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违君命   作者: 玉羲辰   简介:   敏慧睿智的南晔女将江凌霜,同时受到国君南容澈和上卿晏麒的倾慕,三人之间不但有君臣之义更有挚友之谊,是以凌霜对于两人的爱慕之情一直后知后觉,而当她终于明白彼此的心意并且情窦初萌、心有所属之时,却又面临着为情势所迫而去邻国扶朔和亲的窘境。面对前朝后宫各方压力,君臣三人又将如何权衡心中真情与江山损益呢? 第一章 入京关夜叉半面   既非佳节,又无盛会,南晔国都今日却是热闹非常。从街衢巷陌走来的百姓早已汇聚起一条喧腾的长河,箪食壶浆,涌向城外,绵延而及十余里。   如果你是初到此地的异域来客,当探听到百姓们如此欢天喜地的盛情,竟然是为了迎接一个“半面夜叉”,不免会感到惊奇。或许又要追问:”这夜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若真的这样问,就连南晔的垂髫小儿都会先丢给你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义正辞严地告诉你:“他不是东西!他是平朔将军江凌霜!”听了这话,你可能会更加纳罕:“既然这将军不是东西,为何你们还这么欢喜他的到来?”你若真的又这样问了,定会换来众人满面怒容的呵斥,让你终于明白“不得无礼,平朔将军可是南晔的守护神!”   驰骋沙场三载,在与敌国扶朔的数次交锋中,年仅十九岁的南晔主帅凌霜,正是扶朔兵将口中咒骂的“夜叉恶鬼”。这一称谓,自然与他沙场破敌的雷霆手段不无关系,而更为直接的原因,则是由于他始终戴着一副状貌狰狞的夜叉面具,两军阵前从未显露过真容。这夜叉之名无疑给敌军留下了又惧又恨的阴影,却令南晔百姓为之心安甚至骄傲,因此他们倒并不避讳对自己心中的神将以此相称。于敌为鬼,于我则神,故而有“半面夜叉”之名。   一队轻骑望城奔驰而来,先头一人,青衣白马,甲胄寒光,一副狰狞面具自前额覆下,掩至鼻端两颊,隐藏了这位南晔将领的真面目,却掩饰不住唇颔间透露出的的青春秀美。涌动的人潮兴奋地围上前去,欢呼着“将军万岁”迎接凌霜再退扶朔之师凯旋。   凌霜在人潮前适时勒马停住,肃然拱手,爽利地说道:“多谢父老们的盛情,凌霜奉旨即刻入宫,不敢迟误,还请各位移步稍让。”众人听说,迅速向路旁退开,让出路来。凌霜无多赘言,带领着一众亲随,打马进入皇城。   既入禁城,便见南晔上卿晏麒已在宫门前相候。   凌霜昔年与晏麒同为太子伴读,在当今南晔国君潜龙之时,曾一同陪侍左右,可谓有同窗之谊,情分自然非同一般。凌霜翻身下马,行走之间已抬手将面具除去,走到晏麒面前,笑说道:“麒兄可是在等我?”   晏麒此时含笑望着面前清丽可人的面庞,全然不觉自己眼中的疼惜与喜悦之情已泛滥,在心底埋藏了三年的想念和期盼,此刻如沸泉般涌动翻腾着,竟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啊,我一直在等你。”这无疑会是他的回答,可这句话偏偏卡在了他的喉头,只是目不暇瞬地看着凌霜。   凌霜倒也似乎不需听到他回答,不过见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确有些难为情了。于是解嘲地一笑,挥了下手中的面具,说道:“怎么?三年不见,麒兄不认得我了?”   “怎会?”晏麒这才回神说道:“我若不认得平朔将军,合该去向陛下领罪了。”   凌霜却将手中的夜叉面具轻轻抛向晏麒,戏谑道:“不必惊动陛下,你倒先问问这夜叉饶你不饶?”   晏麒笑着将面具接在怀中,正要说话,却被一个声音打断:“陛下请平朔将军和晏大人即刻进宫叙话。”转身来看,原来是国君的近侍小笋。晏麒与凌霜两人便会意一笑,不再多话,由小笋引着进宫面圣了。   小笋一路引着凌霜和晏麒入宫,却没有前往国君惯常召见臣属的宣政殿,而是径直来到了东宫的清心殿。清心殿本是历朝储君受教之处,前时凌霜和晏麒二人为太子伴读自然也是在这里。而这一朝太子登基后,便把此处作为自己的书房,专供理政之余畅享雅趣,殿中一切陈设却依然如旧。   小笋在清心殿门外停住脚,说道:“遵陛下旨意,将军和上卿大人来到不必通传,圣驾自在殿中等候,请二位直接进去即可。”凌霜和晏麒抬步进殿,小笋便随即将殿门掩上,并留在殿外伺候。   清心殿东窗下,向着满璧卷帙背门而立的,正是南晔国君南容澈。此时听到两人进殿的脚步声,方转过身来,不待凌霜和晏麒行礼觐见,先开口说道:“回来了。”凌霜知道此话是对自己说的,便俯首为意以作回应。   南容澈又向两人说道:“都不必拘礼。朕今日在此见你们,可不是为了全君臣之礼的。”说着已走到凌霜身边,以一双属于主君的炯炯灼目放任地将他的平朔大将军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轻声说道:“爱卿你,长高了。”   主君的这一番打量,使凌霜不免有些局促,不觉间双颊尽染彤云,只好硬着头皮应对,没成想竟乱了方寸:“是,离京三年,你也长高了。”话一出口,凌霜便觉唐突,却也只能暗恨无法收回了。不意南容澈听了却是忍俊不禁,并且笑得很是开怀畅快。   旁人不知,若不是因为凌霜此时仍然甲胄在身,他一定忍不住将她揽在怀里,说“爱卿还是那么率真可爱”。而这一身象征着将士威严的戎装甲胄,提醒着他即便身为主君也应有所克制。南容澈这才想到,原该让凌霜先回府更衣再来面圣的,可是他实在太急于相见,便亲派虞候传旨让她直接进宫了。   这样的君臣对答,晏麒都看在眼里,倘若只论伴读之谊,这一幕真可谓是君臣佳话。可是,他分明看到了主君面对凌霜时,眼神中流露出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而这却让他生出莫名的忐忑之感。在上卿官服的宽大衣袖的掩饰下,他的双手不安地紧握成拳,尽量不动声色地说道:“是啊,我们都长高了,便是凌霜出京前种下的梅树,如今也都高可齐人了呢。”   南容澈含笑转向晏麒,语带警醒地说道:“你该称她为平朔将军。”看来似乎很在意晏麒话中对凌霜的“不当”称谓,而这样刻意的纠正,无疑也让晏麒感到了几分笑里藏刀的意味。   凌霜对此却浑然不觉,还在旁解说道:“麒兄和我如此相熟,以职衔相称反而互相不自在……”   话音未落,却惹得南容澈不禁蹙眉,沉声说道:“虽然相熟,也不能越礼太过。爱卿你虽为将帅,终究是女子,闺名岂可任人轻呼?”   凌霜本来不以为意,听到南容澈如此认真地以女子闺名来说关节,自也无可抵牾,只好说道:“臣恭领圣训。”   “说了不必拘礼。”南容澈实在不愿意凌霜对他如此恭谨,尤其是在听到她直呼晏麒为“麒兄”后。说话间,示意凌霜和晏麒在以前的伴读席上落座,自己也与他们并席而坐,说道:“今日席间无君臣,我们三人把酒当歌,只叙契阔。” 第二章 对传言卿意何如   清心殿中的欢宴,本是南容澈专为凌霜接风而设,并且有言在先,此间不论君臣,不谈军事政务,但又因有晏麒在座,所谈论的话题便也不只是迎归重聚这般单纯。三人清谈佐酒,款款相叙,虽说不谈军事,却不免说起三五边关风物,即便不论政务,也少不得谈及京中趣闻。   凌霜本来不胜酒力,但南容澈一壁殷勤相劝,也不好扫了他的兴致。虽然是浅斟慢酌,不觉间也已经酒意半酣。看着此时因酒气氤氲而面染桃花,眼含春水的凌霜,南容澈的唇角不禁浮起一抹意味深长地笑意:“说起京中的趣事,朕近日还听到一件,正是与凌霜你有关的。”   凌霜虽然看起来酒意朦胧,头脑倒很清醒,听了南容澈这话,不禁暗想:陛下不是刚才还说女子闺名不可轻呼,怎么这会儿自己却不在意了?转念一想,可能是他今天心情好,终于决定放弃如前时那般,以近于宦者一系的名号“小凌子”来称呼她了……   其实无论如何,自己又何必在这上面费神呢,于是接言道:“凌霜才刚回京,不知能惹起什么趣事?”   南容澈脸上笑意更深,并不就回答,却转向晏麒道:“这件趣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趣事,”晏麒看向凌霜的目光分外柔和,温声道:“不过是京中有人倡议,要为你遴选新娘。”   凌霜听了也并不很惊讶,只是哑然失笑道:“看来还真有人把我这个‘夜叉’当作男子了。”   “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南容澈见晏麒避重就轻,便明言道:“关键在于此事,是因将相争婚的传言而起的。”   如此一说,凌霜却是一头雾水了:“将相争婚?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南容澈放下酒盏,一双锐目深望着晏麒,眸色中透出三分探询七分质疑,继续道:“朕前时下旨为晏麒和毓宁赐婚,却被他拒绝了。理由是,此事定要等你回来再议。”见晏麒面色平静,端坐如初,南容澈终于将目光收回,含笑转向凌霜:“因此,坊间便有流言,说上卿大人不敢轻易接受朕的赐婚,是怕得罪了平朔将军,所以一定要有你当面首肯才行。”   凌霜听到此处,不禁再次失笑,随口说道:“真是流言无稽,凌霜岂能左右麒兄婚事?”   一旁的晏麒正要端起面前的酒盏,听到凌霜的话,触到酒盏的手随之一动,险些把酒洒出来。晏麒便不去端那酒,反而温言为凌霜解释道:“有人由此揣测毓宁公主的驸马原应是你,因为你在外征战毁了容貌,成了……”   即使“夜叉”之谓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凌霜的威名,晏麒也是从来不愿将这两个字用在她身上的,何况此时坐在自己身边的分明是个妙龄美人,则更加说不出口,便只是直接将因果说明:“以此猜想毓宁公主意在改适,遂有将相争婚之说。也因此京中有人不忿,才闹出要为你选新娘的笑话。”   对此,凌霜真的也只当个笑话听,本欲一笑而过,却不意南容澈竟认真起来,甚至郑重地向他的上卿征询:“如今凌霜既已回来,此事也该说清楚了。你说是不是,子麒?”   南容澈既已如此直接明了地提问,晏麒自然再无借口推托,但他的回答仍旧未脱避重就轻之嫌:“坊间对凌……对平朔将军的误会,确实应该早日化解。”   “这不消说,平朔将军本系巾帼一节,朕即日便会明旨昭告天下,流言自可平息。朕要你说清楚的,是赐婚之事。”   晏麒起身离座,向南容澈郑重揖手道:“晏麒自问才疏德薄,实非公主良配,在此事上,惟有辜负圣恩了。”   南容澈听了,轻轻一笑,说道:“朕要听真话,你不要拿这种没有根底的话来搪塞。”   确实,晏麒是公族世宦子弟中的翘楚,正因在东宫选侍中见出其才资超群,才得以被选为太子伴读,曾与主君一同承师南晔最有名望的大学士,他的才学识力一向为人称赞,如今又以上卿之职佐辅政事,更以明德善谏而受人钦敬,“才疏德薄”这样的推辞实在没有说服力。   对此,晏麒也是心知肚明,只是一时间并没有想到更好的回答。尽管他曾暗想了千百次,干脆直接请求南容澈将赐婚对象换作凌霜,但每当这些话将要冲口而出时,都被他的理智适时予以禁止——在知道凌霜的心意是否和他一样之前,他不想自作主张。   此时,别无他话可说的晏麒,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凌霜,转而又向南容澈说道:“晏麒实在不敢高攀毓宁公主,情愿领违旨不遵之罪。”   由于饮酒的缘故,凌霜一双澄澈如春水的秀目,此时已有几分仿佛晨雾方起般的迷离,但晏麒方才投来的目光中,满含热切的期盼和难言的无奈,足以使她领会到他不愿遵从君命的坚决。对此,她当然不会置之不理。一啜一饮间,心中便已有了相助晏麒的主意,于是在旁劝说道:“麒兄何必如此惶恐,陛下适才已说了今日不必拘君臣之礼,想来赐婚一事也并非事关政要,你怎么这般郑重其事请起罪来了?”   凌霜听来寻常的一句话,似乎是在劝解晏麒,其实却是提醒南容澈不可以君威相迫。南容澈又怎会听不出,但仍顺着她的意思,向晏麒说道:“凌霜所言甚是,你且坐下来说。”   晏麒于是转身归座。   南容澈亲自斟了一杯酒送到晏麒案前,说道:“朕与你自幼相知,你的才学人品,朕最是清楚,所以才放心将亲妹相托。你这样严词拒绝,难道是觉得毓宁不堪与你相配吗?”   “陛下的盛情与信任,晏麒感激不尽。毓宁公主金枝玉叶,更是不容轻视。说句僭越的话,晏麒对公主也一向视其如妹,别无他想。”晏麒不知是因一时紧张还是酒中燥热之故,两鬓已渗出涔涔细汗。   面对态度笃定的晏麒,南容澈盯视了半晌,未发一言,却转向凌霜问道:“凌霜,你觉得晏麒和毓宁,可算得上佳配?”   凌霜轻轻晃动着手中的半盏清酒,回道:“凌霜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三章 如所愿归来将门   以往议事,凌霜向来意见鲜明,现在却说“不知如何回答”,实在出乎南容澈之意料,于是不免追问:“此言何意?”   凌霜放下手中酒盏,从容回道:“凌霜不知道陛下方才所问,是倾向于以毓宁公主兄长的身份,还是侧重于以麒兄老友的立场,所以不知怎样回答才确当。”   “这有何分别?”   “陛下若是作为兄长而问,那么凌霜会说,麒兄无论人品家世,都可谓是驸马的上上之选。”   晏麒听凌霜如此说,原本微微泛红的面色不觉一瞬发白,心上也如浇下了一口冷酒一般。   南容澈倒似乎听得兴味盎然,继续听凌霜娓娓而谈:“若陛下是站在老友的立场发问,那凌霜认为,麒兄自己既然已经表明态度,陛下当予尊重,因此他二人相配与否也就不需再论了。”   听了这一番话,晏麒自又感到宽慰了许多,而南容澈却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凌霜,未置可否。接着,举止很是自然地伸手端过凌霜案上的半盏酒,送到自己唇边一饮而尽,方说道:“抛开这些不论,朕更想知道,单从你的内心而言,对此怎么看。”   “如此,凌霜以为,陛下应当收回成命。”凌霜不假思索地回道。   南容澈不意刚刚咽下的那口酒竟是异常地烈,此时仿佛正刺灼着他的喉咙,他顾不得去在意晏麒怡然慰喜的神色,再次向凌霜确认:“你真的这样想?”   “是。”凌霜的双颊桃晕更浓,似乎这一阵子积累的酒意正在向外翻涌,也可能是将要出口的话勾起了她少女的羞涩:“凌霜想,麒兄之所以拒绝陛下美意,或许是因为他心中自有属意之人。倘若如此,我们都不该干涉。否则,不但迫使他辜负了意中人,也会委屈了毓宁公主,实在得不偿失。凌霜不愿见麒兄为难,也不愿见陛下失望,所以认为这婚还是不赐为好。”   南容澈静静地看着认真回话的凌霜,虽然她眼中已有酒意,但仍戎装整肃,举止合宜,言语之间,不减敏慧。她眉目盈盈,英气爽然,纵因酒气平添了三分妩媚,终不改眉宇间一段豪情。她骨中铁血不让须眉,心底柔情不逊神女。戴上那夜叉的面具,无疑令扶朔三军胆慑;若是阵前露出真容,恐怕也会令扶朔君主心摇。她三言两语,便可道破重臣的心事,牵动主君的心弦。这样的女子,于举手投足间,拨乱帝王心曲,想也不足为奇。   南容澈回味着凌霜的话,眸色中不无警惕地瞥向晏麒,同时也已意识到,为晏麒赐婚并不是使凌霜走近自己的良策。   席间,南容澈与晏麒君臣二人可以说是各怀心事,也可以说是心事相通。而这一心事,于凌霜而言,似乎还未曾发觉。残酒既尽,凌霜缓缓起身,向南容澈揖手道:“天色见晚,凌霜请辞。”   “好,朕遣宫车送你回府。”南容澈亦相随起身,并唤小笋进殿欲作吩咐。   凌霜又辞道:“多谢陛下美意,不过宫门外尚有亲随相候,凌霜骑马回府便可。”说罢又向晏麒点头示意作别,便再无赘言,提剑按步,出了清心殿。   因凌霜先时已遣人将自己回城须先进宫面圣之事报与家中知晓,想来父亲自会在府候她归来,因此回到府中,便先到正堂拜见。   靖远公江骋此时端坐在堂上,相别三载,终于得见女儿平安回来,心下自是不无喜悦激动之情,但面上却如往常一样泰然自若,对着跪拜在膝下的爱女,也只简短地说了句:“回来了。”   “是,父亲。”凌霜虽也尽量自持如平素,眼中却早已泛起了泪花。   “行走间脚步虚浮,吃酒了?”靖远公的话音虽是一贯的肃然简省,这一句实也不乏关切。   “是,陛下在清心殿赐宴,同女儿和晏麒酌酒小叙。”凌霜如实回道。   江骋点点头,说道:“你识得分寸便好。”便也不再多问,只道:“我这里无事,你早些休息去吧,莫误了明日上朝。”   凌霜领命退下,才走了两步,又听到父亲唤她的乳名:“思暖,别忘了去拜过你母亲。”   凌霜眼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哑声回说:“女儿知道。”   靖远公府的祠堂静穆俨然,除了每逢重大节日依礼祭祀之时香火人气鼎盛外,寻常时候是不许人靠近的。然而,只要江骋在京中,无论是平常在府休沐还是军中检校归来,祠堂中的那个灵位周围,总会摆上时新的花束。这灵位的特殊之处,不仅在于常有鲜花簇拥,还有牌面上既不书美谥也不写荣衔,而是深深地镌刻着“南晔江骋爱妻梅氏清雪之灵位”——这便是属于凌霜生母的永恒的纪念。   凌霜在菊蕊环绕的灵位前跪下,全礼叩拜,哽咽道:“娘,女儿回来了。”凌霜心中当有千言万语想同母亲相诉,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一句。   十二载光阴,漫长而易逝,从娇弱懵懂到苦习刀兵再到文武卓越至于精通百家经典惯熟金戈铁马,今日作为威播四方的平朔将军从沙场归来的凌霜,再也不是那个茫然无措,守在母亲的病榻边哭泣的幼女。   凌霜还记得母亲对她说:“思暖莫哭,你不是说,要像你父亲一样,做大将军吗?你见有哪个大将军会哭得鼻涕都流出来呢?”   那时的小凌霜一面自己抹去鼻涕,一边抽噎着说:“我不要做大将军了,我只要娘亲永远陪着我……”   母亲依偎在父亲怀里,勉强支撑着病躯,抚摸着小凌霜的额发,笑着说:“思暖若是真做了大将军,娘亲会很高兴的。”   母亲的灵位十二年来静默无言,却仿佛如新,母亲的音容笑貌也如在眼前。凌霜不禁又忆起送母亲入葬回来的那天,晚上她难以入眠,便去找父亲,却看到他在母亲的房中抱着她的衾被,一个人哭得像个孩子……   凌霜泪眼朦胧却唇角衔笑,轻声说道:“娘亲你看,如今家府中已有两个会哭得流鼻涕的大将军了。”   拜过母亲,凌霜回到自己房中,准备更衣就寖,才瞧见床几上整齐叠放着一身碧色常服,看那衣带配饰,当是女子装束。衣服上面压着一封书信,信封上空白无字。   因凌霜一向惯于男儿打扮,对这身女服的来历自然不免生疑,怀着探奇的心情将信打开,跃然入目的却是父亲的笔迹:愿吾女思暖,破敌凯旋,无虞自若。   再看页脚处所注的时日,距今已过年余——那是靖远公在凌霜十八岁生辰之日写下的。对着手中信笺,凌霜心头再次涌上一股暖流,不禁含泪莞尔,口中自回道:“如您所愿。” 第四章 议宫闱君心有私   翌日,凌霜与父亲一同入朝。朝堂之上,凌霜并一众文武功臣按照朝仪领受主君的封赏,皆是“外患平定,内治化成”等题中应有之义,不必细说。   南容澈不失时宜地颁旨将“平朔将军乃巾帼之骄”昭告天下,只说是“为破除坊间将相争婚的流言,以安民心”,这倒也无可厚非。然而,朝中亦有敏觉之人能够察知其中更为深远的用意。   于是,论功行赏之后,上卿晏麒便当即援凌霜以为佳例进言:“视平朔将军之功,可见‘巾帼不让须眉‘真乃确论,推而广之,想来女子之中当不乏有能有识之辈。所以臣以为,我朝在纳贤取士上,正应该废黜男女之限,以求广纳奇才,为社稷所用。”   这一提议虽然可谓切合当时语境,但听到如此史无前例的言论,仍不免使一众朝臣为之震惊。而这显然也不是南容澈的本来用意——在他看来,坊间流言不过笑谈,徒有名目而无伤大雅,为凌霜明证女儿身份,究竟是出于他自己的一点私心。   然而,君王或许可以有私心,却难以有私事。对此,晏麒洞若观火。因而,他故作不解主君的本意,反将其与国事相关联。此举似乎巧妙地将主君的私心掩去,却也难说他自己完全是出于公心。   不过,晏麒的一番言论,虽然令同僚侧目,主君倒似乎并不意外。南容澈颇为认真地听晏麒说完,郑重回道:“上卿此议,并非不可。只是目前尚无成法可依,若陡然推行,恐非所宜。上卿可与众臣工从详计议,果然可行,则定策约法,呈朕一览。”   晏麒自无二话,如仪领旨,随即转向凌霜,拱手道:“此议既关乎女子之利害,日后少不得要向巾帼之骄讨教高见了,还望平朔将军不吝赐教。”   看到自幼熟识的晏麒用如此一本正经的态度对自己讲话,凌霜不禁联想到“装腔作势”一词,心下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看着他竟未即时回话。靖远公在侧轻咳了一声,意在提醒凌霜朝堂之上不可失礼,凌霜便也拱手回礼,向晏麒回了个“好”。   南容澈望着凌霜只是轻轻一笑,并无别话,却又转向众臣属问道:“列位卿家,可别有奏议?”见众臣皆伫立无言,南容澈却只看向晏麒的父亲晏显,说道:“襄国公,朕看你像是有话说?”   晏显本来确有一事要上奏,可经过这阵子对主君的一番察言观色,一时又不免犹豫起来。然而,他虽已将奏本悄悄隐入袖中,却终究没有避过南容澈那明察秋毫的锐目。   主君既然问起,晏显自知支吾不过,索性将那奏本又拿了出来,说道:“回陛下,臣要说的,还是先前提过的纳妃一事。前时因外有扶朔之患,内受连年之灾,陛下一心操持国事,明言选妃之事不合时宜,使臣等禁言。如今四境太平和顺,国中百姓安居,臣以为此事不宜再推延搁置,请陛下思之。”   “襄国公所言甚是。”南容澈微笑点头,并示意小笋过去将奏折接过来。   主君的首肯之速,让正准备高呼“附议”来造势的臣僚们感到有劲儿没处使,也让几个曾妄自揣测“陛下莫非有疾”的臣属登时竖起了他们“大不敬”的耳朵,只听主君继续说道:“不过朕的意思是,选妃一事不可铺张。朕意只立一人为后即可,嫔妃就免了吧。”说话间,目光便已落在凌霜身上。   凌霜见南容澈向自己投来一望,看他那期待的目光似乎是在寻求赞同。虽然凌霜心下也正为主君方才所说的只立后不选妃而感到惊奇——毕竟古往今来,未曾与闻,但是那热切的目光仿佛在告诉她不要犹疑,让她觉得当下之时自己应该立即予以回应。于是未及多想,便朗声说道:“陛下圣明。”   南容澈见凌霜应声,笑着从御座上站起,走到她身边,气定神闲而又不无意味地询道:“爱卿当真这样认为?”   满殿文武或诧异或惊疑的眼光一时间都聚在凌霜身上,使她觉得周围的气氛实在有些暧昧,仿佛自己中了什么圈套一般。恍然惊觉刚才只有自己一人答对,就连一向最知君心的晏麒也未曾出声。转念之间,又觉自己可能会错了意,或许南容澈说的话别有深意,只是主君试探群臣的一种虚词?   凌霜心中一紧,想到自己离开朝堂日久,实在不清楚朝中机杼,刚才的举动恐怕真是轻率了,但仍从容回道:“这本是陛下内闱之事,凌霜如何认为,其实无足轻重。不过觉得,不铺张是好事。”   凌霜感到面前的主君的气息有一瞬的凝结,接着却转为轻松地一笑,对凌霜说话的语气分明透出帝王的坚决:“爱卿放心,朕绝不铺张。”   此话一出,朝堂上众人皆面面相觑,不仅是为主君如此坚决的态度感到为难,更是因为觉出主君对平朔将军所说的“爱卿放心”这几个字实在非同凡响。   凌霜自然也感到这话意味深长,只是一时还不明确究竟是何意味,说不得君心莫测,又何苦费神猜想呢?只消知道无论如何,这话都颇有分量,无疑能使自己心生安定之感,并且没有理由不去相信主君的意志。   而此刻如仪站立在朝班中的晏麒,却如同吞下了一颗青柠,一股子酸楚还来不及咀嚼,便已抵达肺腑深处。好不容易挨到退朝,才要走过去和凌霜说话,却见靖远公父女二人早被一群同僚围住,说些称贺道喜之词。   靖远公却始终一脸严肃,语出铿然道:“将士保家卫国本是职责所在,不敢以微功自喜,列位大人不必多礼了。”话一说完,便要与凌霜作速离去,可见实在无意与人应酬。偏又有礼部侍郎多闻在旁说道:“平朔将军纵然不居军功,眼下不是还有另一件值得道贺的喜事吗?”   凌霜听到这话不禁有些纳罕,回味之间不觉脚下一停,却被父亲喝斥那多侍郎的一声“休要胡言!”提转回神,紧随着父亲的脚步一径出宫去了。   晏麒未及与凌霜说上话,却被旁人那一句刺耳的“另一件值得道贺的喜事”挑动得心烦——毫无疑问,今日朝上的情形,一些人显然已经猜出主君的用意了,那么,凌霜心中是否也已明了呢?晏麒正如此想着,却见那多侍郎又走来这边奉承。   晏麒却先将脸色一冷,径直出言警醒道:“多侍郎,你该知道为臣者自作聪明去揣度上意,可是很危险的事情,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为好!”说罢便将袖子一拂,转身离去,只留着那受惊失色的多侍郎对着上卿大人的背影,兀自俯首唯唯。 第五章 纵违君此心难收   襄国公晏显自散朝后,已独自在书房里枯坐了大半日。虽然今日的奏议当庭得到了南容澈的首肯,可他却并不感到宽心,甚至越发不安起来。尽管面前的书案上胡乱摆的几本典籍都是他惯常翻阅的,可一放下便分不清刚才翻过的是哪一本——实在心思全不在书上,也只能算是枯坐。   晏显终于决定放过这些书,让它们到一边好好歇着。趁着侍者进来递茶,开口吩咐道:“去叫姈姝过来。”   侍者听见让叫小姐,便站定了回说:“回主公,小姐让太后宣进宫去了,还不曾回来。”   晏显听了点点头,又说:“那就去把晏麒叫来。”   侍者应声出去,不一会儿晏麒便来了,却没有径直走进书房,而是如往常一样先在门外见礼:“孩儿请见父亲。”   “还不赶快进来,等着我亲自开门请你吗!”晏显心中的烦郁正没发泄处,听到儿子的声音,反倒提起了精神。   晏麒听父亲语气不善,便默默推门进来,向父亲行过礼便侍立在书案前,静候父亲开口。   父子二人相对静默了好一阵,晏显终于又开口说道:“晏上卿怎么不说话?今早在陛下面前滔滔上策的口才哪里去了?”   晏麒听父亲这话,分明是在为自己提议的女子入仕一事而不悦,于是恭敬回道:“今日孩儿在朝上所提之事,未曾先行与父亲商议,是孩儿思虑不周。行事之策,还请父亲训示。”   “训示?”晏显以一声冷哼作为回应,继续讽道:“不敢!上卿大人的提议如此超凡脱俗,我一介老朽如何说得上话?”   晏麒见父亲气闷未消,反而更添愠怒,赶忙屈身跪下请罪:“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了。”   “好,那你说,你错在哪里?”晏显的语调低了下来,却仍不失严厉。   晏麒所谓知错,本来只为息父亲之怒,一经追问,却没了声音。   晏显见晏麒半晌不出一语,且丝毫没有悔意,哪里是真正知错的样子,却也不继续与他虚耗,径直一语道破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今日所为,难道不是为了江凌霜吗?”   晏麒吃惊地抬头望着父亲,虽没有答话,可肯定的答复早已经他的眼神得以流露了。   晏显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严正的语气中转而多了几分语重心长:“你果然肯听为父的训示,就趁早收回你的这份心思。江凌霜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奇女子,无论才情容貌还是胆识谋略,都足以令你对她心生情愫。可是,她绝非你的佳配良偶!你要知道,她不仅是这样一个女子,她还是江骋的女儿,是南晔的平朔将军!”   “那又如何?”晏麒避开父亲直视的目光,明亮的双眸盯住书案的一角,脸上却显出前所未有的倔强神色。性情温雅的他,从未以这般斩钉截铁的态度顶撞过父亲。而这样倔强的反诘,实在也并不是针对父亲。   晏显被儿子反常的举动惊得一怔,接着便是拍案而起,不知是不是用力太过的缘故,拍在书案上的右手竟颤抖起来,脸上也因急怒难抑而涨得通红,他站在书案后,抬手指着晏麒,半天没说出话来。   晏麒也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冲撞了父亲,于是膝行到书案前,以首触地向父亲赔罪,又直言坦陈道:“孩儿的这份心思,付出太久,已无法收回了。”   “陛下的用意你会不懂吗?难道你明知其意还要相争吗?”晏显虽然怒气未消,但说这句话时,仍然尽量压低了嗓音。   晏麒倒并不避讳,声色中不乏铿然之气:“说不上相争,凌霜的心意若何尚且未明,陛下也不曾明旨立后,不是吗?”   父子二人正说话间,忽然听到书房门外有响动,晏显忙厉声询道:“谁在那儿?”   “爹爹,是我。”晏姈姝款步推门而入,向着晏显屈膝一拜,说道:“女儿刚从宫中回来,来给爹爹请安。”   晏显看到女儿,终于收敛了怒色,和蔼地点点头,又坐了下去。   晏姈姝便自然地走上前去,一边伸手去扶晏麒,一边笑着说道:“虽然女儿不知子麒因为什么惹得爹爹不悦,但请爹爹念在他是初次,就饶他一回吧。”   晏显亦觉此时多说无益,便对晏麒说道:“看在你姐姐面上,今日的事,暂且不与你细论了,你先下去吧。”   晏麒便起身向父亲行礼告退,又转向晏姈姝说道:“阿姐,我先出去了。”晏姈姝笑着答应。   晏麒才走不出三步,忽又被晏姈姝叫住:“子麒,我今日在宫中见到毓宁公主了,她托我把这个带给你。”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个精美的芷兰香包来,用掌心托着送到晏麒跟前。   晏麒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只说:“我不喜欢这些东西,请阿姐代劳,物归原主吧。”说完,也不等晏姈姝说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晏姈姝手里托着香包,给也不成,收也不是,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回过身求助似的看着父亲。晏显果然有主意,淡淡说道:“毓宁公主的东西怎好退回,回头你只管放在他房里便是。”   晏姈姝仍旧笑着应下,并说道:“毓宁公主对子麒还真是用心呢,总是不住地向我打听他的喜好……”   “这自然好。”晏显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听这些,不待晏姈姝说完便从中打断,转而问道:“说来你今日在宫中,见到陛下了吗?”   “不曾见到。”晏姈姝说话时娇羞地垂着头,眉眼含笑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原本太后说要同陛下一起用午膳,可以一见的,可后来陛下遣人来说有紧急政务要处理,一时脱不开身,也就罢了。”   “陛下真是勤政啊!”晏显的这一句说得像是赞叹又像是犹疑,停了片刻,又问道:“太后对你可有什么话说?”   “太后说看着我便心里喜欢,让我以后常进宫和她说话。还说,”晏姈姝说话间自以纤纤玉指缠弄起手中的绢帕,两腮也飞起了红晕:“还说日后总会成了自家人的,早亲近些更好。”   这言下之意,晏显自然是明白的,于是便向女儿嘱咐道:“这是太后的慈恩,姝儿你也要多用心哪!”   “是,女儿知道了。”晏姈姝的回话是一贯的和顺温婉。   晏显沉吟了片刻,又说道:“下月二十日便是陛下的千秋,要不要为父代你准备贺仪?”   “这个……不劳爹爹费心了,女儿自有准备。”晏姈姝笑意宛然,见父亲满意地点头表示赞许,方又说道:“爹爹若没有别的事,女儿也退下了。”   “好,你去吧。”晏显看着女儿袅袅婷婷的身影,想到她方才转述太后所说的话,不禁眼中一亮,继而又想起南容澈早朝时说过的话以及他看凌霜的眼神,又不禁心下一沉。如此一来,也就更没有意绪去翻那几本书了。 第六章 警皇儿太后作语   清心殿的门自里面打开,御前近侍小笋将一只做工精巧的紫玉茶壶递出给侍立在殿门口的宫娥,并低声吩咐:“陛下的茶凉了,去换一壶新茶来。”宫娥受命去了。   小笋方要掩上殿门,抬头却看见一行宫人簇拥着太后向这边迤逦走来,不禁心头生疑——太后寻常是不到清心殿来的,自说是“不愿扰皇帝的清心雅兴”,怎么今天却这般大张旗鼓地前来造访?   小笋停住手上关掩殿门的动作,却也不径直打开,只留那门半面开着便转身疾步回到殿中,向南容澈回禀道:“陛下,太后来了,同行的还有柔隐太妃。”   南容澈听罢稍一思忖,放下手中的简册,轻笑道:“母后这是兴师问罪来了。”说着便已起身,亲自迎了出来。   太后一行人恰好来到清心殿前,南容澈于是向着太后俯首为礼,笑说道:“母后来得真是时候,儿臣刚有偷懒之意,母后便亲临教诲了。”   太后唇角衔着一抹笑却不答话,便携同柔隐太妃进了清心殿,走到南容澈的御案前巡视了一番,方转身说道:“看来哀家记的没错,皇帝是从不在清心殿处理政务的。”   南容澈笑回道:“母后一向最知儿臣的。”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越过南容澈落在小笋头上,质询道:“你午前来对哀家说,皇帝政务缠身,不能陪哀家用膳,可据哀家所知,皇帝下朝后便一直在清心殿的。你倒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笋见太后面露不愉,连忙跪在当地,心下自语“太后这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用这话来敲打陛下的”,口中却殷殷领罪道:“这都是小笋子该死,蒙蔽了太后,请太后责罚。”   小笋想着自己这一番免不了要皮开肉绽了,攒了一肚子的勇气预备着时刻为主君尽忠,想不到一旁的柔隐太妃开口说道:“这小笋子侍奉陛下一向勤谨,想是先时看陛下读书入神,只当是大事不敢惊扰才传错了话儿,太后且看着他的忠心,从轻发落吧。”   太后却将目光转向南容澈,说道:“皇帝你看呢?”   “小笋子确实传话有误。”南容澈斜了小笋一眼,继续道:“就罚他一个月不准说话吧。”不等太后追询,南容澈又自说道:“儿臣并不是因为政务缠身才不陪母后用午膳的,只是听说有外客在,故而不愿去。”南容澈口中所谓外客,自然是指襄国公之女晏姈姝了。   “你……”见南容澈如此直言不讳,根本不走她铺下的台阶,气得太后一时语结。   南容澈却又恭敬道:“母后息怒,儿臣已吩咐御膳房准备好了晚膳,这回儿臣亲自侍宴,给母后赔罪。”   太后见南容澈如此,也无别话可说,只道:“皇帝有心了。”   柔隐太妃便又在旁说道:“陛下真是仁孝之君,太后洪福啊!”   太后这才展开笑颜,回说:“毓宁也是个好孩子,妹妹你福分也不浅。”   柔隐太妃亦笑回道:“都是太后和陛下抬爱,这实在是毓宁的福气。”   小笋垂着头抿着嘴暗笑:“真不愧是陛下,这么着就把一场兴师问罪变成洪福满堂了。”   南容澈下旨将晚膳送到太后寝宫,果然亲自在席前捧箸侍奉,可谓演绎了一出帝王之家母慈子孝的佳话。用过晚膳,太后又留南容澈在自己宫中吃茶闲话。   太后一手托着茶碗儿,一手捏着碗盖儿悠然拨弄着浮起的茶叶,开口道:“哀家听说,皇帝终于决定要立后了?”   “是。”南容澈爽利作答。   太后颇为欣慰地点点头,轻啜了一口茶,继续道:“可有心仪之选?”   “便是靖远公之女凌霜。”南容澈对自己的母后直陈心意。   太后吃茶的动作为之一顿,继而决然回道:“哀家觉得,她不合适。”   “母后选的人,儿臣觉得更不合适。”南容澈说这话时虽然面含笑意,温和的语气中却透出帝王的不容置疑。   太后似乎没有料到南容澈会径直违逆她,不禁一怔,面色随着冷下来,将茶碗盖上放在一边,方说道:“皇帝何出此言?”   南容澈始终面色不改,仍旧温声说道:“朕知道母后属意襄国公之女,可此女不得朕心。”   “皇帝,”太后肃然道:”你都未曾认真与姈姝说过话,怎么就断定她不合你的心意?”见南容澈只顾自在饮茶,无多言语却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太后倒有些沉不住气了:“好,哀家今日倒要听听,那江凌霜胜在何处?”   南容澈轻轻一笑,只说了一句:“母后,没有人能和凌霜相提并论。”   “怎么就不能相提并论?”太后显然没有领会南容澈这句话的意思,继续说道:“论家世,论品貌,姈姝并不逊色,若论性情,则要更胜一筹……”   “母后无需多言,”南容澈放下茶起身,断然说道:“朕意已决,皇后之选,唯有凌霜。”说罢便向太后行礼作辞:“天色不早了,请母后省心静养,儿臣告退。”   见南容澈完全无意听自己细说,真个转身要去,太后岂肯轻易作罢,索性冲口说道:“靖远公有不臣之心,皇帝不可倚重太过!江凌霜若为皇后,岂不是要令南晔易主?”   太后这一番话,句句触动帝王禁忌,南容澈闻言抬头,深不见底的眸色中分明透出凌厉,说话的声色却听不出情绪的起伏:“母后这话从何说起?”   太后见南容澈果然在意,便继续说道:“江凌霜以平朔将军之名驻兵关外要塞,其父江骋又以靖远公之尊掌权内京,南晔百姓敬奉江家为护国之神,长此以往,如何不生轻慢帝室之心?”   “母后多虑了。”南容澈认真听太后说完,又泰然说道:“父皇在时,靖远公便忠心辅佐,屡建奇功,凌霜亦与朕有伴读之谊,且冰心可鉴。护国之功重如泰山,百姓爱戴也是常情,况且国祚不废则帝室不衰,君臣之间如同唇齿鱼水。朕自不疑靖远公,更信得过凌霜。”   “皇帝真乃君心宽似海,定要怪哀家妇人之见了。”太后说着起身踱到南容澈身边,说道:“只是哀家实在不知,这‘万岁’之贺,什么时候连将军也能安之若素地受用了?”   太后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南晔百姓为凌霜迎归之时,确实欢呼着“将军万岁”,而凌霜当时正急于进宫面圣,对此也未曾在意,却不知太后是如何知道的。   太后此时说这些无疑是在挑动君威,以引起南容澈对凌霜的不满和猜忌。南容澈闻言果然蹙眉,一双锐目中寒光满溢,清冷警惕的神色令太后看了也不免心中一惊,即以为自己终于说动了他。   “母后这是要干政吗?”南容澈丝毫不掩饰心中的疑虑,肃声的询问却令太后始料未及。不知是因为太过诧异还是愠怒难平,太后的脸色从未如此难看,唇瓣颤抖了半天竟没说出一句话来。   南容澈终于不忍与自己的母后如此冷漠相对,说了句“儿臣不扰母后休息了”便转身离去。   太后木然地望着南容澈漠然离去的背影,视线被一片湿润的浑浊模糊了,默默哽咽道:“难道哀家在自己儿子的婚事上,也做不得主吗?” 第七章 游御苑别趣自得   凌霜自回京以来,便奉旨暂领了京畿巡防的差事。因巡防营原本由靖远公节制,向来纪律严明,行动有素,凌霜接管亦是得心应手,并不十分耗费心力,这当然正合南容澈的心意。   这日,凌霜自校场演习回来,刚一进门,便见府里管家江春迎上来说:“公子回来了,晏上卿在咱府上等了好一会儿了。”   “在哪儿呢?”凌霜一面继续大步向里走一面询道。   管家便回:“主公叫安排在自得斋相候。”   自得斋是凌霜的书房,靖远公让晏麒在此相候,自是让他专等凌霜的意思了。凌霜听后却不免奇道:“父亲既然在府,怎么没有作陪?”   管家又回:“主公偶感不适,不便作陪。再者,晏上卿也是专为访你而来的。”   “我知道了,春叔您去忙吧。”凌霜说完便抬步向自己的书房走去。   晏麒见凌霜戎装走来,便知她回府未去更衣便来相见,笑着起身相迎道:“叨扰了,凌霜将军。”   凌霜亦笑着摆手道:“麒兄久候,找我何事?”   “议策。”晏麒这回并无多客气,直言道:“前时在朝堂上所提新策,我正在草拟细则,正有几处要与你商议。”   “好,说来听听。”凌霜示意晏麒落座,回身正准备将书房的门关上,却见江春又引着小笋走来了,想是来传主君旨意。   小笋快步上前,先向凌霜见礼:“将军,小笋来传陛下口谕。”   凌霜也便揖手回礼:“臣恭聆圣训。”   小笋见凌霜如此,又笑说道:“将军不必多礼,陛下说了,这只是句家常话。”   南容澈遣人专程给自己带过来一句家常话?这倒教凌霜感到十分纳罕,连身后的晏麒听了也禁不住好奇地走上前来,站在了凌霜身侧。   小笋这才故作惊讶道:“呦,原来上卿大人也在,失礼失礼。”   晏麒不以为意,只问道:“陛下的口谕,不知我可听得么?”口中虽是这样问,行动上却显然没有回避的意思。   “陛下此话本是对将军一人说的,”小笋笑回道:“不过,上卿大人要听也无妨。陛下说了,”小笋刻意清了清嗓子,继而仿着南容澈的口吻说道:“凌霜若得闲,可随时入宫侍寝。”   “什……什么?!”凌霜乍闻此言,惊得满脸通红,不可思议地盯着小笋。   “嗐,”只见小笋忽而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说道:“瞧我这嘴,真是该打!怎么把伴驾说成了……”忙又向凌霜赔笑道:“让将军受惊了。”说着不忘瞥向站在一旁的晏麒,只见晏麒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仿佛生吞了一颗橄榄果似的。   凌霜暗叹这一向机灵的小笋,今日怎么竟有这样的口误,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不过好在凌霜性格疏阔,并不多纠结于此,迅速回神答道:“陛下的意思,凌霜记下了。”   小笋又喋喋地解释道:“将军千万见谅。这些日子小笋私底下练些话儿,想着以后迎奉皇后娘娘用得着,不妨这一不留神就说走了嘴。不但让将军受惊,更让上卿大人见笑……”   “这算不得什么,不必再提了。”凌霜大方开解,也免得让小笋越描越黑。   小笋连口称是,虽然面露惭色,其实心中颇为得意自己此番不辱使命,乐呵呵地作辞回宫去了。   时下光景,虽已是秋气渐浓,御花园中的各色奇花异草仍旧是争奇斗艳,而南容澈却站在一株梅树旁出神。毕竟不是梅开时节,此时那孤高独立的傲雪琼枝在周遭的一片花团锦簇中自然显得矜持而落寞。   花虽不败却是蕊寒香冷,毓宁公主便也少了几许扑蝶的乐趣,而这乐趣却是可以在别处得以弥补的。虽然隔着不远的距离,那梅树边的赏花人似乎并未觉察到她的到来。于是,一抹狡黠的光亮在她那双原本清灵澄澈的秀目中闪过,毓宁一边咬唇屏息、蹑手蹑脚地向他靠近,一边想着自己等下要用怎样的怪声来惊动他。   “啊!”随着一声短促的尖叫,毓宁手中的团扇应声落在地上,继而娇声嗔道:“皇兄你吓死我了!”原来南容澈在毓宁挨到他身后时忽然转过身来轻声一喝,如此出其不意的举动反倒让全神贯注的毓宁受到了惊吓。   南容澈转作笑颜,俯身捡起毓宁刚刚受惊失落的团扇递回给她,说道:“谁叫你心怀不轨,意图惊扰圣驾?这次算是小惩,下不为例。”   “哼,皇兄真是无趣!”毓宁嘟嘴不乐道。   南容澈笑着抬手在毓宁额间轻弹一记,说道:“胡说,朕有趣着呢。”   毓宁很是不以为然,继续取笑道:“有趣到守着一株光秃秃的梅树发呆吗?”   “不是发呆,是睹物思人。”南容澈的眼底流动着罕见的温柔,转过身又抚上梅树的一枝。   “江凌霜,”毓宁公主不禁想到种下这株梅树的人,先时满面天真俏皮的笑容也随着说出她的名字而散去了:“皇兄好像很在意她呢。”   毓宁的话南容澈听在耳中,却没有答话,而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也是,”毓宁公主似乎被勾起了心事,语气犹疑而不无伤感的说道:“他也很在意她吧。”   南容澈闻言偏过头来看向毓宁,询道:“谁?”   被皇兄一问,毓宁公主的双颊红云顿起,低声回道:“晏麒哥哥。”   南容澈心中自然清楚毓宁所言不错,却不由地蹙眉反问:“你如何知道?”   毓宁公主一时默然,旋而睫毛盈盈如沾春露,喃喃低诉:“先前皇兄为我们赐婚时,晏麒哥哥便说须得等她回来再议。如今她已归京数日,可……却并没提起赐婚的事……”   南容澈见毓宁这样,伸出双手亲昵地扶着她的双肩,微笑说道:“怎么,宁儿是等不及要出阁了么?”   “才没有!”毓宁羞赧地破涕为笑并以团扇遮面嗔道:“皇兄休要打趣我!”   南容澈轻轻一笑,并不向毓宁解释为何会按下赐婚一事不提,只说道:“那就不要胡思乱想。宁儿既然不急,朕想着与其下旨赐婚,倒不若等着晏麒亲自来向朕求娶你,岂不更显皇家体面?”   “可是……”看着南容澈似是宽慰却又不容辩驳的神情,毓宁欲言又止,转而说道:“但凭皇兄做主。” 第八章 君臣殊今昔情同   这一日早朝方罢,小笋照例伺候南容澈将朝服换下改着常服。南容澈自己宽解着腰间绣有金色滚龙花纹的大带,忽开口问道:“平朔将军几日没上朝了?”   小笋一边为主君脱去朝服,一边即口答道:“陛下,将军只是今日没来。”   “是吗,朕怎么觉得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她了。”   虽然主君这话听着更像是在自语,但小笋仍在旁接口道:“这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南容澈闻言眼风一斜,睨向小笋:“你这是打趣朕呢?”   “小笋子哪敢哪?”小笋嘻嘻谄笑着继续说道:“这除去平时召见各部职官御前问政不论,依例陛下设朝议事当是五日一次,而自平朔将军回京以来便改为三日一次,因此将军虽然只有今日告了假,算起来陛下与将军确也有好几日未得相见了。”   南容澈点点头,又问道:”她今日因何告假?”   “说是偶感不适,在府休养。”   “偶感不适?”南容澈想着这几日天气并无甚变化,凌霜本不是易病体质,行动又向来周谨,怎会突然身体不适?转念一想,自笑道:“恐怕并非偶感,而是例常的不适吧?”   小笋听了是一头雾水,显然没有明白主君这话中之意,只得说道:“陛下让小笋子传话儿,请将军闲时无事便入宫伴驾,可将军这几日都未曾来,或许真是身体抱恙了。”   南容澈唇角衔着一抹别有意味的笑,不紧不慢地吩咐道:“备车,朕要去靖国公府探望。”   英姿勃发的宫廷禁卫们护送着一副雍容煊赫的銮车辚辚地出了皇宫向靖国公府行去,紧跟着銮车亦步亦趋的小笋心中犯着嘀咕:“这么大阵仗去探个病不像是陛下的作风啊,何况陛下爱重将军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儿……”   “小笋子,”南容澈一声呼唤打断了小笋的满腹疑猜:“等下到了,传令禁卫皆留在靖国公府外护卫,若有别人来访,一律严禁入内。”   小笋恭敬领命,心下却不由闪过一个念头——原来陛下这是去宣示主权的。却不知此时安坐在銮车内的南容澈,正回忆着六年前自己私访靖国公府的那一晚。   那日照常要听太傅讲学,而凌霜却没有入宫伴读,告假的理由便是身体偶感不适。   见南容澈屡次转头瞥向他身边空着的座位,晏麒低声说道:“我回府时便去探望江公子,殿下不必担心……”虽然知道凌霜是女孩儿,但为表尊重,晏麒平日对她皆是以公子相称的。   “谁说孤担心小凌子了?”南容澈转过身来在凌霜的书案上随手扯过一本书,向晏麒挥了挥道:“孤是要看这个!”   晏麒浅笑不语,目光却落在南容澈所拿卷册的书名上——楷书浓墨,分明写着《女训》。   傍晚散学后,晏麒正准备出宫,却被南容澈拦下,并将他请到内殿无人处,径直说道:“晏麒,孤要借你的车驾一用。”   晏麒不禁纳罕道:“殿下自有宫车备用,何需借我的车驾?”   “父皇不准孤随意出宫,故而宫车不便调用。”不由分说,南容澈已解下自己的金袍冠带递给晏麒,并向他示意:“我们还得换一下衣服。”   晏麒恍然,明白南容澈这是要假借自己的身份出宫,便也直言问道:“殿下是要去靖远公府吗?”   “不错,孤要亲自去看看小凌子为何偷懒。”南容澈轻嗤一声,一面催促晏麒与自己换装,一面郑重嘱咐道:“你只管留在这殿内,小笋子会在殿外守着,不会有事。襄国公府那边,孤也已派人去传过话,不会疑虑你今夜不归的。”   晏麒自问心中并不情愿,但想起父亲的教诲:“你作为太子伴读,须知自己是要守臣之分陪侍主君的,切记不可逾矩。”既如此,晏麒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南容澈的提议——更准确地说是命令。   南容澈的銮车终于停在靖国公府门前,府上当值的侍卫得知是圣驾亲临,方要进去通传,却被小笋叫住,说道:“陛下是来探望将军的,不要声张惊扰了她,你只前面带路就是了。”   侍卫只得引着南容澈和小笋行至内院月门外,即自行止步,向南容澈行礼禀道:“启禀陛下,这里便是将军居处。府中规矩,此地外男不得擅入,小臣告退。”说罢便转身离去。   “凌霜麾下之行事风格,果然爽利干脆。”南容澈口中笑赞着,便继续举步走进内院,而小笋则亦自觉留在月门外侍候。   南容澈边走边回想着凌霜的房间所在,方踏上回廊,便随风送来一阵药香。南容澈循着药香来处走去,直到最为浓郁处驻足,却见一扇窗扉半掩,内中不闻响动。南容澈移步到门边,抬手轻扣两下,屋中便传出凌霜的声音:“何人?”   南容澈无声一笑,故意变着声色回道:“是前来看诊的南宫先生,不知将军是否方便一见?”   屋中一时静默,南容澈心知凌霜定是在为这未曾与闻的不速之客感到困惑,不禁心中暗笑。不意面前的房门却缓缓打开,凌霜的身影已在眼前,只见她墨云轻拢,未加冠饰,碧裙长曳,纨素裹肩,面容较平日更显白皙,但隐隐可见几许憔悴,从容开口道:“圣驾降临,何言不便?”   南容澈倒不免讶然,一则为自己从未见过凌霜如此清婉动人之装扮,再则为凌霜竟丝毫不为南宫先生之说所惑。惊讶之余,却也欣喜,反舒然笑道:“说了是南宫先生,何来圣驾?”   凌霜此时看到的南容澈一身素锦常服,手中提着一只紫竹食盒立在门前,乍一看真似是一潇洒清俊公子,只是那食盒上雕篆的盘龙图象,却分明显示着其为御用之物。   见凌霜无话,南容澈将手中的食盒向前一提,继续说道:“有好东西给你,还不请我进去吗?”   南容澈这一番言行谈吐,已足以让凌霜明白,今日在此亦是不论君臣的意思了。既如此,凌霜若再执意多礼,反倒会令主君感到被迫于孤清推拒之境,只得疏离自守了。于是,便侧过身将他让进屋中。 第九章 爱莲意芳华堪赏   南容澈含笑入室,见屋中陈设清雅,虽则一架阔大的竹屏将内室隔断,但目光所至之处实不似女子闺房,尤其是屏风一头撑挂着的全副甲胄,寒光隐现,凛然生威,分外醒目。左近一张桌旁的镂金碳炉上正煎着药,袅袅药气,暖意氤氲。   南容澈将食盒安放在桌上,向凌霜关切道:“疼得厉害吗?”   凌霜被问得一愣,旋即了然,不觉心腹中涌起一阵热浪,那热意直翻腾到耳颈之上,却自回道:“其实无大碍。”方才心解何以南容澈此番要借南宫先生看诊之由相见,毕竟好过以主君之名关怀将军的月事。   “多注意调养。”南容澈见凌霜颇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便也不再多问,又指着食盒温言道:“给你带了些温补的吃食,比汤药可口的。”   凌霜莞尔一笑,说道:“先生费心了。”   南容澈示意凌霜在桌边落座,自己也在相邻的椅子上坐下,却俯身取过火筷去通炭炉,凌霜见状正要起身,却被他一言制止,道:”莫乱动,遵医嘱。”   这样的医嘱,其实更像圣旨。凌霜只得安坐如前,看着南容澈煎药。   南容澈的目光环顾四周,似是感叹道:“除了多出一身甲胄,这屋中陈设似乎没什么变化。”   “是啊,父亲着意为我保留原样儿,自我离京便未曾改动过。”凌霜顺口答道。   “我是说和我初次看到的相比。”南容澈的眼中焕发出柔和而狡黠的光彩,目光回落到凌霜身上。   南容澈的话引动凌霜的思绪与六年前相接,她的脑海中重新浮现出那个缓带轻裘的少年身影。然而,这思绪方起,便被父亲的声音打断。   “臣闻知陛下幸府,特来见驾。”靖远公不知何时到了凌霜的房门前,正隔门向内揖首请见。   南容澈本来只为探望凌霜而来,无意行此君臣之礼,何况此时正待与凌霜相叙初时以自明心意,便更觉江骋来得不是时候。待要出言回绝,又觉不甚妥当。于是,只好起身走过去开门相见,笑说道:“靖远公不必多礼,朕只是来看看凌霜。”   “谢陛下体恤。”靖远公应对之间礼数未减半分,却让南容澈从中觉出几分警惕回拒之意。   凌霜便也走过来向父亲见礼,靖远公便问女儿:“可好些了?还作呕吗?”听凌霜回说无事,又说道:“那便好生休息吧。”   靖远公对凌霜的这一句关切,于南容澈而言似乎难免逐客之嫌,他自然无意使主君难堪,继而又向南容澈说道:“臣新得奇葩数品,恰巧陛下来府,可有雅兴移步一赏?”   南容澈自然无由推却,但转头看向凌霜,含笑探询道:“那……我去了?”   南容澈对凌霜说话,仍不以“朕”自称,依然自视为南宫先生。然而此时已有父亲在旁对他称臣,凌霜心知自己也便不能再不顾臣礼,本应说一句“陛下请便”,可当对上南容澈温柔的目光,却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南容澈随同靖远公一路行至公府后园,走进花房,但见映帘芳草盛,暖意催花发,果然不负赏花之请。于是南容澈举步入芳丛,笑向江骋道:“朕原以为侍花弄草是文卿雅好,想不到扬威于戎马生涯的靖远公,也是护花有方的妙手。”   靖远公坦诚道:“这本是臣妻梅氏生前所喜之事,她人虽故去,臣却不忍见其爱物荒芜,才学着养护这些花草,寄托追思而已。”   南容澈听了不禁赞道:“靖远公对先夫人的深情,委实难能可贵。”   “难的是寻得一心人,臣已有故人可守,是可幸的事。”   江骋这话虽然是在言说自身,南容澈却听出其中别有深意。转眸之间,恰看见一广口石缸,其中所植水莲,亭亭生姿,清丽可爱,于是抬步走上前去赏看:“时下已难见莲开盛景,这里倒别有一片莲意盎然,看着愈发喜人了。”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确实令人喜爱。”说话间江骋也走过来,自用手在石缸中采水淋在莲叶上,若有所思地向南容澈发出一问:“陛下觉得,若是以植牡丹之法栽培此花,将会如何?”   “牡丹长于土中,莲花出于水上,属性本自不同,若易法而植,恐怕难以存活。”南容澈口中道出己见,心下仍在揣摩江骋话中之意,却终不十分明了,便转向他问道:“靖远公意在讽谏何事,不妨直言。”   江骋听主君如此说,便郑重揖手回道:“臣斗胆。近日关于陛下择后一事,朝野多有议论,时闻已将小女牵涉其中。臣本来不以为意,然今日陛下圣驾幸府,与凌霜相见却不持君臣之礼,如此隆宠使臣等感念君恩之余,不免心生惴惴。臣唯此一女,略承臣之戎马陋质,却无宛转承欢之风情,即便偶得圣心于一时,恐终难全其钟爱于一世,此臣及亡荆所不欲见。是以纵涉违逆僭越之嫌,亦不敢不与陛下言明,想陛下君心似海,必能容臣等区区舐犊之情。陛下如若有意将凌霜纳入后宫,无异于采水中之莲,培以牡丹之法。陛下诚有爱莲之心,当知摘之则枯,培之则萎,不若留以远观。”   “朕听明白了。”南容澈听罢,肃然说道:“靖远公这一番长论,归结到底,其实是担心朕做不了那一心人,误了凌霜。”   “臣岂敢质疑陛下,不过是自认凌霜不宜为帝室之选。”江骋俯首更深,语气却也更为坚决。   南容澈负手而立,看着面前的靖远公未发一语。江骋不知道这番话是否会令主君改变心意抑或只是令其心生不悦,但无论如何他都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花房中君臣二人静默相对,只有花香萦绕不绝。半晌,南容澈终于开口说道:“平身吧,靖远公,朕乏了,先回宫了。”   “臣送陛下出府。”   “不必。”南容澈阔步从江骋身边走过,走了几步又停下说道:“今日多谢靖远公请朕赏花,朕十分中意那盆水莲,望靖远公能够割爱,择日送到宫里来。”说完也不等江骋回话,便一径出花房而去。   江骋虽然如其所言,留在原地不曾挪步,但对他后面的一句吩咐却也未应声。 第十章 筹新策寄意白梅   靖远公府今日来了一位稀客。   凌霜用过早饭,正在自己房中校看前几日与晏麒议改的策论,侍女进来通禀说襄国公府千金前来探望。凌霜听说晏麒的长姐来了,便放下手中的卷册亲自迎了出来。   锦绣华服的晏姈姝走在一队随行侍女前面,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尽显公府千金的优雅高贵,举手投足也是风姿绰约。见到凌霜迎面走来,便紧提两步赶上前去,笑说道:“凌霜妹妹,我来看你了。”   “多谢姝姐挂念。”凌霜亦笑语相迎,将晏姈姝让进屋内,并吩咐侍女看茶。   晏姈姝背依竹屏落座,方又说道:“其实昨日我就来过的,可是贵府门外皆是禁卫,生生拦住不让进来,便也只好回去了。”   凌霜闻言先是一惊,想着家府从无如此待客之道,又想到昨日圣驾亲临,方转为抱歉一笑,解释道:“昨日陛下在府中,想来禁卫是出于严谨护驾之故,将来客都拒于门外了。真是教姝姐受累了。”   侍女捧上茶来,凌霜便亲自斟好一盏递与晏姈姝。晏姈姝并不接茶,而是先向凌霜追问道:“陛下昨日是特地来看你么?”   凌霜自然知道南容澈昨日专为探病而来,但自觉实在没必要对外宣扬,便只是回道:“不,陛下是应家君之请来赏花的。”   晏姈姝十分含蓄地微笑点头,这才将茶盏接过去,在座中大概环顾了一下四周,又笑着开口道:“凌霜妹妹的房间着实清冷了些,再看子麒的卧房又是香草装点又是熏香纳暖,相比之下倒更像是女儿家的闺房呢。”晏姈姝说话的语气十分亲切,让人听不出其中嘲讽。   凌霜果然毫不在意,只说道:“麒兄是素爱雅致的,居处自然讲究,我自幼于此便不甚着意,也自习惯了。”   晏姈姝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吩咐随行的侍女将一个锦包呈上,又说道:“这是子麒让我带给你的。”   凌霜接过锦包打开来看,便见一形似香囊的物件儿,尺寸却要大得多,近乎双掌相并大小,两头皆用米黄色的珠穗结束,孔雀绿的纯色锦套上一面绣着一株白梅,另一面绣有丹朱题字: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此物托在掌中很是绵软且透着温热,凌霜不禁奇道:“这是什么?”   “是子麒亲手为你做的暖袋儿。”晏姈姝起身握上凌霜的手笑说道:“难为他不仅费了这般巧思,还央着我教他刺绣,待到做好了却又不好意思亲自拿来给你。”   凌霜看着手中精美的暖袋儿,心想晏麒定是不愿承认自己做了女红,才要以姐姐的名义相赠,却不曾想竟被晏姈姝直言道破,想到此处凌霜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暖意,亦且觉得十分有趣。   晏姈姝见凌霜笑生两靥,又趁机问道:“你可喜欢?”   “自然喜欢。”凌霜不假思索地回道:“谢谢姝姐,待我见了麒兄,也一定好好谢他。”   “只要你明白他的心意就好了。”晏姈姝在凌霜的手上轻轻拍了拍,语调更为亲昵地说道:“说再多的谢也不如早日嫁进晏府来呀。”   凌霜听晏姈姝突然这么说,想她一定是在此事上误会了,忙向她解说道:“麒兄和我并非……”   “好了,说了这半天话,我也该走了。”晏姈姝却无意听凌霜说下去,只管说道:“太后今日又召我进宫,这会儿也耽搁不得了。”   晏姈姝既已如此说,凌霜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不过是尽宾主之礼寒暄几句,送她出府去了。   翌日,宣政殿上,南容澈问起晏麒之前所提的关于允准女子入仕一策,如今有何进展。   晏麒奏对之间胸有成竹:“臣已拟就策论初案,但其中细处尚待与各部司斟酌议定,方可呈送御览。”   南容澈听了点头道:“晏上卿行事审慎,朕心甚慰。各部司如有高见,可即时予以反馈。另外,”说话间又转眸看向朝班中肃立的那位眉川忍怒紧锁疑云的礼部尚书任道远,继续道:“前几日任卿上的折子,朕也看过了,其中引经据典,历陈对新策的反对之情,情理有余而实论不足。朕希望看到的是政策利弊之所见,而不是古今礼教之好恶。任卿对此也应详加考量,再备立论。此策究竟行与不行,届时不妨当堂一辩,再做定论。”   任道远闻言眉头攒得更紧了,额角也渗出细汗来,想不到自己引以为金科玉律的一番高谈在主君看来竟无甚实效,可也并没有完全否决,还说要他再“详加考量”,与上卿晏麒“当堂一辩”,这于他来说却如同接到了一个烫手山芋。任道远抬手擦拭着额角的汗,连本来准备上奏的请陛下再行纳妃的事也忘了。   议过政事,诸臣既无事上奏,正待退朝。南容澈却又将目光投向了江骋,含笑问道:“靖远公,朕前几日在你府上钦点的莲花,何时送来啊?”   众臣属只当这不过是圣上的一时闲趣,本来不十分着意,而靖远公的回答却引起众人惊疑的围观:“回陛下,臣没准备送来。”   再看南容澈面上并没有被臣子违逆后应有的怒色,反而笑意更深:“你这可是公然违旨啊。”   靖远公亦面不改色,回道:“臣愿领罪。”   “陛下,”凌霜虽然不知父亲与南容澈这番对话其实别有深意,但却自有理解父亲如此做的理由,于是便在旁向南容澈解释道:“府中花木皆是家君为先妣所植,是为寄托一己追思之物,恐与圣驾不宜,请陛下体谅。”   “既是如爱卿所言,那便罢了。”南容澈仍旧笑意盈盈,气定神闲地说道:“何况朕还有爱卿亲手所植的梅花可赏。”   看着主君神色怡然地起身离去,在御前近侍小笋的一声“退朝”声中,朝班中数人便已想到了该如何准备圣上千秋的贺礼。   晏麒与凌霜相随走出朝堂,行走间不忘提着公事:“那关于开设女子书院的事,我再到你府上细谈。”   凌霜且行且回道:“我这几日还要去校场练兵,未免你来了又要空等,还是我得闲便去你府上吧。”   “好。”晏麒听凌霜这样说,心中甚是喜悦,应得倒是快。   凌霜正要为暖袋儿的事向晏麒致谢,却被侧方传来的一声“晏麒哥哥”打断,循声望去,便见毓宁公主一路连走带跑地来到近前。凌霜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模样,不禁露出欣赏的笑容,而当迎上她的目光,却发觉她正不无提防地望着自己。 第十一章 枉用心两情不悦   凌霜看出毓宁公主应是找晏麒有事,自然知趣地先向晏麒作辞:“麒兄,我先行一步了。”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不意却被晏麒一手拉住,说道:“无需回避,等我一起走。”   晏麒虽然说无需回避,凌霜还是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这些毓宁公主自然都看在眼里,却仍然心中不悦。而晏麒始终都是从容自适的仪态,先向毓宁躬身揖手道:“晏麒见过公主。”   “晏麒哥哥,你叫我宁儿就好了。”毓宁公主含笑回应,并伸手来扶晏麒平身。   晏麒不待毓宁碰到自己,便顺势向后退去,依旧恭敬道:“臣不敢越礼直呼公主名讳。”这一退就又与凌霜并肩了。   在毓宁公主幽怨而委屈的眼光下,凌霜只得又退后了几步,暗自心语:麒兄何以定要我在旁相候,无端引来这小公主的嫌忌,我自是明白他对公主无意,可让我在此见证他对那意中人的专情,实在没这个必要吧。如此想着,凌霜便侧转过身,不去看他二人,可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却是躲不开的。   还是毓宁公主先开口道:“那……那个香包,你喜欢吗?”   晏麒记得已经托姐姐将香包退还给公主,听她如今又这样问,似乎并没有明白自己的回绝之意,但若当面回答说不喜欢她的馈赠,未免太不尊重。于是便以疏远而不失礼仪的语气回道:“徒劳公主玉手,臣在此谢过。”   “徒劳?”毓宁公主的话音由期待转作犹疑,喃喃道:“难道你不喜欢么?”继而又带出了哽咽:“我知道是我做得不够好。我第一次做这个,又笨手笨脚的……可是当姈姝姐姐告诉我说你收下了,我真的很开心……”毓宁公主越说越委屈,忍不住垂下泪来。   晏麒见毓宁如此,感觉像是自己欺负了她,虽然心中疑惑姐姐说的收下的话,此时也不好说清楚,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不觉回身看向凌霜。   凌霜似乎不为所动,依旧原地站着,看起来完全无意介入自己身后的纠缠。   晏麒正不知如何是好,毓宁却自己止住了哭,一边凑上前来挽住他的手臂,一边自拭着眼泪说道:“晏麒哥哥,我再重新给你做一个吧,这次一定做得好。”   晏麒尽量不失礼地将手臂从毓宁手中抽出来,说道:“公主不必费心了,臣当不起。”说完也不再抬眼去看毓宁,道一声“臣告退”便转身走开。   凌霜见晏麒开步离去,自也随后跟上,却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毓宁公主——这个委屈失落的小姑娘,让她倍感无奈。   凌霜与晏麒相随走出皇宫,两人却都一路无话。晏麒在想或许方才自己不该一意将凌霜留下,可是当时自己偏偏下意识地拉住了她,而现在却不知她会如何看待此事。晏麒实在不想凌霜因此误会什么,可毓宁公主说的话,又让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否认。   宫门前驻足,终于还是凌霜先开了口:“麒兄,本来在此事上我不该置喙,毕竟这算是你的私事。”   “其实,我倒希望知道你的想法。”晏麒神情认真地望着凌霜。   凌霜亦郑重直言:“前时陛下为你和毓宁公主赐婚,你不肯应承,我想或许是因为你心有所属。”   “确实如此。”晏麒诚挚的目光与凌霜相对。   “既然如此,麒兄为何还要收下毓宁公主的礼物?这样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岂是君子所为?”凌霜坦诚表明自己的态度。   被凌霜这样出言质问,晏麒只觉心中一阵酸楚,却是无言以对。   “凌霜言尽于此,望麒兄慎思之。”面对晏麒黯然落寞的神色,凌霜也不忍多说,只又道:“我营中还有事,先告辞了。”   看来在这件事上凌霜果然误会了,这无疑使晏麒难过,然而即便误会已成,凌霜心中的不平却是为毓宁公主而发,这一点更让晏麒神伤。   襄国公府门前,晏麒独自站了许久,仿佛一旦自己跨近府门,便会与凌霜相去更远。回想着她那一句“岂是君子所为”,晏麒不禁对着虚空发问:“她近日还会来见我么?”对于这一问的答案,且须留给时间,而他当下要做的,是尽快将误会澄清。   因此,晏麒一回府便径直来寻晏姈姝。   晏姈姝正在自己房中作画,随着她指间的妙笔点染,画纸上逐渐呈现出一幅窈窕美人步步生莲的图景。看见晏麒来到好一会儿,也未曾搁笔。   “阿姐的画艺真是日见精进了。”晏麒看着画卷,在旁赏赞道。   晏姈姝抬眸向晏麒一笑,手中仍不停驱笔道:“既顶着南晔才女的名头,哪敢懈怠啊?”   “听起来阿姐的名头,竟成了负担。”   “是负担,亦是乐趣。”晏姈姝即使说起闲话来也还是一本正经的腔调。   晏麒此时却无心与她继续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便另起话题直陈来意:“阿姐,今日下朝时我见到毓宁公主了,她提起了香包的事,很令我疑惑。”   晏姈姝手上一顿,这才提起笔来看着晏麒,依旧含笑说道:“啊,那香包我放在你房里了,你未曾留意么?”晏姈姝口上如此说,却清楚记得自己是刻意将其放在隐蔽处的。   晏麒房中本来自有香薰气味,确也不易察觉,可他已然在为自己的疏忽懊恼,然而晏姈姝这般理所当然的应对却更令人烦郁,晏麒不禁蹙眉沉声道:“我分明说过请阿姐代劳退回的。阿姐为何自作主张?”   晏姈姝并没有因晏麒的诘问感到为难,反而从容说道:“我只当你是因为害羞才那样说的呢,你不是很喜欢香草……”   “阿姐何必拿话搪塞我,你向来颖慧过人,怎会不明白我的意思。”晏麒冷然打断晏姈姝的话,径直说道:“我是一向敬重阿姐的,不想妄自揣测阿姐的用心,也请阿姐以后再不要如此行事,无端给他人造成困扰。”   晏姈姝从未听晏麒说过这样的重话,吃惊之余方才改色说道:“子麒你莫恼,其实我也只是遵爹爹之命。”看着晏麒忍怒离去的背影,晏姈姝又想起那日在襄国公书房外听到的爹爹和晏麒的对话——使她从中得知自己的弟弟和当今陛下竟然都属意那个平朔将军江凌霜!   晏姈姝自然没有理由妨碍晏麒对凌霜的用心,然而凌霜那尚且未明的心意却能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威胁,只因它太有可能成为阻碍自己的魔障!对此她决不能坐视,只因自她三年前在宫宴上初次见到南容澈的那一刻起,便已将少女青春的爱恋一心托付,并决意要做南晔未来的皇后了。   “无端给他人造成困扰?”晏姈姝冷哼一声,唇角勾起一抹讽笑,心下自语道:“让她困扰才不是无端。太后对她已然多有不满,毓宁公主对她也会心存芥蒂。”晏姈姝转身走回画案前,一边重新提笔描画莲图,一边说道:“即便陛下的后宫只能有一人,也绝不会是她江凌霜。” 第十二章 偶失仪何言分忧   清心殿中新添了几品秋菊,芳气清幽,使人心怡。南容澈一手支颐斜靠在广椅上,另一手的指尖随着滴漏的声音在御案上轻轻叩击,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旁斟茶的小笋,眸色很是深沉。   小笋直被主君盯得脊背发凉,不得不停下手上的动作,觑着南容澈的脸色试探着说道:“陛下,小笋子要是做错了什么,还请陛下明旨降罪,陛下只管这样盯着,小笋子害怕。”   南容澈神色动作仍旧如前,只缓缓开口道:“朕在想,凌霜平日不肯进宫,或许是因为你那日自作聪明故意把话说错,吓着她了。”   小笋心知主君这是因为平朔将军数日不曾奉谕进宫侍驾而郁郁不乐,却又不想被人看出来,反自寻个由头拿近前的人解闷儿,故而颇为委屈地说道:“陛下若要因此降罪,小笋子不敢不领。可当时也是因为见晏上卿在旁才多说了一句。到底将军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将军这几日没来,想是还未得空。”   “还未得空?”南容澈闻言眉头一皱,停住指尖的叩击,冷语道:“难为她倒得空和晏麒在一处!”   小笋见自己这样说竟引得主君愈发不悦,赶忙又加言宽慰圣心:“晏上卿以国事相约,将军自然不会推脱。陛下想要见将军,小笋子这就去宣。”   “不必了,朕只等她自己来。”南容澈正身站起,说道:“走,去看看毓宁。”   南容澈方从殿中走出,却见凌霜一身素衣冠带,英姿飒爽地迎面走来,不禁舒然而笑。   待凌霜走到近前,小笋便先在旁开口说道:“陛下才说起将军,将军便来了,这可真是心有灵犀呢!”   凌霜想着“心有灵犀”原是喻相恋之人两心相印之意,而小笋竟用在将军与陛下之间,又想起小笋前时所说他正在为日后迎奉皇后而练习措辞,不免回以一笑,道:“笋御侍的用心值得称赞,只是这“心有灵犀”一词恐怕不好这般用的。”   南容澈含笑瞥了小笋一眼,转而向凌霜说道:“你来了,朕很高兴。”凌霜揖礼回应。南容澈抬手在凌霜腕上轻轻一按,示意她不必拘礼:“陪朕走走。”   南容澈缓步走开,凌霜便相随而行,小笋却自动守在十步之外伺候。行走间,南容澈想着方才凌霜直言她和自己之间不合用“心有灵犀”一词,自然是出于君臣之义的考量,可是这样的说明却不免使他有些失望——难道在凌霜心中自己于她仅止于亦君亦友吗?   “陛下似乎有心事。”凌霜见南容澈若有所思地走着,却只是静默不语,便先开口问道。   南容澈闻言驻足,面向凌霜,正色询道:“对于朕立后的事,你真没有什么想法吗?”   凌霜记得自己前时已说过这是宫闱之事,对此无多谏言,可听南容澈此时又问起来,而且面带忧色,便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沉吟了一下,说道:“既然陛下决意不设六宫,只立一皇后,那凌霜希望这个皇后是陛下真正倾心之人,而不是出于朝野权情的干系而做的选择。”   南容澈眸色深沉地望着凌霜,语中不无隐忍地低声询道:“可若是朕真正倾心之人,却对朕无意,该当如何?”   这一问令凌霜情不自禁地心头一颤,恍然意识到,其实在此之前自己并未着意思量过这件事。这一向虽然身在京中却不忘关心边情,又有京中事务费心劳神,主君立后与晏麒拒婚都只当是情理中事,又不是一己意志可以左右,所以觉得留待静观即可。而此时面对南容澈殷切的眼神,凌霜原本平静的心湖却如被投石惊动,响落之处涟漪顿起,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使她心绪难平,只得转头避开南容澈的眼睛,轻声回道:“这……凌霜不知。”   南容澈见凌霜有意回避自己的注视,便转过身继续行去,凌霜自也相随其后,但不知为何,自己的心绪却总不能如前时那般平静,便保持一步之遥走在他身后。而这般情状,却让南容澈更有受到推拒之感。   “爱卿怎么不与朕并肩而行了?”见凌霜听说仍不肯走上来,南容澈便自己后退一步与凌霜并肩,笑说道:“朕还是喜欢这样。”   凌霜只觉得自己的两颊霎时间发起热来,心跳也随着漏掉一拍。真不知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早膳吃错了东西?   南容澈见凌霜面上飞红,却展颜一笑,道:“爱卿宽心,朕不再给你出难题便是。”   凌霜抿唇握拳以使自己显出镇定神色,回道:“陛下何出此言,凌霜是愿为陛下分忧的。”   “朕知道。”南容澈会心一笑,转而说道:“不过关于刚才那个问题,毓宁倒有一主意,便是要朕直接明旨立后。”言及于此,南容澈又看向凌霜问道:“爱卿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公主之见自然是意在让陛下尽快如愿。不过凌霜以为,陛下并不会这样做。”凌霜出言果决,因为她明白,南容澈既然至今没有发出明旨,当是因为他所想望的彻底属于他的一颗真心,而这并不是下一道圣旨就能达成的。   “爱卿果然最知朕心。”南容澈笑意更深,深邃的眼眸流动着熠熠光彩:“朕确实不会一意勉强,朕要让所爱之人心甘情愿到朕的身边来。”   凌霜面上看起来仍如平日一般镇定从容,可此时胃中却不住涌起阵阵酸痛,听南容澈说着所爱之人,自己竟也生出一种想见又不想见的纠结念头。如果不是因为早膳吃错了东西,那或许是因为忠君之心太过了。这些奇怪的感觉,没来由地让凌霜懊恼。   南容澈看凌霜眉间微蹙,半晌不语,不禁关切道:“爱卿这是怎么了?”   凌霜听问,才发觉自己竟有几分失神,于是趁机说道:“臣忽然感觉不适……”   “速传御医!”南容澈听凌霜如此说,便先声吩咐小笋,又抬手来摸凌霜的额头,道:“是朕疏忽了,早见你脸色发红,朕还以为……”   凌霜不意南容澈会有此举动,当他微有凉意的手指触上自己的额头,凌霜着实吃了一惊,只觉得脸上更热了,一时心中慌乱,连忙向后退去。南容澈见凌霜躲避自己,语犹未尽,抬起的手便停在了半空。   凌霜顾不上抬眼去看南容澈的神色,只红着脸垂首一揖,说道:“臣没事,请陛下恕臣失仪,臣先行告退。”说完也不待南容澈回应,径自转身疾步离开了。 第十三章 宴芙蓉万岁千秋   南容澈站在原地,无言捻动着失落收回的手,目光却追随凌霜匆匆离去的背影,直到她转过廊角,视线再不可及。转眸却见小笋竟也站在一旁不曾动过,南容澈挑眉斥责道:“你长在那儿了不成?叫你去传御医没听见吗?”   “陛下息怒。”小笋却毫不畏惧,含笑凑上前来说道:“依小笋子看,将军方才只是害羞了,请了御医来岂不碍事?”   南容澈闻言扬手在小笋头上一拍,嗔道:“少自作聪明,即刻传太医令去瞧瞧!”   小笋虽然自信旁观者清,却也不敢怠慢圣意,只得遵旨照办。   因此凌霜前脚才回到府中,后脚便有太医令随踵而至。凌霜本来康健无虞,却不得不配合太医令行一番体察入微的望闻问切,以便其向主君复命。如此一来,凌霜不知为何却更有意回避与南容澈的单独相见了。   倒并不是因为她说了愿为陛下分忧的话却转身逃掉而倍感心虚,若只是如此反倒容易,只消再回到南容澈那里,倾尽自己的聪明才智,为如何俘获他所爱之人的芳心献计献策便是。然而一想起南容澈那日的言谈举止,以及奉圣命而来的太医令的深厚关切,凌霜就感到一阵心绪纷乱,实在无心静思良策,好在此事应也不急于一时。   想着再过几日就是主君生辰,届时必会有各家公卿携女眷入宫赴宴,而主君属意之人或许便在其中。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俘获芳心虽不是攻城略地,应也相差无几,只是还不知究竟是哪一家的千金能让主君如此倾慕。不过这倒也不难,想必对于此人主君必会格外关注,只要自己在旁留心察言观色,便可找出真神。况且,那时晏麒也在,又可与他共同参谋,定无差错。   其实,凌霜当时若是趁便径直向南容澈问明,何须费这一番周折,可在此事上她偏偏又想要亲自考察清楚,仿佛觉得只有亲眼确认过那人真的堪伴君侧,方才放得下心来。   国君千秋亦是举国之盛节,作为天子脚下王畿重地的京城内外自是张灯结彩。南容澈虽然力倡节俭,宫中所置庆贺场面仍是盛大非常。   凌霜遵宫中仪程,在礼定的群臣陛见的时辰与父亲相随入宫,同到庆天殿排宴献贺。诸如皇亲贵胄及公卿近臣自是在殿中入席,而为供外臣亲眷饮宴之需,两廊及殿前广场上早已按例搭起了暖棚。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年两廊下摆放的不是宴席,而满是盛放的各色珍品水莲,莲缸上束着各色彩带,由其上所书称贺之语可以看出,这是各级官员献给主君的万寿礼,似乎专为弥补他前时向靖远公索莲不得的缺憾而各表忠心。   然而,这时节使水莲吐芳已数罕见,不要说如何网罗到诸般珍品,便是从各府运送到宫中也颇需花费些心思。凌霜看了向父亲说道:“想不到朝中竟有这么多风雅之士,但愿这朵朵娇妍不曾沾染血色。”   “入席吧。”靖远公出言平淡,似是不甚着意,便举止磊落地走进庆天殿中。   千秋开宴,自是歌舞升平,众臣往来献贺,交错觥筹,一片热闹祥和景象自不需多述。   凌霜本欲趁此机会仔细考察主君心仪之人,而环顾殿中,在座女眷除了太后、柔隐太妃、毓宁公主等一众皇室亲贵外,宫外的适龄女子竟只有她和襄国公府千金晏姈姝。而她又是因为身居朝职才坐在这里的。如此看来,陛下是属意晏姈姝了?   思及于此,凌霜心中不免觉得失落。扪心自问,为何会生出这异样的感觉呢?难不成是因为答案太显而易见,使得自己一切蓄势待发的敏慧都没了用武之地?可这也太不至于……   凌霜正自想得入神,却见晏姈姝从座位上起身,身姿袅袅走到御前,说道:“臣女为陛下千秋,也准备了一份贺礼,愿在此呈献。”   满殿中人皆将目光投向晏姈姝,却见她手上并无一物,不禁都好奇她要呈献的是什么贺礼。南容澈对此却似兴趣不大,只说道:“朕已收过襄国公府的贺仪,再多未免靡费了。”   太后听南容澈这话是有意拒绝了,便从旁向柔隐太妃说道:“柔妃你看,哀家素日就看这孩子不错,果然是个有心的。”柔隐太妃也便含笑点头称是。太后又向晏姈姝笑道:“你准备了什么贺礼,只管呈上来吧。”   晏姈姝向太后宛然行礼,继续说道:“家母曾教导臣女说,子女生辰之时亦是母亲受难之日,臣女想即便是在天家,理亦如是。所以臣女今日的贺礼,既是献与陛下,也是献与太后的。”   晏姈姝既以如此说,南容澈自也无由推拒,何况太后此时已是满目慈爱,喜上眉梢,直夸她懂事。   “请容臣女暂退更衣,以便呈献贺礼。”晏姈姝恭谨有礼地退出庆天殿,路过凌霜桌前时却不忘投来自鸣得意的一瞥。   庆天殿中,众人还在交谈说笑,推杯换盏,忽听得梵音声起,绕梁而来,不禁都自觉止住了声响。一卷绣毯自庆天殿门口缓缓向内展开,水蓝底色衬托着上面刺绣的以一步为距次第相间的红粉莲花,花绣栩栩如生,真有“清水出芙蓉”之感。   晏姈姝一袭白衣,轻纱遮面,手持玉瓶出现在殿门前。随着绣毯的铺展,款款向前,踏着花绣蹁跹起舞,衣袂飘举,宛若飞仙,玉足所至,步步生莲。众人惊艳的眼光随之流转,一直追随到御前。   息舞之时,晏姈姝在玉瓶上掩袖一拂,瓶中便跃然呈现出一枝红莲来,座中有人见此直称妙绝。太后见了自也是眉目含笑,温言问道:“姝儿所舞可是‘观音采莲’?”   “回太后的话,正是。”晏姈姝恭敬回道:“臣女以为,观音采莲救父既可谓纯孝之佳话,亦可显慈悲之德功,所以臣女想以此舞为陛下之仁孝、太后之懿德献贺。”   “难得你这般用心,哀家甚是欣慰。”太后点头笑赞道,又把眼去看南容澈,以为他此时必也会说几句赞赏的话,却见他面色淡然未发一语。于是在旁问道:“皇儿,你觉得这贺礼可好?”   “确实别出心裁。”南容澈口中虽然称赞,脸色却未见喜色,只又向晏姈姝问道:“想要什么赏赐?”   “臣女本为献贺,岂敢希求赏赐?”晏姈姝语气愈加温婉说道:“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陛下可否恩准?”   南容澈听晏姈姝说话如此迂回,不禁眉心微蹙,但语气平常道:“你且说来。” 第十四章 诉衷情夜月正明   晏姈姝宛转含笑地说道:“臣女素爱莲花,陛下若不嫌臣女愚笨,可否将两廊下的莲花交由臣女照料?”   南容澈挑眉反问道:“你喜欢莲花?”   “是,莲乃花之君子,是臣女最爱的。”晏姈姝言语之间愈发显得意态温婉。   晏麒听她这样说,却满目疑惑地望过来,心中自是纳罕:阿姐不是最爱牡丹吗?   “既如此,便如你所愿。”南容澈清冷的目光扫过晏姈姝手中玉瓶里斜插的半截莲枝,答应了她所谓的小小请求。   晏姈姝听到南容澈应允,心中甚是欢喜:前时听爹爹说陛下向靖国公索莲,想来必然是喜爱此物。如今肯将群臣献贺的珍品交给自己来照料,亦可知圣心看重。如此想来,真不枉自己命人昼夜赶制绣毯、演练观音舞作为贺礼的一番苦心。   晏姈姝只管引以为可喜之事,却并不知道南容澈当日索莲的真正意图。这满廊莲花无论如何珍贵,都并不是他想要的,因此对于由谁来照管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倒是已然有意令监察御史去查查献贺此物的那些人了。   这一切凌霜都看在眼里,却不免对自己最初的猜测感到犹疑——从陛下对晏姈姝的态度来看,并不像是有心仪之意,然而让她来照管莲花,彼此便会多了宫中相见的机会。难道陛下这样若即若离的举动,意在欲擒故纵?   反观晏姈姝,主动献舞尽展风情,若是对陛下无意,又何必格外用心来博得青睐?再看晏麒,对他长姐的言行似乎也不十分认同,莫不是在替晏姈姝欲拒还迎的行止感到担心?   凌霜凝神思量,竟没有留意到南容澈这会儿正望着她。倒是太后先看出来,于是不失时机地向着襄国公席上坐着的晏姈姝的母亲说道:“晏夫人真是教女有方,教出了姝儿这般温柔贤淑的孩子,哀家见了想不喜欢都难。”   晏夫人忙起身答话道:“太后谬赞,臣妇无识,也不过是依着女则之义规劝她些。若说教女有方,如何比得上太后和太妃对毓宁公主的教导呢?”   此话正合太后心意,于是又笑道:“毓宁能这般乖巧懂事,哀家和她母妃确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可见这女孩子,少了母亲的管教如何使得?”   太后这是故意说给南容澈听的,而满殿中人都听得出这话分明刺着了平朔将军,但因是太后之言,众人也便都不动声色,只作不闻而已。靖远公闻言却不免看向凌霜。   凌霜双手端起面前的酒杯向父亲从容一祝,父女俩于是相视一笑,各自倾杯饮尽。   有太后和晏夫人在前一搭一唱,便引起了众人各种吹捧宗室子侄的话题。凌霜听了一会儿,实觉无趣,又因殿中喧闹燥热,更觉胸闷得很,想着这时候该出去透透气才好,于是趁众人说得闹热,悄然起身出了庆天殿。   一路走到偏院,正殿那边称贺祝酒之声虽犹依稀可闻,却也感觉舒爽了许多。夜凉如水,院中的梧桐树时而落下几片枯叶,随着清凉的夜风辗转,在宫灯的映照下如同飞舞的彩蝶。凌霜站在梧桐树下,抬头望着高悬在桐枝上的一钩缺月,静静想着娘亲的音容。   “晏麒哥哥!”毓宁公主的一声呼唤将凌霜的思绪打断,循声看去,便见两个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正往自己这边来,看来不免要相遇了。想到上次留步旁听的尴尬,凌霜自无意再招嫌忌,便先自闪身退到梧桐树后的阴影中,只待他们从旁经过,免得彼此照面。却不意他们在近前停住了脚步。凌霜若此时走开必然引起注意,说避不避更是显得刻意,于是只得继续隐身树后。   “公主这些赏赞家姐的话,去和众人一起说岂不热闹?”晏麒的声色听起来如夜色一般凉,即使原本该是关切的话,此时从他口中说出也没有了温度:“夜晚风大,公主当心着凉,还是快回到殿里去吧。”   毓宁公主对晏麒称赞晏姈姝,本来只为找个由头与他说话,可听他的口气,似乎并没有交谈的意愿反而有意疏远着她。毓宁虽然感到难过,却还是逞强说道:“我不怕冷!殿里怪闷的没意思,我只想在这儿和晏麒哥哥说话。”   晏麒是因见到凌霜离席才跟出来的,实在没有心思和毓宁公主在此闲话,于是又郑重说道:“夜阑更深,公主实在不宜与外臣在此说话,还是请回吧。”   毓宁公主听了这话,委屈地眉心微蹙,嘟起小嘴儿看着晏麒,说出的话却是晏麒始料未及的:“晏麒哥哥既有防嫌之心,为什么还一直与平朔将军走得那么近呢?只说我和你在此说话不宜,难道她和你一处私话便是相宜的吗?”   “公主请慎言!”晏麒听毓宁公主言语之间有针对凌霜之意,惊异之余更生不悦,一向温雅的语气中带出微嗔:“平朔将军与我相议皆为国事,何来私话?”   凌霜本无心听他二人说话,不经意间听到话中提着自己,方才醒耳留神。   毓宁公主听晏麒这样对自己说话,不免惊得双肩一凛,却并未感到恼怒,平静过后,眼中反多了几分希冀的神采,于是又试探地说道:“那么,晏麒哥哥与她也只有同僚之谊了,是不是?”   隐在暗处的凌霜听到毓宁公主这样问,自轻笑着摇摇头,心下自忖道:麒兄与我自幼同为太子伴读,相互关照、共同成长的情分,自然不止于同僚之谊,但也不是小公主所以为的那般情意。想来麒兄一时也难与她说明白,未免她继续因此误会,也只回答个“是”便罢了。   “不是。”晏麒的回答格外明晰,语中的坚决不容置疑。君子无违心之语,凌霜听了倒也不意外——看来麒兄是有耐心细细说明的。   毓宁公主却不免着急了,又追问道:“那你是因为她,才不接受皇兄为我们赐婚的吗?”   “是。”晏麒如实作答,没有半分犹疑:“臣既已心属凌霜,自不能再冒渎公主,所以才请陛下收回成命。公主前时所赠香荷,臣自也无福拜纳,本已托家姐代为奉还,未意家姐错会其中情由,未能将臣之本意转达公主,使得公主徒费心力,此亦属臣之失,伏惟公主雅量,幸勿为怪。”   凌霜此时听到这番话,不禁为自己那日只听了一面之词便对晏麒加以指责而感到惭愧,却也只能先在心中默默致歉。又听晏麒继续说道:“臣亦绝无意使公主难堪,此番本欲将此物呈于陛下,请陛下代为转交,然而公主既然明言垂问,且话已至此,臣便在此亲手将其奉还……”   毓宁公主定定地站在当地,夜晚的凉风吹乱了她眼中那抹希冀的神采,却为她的双眸填满了秋水的涟漪,她感觉自己没有力气再听晏麒继续说下去,咬牙忍泪看着晏麒半晌,终于一把抓起晏麒递上来的芷兰荷包,没再多说一句话便转身跑开了。   梧桐叶仍旧幽幽地落着,凌霜知道身后几步之外,晏麒正站在一片皎洁的月色中,而她此时却并不想走出来相见。 第十五章 因称贺语惊四座   凌霜返回庆天殿中时,晏麒已然归座,而毓宁公主却直到宫宴结束都没再露面。想到方才在偏院晏麒和毓宁公主所说的话,凌霜便不难理解她缺席的缘由,或许是因为她一时难以平复其难过羞愤的心情,亦或许只是不想再见到那个阻碍了她的赐婚的人。   虽然凌霜从不曾想到,自己便是晏麒心中属意之人,但事实既是如此,她就再不能坦然地自引为局外之人而认为自己与毓宁公主此时的烦恼毫无干涉。席间,当再面对晏麒对她举杯相邀同饮时,凌霜却难以如之前一般对他自然地回以会意一笑,只恐两心之意未必相通,倘若彼此错会,终将更惹伤心。   凌霜回想这一场千秋欢宴,出乎意料的事可谓一件接着一件:   本以为陛下偏爱赏梅,却见群臣争相以不在花时的莲花献贺来取悦君心;有心暗自费神寻出陛下口中那无意于君的佳人,直等见到晏姈姝献出观音舞而又悉得廊下莲花为赏赐,才惊觉满朝中不知陛下倾心于何人的竟只有自己;太后不吝溢美之词地引导着宗室亲贵们对晏姈姝大加赞赏,看来应是助陛下俘获芳心之举,可看陛下的态度又似不以为然;前几日还觉得毓宁公主投来的提防和嫌忌的眼光是她太过多心,怎料席间出去透个气的功夫,竟得知晏麒那神秘的心上人便是自己……   这些事挑动着凌霜的心弦,各种复杂的滋味萦绕在心头,使凌霜一时难以理清自己的情绪,只是尽量表现得冷静自持,而她神色中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犹疑、失落、倦怠、无奈,尽都落在南容澈的眼里。   南容澈依旧含笑看着凌霜,目光中满是浓情的期许,温声唤道:“爱卿。”   殿中众人听到主君开口说话,瞬时安静下来,并循着他的目光将视线聚集在平朔将军身上,而她此时正自颔首沉思,竟没应声。南容澈于是又唤道:“凌霜。”   凌霜闻声抬头,正对上南容澈柔和关切的目光:“在想什么?”   “想陛下。”凌霜未及多想,鬼使神差地回道。却不知这句话听在不同的人耳中,自生成了各种领会。有的人暗笑这平朔将军真不愧是巾帼英杰、性情中人,大庭广众之下竟敢如此直接地向陛下表白情意;有的人则暗叹太后之言不假,这女孩子真是不能缺少母亲的教导,且看这随父长大的平朔将军,全无一点谨慎羞耻之心,口称思君,成何体统!   太后闻言,也不免现出惊异费解的神色,忙转向柔隐太妃以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她刚说什么?”柔隐太妃先向南容澈望了一眼,方低声向太后回道:“我也没听清楚。”   