……一个也逃不掉!”几乎与清晓的怒吼同时,幽然响起白衣妇人微弱而怨毒的语声。   ——欠我的,一个也逃不掉……   遗忘的障壁发出清晰的脆响蓦地碎裂了,记忆图景次第在阿鸾心中显现出来——“欠我的,一个也逃不掉!”当年闯入家中的陌生人不正是对父亲说了这句话,他才会死于非命的吗?   阿鸾质问着自己——明明是如此清晰的画面,为什么一直无法想起呢?   随着这诅咒般的话语,父亲的身体自被指中的眉心应声分开,崩裂为明暗两个,陌生人熟稔地拖去其中半透明的灵体,一口吞下,余下的形骸随即抽缩干枯。而阿鸾当时也差点遭了毒手,多亏那些形容怪异的“伙伴”相救——它们虽战战兢兢畏惧着什么,却还是坚定地层层环绕在周围保护这年幼的孩童,直到陌生人放弃寻觅,悻悻然出门就地湮灭。   如果眼前的白衣妇人不是当年的不速之客,那为何言语行动熟悉到惊人的程度;如果她就是当年的不速之客,那又为何会出现在数百里之外的香川城中,又为何会对毫无关系的清晓说出同样的诅咒?   阿鸾转念之间,妇人那牢牢钳住清晓手腕的五指一转,霎时如铁箍般收紧。直刺心扉的疼痛让强悍的少年也坚持不住,手中的饰刀呛然落地。然而他并不慌乱恐惧,蓦地举起刀鞘再度攻击。这一刻,妇人的力量微妙地松懈了,某种本能的畏惧就在这刹那流露出来……   清晓岂能放过这个破绽,他不假思索的挥动刀鞘再度刺向妇人的眼睛,对方反射性地偏过头,通天犀角坠饰轻轻掠过她面颊。忽然间,不可思议的状况发生了——在接触到犀角的一瞬,妇人那冰一般的肌骨突然融化一样塌陷下去,诡异的紫焰从白皙的面皮下团团冒出,又纷乱坠落,霎时间,她的大半个头颅都笼罩在冰冷彻骨的暗紫炎光之中。   ——原来清晓能伤那妇人,并不是因为饰刀有多犀利,而是因为刀刃上沾染着令这妖怪畏惧的通天犀角的气息!   白衣妇人发出可怖的尖啸,不自觉地丢开阿鸾袭向清晓,那尖锐的指爪一下子刺入他的虎口,刀鞘伴着飞溅的鲜血掉落在地;与此同时,这妖物本能地拖着失去避邪之物的少年,发疯似的狂奔起来……   好不容易脱离险境的阿鸾慌忙起身,不顾一切地紧追上去,却怎么也赶不上异类的脚步,眼看着与清晓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就在这时,少年的面颊上忽然感觉到花瓣般柔软的触碰。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却在极近之处看见画中人虚幻的面孔漂浮在半空中……   “衣羽!这里很危险,快点离开……”阿鸾不假思索地喊道,可是眼前所见却让他顿时噤口难言。   月华般皎洁的微光氤氲摇荡,温柔地勾勒出窈窕的身影。衣羽就被这样的清辉静静包围着,以飞鸟的姿态悬停在半空中,如同天人乘风降临。随着披帛飘带般的长长尾翎朝空中飘拂而起,素丝缣衣那样美轮美奂的半透明纱翼霎时间在她背后缓缓展开……   这个形体……是蜉蝣!   阿鸾终于辨认出来了——和那些幻化成羽虫铺天盖地飞翔的青年男女一样,衣羽和她的族人,都是光晕缭绕的蜉蝣……   阿鸾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呆呆地凝望着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涯的少女——衣羽娇媚的面孔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凄绝笑容,这如同怒放花朵般的姿影瞬间美到了极致,邂逅时尚在豆蔻梢头的她,此刻看起来当有花信年华……   每一次见到衣羽,阿鸾都觉得她比前一次见面时更加成熟稳重,这并不是错觉,而是这女孩的确已经长大——的确等不了了,蜉蝣本就是朝生暮死的动物。在别人而言只浮光掠影的一日而已,在蜉蝣而言却已是尝遍爱恨生死的一生。   已经是最后了……在胸口沸腾的预感催迫着阿鸾绝望地高喊:“请等一等,衣羽!我去替你把清晓带回来!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你了,不管你是什么我都喜欢!”   “可是,从看见卢公子的第一眼起,我就已经喜欢上他了,不管他是什么我都喜欢……”衣羽低声呢喃着,像是小心守护什么,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虚握的掌心慢慢亮起两团沉厚的金红光芒:那是清晓刚刚被击落在地的刀饰和衣羽一直挂在胸口的吊坠。   ——命运之线最初的交结就在十年前,一群蜉蝣偶然落在踯躅桥下。这里本是袭击阿鸾和清晓的白衣怪妇的领地,虽然不知道她的真面目,但这被忌惮地称为‘厄物’的妖魅散发出的阴寒邪气却令整片水域凶险无比,生灵也好异类也好,谁也不敢靠近此地。像蜉蝣这么弱小的存在,既没有力量再移动到别处也没有力量对抗强大的怪物,原本是活不下去的,偏偏童年的清晓恰巧经过,小孩心性一时兴起,竟拆开护身的一对通天犀角,将其中之一随手沉入水中……   通天犀角拥有强大的辟寒祛秽之力,虽不能镇压“厄物”,但却足以将她逼退而保护蜉蝣族群。而犀角的灵气也并非羽虫所能承受,当时唯一能操纵这灵物的,只有还是幼体的衣羽。从那一刻起,衣羽就坚信自己是清晓选中的“唯一”,而自己也将以蜉蝣的方式视清晓为无可取代的唯一。她将为了他,把稍纵即逝的片刻生命绽放成最绚烂的花朵,为他舍身去爱然后为他拥抱死亡……   但是衣羽做不到,唯有她能够操纵犀角守护家族,所以必须一直以幼年的姿态活下去,十个春秋对于刹那生死的蜉蝣而言可以说是长生了,但她却不能像族人一样,在明月的光里跳着轰轰烈烈的爱之轮舞,一直舞向辉煌的死亡。   这十年来,保护了蜉蝣一族的通天犀角也持续地给它们带来影响,使这群普通的飞虫渐渐拥有了幻化之力,每当八月中秋他们一年一度羽化之时,拥有穿透黑暗之眼的人们便会看见夜光云璀璨夺目的亮起,云端有无数天人凌空飞翔,而更多香川住民则一直骄傲着——这座城市的中秋之夜比任何地方都更加明亮皎洁,真是占断天下月明。   “半个月前,‘厄物’突然变得狂暴难驯,我想……也许我的力量将尽,再也无法操纵通天犀角了。”衣羽缓缓阖上双手,一团红光在她掌心渐渐凝聚,“不过现在需要我守护的家族已经不在了——等不到中秋而强行羽化的族人,是无法留下后代的……”   “可是你还在啊!你们家族的血脉还在啊!”阿鸾激烈的否定着。   “来不及了,我的时间已经开始流动了……”衣羽低下头,时光急遽地流逝过她的玉颜,在她眼角刻下沧桑的印记,弹指间老去的芳华里,唯一不变的是那温柔如水的目光。衣羽凝视着那对犀角坠:“虽然只有一天而已,可生命对于蜉蝣而言同样贵重,因为那是为爱而存在的生命。”   “说什么傻话!”怒吼梗在喉间,阿鸾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风华已逝的美人阅尽沧桑的微笑:“虽然很自私,但是现在我终于可以死去了,作为一个蜉蝣而死去……”   伴着语声,衣羽优雅的舒展开纱翼,带起一缕小小的旋风。意识到她即将的选择,阿鸾惊呼着去捕捉那半透明的双翅,然而指尖却与她的尾羽交错而过。如同舞蹈一样,衣羽飘摇着飞掠而起,骤然间曳起一道鲜红的电光,流星般投向渐渐隐没入夜光云中的“厄物”背影。   如同无声盛开的烟花,蜉蝣的光云,厄物的紫火和通犀的金炎交织着弥漫开来,腾起一片烟尘升向天空,随即散作无数星屑,纷纷扬扬地降下……   从衣羽飞起的一瞬间阿鸾就发狂似的奔跑起来,却始终追不上那川流不息的时间与注定逝去的生命。当踯躅桥的尽头终于被踏在脚下,白衣厄物也好,蜉蝣衣羽也好,早已全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对通天犀角坠饰静静躺在昏迷不醒的清晓身边。   阿鸾连忙扶起伤者低声呼唤,对方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虽然脸上和手腕都是瘀伤,但清晓还是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胡乱搔了搔本来就已经很乱的头发:“啊……得救了啊!”   悲恸与自责让阿鸾的语调一下子激越起来:“为什么要救我!反正我本来就是青眼枭,就算不在也不会有人伤心!何必为了我搭上衣羽的性命!”   “傻瓜!衣羽她本来就是蜉蝣!蜉蝣幼体在水里能呆一年,一旦羽化就只有一天的生命而已!”清晓明显有些慌张,他手忙脚乱的解释着,“我多事把通天犀角给衣羽才让她活了那么久,可只要开始长大她就只能活一天,你不要难过呀,这是蜉蝣的生存之道啊……”   “衣羽对你那么痴心,你还说这么绝情的话!”眼泪控制不住的夺眶而出,濡湿了阿鸾的青眼,“为什么偏偏是衣羽呢……别人都说我是青眼枭,是怪物,只有衣羽从来不管我眼睛的颜色,她说我很好,好不容易有人说我很好……”   “她只是在利用你!”话到嘴边清晓还是咽了下去,他艰难的直起身体在阿鸾面前坐正,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么,我说阿鸾很好呢?”   阿鸾头也不抬地反驳道:“别胡说了,你还不是一下子就注意到我的青眼睛!”   “青眼睛又怎样?”清晓慎重地说着,神情从没有这么认真,他抬手轻轻擦去阿鸾的泪水,“我觉得青眼睛的阿鸾很好!比起遇见一千个黑眼睛的人,我更希望和青眼睛的阿鸾相遇。”   阿鸾疑惑地仰起头,一时弄不清清晓话里的意思。对方却并不在解释什么,只是俯身捡起掉落通天犀角:“以犀角的力量消灭不了‘厄物’,她一定还会再出现的。那家伙不是说了吗——‘欠我的,一个也逃不掉。’虽然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很高兴。”   “很高兴?你,你脑袋撞坏了吗……”阿鸾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很高兴!”清晓用力点了点头肯定着,将衣羽拿过的那个犀角放到张口结舌的阿鸾手中,“——这样,我们的命运就相连了。”   无法接受也无法拒绝,阿鸾只是下意识的握住犀角,就在这一刹那,熙熙攘攘的人声突然击穿寂静的障壁将二人包围——踯躅桥上霎时又布满了来来往往行人,他们浑然不觉得穿行着,有的偶尔会朝跌坐在桥边,满身泥土伤痕,模样相当难看的两位少年投去好奇的一瞥。   这是人声越来越扰攘,景物越来越繁杂的未时初刻,阳光肆无忌惮地从天顶倾泻下来,如同一个饱含着嘲讽的明证——刚刚发生的都只是一个幻象,蜉蝣用尽全部爱与生命燃起的夜光云,与刹那间的生生死死,爱恨纠缠一样,毕竟只是个幻象……   清晓站了起来,垂柳最初的烟花雪被春风吹散,悠然飞舞在他周遭。这位剽悍少年弯下修长的腰身,朝眼角还挂着泪水的阿鸾摆出邀请的手势:“看在你这么伤心的份上,我带你去见见那个‘画中人’吧。”   “衣羽吗?”阿鸾还是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虽然他清楚地知道那早已镌刻在心底的眼神和最初的心情一起,都已如花飞水逝,再也不会回来……   清晓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叹息着:“不是衣羽。她是‘莲华姬’,真正的好女人。”   阿鸾黯然低下头,心里暗暗嘟哝着“不是衣羽我才不想见”;然而却还是踌躇地探出手去,握住了清晓朝自己递过来的,温暖的掌心…… 第二篇 乾闼婆   阿鸾回到松虫院的时候,夕阳还鲜明地挂在北郊山头,收留他借住的年轻院主蝉法师一时没看真切,还在纳闷这时候会有谁来拜访,待看清少年凄惨面孔的时候,他一把丢下正在整理的香花供果,疾步走上前来,扳住对方的下巴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谁打了你啊,阿鸾?”   阿鸾的眼眶上印着一圈青紫的瘢痕,嘴唇也磕破了,一直都收拾得很干净的青布衣衫上全都滚满烂泥。他眼角红红的,刚开始还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备不住蝉法师连番追问,只得说道:“是……是掌柜的打的,我……我把巴掌那么大的一块龙涎香给烧掉了……”   蝉法师恨得牙痒痒的:“真是个混账东西,下这么狠的手,东西值钱还是人值钱!亏你还是他的亲戚晚辈,打坏眼睛怎么办!”   一番话让阿鸾竭力忍住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数月前刚到香川城来投奔远房堂叔,小香料铺养霞斋的店东掌柜学习手艺经营,贴补徽州山里的寡母弱弟家用。在这繁华极盛的都市之中,阿鸾举目无亲,掌柜的又一生鳏寡,素不受亲情羁累,对他的饮食起居并不上心。少年只能借住在城外这座小禅堂里,做做杂役抵算房租。好在住持蝉法师性格萧散爽朗,待人却实心实意,看到少年受这样的委屈,他一个出家人都不由得动了真气。   阿鸾泣不成声地哽咽着:“怎么办啊,法师?掌柜的要把我撵回去,还要告我……”   “别急别急,这是气头上的话,掌柜的未必就那么铁石心肠的。”   “可这龙涎香是城北甘泉山上的雷家订的货,过几天端午节就要用的。掌柜的说全香川有谁不奉承雷家,有谁敢惹他们不痛快?好不容易人家给面子下一回单,居然全让我搞砸了。还说明早若赔补不上,让雷家吵嚷起来,他就要告官办我……”   “哎呀……是雷家的事情啊……”一听这话蝉法师也没了章法,叹气埋怨道,“我说你这孩子平时也是很懂事的,明知道掌柜的那老家伙是个把铜钱看得比磨盘还大的货色,碰上贵重东西、要紧事情的时候,你怎么反倒不知谨慎了?”   “因为那东西好恶心啊!”阿鸾脱口而出。   “恶心?龙涎香气味还算清雅,虽说是龙的口水……”   “龙的口水那还罢了!法师你不知道,那东西居然是海里一种大得不能再大的扁头鱼,吞下软啪啪湿腻腻的大八爪乌贼,八爪乌贼到它肚子里还没死,拼命扭啊扭的,扁头鱼的肚肠里就涌出那么多黏液把八爪乌贼裹住,然后慢慢结成蜡块,八爪乌贼还在……”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不等阿鸾说完,蝉法师慌忙苦笑着拦住话头,随即他皱起眉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扁头鱼、八爪乌贼这一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啊?”   这一刹那,阿鸾的眼中瞬间闪过一抹薄青的光影——怎么知道的?总不能告诉蝉法师,自己是“看见”的吧!   阿鸾什么都能“看见”。对于他而言,昼与夜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就算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宵,他也能轻易瞥见掉在地上的一根绣花针。还不仅仅如此——非但尘世的一切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就连彼岸世界的魑魅魍魉、精灵鬼魅他也洞若观火,那是因为这位平凡的少年,偏偏天生一双不详的碧青眼眸,也因此带累生父死于非命,而被母亲嫌恶的呼为“青眼枭”。   所以少年是在龙涎香那小小灰白硬块表面,一清二楚地看到了那幻影残像——即使已过去百十年,扁头鱼和八爪乌贼的魂魄,也还在因为自身和对方的痛苦而挣扎不已。那令人作呕的惨状让他忍无可忍,终于将这珍贵的名香投入火焰,到底给它们以解脱,可没想到如今倒弄得自己不得解脱了。   “我是听……听别人说的。”阿鸾嗫嚅着移开视线,又抽抽噎噎地滚下泪来,“这可怎么好呢,法师?掌柜的一旦铁了心,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我要是坐牢,娘和弟弟可怎么办啊……”   “若是沉檀降速这种寻常好的,我倒还能帮你,可龙涎一时上哪里弄去……”蝉法师低头叹了口气,突然间他眼前一亮,“对了,阿鸾!盐政卢照之大人家的二公子不是你的朋友么?”   “啊,他?”阿鸾的语尾微妙地扬起,又低沉下去。   “对啊,就是卢清晓卢二爷。他素来对朋友最讲义气的,你只要开口说一声,巴掌大的龙涎香又算什么啊!”   “朋友……吗?”啜泣的少年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清晓……是朋友吗?   卢家二公子清晓是阿鸾在香川为数不多的“有过交往”的人,更是此地唯一知道他“青眼”秘密的人。也许是出于好奇心甚至猎奇心吧,这挥金如土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对阿鸾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浓厚兴趣,甚至拆开其父遍寻天下得来的一对通天犀角,将这辟邪异宝之一赠给备受彼岸异类困扰的青眼少年。   可这真的就是朋友之情吗?自从蜉蝣衣羽的事情之后,清晓曾答应阿鸾要带他去拜访画中人“莲华姬”。可等来等去没动静,阿鸾偶尔问起来对方也是推三阻四,现在更是彻底连面都不照了。对此少年始终有些困惑,谁能说清晓不是因为发现一件新鲜有趣的玩物,而一时间乐此不疲呢?但是等兴头过去……   想到这里,少年轻轻地摇了摇脑袋:“法师……卢公子他,不是我的朋友……”   “这样啊,那就没有办法了。”蝉法师露出了罕见的犹豫神情,“事到如今也没了别的法子,只怕就剩一步险棋可走了……”   “什么险棋?只要不去坐牢,再难再险我也不怕!”阿鸾一把抓住对方。   蝉法师举手指向北窗,透过格子棂,辉煌的落日光线勾勒出丘陵的剪影,那山肌的线条柔媚异常。年轻的僧侣微微眯起眼睛:“雷家的宅院就在那边甘泉山里,如今只有雷万春雷老太爷带着儿子月麟、孙子玉茗住着,路倒是不远。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索性你求求他,让他家先到别处买去——香川那么多大香料店,那里弄不到几两龙涎香啊?只要他家不恼,掌柜的也不能硬抓你去见官,等缓个几天,说不定办法就有了。”   “我这就去求雷老太爷!”阿鸾连忙就要起身,就朝门口跑。   蝉法师像是陡然间想起了什么,急忙追上前一把拉住他,有些慌乱地连连摇头:“都怪我一时嘴快。就当没说吧!还是不要和雷家扯上关系为好……”   “为什么!”   蝉法师难得地吞吞吐吐:“这家……这家的名声不好。传说雷家,养着‘乾闼婆’……”   “‘乾闼婆’?是什么‘婆子’吗?”阿鸾迷惑的偏过头来。   “当然不是!按说这话我一个出家人也不当讲……”蝉法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香川城里一直在传说:雷家累世名门,又在前朝做过大官,如今却躲在城外的荒山里深居简出,都是因为他们养了一种奇怪的‘东西’——虽叫‘乾闼婆’,但其实和我们佛家经书里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那种‘东西’我才不怕!”阿鸾哪里管得那么多,他不等对方说完就挣脱手拔腿往门外跑。蝉法师急赶着也追不上,连声嚷道:“走夜路进山,好歹带盏灯去啊!”可心急如焚的少年早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五月里白昼渐渐长了,阿鸾到达目的地时,天边的残霞还没有褪尽那绮丽的色彩。   甘泉山是雷家的私地,高倒是不高,传闻却是大别山余脉,隐隐然有崔嵬蓊郁之势。也许是因为遍植翠竹的关系吧,踏入山中便有一种妥帖的爽气清寒。雷家宅院也不甚难找——站在青筠环抱的宅门前,仰望着匾额上风雨剥蚀的“雉化山馆”几个字,阿鸾不由得犯起难来。   手上没有片子更没人引荐,想要进入这样的高门旧户,对一个平人伙计来说还真不容易。事到如今阿鸾也只有硬着头皮,上前叩动素铜错金海棠式门环,却没想到刚一用力,大门竟应手而开。户枢艰涩的吱哑声回荡在薄暮空山里,令少年头皮一阵发紧——想不到雷家竟是这样门户不谨的人家?   不过阿鸾还是不敢大意失礼,耐心敲了一阵门却始终没人回应,他只得一边扬声喊着:“有人吗,在下罗鸾,有事前来拜访”,一边东张西望地朝院内走去。   雉化山馆是闲居苑囿格局,进门便有一座丛云般的宣石假山,将小园分成东西两界。东园山石嶙峋,贴墙的游廊连着高坡上几座宏敞厅堂和玲珑馆舍;西苑则是亭台轩榭环抱着的一泓池水,摆布得相当紧凑,只是疏于整理,看起来略显萧索荒寒。那满眼绿意森然如冻结的碧波,细看却只有竹子一种,仿佛遍山的幽篁漫过了院墙涌进院中来似的,反倒增加了曲折幽深的意趣,令这占地不大的园林呈现出深山大泽的气韵。   阿鸾攀上假山望去,只见唯有西苑水榭里隐隐透出灯光,他便穿过藤萝垂挂的岩洞宝瓶门,踩着池中的步石走过去。这初夏的薄暮时分,水榭的花窗隔扇全部打开,遮阳的湘帘也已经搭起,室内的景象一览无余,可以清晰地看见两位华服少年正凭着雕窗,喁喁细谈。   不看还罢,这一看阿鸾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断然转身就要走,却没留神一回头碰到了横逸出来的竹枝上。只听哗啦一声,本已狼狈周章的少年被带得踉跄栽倒,差点跌进水池子里去。   水榭里的两人已然觉察到外面的动静,一边厉声呼喝着“是谁”“给我站住”,一边急步追了出来。   阿鸾挣扎着刚要起身,胳膊早就被先赶来的那个高挑剽悍的少年一把拿住,痛得他“哎呦”一声喊了出来。对方闻声也吃惊不小,连忙放松手上的力道,俯身将他扶起,惊愕地喊出声来:“阿鸾,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正是阿鸾二话没说转身就走的原因——眼前的矫健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令他近也不是、远也不是的卢清晓!   真应了“冤家路窄”这句话,就是为了不跟这纨绔子弟打交道,阿鸾才硬着头皮敲雷家大门的,没想到越躲着还偏偏越是碰上!   这时水榭里的另一位少年也赶到了,几步路跑得他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声嚷着:“清晓,别放走了小贼!”   “我不是贼!我是……”一听这话,阿鸾顿时挺直腰板,回头直视向那少年,却在看清对方容颜的那一刹那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依稀带着泪痕的双靥,仿佛要消失在暮光中一般澄澈纤细,而那双摇曳着不安的眸子深处,却沉淀最浓重的幽暗。阿鸾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人,微妙的融合着清澈和浑浊,明净和阴翳,他的美不是静止的,而恰似一台精妙的钟摆,在极端的两头荡动着,摇曳出不可思议的艳异风情。   可这美少年的语调却蛮横娇纵:“还强嘴!闯到别人家里,鬼鬼祟祟探头探脑,还说不是贼?清晓,快给他点厉害瞧瞧!”   “误会,这是误会,雷兄!”在美少年面前,清晓竟也不见了平常的洒脱不羁,只是赔着笑脸,一个劲地寻找遁词。   “又不是你的错,跟我客气什么?什么‘雷兄’,我不要听!”美少年拧起了纤细的眉心。   清晓只得改口:“这个人是罗家的阿鸾,我的朋友,玉茗你可别误会啊!”   这名字阿鸾曾听蝉法师提起过——雷家主人雷万春的孙子就叫“玉茗”。不过这位小雷公子却不依不饶,用戒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衣着贫寒的不速之客:“‘阿鸾’?我怎么没听说过清晓你有这门子朋友?他是哪个罗家的?两江总督罗世叔家,还是文渊阁大学士罗老师家的?”   清晓一时语塞,顺手将阿鸾拉到自己身后,回头皱起眉心正色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要知道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这两人一来一去的话语,听得阿鸾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脱口反驳道:“我是香料铺子养霞斋的伙计罗鸾,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少爷。拜访贵宅本是有事相求,不过现在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不识眉眼高低,在异想天开!我现在就走,不站脏了贵宝地!”   说着阿鸾决然转身,清晓连忙想追上来:“等我送你出去!”   “啊?难道清晓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玉茗恼恨又很委屈地低低埋怨了一声,清晓这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这情形让阿鸾越发发狠快跑,他飞也似的跳过水石,转过假山,早不见了清晓二人的身影。回想这两位少年贵公子,哪个不风神俊朗,鲜衣华服,都是根基出身相当的名门世胄,再瞧瞧自己一身粗布短打,怎么看都是个灰头土脸的平头百姓,哪能和对方并肩——结交不相称的人,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越想越委屈,阿鸾拼命咬紧牙关,沿着圆石小径埋头疾走,可是眼泪却还是不争气地滚落下来。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约略回过神想看看走到了哪里,抬头却见眼前一排列栅似的竹影,甬路依旧蜿蜒伸向丛筠后方。   阿鸾一时有些茫然,转头四顾,眼中所见却只有一色青竿,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自己进园之后,明明看见假山轩亭,水榭池塘,可是视野中为什么只剩下一成不变的竹子了呢?   而且这么久都没到大门口,难道走错路了吗?更何况园子分明也没那么大啊?或者,自己不留神其实已经出了雷家,进到山里去了?可是也不像啊,谁会把嵌花的卵石甬路铺到门外去呐?   想到这里,阿鸾不由得放慢脚步站定下来。不知何时,一钩冰晶般的三日月已经升上天空。山里夜风幽幽地吹来,清寒霎时浸透了衣衫,他反射性地打了个冷噤,而这一刻,万竿幽篁也随之发出了密语般的沙沙声。   ——穿林度叶,延绵不绝……   ——风已吹过,为什么叶音依然没有停息?   阿鸾陡然警觉起来——这不是风声,是有什么在骚动!它藏在丛竹深处,似百无聊赖,又像蓄势待发般地骚动着……   可是阿鸾看不见!   是的,在这个雉化山馆里,阿鸾到现在也“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道理啊?这里是近郊的山中,虽然不是人迹罕至,但也算清幽偏僻,加之薄暮方敛月上东山;虽说林魈树魅、孤魂野鬼这样的大家伙要到深夜才会出没,但花精木灵,夜游宵行这些小东西却正需趁这时刻嬉戏游乐才对,可是不管是哪种,少年一概都没有看见。   虽然看不见,但这里确确实实有“什么”在蠢蠢欲动,阿鸾甚至可以听清那反复袭扰的琐屑声响。可它们又藏在哪里?是在新月的薄光里巧妙隐匿了蛛丝马迹,还是被那密密层层的竹叶遮挡了形迹行踪?可无论如何,这样的情形……未免太不正常了!   阿鸾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昏暗的恐惧,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的孤单。   ——必须离开这里!   本能这样命令着伶仃的少年,他拔腿就跑,可刚转过前方的竹林拐角,就被脚下一股突如其来的执拗而柔软的力量拖得一跤栽倒。   膝盖和手肘痛的彻骨,脸上的旧伤也被擦到,现在的状况再凄惨不过了。一腔无处发泄的无名火顿时压倒了恐惧,阿鸾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恶狠狠地回头去看究竟是什么给自己下了绊子。不看还好,这一看吓得他魂飞魄散——   尸……体!是尸体吗?   ——竹林间的小径中央,竟僵硬地横躺着一位满头白发,面孔皱得像核桃似的老人!   老人静静地躺着,倒没有什么痛苦扭曲的表情。只是看不到胸口有一点呼吸的起伏,散落到口边的银发也纹丝不动,再怎么看都不像只是睡着的样子……   阿鸾顿时慌了手脚,连忙过去将他扶起,又是听心口,又是摸脉息。还好老人身上尚有余温,只是无论怎么呼喊施救,他却全然没有反应,看来是昏死过去了。阿鸾知道耽搁不得,也顾不上别的,慌忙起身去喊人,可刚跑了几步他又不放心,回头脱下单衣外褂盖在了老人身上。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阵繁密急促的声响闯进阿鸾耳中——有什么泅渡过竹丛,正从背后朝自己直奔而来。他猛地回头,却见一道金辉像离弦之箭般激射而来。   阿鸾慌忙避闪却已经来不及了,那枚“金箭”竟一头没入他怀中……   阿鸾只觉得心口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那不同于肉体的疼痛,竟和深切的悲伤有些相似。阿鸾反射性的一把按住胸口,还没等他察看伤到哪里,却听得“喵”的一声低鸣,那种粗浮干燥而得意洋洋的腔调,分明来自有了些年岁的老猫!   阿鸾转眼看去,果然有一只虎黄猫端端正正的蹲坐着,正漫不经心的舔着爪子,好像还很不屑似的用眼角瞄着自己。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的是,这小畜生坐也不挑地方,竟大大咧咧地坐在那昏死过去的老人的胸口!   “你这混蛋,还不快点滚开!”阿鸾破口就骂,他实在又气又急,加之胸口一阵阵抽痛,八成是被利爪给踹伤了,可是那“行凶”的虎黄猫却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淡定表情,完全视少年如无物。   可恶!连这家的猫都瞧不起人吗?阿鸾忍无可忍上前要赶,几乎与此同时,迎面突然扑来一缕锐利的罡风……   这股劲捷气流的威力与方才猫咪的袭击全然不同,在它的激荡之下,飒飒竹丛倏地向两边分开,渐次翻涌出一重苍翠的波浪,而在青波中央,陡然升起一抹泡沫似的虚影……   这影子轮廓朦胧,但还是可以看出是披着数重石竹色浅淡衣衫的窈窕身姿。那一举一动比镜花还要轻盈空茫,却带着不可思议的果敢和决绝。   不容细看,这抹幻影便已从层层叠叠的衣袖下挥出莲蕊般的纤细手指,阿鸾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炽烈的红光,额头顿时像被什么灼热的东西重击那样一阵锐痛,这疼痛随即穿过肌肤深达脑髓,仿佛滚热的铁钎猛地插进额际。阿鸾眼前一黑,身不由己地跌倒在地。   就在这一刹那,少年胸口的衣襟下猛地爆发出一片金茶色的光芒,瞬间淹没了整片竹海小径,那是与清晓成对的辟邪灵物通天犀角放射出的清辉。   霎时间,那倏忽而至的影子已被暴涨的辉煌光流吞噬,融化般消失无踪……   也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清醒才骤然滴落进阿鸾混沌的脑海,一时间他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苏醒,因为意识虽然是清楚的,眼睛似乎也睁开了,可看见的一切和闭目的时候却没什么差别。   眼前所见是墨一般浓浊的幽暗。阿鸾不熟悉这种感觉——即使努力地睁开双眼,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仿佛世界业已消失,或者,自己已经从这个世界中消失……   摸着还有些火辣辣作痛的前额,青眸的少年挣扎着起身,耳中传来的竹叶的沙沙密响,繁茂的叶梢和薄寒的风一道拂过身体——自己应该还躺在那丛竹林之间,那段小径之上,只是为什么它们突然都消遁了形迹?   ——还是自己“看不见”了?   ——自己视黑夜如白昼的青眼睛,竟然一点都看不见了!   袭击阿鸾的并不仅仅是震惊,还有无法言说的张皇和恐惧。从来没有深陷于黑暗中的经验,此时此刻,他根本不知道该前进还是该后退。举步维艰的少年环顾四周:原来夜是由浓淡不一的黑暗组成的,原来黑暗是如此多层次的未知,原来未知是如此咄咄逼人……   还以为是错觉,如同止水一般的幽暗中,陡然泛起了这一点、那一点的光之涟漪。可片刻后阿鸾便骇然发现,那是次第亮起金青或蓝绿的寒光,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疏忽来去,不可捉摸。   少年不知道这些光点究竟是什么,只是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解到——原来可以“看见”的时候毫不起眼的一切,在黑暗的笼罩下,竟是如此神秘恐怖。   所以前方出现的一点浑黄的微光,就成了此刻最大的救赎。   ——那是行灯!   难怪花木总是向着阳光生长,难怪飞蛾总会奋不顾身扑向火焰。近乎本能的,阿鸾拔腿就向灯影跑去,不置身于黑暗中根本不会知道,原来光这种东西对人类而言,竟充满着不可抗拒的诱惑。   但是光同样会带来恐怖……   灯影溶开了黑暗的一角,在最近处勾勒出桑皮纸般苍白而皱缩的手,随即慢慢向上侵润,朦胧地映照出竹节纹绫褂外面不相称的粗布短衣,越往上灯光越暗淡,来者的眉眼在淡墨似的阴翳里载沉载浮。即使如此,少年也能依稀分辨出那皱纹堆出的容颜,正属于刚刚那具倒在小径中央“尸体”!   那张曾经死寂的面孔,如今却挂着似曾相识的,不可捉摸的微笑……   阿鸾反射性地后退一步,想也不想转身就跑。   “给我站住!”没想到身后竟传来了低沉而威严的呵斥声,说着完全出乎意料的话语,“你是谁?到我家来干什么?”   “你……你家?”阿鸾蓦地停住脚步,艰难地转过半边身子,“这是你家?那你是……”   “你还问我是谁?”   这一声断喝惊得阿鸾顿时省悟,连忙返身,语无伦次地改口:“您……您是雷万春雷老太爷吧?我是养霞斋的伙计罗鸾,不是什么歹人!这么晚来拜访本是有事相求,不信您可以问问令孙,还有他的朋友……”   可是年迈的雷万春一副也不知听见了还是没听见的样子,只管静静地逼视着阿鸾。   阿鸾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只顾一股脑的辩解:“我一时糊涂,烧了您家定下的龙涎香,掌柜的说若误了您家的端午节用,他可担当不起,今夜若不能设法补救,明早他就要告官办我!只求雷老太爷——我坐牢倒也罢了,可家里的寡母和弱弟就没人养活照顾,这是性命攸关的啊……”   “性命攸关?”这句话倒是落进了雷万春耳中,他好歹有了点反应,顺手拽下身上的粗布短衣,“这褂子是你的吧?”   阿鸾还觉得这外褂很不相称,现在才反应过来,它正是自己方才披在昏迷的老人身上的那件。他不由得嗫嚅起来:“是我的。真是冒犯了,可刚刚实在很……我都慌了……”   雷万春悠然的点了点头:“果然是性命攸关啊……那就快走吧。”   “是。”阿鸾顺从地点头应道,突然间回过神来,“走?去哪儿?”   “问那么多干什么!不是性命攸关吗?”雷老太爷不由分说把行灯塞到阿鸾手里,转身走向庭院深处,少年犹豫了一下,终于也疾步追了上去。   沉默的路程显得分外漫长,突然降临又盘踞不去的黑暗则给阿鸾平添了许多惊惧与烦乱。到现在他还是弄不清自己为何突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凭着感觉踏过脚下的崎岖。   夜路不怎么好走,阿鸾一手放低行灯,一手要来搀扶雷万春,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窸窣声却更加清晰地掠过耳际,直至如今这绵延的怪响也一直没有散去,而那或青或蓝的光点依旧在夹道的单调竹丛中隐约闪烁。   望着摇曳的微光,阿鸾缩了缩肩膀,终于忍不住问道:“雷老太爷,这些亮闪闪的……到底是什么啊?”   老人家脚步倒还稳健,他不仅不需要人扶持,还满不在乎的笑道:“这些?这些是乾闼婆啊!”   “乾闼婆?原来蝉法师说的是真的,雷家真养着乾闼婆呀!”阿鸾脱口而出。   雷万春哈哈大笑:“你这孩子讲话还真有趣!”   阿鸾顿觉失言,连忙道歉,雷万春却相当豁达:“你也太小心了,不过就是句玩话!再说乾闼婆本是天竺国的乐天半神,住在半空中的海市蜃楼里,终日幻化,不餐不饮,唯以香气为食,平生只需歌舞奏乐,追逐人间情爱,家里有这样逍遥又漂亮的天仙有什么不好?”   逍遥又漂亮的天仙,不知为什么,阿鸾眼前竟浮现出了雷玉茗的身影,他的神情不由得黯淡了下来……   “其实真正的乾闼婆,并不是那么美好的存在。”有些恍惚的耳际,飘来雷万春悠长的叹息声,“这些妖娆的家伙,他们要多任性有多任性,会毫不在意地夺走别人最珍惜的东西……”   一点都不错,傲慢的美人凭着一时兴起,就轻易地夺走别人最珍贵的东西,阿鸾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就是这样的啊……”   这话倒让雷万春来了精神,他饶有兴趣地盯着阿鸾上下打量:“这么说你已经见过 ‘他’了?被拿走了什么,给我从实招来!”   这句话令业已模糊的记忆霎时间闪现在阿鸾眼前——自己昏迷之前的那道皎洁倩影,以异常飘忽的姿态施出诡异狠辣的攻击,那行动全然不像人类的所为。难道“他”就是潜伏在雷家庭院中的“乾闼婆”吗?而自己的眼睛之所以“看不见”,正是因为被这异类夺走最珍贵的东西——洞察一切的“视力”?   究竟是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只是烧了龙涎香,就要这样低声下气的赔罪,弄不好还得见官坐牢,可自己的视力被夺走,也许永远都没法再取回来了,却连申诉的对象都没有?   阿鸾咬牙切齿地狠狠瞪了那些光点一眼:“真想不到这就是乾闼婆的真面目!”   “真面目?”雷万春嗤之以鼻,“他们是千变万化的怪物,谁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这句寻常的话像一粒石子,发出轻响猛地撞进阿鸾的心湖,随即荡漾起无声的暗涌。   ——千变万化的怪物……   总觉得自从进入雷家之后,事情来得都太过蹊跷了:为什么清晓偏偏在这里,为什么性命垂危的雷万春,转眼又从容地出现在路口,那翩若惊鸿的霞衣素影,为什么又恰恰与自己狭路相逢……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这潜藏着乾闼婆的庭院里,谁能猜到那“千变万化的怪物”又将幻化出怎样的面目,出现在人的面前?   这一刻,阿鸾猛地停下了脚步,隔着几步眺望向雷万春:“雷老太爷,都走了这么久了……你要……带我去那里啊?”   “不就是这里吗!”伴随着雷万春的语声,阿鸾赫然发现,自己竟已站在了东园山坡顶的幽斋门前。   完全没有登阶爬山的印象,自己居然就已经来到庭院的最高处了?阿鸾还在纳闷,却早被雷万春一把推进门里。那些闪烁的青蓝光点锲而不舍地尾随而来,却不即不离,只是聚集在窗棂外,三三两两的离合着逡巡不已。   看山斋的陈设,应该是书房一类的地方。雷万春也不点灯,只是绕到屏风帷幔旁的书桌后悠然坐下,命阿鸾将行灯放在台面上,抬手指向贴墙放置的高大斗橱:“最顶上那个斗隔里的东西,帮我拿出来。”   对方是有了年纪的人上上下下不方便,阿鸾连忙依言上前打开橱门,仰头望去,只见从上到下一排排斗隔中,堆山填海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箱盒匣笥、竹简卷轴,还乱塞着见过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粗陶器、槁葫芦之类的杂物和雕镂精致的金银玉帛错杂放置,完全没有章法;唯有最高处那个斗隔显得孤伶空旷,黑魆魆的也瞧不清放了什么。   猜也猜得出这架“杂货摊子”里的东西全都价值不菲,阿鸾倒有些踌躇,一时不敢动手,雷万春等不及了:“磨蹭什么,不是性命攸关的嘛!”   阿鸾连忙掇了凳子爬上去,伸手到斗隔里摸索,指尖随即触碰到织金锦缎冷峭的柔软,他顺手一拉便拽出个锦囊,还没来得及细看,豁朗一声暴响却蓦地闯进他耳中。   这一瞬间,那群徘徊在门外的青蓝星辉猛地撞开窗格门扇,揉成杂着光丝的漆黑的烟气涌进室内,疾扑向阿鸾。   少年只觉得一股燥热而松软的疾风,裹着无数锐利的尖针迎面袭来,身上衣服顿时被割裂开来,脸上也凭空多了好几条血痕。他本能地躲闪,却忘了身居木椅之上,脚下一歪一下子从高处整个跌落下来,刚找到的锦囊也脱手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阿鸾心里哀号着,反射性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重重跌到地面。   然而预料中的冲撞并没有降临,一只温暖的手及时阻止了他下坠的趋势,随之而来的是怀抱温暖坚定的支撑。耳中传来熟悉的声音,用怒不可遏的语调咆哮着:“你们这群混蛋,全都给我滚开!”   ——那是清晓的怒吼声。   裹挟针尖的燥风霎时消散无踪,胸口一阵灼热,阿鸾知道那是通天犀角再度相聚后的共鸣。他睁开眼,近距离中是扶住自己的清晓那慌乱而关切的眼神。少年连忙挣扎着站直身体,却蓦地瞥见一群四下逃散的毛茸茸的小动物背影,其中几只还停下来,故意返身投来闪着青蓝色幽光的,恶作剧的轻视眼神。   这些……就是雷万春说的“乾闼婆”?   什么千变万化的怪物啊,它们分明就是一群花狸猫嘛!   而那些闪烁的光点,根本全都是猫儿的眼睛。   原来猫眼在夜里会发光啊——平常人视野中的世界竟也是如此诡异难言,如果不失去视力,阿鸾还真体验不到。   “痛不痛啊?你的眼圈额头上……”此时清晓已拿过灯来查看阿鸾的伤势,话还没说完,却听旁边有人冷笑一声,只见玉茗傲慢地眯起眼睛遮住嘴角:“这不正好?连充军发配的黥印都打好了!”   阿鸾连忙拽过清晓腰间那柄悬了犀角的佩刀,借着凝冰般的霜刃照了看,自己的面影真是再凄惨不过了——除了掌柜的殴打的旧伤之外,脸颊上又添了猫抓的痕迹,这些都还不算,最难看的是额头正中央,居然被打上了个四四方方的鲜红符印!   清晓正要举起袖子要给阿鸾揉一下,却不知为何陡然停住了动作。这不自然的反应让阿鸾心头火起,扭头让到了一边。   这反应让清晓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要是早点送你出去就好了,半天了,我老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叽叽咕咕的,后来越发大呼小叫的,赶忙追出来了却还是弄成这样……”   连忙追出来还到现在才来?阿鸾看都不想看清晓,索性转身再也不去搭理他。玉茗在一边早按捺不住了:“别给我拿型拿款!你不是早走了吗,怎么还在我家?这间屋子我都来不得,你就大剌剌地进来东翻西翻的,可恶的小贼!”   “你说谁是贼啊!”阿鸾不甘示弱,直瞪着玉茗反驳道,“雷少爷你去问问你家老太爷就知道了,我只是听他吩咐替他办事!不过少爷倒是要多多照看你家老太爷,上了年纪的人昏倒在路边,多危险啊!”   “住口!你也配这样给我讲话?”玉茗俊俏的脸都气歪了,“满口胡说些什么!太老爷早就痰迷倒在床上不能动了,我家老爷寸步不离的照顾着,你又在哪里看见什么太老爷?”   “太老爷?老爷?”阿鸾被他这个“老爷”那个“老爷”的给弄糊涂了。   玉茗也不理他,只是鄙夷地冷笑一声,显然是看不上贫家小户不懂礼仪。清晓连忙附耳给阿鸾解释道:“‘太老爷’就是他爷爷雷万春老爷子,‘老爷’就是他爹雷月麟雷大爷,以前他还有个叔叔‘二老爷’,不过已经过世了——玉茗他们家规矩称呼都和别处不一样,一概不叫爹娘叔伯,而是按照排行称呼‘几老爷’、‘几奶奶’的,可记好了?”   一听这话阿鸾脸色也变了,他指向坐在书桌后的雷万春:“到底是谁胡说?雷老太爷明明就在这里,你当面问问……”   可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整个人就僵住了——指尖所指的方向帘幕垂挂,屏风静立,空无一人的桌椅仿佛在嘲笑着他的笃定。   雷万春不见了?   阿鸾顿时傻了眼,他手足无措地东张西望:“雷老太爷一直坐在这里的啊,想是出去了?要不就在屏风后头?”   “不要再狡辩了,我和清晓四个眼睛也没看见有人出去!”玉茗摆出露骨的嫌恶神色,一把撩起帷幔推开屏风,帐帘后面阒无人迹,只有数架藏书,雷万春就好像凭空消失在了这个山斋里似的。   阿鸾还在发呆,玉茗早已挑起姣好的眉梢:“太老爷和老爷就在下面的正屋里,你要不要去和他们当面对质一下啊?不过就怕痰迷的人开不了口,没法指认贼赃!”   “雷兄!阿鸾是我的朋友,无论怎样都请你担待。”清晓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打断玉茗的话,转向阿鸾拉起他的胳膊,“我送你回去吧,早就告诉你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了!”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己明明是无辜的,清晓这么说到底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阿鸾用力摔开清晓,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你凭什么冤枉我?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做!我本来是要回去的,可转来转去都没走到大门,还在找路就看见雷老太爷倒在路边,我正要去叫人,有个影子一闪,拿什么在我额头上敲了一记,我就昏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又看见雷老太爷拿着行灯走过来,要我帮他去拿件东西……”   说着说着,阿鸾渐渐地停住了——谁会相信呢?这根本就是越描越黑,越是把整件事前因后果连在一起,就越是离奇而没有任何的说服力……   “如果猫可以说话就好了。”少年发出虚弱而无奈的叹息,“有只虎黄猫看见这一切的,如果它能说话,就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了。”   “虎,虎黄猫?”这一刻,响起了玉茗颤抖的语声,他精致的面孔一片苍白,“难道……是阿虎?阿虎它回来了?”   “没有的事!虎黄猫多了去了,怎么就一定是阿虎啊?”清晓不知是在宽慰还是在发问。   对阿鸾的责难似乎已全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玉茗只顾着一把抓住清晓的衣角:“你不知道,这个家里猫虽然多,可自从十五年前那件事情之后,老爷看见虎黄猫就杀的杀赶的赶,决不许进家门的,这个肯定是阿虎!”   “也许是刚混进来的野猫……”   “不是的!这个必定是阿虎,再没有别的。”玉茗断然打断清晓的话,幽艳的容颜上笼罩着令人心动的恐惧和忧戚,“我知道的——潜伏在这个家里怪物又苏醒了,这些贪婪又凶残的‘乾闼婆’……”   渐渐铺陈开来的玉茗的记忆,一如他自幼长大的这座雉化山馆,遍植幽篁却没有一花半蕊,静谧到几乎乏味的程度,因此那十五年前开始萌发并一直纠缠的恐惧,才会显得格外炽烈鲜明,虽然最初他并不知道这一切与“乾闼婆”有关……   当时的玉茗也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因为生母弃养,父亲月麟又尚在求学游历途中,抚养他的责任便自然而然落在其祖父雷万春肩上。