晏姈姝的脸色也怎么不好看,在两颊上晕染了一整晚的红莲之色一时间似被莲叶给掩盖了,嗔目看着凌霜,手中的丝帕因被掐得太紧,几乎要被指甲刺破了。晏夫人从旁握住女儿因过分用力而微颤的手,悄悄地掩在自己的袖子里。   晏麒望向凌霜的神情看似平静,却无从掩饰他眼底的紧张和落寞,他屏息定眸地望着她,仿佛一呼吸一眨眼之间便会失去什么。连靖远公也不禁讶然地看着女儿,却并不是怪她言语无状,而是为她言下的心意感到担忧。   周遭的各色眼光让凌霜顿感芒刺在背,而南容澈此时无比惊喜而认真的注视更让她觉得腮边红热犹如火烤,连着耳际肩颈也随之灼热起来,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实在太过惊人,心跳也不由地随之乱了节拍,只好又硬着头皮解释道:“今日既是陛下的千秋嘉辰,臣自无别事可想,唯愿陛下长乐无虞,福佑天下!”   靖远公亦知凌霜窘迫,自不失时宜地领衔举杯,借着她的话和群臣一起向圣驾恭贺:“愿陛下长乐无虞,福佑天下!”   南容澈对凌霜舒然一笑,方从容举杯与众卿同饮,亦觉今晚属这一杯酒最为沁人心脾。   待从宫中罢宴回府,早已月过中天。靖远公本来有话想对女儿说,但见她神情倦怠,便只嘱咐她好好休息。   凌霜回到房中,更衣准备就寝,眼睛瞥到床头放着的绣有白梅的暖袋儿——正是晏麒所赠之物。看着它,凌霜又不禁联想到毓宁公主送晏麒香包的事。想着当日自己是怎么对晏麒说,既然他对毓宁公主无意,就不该收下她的礼物。而此时看着自己床头的暖袋儿,凌霜真有些无地自容。   凌霜对晏麒以兄相称,正是因为在她心中一直将他视为兄友。两人自幼便同侍东宫,可谓是两小无猜、出入相携,遇得珍奇可爱之物,便常相馈赠。只是这几年因边城京畿千里相隔,自少了这般分享之乐,但因彼此重逢之时并不因久别而觉得生疏,以此再收到他的礼物时也并不曾多想。   若今日不曾听到晏麒和毓宁公主说话,凌霜仍旧只将这精美可爱的暖袋儿看作是挚友的关心,兄长的爱护。可现在既然已得知麒兄的心意,便不能再若无其事,佯装不知。正如这题字所云“不同桃李混芳尘”,白梅之质不同于桃李之姿,情人之意自异于朋友之情。   或许晏麒并不急于得到凌霜的回应,他宁愿默默期待着“忽然一夜清香发”——等待着她由衷地生发出愿与一人相伴天涯、相随红尘的悸动,而若那人恰好是他,他定然不怨此情何生之晚,不负此情如我之深。   “麒兄,如此厚礼恐怕我也不宜再收着了。”凌霜自语道,并将暖袋儿拾起移放到床边的案几上,准备明日拿去还给晏麒。   翌日,凌霜正准备去往晏府,刚要出府门,正巧遇到一斥候冲门而入,见了凌霜却急道:“我有紧急军情要呈报平朔将军,将军可在府中?”   “是我。”凌霜见那斥候未能认出自己,便郑重报出姓名,又断然问道:“出了何事?”   斥候不无狐疑地看着凌霜,实在不敢将这个容色秀美的少女和那面目狰狞的“半面夜叉”联系在一起。凌霜便取出随身携带的玉螭印信给他看,无奈说道:“认得此物吗?还是非要我戴上面具再来见你?”   满朝将帅唯有平朔将军有陛下亲赐的玉螭符印信,此是军中皆知的事,斥候见了印信再不迟疑,忙取出怀中密函呈给凌霜。   凌霜当即拆阅,看过后不禁妙眉深锁,果决说道:“我即刻进宫面圣,你且留府候命。” 第十六章 行坦荡谗言难预   按例千秋节后会休沐七日,文武百官都不必上朝,也是为让皇帝多几日清闲,而南容澈今日却如往常一样在宣政殿处理政事。听小笋奏禀说凌霜来了,自是十分欣喜。因她昨日夜宴上的那句惊人之语实在投合圣意,尽管后面又多出一番解释,但南容澈却偏偏只对那最初的一句印象深刻。   见凌霜进殿,南容澈先向她笑问道:“昨夜散得晚,爱卿可休息好了?”   “是。”凌霜并无多赘言,肃然说道:“臣有要事奏知陛下。”   “何事这般严正?来,坐下说。”南容澈话音方落,小笋已在御案旁为凌霜设好了座。   凌霜并未入座,却自取出已启封的密函呈上。南容澈接过来打开看过,自收敛了笑容,正色询道:“这是从边关军中发来的?”   “此为守将萧成亲笔,并且由斥候传送。”凌霜郑重回道。现今在南晔与扶朔的边关镇守的将领萧成正是凌霜的副将,他的笔迹凌霜自然能够辨识。   南容澈点点头,继续说道:“函中说,扶朔新君有意遣百人使团来朝结好,却不曾修国书致意于朕,反而先向守将去函声称询问平朔将军之意。”南容澈将手中函件顺手掷在御案上,又向凌霜问道:“爱卿以为,这是何用意?”   “无非是意图使君臣相猜,以行间离。”凌霜陈言坦率,毫不回避南容澈可能会有的其他疑虑:“即使此函未曾送达京城,陛下不日也会得此消息。不过守将萧成本该将此事直呈陛下,今其径直呈至臣所,实非所宜。”   南容澈见凌霜竟如此敏锐警醒,便又和颜说道:”爱卿言重了。萧成是你的副将,他此举正可见其忠直,亦可知爱卿选将用人之明。朕若因此小节怪罪,岂不成了狭隘之君?难道朕在你心中,便这样小气?”   “自然不是。”凌霜从容回道:“只是臣本当守分自律。”   “朕倒不介意你恃宠而骄。”南容澈宠溺地看着凌霜,以满含信任的语气说道:“扶朔新君既然声言只想求得你的意见,此事便由爱卿你来处置。”于是将密函收入信封,交回到凌霜手上:“朕且等着看这扶朔新君能有什么新花样儿。”   凌霜领命离宫。方出宫门,便看到襄国公府的车驾,本以为是晏麒,正要走上前去说话,却见晏姈姝从车上下来。   “姝姐。”凌霜站定脚步向着晏姈姝颔首以示问候,因与她偶然相遇并没有什么话说,打过招呼便准备离去。   “凌霜妹妹这是去见陛下了?”晏姈姝含笑走过来,态度可算得亲切,而说话的口吻听起来却别有意味:“连休沐的日子也不肯闲着么?”   凌霜听了只是浅浅一笑,说道:“我正有要事待办,不便在此和姝姐多叙,想来姝姐也要去陪太后说话,我们各自请便吧。”   “我倒并不是为了陪太后说话才来的,”晏姈姝见凌霜抬步要去,又刻意解释道:“妹妹你也知道,陛下将那些珍品水莲尽皆交给了我,所以我以后免不了日日都要进宫照料了。”   “如此愿姝姐从中得趣。”凌霜不失礼貌地回了这一句,便转身向自己的坐骑唤道:“白练!”宫门一旁的白马应声走过来,凌霜踏镫跃马,一径扬长而去了。   晏姈姝看着一人一骑远去的背影,不免心中忿忿,咬牙哼道:“我且看你这副清高自傲的架势能摆多久。”   而此时在宣政殿中,南容澈正接过小笋递上来的物件儿,托在掌中赏看了一番,轻声吟出绣在上面的诗句:“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吟罢问道:“哪里拾到的?”   “就在这殿门口儿,今日这殿中并没别人来过,定是将军遗落的了。”小笋笑说道:“想不到将军不但英姿飒爽,还这般心灵手巧,真真是慧外秀中,倾绝天下!”   南容澈眉间眼底尽是笑意,斜向小笋,打趣道:“你这是把自己知道的好词儿一口气都说出来了吧?”   小笋见圣心愉悦,说话更加起兴:“小笋子会的词儿多着呢,陛下若喜欢听,我再多说几个。”   “罢了,你还是留待日后说给皇后去听吧。”南容澈饶有兴致地看着手中的物件儿,口中道:“凌霜真是时时都能给朕惊喜啊。这绣字的形体也破独特,不同于她惯常的笔迹。”   小笋并不很懂笔体的学问,便就其上所绣的花色附和道:“将军随身带着这刺绣的白梅,陛下您心里想着那御苑中的红梅,这就是那诗里说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吧?”   “怎么哪儿都有你的话!”南容澈抬手含笑在小笋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又道:“说来朕有几日没到御苑去了,走,陪朕瞧瞧去。”   小笋答应着跟着主君出了宣政殿,正往御苑那边走,不巧半路却碰见了晏姈姝。   晏姈姝素日鲜少有机会接近南容澈,今日竟如此便捷得以巧遇,心中自喜,忙迎上来拜见:“陛下万安,臣女正要前往庆天殿侍花,陛下若得空,可有雅兴一同前去观赏?”   见主君无意答话,小笋便适时地在旁说道:“真不巧啊晏小姐,陛下正不得空呢!”   晏姈姝被如此直接地拒绝,如同迎面受了一盆冷水,悻悻然低下头去,而当看到南容澈拿在手中的物件儿时,不禁眸色一亮,一眼便认出那是她前时亲自送到凌霜手上的暖袋儿。于是故作诧异地说道:“想不到凌霜妹妹竟将别人送给她的礼物转赠陛下了。”   “你认得此物?”南容澈因知凌霜与晏姈姝并不常相往来,不意连自己未曾见过的东西她倒认得,不免有此一问。   “如何不认得?这是我亲自送去给凌霜妹妹的呢。”晏姈姝依旧含笑说道。   南容澈双眉一挑,不无疑虑地看着她,又问道:“这么说,此物是你做的?”   晏姈姝轻轻摇头,笑意中添了几分暧昧,缓缓说道:“这是子麒亲手为凌霜做的,我不过是代为相送罢了。”此言一出,晏姈姝便见南容澈的脸色随之阴沉下来,自叹这话的效力果不一般,于是又继续说道:“不过这也可看出凌霜妹妹确实珍视此物,否则也不会将其转赠于陛下……”   “哼,是吗?”南容澈说话的语气近乎冷淡,却也包含了几分了然的愠怒和嘲讽,晏姈姝一时未能领会其中的意味,却被他眼中闪过的一抹寒意惊得不由地一怔,便低眉敛声不再言语。接着却见南容澈忽将手中的暖袋儿重重掷在小笋怀里,打得小笋一个趔趄,继而拂袖转身,折回了宣政殿。   晏姈姝暗自猜测,南容澈突然间的不悦,多半是因为从她这里得知了凌霜的“借花献佛”之举,觉得他自己受到了欺骗——他爱不释手之物,不过是江凌霜的托名伪作。   对此,晏姈姝心中自称快意,面上却显出自悔自责的情态:“虽不知是哪一句话不得圣心,总归是我言多必失了……”这一句虽似自语,实则是说给一旁的小笋听的。   晏姈姝口中所谓“言多必失”不过是她自为之虚言,却不知于听其言者而言正是实际——这暖袋儿只是凌霜无意间遗失,并不是如晏姈姝所想的是托他人之物以自邀宠,她的那些话非但不能使凌霜难堪,反而暴露了自身的狭隘。   小笋于是对她并不多作理会,只管先将那暖袋儿收好,赶忙追随主君而去了。 第十七章 寻失物从心而为   凌霜回府处理过手中事务,才想起先时因急于入宫,未能即时去向晏麒归还暖袋儿,便暂时收系在身上。此时将手去抚那结系处,却发觉空无一物,周身摸索了一番,方确定已然失落。   凌霜速在府院中仔细查找了一遍,尽皆不见,又从靖国公府沿路寻到宫门,亦未寻得,心想若不是半路遗失被人捡了去,那便是掉落在宫里了。而身为外臣去宫中寻找失物本就不便,况且又不十分确定,若冒然探询,宫人为了查找之便少不得要详加盘问,一旦惊动了后宫中人,反而容易生事。好在自己今日所过之处也不过宣政殿一带,待再次入宫时顺便问问小笋或可知道。凌霜回到府中,先亲绘了暖袋儿的图样,让府中的人亦在城中找找看,只不要声张。   靖远公在院中散步时正好看见凌霜吩咐家人出府寻物,并且看她的神情便可知道此物于她是十分要紧的,于是不免从旁关心道:“思暖,你要找什么呢?”   “是麒兄所赠之物。”凌霜听父亲问起,便如实相告:“因此物太过贵重,我本不该收的,正准备归还给他,却不慎丢失了。”   “既是晏麒送的东西,是该好好寻回来的。”靖远公听了点头赞许,却又说道:“不过,你既已将礼物收下,再要送还,岂不是平白辜负了人家一番心意?倒不若也回赠以物更为相宜。”   凌霜心想,父亲自是由于不知道其中隐情才会如此说,若自己真依他之言而与晏麒“礼尚往来”,恐怕更生误会以至于有定情之嫌了。而这些自无需在此多做解释,于是只说道:“我自知没有同样贵重之物堪当回赠,唯有将其归还,方觉心安。”   靖远公听了凌霜的话,沉吟半晌,方又对凌霜说道:“你一向有自己的主见,为父亦无意干涉。但在此事上却要多说一句,好物易得,真心难求,若遇得深情厚意,莫要轻易弃拒。”   凌霜知道父亲还是不很认同自己的做法,因他向来爱重晏麒,自然不愿见这般似有疏远之意的举动。于是认真回道:“您放心,我不会让此事有伤我二人之间的情谊便是。”   父女二人正说话间,便有人报说晏上卿来访。靖远公听了暂缓愁容,解颐一笑,说道:“来得正是时候。”   凌霜因已知晓晏麒的心意,而眼下又遗失了他所赠之物尚未寻得,此时正觉不便相见,听靖远公说他来得正是时候,颇觉不以为然。意欲趁他未到,作速躲开,于是一边向后退一边推脱道:“原来父亲与麒兄有约,那我便不相扰了。”   “客至不去迎接,你要往哪里去呢?”靖远公说着却自管抬脚向内院走去,以示自己并不曾与晏麒相约,也无意接见:“他必是为你而来,便不相扰的该是我。”   凌霜见父亲如此,自知无可就避,只得亲自去迎晏麒。   其实此时凌霜想要回避晏麒,多半是正为自己遗失了暖袋儿而感到抱歉,觉得不好意思见他,却并不是要刻意与他疏远。而眼下既然回避不得,又不便就地和他把话说清楚,便只好暂且不去提及此事。因此相见时仍然如往常一般,微笑说道:“麒兄,你来了。”   见凌霜迎面走来,晏麒亦如临春风,展颜笑道:“这几日休沐,想着你或有余闲,便过来了。”   凌霜不免想起前时相约议策的事,由于近日自己并无新的创见,也还未到晏麒府上去过,今又见晏麒登门,便说道:“策论的事,我们还是到自得斋细谈吧。”   “我并不是为议策而来的。”晏麒却原地驻足,笑向凌霜解释道:“听闻灵寒山寺的梅花开了,想邀你明日一同登山赏梅。”   说起赏梅,凌霜不禁想到自己在皇宫御苑中植下的梅树。前时南容澈在朝堂上还说爱赏此梅,只是眼下尚未到花开时节,空对寂寞梅枝,想也无多情趣。倒是灵寒山寺里的红梅,因其所处地理殊异之故,往往要较城中梅花早开些时候。   晏麒看凌霜若有所思却未答话,便又试探着问道:“怎么,不愿去吗?”   “不是。”凌霜口应心声回道:“我在想是否也请陛下同去。”   晏麒脸上的笑容随之一滞,方又说道:“宫中正在操办立后的事宜,陛下这几日恐怕也不便离宫出游。”   凌霜早间入宫时,南容澈只字未提立后的事,此时听晏麒这样说不免觉得突然,一时难掩惊疑:“陛下要明旨立后了吗?”   凌霜的反应虽然令晏麒心生犹疑,但表现出来的却是自若,他缓缓说道:“陛下尚未发御旨,不过太后已下懿旨向晏府纳取阿姐的生辰八字了。”   “姝姐她没有因此感到为难吗?”凌霜因想到南容澈之前说的,他所倾心之人对他无意,不禁有此一问。   晏麒轻笑道:“这正是阿姐一直期盼的,她欣喜还来不及,又怎会感到为难呢?”   凌霜听了晏麒的话,略一思忖,忽说道:“麒兄,我觉得此事恐非圣心所愿。”   南容澈决不会想立晏姈姝为后,对此晏麒心中最清楚不过,因为他知道南容澈对凌霜的心意与己无二。然而晏麒并未打算在此澄清,一来由于凌霜在千秋宴上的表现已然令他感到不安,二则他也并不想干阻姐姐实现陪伴君侧的心愿。   说到底,也还是出于他的一点私心:如果凌霜因此以为南容澈心仪晏姈姝,或许便不会再对他生出更多的情愫,而太后私下操办立后一事如能顺理成章,自也会成为南容澈向凌霜表明心迹的阻隔。如此,也让自己更有机会和凌霜走到一起。   只是他未想到凌霜非但没有轻易误会,更能一语道破其中玄机。晏麒惊讶之余,难免有几分怅然,却更为她的敏慧有识而心折,只反问道:“你如何知晓?”   “千秋宴上太后及宗室皆对姝姐交口称赞,且姝姐也以侍花之故自请入宫,若陛下早有意立她为后,便不该错过这锦上添花的良机。”凌霜心头的重重疑雾也随之拨开,感到清明的同时也不免担忧:“此事若由太后自专,恐怕日后终会令陛下为难。”凌霜说到此处,便自果断地向晏麒拱手赔礼:“抱歉,麒兄,我想此事还是让陛下尽早知晓为好……”   晏麒心中虽然难免失望,但还是轻轻按下了凌霜的手,温和一笑,说道:“凌霜,你只管从心而为,不必向我道歉。不过,我想陛下现在对此事未必全然不知,毕竟皇室立后之礼仪繁缛,既定章程都会由礼部呈送陛下过目,如今既是按六礼行聘,应无差池,你我又何必多言?”   “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凌霜说不清自己是出于直觉还是别的什么,直言道:“这种感觉就像是突然得知敌军要偷袭我的壁垒……”   晏麒闻言怔住,凌霜抬眸看到他此时黯淡的神色,方才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甚为不妥——毕竟晏姈姝是麒兄的长姐。凌霜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才好:“麒兄,我不是,我是说,我……”   “凌霜,你不必解释。”晏麒实在不忍见她这般为难,遂说道:“你既心中如此不安,便去同陛下说明也好。”晏麒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故作轻松地一笑,道:“看来今日我的赏梅之邀势必落空了。” 第十八章 袭心城未解君意   南容澈从晏姈姝口中得知白梅暖袋儿竟是晏麒送给凌霜的,而凌霜却随身携带,心中难免不悦。   早在晏麒最初拒婚之时,南容澈便已猜出他意属凌霜,但既没有当面道破他的心事,也没有严旨逼婚将其迫上驸马的位置。只因他与晏麒虽然分属君臣,却一向待之以友,亦知自己无由去责斥晏麒对凌霜的“非分之想”。   三人一起长大,凌霜的明丽动人,令晏麒同样目注神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况且出于身份的关系,他与凌霜之间的交往本就更为平易。纵然贵为君王,南容澈也不能凭一语禁锢这本就在情理之中的情感。但他希望甚至曾经笃信,如若凌霜将在他和晏麒之间择一人厮守,那个人应该是他——南容澈。   也是因此,南容澈虽然心悦凌霜却不曾明旨立后,一则是为尚不确知凌霜的心意,不愿以君威相压而置三人友谊于不顾;再则是出于一种作为帝王至尊的骄傲与矜持,他更想要凌霜主动走到他身边来。然而今日晏姈姝的一番话,却让他意识到正是由于自己的这些想法,给了晏麒和凌霜太多相亲相近的机会。   于是,挥腕从容,指端发力,南容澈亲提御笔准备写下立后的诏书。书犹未竟,偏又听到内侍进来禀道:“启禀陛下,平朔将军求见。”   凌霜一日之内两次入宫,放之平常,南容澈当然高兴,而此时却面现不愉之色——自是因为想到她此来定是为寻回那白梅暖袋儿的。小笋见主君面色阴沉,默然不语,便在旁提醒道:“陛下,将军要见您,不请她进来吗?”   “她哪是来见朕,分明是来找什么心爱的物件儿吧?”南容澈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去回她,就说朕政务繁忙无暇召见。”一边继续在明黄的绢帛上落下朱砂御笔。   那内侍领命刚要出去,却被小笋使眼色制止了,因知道小笋平日最得圣心,也怕自己当错了差,于是也就照他的意思站定不动。   南容澈执笔从容,一笔一划皆毅然遒劲,仿佛此时书写的是他毕生的期许和决心。书罢抬头,瞧见那内侍还站在当地,便正色问道:“她走了?”   “还……还不曾……回过将军。”那内侍将头埋得不能再低,一边悄悄偷眼去瞥站在御前的小笋,一边暗自惊心自己是否即将因延误圣命获罪。   “哎呀,这么冷的天儿,将军久候殿外岂不要冻坏了?”小笋这才摆手示意那内侍退出去,并说道:“快叫将军回去吧,陛下是真的没空儿接见!”小笋故意把“真的”两字着重地说,似乎在为南容澈解释,又似在替那内侍开脱。   “叫她进来吧。”南容澈听说凌霜在殿外冻着,哪里忍心就这样遣她回去。小笋便谀笑着领了主君投来的一记白眼,快步走去打开殿门迎接凌霜。   凌霜进到殿中,便见南容澈正襟危坐在上,神态亦俨然不同于常时,自知他此时心情欠佳。未等凌霜见礼,南容澈先开口问道:“外面冷吗?”语气倒很平静,让人一时分不清是关切还是小惩之后的质询,可以确知的是他这话才一出口,却自己先后悔了——凌霜若冷着了岂不是更想着那暖袋儿的好了?   而凌霜闻言,却只心猜南容澈或许是有意出去散步以疏解心中不畅,便回道:“近晚有些风急,但天气还算晴朗,陛下若要到外面去,披着鹤氅应也无妨。”   南容澈顿觉心头一热,可见凌霜此时所著还是午前的一身单袍,不禁自责更深,凝重的眸色不由变得温和,语气也亲切了许多:“朕是问,你方才在殿外冷着了吧?”   “谢陛下关心。”凌霜风姿从容,淡然回道:“凌霜惯经风寒,这点凉意算不得什么。”凌霜的回答云淡风轻,仿佛她所经历过的边关的风沙苦寒,早已成为定格在身后的遥远风景。   说话间,南容澈已来到凌霜跟前,将她停在额前揖礼称谢的手拉过来,合握在自己的手中。当凌霜冰凉的指尖与南容澈掌心的温暖相触碰的一瞬间,禁不住心头一阵狂跳。凌霜吃惊之下连忙将手抽回,却又被南容澈顺势抓了回去,且握得更紧了:“让爱卿在冷风中站着是朕不对,爱卿若还不许朕给你暖手,那便是怪朕了。”   南容澈这一出乎意料的举动,不但使凌霜手上觉暖,连耳根也瞬时热起来了。凌霜窘迫地后退一步,努力镇定着说道:“陛下言重了,这真的不算什么,凌霜又怎会怪……”   凌霜话未说完,又被南容澈奋力拉回去,力度之大使凌霜来不及站稳便已撞在了他胸口上。南容澈一手收攥着凌霜的指尖,另一手却紧紧压在她的腰后,分明已将她揽在怀里。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突然,使得凌霜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没回过神来。   南容澈低下头来,唇角贴近凌霜的眉梢,说话时呼出的温热气息萦绕在她的耳颈间,低浑的声音中不乏期盼与挑逗意味:“朕的怀抱,可有驱寒之效?”   凌霜的心跳快得好似急擂的战鼓,然而不同于战场上的临危不乱和指挥若定,她此时只觉兵阵尚未排开便已被人攻陷了心城,并且全无抵抗之力地落入束手就缚的境地,而南容澈的口气听起来却很像是劝降。身为将帅的风骨促使凌霜勉力平复着心绪,半晌,她终于压制住内心的一片兵荒马乱,看似镇定地回道:“多谢陛下体恤,我……真的不冷。”   南容澈不以为然地一笑,低声道:“可朕觉得你冷。”但由于感觉出凌霜的拘谨,南容澈还是自觉放松了手上的力度,以免凌霜因受控制而感到不适。   凌霜却趁机从南容澈怀中脱身,翩然转出三步开外,南容澈似乎还没来得及惊讶,凌霜却已在俯首请罪:“臣举止失仪,望陛下恕罪。臣此来是有一事要与陛下说知……”   “不必说了。”南容澈正因凌霜急于从他怀中挣脱而感到失望,又想到她之所以这样无非是因为正挂记着那个暖袋儿,心下不免暗恼,甚至认为凌霜这样执着于君臣礼节而推拒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多半是想表白她对晏麒的情意,以防他对她再有失矩的行为罢了。   而南容澈既然已决心下旨立凌霜为后,自然不会再给她说这些话的机会。于是又道:“朕知道你为何而来,但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多说无益。朕累了,爱卿若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凌霜听主君这样说,便以为他早已知晓太后正在操办立晏姈姝为后之事,或者说这本就是出自圣意。既如此,确亦不需她再多言。而主君方才的举动,更让她猜不出是何意味。何况她此时看似镇静如常,其实心潮起伏不定,且惊且疑,又且有被人毁关略地而初尝败绩的挫败之感,正不知该如何面对南容澈,于是便遵旨告退。   小笋送凌霜出来,看她似乎郁郁不乐,不忘从旁宽慰道:“陛下方才,并不是针对将军,将军切莫介怀。”   凌霜却只是轻轻一笑,回道:“笋御侍何出此言?其实是我思虑太过,逾越本职了。”顿了顿又道:“既然陛下圣心自明,我会如期递上贺表的。”说完方要离去,才又想起暖袋儿的事,正准备就便向小笋询问,却被殿内传出的一声高呼打断。   小笋听到主君唤他,赶忙吐着舌头转身去了。凌霜也只好作罢,离宫回府。 第十九章 善存心太妃教女   毓宁公主自那晚在庆天殿偏院中被晏麒明言拒绝后,自是悒悒不欢,思前想后又益发懊恼:   想到当初没有赐婚之事的时候,晏麒哥哥也曾亲切地称呼自己为“小公主”并且微笑相待的,而自从皇兄提出赐婚的事,他的态度反而越来越显得客气尊重,对自己敬而远之了。既然是赐婚的事使他不悦,自己就不该在他面前频频提起。   再说,明明早已知道晏麒对江凌霜的情分非同一般,为什么还宁愿选择相信晏姈姝所说的“子麒之所以拒绝陛下的赐婚,不过是因为我这个长姐尚未出阁,他才不肯先自成婚”的理由呢?   既然愿意相信这种话,当时又为什么一定要寻根究底急于解开心中的疑虑,甚至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经他本人来证实这一理由非虚呢?结果却偏偏听到他亲口说出了自己最不想听到的话——他是为了江凌霜才拒绝赐婚的……   “即便如此,尚有皇兄在,晏麒他终也不能如其所愿吧。或许对他来说,我这样一厢情愿从不是他所期待的,可是那晚他所说的那些话,说到底也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吧。”   毓宁公主一边打着手中的芷兰香包,一边口中忿忿道:“难道你就这样自认失败,轻易放弃了吗?你甘心把已经认定的驸马拱手于人吗?……”   柔隐太妃从太后宫里回来,见女儿依旧一个人坐在那里,眼圈红红的,小小的人儿眼睛里却有了几分幽怨。柔隐太妃走到毓宁公主身边,怜惜地把她拥在怀里,温柔含笑问道:“宁儿在想什么呢?”   “还在想晏麒哥哥。”毓宁公主依偎在柔隐太妃怀里,母亲的怀抱总能使她感到温暖而踏实,无需掩藏内心的柔软脆弱,心中的委屈也随之释放出来,不禁又湿了眼眶:“母妃,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晏麒哥哥喜欢我呢?”   柔隐太妃轻轻拍抚着她的肩背,亲昵地说道:“宁儿只要做好自己,自然会有人喜欢你的。”   “可我只想要晏麒哥哥的喜欢啊。”毓宁固执地说道,泪珠顺着娇嫩的脸颊滚落下来,眸中却更透出清亮明澈的神采。   柔隐太妃一边用锦帕为女儿拭去泪痕,一边柔声说道:“宁儿,母妃也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晏家公子改变心意,但却知道这不是急于一时的事。宁儿既是真心喜欢他,那便以真心求真情,什么巧用计谋或是卑微讨好的手段是使不得的。所以母妃希望宁儿能够守着这份心意,做自己该做的事,让自己变得更好,无论将来是何结局,宁儿都能不负初心不辱真情,那便不会有遗憾。”   毓宁虽然并不十分明白母亲说的话,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听到柔隐太妃说让她“做自己该做的事”,因说道:“母妃,我已有两日没去给太后请安了,这样是不是太失礼了。”   柔隐太妃笑说道:“这倒不妨,母妃已替你请过了。”这才将女儿从怀中扶起,又问:“倒是昨日我给你提过的事,你可已告知陛下了?”   “还不曾。”毓宁低头回道,声音也随着低下去:“我担心如果我坏了姈姝姐姐的事,晏麒哥哥会不会怪我。”   “宁儿,你该知道,即使晏姈姝真能入后宫,也并不会使晏麒因此接受先前的赐婚。”柔隐太妃语重心长地说道:“况且,你不是也知道陛下真正中意的是平朔将军吗?他既已有言在先,日后却得知此番受到后宫这样的欺瞒,岂能善罢?”   “我明白了,母妃。我现在就去对皇兄说。”   看着毓宁转身走去的背影,柔隐太妃的脸上现出了欣慰的笑容。   毓宁公主来到清心殿,见小笋在殿门外站着,便问道:“怎么你不在里面伺候?”   小笋向毓宁公主见礼并回道:“陛下正在和上卿大人说话,特命我守在外面。”   “晏麒哥哥也在?”毓宁公主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不觉停下了脚步。   小笋看她将进不进、欲退不退、十分作难的情状,便又问道:“公主可是有事要面见陛下,要不我进去通禀一下?”   “不用了。”毓宁心里矛盾的很,想到晏麒此时就在殿内,她既想要见他,却又有点怕见他,但想到柔隐太妃的话,明白自己是总归要见他的。于是终于下定决心,向小笋道:“我看你守在这儿怪无聊的,不如就陪你待一会儿吧。”   “多谢公主。”小笋笑回道。   毓宁便也站在廊檐下候着,规矩地站了一会儿,见还没有动静,不免觉得无趣,于是便悄悄将耳朵贴在殿门上,试图听听里面究竟在说些什么。而小笋见她如此并不劝阻,只是自顾在旁边哼唱起来。   “你哼哼唧唧的做什么?”毓宁公主含怒瞪着小笋,示意他禁声。   小笋仍旧笑回道:‘这不是怕公主您等得闷嘛,小笋子给您唱个小曲儿听。”毓宁公主被他扰得一点儿殿中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无奈地又开始在门前左右徘徊。   清心殿内,南容澈与晏麒凭案相对而坐,南容澈一边自提着紫玉壶,意态闲适地向案上的两只茶盏斟着茶,一边开口问道:“子麒还记得朕的这套茶具是从何得来的吗?”   晏麒从容不迫地伸手将其中一只紫玉茶盏端在手里,方回道:“是凌霜送给陛下的。”   “凌霜,”南容澈轻轻一笑,端起另一盏茶来自啜了一口,又缓缓说道:“你是几时开始不再对她以公子相称的?”说话时目光却只停在茶盏中的袅袅茶气上,而并不看晏麒。   晏麒也只看着手中的紫玉茶盏,不紧不慢地回道:“这却记不清了。大概是在陛下不再称呼她‘小凌子’之前吧。”   “是吗?”南容澈一手轻转着指间的茶盏,向晏麒投以探究的眼光,表情似笑非笑:“朕怎么记得三年前送凌霜出征时,你还称她为‘江公子’呢,怎么她才一回京,就直呼其名了。想必这期间常有书信往来吧?”   “确实。”晏麒啜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回道:“不过应没有平朔将军呈给陛下的邸报频繁。说来陛下难道不是因为得意于凌霜的战功,才把‘小凌子’这个称谓弃之不用的吗?” 第二十章 借紫盏品茶推心   南容澈没有直接回答晏麒的疑问,却仿佛想到了什么,露出颇为得意而又含蓄的一笑:“幸而凌霜战功卓越,她若无功而返,朕可要先治你扰乱军心之罪。”   “只要她平安归来,无论陛下治臣什么罪,臣都无怨言。”晏麒放下茶盏,神色认真地看着南容澈:“不过陛下当初决定遣她去边关的时候,又如何确知她定能全胜凯旋?”   南容澈闻言手上斟茶的动作一滞,自壶口涌出的水注亦随之一斜,险些洒在桌面上。   “如今她回来了。”南容澈顺势将手中的紫玉壶搁下,定了定神,继续道:“这茶盏原来有三只的,可惜被朕失手打碎了一只,以后这套茶具便不能用于三人共饮了。”   晏麒听了南容澈此话,心中自然明白他是在以茶盏之名暗喻自己与凌霜和他三人之间的关系,于是也以隐喻表明态度:“确实可惜。不过陛下从来不缺珍物美器,自有更好的茶具可供御用之需,所残缺者终只是对珍贵之物的爱惜罢了。”   “晏麒,你这是打定主意要与朕相争吗?”南容澈的语意犀利分明,投向晏麒的目光难掩其中的冷冽威慑之意味。   “君臣自有定分,为臣者岂敢与君相争?”面对南容澈的凛凛君威,晏麒指了指摆在两人面前的紫玉茶具,从容不迫地说道:“君臣之分,譬如这茶具,壶为君,杯为臣。如今既经陛下之手,这紫玉盏恰余下一对,陛下正可以此成全两人共饮之乐,又何来相争之忧?”   听过晏麒这一番话,南容澈不怒反笑:“好啊,子麒,不愧是朕的晏上卿,确实辩才不凡。在这清心殿里,你跟朕谈君臣之分,朕不知该说你此言不合时宜,还是该说你精于审时度势。你现在坐在这里,言行犯上而不加罪,是因为朕视你为友,而非服你之论。”   “臣明白。但无论于君于友,子麒都必以肺腑之言相告,不敢相欺。陛下邀臣共坐,品茶推心,本就是因臣与陛下品味无二。”   “不错,”南容澈眉心微蹙:“既然品味无二,自然所见当无不同。”南容澈说着即从案下抽出一卷明黄诏书递与晏麒,径直明言道:“朕以为凌霜可堪南晔皇后之位,想来子麒应无异议。”   晏麒却并不去接诏书,不卑不亢地说道:“这正是陛下与臣不同之处。对于钟情之人,陛下可恃一国,臣却唯此一心。陛下要明旨立后,却只道凌霜堪不堪,可曾问过她愿不愿?幸得陛下待之以友,臣亦当告诚以报:今臣与陛下皆属意凌霜,然其心若何,非君与臣可自为左右,若凌霜倾心于陛下,臣定当为帝后尽忠;而若陛下欲以君威夺爱,恐怕凌霜亦未必应。”   南容澈不禁眸光一跳,他确实尚未确知凌霜的心意,甚至由于暖袋儿一事而不愿去求证,却又急于在她和晏麒之间划清界限。不知是不是身为帝王的占有欲作祟,南容澈不怒自威地望着晏麒,挑眉反问道:“你觉得她会抗旨吗?”   “或许不会。”晏麒的神态虽然仍旧镇定自若,实则心中并无十分把握,却毫不退避地迎上南容澈的目光,说道:“可陛下究竟是想让她遵旨入宫,还是想要她真心相付?陛下如此圣心独断,难免不会让人以为陛下想要的其实不过是靖远公之女手中握着的那把利剑。”   南容澈深望着晏麒半晌,终于将诏书收回置于案上,却转作无言一笑,说道:“子麒,朕的紫玉盏快要被你捏碎了。”   晏麒这才意识到自己握着茶盏的手因过分用力而筋络分明,指节发白。他轻舒一口气,将玉盏放下,方起身说道:“茶凉了,臣请告退。”   毓宁公主本来还在廊檐下左三步右两步地徘徊,忽见晏麒从殿中走出,便即时立住身子,轻声唤道:“晏麒哥哥。”   晏麒却只向着毓宁俯首一揖,既是见礼亦算告辞,也不再多说一句便自抬首阔步地去了。毓宁公主目送着晏麒的背影走出清心殿院外,却仍定定站在原地。   “公主,您不是要见陛下吗?”小笋见她好一会儿都站着不动,在旁提醒道。毓宁公主这才回过神来,转身进殿去与皇兄说话。   南容澈见毓宁容色郁郁地走进来,自先开颜问道:“宁儿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小笋子无礼,惹你不快了?朕这便罚他!”   小笋在毓宁身后俯首接话道:“小笋子哪有那本事能惹得着公主的,倒是上卿大人……”   “不许说晏麒哥哥的不是!”毓宁公主倏地涨红了脸,不待小笋说完便含怒喝止道。   “好了。”南容澈却开怀一笑,一面招手示意毓宁入座,一面将案上的诏书交予小笋收好,方又说道:“子麒方在朕这里喝了苦茶,正可清心明目,哪里会不适?”   毓宁听说,便又睁大了好奇的眸子,问道:“皇兄请晏麒哥哥喝的是什么茶,宁儿也想尝尝。”   南容澈抬手在毓宁额前轻轻弹了一记,摇头笑道:“傻丫头,这种茶可不是谁都能喝的,你还是不尝为好。”   毓宁不明所以,嘟着嘴揉了揉眉心,哼道:“皇兄真是小气!既然这样,有一件要紧事是不是告知皇兄,我也要再斟酌一下了。”   “好啊。”南容澈对于毓宁口中所谓的要紧事似乎并不在意,却转向小笋说道:“朕记得子麒说过不喜欢斤斤计较的女子,可有这话?”   小笋当即会意,附和着主君道:“正是正是。”   毓宁听了,暗暗将唇瓣一咬,断然启齿道:“皇兄可知,母后要册立姈姝姐姐为皇后,已经行过纳吉之礼了?”   南容澈闻言眉峰一耸,面上笑容顿散,瞬间变色。   “这这……”小笋更是大吃一惊,登时冷汗淋漓,面向主君跪地叩首,自先请罪道:“小笋子事君不察,请陛下降罪!”   “母后竟然瞒着朕,私行立后之事?”南容澈在案前豁然起身,并未理会小笋,却先向毓宁问道:“你如何知道?”   毓宁便认真回道:“母后曾同母妃商议纳征告期之事,且说皇兄日来政务繁忙,已将此事全权交予母后料理。而母妃因想到立后之事虽然向来由后宫主持,但毕竟关乎国体,皇兄应不会无一语过问的,且母后又多番叮嘱切不要惊动皇兄,是故觉得有些蹊跷。不知君意如何,恐怕终是不妥,但太后懿旨鲜明,母妃不敢有违,只有把她心中所想向宁儿说说罢了。宁儿听了也自犹疑,所以不得不当作一件要紧事来说与皇兄。”   小笋在旁细听了这一番言语,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凌霜那日沉郁的神色以及她所说的“会如期递上贺表”的话,当时便觉得“贺表”一语不知从何说起,而自己未及细问便被主君唤回,也就没再多想,而此时思前想后,方才恍然,想必那日平朔将军言下所指,便是此事吧。   可是主君却没有给她说出此情的机会,还让她误会是陛下要立晏姈姝为后……小笋想到此处,只觉后背冷汗涔涔——那日因见圣心不悦,小笋自思还是少言为妙,却未想到一时疏忽,险些误了大事,若不是毓宁公主来说,这事情可就更糟了。虽然太后私行立后到头来必是竹篮打水,彼意欲立而存之,主君亦可黜而废之,可若是平朔将军因此对陛下敬而远之,自己恐怕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第二十一章 错承旨阙下待罪   小笋思来想去,与其等着主君事后发觉,不如眼下趁早交代,于是期期艾艾地说道:“陛下,公主这么一说,倒给小笋子提了醒儿,想想那日平朔将军进宫应该也是为了这事儿,不过陛下当时以为是……”小笋子说到此处,不由地瞥向毓宁公主,也就没指明暖袋儿的事,只接下去说道:“将军因见陛下态度坚决,甚为不悦,还引咎说自己思虑太过,逾越了本职,还说……”   “还说什么了?”南容澈满面阴翳,急切而懊恼地追问道。   “还说她会,会如期给陛下,递上贺表……”小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话说完,又攒起了浑身的气力等着那一声霹雳随时从自己头顶炸响,却还是未能受住主君踹在他肩头的一脚,当即歪倒在地,又赶忙自己爬起来跪伏如前。   “混账!你早干什么去了!”南容澈厉声斥道。   一旁的毓宁公主被南容澈突然的震怒惊呆了,她还从没见过皇兄发这么大的火,半晌才回过神来,眨巴着眼睛怯怯地唤道:“皇兄……”   南容澈看向受惊的毓宁,似乎瞬间收敛了怒火。他瞬目片刻,便下令道:“速传任道远来见朕。”   御使到来之前,礼部尚书任道远尚在府中和他的夫人说着“家常话”,只是这些话却是非同寻常,若是被外人听了去恐怕还会变成性命攸关的妄论。   任夫人一边伸手将一颗蜜饯送到任道远口中,一边笑说道:“昨日多侍郎的娘子来,说是她已经备好了厚礼,邀我同往襄国公府献贺呢。我想着这迎后的事,目下虽然看起来是顺理成章,可晏家千金毕竟还未入中宫,这么早赶着去献贺道喜,恐怕不妥,也便没应她。”说着又用绢帕轻轻拭去粘在任道远嘴边的糖霜,继续道:“此事你真个不用去问问陛下的意思吗?前时你不是还说,看得出陛下对平朔将军情有独钟,怎么突然间却要立襄国公之女为后了呢?”   任道远不耐地将眉头一皱,说道:“为臣者遵旨办事便罢了,既然已有明旨在前,又何必再去虚费唇舌?”   “虽说是遵旨,可究竟是遵谁的旨呢?太后的懿旨与陛下的圣旨,只怕不好等同看待吧?”任夫人的神情不无担忧,俯身靠近任道远,继续道:“你别怪我多嘴,我总觉得此事怪异,一提起来我这心里就慌得很。每次传旨都是太后遣人到府,甚至特意说明不必再以此事烦扰陛下,一应遵照慈安宫旨意执行即可。可这毕竟是为陛下立后,怎么陛下倒似无暇过问了?”   “真是妇人浅见!”任道远抬手揉了揉额角,便向椅背上倒去:“说不得圣心难测,难道主君有什么令人不解的举动,做臣子的便要去问着他吗?况且兹事体大,本就不是由陛下一人圣断独裁的。陛下虽似对平朔将军有意,即便可以不从太后之愿,也不能不顾及宗室和朝野之议。说什么只立一后,不再选妃的话,总不过是陛下一时高兴罢了。”   任夫人听后,沉吟了一会儿,尽量压低声音道:“难道是因为前些日子安旸候之女自经一事传到了宫里,使陛下改变了初衷?听闻京中不少贵胄之女因一心等候陛下选妃,因而及笄而不适的。这些女孩儿一听到陛下只立后不纳妃的旨意,且又见恩宠独炽的也不过就那一两个人,便有像安旸候之女那般灰心求死的了。这么说,陛下为了安抚朝臣,竟又决定选妃了?可是,”任夫人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解:“即便如此,为何就能立襄国公之女为后呢?若然竟要以平朔将军为妃,靖远公怎会无异议?”   “以平朔将军为妃?”任道远闻言不禁从鼻中哼出一声轻笑:“亏你想得出。她可是半面夜叉,怎能居于后宫呢?据说前几日便有斥候进出靖远公府,说不定边事将有异动,平朔将军不日便会再被调离京师,这立后选妃之事,应不该是靖远公父女目下所虑吧。”   任夫人听任道远所言有据,终作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虑了。”   任道远见夫人终于不再絮絮,便也随手拣起一颗蜜饯塞到她嘴里,说道:“朝中的事你不明白就别乱说,还不如学学多闻的娘子,早早预备下贺礼是正事。”   “人家也只是跟你说说嘛。”任夫人似喜含嗔地一笑,以帕遮口嚼完了蜜饯,方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比起平朔将军,襄国公之女确实也更堪皇后之选。那平朔将军虽然生得容貌清丽,可我每每见了她,都禁不住浑身的寒意——她手里的那把剑,也不知道饮了多少人的血。哎哟,想想都吓人。这样的人,如何能母仪天下?”任夫人边说边拍着自己的前心,仿佛真的受到了惊吓:“你说她那么小个人儿,怎么就敢……”   话音未落,便有家仆奔进来通报,称又有宫中内侍临府。   任道远便以为是太后遣来传旨的。任夫人便也止住了话儿,慌忙起身给夫君整顿衣裳。任道远作速迎了出来,见来者却是御前近侍小笋,不禁先自大吃一惊,   任道远的寒暄之语尚未及出口,面色冷淡的小笋便径直言道:“陛下召见,任大人,请吧。”   “臣遵旨。”看出小笋似乎来者不善,任道远顿觉冷汗浃背,定了定神方说道:“请笋御侍少候,容臣速去更换朝服……”说着便示意任夫人看茶。   “不必了,”小笋毫不容情地说道:“任大人这身衣服尚可御寒,若是换了朝服,说不定哪会儿就要着凉了。”   任道远闻言脸上一片苍白,张了张嘴却终没有再说出话来,只能穿着一身家常衣裳速速随着小笋进宫去了。   看着任道远随着御使诚惶诚恐地去了,任夫人却仍定定地站在原地。终于一阵冷风穿堂而入,使她在寒噤中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方才竟忘了给夫君披上斗篷。回想着小笋所说的话,任夫人一时间又不免六神无主,思来想去,却也只有将家中的五房小妾叫来自己房中,大家相对着好生哭了一场——其中甚有两个哭得无比悲切的,看那凄凄惨惨的情状,让人很难相信实则她们也并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   如此直哭到月上中天,终于看到她们的府君——堂堂的南晔礼部尚书任道远跌跌撞撞地回来了,只见他衣衫脏污,鬓发凌乱,前额上黑红的血迹下透出青紫的淤肿,好像被划上标记留待屠杀的猎物,在这夜黑风高的夜晚,把一屋子的女眷吓得尖叫连连。而他却如同劫后余生的惊兔一般,一头扎进任夫人的怀里大哭起来,边哭口中边语无伦次地喊着:“夫人啊,英明啊……我合族老小,险些就要从夫子于地下啊……陛下隆恩啊……” 第二十二章 破密谋老臣慑威   南容澈来到慈安宫中时,太后正在与襄国公晏显说话,见南容澈款步走来,太后便先抬手向晏显示意他暂且止言,转而询道:“皇儿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南容澈却似笑非笑地反问道:“母后是怪儿臣来得不是时候吗?”   太后听了一怔,自觉出南容澈言语之中的意味不同寻常,于是又作笑解道:“这是什么话,哀家不过是习惯了你每常在用膳的时辰来,今日却与往常不同,一时有些惊讶罢了。”   晏显见南容澈近前,即俯首下拜恭请圣安,因并未听见主君叫他平身的话,便只好持礼不动。却听南容澈先向太后说道:“儿臣昨日有些急务要处理,以致没能来给母后请安,还请母后见谅。”   太后便又笑说道:“无妨,皇帝本当以国事为重。”   南容澈回过身来重又面向晏显,语气淡然道:“再者,朕也只有赶在这个时候过来,才能在此得见襄国公啊。”   晏显听了这话,忙躬身拜下更低,口中回道:“臣惶恐,陛下若要见臣,随时传召即可,岂敢劳圣驾亲寻。”   南容澈见晏显虽然姿态诚恳谦卑,眼神却躲闪不定,便知他正为此时见到主君而暗自情窘无措,于是进一步敲打道:“朕听闻襄国公近日正忙着与母后商议大事,恐怕无暇来见朕,因此朕想着能借机一见,也便罢了。”   晏显闻言,脸上血色顿失,径直扑伏在地,急切自辩道:“臣断不敢如此!望陛下圣心明见!”   南容澈却淡淡一笑,又向晏显发问道:“不知襄国公与母后所议之事如何了,可否说与朕听听?”   晏显伏在地上,只觉芒刺在背,却偷眼瞥向太后,见太后端坐如前,面色平静,对他无言摇头,便心领其意,回道:“臣进宫不过是向太后请安,说些闲话而已,并无事可议。”   “哦。”南容澈俯视的目光由淡漠变得冷冽:“这么说,对于礼部为朕和令爱合字一事,襄国公竟是一概不知了?”   晏显听了这话,早已面白如纸。晏姈姝的生辰八字是他亲自差人呈送到礼部,如何推说不知?况且南容澈既如此说,定然是已经确知太后私下为他立后一节的详情,而刚才所发数问,句句都在提示他坦诚自首,可他却屡屡推避不言。此时,就算主君要治他一个藐视君威欺君罔上的罪名,他也无从辩解了。