对于初老之人而言,这本就是个沉重的负担,可更麻烦的还不在于此——玉茗的叔父“二老爷”,也就是万春的次子是个天生的药罐子,吃丸膏汤剂竟比吃饭还多!   照顾病人已力不从心,雷万春哪有闲暇关爱孙子;加之他恪守祖训,自改朝换代以来一直蜗居在甘泉山别馆里,连仆婢也不用,过惯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因此玉茗的童年记忆就如冬枯的风景般寂寥冷淡,唯一的温暖,竟来自形销骨立的叔父投来的眼光。   那时二老爷就在这全院最高处的山斋里设起病榻,图的是通透致爽,小玉茗闲来常去探望,每次也都会带些花草羽虫小玩意给叔父解闷,某天他甚至还抱来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虎黄猫。   雉化山馆里野猫本来也不少,不过这家伙完全不一样,可能是谁家养熟的吧,它见了人不但不惊慌逃窜,反而靠上前在脚边蹭来蹭去。小玉茗见这猫儿实在伶俐可爱,干脆让它在山斋里安了家,还取个名字叫“阿虎”。   从那天开始,缠绵病榻的二老爷也有了消遣:他经常用饼饵逗弄两个小家伙,玉茗因为抢不过阿虎,总是扑到叔父身边撒娇,埋怨他偏心。每到这时候,二老爷总是打叠起精神,用一种罕见的认真态度说道:“在我心里,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玉茗更重要了。等你长大就会明白的……”   这样的日子就如净水般,原以为直到蒸发殆尽也将如此清澈平淡,可改变它,只需一小滴恶意的墨汁而已……   玉茗至今都清晰地记得那个黄昏,自己正蹦蹦跳跳地走向山斋,竹径的静谧却陡然被某种不可思议的凄厉嚎叫撕碎了,那种持续不绝的惨号令人毛骨悚然,隔了好一阵子他才分辨出,那竟是阿虎的声音!   惊疑和恐惧已经将年幼的玉茗彻底攫住,任意地冻结了他的脚步,随即又任意地驱使着他跌跌撞撞地奔向那扇紧闭的格子门。   推开门扇的刹那,玉茗看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病弱的二老爷早已僵扑在地,生死不知,阿虎则戒备地蹲踞在他胸口,竖起全身的长毛,虎视眈眈蓄势待发。而祖父雷万春拖着本来已不太灵便的身体,奋力想去扶起儿子,就在这一刻,阿虎竟发出全然不似狸猫的低沉咆哮,勇捷地纵身跃起,朝他挥出利爪……   玉茗无法分辨那是事实还是幻觉:只见阿虎化作一道黯金的疾风猛地袭向本已摇摇欲倒的老人,随着致密织物扯碎的裂帛之声,雷万春胸前留下了四道深刻的伤痕,那抓伤几乎见骨,却不见一滴鲜血溅出。   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温柔的混沌便已包围了小玉茗。吓晕过去的他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父亲月麟已从异乡赶回来主持家务了。   远游归来的父亲对于玉茗而言,根本还是个陌生人,只有那与叔父的面影依稀重叠的容颜还能多少给遭逢巨变的他一丝安慰,可这份仅有的亲切也很快被对方生硬的态度冲散了。   月麟不能接受摆在眼前的一切——一夜之间,父亲受惊痰迷,竟成了废人,而唯一的弟弟则已回天乏术,撒手人寰,棺椁至今还停在水榭里。他粗暴的抓住惊魂未定的玉茗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小孩子哪能顺利复述清这种怪事。月麟激怒攻心,竟将幼子拽去二弟棺木前,逼着他面对这一切来唤醒更多记忆。   二人踏着朦胧月色刚来到水榭,就遥见灵前烛火被薄寒的夜气侵蚀,疲惫地摇曳不歇,竟隐隐透出一丝碧色。就在此刻,一阵怪异的嘭咚声陡然触上他们的耳膜……   ——那是一阵阵激烈的碰撞,而声源……竟来自棺椁之内!   玉茗清楚地记得父亲脸颊上霎时褪去了血色——那时的月麟也一定非常恐惧吧,但他还是强压住内心的翻涌,拖着儿子决然冲进室内,抬手推动尚未钉死的棺盖……   伴随着木板移开的沉重闷响,惊恐地遮住面孔的玉茗从指缝间看见了棺木内侧——那是一方凝固的黑暗,空荡荡寂寥异常,其中好像根本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一刻,更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仿佛无中生有般,一道黯金的疾风自棺内骤然激射而出——阿虎竟从幽暗中箭也似的猛蹿起来,直扑向月麟!   小玉茗早已吓得呆若木鸡,月麟却反射性地抓起奠纸灰盆里的火筷子,迎面突刺向阿虎,准确地洞穿了它的咽喉!   一阵激烈的挣扎之后,阿虎便再也不动了。月麟将它甩倒在地上正要查看,却没想到就在这当口,本该断气的猫儿竟蓦地再度飞身扑起,撞进月麟怀里,一歪头从他襟内拽出一团绮丽柔软的东西,随即落地拼命狂奔,遁入婆娑的竹影之中……   月麟连忙去追可哪里还来得及,这一系列动作转瞬间如兔起鹘落一气呵成,让人根本措手不及!   看伤势阿虎断乎是活不了的。可是从那天开始,每当入夜,雉化山馆里便飘忽起若有若无的啼声,像濒死的猫儿在哀号。而虎黄斑纹的小小身影更是时而在竹丛间、阴影下明灭,时而夹杂在野猫群里游走,却从不直接现身。暴怒的月麟只要瞥见,便不管是不是阿虎,一律毫不留情地驱赶捕捉扑杀。可那天被叼走的东西,却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   就这样过了几年,某天玉茗终于壮起胆子替那些无辜的虎黄猫求情,月麟却冷笑着说出了一番令他难以置信的话:   ——宁可错杀也绝不能给阿虎逃脱的机会,因为它根本不是猫儿,而是“乾闼婆”!   原来雷家一直潜伏着叫“乾闼婆”的怪物,它只在雷氏族人身边出没逡巡。阿虎便是其中之一,它阴魂不散又走不出雉化山馆的地界,如果不将其铲除,他们父子总有一天都会变成“乾闼婆”的猎物!   说到这里,玉茗好像觉得寒冷似的,在五月清爽的夜风里缩起肩膀,雉化山馆最高处的幽静山斋里,回响着他细弱的语声:“我还纳闷老爷说的‘乾闼婆’怎么和寻常看到的不一样,于是特地去查了各种古籍,才知道‘乾闼婆’其实是足以致人死命的灼热光线的化身。他们最初的形象根本不是美丽的飞天,而是手持光之武器,遍体长毛的半兽!”   阿鸾只觉得冷汗缓缓爬过脊背。难怪雷万春也会说出同样的话语——真正的乾闼婆,并不是那么美好的存在。   原来他们最初的形象,是凶狠残暴兽性未脱的怪物,那些仙姿绰约、妙音缥缈,只不过是后人附会上去的美好外衣罢了。   惊愕和困惑强化了胸口莫名的隐痛,阿鸾反射性地低头察看,书案上摇曳的灯光照在他胸口,竟映出并排四道纤细的暗红血痂,就像深深镶嵌在少年身体上的石榴石铭纹……   这……难道是山道上虎黄猫的抓伤?以猫的力道而言未免深得不可思议,可衣襟上却又没有血迹,而且这么短的时间伤口居然已愈合到这种程度了?这诡异的情形,总不会是……   “这个爪印是阿虎的……”玉茗脱口而出的话证实了阿鸾的猜测,美貌的贵公子难以置信的摇着头,连嘴唇都在颤抖,“阿虎果然回来了!没想到你这小贼居然还是惹祸精……”   “适可而止吧,玉茗!”浓重的阴云已笼上了清晓剑一般的眉梢,这令他异国情调的五官瞬间带上了一种猛兽般的威严,“阿鸾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请你尊重他,无论如何他已经被迫卷进你的家事中来了!”   “又不是我请他来的。”玉茗恨恨地跺脚,“我的客人只有清晓,我信赖的人只有你啊!”   “可如今的状况已经不是我能解决的了……”清晓的语气就好像在对陌生人说话一般,“现在我也需要信赖和依靠阿鸾!”   这一瞬间,阿鸾只觉得胸口涌起一阵轻盈的温暖,那应该是通天犀角共鸣的热度吧,可心情却朝相反的方向冷落下去。   他不是不知道清晓的意思——在如此混沌的情势下,能找到前路的只有自己看穿黑暗的青眼,这也许就是清晓对自己唯一的期待吧,可是已经做不到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低下头抚摸着额上的红痕:不久前在竹林小径中,倏忽来去的纤白人影打下的这方形黥印,已经彻底夺去了他超乎常人的视觉。   阿鸾犹豫着,最终还是忍不住嗫嚅着说了出来:“可是清晓……我可能是被‘乾闼婆’的袭击了,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啊……”   细细地审视着阿鸾凄惨的额头,清晓的眼神倒并没有多少惊讶和意外。片刻之后,他终于有些踌躇地摇了摇头:“那就没办法了。你和玉茗呆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转身走向山斋大门,阿鸾连忙追上去一把拉住:“你要去哪里?”   清晓回过头来,从上方投来深切的凝望:“我必须去找一个人。因为这个庭院远比想象中的危险。”   目光中不容追问的坚定,令阿鸾不由自主的放开了他的衣袖……   然而骤变却总是在转瞬间发生。   就在清晓举步准备跨出门槛的一刹那,仿佛某个机关被突然触动般,完全不同的世界毫无征兆地降临了——山斋外的一切顷刻模糊,氤氲的水雾霎时笼罩了一切……   阿鸾反射性的揉了揉眼睛,一时不能确定是错觉还是亲眼所见——雾气中的确隐藏着依稀的轮廓,或者甚至可以说连轮廓都算不上,仅仅是某种征兆而已。待他定睛看去,伶伶俐俐的珠串次第浮现出来,那是装饰在一排栏杆上宝珠顶,渐渐的,玲珑的七节白石平桥从烟水中完整地袅袅升起。   ——踯躅桥!   ——雉化山馆山斋门外,为什么会出现这座连接香川内外城的界桥?   还不等阿鸾惊疑出声,一旁的玉茗竟脱口喊道:“咦!云龙书寓?这里怎么会是云龙书寓啊?”   云龙书寓?这可是响当当的青楼馆名,清晓力捧的香川最上花魁虎妃就是那里的头牌。   “‘乾闼婆城’……”这一刻,清晓泠然的沉吟响起了,“这定是乾闼婆城,别被它迷惑,否则有去无还。”   “原来是海市蜃楼啊!”玉茗顿时恍然大悟,“书里说在天竺,海市蜃楼就被称为‘乾闼婆城’的。”   清晓摇了摇头:“不是海市蜃楼那么简单,这种乾闼婆变化出的浮光虚影,在每个人眼中都是独一无二的幻象。”   阿鸾霎时间反应过来——自己看见的踯躅桥和玉茗看见的云龙书寓,都是潜伏在这座庭院中的光之眷族乾闼婆,用视像的幻术在不同人心中照映出的最真实镜像。   这些幻境应该都是与所见者因缘深切的地方吧,那此刻的清晓又看见了什么呢?阿鸾可以眺望到他坚毅的侧脸,却无法洞见他内心的风景。   似乎感觉到阿鸾的视线,清晓转过头来,却看到了对方额上那方刺眼的红色黥印,每当这时,他总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样子:“偏偏在这个时候……”   ——偏偏在这时候“看不见”。虽然对方越说越轻,但阿鸾猜得出这话里的意思。一股倔强的逆流从他心底涌起:看不见有哪里不好?至少从今以后自己可以摆脱“青眼枭”的恶名,摆脱阴森惨恻的彼岸异类,平凡而安定地生活下去。   阿鸾忍不住转过头再不看清晓,就在这时,某种隐隐约约的微声却意外地渗进耳中——似乎是小猫断断续续地凄惨呼喊,可仔细听又不像。他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低声道:“听!什么声音?”   清晓一脸困惑地四下寻觅,玉茗的脸色却霎时灰暗下来,他反射性地塞住耳朵,整个人却控制不住地瘫坐下来,失控地叱骂道:“讨厌!又来了,到底有完没完啊!”   这反常的行动令清晓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搀扶伙伴,阿鸾动作却在一瞬间彻底僵住。因为这一刻,他已听清了那究竟是什么声音……   ——那是婴儿的哭喊。就像是在无人的黑暗中艰难地扭动着身体,想要被拥抱却无法向任何人传达的婴儿的,愤懑而无助的啼哭声……   “你这样哭个不停是什么意思,责怪我吗?凭什么怪我?又不是我的错!”突然间,玉茗一扫颓丧战栗,奋力挣扎着挥动胳膊,朝着看不见的目标放声怒斥。也不知他从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清晓拼命按住他,爆发出雷霆似的吼声:“给我冷静点,玉茗!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句质问让玉茗一个激灵,片刻恍惚后,稍稍清醒过来得他用力摇头:“不,没有什么!”   “你邀我来雉化山馆说有要事相商,见面什么却都不说只是哭,当时我就已经觉得很不对劲了。”清晓的语声越说越严厉,“老实回答我,玉茗——你刚刚在和谁说话,你到底听到了什么,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原来到现在清晓还是听不见,阿鸾忍不住脱口而出:“不就是小宝宝的哭声吗?跟猫似的……”   “给我住口,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若不是被按住,玉茗的巴掌老早招呼到阿鸾脸上去了。   这一刻,清晓像丢掉什么污秽的东西一样松开了手:“果然没错……那是藤鹭的孩子吧,雷玉茗!”   藤鹭——阿鸾依稀记得那是云龙书寓里的一位“先生”,看名字就知道是卖艺不卖身的“文禽”。与同门花魁虎妃留给人艳丽夺目的印象不一样,藤鹭的存在感并不强烈,就算常去送香料的阿鸾也只是模模糊糊记得,生着细长凤眼的她,每次总会很细心地用美丽的染纸包上赏钱,却从不与人有只言片语的交谈。   可这个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听见“藤鹭”二字的瞬间,玉茗漂亮的面孔彻底垮了,他的眼神慌乱的游移着,控制不住地别过头去:“为什么……为什么我和藤鹭的事连清晓都知道了?”   “问我怎么知道?全香川都知道雷公子你的风流韵事!”清晓咬牙切齿的讽刺着。   玉茗垂下蝶翼似的睫毛,那无助的表情惹人怜惜到了极致:“那怎么能怪我,我也很为难啊——身份根本不配嘛!藤鹭她只是个歌伎而已,歌伎生的孩子怎么能被雷家承认呢?”   “可那也是你的孩子!”清晓的眼神越来越冰冷。   “是藤鹭一定要生下来的!我让她拿掉孩子可她不肯,是她一定要生下来的!”毫无悔意地说着这番话的雷公子容止依旧那么清贵娴雅,可在阿鸾眼中,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不堪入目的清贵娴雅了,因为它竟如此坦然地以别人的血泪与生命为饵食!   可是玉茗浑然不觉,或者一切在他看来是如此理所当然:“既然生下来我就不能坐视不管啊,雷家的孩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书寓里长大的!”   “所以你抢走了孩子?”清晓附下身,慢慢逼近玉茗,语声里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前些天藤鹭丢了孩子,如今已经人事不知了,虎妃认定是你害她变成这样,屡次托我来讨个公道。我原不信自己的朋友会是这种人,没想到你当真急着要我来商量事情,刚刚居然连云龙书寓的幻象都看见了……玉茗,你听我一句话——快把孩子还给藤鹭,不要一错再错!”   这一刻,玉茗的眼睛崩溃般地睁大了,他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   这暧昧的态度令清晓瞬间意识到不对,他一把揪住对方的肩膀:“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孩子呢?”   “好痛啊,清晓!”虚弱的美少年哀号起来,“我不是故意的,他什么都不肯吃,又在发热,一直一直哭个不停!我觉得好烦又怕被人听到,就把他藏在这间山斋里,后来他就没声音了!我慌得没主意,又不敢再去看,只好请清晓你来商量,可不知道怎么开口……”   “孩子就在这房间里?”阿鸾终于明白了——难怪玉茗一看见自己在山斋里,就摆出那么紧张戒备而又尖锐的态度,原来这里藏着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怎么做得出来!”清晓咆哮着,反手毫不留情地拍在玉茗白皙的脸颊上。   “好痛!好痛啊!”纤弱的贵公子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知道一个劲地哀哭。   “你这混蛋也配说痛?藤鹭和那孩子比你更痛一千倍!”若不是阿鸾拼命拦住,清晓的拳头早就想雨点一样落在玉茗身上了,“你把那孩子藏在哪里了?快说!不然我要你的命!”   玉茗惊恐的抽噎着,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把他放在斗橱顶层的格子里,那里东西多,谁也不会注意……”   阿鸾顿时面如土色,什么谁也不会注意,明明已经被人发现了啊!   原来年迈的雷万春那么着急地带自己来山斋,反复叨念着“性命攸关”,就是因为这个——那里藏着他命若游丝的子嗣重孙……   而自己在雷万春的指引下,从空荡的顶格拽出的那团织物,应该不是什么“锦囊”,那是婴儿的襁褓啊!   可是这襁褓那么小,那么轻,轻得就好像什么都没有一样。婴儿不在里面吗?还是不被人期待的他就连最起码的分量也没有,就连一丝一毫存在过的痕迹也没有……   “你会遭报应的!”阿鸾脱口高喊,连忙转身在地上寻找起来——自己在取襁褓的时候被猫群袭击从凳子上跌下,东西已经脱手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可房间中地上空空荡荡一目了然,难道是趁势掉出了门外?少年想也没想,一步就跨出山斋门槛,踏向那虚像的乾闼婆城……   “不要出去,阿鸾!”伴着清晓惊慌的呼喊,镜影霎时动荡摇撼,猛然汹涌成光与色的波涛,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一瞬间,就连孤舟般飘荡在幻海中的山斋都被吞噬殆尽,三位少年顿时失去了栖身之所,不知此刻是在异界还是人间……   清晓疾步上前,劈手揪住已经茫然无措的阿鸾,一把将他拖回身边。这一刹那,从二人的胸口和腰间佩刀上,蓦地燃起两团金茶色的澄澈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已,彼此辉映,彼此消长。   那是通天犀角的净化之火,只见他们身边,光与色的洪流瞬间凝滞,暴乱的幻境像水面倒影那样渐渐平复,再度显露出完整宁静的实物轮廓。唯有两位少年身边是一带黑暗真空——在犀角的光芒之下,海市蜃楼的谎言被洞彻,呈现出贫乏但亲切的真实。   差点迷失在光涛中的玉茗此刻也忘了挨打的疼痛,近乎本能地奔向两人,在抓住清晓的瞬间,他忽然爆发出惊惧的呼喊:“啊啊!那是什么啊!”   只见数步之外,这一点那一点,亮起一对对或是青蓝,或是金茶色的光珠,憧憧地倏忽往来,诡异难言。不过阿鸾看清这些光点反倒镇定下来——这些不就是曾经在黑暗中惊吓过自己的猫眼吗!   穿梭逡巡在幻境中的这一群,若真是雉化山馆里的野猫们,倒是令人安心的事——小猫能通过的地方,应该是被假象掩盖的人间!   “是猫眼!”这时清晓也分辨出来,“好极了,猫能呆的地方我应该能走!”   阿鸾一语不发地仰视着清晓,仿佛要看进那双静静燃烧的眸子最深处——他还是要去找那个人吧?即使中途被玉茗和藤鹭的事情打断,他也没有忘记。   如今就算暂时不管那失踪的婴儿他也要去,无论面对怎样的危险他都还是要去,令洒脱不羁心无挂碍的他如此坚持的存在,究竟是谁……   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看不见彼岸的阿鸾,此刻只能凭本能去选择未来的道路——如果一定要选择,自己宁可选择相信清晓,选择和清晓在一起。   仿佛要挥散像蛛网一样缠绕向心头的忧郁和不安,阿鸾用力摇了摇头,随即走向那骁勇的少年,凑近对方耳边低声说道:“无论如何,我跟你走!”   清晓微微一怔,随即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故意不看阿鸾,笔直地眺望向幻境的远方。这一刻,少年瞥见他琥珀色的耳垂被染上了淡淡的绯红,可是不待细看,对方便转身搀扶起瘫软的玉茗,摸索着向猫群的方向而去。   他已经用行动给了阿鸾肯定的回答。   脚下一片平坦,没有山路的崎岖感,也感觉不到地势的起伏。走着走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缓缓浮上阿鸾心头,他忍不住环顾四周——之前雷万春带他来山斋的时候也是这样,一条平路一直走一直走,可突然间就到了庭院的最高点……   而那群荧荧的光点依然如影随形——也不知道是执著还是嬉闹,雉化山馆里的野猫们始终跟在少年们身边,不远不近,不即不离。渐渐的,小猫的轮廓自蜃楼幻境中依稀浮现出来,那伶俐的四肢和轻盈的动作本已司空见惯,可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哪里不对劲呢?   此刻一只三花野猫终于不慎跃入犀角照耀的范围,它发出被踩了尾巴似的尖叫,猛跳过三人面前。仅仅一瞬间就已足够少年们看清它的样子——这一刻,阿鸾失声惊呼,就连清晓也控制不住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玉茗更是惨叫着,差一点就跌坐在地。   那薄弱的五官、疏淡的眉眼,根本就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面孔。可是……它为什么长在了猫头上呢!   ——这突然扑出的三花猫,竟生着一张人类婴儿的脸庞!   说时迟那时快,隐身于幻境中的猫群突然倾巢而出,蜂拥窜向三位少年。每头小兽都顶着同一张婴儿面,它们带着新生子特有的冷淡表情,妄图用扭曲变异的身躯淹没犀角的光华!   清晓和阿鸾连忙抵挡这群怪物,可人面猫的爪牙微妙的错开了他们。即使被犀角散发出的炽烈光焰灼伤,它们也无暇旁顾,竟百折不挠地扑向同一个目标——那是连破碎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的玉茗!   转眼间,雷家的美少年便被丑恶的怪物层层叠叠地掩盖淹没……   这些……就是“乾闼婆”吧,是玉茗自己亲手制造出的乾闼婆!   这些光之半兽在人们悠久的传说中生生灭灭,终于演化成恍惚迷离、瞬息万变的幻术师,以自身不可思议的形态,映照出人类本性中掩藏最深的污秽和丑恶……   这一刻,阿鸾控制不住地停住了动作——为什么要救他?雷玉茗连自己亲生孩子的性命也视如草芥,为什么一定要救这个自私卑劣的刽子手?   明明乾闼婆给予他的,是应得的惩罚!   这个念头宛如一道白炽的烈焰,猛然熔开了阿鸾理智的防线。与此同时,同样灼热的红光也以如出一辙的迅猛之势,在现实中骤然撕裂了幻象的表皮……   ——蜃气楼中央凭空涌起洁白的浪柱,随着这雪涛的涌动,赤热炎流绘出一弯强劲有力的曲线,雷霆般劈向那群发狂的猫妖。   灼红光流裹挟着万钧的威势,猫群霎时被震得四下飞散,在纷纷坠落在地的瞬间恢复了平常的面孔。衣衫破碎玉茗全身伤痕,昏迷不醒。而在他身边的地面上,竟赫然印着一方和阿鸾额头上相似的朱红黥印。   围绕着这赤赫的印记,乾闼婆城的幻景急速蒸发,瞬间融回一片空蒙白雾,少年们四周则像被无形堤岸围绕,阻隔了如水波般不停荡漾的烟霭。猫儿们渐渐苏醒了过来,个个一骨碌起身,敏捷而狼狈地窜入浓雾之中,销声匿迹。   阿鸾抬起头,只见前方皎洁的雪浪柱正旋转着缓缓凝定下来——那是披着数重深浅石竹色衣衫的人影,缭绕周身的织物几乎与飘舞的浓雾融为一体,宛若玉树掩映在云蒸霞蔚之间,唯有纤月般的双手惊鸿一瞥地显现,正以持杖的姿势,握着一杆如意形长柄盘螭钮的金印。   这不正是前不久在竹林小径中,夺取阿鸾青眼视力的那个“异类”吗!   “乾闼婆!”阿鸾指向白影脱口而出,和他的话音同时响起的是清晓低呼:“莲华姬!”   莲华姬?   阿鸾猛地转身,瞠目结舌地瞪着说出这出乎意料人名的同伴。   这名字对青眼的少年来说包含了太多的涵义——数月前他曾在清晓亲笔绘制的小影上第一次看见“莲华姬”的丰神。自那时起,画中人仿佛垂怜着什么的神态就如月华清光,洒遍了他梦魂的每个角落。如果说这位平凡少年一直存有什么令自己都害羞的奢望的话,那就是有朝一日能与这位美人相见,哪怕仅仅一瞥,哪怕对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可阿鸾万万没想到,自己和梦中之人竟会以这样的形式,在这样的地方邂逅。   他一时还是不能接受这种冲击,连指着对方的手都一时忘了收回来:“她不是乾闼婆吗?让我眼睛‘看不到’的乾闼婆呀!”   此刻清晓疾步走向仙姿绰约的少女,因为距离拉远,他与阿鸾所佩犀角的共鸣之光霎时黯淡了下去:“太好了,我在找你,莲华姬不在果然是不行的!”   原来清晓刚刚不顾一切一定要去寻找的人,就是她啊……意识到这一点的阿鸾不顾失礼,想偷偷地仔细觑看,却只见对方的容颜掩映在薄薄的纱幔之后,若隐若现。   “你去了那么久没出现,我都快沉不住气了。”清晓还是有些不放心,语调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关切,“是我带莲华姬你来雷家的,若有万一我难辞其咎!”   “不要这么说,这件事我怎能坐视不管!”莲华姬的声音幽微但却坚定,然而自始至终,笼罩她周身的戒备状态始终没有消除,“可我还是没能弄清真相——婴灵也好兽灵也好,这个家里潜伏的‘乾闼婆’绝不是这种简单的东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时间阿鸾都有些懵了。   莲华姬转过头,轻扬的纱幔隐藏了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婉转的语调如远笛般飘来:“你不知道?真是太有趣了——明明是你压制住我的‘朱印’,让我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行动,以至于叫那些家伙有了可乘之机啊?”   “原来如此……”听到这里清晓终于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这应该是朱印碰上了通天犀角,两种力量彼此抵触造成的,可是居然凭一枚就……”   “犀角……”莲华姬隔着面纱饶有趣味的上下打量着阿鸾,“如此说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阿鸾’了?”   难道清晓在莲华姬面前提起过自己?阿鸾一时有些局促周章,没想到对方竟款款走来,端然扬起手中的长柄金印:“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在寻找这座宅院里潜伏之物时,朱印忽然非常急切地把我引向这位‘阿鸾’。”   眼看着朱印缓缓抬起指向自己的眉心,方形篆文就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光晕流转,阿鸾顿时慌了手脚。清晓拦住他:“莲华姬是朱印的继承者,她就像是香川阴阳两道的守门人,职责是封印越过界限的魑魅魍魉。这次来雷家她自有道理,不过封住你的视力应该是一场误会,现在得解除封印——要破开眼前的迷局,不仅需要她的力量,也需要你的眼睛。”   可是我根本不想恢复这样的视力啊……阿鸾在心底低低的呐喊着。虽然一时还不能适应笼罩一切的黑暗,觉得有些狼狈无措,但少年并不讨厌这种境况——本来就不想看见,那些潜藏在背阴之处的暗恶形象;本来也不想背负,那无辜加诸己身的“青眼枭”污名。   似乎看出了对方的犹豫,清晓低下头,撑住少年的肩膀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不会勉强阿鸾做你讨厌的事情,只是……”   又是这种欲言又止的态度,一点也不像平时的清晓!青眼的少年恼怒的抬起头来——   “只是如果没有这双青眼的话,我就再也没有呆在清晓身边的必要了对吧?”这句话哽在喉间,阿鸾不吐不快却又难以成言。也许有某种东西,会随着这句话的掷地有声而碎成粉末吧。可是他也不清楚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它是那么脆弱缥缈,即使洞悉彼岸的眼睛也一直看不清它的形象,少年没法给它一个名字也不知该把它怎么办才好,只能用无所适从的手指笨拙而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然而这片刻的犹豫却令阿鸾彻底失去了开口的机会。因为就在这一刹那,半阖的视野反而更加清晰地笼出一片砭人肌骨的寒光,而这片寒光掠开白雾,朝正全神贯注地关注着自己的莲华姬和清晓背后袭来……   “小心!”阿鸾反射性地大喊起来。清晓猛然察觉,一把推开莲华姬。可他却不避反进,翻手拔出佩刀阻隔住那凛冽的光芒——那是一只笼罩着荧荧白辉的近乎透明的手,旧绢一样干燥微皱的五指紧扣住清晓的刀刃,看似脆弱的肌肤却坚不可摧。   阿鸾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只手早已曳起一道清光,轻而易举地夺过了清晓的佩刀,缀在刀柄上的犀角瞬间腾起团团澄明的火花。那只手却全然不惧,反而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挥动利刃,清晓本能地避让锋芒,对方却趁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击中他下颚,竟轻易将这剽悍的少年狠狠摔进雾气里。   白烟蒸腾着涌起,霎时间将清晓的身影吞噬殆尽……   “清晓!”此时此刻阿鸾急扑过去却还是慢了一步,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就连用尽全力呼唤对方的声音,转眼都淹没在幻境里。这一刻少年终于明白了:如果方才清晓不硬接对方的攻击,而是随着莲华姬一起避开,那此刻消失在浓雾中的应该就是自己!   而莲华姬却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左右,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她早已挑起朱印急刺向隐藏在浓雾中的偷袭者。却没想到对方竟毫不迟疑地高扬刚夺来的犀角佩刀,骤然架住了这锐利的攻击。两种辟邪灵物正面碰撞,一股劲捷的气流激荡而起,霎时吹散周遭的浓雾。中年男子的清俊面孔从烟霭之中显现出来……   这张面孔似曾相识!   事态的发展却根本不容阿鸾仔细回忆,只见与佩刀相持的朱印篆面上,无数纤细的绯光陡然闪现,蜿蜒流转,瞬间暴涨。伴随着一声利落的爆响,中年男人被猛地弹开,犀角那无处可去的力量顿时反噬,在他掌心赫然腾起一片郁金的火光。   “这通天犀角怎么只剩一半了!”此刻才觉察到真相的男子发出恼怒的低斥。   这个人不知道清晓已将犀角中的一个送给了自己!阿鸾反射性地按住胸口,指尖感觉到了衣襟下那坚硬的沉默。   可就好像能够听到阿鸾的心声似的,男子曳着犀火猛地转身疾步而来,吓得少年反射性地后退一步,却没想到对方看都没看自己,一把揪起了瘫软如泥的玉茗。   此时此刻,被人面猫群攻击得奄奄一息的玉茗终于半睁开眼睛,茫然地眺望着这中年男子,他的喉间含含糊糊地逸出破碎的话音,喊的是:“老爷……”   阿鸾一瞬间反应过来——这中年人清艳而薄情的眉目,的确与玉茗有些相似。   难道这个突然出现,毫不迟疑地对清晓下毒手的男人,竟是雷家的当主,玉茗的父亲——雷月麟!   莲华姬却丝毫没有犹豫迟疑,她近乎妙曼地飞掠而上,沉默而准确地反戈朱印,挥洒出满天绯红光流朝这位不速之客发起强攻。月麟露出不可捉摸的冷笑,一把扼住玉茗的咽喉,另一只手从容地挥动佩刀,投出清冽的犀角之火,霎时间乱光交迸……   浓雾中稍纵即逝的明亮里,阿鸾的视线猛然锁定了月麟的容颜——像蒙着漆黑蛛网似的,那张雍容淡泊的面孔上竟布满了纵横蜿蜒的细小伤痕……   还不仅仅如此,月麟的身上只要目光可见之处,都遍布着这种被击碎的冰面一样的放射状裂纹,追根求源,这可怕的龟裂竟是从他握住犀角佩刀的那只手开始的!   如果自己能“看见”就好了!这一刻,追悔的念头像白亮的闪电,鞭打过少年昏暗的脑际,为什么自己不听从清晓的话解开青眼封印,这样最起码可以看透究竟要面对怎样的强敌。   莲华姬旋动朱印挥散犀火,视线却片刻也没有离开对手:“恐怕已经寻香而来了……雷家的‘乾闼婆’!”   这一刻,月麟喉间发出像铁锈簧片弹动般的怪异声音,那应该是得意的笑声吧。他依旧紧握犀角佩刀,似乎全然不在意它带来的恐怖反噬,而扼住玉茗咽喉的另一只手下,却霎时出现一片浓黯的阴影,墨汁似的侵蚀向少年白皙的皮肤。   玉茗顿时发出虚弱的惨叫,面孔瞬间如枯萎的花朵般,染上了一抹衰朽的茶色。目睹这变化,莲华姬连忙收势——难怪月麟有恃无恐,看来朱印攻击全都被转嫁到了玉茗的身上?   然而莲华姬不知道雷月麟早就在等待这一刻,她的攻击稍滞,犀角金炎却瞬间织成一片光阵,炫目迷离中,一道冰泉骤然自其中倾泻而出——光影掩护下犀角佩刀切开环绕着朱印的炽火,一下子砍中莲华姬重重衣衫下的手臂,朱印霎时飞上半空。   莲华姬发出惨痛的惊叫,黄金光流却间不容发,如灵蛇般沿着她受伤的手臂急速旋绕攀爬。从双手开始,她的躯体竟在这霸道的威光下一点点的散成雪粉,星屑般急速飘扬,飞落进虚空之中!   难道莲华姬竟没有的实体?还是在这里的根本就不是她的真身!   阿鸾整个人都僵住了。急转直下的变化纷至沓来,令他根本应接不暇。而早有准备的月麟却翻手把犀角佩刀插进腰带,纵身跃起,在半空中一把将朱印攫进掌心,炽光与金炎霎时间交相煊赫,随即彻底熄灭——两种灵物的力量在此刻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朱印……”不断消失的莲华姬用尽最后的力气,朝呆若木鸡的青眼少年呼喊着,“无论如何都要拿回朱印,否则整个香川……”   然而还没说完,她的话音已与身影一起,无可挽回的飘散在虚空之中……   “可笑朱印偏偏选了这么个弱小的继承者……”返回玉茗身边的月麟刚刚发出心满意足的笑声,却蓦地戛然而止——他的身体剧烈摇晃起来,似乎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从背后袭来,推得他整个人向前栽倒。自顾不暇的月麟死死攥住朱印,却再也支持不住脱力的玉茗。   那虚弱的公子哥儿像被抽掉提线的木偶一样软倒,月麟想要抓住他,却被身后忽然扑上来的一道黑影紧紧缠住。虽然因为意外袭击动作略有停滞,但月麟很快便镇定下来,就好像揭去湿衣一样毫不费力地将抱住他的影子从背后一把揪下,狠狠投到玉茗脚边。   一瞬间阿鸾看清了,此刻奋不顾身阻拦月麟救助玉茗的,竟是白发萧然的雷万春!   在山斋里毫无征兆消失不见的他,竟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突然出现,奋力挣扎着朝半昏迷的玉茗伸出手,以苍老的喉音艰难诉说着:“在我心里,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玉茗更重要了。现在玉茗……应该已经长大了吧?”   熟悉的语句令玉茗失神的眼中陡然闪过一星火花——为什么“太老爷”竟说出了当年“二老爷”常说的话?可此刻的他早已变成了被扔在岸上的白鱼,嘴唇虚弱地翕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反射性地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雷万春……   “你居然还有力气行动,看来我做得还不够彻底啊!”月麟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漠然伸手按向老人的头顶。一旁的阿鸾连惊呼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就看见雷万春本就丘壑纵横的老脸瞬间皱缩成干枯的树皮,整个人也像泄气一样瘪了下去,随即那薄脆的皮肤就如风化般,眨眼便在夜雾里崩解成了灰烬。   阿鸾反射性的扑上去抓那些尘埃,掌心却只握住了蝉蜕似的竹节纹褂,然而某种独特的柔软坚韧陡然透过薄绫传到掌心,他反射性的一把拽住——这个触感,不是从山斋斗橱顶层里拿出来的那个“织锦襁褓”吗?   一直找不到那个襁褓,是因为雷万春“失踪”的时候顺手将它带走了?如今这锦囊中的确裹着什么,但它又薄又轻,绝不是婴儿的身体……   “为什么……它会在你手上?”就在这时,阿鸾耳边响起了阴森的语声,他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却见月麟直勾勾的逼视着自己,确切地说,是逼视着他手中那个织锦襁褓。   阿鸾反射性地将襁褓藏到身后,月麟却好整以暇地踱过来,傲慢地伸出手:“给我!”   那还残留着蛛网裂痕的青白五指,这难道不是一切恐怖与憎恨的根源吗——被它融为烟尘的莲华姬,被它逼近崩溃的玉茗,被它化成灰烬的雷万春,还有……被它推进妖雾里的清晓……   阿鸾咬紧牙关:只恨自己“看不见”,只恨自己找不到清晓消失的方向,只恨自己不能让眼前这个妖魔原形毕露!但是,现在还不是说放弃的时候!   这一刻,青眼的少年昂然仰起头,直面那人类皮囊中的异类:“休想让我听你摆布,下贱的怪物!”   这句话令月麟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纵声长笑起来,他根本没有将这孱弱的少年放在眼里,更不想多费唇舌。   连表情都没有变,月麟冷漠地举起朱印,猛地抽向对方的脑袋,阿鸾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正着,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翻倒在地,锦囊也脱手飞出。温热的血液顿时濡湿了漆黑的头发,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月麟随手捡起锦囊,接着悠然地再次高扬朱印,看准少年的太阳穴,淡然但却决然的狠击下去……   凌厉奔袭的绯红残影,却在少年脸前瞬间凝滞住,朱印像被卡住一样动弹不得——满脸鲜血的阿鸾竟以出乎意料的镇定和勇气,准确地抓住印钮一端牢牢握住,随即毫不畏惧的直视着雷月麟!   ——必须看清楚,只要贯彻想看的意志,自己就一定能够“看见”!   阿鸾倔强的目光如同冷火在燃烧,他用尽全身力气握紧朱印,一字一字地说道:“把清晓还给我!”   “为什么……”月麟瞬间眯起眼睛,“为什么你一个普通人也能抓住朱印?要知道我为了得到它操纵它,费了多少工夫吗?”   “把清晓还给我,你这个妖怪!”   “好啊!送你们去团聚。”月麟的嘴角浮现一抹冻结似的冷笑,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不用感激我,碍眼的东西!”   然而就在这一刻,从雷万春遗留下来的衣衫里,倏地蹿出一道黯金色的疾风,如同离弦之箭般直奔月麟的双眼!   只听一声惨叫,月麟本能地放开朱印去保护眼睛,却为时已晚,他被这道暗影扑中,左眼皮凄惨的耷拉下来,而右眼整个从眼眶中滚落……   那道金影则在半空中敏捷的折转,翻身扑向地面,一下子踩碎了掉在地上的那只眼珠!   因为争夺朱印的力量蓦地放松,阿鸾整个人朝后仰倒,他反射性地抱紧这灵物想一骨碌爬起,却没料到手中的东西竟沉重得超乎想象,就如千钧巨石一般,凭自己的力量不要说将它举起,就连移动分毫都无法做到!   少年反射性地转头查看周围的状况,却见不远处一只虎黄猫正牢牢踩着破碎的眼球,冲着雷月麟发出与娇小身体不相称的低沉吼声……   “的确不能再等了……”月麟并不惊慌,只是按住空洞的右眼眶,发出恼怒的咋舌声,那种波澜不惊的冷静下却压抑着随时都会失控的阴沉暴虐。因为几乎已经看不见的关系,他晃晃悠悠转向瘫软的玉茗,吃力地摸索探寻着他的颈项,“还好你已经生出继承人了,空有副好皮囊的废物……”   然而虎黄猫哪容他碰到玉茗,它间不容发地再度扑出,却没想到竟被早有准备的月麟反手一把抓住后脚。即使被擒,这小兽依然毫不畏惧,以猫科动物特有的柔韧和矫捷,从匪夷所思的角度猛地回转身体挥出利爪,只听嗤的一声,月麟的胸前的衣襟整个被撕裂开来。   而这一刻,小猫的肚腹也暴露在了众人眼前,它的颔下赫然裂开一对牙痕般紫黑幽深的血洞——那分明是火筷子的刺伤!   这与往事极度相似的一幕令恍惚中的玉茗忘却了今夕何夕,他挣扎着朝小猫伸出手:“阿虎……”   仿佛主人的呼唤回应一般,自身难保的猫儿低低的咕噜了一声,朝他投来稍纵即逝的眷恋眼神……   ——这只小猫果然是阿虎!   谁说生性独立的猫儿与主人的情谊素来都不浓厚?就算玉茗曾经怀疑阿虎是“乾闼婆”妖物而对它心存芥蒂,这只小猫也还是在关键时刻,一再冒着生命危险,以绵薄之力舍身相救。   成功捕到了觊觎已久的猎物,月麟发出不似人类的长啸,猛然发力,竟一下子将阿虎生生扯成两半!在阿鸾和玉茗变了调的惊呼里,小猫的残骸像垃圾那样被轻率地扔向地面……   可动物尸体沉重地坠落姿态却在半空中陡然一变,变得像蝴蝶飘舞般轻盈,那是织物特有的翩翩姿态——难道刚刚一切都是幻觉吗?落向地面的根本不是残破的猫儿,那分明是一只被撕坏的虎头鞋啊!   难道说这五六岁左右的小孩所穿的虎头鞋,才是“阿虎”的真面目?   否则一只猫怎么可能受了致命伤还活得那么久那么矫健,经过了十几年都完全没有变化,除非它根本不是猫,甚至连生物都不是!   可这只突兀出现的虎头小鞋,又是谁的东西……   一瞬间,某种似曾相识的细碎微声又一次隐隐约约地振颤起来。随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嘈杂,仿佛盛夏闹市中令人烦躁的蝉声。这声音潜进人耳中,钻入人骨髓,在脑内不可思议地扩展开来,无论转向何处,这声音都如影随形地趋附过来,无法摆脱……   ——那是婴儿的啼哭,无处不在的婴儿的啼哭!   原本就做贼心虚的玉茗发出低低的哀鸣。月麟的脸上却霎时露出了混合着恐惧、仇恨以及得意的复杂神色,他朝阿鸾投来不可捉摸的一瞥:“暂时替我抓好朱印,小子,用它的时候到了!”   却见那只被撕成两半的虎头鞋倏地弹跳起来,两边严丝密缝地相合,随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掠过,竟瞬间恢复了原状,连多年前月麟拿火筷子刺出的洞都彻底不见了。   这小鞋刚取回完整形态,便以一种小猫特有的灵巧姿态轻盈地蹿跳而去。随着它的步伐,浓重的雾气朝两边分开,显露出一条平坦的大路。这大路不断延伸,其尽头竟止于一间掩映在丛云般的假山间的轩敞厅堂。   阿鸾认识那间房舍,这是雉化山庄最轩峻峥嵘的一座建筑——位于山斋下方的正屋,也就是玉茗所说的万春和月麟父子一直起居的地方!   这间正屋的大门左右洞开,可以清楚地看到室内家具摆设被扔得七零八落,像风暴肆虐过一样凄惨,最刺眼的还不在于此——在屋宇正中的位置,裂开了一个道黑黢黢的巨大伤痕……   那是凝结着森森寒气的井口,附近的幽暗里,似乎有什么白晕的东西在虚弱迟钝地蠕蠕而动,仿佛随时都有翻覆进井底的危险……   ——生着柔软胎毛的头顶,蒙着白色薄膜的眼睛,存在感薄弱的口鼻,细嫩的随时都会受伤的肢体,定睛看去,一一浮现在视野中的,是初生婴儿的轮廓……   那糯米团一样的小脚上,还穿着一只对他而言太大了点的虎头鞋!   此刻那只破雾而去的虎头鞋已蹦跳着来到婴儿身边,欢快地纵跃几圈后,自动套上了另一只空着的小脚,婴儿茫然无知,只是奋力地蹬着腿脚……   “为什么……藤鹭的孩子会在这里?”玉茗眺望着婴儿,露出了半痴呆的困惑表情。几乎是反射性地,他一把攀住离自己最近的父亲,却一下子揪开了他本来就已撕破的前襟。   呈现在眼前的一切令阿鸾大惊失色,那虚弱的美少年更是从喉间溢出难以置信的呼喊:“怎么可能……为什么这伤痕会在你身上?”   只见月麟胸前,赫然印着与阿鸾胸口的猫抓非常相似的,四道并排的裂痕!   这痕迹的走向与衣襟裂缝恰恰相反,应该不是才印下的,那伤口纤锐但却深可见骨,奇怪的是灰白的肌肉皱缩翻卷,既不痊愈也看不出一丝流过血的痕迹……   玉茗整个人显然已陷入混乱中,他语无伦次的喃喃不休:“为什么阿虎的爪印会在老爷身上,受过伤的明明是太老爷啊?为什么太老爷又会知道二老爷对我说的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太老爷、老爷和二老爷是同一个人……”   只是一道抓伤,为什么会令玉茗彻底堕入十五年前的往事迷阵?可是阿鸾没能听到解释,因为月麟残酷的指尖却已阻止了他的呼喊。   “只说对了一半!”伴着月麟冷淡的语声,他的右手倏地浮泛起一片冷光,玉茗脖颈那白皙的皮肤霎时如被刀割针刺一般破裂了。可出乎意料的是鲜红而温暖的血液却并没有飞溅出来,而是旋成一股小小的漩涡,如同溪流没入山腹一样涌进月麟掌心,像被吸收似的瞬间消失无踪,与此同时,丘壑般的皱纹突然爬上了玉茗姣好的面孔……   反观此刻的月麟,他身上正发生着完全相反的变化——血气平缓地充盈入那毫无生气的干枯肌肤,被阿虎抓伤的左眼皮也慢慢恢复原状,右眼珠虽已被毁,但是那空洞眼眶上垂挂下来的血管经络却在渐渐收拢,在伤痕痊愈的同时,月麟中年人的面貌竟也在一点点变得年轻!   ——他并不需要转嫁伤势,而是在直接夺取玉茗的血液和生气!   ——难怪莲华姬会说“乾闼婆”已寻香而来,这世上又有什么能比人类鲜活的生气更加芬芳馥郁?   ——原来月麟才是潜伏在雷家的怪物,那变化万端的“乾闼婆”……   意识到这一点的阿鸾竭力奋起双臂,可朱印依然纹丝不动,他只能发出徒劳的呼喊:“你究竟想干什么,玉茗不是你的骨肉血亲吗?”   “没错!”月麟回答得那么理所当然,“我给的生命,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吧!”   这句话令阿鸾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一定要阻止他!哪怕胳膊折断也无所谓,哪怕赔上性命也无所谓,一定要阻止这个连最后一丝人性也荡然无存的怪物!   这一刹那,藏在少年胸口衣襟下的犀角轰然燃烧起来,呼应着这一变化,插在月麟腰间的犀角佩刀上猛地亮起一团郁金的光球,随即如同绚烂的焰火般炸裂开来……   月麟猝不及防被这爆发力冲了个踉跄,侧腰顿时烧成一片焦黑,而佩刀早已不知飞射到了何处。   与此同时阿鸾只觉得手上一轻,虽然朱印依然有着可怕的分量,但已不再是完全无法驾驭的存在,仿佛有某种不可思议的托力猛地帮他承载起这神器——那是一缕缕赤红的炎流,扭结着自朱印篆面下熊熊腾起。阿鸾慌忙借势奋力控制着这霸道的灵物,摇摇晃晃地向月麟劈去……   虚空的轰响抹杀了一切。随即占据视野的,是无比炽烈的灼热白光,吞噬天地的黑暗紧跟着降临了……   意识的真空只持续了片刻,混乱的光线和烦人的嘈杂便涌进了阿鸾的感官,眼前依稀浮现出景象的轮廓,由模糊变清晰,由虚幻而真实,近乎蛮横地逼向碧青眼眸的少年。   然而阿鸾再也不逃避了——如果“看”是自己的命运,那就勇敢地接受、坦然地面对吧,清晓还在等待着自己的救援,没有什么可畏惧的,更没有什么能令此刻的自己退缩!   可是映入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何处呢?   ——这里分明是一片混乱城池啊!   穿着前朝的衣装的男男女女,像一群被胡乱驱赶的家禽,张皇失措地四下奔逃。盲目的人影不断穿越过阿鸾的身体,令他知道还好一切只是幻象,可转瞬之间这份安心便烟消云散了——纷纭之中,阿鸾居然看见了……雷月麟!   那是一张和现在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面孔,即使穿着前朝的装束,阿鸾还是毫不费力的认出就是月麟本人!   雷月麟一身侍从短打,逆着人流穿过乱作一团的街道,撞开紧闭的黑漆大门闯进一座精巧的宅院。这宅院仿佛全然不理会蔓延全城的惶惑缭乱,遗世独立的岑寂着。   推开层层木格门穿过重重屋宇,月麟仿佛在寻找什么,就在他打开在宅院最深一进的厅堂隔扇时,坐在条案前的一位华服老人缓缓抬起头来,两人静静地面对面了。   “已经……无可挽回了吧……”良久之后,华服老人缓缓叹息着,率先开口了,他行止有度,言词闲静,语声带着前朝黏软的古音。   月麟调整了一下紊乱的呼吸,连忙说道:“老爷!鞑子兵眼看就要攻进香川了,大家都赶在关城门前逃的逃躲的躲,您也快带少爷避一下吧!”   “你也知道我的腿,如今根本走不了几步啊……”老人缓缓地抬起头,深切地注视着月麟,“现在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月麟!”   “雷老爷,您快……快别这么说!”被这句话的分量压在肩上,月麟的语声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月麟的口气好像自己是下人一样,更重要的是,他为是什么叫这个老人“雷老爷”?   华服的“雷老爷”艰难起身,吃力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月麟的肩膀,语气中尽是无可奈何的疲惫:“半个时辰后若还没听到守城将士胜利的号角,你就到暖阁里带上我的儿子,去北城外甘泉山的雉化山馆。那里是我家的仓廪,人迹罕至,记住正屋下面有一口暗窖,你们躲在那里或许可以逃避兵火。”   “那您怎么办,雷老爷?”   雷老爷并不直接回答:“雷家的血脉就托付给你了,他还太小,没法一个人生存的。就当是我报答月麟吧——你想要的东西,等那孩子长大成人后给你。”   “老爷,您的话月麟不明白!”月麟露出有些夸张的惊疑表情,“雷老爷的恩情月麟没齿不忘,就算没有托付,照顾好少爷也是我的职责啊!”   雷老爷直视着面前的中年人,目光之中竟有一丝愧疚:“事到如今就别再隐瞒了,其实我早已知道。你一个读书人,放弃功名前程卖身到我家来做管事,就是为了那件东西——‘苏摩酒’啊……”   “苏摩酒”,这三个字令月麟控制不住地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先祖早年游历天竺的时候意外得到苏摩酒方子,也没人验证过真假,更何况这方子居然说要至亲骨肉的生气与血液……”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雷老爷露出嫌恶的表情停住了话头,他垂下头沉重地叹息着,“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到我家有这方子,千里迢迢来了兢兢业业服侍十几年;而我因为不想让这种不干净的东西流传出去,故意装作不知,没有提起过,想来实在有些对不住你,可现在也顾不得了。反正也一直做了恶人,如今还当是我拿私心猜度你,和你做交易吧——等那孩子长大,他自然会把苏摩酒的方子交给你。”   “老爷!”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月麟颤抖着发出毫无意义的呼喊。   “可是……”几番犹豫后雷老爷紧紧皱起眉头,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万一那孩子有什么不测,守护‘苏摩酒’的‘乾闼婆’,是不会放过你的……”   ——守护苏摩酒的乾闼婆?   这句话像日光的投枪猛然刺穿阿鸾心头疑惑的云层,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眼前的画面已彻底改变——月麟疾步闯进一间精巧紧凑的暖阁,焦急地喊道:“小少爷快跟我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却见幽暗的室内,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孩呆呆地坐在床沿,面无表情地晃动着穿着虎头鞋的双脚,这鞋子正和如今穿在婴儿脚上那双的一模一样。在他身边,雷老爷静静地俯伏着,手边还放着残余着暗绿色液体的空樽——想来他是料定自己无法逃脱,于是服毒自尽了……   月麟一把抱起孩子冲出宅院,穿越漫天烽火融进纷乱的人群中,在最后关头奔过了渐渐闭拢的香川北城门……   接下来呈现在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沉重,渐渐压垮了阿鸾的承受极限——   很长一段时间内,香川都是一座死城。数年后流民迁入,这座城市渐渐复苏,“月麟”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从劫灰中拔地而起的街市上,此时他的身份已经变成了“雷老爷”。   因为鞑子兵长达七日的屠杀,香川城原住民早已所剩无几,月麟根本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揭穿自己偷梁换柱冒名顶替的真相,他深居简出,安心地享受着囤积在雉化山馆里的财产。而雷家真正的血脉,那位小少爷有幸躲过了毁灭性的兵燹,却坠进了更为可怕的命运漩涡……   雷老爷这个胄族子裔、迂腐书生哪里能料到月麟根本不可能乖乖等雷少爷长大——他一直以难以想象的残酷手段折磨着那个孩子,逼迫他交出“苏摩酒”的配方。   开始这孩子无论遭遇到怎样非人的对待,都只会辗转哀号,讲不出半句有意义的话。可月麟有的是时间和耐性,直到那孩子濒死前用最后一口气哀求着,说他愿意交出苏摩酒的配方。   月麟心满意足地拿走自己需要的东西,也停止了对雷少爷的残虐,只是把他留在地窖里,封上了井口……   像所有衣食无忧的士大夫一样,从此之后月麟吟风弄月悠闲度日,还从异地买来美貌的娇妻,生下子嗣。不过更令他高兴的是终于调配出了“苏摩酒”,多年以来他投身雷家为奴的屈辱,放弃前程的悔恨,背井离乡的孤单,全都在此刻得到了补偿——   苏摩酒,天竺国传说中半神乾闼婆所守护的仙药,能令人返老还童,长生不老、永葆青春。   它是月麟的全部梦想。   从此以后,地窖外的雉化山馆里,时间平静优雅地流逝着,而谁也不知道就在正屋的地下,一个萌葱稚嫩的生命正在慢慢窒息、枯萎、腐烂、湮灭,谁也听不到他无声的呼救……   财富的累积,血脉的延续,奢侈的享乐,月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就在他准备慢慢领受长生悠远无尽的丰厚馈赠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开始衰老了!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但某天清晨,疲惫像沉重的沙子一样突然灌进了他的关节。当他确定一切并不是错觉的时候,这改变如同被巧妙掩饰的谎言,早已在他身体内部彻底发酵。所有的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只有他自己承受——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不出几年,他就会急速衰弱成鹤发鸡皮的垂垂老者!   更为可怕的是在某个深宵,独居正屋的他忽然听见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幽声,这声音夜夜低回,徘徊不去。起初他以为是秋虫鸣唱,接着又以为是野猫的哀叫,数夜之后月麟终于听清了——那是小孩的啼哭声!   月麟越来越暴躁,他赶走了妻儿,终夜徘徊在空无一人的雉化山馆里,可那啼哭声依然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身的存在,这令他不得不直面那个无法接受的事实——自己被骗了,雷少爷给的苏摩酒配方,是假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月麟不顾一切地打开关闭已久的地窖,那里依然保持着封印之前的样子,就连小少爷的尸体都还在原地,只是已经完全枯槁了。长发蓬乱成蒿草,衣衫朽烂成灰尘,那伶仃消瘦的身躯袒露出来,青灰色皮肤上却密密麻麻地布满一行行文字,气血充盈时看不明显,在皱缩干涩的遗骸上,这文字竟格外清晰,可以看清那令人心悸的内容——“龙涎香、玄龟甲、鹤顶红……”   月麟如获至宝——这应该才是真正的“苏摩酒”配方,自己差点坠进了书香贵胄温良君子雷老爷临死前最后的狡猾,唯一的诡计!   剥下小小枯骨上的皮肤,欣喜若狂的月麟连一刻也不想再停留在这人间地狱,因此也没有注意到干瘪了的小脚上,那双虎头鞋依然历久如新,更没有发现其中一只竟轻捷无声地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尘封的地窖……   将药方秘藏在锦囊里随身携带,月麟按图索骥炼出了梦寐以求的秘药。可是没有变化,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衰老的牙齿还在啃啮,死亡的步伐还在逼近!   这一刻,被他遗落在昏暗记忆一角的往事渐渐浮现出意识表面:   ——“先祖早年游历天竺的时候意外得到苏摩酒方子,也没人验证过真假,更何况这方子居然说要至亲骨肉的新鲜的生气与血液……”   雷老爷曾经的话语霎时照亮了月麟眼前的昏暗迷境——难道服用秘药之后,必须饮下族裔青年之血?   这才是“苏摩酒”的关键,原来要酿成它,离不开至亲骨肉的鲜血和生气!   于是“月麟”连夜找回了儿子。这善良的青年业已成家,虽然不能原谅月麟曾经的所作所为,但在服侍母亲辞世之后,他还是不放心年迈的父亲独居。   因为发妻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月麟之子便独自一人回到雉化山庄,却没想到自己竟成了这重返青春的秘仪的第一个牺牲品。   噩耗传到子媳的耳中,她经不起打击,产下了虚弱的男婴后也命丧黄泉。也许是出于对唯一的儿子愧疚吧,取回青春的月麟尽心抚养起了那个无依无靠的病弱婴儿。   那时的他再度拥有了一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从雉化山馆正屋地底传来的哭声,恍如虚弱的猫鸣一样,偶尔会断断续续地萦绕在耳边……   如同迷离晓梦般稍纵即逝,看清这雉化山馆中尘封已久的漫长往事,只需片刻时间。   这一刻,阿鸾只觉得眼前的荫翳被揭开,屏障被撤除,重新恢复了无比的通透澄明——又可以“看见”了,凭借着自己的意志,他不再躲闪和逃避,终于直面了这雉化山馆中尘封已久的真相!   但这是多么残酷的真相啊……   了解一切的阿鸾失控地怒吼着,毫无目标的四下挥动着朱印,他不知道自己是想挥开笼罩一切的雾障,还是想借这个动作,驱散此刻心底生长出的绝望和恐惧。朝向周遭的混沌,他漫无目的地大喊着:“雷月麟,你还有没有人性,那是你的孩子啊!”   “早就说过吧——他们的生命是我给的,无论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迷离不散的烟雾里传来月麟不紧不慢的声音。   阿鸾握紧朱印焦躁的转动着身体:“你抱走养大的小孩就是玉茗对不对,你想对他怎样,你想对他的孩子怎样!”   雾中传来一声冷笑,听起来却更像无奈的唏嘘,月麟淡然地回答着:“你也只对了一半。那孩子算起来应该是玉茗的父亲,他本应像他爹,也就是我儿子万春那样,干脆利落地为我献出全部生气鲜血的,可惜被那该杀的虎黄猫打扰……”   这一瞬间,所有散落的线索如同灰烬下的星焰,瞬间连成一条火绳,猛地在少年混乱昏暗的脑际勾勒出完整的图形。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明白了……难怪你的胸口会有十五年前,阿虎在雷万春身上留下的伤痕!”   ——因为月麟就是那时的“雷万春”!   确切地说,“万春”是月麟亲生儿子的名字,自从他在第一次返老还童的秘仪上成为祭品尸骨不留之后,月麟便取代了他的身份,以“雷万春”自居,并一手抚养大他遗下的病弱子息,也就是月麟唯一的嫡孙。   “我明白了——你抱走的孩子是‘二老爷’!”阿鸾一字一字地沉声说道,“原来雷家一直是单传,这雉化山馆里的男丁从来就没超过三个——那个在外游历未归的所谓‘老爷’是你虚构出来的,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你倒也不笨嘛……”月麟的语声飘忽于四周,“我只有万春一个儿子,万春也只一子,而这孩子也只为我留下一个玉茗。”   “‘二老爷’果然是玉茗的生身父亲!”阿鸾倒抽了一口凉气,“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连谁是他生父都要隐瞒?”   月麟不屑地咋舌道:“你懂什么!如果让玉茗知道谁才是他亲爹,难保不出什么乱子。”   老谋深算的月麟早就留了一手——雷家守礼的称呼方式便是他别有用心的安排,这是为了全方位杜绝“二老爷”向玉茗提起任何有关身世话题的可能。   一切都是为了可能会来到的第二次秘仪……   所以当苏摩酒药力渐尽,衰老再度排山倒海地袭来的时候,月麟才没有慌乱——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次衰老来得更加迅速、更加凶猛、更加不可抗拒。   但月麟早有准备,新的秘药已酿好,新的血气已长成,一切按部就班——这次的祭品将是“二老爷”,可他没想的是中途竟变生肘腋,被区区虎头鞋所化的小猫打断。   所以阿虎飞蹿而出的那个棺椁是空的,其中根本就不存在“二老爷”的尸首——“二老爷”从中断的秘仪中捡回一条命,形骸虽迅速衰老,但却得以苟延残喘,从那日起他便顺理成章地被月麟伪装成“雷万春老爷子”,对外宣称患了痰迷至今卧床不起;而玉茗睁眼就看见的“老爷”,正是取回青春后,再也不必假扮“雷老爷子”的月麟,他装作从远方赶回来操持家务,其实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雉化山馆一步!   ——所以如今的“月麟”胸口才会有当年“万春”身上的伤痕,而如今的“雷老爷子”,才会说出当年“二老爷”对玉茗说过的话!   ——算起来,月麟应该是玉茗的曾祖父才对。他先害死儿子并取而代之,又在孙子身上故伎重施。秘仪受阻,自己被阿虎扑击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寸步不离的药方锦囊也被夺走,这一系列变故已是冥冥中的惩戒示警,可他不仅不知深思猛醒,现在竟又将魔爪伸向重孙!好在不知是为旧主报仇的执念缠绕,还是不舍新主人的片刻情谊,抑或是残留在躯壳里生身父亲最后的血缘牵绊,阿虎竟附在“二老爷”的行尸走肉之中,一而再再而三的搭救了玉茗。   也正因如此阿鸾等人才卷入今天混乱的漩涡——锦囊虽然丢失,但月麟早将药方烂熟于心。所以衰老征兆再度萌芽之时,他已然着手调配苏摩酒,并且长期饮用,以备随时进行吸取玉茗生气的秘仪。为了严格不让配方外泄,月麟一直从不同的药材店香料铺购买材料,有时零星散买,有时超量购入,有时故意选择不需要的货品,这次在养霞斋下定龙涎香也是如此,阿鸾也正因这个机缘巧合,才踏进雉化山馆大门。   “那你为什么要对清晓和莲华姬下毒手!”在渐渐趋近最终真相的道路上,阿鸾始终跨不过这个障碍。   “因为我需要朱印……”这一刻月麟的声音听起来竟有种掩饰不住的疲惫——   为了得到朱印,他精心安排了一切——首先,一定要让玉茗结交关键人物清晓,因为他是为数不多的与莲华姬有交际的人,并且还拥有强大的辟邪灵物通天犀角。当时机成熟,月麟便放出家中潜伏着强大妖物的传言,他知道莲华姬身为香川两界的守门人,绝不会坐视不管,而以清晓的性格也不可能让纤纤弱质只身赴险。到时候,两件灵物都会聚集到雉化山庄成为笼中之鸟,只要拿到辟邪犀角,那月麟就算不是继承者,也能从容驱使朱印而不用担心它的排拒反噬。   更何况在他纵容下,玉茗行止无度,更是私通歌伎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懦弱任性的公子哥儿自然会向唯一的朋友清晓求助,那接下来的事情便会像齿轮一样沿着月麟的安排转动下去,可是他没有想到原本再顺利不过的势态,却因为阿鸾这个不确定因素的加入而偏离轨道……   “难道你要永远这样下去吗?”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悲悯,阿鸾只觉得自己连指尖都在颤抖,“你要永远做吸食自己子孙血肉的饿鬼?”   月麟的声音忽远忽近地振响:“当然不,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寻找着衰老的根源!”   什么才是衰老的根源?有形的东西一定会消亡,只要有肉身就一定会衰老,除非像乾闼婆那样,以幻影的姿态存在!   连没怎么读过书的阿鸾都能明白这种道理,为什么机关算尽的月麟却无法看透呢?   “我找到了那个根源,之所以要得到朱印,就是为了将它彻底斩断!”伴着话音,奇寒透骨的双手突然穿过浓雾,准确地从阿鸾手中攫住朱印,月麟披着混浊的雾气蓦地出现在少年面前。   炽光轰然流转,在那人形的怪物全身爆起一连串的火球,光炎所到之处,带来了粘腻的坍塌和瓦解——月麟鼻梁上的皮肤翻卷,额间发际已经裂开,头发成把掉落……   ——这还是人身吗?明明是白骨髑髅上,粘挂着腐烂已久的皮囊啊!   尖锐的惊恐如冰凌沿着阿鸾的脊背缓缓滑下,他前所未见的意识到,这饿鬼已经孤注一掷了,即使陪上一切,他也要夺过朱印切断令自己不断衰老的“祸根”!   刹那间的恐惧令少年微微松懈,而朱印恰在此刻失手被夺……   “应该结束了,乾闼婆……”这一刻,月麟用含混的喉音咒骂着,挥舞着朱印冲向纠缠了他多年的仇恨目标——那竟是地窖口边穿虎头鞋的婴儿!   虽说朱印只能封印魑魅魍魉,可柔弱的孩子也吃不消重物的猛击。这妖怪疯了吗?这个孩子可是他下一次秘仪的生气之源,一旦死去真的一切就结束了啊!   可那双渐渐朽烂的双手,已高举起朱印狠狠挥了下去……   阿鸾冲上前去想要阻止却已经迟了,耳中传来……朱印击中肉体的闷响……   原以为是婴儿惨遭毒手,呈现在眼前的却是出乎意料的一幕——凭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和勇气,本已形同废人的玉茗竟扑上来抱住婴儿,以单薄的身体庇护着自己的孩子。   月麟残破的肉身难以支撑更久,几近疯狂他彻底红了眼,盲目地挥舞着火流四溢的朱印不断打向玉茗:“你竟然妨碍我!只要斩除这一切的根源就好了啊,连你也不用死掉,可你却来妨碍我,明明你的命都是我给的!”   “不行……就算是赐予生命的人,也没有任意剥夺它权力……”从交混飞溅的朱焰和鲜血里,传来玉茗微弱的呓语。   “住手啊!”阿鸾忍无可忍地高喊着,猛冲向月麟阻止他的暴行,脚下却突然踩中什么坚硬的东西。霎时间,他胸口衣襟下的犀角如火种般陡然亮起,同样的光之共鸣自身边地下闪现——刚刚爆裂着脱离月麟控制的犀角佩刀,就落在阿鸾的身边!   少年想也没想,一把抓起地上的佩刀,不可思议的强大牵引力骤然自掌心传来。   在交相辉映的犀角光芒下,佩刀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拖着还没来得及调整歪斜姿态的阿鸾,笔直向月麟刺去。   然而这怪物拥有超乎人类的敏锐,他反手以朱印准确地格挡住佩刀,一瞬间两种力量正面相碰,不在继承人手中的朱印顿时被犀角的金炎压制,如意长柄霎时不堪重负地折断了……   阿鸾在强大的惯性之下前冲,犀角佩刀猛地扎进月麟的身体,瞬间在那本已支离破碎的躯壳内部引起了致命的炸裂。奔逝的时间之流仿佛忽然被注入了胶质,速度不自然地放缓,阿鸾清晰地看见皮囊包裹着不断燃烧的金色焰团,骨架则如同火场中残留的焦黑梁柱。崩溃的表情定格在月麟缺了一只眼睛的面孔上,而他的身躯慢慢扩张、慢慢膨胀,在达到极限的一刻瞬间爆裂,迸散成毫无意义的碎块与粉末,唯有一只尚具形态的手掌,依旧紧紧捏着那装苏摩酒药方的锦囊……   一直吸取着子孙血液生气的寄生怪物,从前朝存在到今日的乾闼婆,此刻终于灰飞烟灭,笼罩着雉化山庄的雾气刹那间消散了……   阿鸾看见身侧近距离中,竟呈现出清晓精悍的面庞——他握住自己持佩刀的手,指尖是那么坚定,而他的眼神比坚定的指尖更加温暖。   原来刚刚的攻击是清晓引导的,他一直都在,即使被妖异的浓雾吞噬了形迹,他也一直守护在阿鸾身边!   青眼的少年慌忙放开佩刀还给清晓,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耳中忽然传来好像针扎了似的啼声。被昏迷的玉茗护在怀里的婴儿挥舞蹬动着小手小脚,在一番惊骇之后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这下阿鸾顾不上别的,连忙上前抱起那可怜的小家伙,笨拙而努力地抚慰起来。   “奇怪……这些字到底是怎么弄上去的?”这时身后清晓困惑地嘟哝着,少年应声地回头,却见他已拆开锦囊,手上拿着那张人皮上的秘药方,似乎想借同伴的青眼睛来“看”个明白,可他的表情却突然间被前所未有的惊恐笼罩了,“快放开他!”   就在此刻,阿鸾的颈项,骤然感受到一只冰冷小手的触摸……   眼前景物毫无征兆地变幻了——踯躅桥,阿鸾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再度置身于踯躅桥头!   自己、清晓和玉茗处于这宝珠栏杆白石平桥的一端,桥身早已超过了七节,竟渐渐延伸入杳渺不可知的黑暗之中。而桥下翻涌着连天的赤红波涛,魑魅魍魉在暗恶的水影间此起彼伏,显露着种种穷形尽相。   踯躅桥变成了横跨地狱血海的长桥……   可是阿鸾根本来不及细看,脖子上突然施加的粗暴压力推动着他踉跄几步,竟直接跌向了桥栏。坚硬而冷漠的碰撞令少年意识到,眼前的踯躅桥并不是海市蜃楼的幻觉,它切切实实的跨越了空间,来到了初夏月夜竹影里的雉化山馆!   “老天有眼,不仅让我大仇得报,还找到了再合适不过的躯壳!”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阿鸾臂弯中响起,带着前朝韵味的绵婉口音。   少年僵着脖子惊恐地垂下眼睑,却只见婴儿的嘴边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那只有粉红牙床的口腔开阖着,飘逸出匪夷所思的语句:“我就知道月麟是蛇蝎心肠,他咎由自取——妄想返老还童下场就是变成吸血鬼!”   “这药方还是假的吧,老狐狸!”依然手执人皮方子的清晓伫立在桥的一端,他朗彻的声音传进了黑暗中。   “配方并没有错!那是我‘闲来无聊’用指甲一点点刻出来的,怎么可能错?”婴儿加重了按住阿鸾肌肤的指尖的力量,“谁让月麟不开眼,又听不懂人话!何必执著于自己骨肉的鲜血躯壳呢?这世上明明还有更好的选择——比如青眼的怪物!”   “我不是怪物!”即使此刻,阿鸾还是忍无可忍的大喊起来。   隔着几步,清晓冷静地逼视那怪异的婴儿,说出了全然出乎人意料的话语:“你才是怪物吧,潜伏在这个家里的‘乾闼婆’就是你——雷老爷!”   阿鸾瞬间反应过来,难怪月麟嘶吼着“乾闼婆”,却朝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冲去;难怪这婴儿的语调似曾相识——这分明就是往事幻象中“雷老爷”的腔调,只是因为出自婴儿稚嫩的喉间,所以他一时没能分辨!   “可是我看见雷老爷已经服毒自尽了啊!”阿鸾脱口喊道,虽然他知道眼前的一切,已经不能以人世的标准来衡量了。   “还不明白吗,阿鸾?”清晓叹了口气,“他喝的那就是苏摩酒啊,只是真正的秘仪和月麟的理解完全相反——他以为带走了年幼的雷少爷,其实那正是取代自己骨肉的雷老爷!”   借助苏摩酒的复苏之法,不是吸取子孙的鲜血生气,而是将自己的魂魄注入子孙年轻的身体。   香川破城之日,以秘仪返老还童的正是伪装得温良谦厚的“雷老爷”,他故意用错误的语言给了相反的暗示,略施小计欺骗了鬼迷心窍的月麟,致使对方不仅背负着残杀血族的重罪,而且也永远没法逃离衰老的紧逼。   所以月麟才会一直听见小孩子的哭泣声,那是因为被封闭在地窖里的,因饥渴而枯槁,甚至被剥去表皮的“雷少爷”一直都没有死!虽然极度衰弱无法行动,可他一直都没有死!   所以他“闲来无事”用指甲刻下苏摩酒的真正配方,为得到下一次寄生的机会而布下连环的陷阱,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这不灭的魂魄,如同蛰伏在地底的蛇虫,忍耐着死亡之残冬的煎熬,一直在寻觅和等待着下一个躯壳,在全新的枝头再度萌发罪恶的芽蘖……   他的夙愿终于实现了,一直忍耐到今天,他终于以虎头鞋操纵“万春”的躯壳,盗来玉茗的子嗣作为凭依,此刻更看中了阿鸾这个优异强大的宿主!   “记得佛经说,人的魂魄在投胎之前有一段叫‘中阴’的时期,那时他们在半空中以透明幼儿的形态存在,寻找着未来的父母托生。而这种透明的幼儿,就被称为‘乾闼婆’!”清晓的声音如清越的鸣弦,“你才是‘乾闼婆’吧,雷老爷——这才是雷家妖物传说的最终真相!”   最终真相吗?怀着长生渴望的幽魂,早已游离于神与形、生与死的界限之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循着丰盈生气的鲜烈馨香,寻觅青春的躯壳为宿主,就算知道这一切只是在尘世间营构蜃气楼的幻境,无论多么巧夺天工都枉然徒然,就算知道永寂深渊必将如影随形,也无法停止……   ——这就是“乾闼婆”。   “我是乾闼婆?没错,我就是乾闼婆!”雷老爷用婴儿的嗓音发出沧桑的长笑,听起来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他扫视着阿鸾和清晓,“不仅仅是我,你是、你也是,所有的人都是乾闼婆!”   “我们和你不一样!”阿鸾一边挣扎一边反驳道。   “你有想得到的东西吗,那种哪怕毁掉一切也要握在手中的东西!”雷老爷逼近阿鸾的青眼,用近乎迷醉的嗓音低呓着,“就像当年我宁可杀死那位供养了几十年的天竺梵僧,也要抢来苏摩酒的方子那样。如果你有,那你就和我一样……”   每个人都是乾闼婆?毋宁说所有人都被“乾闼婆”寄宿着——那些潜伏在血脉深处的渴望,对生的渴望,对爱的渴望,对一切求之不得的渴望,那可以极端扭曲到导致人类一步步化为妖魔的贪婪渴望,才是真正的乾闼婆!   说到这里,婴儿那白漫漫的瞳孔突然透出了真切深沉的哀恸之色:“那梵僧临死前对我说——‘乾闼婆’就是‘虚无缥缈’的意思,不顾一切追寻虚无缥缈的东西,却不知道自己也虚无缥缈,妄想用虚无缥缈的手,把虚无缥缈握在掌心。所有在追寻中迷失了自己的人都是乾闼婆,一旦成了乾闼婆,就永远都无法摆脱乾闼婆的命运。”   “那我也是。”突然响起了斩钉截铁的断言,伴着话音,清晓沉着地举步朝阿鸾和他怀中的婴儿走来,“我也是乾闼婆——无论如何,我也决不会让你带走阿鸾!”   “不要过来!”“雷老爷”朝步步逼近的清晓发出尖锐的阻止声,仿佛呼应他的情绪,桥下血池里妖魔们百倍的激动起来,浓腻的波浪滔天翻涌……   “放了阿鸾!”清晓并不理睬他的威胁,只是默默的地朝桥上走着,咫尺间的距离走来却意外的漫长。   “难道你不知道踯躅桥是什么地方吗?”雷老爷威胁中隐隐透出一丝慌乱,这一刻,血的波涛哗啦啦向两边分开,魑魅魍魉簇拥绑缚着一道皎洁的人影从血池中升起——那竟是莲华姬!   即使身陷污秽而妖异的池沼中,莲华姬那浅石竹色的衣衫面纱依然纤尘不染,排拒着周围的浊流瘴水,但她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踯躅桥……这里比地狱更像地狱。”看到这一幕,婴儿形态的怪物得意起来,“所有在香川屠城中死去的冤魂都聚集在此,它无处不在。原本由朱印的继承者镇守,可现在朱印已经毁坏,继承人自身难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清晓却完全不理会这可怕的说辞,他再度重复着同样的话语:“放了阿鸾!”   “你们谁也逃不掉,这里的一切全都是我们的东西!”婴儿焦躁起来,加重了手下的力道,阿鸾被他扼得呼吸困难,身体渐渐倾向栏杆外,连脚都快离开地面了。可令他惊愕的是身体还在原地!   此刻的阿鸾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正一点点地被抽离开躯壳,因为正被一团刺眼的强光奋力排拒着,它不顾一切地想融入年轻的身体,劫掠来属于别人的青春。从没看过这么污浊秽腻的光芒,它映照出的是人类灵魂中最丑恶的合理性。   不愿再纠缠也不能再等待了,清晓朝阿鸾和婴儿的方向飞身跃起,高高举起犀角佩刀……   刹那间,悬在阿鸾胸前的犀角爆发出耀眼的强光,那是共鸣之火的清炎,可与此同时桥下的浊流百倍高涨——这里是彼岸与此岸的交界处,异类的力量太过强大,犀角的光芒与之相比如暗夜浓云中的寒星般微弱,随时都会被掩盖吞没。   阿鸾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浊浪翻卷上来,波峰上的妖物们伸出尖牙利爪,借着奔涌之势团团围向清晓。   这一刻少年终于明白了,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有人赐予自己生命,有人依靠自己生存,有擦肩而过的,有宿缘深厚的,有微笑的,漠视的,感激的,咒骂的……那错综复杂的关联,如同一座看不见的乾闼婆城。   可在这座乾闼婆城中伸出手去,阿鸾能碰到的,只有清晓;这世上千千万万人之中,愿意为阿鸾付出生命的,只有清晓。   不假思索地,阿鸾凭着最后的一丝控制力一把扯下胸前的犀角——把它还给清晓的话,一切牵绊就会解开吧,得到这完整的辟邪灵物的保护,清晓应该能从这险恶的境地中全身而退!   自己已经亏欠清晓太多了,甚至连他的朋友,无辜的莲华姬都已卷入其中。应该结束了,就算无法偿还,也该到斩断一切的时候了……   就在阿鸾投出犀角的那一刻,桥的那一头的黑暗中,倏地浮现出一片洁白的泡沫。那泡沫瞬间凝结成白衣的年轻妇人身影——看不清这女子的面孔,只能看到她一身整齐的前朝装束,即使以不可思议的高速移动着,那月白裙的下摆也纹丝不乱,而插在髻边的赤金点翠蝴蝶簪被漆黑的发丝映衬得异常分明。   ——是“厄物”!   那是徘徊在踯躅桥边的神秘而可怖的异类——“厄物”……   “为什么那个时候,‘厄物’会保护我们呢?”当一切尘埃落定,阿鸾还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清晓也无法给他正确的回答,只是沉吟着:“乾闼婆雷老爷居然被她轻而易举地抱走了,真是不可思议……”   “也许雷老爷也想解脱吧,谁想永远都做不死不活的怪物呢?跟着‘厄物’度过踯躅桥去了彼岸,说不定就能从此摆脱乾闼婆的命运了!”阿鸾说着,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阿鸾单纯的言词令清晓忍不住微笑起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将视线转向窗外悠远的晴空:“总觉得……在踯躅桥头抱走婴儿的‘厄物’,居然有种‘母亲’的感觉呢……”   从翠竹森森的雉化山馆归来,一向洒脱豪快的清晓,忽然也染上了这种欲言又止的习惯。   可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暗夜毕竟已成为过去,数日之后莲华姬也寄来书信,告知自己安全无恙,但因为修复朱印而需要闭关一段时间,她的真面目至今也依旧如同雾中之花般缥缈迷离。   只是那婴儿还是没能生还。他的父亲雷玉茗侥幸活了下来,这位一度任性自私到极点的美少年卖掉了家产,从云龙书寓里赎出了藤鹭,带着她离开香川不知所踪。   失去了主人的雉化山馆如褪去光影幻术的海市蜃楼,很快便会荒凉颓圮下去,雷家潜伏着“乾闼婆”的怪谈也将逐渐被人们淡忘——对于无关的看客们而言,精彩的永远不是真相,而是传说本身。   但阿鸾和清晓并不知道自己尚未脱离漩涡的中央,就算能看透黑暗的眼睛也无法穿过时空的帐幕,看清过去与未来就像碎片已经齐备的拼图,将在命运之手的摆放下,一点点显现出嶙峋的雏形…… 第三篇 鹊桥关   “阿鸾,今晚一起去看七夕花魁斗巧吧!”飒飒的雨声里,清晓斜倚在养霞斋香料铺的柜台上,向小伙计罗鸾发出热情的邀请。这旁若无人的态度让一旁的掌柜额上陡然暴出一条青筋。阿鸾连忙掇起抹布,拼了命地擦拭起铺子里本已纤尘不染的家具摆设来。   然而冒失的访客浑然不觉,依旧口若悬河:“天一黑,花魁们的船就会聚集到龙尾关,鱼贯进入玉钩河,过大小飞虹、待月桥、放鹤桥,在踯躅桥前的砚池里一字排开,那光景真是争妍斗奇!去晚了到处都是船啊车啊,地方都被人占了,现在就跟我走吧!”   就算不抬头,阿鸾也能感受到从掌柜那里吹来的阵阵寒风——清晓是养霞斋的大主顾,两淮盐政卢照之大人的次子,掌柜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没法当面让他下不来台,但自己是店里唯一的小伙计,又是掌柜的远房堂侄,看来一顿排头是逃不掉了。   见阿鸾不回答,清晓变本加厉上来扯他衣袖:“走啦走啦,年年都是七大花魁角逐香川城最上花魁称号,但唯有这次个个绝色,不过要说到谁胜算最大,那当然我捧的虎妃啦!你看我都不去给她撑场面,特地过来邀你!”   “卢二爷……”掌柜的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清了清嗓子尴尬地说道,“阿鸾是敝店的伙计,这里还有好多事情要他……”   “什么啊!”清晓直起剽悍的腰杆回过头去,“哪里来好多事情,明明就没有生意嘛!”   这句话让掌柜全部的克制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阿鸾!识人做事带着眼,没瞧见唾壶上的灰都三寸厚了吗?你娘打发你来跟着我讨生活,好茶好饭好月钱,不是让你学纨绔子弟吃喝玩乐的!”巷角的井床边,清晓一边举着油纸伞给阿鸾遮雨,一边拿腔拿调的模仿掌柜的语气,“骂得真难听,明明就是在讽刺我嘛!”   “托你的福,今天的工作量又增加了,刷完这堆唾壶之后,我还得去踯躅桥那里收陈年烂账。”阿鸾打着井水有气没力的抱怨开了,“入梅以后雨就下个没完,都乞巧节了还滴滴答答。生意一直不好,掌柜的成天毛煞煞的,你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毛煞煞的气不顺,干吗不去看花魁斗巧散散心?”清晓愤愤不平的抗议道,“美女都引不起他的兴趣,满心里就知道‘孔方兄’,也算是个男人?”   你这样就算是男人了?阿鸾再也不想跟这个“人格扭曲”的家伙多费唇舌,毫不留情地撒出杀手锏:“我根本不想看什么花魁斗巧,只想见‘莲华姬’!”   一听“莲华姬”三个字,对方的嚣张气焰顿时矮了三分——某次偶然的机会,阿鸾看见清晓绘的“莲华姬”肖像小影,竟对画中人一见倾心,后来甚至还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亲睹过她蒙着轻纱的清姿,从此就更是念念不忘。清晓满口答应带他去见莲华姬本人,到现在却还是光说不练。   “我总会带你去见她的,只是时机还未到嘛。”清晓明显嗫嚅起来,“况且对方是好人家的女儿,让她抛头露面的确很唐突。这件事是我欠考虑……”   “不必再解释了!总之就是你失信于我。”阿鸾乘胜追击。   “啊……真是无地自容啊!”清晓从怀中掏出一把竹青折扇遮住脸孔,但是那懒洋洋的语调中却完全听不出羞愧的意思。   阿鸾很清楚,必须给这个厚脸皮的家伙“一击致命”,否则他还会纠缠不休的。少年故意很大声地丢下水盂和刷子:“这种小事还要说谎,足见你是个不足取信的人。要看美女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别和我扯上任何关系,反正碰着你就没什么好事……”   话音被急促收拢折扇的声响切断了。清晓猛地转过头,直勾勾地逼视向阿鸾的眼睛,他极富异国情调的鲜明五官瞬间散发出烈焰般的气息。少年顿时被瞪出一身冷汗。胸口突然间灼热起来,交叠的衣襟下隐隐散发出微弱的金茶色光芒……   同样的光芒在清晓所佩的饰刀上缭绕着——那是通天犀角做成的一对坠饰,其中任何一枚都拥有辟退魑魅魍魉的力量。这有灵性的秘宝本来就属于他:清晓生在七月半,出世时辰又格外险恶,因此一生下来便被横行的魔瘴妖鬼缠住。是夜,侍人们曾听见自黑暗的产房里传来夫人厉声呵斥,从看不见的访客手中夺下婴儿的声音。清晓的生命到底是保住了,然而彼岸使者从不能空手而归,作为代替品,夫人香消玉殒。   从此卢照之便将清晓看作发妻的遗爱而宠溺异常,说是怕难养活,十五岁上了还让他留着童子的全发,读书明理等等“伤神”的事情一概不用学,由着他任性而行。为防止鬼物有机可乘,照之更是遍访天下寻来一对辟邪奇珍通天犀角做清晓的护身符。机缘巧合之下清晓遇见了阿鸾,执意以其中之一相赠。没想到此后这对宝物简直就像通了人性,竟会随着主人情绪起伏而散发出微热薄光。   感受到犀角的变化,阿鸾这才知道自己说得有点过分,不由得按住领口坠子的位置低下了头。   “从今以后答应阿鸾的我一定说到做到——我发誓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阿鸾遭遇不好的事情!”清晓郑重地说着,将雨伞塞到对方手中,阿鸾反射性地握住竹柄,却听见悠然的笑声,“我说嘛,原来你在介意这个啊!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了,那晚上一起去看花魁斗巧吧!你要去踯躅桥收账对不对?我就在那儿等着,说定了哦!”   也不等阿鸾应允,清晓扬起扇子象征性的遮挡雨水,用清朗醇厚的嗓音哼起了相当应景的《鹊桥仙》调子,转身迤逦走入雨帘中。   “这家伙眼里到底有没有别人啊……”捏紧伞柄眺望着那渐渐消失在树丛后的高大背影,阿鸾忍不住低声嘟哝着,连徽州乡音都跑出来了。清晓一走,巷道里便阒无人声,只留下滂沱如注的大雨打在伞上的轰鸣。天光暗淡,周遭的景物如同沉浸在淡墨中一般,唯有草木藤萝阴郁地疯长着,几乎要把人的视线都遮没了。交加绿意不知不觉连成一片,将薄薄的青影映在阿鸾清澄的眼瞳中……   “走了走了,可怕的东西终于分开了,可以出来透口气了!”   “还是青眼睛比较好,我不喜欢鬼小孩。”   “青眼睛真可怜,踯躅桥那边根本就是收不上来的死账!”   “还不是那个鬼小孩害的,老掌柜分明是黄瓜抱不过来抱瓠子。”   身后井床边突然传来嘀嘀咕咕的闲言碎语,自顾自地给阿鸾、清晓取了外号,还毫不隐讳的议论起他们的事情。是谁这么多嘴啊!阿鸾顿时心头火起,瞪起眼猛地转回头去。一瞬间,他眸子里的绿意凝固为清晰的青色炎光。   ——只见几条蛞蝓似的东西正从阴沟盖的铜钱眼里挤出肥壮的身体,这些粘糊糊的家伙个头足有水蛇那么大,没有眼睛和触角,却生着青蛙一样的粉红色长舌。它们彼此挨挨擦擦,一边旁若无人的唠叨碎嘴,一边很起劲的舔着唾壶……   看见了……讨厌的东西!阿鸾一下子遮住自己的眼睛——这正是清晓执意将犀角相赠的原因。阿鸾天生青瞳,不仅视黑夜如白昼,更能看见潜伏在幽暗中、角落里的彼岸异类,不知怎么的居然还相当受它们的欢迎。   “虽然‘青眼睛’人品不怎么样,那双眼睛真俊俏啊,干吗遮住了不给我们看?”   “如果不是带着那么可怕的东西,我早就过去他那边了!”   这露骨的“好意”让阿鸾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反射性地后退一步,露出嫌恶的表情:“真是够了!这群‘长舌妇’!”   “长舌妇”这种栖息在阴暗潮湿环境中的低级妖怪,平日以污垢为食,最喜欢偷听人家壁脚再拿出来饶舌。连天阴雨霉菌蚊虫横生,连它们也公然跑出来了。   “青眼睛一定会去见鬼小孩的!虽然摆出冷淡的样子,但是他其实很想去看花魁呢!”   “就是啊,一点也不坦率!不过越是这样鬼小孩就越想捉弄他!”   “你们这些家伙!”被下品妖怪劈头一句话说中了心事,阿鸾的脸顿时红成一片,他再也顾不得长舌妇们恶心的形状,挥着刷子直冲过去。迫于犀角的力量,这些低级精魅顿时作鸟兽散,临走还不忘慌里慌张地嚷着:“给我小心着点!”“多管闲事惹麻烦,好心没好报……”   这样忙乱了一上午,中饭后骤雨稍歇,天际现出一抹水色的微明,阿鸾趁这当儿赶紧携了账本雨伞出门讨债。狭窄的街巷早已积水,还到处扔了鸡毛杂碎——据说七月七这天家家都要杀一只鸡,因为牛郎织女此夕渡鹊桥相逢,若没有公鸡报晓的话,夜晚便不会过去,他们就能永远不再分离。于是阿鸾也不好抱怨,只得尽量捡爽净的地方走。   一路上,普通人家浅近的板垣竹篱中,已能看见性急少女设起的乞巧香案;想来门户谨严的深宅大院里调度更是精巧别致吧。三五成群的庶民游女挎了装满瓜果彩线的竹篮,小心翼翼的不让积水污了崭新的裙角,呼朋引伴,摇摇曳曳的走着;三三两两的文人士子命书童挑着担子,担头插了海棠翠菊各色秋花,盛好笔墨纸砚、清玩供品,彼此谈笑着向魁星阁方向踱去——七夕这天读书人与妇人风俗不同,女子向织女乞巧,他们则庆贺魁星生日,祈求来年得个好功名。   阿鸾边走边看,七弯八绕的转过巷角,一带帆樯密布的水域豁然展现在眼前——香川城内水网密布,好几条河川汇入一片半月形的小湖,湖口两道长堤由一座平桥水关相连。关外便是运河,入夜放下桥面设起栅栏,便能阻绝船只进入内城。此刻桥面已被钢索吊起,来往的商船络绎不绝,却纷纷绕开一片由七条小船拉着彩绳辟出的水道,小船上悬挂着装饰华丽的七色绣幡,用饶有风致的手法分别写着“蛟娘”、“山鸠”、“虎妃”、“鹤形”、“初莺”、“稚驹”、“瑞鹿”等字样。   分明是七大花魁的名字嘛,原来此地正是斗巧的出发点龙尾关。阿鸾这才发现自己竟来到了和目的地相反的方向,连忙沿着堤岸往回跑。转到某座大宅的后院墙,一阵稚嫩而悲切的抽泣声突然缠住了他的脚步。   掩映在垂杨蔓草之间,生满苍苔的白石水码头平缓地探进草色的河水里,身穿破旧黑布衣的垂髫童子正坐在那里,一手抱着膝盖,一手不停地抹着眼泪,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河沿一簇细长的灯芯草丛。   阿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草根附近,荇藻正缠着什么在水际载沉载浮。那东西约有半个巴掌大小,有头有脚,乍一看就像粗糙的人偶娃娃似的。不过少年认得清楚,这是摆满大街小巷茶食铺子的七夕时令面点——巧果人酥。   “别哭啦,捞上来也不能吃了啊!”阿鸾整了整背上的包袱,扬声招呼着。   听到呼唤,黑衣童子明显地怔了怔,随即缓缓回过头来。他生得眉清目秀,愁容不展的样子显得分外可怜,只是微微上挑的眼角多少有些慧黠的神色。一见阿鸾,他便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开了:“怎么办……这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啊。空着手回去主人会骂我的……”   见小童用粗糙的衣袖抹着泪水,眼角都揉红了。阿鸾不由得暗骂那个刻薄主人——巧果又不是燕窝鱼翅,弄丢了居然还骂人!少年生在山村,从小家境也不宽裕,若不是囊中羞涩,他早就掏出铜板给那孩子去买新的了。   “你等着我帮你捞,不过捞上来说不定也烂啦!”阿鸾卷起袖管走下台阶,黑衣童子见他要帮忙,立刻让到一边:“手脚轻点,捏碎了可就糟糕了!”   ——现在的小孩子啊,谢谢不说一声,倒心安理得地指手画脚起来了。阿鸾不由得苦笑着,朝灯芯草丛探出身去。指尖轻而易举地碰到了巧果泡软的表面,可是蔓藻却执拗的缠住那小小的人形,稍稍用力就会勒坏,一时还真不容易拿上来。   阿鸾不得已只好弯下腰双手一齐上阵,就在他小心翼翼的拉开一条水草的刹那,这柔韧的枝蔓突然啪的一声反弹出水面,粘腻的触感霎时吸附住手背的皮肤。他正要掸开,不可思议的拉力却在此刻骤然传来,那滑溜脆弱的植物竟像蛇一般环绕上手腕,直拽得阿鸾一个趔趄猛地栽向昏暗的河面。   少年反射性的单膝跪地稳住身形,用力挥手想挣脱束缚。只听得泼剌剌一阵乱响,动荡的浊水下猛地窜出一条条张牙舞爪的长藻,眨眼间就将巧果和阿鸾的双手团团绑在一起,并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朝臂膀上蔓延,蜂拥着要将他卷进水里,熟悉的水面此刻看来就像长开巨口的无底深渊。   阿鸾慌忙回头喊人帮忙,身后却传来吃吃的笑声:“对不住了,青眼睛的哥哥……”   一只手轻轻拍在背上,这巴掌在此刻却无异千钧,本已在拼命坚持的阿鸾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无法控制的被水藻拖向河中。电光石火间,灯芯草长长的绿影摇曳着划过被水花模糊的视野。阿鸾本能地一把拉住——身体沉重地砸进河里,水藻的捆绑顿时解开。河水发出咕噜轰响漫过耳际,随即又慢慢退去,他好不容易从水下探出头来。想不到玉钩河的水,光是岸边就深至没顶了!   更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白石水码头就在前方,可是……它什么时候退到了遥不可及之处呢?只见黑衣童子依然站在岸边,一脸得意的坏笑,左手还保持着前推的姿势,而那个巧果人酥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回到他手中!   不仅如此,他身边还多了个白衣童子,他猛摇对方托着巧果的手焦急地喊道:“我才刚离开一会儿啊,小墨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你是在嫉妒我这就可以交差了吧,小素。别担心,你的活儿我会帮忙的啦!谁让你一直都是个不灵巧的家伙呢!”被唤作“小墨”的黑衣童子满不在乎的拍拍白衣小素的肩膀,拉着他离开了水码头。   “喂!你们两个不要把我丢在这里啊!我不会游泳,快拉我上去!”阿鸾拽着灯芯草朝岸上大声,小素听到声音频频回头,似乎在和小墨争辩着什么,却拗不过对方而终于被拖着走远了。   阿鸾只得转头四顾企图自救,没想到这一看吓得他瞠目结舌——这里还是玉钩河吗?就算发洪水也不至于这样啊!眼前所见,说是长江大海也不为过:一望无际的泥色浊水汹涌澎湃,卷着处处漩涡,跃起层层浪头,喷出团团白沫,浩浩荡荡的奔流而去,极目远眺才能看见彼岸隐约的陆地线。阿鸾大惊失色,连忙揪紧手中的灯芯草,可这细细的“救命稻草”在湍流中看起来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   “来人啊!救命啊!”阿鸾再也顾不得那么多,拼命扯开了嗓子,呼救被涛声吞噬,湮灭在水雾蒙蒙,空无一物的寥廓水面上。   难道自己就要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葬身鱼腹吗?这可不行,清晓还在踯躅桥头等自己啊!   发现自己这时候居然还在担心清晓,阿鸾顿时悲从中来。