于是只把一双惶惑不安、悔惧参半的眼睛望着太后,一心承望她来解得眼前之困。   太后本来自谓在此事上安排缜密,不意南容澈能够这么快察知,一时间亦不免凛然变色,但也并不是完全无备于意外,于是仪态郑重地说道:“合字问吉本就是立后应有的仪程,礼部是奉了哀家的懿旨办事,有何不妥?皇帝又因何责问起襄国公来了?”   “仪程并无不妥,不过,”南容澈转向太后,不急不缓地说道:“朕记得早已和母后明确说过,晏姈姝绝非皇后之选。难道母后与襄国公‘闲话’之时,竟未将朕意对他说明吗?”   晏显此时已是虚汗淋漓,其实何需太后说知,他早就对南容澈属意凌霜一节心知肚明了。但晏姈姝一心入宫为后,尽管数年来有意与襄国公府议亲的亦不乏宗室亲贵、望族名门,可晏姈姝决意不从。加之近日安旸候府上又出了那样的事,晏显便也不由地为自己的女儿担心。因思促成此事一来可成全女儿心意,二来亦可光耀门楣,且恰好又有太后的垂爱可以倚仗,即使欺瞒之举或许使陛下一时不悦,但有太后在前,总也不至于被问罪。今见南容澈与太后说话,如此义正辞严、毫无妥协依从之意,晏显心中只觉惶惑无极。   太后却仍雍容自持地继续道:“立后的事,皇帝虽然曾向哀家说过一些想法,却也一直都没有发出明旨,哀家想这终究是皇儿你心意未决之故。而那日在千秋宴上,你将满廊的莲花尽数赐给姈姝,自可看出对她的喜爱非同寻常。既如此,哀家自然要尽力为皇儿从旁周全。至于你前时的一句戏言,哀家认为并没有再说明的必要。”   “君无戏言。”南容澈意态从容地说道:“母后应知您的这番托辞实难自立,也经不起深究,然而朕无意在此与母后争辩,今日便把心意明旨相告。朕赐莲给晏姈姝,不过是因为她当日作舞取悦了母后,别无其他用意。立后之事,朕心中有数,也请母后不必再多费心。”   “社稷自有成法,皇家亦有祖训,皇帝岂可凭一己之好任性而为?”太后依旧不甘示弱:“礼部已为皇帝和姈姝合过八字,德配帝后,命属大吉,哀家已将此情亲自祭告于宗庙。礼已至此,岂可废除?”   南容澈并不为太后的话动摇分毫,语气亦坚定不容置疑:“朕意已决,只要上告宗庙的皇后之选不是江凌霜,礼尽可废!”   “皇帝!”太后惊怒之下再难安坐,倏然起身,厉声说道:“你怎可如此不遵祖制?如此任意而为,岂不令宗室侧目,忠臣寒心?”   “母后言重了。试问,朕要迎立于国有功的平朔将军为后,哪个宗室会不满?朕要废黜一个徇私欺君的罪臣之女,哪个忠臣会寒心?”   南容澈的反诘之词使得太后一时语塞,她本欲以安旸候之女自经一事来陈说利害,可转念一想,毕竟皇帝又不曾下旨禁止公卿之家适龄女子出嫁,左右皆是那女子痴心自为。再者,以太后之见,此举甚有忤逆犯上、威逼皇家之嫌,她本就不怎么待见,因此也难以成为有力的说辞。于是便又向着襄国公使眼色,还望他以两朝重臣的身份继续进言。   可襄国公因受主君责问已无底气,再听说“罪臣”二字更觉惊恐,只能膝行上前向主君叩首领罪:“臣绝无欺瞒陛下之心,皆因一时糊涂,冒犯君威,请陛下责惩。”   见南容澈默然不语,晏显便又转向太后陈言道:“小女福薄,恐不堪中宫之选,实在有负太后之厚爱……”   “你且退下,哀家有话要对皇帝说。”太后见襄国公竟如此不中用,只一味地请罪自责敬谢不敏,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先自败阵,而太后却不肯就此善罢,便决意先打发他离开,再另做计较。 第二十三章 行封赐母子分歧   南容澈因知襄国公敢于如此多半是出于太后授意,且他毕竟是两朝重臣,当下并无意真就治他的罪,况且也不能当着外臣之面与太后争执太过,于是也就由着晏显唯唯退去了。   而太后却坐回原位,重又摆出有恃无恐的姿态。   南容澈便先开口道:“母后若还要用祖宗的礼法来迫使儿臣改变心意,亦可不必了。母后瞒着朕私下操办立后之事本就与祖制不合,试问我朝历代何曾有过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成婚的君主?”   太后听了脸色阴沉下来,冷眼望向南容澈,说道:“这么说,皇帝是打算问哀家的罪了?”   “儿臣岂能对母后不敬?”南容澈语气平静地回道:“不过是想提醒母后莫再举措失当罢了。”   “哀家若就此作罢,难道连皇家的体面也不要了吗?”太后自知理亏,也知道此时再去说些褒扬晏姈姝、贬抑江凌霜的话更无益处,南容澈必也不屑一听,而要维护皇室威严的这一理由,对于身为君王的他来说却无疑是有说服力的,因又道:“无论是否合于祖制,哀家总归已与襄国公议过亲,并且已行过纳吉之礼,如果就此搁置不问,岂不令朝野非议?左右哀家的颜面事小,可皇家的威信何存?皇帝若执意不肯立晏女为后,聘为贵妃亦非不可吧?”   “朕说过只迎一后,不设嫔妃。”南容澈耐心听太后说完他意料之中的一番大论,胸有成竹地说道:“朕也知道母后用心良苦,既不想折损母后的颜面,也不会亵渎皇家的威信。所以,朕意欲以晏女为母后之螟蛉,赐封为郡主,便以莲为号。母后若还欲加恩,再上尊号亦可。如此一来,不但母后您垂恩晏府之意有了交代,朕日前赐莲一节也不会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可谓是一举两得了。”   “皇帝这样做未免牵强吧?”太后未曾料到南容澈竟会如此处置,但仍不愿妥协:“这立后与荣封的章程可不一样,礼部……”   “这大礼之行本就甚为不当,母后竟还要在意这些小节吗?”南容澈说话间示意小笋上前,将一纸诏书呈给太后,继续在旁说道:“母后既喜欢晏姈姝,若让她以养女的身份侍奉在侧,自然更觉得亲近。襄国公也不会因为有意欺瞒于朕而获罪,甚至还会更加感念皇恩。母后您说,这算不算是两全其美呢?”   “皇帝真是有备而来啊。”太后故作感叹地点点头,却并不去看那呈到自己面前的诏书,心底的无奈和愠怒终于化作嘴角的一抹讽笑,语出惊人:“不过在哀家看来,该获此荣封的恐怕应是江凌霜吧。”说罢缓缓起身,幽深莫测的目光迎上南容澈疑惑不解的神色,把继而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甚至将她封为公主才更为相宜呢!”   太后这话非同寻常,南容澈听后不禁一怔,凝眸反问道:“母后此言何意?”   太后举步踱开,方又悠然开口道:“皇帝应该知道江凌霜的母亲是谁吧?”   “自然是靖远公先夫人梅氏,”南容澈目光追随着太后转过身来,继续说道:“靖远公仅与梅氏育有一女,梅氏逝世后,靖远公便决意不再续弦,这是朝野皆知的事。”   太后不以为然地一笑,说道:“不错,梅氏确是凌霜的生母,江骋唯一的夫人。可是这梅氏到底有何特别之处,能让江骋为她不顾嗣继、独守一生呢?”   “靖远公对其夫人意笃情深,甘愿一心相守,自也不足为怪。”南容澈径直回道。   “是吗?”太后回过身来,用满含警醒的眼光看着南容澈,以道破隐秘的口吻说道:“哀家倒是觉得,比情意更要紧的恐怕还是梅氏那特殊的身份。”   南容澈听了满腹疑惑,猜不透太后说这些究竟是何用意,只回以探询的目光。   太后却自长叹一声,才又说道:“这也是陈年旧事了,皇帝那时还不满三岁,不记得先帝的梅妃,也不足为怪。”   南容澈听到此处,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后。太后却愈发显出从容姿态:“皇帝应已想到了,梅氏原是先帝的宫妃,是江骋向先帝请旨将她下嫁到靖远公府的。若是将她的女儿封为公主,哀家倒觉得不失为顺理成章之事。”   “母后所言简直荒唐!”太后说话的语气越是不容置疑,南容澈越是觉得匪夷所思:“即便朕幼时无识,但看宫中内典也可知父皇的后妃实录,即便有一梅妃,也早在靖远公成婚之前已经薨逝。再说,就算当时梅妃尚在,靖远公身为朝臣觊觎宫妃,如此犯上欺君之举,父皇怎会应允?”   太后却也不为所动,仍不紧不慢地解说道:“江骋当年为助先帝夺得皇位,内平藩王,外靖国难,可谓舍生忘死,功勋卓著,先帝视之如兄友,彼此的情分自不是君臣二字足以定义的。奈何江骋恃功傲主,而先帝却对他的不臣之心多有纵容。可笑江骋只求得一梅氏,便愿恪守臣职。”   提起梅氏,太后的语气中总是不经意地带出几分嫉恨与鄙夷,甚至稍有片刻失神,但很快转而正色道:“先帝既胸怀天下,又何拘一宫妃?不过皇帝说得很对,先帝绝不会径直将自己的嫔妃予人,所以才先有了梅妃薨逝之说。皇宫里没有了梅妃,靖国公府才能有梅夫人,这其实不过是先帝为了保全皇室体统而作的文章罢了。”   尽管太后的话听起来似乎有理有据,南容澈还是难以置信。   而太后意图说明的显然不止于此,于是她也不去理会南容澈的惊疑,继续说道:“这些陈年旧事本是先帝禁绝提起的,所以哀家多年来都未曾言及一字。可今日为了皇儿,有些话却不得不说了。”   太后意味深长地望着南容澈,再开口时语气中才多了几分担忧:“梅氏是凌霜的生母无疑,可皇儿你可知道,梅氏才入靖国公府不出六个月,便诞下了凌霜,那这孩子的生父是谁……”   太后说话的声音虽然尽量显得慎重隐忍,可听在南容澈耳中却无异于惊天霹雳,却也瞬间恍然领会了太后先前所说的“将凌霜封为公主才更为相宜”的话因何而起。 第二十四章 骇听闻先帝遗事   南容澈忽觉眼前一阵晕眩,抬手抚上眉心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半晌,方又容色整肃,抬头对太后说道:“母后是想用自己心中的一点儿疑虑,来让朕改变心意吗?如果真如母后所言,凌霜竟是我皇家血脉,父皇当年又岂会不察?”   南容澈的这一句疑问,正好撞上太后多年来的心事,于是顺口作答道:“先帝对此自然心知肚明,然而既然世上已无梅妃,先帝又有何由将梅氏之女认作骨肉?可先帝对她终究与众不同,不但亲自为其赐字,更是破格将一个女孩子选为太子伴读。这其中情由,还不够显而易见吗?”   南容澈倒从来不曾为凌霜被选为太子伴读一事而感到惊异,他曾在宫廷竞选中亲眼见证了她卓然超群的才智与当仁不让的气度,并且很庆幸父皇替自己选中了凌霜,也还记得当年父皇把她带到自己面前时说的话:“以后就让这孩子陪在你身边吧,不准你欺负她。”临去又语重心长地加了一句:“忘寒啊,你最好不要让父皇失望。”   当时听到这话,南容澈领会到的自是父皇让他用心读书,而如今想来,却似乎别有深意了。只是他此时无暇去重新考量,思绪便已被太后的前一句话牵过去了,随之追问道:“父皇曾为凌霜赐字?”   “不错,先帝为她取字思暖,”太后的眼光中透着冰冷,却也难掩失意和感伤:“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忘寒,思暖,南容澈在心中默念着先帝给自己和凌霜的字,直感觉自己此时一脚踏入了泥淖深潭之中,而太后的每一句话都正在让他越陷越深,但他的神智却在提醒自己该尽快从此处挣出脱身。   他微微颔首,瞬目自定片刻,依旧语气平静地向太后说道:“朕以为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思虑太过容易伤神,母后您歇着吧,儿臣不打扰了。”   说罢便阔步走出慈安殿,不知是否是脚下太急之故,出殿门时竟被门槛绊到,好在小笋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   小笋见南容澈面色苍白,眼圈儿泛红,手心里也渗着汗,不禁惊问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南容澈稍一定神,并不理会小笋的疑问,却一面继续向前走一面吩咐道:“备驾,去靖远公府!”   南容澈此来靖远公府,亦是不曾提前遣使通传便突然驾临,因此府上并没有做任何接驾的准备,而府门前的几个常卫见到圣驾却也并不惊慌,行礼拜见如仪。南容澈识得其中在前的一个正是上次引领他去探凌霜的侍卫,便向他问道:“平朔将军可在府中?”   那侍卫答道:“将军早间离府,还未见回来。”   南容澈点点头,这倒正合他意。先前因听了太后说的那些话,心下且惊且疑,急于亲到靖远公府来探求真相,可方才在来的路上又经思量,这时候若见到凌霜反而不知该如何面对。   即使他心中实在不愿相信太后的一面之词,但凌霜可能是皇室血脉的可怕念头总是难以抑制地跳出来,令他心痛而无措。他想不出此时看见凌霜,自己该用怎样的眼神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因此他也想过半路折返宫中。   可是,他更明白犹疑回避绝非良策,反而只会让他的五脏六腑倍受疑虑不安的折磨。因此,他勉力压抑着心中的焦躁和忐忑,让龙辇方向不变地一直行到了靖国公府门前。   “靖国公可在?”南容澈此番专为见江骋而来,可不想听到他也恰巧外出的回应。   好在侍卫的回答没有令他失望:“主公今日在府,小臣这便进去通传。”   “不必。”南容澈言罢,便径直抬步向府中走去,看看已到正堂,却还是不见靖远公露面,只有公府总管出来告罪相迎:“陛下恕罪,我家主公此时正在祠堂,未及赶来接驾……”   “在祠堂?”南容澈闻言,眉心一攒,却道:“也好,那朕便去祠堂相见,你引路吧。”   总管听到天子竟要屈尊亲临朝臣家祠,慌忙说道:“这如何使得?还是请陛下在此稍待片刻,家仆……”话一出口已觉自己所言甚为不当,恰又撞上南容澈投过来的那不容迟误的冷鸷一瞥,当即吞音封舌,遵旨照办。   待来到靖国公府祠堂外,总管正自犹疑如何进去禀告主公,南容澈却先吩咐他退出院去,连着小笋也不得近前。   江骋听到祠堂门外有响动,不免惊奇,因府中早有规矩,此处不得轻易靠近。开门来看,却见南容澈神态俨然地立在门外,不禁脱口惊问道:“陛下怎会到此?”   南容澈脸色阴沉,先是默而不言,似在向对面之人施以威压又似在掩饰自己的情绪,继而说出的话却着实出乎江骋之意料:“朕听闻靖国公府的祠堂里藏着前朝秘事,特来一探究竟。”   江骋听到主君说出如此非同寻常的话,一时表情为之凝滞,然而其疑惑诧异的眸色却也只在片息之间便复如平素的坚毅深沉,一步迈出槛外而将家祠的门在身后掩上,向着主君郑重拜见并从容应对道:“臣驽钝,实不知陛下何出此言,敢情陛下明示。”   “好,”南容澈深望江骋移时,方又缓缓开口道:“靖远公,朕问你,先帝梅妃之遗灵安在?”   “先帝故妃嫔,自当从先帝于九天之上。”江骋毫不迟疑地回道。   “靖远公,朕一直以你为耿介直臣,你该知朕所言何指!”南容澈显然对江骋给出的回答十分不满,犀利而躁动的目光如同万千箭镞森然刺向江骋,进一步探询道:“梅妃之事,无论其情若何,当年父皇既然已有处置,朕便不欲深究。朕只问你,”话及于此,南容澈却又有些犹疑,他的喉结随着他的心跳急促地微微颤抖,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说出接下来的话,而声音却已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你不愿朕迎凌霜入宫,是否出于血脉伦常之虑?”   尽管南容澈的言辞说得隐晦,江骋自可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于是几乎惊得目眦尽裂。若不是他的忠君之志尚能让他清醒地认识到此时站在他面前说这话的是他的主君,他真恨不得当即一拳挥出去将这个胡言竖子打翻在地。 第二十五章 证真心臣祠立誓   自抑之余,江骋又且明白,自己此时若是顺着他的语意回答个“是”字,便足以打消他迎立凌霜为后的念头,亦可省去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忧,然而他决然不会这样做。这不只是出于他的事君之诚,亦是出于对先皇当年护持之重情的由衷感念,更是不容有只言片语有损于爱妻梅氏的清誉。   于是径直回道:“臣不知陛下是被何人之谗言所惑,竟至生出如此不堪之疑!”江骋话虽如此,实则心下已然猜出主君此疑何来:   昔年之事,虽朝中尚有知情者在,却早已无人提起,除了太后,还有谁敢轻易言说这等“前朝秘事”呢?也只有太后因对他江骋和梅氏甚至于对先帝的积怨难平,以至于又将幽恨厌恶之情漫延到凌霜身上。这也是江骋不愿凌霜进宫的原因之一。而对于诸般陈年旧事,南容澈自然不明就里,江骋也并不想就此作过多的解说,或者去同太后辩明是非。   “臣不愿凌霜入宫,是因为臣最知其心性——她自幼率直孤清,目不容尘,绝非承宠深宫之质。臣既不愿见小女违背本性,屈居于列屋之一隅,亦不愿使她得享荣宠于一时而后有取厌于君之隐忧。陛下必欲降隆恩厚宠于凌霜,不若以其为外阃之信臣,使之得于疆场之上尽事君之义,亦使臣家无愧于先帝之厚恩,臣等父女有慰于亡荆之灵望,更无他求”江骋语真情切,折膝下拜道:“此臣披肝沥胆之言,唯愿陛下圣察。”   听到江骋对于他艰难一问的坚定否决之词,南容澈自感释然,心中无疑,容色大霁。而对于他后面所说的一番君臣大义之论却是不以为然。   见江骋拜倒在地,南容澈却就势躬身将其扶起,面上带着笑意,语气却不无遗憾地说道:“朕信得过明公,奈何公却信不过朕。”   靖远公听主君如此说,方欲解说,却被南容澈抬手制止:“靖远公无需多言。”南容澈的目光越过江诚看向其身后的家祠,继续说道:“朕今日既已来到此处,就请靖远公给朕一个明证心意的机会。”   说罢便转身过去推开了江家祠堂的大门,江骋阻止不得,只得随着主君走了进去。   既入祠堂,南容澈首先注意到的便是被一对瑞雪插梅瓷瓶衬在正中的那个灵位,醒目的陪衬似在宣示着这个灵位的与众不同,其上一列篆字镌刻分明——南晔江骋爱妻梅氏清雪之灵位。   南容澈的目光只在这个灵位上停留了片刻,却足以让他对这个不表诰命不加雅谥的灵位印象深刻。江骋尚未谙南容澈突然之间行此举是何用意,却见他先执嗣君礼敬功勋之礼,向着有功于社稷的列位江家先祖拈香祭奠。主君执礼在前,江骋自是不可有失臣仪,便也忙行大礼回拜,叩谢皇恩。   礼毕,南容澈方又转向江骋说道:“方才一问,是朕唐突了,累及先夫人令名,还请靖远公勿要介怀。”   “臣岂敢。”   南容澈只听江骋一句话便对凌霜的身份不再怀疑,自然也令江骋欣慰于主君对自己的容情与信任。   南容澈稍作沉吟,若有所思,继而唇角浮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转而问道:“朕听说先帝曾给凌霜赐字“思暖”,靖远公以为是何用意?”   “先帝因觉臣为女取名‘凌霜’,其寓意过于冷傲孤清,故赐此字予以襄补。臣固知此乃先帝之殊恩,亦是对臣等之勉励。”江骋用以回答主君之词甚是恭肃,而脑海中却不禁浮现出先帝赐字时的情景——   当时江骋对这个小字可并不满意,坚决反对道:“这‘思暖’二字与太子的表字如出一辙,臣实在觉得不妥,还是请陛下换一个吧。”   对面之人一面果断地洗墨搁笔,表示此字不可更改一面含笑说道:“有何不妥,忘寒思暖,天生佳配。阿骋,你那是什么表情,还不赶快谢恩?”   “只要陛下莫再打我江家女儿的主意,臣自是对陛下千恩万谢。”江骋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凌霜,一手提起笔来重新沾了墨递向对面。   对面之人并不接笔,却伸出手指轻轻揉着凌霜的小脸儿,依旧笑容可掬地说道:“小思暖,你爹胆敢违抗圣旨,朕将他削爵去职,发配到北漠去牧羊,好不好?”小凌霜也笑盈盈地眨巴着眼睛,在父亲的怀里手舞足蹈起来,十分欢脱可爱。   江骋看着自己臂弯里不争气的女儿,无奈地喘了口粗气,一直站在一旁浅笑的夫人梅清雪走过来,取过江骋手中的笔放于砚上,侧转身宛然行礼道:“谢陛下为小女赐字。”   ……   “只是这样吗?”南容澈对江骋的回答似乎不以为然。而江骋则因回想起往事不免有些失神,对主君的这一句反问未作回应。   南容澈也并不在意,自陈所见道:“朕倒觉得父皇之意,应不只是为了提醒靖远公感念先帝之恩泽,而思报之于当代的。否则,美意妙寓之佳字尽有可取,何必非要是‘思暖’二字呢?”见江骋继续对以沉默,南容澈便径直明言道:“靖远公一向以坦诚忠直之名立于朝堂,但在朕立后一事上却故作懵懂无知甚至存心干阻,这是否有违先帝遗愿呢?”   “陛下所言实在令臣惶恐,”所谓的“惶恐”之下,江骋却是不卑不亢:“臣岂敢干阻陛下立后,臣之所为不过是关切小女择婿。即便先帝确曾有意为陛下预择后宫之选,也并不能左右陛下心之所好、意之所属,陛下自可……”   江骋一语未竟,却被南容澈接下来的举动惊得瞠目结舌,只见他一撩下裾折节半跪在当地,当即起誓道:“南晔嗣君南容澈今日在此向江氏列代功勋及靖远公先夫人立誓,朕决意迎江氏女凌霜为南晔国后,将废六宫列屋之制,断无恩驰宠衰之尤,一心相守,终生不负,如违此誓……”   “陛下不可!”面对如此意外之举,江骋半晌方才回神,心中大呼“这还了得”,急切之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硬是将主君一把提了起来,紧接着退后一步,再拜稽首道:“陛下欲去臣之顾虑,臣不胜感激之至,然而陛下此举实在折煞老臣!况且立后之事关乎社稷,还请陛下三思!”   看着面前一身正气、大义凛然的国之重臣靖远公,身为主君的南容澈此时却感到很是无力:“朕不过是想得心爱之人相守,为何你们偏偏要生出这许多枝节。”南容澈长舒一口气以调整心绪,又道:“明公请起吧,朕实在无意胁迫你。不过朕也希望你明白,你的择婿标准,朕可以达到。”说罢再无多言,昂然举步出了江家祠堂。 第二十六章 携思暖銮车同乘   靖远公送南容澈出府时,恰好碰到凌霜走进门来。凌霜因已看到了停在府门前的全副銮驾仪仗,此时见到南容澈也并不觉得意外,自先迎上来行礼觐见。   南容澈伸手将凌霜扶起,笑说道:“思暖免礼。”   听到南容澈这般称呼自己,凌霜却不免愕然。因自她入宫伴读后,父亲便特别嘱咐说她的乳名与太子的表字有冲犯之嫌,不宜对外提起,父亲也仅在家中才唤她思暖。因此,她一直只说自己无字,由着主君叫她“小凌子”罢了。而现在看来,这一小小隐秘终究还是为他所知了。   凌霜先是疑惑地看向站在南容澈身侧的靖远公,见他面色沉郁但也还算平静,再去看南容澈,则见他满面春风,连眼眸里也都是喜悦。凌霜因记着父亲说过的话,当机自退一步,说道:“陛下还是叫我凌霜吧,幼时小字久已不用了。”   “久已不用?”南容澈看着凌霜,笑得讳莫如深:“先帝御赐之字,爱卿竟也敢轻易舍弃?”   凌霜尚不知此字竟是先帝所赐,她一直以为是母亲所取,故而即便与主君的表字有相对之义,父亲却只要她对外隐瞒而不忍将其舍弃,仍在私下相呼。今番听到南容澈这样说,一时间无言以对。   南容澈无意让凌霜为难,于是又笑说道:“无妨,不过朕也很喜欢思暖这个名字,以后便对爱卿以此相称了。”   靖远公在旁轻咳一声,对此倒似不以为意了,只径直向凌霜问道:“这半日又是去找晏麒送你的东西了吧?可找到了?”   凌霜被父亲问得一怔,她记得早间分明对父亲说过是去检视防务的,怎么一向严肃奉公的靖远公竟疏忽了公事报告,反倒对女儿的一点私事如此上心?而且还是当着主君之面这样堂而皇之地过问……   南容澈听后果然眸色一沉,收敛了笑容看着凌霜,冷声问道:“那东西对你来说很要紧吗?你这几日该不会一直都在为这个费心吧?”   凌霜见南容澈忽然声气不悦,真是变脸比变天还快——虽不清楚他的怒意因何而起,但却觉出非同寻常,因此对于这一问凌霜竟不知怎样回答为宜。   她自是因为知道晏麒的情意之重,而自己却不能予以他所期待的回应,才一心要将其所赠之物寻回以便归还。然而她也并不想使晏麒为此难堪,所以只想私下同他说明。此时面对南容澈的诘问,自然不便说明底里。自忖不若就从主君因见臣下过分忙于私事而动气的角度来解释,于是郑重揖手回道:“虽然寻回失物确实要紧,但臣并未因此耽误……”   不意南容澈不待凌霜说完,便抬起手一把将她的手腕扯过来,拉着她大步出了靖远公府。靖远公实未料到主君会有如此举动,紧跟上几步追出来:“陛下这是何意?”   南容澈毫不理会他的疑问,已将凌霜拉到銮车前,只管肃声向她说道:“上车!”见凌霜站住不动,满目疑惑不解地望着他,南容澈的心头莫名一颤,说话的语气也不禁软了下来,而言语本身仍不失威严:“上车,随驾回宫,你要抗旨吗?”   凌霜虽然不清楚南容澈突然决定要她随驾回宫,究竟意欲何为,但他既然以君威相压,自也无由抗拒,只是觉得无故与圣驾同乘,实在不宜,因说道:“臣骑乘伴驾便是。”   南容澈自然明白凌霜的意思,却仍将身挡在她面前,凭借灼灼目光将她锁定在原地,故作误解道:“也好,朕不介意与你共乘一骑。”当即吩咐道:“小笋子,牵马过来!”   凌霜见小笋真的应声就去牵马,便当即转身先上了銮车——毕竟比起和主君共骑一匹马招摇过市,同乘銮车自然显得正常多了。   凌霜登上銮车后,才知这看起来可容乘数人的车篷内,原来仅设有一个御座,尽管座位宽大可堪三人并肩而坐,而敢与君王比肩者又能有几人?想自己既非国士又非后妃,于实而言,原该有所避忌。凌霜不免自责登车之举实属冲动,转身正要下车去,却被随后登车的南容澈在前挡住了,见她有离去之意,便问道:“怎么不去坐着?”   “至尊之位,非为臣者可以僭越。”凌霜直言回道。   南容澈听了凌霜的话,面上却更显出不愉之色:“你倒是惯于在朕面前称臣,难道就不曾换个思路看待和朕的关系吗?”说话间仍旧继续挪步上前向凌霜靠近。   凌霜还来不及避让,却听小笋在车外一声高呼“起驾”,銮车便应声而动。凌霜只觉脚下忽地随之一耸,而她本是为将之人,并不会因此失惊,只迅速侧开一步,便已将身稳住。却见南容澈因脚下不稳,迎面扑伏过来。   凌霜当即伸手来扶,奈何南容澈竟似毫无自振之力,整个人都顺势向着凌霜倾倒过来,将她的双臂压了下去。尽管凌霜勉力支撑,却终因一时吃重不得不向后连退了几步,不妨膝后被御座的边沿撞到,未及站稳便连着南容澈一同跌坐在座上。   南容澈这才腾出一手撑住椅背,另一手却还环在凌霜肩上,而凌霜因要扶住主君,双手也还停在他的腰际。   小笋听到车内响动,连忙将车叫住打起车帘来查看,恰看到南容澈与凌霜两人抱在一起的一幕。南容澈听到身后车帘忽被人掀起,即侧转头来投过威慑的一瞥。而小笋却吐着舌头赔笑道:“小笋子该死,让陛下受惊了。”说完便放下车帘退到一边,继续命驾前行。   车内气氛本就有些暧昧,被小笋这一看则更让人觉得难为情。凌霜忙将扶在南容澈腰间的手松开,说道:“陛下若无事,便请安坐吧。”说着便欲起身。   南容澈却仍旧俯身不动,低下头来以自己的前额抵着凌霜的额头,闭目养神似的低声说道:“别动,朕觉得头晕得厉害。”   凌霜本不很信南容澈的话,他一向都身强体健、精神焕发,怎会因这一点小小的晃动便头晕起来。可当南容澈温热的呼吸在她的鼻翼间流连,凌霜竟觉得自己仿佛也有些神思恍惚了——难道这头晕竟会传染吗?   銮车内只余静默,凌霜甚至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节奏沉稳有力、迫而不乱,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自持与克制。可凌霜分明感到自己两颊的红热正顺着脖颈漫延开去,紧张得几乎都要忘记了呼吸,这样的心跳实在与自己此时的心境不符。   如此想着,凌霜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右手搁在了南容澈的胸口,终于确定那其实是属于他的心跳声,而他方才说的那一句话仿佛又回响在耳侧——“你难道就不曾换个思路看待和朕的关系吗?” 第二十七章 拟宸游一时静好   当凌霜的掌心贴上南容澈的胸口,他的唇角亦随之浮起一抹沉醉的笑意,忽然睁开眼睛,垂眸看着凌霜,眸中满溢出柔情和狡黠。   凌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着实不妥,赶忙将手缩回,慌乱之下不忘解释道:“我是……我这是为了给陛下诊脉,陛下不是说头晕吗?”   “哦?”南容澈闻言,不禁怡然笑开了,直起身来意味深长地望着凌霜,道:“爱卿诊脉的手法倒很别致。不知诊得如何?”   凌霜深悔自己给出的解释是何等蹩脚,但事已至此,只得又硬着头皮回道:“陛下脉息如常,应无大碍。”且趁着南容澈不再俯身相困之机,将身避让到一边,又说道:“只消坐下来休息即可。”   南容澈笑意更深,忽又俯下身来说道:“你不闪躲,朕便坐下。”   凌霜既已被迫在御座上行了半程,此时再去论说君臣之礼,未免显得矫情,便也不多言,只好点头依允。   南容澈这才回身落座,见凌霜默然不语、若有所思的样子,便也不再说话扰她,只含笑静坐其侧,但由銮车一路向宫中行去。   銮车的舆轮与青石板路之间的畅谈细语碌碌不息,车内悠悠和暖,南容澈联想起“江山在握,美人在侧”的话,自觉得这般光景颇有帝后相随宸游之趣,不禁暗叹此时静好。   凌霜因见南容澈今日时喜时怒、忽现愁容忽转笑颜,行止举动十分反常,本自疑惑不解,此时回想着在家府遇到他的前后情节——如若暂且抛开自己固守臣分的自觉,即如南容澈所言,换个思路来看待这一阵发生的种种——   他唤她“思暖”时眼中流露出期待而慰喜的神采,他看似嗔怒的一句句诘问中隐含的忧急而不安的情绪,他的喜怒转变,似乎皆因为她的一言一行而起。而他从来不是一个天威难测、阴晴不定的君王,那么他的这些反常举动,倒真像极了戏文中那些倾心动情的男子。   思及于此,凌霜不禁心跳得更快了,同时却又不忘心下自警道:“陛下已经决定要立晏姈姝为后了,自己此时怎么竟然生出这番猜想?”凌霜感到自己的心尖上泛起一阵酸楚的抽痛,却自摇摇头长吸了一口气,意欲驱除这些杂念而使自己的心绪平复,尽量表现得一切如常。不意身边的主君似是早已感觉到她起伏的心绪,轻声在旁问道:“朕的思暖,在想什么?”   凌霜听问便侧转头来看向南容澈,却见他只是意态安然、目视前方坐着,似乎因感觉到凌霜在看他才转回头来笑问道:“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朕?”   凌霜见他如此,不免又自疑方才的话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只接着诊脉的借口回说道:“没……只是看看陛下是否还有头晕的症状。”   南容澈听了朗然一笑,却顺势伸出手握在凌霜的腕上,拉向自己胸口,道:“好像还有点儿,思暖不若再为朕诊一诊?”   南容澈的这个动作,使得这车中气氛愈发暧昧了,而凌霜却愈发觉得心慌意乱,直觉告诉她只有尽快离开这里,才能够从当下的慌乱中解脱。此时恰听得小笋喊道“圣驾回銮”,銮车应声停住,凌霜未及多想,瞬间便将自己的手腕从南容澈的手中抽离,随即起身一个箭步,作速飞向了车外。   小笋正待上前来打起帷帘,却被凌霜迅捷飞出的身影惊得向后一退,趔趄了两步方才站稳了脚跟,小笋正自惊疑,抬头却见南容澈自已揭帘下车,并笑向凌霜说道:“做什么跑那么快,怕朕吃了你不成?”   小笋听了这话,一面心下暗自发笑,一面赶忙凑上前去扶主君下了銮车。   凌霜自知行动失矩,于是又准备郑重请罪。南容澈却径直走到凌霜面前,依旧低头笑语道:“不过朕还真有些饿了。思暖你饿不饿?”这话虽极平常,教人听起来却不无挑逗意味。   此时已近日晡,凌霜亦觉腹中要唱起空城计了,却对南容澈此问避而不答,只道:“陛下要凌霜随驾进宫,应不是为了一同用膳吧?”   南容澈本来是因为不愿意见凌霜再去费心寻找晏麒所赠之物,才要将她带回宫来,此时被她一问提醒,不免把刚刚在銮车中引逗起来的兴致扫除了大半,便将脸色一沉,转身进了清心殿。   凌霜不解何故,却也只好相随进来。南容澈一径走到御案前,方回过身来,语似含讽地向凌霜问道:“你不是说晏麒送的那东西很要紧吗?难道不想进宫来找找?”   凌霜并不曾理会南容澈这话的言外之意,既听他如此说,便直言回道:“确实也曾想过可能遗失在宫里了。”于是又转向小笋问道:“是一个孔雀绿绣着白梅的锦袋儿,背面有诗,上头打着米黄的珠穗,笋御侍可曾见过吗?”   小笋自已听出主君说的那句话分明含着醋意,偏偏这平朔将军竟似丝毫未觉,还只管问那暖袋儿的下落。小笋瞧见主君此时脸上的乌云已然更深了一层,并将愤懑警慑的目光都投放在他身上,和凌霜一起等着看他如何回答。   小笋心下叫苦,暗自为难了半晌,终于嗫嚅着说道:“陛下刚不是说饿了么?要不还是先用膳吧。”   凌霜见小笋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借口推脱回避,再看南容澈阴郁的表情,方才领会到南容澈那句话中的讽刺意味。   复又自忖道:如果小笋毫不知情,只消回说“没见过”便也罢了,此时这般推避,可知他是见过那暖袋儿的,只是碍于主君的态度,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承认,自己若再继续问下去,反而令他作难,于是顺着他的意思说道:“那就请笋御侍先去传膳吧。”   小笋听了凌霜的话,也不等南容澈首肯,便答应着退出清心殿去了。   凌霜因知南容澈在清心殿中是一向不议政事不问军务不论君臣的,因而意识到他会为暖袋儿一事感到不悦是另有情由,但亦不想他因此别生误会,便欲向他说明自己急于寻回失物的用意。   刚要开口,却见太后自书架后方转出来,口中冷笑道:“平朔将军真是好大的派势,不但亲随圣驾到宫里来寻自家丢失的物件儿,如今竟连皇帝跟前的人也能随意支使了!” 第二十八章 明分际君臣有别   太后这般出现不仅使凌霜吃了一惊,连南容澈见了也不禁讶然变色:“母后怎会在此?”太后却并不理会南容澈的询问,仍然面容不善地盯着凌霜,继续道:“今日若不是哀家亲闻亲见,又怎知赫赫威名的平朔将军已经轻狂到这个地步呢?”   凌霜听太后称着她的职衔,言语中半是嘲讽半是威吓,只得抛开此处不论君臣的成规,以臣礼下拜参见:“太后容禀,一则凌霜奉旨进宫寻物,并未触犯宫规,二则转请御侍为陛下传膳,亦在尊主侍君之例,这‘轻狂’二字实不敢领。”   太后见凌霜竟敢如此理直气壮地回她的话,几乎气到语结,恼怒之下,指着她向南容澈说道:“皇帝你听听,这还没怎么样呢,她就敢对哀家如此不敬,真要是让她做了皇后,那还了得?”   前时太后听说南容澈从慈安宫出来便立刻去了靖远公府,便知他定是去求证凌霜之身世,她自已料到了江骋的说辞必然与她不同。虽然太后自知她当时所指欠缺考虑,但一想到她暗中策划立后之事竟这样轻易就被南容澈压下来,心中难免不甘。然而又自知理亏,所以便亲自来到清心殿中等候,意欲再转变方式与南容澈细细商议。待到亲睹南容澈带着凌霜一同回宫,太后却又沉不住气了。   南容澈听太后忽然提起皇后一节,却也当着凌霜之面,意外道破了自己的心事,比起去裁定她率性自辩的言行是否失礼,他此时倒更想知道她听到这话是何反应。于是也不接太后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凌霜。却见她只是眉心一攒,便仍旧从容自若持礼如前,亦看不出是何心绪。   太后亦自悔失言,暗叹不该这时候提起这茬儿——她自知前时所说的那一番往事并不足以使南容澈改变心意,如今更又径直携凌霜回宫,分明是意在宣告他心中已有成数而她的那些话已无足轻重了。此时自己再这么一说,岂不更有了促成之效?   但见凌霜不过垂眸不语,皇帝亦无话说,倒又可方便她再发挥几句了。于是便继续挖苦道:“你不要自恃有皇帝爱重,就可以恃宠而骄了。不管你在疆场上如何得意,论起做皇后,姈姝却要强你百倍!凭你是什么夜叉海鬼,也休想在哀家面前做法!这天下终不是你江家的,尔等既为臣子,便该时时安守君臣之分……”   “母后!”南容澈听太后越发说得不像,是有意要使凌霜难堪了,不免从旁制止。   却听凌霜趁此不卑不亢地回道:“太后垂训,凌霜谨记。自会守臣分以侍君,一如既往。然而太后实有过虑之处,凌霜不可不在此分辩,否则亦有伤陛下之明。凌霜自问并无忝列后妃之幸,亦无奉孝太后之福,太后大可省忧、勿为自扰。”   凌霜的一番话不仅使太后无言以对,更使得南容澈心如覆霜。什么“自问无忝列后妃之幸”,”自会守臣分以侍君”,于他而言无异于句句霜刀直刺肺腑,此时只觉目光在她身上多一刻停留,心头便会多一分抽痛。   小笋携着一队内侍进来奉膳,看到太后在此还来不及惊讶,便先听到主君说了一句:“把那东西拿给她。”   清冷的声色惊得小笋一怔,旋而意识到是让自己将那暖袋儿交还。小笋虽然尚未搞清楚状况,但主君既如此吩咐便也不敢迟误,快步走去纱厨后面取出一个锦盒来,交到凌霜手里。   凌霜接过锦盒,并不打开,亦不多言,当即谢恩告退,出殿去了。   一径走出清心殿数十步远,凌霜犹觉胸口沉闷压抑的很,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来,自抬手在胸口擂了好一阵,也并不能缓解分毫,反而愈觉隐隐作痛。   良久,又自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宽道:“君臣分际本该如此,切莫再为着变换什么思路而忘情失矩了,没的惹出许多嫌隙是非,实在无趣。”说着仍旧脚下不停地离了皇宫。   襄国公晏显自从慈安宫回来,一直惴惴不安。虽然他暂时没有因欺瞒主君,与太后密谋迎晏姈姝入中宫之事而被问罪受处,也不知太后与南容澈就此事究竟议得如何,但听闻南容澈当日去了靖远公府并且接了凌霜回宫,便知他眼下是决意不肯顺从太后的安排了。   想起南容澈当时毅然决绝,不容半分回旋的话,晏显仍然暗暗感叹自己当时请罪自退,真乃明智之举。但又担心晏姈姝因此伤心,所以回府后只先向夫人说明了前后始末,让她从旁安慰解劝女儿。   晏夫人是最知女儿心事的,看着她一连数日来往出入皇宫侍弄莲花,又是请教府中花匠又是参览芳华籍录,点染咏情亦皆以莲为题,真可谓是尽心竭力,竟成了一个“莲痴”了。而她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为十分珍重主君赐莲之意,且这是在她多年的期盼下,终于博得的一点垂青,自不肯稍有懈怠。看着女儿用心如此,晏夫人竟也不知该如何将那些劝慰的话说出口了。   次日,晏姈姝才装扮好了正准备进宫去,小笋却已来到襄国公府传旨了。晏显见御前近侍小笋亲来宣旨,先自惊出了一身冷汗,以为南容澈真要问他欺君之罪。战战兢兢地领着阖府上下,跪迎听旨,听到的却可以算得一个喜讯:   晏姈姝端庄和雅、孝德可嘉,太后甚为喜爱,朕体念母后之心,愿以晏姈姝为御妹。今已得其生辰,昭告宗庙,合运且吉,着封为“姝莲郡主”,以彰帝室尊宠,日后择婚遣嫁,亦如内阃无异。钦此。   晏显听罢,不但又惊又喜,更兼且忧且惧。惊的是未被问罪,喜的是反受殊荣,忧的是女儿后位无望,惧的是当今圣心难测。然而无论怎样惊喜忧惧,这道圣旨都是一定要接的。   晏显方要领旨谢恩,却听跪伏其后的晏姈姝抢先说道:“陛下恩遇非常,臣女不敢领受,叩请陛下收回成命!”   小笋瞟了晏姈姝一眼,恍如未闻一般将已宣读过的圣旨交到晏显手中,语气平常地继续交代道:“陛下今日心情不怎么好,闭居清心殿不见外臣,襄国公您要是携家眷入宫谢恩的话,只需到慈安宫面见太后即可。”   晏显恭敬地接过圣旨方才起身又向小笋说道:“多谢御使提醒。”   晏姈姝跪在地上,面上透出苍白之色,使得樱红的唇瓣看起来愈发阴惨,还要再说话却被晏夫人在旁按住手腕,摇头示意她不可急躁冲犯。晏夫人暂时安抚住了晏姈姝,方又转过头来向小笋笑着说道:“请御使座上用茶。”   小笋躬身回礼道:“夫人多礼,小笋尚有圣命在身,不敢少误。”说罢便转身离去,礼仪上自是周全得体,却也鲜明地表示了他的不可通融。 第二十九章 行共君何辞其远   小笋行犹未远,晏麒便随后跟了上来,于是便又驻足问道:“上卿大人还有话说?”   “我随你同回宫去。”晏麒便直言道:“陛下既心情不好,想来也要有个相陪一饮的人吧。”   小笋先是一愣,接着却又有些为难地说道:“上卿大人这时候去见陛下,难道不怕陛下恼你么?”   小笋虽未言明,晏麒亦知南容澈为何会恼他,对于太后先前的举动,他不可能不知,却竟坐视主君受此欺瞒而未曾有一言提醒。虽然南容澈终于没有因此事而受到掣肘,但对于他的知情不言难免心中不快。   晏麒听了小笋的话只是淡淡一笑,语气也是一贯的平和:“陛下果真恼我,那我岂不是更该尽早去领罪了?”   晏麒来到清心殿外,听到殿中隐隐传出谈笑之声,不禁转过头来看向小笋。虽不发一言,但双眉挑动之间明显浮现着一个疑问:“这就是你说的陛下今日心情不好吗?”   小笋自然领会,走上前去隔着殿门向内侧耳听了听,又赔笑道:“看来是毓宁公主来为陛下解闷儿了。”   闻言,晏麒便转身准备离去,却又被小笋拉住:“上卿大人既然都来到这儿了,哪有不见陛下就走的道理?”不等晏麒说话,便向殿内扬声道:“陛下,晏上卿前来见驾!”   既如此,晏麒自知退避不得,只冷冷地盯了小笋一眼,抬步进殿。   入得殿中,却见南容澈和毓宁公主两人面向西壁而立,正对着悬在壁上的一幅南晔舆图说话。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毓宁公主听说晏麒来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迎上来相见,目光仍旧停留在那舆图上的某一区域,说道:“宁州固然是个好地方,可惜离京城太远了。日后倘若久居封地,想见皇兄一面都不容易。”   南容澈却笑说道:“宁儿要到自己的封地去,自然会有驸马相陪,到时候你不但不觉得远,恐怕也无暇再想朕了。”   “才不会……”毓宁听了把头一低,脸上一红,情不自禁转睛瞥向晏麒。   南容澈这才回过身来面向晏麒,依旧含笑道:“子麒来得正是时候啊。”   南容澈前一句话才提到驸马,转过头来就对晏麒说他来得正是时候,这其中意味不言自明。晏麒却表现得不以为然,只向着南容澈和毓宁公主郑重见礼:“本以为陛下圣心不悦,正待排遣,所以冒昧而来,原来是我多虑了。”   “本来朕确实有些犹闷,但看了你的策论,便又觉得豁然开朗了。”南容澈一边走向晏麒一边说道:“朕决定试行采纳女子入仕的新策,明日复朝,即发政令。”看着晏麒露出惊异的神色,反问道:“怎么,这难道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晏麒见南容澈论及政事,态度愈加恭肃地说道:“臣自乐见其成,不过未意陛下能如此当机立断。记得先时陛下说过此策是否可行,还需与礼部当堂辩过,再做决断的。”   “哦,任道远的对策朕也看过了,不过是老生常谈的朽论,自然是辩不过你,朕看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而且,”南容澈说着招手叫毓宁近前来:“宁儿也很想为推行新政出一份力,所以朕想不如就先在她的封地宁州试行。由你亲赴宁州坐镇,再加上宁儿作为领主从旁协助,是必能事半功倍,大有助益。”   毓宁听了,看向南容澈先是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继而抿唇一笑,默默牵住了他的衣角,垂首喃喃道:“谢谢皇兄。”   晏麒却是眉头微蹙,也不去在意毓宁公主是何反应,径直向南容澈说道:“京城就在天子脚下,在此试行新政,岂不更多便利,何必远出宁州?”   “京畿之地,人情风俗历世如一,无论朝野皆更重于奉行传统。对于改革创新之举,率多保守成见,纵然易得巾帼奇才,也总难免诸多掣肘。而宁州虽然远在千里之外,却也是人杰地灵,且又是公主封地,更可显示朝廷对此策的重视,亦可使得新政深入民心。”南容澈言语之间皆是一片秉公之心,而其用意何在,却是不言自明。   毓宁心中只为可借此良机与晏麒相处相随而欣喜雀跃,自然不辞离宫长行、远去千里,而晏麒却自清楚这是南容澈用来使他远离凌霜的举措,纵然另说出这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无从掩饰其昭然若揭的私心。   南容澈似乎也早料到晏麒不愿遵从,必会继续出言抗拒,因此不待他开口,便又追加了一句:“再者,宁州地处国之交界,正利于宣传我朝良策,招揽四方人才,且又是平朔将军的祖籍所在。朕没记错的话,子麒你提出这一创见,正是因她而起,如今便在那里试验推行,岂不最为相宜?朕想她亦会乐见如此。”   这一句“她亦会乐见如此”说得何等云淡风轻,却偏偏就可胜过千言万语。晏麒果然止住异见,转而颔首回道:“陛下洞见卓然,臣遵旨。”   南容澈笑意融融地将毓宁公主拉到身前来,又向晏麒嘱咐道:“不过宁儿未曾出过远门,此番同去宁州,就有劳你费心照看了。”   晏麒顺势向后自退一步,依旧恭敬施礼道:“公主既是奉公同行,臣自当勉尽职责,护其周全。”   