细想来自己十五年的人生,也没有多少可留恋的回忆——因为天生一双青眼睛招惹妖怪,父亲不明不白的死于非命;母亲从此直呼“青眼枭”,用不孝的恶鸟来比喻自己;就连曾经亲密无间的幼弟也明显疏远了。来到香川后更是举目无亲,有点交往的人也就是这个捉摸不透的清晓。   可是清晓真的把自己当朋友吗?或者这个蛮横的家伙只是在寻开心吧?在传说有鬼怪出没的踯躅桥头见面就是他单方面的决定,可是清晓曾说过答应自己的事情就一定会办到,如果自己无法赴约的话,他会一直等下去吗?还是……   “我到处找你,找得好苦!”一个焦急的语声突然响在身后,顾不得扑到脸上的泥浆水沫,阿鸾连忙回过头去。动荡的波涛中呈现出朦胧的船影,一个黝黑健壮的年轻艄公操着双桨停在阿鸾身侧,那嗓音有着足以与风暴共鸣的浑厚洪亮,却说得那么温柔珍重:“终于……找到你了!”   “找我?”阿鸾迷惑地脱口而出。   “啊?认错人了!”听见少年声音的一瞬间,艄公失声喊道。虽然失望地讷讷自语着“不可能,明明就是啊?”他却还是果断的朝阿鸾伸出坚实的手臂——这种情况下不管是不是认错了,都是救人要紧。   阿鸾狼狈的爬上狭窄的甲板,这才看清搭救自己的是一艘简陋的乌篷船,艄公一身好力气,眉眼朴实温和,眸子明亮清澈,就好像忠诚可靠的大型犬一般。   “在下罗鸾,叫我阿鸾就行。请问恩公尊姓大名……”少年连忙向救命恩人致谢,青年艄公似乎还不愿接受认错人的事实,只顾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阿鸾,好不容易才注意到对方的话,他连忙摇手:“别那么客气,举手之劳,名字……你就叫我三郎吧!你全身都湿透了,快去舱里先换件衣服!”   似乎在呼应这建议,大雨倾盆而下,少年忙不迭地钻进船舱,三郎却毫不在意,他顺手脱掉打满补丁的灰布衫,戴上竹笠沉着地摇起桨来,暴雨如白亮的鞭子般抽打在他结实的身体上,溅起一片烟雾似的水花。   我什么时候也能像这样强壮就好了。文弱的香料铺小伙计叹了口气回过头,去找寻替换的衣服。舱内局促简陋,正中央却异常醒目的放着个大乌木衣箱,把低矮的食桌和脚柜都挤到边上去了。阿鸾想也没想就打开箱子,动作却在一瞬间僵住了。   瞥见少年的举动,三郎慌忙丢下船桨冲进舱内,猛然抢上前轰地合起箱盖。见阿鸾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激烈举动弄得有些发懵,三郎转身打开脚柜拿出衣服递过去,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少年本来还有吃惊委屈,现在全部烟消云散了,三郎一定也有自己的苦衷吧——虽然舱内光线不好,箱子里更是阴暗,但视黑夜如白昼的青眼阿鸾在方才那一瞬,就已清楚地看见了一切:微微有些褪色的新娘嫁衣叠在箱底,嫁衣上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竹淘箩,可里面竟堆尖一捧浑圆莹润的珍珠,而更惊人的是其中竟簇拥着一枚龙眼大小,虹光氤氲的纯黑珍珠!   怎么看三郎也不像有钱人,居然带着这样价值连城的宝贝,再配上莫名其妙的红嫁衣,这种组合的确诡异难言,也难怪他小心提防。   换好衣服来到舱口,雨也小了,阿鸾跨上甲板,正好看到船缓缓穿过青灰色的砖石穹顶,回头看时却见一座单眼拱桥正向后退去,桥栏上赫然雕着“小飞虹”三个大字——这不是玉钩河上的飞梁吗?   阿鸾连忙四下环顾,却见周围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致——两岸是高高的石堤,堤上分布着白墙黛瓦的宅院,时时看见水码头延伸进河里。向前远眺,雪雕似的大飞虹将桥影安静地倒映在碧玉似的水面。怎么看……这里都是玉钩河啊!   自己刚才明明还抓着草芯,在一望无际地惊涛骇浪里挣扎,怎么一转眼竟然又回到了走惯了的水路上?   或许,刚刚是紧张恐惧状态下的幻觉吧……阿鸾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发现河道景象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因为整个河面异乎寻常的热闹,沿着堤岸挨挨挤挤停满了大小船只,把登岸的通道都堵住了。不管是游舫还是舢板全都竭尽全力地装饰,只有贫富之差没有用心之别,远远看去河面成了一道锦绣画廊,实在是盛况空前。只是每艘船上的帘子啦、帐幔啦,都低垂着纹丝不动,看不见船上人一些儿动静。   阿鸾不由得惊叹道:“这是在干什么啊?赶集吗?”   “也难怪,一年只有七夕这一次。”三郎轻笑起来。少年这才想起玉钩河是花魁船队的必经之路,难怪大家都收拾停当,赶早来占个好位置。他年头上刚来香川,哪里见过这阵势:“看斗巧也这么铺张?看来大家都急着想知道今年最上花魁是谁啊!”   “我看松馆的鹤形是没有机会的。”三郎很自然的接口道。没想到这看起来老实巴交的青年居然脱口报出花魁的名号和来头,阿鸾忍不住“啊”了一声,不料对方竟耐心地解释开了:“鹤花魁是靠棋艺闻名的,雅是雅,可惜没看头,很难在斗巧会上脱颖而出。初莺和瑞鹿都擅长唱歌,无形中彼此削弱。稚驹舞跳得好,可惜气韵稍逊。蛟娘出名只是因为会服侍男人而已。这些都没什么胜算。我看最后能得到最上花魁称号的,只有锦城书寓的山鸠花魁。”   阿鸾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真是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三郎对风月场上典故如数家珍,比起浪荡儿清晓来都毫不逊色,听到这里少年倒有些不服气了:“你别忘了还有虎妃呢!听说虎花魁已经两度蝉联,鸠花魁有哪点能胜过她呢,难道就凭是‘文禽’吗?”   跟清晓相处那么久,阿鸾好歹学了几句俗话——香川城的青楼女子花名都取自动物,仅只卖艺的取飞禽为名,与“走兽”区别开来。市井草民调侃朝中大臣,就用官服补子花样的“文禽武兽”来打比方。   听到这嘲讽,三郎脸上明显掠过一丝愠怒的神色:“七大花魁中山鸠刚刚成名,她比虎妃年轻!”   这话倒不错——在以美貌一决胜负的战场上,人脉和名头固然重要,但年轻的新鲜面孔何尝不是最大的优势呢?   阿鸾还不甘心,正想反唇相讥,突然苦笑起来:虎妃是清晓捧的,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何苦为了她和三郎置气。   没想到这时对方却开了话匣子:“山鸠外号‘一斛珠’,她的身价当然没那么夸张。但是有这么件事儿——一个采珠好把式存整年的钱就是为了见她一面。五年前一年采珠所得能与她相处六个时辰,四年前却只有三个时辰,三年前还不到一个时辰,鸨儿就在一边说风凉话了。所以那人叹息说,如今想见已是花魁的她,怕是只能变成游魂才行。”   原来是采珠人呐……阿鸾不由得想到了船舱箱子里价值连城的珍珠。于是他宽慰三郎道:“别说得那么惨!凭三郎大哥的家当,别说和山鸠见面,给她赎身都绰绰有余!”   “家当?”三郎摇桨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话音骤然降到冰点,“你……看见了什么!”   “没,没!我什么也没看见!”阿鸾头皮一阵发麻,连忙否认。可是这一瞬间,三郎突然爽朗的微笑起来:“看见了也无所谓,只是请不要误会——因为那不是我的东西。”   原以为三郎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完全不能预测他的下一步行动。箱子里的宝贝既然是别人的,怎么会在他船上呢?还有那不知所谓的红嫁衣又是什么意思?代管的,托运的,偷的……还是抢的?来路实在可疑啊……   惶惑中,阿鸾不自觉地摸向后脑勺,突然发现背在身后的包袱皮不翼而飞。难道是刚刚被水冲走了?自己多管闲事,居然耽误了正经活儿!少年顿时焦急起来:“我的账本丢了!三郎大哥,麻烦你快点让我下船,我得去找回来!”   “不行。”三郎冷淡的语调中掠过一丝不自然的迟疑,但却拒绝得相当干脆。   “我还得去踯躅桥收账呢!”   “踯躅桥……巧得很,我也去那里。”   “的确是顺路没错啦,可是我的账本丢了,没了凭据别人也不认啊!”阿鸾一时着慌,差点就想踩着旁边的船跳上邻近的码头了,就在这一刻,铁箍似的五指倏地圈住他手臂。三郎牢牢揪住少年不让他动弹,随即缓缓抬起低垂的头颅。   这一刻,大型犬似的憨厚可靠的感觉消失了,三郎的眉宇间荡漾着一丝黯郁青气,眼中燃起咄咄逼人的暗火:“不行,在找到那个人之前,我不能放你走……”   他到底在找谁啊,和我有什么关系?挣脱不了束缚的阿鸾张皇四顾,满河彩船的软红嫩翠荡漾过眼前,青石护堤继之而来,岸上空无一人,寂寂垂柳笼在燠热的夏日烟雨里,连蝉蜩都没有了鸣叫的力气。陆上的冷落和水里的拥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但奇怪的是无论哪里都看不见半个人影……   因此突然跃入眼帘的行人才瞬间攫住了阿鸾的目光,那人沿着河堤款步而行,悠闲的举动间却透露出一种猛兽般慵懒的剽悍姿态。他并没有穿马褂,微微有些泛红的蓬乱长发衬着长到膝下的织金练色生绡单衣,隐隐透露出内里绀碧长袍的颜色,这身行头虽然不伦不类好像洋人似的,但却散发着夏日独有的爽利清凉。   喜欢打扮得这样别俏的男人,除了那家伙还能有谁!阿鸾脱口高喊:“清晓!”   岸上那人应声回过头来,可不就是清晓!一见船上的少年,那浪荡儿满不在乎的招牌表情倏地变作惊惶失措的神色,他一步抢到栏杆边,就差跳进河里了:“阿鸾?阿鸾你怎么和那种东西在一起!”   “那种东西?什么东西?”阿鸾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察看到底有哪里不对,转向左肩的一刹那,视野突然被一团粘粘糊糊、又肥又软的灰黑东西占据了。少年一时还有些纳闷,冷不防那黑东西裂开一线,拖着黏液的粉红色长舌啪地朝人脸上直射过来……   “鬼……鬼啊!”阿鸾猝不及防失声惨叫,一跤跌坐在地。那东西也吓得不轻,尖叫着跳下他肩膀,在甲板上弹了两弹落进河里。少年这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个“长舌妇”而已。自己一惊一乍的,把两岸彩船都闹得骚动起来,斑斓的珠帘帐幔次第揭开,乘客们纷纷探出头,有的甚至走上了甲板。   当真是出来看热闹的,每条船上竟然全都是成双成对,举止亲密的青年人呢!可是贫贱夫妻也就罢了,有些明显是好人家的伉俪,居然连个随身的人也不带,孤零零的就出来了;再仔细看看,竟还有女孩儿打扮的姑娘家跟少年郎挤在一艘船上,那情形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密约幽会。真是不成体统,没出事官府管不着,可家里上人就由着他们胡来吗?   这种状况明显的不对劲,不过阿鸾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趁着三郎的束缚稍稍松懈,伺机就想跳上邻船跑到岸边。这举动引来清晓一声断喝:“别乱动,你给我瞧清楚了!”   阿鸾应声转过头去——此刻系在清晓饰刀上的犀角正散射出金茶色的薄光,微明映照到最近的一艘彩船,这清辉所及之处,风帘翠幕的表皮被撕开了,呈现出樯折帆破的凄惨景象,在败絮似的帷幔下相依相偎的一对男女,他们不曾沐浴到光芒的下半身锦衣华裳,上半身赫然是摆出耳鬓厮磨姿态的嶙峋骷髅!   这一瞥让阿鸾魂飞魄散,他反射性的按住胸口犀角坠子的位置,触手处却空无一物。连护身符都丢了!好在玉钩河也不宽,他心一横,也不顾会不会水就想跳河逃走,却发现船舷下涌动着发黑的暗红浊流,汩汩作响的赤水里,不计其数的“长舌妇”争先恐后的探出头来,吐着长舌想爬上船来,这里简直就是它们的大本营!这下少年彻底慌了手脚:“怎么会这样!这里是哪里,这些是什么啊?”   “这些都是‘同心船’。船上的男女是‘百九众’九,又叫‘情鬼’,是殉情的恋人。”三郎的声音幽幽的响起,他放开少年,熟练操舟轻盈地掠过拥挤的河面。   “殉情的……鬼?”   “每条河都与无处不在的黄泉重叠着,每条黄泉河都有不一样的功能。你如果贸然跳下去,就会变成迷路的孤魂野鬼。”三郎接下来的话简直是致命一击。   “冷静!你先告诉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清晓磕磕碰碰,拼命追着小船大声喊道。人在异界的阿鸾只看得见他一个,但清晓置身之处依旧是平常的街巷,路人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这个朝空荡荡的河面吵吵嚷嚷的疯家伙。   “我也不知道!”阿鸾越急越语无伦次,“我帮一个穿黑衣服的小孩捡巧果,被他推进河里的!后来又来了个白衣服的小孩,说黑小孩胡来还准备救我,黑小孩说这样他就可以向主人交差了……”   “你是在那里碰见那小孩的啊?”前方眼看就是待月桥,堤岸到那里就变成了宅院的墙基,无路可走的清晓疾步跑上桥心,朝急速荡过桥下,渐行渐远的轻舟焦急地喊道:“等我!阿鸾我一定会救你的!千万等我!”   呼喊渐渐消失在耳际,阿鸾的回应里都带上哭腔了:“在龙尾关那边,我是在龙尾关那边掉下去的!”   “所以我早就提醒过青眼睛小心点,别多管闲事惹麻烦,好心没好报的……”   “真迟钝!青眼睛看来还没搞清状况呢,这下鬼小孩可有苦头吃了!”这时候黄泉里自在悠游的长舌妇们还不忘揶揄可怜的少年。   “住口!反正清晓一定会来救我的!”明知道根本不值得跟这种下品妖怪计较,阿鸾还是不服气地反驳回去。   “来不及了,因为就快到踯躅桥了。”三郎冷淡的否决了少年的希望。   “踯躅桥又怎样!”   “你知道‘鹊桥关’吗?”三郎缓缓地叹了口气,“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的共枕眠。九百九众情鬼就是修了九百九十九年的魂魄,他们在最后关头把持不住而功亏一篑,所以就算转生为恋人,到头来也只能以死相守。可是自杀是要遭天谴的,因此一年只得七夕这一天,情鬼才能蒙牛女双星的福荫转世超生。只供情鬼去往彼岸的生死门也因此而被称为‘鹊桥关’。”   “这跟踯躅桥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三郎无视少年的焦灼,悠然地笑了起来,“这一带的鹊桥关……就在踯躅桥。”   原来三郎之前说的“一年一次”不是花魁斗巧,而是情鬼往生啊!早早就聚集在这里的,根本不是冶游的青年男女,而是等着投胎的同心船!   猛然间阿鸾意识到不对:“你也往踯躅桥去,难道……也是情鬼?”   “我……应该不是吧。否则也不会拖上你了——必须成双成对,一个人划船是进不了九百九众的黄泉河的。”三郎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齿。   阿鸾哪里肯相信他:“不是情鬼那你干吗非要赶这个时候往踯躅桥跑?”   “我要去救一个人……那个我找了三年的人。”三郎的表情瞬间温柔起来,这温柔又迅速被担心牵挂取代了,“必须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在找到那个人之前,我不能放你走……   三郎的确这样说过。他在浊浪里出手相救的时候,也是因为将自己误认为一直在寻找的人。他一直在找,一定要救的人,究竟是谁呢?   这样想着,黄石桥柱闪过阿鸾眼前。小船无声地滑入了放鹤桥底,短暂的幽暗之后,一片明朗而葱翠的陌生景象蓦然亮起——放鹤桥和踯躅桥间的砚池本应是一片空旷开阔的水域,花魁的船队都要在这里停泊,可不知何时池面被丛生的蒲苇荇藻满满地遮盖了,微风过处,离离青叶发出凉爽而繁密的沙沙声。远远的,“鹊桥关”踯躅桥皎洁的轮廓浮在芦苇梢头,如同一道可望而不可即的白虹。这是三郎停下桨缓缓地叹了口气。   “既然着急救人就别耽搁嘛!”阿鸾低声嘀咕着抱怨道。   三郎不置可否地笑笑,俯身从船帮上拽起一条肥硕的“长舌妇”。阿鸾被恶心得不轻,忙不迭地让到一边,却见三郎一抬手,将那吱吱乱叫的东西朝不远处的苇丛扔去。   一道水藻倏地从水下窜出,划破沉闷潮湿的空气,猛刺入“长舌妇”的身体,这小妖怪顿时发出刺耳的惨嚎声。河中的蔓草闻声像灵蛇般纷纷劈开水面一跃而出,缠向那“长舌妇”,倏地将它扯作几截。周围修长的苇叶刹那间也笼上一层凛冽的寒光,化作碧绿的刀锋,迫不及待的伸长挥动,一下子将残破的肢体绞成碎片……   差不多化为齑粉的“长舌妇”凌乱地落到水面,蠕蠕地漂浮着聚集在一起,重新凝成完整的形状,惊恐万状地朝水底落荒而逃。   看到这一幕,阿鸾直骇得指着前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怪那些情鬼听任三郎插队跑到前面,原来是因为砚池上有这么厉害的“看门狗”在啊!这些水藻和苇叶是鹊桥关前的结界,可以有效地防止强行闯关,虽然它们并不一定能使异类神形俱灭,但是谁也不会愿意以身试法,毕竟人魂不像“长舌妇”那么“生命力旺盛”。   “要不要我……划过去试试?”三郎坏心眼的调侃吓得阿鸾一个激灵,回身躲进船舱。这反应让一直有些抑郁寡欢的年轻艄公第一次爽朗地笑了起来,然而笑声未落,稚嫩的呼叱劈头从岸边传来:“可让我逮到了!”   阿鸾还在想着这小孩的声音有些耳熟啊,简陋的小船早已迅捷地退回桥底,不等停稳三郎就返身冲进舱内,打开放珍珠和嫁衣的大乌木箱,不由分说一把将阿鸾推了进去。那小孩的叫声犹自响着:“想跑!看你往哪儿跑!”   对了!这不是龙尾关前那白衣童子小素的声音吗?他怎么会在这里?阿鸾正要开口,却听见小素咬牙切齿的嚷着沿河堤一路往放鹤桥上追来:“快给我把魂魄交出来,没了命数的魂魄留着也没有意义!”   “他,他要谁……交出魂魄啊!”阿鸾慌得脸色都变了。三郎猛地把他按进箱子里,凝视着对方惊恐的面孔,年轻船工的语声和目光一样郑重:“我来应付他!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保护好自己!”   箱盖伴着语声轰然合上,黑暗隔绝了眼前的一切……   抱着膝盖蜷伏在箱底,散落的珍珠硌痛了阿鸾的脊背,脑袋也不断撞在板壁上——有人跳上甲板的动荡感、你来我往的追逐呼喝声、撞开家具的冲击感、船板低哑沉闷的炸裂声,箱子掉落河面的激烈水响和摇荡感,纷沓而至的状况轮番冲击着他的感官。当这混乱好不容易渐渐平息,阿鸾小心翼翼地将箱盖揭开一线,周围没了任何人的踪影。他刚想长长松口气,没想到心却随着深呼吸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罩在头顶的船舱早就不知去了何处,眼前一片苍翠,自己竟置身木箱里,处于芦苇刀锋和水藻套索虎视眈眈的环伺包围之中!   阿鸾顿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想在它们发现自己之前合上箱盖,不料这些水滨植物个个都不是“吃素的”,两三条蔓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猛地窜出,砰的一声弹开箱盖,青光闪闪的苇叶刀随即直扑阿鸾双眼而来……   少年惨叫着,本能地抬手挡在脸前,可这那里拦得住那些嗜血的植物妖怪,苇叶锋刃切过阿鸾的手臂,裹着凛冽的寒风直朝他眼皮掠去。   这下死定了!绝望的念头控制不住的浮出脑海。无路可逃的阿鸾做好不死也要脱层皮的准备,可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降临。绿叶相碰的疾雨似的音响由近到远地涌过耳边,随即变成错综的纠缠之声。   阿鸾迷惑地睁开眼,却发现袭击自己的芦苇早已掉转了方向,因为此刻它们捕捉到了更加美味的猎物——前方不远处,几条粗壮的蔓藻互不相让地盘结拉扯着,将一团纤细的灰影拽出水面,苇叶刀则摆出蓄势待发的姿态,准备随时将这倒霉的家伙切得粉碎。   而那牺牲品,竟是一位长发纷乱的妙龄少女!   阿鸾忍无可忍的高喊起来,不顾一切的双手划水驾着木箱冲上前去,可植物妖怪们哪里肯让半路杀出来的家伙夺走猎物,水藻化为绞索拖住阿鸾的手脚,尖锐的苇叶织成了锋利的列阵,割得他遍体鳞伤,然而少年全然不顾地硬冲进苇丛深处。然而赤手空拳根本无法驱散这些贪婪的妖怪,他灵机一动拽出箱底的嫁衣,一边大喊着“姑娘!别害怕!”一边狠命地四下挥动。苇叶被抽打得片片飞散,阿鸾这才得以靠近少女面前。   “滚开!臭男人!才不要你猫哭老鼠假慈悲!”身陷危境的少女猛地转过尚能自由活动的头颅,狠狠地啐了阿鸾一口。虽然一瞬间无法细细看清,虽然她的态度实在是凶狠无礼,但那罕见的美貌却还是霎时在视网膜上映下了鲜明的绮丽印象。   “我是在救你啊!”阿鸾实在没想到对方居然这种反应。他一面不停抽打着逼近的苇叶,一面委曲的辩驳着。   “我的死活与你何干!你们臭男人,个个都没安好心!”少女正激烈的斥骂着,却在看清阿鸾乘坐的乌木箱时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是……三郎的箱子!”   这么巧她认识三郎!阿鸾好生诧异,可少女哪容他开口:“穿的衣服也是三郎的……你手上拿的那是什么?也是三郎的吗?”   “是啊……”阿鸾反射性的停下手,举起那早已破破烂烂的红嫁衣。   苇叶和水藻瞅准他停手的空当,猛然发力想把猎物拖进水底。阿鸾惊呼着:“危险!”连忙出手去拉那少女,没想到那女孩反手一把揪住草蔓,厉声斥道:“我现在不想死了!快点放开我,不识相的家伙们!”   那些不可一世的水藻套索备不住少女狠命的一阵猛扯,竟纷纷应声而断,连苇叶刀也被她凶神恶煞的气势震慑,瑟瑟摇曳着不敢靠近。阿鸾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果然是人怕狠的,鬼怕恶的!   此刻失去水藻支撑的少女身子一歪,阿鸾还想去扶,没想到对方却先行一步,轻盈地踩着他的头顶,稳稳当当地跳到乌木箱盖上,返身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你这家伙,怎么踩人脑袋啊!”阿鸾又羞又怒涨红了脸,都不敢看少女那明艳的脸庞。对方却满不在乎的嗤笑起来:“踩你是给你面子,上次来崔学政捧着大把银子请我踩他,我还没赏这个脸呢!”   少女的话让阿鸾一愣,迷惑的朝她看去。这女孩玲珑的瓜子脸上生着一双灵动的杏仁眼,眼角微微上挑,呼应着描画一般的黛眉。这略带古风的小山眉生在别人脸上就粗疏了,偏她生的别致,恰到好处的中和了柔嫩唇角的艳丽氛围,呈现出一种交织了野丫头般明朗倔强和恶女般妩媚娇艳的复杂气质。   少女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盯着自己看,只是随意的整了整衣领,她披着一件朴素的藕灰色无纹长马甲,只有下摆点缀着铁色海波图案,可袄裙却是织满羽毛花样的孔雀蓝缎子,宽镶密绣着玫瑰紫的大滚边儿,一对精巧的八宝象牙球在耳畔轻轻摇荡。一身别出心裁地打扮模仿了鸽子的翎毛花色,趣致倒是趣致,就是不太像平常人家的姑娘。   看到这里阿鸾恍然大悟,脱口道:“你说学政大人拿银子见你……难道,难道你是青楼的……”   少女勃然变色,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什么青楼不青楼的!我可是书寓的先生!”   书寓不过是高级的青楼,先生也就是高级的倡女,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干什么!阿鸾按住火辣辣作痛的面孔,拼命告诫自己不要跟小姑娘一般见识。他悻悻然的低下头:“没见过还有这么凶暴的先生……”   “今天就让你见识了!”自称先生的少女坐姿优雅,语气却意外的凶蛮:“我是锦城书寓的山鸠先生!”   “锦城的山鸠花魁!你就是三郎大哥说的‘一斛珠’,今年最上花魁的热门人选山鸠花魁?”阿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香川七大花魁中,他只惊鸿一瞥的望见过清晓身边的虎妃,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花魁若不是这般妖艳摄人,至少也该是柔媚入骨,没想到被三郎夸成一枝花的山鸠花魁,居然是这样一副蛮不讲理的做派!   “三郎大哥?你同那个骗子熟得很嘛!”山鸠花魁再度扬起巴掌作势欲打。阿鸾扭头避过,没想到对方不依不饶的追过来,狭窄的乌木箱顷刻间摇晃起来,两人随时都有翻进黄泉河里的危险。阿鸾忍无可忍的一把架住山鸠的手:“适可而止吧!我哪里得罪你了?既然是‘文禽’就学点琴棋书画什么的正经技艺,学了动不动就打人算什么?真不成样子!”   山鸠的动作一下子滞住了,随着长长的睫毛抽搐似的闪动,泪珠从她的杏眼里崩溃似的掉落下来。阿鸾顿时慌了神,连忙松开五指,可刚放手脸上却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打了人的山鸠反而号啕大哭:“我学什么技艺?又不是我想进青楼的,又不是我要当花魁的!我干吗学那些劳什子!”   她哭得着实可怜,可阿鸾却完全不懂安慰女孩子,一时间手忙脚乱,只会结结巴巴的反复说着:“别……别哭了……”   “你也别装蒜了,别以为人长得老实、好言好语的就能骗得过我去!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爹爹在娘临死之前答应她说好好照顾我,却把我卖到香川换了酒钱!那些客人口口声声怜惜我,稍不留神就动手动脚!我原来以为只有三郎不一样,只有三郎不会骗我,没想到他却是最大最大的骗子!”   莫名其妙挨了顿抢白的阿鸾实在想不通,这丫头除了难得一见的漂亮脸蛋之外还有什么好,是谁捧高身价让她当上花魁的?他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三郎穷人一个,连书寓的门边都挨不着,又怎么得罪你了……”   “三郎跟从小我一起长大,我被卖掉的时候,他追着船跑,对我喊别害怕,他年年七夕都会来看我,就像牛郎织女那样。他还说一定会存够钱给我赎身!可是头三年还见到三郎的面,渐渐的他就不来了。前年也是、去年也是、今年也是!”山鸠抹着眼泪,劈手扯过那破烂的红嫁衣,狠狠丢进河里,“牛郎织女的说得好听,到头来呢?到头来他还是不要我了,他宁可和好人家的丑八怪成亲也不要我了!”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阿鸾无力地靠在箱壁上。可为什么此刻看起来,山鸠胡搅蛮缠的泪颜竟说不出的可爱呢——这么着急上火的,是因为山鸠一直辛辛苦苦的等着三郎吧。三郎一直在找、一心想救、一时一刻念念不忘的,一定就是这有着花魁名头却全然没有倡家做派的少女。   想到这里阿鸾连忙说道:“三郎大哥是在找鸠花魁你的!他本来就该到了,只是半路上耽搁了……”他是为了帮我才碰上麻烦的,少年在心里嗫嚅着,到底敢没说给她听。   “三郎……来找我了?”山鸠濡湿的双眸里闪过一丝欣喜,随即却被无边的阴翳遮盖了,“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找我?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啊……”   “怎么这么说啊,三郎大哥吃尽苦头找了你三年呢!”   “已经晚了。”泪水再度涌出山鸠明净的双眼,她无奈地微笑起来,“因为……因为我已经死了!”   “死……死了!你说谁死了?”阿鸾张口结舌,一时无法将字面的意思与现实联系起来。   “我啊!”山鸠故意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掠了掠被水藻扯乱的乌云秀发,朝呆若木鸡的少年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这么吃惊干什么?你自己不也是鬼魂一个吗?”   “胡说什么!谁是鬼魂啊!”阿鸾慌忙大声抗议,却只换来对方一声不屑的冷笑:“后生哥儿,不承认现实可是不行的哦——看看这些妖怪水草吧,这里可是黄泉河,你以为活人能到得了吗?”   黄泉河?阿鸾陡然反应过来:“你别骗人了!三郎大哥说过这里可是九百九众情鬼们的通路,必须双双对对才能进入,孤身一人,不,一鬼根本是进不来的!”   “我死就死在这里,干吗走情鬼的路?我早就打定主意,今年七夕三郎再不来就死给他看。他果然还是没个踪影,所以船刚泊在砚池,我就趁大家没注意跳河了。”山鸠的语气就好像是在说别人一样,“况且既然说什么情鬼通道要成双成对走,你不也是独自过来了吗?”   “不是一个人,我是和三郎……”阿鸾刚说到一半就发现不对,硬生生地把话吞了回去,“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我活得好好的……”   “傻瓜!你定是新死鬼,还没碰上无常使者们,所以魂魄和命数还没有分离,看起来像是活人生魂。但是说到底还不是和我一样离了肉身,走到鬼门关前了吗!”这一刻,山鸠轻蔑的语声给了阿鸾无情的最后一击——难怪一直不离身的犀角不见了,原来现在的自己已经离开了躯壳,根本就是灵体!   所以清晓看见自己的时候才大惊失色,他早已知道自己处境危境,居然拔腿就跑只字不提!这混蛋到底在搞什么啊!阿鸾没来由的恼恨起来,他下意识地咬着袖口,苦涩的声音控制不住地从喉间逸出:“我可不想死啊……”   “事到如今想不想死都没办法了,况且活着也没意思!”山鸠努力想让语调显得坦然,却始终掩饰不住那份无可奈何。   虽然嘴犟不说,可是山鸠心里也一定不想死的,尤其是得知三郎寻来之后。都是自己不好,若不是自己阴差阳错的从半路上插进来,让他认错人卷入麻烦,说不定三郎已经赶在山鸠投河之前与她团聚了。想到这里阿鸾一阵内疚,再也无法隐瞒下去:“是我不好,三郎大哥是为了救我才来迟的……”   “你也别替三郎说好话了!他若真的心里有我,怎会让我巴巴儿的在那火坑里苦等三年?就算是早一天,早一个时辰,我也不至于沦落到投河自尽的下场!”山鸠厉声打断话头,赌气似的一把扯住阿鸾的衣角,“好得很,他无情,我无义!咱们两个正好凑足一对儿,就殉情给他看!”   伴着话音,四周突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就如一大群肉食兽在咂嘴舔舌一样——芦苇和水藻竟像是听懂山鸠的话,黑压压的团团聚拢过来。阿鸾一下子意识到状况不妙:自己和山鸠两个不妨看做是一对情鬼,这小小的乌木箱便成了“同心船”。这下可好,鹊桥关前九百九众的条件可都齐全了!   阿鸾慌忙站起身来,口不择言的拒绝道:“我和别人有约,不能和你殉情!”   一听这话山鸠顿时火了:“你这穷小子敢小看我!倒说说和谁有约!难道还能漂亮得过我去?”   “是清晓!清晓说一定会带我回去的……”阿鸾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一边说着一边拼命挣扎退到箱子边上,想离山鸠远点。没想到对方力气倒很大,揪住他袖口就是不放。两厢较着力,只听哧的一声,阿鸾的旧布衣登时撕裂。他一个踉跄,身不由己的朝后仰到。苇叶刀和水藻索早就等着这一刻似的,急不可耐的层层卷了过来。   然而那些垂涎欲滴的植物妖怪连猎物的边儿都没有沾到,半空中的阿鸾只觉得有人用难以想象的巧劲儿猛拍自己的腰身,整个人竟原路反弹,一下子砸回木箱里,山鸠的惊呼和四溅的水响随即灌入耳中。   揉着被撞痛的脑袋,少年好不容易回过头来,却见身后的水面上,那些凶残霸道的水藻芦苇像是害怕什么似的远远避开,在池面上让出一片空落的清澜,而这片水域的中央,一个黑衣童子居然没有借助任何工具,盈盈站在波心。   看那伶俐的五官、慧黠的眼梢,这孩子分明是在龙尾关水码头上,把自己推进河里的黑衣童子小墨嘛!阿鸾一时恨得连舌头都打结了,小墨却踩出一串清圆的涟漪,施施然走了过来:“真是天助我也——这下连小素的那一份儿都给我逮到了!”   “又是你这小讨债的!”看到这孩子得意洋洋的样子,阿鸾心头火起——清晓到底在干什么啊!说是去找那对奇怪的小孩救自己离开这里,可先是小素追得三郎不能来和山鸠团聚,现在连小墨也出现了。他信誓旦旦的,到头来说的都是空话!   “黑小子,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啊!”山鸠居然也相当熟络地和小墨打起招呼来。   小墨冲着坐在木箱里的两个人弯下腰,露出天真无邪的可爱微笑:“可不是,鸠花魁。这次你可逃不掉了!”   “谁逃了!”山鸠摆出一副看不上眼的表情,“是你搭档白小子自己把我的命数弄丢的,黑小子你居然就丢下我的魂魄任那些妖怪芦苇水草欺负,竟陪他一起追命去了!”   “没法子,摊上小素这种不灵巧的搭档,不关照不行啊。”小墨无可奈何的苦笑起来,“都已经换了班,让他做比较简单的索命差事,勾魂这样复杂的工作由我来做了,他还是出状况。”   索命……勾魂……两个词在阿鸾脑海里风车似的盘旋起来,这时小墨煞有介事的摇起手指:“不过呢,鸠花魁,现在你叫黑小子白小子我无所谓。小素那家伙意外的认真讲规矩,当着他的面可要叫我们黑白无常大人!”   “骗……骗人……”终于意识到自身处境的阿鸾,战战兢兢的从牙缝里挤出不成腔调的句子,“我……我看过黑白无常的,哪有小孩子模样的……”   “知道你天生阴阳眼,用不着和我显摆!”自称黑无常的小墨凑近阿鸾,伸出指头作势要去戳那青眼珠,吓得他忙不迭地闪避,这孩子顿时开心的大笑起来,“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反正都是小素那家伙的不是!”   只听小墨娓娓说道,原来黑白无常的差事是一个勾魂一个索命,将亡者押解至城隍爷座前。捉来的亡魂先要羁押四十九天,防止有同名同姓拘错魂的状况,一旦发现不对就得同时发还命数和魂魄。等到核准无误后,命数充入府库,亡魂则单独被遣往阎王殿下掌管的十殿官厅。   这对无常搭档原本的分工是小素专管勾魂而小墨是索命使者,可三年前的一桩差事里,小墨干脆利落地取了亡者的命数,可小素却放跑了那人的魂魄。城隍爷追究起来,减了这对搭档的灵通增了他们的差事,力量不足的小墨小素完不成任务还得继续受罚,所以无力维持原来的形象,只能呈现小孩子的体貌,而且还有越变越小的趋势。   “原本我可是精英呢。现在被小素连累变成这样,连同僚都没脸见!”虽然说着抱怨的话,小墨的语调里却没多少悔恨懊恼的意思,“不过现在好了——不仅逮到了鸠花魁,今天的活儿可以交差,还捡到了可以将功补过的青眼睛宝贝……”   看到小墨意味深长的眼光转向自己,阿鸾顿时脊背发冷:“你……你想干吗!你们捉人可是得看生死簿的!”   “生死簿上记的可都是普通人!”小墨的表情一瞬间阴沉下来,眼中流动着冰冷的光焰,这一刹那,阿鸾不得不相信他是“无常精英”的事实。   黑无常的语调异乎寻常的冷酷:“在和小素搭档以前,我最拿手的就是捉拿像你这样的魂魄,一个抵得常人好几个!看得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听得见不该听见的声音,明明在人世却牵扯着异界,这种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禁忌!像你们这种东西,本来就不该出现在人间,没有人期待你来到人间!”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呢?就算不该出现,自己也已经生在这个世界上了啊;就算没有人期待,自己每天也都在努力的活下去啊!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否定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不想再听这样的话!不想再看见这个黑小孩!不想再见任何人!不顾山鸠的惊叫,阿鸾不自觉地埋头泼剌剌划开池水,驾着木箱冲向芦苇丛深处。那些植物妖怪看到送上门的美味,顿时贪婪地聚拢过来,密密层层的枝叶顿时隔绝了小墨的视线。儿童版的黑无常勃然大怒:“虎落平阳也轮不到野狗欺负!你们这些杂碎竟敢抢我的东西!”   他的怒吼荡起一圈气流,在池面上击出层层涟漪,这微澜扩散高涨,翻涌成白马似的波涛,浪头所及之处,水藻也好芦苇也好,全都被无情的巨力震得节节断裂,扯得片片粉碎。一眼望去,眼池上就像降下了漫天的碧青雪花。破开结界,这白浪依旧势不可挡的奔流着,一直波及向情鬼的黄泉河通道,“长舌妇”们乱纷纷地尖叫着,慌不择路地潜进水底。同心船无处可避,接二连三剧烈摇撼起来,被抛上波峰又坠向谷底,河面上一片鬼哭狼嚎。   “砚池结界撤了,鹊桥关要开了!”黄泉玉钩河上突然爆发出一声呼喊,也不知道哪个九百九众率先这样叫道,这错误的信息迅速在情鬼们中间蔓延开来。同心船争先恐后的冲向砚池,失去了苇叶河水藻的屏障,他们一窝蜂地长驱直入,来势汹汹地朝鹊桥关奔去,眨眼间便冲进阿鸾二人和小墨之间。帆影遮蔽下的乌木箱,被挨挨挤挤的船帮撞得左右摇晃,团团打转,顺势不由自主地漂向踯躅桥洞。   说时迟那时快,几艘轻舟早已窜到踯躅桥下,眼看就要过关了。没想到嗡的一声闷响,刺眼的蓝光闪过池面,一马当先的快船们像是撞到了坚不可摧的屏障一样,船首瞬间裂成碎块,有的甚至兜底翻转。   阿鸾定睛看去,只见一层透明的暗蓝光壁严严实实地张满踯躅桥洞,氤氲流转着洁净的清辉,阻隔了九百九众的往生之路。情鬼们哪里肯依,纷纷呼喊着“结界不是已经解开了吗?为什么生死门还关着?”“放我们过去!”争先恐后地挤向桥下。卡在中间的乌木箱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阿鸾和山鸠只能抓紧板壁竭力保持平衡,却在水流推动下穿过船舷缝隙不断接近鹊桥关口。随着距离的缩短,混乱而微弱号叫隐隐传入他们耳中,虽然如若游丝,但却说不出的凄厉恐怖:“快开门,我要出去!”“放我们出去!”   阿鸾抬眼一看,只见鹊桥关生死门另一面,密密麻麻黑压压一大片,全是形容可怖的厉鬼冤魂,他们彼此拉扯着、拖拽着,好像扑火的灯蛾飞虫一样,前赴后继的冲向光之屏障,毫不顾惜地用自己和同伴的灵体作代价撞击生死关隘。   “这是什么呀?好可怕!我不死了!我才不要变成和他们一样!”这一刻,一直逞强赌气的山鸠再也忍耐不住,脱口喊出了真心话,“救我啊!三郎!快来救我!”   小墨也完全没想到自己一时的任性居然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他敏捷的跳过几艘同心船顶落在关前,脸色一片苍白:“不好了!时间还早,鹊桥关里的东西没驱散……里外一撞,生死门怕是撑不久了!”   就好像在证实小墨的担心似的,暗蓝的光壁发出尖锐的爆裂声,陡然被撕开一线。冤魂们争先恐后的往外逃窜,全然不顾自己正被生死门的强大灵力炙烤得化为青烟。情鬼们当然不甘示弱,凭借同心船开道挤向关内,眼看着到裂口越撕越大,情况即将无法收拾。小墨连忙合拢双手,平平拉开,一个小小的暗黑漩涡在他掌心渐渐成型,不断旋转着化成巨大的风漏斗。他低声厉叱,这漩涡脱手飞出,鹊桥关前凭空张起一道漆黑龙卷……   纠缠在关口的冤魂和情鬼首当其冲,顿时被吸进了漏斗内送入踯躅桥洞,而阿鸾和山鸠乘坐乌木箱本就离生死门不远,眼看就要卷入风涡在劫难逃。还好阿鸾眼明手快一把攀住近处的桥墩。乌木箱是暂时停住了,坐在箱盖上的山鸠却就势被一下子甩了出去,阿鸾连忙反手将她扯住,这下他再也没有第三只手攀住箱壁,轻飘飘的乌木箱撞在别的同心船上,随即弹开,朝远处飘去。   山鸠连声哭喊着三郎的名字,紧紧抱牢阿鸾的手臂,可少年用尽全身力气也拉不回被黑龙卷拖住的她来。阿鸾深知此刻只要自己一放手,对方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承受着两人的重量,攀住桥墩的五指越来越酸软麻木,关节也渐渐僵硬,眼看着连自己也会被一起拽进生死门……   自己怎样都无所谓,无论如何也要让山鸠活下去。这是阿鸾眼前唯一的念头——因为和自己不同,山鸠是三郎要找的人。有人希望她活下去,有人一直在等她。   想到这里,阿鸾咬紧牙关一个错身,整个人沉向漩涡方向,同时借着这反弹力将山鸠远远抛出。   跌进了……金色的辉光中……难道这就是生死门彼岸吗?好像时间之流突然冻结一样,眼前瞬息万变的纷乱景象不可思议的慢了下来。   不知从何而来的金碧辉煌的强光劲疾地掠过水面,笔直地飞向黑龙卷中央,瞬间将那庞大的风漩涡击溃于无形。阿鸾看见小墨变了脸色一跃而起,堪堪避过金光的锋芒,在他下方光流洒布之处,大量的异形鬼怪像沐浴阳光的晨雾一般,转眼烟消云散。这辉光在鹊桥关前铸成一道堂皇的屏障,情鬼们退潮似的后撤回玉钩河内,冤魂们雪崩似的逃回生死门里。其中逃得慢的被光芒扫过,就从被沾染的那个部分开始慢慢融化,最终消失无踪。而踯躅桥洞下生死门的裂口也渐渐修复合拢……   阿鸾茫然的眺望着,如果此刻自己真的已是亡魂的话,被这样暴烈的光芒包围,一定也将瓦解冰消,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吧。就在这时,熟悉的呼救声尖锐地响起,只见刚刚被抛出的山鸠正直直的朝光辉中跌坠下来。   必须救她!身体赶在头脑之前行动了,阿鸾奋力跳起,就在光芒的边缘,他碰到了山鸠的衣袂,却阻止不了她下坠的趋势……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敏捷有力的人影闪过,在半空中准确地抄起阿鸾和山鸠,接连踏过漂浮在池面的同心船碎片,稳稳当当的落下。被石子那样的圆东西硌痛膝盖的熟悉触感让阿鸾一下子回过神来——这里是那个木箱!自己已经回到了盛着珍珠的乌木衣箱!   “谢谢你,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响在耳边的沉稳语调让阿鸾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解救自己脱离险境的正是三郎!近距离中看到那大型犬般诚实可靠的容颜,阿鸾实在有太多的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低声嗫嚅着:“三郎大哥,还好你没事……”   三郎宽厚地笑了起来:“小素半路上被一个打扮奇怪的红发小子给截下了,我趁机摆脱了他。幸亏回来的及时!”   小素?为什么三郎叫白无常“小素”,难道他们认识吗?   这疑问刚浮出阿鸾脑海,就被背后响起的微弱而悲切抽泣声打散了。乌木箱里挤了三个人,显得愈加狭窄,就算如此山鸠依然姿态优雅的端坐在箱盖上,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那漂亮的脸都哭花了。   三郎不在的时候,这凶丫头又是吵又是骂,泼辣得不得了;现在人就再眼前,她却只是哀婉的啜泣着,连一句委屈也说不出来。   阿鸾转向山鸠刚开口,却一下子呆住了——三郎抬手去擦山鸠的眼泪,却被她激烈的挥开,于是他索性一把将那别扭的少女拥进怀里。阿鸾顿时红了脸,慌忙背过身去。   “对不起,一直让你一个人……”三郎温柔的语声悠悠传来。   “何苦来?你若嫌弃我就早说啊……”小小地哽咽着,山鸠的语调幽怨却没有多少愤恨,“哪有牛郎把织女撂开三年不管的?”   “不是这样的!”三郎明显慌乱起来,“耽搁了和你见面是我不对!可是我连嫁衣都准备好了,是真的想娶你的,我恨不能天天和你在一起……”   这种甜得腻人的情话让阿鸾几乎要堵住耳朵,可是山鸠接下来的言语却让他一阵心痛:“早干什么去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都已经死了!我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了……”   “你还没有死!”三郎用力撑起山鸠的肩膀,凝视着她的泪颜,“你的魂魄还没被送去城隍爷那里,肉身也没有损坏,随时都能还魂,只要拿回命数……”这样说着,三郎的目光缓缓转向了阿鸾。   被这莫名其妙的视线看得有些发毛,阿鸾忍不住低声嘟囔着:“三郎大哥,你看着我干什么?”   三郎长长地叹了口气:“阿鸾兄弟,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不公平,但还是请你交出来吧!”   “交……交什么啊?”   “命数。”三郎伸出手指向阿鸾的胸前,一瞬间隐隐光芒透出少年的衣襟,“你的身上,是山鸠的命数!”   所以邂逅时三郎才将自己错看成一直在找的山鸠,因而出手相救并始终不放自己离开的吗?阿鸾反射性的扯开衣衫——薄薄的皮肤下,一团轮廓奇怪的微光明灭着,那形状看起来相当眼熟。三郎的手指如影随形的附了上来:“谢谢你一直保存着山鸠的命数,请你早点往生,来世托生个好人家吧!”   这么说交出了命数,那自己就由生魂变成死灵了!自己拼了性命救山鸠,三郎谢谢不说一句也就罢了,居然还要置人于死地,亏他一直都是那副老实宽厚的模样!可这似曾相识的命数究竟又是什么时候怎么进到自己灵体里的?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发觉呢?阿鸾脑子里都乱成了一锅粥了,直到对方的指尖锲入胸口的感觉清晰地传入大脑,他才陡然间反应过来:“对了!这命数……是那个‘巧果人酥’!”   “一点也没错,你这迟钝的家伙!”稚嫩的童声蓦地响在身后,箱盖上的山鸠忽然露出惊恐的神色,瞠目结舌地指向阿鸾胸前。少年迷惑的顺着指示低下头去,却一下子僵在当场——一只小手正从背后穿透自己的身体,牢牢扼住手腕控制三郎捏着命数的五指!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墨从阿鸾背后缓缓探出头来,逼视着依偎在一起的三郎和山鸠,“算总账的时候到了,连小素的份也给我一块儿还上,你们谁也别想逃!”   “你算你的账,给我放开阿鸾!”砚池的那一端,突然传来凛冽清朗的语声。伴着这沉着却不失威严的命令,曾经一度迫退情鬼和冤魂的金色辉光如同扇面般,再一次在砚池水面缓缓摊开,和上回的刚烈霸道不同,这次的光芒是柔和温暖的。   就算如此,情鬼们也骚动着纷纷潜进船舱躲避,虽然三郎被制住手腕一时不能自由行动,却毫不犹豫的侧身挡在了山鸠的身前。小墨并不撒手,只是眯起眼睛恼恨地回过头,朝光芒照耀过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艘琥珀色的独木舟劈开沉沉水面,破浪而来。   这轻舟的形状古拙质朴,毫无修饰,尖尖的首尾伶俐地挑起,通体缭绕着金茶色的微光,想来就是那具有净化力的强光之源。船身中央站着一个剽悍高挑的身影,红发和衣袂被疾风扬起,脚边则蜷伏着一个脸色苍白,背着账本包袱小伙计——那分明是另一个“阿鸾”!   即使被三郎和小墨卡在中间没法回头,阿鸾也早已经辨认出舟中来者的声音,他忍不住欢呼起来:“清晓!是清晓!”   驾着犀角舟的清晓却并不回答,他傲岸的伫立着,手里捉小猫似的拎着一团白东西,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身量。他冲着小墨扬了扬手中的白物:“还不撒手吗?我看你是不管这家伙的死活了?”   “小素!”小墨失声惊呼起来。听到叫声,清晓手中的小孩轻轻的动了动,慢慢抬起头来,有气无力的哭了出来:“我好难过啊,小墨……”   “当然难过,这可是通天犀角所化的船,它的光芒可以辟散一切魑魅魍魉。幸亏你是白无常才能支持到现在,一般小杂碎早化成灰了!”清晓得意地冷笑起来。难怪可以轻而易举地迫退那些异类,原来这艘“船”是由一对“火力全开”的通天犀角首尾相接幻化而成的。这对犀角其中之一为清晓所持,而另一枚则挂在阿鸾脖子上,恰巧在他阴差阳错的灵魂离体后护住了肉身,一直支持到清晓到龙尾关前水码头上发现他为止。   “你这鬼都嫌的家伙到底想怎样?”