毓宁见晏麒只道职责所在,片言不关情分,且又刻意保持距离,似有嫌她碍手碍脚的意思,因此失落之余不免又勾起几分倔强,于是傲然自矜地说道:“宁儿自会照顾好自己,不会给晏上卿添麻烦的。”   晏麒听毓宁如此说,这才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却也不去解释自己其实并无此意,只是又向南容澈说道:“陛下若无别事,臣请告退。”   南容澈看着晏麒点点头,似是不经意地笑说道:“宁儿才说御苑里的那棵梅树抽芽了,朕正想去看看,子麒就请自便吧。”   晏麒听了手上的动作一顿,却还是照例行了告退之礼,转身离去了。 第三十章 惹嫌隙虚名何益   南容澈虽在晏麒面前提起赏梅,其实此时并无此情绪。   那日因不想见太后继续为难凌霜,引着她说出许多分属君臣、不敢逾矩的话,抑或是以太后往常的行事风格,迫使她守言立誓,所以便当即将白梅暖袋儿归还凌霜以使她得便脱身。   然而每每想起凌霜那日所说的话,却终究感到怏怏不快。即使以出使宁州,监察试行新政为由,让晏麒离开京城,也总不过是权宜之计,实难解他心中不安。   毕竟距离易远,情思难断,连数载的边地之遥都不曾阻截的情思,又岂是三五个月的差旅之行所能隔断的?想来晏麒也当是心明此节,才会如此轻易地领旨前往宁州。   不过,此番一去更有毓宁随行,又怎知不会因她而遇有变数。思及于此,南容澈便又满目鼓励地看向毓宁公主身上,含笑说道:“这次既与你的晏麒哥哥共赴封地,宁儿可要把握机会哟!”   毓宁公主却是腼腆一笑,继而开步向殿外奔去。见她不应一言自顾走开,南容澈不禁奇道:“哪里去?”   毓宁脚下不停,笑着侧头回了一句:“自是去打点行装。”   南容澈摇头一笑,由着她去了。   而凌霜既已寻回了暖袋儿,自然要亲来还给晏麒。不巧的是,她来到晏府时,晏麒已随小笋进宫去了。   晏姈姝此时正自郁郁,听说凌霜登门,便索性自先出来寻她的晦气。因此见了面,不等凌霜说话,晏姈姝便先自开口道:“陛下的圣旨才一到晏府,平朔将军就亲自登门了,未免有些沉不住气吧?”   凌霜听晏姈姝话中带刺、语气怪异,而自问并不曾得罪她,一时竟不能领会她此话从何说起。只好谦和一笑,说道:“凌霜此来并不是为公事,姝姐实不必以职衔相称……”   “那怎么行?”凌霜语音未落,晏姈姝便截然说道:“陛下之所以对你格外青睐,不正是因为你的这个职衔吗?”   凌霜听晏姈姝言语之间透着轻慢,回视着她不免眉心一攒:职衔本是天家所授,并非臣民自封,哪里有空以职衔取悦陛下之说?   而凌霜自不会引述军功以自傲,便也不多纠结于晏姈姝话语中的本末倒置。只是直言说道:“凌霜如有冒犯之处,姝姐不妨直言,又何必牵扯出陛下呢?”   “我最看不上你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晏姈姝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你自该明白你冒犯我的地方,本就与陛下密切相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虽然嘴上口口声声叫着姝姐,其实心里正在暗自嘲笑我的封号吧?”   这话倒使得凌霜为之一怔,她除了知道晏姈姝作为公府长女的身份外,实在不知她还有什么封号。   晏姈姝却丝毫不理会凌霜的疑惑,只管说下去:“别说是你,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本来行得是迎立皇后的章程,却换来太后契女‘姝莲郡主’这样的虚名。”说到这里不免又满眼仇愤的瞪向凌霜:“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因为你从中作梗吗?”   凌霜此时方才恍然,原来晏姈姝态度这般不善,是因为她以为凌霜此来专为看她的笑话,而南容澈前时叫她回府去等的诏旨指的竟是这个。虽然当时由于南容澈的无意听取,凌霜于此事上终于未曾得置一词,但她确实也曾有心过问。   因此面对晏姈姝这样的指控,也并不多作辩解,只说道:“其事结果如何,全凭陛下圣心决断。既然陛下旨意若此,你又何必执着于探其始末?说到底终不过是陛下无心相许,他人实不能决其取舍。既是如此,你此时即便得以入主中宫,那‘南晔皇后’也同样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那也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来干涉!”晏姈姝听凌霜说得这般理所当然,言语之间更加愤愤。   凌霜却依旧面不改色,语气平静地说道:“我从来无意干涉别人的事,也没有落井下石的恶趣。姝姐如若定要执着于伴随君侧,自可光明正大地去争取君心,一味在此怨天尤人,又有何益?请恕凌霜实在不惯于作此口舌之争,告辞了。”   看着凌霜潇洒离去的背影,晏姈姝竟有些回不过神来,不仅为凌霜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感到疑惑,更惊异于那句叫她自去争取君心的话说得实在轻巧洒脱,让她既觉得这一切看起来像是她一厢的无理取闹、庸人自扰,又觉得是凌霜的自恃厚宠,稳操胜券,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晏姈姝真是又气又恨,却也只能用那双嫉妒得发红的眼睛“目送”了凌霜一程,同时不惜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一道血痕。   千秋节后复朝的第一日,满朝中精神最为紧张的莫过于礼部尚书任道远。如今他怀里的烫手山芋可不仅是要与上卿晏麒当堂论辩,还有前时私领太后懿旨“为帝后合字”而收下的襄国公府的好处。虽然主君对此不再深究,此事却仍然让他焦虑不安,现在就连递呈扶朔国书这种本属平常的事,也变得战战兢兢起来。   好在实际的情形并不似他预想的那般糟糕,南容澈直接发下了命晏麒与毓宁公主亲赴宁州试行新政的御旨,又颁旨昭告天下赐封襄国公长女晏姈姝为郡主之事,而对太后的原意自然只字不提。   于众人看来,襄国公府世子既得陛下器重委以重任,长女亦身膺尊荣更为显贵,一时间只觉晏府风光无限。再看晏显,非但并无半分得意之色,其姿态谦和自敛更胜以往,朝中皆称赞襄国公宠辱不惊的气度,却不知他此时亦是临深履冰的心情。   任道远又是一番察言观色,见主君更无别话,这才出班恭敬奏道:“扶朔有国书来致,请陛下过目。”   听说扶朔送来国书,南容澈却先将赞赏的目光投向凌霜,不消说便知这是她日前处置那封密函之后续了。凌霜自也会意,却只是微微颔首,垂眸避开了主君的注视。   小笋已将国书从任道远手中取过来呈上,南容澈寓目之间且自冷笑道:“说什么久慕圣君之名,常怀思齐之志,连遣使致意的国书,都赶在千秋节后才送到,可知这扶朔新君之言无甚诚意。不过关于两国暂息干戈,结亲请和的话,说得倒还算郑重。” 第三十一章 尽别情长亭破晓   南容澈看罢国书便顺手递给小笋,命他当廷宣读一遍,众臣听过,不免各发议论:   “南、朔两国历来备战相持,如今扶朔国君竟主动提出和亲,不知是何用意?”   “听闻扶朔新主符崇为人优柔软弱,能从他兄长那里继承君位,全靠权相左少琛一力扶持。如今扶朔内部明争暗斗尚未休止,自无余力继续与我南晔为敌,所谓和亲不过是缓兵之计,不足与言!”   “是啊,不如竟趁此机会出兵攻伐,以平朔将军的神威,定能出师大捷!”   “我国自前朝便与扶朔战事不断,虽可保国土不失、国威无损,但耗费国力也是必然。虽然先时有靖远公震慑四方,如今有平朔将军威压阵前,可数年来死伤将士又何止万千?百姓虽不曾受流离失所之灾,却也难免人亡家破之苦。此时如能止戈息战、结谊相安,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妇孺浅见!我南晔倚天地之利,禀圣君之名,自当大出天下以致一统,方可休止纷争、执掌四海、久安黎庶,岂能苟图一时安乐和稳,而将世代征战之扰遗于后人?”   “尊驾真是高见卓然,可怎么上至令祖下到令孙,却未见有一个亲自披甲上阵的呢!”   ……   宣政殿中争论之声此起披伏,南容澈一直端坐静听,却见凌霜对此始终未发一言,终于轻咳一声止住殿中嘈杂,看向凌霜问道:“爱卿你意下如何?”   凌霜于是揖首回道:“征服天下不必急于一时,而况扶朔虽在皇权更替之际,然左家军御外防范之力却也未尝少懈,我军苦战之后亦需时日养精蓄锐,是以臣以为此时并非征伐之良机。扶朔既有遣使交好之意,自不可轻易回拒,无论和亲一节是否可行,总也不妨一议。陛下若顾虑来使二意之举,臣愿亲担监迎使团入京之任,以保无虞。”   “爱卿之意正与朕相通。”南容澈听了点头笑道:“至于监送使团入京一事,朕却别有人选。正好朕欲调萧成回京,不如就由他来担负此责。”   靖远公听主君说要更换南朔守将,不禁眉尖一跳,但看他胸有成竹,分明早有定策,并非临时起意,想他此番召回萧成或许别有用意。又见凌霜并无异见,自也未加干阻。   于是南容澈便命礼部回复国书,并另外遣将到南朔边境接替萧成一应防务军事。众臣亦皆遵旨退朝。   不日,晏麒亦奉旨与毓宁公主一同启程共赴宁州。   当晏麒一行人马行至城郊长亭,便见亭首站着一人:一身如雪银甲在清晓的晨光中耀然醒目,墨色的披风裹挟着破晓的寒气飒飒飞扬,面向城门,按剑而立,尽显清丽从容举止。只需一眼,晏麒便已认出那是凌霜,于是按辔驭马走上前去相见。   凌霜见晏麒近前下马,自先展颜一笑,说道:“麒兄此番远行,不及置酒饯别,便在此道声珍重。”   迎着凌霜那如有星光流动的明眸,晏麒亦是温然一笑,回道:“行前不曾去你府上道别,是我轻疏惫懒了,凌霜勿怪。”   晏麒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难免苦涩——他怎会忘记亲往与凌霜道别呢?只是比起对她诉说别辞,他宁愿留此一憾,添作牵挂。   有时候,相重之人的不辞而别,并不是因为疏忽寡情,而是出于不愿不忍。   然而,此时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凌霜,晏麒却又觉得喜悦胜于苦涩,自为她独自在此相候送行而感到欣慰且庆幸。   凌霜轻轻摇头,她自然不会因此见怪,否则也不会在此送行了。   说话间,便见毓宁公主的车驾也往这边行来了。凌霜随之敛笑,而一直隐在身后的那只握着白梅暖袋儿的手也不禁一动,羽睫微垂了一下,再次抬眸看向晏麒时,神色更又郑重了几分,说道:“麒兄,其实,陛下千秋那晚你在庆天殿偏院和毓宁公主说的话,我听到了。”   这句话实在让晏麒始料未及,他眼中满含讶然与期待地看着凌霜,紧张得竟忘了答话。仿佛自己的隐秘被她拿住了实据一般,这种心情难以言喻。他既渴望她知晓,却又害怕她道破,只因他尚不确定她会作何反应,因此她接下来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对他的审判。   直到凌霜将那他前时所赠的白梅暖袋儿捧出,温言说道:“若再收着这个,心中实觉不妥。凌霜亦知将其归还实属失礼之举,但总好过空负盛情而终使麒兄失望,所以……”   听凌霜如此说,晏麒自已领会她言下之意,分明是委婉的回绝。晏麒只觉心头的悬石一直地坠下去,语中不无酸楚地问道:“是因为陛下?”   “并非,即使未有陛下为你和公主赐婚之事,凌霜亦觉如此为宜。” 凌霜一面将暖袋儿奉回,一面摇头回道,显然是没有领会晏麒此问的真正含义。   望着凌霜那如星光般清亮的眸色,晏麒转作温和一笑——既然凌霜尚未明确其心之所属,那他此时也还不必退却吧。   晏麒抬手轻轻复又将暖袋儿推回,说道:“凌霜与我何必定要如此分明呢?我送你此物原只为祈你康乐,并不是为与你定情,你实不必有投桃报李之忧。再说,以你我多年之情谊,难道彼此之间竟不能容此一物吗?”   晏麒此言,倒让凌霜一时无言以对。凌霜自是不想虚受他一片浓情,却也无意拒之于千里,毕竟她对于彼此自幼相识之友谊亦诚为珍重。既然自己已向晏麒言明心意,何必再耿耿于一物呢?于是又将暖袋儿收了起来,笑道:“麒兄这样说,我倒有些无地自容了。”   晏麒仍旧笑着问道:“你有什么想念的宁州风物,尽皆告诉我,我一并给你带回来。”   未待凌霜回话,毓宁公主已经走上前来,先自开口道:“我还在想是谁不辞破晓清寒,这样早出城相送,原来是将军姐姐。”   凌霜便向毓宁揖手见礼:“公主此去宁州,难免舟车劳顿,多多珍重。”   “有晏麒哥哥一起,我并不觉劳顿。”毓宁公主虽是含笑以答,语中却隐有警醒意味。   “如此甚好。”凌霜听出毓宁公主言语不善,自知不便在此多做停留,于是请辞道:“凌霜营中有事,不能远送了,就此别过,还请公主恕罪。”说罢又向晏麒点头道了一声:“麒兄保重。”便径自转身走下了长亭,跃马回城去了。   晏麒却站在原地,目光一径追随着凌霜的身影,半晌未曾移开。毓宁公主走到晏麒身边,有些委屈地看着他,唤道:“晏麒哥哥,我们走吧。”   晏麒并没有看向毓宁,仍旧望着城门的方向。瑟瑟晨风穿过沉寂的长亭,让人感觉异常清冷,毓宁公主瘦肩一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晏麒这才回过头来,伸手轻轻拉正了毓宁肩上被寒风吹斜的凫裘斗篷,方转向车驾,温声道:“公主请。” 第三十二章 离宫禁微行校场   晏麒既已奉旨离京,南容澈则如常在宣政殿览政,自卯时入坐直到光阴转午,不免有些倦意,于是搁笔暂歇。   旁边已有人适时捧上茶来,南容澈目不斜视,随手将茶接过送到唇边啜饮,饮了一口因觉出茶味与以往不同,方转过头来说道:“小笋子,这茶……”   抬眸却见是晏姈姝笑意宛然地站在旁边,接着南容澈的话询道:“陛下觉得这茶可还好么?”   南容澈的目光几不可察地一滞,不答反问道:“你怎会在这里?”也不待晏姈姝回话,便将手中茶碗重重地搁在案上,继而呵斥道:“小笋子!你是怎么当差的?”   小笋见主君动怒,急忙跪伏在地解释道:“陛下息怒,小笋子虽然知道这宣政殿不是谁人都可出入的,但郡主是奉太后的懿旨而来,小笋子岂敢阻拦……”   看到眼前这般情景,晏姈姝实在无法为立身此间而感到得意,反觉得局促非常,但仍勉强掩过面上的尴尬不愉之色,柔声说道:“是姝儿唐突了,请陛下恕罪。”   晏姈姝因被封为姝莲郡主,倚有太后养女的身份,应对之间便不再以臣女自称,而以闺名代之,这样说起话来更添了几分软语温存之致。   南容澈见她还算知趣,且又有太后的情面,便也不再深责,只向她明言道:“朕身边自有宫人伺候,你只管去陪着母后吧。”见晏姈姝听了这话仍旧原地站着,没有离开的意思,南容澈又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晏姈姝方又低眉含笑说道:“太后说今日并无外客,让姝儿请陛下到慈安宫一同用膳。”   以前晏姈姝作为外臣之女来宫中请安时,太后因有意“成其美事”便曾请南容澈相陪用膳,而南容澈却以与外客同席不便为由回避了。如今他封晏姈姝为郡主,本是为了使太后从此断了迎她入宫的念头,不意她竟以此作为方便彼此亲近的由头了。   南容澈自然不会顺从其意,不耐地蹙眉低头,看到案上放着的晏姈姝刚捧上来的那盏茶,就便指着说道:“朕才因饮了这茶,很觉肠胃不适,不便用膳了。”   晏姈姝听了,神色中满是委屈,方要再说什么,却被小笋见机插言道:“那小笋子先伺候陛下回寝宫休息。”当即转向晏姈姝施礼道:“恭送郡主。”接着又高呼一声“移驾”,便疾步走上去扶起南容澈,俨然不给晏姈姝在此多停留片刻的机会。   晏姈姝无法,只得行礼告退,自回慈安宫去了。   太后见晏姈姝此去并未请来南容澈,不免问及缘故。晏姈姝只回说:“陛下一时觉得圣体违和,不便前来,叫姝儿代为侍奉。”片言不提因为自己奉茶而引出的那些话,一则是不想让太后觉得她匮于侍君之能,二则也不想在太后面前自认不得君心,反而又假托南容澈之言说出代为侍奉的话,不仅可以消减太后因南容澈不来相陪而生出的不悦,又可显得自己贤惠明礼识大体。   太后心中却自明白所谓“圣体违和”不过是南容澈有意拂逆她这个母后,向她宣明态度的借口,太后又岂会对此不闻不问任由他去?因此用过午膳,自说着实放心不下,要亲去看看皇帝。   而待她携着柔隐太妃、晏姈姝等一同来到皇帝寝殿“视疾”时,御榻上却是帘帐空垂,并不见圣驾。问及殿中当值的御侍,都说“陛下自卯时起去便不曾回来,并不知圣体违和的事。”   太后便又吩咐人去宣政殿、清心殿等各处看过,都回说不见陛下,太后心中犹疑,口上却讽笑说:“皇帝真不愧是神龙天子,如今哀家想见一见他,都难了。”   柔隐太妃在旁温和一笑,说道:“太后说哪里话,陛下最是仁孝的,怎会刻意避着您不见呢。想是此时不在宫中,或许幸驾臣子府上去了。”   这一句倒提醒了太后,说起这话她首先想到的便是靖远公府,一时怒令智昏地冷笑道:“堂堂一国之君,没事儿总去臣子府上做什么,难道能入赘不成?”   话一出口,便觉出甚是不妥,旋自掩口干咳了两声。柔隐太妃只装作没听见,晏姈姝的脸色也只有一瞬发白,便又语气平静地说道:“太后想也累了,姝儿扶您回宫吧。”   太后点头,一行人迤逦又回慈安宫去了。   虽然南容澈此次离宫并不是前往靖远公府,但也不是太后所乐见的去处——巡防营校场。   只是这巡防营的大门却远不如靖远公府容易出入,堂堂南晔主君竟被两个执戟卫士义正辞严地挡在了门外:“营防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嘿!”小笋满脸不服气地走上前去,反问道:“你看我像是闲杂人等吗?”   卫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他身后立着的那个寻常冠带、轻车简从的青年公子——意态舒朗,气宇轩昂,通身的气派不怒自威,可知必是身份贵重之人,但仍旧毫不容情地说道:“你等既非我营中人,又无将军手函,自然不得入内!”   小笋将手伸进袖中去取御用令牌,南容澈却自走上前来,侧目制止了小笋的动作,含笑对其中一个卫兵说道:“那你进去通报你家将军一声,就说是她的忘寒兄,前来探访。”   那卫士从不曾得见君面,更不知主君字讳,但听他自称是凌霜的“忘寒兄”,心中暗想:此人形容举止不凡,倒是很有可能与凌霜将军关系非常。于是容色稍为和缓了些,却又说道:“将军从不在营中会见亲友,况且今日营中练兵,更是无暇见客了。公子请回吧,待将军得空儿,我等自会代转。”   话音未落,营中果然传出一片冲杀之声,过了一阵又转作一片欢呼喝彩,南容澈心中愈加好奇,却见两个卫士相视一笑:“不知他们这次摆的什么阵势,定是又被将军给破了。” 第三十三章 犯君颜论罪容情   小笋见这两个执戟卫士既不肯进去通报又不给放行,再看身旁主君的一双眼睛恨不能飞到营里去的情态,终于忍不住将袖中的雕龙玉牌抽了出来,举到卫士面前道:“奉陛下口谕——”说罢侧转头来看向南容澈,等他发话。   “视察营务。”南容澈轻轻一笑,从容果断地在旁接道:“无需通报。”   龙牌一现,如同圣驾亲临。两卫士不免为之一惊,这才知道面前自称将军忘寒兄的公子原来竟是国君的钦差。于是恭敬下拜,依令放行。   南容澈登上校场点将台,静观凌霜雪衣银甲驰骑迎敌。   只见马上的她手握劲弓,反手取箭,三矢齐发,弦响处,一个校尉两个士卒铠甲当心处皆着红彩。箭镞纵然是彩蜡作成,两个士卒却因骑行间受猛力一击身姿不稳径直跌下马来,那校尉尚能回马走避,却见凌霜随后追至,又随手掣出腰间佩剑,飞身跃起,半空中划出一道剑光,那校尉兜鍪上的红缨随之坠落。   凌霜敏捷地打了一个回旋,便重又回落到自己的马背上。   相随凌霜的兵士见将军“斩首敌将”的英姿不禁又欢呼起来,不意那“被斩的”校尉此时又回身掷出三五只暗器,幸在凌霜感觉敏锐反应奇快,仰身低腰,并顺势将近前的一名士卒带倒,避过了两三支飞刃。而身后的一个士卒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便被一支短镖刺中了左胸。   接着是一声惊呼:“陛下当心!”   众将士吃惊之下循声望去,却见一支镖正飞向此时站在点将台上的人,而那声惊呼正是侍立在他身侧的人发出的。   “护驾!”众军士因尚不知圣驾到此,正惊疑不定,听得凌霜一声令下,即刻纷纷围护上去,而那飞镖未到台前便因势尽而落地。好在有惊无险。   南容澈正身而立,不发一言,面色却是异常的冷峻阴沉。   校场上众将士皆到点将台前拜见圣驾,那个掷出暗器的校尉缩在行列中大气也不敢出,抱地俯首,犹觉芒刺在背,惊恐中偷眼觑向主君,却正迎上南容澈那如刀锋般锐利刺骨的目光,看样子恨不得将他就地凌迟了。   凌霜见主君无恙,便先命人将那受伤的士卒送去医治,方走上前来请罪道:“凌霜护卫有失,让陛下受惊了。”   见凌霜上前说话,南容澈目光中寒凛的戾气便自然隐退而转为关切柔和,又仔细将她通身打量了一番,确认她不曾被伤到,方说道:“爱卿素日在营中练兵,都是这般惊险吗?”   凌霜回道:“平日演练但以精进技能为要,所用兵器皆为特制以尽量避免重伤兵士,谨守规则,危险可控。今日之事,却是意外。”   “是吗?”南容澈看似平静,却将寒凛的目光射向那校尉,口中冷道:“身为校尉竟然违反定规,暗器伤人,朕可不觉得是意外。拖下去,斩了!”   “请陛下宽恩!”凌霜见南容澈一怒之下竟要杀人,急忙劝阻道:“校尉殷虎所为,虽然违反军纪,但罪不至死。他违规使用利器致人受伤,按军法当处脊杖二百,陛下要处以立斩之刑,未免过重。”   南容澈见凌霜竟出言为意图伤她的人的求情,不禁眉头一蹙,并不为她的宽怀感叹,反而更加不悦,忍怒说道:“朕要斩他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犯了军纪。”   小笋见状,也在旁说道:“这人出手无测,不但险些伤了将军,还惊了圣驾,实在罪无可恕!”   小笋这样说本是意在提醒凌霜,当多体察主君的心意,可凌霜却似并未领会,继续说道:“幸而陛下圣体无恙,若是因演练中防备不及、冲犯圣驾而斩杀将校,臣亦以为不可。陛下既是在巡防营中受惊,臣愿先领治军不察之罪。”   殷虎跪伏在凌霜脚边,不敢多发一言。他心中自明方才在演练中被凌霜“斩首”后又掷出暗器偷袭,并不是想要临机模拟实战的诡谲,否则也断不需用可以害命的真镖。   他之所以这样做,实则是当时难抑积压已久的怨艾不满——想他在巡防营供职多年,本认为统领之职已在掌握之中,却不料凌霜半路凭空而降,让他只能屈居在一介女流之下,还不是因为凌霜仗着其父靖远公的威势?   可怎奈校场练兵自己又屡次败在她手下,让他在兵士面前损折了威信、跌尽了颜面,今日不如就借着兵不厌诈的名头给她点教训。谁料没能伤到她毫发不说,偏偏南容澈又突然到此,这袭击圣驾的罪名他如何担待得起?   南容澈全没有受惊之状,殷虎却早都吓得魂飞天外了。此时见到凌霜在君前犯颜相救,心中惊惧之余又多了些悔恨不安。   南容澈却已走下了点将台来到凌霜身前,沉声向她说道:“违反军纪,冲犯圣驾,在你看来,朕要治他的罪就没有别的因由吗?”   见凌霜默而不答,南容澈又斜了殷虎一眼,喉头竟又莫名地涌上了酸醋的味道,音调随之压下去透着几分沙哑:“你不明白朕的心思也还罢了,竟还替这个不知死活的蠢货求情,难道于你而言,如何给他定罪,比你的安危更重要吗?”   凌霜听南容澈说出这一番话,不觉心头一暖。但她方才所言只是秉公据理而发,原未及多想,便当即回道:“臣谢陛下……”   “似这般出于君臣之义的话,就不必说了。”听凌霜如此答话,南容澈不待她说完便以一声冷笑截断道。说罢却突然使出重重的一记窝心脚将殷虎踹翻,直踹得他一口鲜血呕出来。   又道:“不知平朔将军什么时候也能以关怀同袍之情,体谅一下朕心?”说罢拂袖转身,向营外走去。   凌霜被南容澈这样的反常之举惊得一怔,见他反身离开,便也不多言,只得相随其后送出营门。   等到南容澈头也不回地上车走了,其中一个执戟卫士才在旁向凌霜搭话道:“将军,这位钦差大人是你的朋友吧?”   凌霜未解其意,反询以疑惑的神情。   “不是吗?”看到凌霜的反应,另一个卫士继续解释道:“他刚才还自称是将军的什么……哦对……忘寒兄呢!”   “什么?”凌霜闻言,不禁由疑惑转作惊异了——主君为何这样说呢?   “不过将军放心,我们可不是因为这个就把他放进营中去的,而是看了他的御赐令牌……”两卫士见凌霜似在犹疑,连忙表示他们绝没有因私违纪。   “哦,好。”凌霜若有所思地在原地愣了一瞬,方反身回到营中。   回来见校尉殷虎仍跪伏在地上,忍痛捂着心口向凌霜拜谢道:“幸好陛下肯听将军之言,否则属下今日难逃死罪。殷虎谢过将军,听凭处置。”   凌霜面色冷清,只肃声说道:“你自知该当何罪,去军法司自领吧。”   殷虎看着凌霜言罢走开,甚至都没多瞧他一眼,心里着实有些发虚:方才南容澈踹的这一脚已经很够他受的了,再去挨过一顿脊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毕竟如今军中上下都对这位平朔将军敬慕非常,军法司的那些人要是知道他使诈暗算她,不直接打死他才怪。 第三十四章 念往昔锦盒藏心   靖远公府自得斋中,凌霜手捧一卷经书,方看到“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却不禁想到了南容澈,又令她心下自生一阵慌乱:这一篇原是寄托女子对夫君的仰慕与思念之情的,自己怎会望文生义、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主君呢?   说起来,主君今日在校场上的言行举动,恐怕亦不能用“温其如玉”来形容。凌霜无奈地笑着摇头,意欲驱散此时走偏的思绪,抬眸间却瞥到了放在桌角上的一方锦盒——上镌龙凤一双出没于云海之中,栩然有生趣。   “是因为陛下?”凌霜看着这方从小笋手中接过的、用来盛放白梅暖袋儿的锦盒,又想起那日她意欲归还暖袋儿时,晏麒曾有此一问。当时她因只想到了赐婚之议,自是当即予以否认,而此时回想起这个问题,却觉得不能再如那般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闭合的锦盒一角露着一点明黄,应是铺衬在盒内的绢帛,想是先前取出暖袋儿时带出的,当时并未留意。   凌霜起身将锦盒捧到近前来打开,准备将绢帛取出重新叠好,这才发现这幅绢帛之下附有一幅图画:锦帐之下,一身太子冠服的少年侧身面向榻里而坐,眉目含情地望着榻上的一卷被子。   凌霜很觉惊奇,便捧起绢画仔细端看,竟觉得这画中情景似曾相识,直将她的思绪牵回了六年前。   卧房内,凌霜抱膝坐在床上翻看着《女金方》,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只当是来送药的侍女,并未十分理会。   “看起来并无大碍嘛。”这声音清朗中带着一点戏谑,自然不是出自侍女。凌霜闻声抬头,却见一少年公子正潇洒自若地站在自己的内室中,手持一面折扇掩住面庞,锦衣华带,褒袖长裾,分明是晏麒惯常的装束。   凌霜惊了一瞬,继而开口问道:“殿下怎会到此?”   南容澈这才将折扇从面前移开,笑说道:“还是小凌子你有眼力,你府上的守卫可都将孤认作了子麒。说说,是怎么认出来的?”   “殿下与晏公子举止气质大不相同。”凌霜口中如此作答,心中实则在想:晏麒断不会贸然闯入人家闺房,似太子殿下这般无所顾忌。   凌霜方要下榻见礼,忽而意识到自己此时只穿着中衣。方才惊疑之间与南容澈答话,竟疏忽了此节。思及于此,凌霜顿觉脸上一热,顾不得君臣之礼,自先反身扯过被子钻了进去,连头也蒙在被里,半晌不发一语。   南容澈见凌霜如此,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兀自愣了片刻,方又笑道:“我说小凌子,你这时候躲还来得及吗?说什么身体不适,原来是在家中偷懒,如今被孤逮了个正着,你不打算好好交代一下吗?”说话间已自走到凌霜的床榻前,便要俯身去揭开被子。   凌霜听到脚步声近前,自是更觉困窘,紧紧裹着被子向榻里滚去,在被中闷声说道:“你先出去!先出去!”   南容澈伸手揭被的动作顿在半空,像是被眼前凌霜的举动惊到了。她无故缺席伴读让他担心不说,他不惜违反宫规亲自出宫来看她,她竟敢如此无礼呵斥他出去,真是岂有此理!于是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榻上,自叹道:“真是目无主上啊,看来孤得和靖远公谈谈了。”   凌霜听他如此说,自觉失礼,方从被中缓缓探出头来,解释道:“我并非托谎偷懒。”说着以目示意南容澈看向枕侧那本她方才情急之下丢开的《女金方》,继续说道:“那个……是初至,因觉腹痛得厉害,父亲说今日许我在府休息的。”   南容澈取过来看了那翻开的书页,记的是女子经期保养之法,自解凌霜之意,却也不好意思起来。方才全然未觉,原是自己唐突了女孩子。此时还坐在她的绣榻上,而再看向凌霜竟不觉口结起来:“我……孤……你……小,小凌子……那个……”   南容澈正自情赧,却听到靖远公在外敲门唤道:“霜儿。”南容澈一惊回神,连忙向凌霜作出禁声的手势,意思是不能让人知道他在这里。   凌霜会意:太子身着晏麒的衣装而来,必然是偷偷出宫的,如果被父亲看到,定要告到皇帝那里去,太子难免被责。   而南容澈接下来的举动,更让凌霜始料未及,只见他倏地弹起跃上榻来,旋即揭开覆在凌霜身上的锦被,反身钻去被底躲藏。看起来当时这间房中最窘迫的人似乎当属南容澈,而隐在被底的他或许并未意识到,在他身前还有一个较他更觉窘迫百倍的人。   如今回想起其时情状,凌霜却不禁摇头失笑。观彼当时所为,哪里像是庄严持重、天威赫赫的主君?思及于此,主君的声音仿佛又响在耳侧:   “这话如果是出于君臣之义,就不必说了。”   “你倒是惯于在朕面前称臣,难道就不曾换个思路看待和朕的关系吗?”   “虽然相熟,也不能越礼太过。爱卿你虽为将帅,终究是女子,闺名岂可任人轻呼?”   “朕很是喜欢思暖这个名字,以后便对爱卿以此相称了。”   “朕的怀抱可有驱寒之效?”   “朕倒不介意你恃宠而骄。”   “可若是朕真正倾心之人,却对朕无意,该当如何?”   “对于朕择后的事,你真没有什么想法吗?”   “你不明白朕的心思也还罢了……”   “难道于你而言,如何给他定罪,比你的安危更重要吗?”   “在你看来,朕要治他的罪就没有别的因由吗?”   “不知平朔将军什么时候也能以关怀同袍之情,多体谅一下朕心。”   ……   他说过的话,原来自己都清晰地记得,包括那一句感觉是自己听错了的“朕的思暖,在想什么?”   今日前时的种种思绪在脑海中交相缠绕,却使得凌霜心中疑雾尽去、一瞬清明,再想起那两个卫士说的主君以“忘寒兄”自称的话,凌霜似乎明白了的主君当时究竟为何会那般震怒。   既已悟知主君心意,凌霜不禁想起那日在清心殿中,太后说的那些话以及自己当时的应对之辞,心头随之泛起隐隐的酸楚和疼痛。凌霜仔细地将手中的绢画收叠起来,贴身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第三十五章 议和亲扶朔来使   萧成自边关一路监护扶朔使团进京,可谓顺风顺水,甚至感觉自己是在随行一支迎亲仪仗,心下暗暗感叹这差事无趣。但一想到此行定与凌霜前时回复扶朔致书一事相关,亦觉身负重任,丝毫不敢轻忽,再想到回京便能与主将相见,便更加精神爽朗。   而当在宣政殿上,终于又看到那个银甲玄披的主将身影时,真是倍感亲切,这心里一高兴,就连迎接使团的声声礼乐都变得动听了。   南容澈与扶朔来使叙过国礼,方含笑说道:“南朔经年论战,朕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未见过为两国修好而来的使者了,今番又是扶朔权高位重的左相亲临南晔,更是出乎意料啊。”   扶朔主使左少琛揖手回道:“吾君以外臣为使,一则是为表对两国止息刀兵、结为姻好之重视,再则嘛,是因平朔将军前时曾致书敝府,过问割地之事,外臣很想对此当面予以回应,所以便来了。”   凌霜闻言侧目,便知左少琛来者不善——前时因扶朔直呈密函向她扣关问行,意在使南晔君臣相猜,而南容澈既说此事凭她裁处,凌霜遂回书一封到扶朔相府问左少琛可否将华泽十二城割与南晔。其实不过意在以其道还之而已。   而左少琛此番前来,可以说亦是表明符崇与他之间君臣无猜,也可说是彰显其自身地位之稳固。   南容澈听后亦解其意,点头说道:“左相真可谓诚意感人。正好,朕也很想听听你如何回应呢。”   “这便要看贵主您的诚意若何了。”左少琛直起身来正面着高坐在御座上的南晔君主说道。   “哦?此话怎讲?”南容澈此时颇有兴致。   “外臣千里而来为吾君结亲,不知陛下将以何人遣嫁呢?”左少琛无多赘语,直奔主题。   南容澈和然一笑,说道:“此番两国修好,朕亦甚重之,所以这遣嫁之人,不仅姿容绝代,更是身份贵重。”说话间眼光不易察觉地在襄国公身上稍住,继续道:“此人便是南晔第一美女,姝莲郡主。”   晏显听到主君说要送其女晏姈姝去扶朔和亲,惊得眼前一阵昏花。想到之前主君降旨赐封晏姈姝时所说的“以彰帝室尊宠”的殊荣,原来在这里等着呢!晏显方要站出来说话,却先听到了左少琛满是不以为然地嗤笑:“可据外臣看来,这个所谓的姝莲郡主实是名不副实,贵主当真觉得她堪配我扶朔一国之君吗?”   听他这么一说,晏显倒把已到喉头的反对之言,生生咽了回去,心下反倒生出几分不忿之情。   南容澈并没有直接回答左少琛的问题,只又解释道:“想来贵使不知,这位姝莲郡主虽非生于帝室,但朕之母后对她宠爱非常、胜于亲女。贵使如觉得以郡主的身份相许于扶朔国君有失尊贵,朕亦可即刻赐以公主封号。”   “这却不必。”左少琛见南容澈故作不解其意,便抬手作止,直言回道:“贵主既然如此欣赏此女,吾君又岂能掠美?其实,吾君心中早有属意之人,贵主果有诚意结好,今日只需说一允字便可。”   听到这个扶朔左相先是直言质疑晏姈姝作配其君的资质,继而又曲论指定其为南晔国君心仪青目之人,言下分明有以其主高于此君之意。   南容澈闻音知意,甚觉被冒犯,倏而改颜正色。   “敢问贵主属意何人啊?”因为方才左少琛说晏姈姝的那句“名不副实”而在一旁愤愤不平的晏显,最先语含嘲讽地出言反问。   左少琛见南晔大名鼎鼎的襄国公竟如此“知趣”,不禁面露得色,却自将身转向凌霜,徐徐开口说道:“吾君非是重色之主,并无意求姿容绝代之女,反而只想要个半面夜叉。”   左少琛话音方落,朝堂中一片哗然,众臣纷议。   “什么?他是说要平朔将军去和亲?”   “我没听错吧?”   “岂有此理!哪有将军去和亲的?”   ……   南容澈的脸上早已挂满严霜之色,如果眼中射出的寒光有形,恐怕左少琛此时已被刺得千疮百孔了。   南容澈指节攥得发白,腕间凸起的青筋表明他已出离愤怒,但是君主的威仪使他看起来仍旧冷静自持,而说话的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左相是在说笑吧?”   然而左少琛竟毫无畏惧之意,继续沉着说道:“此事关乎国体,何等郑重,外臣岂敢说笑?”   凌霜见主君听了此话,几乎就要拍案而起了,便先从旁接过了左少深的话,冷笑道:“我看贵使不像是来修好,倒像是来挑衅的啊。”   “平朔将军何出此言?左某可是带着割地献城的诚意而来啊!”左少琛举止从容,意态温雅地回道:“吾君因知将军对华泽之地颇感兴趣,特遣外臣以华泽十七城作聘,迎娶将军。”   “放肆!”南容澈闻言再坐不住,倏然起身一声断喝,殿中诸臣顿觉雷霆怒火压顶之势。   左少琛却未有惧意,复又向上一揖,说道:“贵主想听外臣的回应,这便是了。只要贵主同意平朔将军作为结姻的人选入我扶朔,吾君便将华泽之地十七座城池尽数割与南晔。”   “如此出言不逊,你找死!”南容澈心头眼底的熊熊怒火仍在蔓延,竟不顾两国通使之礼仪,便欲当堂处置了左少琛。   “陛下不可!”   “陛下息怒!”   “陛下三思!”   看着主君似是已对左少琛起了杀意,朝臣们纷纷出言劝阻——便是本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玉律也不能随主君任意为之,何况是在廷议两国交好之时。   朝班中已有三五个臣工连同襄国公一齐出来陈言:“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左相所提之事关系重大,陛下不宜轻易处置啊!”   “襄国公果然是明白人!”左少琛不失时机地接言道:“外臣所言非虚,贵主确实应该慎重考量此事,毕竟这可是华泽十七城,千里之地啊!”   说话间却又转向一直静立其位、面色阴沉的靖远公江骋,继续道:“曾有多少南晔将士为此捐躯,靖远公最清楚不过吧?当年华泽之战的场面,说是尸横遍野、流血漂杵也不为过,恐怕时至今日,靖远公您这把剑上的血腥,犹未散尽吧?”   靖远公冷哼一声,语含威吓地回道:“此剑确实锋利不减当年,贵使最好不要有饲剑之心,否则老夫是不会客气的!”   左少琛却又笑着摇头叹道:“奈何即使当年战况那般惨烈,贵国最终还是未能取得华泽之地啊。”说着又转向凌霜:“可是今日,不需费一兵一卒,这千里沃土便唾手可得。成就国之宏图,免去兵戈之苦,皆系于将军你一身!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见左少琛问及凌霜,南容澈便也转眸望向凌霜,稳定心神,听其答话,于是眼中的凌厉和狠辣瞬间散去,只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忐忑与期待。 第三十六章 谋折翼不惜倾城   “左相欲以一语划定两国河山,如此气魄,着实令末将惊服。如若仅凭末将一身,便能致扶朔千里之地,使南晔备享止战之利,末将岂敢自惜一己之荣辱。”凌霜出语从容,应对有致,可这般言行却让南容澈的目光为之一滞。   凌霜此时并未留意主君的表情,只自继续据实权衡,陈述己见:“只是末将不明白,贵主何以竟愿以华泽十七城置换一介微躯?若说不是别有所图,人恐不信。”   “将军如何自轻?将军号称‘平朔’,便是这两字的分量,又何止于十七城之重?再者,将军口中‘置换’一语,更是无从说起。左某所言甚明,此番实乃诚心为吾君求亲,这扶朔千里之地,便是吾君之聘。将军既为疆场英杰,定能从中见出吾君诚意。”面对凌霜的质疑,左少琛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吾君倾慕将军有年,以为“凌霜”之质与扶朔之气本自同流,托身南地,岂非与天理相违?吾君奉天承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故欲迎将军返回母国,还望将军顺应天意,系心苍生,切莫推脱……”   左少琛一句话尚未说完,语音便被利刃出鞘之声打断。转头之间,靖远公手中的长剑便已驾在他的颈侧。左少琛面不改色,含笑说道:“靖远公剑履上殿,遇事便发,果然与众不同。你不舍女儿远嫁的心情左某可以理解,可你此举实在有伤国体啊!”   靖远公回以一声冷嗤,并道:“你妄论天理,空称母国,简直一派胡言,更是藐视我主威仪,老夫岂能容你!”   “左某所说,皆有缘由,如何算作胡言?靖远公先夫人曾是我扶朔贵族,以此论之,说扶朔是将军的母国并无不妥啊。啊,对了,吾君不但真心慕赏将军,亦有感于当年靖远公在华泽之战中的义举呢!”   此言一出,宣政殿上又是一阵哗然。   “靖远公先夫人是扶朔贵族?之前怎么没听说过啊!”   “他所说的义举,该不会就是当时有人怀疑的靖远公释放扶朔降兵之事吧?”   “据说是那十万降兵趁夜造乱反攻、突袭帅帐,靖远公不是还因此失踪了吗?”   “我等又不在军中,哪里知晓就里,其情如何说还不是全凭一纸奏报!”   “可是先帝对靖远公的情分可是超越君臣非同一般哪,靖远公应该不会行此欺君之事吧?”   “但看靖远公对其先夫人的情分,若是为她做出这样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吧。”   “说得也是,靖远公可是百战百胜的啊,怎么华泽一战竟会败给反戈来袭的扶朔降兵呢?”   “如此说来,就难怪扶朔新君偏偏指定平朔将军为和亲之人选,还说愿意以华泽之地作聘礼了,倒真是有些顾念旧情的意思啊……”   众臣只顾彼此推论解析得闹热,竟似忘了此时扶朔的使者还在殿中。南容澈目睹群臣这般非议之态,不免面露不耐之色,以眼风向侍立在侧的小笋略一示意,小笋便心领神会,扬声说道:“众卿且请肃静!”   听到御前近侍出言警示,纷纷议论之声这才平息下来,只见端坐在御座上的主君满面寒霜,却不知他听了这些话后,接下来将如何处置。于是又都个个敛息屏气,抱着各自的盘算将目光锁定在江骋与凌霜这父女二人身上。   江骋怒视着左少琛,剑刃又向他颈间移近了寸许,冷声道:“花言巧语,用心险恶!不知你这赫赫有名的扶朔权相的项上人头,能值几数城池?”   左少琛昂然大笑,接着不急不缓地说道:“实不相瞒,左某的头若是好端端长在颈上,究竟能值几城还真不好说,可若是不幸身首异处,那可就一文不值了。而靖远公今日若杀了我,便是白白放弃了华泽十七城不说,还会进一步挑起两国之战事争端,更又难免为私情损国之嫌,你真的负得起这个责、担得起这宗罪吗?”   江骋眼光寒凛,虽未轻动,却也并没有将剑收回。   “父亲。”凌霜走过来,一手扶着父亲的手腕轻轻将剑推开,靖远公方才眸色转和,将剑收回鞘中。   凌霜又看向左少琛,语气不卑不亢地说道:“贵使特意在此提及先妣身世,又借华泽之地大做文章,更欲陷家父以通敌欺君之罪,这般缔结姻盟之诚意,实在令闻者悚然啊。”   左少琛听着凌霜的话,深望她移时,只见她清丽秀美的脸庞分明洋溢着青春的风华,而炯炯双目中透出的敏慧精光以及唇颔间流动的果决气度,却透露着不同于年龄的敏锐与成熟,使他不自觉地生出被戳穿后的心虚之感,不禁暗叹这个威名远扬的半面夜叉还真是不容小觑。   从前扶朔国中对于用兵奇诡、神秘莫测的南晔平朔将军不乏许多自惊自吓的传言,直到南晔国君亲自下诏为其正名,方才查知原来在那副凶神恶煞的面具之后,竟不过是个方过十八岁的妙龄少女。   而左少琛建议新君迎此女入扶朔,其本意绝非为结成两国盟好这般单纯,是以不惜抛出华泽之地相诱。又想到南晔国君未必肯买此帐,便再提起陈年之事,以引起其对江骋的疑忌,彼时迫于朝野之压力、利益之权衡,靖远公父女二人定会为南晔所排挤,那么到时候即使不能为扶朔添翼,也可令南晔折翼……   方才南晔群臣之反应,恰合扶朔之谋,而凌霜却能一语道破其中玄机,如何不令左少琛为之心惊。不过,凌霜毕竟亦属当事之人,她的话并不足以令群臣引为警醒,何况其中尚有借题发挥、故作懵懂者。   于是,左少琛仍旧不动声色地说道:“将军何出此言,左某也不过是将自己耳闻之事随口说一说罢了,贵国主君与列位臣工若觉得左某言之无稽,自可不以为意嘛。”   语罢,便又面向南容澈行礼道:“贵主对于外臣方才所提之事,想必还待详议一番,外臣在此恐怕不便,且回馆驿静候佳音了。”   趁着南晔君臣各怀心事,未便决断之际,左少琛自请告退。   方要走出宣政殿门,却被闪身而出的萧成在前拦住,肃声警告道:“你要是敢算计我家将军,我管教你有来无回!”   左少琛故作一惊,方又恍然轻笑道:“原来是萧将军啊!我还以为你拦我是因为我殿前失礼呢,不想却是为你家将军……”   萧成咬牙忍怒,看样子恨不得当即挥出一拳打下他的牙来,但看见凌霜向这边轻轻摇头,便只是向左少琛冷哼一声,让开了门口退立回班。稍一抬头,却见南容澈正双目灼灼地盯着他,眼神很是复杂,脸色也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萧成暗自揣度,主君这样难道是因为自己刚才的行为冒犯了地位尊崇的使臣?不像啊,若是为这个,早就当即斥责降罪了。难道是因为左少琛的那句话,真个疑我忠君之心不足?   如此想着,不免又转眸看向凌霜,眼波才刚一动,却先听主君冷冷地说了声“退朝”,转身走下御座,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萧成随驾!” 第三十七章 送贺仪来者不善   散朝后,南容澈一连数日不曾临朝,群臣进谏的奏折皆如常阅看却不作批复。众臣不解主君是何用意,焦躁之余不免又更多疑虑。   然而为疑虑所苦的可不只有不能得见圣颜的群臣,此时伴随君侧的萧成也是疑云未解。   萧成自那日宣政殿上奉命随驾,便一直留在宫中,与小笋一左一右随侍圣驾。他本想着去找凌霜叙叙别情,奈何一身为君命所羁也是不能够。说来主君这几日虽留他在身边,也没甚差事,不过时不时若有所思地走到他跟前,意味深长地看看他,然后又不发一言地转身走开,如此这般数次,使得他很是不安。   