小墨怒视着清晓,沉声喝道。   “我和你们两个无冤无仇,犯不着结这个梁子,只是……”清晓朝进退两难的阿鸾的背影扬了扬下巴,“别再玩什么花样了,把阿鸾‘整个儿’还给我。”   一听“整个儿”这三个字,小墨脸色骤变。这时小素再也克制不住,抽抽噎噎地说开了:“小墨别听他要挟!你本来是大伙儿之中最能干的一个,每次都被我拖后腿。你就不要管我了!拿这次抓到的这些魂魄命数交差,你一定可以洗脱罪责恢复原来样子的。然后就去找能干的白无常搭档吧,别再为我浪费时间和灵力了!”   “笨蛋!能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有什么关系,就算永远变不回,我也是最强的!”小墨捏紧拳头高喊起来,“所以我才和你这废物搭档啊!啰唆什么,给我乖乖接受就好了!”说着,他的穿透阿鸾胸口的指尖骤然爆出一片火花,三郎猝不及防被震得一个撒手,直向箱壁倒去。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小墨早已撤回了手,原先阿鸾胸口“巧果人酥”的位置旁,再次亮起一团一模一样的柔光。   此刻一个灵体里就有了两条命数。两团光互相推挤排斥着,“阿鸾”霎时如倒映在水底一般怪异的扭曲起来。不过这种情况只在须臾之间,与魂魄相合的本命随即占据了主导地位。炫光闪过,一枚小小的“巧果人酥”倏地穿透胸前的皮肤弹出体外,阿鸾则在一股莫名的拉力拖拽下,朝犀角舟上的蜷伏的另一个“自己”直飞过去,奇妙的温暖感觉瞬间贯穿四肢——这回他可算是真正“还魂”了。就在山鸠的命数激射而出的那一瞬,清晓放开了小素。这小小的索命使者顿时轻盈的飞离犀角光芒笼罩的领域,轻轻伸出手,那代表着山鸠生命的微弱光团凌空折转,飘向他手心。   这一刹那,三郎突然飞身而起,撞开虚弱的小素,一把将那光珠攫在手中。小墨连忙腾空跃出扶住同伴,反手投出一片电光击中三郎的脊背。三郎的身影一沉,犀角光流浅浅的掠过他的身体,却蓦地呈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苍白的球状物上镶嵌着一对幽深的洞穴,两排牙齿咬住无尽的黑暗,规则的颈骨整齐排列,流畅延伸到胸口扩张成翅翼般的形状,与肩头的蝴蝶骨呼应,而长长的臂骨则从那里开始延伸过来,如珠串般散碎的指骨紧紧扣住那一星命数之光……   这哪里是黝黑健壮的三郎,分明是一具嶙峋髑髅!   化为白骨的三郎借助同心船的碎片,艰难挣扎着,沉重的跳回乌木衣箱,尚未顾及自身状况的他本想将命数交还山鸠,却在看见对方难以置信的表情时滞住了动作。三郎缓缓的低头看去,随即激烈的转过身体避开山鸠的视线,那动作里渗透着难以言说的绝望和追悔。   “三郎!”山鸠颤抖着呼唤恋人的名字,却被三郎厉声打断:“不要看我!”山鸠被吓得微微一怔,却还是小心翼翼的探出指尖,从背后触碰着三郎的骨骼。这动作是那么珍重,就好像稍稍用力对方就会消失一样。终于她伸出双臂,将那具白骨的背影整个抱入怀中:“这……就是三郎你违背了诺言,三年都没有再来看我的原因?”   反抗只是一开始,坚定的拥抱让三郎放弃了挣扎垂下头颅:“只要采到那颗黑珍珠就行了,就能为你赎身了……三年前的我太心急了,一心这么想着铤而走险,所以赔上性命也是活该。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了,可是不把这些珍珠亲手交给你,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往生!”   “所以你这家伙,害我和小素受罚,三年来都是这种寒酸样子!”小墨忍无可忍的大喊起来。阿鸾恍然大悟:难怪小墨说要“算总账”,难怪玉沟河边小素突然出现穷追不舍,他们并不是来抢自己的魂魄,而是在追那个害他们受罚变成小孩子的罪魁祸首——原来三年前跑掉的游魂竟是三郎!   “还不是你们从中作梗!”三郎同样也是一肚子怨气,“这三年来你们穷追不舍害我东躲西藏,根本没法靠近山鸠,若不是她今天误闯到鹊桥关前,我们恐怕永远都不能见面!”   小素倒早已尽释前嫌,连声宽慰小墨:“不能怪三郎啦。三年前是我看他好像有一定要完成的心愿,所以主动放他走的!这次山鸠花魁也是,我看她并不是真心想死,一时犹豫才弄丢了她的命数……”   “谁说我不是真心想死的!三郎你这个大骗子……”抱紧白骨的山鸠终于放声大哭,“你为什么不早说?我不要珍珠,也不要赎身,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三郎!”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白骨三郎努力想让语调显得平静,却掩饰不住那份寂寥。   山鸠咬住苍白的嘴唇,断然抬起头来:“事到如今我还要这条命干什么!现在咱们两个已经在一起了,等鹊桥关开了,我就跟你一起过生死门!”   或许山鸠和三郎前世也是修了九百九十九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的一对魂魄吧。如今看来他们只能以死相守——真心相爱的恋人们即将乘着破木箱的同心船,并肩踏上前往彼岸的旅程……   “喂喂喂……”小墨好像很为难似的小声抗议着,似乎是抱怨亡魂自作主张,扰乱自己的差事,不过他到底没有说下去。   这样的情形不对劲啊!总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阿鸾从犀角舟上笨拙地爬了起来,正想开口,却看见了清晓轮廓分明的冷静侧脸。这一刻,他的眼神里竟纠结着矛盾的悲悯,一瞬间阿鸾意识到——身为局外人的自己无法做出评价,与恋人一同死去还是孤单的独自生存,自己根本不知道哪一种才是更好的选择。   “牛郎和织女……殉情了吗?”寂静的砚池上,突然回荡起三郎低沉的声音。这没头没脑的话让众人将迷惑的视线向他投去。三郎缓缓重复了一遍:“牛郎和织女殉情了吗?没有吧——就算是追到天上,牛郎也没有想过要织女和自己一起死;就算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哪怕永远也不能再见面,牛郎也没有想过要织女和自己一起死。”   “每次都是这样!别拿牛郎织女来搪塞我!到头来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山鸠扣紧了十指,抵死都不肯松开。   “我喜欢你生气的样子,温柔样子也喜欢;喜欢你笑的样子,哭的样子也喜欢……”白骨三郎缓缓地摇着头,骨骼发出干涩的咯嗒声,“就因为喜欢,所以自己死了也要对方赔上性命……实在太自私了,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   “丢下我一个人去死,留下我一个人难过,难道这就不自私了?”   “没错……自私的应该是我,是无论如何都希望你活下来的我。我时常懊悔——明明都可以在一起了,为什么我偏偏就死了呢?三年过去,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回到人间的。想到这里我就恨透了自己,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活下去……可是有些事情,毕竟是没法改变的。”三郎执起山鸠的纤手,缓缓转过身,坦然地以枯骨之姿面对着娇艳的红颜,“可是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能笑、能哭、能够温柔、能够生气。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即使自己死掉也没什么了。对不起……丢下你一个人辛苦悲伤。但是相信我,不会只有辛苦悲伤的,就算现在感觉不到,可是一定会幸福的——只要活着就能努力地一点一点接近幸福,如果死了的话,那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这样说着,三郎缓缓握紧掌心中白皙柔嫩的指尖。这一刹那,他手中的命数合上了山鸠的魂魄,温润的蔷薇色柔光流转过少女的灵体,孔雀蓝的绮丽长裙飘动着,轻盈的灰色衣襟瞬间如羽翼般展开,簇拥着山鸠向空中翩然飞升,如同天孙降临。   不可阻遏的上升趋势让少女惊惶失措,她拼命握紧三郎化成枯骨的指尖,翕动着嘴唇呼喊着恋人的名字。可是这一瞬间,她如画的容颜骤然变的透明,浅绯的光流在她周身闪动着。“我们就此别过了……”三郎抬起头,髑髅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却分明传达出那份温暖的眷恋,“……你能活下去,真是太好了……”   泪水涌出山鸠的眼眶,一瞬间散成萤火般的星屑。天人般美丽的少女深深地凝视着可怖的白骨,仿佛要永远记住恋人最后的容颜。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霎时间强光闪过,山鸠的灵体幻化成无数薄红的花瓣飘满天空,花瓣中央,一枚晶莹璀璨的光珠曳着光流朝天空深处飞去,消失在高峻无极的彼方……   “太好了,鸠花魁可以还魂了!”小素拍手欢呼起来。小墨反手敲中他脑袋:“好什么好,你这笨蛋,那今天的差事怎么办呐!”   “我没有遗憾了。”白骨三郎低下头,朝小墨和小素行了个礼,“为了我一个人的任性,三年来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真是不好意思。现在我就跟你们走。”   “你是陈年旧账。”小墨没好气的哧笑着,“要知道就在捉到山鸠的时候,按规矩不论姓名身份,一条命一个魂已经自动记入我们今天的流水账了。”   如果没法完成每天的差事,小墨和小素的惩罚就会累计增加,他们的力量会不断虚弱退化,最终说不定……还会消失……   “我,我来替她!反正我是死是活无所谓……”这一刻阿鸾脱口而出,反正小墨说过自己是不该来到人间的存在,反正没有任何人期待自己活下去。没想到话音未落后脑勺上就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他连忙回过头来。只见清晓捏紧拳头,用冻结了似的眼神静静地逼视着自己。   从来就没有像此刻这样,清晓全身都散发着冰冷的怒火,看来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你再说一遍试试看,对着拼命赶来救你的我,你再说一遍死活无所谓试试看!”   被他的气势所震慑,阿鸾反射性的摇了摇头。清晓忿忿的哼了一声,转身朝向小墨和小素:“两位也别为难了,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说着,犀角独木舟中心突然射出一片薄如利刃的炫目金光,船体从中间一分为二,清晰的呈现出两枚犀角放大的模样。清晓驾着自己的一半航向岸边,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不准再说那种话了,小心说到坏时辰上去,听到没有!”就算没有讲明,阿鸾也知道清晓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看着对方乘着犀角来到岸边,背影消失在堤上的柳荫深处。阿鸾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叹息却瞬间变成了莫名其妙的轻笑……   “笑什么!再笑真的抓你去交差啊!”小墨恶狠狠地威胁阿鸾,小素连忙在一旁打圆场:“算了吧,小墨,连我都看出来了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个青眼睛和刚刚那个红头发的鬼见愁根本就没记在生死簿上。他们两个既然已经碰面了,就表示冥冥中那个‘定数’还在……”   “所以现在捉他走,说不定还是帮他啊。”小墨深深地看了同伴一眼,此刻这对孩童露出了无愧于无常使者之称的深沉表情,“看来,这就是所谓的‘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在阿鸾纳闷的时候,上方的踯躅桥面上传来清晓“久等了”的大喊。众人应声抬起头,只见清晓凭着白石栏杆探出脑袋,本来就乱蓬蓬的红发更凌乱,脸上也多了好几处伤痕。而在他手里,正紧紧抱着一只威风凛凛,还不住挣扎着的大公鸡!   “这家伙很凶悍呢!抓它着实费了些力气!”看到大家惊讶的目光,清晓用一贯得意洋洋腔调的说道。   “这……这算什么啊?根本就是你从人家偷来的吧!”小墨指着公鸡高喊起来。   “这是山鸠的代替品!”清晓理直气壮的说道,“今天是乞巧节嘛!所以对不起公鸡老兄了!”原来如此,这可是七夕的规矩——今天家家都要杀一只鸡,因为牛郎织女此夕渡鹊桥相逢,若没有公鸡报晓的话,夜晚便不会过去,他们就能永远不再分离!   “看在牛女双星的份上,这次放你一马!”小墨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拍了拍阿鸾的肩膀,“你去吧,一会儿就要到鹊桥关生死门开的时辰了,你别在这儿碍事。”   小素微笑着朝代替品公鸡扬起手:“来,咱们送你一程!”阿鸾只觉得脚底一虚,整个人顿时不知身在何处,纷纭的翎光闪过眼前,耳中传来惊慌的鸡啼声。待站定细看,自己早已和清晓二人并肩立在了踯躅桥上。这一刻,砚池的上空爆开一朵斑斓的烟花,渐次熄灭的光雨在黑暗中的水面上铺展开一片彩鳞。片刻的沉寂后,乱舞的焰火伴着轰响,将夜空涂抹成光怪陆离的画布——这是花魁斗巧开始的信号。   花火明灭的光影勾勒出清晓自信满满的唇角,他微笑着凑近阿鸾:“我答应过不会让阿鸾碰上不好的事情,你看——到头来救你的,还不是只有我吗!”   可是你来的也太晚了吧,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吗!想到这里阿鸾就想一拳揍在他骄傲的高鼻子上,不过看在牛郎织女的份上,今天……就放过他吧。   是年七夕的花魁斗巧,虎妃花魁三度蝉联。不过众人议论的焦点却集中在那位我行我素的年轻花魁山鸠身上——恣意妄为的她这次又做出了惊人之举,竟在斗巧会上拿出价值连城的黑珍珠为自己赎身,然后就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软红十丈的繁华香川,从此消失了踪迹。   据说,后来有人在太湖渔家的小船上看到了长得极像山鸠的船娘,不过也许是别人也说不定——那脸色红润的朴实妇人和黝黑健壮的夫君恩恩爱爱,荆钗布裙的她身上一点也看不出丝毫花魁的浮华影子。   不过就好像在七夕节光顾着贪玩,没收得上账的养霞斋小伙计阿鸾被掌柜的狠狠地敲打了一顿,好长时间都被禁止和纨绔子弟清晓见面一样,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第四篇 铁线莲   还以为那倾珠似的散碎淅沥只是错觉,镗镗鞳鞳的疾响便已间不容发地奔袭而至。像是从天空深处骤然垂下一张细密的铁网,豪雨沛然降下,昏暗的泼墨底色里,虽然时不时闪现丝丝缕缕的明亮银光,却始终脱不去那阴郁低回的基调。   阿鸾手忙脚乱地掩上临街的排窗,雨脚还是潲进养霞斋狭窄的店铺内,他快步赶到门口去放遮雨竹帘,眼尾余光本该映出护墙拐角那株芭蕉的浓澄碧影,然而此刻这看惯的景象却有些突兀地缭乱了……   ——有人站在门外檐廊下避雨。这人一身素洁的书生衣袍,透出冬日拂晓苍穹那样的锐利青意,衣裾沾湿的痕迹则洇成远山的轮廓。檐溜上倾泻下雨帘的瀑布,宽大的蕉叶不堪其苦地频频颠沛,可这书生却如若不闻,只是仰头默默眺望着乱云飞渡的远空,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看。仿佛唯有他与这混沌燠热的苦夏截然无涉,独自徜徉在清冽静谧的薄寒之中。   只是这样站着便已无可指摘,这书生的仪容举止过分恰切,反倒凸现出他遇雨时狼狈相的唯一残迹——青衫后领口缠着一脉纤细的草茎,还挂了朵蓝莹莹的小花。虽然看起来扎眼又好笑,但这小小的不协调多少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瞬间打消了阿鸾该不该召唤他进屋避雨的犹豫。   阿鸾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在这生命力达到极致的盛夏,会借人家屋檐躲避骤雨的,不一定是“人类”而已。   这位来自徽州山乡的少年有一个秘密——他天生一双青眸,可以不分明暗,细致入微地看清“一切”。所谓的“明暗”不仅仅是白昼与黑夜的区别,也有阳光遍照的现世与处于永恒幽暗之中的彼岸的差异。因此满街贩夫走卒间混杂不成人形的魑魅魍魉,冠带绮罗中红粉骷髅飞觞巧笑,他早已见怪不怪,方才同样也一时无法确定这咫尺间的青年书生,会不会是只倒映在自己眼底的虚像,也许转瞬间,它便像泡沫般消散在滂沱大雨之中。   此刻阿鸾已放下心来,扶着门框招呼道:“这位先生,雨这么大,不如到店里来避一避吧?”   书生似乎吃了一惊,应声回过头来,天光黯淡,那长长睫毛的剪影霎时在少年眼底烙下近乎战栗的鲜明印象。片刻的愕疑后,他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虽不搭腔却也依言走进店内,那态度微妙地摇摆于无礼和亲切之间。   阿鸾趁势放下雨帘,还没转身就听见后堂里传出恼恨的抱怨声:“阿鸾,我找你来是帮工不是添乱的!你把我这香料铺子当驿道茶亭啊……”   伴着话音,掌柜的一把撩开竹月纹蓝染暖帘,汹汹然撞了出来。他盛气凌人的架势却在直面书生的瞬间陡然委顿下去,紧接着就像变戏法似的,一眨眼换上了谄媚的笑容。只是还不大利索的舌头泄露了他的惊讶和慌乱:“这……这位不是卢大爷吗!稀客稀客,真要谢谢这场大雨,若不是它,您这香川第一才子怎么能驾临我的小店呐?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面对年纪足以做他父亲的掌柜,书生却并不见礼,只是略略点头,语调中浸透着某种疏离的温和:“掌柜的,‘香川第一才子’这名号我实不敢当,传扬出去只恐贻笑大方,还请你以后再不要这么说了。”   掌柜的碰了个软钉子,一边唯唯诺诺地答应,一边转头责骂阿鸾化解尴尬:“你这不带眼的,还不快看茶!这位卢大爷可是弱冠及第的前科榜眼,香川第一书院青轴书院的山长,两淮盐政卢老爷的大公子……哎哎!别拿错了,柜子左边第一格里的好茶!”   卢盐政的长子,那不就是清晓的兄长吗?   奔忙着准备香茗的阿鸾一下子愣住了,忍不住偷眼斜觑青年书生异常端丽的侧脸——完全看不出来。落拓不羁的清晓和这位雅肃君子之间,就连半分相似之处都没有,真想不到他们竟是手足兄弟!   “请不要一直叫‘卢大爷’,我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卢家大公子皱起了眉头,那疏淡的眉目若是描画,必出自笔法最为朗润之手,一气呵成恰到好处,全无半点修饰与造作。   掌柜的再度吃瘪却毫不气馁,见风转舵地说道:“说起来卢山长和敝店还真是有缘呢——不要看我这养霞斋门面小,令弟自从惠顾以来,就连三山馆、燕居堂那些大铺子都不入他的眼呢。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好在水汽清澄正适合品香,山长可有雅兴赏玩本店的秘藏?”   什么嘛!烹茶的阿鸾在心里暗暗抗议——清晓明明是来找我玩打发时间的,掌柜的却说得好像他看中了这种连龙涎香都没存货的寒酸小店一样,真不怕被行家笑话。   “又是清晓……他也该别再把心力花在这些地方才好!”卢大公子看来是认可了“山长”这称呼,终于不再纠正什么,可眉心却依旧没有解开。他发出低微的咋舌声抱怨了弟弟一句,随即朝掌柜的摆了摆手,“承蒙费心,我只是避雨偶然路过,香料之类的贵重东西平素是用不到的。”   掌柜的整张脸都要扭曲了,却还不愿轻易放过这条大鱼:“哪儿的话,卢山长!古人云茗香之物‘必贞夫韵士乃能究心耳’,您和卢二爷这样的风流才子若还谦虚,那天下又有谁能领会个中滋味?我刚刚见山长您凝神仰望,想必定有佳构,诗兴大发之时若有一炉香在旁,那更是文思泉涌……”   “我从不作诗。”年轻的卢山长正色摇了摇头,认真地纠正掌柜的话,“读书人不专注诚正修身,以家国天下为己任,反而流连于文字上的雕虫小技,未免失之轻率。”   恐怕是士大夫身份的关系吧,卢山长对小商贾并没有多少谦恭礼让的意思,却又丝毫不让人觉得骄矜傲慢,甚至连无礼不逊的感觉都没有,这令阿鸾觉得实在有些奇妙。   掌柜的却已狼狈不堪,几乎是凭着生意人的本能,他勉强接了一句:“红袖添香伴读书也……”   一瞬间,卢山长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不再接腔,抬起头继续沉默地眺望向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待雨点渐渐稀疏,他不顾挽留,丢下一句“谢谢招待”起身便走,至于阿鸾精心准备的那杯香茗,他连碰都没碰。   “且等一等!卢山长,清方公子!”见撞进网里的大鱼兜了一圈又要游走,掌柜的口不择言地喊着对方的表字,连声嚷起来。   正准备跨过门槛的卢山长站定下来,转回身直视着对方:“为何如此相称?我与你好像并不熟吧。”   那种只是陈述事实,完全没有什么情绪的语气,让掌柜的一时瞠目结舌,而卢山长早已从容不迫地徐徐走出门去。只是那茎蓝花蔓草依旧在他青衫领后晃晃悠悠,就连极具少女娇艳风情的六角花瓣都看得一清二楚,令阿鸾忍俊不禁,他不由得追上去提醒道:“山长,您的肩头有东西!”   卢山长侧过头露出费解的神情,似乎并没有找到目标。少年连忙伸手指示:“这里,就在这里。”可对方连连拂拭却依然没能掸开,阿鸾便走上前要帮他取下:“就是一根草藤,还开着朵挺漂亮的小蓝花呢。”   这一刻,他的指尖却微妙地错过了那鲜明的花瓣——卢山长侧身避开,以不可思议的眼神俯视着阿鸾。   被这样的目光凝注着,一瞬间少年有种感觉:就好像正站在一座封冻在时间结晶内的城池之外,年年春来春去,城内雕栏玉砌却空无一人,这永远荒废却永不荒废的美在拒绝的同时又蛊惑着探寻者的步伐,自己只要稍稍不慎,便会永远迷失在这座城市那白玛瑙条纹般规整而曲折的街巷深处。   “贵客”离去之后更显寂寥,掌柜的站在空落落的店堂中央半天没回过神,他抖抖索索地捧起为卢山长准备的清茶,也不顾糟践猛灌了一口,这才长叹出来:“真是举世罕见的迂夫子,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阿鸾早有经验,连忙手不停脚不住地开始擦桌抹凳——这时候只要接腔,一顿排头肯定是少不了的。   掌柜的满腹无名火没处发泄,只得恨恨地自言自语:“难怪人人都说盐政家的两个儿子匀匀才好——老大卢焘是迂腐古板的书呆子,老二卢熹是不务正业的浪荡儿,全都不成样子!”掌柜的连两位公子的表字“清方”和“清晓”都不叫,指名道姓地奚落了一通,这样还不下火,他起身看准阿鸾额头狠敲一记:“在这里磨什么洋工?没看见雨停了吗,去把窗子打开遮雨帘拉起来,黑灯瞎火的怎么做生意啊?亏你是来当伙计帮佣的,一点眼头见识都没有,吃白饭的东西!”   等这势利眼的家伙终于够了本,骂骂咧咧地回后堂去,阿鸾揉着脑门打开隔扇。晴空如洗,方才暴雨来得痛快淋漓去得干净利落,只有檐廊下的条石台阶还蒙着层薄薄的水渍,就在那里,一团光怪陆离的色彩突然挣脱周遭的灰暗跃入他眼帘。   奇怪了……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阿鸾还怕是自己弄错了,忍不住走过去蹲下身来看个究竟:光润的青石表面,红影蓝光正以不可思议的敏捷与无奈宛转交错——地面上竟跳跃着一条朱尾的琉璃色小鱼!   因为残存着积雨的关系,这小鱼尚不至于窒息,它的挣扎中有种真挚的哀切——散布霰雪状白点的嘴巴压着水沫不停开合,流畅的碧蓝身体抛掷跳踉,时时露出洁白的腹部;而那轻盈赫耀的赤尾却全然无视躯干的紧张,宛如薄纱般柔曼地拖曳着,依稀浮现出水栖动物特有的规整而斑斓的花纹。   附近连条小水沟都没有,这鱼是从哪儿来的啊?更何况还是这么新奇罕见的珍品。会不会是谁不小心落下的呢?刚刚那场大雨令街道上行人绝迹,算来过往的只有卢山长一个;这小鱼恰好在他曾经站立避雨的地方,难道是他的东西?   阿鸾连忙捧起这可怜的小家伙,跑出门去四下张望,岑寂的街面上阒无人迹,薄云不知不觉间再度聚拢起来,远方闪电的清辉预示着下一轮急雨的到来。   面对着眼前的一切,阿鸾暗自后悔——昨天就该预见到会发生这种不思议之事的……   养霞斋后门外界巷内有一口水井,井边堆满了店里的旧物,因为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找卢清方山长,阿鸾便暂且把他落下的小鱼养在其中一个缺口的瓦缸内,可第二天一早刚打开门扉,他整个人就呆住了。   ——界巷被不知名的藤蔓彻底淹没了。   清爽的披针形叶片妥帖地镶嵌着明晰的脉络,团团簇簇、重重叠叠地缭绕在后院颓败的砖墙上,令少年霎时间联想起故乡的盛夏午后,站在半山腰家门口远眺时望见的,那近乎懊恼地堆积在巍峨层峦之上的庄严云山。只不过眼前这些苍翠的“云团”看起来却更加沉滞,因为它们正被根根锈蚀的“铁线”笼络着,无法拥有那种向着至高天宇散逸而去的轻盈。   那些是一缕缕红铜色的藤蔓,时而流畅地倾泻下来,时而繁杂地纠缠在一起,倔强地、偏执地,一齐涌向蓄养那尾蔚蓝小鱼的瓦盆!   大惊失色的阿鸾慌忙扯开乱藤,却一头栽进密叶深处——触手之处空无一物,就连被茎枝塞得满满当当的破瓦缸里,那绮艳的小鱼也依然摇头掉尾地唼喋着,悠游穿行在纷纭虬曲的朱蔓之间。   难道这满眼青翠都是幻象?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它的根源是什么、又在何处呢?   就在少年迷惑不解的当口,一阵微弱的寒气突然越过霭霭青障,倏忽吹至他的耳边。   ——那是一声幽怨的叹息。   阿鸾心口别的一跳,反射性的转过头去,却差点迎面撞上……一张脸孔!极近的距离令五官夸张地放大,扭曲成麻木而空洞的神情……   “谁!”他脱口喊道,一抹水似的蓝影却应声荡漾过视野——少年和一朵花面面相觑了……   自鲜明的象牙色蕊芯开始,绚烂而硕大的花盘投射出光轮似的六角,娇软的柔瓣沉淀着暗夜般浓艳大胆的蓝紫色,却又隐隐渗透出凛然冷冽的锋利感——这奇妙的不协调反倒更增添了它醺酣醉人的芳醇。   原来自己是把这唯一的花朵错看成人脸了,而那声幽微的叹息,也许是它开放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呢?在自己眼中,如此妖冶夺目的异卉为何会在刹那间与这样一张面容重合——浅琥珀色的肌肤上凝着深琥珀色的眸子,被质朴的单睑掩映着,如同栖息叶底的虎斑蝶。有些娇憨的矮鼻梁下,薄桃色的嘴唇紧紧抿成一线,却掩饰不住那种柔嫩的丰润。   这张并不太美貌的年轻女子面容,就像暮春初夏的树荫一样妥帖,却没有强烈的存在感,和那枝头的芳华全然格格不入。   阿鸾还在纳闷,微温的水点忽然没头没脑地筛落下来,霎时间便化为冰冷的雨鞭,他连忙丢开花藤和小鱼,疾步跑进店内躲避。   然而一向少人光顾的养霞斋店堂内,此刻竟坐着意想不到的客人:青轴书院山长卢清方。   清方端坐在茶几旁,几上则堆山填海地放满了各种香料——掌柜的快把发了霉的陈年家当兜底翻出来了。   虽然客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掌柜的却还是喋喋不休地献殷勤:“卢山长,你看这是上好的安息香……”   “掌柜的,都说我只是偶然避雨路过的了。”清方的语调里有了些不耐烦的意思,“况且我束脩微薄,买不起这样贵重的东西。”   “这么说可就见外了!”这话却正中掌柜的下怀,“昨日今日两度路过,足见山长和敝店有缘,更何况小店与贵府也不是一两天的交情——山长看中什么尽管拿回去,年底令弟自会一并算账的。”   “我早已自立,万无再依靠本家的道理……”   “麝香冰片什么的横竖也就那么大来去,年年端午重阳总用得到的,山长你现在就置办点也是举手之劳啊。”看来掌柜的不做成这笔买卖誓不罢休。   清方被他缠得没法,只得说道:“也罢也罢,就随便捡两样给我送去吧。”   “山长尽管放心,我这就去列明细!”掌柜的顿时心满意足眉开眼笑,一边三步并两步朝后堂账房走,一边还一迭声地命令阿鸾好生应酬。   这下阿鸾终于得空和清方说话了,他赶忙提起那尾贵重的琉璃蓝鱼来:“山长您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在这里?别担心,我已经帮您收起来了……”   清方却露出了一头雾水的表情:“丢东西?”   “是一条蓝鳞红尾小鱼,样子可稀罕了,就丢在山长您昨天躲雨的地方。”   “我没有这种东西。”清方断然摇了摇头,“读书人怎能以花鸟虫鱼为戏,玩物丧志。”   阿鸾顿时被他这句话噎住了——说的也是……昨天的确没看见清方拿什么盛水的器皿,谁也不可能空手携带鱼这种活物的。那这来历不明的小家伙又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啊,从天而降吗……   清方不再搭理这古怪的小伙计,转身朝向窗外,再度摆出昨天那副似看非看的姿势,可随着他的动作,惊讶的神色自阿鸾脸上扩散开来——   今天卢山长穿了件柔软的藤灰长褂,质地精良但不甚触目,可偏偏一转身整个人蓦地亮眼起来——那衫子背后满是繁复夸张的卷草纹,还三三两两地点缀着深色碎花,这样的奇装异服只怕连他酷爱花哨的弟弟清晓都没胆量穿出门来。   可阿鸾定睛一看却暗叫不妙:那根本不是织在布料上的花纹,而是从肩头倾泻而下的一大片真实的草藤,由浓到淡由密到疏。随风摇曳的离离青叶间,竟还这一朵那一朵的开满了纤秾的桔梗色小花,根本把清方的后背当成了篱根墙垣!   这不就是昨天那根蔓草吗?一夜之间居然变得这么多了,难道它是活的会长大,难道清方就连一点都没觉察到?   “卢山长,你是不是……惹上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啊?”阿鸾忍不住捂住嘴角,结结巴巴地嗫嚅着。   “不好的东西?”清方回头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就是……一些不可思议的说不清的东西。有时候人可以看见,有时候一点都看不见……”阿鸾讲来讲去对方都是一脸茫然,他终于忍不住直说道,“就是昨天那个开小蓝花的草蔓呀,现在已经长满你背后啦!”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不要胡说八道!” 耿直的年轻山长终于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勃然变色站起身来。却见鳞光微闪——就在他落坐的椅子下面,蹦跳着一尾和昨天那条一模一样的琉璃蓝小鱼!   阿鸾想也没想,反射性地抢上前捧起鱼儿,手心顿时感觉到生机勃勃的跃动。他连忙将这小家伙凑到对方面前:“卢山长你看,就是这种小鱼啊!昨天那条真不是你丢的吗?”   清方皱着眉头盯着少年掬起的掌心看了许久,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什么鱼?在哪里?”   这么活泼明丽的小鱼就在鼻子底下,他居然看不见!   “真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偏偏一走到这边就下雨!”不等阿鸾解释,清方早已丢下一句话,冒着减小的雨势头也不回地走出店去。   “这算是哪门子的事啊……”阿鸾一时间呆若木鸡,连徽州乡音都冒出来了。他捧着小鱼送也没处送丢也丢不得,只能如法炮制,疾步折回后院将它放进那旧瓷缸里。   昨天的鱼儿一见同类,顿时欢欣无比地游过来,彼此回环围绕厮认了一番,随即恋恋依偎在一起,亲友恋人久别重逢的亲热劲儿也不过如此。   看到这一幕,阿鸾的唇边不自觉地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他抬起头看向依然如故的虚幻藤蔓,那孤寂的龙胆色花冠在风里轻轻摇漾着,看起来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是在哪里看见过呢?   一瞬间他反应过来——这朵花和卢清方身上的蔓草之花如出一辙,区别仅只是大小不同而已!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即使清方山长浑然不觉,但一定有某种异变,正在他身边悄无声息地慢慢发酵……   虽然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可阿鸾无法坐视不管。   当时掌柜的写好账目明细,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假笑走进前堂,四下里却不见了清方山长的身影,一张脸顿时阴云翻涌。阿鸾灵机一动抢先说到:“卢山长有事先走,要我们直接把东西送到二爷那里去!”掌柜的这才转怒为喜,临时又添了几笔,打发少年趁早送去不要耽搁,阿鸾连忙直奔卢宅。   进入卢家私宅意想不到的容易。阿鸾只说自己是养霞斋的小伙计,门人就毫不迟疑的进去通报,转眼功夫清晓竟自己迎了出来。   炎天暑日的,这公子哥儿当然没有装束整齐,只是穿了件茶末色的罗纱无纹交领便袍,腰上松松挽着藤黄杂宝格子锦带,靸着奇形怪状的高齿木屐,再配上那头乱七八糟晒得微微泛红的全发,看起来和他一丝不苟的长兄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清晓并不领阿鸾进大门,却绕过南墙来到一个通街的独院。这里只有前后两进,庭除略略点缀着些山石花草,室内陈设也很简单,倒是靠墙的几大排书架很有气势,看起来像是他“用功”的地方。   安排阿鸾在窗下的弥勒榻上坐定,清晓自己也曲肱支颐,大大咧咧地在旁边斜躺下来。他接过账单瞥了一眼,便悠然笑道:“这还真像是大哥买来的东西啊。”   阿鸾何尝不知道清晓的用心——就算再不齿也不直接指责掌柜的精明市侩,这位豪放少年不动声色的温柔便表现在诸如此类的细微之处。   不过此刻阿鸾可没有功夫消受和感慨,他从褡裢里一一取出香料货品,最后从底层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合钵:“还好我留神,水没有泼出来……”   清晓狐疑地接过来打开钵盖,只见混着红雾的青影倏忽闪过,伴着泼喇一声轻响,水滴直溅到他面颊上。这贵公子也顾不得擦拭,放下钵子转向小伙计,露出了按捺不住的惊喜笑容:“哎呀!好漂亮的小鱼,是阿鸾送给我的礼物吗?”   没想到对方竟是这种反应,少年倒先不好意思起来:“对……对不住,这可不是我的东西,是青轴书院卢山长的……不不,也不能这么说……”   “啊,居然是清方哥哥的?”清晓故意转身撑住下巴,饶有兴趣地望着阿鸾,“我无论玩什么都被哥哥骂不务正业,可他竟然送两条鱼给你,太出人意料了!”   阿鸾慌忙摇头:“不是这样的,清晓!你觉得令兄最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这样说着,他比手画脚把清方昨天和今天两度偶入养霞斋避雨,店里接连凭空出现一对小鱼,而养鱼的缸里虚幻的藤蔓蔽日疯长,开出会让人误看成女子面容的艳丽蓝花,这种花具体而微的缩小版竟一直附着在清方背后,不断成长蔓延的种种怪事一股脑地讲了出来。   听到一半清晓的脸色就变了,当阿鸾说出陌生女子那一段时,他控制不住地坐直身体:“女人?哥哥尚未婚娶,更是从不荒唐孟浪,统共就有过一个‘屋里人’……”   说到这里,清晓不自觉地顿住了。意识到不对的他猛地一把拉起阿鸾:“糟糕了!无论如何快跟我去青轴书院走一趟!”   清方看见弟弟和养霞斋的伙计结伴而来,原道是钱货的事情,然而听到清晓介绍说阿鸾是自己的朋友之后,他神情虽波澜不惊,可手里拿的书页半天都没能合上。忍耐了许久终于还是说道:“这么缺少同龄伙伴的话,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来青轴书院呢?”   这位兄长也许是关心弟弟吧,但言下之意就像是在责备清晓交友不慎一样。不过现在他的说教不但没有丝毫说服力,而且还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味道——因为这位严肃的山长全身上下都披挂着开满蓝花的草藤衣,简直像传说里的被薜荔带女萝的山鬼一样。   当然清方是全然没有觉察,虽不情愿,但两位少年大热天跑来自己是理应招待的,于是他勉强起身准备茶水。可这厢拿起茶罐,那厢清晓却忙乱起来:“不可以用手直接拿的,清方哥哥!啊,茶叶太多了!不行,不可以再倒回罐里去!下人呢,下人都到哪里去了?”   “我只是个读书人,哪有呼童使婢的道理?这些简单的事情我自己做得来!”清方倒个茶都左支右绌,却还满口都是“道理”。   阿鸾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接过茶具,不一会儿散发着香气的茶盏便端了出来。说实话,在这间布置简朴的书斋净室里,他也有随时都迷路的危险——就和养霞斋后院外井边一样,眼前挂满了蜷曲铁线般锈红色的虚幻藤蔓,只是这里的枝条上没有一花一叶,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恶意蛛网。不过猎物应该不是那么容易被它捕捉到的吧:就像一枚发光的蚕茧,清方生着白羽纱翼的灵魂包裹着更加坚韧顽固的堤防。   好在这一切只是幻觉,不仅主人安之若素,清晓也只是皱着眉头环顾四周,迷惑地问道:“清方哥哥,你的房间怎么这么乱啊,像遭了贼一样?”   因为藤蔓幻象干扰的关系,阿鸾经这一提才注意到,这窗明几净的空间内,却翻箱倒箧,到处都扔着衣物鞋履。清方四下一看顿时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没什么!我在找东西……”   “那也不必在我来的时候摆出一本正经读书的样子吧!”清晓忍无可忍的大喊起来,“真受不了你,找什么?我来帮你!”   “我自己能找到!”清方还在嘴硬,清晓却已经翻找整理起来,架不住弟弟的行动力,他支吾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我三年前赶考的行李衣箱,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听到这句话清晓停住动作,无可奈何地撑住额头,像老人家那样长叹一声:“哥哥你忘记了吗——三年前你进士及第,说与自己性子不合不想做官,正巧爹爹进京述职转任盐政,回香川时顺道带你同行。因为着急启程,你不是只携了书册,别的什么都丢掉了吗?”   “啊……原来如此呀。”清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听到这里连阿鸾都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叹气——这个文才出众的青年才俊,行止端方的温良君子,骨子里却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能力方面的欠缺。   “清方哥哥,你不要总是这么让人担心好不好?”清晓虚弱地摇着头,“你这边暂且没什么问题了吧?那好,我有要紧事问你。”   说着他把盛小鱼的合钵推倒兄长面前。粗灰瓦的暗影下,一双蓝鳞红尾正静静地依偎在一起,那凝固在澄水中的鲜艳色彩令人不由联想起名家烧制的珍品琉璃。可清方盯着钵内看了好一会儿,茫然地抬起头:“怎么回事,给我看瓦钵做啥?”   “什么怎么回事!难道清方哥哥你看不见这两条鱼吗?”   年轻山长不满地瞪了弟弟一眼:“哪里来的鱼?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清晓并没有胡说。”阿鸾在一旁谨慎地选择措辞补充道,“这两条鱼是昨天和今天突然出现在我们店里的,巧就巧在都是山长您站过的地方。还有不知道当将不当讲——之前挂在后衣领上的那种蓝花藤蔓,现在已经长到山长您满身都是了。”   “蓝花藤蔓……”这一刻,清方的脸上再度流露出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和昨天他侧身避过阿鸾时一般无二。   他一定知道什么!直觉这样告诉青眼的少年,他急切地想陈述清楚一切,可语言根本无法明晰完满地描绘出这幻象的迷宫。焦急间他索性蘸着茶水,一边画一边讲。在有些粗糙的指尖下,盘曲的藤枝出现了,沉甸甸的花盘出现了,伶俐的双鱼出现了……   此刻连清晓都暂时忘了紧张,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个过程,忍不住喃喃低语:“阿鸾,你很有画画的天赋啊!要不要跟着我学学?”   而清方自始至终都带着一种微妙的神情,有些疏离地眺望这一切,可就在那索漠的表象下,似乎有什么正不可遏止地萌动着,只等一声惊雷,在冻原下沉睡太久的幼芽便会破土而出。   就在此刻,阿鸾眼前灵光一闪,浓艳夜色般的华丽花影霎时重叠上暮春树荫般的平凡容颜——近乎反射性的,少年信手将这张面孔潦潦草草地勾勒了出来。   “不会吧……”薄黯的室内,传来清方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摇曳着慌乱的眼神终于扰乱了他沉着镇静的举止,也令清晓的表情顿时警惕起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抹去了桌面上的画痕。   而清方摇了摇头,依然是一副想不通的样子:“不得不说画地真像,我也刚好回忆起她来……”   “清方哥哥,这人到底是谁?”清晓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   “按礼数你不该问我这问题,更何况还有外人在旁边。”清方瞥了阿鸾一眼,扭过头去。   “现在还是讲礼数的时候吗!”清晓再也忍耐不住了,一把抓住清方的肩头咆哮起来,“哥哥你活着难道就是为了实践别人定的规矩教条吗?家人就算担心死了也不及那些规矩重要对吗?那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你说啊,哥哥!”   被弟弟爆发的气势震慑,清方霎时愣住了,他的眼神游移片刻,终于低声嘟哝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啊。就是刚刚那张画……很像服侍过我的一个姬人而已。母亲因你见背,父亲公务繁忙,祖母便把她送给我照顾饮食起居,你没见过也是正常的。”   听到这话清晓面孔顿时一片苍白,连阿鸾都变了脸色——香川城坊间一直传说,卢夫人次子的产期恰逢中元节,临盆的时辰又格外凶险,幽夜徘徊的孤魂野鬼竟蜂拥进产房,要攫取这七月半的“鬼小孩”。千钧一发之际,夫人毅然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取了孩子的平安降生。也正因如此,母亲的死亡一直都是清晓心底挥之不去的伤痛情结。   可身为亲生兄长的清方,却无视弟弟的感受,将母亲的溘逝例行公事般地陈述出来,还全然没注意到对方的反应。他的态度的确没有恶意,但看到清晓气结的样子,就连阿鸾这个外人都胸口一阵绞痛,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扶友人健峭而孤寂的脊背。   感受到少年指尖的温暖,清晓深吸一口气,半晌之后终于能继续用平静的语音发问了:“然后呢?请哥哥你别因为有什么不方便而隐瞒,因为这件事情比你想象中的严重得多。”   于是清方也就不再讳言,却依旧说得那么平淡,好像是在陈述他人的往事一样:“那时候我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她可能要大我几岁吧。有了她的服侍,我准备乡试也没什么后顾之忧……”   清方并不清楚那姬人乡关何处,只隐约知道来自岭南,平素她少言寡语也不识文墨,数年来两人间从没有什么闺阁雅趣,更别说红袖添香、名花解语之类的韵事了。而卢太夫人将她送给长孙,也不过是看中了性格稳静手巧能干而已。这姬人对清方的照顾的确无微不至,一天忙碌下来还打叠精神陪着苦读的他一起,在深夜幽灯下针黹刺绣。偶有闲暇,她便会用碎锦布屑缝制花朵饰物,做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这恐怕是她平淡生涯中唯一的娱乐了吧。有时清方看书疲乏,也会说点这些花卉的名称典故,她听了也只是笑笑,根本不知该如何应答。   “记得她针线很好,尤其会用蓝布缝一种‘脚龙套’,说是她家乡山里特有的袜鞋——前头用白线密纳,后跟衬入硬红布绣上很繁复的花纹,雨天穿着又透气又防滑。记得赶考时我一直带了双在身边的,不过北方天干无雨,回香川后我又不怎么一个人出行,就不知搁到哪里去了。昨天偶然出个门偏遇上骤雨,这才想起它来,可是找到今天也不见。听你这一提,原来已经丢在京里了……”   听到清方这番若有所思的沉吟,阿鸾试探着问道:“请问卢山长,您是在什么时候想起这袜鞋的?”   “什么时候?”清方的视线穿越过并不存在的藤蔓,努力回忆着,“说起来,应该是走到你们那家香料店门口避雨的时候吧。鞋袜尽湿泥泞难行,自然而然就想起它的方便来了。”   这一刻,清晓和阿鸾对看了一眼,随即不约而同地转向了瓦钵里的那对小鱼。   ——散布着洁白雪点的阔嘴,鲜莹的湛蓝鳞片,交错着织锦般花纹的朱红薄纱长尾。两天以来,每当卢清方回想起往昔之物的那一瞬间,这小鱼便化为实体出现,又不为所知的被他遗落下来……   原来这就是谜底,那艳异而诡谲之谜题的答案。(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此时此刻,低喃着“明明很好用的,怎么就丢掉了呢”的清方,那端华的眼角看起来凝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寂寥:“原来这东西三年前就没了,亏我还一个劲地找呢……如此说来,她也死去两年多了……”   这一刹那,阿鸾终于明白提起兄长屋里人的时候,清晓为什么会惊恐变色的原因了——那是早已不在人世的女子啊。   生时幽居在深宅大院的小小角落,死后也只得一抔黄土的坟茔,而在最亲近的人心中,这女子又有多少分量呢?也许她终生也只是遗忘之海边的一座白沙塑像,风化着,崩塌着,只在潮汐来去时偶然留下惊鸿一瞥的残迹……   “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办法了。”伴着清方漠泊的自语,熟悉的幽凉叹息蓦地吹拂过阿鸾耳际,他反射性的转过身去,却只看见缠绕在年轻山长身上的藤衣瞬间闪过一道淡青的微光,那精巧的紫花碧叶随即毫无重量似的飘扬而起,转眼散成璀璨夺目的星屑。当零落的光点接触到交织络满室内的藤蔓,那些铁锈色的蛛网像被解除了法术一般,刹那间风化为粉末尘埃,灰飞烟灭……   片刻之后阿鸾才回忆起来——那声叹息,分明是绚烂而丰硕的蓝紫色空花开放的声音……   “这些鱼和花藤一样,不都是那位往生者的执念吗?为什么藤蔓全都不见了它们还在?”阿鸾朝捧着瓦钵的清晓发问,他们站在蜿蜒流过书院门外的河边问道,草色的水流静静的抚摸着麻石的小码头。   “我也不知道,也许有人还不希望它们消失……”清晓并不直接回答,只是凝视着优游的纤鳞,浅浅地微笑起来,“以为已经忘记的人,其实一直封存在记忆深处;明明三年前已经轻率丢掉的东西,如今却找得那么专心执著……”   这话对阿鸾来说有些费解,但很快他便明白过来:“难道你是说,这些幻象其实是卢山长思念的实体化?可这需要强烈的情绪啊,山长有那么在乎吗……”   “他总会以为有些东西对自己而言根本微不足道——哥哥就是这样的人,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在乎。”   “可是……”阿鸾踌躇着,偷觑了同伴一眼,“可是也看不出山长有一点后悔可惜的意思啊?”   “后悔可惜又怎样呢?反正都已经来不及了。”不知为什么,清晓的语调听起来有些疲惫,“如果永远没有办法走进对方心里,那至少放彼此自由。”   说着他捧起瓦钵,将那两条鱼倾倒了下去,那动作如同仪式般庄严,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传的深重意义。而那炫目的琉璃和珊瑚之色,一旦脱离了狭小空间的束缚,就彼此欢跃环绕着远扬而去,融化似的消失在迢迢奔逝的清波之中。   “等一等!”身后突然响起不稳的呼喊,只见清方沿着岸上的石栏疾步赶来,从没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样子——跑得气喘吁吁,却还小心地护着手中一朵开在铁锈色枝条上的丰盈紫花。   “奇怪,哥哥好像拿着什么的样子……”清晓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别人看不见。这是生长在清方心灵最遥远荒漠中的藤蔓盛开出的花朵,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或业已遗忘,但不觉或忘却并不代表不存在,它被阿鸾那双穿透真相的青眼在无意中窥见洞悉……   “我想起来了。她曾经缝过这种花的,说是故乡漫山遍野连家门口的竹篱笆上开的都是,只是不知道它的名字。那是她唯一一次问我,可我当时也不清楚这种岭南的花卉叫什么。”清方说着,眺望河川汩汩而去的方向,不知他是看见了那掉尾而去的小鱼们,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所以阿鸾才会将它们看错——蓝紫藤花浓沉的艳姿和女子琥珀色的皮肤间,都蕴藏着炎热的南国那厚重而朦胧的倦怠与哀愁。   可是为什么要将这些话告诉弟弟和全不相干的平民少年呢,也许连清方自己都无法回答吧。他遥望着河流的侧面轮廓如青空般湛然,却也如青空般透着天荒地老的寂寞:“现在我知道了——这种花的名字,叫‘铁线莲’……” 第五篇 波昙华   “阿鸾,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鬼了,上哪儿都碰到你这阴魂不散的家伙!”   他们凭什么这么说,明明阿鸾比却谁都更有资格骂这句话:真是活见鬼——   吵吵嚷嚷一迭声发问的两位少年,竟是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使者小墨和小素,而这里……居然是香川城的大牢!   只觉得脑袋里轰轰作响,阿鸾好不容易憋出一句:“怎么是你……你们?难不成我……我已经……”   小墨歪了歪嘴角发出一声哧笑:“做梦吧,你这种青眼怪物若归我们管着,还算是造化了。”   “别理小墨啦,我们只是在这里‘守株待兔’而已,可不是来抓你的。”小素一番劝慰让才阿鸾稍稍放下心来。他偷眼觑着这对无常使者,以前他们因为“办事”不力,受罚变成一对髫龄稚子。如今两人不仅个头见长,眉目也愈发姣好,尤其是小墨,虽然五官还残留着些许孩子气,但身高已经和阿鸾不相上下了——想来最近“业绩骄人”啊!   对无常使者来说,大牢的确是个“守株待兔”的好地方,却不知道他们今天又有什么人命买卖?想到这里,阿鸾背后掠过一阵寒意,忍不住四下张望。   常谓沉眠如死,狭窄污秽的牢房里东倒西歪地躺满了人,一个个睡得人事不知,像扔了一地的破麻袋似的。更有人胸口蹲了猫耳朵蛇眼睛的魇猴,有人身边漂浮着不知是亲是仇的死灵,加之食污气的宵行,无事忙的长舌妇等等都来凑热闹,整个监房被挤得水泄不通,此刻就连阿鸾的青眼睛也分辨不出哪个才是黑白无常的目标。   小素看少年走了神,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角:“阿鸾,你究竟为何也到了牢里呀?”   这句话问得阿鸾悲从中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官兵不由分说就……”   “这哥儿冤枉得很,完全是被带灾。”就在这时,监房角落里响起低微但却清朗的声音,那语调里渗透着的傲慢劲儿,恰恰就在多一点便讨人厌份上微妙地停住了。   阿鸾反射性地回头,却见墙角阴影里,交错酣眠的人类与异类之间,慢慢升起一头漆黑的蓬蓬乱发,他那双视黑夜如白昼的眼睛毫不费力就看清了,那里竟站起个碎布百衲衣的年轻头陀。   “带灾?这倒是怎么说的?”小墨饶有趣味地抱起双臂,朝那头陀发问。   头陀怕吵醒别人,一边挪近一边压低声音说道:“捕快来戏园抓人的时候,这哥儿刚好路过,听到他一口徽州腔调,差爷们还以为也是戏班子的人,不由分说就一并抓进来啦!”   “哎呀,阿鸾好可怜!”小素顿时一脸同情,小墨却嗤之以鼻:“烂泥扶不上墙!准是一见衙役就脚软,官话也不会说,家乡话也冒出来了,真真活该!”   “罢了罢了,这哥儿平白吃了苦头,你们既然认识,就别再欺负他啦!”那头陀笑着,上前一把圈住阿鸾的肩颈,温和而坚定地摇晃了几下,籍此安慰愁眉苦脸的少年。   可阿鸾非但没有放松,反倒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头陀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能和小墨小素对话交流,阿鸾并不大惊小怪,因为监牢本来就是个“鱼龙混杂”不干不净的地方,保不齐他和无常使者们就来自同一个世界。可当肩头感受到对方指尖接触的时候,阿鸾却不能不骇异——真切的微热体温正透过毛糙单薄的粗布夏衣传来,随之而至的,是低沉平稳的呼吸、强劲有力的心跳……   这个头陀绝对是活生生的人类,可这活生生的人类,居然在和黑白无常说话!   几乎是反射性的,阿鸾一把推开他疾声问道:“你是谁?”   “哎呀,你竟不认识我?”对方故意摆出个夸张的失望表情,移到栅门边想借槛外的灯光让少年瞧个清楚,没想到一站起来,脑袋却差点碰到门框。   这位头陀的身材实在高大,却偏偏生了烟云秋水般苍凉清淡的眉宇,波光潋滟的眸子似乎时时略带几分醉意,半开半阖就如承了露水的莲瓣一般。再看那身衲衣,虽是破布缀成却干净得出奇,不但没有半点出家苦修的样子,反倒给他落拓不拘的举止平添了一番风流自赏的态度。   见阿鸾上下端详了半晌却并无一语,头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俯身捡起柴棍,在狼藉朽烂的草苫上写下两个字:“喏,你可以这么叫我。”   阿鸾识字不多还在辨认,一边小素早叫嚷开来:“啊?‘肚……皮’?你的名号还真奇怪,居然叫‘肚皮’啊?”   话音没落他后脑勺早被小墨狠敲一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明明就是‘月坡’两个字!”   “原来这位就是‘月坡’大师啊!”白无常使者满脸惊诧地指着那头陀,“久闻大名,只恨踏破铁鞋无觅处。”   “月坡大师”……这名字阿鸾似乎还真在哪里依稀听过。他一时弄不清到底是无常使者们又出了什么新关目,弄得人人都能瞧见他们的真身,还是“月坡大师”就像香川城的界限守护者“莲华姬”一样,连无常使者都要卖他个面子?   那“月坡”头陀也不顾吵嚷哈哈大笑,转头对小素笑道:“‘肚皮’头陀这名字着实有趣,小哥儿你以后就这么叫我吧。”   小素一听顿时得意起来:“那我真有脸了,可以这样称呼香川城鼎鼎大名的填词家呀!”   见搭档和月坡油嘴打花,小墨也爽快地加入其中说笑道:“小素就会顺竿子爬!要知道我早就佩服月坡大师了——从来不买谁的账,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十足过瘾,连惹怒官府也不怕!”   “原来是‘那个’月坡大师啊!”这么一说阿鸾终于有了印象,他按捺不住语调里的惊喜激动,望着头陀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没想到……没想到传说中的月坡大师居然这么年轻!”   这“月坡”,正是香川城一等一的传奇作者的名字,如今正在当红走时的风口浪尖上,那些场场爆满的花部新戏,全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阿鸾虽没钱看戏,但好歹也听说过关于“月坡”的种种奇闻韵事——比如两淮盐商总会会长家的戏班和一个走江湖的野戏班打擂,家戏班盛名在外,演的是雅部昆腔,行头排场自不必说,更有在今上御前演出过的名角压阵,到头来却一败涂地,观众几乎一个不剩全跑去听野戏班的徽调,就是因为那草台班子唱了“月坡”的新戏!   再比如一个老实柔弱的少年被继母虐待致死,官府认为本有“为子死孝”一说,父亲又帮腔续弦指认是孩子忤逆,这桩命案竟被葫芦提过去。月坡激于义愤写了新戏剖白真相,竟让这旧案得以发回重审,多年沉冤最终昭雪。传说每当演出这部戏,剧终时都能隐约看见那少年的魂魄在舞台中央遥遥叩拜,感谢月坡仗义执言。   而今天差役们来抓人,也是因为徽调班正上演月坡的《两世缘》——说的是一对青年男女一见钟情,彼此相思而殒又还魂重聚的生死情缘——这原是香川城的真事,主角就是城东邹秀才家的儿子和药铺林掌柜的女儿,不可思议的是两家上人原本恨不得将这对没脸皮的小畜生活活打死,可看了戏本之后,竟连迎亲的日子都定下来了!一连数日大量百姓都聚集来看这出戏如何消弭仇怨皆大欢喜,官府早觉得碍眼,今天终于忍无可忍派了差人捕快来驱散观众捉拿事主,碰巧波及到了无意经过的阿鸾。   不过这牢狱之灾也值了!要不是如此,自己怎能有幸亲眼见到“罪魁祸首”月坡本人,还能和比传奇更传奇的他如此亲近地相处交谈呢?这奇遇令阿鸾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处境,兴高采烈起来。   月坡头陀也来了劲头:“小兄弟你也看过我写的戏?有何见教,说来听听?”   别说没看过,就算看过了,自己哪有当面评戏的本领和胆量啊!阿鸾顿时红了脸,正不知该说什么好,栅栏外却陡然响起一声毫无情绪的冷嘲:“还好意思问别人有何见教?我都替你羞死了!”   真是越来越混乱了!   此人怎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来者分明是香川城第一学府青轴书院的年轻山长、盐政卢照之大人的长子、清晓的兄长,卢焘卢清方!   这位端谨温文的君子,怎么会没头没脑地跑到大牢里来?   却见狱卒在旁边殷勤地提灯引路,一身雍容素雅的胡桃染竹纹衫袍的清方,用白绫手帕捂住口鼻,躲着走道里的污秽杂物,小心翼翼地挪动过来。好不容易在阿鸾等人的监房前站定,他才拿开帕子,露出罩着一层严霜的面孔,朝栅栏内投来严苛的眼神。   小墨冷笑着干脆上前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位青年鸿儒,故意大声讽刺道:“我平生最不会应付这种头巾生,三尺之外就觉得酸腐逼人!”小素也频频点头随声附和,随即两人踢开脚边的小精怪,公然地冉冉隐没,可咫尺之间的清方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并不是卢山长涵养特别好,而是他根本看不见!   阿鸾终于可以确定,并非小墨小素又发生了什么异状,而是月坡和常人不一样——他不仅写得一手好传奇,还能看见无常使者的样子,能听见他们说话,能和他们交流!   少年忍不住回头,朝月坡投去狐疑的审视,却见那头陀不知何时已背转过身去,看也不看这边:“今天海上定是起了狂风,不然神仙怎么会下降到此啊!”   一听这话,清方气得咬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还耍嘴皮子?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   “这和山长你没有关系吧!”月坡不卑不亢的回敬了一句。   “怎么和卢大爷说话呐……”狱卒刚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开口斥骂,便被清方厉声喝退:“这里哪有你讲话的份!大爷小爷的混叫什么,还不给我退下!”   这一通喧嚷惊得满屋的精魅物怪作鸟兽散,也吵醒了监房里的其他囚犯,他们探身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见吃了瘪的狱卒恶狠狠的摆出警告的姿势,连忙识相地伏下身去,暗自偷看这一出活剧。   看来清方是急狠了,不然也不会失去一贯的雅肃态度,高声呵斥一个卒子。他白皙清峻的面孔张得绯红,劈手握住栅栏:“和我没关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月坡你可以不顾当年同窗之情,我却不能眼睁睁看你就此堕落下去——快跟我回去,向高世伯认个错,从此离了这行当。你是高世伯的亲生儿子,他定不会当真计较不认你的!”   听到这里阿鸾都迷糊了——眼前的游僧头陀名气虽大,可到底是下三流,没想到他不仅曾是高高在上的读书士子,还和清方是同学旧友。   月坡却不买账,他倨傲地转回身,干脆斜倚在草荐上:“讲这些淡话有什么用,卢山长,先前我不听,现在难道就会听了么?我和高家早已是断了关系的,更不会跟你回去重拾那些圣贤文章再混迹科场——我的性子如何,山长你不是最清楚么!”   清方用力拍击着木栅,声音都在颤抖:“你也最清楚我的性子,我何尝佩服过什么人?唯独月坡你不一样——落笔每每思出天外,行文常常气象纵横,远非清方我所能及。不怕你听见:我不知当朝究竟有几人握着五色彩笔,但你必定是一个!这才能为何要浪费在那些淫词艳曲上?一来让高世伯寒心,二来让同年们耻笑……”   卢清方素有香川第一才子的文名,是弱冠及第的前科榜眼,他居然在这里毫不避讳地表达对月坡的钦佩与折服,极口称赞他洋溢的才情,然而对方却丝毫不为所动:“我早已是方外之人,别人怎么看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方外之人?谁给你剃的度,谁给你授的戒?你擅自剪短头发,弄得僧不僧俗不俗,就不觉得羞耻么!况且就算要吟风弄月,得了功名闲来自有诗词歌赋可把玩,再不济还有雅部正音,你偏要写这些俚俗不堪的花部徽调……”   “住口!”月坡厉声断喝,猛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凌厉的气势令栅栏外的清方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散发头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旧日同窗,一字一字地说道,“一个依赖家族庇荫的公子哥儿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给我弄清楚了,卢清方——我不是为了玩乐才写传奇的,就像你看重你的时文制艺一样,我更尊重我的度曲填词!”   完全没料到对方竟拿村蛮野调比拟科举八股,这狂妄无度的言论让清方一时间愣住了,半天才张口结舌地说道:“你怕是癫了才说这大逆不道无法无天的疯话!”   “大逆不道无法无天?谁的法,谁的天?卢山长你得了那些法度规矩的好处,自然认定它们是对的是不可侵犯的,然后再拿那些规矩来教弟子们,好让他们也认定是对的不可侵犯的。可你知道这些规矩给你的好处是哪里来的吗?是从那些不得不守规矩的人的汗里面、泪里面、血里面、命里面榨出来的!你是在享用那些人的汗水和眼泪、鲜血和性命,还教别人也去巧取豪夺,继续享用那些汗水和眼泪、鲜血和性命!”   这番话说得清方嘴唇都哆嗦起来,温玉般朗润端丽的面孔一片惨白:“我卢焘若是你说的这种人,就叫天打五雷轰!”   月坡无可奈何地摇头道:“那么卢山长告诉我这又是哪门子的法度规矩——就凭你那区区几文束脩,可买得起身上单绫衫的一条袖子?”   清方顿时露出迷惘的神色,可阿鸾晓得得很清楚——这些衣服鞋帽、吃喝用度的杂事,都有卢府里的专人打理,书呆子清方何曾沾过手。   “反正你是拿话作践我!”到头来清方也没弄明白,一旦超越了书本上的闻见道理,他的言谈神态便和蒙童斗嘴没有什么分别,“好好!你清高你正直,清高正直到成个亲还闹出人……”   说到这里,清方倒自己先住了嘴,因为牢房中被一层沉重的气息笼罩了,连身为局外人的阿鸾都能感觉到这异样的沉默里潜藏的崩坏味道。月坡面无表情,眉目间的烟云清露却早已染上愤怒的昏黑。他不发一语,良久之后才抬眼看着清方,眼里却俱是陌生和疏离:“一天之内,两犯我的禁忌……这唯有清方你能做到,也只因为是你,我才一再容忍……”   这次月坡没有喊卢山长,而是像称呼同窗好友那样叫了对方的表字。可清方一点没有欣喜,反倒急切地要开口辩白什么,却见月坡决然地挥动衣袖:“没有下次了。我再不会见你,卢清方。”   清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了,那典雅精致的眉眼更显得纤弱而伶仃。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举起手,示意退到一旁的狱卒过来。   狱卒上前一边当啷啷拖动铁锁链打开木栅,一边朝月坡低声嘟哝着:“不识好歹的东西,卢大爷可是来放你出去的!”   就算听见这话月坡也毫无谢意,堂而皇之地走出牢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见狱卒就要关栅上锁,一旁的阿鸾慌忙高喊:“卢山长救我,我是罗鸾,是阿鸾啊!”   失魂落魄的清方近乎机械的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阿鸾好一番才认出他来:“咦?你怎么也在这里?”显然他刚刚完全没注意到少年的存在。   阿鸾都快哭出来了:“我是被误抓进来的,卢山长,我是冤枉的啊!”   这下监房里顿时炸了锅,众人纷纷拥过来,也不问原因就如法炮制地哀告求情,连长舌妇们也跟着凑热闹学嘴学舌,粘嗒嗒的糊满了栅栏,那场面真是不堪入目。狱卒当然是看不到的,他一边喝骂囚犯一边指着阿鸾,犹豫地向清方问道:“这小子也是卢山长的……”   被少年看到了自己失态的模样,清方倒没多少羞愧的意思,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他呀?他是我弟弟的玩意儿什么的。”   “原来是卢二爷的……”狱卒也就收起凶狠的神色,眼光里透出轻蔑和不屑,他对阿鸾努了努嘴示意别磨蹭快点走。   少年这才明白为什么清方态度如此淡定——自己在他眼里,根本不是同一世界里的人,甚至连人都不是,就跟小猫小狗文玩器皿一样,只是个玩意儿,纵使当面出丑也完全不必在意。   ——这就是法度规矩。   因为这样的规矩,自己和清方、清晓之间的距离,也许比跟魑魅魍魉之间的距离更远吧。站在更深夜阑的街头,七月末微微染上秋气的风中,阿鸾再一次痛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却又不由自主地佩服起月坡,这个舍得放弃自己读书人的旧身份,敢于直陈真相,堂堂正正地和清方、和守护着清方的规矩昂然对抗的浪荡头陀来。   所以他才能写出轰动香川的传奇戏,才能和黑白无常从容交谈吧。月坡之所以拥有与众不同的见识气度和行事风格,会不会因为他有着与众不同的“眼界”呢……   野戏台大火的事情,阿鸾是第二天才听到人说起的。   昨夜徽调戏班因为上演《两世缘》而惹了官差来拿人,一个副末趁着兵荒马乱,躲进后台杂物堆里逃过一劫,却不期碰见了更令他魂飞魄散的一幕。   差役前脚刚走,戏台后脚就陷入熊熊大火之中,这场火来的莫名其妙。当时三更半夜,人群早已奔散,街上干净得就像泼了水似的,连只野猫都没有。可烈焰就这样凭空而起,一瞬间蔓延成灾。副末没了命地夺路而逃,却在火海中央,迎头撞上一个白衣妇人。   大惊失色的副末不顾情势危急,本能地要拉她一起逃生,却没想到反被一把拽住。白衣妇人的手劲大得出奇,站在烈火中央纹丝不动,凭他一个大男人的力气竟根本无法挣脱。   副末吓得魂飞魄散,心想这次定是遇上妖魔鬼怪了!他原道必死无疑,却只听这白衣怪妇嘟嘟哝哝地重复一个音节,好像是谁的名字。于是副末不顾一切的挣扎狂呼,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也不知道怎么的,竟万幸地逃离了魔掌。别处倒没怎么大碍,只是被白衣妇人揪住的手腕伤得严重,可怪异的是并非烧伤,那竟是青紫僵硬的冻疽!   如今这副末早已骇得三魂掉了七魄,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发抖,事情经过也说得颠三倒四的,但有句话他却记得分外清楚,那就是诡异的白衣妇人不断叨念的音节名号。   她呼唤的名字是……“高月坡”!   ——这副末会不会碰见“厄物”了?   听完这段讲述阿鸾就开始怀疑,那火焰中的白衣女人,和在踯躅桥头屡屡出现,不断袭击自己的精怪“厄物”实在太过相似了。   就因为她的侵扰,清晓才将随身的辟邪灵物——一对珍贵的通天犀角拆开,分赠给少年做防身之用。这怪物最近也因此而稍稍消停了一点,阿鸾还暗自庆幸呢,没想到她原来是转移了目标啊!   可是“厄物”的新目标为什么是月坡呢?这的确巧得意外,却又并非巧得无理……   阿鸾不由得想起,离开香川大牢的时候,已然隐没的小素突然从壁间探出半个身体,一把拉住他的衣角低声嘱咐:“阿鸾你别和月坡走得太近,小心引火烧身啊……”   这就是所谓的“引火烧身”吗?   如果月坡是引诱飞蛾的灯火,那自己也绝非隔岸观火的看客,而恰恰和他一样,同是火宅之住人——这是阿鸾再清晰不过的认知。   所以必须找到月坡,向他问清楚隐现在火光中的一切!   经过一番打听,阿鸾得知槐泾街那边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就是月坡的栖身之所。少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顾不上穿帮的话少不了吃掌柜的一顿巴掌和责骂,也没整理好见到月坡后要一一询问的话题,甚至连对方是不是在家、能不能碰上他都来不及考虑,只借口出去送货便直奔目的地而去。   槐泾街在香川城东北,刺槐匝道,春末花垂蜜雪,盛夏浓荫凉碧。原本那里也多深宅大院,可不知为什么都渐渐荒弃下去,先还有流民乞丐占住,可时间一长那些流浪汉也都莫名其妙地走散了。如今那一带就如荒郊野外般,街口的土地庙更是香火久废,神像坍圮,只剩下颓垣断壁烂椽破瓦,一块破蒲席搭住门框,也算是隔绝内外的大门了。阿鸾远远看着,倒怀疑会不会真的有人住在里面。   眼前的景象却瞬间打消了他的疑惑——   土地庙前古槐枝叶披拂,离离细叶全然不顾渐浓的秋意,依旧垂挂成重重青琐,就在掩映的翠影间,蓦然摇漾出一片太早凝起的霜华——凭空出现的白衣妇人背朝阿鸾的方向扶窗而立,探身向破棂槅里张望,那背影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不就是“厄物”吗?   周围一片寂静,似乎连哀蝉都不再例行公事地长鸣,白衣妇人哀婉的呼唤声滴落进阿鸾耳中,清晰得不可思议:“高月坡……你在吗?还是不愿见我吗?月坡……”   伴着话音,一点火星猛地在妇人芙蓉色的纤指下亮起,瞬间便点燃了歪斜的木格,一蓬白炽的烈焰刹那间便以骇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破屋内顿时传出惊恐的呼叫,正是月坡的声音。门上虚掩的破蒲席随即剧烈摇晃,竟发出木板似的哐当声——屋内的人用尽全力要夺路而出。   白衣妇人近乎厌烦地一抬手,严霜似的火苗霎时结成白炎的荆棘锁链,倏地弹起,一层层缠住门框,这下任凭月坡再怎么拼命摇撼冲撞,大门就是纹丝不动!   “月坡,你为什么不想见我,回答我啊……”白衣女人哀婉的声音幽幽传来——难道月坡不想见她,她就要置他于死地吗!   能如此娴熟的操纵火焰,又如此以自我为中心不顾他人的死活,这白衣妇人不是“厄物”还能是谁!   阿鸾只觉得耳中轰的一响,几乎全身血液都涌到了脑袋里,一下子将恐惧冲得烟消云散,他心一横,高喊着“滚开”,闷头就朝“厄物”猛冲过去。   这一刻,沁肌透骨的灼热脉流瞬间淌过少年胸前——那是清晓所赠的辟邪犀角感应到佩带者的情绪,爆发出温暖澄澈的金珀色光芒,刹那间包裹住即将直面危险的主人。   像被无形的电流穿透,“厄物”的背影陡然一阵痉挛,她缓缓地回过头,可就在转身的同时,狂舞的雪炎蓦地将这灰烬似的身姿团团包围。不待阿鸾看清,对方的面孔便已在跃动光影中渐渐模糊,无中生有的诡异烈焰也随之淡去。像被不可见的漩涡吸尽一样,白衣妇人裹挟着妖火,转眼便隐没无踪。   这迫在眉睫的祝融之灾,到头来竟连个火星也没留下……   直到这时月坡才呼号着从破庙内冲出,然而门外却平静得像个被拆穿的谎言,他奔逃的动作顿时僵住,满脸愕然地和呆立在门前的阿鸾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这头陀才摸着乱发纵声大笑起来:“你是上次牢里那个小兄弟吧?真丢脸啊,被你看到这种狼狈相——想是睡迷糊了,我居然梦见好真实好险恶的一场大火啊!”   阿鸾一语不发,抬手指着破庙方向:朽败的窗棂和门框上,竟还残留着新鲜烧灼的焦痕,更奇怪的是那火烧火燎之上,居然覆着一层正在慢慢融化的薄薄冰霜!   “不会吧……”月坡仿佛不能理解眼前所见,但接下来的喃喃自语却大有深意,“不会……真的是那样吧……”   ——月坡肯定知道些什么!   有千万个问题想要得到对方的解答,阿鸾脱口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你认识她吧——那个‘厄物’!”   月坡明显露出了迷惑却戒备的神色:“你说什么?”   这表情大有深意,他果然并非一无所知!   阿鸾狠吸一口气整理思绪:“‘厄物’,就是刚刚那个放火的白衣女人!”   一片涟漪陡然掠过月坡水光盈盈的双眸,他转身就走:“哪来的白衣女人,都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阿鸾忙想紧随其后,可是对方人高脚长,大步流星跑起来岂是他追得上的。少年疾步猛赶,无奈距离却还是越拉越远,眼看人就要走脱,他只有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你被那个白衣女人缠住了,那个根本不是人的女人!”   这一刻月坡的脚步停住了。他站定片刻,猛地回身,气势汹汹地直奔少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那力量大得出奇,几乎将阿鸾拎得离开地面:“你这家伙……不要太过分了!”   看着对方因为强烈的情绪而扭曲的清隽五官,阿鸾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你一定知道的!缠住你的‘厄物’……那个放火的白衣女人,她早应该往生彼岸了,可是不知为何却还徘徊在人间。”   “住口!你又知道些什么,竟然也跟着那些人一起讽刺我!”月坡的指尖慢慢灌注了决绝的力量,他俯视着少年,那表情近乎狰狞。   被勒的窒息气促,阿鸾紫涨了脸剧烈地咳嗽起来,月坡顿时回过神来慌忙松手。少年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他按住胸口喘息着,努力地仰起头注视着对方:“我没有讽刺你!我也知道的……我是真的知道!”   “你知道?竟然也有脸当面对我说!”月坡痉挛似的眯起眼睛,“全都是流言蜚语道听途说而已,没想到你也是这种嚼舌头的人……”   “我根本不需要道听途说!”望着对方薄墨色的眼瞳,少年近乎赌博地大喊了出来,“我为什么知道,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月坡凝视阿鸾的眼神冷厉而疏离,嘴边却渐渐溶开一抹莫测的冷笑:“有意思……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好久没沾上这味儿了,真是过瘾啊!这家虽然店小价平,但酒绝对不比后李园酿的差!阿兰你不也来一点吗?”月坡痛饮一口雪酒,惬意地长叹一声,这才想起了站在身边的少年。   “月坡大师,我不是阿‘兰’——我叫阿鸾,是香料铺子的小伙计。”阿鸾边摇头婉拒对方递过来的酒壶,一边暗暗叹气:后李园又不是什么酒馆,那是大布商汪家的园子。汪家以家传古法酿出的美酒可不是市卖之物,大部分都岁贡进上了,运气好能留下一点儿,也是和亲朋好友、达官显贵悄悄共享,香川城里喝过这梦幻佳酿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月坡就是再当红也轮不到他啊。   所以还是在这小酒馆香露亭混混吧——此刻两人正靠着店内临水的坐凳曲栏,俯瞰玉钩河上往来穿梭的画舫轻舟。香露亭地方不大,陈设古朴简素,掌柜的也是个雅人,只卖香川特有的雪酒,一壶不过三五文钱的定值,来客了不应甚酬,只凭他们自己付钱沽酒,若有人闹了酒虫却实在囊中羞涩,亦可用笔墨丹青抵偿,所以这小馆子便成了一些荷包不太宽裕的文人骚客常来流连光顾的地方。可就算如此,这两壶算是赔礼的雪酒还是搭上了阿鸾好几日的饭钱,可月坡倒老实不客气,也不取杯盏,直接就着壶嘴一口就下去了一半。   般若汤下肚,这野头陀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他调整姿势上上下下打量着阿鸾:“香料铺伙计?那听说过那些无聊闲话也就不奇怪了,什么白衣女鬼缠住我,哼……”   “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女鬼……”少年认真地摇了摇头,“而且不是人类却拥有人类的样貌的东西,也不一定就是鬼啊!比如无论是死是活,一个人只要怀着足够强烈的念头,就可以幻化成像,有的幻象就是这人平时的样子,有的还会长犄角生獠牙什么的变成怪相。这个人自己未必知道,可人们看见了都说是见鬼了,其实那不过是生魂死灵而已。”   “你这小子,倒有点意思……”听到这话,月坡露出微微有些意外的神色,“那你觉得怎样的存在才算是‘鬼’呢?”   “应该是那种这个人即使死去,自己也知道行动……虽然他也许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却能行动……应该是这样的东西……”少年努力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却始终无法准确表达,只能举例道,“就好比殉情男女化成的‘九百九众’,每年都有九百九众乘着同心船渡过鹊桥关往生彼岸,他们就又被称为‘情鬼’。”   月坡发出轻微的吸气声,不由得坐正了身体:“这是谁告诉你的,还是从书里看来的?”   少年摇了摇头:“月坡大师,你应该明白——知道这一切,是不需要通过别人的……”   一瞬间,惊涛骇浪暗涌过月坡那瞳色浅淡的眼眸。这刹那的波澜并没有逃脱少年的眼睛。他连忙急切地说了下去:“不过缠住月坡大师你的那个白衣女人又不一样——‘厄物’她比常说的‘鬼’要更可怕,但也更可怜,也许她已经在人间和彼岸的夹缝中,徘徊了很久吧……”   “你……究竟是谁家的孩子?”这样说着,月坡不由自主地缓缓放下酒壶,用警惕和怀疑的眼神,筑起了一道疏离的堤防。   阿鸾并不躲闪,照实说道:“我是罗鸾,从徽州山里来,在远房堂叔的香料铺子养霞斋里当小伙计。”   “罗鸾……养霞斋……”月坡重复着这两个名字,长吁了一口气,露出了释然的表情,“难怪了,原来是那个‘罗家’的孩子……”   “我家……有什么不对吗?”这回轮到少年不解了。   月坡并不回答这问题,只是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罗家的孩子,多少都有点不正常。这也是你远房堂叔为什么至今都孤身一人的原因……”   这又关掌柜的什么事?阿鸾更糊涂了——要说正常,还有谁能正常得过掌柜的去?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本买卖精打细算的生意人而已。   “因为罗家的血太烈了。”月坡的话令少年一瞬间有些恍惚。话题转换得太突兀了,就像此刻对方已不在狭窄的酒亭檐下,而是漂游进了不同的时空一般。   “太烈了……如同高浓度的醇酒一样,罗家的血太烈了,随时都有可能燃烧起来……”月坡用梦一样的语调重复着同样的话,似乎已陷入了一种灵魂上的酩酊。尘封的往事就这样像醉后谵语般,被他絮絮道来……   原来罗家祖上在前朝也是世家望族,深宅大院连着砚池岸边嵯峨而起。当年的家主是个功名在身的博学之士,眼看幼子读书颖悟大有可望,小女正牙牙学语,夫人黎氏又有了身孕,遂一心在家奉养萱堂,管教子女。原想耕读传家,岁月静好,却没料到竟逢鼎革。如今的官兵在当年尽被看做胡虏,后来的德亲王,时任大将军的多禄多率领大军兵临城下,鏖战七个昼夜才拿下香川城池。   孤城岌岌可危之际,黎氏夫人已怀孕八九个月,又有襁褓幼女尚需提抱,根本无法长久急行。生死存亡的关头夫人却毫不慌乱,坚持要家主背起老母,带着长子火速逃离危城,至于家中女眷则不必担心,因为她已早做了安排。   这番话令进退无措的罗家家主下定决心火速出城,就在离开香川的那一刻,他返身回望,透过兵荒马乱的人流,乌烟瘴气的烽火,恍惚看见家园方向盛开出一朵硕大无朋、煊赫夺目的红莲……   为偿七日苦战,破城之后多禄多下令七日不封刀,春风十里软红千丈的香川街衢流血漂杵,鬼哭昼闻。等到大乱平定罗家家主潜回故里,直面的却是最真实的人间地狱——断臂折股的尸体垒得比人还高,这一堆那一堆地散布在业已成为瓦砾场的街市上。这般景象不仅仅诉诸视觉,耳中虚空的啸叫,鼻端难名的异臭,都彻底的宣告着死亡与毁灭还在全方位地侵蚀着活人的五感。   也许是凭着本能吧,家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摸索到家门口的,然而罗家大宅早已化为焦土,花园中邻水而建的清漪楼烧得剩下几根焦黑断柱,其余彻底崩塌入砚池之中。   这时家主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逃亡途中瞥见的那朵巨大红莲,不是幻觉,而恰恰是家园的屋宇楼阁被炽火焚烧时的连天炎光!   后来他辗转得知,原来身怀六甲的黎氏早命人在清漪楼下积满柴薪,毅然抱着女儿,率领誓不受辱的女眷们登楼,宁可将自己的血肉之躯,献给暴虐但却清净的烈焰……   同样的烈焰正烧灼着阿鸾的思想——不要说当事者与自己还多少有点亲缘,就算毫无关系,他也不能想象这样惨事竟会发生在“人”的身上。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一切都真实地发生在尚未足百年的不远过去,那比起追慕忠烈大义,阿鸾更直接感受到的是痛切、无奈和不甘。要知道在铁蹄和屠刀之下,比这更惨绝人寰的悲剧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后世的罗家子弟才会有些不正常吧,可是知道这个真相之后,又谁还能安之若素,回归原来那愚顽懵懂的平凡人生!   此时此刻,少年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言论,只是控制不住地战栗着,喃喃自语:“好可怕……太可怕了……”   “为什么要害怕?”月坡轻轻按住对方颤抖的肩膀,“你应当感到骄傲,因为你身体里也流着同样的烈血啊!”   “同样的烈血?像我这样的人么……”阿鸾茫然地抬起头来。   “别把‘像我这样的人’这种话挂在嘴边,白白带累祖先替你丢脸!”月坡用力摇了摇阿鸾的肩头,“比起那些浪荡蠢笨的纨绔儿,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阿鸾你虽然怪了些,但一点也不差!”   因为是月坡,所以才有资格这样说吧?   有斐然的才华,有众人的推崇,他才说得出这样自信无畏的话。可是自己呢?反观自己,阿鸾只会一再地感到贫乏,一再的确信自己根本一无所有……   这一刻,少年无力地笑了起来:“怎么就不差,我连能和他们比的东西都没有……”   “只要你想你就有!”月坡近乎粗暴的打断少年的话头,“因为每个人都有一朵‘波昙华’!”   “‘波昙华’?”阿鸾迷惑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月坡的声音响在耳边,但他的目光与灵魂却再度离开了这里:“那是佛经上最美的火红莲——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波昙华’,每一朵都是这世上唯一的花……”   这样的说法完全超越了少年的理解,即使面对的世界要比常人更加广阔深邃,阿鸾也从不曾在谁的身上,“看到”过有半朵所谓的莲花。他不由得皱起眉头:“那‘波昙华’都长在哪里啊?”   “你看不到吗?”月坡眯起眼睛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阿鸾陡然一个激灵——难道月坡他……可以“看到”?   看到少年张口结舌瞪着自己的样子,月坡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不要问‘在哪里’,要问‘是什么’”。   “那月坡大师呢?月坡大师的‘波昙华’是什么?”阿鸾连忙发问。   “我的‘波昙华’……”这句话让月坡水样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微妙的波影,仿佛被往事拉进沉思之中,他又陷入了那种游离状态,片刻后才淡淡地笑起来,“告诉你也无妨——我的‘波昙华’,就是映照在我眼中的世界……我想写出来,让所有人看到这只属于我的世界。”   ——只映照在他一个人眼中的,别人无法窥见的,独一无二的世界……   ——月坡果然“看”得到!   阿鸾的瞳孔中,霎时亮起一抹薄青的游光,他一把抓住月坡的衣袖:“我果然没猜错——是不是因为这个‘厄物’才会缠着你袭击你,因为你是……”   “你还说!”月坡俯视着阿鸾,厉声喝道。少年一下子呆住了,他有些惊惶的仰头而视,却见对方满脸俱是排斥的神色,可那苍凉闲远的眼光中,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慈悲。   阿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双近乎透明的水样眼眸,想直视月坡最真实的灵魂,可是自己那双令魑魅魍魉都无所遁形的青眼睛,却怎样也无法看透人类心灵深处的秘密。   “不要再说了,你应该很清楚——这不是可以随便说出来的事情……”月坡慢慢闭上眼睛,切断了连少年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咄咄逼人的审视。   是的,这不是对谁都可以说的事情。碧青的瞳孔也好,“青眼枭”的恶名也好,映在这瞳孔上的彼岸世界也好,都不是可以随便说出来的事情,这一切阿鸾再清楚不过。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愿将眼神的焦点,从月坡的双眸上移开。   因为对方的目光,也许和自己的一样,是可以穿透彼岸之黑夜的琉璃灯光。   月坡可能是自己的“同类”,不,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同类”,不然为何他每句话,都能说得如此设身处地的妥帖?   深深的呼吸着,少年终于抖落了心中所有的退缩和畏惧,他一字一字地说道:“请看着我。请看着……我的眼睛……”   “阿鸾你在这里,找得我好苦!”一声断喝突然间闯入阿鸾的耳鼓,胸口顿时一阵灼热,那是犀角的柔光瞬间被心绪之火点燃。   声音自槛外水面上传来,香露亭中的两个人反射性地转眼看去,却见清晓乘一叶轻舟正沿着玉沟河顺流而下,他急命艄公在亭下停棹。川流不息的河面顿时阻滞,随后的好几艘游船被他骤然拦住,喝骂声响成一片,清晓充耳不闻满不在乎,可在看清阿鸾身边的人时,他却一下子变了脸色:“阿鸾,你怎么和这个人混在一起!”   月坡瞧了瞧船上的清晓,又重新打量眼前的阿鸾,嘴角掠过一丝冷漠的微笑:“真想不到,原来是卢二爷的朋友啊。”   这样说着,他扔掉酒壶,竟丢下阿鸾头也不回地迤逦远去。   月坡最瞧不上的,就是仗着家中权势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他一定误会自己是攀附富贵的小人了!   自己的问题一次次被月坡偷换蒙混,全都还没得到答案,如果再给他留下这样不堪的印象,那更是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得到解答了。   顾不上斥责清晓,阿鸾拔腿就去追翻脸走人的月坡,可紧赶慢赶还是追丢了。等他缓过神来,却发现已是傍晚时分,而自己竟停在了一个窄巷口,举目望去,对峙的青墙之间,悠长的小径彼方,竟显出踯躅桥一段安静的轮廓。   怎么神差鬼使地走到这里来了。少年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正要转身回去,就在这时,披着灰白长衣的高大身影突然自窄巷那头的桥影前一闪而过,瞬间遮挡了斜斜照过来的夕光。   看起来很像月坡!阿鸾来不及细想,竟反射性地一抬脚,疾步走向那平日唯恐避之不及之处。   但是饥饿感却偏偏这时候来凑热闹,它就像一条柔韧但却沉重的绳子,执拗地纠缠住少年的身体……   因为赔罪请月坡喝酒,阿鸾把几天的饭钱都拿了出来,到现在还水米未进,又猛跑半晌,头昏眼花脚底都打了飘。又累又虚的他突然想起出门时,街口大婶曾切了一角酥头令给自己,当时只吃了半个,于是连忙伸手进饵袋里翻找,刚摸到就忙不迭地往嘴里送,可是没拿稳手一抖,饼儿直滚到了地上。他连追几步蹲下身去捡,就在低头的那一刻,眼角突然摇曳起一抹扑朔迷离的苍白……   ——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么近的地方的?完全无声无息……   ——就在阿鸾斜背后,停着一双半掩在云浪般裙裾下的雪缎绣鞋!   少年反射性地直跳起来,转身就逃,一只冰冷的手却间不容发地一把扼住他咽喉。银流般的邪火随即在头颅周围升腾而起,霎时遮蔽他整个视野。然而奇怪的是这团白焰非但没有想象中的高热,却反而和紧扣脖颈的手指一样奇寒彻骨,透过火苗跃动的离合光影,阿鸾依稀看见墨云沉烟般的黑发,掩映着一张黯淡到模糊程度的脸庞……   ——是厄物!   超乎想象的恐惧和奇寒霎时攫住了阿鸾,他控制不住地大声惨叫,温暖的琥珀光晕应声从胸口暴涨而起,通天犀角之光已如金蜜色的明珠骤然崩裂,排卷着冰冻之火,猛地将厄物远远弹开。   少年想也不想,不顾一切地发足奔逃,然而刚举步就看见隐约的淡影在前方摇漾,一眨眼便凝成白衣的窈窕身姿——厄物早已挡在去路上,她淡然扬手,一带冰火墙瞬间铺陈开来。   阿鸾慌忙回头,却发现退路也已被白焰之墙封闭,他焦急地四下环顾,只见连窄巷两边坚实的高墙不知何时都摇曳成了熊熊炎舞,冰冷的火舌像巨树交错的枝叶般伸展探出,纠结在一起,渐渐的,连头顶的天空也被它掩没……   因为辟邪犀角的关系,厄物一时无法靠近,但却造出了寒焰的牢笼!在火之重围中,少年像困兽一样左奔右突,却四处碰壁走投无路。   而火圈内的厄物好整以暇,只见她款款轻移脚步,连裙角也不曾荡动便已一点点地逼近……   无处可逃的阿鸾只能按住胸口的犀角,遥望着对方本能地后退……   突然间,惶惑的脚步踏进了清冽的光芒里……   耳中灌满了风声,和煦劲捷的气流擦着面颊自身后吹来,一下子吹开了周遭的冻火。   阿鸾发现自己正置身于温润的犀光中。那辉耀如同潮涌一般翻卷向厄物,她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衣瞬间呈现出纵横斑驳的恐怖焦痕!   厄物猛地抬手遮住面孔,发出不似人间所有的凄厉长啸,就像一页白纸在火中焚尽般,吹出一片金屑似的纷飞火星,转眼消失无踪。   是清晓来了,自己得救了!阿鸾知道,只有自己胸前悬挂的犀角和清晓佩刀上的那枚凑齐的时候,这对辟邪灵物才会焕发出惊人的威力。   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啊?   怎么会这么简单?   ——为什么这一次厄物格外的不堪一击?   然而阿鸾还没来得及细想究竟是哪里不对,便被清晓劈头盖脸一顿乱骂:“你跑什么跑?我又不是鬼!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成天惹上这些东西,是你一个人应付得来,还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帮得了你?”   至于吗!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冲天怒气,弄得阿鸾原本一点感激之情顿时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想来前日月坡和清方反目,敬重兄长的清晓肯定有所耳闻,不然今天也不会当面质问阿鸾为什么和他“这种人”交往,虽然他明摆着是拂月坡的面子,但却也完全没考虑到这样做会让阿鸾下不来台。   “谁是来历不明的家伙?有话说清楚,不要夹枪带棒的。”阿鸾咬紧牙根迸出一句。   清晓仰头看向天空,似乎也在努力压抑心中的怒火,片刻后好不容易对阿鸾温言说道:“也许你不知道,那我现在来告诉你——高月坡不是好人,跟他混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事!”   小素也曾提醒过阿鸾不要和月坡走得太近,以免引火烧身,事实也诚如他所言,这头陀身边的确危机四伏,可见清晓也并非信口胡说。但阿鸾心里就是憋着一口气:“月坡大师不是什么好人,我也只不过是个‘青眼枭’,我们帮七帮八。卢二爷你一个贵公子,还请自爱点远离我们吧!”   清晓听得脸色都变了:“月坡下迷魂药了吗,居然让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给了什么好处把你懵成这样?”   难怪清方在大牢里说得那么难听,原来在他们兄弟眼中,自己竟是图好处才和别人结交的!阿鸾只觉得怒火上涌,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好处?怪不得卢山长说我是二爷你的玩意儿,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二爷给了我什么好处!”   “什么二爷,你还当真叫起来了!而且这又与清方哥哥何干?”清晓弄不清阿鸾到底在赌什么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清方哥哥是清方哥哥,我是我!别人将阿鸾看作什么不要紧,我将阿鸾看作什么才是真的啊。”   “凭什么二爷看我才是真的?因为二爷给的好处格外多吗?我穷,不识字,就低你一等对吗?”阿鸾憋闷得胸口阵阵钝痛,身份的差异像无法逾越的天堑横隔在两人之间,越说越觉得遥远。他抬头看向清晓——这位少年公子今天又是一身新奇鲜亮的打扮,身上的灰金倭缎排穗褂子、手上的泥金彩绘蝙蝠扇、脚上的贴锦妆缎如意鞋、腰上的切金珐琅西洋怀表,无一不是阿鸾连听都没听过、想都不敢想的稀罕物,而这些在别人身上看来也许会恶俗不堪的金灿灿的东西,反倒将清晓衬得神采焕然,恍如异国王孙贵胄。   看到这里少年下意识地缓缓摇头,即使月坡说过人人都有一朵“波昙华”,谁也不比谁逊色,但清晓所拥有的,自己真的一件都没有……   语言控制不住地溢出阿鸾喉间:“我知道二爷喜欢的就是新鲜玩意,青眼睛很新鲜对吗?比八音盒子,西洋怀表都新鲜是不是……”   “阿鸾!”不等话说完清晓就大声抗议。   “不要打断我!”阿鸾毫不示弱的吼了回去,“我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从小一直都是一个人。我那么努力,那么努力想要找到同伴,可是总是不行。能得到卢二爷的关照是我的造化,我也非常感激……可我要的,真的不是这个……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了……”   “你找到了谁?”原本只是愤怒的清晓,听到了这一句时表情几乎都扭曲了,“难道是说月坡?笑话,他能给你什么?我能给的他一件也给不了!”   话音还未落,阿鸾便一把扯出了犀角的绳链,猛力拽断,笔直地送到清晓脸前:“还给你!”   这激烈的言行让清晓一时愣住,随即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失言,整个人顿时愣在当场。   “还给你,卢二爷!”阿鸾的嘴唇都在颤抖,“你问月坡能给我什么,他给不了。和我一样,他什么都没有,但却能让我知道我不是八音盒子,不是西洋怀表,我不是贵公子的玩物!”   草草搭建起来的简陋戏台上,徽调班新出了月坡刚脱手的《火鹊桥》,连演了十来天场场爆满,那盛况几令《西厢》、《还魂》失色。   《火鹊桥》说的是明季三朝,官宦之女苏小姐与顾姓书生私订终身却遭逢战乱,经历患难兵燹好不容易重逢,不想清军将领为霸占苏小姐,竟残害顾书生惨死。苏小姐自经殉情,仇恨与怨念燃成烈焰烧死清将,炎光照耀着苏小姐与顾书生乘着同心船,渡过火焰结成的鹊桥关往生极乐。   阿鸾受到月坡的邀约,与他并肩杂坐在贩夫走卒之中看戏。眼望着台上的悲欢离合,心中再一次确定了——月坡一定“看得见”,因为苏小姐化为怨灵后的模样,就和踯躅桥头、土地庙外神出鬼没的“厄物”一模一样,而火光中乘着同心船越过鹊桥关的男女主角,活脱脱就是自己见过的九百九众情鬼!   那细致入微的形象,若非亲眼所见,根本无法还原得如此逼真!   阿鸾偷眼觑着身边的月坡,对方一副神驰物忘的样子击节吟唱,陶醉于自己的作品中,每到精彩处还拊掌大喊“妙啊!”全然是一副疯癫模样,但又让人觉得凛然可敬。虽然近在咫尺,阿鸾却只觉得伸出手去,也许根本碰不到他,因为仿佛正有看不见的圆光笼罩着,让周遭的时空全部化为了虚空。   这就是月坡的“波昙华”吧——他将只映在自己眼中的世界,披上一袭斑斓的戏袍,在真真幻幻之间让众人都能管窥奥秘的一角。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映照真相的红莲火光……   隔了好久才从醺醺然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月坡仿佛是大醉初醒一样,收起了酒酣的神态,正色凝视着少年:“怎么样,比你‘看见’的世界如何……”   少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半透明的薄墨色眼瞳。   “上次就这么觉得了,还以为是我的错觉……”月坡低吟着,轻轻抬手伸向阿鸾的眼角,“你的眼睛……是青色的呢。”   第一次,阿鸾忘记了遮掩自己的眼睛。台上的徽声婉转百折,台下的看客意醉神迷,没有人注意到少年目光中的慌乱和惊喜。   只有月坡看见了,他的语声仿佛从极远处传来:“这就是佛经上说的,大慈大悲洞悉一切的‘青莲华目’吗?”   阿鸾用力摇头——洞悉一切之后却又能大慈大悲,这样的眼睛,应该是月坡莲瓣似的双眸才对。   “果然罗家的小孩都很特别。就是因为这样一双特别的眼睛,所以你才能‘看见’的吧?”   为什么要说特别呢?少年迷惑地皱起眉头:“月坡大师你……不也是这样的吗?”   月坡萧散地摇了摇头:“我和你不一样,我的眼睛是被前朝砚池边的红莲之火照亮的。”   “前朝砚池边的红莲之火?”阿鸾一瞬间回忆起对方曾绘声绘色叙述过的焚楼往事,“难道是大师你说起过的,我们罗家祖上的那场清漪楼大火?”   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月坡并不直接回答,只是低声叹道:“那火焰……好一朵火红莲啊……”   月坡居然亲眼“看见”过那场大火,自己作为罗家旁支子弟,来来去去自砚池边走了那么多遭,却连影儿都没瞥到过。少年不由得露出了惋惜又羡慕的神色:“可惜我偏偏没见过那场大火……”   “你没看到过?”月坡的声音因为惊讶而突然提高了,随即他垂下头去低声喃喃自语,“难怪人人都说那段往事只是个传说。”   即使自己看不见,但存在过的就是存在过的,不是别人的言语就能抹杀!少年正要开口这么讲,却突然想起自己又差点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不管怎么说,这次一定要将“厄物”为什么缠住他的事情问个清楚,再不能被月坡诓了去。   想到这里,阿鸾小心翼翼的选择不刺激到对方的方式发问:“月坡大师,你还记得我提起过的‘厄物’吗?”   月坡的表情果然垮了下来,眼看着就要发作。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扫大师您的兴的!”阿鸾慌忙辩解,“我总觉得其中可能会有什么缘故——‘厄物’她不仅缠着你,还不止一次地袭击过我……”   “袭击你?”那头陀果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她袭击你干什么!”   少年露出沮丧的表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细细审视着对方那双碧青的瞳孔,月坡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很好……可以看见彼岸的眼睛,在彼岸存在看来,何尝不是黑暗中难得的光亮——就好像夜航的浮标一样。”   “原来如此!”阿鸾脱口低呼。若非感同身受,月坡怎能一句话就令自己心中长久的疑虑豁然开朗——难怪总是被袭击,因为他们两个一样,都是异类眼中微弱而稀少的光源。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星暗火掠过了月坡的眼底,不待少年追寻那微光的轨迹,他已转向了戏台:“既然如此,那就好好看吧,不要辜负了它……”   好好看什么?究竟是不要辜负月坡的波昙华,还是不要辜负阿鸾的青眼睛呢?少年一时没有弄清这句话里的意思,只是同对方一起将视线转向戏台——真是奇妙,看惯了那些匪夷所的彼岸存在,少年以为再没有什么能引起自己的惊奇,可当沉溺在幽暗里的世界换了一种似是而非的面目,在简陋的舞台上呈现出来时,他却一下子迷惑并沉醉其中。仿佛月坡心中那朵火红莲的熠熠赤辉正笼罩全场,也眩惑了少年洞悉一切的青眸……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高喊——“火!”   戏台上悬挂的粗布幔霎时浓烟四起,金星乱蹦,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早已蔓延开来,刹那间便形成燎原之势,裹着轰轰热浪向台下坐席上翻卷而来!   这一刻阿鸾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看见的赤辉不是红莲花光,而是真正的火焰!   演员们早已作鸟兽散,观众也乱作一团,尖叫声、践踏声、被踩倒的人的惨号声、椅凳翻倒的碰撞声、戏台的坍塌声、火焰的摧枯拉朽之声响成一片。   月坡腾地站了起来,那姿态简直就像被什么可怕的力量附身了一样。他脸上浮现出暴风雨前翻涌的云层那般复杂的神色,目光灼灼地朝火焰方向凝注眺望,仿佛要从那片高热之中攫取出毕生寻觅的宝藏似的。   直觉告诉阿鸾不妙,他一把拽起月坡夺路想跑,却被没头没脑奔窜的人群撞得东倒西歪,少年也顾不上那么多,拼命拉住对方的手腕埋头硬闯,可还没跑多远,他就觉得自己的手被猛地甩开了。   “不用管我,我有要见……见……”喧嚣嘈杂吞没了月坡的呼喊,那声音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沉重地落在少年耳中。   他要去见谁?“厄物”吗?意识到这一点,原本已经接近出口的阿鸾顾不上蜂拥而至的众人的叱骂与捶打,身不由己地停住脚步。他跌跌撞撞地坚持住不被人流裹挟而去,回头竭力寻觅月坡的踪迹却一无所见,终于一横心,返身又挤回即将化为火海的戏场。   前方感觉到的是海潮般近乎蛮横、不可抗拒的强大阻力,身上结结实实地吃了许多拳头,脸颊也在混乱中被刮划出道道血痕,随时都有被绊倒踩踏的危险,但少年闭着眼睛闷头向前——决不能丢下月坡,他是自己唯一能见的“波昙华”,是自己唯一的同伴!   一瞬间,就像压在身前的重负猛然烟消云散,强大的阻力毫无征兆的撤去了。少年踉跄好几步才勉强站定。他抬起头,赫然发现自己已脱离人潮,孤身一人处于空荡荡的火墙包围之中。   ——莫名的异样感……   ——就算是所有人都逃离了火场,四下里也不会这么干净吧,没有伤者也没有弃物,连颓圮的舞台也看不见,连狼藉的座位也看不见……   ——除了火焰,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哪里?自己一头闯进了什么地方?   阿鸾下意识的按住胸前,指尖感觉到通天犀角坚实的触感,他顿时一阵羞愧,却又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有赌气不要这辟邪灵物:   昨天阿鸾从养霞斋归来,却见蝉法师等在松虫院禅堂门口,说慢行一步先别回房,随即把他带到了莲花座前,只见座旁的香案上,竟供着阿鸾丢回给清晓的那枚犀角!   蝉法师说道,清晓这几日天天来松虫院,说自己不好意思见阿鸾,求他无论如何都要将犀角转交。法师推辞了好几次,最后实在过意不去,只得答应了。   阿鸾本来就觉得自己对清晓态度有些生硬,早生了几分悔意,看到犀角更是软了心肠。加之失去了辟邪灵物的保护,这几天他也被那些魑魅魍魉捉弄得不轻,房间里还住进了一堆阴湿虫,屋内黏腻潮湿不说,连骨头都隐隐酸痛,实在是不堪其苦。于是少年也就不再推辞,再度挂上了清晓的赠物,没想到第二天它就派上用场了!   阿鸾努力保持镇定,一步步摸索着朝前走,重新拿回的犀角不知为什么就像睡着了似的沉寂非常,既没有光芒也没有共鸣,但曼舞的火焰还是像畏缩的触手般避开他四周。   可是好冷,非常的冷。火势方起时的灼热感不知何时已消失殆尽,此刻连烈焰都呈现出冻结般的雪色,这种感觉与其说是在火窟里,还不如说是在冰窖中!   阿鸾控制不住地抱住肩膀,但是也无法抵御那渗透衣衫侵入骨髓的寒意。火障随着脚步层层退却,但始终都阻隔在前方,山重水复无穷已。阿鸾不知道月坡在哪里,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不知道到底来到何处,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还置身于人间……   就在这时,熊熊冰焰蓦地凭空森立而起,骤然向两边分开,熠熠雪炎失去了那种张牙舞爪的姿态,陡然冻结成两堵凝结硬胶状的霜火高墙,就在火墙之间,一对晶莹的光球盈盈亮起,接着又是一双,缓慢地,次第地,接连地显现……在映现出第七对之后彻底停住。   眨眼间,这几对明珠闪射出成片的银光,彼此首尾连接,一座玲珑的七节平桥霎时浮现在阿鸾眼前……   ——踯躅桥!   一片火海中,这无处不在的异界入口,这连接人间彼岸的奇异门扉,又一次与少年狭路相逢。   阿鸾本能地转身,动作却在瞬间凝注,因为在就在他身后,冷火的迷宫里,一道皎洁的身姿非但没有被周遭的白炎湮没,反而被映衬得更加纤尘不染,仿佛透射出凛凛寒光!   徘徊在踯躅桥头的厄物……再度出现了。   不能被她抓到!阿鸾几乎条件反射地朝相反方向跑去,直奔上桥,可刚踏上桥面他就一下子止住了脚步——空荡的踯躅桥中央不知何时多出一抹迷离的苍白人影。   夜雪般的衣裾,冻墨似的发丝,明艳璀璨的赤金点翠蝴蝶簪……   又是厄物?   居然出现了……两个厄物!   耳中灌满了猎猎的风声。身后的火焰丛中,面前的踯躅桥上,两个厄物用同样轻盈的步伐,飘飘荡荡地不断接近,阿鸾进退维谷无路可逃……   难道要这样坐以待毙?不,绝对不行!   少年不知道哪里才是生路,但清楚地知道踯躅桥的那一头,绝对不是自己可以去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紧紧按住胸口的犀角,那辟邪灵物苏醒了似的,突然间散发出隐约的微热。   这就足够了。阿鸾闭上眼睛毅然转身,不顾一切地向着踯躅桥下、冰火障中的那一个“厄物”冲去……   通缉月坡的告示贴满香川全城,他本人则彻底失踪了。   阿鸾从火场中侥幸逃生,手脚却诡异地冻伤,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才苏醒过来。他刚一睁眼就焦急地询问月坡的下落,只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自从野戏台遭逢回禄,酿成踩踏事件之后,月坡就彻底失去了踪影。人们对此众说纷纭——有的说他已葬身火海,有的说他因为下笔无遮拦被传闻中的“血滴子”悄悄收拾掉了;还有的说戏台骚乱坏了几条人命,他生怕受到牵连而远走高飞;更有人说他为躲避追索,蜗居在无人的荒村破屋里,被盘踞在那里的鬼怪吃掉了。   阿鸾一个也不相信,直觉告诉他月坡肯定还在人世,自己必须把他找出来!   由此开始,香料店的活计荒废了,街坊友人也不来往了,更别说和清晓见面——如今阿鸾甚至连松虫院都不怎么回去,成天就在香川城里瞎扑乱转。起初还只是跟人类打听,渐渐的竟不知死活地向十字路口的地缚、横冲直撞的游神之类询问,苦头是吃了不少,可半个月过去了,他连月坡的影子都没有捞到。   八月露重,眼看秋夜渐长渐冷,单薄孱弱的少年身影终于畏畏缩缩地出现在松虫院角门边上——阿鸾实在耐不住寒气凉风,溜回来拿大衣服了。   “站住。”猝不及防,一声呵斥直吓得少年打着趔趄差点跌倒,转头却见蝉法师趁着月色,自一丛早开的木犀花后面慢慢地转了出来。   清冷的暗香里,淡金色的桂花无声飘落,滑过年轻的法师瘦削的肩头,他缓步走过来,拦住早已蓬头垢面的少年,却一语不发,任凭唧唧虫声洒满空寂的禅庭。   “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良久之后,蝉法师才用低沉的语调沉静地说道,“现在就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法师的话音里自有一种不容辩驳的意思,令阿鸾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虽然满心焦急,他也只好依言盥沐一番收拾干净,来到禅堂垂首站在地下。   蝉法师正坐在罗汉床上,借如豆的青灯随意不拘地弹着琵琶,他看也不看少年,照旧搊弦不辍。阿鸾满心想去找月坡,忍不住屡屡抬眼偷觑,却见对方身边的小几上摆着一些饼饵水果,正纳闷为什么供物会放在这里,却听铿尔清响,蝉法师已当心一画,轻轻放下了琵琶。   “看见了吧。”法师扬扬下巴,示意让阿鸾瞧这些肴果,“都是养霞斋掌柜的送来的。”   掌柜的素来把钱看得比命还重,从没听说还他会斋僧布施什么的。阿鸾倒有些奇怪了:“这是掌柜的的供果吗?”   “供果?”蝉法师冷笑一声,态度迥异平日的简素爽朗,那淡远的眉头也笼罩上了一层阴云,“这是掌柜的给你的。”   “给我?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法师的声音陡然间严厉起来,“你那么多天无故不上工,掌柜东打听西打听,好不容易找来这里问。我怕你丢了生活少不得替你弥缝,只能告诉他你病了,需要修养一阵子,不能见人不能见光。他竟二话没说丢了钱下来,说自己要打理生意没空照顾,让我带你看病,可千万别耽误,还时不时让人带来些吃的,送钱给你抓药。你看掌柜的那个人,平时连给自己修福田都舍不得,还不是看你一个孩子离乡背井,那么远投亲靠了他,心里舍不得!”   这番话把阿鸾都说哑了——掌柜的居然会这么做,他可是个吝啬到一文钱都想扳两半使的人啊!   见对方无言以对,蝉法师更来了火,他咬牙道:“还有清晓!上这里好几次都探头探脑的不敢进来,我只能告诉他你还是不想见他。他说什么?说只要阿鸾没事就好了,不见他没关系,先次是他不对,阿鸾恼他他认了,只是犀角千万不能离身!你还想怎样?人家一个贵公子,香川城尖儿上的人物,要被你折辱成什么样子你才甘心?”   清晓居然到现在还这么牵挂着自己,自己却一直都冷落着偏不愿见他,阿鸾心里那口气虽还没有完全平顺,但眼眶却有些红了。   看他这样,蝉法师皱着眉,摇摇头长叹一声:“他们容易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前世欠你的吗?阿鸾,你不是个坏孩子,但不要觉得人人都瞧不起你想欺负你,不要觉得这世上最委屈的就是自己。”   这话一出,阿鸾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哽咽不能成语。   蝉法师也不安慰,只在一旁默默看着。待他啜泣渐止,劈口问道:“说吧,这阵子你都去哪里了。”   阿鸾略一犹豫,终于抽泣着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去找月坡大师……”   “什么大师,他算哪门子大师!”蝉法师猛拍禅床,恨声骂道,“糊涂孩子,你招惹他干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法师!”阿鸾慌忙辩解道,“委屈不委屈不敢说,但我真有一些很为难的事情,都是月坡师傅给我指了明路。如今他落了难就丢下不管,那我成什么人了!”   蝉法师冷笑一声:“他能教你什么?听我的话,趁早和他断了来往,这家伙现在自顾尚且不暇……”   听这口气,难道蝉法师知道月坡的所在?   阿鸾反射性的上前一步:“想是法师知道月坡师傅的下落?”   “啊?你还没找到他?”蝉法师自知失言,顿时东张西望向岔开话题,“我怎么会知道,哪有的事……”   阿鸾扑通一声跪地,膝行到禅床下抱住蝉法师腿脚,抬起泪汪汪的双眼:“法师你肯定知道,求你告诉我!阿鸾别无所求,只想亲眼看到月坡师傅平安无恙,只想亲口问清楚他一些事情。然后我一定天天去上工,加倍卖力地干活,老老实实地做人,只求法师你成全我,就是开恩救我了!”   蝉法师一开始还左右躲闪,支支吾吾,听到这里他“嗳”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摇头道:“你这孩子,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砚池东北岸杂树丛生,盘根错节,连着大片大片茂密苇滩,一到夏天便绿云涨地,加之水流的关系,池面上漂浮的杂物最后都会汇集到那里,于是渐渐淤积成了个天然垃圾场。不仅人们对此退避三舍,连溺鬼也怕呆着永远找不到替代没得超生,都不在这幽僻芜秽之处出没。于是那片浅汀彻底成了被遗忘的角落,越发荒废凄凉起来。   就在湖滩上遮天蔽日的苇荡中,载沉载浮的弃物间,一艘半搁浅的破船里,阿鸾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那已经是第二天清晨破晓时分。   少年终于明白蝉法师为什么要自己多带些食物和净水前去了——月坡奄奄一息地蜷缩在蓬舱角落,竟小成了一团,完全看不出以往高大的个头疏朗的风采,连平日缀满补丁但却一尘不染的衲衣,如今也垢腻丛生,远远望去整个人简直就是堆毫无生命的败絮破布。   “月坡大师!”阿鸾脱口高喊着,三步并两步跳进舱内,踉跄着来到对方身边,扑通一声跪坐下来,想扶他起身却又不敢动手,生怕指尖所触及的,是一片僵硬麻木的冰冷……   好在此刻那堆破布稍有动静——那头陀的肩膀细细地抽搐了两下。阿鸾顿时一阵欣喜:“月坡大师,是我,阿鸾啊!”   听到少年的名字,月坡这才颤抖着,竭力地扭动脖子,好不容易转过头来。借着清晨浚洌的微光,阿鸾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孔,不看不要紧,一看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只是数天工夫,那举止洒脱、神情清远的头陀就像是老了好几十岁似的,令少年几乎不敢相认。更可怕的是,就在那蒙着灰扑扑尘油的散发下面,一道深深的血痕自右额角劈出,斜穿过眼球横贯月坡全脸,伤口皮肉翻卷,早已化脓发炎,加之蚊蚋叮咬的肿疡、血气凝结的疱疹,那惨状简直让人不忍卒睹。   阿鸾强忍着恐惧与难过仔细看去,这道最严重的伤痕既非灼伤也非冻伤,显然不是那场冰火灾所留下,而是硬物击伤的殴痕!月坡的右眼怕是已在这重创下彻底废掉了,因为在少年的青眼中映着这样的画面——一堆生着棘鳞甲刺的透明蠕虫,正在那空洞的眼眶里蠢蠢而动,钻进钻出!   “这是在怎么回事?是谁把你害成这样!”阿鸾颤声大喊起来。   月坡干裂发白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阿鸾连忙收住差点滚落的眼泪,小心翼翼地扶他半坐起来,想办法让他喝点水吃些东西。月坡就算饿得这么惨,也不忘礼仪辞让,只是实在太虚弱,刚吃一口就直噎得气促咳嗽,幸亏有少年轻手抚拍后背,他才艰难地咽了下去。   刚有了些力气,月坡便推开扶掖,挣扎着依靠船篷端正地坐直身体,干涩地苦笑了两声:“怎么回事?还能是怎么回事,你也看见了——被‘不是人’的东西害的!”   “不是人”的东西!   阿鸾也不断遭逢过诡异可怖的彼岸存在,也屡次碰到过隐藏在黑暗中的无形危险,也随时都有可能被拖进那看不见的永寂之国,但他却从没有直面过这样粗暴残酷的惨烈伤害!   那些异类凭什么将月坡伤成这样?   难道因为他的眼睛是自己唯一可见的珍贵的光芒,所以就不择手段疯狂攫取,全然不顾会给它的所有者带来怎样的伤害吗?   阿鸾只觉得怒火直冲头顶,连胸口沉睡已久的犀角也散发出阵阵令人刺痛的热度:“这些雷劈的孽障!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为什么……”月坡想要冷笑,却因为牵动伤口而倒吸一口冷气,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就因为我说出了真相!”   原来说出真相,竟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可是月坡还是选择说出来——同样有逼视真相的玄妙眼瞳,同样直面着彼岸的幽形怪影,同样背负着不为人道的秘密,月坡选择勇敢地说出一切,哪怕殒身不恤!   而自己呢?区区“青眼枭”的恶名,就已经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不仅畏首畏尾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还觉得满肚子委屈无处倾诉。自己为什么偏偏要这样窝囊的活着,为什么不能抬起头来,像月坡那样勇敢而坦然?   阿鸾只觉得胸口一阵激荡,犀角复苏的灼热催促着他的决定,他一把扯开绳链,递到月坡面前:“给你!”   “这是什么?”月坡仅有的眼眸露出迷惑的神色。   “通天犀角。”   “通天犀角?”月坡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那可是传说中的辟邪灵物啊?”   阿鸾点了点头:“都说城市越繁华魑魅魍魉就越多,全靠了它,我才能在这香川城里待下去,不然身边早就聚满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只怕不是我被带往彼岸,就是身边已经化作彼岸了……”   “原来如此,难怪跟着你也看不见……”月坡若有所思地沉吟着,随即抬起视线,狐疑地盯住少年,“说起来我依稀听到过城里谁家是有这件宝物的。可你一个小伙计,怎么会有如此贵重之物?”   阿鸾略一犹豫便回答道:“我不瞒月坡大师,也请你不要计较它的来路——是盐政卢老爷的二公子清晓送给我的。”   “果然就是那件。清方弟弟‘鬼小孩’的东西!”   阿鸾第一次听人类这么称呼清晓,之前都是异类叽叽喳喳的议论着“鬼小孩”、“鬼见愁”什么的。他忍不住问到:“奇怪,为什么要叫清晓‘鬼小孩’呢?”   “那是因为卢家二公子早该是泉下之鬼了,他能活带现在,都是他生母用性命换来的!”月坡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阿鸾递过来的犀角。   清晓竟有这样的身世——清方曾口无遮拦地说过生母是因为清晓难产而死的,蝉法师也讲起清晓出世的时辰格外凶险,卢盐政怕他难养活,才费尽辛苦找来这对稀世珍宝给他辟邪护身。   可月坡的话却另有一番乾坤:“清晓恰巧出生在中元七月半。其实距离正日子还有段时间,那天卢府并没有特别准备,而我正好邀请方去看神座船和万灯会……”   若是现在,端正的清方肯定不会去看那劳什子,可当时他和月坡一样还只是总角童子,两人兴高采烈地约好同去。温柔烂漫的卢夫人拿小月坡也当自己儿子一样疼爱,她瞒住卢盐政偷偷开了内院的角门,让月坡先藏在门房里等清方定省后一起溜出去,却没想到黄昏时分,噩梦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院落另一侧门房里的小月坡,突然听见正屋那边传来一阵混乱杂沓之声,和着女子微弱的尖叫——原来卢夫人竟提前临盆了。他意识到自己再不走便是失礼,立刻悄悄闪出来想从角门离开。却没想到刚跨过门槛,迎面就扑来一阵瘴气乌烟……   小月坡看见了污秽丑恶的怪状奇形,它们一时散成烟气,一时结成形体,幢幢来往,络绎不绝地直接穿越紧闭的门扉进入正房。   屋内霎时传出桌椅翻倒、撕扯搏斗的声响,正房门严丝合缝,院落里阒无人迹,室内那些嘈杂声分明不是婆子丫环发出的,或者说,这些声响根本不属于人类!窗纸上零乱地映出夫人孤零零的影像。披头散发的她发了疯似的想要争夺保护什么,独自扑抓搏斗,对抗着看不见的敌人。得不到任何帮助的夫人眼看不支,只能发出绝望高喊:“不就是一条命吗?我的给你!可孩子不行,我死也不会把他交给你!”   “孩子”定然是指清晓了,难怪说清晓的命是卢夫人换来的,原来根本不是难产这么简单!   中元为地官赦罪之日,无主的孤魂野鬼都归来人间接受供奉,等待普度,时辰是尴尬了点没错,可那天诞生的小孩绝非清晓一个,为什么偏偏他会撞上百鬼夜行?阿鸾忍不住追问道:“哪有这么巧,想是其中还有什么缘故?”   “我当时太小了,哪里弄得清什么缘故,就连后来怎么离开卢家的都不记得了。”月坡疲惫地摇了摇头,仅存的眼底却燃起了微弱的光芒,“但有件事我永远不会忘——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看见前朝罗家清漪楼那场红莲烈火……”   “啊!居然有这样的事?”接二连三的真相冲击着阿鸾,几乎要颠覆他以往的认知,“清晓出生和罗家焚楼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月坡断然说着,声音也在不堪重负的颤抖,“不要再逼我回想了,这种毒药一样的记忆……”   阿鸾倒吸一口凉气,转头向蓬舱外的苇滩。不知何时,一大群“水子”已聚集到破船旁边,攀着舷帮朝舱内探头探脑。这些小家伙都是尚未活满一个时辰的小生命所化,猛一看像是水面上的淡淡光斑。因为太过脆弱,它们只能凭依着流水东飘西荡,混杂在江河湖海的折射反光之间闪闪烁烁。如果当年卢夫人的母爱不是如此深沉坚定而无私,那清晓如今或许就是它们之中的一员吧……   此刻月坡尽力抬起手,认真按住了少年持着犀角的掌心:“别看卢清晓现在这样,小时候也在鬼门关上来去了好几遭。其实这对通天犀角是他护身保命的东西,你不该收下的。”   这犀角迟早定要还给清晓。月坡的话坚定了阿鸾的念头——清晓为了自己可以不顾危险,但自己不能自私到连他的死活都不顾。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是你更需要它!”阿鸾急切地争辩道,“就算借用一下,等用完就还给他也罢——虽然我屡次碰到麻烦,所幸都什么大碍,可你却已经被那些‘不是人’的家伙夺去一只眼睛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会收的。”月坡露出了因伤痛而很久不见的洒脱笑容,“要知道每个人的情况都各不相同,即使收下犀角,也无法解决我面对的问题……”   威胁月坡的生命的最可怕的东西,那最关键症结、最凶悍怪物,就是不断在他周围燃起冻火的“厄物”啊!   既然月坡铁了心不肯接受犀角,那也没关系,一切就交给自己来解决,和厄物之间的恩恩怨怨,全都交给自己来摆平!   阿鸾从未感觉到过如此充沛的勇气和决心——清晓有胆量和能力用犀角佩刀赶走厄物,自己一定也可以!   这样想着,阿鸾蓦地站起来,却忘了自己身在船舱,动作过猛顿时踉跄摇晃。月坡被他唬了一跳,连问干什么。   “我去找它,我去找‘厄物’!”阿鸾疾步跨出破败的船舱,却一下子愣在当场。   ——清晓就站在舱外岸边,正朝少年投来灼灼地逼视的目光……   “你要上哪里去?拿我的犀角做人情,现在又想上哪里去——如今长本事了啊,竟然敢找上门去跟‘厄物’叫板?”清晓的语气从未如此阴沉冷酷,他轻轻一跃,纵身跳上狭窄的甲板上,随即步步地逼近。原本气势满满的阿鸾都不由自主地后退着,直至背后撞上船篷。   “怎么了,阿鸾?”舱内月坡感觉到不对劲,挣扎起身要出来询问,却被疾声阻止。   “不要出来!这是我自己的事情!”阿鸾一手拦住舱口,转向清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蝉法师让我来的,他说有人怕是会做傻事,不想还真让他猜着了。”   阿鸾顿时涨红了脸:“你的犀角我的确没资格拿来送人,现在就还你,可你也没权力阻止我去找‘厄物’!”   “很好,好大一只肥羊送去狼窝!”清晓冷笑着指向船舱内,“为了这个江湖骗子,你连命都不要了!”   “月坡大师才不是什么江湖骗子,他是和我一样的人!你应该看看他写的戏,只有‘看得见’的人才写得出……”   “你怎么说,他照着怎么写,这还不容易?”   “胡说!‘鹊桥关’也好,‘同心船’也好,‘厄物’也好,还有许许多多的彼岸存在,我就只是提起名字而已,有的甚至连名字都没提起过,要月坡大师怎么照着写?而且我亲眼看见厄物缠住他,差点烧死他,如今还弄伤了他的眼睛!”   “他分明就在骗你,你还执迷不悟!”清晓怒不可遏,控制不住地脱口喊道,“一个连自己妻子性命都不顾的人,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这一刻,破船突然剧烈摇撼起来。阿鸾只觉得一股大力猛撞背后,差点一跤跌进浅滩里去——重伤的月坡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劲,竟推开少年从船舱里直冲出来,不顾随时都可能栽倒的孱弱身体,他扑上前狠狠揪住清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被那鬼魅般的面孔,虎狼般的气势震慑,清晓一时愣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何不说?卢世侄你并不曾信口开河,尽管说给他听!”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突然自岸上响起,阿鸾扶住蓬板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却见一个身穿半旧青灰布衣,头发花白的男子,安静地站在岸边野桑树下。   这不速之客的出现让阿鸾小小地吃了一惊——此人看起来就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个子半老头儿,衣着朴素但洁净异常,眉宇间流露出养尊处优的安闲,神态中却隐含着杀伐决断的威严。岸上盘踞徘徊的木精草怪不知为什么一见他全都让得好远,好像沾沾边都会被烫到似的。来香川这么久,少年还从没碰到过这种灵异绝缘体型的人物。   一听来者的话音,月坡的独眼里瞬间喷出怒火,他丢开清晓,看也不看岸边转身就想钻回舱里,可脚下一绊差点跌倒,阿鸾连忙将他扶住。清晓整了整被揪得一片凌乱的衣领,跳下船去朝那半老头行了个礼,规规矩矩地叫道:“世伯。”   能被清晓称呼为“世伯”的人自然身份不低。这位大爷受了礼,一张脸却依然像结冰的湖石皮。他抬头向船上冷笑道:“躲着不见我?算来算去你也就只有‘躲’这一招——先躲到逼死发妻,再躲到逼死我么?”   这慢条斯理的语调却令月坡猛然回身,怒不可遏地大吼了回去:“躲什么躲!我根本没有躲也完全不想躲。”   “很好。”那位大爷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既然如此,那就跟为父回家!”   ——这个人竟然是月坡的父亲!   这是什么状况?自己居然误打误撞,掺和进别人的家事中来了。阿鸾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反射性的转眼去看清晓。清晓虽然还紧皱着眉头余怒未消,但还是在月坡的父亲高大爷背后悄悄打了个手势,让少年少安毋躁,不要多事。   月坡挣脱扶持来到船舷边,他也知道刚才的言行失礼冒撞,如今只能强压怨气,尽量平静恭敬地说道:“我不会跟你回去的,父亲。”   “不回家也行。不拘哪里的宅院随便挑一座,再不成我给你新修一处另立门户,但你必须立刻给我换回儒装,再也不准去写那些淫词艳曲!”高大爷明明是抬头仰望船上的月坡,可气度却像是居高临下俯视一般,连毫不相干的阿鸾都感觉到了压迫。   月坡听到这话差点背过去,气得整个人都颤巍巍的了,但他毕竟不好认真同父亲强辩,只能强颜冷笑,那声音听起来简直像咳血一般。   “少给我做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高大爷微微提高声音,明显不耐烦起来,“淫词艳曲也就罢了,看看你刚写的《火鹊桥》,那是反戏啊,你知不知道!朝廷哪里对不起你,你还有哪些不足?若没有当朝盐法,我们高家只怕还在东海边打鱼,哪来闲钱供你识字,好让你去讽刺人家杀人放火、强抢民女?我看你从小只在读书上还有点聪明劲儿,好心让你不用学经济,没想到竟是害你,送你往邪路上走!”   “邪路?”月坡先只唯唯,听到这两个字却再也按捺不住了,“写传奇是什么邪路?况且我并没有胡说,我写的每一句都是事实真相!”   “还敢强嘴!”高大爷终于暴怒了,他不顾清晓的劝阻,一步跳上船来劈手揪住月坡,差点将阿鸾都挤进水里去,“原指望你功名有成能改换门庭,却没想到养出这灭九族的种子!看来我打得还不够——往后你再敢动一下笔,我就打瞎你的左眼,再敢写一个字,我就打断你的手脚,打成废人也好过让你自取灭亡兼连累家人!”   “我还是会写的!”面对形同陌路的父亲,月坡的回答却是那么平静,他深深呼吸,用仅存的眼睛直视着骨肉至亲,“打瞎我的眼睛也好,打断我的手脚也好,父亲要做什么儿子受着便是,大不了骨肉还你。但只要有一口气在、一缕魂在,我还是会写的,我会一直写下去!”   这一刻,沉默了包围了废弃的破船。倔强的高家父子就这样对峙着,连阿鸾和清晓的存在都被他们彻底遗忘。终于,高大爷率先丢开了手:“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从今后给我停手——我不止你这一个儿子,不止你这一个亲人!”   月坡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阴翳,但却立刻被决绝的明澈光芒驱散了。他凝视着父亲:“出家无家。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这绝情的话语并没有引起高大爷任何的情绪波动,他近乎机械地点了点头,随即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顺手扔在月坡脚下。一个白瓷小盒趁势从散开的袋口内滚了出来,阿鸾清清楚楚地瞥见盒盖上“玉清散”三个字——这是香川城大名鼎鼎的天价愈伤灵药,小小一帖顶上普通人家大半年的饭钱,这样看去,那锦囊中也不知到底装了多少!   转身下船时,高大爷早已没了激怒跳上甲板时的矫健,步履迟重蹒跚,清晓连忙呼喊着“高世伯小心”,上前搀扶他下船。   “这次多谢你,卢世侄。此事请你再不要提起了。”丢下这一句话,上了岸的高大爷头也不回地远去,青布衣的背影冉冉隐没在杂木林中,片刻后远处隐约响起马蹄与喝道之声。   此刻月坡才反应过来,怒不可遏地瞪着返身走回的清晓:“是你带他来的?谁让你多事!”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令尊满城找你,头发都急白了!”清晓惊讶地看着月坡,毫不客气的回敬道。   就连阿鸾心里都隐隐觉得月坡有些过分,从小失怙的他倒是渴盼也能有严父教导责罚,但记忆中有关父亲的画面,却只有他被陌生怪客抓走的那一幕而已……   “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和他早已井水不犯河水了!”月坡冷笑着,不仅不为所动,还撞开清晓踉跄着要走下船去。   “你以为高世伯会就此罢手嘛!”清晓也不回头看对方,沉声说道,“头一回捕快来抓人,第二回戏台大火,你以为都是谁做的?”   阿鸾看看月坡,又看看清晓,一时愣住了——所谓虎毒不食子,为人父的竟会用尽手段拆亲生儿子的台,甚至不顾无辜者的死活?更何况这“高世伯”不仅买房置地如同儿戏,玉清散也成袋出手,而且“上”能结交达官显贵,“下”连放火害命的歹毒勾当也做得出来,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月坡闻言也怔了半晌,终于咬牙说道:“他堂堂的两淮盐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我偏不怕他!”   这“高世伯”竟是两淮盐总?   月坡……居然是富可敌国的两淮盐商总会会长的儿子!   难怪他和清方自幼交好,难怪清方对他又惜又恨,原来月坡有这样的出身家底。抛弃了鲜花着锦的满堂金玉、唾手可得的功名前程,他竟宁可选择这种衣食无着、风餐露宿甚至提心吊胆的日子?   “报……报官啊!”直到现在阿鸾才回过神来,“不管怎么说已经闹出人命了,高盐总都亲口承认自己是凶手了呀!”   “不要天真了。”清晓冷淡地摇了摇头,“承认有什么用,根本没有实据的。更何况官府会为几条闲汉的性命,去大费周章得罪自己人吗?”   “只怕官府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月坡发出了辛酸的冷笑声,“这就是规矩,还不明白吗,小兄弟,这就是规矩!”   “怎么……能这样?”已经超越阿鸾的理解了。人间的黑夜和彼岸的幽暗,在他的青眼睛前面全都无所遁形,但是他却看不见也看不透这所谓的“规矩”。这无形的屏障是保护着谁的坚固壁垒,还是套在谁身上的沉重枷锁?它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存在?   “所以我会写下去的,无论遭遇多少困难,无论必须舍弃什么,我都会写下去!”月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可着颤抖的底里却是一种豁出去的坚定,“‘波昙华’的红莲火焰就算不能彻底烧毁这些规矩,也会照亮真相,让所有的人都看出它究竟有多荒谬。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世上的!”   话音刚落他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这炽烈的剖白已燃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看在同是出家人的份上,蝉法师收留了无处可去的高月坡。   月坡本来就伤得就不轻,再经过一番折腾,早已发起了高热,当时全凭意气才苦苦支撑到高盐总走掉。看他虚弱成这样,清晓本想出点钱租间客栈,雇人专门服侍,阿鸾却坚持要自己照顾。清晓拗不过他,只好一起扶持着病人来到松虫院门口。蝉法师见状虽然露出为难的神色,但也没多说什么,示意将人收留在阿鸾住的斗室里安顿下来。   几天来阿鸾衣不解带地照料昏迷不醒的月坡,清晓也时不时来帮忙。两人原本僵冷的关系趁此机会渐渐重新温热起来。多亏了高盐总留下的玉清散,眼看着病人虽然还是萎靡得很,但伤情一天天稳定,高烧也渐渐退了。   彻夜守着月坡的时候,他的话就一直在阿鸾心底盘旋——既然“波昙华”已在心底绚烂盛开,那就不应该掩盖它璀璨的光芒;既然“波昙华”已燃起势不可挡的红莲火焰,那就不应该阻止它照亮和摧毁一切黑暗与污秽。它是不可以独占的,它不仅仅是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月坡坚信自己就是为此才来到世界上的。   虽然还不完全明白所谓的“波昙华”究竟是什么,但少年常常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和绝大多数人的一样,这是一双只懂得消耗和毁灭的手。可当它们摊开,却能承托起虚空的天与地,用什么来填满这小小的虚空天地呢?一定有什么可以填满吧?哪怕再微不足道,这双手也应该可以创造出些什么,而不能永远都只是消耗和毁灭。   自己不太识字,对各种技艺更是一窍不通,既不像月坡那样拥有生花妙笔也无法像禅法师那样弹奏天籁纶音,可自己眼中的世界却是那么光怪陆离、五色斑斓。要怎样传达给别人呢——自己看到了太多不可思议的真相,看到了太多不可理解的秘密,看到了人类的“规矩”以外的“规矩”!   ——可以画出来。   清晓一度沉迷丹青,曾以画家自称,现在当然早已丧失了兴趣。不过他兴起时也教阿鸾画过几笔,还直夸少年天分好,自顾自地送来一大叠稀罕贵重的西洋雪花硬纸,说直接拿炭条便能在上面画画,称手方便还省了笔墨钱。阿鸾哪里舍得用,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束之高阁,如今是时候让它们派用场了。   月华如水,夜色阑珊,光线再微弱、环境再幽暗对视黑夜如白昼的青眼而言也根本不算什么。阿鸾取了茶灶的松炭条,将纸张平铺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准备描绘。他刚一抬手,细长手脚的壶瓶、长了人足的春凳,披着鳞皮隐隐透出龙形的松精,栉着金滴般花簇芬芳四溢的桂妖,还有油葫芦长舌妇等物怪精魅,并路过的生魂死灵、魑魅魍魉们哗啦啦围拢了过来,一迭声地叫着“画我画我”。   阿鸾目不斜视,凝望着初雪般的白纸沉思片刻,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落笔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灰暗的窗纸上映着鲜冽明朗的日光。阿鸾发现自己画得太投入,竟不知不觉握着笔睡了一觉。醒来后却不想蝉法师也在房内,月坡头陀正斜靠在床上与他絮絮交谈,脸上的药布一看就是新换过的。   更让少年意外的是,蝉法师和月坡兴高采烈地谈论的,正是自己昨夜一挥而就的画稿。   “早上我路过时刚好看到月坡醒了。他见阿鸾你睡得熟,便要自己换药,我就过来搭了把手。”蝉法师笑着掩卷,转向又惊讶又害臊的少年,“有什么好脸红的,这些都是你画的吗?亏得是怎么想到的!”   “怕不是阿鸾‘想’出来的。”月坡意味深长的笑道,伸出手,“蝉法师你也该看够了,尽说得人心痒痒的,我的眼睛已经大好,就让我瞧一瞧也不妨!”   蝉法师拗不过他,只得将那几张画纸递了过去。先两三页还见笔触稚嫩,只是所画之物奇形怪状而已,最后一幅却满纸淡雾轻烟,俱是少年用手指擦松炭抹出来的,靉靆云霭之中隐着一座宝珠栏杆的七节平桥……   月坡只是瞥了这一眼便神情陡变,面孔一片苍白。几幅画竟被他失手滑落在地上,蝉法师连忙去捡,他却一动不动,只顾着死死捏住最后一张。   阿鸾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令他反应如此强烈——这最后一幅,画的正是踯躅桥上的“厄物”!   “小心点嘛!”蝉法师不明白其中缘故,轻掸着画页,语气里微微有些责备的意思。   月坡一惊回过神来,他放下那幅“厄物”,露出有些苦涩的笑容,轻声嘟哝着:“我还道是……”   “还道是什么?”蝉法师好奇地伸过头去也打量画面,突然指着“厄物”头上的点翠蝴蝶簪,恍然大悟地点头道,“我说呢!刚刚就看着眼熟,现在可算想起来了——这是前朝太后的簪子!”   “前朝太后?”阿鸾和月坡异口同声地惊问——实在想不到那蛮横可怕的白衣怪物,头上居然戴着有如此大来历的东西!   “可不是,前朝香川城有位节妇,辛苦抚育五个儿子全都中了进士有了功名,朝廷对这位夫人多有封赠,太后还特别赏赐了这枚赤金点翠蝴蝶簪子,说是当年是随身带进宫之物,可见是多大的优遇多大的颜面!从此后簪子就由这家的长房长媳继承,每当委禽纳彩,都要将它放在所有聘礼之首走个仪式,还传说佩戴它的人若是品行不端心生邪念,那蝴蝶就会飞走呢!不过破城之后这东西就在兵火中消失了。”   虽然黑白画面无法呈现材质,但蝉法师却准确无误地说出那是“赤金点翠”蝴蝶簪。可这灵性的珍宝怎么会沦落成了邪魅头上之物,抑或“厄物”以前竟也是好人家的妇人?那么究竟要怎样的离散凄苦、怎样的战乱兵燹、怎样的深仇大恨所化的寒冰烈火,才能将平凡的她熔炼为残暴专执的妖魔?   阿鸾听得入神,冷不防月坡劈口问道:“法师你怎么认定这就是那前朝旧物?”   “以前有好事者特地描了簪子的画影图形全城传看,我瞧过也不稀罕。”蝉法师摇头赞叹,“倒是阿鸾小小年纪,不可能见过那图影儿,居然也画得如此惟妙惟肖,着实让人不懂,怎么就想的分毫不差的。”   月坡笑了:“所以我说阿鸾可不是‘想’出来的……”   “你就罢了,尽给我打哑谜,我偏不稀罕知道!”蝉法师也不追究对方讳莫如深的态度,想是兴头过去了,他轻巧地丢开手踱出门去。   待阿鸾相送回来,月坡招手让他靠近,指着画上的白衣女子附耳低语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厄物’吧?”   阿鸾用力点了点头:“可不就是她!”   