萧成暗自思量再三,确定自己并不曾做过什么愧对主君的事,却又不能径直去问主君此举所为何来,只好自秉正气、英姿凛然地站着,还要忍受小笋那似乎悉知底里的窃笑。   萧成私下向小笋探问主君究竟是何用意,小笋却也不肯明白告知,只说:“圣意难测,我如何知道?”萧成再问:“你既不知,又为何发笑?”小笋则又回说:“不过是看你不管站在哪儿,都像当地立起一根柱子,觉得有趣罢了。”   萧成无奈,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能继续侍立如前,即使被小笋嘲为庭柱也并不在意——自为此乃直臣本色,无惧指摘。   此时宫中看来尚且平静无事,然而宫外不惟朝臣,京城中但有略闻扶朔所提之情者,无不引颈翘首,等着看下文:   国君到底会不会用平朔将军去扶朔和亲,以取得华泽十七城?靖远公当年是不是真的违背先帝旨意私放敌国降卒?平朔将军是否愿意将身和亲?……   在皇宫内未有新动静之前,朝野之中尚自众说纷纭,争论不休,其实即便此事有了确切定论,眼下这种争论的情况也不会停止。只因对于某一种结果总是有人称意,便有人不满,也有人终究不甘于静候其音,便着意从旁对事态之变加以影响了。   晏姈姝再登靖远公府门,不仅带着她那如雁队一般的仆从,还备了许多丰仪厚礼。   凌霜见了自是疑惑,虽然自己自幼便与晏麒友善,但与晏姈姝实在并无厚谊,家府与襄国公府上也并没有这般礼尚往来之例,一时不解晏姈姝此番大箱小箧地抬进来这许多东西意欲何为。   晏姈姝却似全未见凌霜犹疑的神色,先自开口笑说道:“凌霜妹妹大喜,我来给妹妹道喜了。”   “姝姐此言何意?”凌霜更加不解。   晏姈姝继续笑道:“妹妹想是还在为前时的事生我的气吧?那日妹妹到府上来,是我失礼得罪了,还请妹妹别放在心上。”说着也不等凌霜回应,便敛裾作势轻轻一拜。   那日的事凌霜本就不曾在意,倒是晏姈姝心里记得十分真切,今日又故作识体地提起来,反让人感到不适。凌霜自然无意与她纠缠于此,于是拱手回道:“姝姐多礼了。幸勿见怪。只是凌霜实在不知今日喜从何来。”   “妹妹不愧是平朔将军,真是宠辱不惊呢!”晏姈姝依旧笑意宛然:“如今朝野谁人不知,你即将结缡扶朔新君,这还不是大喜事?”   凌霜听了,不免眉心微蹙,正色说道:“绝无此事,郡主不要偏听。这所谓道喜之言已属无稽,又携重礼相贺就更显荒唐了,凌霜受不起。”   晏姈姝见凌霜竟然这般不顾情面、直言相斥,再也无心维持刻意为之的好声色,转而说道:“听说你是当堂回绝了那扶朔左相的提议,可是也不过仅凭你一己之意,其实作不得数。”   “即便如此,也要待陛下圣裁。”凌霜实在无意与晏姈姝白费口舌,为尽快结束对话,便将其言驳回道:“郡主之言亦不作数,多说无益,还是请回吧。”   晏姈姝自谓她所到之处,从来都是众星捧月、倍受嘉赏,何曾被人这样当面下过逐客令,一时情赧无以复加。见凌霜语罢便要转身走开,置之不理,晏姈姝岂肯作罢,急怒之下更又将太后搬了出来:“就算我的话无足轻重,难道太后的懿旨你也敢不遵吗?”   凌霜闻言驻足,回身反问道:“你说这是太后的意思?”   “不错。”晏姈姝见凌霜为此言所动,便顺势说道:“太后有此决断,也是为了成全你的孝心。毕竟你若真能以一身换来华泽十七城,令尊在华泽之战中所犯之罪,或许还能被赦免……”   “姝莲郡主慎言!”凌霜听到晏姈姝所言辱及父亲且又语含威胁之意,肃然制止道:“这不是可以凭你一意揣测之事!况且太后纵使有意过问和亲之事,也终须得到陛下首肯。若欲以此迫使凌霜自请入适扶朔,是无异于借我之行,以实家君之罪,凌霜更难从命!”   晏姈姝此举本是自作主张,并非奉太后懿旨而来,如今被凌霜一语刺中其心虚处,无言以对,但又不愿失了体面,于是转而冷笑道:“也好。既然这样,那就等陛下亲自下旨了,我再来道喜吧。”于是又引着一行人将那些大箱小箧抬出了靖远公府,凌霜只是冷眼看着,并没有稍尽主客之礼相送半步。   “看来有人等不及了啊!”靖远公一边款步向凌霜走来,一边说道:“近日京中必然别有异动。”见女儿若有所思,又继续道:“晏麒远在宁州,京中的事,你是否打算知会于他?”   “麒兄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过徒增烦扰罢了。”凌霜轻轻摇头,顿了顿,方又说道:“我相信陛下定有善断。”   靖远公闻言微微一怔,不无感慨地叹道:“思暖对陛下倒是很有信心啊!”   凌霜莞尔说道:“女儿对您和母亲一样很有信心,相信当年华泽之失利,绝非传言所论。”   靖远公听了先是会心一笑,继而又故作嗔怪之色道:“思暖此言是在揭为父败绩了。”   凌霜则笑回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啊!”靖远公又发出一声深沉的长叹,转而又向女儿说道:“走,去看看你娘亲。”   说罢转身向着祠堂走去,凌霜依言随行。 第三十八章 话结交利剑在掌   慈安宫中,南容澈已陪太后闲话了半日,因不曾言及立后一事,母子二人言语间无甚分歧,气氛倒也温情和美。然而太后心里却一时也不曾将此事放下,此时既见南容澈态度和顺,情绪尚佳,便觉得可以趁机说动他转变心意,于是就又旁敲侧击地将一些话提起来。   “皇儿数日不临朝,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委决不下的难事?”太后饮了一口茶,语含关切地说道:“若是这样,不妨对母后说说。前朝的事,母后虽然不便置喙,但是从旁为皇儿排解些许忧闷也还使得。”   “谢母后关心。”南容澈和悦一笑,说道:“朝中并无甚难事,不过是有几个头脑不清楚的臣僚,总在朝堂上说些不知轻重的胡话,朕不屑去听,且让他们冷静几日。”   太后见南容澈避而不谈,便自行把话挑明了:“皇儿所谓的胡话,是与那扶朔来使的提议有关吧?”太后故作解意地说道:“扶朔新君指定要平朔将军和亲,还许以华泽十七城,这于我南晔而言,无疑是利国利民之善事,确也不难取舍。难道竟有朝臣不肯从议吗?那可就真是不知轻重的胡话了。”   “在朕看来,说胡话的正是那些从议之臣。”南容澈本来无意与太后谈论此事,此时听太后所言,便已明白其用意,更不想她从旁干涉,于是也径直明言道:“他们明知朕无意将凌霜遣嫁扶朔,却还是一个个地喋喋不休!”   “岂有此理?”太后闻言露出惊疑的神色,倏然从座中站起,正色道:“难道皇帝为了此女,也要像那扶朔新君一般,做个重色轻国的昏君吗?”   南容澈似乎早就料定了太后会是这种反应,因此丝毫不为所动,从容端坐在那里,悠然拨弄着茶盏,唇角含笑,缓缓开口道:“重色轻国?这么说,母后也认为凌霜是个美人了?”   太后不意南容澈竟这样解读她的话,反而被他问得怔了一瞬,方又继续道:“哀家说的是关乎社稷的大事,皇帝倒还有闲情取笑。管她是不是美人,说到底总不过是一个女子。哀家亦知道皇帝看重她,但身为一国之君,则应把江山百姓看得更重,怎可为了一己私情而贻误国事?”   “母后既然说以国事,朕也便自摒私心、论以国事。”南容澈见太后这般义正辞严,便也收敛了笑容,将手中茶盏搁在案上,起身走到太后面前:“母后眼中只见华泽之地是膏腴重利,却怎忘了凌霜不是寻常女子,她不仅是南晔的将军,更是朕钦定的皇后,若依母后之见送她去和亲,南晔的国威何在?皇家的体统何存?”   太后听了却是不以为然:“皇帝自说是钦定,可并未下过立后的明旨,人皆不知,也自与皇家无所挂碍。再者,她本就无意入宫侍奉,这可是她亲口对哀家说的,皇帝也曾亲耳听到。既如此,恐怕即便是明旨立后,以她的性格也敢抗旨不遵,那时才是失了皇家的体统呢。皇帝若是觉得遣嫁将军有损国威,自可先将其职衔免去便是。哀家前时也说过,就封她为公主亦无不可。”   “想不到母后久居深宫,竟也习得掩耳盗铃之技。”南容澈无奈至极,反作一笑:“母后若以为符崇迎凌霜入扶朔不过是出于慕色之心,只要朕革除了凌霜的职衔便可两全其便,那就该轮到符崇来笑朕是昏庸了,还谈什么国威体统!扶朔抛出华泽十七城以迎凌霜,非只为得之,乃是欲令朕失之……”   “那又如何?华泽千里之地难道不敌她江凌霜数尺之躯?哀家看皇帝空以论国事为借口,其实还是私心更重,舍不得此女。”太后听到南容澈当面指斥她自欺欺人,觉得被触犯了母仪,不免怄上怒气来,便把心中所想索性都讲了出来:“况且两国结姻,自可止战,还要良将何用?如今江家父女正因恃其战功,也够放肆的了!哀家听说,靖远公竟然敢在宣政殿上当堂亮剑,威胁扶朔使臣;那江凌霜更是不顾圣意,一口回绝了和亲之事。如此目无陛下,蓄意破坏两国交谊,是不是忘了南晔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听到太后的这番不明就里的言论,南容澈今日难得多了几分耐心:“所谓利剑不在掌,结交何需多?靖远公是社稷重臣,辅佐先帝功勋卓著,更明白利害,扶朔以城池易良将,其用心不可不防。朕相信靖远公殿上之举不过示以震慑,凌霜亦不过自陈其志而已。母后不知当时之情,怎可妄加猜忌?”   太后却也不甘示弱:“那好,哀家且不管眼前,只说当年华泽一战,还不是江骋因梅氏之故不肯尽力攻取,又背主逆君私放敌军,才致兵败失地的吗?皇帝如今不问他的罪,却自有一番言语替他开脱。江凌霜身为臣子,不能唯主君之命是从,反由得她‘自陈其志’?依哀家看来,像这样的逆臣,正该趁早打发了好!”   “母后不觉得自己言之太过了吗?”南容澈只觉太后所言句句逆耳,却不似忠言,终于面现愠色,截然反问道。   太后一时气盛,说得忘情,提起凌霜来又不免在朝事上说得多了。被南容澈这么一问,不免联想到此前向她诉说这些事情的晏姈姝,这才意识到还没来得及再将晏姈姝的诸般好处借此机会凸显,只是话到此处,也不便再提了。只能满心愤恨和不甘地转身回座,暂且收声。   南容澈方又继续说道:“靖远公当年之事,先帝最为明晰,既然当时已有决断,今日便不容反复。至于凌霜,朕一向欣赏她主见鲜明,即便没有扶朔所提之事,朕也不望她事事惟命是从,也请母后不要轻易以“逆臣”二字加之。母后身居太后之尊位,却对社稷重臣屡出诛心之语,更将朕斥为昏聩顾私之主。母后此番教诲,逆耳却非忠言,朕实不能遵从。”   说罢便辞出了慈安宫,本来和颜悦色的母子闲谈,终究还是不欢而散了。 第三十九章 察君心见微知着   这一日,萧成仍旧如常在御前充作庭柱,却见主君搁下奏折,起身向他走过来,萧成便又重整劲松之姿,站得益发挺拔,准备迎接主君无言的凝视。   南容澈负手踱到萧成跟前,这次竟出乎其意料之外开了尊口:“萧成,你觉得朕要你家将军做皇后,可好?”   萧成闻言先是一愣,旋即联想到那日宣政殿上的事,以为主君言下之意是要应允左少琛的提议,将凌霜遣嫁扶朔,于是也不顾主君此时似是探察而又颇为冷峻的神情,径直回道:“不好!”说着便俯首折膝将身拜下,继续道:“陛下若是想要华泽之地,臣愿领兵攻打,以战取之,还请陛下不要为此舍弃将军!”   南容澈深望萧成移时,眸色中的威慑与警醒更显浓重,语音果决中透着清冷:“朕是说,要她做朕的皇后。可好?”   “陛下此言当真?”萧成抬头仰视主君,满面忧急一时化作惊喜,继而却又转作疑虑:“可不知将军她……”面对南容澈阴沉的眸色,萧成虽自明白多言无益,可还是将余下的半句话说了出来:“是否也有此意。”   “听你这话,比起朕的旨意,你似乎更在意你家将军啊。”南容澈说话时目光直定在萧成的脸上,且又格外加重了“你家”两字的语气。   ”臣不敢。”萧成这时才似恍悟主君这般态度所为何来,赶忙郑重解说道:“臣无论何时,唯以圣命是从。一如三年前陛下遣臣随将军出征,言明臣之使命便是护将军周全,臣须臾不敢忘,圣言今犹在耳。臣以为亲诚以待将军,亦不逾事君之忠心。将军于公自属天家之臣,于私则为江家之女。臣日前如有失言,实属无心。望陛下明鉴!”   看到萧成是如此反应,南容澈觉得胸中舒畅多了,前时在宣政殿上呷的那一口干醋也没那么酸了。   “行啊萧成,想不到你也学得这般能言善辩了。”南容澈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手中的折本在萧成肩上拍了拍。   “臣不曾学人善辩,不过是倾吐肺腑之言。”萧成满脸严肃认真,态度益发恳切。   南容澈轻轻一笑,转而说道:“起来吧,朕既没问你的罪,又没到你请战的时候。”   话音方落,便有内侍进来禀道:“启禀陛下,礼部尚书任道远紧急求见。”(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朕不是让他到外使馆驿和左少琛耗着去嘛,有什么紧急的事?”南容澈回身款坐在御座上,端起案上的紫玉盏饮了一口茶,方才说道:“宣。”   内侍领命退出,接着便见任道远慌慌张张地急趋而入,脚下未及站稳便拜倒在地,说道:“陛下,扶朔相国左少琛被解去巡防营下狱了!此时扶朔使团近百人皆聚守在宫门外,声称讨要说法,臣委实安抚不住,只得来禀陈陛下!”   南容澈闻言不由地一惊,囚禁外邦使臣本就关系重大,且又是在他尚不知情的情况下,如若不是因为巡防营现下归属凌霜节制,他一定会先治巡防营统领一个欺君罔上、背主误国之罪。而此时,他只是微微蹙眉,语气平淡地询道:“左少琛有何违犯之举?巡防营为何拿他?”   听到主君这样问,任道远先自一愣,迟疑了一下,方才斟酌着回道:“臣一直和左相在馆驿叙话,并不曾见他有何违犯举动。只是午前巡防营校尉殷虎带人来,说平朔将军相请左相过府叙话,臣想既是将军有请,臣自也无由干涉,便送左相登车去了。谁知殷虎竟将人直接载去巡防营大牢给关下了。”任道远因觉此事牵涉凌霜,又知主君对她非同寻常,是以应对之间小心翼翼,说话间不忘觑看主君脸色。   却见南容澈表情持重而不露喜怒,语气如前又问道:“平朔将军怎么说?”   “平朔将军始终没有出面,不知作何道理。”任道远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殷虎倒是对外宣称,只有左相不再提要将军去扶朔和亲的事,并且亲自到靖远公府负荆请罪,才肯放他出狱。”   “这分明是授人以柄。”南容澈听后,发出一声冷笑,接着略一沉吟,先向小笋吩咐道:“去宫门传朕的旨意,叫那些扶朔使者,不要胡乱生事。我南晔不会无故羁留他国使臣,叫他们且回馆驿相候。不明就里地跑到朕的宫门前来扰攘胡闹,吵的是朕的清静,丢的可是符崇的脸面。另外,你去传殷虎来见朕。”转而又向萧成道:“你也去请一下凌霜吧。”   见二人领命去了,任道远才又向主君进言道:“请陛下恕臣斗胆,臣听陛下之意,像是不赞成拘禁那扶朔左相的,既如此,何不就下旨令巡防营放人呢?”   “朕放了他便可没事了吗?”南容澈冷冷地瞥了任道远一眼,不缓不慢地说道:“扶朔使团既然来向朕讨说法,必然要据此大做文章,即便朕当即下旨释放,免不得他们又要说,他们的相国岂是想抓就抓想放便放的。再者,”南容澈的目光落在案上那一摞奏折上,面露愠怒不奈的神色,心下自语道:“臣工们一旦知道巡防营如此行事并非出于朕之命令,这参奏靖远公和凌霜的折子,更要多得看不完了。”   任道远见主君话至于此竟没了下文,心下揣度主君这分明是要偏袒平朔将军的意思了,虽然他对此很以为不妥,但又慑于君威不敢多言,只好敛声垂手在下面静候。毕竟他前时因私领了太后懿旨,在晏姈姝那件事上落了罪过,已惹得圣心不悦,自那以后,便时时抱着十二分的警觉,恨不得对主君说的每一句话都竖起耳朵来听。   说来,他正是在这样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惊恐中察知了一大要点——在满朝文武之中,主君原来只对一个人称呼“爱卿”的,那便是平朔将军凌霜。而对于其他人的称谓,一般都是直称其爵位,或者在其姓氏后单加一个卿字,即便是那位备受器重、与主君谊同兄友的上卿晏麒,也一样只被称作“晏卿”。   此虽属小节,在身为礼部尚书的任道远看来却也可供见微知着,足以让他为南晔的中宫之位对应上确切的人选了。所以关于请求送凌霜去和亲,或是弹劾靖远公的折子,他是一本也不曾上的,此时亲眼看到主君怒视着御案上的那些奏折,心下不禁为自己的谨慎暗暗称是。 第四十章 劝将军太后温存   萧成听任道远说,巡防营拘押了扶朔主使左少琛,而凌霜始终未曾出面,便已确定此举绝非出于凌霜授意,而是校尉殷虎的自作主张,很可能凌霜尚不知情。   虽然萧成心里也很想给左少琛吃些苦头,可是当此之际,对于殷虎这般明显会累及凌霜的添乱之举,实在令他无法称快。萧成一面大骂殷虎蠢货,一面驰骑直奔靖远公府。   方行至半程,便见凌霜一乘单骑迎面而来,萧成于是先自勒马相见:“将军。”   凌霜亦缓辔上前,点头致意,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显得从容自若、云淡风轻,先自道出萧成来意:“可是陛下召见?”   “为扶朔左相被拘禁之事。”萧成点头之间亦径直言明因由,又继续说道:“此事恐怕于将军不利,将军打算如何应对?”   “进宫再说。”凌霜未加迟疑,继续放马前行,萧成便也拨转跟随,又望禁中而去。   才入宫门,却见晏姈姝莲步依依地走来,到了凌霜面前,未及见礼便先开口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我奉太后懿旨,正要去请妹妹进宫说话,不想妹妹竟自来了。”   凌霜因晏姈姝前时登门“称贺”之事,彼此不悦,此时见她装作无事一般,又以“妹妹”相呼,不免替她牙碜。但自身也不废礼数,停步揖见过,说道:“多谢姝莲郡主传意,容后凌霜便至慈安宫问安。”   “太后是即刻要见的,妹妹怎说容后?”晏姈姝笑容可掬,继续道:“难道是我这个传旨的使者牌面不够,请不动平朔将军大驾?”   萧成听了,忍不住在旁说道:“郡主这话莫名其妙,将军又不曾拒见太后,不过已有圣命在前,此时陛下正在宣政殿相候,容后再到慈安宫又有何妨?”   晏姈姝依旧面带笑意,轻轻瞥了萧成一眼,仍然看着凌霜说道:“这位萧将军对妹妹还真是维护呢,我不过说句玩笑话,他便这般认真起来。这也罢了,我想萧将军言下之意,是要让人明白,凌霜妹妹乃是巾帼之英、将军国士,自然要以陛下为先,便是怠慢了太后也算不得什么罪过了。”   萧成闻言胸中气结,但又不好发作,涨红了脸瞪着晏姈姝。   凌霜虽已看出晏姈姝来者不善,想来今日太后之邀,恐怕与她那日的登门之意并无二致,但仍旧秉礼回道:“萧成并无此意,凌霜亦不曾小视郡主。既然太后有话相嘱,凌霜愿闻赐教。”   “那就请妹妹这便移步慈安宫吧。”晏姈姝说着便一把将凌霜的手拉过来。   凌霜轻轻用力,便将自己的手从晏姈姝收拢的柔荑中抽出,直言道:“请郡主引路。”   看着晏姈姝施施然引着凌霜往后宫去了,萧成胸中余怒未息,不禁腹诽:“常听人说襄国公府千金是个什么才貌无偶的绝代佳人,依我看不过是个爱搬弄是非的恶妇!”转念一想,又不忘自省道:“不过像自己刚才那般直言快语,确实容易被人曲解而使得将军为难,日后且须谨慎。”   凌霜一路随晏姈姝往慈安宫中走去,宫墙重重看来皆似旧景,而其中景物却是不曾寓目。   凌霜自幼时成为太子伴读之日起,便时常出入禁中,却只在朝堂书院之间盘桓,鲜少踏足后宫之地。   由此可见凌霜虽然很得南晔先皇青睐,却始终不曾与当今太后结得什么善缘,从来就没有相邀叙话的情分。况且不久前,太后还当面指斥凌霜不守臣分,自然对于今日的召见也就不必期待春风化雨的场面了。   凌霜来到时,太后正和柔隐太妃说话,见礼未毕,太后便先站起身笑意盈盈地走过来,将凌霜停在额前揖礼的手双手捧住,语气慈和地说道:“思暖免礼。”   太后的这般态度本已出乎凌霜之意外,又听到她唤着自己的乳名,不禁讶然。虽然不知太后对她的态度何以忽然与前时大不相同,但直觉告诉自己这未必是什么好事。   于是,凌霜仍旧持礼如前,直奔主题地道:“不知太后召臣,所为何事?”   太后就自己手中亲切地拍了拍凌霜的手,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并不直接回答她的话,却转过头对柔隐太妃笑说道:“你看这孩子也太郑重了,哀家不过是想请她过来闲话,怎么也穿得像是要上战场一般?”   柔隐太妃便也接言笑道:“如今扶朔使者在京,于咱们平朔将军而言,可不与置身战场无异,自然不免时时严装示人,方能不堕我南晔国威呢。”   “是了,”太后似以为意地点点头,又说道:“哀家也听皇帝说了,这孩子一身系着华泽十七城,可真是我南晔之宝呢!”说着又将手抚上凌霜的面颊,大为感叹道:“好个倾国倾城的佳人,以前倒是哀家眼拙了。”   凌霜本来与太后不甚亲近,对于她此时这样亲昵的接触着实感到不惯,而且听她说话,又让人隐隐生出肉麻不适之感。凌霜实在不愿在此久留,于是后退一步,说道:“太后谬赞,凌霜实不敢当。”   “妹妹何必过谦。”晏姈姝听太后对凌霜说了许多赞赏之语,心下早就耐不住了,于是也在旁搭起话儿来:“那华泽之地要与不要,也只凭妹妹你一句话而已,在南晔除了妹妹,谁还有这样本事?”   凌霜听出晏姈姝言语之间的挑拨之意,不免驳回道:“郡主此言差矣。城池之取舍,全凭陛下决断,岂是凌霜所能左右?”   “取舍之言虽然不是从妹妹口中说出,但妹妹一举一动,都足以影响陛下之决断了。”晏姈姝说此话时,语气很是温婉,眼中却不免流露出嫉妒之情,而在说下一句时则又难掩其幸灾乐祸:“譬如妹妹既已借职务之便,将扶朔主使下了狱,这就着实让陛下为难了。”   拘押左少琛一事其实并非凌霜所为,凌霜自然问心无愧,也认为自己并没有向晏姈姝解释的必要,因而只说道:“太后方才说叫臣过来是为闲话的,郡主怎么语及政事了?”   晏姈姝一时语结,转而满脸委屈地看着太后,口不对心地说道:“是姝儿多言了,还请太后恕罪。”   “罢了。”太后却似无奈地继续说道:“既然姝儿提起了这话,哀家便也暂且放下这些前朝后宫的避忌。思暖,还望你能替哀家分忧啊!”   凌霜并不置可否,只先问道:“敢问太后为何事忧心?”若是太后所托乃是违背主君心旨之事,凌霜自是不会答应的。 第四十一章 托慈意各用其谋   “哀家身在太后之位,富贵尊荣已极,又承先帝遗恤,不必过问朝政,自无别事可忧,唯有慈母之心不能戒免,时时以皇帝之喜乐为念。”太后深深叹了口气,方又说道:“这几日哀家见皇儿为你的事上,寝食难安,憔悴了许多,着实心疼。”说罢便满眼期待地望着凌霜。   凌霜听说南容澈圣体违和,心下自生关切,又想到自己对此竟一丝不知,不免又心生自责。因一向觉得主君英明果断、遇事泰然,不曾想到他亦有这般委决不下、心神不定之时。而太后以慈母之心看顾陛下,自然见得真切。   凌霜因感其春晖之情,出言安慰道:“请太后宽心,凌霜定会尽己所能,以解主君之难。”   “有你这句话,哀家就可放心了,只是恐怕委屈了你。”太后携着凌霜的手回座,又道:“哀家知道,你是不愿去扶朔和亲的,皇帝自然也不会勉强你去。他曾不只一次地和哀家提起,以江家的功绩,加上先帝的贵幸,再没有谁比你更有资格做南晔的皇后了。哀家先时见得不到,只怕你自幼惯于沙场生活,不像闺中女子那般精细体贴,所以和皇帝之计议有些相左,对你说了些不当的话,你切莫放在心上。”   凌霜此时正为自己不曾考虑主君目下难处而有自责之意,听太后如此说,便回道:“太后所见亦不无道理。”   太后却摇摇头,继续道:“此番扶朔来使进京,已让哀家意识到,自己所见之局限。想来闺中女子,又有几个可以如你这般真正当得起‘倾国倾城’之名的?只是,这也恰恰是使皇帝为难之处啊!”   见凌霜听到此处,并没有作意反驳,太后便接着说下去:“为君者不可不以江山社稷为重,今可不费一兵一卒便取华泽千里之地,皇帝怎会不动心?可是一则皇帝因‘以将易城’之名甚不光彩,再则也是不忍使靖远公寒心,三则更不愿见你转作那扶朔新君掌中利剑,反伤了你君臣二人自幼相知的情分。”   太后一番话,说得词真意切,不免使凌霜心中疑虑。   原本以凌霜之见,南晔与扶朔之干戈决不会止于一次和亲。华泽之地也不会因一时之议,便定其最终归属而永为南晔疆土,两国迟早还要为此交兵。   况且十数年间,扶朔不断将都城周遭各郡兵户旧部迁往华泽定居,今若骤然将此地划入南晔,其民未必便轻易归附。看似不需费一兵一卒,其中隐患亦不容忽视。   之前她以为南容澈必然也会出于此虑拒绝左少琛的提议,无需犹疑,而这几日主君确实迟迟未下决断,亦不曾召自己议事。难道陛下果真因群臣的奏请而对靖远公府心生防忌,且为了安抚朝野人心而有意先将可见之利收入囊中?   毕竟是帝王之心,君臣之道,陛下若真有此念,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此处,凌霜心头莫名地涌上一层酸楚,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陛下是有意使臣和亲扶朔,以换取华泽十七城了?”   太后长叹一声,以满含怜惜的神情望着凌霜,语重心长地说道:“知子莫若母,哀家看得出,皇帝纵然心中已有定见,这样的话也是说不出口的。”   “哀家虽然知道皇儿心中的苦楚,却替他排解不得。”太后说着竟自拭起泪来:“这一面是社稷生灵,一面是宠臣密友……身为人君的无奈,大概如此吧。”于是又将凌霜的手握得更紧,语中不无恳请地说道:“思暖,依哀家看,你就以大局为重,别再与那扶朔的使者作对,而使皇帝徒增烦难了。只要皇帝能够省忧,哀家亦可稍感宽慰,对你的感激之情也是不待细说的。”   “太后的意思,是让臣自请去扶朔和亲?”闻弦音而知曲意,凌霜便也将太后用意一语道破。   太后面上现出欣慰的笑容,对凌霜赞赏道:“就知道思暖你一定能明白哀家的苦心,果然不错。”   凌霜却轻轻推开太后的手,向后退了两步,揖礼道:“若这果然出于陛下所愿,臣自是……不会推辞。臣此番亦是奉圣命入宫议事,太后若无别话,请容臣告退。”   “平朔将军请留步!”见凌霜并没有明白答应太后之语就要离去,一直静坐在旁不曾说话的柔隐太妃突然开口阻道:“我也有几句话,要说与将军。”   “请太妃赐教。”凌霜闻言驻足,转向柔隐太妃道。   柔隐太妃先是莞尔一笑,方缓缓开口道:“依我之见,陛下倒未必真有意以将军你来换取华泽十七城。”   凌霜听了此言,眸色为之一亮,凝神会意地望着柔隐太妃。   晏姈姝此时却是满目的惊疑与忐忑,而太后也捏紧了拭泪的锦帕,看向柔隐太妃的目光提防中透着责备。好在柔隐太妃接下来说的话,到底还算令这二人放心:“不过,若说陛下想让将军亲自到那扶朔新君身边去,似无不可。”   凌霜不禁凝眉询道:“太妃此言何意?”   柔隐太妃一面缓步走向凌霜,一面说道:“平朔将军颖慧过人,且又承袭乃父为国为君的赤诚之心,岂不知苏秦所以报燕昭王之事?”   凌霜听了心头一惊——   传说苏秦当年为报燕昭王知遇之恩,不惜身行死间之计,忍辱负重在齐国为相,表面上为齐湣王效力,其实时时不忘为燕国之利筹谋……   柔隐太妃言下之意,无疑是说当今陛下所求的并不只是华泽十七城!这千里之地在他心中或许尚不足比凌霜之重,但若能借此次和亲之便,使一信臣得以深入扶朔内腹,就中对符崇施以影响,以图弱扶朔兴南晔之长计,未尝不是切合雄主伟志之思虑并且值得付之一行的。   而对于这一点,凌霜之前却不曾想到。此时听来,觉得有如醍醐灌顶的同时,更感到如同锥刺入心,芒刺在背。   凌霜几不可察地默了一瞬,并未将这种难言的情绪流露出半分,便向柔隐太妃揖手说道:“太妃灼见非凡,凌霜受教了。”   “哪里,”柔隐太妃又是宛然一笑,说道:“我等后宫之人,实与将军不同,本不该开口妄论朝政的,只不过方才听了太后和将军说的话,不能不略微动一点分忧解难的心思,也还是凭借道听途说的些许杂闻稗史,尽量揣度着说罢了。将军只当作是私意闲话吧。”   柔隐太妃说话行事一如其封号,温柔含蓄、进退有度,既不取悦于人,亦不得罪于人,却也不免让人觉得捉摸不透。   而凌霜性格自来率真疏阔,既已知其意,便也不与她详拆,但颔首为礼而已。   “如此我再多说一句,”柔隐太妃见凌霜对她所说的话并不反感,眼风不经意间瞥过晏姈姝,方又继续道:“我听说将军与晏上卿彼此情意深重,然而当今陛下和先帝到底不同,想来南晔也难再有第二个靖远公和梅夫人了。”   柔隐太妃这番话更是耐人寻味,而凌霜亦能意会几分——想是毓宁公主已对柔隐太妃说过晏麒千秋节表白心迹之事,而因主君在此之前早已将麒兄确定为驸马人选,终不会准许他别有倾心之人——即使这个人是江凌霜。   凌霜心下暗忖:如此一来,便更多了一个让我去扶朔的理由了。看来无论为君为友,我若能自请成扶朔之行,似乎才是万全之策…… 第四十二章 持玉牌殿前问罪   见凌霜无言沉默,若有所思,柔隐太妃便又似知心解意地含笑说道:“我见将军觉得亲切,一时不免多言了。如有唐突之处,还望将军莫怪。”   凌霜彬彬回礼道:“太妃点拨之语,确当引以为虑。”   因南容澈此时正在宣政殿相候,凌霜自不会在慈安宫中被绊住太久。   凌霜辞出后,柔隐太妃不免又说些宽慰太后的话,便也请辞回宫,晏姈姝相随送出殿门。   将别之际,晏姈姝敛裾向柔隐太妃拜谢道:“方才幸有太妃妙语,才好劝得她转意,姝儿着实感佩。”   柔隐太妃侧转身回视晏姈姝,表情却显得有些淡漠,说话的语气也是不冷不热:“我说那些话,总不过是为了太后和宁儿。至于姝莲郡主的谋划,左右与我无关,自然也不当得这一谢。”说罢略不停留,举步走开了。   晏姈姝倒也不以为意,从容平身,仍旧衔着一抹笑转身回到殿中陪侍太后去了。   宣政殿经过一连数日的冷静后,终于又恢复了热闹,或者说,南晔群臣对主君的“避而不见”终于失去了耐心,于是乎不请自到。   借着扶朔使团宫门声讨的情节,襄国公晏显未等宫内传召,自凭着手里的襄君玉牌,携领一众朝臣来了个“兹事体大、不容迟误”的紧急陛见。   晏显所持之玉牌乃是南晔先帝亲赐,这不仅是为彪炳其保君王、扶社稷之功勋,亦更体现了先帝对他非同寻常之信任——因持有此物者,不论何时,一旦遇有急情,便可凭此直入禁中、速抵君前,原也是为议政或保驾之便。   晏显今日既携此物前来,南容澈自是无由拒见,只得在宣政殿升朝接见。   因此,当凌霜从慈安宫中辞出,来至宣政殿中时,此间早已肃然鹄立了一班朝臣,只有巡防营校尉殷虎垂首跪伏在地上,看起来像是一只待啄的弱雁孤禽。   随着凌霜入殿,几十双眼睛便都锁定在她身上,那目光中的意味,活像是被猎物引逗的鹫鹰又发现了新的更诱人的餐食。   早些时候因是萧成前来传召,凌霜料想主君叫她来应不会是为朝议,此时看到这样的场面,实在是出乎意料。然而凌霜却并未有半分迟疑,英姿飒爽、步态从容地走到御前,俯首行礼道:“圣命召见,臣来迟了,还乞陛下恕罪。”   南容澈摆手笑道:“朕知道爱卿是先到慈安宫给母后请安去了,又岂能怪罪?”   凌霜方称谢平身,便听身后有人出言道:“陛下,平朔将军既然来了,巡防营私押扶朔使臣一事,自可问明白了。望陛下天听明断!”   “将军,”那人话音刚落,殷虎便连忙转向凌霜,似是劝止地急急说道:“将军再不需多言!卑职方才已向陛下请罪了,此事皆是卑职一人所为,与将军并无一点关系!”   凌霜侧过身,星目灼灼地打量着殷虎,表情不辨喜怒,直直地看进他的眼里,未发一言。殷虎却埋头避开了凌霜的目光,不敢再多说一句,但是他要说的似乎也都已说了。   “殷校尉,”晏显在旁冷嗤一声,道:“听你这样说话,老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维护上将之情与欺君罔上之罪,究竟孰轻孰重,你该仔细掂量,现下可不是你义气用事的时候。”   殷虎听了,方又刻意挺了挺背脊,然而终究还是没能彻底摆脱那略显弯曲的弧度:“多谢襄国公提醒。但将军于卑职有再造之恩,卑职此时若不能舍死以报将军之恩,又何谈忠君报国之人臣大义。”顿了顿,便又以首触地,向南容澈请罪道:“臣愿一身承担所有罪责,就请陛下治臣之罪,切莫怪罪于将军!”   “你一身承担?你承担得起吗?”南容澈的眼中寒光森森,仿佛有于千年冰窟中结出的凛冽锋利的冰针铺天盖地地从中射出,直穿入殷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让他顿时毛骨悚然,汗毛倒竖。   晏显见状,不失时机地接言道:“陛下圣明。殷虎这厮不过身居巡防营校尉,区区副职,安敢私自拘禁扶朔重臣,做出这等伤国体、辱君行的大逆之举?此必是受人指使!”   “襄国公所言有理,方才校尉殷虎认罪时,自说过他在馆驿带走扶朔左相时,分明称说是平朔将军相请叙话。此一节是否属实,任大人便可作证。”刑部主司严正青说话间转向礼部尚书任道远,询道:“请问任大人,这话当时您可曾听到?”   任道远偷眼望了望主君,眼风又悄悄从凌霜身上略过,一边抬起袖子擦着额角渗出的冷汗,一边红着脸低下头干咳起来,半晌也没说出个是与否来。见严正青仍旧拧眉瞪着他,便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头,意思是自己此时不适,不便发言。   严正青鼻中哼出一道冷气,拂袖转回身去,干脆径直向凌霜发问:“平朔将军,可有此事?”   凌霜唇角衔着一抹浅笑,不急不慢反问道:“我此时若说没有,诸位大人会采信吗?”   严正青被问得一怔,却又正色向着御座上方将手一拱,说道:“将军只管答以实言,至于可信与否,自有圣上裁断。”   凌霜便也看向主君,自陈心语道:“臣并不没有什么需要同扶朔左相私下相谈的话,自然不曾请他。可此时其人被拘巡防营是实,臣既身居巡防营统领之职,自是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   南容澈默默凝视凌霜片刻,方开口道:“识人不明,爱卿你,确实该受点教训。”   “陛下,”晏显听南容澈言语中并无深责之意,便又将手中的襄君玉牌高举到额前,说道:“臣知道陛下一向看重平朔将军乃至靖远公府,但正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况先帝既将保君护国之重任托付于臣,臣不能不冒死奏闻,还望陛下能听臣之言。”   南容澈一边接过小笋递上来的奏折,一边眼皮也不抬地说道:“朕又不曾充耳塞听,襄国公有何谏言直说便是,何必发言辄称先帝?” 第四十三章 惑君心殷虎剜舌   晏显只觉喉中一噎,暗自咀嚼了下,方又继续说道:“巡防营擅拿扶朔使臣,乃是欺君误国之重罪。平朔将军本是善战良将,自然熟知‘弃卒保帅’之策。退一步讲,纵然不是她亲自指使其属下所为,此事却也是因她之言语行动而引起,断不是追一个失察之责便可以交代的。”   “这话怎么说?”南容澈大略翻看了一下手中的折本,便随手搁在面前的御案上,仍旧没有抬头去看晏显,却意态从容地端起了旁边的茶碗。   “日前平朔将军丝毫不顾华泽十七城之议,妄自出言指斥扶朔左相所陈和亲之请,靖远公更是在朝堂上便对其拔刀恫吓,此时朝野尽知。”晏显早有熟词在胸,对此不惜滔滔为论:“巡防营校尉殷虎,本就是平朔将军亲部,又因受恩于她,自不免从其心之所愿行事,以为拘禁了左少琛,进而挑起两国之战,便可使得和亲之事作罢,靖远公父女便可继续恃兵权威压朝野。奈何殷虎智短德薄,一心只要报主将之恩,竟置君恩于不顾,因私党附,大逆背主!”襄国公这一番言论无异于将凌霜推到逆主误国的境地,仍不忘向跪地伏罪的殷虎斥上一句:“其情不过如此,罪臣复有何言?”   面对襄国公的威斥,殷虎先是受到了震慑一般强自辩白:“卑职虽然愚鲁,岂敢擅自处置扶朔左相,若不是有……”话说到一半,却又改作恍悟顿首:“不,不,将军并不曾授意,这都是卑职一意为之!”   萧成观殷虎前后言行,看似是为凌霜开脱,实则句句攀咬,早就气得咬牙切齿,回思自己前时骂他“蠢货”真是太客气,这厮原来是个“坏了胚子的孬种”!自恨不得当即上前去踢翻他暴打一顿。可想到襄国公的一番谬论,又恐自己此时再有鲁莽之举更会于凌霜不利,于是只得握紧了拳头,怒火中烧地盯住殷虎的后脑勺。   “嚓!”南容澈手中的茶碗随着其瓷体突然间的碰撞而发出一声脆响,小笋连忙上前将震裂的碎片接了过去,随即捧上一方锦帕给主君拭手。南容澈却浑不理会,腾然起身走下了御座。   殿中群臣见主君突然动怒,不由地尽皆屈膝俯首拜倒在地,唯有襄国公晏显手持玉牌肃立如前。   南容澈几步走到殷虎身边,垂眸俯睨着他,漆黑的瞳渊深不可测,语气寒凛到无以复加:“好一个知恩图报的勇烈之士!朕实不曾错见了你,倒是你,竟敢如此藐视朕!”   “罪臣不敢!”殷虎闻言暗暗战栗,口中却仍旧坚执声言道:“罪臣自知欺君罪重,并不敢有半句虚词,只要陛下决然不遣将军去扶朔和亲,亦算不负靖远公所愿,臣即甘领死!”   凌霜听殷虎口口声声似秉报恩之志,却又更攀出靖远公来,不禁愠怒难抑,向他投以冷眸锐目。   面对凌霜的凝视,殷虎埋颈垂首,无言以对,面上隐约浮起几分惭色,却很快就被其身后传来的一声冷笑驱散了。   襄国公晏显语中带嘲地说道:“今日之事底里若何,本来已是不言自明。且不说扶朔使团大闹宫门一节,使我南晔朝野为之震动,想必此时已有密函送回扶朔国中,将其左相在此间遭遇报与其国君。扶朔若以此为由大动干戈,搬兵压境,将军自然有机会逞兵刃之利,奈何却又要置吾君于炭火之上,更且荼毒我南晔无数生灵了。”   “襄国公忠君爱民之心令朕欣慰,但此番说辞未免过虑了。”南容澈淡淡的一句宽慰之语听在晏显的耳中,只让他感到生硬而且干涩,更何况主君说这话时,并没有面向他,反而伸手将凌霜扶了起来。   转过身,目光冷鸷地看着殷虎,面上重又现出雷霆将至的阴翳:“事有虚实,情有真伪,朕一向以去伪存真为贵,也最恨鼓舌惑君之徒,你偏在这里闪烁其词,左右支吾,如此长舌,留之何用?“说罢挥袖转身并唤道:“萧成!”   萧成会意,毫不迟疑地应声上前,行走间已将腰间匕首掣在手中。   殷虎听说,大惊失色。满殿中人亦皆慑于君威,不发一言,甚至连呼吸之声都且不闻。   只见萧成一步步接近,看着他手中锋利的匕首,殷虎已感到一股血腥在自己的口舌之间翻腾。一时间作为将校的气度竟荡然无存,转身扑到晏显的脚下,双手拉扯着他的下裾,连声呼道:“襄国公救我!救我!”   “混账!”晏显见他如此,登时煞白了脸色,迅即抬起一脚将他踹到一边,喝道:“与老夫何干?”   殷虎被踹得仰翻在地,两只瑟瑟发抖的手像被打折的狗腿一般蜷曲着半撑着上身,还未及将膝着地,便又连滚带爬地转去凌霜脚下,惶急恐惧之间,仿佛舌头已被割去了,张着嘴叫“将军”却叫不出声。   突然感到后颈一凉,早被萧成一只手拖翻过来,按在当地,接着不由分说地钳开他的双颚,将那尖利修长的匕首伸进他嘴中。   殷虎只觉寒刺的冰凉直达喉底,还来不及叫一声,那条三寸长的软肉便被从嘴里挑出呈现在他眼前。殷虎的眼睛瞪得像发疯的鬣狗,却终于在疼痛和惊恐中昏厥过去。   一旁亲睹了这一幕的襄国公面色灰白,额角不断地渗出虚汗,牙关紧紧地咬着,以至于原本圆肥的脸廓现出了明显的棱角,手上的襄君玉牌也握得更紧了,似乎恨不得自己此时能与玉牌合而为一体。   刑部主司严正青却始终面不改色,见群臣尽皆缄口不言,率先出班奏道:“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臣以为陛下此举,未免不妥。”   南容澈深望严正青移时,唇角似含笑意,却并未答言。回身复归御座,展袖宽坐如前,方缓缓开口说道:“巡防营校尉殷虎,御前欺心妄语,意图蒙昧朕躬,朕对他略施惩戒,有何不妥?” 第四十四章 聆帝训晏显心惊   严正青毫不避讳,直言回道:“殷虎虽有罪犯,但毕竟身在朝职,原应交由刑部论处,依法按罪量刑。如今其事尚未分明,陛下却当着群臣之面,废去其申辩之器,恐怕不免使人以为此举对其他涉事之人甚有放任偏袒之意,实在有损陛下之明。”   “他该说的,不该说的,不是都已经说了吗?”南容澈回之以不以为意的态度,面色冷清而别有意味地对着晏显说道:“襄国公,你怎么看?“   “这……”晏显慌忙拱手回道:“罪臣殷虎御前无状,陛下自可予以惩戒。”   严正青看着晏显颇为紧张甚至惶恐的情状,不免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又继续向主君说道:“臣请陛下准臣将殷虎带回刑部收监,以查明首尾。”   “严大人怎么如此迂阔?事情都明摆着,还费力查什么?”方才唯唯而应的晏显,此时似乎又回过神来了,听了严正青的奏请,竟在旁劝阻起来:“再说,他舌头都没了!”   “明公莫急,”严正青不紧不慢地说道:“下官旁观殷虎方才举动,此事似乎与您亦有所挂碍……”   “一派胡言!本公和他有何牵涉!”晏显含怒高声驳斥道。   “明公休恼,如此下官更要审查清楚以为明公排除嫌疑。”严正青仍旧不改秉公执法的气派:“他虽然没了舌头,双手尚在,下官定教他把供词写得周祥明白。”   南容澈听罢,容色略为缓和,又道:“严卿所言不差,朕即准你所请。今日卿等所议巡防营擅自羁押左少琛之事,确实疑点颇多,朕亦觉不宜轻易裁断论罪。”   晏显本来一意要当庭给凌霜定罪,此时见主君是这种态度,又看着因被挖舌而昏死在前的殷虎——此时那条三寸长的血淋淋的软肉就搁在他的胸口,真正是触目惊心。晏显嗫嚅半晌,终于开口说道:“陛下圣明。臣先前急于下定论,实在也是出于目前情势所迫,那扶朔使团来势汹汹,臣恐怕稍有延误便会难以应对。”   “襄国公诚有忧国之心,当知遇事还应经过深思熟虑,切不可急躁处置。况且襄国公与靖远公同受先帝托付之重,纵然二公所见偶有相左,行动也应慎之又慎,”南容澈此时对晏显说话的语气还算平和,与其说是抚慰,毋宁说是警醒,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也始终耐人寻味:“这襄君玉牌岂是轻易便请出来的?朕自时时仰念先帝威德,但见了它也不免心惊哪!”   晏显听了此话,仿佛自己的舌头被钳住一般,竟说不出一句话来。玉牌拿在手里,收也不是,举也不是,其人则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僵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觉这方莹白玉润之物,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随同襄国公执牌入殿的一众臣僚,也都个个噤若寒蝉,不复先时闯宫进殿时的凛然豪迈。看着萧成动作娴熟地拭去匕首上的血迹,收刃回鞘,方才各自暗暗从舌底缓出一口气来,也终于等到了主君的金口赦令:“众卿若无他事,就请回吧。”   众臣领命而出,凌霜却自留步未动。   刑部主司严正青定睛看了看凌霜,向着她略一拱手,径自走到殷虎跟前俯身捡起那条舌头,转身昂首阔步、磊落如风地出殿去了,两个御前侍卫便随后将殷虎抬了下去。   宣政殿中终于又归于安静,南容澈一如平常的声音再次打破此时殿中静默而敏感的气氛,飞入凌霜耳中:“难得你这次没再替他求情。”南容澈言语中分明影射着那日在巡防营校场凌霜为殷虎求情的事,听来不免带有几分酸讽的意味,但更多的是称意的欣慰。   凌霜微抿嘴角,像是咽下了一抹苦笑,语含无奈道:“前时殷虎校场犯驾,谓之无心之失,情犹可恕。今日擅自拘禁外使,无异于僭越辱君,国法难容。本自无情可求,况且臣也难辞其咎,更有何颜面求陛下开恩?”   萧成几步走到凌霜身侧,慨然拜倒在君前,说道:“陛下,殷虎那厮自称是为向将军报恩,却前后口词不一,分明是故意攀诬,陷害将军!臣愿以合族性命作保……”   “好了,”南容澈抬手示意萧成平身,说道:“朕又没有要治你将军的罪,你急什么?”   萧成不肯就起身,却又将担忧的眼神投向凌霜——这个曾与他并肩作战,驰骋沙场的将军,此时仍旧是一身胸有成竹、宠辱不惊的英姿气度,经常会让人忘了她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妙龄女郎。   “萧将军你也真是的,难道忘了自己才刚挖了谁的舌头?”小笋见萧成不肯起来,忍不住在旁出言提醒。   萧成听了,有些难为情地咧开了嘴,光明正大地露出两排白牙,这才谢恩站起,又似一根庭柱一般立在了凌霜身后。   南容澈见凌霜半晌不语,又说道:“其实,朕倒真有些希望把左少琛请进巡防营大牢的是你呢。”   凌霜闻言一怔,这句语意不甚明了的话,让她不禁疑虑,主君言下之意与太后所说的“皇帝心中已有定见,只是不好说出口”仿佛是一种印证——这是不是说如果她真有此僭越之举,那么出于君威国誉之故,将她革去朝职、遣嫁扶朔就会显得顺理成章呢?   乍现的灵光在凌霜的脑中闪过一瞬的空白,也似乎给了她一个做出决断的信号——如果这就是主君所希望的,那么她无需迟疑。于是不及细细忖量,凌霜已将象征着兵权的玉螭兵符托在掌心,高举过头顶的同时,顺势屈膝拜下,以一个臣子对主君的姿态,主动请命:“请陛下收回此符。凌霜愿以臣女之分,和亲扶朔,成就陛下宏图。”   