月坡狐疑地皱起了眉头:“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我的命差点送在她手上,而且她都伤了你的眼睛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细想想那日砚池边破船上月坡与父亲的对话,好像他的右眼是高盐总打伤的才对。   似乎回忆起了疼痛感,月坡沉吟着眯起眼睛:“倒是……不怎么能看见她了……”   “那多亏了清晓的犀角!”   “你还带着清晓的东西?他本来根基浅成天三灾八病的,最近又来往这里,屡屡城内城外的跑,你就不怕他也碰上怪物?”   这一说倒提醒了阿鸾,自己总不能心安理得地吃定人家呀,总该找机会把犀角还了才对。可是依照清晓的脾气,要怎么才能让他痛快地收回去呢……   “这样吧,我替你收着,等今天清晓来了我来转交给他?”看出了少年的为难,月坡替他谋划道。   阿鸾本来就惦记月坡的安危想让他暂以这灵物护身,一听这话连忙点头,解下犀角递了过去,月坡小心地藏到枕下,抬头笑道:“替你了却这桩心事,到时候你该怎么谢我?”   这一问到让少年犯了难,自己身无长物,要怎么答谢呢?   看到对方认真思考的样子,月坡忍俊不禁:“那送些洋纸可好?我也不问你借了,反正是还不上的!”   要纸张有何用?阿鸾念头一转当即猜到,月坡一定是技痒要写新本传奇了!他顿时喜上眉梢,连声答应,说写好了自己来帮他传递给徽调班主。   月坡摇了摇头:“我不想你卷进来,清晓和蝉法师也都是这个意思,他们倒还在其次。我比谁都知道,你这样的孩子格外不容易……”   幸亏月坡没让阿鸾去递送,不然他也会像那个来拿新本子的戏班学徒一样,如同就地蒸发了似的,行踪不明,生死不知。   这一切身在城外松虫院的阿鸾等人全然不知,直到某天傍晚时分,天色擦黑人籁渐定,门外却突然传来扰攘的声浪。喧闹呼喝中,依稀听见蝉法师微弱的叫喊,好像在据理力争申辩什么,却被一个气势汹汹的斥骂声打断:“你这秃驴少在这里啰嗦不清,识相点快把妖人交出来,否则连你也没好果子吃!”   伴着话音,一群大汉呼啦啦闯进院内,文弱的蝉法师跟在后面左拦右阻,却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抬手就推倒在一边。   阿鸾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正跑出来张望,却见暮色里横冲直撞过来一群戎服官兵,两下里碰了个正着!走头里的劈手揪住送上门的少年:“妖人在哪儿?快点带路,省得爷们麻烦你也皮肉吃苦!”   阿鸾和蝉法师连忙哀告说想是弄错了,那些如狼似虎的马弁哪里肯听,早就领命四下散开搜找起来。   带队的班头倒还斯文,他趁空训导二人:“盐总高老爷告发有妖人夺了他儿子的魂还扮成他儿子的样子,被他识破后藏匿在这里。知府老爷都下令来抓了,哪里还有错!我劝你们俩收着点,高老爷没说这院里的人是知情的,再扯这些废话,小心把你们当同党一并拿回去!”   高盐总果然只给了月坡最后一次机会——新戏脱手之时,就是他与月坡恩断情绝之日,想不到他竟真的能狠下心来!   阿鸾惊愕未定,却瞥见一名官兵已来到月坡栖身的斗室前,抬脚就要踢门。他顿时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响,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转身飞奔过去一头撞开那大汉,刚扑进房内就看见月坡满脸惊惶藏之不及的样子。   几乎是反射性的,阿鸾返身就想关门上闩,却哪里快得过当兵的。几道人影早飞蹿上来掀翻他,趁势又按倒月坡。   少年挣扎着反手拉住月坡,还想以身护翼同伴,冰雹般的拳脚却没头没脑地砸了下来。那群官兵就像拎货袋似的揪起二人,抬手丢出门去。   身体腾空的刹那,阿鸾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只是闭上眼再睁开眼睛的瞬间,却有种斗转星移的错觉——时间的浓度已蓦然改变。   耳中传来月坡的惊呼,那是混合着惊讶、惊恐乃至于惊喜的声音。   阿鸾连忙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还牢牢紧抓住对方的手臂。月坡却全然不顾,也不看少年,只是转头四下张望,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阿鸾迷惑地随着他的视线看去,眼前的景象倒不怎么出乎意料——自己身处于魑魅横行的砚池血海边。数次遭遇险境的时候,他都会跌落进这尘世与彼岸的夹缝,一再目睹浓腻污浊的赤红波涛。   不过这一次稍稍有些不一样——此刻的砚池幻境中,竟没有通往彼岸的踯躅桥,波涛浩渺令人不辨远近的岸边,赫然屹立着一座包围在熊熊火焰中的两层楼阁!   无声的火焰恍如西洋画里白翼天使的金色长发,泛起微风吹过细柔平绢似的粼粼皱纹,那木造的楼阁融化般的坍塌下去,却又在坍塌殆尽的瞬间,再度挺立起来。这过程不断重复着,令阿鸾不由自主地想起蝉法师说过的佛经名句——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少年反射性地摸索胸前的辟邪灵物,却发现触手之处一片空虚——对了!犀角已经交给月坡,被他藏在枕下了!   可月坡却浑然不惧,就好像周身笼着澄净炽烈的圆光,他缓缓起身抱臂站定,从容地环顾四周,那仅剩的左眼里蕴蓄着灼人的光芒。   无边无垠的黑暗中,血红波涛反复拍击到两人脚下,不成形的异类随着潮水翻涌而至,不断探出指爪抓捞他们的腿脚,在鞋袜上留下道道秽恶的污痕。   看到这一幕,月坡压抑地低笑了起来,这笑声在胸膛中震动,渐渐地无法按捺,越来越浑厚,越来越嘹亮。终于这散发头陀豪快地纵声长笑道:“人间地狱,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啊……”仿佛回声般,在悠远无尽的黯夜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幽微的长叹。仿佛这清音化为实体般,远远的,一抹淡影隐隐透现。原本只是不分明的意思,却在被阿鸾目光锁定的瞬间倏地凝成白衣翩翩的身姿,曳着雪浪般的裙袂款款而来……   ——是“厄物”!少年脑中顿时响起警铃。   但某种异样感却随那熟悉的身影一道飘然而至——不太对劲啊?可到底哪里不对劲呢?阿鸾一时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一刻,冰冷苍白的火焰骤然在厄物周身腾起,与池边金碧辉煌的炎楼交相辉映——远方似冉冉沉落的金红夕阳,而尽处则像清冷孤寂的银白月轮……   这月之薄明霎时照亮了厄物周遭的黑暗,照亮了潜藏其中的一群令人作呕的魔物。它们猛一看是人形轮廓,却没一个生着眼睛鼻子,五官的位置被獠牙林立的血盆大嘴完全占据,整张脸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可令人不解的是这群不堪入目的丑怪竟全都衣冠楚楚,男的缙绅袍带,女的凤冠霞帔。   “厄物”浑然不觉,一步步地朝前走,每一个足迹都散下凄清的火苗,每一次前行都照亮更多的巨口怪物。衣饰华贵的异形们纷纷朝向厄物探身伸手,五指竟全都是寒光闪闪的匕首尖刀,它们恨不能一把将她揪住,立刻撕成千万碎片,那丑态恶状贪婪凶残到了极致!   好像什么也看不见感觉不到似的,厄物依然飘舞似的前行,迫于白炎的寒光,巨口怪暂时无法触碰到她的衣角,但它们多到不计其数的同类却一层层挤压过来,越堆越高越积越厚,好像危崖上累累的泥石一样叠压笼罩在厄物头顶,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   “不要!”月坡突然爆发出痛切的高喊。可就在这一刻,怪物的泥流坍颓奔泻下来……   绫罗绸缎和丑陋肢体的漩涡一下子吞噬了那团月华,转眼间怪物们便交错着刀锋的双手,刺中早已衣衫破碎遍体鳞伤的厄物高高举起,随即它们的秽恶肢体便像桃胶般瘫软溶化,彼此粘腻融合,一点点地腐蚀蚕食那洁白的身姿……   月坡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一把甩开阿鸾朝厄物冲去,却发现就像面对着海市蜃楼一样,怎样都无法缩短自己和对方之间的距离。忍无可忍的他发出泣血般的嘶喊:“芳姩!为什么会这样,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啊,芳姩!”   “芳姩”?这是“厄物”的名字吗?   仿佛听到了对方的呼唤,污黑的胶泥堆中原本已毫无生气的身体忽然掠过一阵颤抖,“厄物”挣扎着猛地抬起头来。   这一刹那阿鸾也反应了过来——难怪觉得不对劲!   因为没有蝴蝶簪啊!   原来异样之处在这里——这个“厄物”的发髻上,并没有佩戴那枝颇有来历的赤金点翠蝴蝶簪!   彼岸存在身上的一簪一珥,一冠一帻,绝非人们的日常穿戴那么简单。这些物品无不凝结着异类不灭的执念:或是它们永远无法得到的,或是它们永远无法舍弃的……正因这深刻的渊源与牵绊,使得那些物品甚至可以被视为异类的身份标志。   眼前的“芳姩”那青丝螺髻上一无所有,所以她绝对不是“厄物”,绝不是那个曾领受过前朝太后赐物的神秘存在。   所有的谜团,所有的困惑,此时在阿鸾心中都豁然开朗了——难怪在野戏台下,自己会看见两个“厄物”!   ——难怪那种轻微的违和感会一直萦绕在心头,并伴随着自己和这个“厄物”的一次次接触而不断加深。因为在踯躅桥之外的破庙前、窄巷里出现的,根本不是真正的“厄物”,而是和它非常相似的,同样衣衫如雪“芳姩”。   那么这个“芳姩”,这个令月坡如此关切痛悔的“芳姩”,究竟是谁?   可少年根本来不及细想,因为就在这一刻,眼前惊心动魄的景象如镜中泡影般,轻而易举地就在金茶色的琥珀光芒中消解无迹……   ——那是犀角的冽光!   为什么会有犀光?明明只有两枚辟邪灵物重逢在一起发生共鸣时,才会有驱散妖魅的强劲力量。   然而嘈杂声已间不容发地灌入耳中,那是官兵惊恐的喝骂声:“果然是妖人!刚刚还被我抓着呢,嗖的一下就不见,嗖的一下又回来了!”   ——自己和月坡回到现实世界里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等阿鸾反应过来,官兵已一把拽开他丢到旁边,架起月坡就走。少年猛跳起来要去阻止,早有人抬腿要踢,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急切地喝道:“还不给我停手,谁敢动阿鸾!”   原来如此——难怪自己和月坡会“回来”,那是因为犀角凑齐了!   只见清晓危立于斗室门口手持佩刀,那鞘饰上闪烁的星光,正呼应着屋内床角另一团温暖的微亮。明明此地狭窄局促人员杂沓,可他的身影不知为何竟飘荡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氛围……   “是你带他们来的?是你!”待官兵离去混乱平息,蝉法师也赶进城打听情况,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阿鸾怒视着清晓,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   “怎么可能!”清晓脖子都涨红了,“我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沸反盈天的,那些当兵的乱嚷嚷说人凭空就不见了,知道肯定出了事赶忙冲进来……你怎么能这样冤枉我?”   阿鸾这才稍稍冷静下来,回想起官兵亲口说了是“盐总高老爷”告发月坡的,的确不关清晓的事,但他这口气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平的:“你既来了为什么还眼看着官兵抓走月坡大师?不仅不帮忙还多管闲事,若不是你的犀角,官兵上哪里去拿我们?”   “竟然……竟然说出这种话!”清晓顿时瞠目结舌,连话都说不连贯了,“我还没问你犀角怎么离了身跑到月坡的枕头底下,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幻境已经泛滥到现实中来了,如果我晚来一步,这世上就没有你阿鸾了!”   “那就让我消失在幻境里啊,消失在幻境里也比眼睁睁看着同伴被抓走……”阿鸾话音未落,清脆的巴掌声突然响彻空荡的庭院——他的脸上已结结实实地吃了清晓一记耳光。   少年顿时被打懵了,他捂着火辣辣的面孔呆若木鸡——清晓从来没有这样过,就算争吵,就算冷战,他也从来不曾如此失控地使用暴力。   清晓的手还没有收回去,他前伸的指尖微微痉挛着,仿佛承受者比阿鸾更尖锐百倍的痛苦。这贵公子努力想维持平日镇定洒脱的表情,但整张脸却崩溃似的扭曲了:“为什么阿鸾一定要这样说?难道只有你才需要同伴?我呢,我就不需要吗……”   盐政老爷家的二公子还会缺少同伴?有亲人有朋友,有人尊重有人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清晓明明什么也不缺,竟然说他需要同伴?   阿鸾心里一阵乱跳,却还勉强地冷笑着:“二爷面前奉承的人还少吗?要打要骂他们都凭你,何苦来拿我撒气?”   “为什么阿鸾就是不明白?我原想就算所有的人都不明白也不要紧,只要阿鸾明白就好了,可阿鸾偏偏不明白!”清晓几乎是怒吼着上前一步,少年怕他再动手,双手遮着脑袋本能地后退。   清晓反射性地收住步伐,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呆了半晌才咬牙跺脚,狠狠地“嗐”了一声:“从小到大,除了没见过亲娘一面之外,我算没吃过什么苦。爹爹和哥哥怕我养不活,格外疼我。但凡开口,无论什么便是在天涯海角也会给弄来。不读书不成器没关系,反正将来花几个钱捐个前程也容易。从小到大我再糊涂再无礼,大家也都心疼我是个没娘的孩子,再不就是看在父亲的面上,不多计较;也算我的造化,莲华姬也好、虎妃花魁也好,香川城里什么样的人物不给我几分颜色?再有什么不甘心不满足,怕是天也不容我!”   怎么突然间说起了这些?阿鸾原本满腹委屈,却没想到清晓说得更锥心刺骨,可他这番话没头没脑实在蹊跷,倒让少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仔细想想,没了这些人,怕是也没了我清晓;可没了我清晓,这些人又会怎样呢?” 清晓说着,突然间红了眼眶,“因为我的存在无足轻重,大家才关照我不跟我计较吧。不看别人就看清方哥哥,他就算差错一点,爹爹也再不轻易放过,偏偏到我这里就……说到底,其实没人在乎我、没人需要我,即使我现在消失了,怕是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快别这样说!”阿鸾脱口喊道,胸口的犀角瞬间灼热起来。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那灵物还放在月坡的床头,正在沸腾的,是心情——虽然总是和清晓闹别扭,但是一想到也许他会消失,也许从此就再也看不到这个人了,一股细细的但却深切的疼痛,就在少年心口蔓延开来。   “我也需要同伴,需要那个在我消失的时候能立刻就感觉到的人,那个看到我消失也会着急难过、甚至不顾一切出手相救的人。”说到这里,清晓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却浑然不觉,低下头俯视着满脸张皇的少年,“没有这样的同伴,人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不是吗?阿鸾你明白的——那日在踯躅桥头第一次遇见,你的神情就已经告诉我,你也在寻找着这样的同伴……”   自己居然露出这么明显的表情却还一点都没有察觉!此刻若不是对方更加彷徨无助,少年定会因为自己是那么容易被看穿而手足无措了。   说到这里,清晓掩住话头,深吸一口气探出手来,轻轻触摸着对方被打得有些发红的面颊,不待少年有所反应,这纨绔公子已深深低下头郑重地赔起礼来。阿鸾一下子慌了手脚:“快别这样,清晓,只是拍了一下并不痛的!”   “并不只是这个。”清晓依然弯着腰,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是为我的私心——那时我看穿了阿鸾的心思,知道了你的秘密,暗自窃喜想再不济也可以让你依靠我。可后来才发现我错了——就算自己面临着再大的危险,阿鸾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别人。其实阿鸾非常强大,这才是真正的强大!”   自己……在清晓心里竟然是这样的?可他为什么从来不提起,害得阿鸾以为他只是将生有青眼睛的自己当作新鲜稀罕的玩物!   “我的未来可以想见:等剃了头成了人做那么几年官,只要我肯不愁不飞黄腾达。妻子定是官宦人家的娇女,凭喜欢再置几房美妾,将来再看子孙们走我走过的路。想想都让我觉得了然无味。但自从认识阿鸾之后就不一样了——一想到可能那个未来中可能没有阿鸾,我就觉得非常恐惧。我不能想象生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   原来如此……所以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清晓才会激愤怒吼,甚至控制不住地动手。可阿鸾却始终不明就里:“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到头来还是一样,甚至更加糟糕——不是阿鸾需要我,而是我没有阿鸾不行。”清晓并不解释,只是疲惫地露出自嘲的苦笑,“所以就和阿鸾拼死也要保护月坡一样,只要能保护你,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还说什么“没有阿鸾不行”,事实上若不是清晓出面,阿鸾根本连月坡的面都见不到。   论罪月坡远不是什么重刑犯,但毕竟早就多有讥谤名声不好,可能高盐总暗中又有什么安排,加之香川知府前阵子刚办了假借神怪聚众惑乱的大案,对妖人异常憎恶,惩罚也格外严厉,因此他被特别看押起来,连清晓都上上下下跑了诸多关节,好不容易才得到一次短暂的探视机会。   关押月坡的水牢在香川大狱最底处,连役卒都不敢亲自引路,只是指个方向让少年们自己摸索过去。穿过幽暗潮湿的曲折甬道,闪避着不怀好意的异类精怪,冒着随时会滑倒摔伤撞破脑袋的危险,两人终于来到地底最隐秘的监房,看到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月坡。   阿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砚池废船上的月坡固然凄惨,也比眼前的状况好上百倍!此刻他大半腿脚都泡在漆黑秽臭的污水里,靠铁链子吊着才勉强站立,不然早被浸死了。   更可怕的还不在这里:月坡的眼伤原本好得差不多了,盘踞在眼眶里透明鳞甲的棘虫也不见了踪影,可如今这些妖物竟卷土重来,已蔓延过原本完好的左眼,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堆得他满头满脑,哪里还看得出本来面目!   “月坡大师!”阿鸾一下子扑到了池边,若不是清晓拉着,他早就一头冲进栽了铁钉脏水里去了。   听到呼唤,月坡悠悠醒了过来。他艰难地抬起头,漫无目的地四下寻找声源——显然现在的他已双目失明了。   阿鸾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虽然知道全无可能,但他还是高喊道:“是我,阿鸾啊,月坡大师!我和清晓来看你了,再忍耐一下,我们一定会把你救出去的!”   “原来是阿鸾小兄弟……”月坡微弱地吁了一口气,那语气里微妙的混合着欣慰与失望,“谢谢你们来看我,不过我的事我自己清楚——这回定是出不去了。”   “别胡说!我去求父亲救你!”这一刻连清晓也忍不住了。   “不要白费这力气,我也不指望着出去,就算出去也不中用了。”月坡心里倒是敞亮得很,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他虚弱地哧笑了一声,“你们真心想帮我,就带纸笔来。我的戏已经在心里成了,有那么多篇要写,快给我纸笔,不然只怕是来不及了!”   “你怎么到现在还想这个!”清晓忍无可忍地怒吼道,“现在已经没有人敢演你的戏,没有人会看你的戏了!徽调班怕被牵连,早就逃之夭夭,那些捧你的人现在提都不提你的名字。别再想着什么写戏了,熬过这一关去,出来好好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啊!”   一瞬间,沉默降临了。水牢里震响着虚空的回声,嗡嗡隐隐,如同蜚短流长的谣言……   月坡缓缓垂下了桀骜的头颅。世态炎凉大抵如此,风光一时被捧上天的香川第一填词家,一旦触逆官府,和妖人之名联系在一起,也就只能栽下地烂在泥土里。   清晓揭穿真相的话语固然残酷,但倒不失为一剂猛药。阿鸾第一次认识到,写戏的念头已经成了有毒的魔花,需要扎根在月坡的灵魂里才能妖艳怒放,如果不下猛药杀其根苗,只怕连他的性命都会被吮吸殆尽!   然而这番沉默太久了,月坡枯瘦的身躯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因为被这沉重的打击推倒了心灵支柱,而彻底丧失活下去的力气。   阿鸾正想出声呼唤,却听见微弱而沉重的战鼓轰鸣,仿佛是从地底传来一般。片刻之后他才分辨出,那是水牢死囚伤痕累累的胸膛中震响的笑声。   “那又怎么样?”月坡缓慢的,但却傲岸地再度昂起头,“没有人演,没有人看又怎样?我要写出来,我的‘波昙华’……”   “‘波昙华’、‘波昙华’,到底什么是‘波昙华’?”阿鸾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脱口质问道,“你不是说那是朵花吗,什么花需要人搭上命去让它开放!”   “波昙华……”月坡的语调瞬间染上了憧憬的味道,“那是最艳丽高洁的神圣红莲之名,也是最焦热恐怖的火焰地狱之称……”   霎时间,少年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望向月坡那早已不似青莲花瓣的眼睛:“那它……到底是莲花还是地狱?”   “是莲花……还是地狱呢?”月坡沉吟着,微微眯起棘虫堆下空洞的双目,“梦想就是这样——你贪恋它的色相光华,就不能畏惧被它的烈焰焚烧……”   ——原来“波昙华”……是梦想……   阿鸾终于明白了,这就是让月坡敢于舍弃功名前程,敢于舍弃万贯家私,敢于蔑视权贵功名,敢于对坚定地告诉少年你一点也不比别人差,敢于将生命都投入熊熊红莲火焰之中,任它去照亮摧毁那荒谬残酷的“规矩”,即使殒身亦不恤的底气和勇气——   ——一个人的分量,正是他梦想的分量!   就在这一刻,垢腻丛生青苔密布的水牢墙上突然隐约亮起若有若无的细碎薄光,由最初的星星点点,结成一行行连作一段段,银钩铁画、龙蛇飞动,就像有一枝无形的巨笔正纵横挥洒,写出赤耀流转的鲜红字迹,它们密密层层凌乱地彼此叠加,越积越厚,墨团似的根本无法辨认,如天瀑倒垂般,从监房天顶无穷无尽地倾泻下来!   “这是什么?”阿鸾和清晓仰头环顾四周,忍不住失声惊问。   “戏文。”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在月坡身边响起,只见牢房中的黑暗微微扭曲,一只白皙的手陡然凭空伸出,像揭开帘子一样蓦地撕裂了原本浑然无缺的空间——白无常使者小素竟无中生有地一步跨出,踩着乌黑的水面慢慢走来,脚下却不溅起半点涟漪。   “这是‘肚皮’头陀的戏文。”小素还是一团孩子气,用他独特的方式称呼着月坡。   “这样不行哦。”果然有小素的地方就一定有小墨——只见牢壁上沁出浑厚的黯光,微微凸起做人形,小墨早已从那里站立起身,踏水来到月坡面前,“这样不行,月坡大师——你肚里有千百篇戏文没错,可想要全都写出来,现在根本是来不及的。”   阿鸾这才注意到水牢虽然阴森恐怖,却格外“干净”,连沉沦的冤魂和过路的游灵都没有,原来是因为有这两位无常使者暗中坐镇。   红墨团重重叠叠次第涂满牢壁,月坡的神色越来越恍惚:“戏文……我的戏文稿,我要纸笔,给我纸和笔……”   “要什么纸笔,这本就是你的心血。”小墨仰起头环顾炫目的四壁,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难怪这满墙字迹尽作鲜红,那是因为笔笔都是月坡的“心血”凝成!   “但是不能一股脑儿全都倾吐出来,‘肚皮’头陀。”小素慢条斯理地解说道,“只有一篇,所有的戏文中,你只能留下一篇。”   “只能写一篇吗?为什么……”月坡近乎麻木的重复着。   “你必须作出选择。”小墨并不回答,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只有你一生中最重要的那部作品才能留下来。月坡大师,请做出选择吧,接下来的只管放心交给我和小素。”   “只能写一篇吗……”月坡依然在呓语着同样的句子,语气中听不出是犹豫还是不甘,终于他就像是在回答自己一样,淡淡地舒了口气,“就是它了——我要写前朝罗家烈妇焚楼明志的戏文!”   “你确定是这一部?”小素忽然焦急起来,小墨抬手拦住他,正色道:“月坡大师你考虑清楚了吗,如果是这一部的话,那你自己的债要怎么交代?”   “与此相比,我个人的生死恩怨又算什么。”月坡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既不坚定也不激烈,“当年香川城破之时,像罗家烈妇这般遭遇的,甚至比她遭遇更惨的女人们,不知凡几。她们就这样死了,化了,消失了,没有人提起也根本不可能得到旌表,从此湮没不闻。所幸我还记得,又怎能不用最平俗浅近的文字,让最多的人都能知道能记得?”   这一瞬间,煊赫炫目的辉光膨胀开来,满墙的红墨团蓦地焕射出刺眼的星芒,随即在弧光流转间层层消退,淡淡隐去,到最后只留下一排排清秀明晰的字迹,氤氲着依稀暗火般的微明。   已经写成了吗?这最后的传奇——   难怪高盐总宁可置亲生儿子于死地也要和他撇清关系,那是因为月坡越来越触及危险禁忌的核心——他的绝笔揭开了香川最残酷的往事,当今朝廷最想掩盖的长达七日的血腥屠杀!   虽然在民间这段过往并非秘密,但也仅限于茶余饭后一触即止的闲谈,人人对此心照不宣。可是最当红的填词家将它写成连演不衰的卖座好戏之后,当它流传出香川城广播天下之后,当它唱到“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这般人人耳熟能详的程度之后,其影响力将怎样发酵,其煽动力将怎样累加,没有人能够估量。到那个时候,区区引车卖浆者喜闻乐见的花部乱弹,将拥有不啻于万钧雷霆的威力,甚至足以直接动摇当朝国本!   “罗家的事情和你有什么相关,值得你赔上命去!”这句话到了阿鸾嘴边,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因为月坡别无选择——究竟是他的“波昙华”照亮了罗家的往事,还是罗家的往事催开了他的“波昙华”,少年无从知晓,但那座火焰楼阁没有选择还有些微亲缘关系的自己,却在十五年前清晓出世之夜,映入月坡的眼眸,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无法切断的因缘。   此时此刻,小素缓步走到小墨身边,拉住同伴对月坡柔声说道:“那接下来就放心交给我们吧,‘肚皮’头陀。”   “不要!”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阿鸾失声喊着不顾一切地要去抓小素,突然眼一花,小墨竟已阻拦在他面前。清晓连忙伸手一把将少年扯到背后,两人成对的犀角霎时共鸣出凛冽的金色清辉,翻卷着结成屏障阻拦住两位无常使者。   “果然没错……”失明的月坡当然看不见这兔起鹘落的变化,他朝着小墨二人露出无奈的苦笑,“牢里这么多天来承蒙相伴,两位的身份我也多少猜到了。如今我已没什么可牵挂的,不过这条命一时还不能相赠,因为芳姩……”   芳姩?这不是被阿鸾误认作“厄物”的那个白衣女子之名吗?在幻境中,少年曾亲耳听见月坡凄切地呼喊这名字,就在她被那群衣着光鲜的巨口怪物攫住的时候。   “这条命不属于我,它是我欠芳姩的债……”就在月坡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众人的背后突然被清冷的火光照亮了。   地下水牢异常狭窄,大家身后明明就是高墙,这光又是从哪里照过来的?阿鸾和清晓忍不住回过头来,却见牢壁早已消失不见,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漫无边际地铺展开来,这泼墨一样的荒原尽头,摇曳着一缕云烟似的火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债主还是来了。”小墨站直身体,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冷笑。   月坡闻言,喃喃低呓着:“已经来了吗?你在哪里呢?芳姩……”   白衣女子芳姩的面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倒映在阿鸾眼中,那微蹙的黛色长眉恍若一阕温婉的小词。此刻的她全然没有报仇冤魂的狞厉凶暴,甚至忌惮着犀角的光芒,逡巡不能靠近月坡。   为什么这样的女子也会变成恶灵怨鬼呢?她明明是那种在感觉不到季节变换的深院曲房之中,日复一日渐渐昏暗下去的灯光里,做着针线抚着儿孙,偶尔抬起头看一眼已华发渐生的夫婿的背影,眼中依然荡漾着却扇那一刻的羞涩与娇柔的女人。   “反正这笔债总是要算的。芳姩小姐别怕,只管去。我们替你做主。”小素从来就是个豆腐心的墙头草,此刻他一边召唤着畏缩的访客,一边走上来与小墨并肩而立,两人之间顿时形成一道劈开犀光的甬路。年少的黑无常使者朝芳姩抬了抬手,老大不情愿地说道:“干脆点,把亏的欠的都算清了,我们也好交差。”   一瞬间,月坡周围的水面被青白的火炎笼罩了,芳姩眨眼间已越过甬路出现在他的面前。凌空漂浮在水面上,居然高临下的俯视着对方,白衣的冤魂轻声呼唤道:“高月坡……”   可月坡却置若罔闻,他不去看近在咫尺的女子,也不回应她呼唤的声音。   这沉默令阿鸾忍无可忍,他为什么不回答,既然已经说了要给芳姩一个交代的话,为什么现在却又是这种口是心非的态度?少年终于忍不住脱口问道:“这位芳姩小姐到底是谁?”   “芳姩……是我的未婚妻。”良久之后,月坡才无力地回答道,“她是韦孝廉家的千金,从小就和我有婚约……”   原来这便是月坡一听见别人提起自己的婚姻大事就勃然变色,并始终讳莫如深的原因——自从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写作传奇的道路之后,便无视众人反对,一意孤行自己剃了发和家里断绝关系,也拜托父亲和韦家解除婚约。可韦家将此视为奇耻大辱,坚决不允,硬是把女儿装束好送到高家,高家竟也顺势张灯结彩举行嘉礼,让芳姩和一只公鸡拜了堂,从此成为高家媳妇。   月坡听到消息只觉得五雷轰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因为自己的关系,让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好端端的小姐,等于没出嫁就守了活寡。几次劝说父亲送还芳姩不成,他干脆直接写了休书回家,却没想拿到休书得当天,韦芳姩当庭积新,要自焚明志!   此举顿时惊动了高韦两家,出人意料的是两府上上下下百十口人,不仅没有半个出来劝阻,竟还对这“节烈之举”大加赞誉褒奖,这等于就是活活地拿了人往火坑里推。更何怕的是芳姩尸骨未寒,两家就上奏朝廷以求旌表,如今高家街口、韦家门前,就树着用她的性命换来的贞节牌坊和烈女碑石!   “他们把人命看成了什么!”即使在这一刻,月坡说起来还是咬牙切齿,“在他们的规矩里,人命还不如块石头!”   所以月坡才会写淫奔,讽愚孝,高歌快意恩仇,暗喻善恶轮回,作种种惊世骇俗的传奇,去抗击那草菅人命的规矩。可是韦芳姩之所以会死,归根结底是因为这杀人的规矩不错,但将她推到这规矩的獠牙间的又是谁?难道仅仅是那群锦衣华饰的巨口妖怪吗?   这一刻阿鸾和清晓对看了一眼,又默默地低下头去,月坡的性格便是如此,既可敬可叹却又可恨可怜。   “逼死我的人,到底是谁呢?”再没有谁比本人更有资格追问这句话,抬起盈盈的泪眼,芳姩凝眸注视着自己最亲近的仇人。   “其实我心里明白,逼死芳姩的是我。她这条命应该算在我头上。”再也无路可逃,月坡此刻终于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可是作为一个填词家,我只懂得这样的生存方式。自私也好,残酷也好,即使重来一遍,我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到最后关头,月坡却还铁了心说这种决绝的话!亭亭伫立在夫君面前的芳姩果然露出了惨淡的笑容,苍白的火焰一瞬间暴涨,霎时将他重重笼罩住,映得那伤痕累累的面孔一片虚幻,仿佛五官都在渐渐融化消失。   “两位使者,我要拿走我的东西了。”芳姩紧咬牙关,从齿缝间迸出恨之入骨的话语。   “请便!”小墨无奈地摊了摊手,“每笔账都记得明明白白,不然我们早就带走他交差了。”   如果跟无常使者同去,那月坡的未来是配入转轮,重历六道轮回;但若被芳姩这样的怨灵攫走,那只怕他将幽冥沉沦,永世徘徊在黑暗的夹缝维谷之中!   “快、快求求她啊……”此时的阿鸾急得话也说不周全了,连清晓都忍不住提醒道:“都到这时候了,你对韦家小姐就没一点愧疚之情吗?”   “笑话!我怎么可能不愧疚?”月坡吃力地苦笑着,“我亏欠芳姩的,百倍千倍的愧疚也不足以报答!”   芳姩下意识地摇着头:“我真不懂你的意思——又说亏欠我,又不承认我是你的妻子,甚至连写戏为我超度都不愿意,我有哪里不好你不要我?”   月坡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艰难的残喘着。   阿鸾就是不明白,他到底是心虚还是斗气,干吗偏偏不理韦小姐,就是不愿和她说话?明明韦小姐还顾念着几分情义,言辞没那么决绝,月坡为何非要把事情弄到绝无回转的余地不可?   少年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真是的!韦家小姐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样对她?”   “我别无选择……”月坡寻声转向阿鸾,满脸俱是凄怆的无奈,“小兄弟,你看得见彼岸世界,如果有缘碰上芳姩,请帮我告诉她:我不是不要她——为了写戏,我连自己都不要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我才不说这样的话!”阿鸾又伤心又愤怒,控制不住地吼道,“你自己明明也‘看得见’,为什么要我来转告?这种话我怎么说得出口!”   清晓叹了口气拦住阿鸾:“还不明白吗?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月坡同你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什么不一样?”   “月坡和你不同,他根本就没有可以看见那个世界的眼睛啊。”   “怎么可能!”阿鸾用力甩开清晓的手,“他在戏里都写出来了,写得清清楚楚一毫不错,他写得分明就和我看见的一模一样!”   “小兄弟,卢二爷说得没错,我真的没有你那样的‘青莲华目’。”月坡的回答如一盆冷水自阿鸾顶上兜头浇下。   “你是说……你看不见?”阿鸾还是没法相信,转头指向小墨和小素质问着月坡,“可是我第一次在牢里看到你,你就在和小墨小素说话呀!”   小墨冷笑着:“蠢材,那天小素就告诉过你,我们是在‘守株待兔’,专等着这个人的魂魄命数!”   ——原来月坡之所以能看得见小墨小素,不是他也拥有映照彼岸的眼睛,而是因为他正是这对无常使者的猎物!   ——上一次大牢里的偶遇,也不是黑白无常自此改了工作地点,而是他们这次任务的对象就在眼前,而一直迟迟不能动手的原因,是因为月坡和芳姩之间那笔账还没有算清!   “我利用了你,小兄弟。”月坡的语气里多少有些愧疚,转头向着少年,他的脸上却隐隐焕发出了令人不能逼视的,近乎圣洁的光芒,“自从确定你真可以看得到彼岸世界,我就开始利用你了——因为跟着你就能见到芳姩。为了制造机会,我总是哄你丢开护身的犀角,到头来你还真的带我去了异界,虽然只惊鸿一瞥,但那真是一份意外的大礼!这样的异能实在了不起,但我并不羡慕你。”   是的,阿鸾知道月坡完全不必羡慕自己,因为他有着无需天赐也永不消退的异能,那就是一个填词家的想象力。这种异能可以在空无一物的不毛之地上,开出蜃楼的花海,激起海市的鲸波,不需要亲眼看见、亲耳听到,月坡就能创造一个无限真实,甚至超越真实的世界。   ——但月坡不是“同伴”,他和自己“不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阿鸾觉得这个真相带给自己的冲击,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大。他后退一步站在清晓的身边——是这个人告诉自己,“同伴”并不是彼此相同相似这么肤浅的意义。   没有两个人是彼此相同的,就像每一朵火红的波昙华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光芒,而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跨越了一切限制和障碍,朝着同一个方向并肩前行,即使百折千回也决不气馁,即使千难万险也支持着对方,这才是“同伴”。   教给自己这个道理的是清晓,是觉得从不被人需要、从来只知道索取而无法带给别人什么的清晓。   “我不会和韦家小姐说的。”阿鸾终于控制不住地流出泪来,但他的声音却是那么坚定,“韦家小姐一定希望听到你自己跟她说,这一次,请务必亲口对她讲清楚!”   月坡呆住了,良久之后,他释然地点了点头:“好吧。毕竟我不能永远都躲在……波昙华的光芒里……”   月坡戏文绝笔《波昙华》终于上演了。   在裹挟着高月坡和韦芳姩的冰雪火焰消失之后,阴暗潮湿的水牢中,小素舞动双手,周遭的无形幽暗霎时如墨雪般,层层飘落覆盖下来,凝成了一部厚厚的漆黑书册。小墨轻轻引指,满壁用月坡心血书写成的鲜红文字,从第一行开始,秩序井然地飘然而下,句句排排印在了这本黑书之上。   “哎呀!‘肚皮’头陀忘记给它题名了。”小素突然想起还有这件事未了。   “名字……早已经存在了。”清晓说着,转头朝阿鸾投去若有所思的沉静眼神。   少年虽然还没能控制不断坠落的泪水,但也心领神会,他强忍住抽噎回望向同伴:“是的。它就叫《波昙华》,月坡大师的《波昙华》……”   清晓几个通宵不睡,誊录好了这名叫《波昙华》的戏文,随即和阿鸾一起,找到了藏匿乡间的徽调班。原本不想再惹是生非的班主只看了开篇的文字,便心潮激荡不能自已,说就算捕快官兵再来也不怕,就算没有舞台,只有街巷间场圃上的一席之地,他也要率领全班艺人,将这部传奇唱遍天下。   《波昙华》首演当天便万人空巷。从第二天开始,盐总高老爷雇遍城内的名戏班轮番唱开了对台戏,那些响当当的名角们一个个走马灯似的上场,白唱白演却还是赚不到观众。如今人人争睹的是焚楼的红莲炽焰,追慕的是烈女的大义英风,切齿的是清兵的凶残屠杀。   ——终于有人将那段被掩盖的往事揭露出来了,香川的男女老少也因此有机会借感慨剧中人物的悲欢离合,来一吐心中郁积的仇恨块垒。过去的难以追偿,但却不应该遗忘!   第三天,便又是那出官兵捕快来驱散观众捉拿演员的老戏码。可这次他们谁也能没找到目标——都听见戏台那边鼎沸的人声和喧嚷的丝竹了,可走来走去就是不到,官兵们就像被狐狸惑住,陷进迷魂阵里一样,在香川的大街小巷兜兜转转,就是不到了目的地。他们之中甚至有人说,在那些幽暗的转角、昏昧的灯下,不断看见高月坡与一位白衣女子亲密恬淡地并肩偕行,待人急追过去想要捉拿,那身影突然一闪而逝,官兵们就是这样被越带越远。   知府老爷哪里肯接受这种说辞,变本加厉地急命严查,没想到却是朝令夕改——传说深夜他关着房门正在灯下草拟相关文书,一位头戴赤金点翠蝴蝶簪的白衣妇人突然凭空出现在案前。知府老爷还没来得及呵斥质问,就发现自己竟已置身于无边血海中央的一座白石平桥上,被呼号惨叫、身躯残碎的怨魂包围……   若不是曳着千叶莲花瓣般薄红裙摆的天女,手持长柄金印,控着全身钢铁皮毛、威光凛凛的独角神兽从天而降,那知府怕是永远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了。奇妙的是当时他只觉得独角神兽异常眼熟,后来才发现,它竟和官衙大门口的青石獬豸毫无二致!   自此这位知府也就冷了心思,不再对这部戏穷究不放了。   当这段逸闻传入阿鸾和清晓耳中的时候,他们却不能一笑置之——那荷衣天女定然是香川城两界的守护者“莲华姬”,她既然已修复朱印出关了,却为何至今依旧音信全无?   而想要夺取知府性命的白衣妇人定是“厄物”,可是她为什么要为月坡的《波昙华》出头?按照异界的法则,凡事必有因果,其间必然还有什么千丝万缕的秘缘尚未被揭开。   未来还隐身于在混沌之中,但少年们隐隐感觉到,大幕已经开启,更加恢宏壮阔但却波诡云谲的命运,正一步一步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 后记 莫骇泥犁多变相   离我家三四站路车程,步行约二十分钟远的地方有条弥陀巷,巷内有清代“朱草诗林”旧迹,那是座狭小的院落,与扬州众多盐商巨贾的豪宅嘉苑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以至屡屡路过的我到今天也没弄清它的大门究竟在深巷何处,但这小院曾经的主人却格外声名赫赫,他是才华横溢又身世传奇的画坛巨擘,也是这部小说主角阿鸾的原型——罗聘罗两峰。   忝称原型,其实阿鸾根本不能望罗两峰之项背。两峰祖籍安徽歙县,但生养死葬却都在扬州,私心揣度他未必不会像朱自清先生那样,自称“我是扬州人”,更何况他还是名动天下的“扬州八怪”之殿军。   “扬州八怪”究竟有哪些成员历来说法不一,但两峰为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却已是定论。之所以将这群画林豪杰称为“八怪”,除了惊世骇俗的审美取向和艺术风格之外,还因为他们几乎每一个都有癖性上的狂怪畸零之处,然而比起或憨癫痴绝、或放浪形骸的前辈们,两峰就性格而言算是细腻平和的,但是他却也有着足以称“怪”的特征,那就是传说中的“青眼睛”。   “眸子炯炯”、“双瞳如水”,这是翁方纲笔下的两峰,纪晓岚说得更明白:“扬州罗两峰,目能视鬼”,朱纯孝的诗句则一击双响,谓其“一双碧眼惯搜奇”。就是这能视鬼的青眼睛触发了我最初的灵感,令“阿鸾”的轮廓朦胧的浮现在眼前。从某种程度上说,两峰也是所谓的“燃犀”吧——就像温峤在牛渚水滨点燃犀角照映幽冥水族那样,两峰以他的青眼洞悉了人世与彼岸的真相,更用妙笔绘形绘影的描拓而出,于是便有了鬼斧神工的《鬼趣图》册页。   在气势磅礴的《剑阁图》和妙韵天成的《二色梅花图》等作品面前,《鬼趣图》册页也许称不上罗两峰最杰出的作品,但算作他最具神秘感也最富独特性的作品是不为过的。当年两峰入京,《鬼趣图》册页正是他的自荐信、敲门砖,这仅有八幅的小品一出便震动帝都,包括纪昀、袁枚、翁方纲等当世名臣、名士、名儒在内的百多位文人争相题咏,最后竟达八十四篇,两三万言之巨。可两峰自己却一反常理,并未留款也不曾为此作写下片言只字,然而他对这套册页又格外珍视,至死都没让它们离开过身边。   而较之传闻逸事,《鬼趣图》册页本身更是妙不可言,这八幅小影迷离变幻:有红颜绝色之鬼、有形销骨立之鬼、有白骨嶙峋之鬼、有烟形雾态之鬼……其貌栩栩如生,其趣入骨三分。有意思的是第六幅中头大如斗之鬼,他屡屡被一衣带水邻邦的画家们引入浮世绘画作,甚至今市子《百鬼夜行抄》中《雪路》一章里也能看到他的身影——匍匐在被袱之上,循着气息呼叫着“蜗牛在哪里”。   一一看来,这组鬼怪变相图不真不假、不幻不实、不有不无,简直就像是附着着魔性一般,会在你看第一眼的时候攫住你,会在你细细欣赏的时候沉溺你。这便是《鬼趣图》之“趣”吧。虽然所谓的“鬼趣”当为鬼道,为佛教轮回六道之一,但我以为在这里亦可解作“趣味”之“趣”——此中有真味,欲辨已忘言。   闲来玩味《鬼趣图》册页之“趣”,有人说所画正为青眸两峰亲眼所见,谓“这就是鬼”;有人说这分明是烛照尘世借幻讽真,谓“这就是人”。其实人而鬼、鬼而人,是人是鬼究竟有多少区别呢?更何况两峰生活的时代,本来就是个“鬼怪横行”的时代。   ——《鬼趣图》册页上落下最初题咏之时,正逢《聊斋志异》付梓开雕。《聊斋》艳异奇巧,新开一代文风,而《阅微草堂笔记》冷峭清幽,可谓志怪小说之绝品,足以与之并峙,其作者纪昀恰恰有十二韵的题画诗落于两峰《鬼趣图》上。还不止于此,册页间还有一首题咏写道:“我纂鬼怪书,号称《子不语》。见君画鬼图,方知鬼如许。得此趣者谁,其惟吾与汝。”这个“得趣”的会心人正是袁枚!《子不语》和《阅微》一南一北两大鬼书与《聊斋》鼎足而三,又有两峰以鲜活的画面与这些成功的文字作品相互发明,为它们作最直观的注解,这四位大师生活交游的时代,难道不正是“鬼怪横行”么?   怀想那云谲风诡的往昔,这部小说的构思也渐渐成型,人物纷至沓来,向我呈现着他们的性格与命运。其中亦不乏罗两峰生平记略的启发,其中有两位女性尤其让我动容——一位是他的曾祖母李氏夫人,还有一位便是他的发妻方婉仪。   李氏夫人死于扬州十日,小说中烈焰焚楼的情节正是切切实实发生在她身上的真事。无论阅读多少遍两峰传记,每当看到兵临城下,李氏夫人积薪楼底,对全家女眷振臂高呼“愿死者从我无辱”这一段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而两峰之妻“白莲居士”方婉仪则是当时著名的才女。她工诗善画,所写兰花飘逸娴婉,果然画如其人,人如其名。传说婉仪曾取朝颜花汁为两峰点染梅瓣,如此清雅韵事也只可能发生在这般志同道合的伉俪之间。然而便是这对神仙眷侣也难逃生离死别——当婉仪病笃时,两峰却北上入京,临别时他留诗一首,有“出门落泪岂无情”,“明知见面是他生”之句。就在两峰启程十三天后婉仪便溘然辞世。每次看到这一段我常常会想,如果两峰能预知妻子只余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是不是还能横得下心迈出远行的步伐。   然而“莫骇泥犁多变相,须怜鬼国少完人”,张问陶的题诗恰可作解答——不要惊恐于泥犁地狱中的鬼怪状貌阴森可怖,须得要体谅堕入那个世界的,能有几个是好人呢?其实何止鬼国,便是这人间又有谁能十全十美。青眼睛的罗两峰也好、《鬼趣图》册页也好、刚烈的李氏夫人也好,自许“我与荷花同日生”的方婉仪也好,也许都可看作残缺幻化的纷纭变相,或善美,或丑恶,但一切善美丑恶的总和,难道不就是这个世界吗?   阿鸾、清晓以及此书中诸多角色也同样是种种变相,是构成这大千世界的微渺碎片。   缘此,我也冒昧将这部小说取名为《鬼趣图》。   2010年7月3日薄暮于犀照台   下笔时听到今夏第一声蝉鸣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