或许是凌霜的这一反应太过迅速且出人意料,使得殿中的其他三人一时都愣住了。   萧成情急下伸出的一只手臂静止在半空,不知是要去掩凌霜的口,还是要去压下她呈上兵符的手,只好瞪大着眼睛看向主君。   南容澈方才对凌霜说话时氤氲在眼底的笑意早已寻不见踪影,深似玄渊的双眸牢牢地锁定着凌霜,半晌才以难以置信的口吻说出一句:“你说什么?” 第四十五章 说峣皎呈还玉符   如同头顶炸开一道霹雳,凌霜在感到心头震颤的同时,也感到了豁然清明——原本自己最不愿启齿的话,既然已如此轻易地说出口,便也没有必要再行收回了。   凌霜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无论拘押左少琛系谁人所为,目下情形已然如此,臣与家父皆在疑猜之中,臣本不当托辞为辩、自为撇清,但所谓‘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伏惟陛下圣心明鉴!殷虎所为其真相若何,相信以严大人之忠正耿介,定能审其首尾,纠明内情。至于释难之法,臣以为不若从其日前之议,既可安抚扶朔使团,亦有望取得华泽之地,庶几可为陛下省忧。”   “为朕省忧?”南容澈静静地听凌霜说完,如玉的俊颜涨得通红,如同严霜中绽开的梅色,说不清是急是怒,看着凌霜竟一时语结,半晌才又说了一句“你分明是在给朕添堵!”便遽然起身,径自往偏殿去了。   小笋见状,更是慌得手足无措,似乎想要对凌霜说些什么,张开口却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得无奈又着恼地一叹,急忙赶着主君颀长的背影跟了上去。   “陛下,陛下您怎么就走了?陛下您慢着些啊!陛下!”小笋在后头一溜小跑儿地追着,竟没赶上南容澈健如疾风的步伐,急得只顾一口连声地呼唤。眼见着主君已然走进了偏殿,小笋又更急趋几步预备上前伺候,不妨他倏然回转身又往外走,小笋慌忙避让之间脚下不稳,险些没跟主君撞个满怀。   “真是岂有此理!”这一通疾走非但没能平息南容澈的愠怒,反而又给他增加了几分焦躁的气势。   惊得小笋连忙伏下身去请罪道:“小笋子冲犯圣驾,请陛下治罪。”   “朕不是说你!”南容澈不耐地瞥了小笋一眼,却抬手指着正殿那边继续说道:“她,她说她要去扶朔,她竟然说她要去扶朔,嫁给那个冢中枯骨符崇?她竟然会有这样的念头,啊?她把朕当什么了?”   小笋一边无比恭谨地从地上站起来,一边却忍不住惊讶于主君此时的失态之举:那扶朔新君虽说已是年近不惑,总还算是正当盛年,如今竟成了主君口中的冢中枯骨?   然而,这倒也不消细论,毕竟无论如何,小笋始终不会违背自己的信条,即主君说什么都是对的。但是遇上这等该当开解的情况,却也不能诺诺以对,于是在旁劝道:“陛下请暂息盛怒。将军虽然这样说,也并不就是作准的,想来还是意在和陛下商议……”   “她都要交还兵符了,哪里是要和朕商议的意思?何况她本就连商议的心思都不该有!”   小笋未料自己的话非但未能使主君暂息怒火反而又给其怒火上浇了一瓯油,自悔失言,一时不免钳住了口。   南容澈言语间仍旧难掩激动,说到此处,竟不免又有了些别的联想,原本杂乱的心绪中便又多了几重酸楚与嫉妒滋味:“那玉螭兵符可是朕亲自交到她手上的,她竟还得这般容易干脆!竟比不得晏麒送的那个白梅暖袋儿,倒似值得她珍视爱惜的多了。”   “陛下说哪里话?世上有什么东西能与陛下亲赐之物相比呢?”小笋见主君如此伤情,只得又努力加言解劝:“陛下这可真是关心则乱了。陛下才在殿上不是还戒责襄国公等遇事不可急躁,怎么一到了将军这里,陛下自己倒这样了?兵符非是寻常之物,将军怎会不珍视呢?将军这样做,想来也是迫于眼下情势,不想让陛下为难。”   “朕有何为难?什么华泽之地,什么扶朔权相,于朕而言,何曾重得过她半分?以她的灵心慧质,朕不信她对朕的心意浑然不知。”南容澈的容色缓和了许多,言语中却仍透着君王与生俱来的骄傲与自矜,却也道出他此时的心境——与其说是愠怒,不如说是委屈:“可她却一意据守君臣之分,对朕的心意全然不睬。难道于她而言,朕的一片真心,尚且敌不过朝野的非议与后宫的干渎?还是说,她心中所见与靖远公一般无二,也以为晏麒才是那一心之良人?”   “陛下既有此话,何不当面说个明白?”小笋听主君如此发问,自不能答,却正好趁机将主君和凌霜再拉回一处,两相释疑:“小笋子这就去请将军过来。”   “不必。”   小笋还未及抬脚,却已听到主君出言制止,心下不免失落,又试探着问道:“那让将军先自回去?   伴随着一阵静默,南容澈面对着正殿那边站了移时,自口中呼出一缕隐忍而悠长的气息,却只说了一句:“随她。”   南容澈的突然转怒实非凌霜所曾料及,他转身走开前说的那句话,如同轰响在凌霜耳畔的一声闷雷,而他的背影却似浓重的蕴雨之云,举步之间已投下一阵淋漓天露,自顶至趾浇在凌霜身上。初始只觉凉意侵怀,少顷却浸润成通身的潮热。   凌霜将停在半空捧着玉螭兵符的双手收回,不禁暗暗为方才径直呈交兵符的举动而自责——当时自己只想着如何有利于解当下之难,却竟疏忽了本该对主君有更多的期待与信任。   “将军,”萧成转到凌霜身侧,伸出一只手来扶凌霜起身,又说道:“难怪陛下不悦,连我也觉得你此举实在是有些冲动了。”   凌霜点头,却也再无他言,随即转身向殿外走去。   萧成随后跟着,见凌霜只顾一径向宫外走,终于忍不住又提醒道:“将军既已知道自己此举欠妥,怎么不去与陛下说句软话?陛下这时候说不定正等着呢。”   凌霜脚下一顿,却终是没有回头,只解释道:“我进宫前,家父正带人搜寻扶朔密使,以防左少琛一事走泄,引发大变。在陛下尚未对此事明确处置之前,需先对事态施以控制。眼下不知行动之效如何,实在放心不下,至于软话,”凌霜唇角轻轻一提,让人辨不清那是欣慰还是隐忍:“陛下此时未必想要听呢。”   “靖远公亲自出马,自无差错。”萧成如此说着,便也脚步不停地跟着凌霜一同出宫去了。   果如萧成所言,在江骋的十六方调度、围追阻截之下,果然没有一个扶朔使者得出南晔京畿,便是连方圆数百里天上飞的莺歌鸢雁也都已绝迹,只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在与此毫不相干的经飞中“为国捐躯”的。 第四十六章 夜不寐又忆初衷   至夜,凌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当她不自觉地将手又抚上床头的锦盒,便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南容澈来府中探病的那晚。   那一刻,当她感觉到被底温热而略为粗重的气息低低地吞吐在她的腰际时,身体却如同遭遇严霜的桃枝一般僵住了。随着父亲说话的声音继续从门外传来,凌霜的心头仿佛有一支快骑驰入春日的猎苑,陡然惊起一阵兔奔鹿走,而擅长骑射的她却手忙脚乱地忘记了如何张弓控弦。   “霜儿,”靖远公的语气平和而亲切:“我看到门外停着晏府的马车,可是晏小公子看你来了?”   凌霜的目光落在身侧锦被撑起的一道人形丘壑上,几乎是从喉咙里奋力挤出了一个字来作为回应:“哦。”   南容澈伏在被底不作声,却暗暗拉了下凌霜中衣的衣角,像是在提醒她需回答得自然一点,别让靖远公觉出异常。然而,对于凌霜而言,眼下的境况亦已足够异常了。   见凌霜并无别话,靖远公方又说道:“恐你这里不方便待客,不如请晏小公子移步我的书房用茶。”   “不用了!”不知是因为慌乱还是害怕,凌霜忽然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说道:“他这便要走了。”   江骋闻言沉吟了片刻,方又说道:“如此,可要我相送出府?”   “也不用,父亲,您快去歇着吧。”凌霜额角渗出的细细汗珠仿佛润物于无声的春雨,使得她面上的桃花开得更盛了。   门外静默了一会儿,靖远公关切的声音方才又传过来:“好,那为父便不相扰了。霜儿当知待客之道,切莫失礼。”   “是,我知道了。”凌霜连忙答应,心下为父亲没有发现其实是太子在这里而隐隐庆幸。而此时想来,恐怕父亲其实已然知道当时在她屋中的人并非晏麒了——一来晏麒平日登府,定是要先行去拜见过靖远公的,断不会避开他径直去和凌霜相见,更不会私自进入她的卧房;二来即使遇到靖远公不在府中之时,偶然例外不曾先与拜会,在靖远公于时来到凌霜门前的情况下,也绝没有躲在屋中不出来见礼的道理——而能够如此反常而行事的,除了太子,更有何人?   因此,父亲当时才没有走进门来,而是站在门外简单询问了几句,说话间亦不曾唤她“思暖”,其意分明是不愿让太子知道她的乳名。   想到此处,凌霜仍觉得耳际发热,并不只是出于其时对父亲说谎的惭愧,亦为今时忽然顿悟父亲临去时说的那一句话,似乎寄托着自己当时未曾领会的语重心长。   听到靖远公果真离开了,南容澈才从被中出来,却没有直接起身下榻,反而舒展开四肢仰卧在一旁,如释重负地说道:“还好靖远公没进门来,否则我罪大矣,势必要面临父皇的惩戒了。”   凌霜早已将锦被扯过来,把自己紧紧裹住,目光却落在压在被边的手上,于是向着榻里说道:“你还不下去?”   “你看着我。”南容澈蜷起一只手臂虚撑在额角,侧卧身子笑望着凌霜,一双星目明光闪烁,仿佛清朗夜色中流淌的银河。   凌霜微微侧过头来,看向身边的少年,恰巧撞上他眸中的星光万道。她看得出那其中隐藏着戏谑,然而那戏谑的意味亦是骄傲而不轻浮,两靥漾出的笑意仿佛透着醇酒的温热,使人肺腑如醉。与他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凌霜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好在接下来与南容澈的对话似乎也不需要她记得这些。   南容澈意态悠闲而不失郑重,向凌霜发问道:“你看我,是晏麒吗?”   “当然不是。”凌霜如实作答,亦不失郑重地予以确认道:“太子殿下。”   “既明知是太子尊驾,如何还敢这般无礼?”南容澈得意地坐起身来,刻意将目光向着靖远公方才站的方向一瞥,抬颔说道:“小凌子,你不遵父训啊。”   凌霜闻言,心下想说“太子此行不也是一样违逆圣意?”却终于没有出口,只是又将身子向后缩了缩,两颊上晕染的红晕更浓了。   南容澈看着凌霜满意地一笑,又平躺回去,双手交合枕在脑后,好整以暇继续说道:“孤今日要睡在这里,你要以礼相待哦。”   凌霜听了,心中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情不自禁地猛然将身向外退避了一尺,险些没跌下榻去,惊问道:“你为何要睡在这里?”   “天色已晚,宫门下钥,孤既在宫外不得进入,只好取便下榻。”南容澈继续含笑说道。   这理由听起来很充分,凌霜无可辩驳,便回说:“那我叫人另外准备房……”   “不可惊动府中人等!”南容澈不等凌霜说完,便先行制止:“你难道要让别人知道太子潜行出宫吗?”见凌霜闻言果然止住,便又表明其意道:“再说,我觉得这个房间就很好。”   凌霜无法,只得说道:“那你去外间睡。”   南容澈侧转过头看着凌霜,似是惊讶又似是委屈,并且又一次刻意转换了自称,道:“小凌子,你怎么能让孤睡外间呢?”   凌霜语结,看着南容澈此时若无其事地躺在她的榻上,肋下压着那本《女金方》,露出被挫乱的页角,才察觉他那样躺着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舒服。   连续的慌乱之后,一丝恍悟的灵光终于闪现在凌霜的脑海里——太子这番言行举动是在故意捉弄她吧?   方有此想,凌霜不知被哪里来的一股怒气所动,忽然将怀里的被子向南容澈身上重重地掷过去,一边转身下地一边说道:“那我去外间!”   南容澈见凌霜起去,连忙坐起将她拉住,又迅速把被子围在她身上:“别胡闹,当心着凉。”凌霜更觉情窘,一时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南容澈已先动身从榻上下来,端端正正地站在了地上,半是抱歉半是抱憾地说道:“好了,不逗你了,我自有办法回宫去。你好生休息。”   凌霜将自己严严实实蒙在锦被中,没有回应。或许在外人看来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难当羞涩,可她宁愿以为自己这样是为了压制或者回避心头油然蔓延开来的怒火——他果然是在戏弄她!   南容澈走了许久,凌霜终于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确实有违父亲“不可失礼”的教诲——他是太子,是自己未来的主君,而作为臣属,她不该承受不起这样的一点“戏弄”。   似乎也是从那时以后,她对他的态度更为审慎,以至于他靠近一步,她便要后退一步,以便在君臣之间保持住相宜的距离。仿佛惟其如此,才不会对他有所逾越,抑或对自身有所伤害。   然而,今日他在宣政殿上的怒颜,却再一次向她证明,恰恰是自己对于君臣之义的格外注重,竟使得彼此相去愈远,无端隔阻。   而这种疏离远隔,与和晏麒身在两地、相拒千里,犹觉两人友谊可以化天涯为咫尺不同,她与南容澈此时虽然同在京都,却可能一个转身就能将咫尺作天涯,而这又是她绝不愿面对的。   “凌霜,你只管从心而为。”晏麒说的那句话忽然响在耳际。   凌霜扪心自问,心意若何,只觉心底涌动着一个念头,热烈而鲜明——到他身边去,此时此刻。   于是她果断地翻身跃下了床,整衣束带,掣马出门,披星戴月,直奔宫禁。 第四十七章 立梅前待卿不至   禁中御苑,华灯与明月交辉,花容共人影寂寞。一株梅树在清凉寒冷的夜色中尽情伸展着孤傲的枝条,托出了枝上的花苞点点。   南容澈轻裘缓带,独立梅前,默而不语已足有一个时辰。   小笋和萧成一同陪侍在十步开外,萧成几次忍不住要走上前去,都被小笋阻止了:“陛下看似平静,可心下还不知如何烦乱,你这时候过去,当心你的脑袋!”   “哪里就这般严重,”萧成不以为然,但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又不是无道暴君。”说话间却将那只迈出的左脚收了回来,并反手将小笋向前推了出去,从旁怂恿道:“那你去。”   小笋被推了个趔趄,迅速调整身姿勉力站稳,不耐地瞪向萧成,低怒道:“什么人啊你是?你怕惹祸上身就让我去,我的命不值钱是不是?”   “是你说的,陛下在生我们将军的气,此时见到相关之人未免不快,所以我此时不宜近前。那你过去又何妨?”萧成听了小笋的话,眉头上燃起了三分火气,语气中却透出了七分讥讽:“是谁说只要能为主君解颐开怀,自己甘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的?你看这夜风冷冽,你就不担心陛下受寒?”   “比起陛下,你其实更担心你家将军吧?”小笋当即回怼了一句,面色也随之一变,好在于灯光的掩映下显得不甚分明。   继而意识到所言不妥,便又继续说道:“陛下没有那般娇弱。这几年来,像这样在梅树前站着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哪里管什么严寒酷暑,雨冷风凉。平朔将军未回京时,不管是边疆送来邸报,还是常日未见音书,陛下都会来这株梅树前站着,有时甚至会站上一整夜。这是陛下的心事,也是陛下的情意,谁敢去劝阻,谁又能劝阻得了呢?”   “这么说,陛下是很喜欢那株梅树了?”萧成的这一问听起来很是不解风情。   小笋不禁白了他一眼,但仍颇为认真地回答道:“这还用问,那可是平朔将军亲手植下的。”   萧成听后,静默移时,却径直转身向御苑外走去。   小笋虽然腿脚没有离开原地,声音却随后赶了上来:“你干什么去?”   “我去请将军!”萧成头也不回,十分坚定地答道。   “萧成!”南容澈那如同空谷清泉般孤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起来比平常略显沙哑:“天晚了,别去惊扰她。”   萧成闻声转身,便看见主君正步态从容地从梅树前走过来。   光影之下的南容澈面色平静,似乎不露悲喜,却终有无尽的惆怅自眉间眼角流出。萧成只觉喉结一哽,仿佛自己的声音也因沙哑而低沉了很多:“陛下。”   南容澈抬手揉了揉眉心,指间眉宇都透着君威无疑。当走过萧成身边时,说道:“可令及禁卫,如若平朔将军夜访宫禁……”南容澈说到此处,却自顿住了,一息之后,却又说道:“罢了。”转而吩咐小笋:“朕今日在清心殿览政,你收拾一下。”   小笋闻言一怔,旋即自悟:陛下以往从不在清心殿过问政事,似乎想要将此处作为容置其相思之情的一方净土,然而今日看来,国君的政事与相思终究不能分割清楚——毕竟君心思念的那个人,是南晔的平朔将军。   从靖远公府到帝室黄门的道路上,夤夜无人,宁静空阔,凌霜放马奔驰,心脏仿佛也随着马蹄与地面的碰触,而与通身的血脉发生着激烈的撞击,却也被明亮的月色温柔地安抚。   宫门俨然已在眼前,一抹如月色一般温柔的笑意自凌霜唇角漾出。   “思暖!”身后传来一声极为熟悉的呼唤,同时伴随着一阵急如鼓点的马蹄声,几乎就在凌霜闻声勒马的当口,已有一人纵马飞至身旁,超过了凌霜的坐骑半个身位。靖远公江骋在马上侧转身来,满面凝重而忧虑地向着女儿,说道:“宁州传来急信,晏麒出事了!”   麒兄究竟出了何事,竟使得父亲如此紧急赶来告诉自己?凌霜不禁心头一阵震颤,然而面色依旧如月色一般平静,几乎掩过了瞬间浮过的胜于月色的一片皎白。   她英眉微蹙,随之扬起的飒爽眉梢在被夜风吹起的鬓发的掩映下,隐约透着几分历经战场硝烟的弯弓般的凌厉,而这凌厉却并未减损那双明亮的眸子中流露出的关切和柔情,反而凭添了几分临危不乱的坚韧与自持。   晏麒作为天子钦差出使宁州,推行新政,并且有其地封主随行,会出什么事呢?凌霜心下虽然纳罕,却已然拨转了朝向皇宫禁内的马头,当即与父亲论事行策:“信中可曾言明他所遇何事?”   靖远公见女儿如此反应,倒似心下安定了许多,这才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凌霜,言语之间透露出的信息却依然令人担忧:“未曾。来信乃是毓宁公主所书,但看其信中言语迫切慌乱,想来其事不容小觑。”   凌霜从父亲手中将信接过,借着明朗的月色,可以清晰得看出其封启纸样,确是皇室所用,凝神速览之后,凌霜的眉间却浮上一抹疑云,看着手中的信笺,问道:“此信何人传送?”   “方才飞鸽传至,”靖远公在马上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而此时这个细微的举动对于戎马半生的他来说,竟显得有些不自然,好在正在思索的凌霜并未发觉,于是反问道:“有何不妥?”   “信中之言虽切情,却不似公主口吻。”凌霜便将心中的疑虑向父亲说明:“如此径直向公府递书请兵,实属反常,直言务必由我率兵亲往,亦不合定规,更又特别申明此事勿令陛下知晓,实在令人不解。”   靖远公却不以为然地在旁为释疑道:“毓宁公主毕竟年幼,且久居深宫未曾历事,遇非常之事而有反常之情,本不足为怪。情急之下,行事或有错失之处,也不宜深究。依为父之见,毕竟公主人在宁州,最为熟知现下情况。她既说此事无需惊动陛下,自然有她的用意,此节无关紧要,不妨暂且听之。” 第四十八章 此夜月不照囹圄(一)   “可若事情已严重到需要用兵,又岂可不禀知陛下?”凌霜对此着实不安。   “实情尚且不明,如何向陛下奏禀?”靖远公继续从旁劝说道:“思暖你若担心晏麒的安危,便是亲往宁州一趟又何妨?”   “麒兄与我情同兄妹,他在外有事,我怎能不悬心,当然希望自己能够在旁相助。”凌霜对父亲所言自是十分认同,但心中仍不免有所顾虑:“只是目下京城之事亦未了结,我此时骤然离京,不免又增陛下之虑。”   “宁州之事,未必就与京中之事无关,你还当速往为宜。”说话间,靖远公便就腰间摘下自己的佩剑交到凌霜手里,举重若轻地说道:“平朔将军难道信不过老夫为君分忧之能吗?”   看来父亲对此早已先行做出考量,并且在来追自己之前,对于应对之策便已成竹在胸了。倘若真如父亲所言,他是方才接到的飞鸽传书,这样的当机立断真够令凌霜暗叹“子不如父”了。   思及于此,凌霜不禁轻轻一笑,亦顺着父亲的话风回道:“末将岂敢,如此则要多劳明公了。”   凌霜接剑在手,便已明白父亲的用意,这一个举动,便足以将她方才的顾虑消除了——她此番前去宁州,并无需调兵遣将,因此暂可不必惊动陛下。公主来信存疑,晏麒处境不明,而有此剑在,却可以便宜行事。   倘若真的需要调用兵马,此剑便可作兵符,调用宁州所驻靖远公旧部属军。如果只是毓宁公主遇事惊恐太过,并无用兵之需,这把剑便只当做防身利器了。   “京中之事,你大可放心。”靖远公改为正色说道:“倒是晏麒那里,情况不明,你既要前往,便不宜耽搁,陛下驾前,我自可应对。”说到这里,靖远公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你此番夜半驰往宫禁,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与陛下商议?是否需要为父代为陈奏?”   凌霜听问,只觉两颊泛起一阵潮热,借着向自己腰间系剑的动作将脸儿侧转开了。那清丽绰约的身姿,在月光的辉映下,像极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   待她系好了剑,就马上将身摆正,却只回了父亲一句:“无甚要事,不过一时很想看看御苑里的那株梅树。”   “御苑又不是家府,怎可这般行止随意!为父说的话,你难道忘了吗?”靖远公终于没有将略带责备的脸色保持到底,目光中便已流露出父亲的慈爱与关怀,他抬手向不远处立马随侍的几个兵士一指,向凌霜道:“快马到宁州也须得几个日夜,这些亲随你带着。”   凌霜向父亲深深一揖,便纵马奋蹄向城门驰去。前一刻还近在咫尺的宫门的投影,仿佛与那满地琼瑶一起被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踏碎,很快便消失在伊人回望的眼帘里了。   高大庄严的京都城门在凌霜一行人通过后,随即訇然关闭。   几乎与此同时,巡防营地牢中一扇严整厚重的大门打开了——一个披着墨色斗篷的身影出现在扶朔使臣左少琛面前。   斗篷宽大的兜帽及囚室中昏暗的光线完全遮掩住了来人的面目。   左少琛的嘴角扯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不紧不慢地从铺满枯草的地榻上站起身来,轻轻拍落了粘在他使者华服上的草茎和灰尘,接着从容不迫地走到囚室中间的木桌边,振袖落座,向着面前看起来有些单薄的身影缓缓开口道:“我以为先来看我的,会是将我请到此处的平朔将军,却不料深夜来访的,竟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既说是身份不明,又如何确知我不是她?”斗篷下发出的声音清冷多于疑惑。   左少琛抬起手对着那身影上下比量了一下,径直回道:“姑娘身姿纤柔曼丽,全无平朔将军的风骨气度。”   见那身影听了此话半晌不言语,左少琛故作恍悟之态,竟而打趣道:“莫非是平朔将军担心本相在这狱中长夜无聊,特意送姑娘来与我释闷遣怀的?”   “你……你放肆!”不知是出于被轻慢的愤怒还是被调戏的羞怯,伴着一声急躁而尖锐的喝止,那身斗篷几乎颤抖起来了:“你可知我是谁?竟敢这般说话!若是陛下听到此语,你恐怕就再也回不去扶朔了!”   “哦?这么说,倒是我所见有误了?”左少琛那双比暗夜更让人看不透的眸子里,终于被勾起一抹兴趣的光芒,询望着面前仍旧未露出真面目的身影,道:“我以为我若因这般调笑之语触怒贵国主君,只会是因为这三个人,”左少琛伸出三根指头,继续说道:“其一为江凌霜,其二为贵太后后,其三为毓宁公主。却竟不知还有第四个人。”左少琛于是从桌边起身走向那人道:“如此,我倒真想见一见姑娘的尊容了。”   “没这个必要,”那人说着向后退了两步,又道:“左相只需知道我是奉太后之命而来,可以助你完成此行迎江凌霜去扶朔和亲的使命即可。”   听到此处,左少琛心下已然猜出面前不肯露面之人的身份。   此人能够通过巡防营守卫探访地牢,而从她此来之用意,即可知其既非江凌霜所遣,又非南晔国君之使。听她口气,应是身份尊贵之人,同时又得太后信任,由此推知此人十之八九是那位一心想做南晔皇后的襄国公府长女姝莲郡主晏姈姝了。   但他并不道破,却依言不再近前,只是用不无好奇的语气问道:“你将如何助我?”   晏姈姝轻轻一笑,说道:“左相何必装糊涂?难道你真的相信,你此时能身在此处是江凌霜所为吗?还是说你以为仅以私囚国使为由,就能迫使她被降罪远放?”   “我只知道押我来此的是巡防营校尉殷虎,他可是江凌霜的属将,怎能说他不是奉其主将之命行事呢?”左少琛并不正面回答,口中仍是一番行人辞令:“至于江凌霜会不会因此获罪,这就要看贵国主君与我扶朔止戈交好的诚意了。而若要我把身陷此间,归功于姑娘的相助,左某可就不得不感到犹疑了。” 第四十九章 此夜月不照囹圄(二)   “谁说下属行事,必唯上将之命是从呢?”晏姈姝说话时似是难掩得意与讥讽的口吻:“有时候‘情分’二字,可比将令好用多了。”   “这么说,你是有信心以‘情分’来与将权抗衡了?”左少琛的眸色更加深沉,语气也变得难以捉摸:“还是说,你要用它来挑战君权更为合适呢?”   晏姈姝闻言扬了扬头,地牢甬道里不远处的一簇光亮像被冷风惊动似的一晃映照过来,使她唇边浮起的那抹冷笑格外分明:“于内这是我南晔国中之事,不劳左相多虑,于外则终是为了南朔两国止戈。无论如何,对左相你都有利无害吧?”   “欸,姑娘此言差矣。”   左少琛转身坐回到木桌边,显出一副矜持谨慎的神态:“左某身为人臣,幸蒙主君不弃,委以邦交之重任,岂敢以一己之名,言说利害?不过姑娘此来所许之事,称为贵太后后之意,左某未敢轻信。即便太后真有意促成使江凌霜和亲之事,似乎终究有违贵国主君之意。贵主对江氏宠信有加,十分倚重,正可谓君臣相得。以左某愚见,姑娘你口中的情分,恐怕并不足以瓦解这君将同心的坚垒。”   晏姈姝听左少琛说了这许多话,心下已经确定他其实是重视她的提议的,否则也不会肯与她浪费唇舌。于是,晏姈姝此时更显从容了:“左相所言不错。可谁又指望一个校尉起多大的作用呢?他把您带到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弃子了。不过左相试想,以太后与皇上之间的母子情分,难道敌不过君臣之义吗?”   左少琛自鼻孔中发出一声嗤笑:“你不会不记得我刚才如何提到的那三个人吧?在贵主心中,江凌霜应是排在贵太后后之前的,对于这个判断,左某甚为自信。想来这母子情分,终究是不可与实权相提并论的。况且,贵主对于江氏,未必没有更大的情分呢。”   这一番话使得隐藏在斗篷之下的晏姈姝瞬间绷紧了身子,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弓,而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像一支支排上弓弦上的利箭。   “左相未免太囿于须眉之见了,自然不懂得太后作为母亲的心思。太后可以不争实权,却不能不争情分。诚如左相所言,若在陛下心中,对江凌霜之珍重已甚于对太后,这才是最危险的。情分一物,可以成事,亦可以败事,关键在于如何利用。”   晏姈姝自觉胸有成竹,于是上前进了一步,继续说道:“左相应听说过‘爱之深,责之切’的话,有时候彼此之间情分越深,越容易因为对方的一点小过而大失所望,甚至滋生怨恨,日渐疏离。像左相这般睿智之人,竟只看到陛下对江氏恩宠有加,却看不到隐藏在这背后的险情吗?”   “姝莲郡主一番高论,真是令左某刮目相看啊。”左少琛起身向着晏姈姝拱手致意,说道:“如此有太后和郡主从旁相助,左某定然不虚此行了。”   晏姈姝听到自己的身份被道破,也并不刻意回避,只又说道:“江凌霜现下已离京,而那些意图暗中潜回扶朔送信的使者,据说已尽为靖远公所获,左相继续在此委屈自己也无甚益处,不如早回馆驿,免得有损于尊驾作为使者的气骨风度。”   晏姈姝将“气骨风度”这四个字说得一字一顿,尽量放得平和的语气中却夹带着迁怒。   左少琛自然听出了其中的意味,却哈哈作笑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左某今日方知,相较于平朔将军,原来姝莲郡主更具国母威仪啊。郡主若是想到扶朔为后,左某也愿助一臂之力!”   晏姈姝本已转身出了囚室准备离去,听到左少琛如此说,便停下了脚步,却并未回头,冷声道:“左相真会说笑,你何曾见过我?况且,扶朔的皇后就让江凌霜去做吧,我可不稀罕!”   月色笼罩下的巡防营严整肃穆,似乎从不曾有任何不速之客踏入,而此时靖远公府的门前却已是严阵以待了。   江骋在距府门不远处看到刑部主司严正青和他身后的大队巡捕人马,用力扯了扯手中的缰绳,那雄壮的坐骑便似收到了指令似的放蹄飞奔起来,然而还未成奔腾之势便不得不戛然而止。于是随着奔马的两只前蹄在半空中蹬踏破势,一声震人心魄的长嘶几乎刺破了严正青的耳鼓,他的身后也随之引发了一阵杂沓惊呼的骚乱。   严正青却凛然挺立如前,在夜风的撩扯下,微微轻卷的宽大衣袖,衬得他更加姿容岸然,不卑不亢地对着马上拱起手见礼:“靖远公。”   江骋居高临下,却也泰然自若地拱了拱手,语含双关地说道:“严主司这是夜半无眠,来找老夫喝茶的?”   严正青没有多余的客气,径直回道:“严某接报称江小将军深夜率兵冲出城门,严某追赶不及,未知小将军此举何为,意欲何往,特来向靖远公请教。”   “严主司的耳报神可真灵啊!”江骋仍旧不慌不忙地说:“不过,巡防营将领夜间出入城门,也并非异常之举吧,怎么竟惊动了刑部?”   “严某奉圣命调查扶朔使臣被拘押之事,此事既牵涉江小将军,凡其行有所动,严某不敢不留心。”严正青丝毫不事迂回,继续道:“况且早朝在即,朝堂之上不见平朔将军其人,陛下自要过问,到时严某岂可作蒙蒙无知之状?”   “严主司忠君之心可嘉,老夫怠慢了。”江骋这才举止磊落地自马上跃下,抬手示意严正青进府道:“请里面说话。”   府门守卫听到靖远公这样说,方才让出路来。   江骋说话间已先走在前面,走了两步发觉严正青并未跟上,便回过身来向他笑道:“怎么,严主司还怕老夫拘押你不成?”   严正青未答话,却毫不犹疑地举步上前,他身后也随之传来一阵齐整踏地的响动。严正青摆手示意随行队列原地静候,自己便随着江骋进了靖远公府。 第五十章 岂可猜少年心事   “严某闻报,江小将军一出城门,径投西北而去,”严正青接过公府管家江春递上来的茶碗,顺手放在一边,继续向江骋问道:“难道是边事有变?”   严正青这一句说得既直言不讳,又意味深长,尤其是他那严肃质询的语气,更让人感到非同寻常。   在现下这样敏感的关头,对于“边事有变”这四个字作何解释,确实值得慎之又慎。   然而严正青此时心中却已生出他最不愿面对却也不敢回避的疑虑——若真如一些朝臣所言,平朔将军既拒绝以身和亲扶朔,又可能因拘押扶朔使臣而被陛下降罪,内忧外困,难保不起叛逆之心。   再看其副将萧成,如今亲随帝侧,而观其待主将之尽心,似更胜于事主君之忠诚,况其父靖远公手握重权,久在京师。若父女二人共谋兴兵之计,这兵戈所向,究竟是向扶朔之师还是向萧墙之内,谁能就此说定呢?   想到此处,严正青不禁在心中暗叹:当今陛下本是明主,可是以自己冷眼观之,这位明主每一论到平朔将军事上,往往易喜易怒,处置起事情来,甚有情意重于是非之嫌。   反观平朔将军之于陛下的态度,倒是更多显出矜守疏离的意思。无事之时,这自是颇合君臣之道,一旦生变,就让人难免惊心了。那凌霜小小年纪,便已有了“半面夜叉”的声名,岂可作等闲女子理会的?   此时对着面前意态悠闲地喝着茶的靖远公,严正青的心底却是一阵接一阵的疑虑和忐忑。不料江骋对他说的话却似不怎么在意,只是衔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道:“哪里是为边事,不过是为她的心事罢了。”   “心事?”严正青闻言一时似有不解,转念之间却又有了一点领悟:“平朔将军的心事,不好说便与边事无关。”   “严主司此言可有些不近人情了啊。”江骋搁下手中的茶碗,碗底碰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江骋说话的语气中微带愠怒,更透出不容置疑的意味:“小女是去宁州了。此事老夫本不必向你严主司说明。但你作此别有用心的揣测之谈,着实令老夫气恼,便不得不多说两句了。人人识得凌霜只以其职,似乎都忘了她如今还是个不满二十的少女,自然也有些小女儿心思。她与晏麒彼此不见也有些时日了,两地思念之情,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忍阻拦,难道严主司还要拿问不成?”   严正青听江骋如此说,端肃郑重的面容敷上了一层红晕,不知是为他自己的唐突多心而感到羞愧,还是因觉对方设词搪塞而难掩愤怒,半晌才将信将疑地反问道:“小将军夜半火急出城,真的只是为了去见晏上卿?”   “这般少年心事,严主司应该比老夫更能体会吧。”说到此处,江骋的容色倒缓和了许多,并且勾动起几分回忆往事的情致。   于是起身踱到严正青跟前,娓娓说道:“当年严主司金殿对策、少年夺魁之时,不惜触忤圣颜、罢官挂印,甚至当堂剃度,也要拒辞先帝为你赐婚宛阳郡主的旨意。而正因你这般冒死抗旨,终于没有辜负你与令夫人患难相知的旧时之约,才得以与之共谐伉俪,至于今日。严主司如此性情中人,难道竟不能自释今日之疑吗?”   “严某当年少年轻狂,幸赖先帝宽仁成全,才得与拙荆共白首,是以时刻不敢忘先帝之恩。靖远公同受先帝厚恩,诚能永怀不忘,严某自当无所犹疑。”   严正青说罢起身,向江骋略一拱手,也不再多言,只道一声“叨扰”,便转身出了靖远公府堂,自管回去准备朝会了。   江骋望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感慨地点点头,似是自语道:“严正青言语行事,着实令人快意,真不像是晏显的门生啊!”   宣政殿上,南容澈端坐在九龙御座之上,如常接受百官恭敬肃然的朝拜,目光矍铄,君威昭昭,不曾显露出丝毫独坐通宵的疲惫和待人不至的怅惘。   而当他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于某一处似不经意的那一瞬停留,恰恰是窥见其心事的罅隙——那是凌霜应当站在的位置,而此时那里却并不见她的身影。   对于南容澈而言,这样的缺位其实并非只限于眼前,更同于在他心头挖出的一块空虚。   “启禀陛下,平朔将军江凌霜于昨宵夜半突然离京,臣以为其行甚异。”严正青今日对于凌霜缺席的敏感,显然不亚于南容澈,因而不等主君垂问,便先自上前陈奏道:“臣奉旨查明拘押扶朔使臣一案,平朔将军既关涉其中,正该配合臣等调查,以便尽快究明真相。而目下案情尚不分明,其人却骤然离京,实为不妥之甚。且臣已上询靖远公,得悉平朔将军此去宁州非为公务,却是出于私情,令人不免生疑。臣奏请陛下即刻发诏,速召平朔将军回京!”   南容澈初闻凌霜离京,心中本来大为惊疑,却只是眉心微蹙,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动声色地听严正青把话说完。   当听到“平朔将军此去宁州非为公务,却是出于私情”一句时,南容澈搁在膝上的双拳已收得不能再紧,由于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掌心中也因指甲的压迫而印出了几道深深的血色。不过这些印记此时自是无从被人看到的,站在他面前的众臣也只看到了主君的声色无异以及对严正青之提议的不置可否。   然而一听到严正青说凌霜可疑,萧成可就沉不住气了,当即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却正对上南容澈投过来的凌厉的眼风,一句话便生生被噎在了喉头。   “严主司,何须如此啊?”靖远公江骋侧身面向严正青,不以为然地说道:“凌霜为何去宁州,老夫不是已向你解释清楚了吗?严主司现在陛下面前,如此出言质疑,是要陷凌霜于何罪,又置老夫于何地啊?”   “望靖远公见谅,”严正青向江骋略一拱手,仍旧继续正气凛然地说道:“下官既食君禄,自当执事奉公。靖远公所谓的解释,下官未敢轻信,是以必要回禀陛下,以求圣心明断。靖远公如果觉得先前所言足以令人信服,自可再亲自向陛下陈说。” 第五十一章 生疑猜主君含愤   未等江骋说话,襄国公晏显便见缝插针地开口道:“老夫听说,平朔将军可是带兵离京,到底是去宁州还是去往他处,只凭靖远公一面之词,未免有些轻率吧。”   晏显这话说得虽然委婉,其意却是要给江骋扣上一个欺君的帽子。   江骋听晏显这样说,不禁哼然一笑,径直反诘道:“襄国公口中的他处系指何处啊?如有实据,不妨明说。如果只是出于以己度人,欲加之罪,我江骋可是不能忍的!”   这“以己度人”四字若是放在称上自是不足四两,而听在晏显耳中却是重若千钧,一时间连带着他的口舌也都坠住了。   晏显的话乍听起来似乎与严正青一致,但听到他指控凌霜带兵离京,严正青却并未附和,反而明言道:“平朔将军实则只带了一队亲随,不过……”一想到主君并未收回专赐予凌霜的玉螭兵符,严正青便不得不多一分谨慎和忐忑。   “啪”的一声,南容澈以拳击案的声音响彻朝堂,惊得众人都敛声屏气,一齐抬起头来注视着御案后的主君。这才有几双明察秋毫的眼睛看到高高在上的皇帝此时双眼微微泛红,隐隐有红色的血丝盘桓在墨色的瞳仁周围,如同乱起的火龙绕着旋动的深渊狂舞,一时间龙飞电走,浪焰相搏。   殿中半晌沉寂,南容澈闭目瞬息,终于凛声道:“凌霜外出是奉朕之密旨,此节不必庭议。”   “陛下!”   严正青见南容澈竟不甚留意,只用这明显与事实不符的一句话,便把这可能关系君国安危之事按下了,不免发出痛心疾首的一声急呼。   南容澈抬手示意严正青止言,只说了一句:“朕忽感不适,不便朝议,众卿且请暂退吧。”说完便起身下了御座,往后殿去了。   小笋便及时高宣了一声“退朝”,不容商榷地把众臣请出了宣政殿,只留下萧成侍驾。   小笋和萧成二人刚一进入后殿,只见一抹明黄便迎面飞了过来。   小笋不知是何物,惊慌之下正要退开躲避,那飞来之物却已被萧成先行抓在了手中——原来是一幅绢帛。   “拿出去,烧掉!”小笋未待细看,便听到主君满含愠怒的指令。   小笋不敢迟疑,连忙将那绢帛从萧成手中扯过来,这才看清原来是用朱笔拟写的诏书,而且是主君亲笔——毫无疑问,这正是那幅立凌霜为南晔皇后的诏书。   萧成眼疾手快,自然也看出了这诏书的底里,听主君说要焚诏,更觉事态严重。面对着满面严霜的主君,萧成也知道此时不该违逆圣意,但他还是将方才梗在喉头的那句话吐了出来:“陛下,将军她不会无故离京,臣愿即刻赶赴宁州,探明究竟!”   “她当然不会无故离京,她是信不过朕!”南容澈转身之间,犹自难掩怒气,仿佛他的冷静自持也已随着群臣一起退朝了,因此说出的话便有些无所顾忌:“夜奔宁州?哼,去向晏麒诉说衷情吗?还是要拉靖远公旧部做她的后盾?”   “陛下难道真的怀疑将军?!”情急之下,萧成说话的语气中竟带出几分激愤,惹得南容澈凛然侧目。萧成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并不急于请罪,反而继续为凌霜声辩道:“臣以合族性命担保,平朔将军绝不会背主弃君!”   “未经朕的允准,她竟敢擅自离京,朕又不曾革去她巡防营统帅之职,护卫京畿才是她的第一要务!”南容澈气恼之下又更生郁愤:“如此擅离职守,也够得上背主弃君了!”   萧成自悔失言,本来欲作开解,反而引得主君把话说得重了,一时不免困窘无措。   幸有小笋在旁进言,打破了这一僵局:“萧将军你糊涂了,陛下若是疑心平朔将军,方才又怎会借圣旨的名义来塞众臣之口呢?可见无论何时,陛下的心都是向着将军的。”   一句话说到主君的心坎儿上,南容澈容色稍解,转而说道:“朕闷得很。小笋子,更衣,陪朕出去走走。”   小笋应声领命,伺候主君换下衮冕,改着常服。   雷霆雨露,萧成皆看在眼里,方悟主君此时之怒,其实不为君臣之义,而是为了心之所向。萧成愿意相信,主君的心时刻向着凌霜,而至于凌霜的心意若何,他自问无由加以断言,更不便就此替她表白。只能看着小笋真的将诏书拿了出去,萧成心里很觉不是滋味儿。   萧成既有伴驾之责,本已在门外相候,看到主君更衣出来,便做好了随侍的准备,却见跟在主君身后的小笋不住地给他使眼色,看样子是让他回避的意思。   萧成自是不解,也不理他,等到主君走过自己身边时,萧成便很自然地转身挪步准备跟上去。可刚一抬脚,却听到主君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萧成不必跟着了。”   萧成一怔,小笋却转过脸来,对他露出那副笑他是柱子时的表情。   萧成虽然停在了原地,却仍旧满脸困惑地抓了抓后脑,小笋恨铁不成钢地对他瘪了瘪嘴,一言不发地转回头跟着主君,心下却忍不住对他进行无声的腹诽。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主君在前问道:“小笋子,想什么呢?”   小笋惊愕回神,才发现不知不觉地,已走了好一段路,他却一直默默不语,这实在与他平日里的八哥儿形象有所不符。抬头间看到前面便是庆天殿,小笋便想到了殿前两廊下的莲花,顺口回道:“小笋子在想这么冷的天儿,也不知那莲花生长得怎么样了。陛下要不要去看看?”   南容澈唇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侧转过身斜睨着小笋道:“你什么时候也知道念蕊忧香了?”   小笋不知怎的脸一红,兀自陪笑道:“小笋子哪有那般风雅,不过是替陛下想着罢了。”   “既然你费心想着,那便去看看。”南容澈也不多言,径直抬步往庆天殿廊下的花棚走去。   自千秋盛宴之后,南容澈还不曾来过此处。一则他本就对这些莲花不甚着意,再者又因晏姈姝主动请求照管,多半是为了取悦太后,而这其中的用心不免使人觉得她别有所图,这无疑令南容澈不悦。然而抛开此情不论,但观莲之为物,自是皭然泥而不滓者,实不该因不满于侍花之人,反迁怒于天然之姝色。 第五十二章 论花品试见人心   昨霄彻夜未眠的疲惫,加之此时心中烦闷,经冷风一吹使人更加感到支离而纷乱,这时候如能看看清新悦目的事物,或许会有助于平复心绪。   小笋刚一打起花棚的暖帘,便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非为爱莲之心而自收一抹寒意,而是他一眼便看清了立在莲花丛中的美人——御旨亲封的姝莲郡主晏姈姝。好巧不巧,怎么偏偏这时候遇见了她?   小笋还来不及细看主君的脸色,南容澈伟岸颀长的身影便已进入了花棚。小笋赶忙放下暖帘,站在了主君身后。   晏姈姝一看到南容澈,面上即现出惊喜而羞涩的神情,就站在原地,正身行了拜见之礼,方缓缓抬起头,柔声道:“姝儿不知陛下驾临,未能奉迎,尚望陛下恕罪。”   “无妨。”南容澈负手而立,神色如常道:“朕不过随意走走。”   说话间似不经意地环顾了一下此间光景:碧叶掩映,红粉争妍,满目亭亭秀色,扑鼻淡淡清香。   南容澈稍觉神清气朗,随口称赞道:“看来你为这些莲花没少花心思,颇称得朕给你的封号了。”   晏姈姝莞尔含笑,回道:“陛下如此恩赐,姝儿岂敢懈怠。只是姝儿秉性朴拙,心思亦不灵巧,即便花再多的心思,犹恐不足。所幸人言‘花品宜人’,某一花草若与人性格相通,便易生长,因而竟不拘心思多少了。陛下若觉得这般花色尚且可观,姝儿也只当是占得这个便宜罢了,并不敢居功。”   小笋在旁听了晏姈姝这一番话,不由地翻起了白眼,心想这姝莲郡主真不愧是南晔第一才女,连自夸的话都能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不过主君对于这样的宛转之词应该不会有什么好感,恐怕还会扫了他继续赏莲的兴致。   然而南容澈却似不无赞许地点了点头,又说道:“甚好,朕正不知该如何赏你呢。”   晏姈姝闻言,完美的笑容为之一滞,不禁回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心中忐忑方起,却又因南容澈接下来的一句话变作了喜悦的狂潮:“不如你陪朕一同赏看吧。”   晏姈姝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甚至不敢去正视南容澈。而当他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却又生出一种冲动,想要伸手去拉住他宽大的袖角,却终究未敢造次,只是轻轻地喏了一声,缓步跟随他向花棚深处走去。   南容澈闲意地走了几步,便在一盆白色的水莲前驻足,望着卓然擎出的一朵盛放的娇颜出神。晏姈姝便也随之驻足,笑问道:“陛下喜欢这一品?”   南容澈未应,只是伸手掬起少许水淋在莲叶上,似是自语道:“靖远公府中,也有这么一盆。”   “是吗?”晏姈姝尽量不表现出任何异样,貌似亲和地说道:“原来凌霜妹妹也喜爱莲花,这却未听子麒提起过。”   南容澈的手一顿,停在半空。看着残余的水迹从他修长的手指上滴落,晏姈姝方要用自己的绣帕为他擦拭,小笋却抢先一步呈上来一方锦帕。   晏姈姝以为小笋此举分明是故意防止她与南容澈亲近,自觉羞恼而又气忿。但因小笋素来是圣驾前的宠臣,对他本就不便发作,何况又当着南容澈之面,更不好表现出什么,于是便将手中的绣帕举到自己的鼻尖上沾了沾,以掩饰此时的尴尬。   南容澈也不理会,转过身向前走,继续与晏姈姝闲聊:“说来晏麒去宁州也有些时日了,还不曾给朕上过条陈,可有家书写来?”   晏姈姝想了想,回道:“府上倒是收到两封问安信了。信中说他在宁州诸事顺遂,目前未上条陈,想来是要等到新政小有成效了,再一并奏报吧。”   “诸事顺遂?”南容澈的嘴角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这是他的话?朕以为他对于朕让毓宁相行同往,不很快意呢。”   “陛下说笑,子麒怎敢如此。”晏姈姝轻柔一笑,仪态依旧温婉动人:“有公主同去,于推行新政上自是颇多助力,子麒感念皇恩尚且不及,又岂会有不快之意?以姝儿之见,子麒与公主二人亦是颇为相得的。”   晏姈姝走在南容澈身侧一步之距,说话间不时悄悄观望其侧颜,以审其神色之变。此时见他唇角流露出笑意,自谓可以将话说下去,却仿佛未经细思地脱口道:“只是子麒或许还不曾看清自己的心意,误把一片痴情寄托在不该惦念的人身上,这却是令人担心的。听闻凌霜妹妹如今也去了宁州……”   语犹未竞,南容澈便停住了脚步。晏姈姝清楚地看到他的腮后一动,透露出一丝咬牙隐忍的怒意。   晏姈姝便随即做出掩口之状,收敛了笑容,止住了话音。   小笋在一旁冷眼看着晏姈姝的一举一动,暗自揣摩着她的弦外之音,觉得听她说话真是一件累人的苦差。   南容澈终于转过身来面向晏姈姝,表情却不是她所以为的愠怒,而是失望中透着冷淡,一双深眸看着晏姈姝,半晌未出一语。   晏姈姝被他看得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心情亦随之大起大落。   聪慧敏感如她,尽管猜不出南容澈此时心境若何,却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话终究难免挑拨之嫌,似乎有些弄巧成拙了。   然而思前想后,她此时却也只能进不能退了——江凌霜此时骤然离京,错不在小,尽管南容澈有意维护,毕竟有违其心中所愿,再者群臣岂会罢休?这可是她为取得君心而尽力一搏的最佳时机,岂能轻纵?   只是不可再以旁敲之辞,轻言利害,须得以退为进:“姝儿出言无心,倘有逾越之处,伏惟陛下圣心宽恕。”   晏姈姝重又敛衽为礼,语气谦恭而诚挚地说道:“姝儿自恨无才,不能如平朔将军一般建功沙场,幸得太后与陛下垂怜,方能在宫闱之内,尽一点侍花之薄力,以期为陛下娱怀。陛下但有一丝不悦,姝儿也便难以自安,一心想为陛下分忧解愁,怎奈又无长计。因思若能在陛下身边多陪伴一刻,也是好的,唯愿陛下不以姝儿愚质见弃。”这其中总有几句可以触动衷肠,使得晏姈姝在说出口时竟至落下泪来。   陪伴在侧,恰恰是此时南容澈对凌霜的期待,可她却远赴千里之外。   南容澈心头一颤,看向晏姈姝的目光似乎也温柔了几分,轻声安抚道:“朕又不曾怪罪于你,你何必如此伤情?” 第五十三章 失进退太后解围   话音方落,却见萧成携着一阵冷风卷进了花棚,面色严肃地朝着南容澈一揖,说道:“陛下,礼部尚书任道远在宣政殿求见!”   “他不在馆驿和扶朔使团周旋,这时候来见朕做什么?”南容澈说话间已将目光从萧成身上移向莲丛,面上现出几分不豫。   “臣见他模样有些狼狈,说是有急事要奏禀陛下。”萧成见主君似乎仍没有要接见的意思,不禁看了看站在主君身侧的晏姈姝,又继续说道:“陛下若是此时不愿移驾,臣这便去将他请过来。”   南容澈闻言复又抬眸看向萧成,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却径直举步走出了花棚。   宣政殿门前,任道远正在急切地来回踱步,不时地左右张望,心里却不安地犯着嘀咕,不知道今番见了主君该如何陈说才更为得宜。而当他在惶急之余,注意到自己褶皱的衣襟和被扯破的袖管,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甚至后悔自己在情急之际径直奔入宫中来面圣了。然而萧成既已前去向主君通禀,他自然是走不得的,且无旨又不能擅入宣政殿,他只得把自己此时的忐忑和尴尬晾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来往的宫女内侍们看到堂堂的礼部尚书竟然是这副情状,都暗暗交耳议论。而任道远实在已无暇去理会。宫人的言语相比于御前失仪的罪过本已无足轻重,而御前失仪之罪比起他目下所应对的邦交的情势,也属细枝末节了。   南容澈走来看到任道远的窘状,面上登时覆上了一层阴云,却未曾少停地进了宣政殿,并将跪伏在地的任道远一同唤了进去。   见主君和任道远步入殿中,小笋便随后掩上了殿门,且将自己和萧成都隔在了殿外,但殿中传来的主君严厉的呵问声仍然听得分明:“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臣死罪!”任道远的双膝砸到地面上发出惊心动魄的一声闷响,说话的声音仿佛带着哭腔:“陛下,那扶朔使团又闹起来了!他们本就为左少琛被拘禁之事大为恼火,现在对靖远公派兵在馆驿周边巡守更是异常不满。他们定要臣等给个说法,臣等弹压不得,亦安抚不住,臣……”   “要什么说法!”南容澈不耐的语气中满是愤怒和轻蔑:“左少琛他自己呆在巡防营大牢里不肯出来,兀自不顾使臣礼节,意图给朕施压;其随从使者则在京中四散滋事,肆意散布遣将和亲的谣言,以此乱我民心。朕尚不曾就此问罪,他们还来要说法!你又有什么不能应对的?嗯?”   听到主君如此责斥,任道远惶恐不能附加,顾不上细细推敲自己将要说出口的话:“臣想着此事唯有平朔将军出面,方能……”   任道远话犹未竟,便被主君投过来的凌厉的眼风震慑住了,也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一时间无言以对,垂下头去两眼直直地盯着地面,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鼻尖上渗出滴落,按伏在地的双手恨不得能就地挖出个洞来给他藏身。   就连侍立在门外的小笋也为任道远捏了两把汗——这位礼部尚书因前时遵领圣命常驻馆驿,今日并未列席早朝,尚且不知主君为凌霜之事正在肝火郁结之时,他这一来堪堪犹如引风浇油一般把这火势暴燃起来了。   正不知这殿中光景将如何收场,却见太后携着柔隐太妃往宣政殿这边走来。   看到殿门关着而御前近侍小笋和萧成都在殿外伺候,太后的眉弯眼角便流露出几分疑猜的神色。她不悦地攒着眉头瞪着殿门,冷淡的语气中透着自以为是,似是询问又似是料定地说道:“里面与皇帝说话的,是靖远公吧?”   小笋闻言先是瞥了一眼对面的萧成,见他并没有丝毫答话的意思,自己方才恭敬地开口道:“回太后,殿内晋见的是礼部尚书任道远。”   “哦?”太后将信将疑地睨了小笋一眼,命道:“开门!”   小笋迟疑了一下,却先隔着殿门扬声禀道:“陛下,太后驾到。”方才缓缓推开了殿门。   太后携着柔隐太妃一前一后地走进宣政殿,便看到南容澈满脸阴翳地站在殿中,而任道远则满头大汗地跪在当地。   见太后进来,南容澈方才略为缓颜,向太后请安并说道:“时下寒意侵人,母后怎么不在寝宫静养,当心着了寒气。”   太后含笑受礼,却又因觉得南容澈关切的话语中似有责备意味,笑容显得不甚自然,因说道:“哀家听闻皇儿今日圣心不悦,不免担心,便过来看看。”说话间将目光略过任道远,却别有所指地继续道:“皇儿若是为了做臣下者不合君心、不能为君分忧而动怒伤身,可是不值了。想我南晔人才济济,不见得哪个臣子竟是无可替代的。”说着便转向柔隐太妃道:“哀家说的可在理?”   柔隐太妃向来聪敏,对于太后的心思亦可谓明察秋毫之末,自然明白她这样说其实是含沙射影,意在指责凌霜的。而她更知道,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在南容澈面前即有半分贬抑凌霜之嫌,也是不明智的。于是便只作谦和一笑,回道:“柔隐愚钝,怎敢妄评太后之识见。”   太后虽然没有从柔隐太妃那里获得预期的赞同,但是听到了恭维之辞也还算受用,便又将目光转到任道远身上,打量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口道:“弄成这样,是为那左少琛的事?”   任道远却不敢作声,头也埋得不能再深。   太后见他不答话,方又转向南容澈,见他满面阴云中隐有愁色,于是道:“这扶朔使团也忒不成体统,这靖远公……”说到此处忽觉不妥,为不显得刻意便及时止住,走上去握起南容澈的手,说道:“皇儿,母后对于前朝之事,并无意多作过问,左右只是为你忧心。母后也明白你的孝心,是从来不忍让母后劳神的,但以母后之心,如能替你分担些许,反倒更觉心安些。”   太后一番温情的话语使南容澈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便也将手按在太后的手上,轻声唤道:“母后。”   太后见南容澈有所触动,面上亦现出慈爱的微笑,继续说道:“哀家命人学做了一样扶朔的点心,不知是否正宗,想着请那位扶朔左相进宫来代为一尝,皇儿以为可使得?”   跪在一旁的任道远听到太后的提议,不知是因激动还是忧惧,猛地抬起头来,两只发红的眼睛涌动着洪波,殷切地仰望着主君,如同等待审判一样等着主君的决断。半晌,才终于听到主君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说道:“你听到了,还不去传太后的懿旨?”任道远闻言,立刻如获救星一般领旨告退,直奔巡防营大牢去延请左少琛了。 第五十四章 接风尘梅岑论亲   凌霜一行人一连几日昼夜兼程,驿马早已调换了好几茬。凌霜离京时骑乘的是曾跟随她浴血战场的坐骑白练,而这一路严程迫行,则数次调换矫捷健行的驿马望着宁州奔赴。绾系白练的缰索打了个虚结斜挂在辔头上,本是为了让它进退自由,而白练即使是在小憩调息的间歇,也始终不离凌霜左右。当终于在这一日清晨到达宁州城门下时,白练也已是风尘仆仆,汗下如血,然而映着城头的第一抹曙光,其雄姿犹似刚从朝霞中奔下的天龙。只见它昂首阔步地走到凌霜身边,却侧过头用前额撒娇似的去蹭凌霜的小臂,鼻中呼出均匀而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凌霜的手上。   凌霜会意,笑着抚了抚它颈上的鬃毛,接着在所骑乘的驿马上轻盈一跃,便兔起鹘落般地回到了白练的背上,白练重又抖擞精神,随即发出一声悠长而响亮的嘶鸣。   宁州城上的守卫都不禁因这声马嘶而显得更加警惕,霎时摆好了防守的阵势,对这一行飞驰而来的人马高声喝问:“来者何人?“   凌霜在马上先向着城楼略一拱手,回道:”平朔将军江凌霜急务叩城!“旋即解下腰间佩剑,以左手高擎在前,示于守卫:”可识得此剑?“   守卫长对剑打量过,状似一惊,赶忙下令打开城门放行。凌霜便引着一行亲随飞驰而入,直奔毓宁公主行辕而去。   晨昏之际街上少有行人,凌霜快马前行无所阻碍,忽听得身后传来鸣镝之声,凌霜警醒地侧转头来看,只见一簇烟花在城头之上的高空哗然爆开,一株红梅图腾灼灼闪现又瞬间消散于无形,凌霜皱了皱眉,心下暗忖:这似乎是为通报消息而放出的信号弹,只是之前未曾见过,国中亦无此例,好生奇怪。   思索之间,凌霜却并未迟疑,依旧纵马向前,同时极为自然地将剑鞘从左手换到了右手,做好了随时掣剑的准备。待毓宁公主行辕在望,远远地便看到门外竟有数重兵卫巡守,格外森严肃穆,阵势非同寻常。而观其服制,并不是公主府兵,倒像是州府军士,只不过其颈间皆系白巾,与宁州军所系的红巾不同。凌霜不禁加紧了手上握剑的力度,并提醒随从人等:“注意戒备!”众人应声而动,行进间有条不紊地调整出了可供机动应变的队形。   到得近前,一马当先的白练方才收住健蹄,行辕的大门便自内向两侧敞开,便见一个红衣女子意态从容地从中走了出来,却不是毓宁公主。   凌霜在马上居高临下,审慎的眸光中不免透出几分桀骜,磊落而直率地与红衣女子的目光相接,实已将她通身打量一过——此女广袖绯衣,长裾曳地,两臂平端在腰间,虽遮住了腰身的曲线玲珑,却难掩其身形之风流婉媚,胸前的衣襟上掩映着梅花暗纹,略深于服色的殷红花形十分醒目。颈间围着一方长短合宜的雪缎,在凛冽的朔风中显得单薄而矜贵。红唇微起,衔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艳丽的唇色衬得她面容颇为白皙,高高的扶风髻上斜插着一截梅枝,虽是不甚出奇的宫花式样却也栩栩如生,周边亦零星散落着几朵梅花点缀乌云,虽有抱香独秀之姿,难消孤寒零落之质。此时,凌霜的目光停留在她的眉眼之间,不禁心头一震,只因那黛眉秀目有一瞬让她觉得无比亲切熟悉——实在像极了母亲。   眼前的人让她想到了故去的母亲,凌霜一时间不免有些失神。未及问话,却是那红衣女子先作莞尔一笑,主动开口自报家门道:“醉梦里主人梅岑,在此恭候将军多时了。因思将军一路鞍马劳顿,特来邀请将军移步敝馆,一洗风尘。”   凌霜闻言回神,并不接她的话,却径直反问道:“夫人到底是何身份?何以竟擅自出入我南晔公主行辕?公主何在?”   “凌霜将军莫急,公主乃是帝室之女,万金之躯,岂可轻易损伤?毓宁公主只不过因为水土不服,须在府中静养,一向不见外客,身边之人无不用心侍奉照料,自然无碍,将军大可放心。”梅岑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听起语气仿佛是毓宁公主身边最为妥帖可靠的心腹近人。   “你是说公主被软禁了。“凌霜自鼻中哼出一声冷笑,将她的话挑破道:”这宁州虽地处偏远,却也是南晔境内,尔等既然敢在此挟持我国皇族,未免也太猖狂了些。“   凌霜骑在马上,言语之间未曾放松分毫,但由于目前情势不明,亦不便轻举妄动。不过手中之剑虽然尚在鞘中,而眼下剑拔弩张的气氛早已自平地升腾而起弥漫在半空中,白练似乎也已有所感应,两耳直竖,昂首甩尾,展露着随时都能奔腾冲突、踏敌破阵的英姿。   “将军此话着实令人伤心“,梅岑依旧从容不迫:“本来不欲站在这里与将军攀亲道故的,但将军既然过问我的身份,我便也不妨直言相告。”梅岑貌似和善地望着凌霜的容颜,似乎在探索亲旧的遗迹,半晌才温声说道:“令尊先夫人梅氏,正是我姑母。”   凌霜闻言眸色微动,一时竟无以对答,只在心里暗道“难怪她的眉眼与母亲有些相像。”   梅岑最善察言观色,眼波流转之间,便已看出凌霜的容色较方才缓和了许多,便继续说道:“想不到凌霜将军对令堂的亲人竟如此猜忌戒备。不过话说回来,将军自小便随父居于南晔,久不与母家通问相顾,自不免要生分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此时此地总归不是在战场之上,难道你我才一通问便要干戈相见吗?何况我此番实在并无恶意,不过是为将军接风洗尘,敝馆就在这宁州城中,并不涉两国之争,且说不到各为其主的话,将军何不容情一往呢?再说,将军难道不想知道晏麒的状况吗?梅岑亦可略尽答疑解惑之薄力。” 第五十五章 醉梦里符崇设局(一)   凌霜对自称扶朔贵族之后、醉梦里主人的梅岑自是将信将疑——眼见显是一场事变,并且对方是有备而来,可谓以逸待劳,而目前毓宁公主与晏麒之处境究竟如何,自己尚不得详知。这梅岑与守在行辕外的兵士到底是何关系,是否真与宁州军有所勾连,倘然眼下已生兵变,江家旧部是否也参与其中?如此变故只是因为推行新政引起的吗?毓宁公主送回京中的那封信本就有可疑之处,如今看来自己此来宁州却竟应了对方的请君入瓮?对方又究竟是谁?虽然眼前所见的梅岑显然与扶朔有渊源,而观此事态又并非凭她一人之力所能为之。那么,她背后之人又是谁?记得临行时父亲说过宁州之事未必与京中之事无关,难道策划这一切的竟是左少琛吗?   凌霜心中这诸多疑虑,一时实不得解,想到目下情形既已如此,退无可退更又不能无谋而妄动,不如且顺其意,深入虎穴,一探究竟。而况听梅岑说到晏麒,无论如何,这确是凌霜此时最为关切之事。于是凌霜这才跃下马来,向梅岑拱手见礼:“夫人以族亲之谊相邀,凌霜岂能不领盛情。只是凌霜此来宁州,幸得一众亲随周全护卫,今番我若独自前去赴宴,心实不忍,若携众人一同前去,又恐于贵处太过叨扰。夫人若果知道晏麒所在,不妨直言相告,也可省一番劳烦。”   “将军客气。敝馆虽然地方不大,要招待这一行十几个人总还使得,诸位就请一同移步,同去醉梦里吧。“梅岑笑意宛然,如春风吹开秀色,暖苏宜人,看得几个亲随心神荡漾,身体却并不敢稍动,只把眼睛望着凌霜等着她的首肯。   “如此,有劳夫人带路。”凌霜回身上马。   梅岑略一摆手示意,便有兵士赶过来一驾高厢马车。梅岑款款登车,不急不忙地独自驱车在前导引,似乎对于一行高头大马、手握利器跟在后面的凌霜及随从人等竟无半分设防之意。凌霜回首瞥了一眼守在公主行辕外的兵士,见其依旧保持着严阵以守的架势,而他们身后的大门也随着梅岑的离开又紧闭如初。   凌霜随车行过数个街口,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街中的景象,周遭并无甚异动,只是陆续地有店铺开张,小贩出摊儿,街上的行人商客逐渐多了起来,各自忙着自己的生意活计,有序地避让开街道上行过的车马,只当是平常见惯的,并不觉得惊怪。看起来宁州的百姓仍然是安居乐业,并不像已处于兵变的扰攘之中。   她沉静的眼眸中闪着敏锐的精光,不曾放过任何目之所及之处,即使是街角的一扇不怎么起眼的小窗里的情景也都收入眼底:一个女童戴着用稚拙的笔触勾画出夜叉形象的假面,在窗前挥舞着一段枯枝玩得起兴,却忽然被人拉到一旁去,随即关上了窗子。凌霜心有所触,只一时意味不明。   马车终于转进一条宽巷,此巷两侧彩楼林立,锦帜高张,花灯悬置,脂粉飘香,晨间显然不是此中最闹热的时节,却也不时有浓妆艳抹、花红柳绿的妙龄女子在楼前倚栏嬉笑,向着来往的行人招展红袖。行不数步,迎面便见一竖匾当空悬在街巷中心,其上“醉梦里”三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下显得格外醒目耀眼。   浓香的脂粉气使凌霜倍感不适,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兀自勉力隐忍,以致双眼氤出了点点潮湿。“看来这里竟是新政未到之处了。”凌霜心中暗自猜测:“莫不是麒兄欲在此推行新政遇到了阻碍?难不成这些女子竟宁愿过这卖笑生涯,反觉朝廷所行政策是在毁其生计,故而其所谓主人梅岑攀附联结宁州权贵,不惜拘束钦差并对毓宁公主施压,以图阻挠新政?”转念又想:“不对,若只是如此,他们大费周章引我到宁州又是为何呢?”   凌霜正自思索,梅岑却已下了车走过来,笑说道:“将军的脸色看起来可不大好,莫不是敝馆之所在让将军受惊了?“   “哪里,“凌霜淡淡一笑,回道:“夫人请我等到此一洗风尘,可知别有一番苦心。”   梅岑仍是满脸笑意,向着东面一扇颇为气派的雕花大门伸出手道:“请。”   凌霜负剑走在前面,众亲随紧跟其后,入得门来,却见堂中陈设清雅,异常肃静,与方才巷中所见大相径庭。堂中并不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凌霜正感疑惑,却见梅岑在旁抬掌轻拍了两声,便从东西两壁的帷幔后应声走出两列戎装佩剑的女子,她们身量相当,风姿爽利,齐齐向凌霜见礼。   凌霜更觉诧异,不禁询望向梅岑:“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梅岑莞尔不答,此时却有一阵男子的朗笑声从楼上传来并说道:“凌霜将军如何不知,这不就是南晔新政嘛!”凌霜循声望去,又听到那人语气中半含戏谑半带威胁地继续道:“将军既来赴宴,何不到楼上就坐?晏上卿他,可是有些等不及了。”   听他提到晏麒,凌霜未曾迟疑,将身就地腾跃而起,飞出后在楼梯上略一借力,旁人堪堪只瞧见她三两步的动作,待定睛看时,她已稳稳落在了楼上那说话人所在的门口处。   众亲随方要有所行动,却被那些戎装女子在前挡住,正欲拔剑,又见凌霜摆手示意,方才暂时按剑不动,却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凌霜推门走了进去,一股不知名的馨香之气扑鼻而来,此处本是脂粉乡,这似乎也不足为怪。而对面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卧榻,榻前垂着的纱帐被进门带起的风掀开一角,即便随即又落了下去,可凌霜还是不失时机地看到帐内那个衣衫不整的男子——似是晏麒!   凌霜实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在原地怔了片刻,终于犹疑而担忧地唤了一声:“麒兄?”   对面没有回答,只有隐忍而低沉的喘息声断续地从帐中传来,使房中似乎被一种浑浊的灼热和难耐的欲望填满,这使得凌霜感到诡异的同时,亦生出几分不知所措的紧张,凌霜自作镇定,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剑。   “将军放心,晏上卿眼下尚无大碍。”从卧榻一侧的围屏后传出的声音,狡黠中带着掌控一切的意味:“至少在此听我闲话几句的功夫还是有的。” 第五十六章 醉梦里符崇设局(二)   凌霜此时很想走上前去,将晏麒的状况察看清楚,可先弄清旁边这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角色是谁似乎更为关键,毕竟能让扶朔贵族为之效劳并利用晏麒设局的人,确乎不容小觑。略一迟疑,凌霜走向了围屏,因为她明白,他口中所谓的“闲话“自非虚耗光景的言辞,而是可以从中探查内情的关节所在。   凌霜转过围屏,便见一个锦衣华冠的青年男子侧身凭几而坐,一腿绻立于身侧,手中捏着一只酒杯,臂肘慵懒地搁在膝上,其姿态颇为闲散放荡,看向凌霜的眼神不露喜怒而意味深长,微扬的唇角挑着一抹好整以暇的笑意,透着几分戏谑却并不轻慢,向着面前沉着相对的凌霜开口道:“人常说‘关心则乱’,今见将军面对这般情景尚能冷静自持如此,果然是有大将之风。不过看到将军不仅青春年少,更且花容姣妍可爱,实在与夜叉之名不符。”   凌霜并无意就此与他多言,只是冷冷地看向他。   “喝一杯?”那人向凌霜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并不着意地劝让道。   “不必。”凌霜无意多费唇舌,径直说道:“我虽不知阁下何人,但你我既如此相见,恐怕无缘对饮,阁下若有品评人物之雅兴,我倒想听听阁下自视何如。“   那人闻言,复作朗声大笑:“怎么,将军是想通过我的自评,猜度我的身份吗?”说话之间将手在身前的案上一扶,便随意不拘地站起身来,伸出两臂振了振阔大的衣袖,又意态闲适地抬手抚了抚上唇那丛乌黑修美的小髭,算是重整了姿容,接着又挑眉向凌霜反问道:“将军觉得,我比之南容澈,如何?”   凌霜眸中一动,眉心微蹙,含疑审视着眼前之人,直言道:“阁下形容举止,既不像一方守疆之吏,亦不似江湖绿林之首,却能差遣扶朔望族后裔,拘执我朝帝胄大臣,更又不避君讳欲以相较,目无君臣之礼,若非本土之鬼魅,恐是异域之神主。不知阁下何以自承?”   “好一张利嘴啊!”那人听了凌霜这一番话,仍旧含笑道:“将军舌上机锋不下战场霜刃,朕今番也算是耳闻目睹了,因此更觉得若不能得此妙人入扶朔,那真是旷古一憾事。”   听其言观其行,凌霜已可确知面前之人便是扶朔新君符崇,于是径直明言道:“尊驾既已明遣使团入京和议,暗中却又潜入我国重镇行此等事,如此行事居心,实在有悖于人君之德,凌霜实在不敢恭维。”   “将军久在帅帐,岂不知兵不厌诈?何况朕之所以如此,皆是出于一片爱才之心啊。”符崇边说边踱出围屏,走到卧榻旁边来,一手打起帷帐,看了看帐中的晏麒,又转过头看着凌霜说道:“南容澈有你们这一文一武作为夹辅,真是令朕既忌惮又艳羡啊。朕对南晔君臣之厚谊早有耳闻,因此对于左相所提的和亲之议,本就不以为然,今日见了你,便更加确定朕之所见不错——朕若是南君,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将你遣嫁和亲啊。”   凌霜顺着打起的帷帐看去,此时帐中晏麒的情状,让她无暇专心理会符崇这些话的用意。卧榻上衾枕凌乱,晏麒半伏着身子,察觉到有人近前,便勉力支撑着坐起,他此时只穿着中衣,而上衣的纽带却似被扯断了,衣襟敞开着,肤色如同浸过热汤一般绯红,胸前及下腹几道殷红的抓痕十分醒目,雪白的衣襟上沾染着零星的血迹,汗珠顺着他的额角、鼻翼、肩颈流下去,水汽氤氲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当他隐忍迷离的目光与凌霜惊异担忧的目光相对,便再难掩藏眼底的慌乱和屈辱,喘息着低唤道:“凌霜?”   晏麒看起来迟疑不定,神智亦不甚清明了,他侧过脸稍作瞬目,似乎想要重新判断眼前所见是否是幻象,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向凌霜,目光中却已燃起火热的欲望和冲动,带着喘息的话音近乎呓语:“真的,是你,你来了。”   “麒兄!”看到晏麒这副模样,凌霜自是心急如焚,当即阔步走上前去,方要伸手去扶晏麒,却听符崇在旁阻道:“慢着,将军莫急,难道不先听我说说晏上卿如此狼狈,所为何来吗?”   “士可杀,不可辱!”凌霜不禁愤然道:“你口称爱才,却竟对一国卿相下毒……“   “下毒?”符崇笑着摆摆手道:“绝无此事。”见凌霜满脸鄙夷地看着自己,符崇却似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下毒实在算不上,不过是对症下药。本来呢,由于朕先前察情不详,选错了药引,所以这药用了并无甚效用,不想将军一来,恰好激发了药性。原来晏上卿心中想要的人,是你。”符崇玩味地哈哈拍手笑道:“好,有意思。”   他这么一说,凌霜倒更不解了:“此言何意?”   符崇不紧不慢地说道:“晏上卿先前不慎服下了‘最销魂’,哦,就是醉梦里密制的试情药,这种药啊,无色无味,借着水酒之便入腹,可谓不知不觉,随着血气游走在五脏六腑,也无甚异样,只是一旦想到心爱之人,情动于中,这体内的血气便会随之冲撞起来,燥热难耐,急渴难忍,药性一经发作,必要速寻疏通之道,否则燥气郁结下腹,急火灼烧心肺,不出一时三刻,性命堪忧啊!”   符崇的话算是说得已够明白了,但凌霜少女心性,对其所谓“疏通之道”实不了解,只知其用意不善,于是说道:“尊驾究竟意欲何为,不妨直言,如今我已身在瓮中,实在犯不着这样以麒兄的性命来作要挟。”   “这怎么是要挟?朕本已赠佳丽于前,可晏上卿他偏要守身如玉啊!”符崇将打着帷帐的手收回,转过身道:“你若要救他,朕乐意成全。至于朕的用意,不过是想请你念在梅氏血脉之亲而入扶朔,顺便为你择一个佳婿,也为我朝添一位良臣。当然,你若一心忠于南君,朕自然也不便勉强。这晏上卿的性命,此时也只取决于你。”说完,也不等凌霜反应,便径自走出门去,并随手将门掩上了。 第五十七章 恃迷药绮梦魂销   “麒兄自然要救,可难道只有答应入扶朔才能换来解药吗?“凌霜心中暗忖:“不,他方才并没有提解药,只说什么寻疏通之道,这是何意?要行针吗?”凌霜想着,便抬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遍——自己临时受命、连夜出城,哪里有带这些东西?   “凌霜,”听到晏麒叫她,凌霜不及多想,便揭帐近前,见晏麒的神情仍旧是迷离恍惚,耳际、脖颈却似较方才更红了,他的中衣已半褪,只有一只肩袖勉强斜挂在锁骨处,在半开半褪的衣襟的掩映下,晏麒胸腹之间肌肉的线条突兀而清晰——“非礼勿视!”这句话,蓦地在凌霜的脑中闪过,她只觉得自己的双颊如同火烧一般,慌忙别过头去,小声说道:“麒兄,你,先把衣服穿好。”   “我,不行……”晏麒看向凌霜的目光中跃动着难以抑制的烈火,喘息声愈加粗重而迫切:“凌霜,你,帮我,帮我……”   凌霜此时只觉情势危急,也顾不得自困于羞涩,听到晏麒叫帮忙,只得事急从权,上前去帮他穿衣服,哪知双手才一碰到他的衣襟,便被晏麒紧紧握住,顺势按在了他的胸前。这一动作发生得太过突然,凌霜竟来不及反应,指尖触碰到的灼热使她有些手足无措,忙说道:“麒兄,你快放手!”   晏麒却像没听见一般,将手握得更紧了,凌霜本来站在榻边,靠近晏麒没有丝毫防备,此时被他猛地用力拉近,难免失去了重心,跌扑在榻上。而这一下却向某种信号一般,让晏麒变得无所顾忌,他不等凌霜起身,便翻身将她困在了自己怀中。一向处事泰然的凌霜此时着实吓了一跳,晏麒身上的火热和那种热烈的眼神令她发慌:“麒兄,你清醒一点,你快起来,我去给你找解药!”   “你就是,我的,解药。”晏麒低头望着凌霜,他眼中残存的隐忍和自制随着说出这句话便在一瞬间消散无踪,变成了破釜沉舟的放纵和肆无忌惮的索取,紧接着他的唇便不容分说地落在了凌霜的耳际,颈间……   晏麒的力气大得惊人,与方才失神无助的情状全然不同,而凌霜竟也挣扎不开,反觉自己浑身乏力,情急之下凌霜猛然想到了自己进门时嗅到的那股异香,自恨大意之余,几乎急得哭出来了:“晏麒,你醒醒神!晏麒,你疯了?你快放开我……”   晏麒却对凌霜的呼喊置若罔闻,此时他的理智似已被狂乱的欲望吞没了,放任自己的唇舌在凌霜的唇齿间痴缠,驱动自己的指掌在凌霜的身体上游走,扯开她的腰带襟扣,褪去她的外衫中衣……   凌霜的脑海中满是混乱,不断闪现出自己经历过或未曾经历过的画面,而其中挥之不去的则是南容澈的影像:他在城门下送她出征,将玉螭兵符亲手交给她,寄语道“平安凯旋,莫负朕心”;他在清心殿中为她置酒迎归,温声问她“爱卿意下如何”;他在御苑中植下梅树,许她“相知之情,当同此梅,负雪经冬,岁寒不败”;他在靖远公府的闺房中为她煎药,让她莫拘君臣之礼;他在巡防营校场莫名动怒,怪她不解圣心;他在宣政殿中拥她入怀,他在銮车中对她低语,他在千秋宴上微笑示意……   而这一切纷乱交织的或喜或怒的音容,若即若离的举动,似乎正随着晏麒的一次次触碰,一声声喘息而散去……   符崇却志得意满踱下楼来,行走中很自然地与梅岑交换了一下眼色,方开口说道:“房中已为凌霜将军摆好接风宴,并有晏上卿作陪。素闻二人青梅竹马,情谊深重,今日亲眼见了方信此言果然不虚。我见他二人言谈举动如此投机,用完这一餐且需些时候,旁人自也不便相扰。阿岑,你何不就在这堂中设宴为诸位洗尘,我也好就便做个东道。”   众亲随虽然不认面前的这个陌生男子,看但他形容举止非凡,且在这里似主非客,便更提高了几分警觉,又见梅岑向他回以会意的一笑,并向众女侍挥挥手,示意她们退开。   “不必麻烦了。”为首的一个亲随径直回绝了对方所谓设宴的美意,径直向符崇冷声质问道:“你是何人?“   符崇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我和各位一样,都是欣赏你们凌霜将军的人,不一样的是,各位对她的欣赏只能体现于追随,而我对她的欣赏却能落实到引领。“   “你口气倒不小“那亲随毫不畏怯,却自生提防攻讦之意,哼然回道:”这世上敢说引领我家将军的,除了我家主公,便只有陛下了。像你这等来路不明之人,也敢口出狂言!“说着便已掣剑在手,其余众随从也皆应声拔出剑来。   “护驾!”梅岑见状,随即在旁发出一声惊呼,那些戎装女侍瞬间便在符崇身周列成一道严密的屏障,堂中忽如乌云压顶一般投下数重阴影,继之便是一阵刀剑交错之声。   符崇拨开身前的红粉屏障,意态放旷地走上前来:“朕不信靖远公府中之士这般鲁莽无度,未奉君命就敢攻击友邦国君。还是说,这本就是靖远公的意思?”符崇见那一众随从闻言皆面面相觑,不敢轻动却也不甘退却,方又缓缓地说道:“朕已经说了,你们将军此时与晏上卿二人情投意合,连朕也不便相扰,你们急什么?即使她真在此间遭遇不测,你们也要得到确证,才能师出有名不是?”   “你自称扶朔之主亦无确证!”为首的亲随诧异之余仿佛刚回过神来,终于下定决心,举剑向前道:“且不管你是谁,真无意对将军不利,就让开!”   “好啊。”符崇讳莫如深地笑着点点头,伸出两指将正对着自己的利剑拨向一边,侧身让过:“请便吧。”   众亲随几个健步冲上楼梯,刚到凌霜方才走进去的那扇门前,便听到一声指令从房中传来:“不准进来!”这声音不同于以往的沉着果毅,似乎因中气不足而透着几分慌乱,隐约听见男子忘情的喘息声,随从们听了不免惊疑,一时间却又仿佛意会到了什么,于是都转身退了下去。 第五十八章 清心殿异梦惊觉   自凌霜离京后,南容澈便一直心绪难平,不仅驳回了刑部主司严正青的数次求见,连他的几本奏折也都一并搁置了。   严正青于调查左少琛被禁巡防营之事尚未取得任何实际的进展,被挖舌的校尉殷虎自进了刑部大牢之后,反倒成了一把硬骨头,任凭严正青用尽各种手段,他只如活尸一般,除了在受刑时偶尔发出几声凄厉的惨叫,便是连眼睑也不肯抬一下的死一般的颓丧状态。而在严正青看来,他的那种颓丧中却有着一些更甚于绝望的静穆和崇高,,这让刚正不阿的严主司觉得他不愧是江氏麾下之将,却也因此更难释去对靖远公父女的怀疑了。而随着扶朔左相应太后之请被礼部尚书任道远接到宫中去,靖远公竟也适时地撤走了安排在使臣馆驿外的重兵护卫,并亲自上表意欲交回巡防营统领之权,这一举动又让严正青难以对当下的情势给出确论,只是始终坚持劝谏主君立刻召回凌霜。   而南容澈似乎毫不惊心于当下的情势,在朝臣们为因扶朔使团的到来在京中引起如此波澜而人心惶惶之际,他倒很想看看凌霜此去宁州究竟要干什么。尽管在初闻凌霜为了晏麒竟不辞而别骤然离京之时的那种急怒已然平复,此时冷静下来的南容澈却仍隐隐有不安之感,以至于一连数日皆不得安寝。   他自问这种不安虽然并非出于严正青奏折中所陈的防范之谏,然而为了稳定朝局,安抚众臣及扶朔来使,也便依准了靖远公的奏请,将京畿防卫之责移交到萧成之手。然而严正青对此举却仍不免作摇头一叹——本来萧成作为禁中内卫,算得是天子心腹近人,可他也曾是凌霜的副将,且又对她维护有加,这是人所共见的。而陛下此举无疑既能顾全靖远公的情面,又表明了对凌霜的信任,却分明将自身的安危寄托在不可剖见的人心之上,这对一个英明神武的人主而言,实在未为明智之举。不过转念又一想,萧成毕竟不是深藏机心之人,怎见得陛下对他没有绝对把握呢?这天地之间,自非只有他严正青一人是丹心一片为主君的啊!因此对于此事,倒也没再多言。   这一日,南容澈自为压制自己不安的心绪,整日待在清心殿中翻书,却因近日总是休息不好,很容易就乏了,一只手拄着案子扶额睡着了,不意竟做了一个让他更加不安的梦。   漫天的花雨纷纷,雪白殷红的梅瓣交错飘落,忽而被回风席卷成模糊的形态,一直向着靖远公府旋飞而去。府门缓缓打开来,一瞬间天地之间只见茫茫红晕笼罩,同时传出喧闹的鼓乐声与谈笑声,梅瓣向四面飞散,一对盛装的新人被众人簇拥着从府中走出来,凤冠霞披的凌霜脸上漾开的笑意胜过春阳的明媚。路人们方才为看到新娘美好的笑颜而惊叹,转而却又因见盖头竟盖在她身旁的郎君头上而嘻笑,盖头上垂下的一簇簇金黄丝绦在他的胸前晃动,掩映着他前襟上的团绣图案,使人看不清,而在南容澈看来那图案该是“腾龙驭日”,却恍觉自己是与一双新人对面相望的——他想要走过去却感到腿脚不听使唤,怎么也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霜为她身边的那人掀起了盖头,那衣襟上“麒麟追月”的图案便也分明地显现出来……   “不可!”南容澈情急之下高呼出声,同时伸出手去拉凌霜,却猛地从梦中惊醒,前额因忽然失去手的扶持,险些撞在身前的御案上。   小笋听到主君的呼声,急忙从殿门外奔了进来,捧了茶上前伺候,见南容澈脸色无比阴沉,双目中凌乱的血丝却浸在一片潮意中,于是小心地关切道:“陛下这几日实在劳神太过,只在这清心殿中小憩总不能解乏,还是回寝宫去吧。”   南容澈接过茶来漱了一口,觉得精神安定了许多,对小笋的话似乎不加理会,只向他睨了一眼,看到他的肩头上压着薄薄的一层雪,便问道:“外面下雪了?”   “是。”小笋边回话边顺着主君的目光侧转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又说道:“陛下恕罪,小笋子方才进来得急,忘记掸去身上的浮雪了。”   南容澈微微点头,站起身来整了整襟带,口中说道:“去御苑。”   小笋听说主君要前往御苑,自然知道他是专意去看那株梅树的,也看出他此时的心神不定——竟不等宫人伺候圣驾出行,只穿着常服便向殿外走去了。小笋也不迟疑,旋即取了雪氅随后追上去,赶在主君踏出殿门之前为他披戴齐备了。   雪依旧簌簌地下着。南容澈走出门来侧头望了一眼廊下,没看到萧成的身影,不禁皱起了眉头,想起他已经去巡防营领职就任了,心头的躁乱之感不免又重了一层——前时萧成主动请旨要去宁州一节,就该允准他的,真不知道自己当时赌的什么气。如今凌霜一去数日毫无音讯,而方才梦中所见的真切之感让他实在难安。   南容澈此时心中焦躁,脚下阔步急行,地上踩在寸许厚的积雪上面随之留下略显虚浮的脚印,小笋在主君身后几乎一路小跑地紧随,几次想要劝说主君走慢些,当心脚下湿滑,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自知道纵使说了也不会有预期的效用,只会惹得主君愈发心烦罢了。于是便张着两臂护在主君的腰背之间,竭尽所能地准备着随机应变,只是从旁看去,如同挂在南容澈的颀长身形后的一只壶,这形态并不雅观,若是被太后瞧见了,恐怕会治他一个御前无状,有损君王威仪之罪。   说来实在并不难看出这本是他的一片忠心,何以猜度太后竟会为此降罪于他呢?这自然是因为太后无疑会对皇帝的这番“踏雪寻梅“之举感到不悦,而她既不能径直拂了君王的”雅兴“,又不能对他此举之下的心意假作不知,总要找个人发落一下,才好排解她心中的不满,也是让南容澈清楚她这个母后的态度。   所幸这一幕太后并不曾看见,便也省了一番无聊的周折。 第五十九章 剖前事御苑折梅   御苑中的红梅戴雪而开,姣妍可爱之态更显傲然高格,自然很容易便引人注目,只是那些注目之人却未必都怀着一样的欣赏爱怜之情,反而偏偏有人会被这凌寒傲雪之姿逗弄起动手摧折的兴趣来。   南容澈此番本为观梅而来,走来此间先映入眼帘的却并非梅色,而是晏姈姝那前呼后拥的郡主行仪。此时这一队招摇醒目的仪仗正停在梅树前,晏姈姝正高高端坐在肩舆之上,半空中垂下的伞幔遮住了她的面容,因此她的表情若何从旁看不真切,只见她不时抬手指向梅树,口中吩咐道:“还有那边,那一枝也剪下来。”   南容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三五个宫人正围着那株梅树舞钳挥剪,而其中一人手里已托着好大一束修美的梅枝。   南容澈见此情景,面上现出从未有过得阴沉之色,眼中鲜红的血丝亦显得更深更长了,急怒之下,只觉喉头酸涩,一时竟没说出话来。而跟在主君身后的小笋也早看清了眼前的这一幕,当即对着那几个宫人厉声喝止道:“都住手!“一边说着一边脚下不停地大步奔上前去:“混账东西,你们活得不耐烦了,陛下的梅树你们都敢动?谁给你们的胆子?啊?”   宫人们被小笋这么一骂,本就十分惊恐,抬头又看到迎面走来的南容澈,一个个更吓得魂飞魄散,连着一旁随侍晏姈姝的侍从宫女也都当即纷纷跪倒在雪地里。   晏姈姝这才从肩舆上下来,向南容澈见礼赔罪,神态举止依旧十分雍容得体:“陛下恕罪。姝儿未意陛下会冒雪来此,扰了陛下的雅兴,实在是姝儿的不是。姈姝才听说宫里的梅花开了,正准备采撷几枝送去给陛下与太后观赏……“   晏姈姝身披藕色貂裘,面施淡妆,素净娴雅,如同立在漫天飞雪中的一朵新莲,仪态十分娇媚动人。可南容澈却看都没看她一眼,他的目光始终停在已经被剪下的那一束梅枝上,眼里有无尽的愤怒与痛惜交结碰撞,语气冷得几乎触雪成冰,半晌只吐出一个字:“滚”。   晏姈姝从未想到南容澈会作此反应,一时间被他口中吐出的这个简短而粗鲁的字惊得僵住了。在场的众人更是想不到在太后面前分外得宠的姝莲郡主竟会遭到陛下如此冷遇,而那几个动手剪梅的人此时则更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了,于是尽皆屏息凝气,恨不得此时随雪化掉了才好。然而雪只是静静地下着,在地上铺起一层更加厚重的白毯,衬得那梅花格外地红,艳色胜血,而他们此时却没有一点赏梅的兴致,只觉得触目惊心。   见小笋摆手示意宫人们退下,众人皆如蒙大赦,急忙收拾好各自的物事,无声地向御苑外退去,那个捧着梅枝的内侍本也准备将这些“罪证”带走,但慑于主君凌厉如刀的目光,终于将剪下的梅枝轻轻搁在雪地上,空负着满背的芒刺逃了出去。   晏姈姝依然站着未动,小笋只得走过来提醒道:“郡主,您也请吧。”   晏姈姝此时却委屈地流下泪来,低头泣道:“姝儿一心只求陛下开怀,今日若是姝儿做错了事,惹得陛下不悦。请陛下只管责罚,姝儿情愿领罪也不愿如此被斥逐。”   南容澈自鼻中哼出一声冷笑,道:“你今天这样做究竟是何居心,你自己心里清楚。”说话间仍旧没有去看晏姈姝,只是阔步走到梅树前,俯身拾起搁在地上的那束梅枝。他将秀美修长的梅枝收挽于臂间,如同托举着心爱之人的倩影,满怀柔情而又小心翼翼。   南容澈望着梅枝沉思半晌,转回身来,说道:“即便凌霜不在朕的身边,朕对她的心意也不会轻易改变。在左少琛的事上,母后和你确有缓颊之功,朕自不会忘,亦当有所报赏,但绝不能有损于凌霜。你若还想作为贵妃留在朕的身边,朕可以成全你,给你这个名分,但也只能是一个名分罢了。你若还有别的话,亦不妨直说,大可不必以此举来试探朕心。”   晏姈姝含着泪楚楚可怜地望着南容澈,却只感受到他的冷漠疏离与无动于衷,仿佛他的柔情都在那株梅树,不,是在江凌霜身上用尽了,此时在这纷纷飞雪满天地的情境下,他心里想的,也只有江凌霜。   晏姈姝想到这些,唇边不禁浮上一抹讽刺的笑,抬手拭去了粉颊上的泪水,狠了很心,终于开口说道:“好,陛下既如此说,那么姝儿也便直言不讳了。陛下方才说,绝不会折损江凌霜来回报太后之情,是意在提醒臣女前朝后宫之别吗?”   南容澈不言,他的那句话本是出于对凌霜的情分,但亦不否认确有晏姈姝说的这一层意思。   晏姈姝会意,于是继续说道:“臣女听说,先帝从不许太后干预朝政,却从不避讳与梅妃商议政事,可知前朝后宫,其实并非一向地泾渭分明,不过是因人而异罢了。也是因此,当年先帝将梅妃下嫁靖远公府,朝中虽然对此事有疑,却终不曾劝阻,并且依照先帝‘梅妃已逝’的说法,对此事不复提起。想来梅清雪出身扶朔贵族,谋臣之家,先帝纵使钟情于她,却也不得不妨其有结连母国,图谋南晔之心,而让她入靖远公府已是莫大的容情。其后靖远公华泽之败,不仅梅氏难释其嫌疑,也使得靖远公从此授人以柄,不敢居功自傲。今日看来,犹不失为两相牵制的长策,而江凌霜也因此身世存疑。陛下如果只是一心钟情于她,尚且不得不三思而后行,如果更欲像先帝一般运筹帷幄,那么将她迎到卧榻之上恐非明智之举。“   南容澈不以为然,低头赏看着臂间的红梅,抬手轻柔地拂去梅瓣上的落雪。   “况且,”没有得到回应的晏姈姝只得继续说下去:“不论她是先帝血脉,还是江家骨肉,总之她是梅氏之女无疑,试想梅氏当年如果真的背离了她的母国,今日扶朔又为何要不惜割地也要迎回其女呢?“   南容澈闻言,一双熠熠生辉的锐目终于投望过来,唇角却扯起一抹揶揄的笑意:“怎么,你今日是要替左少琛做说客吗?”   晏姈姝被问得一怔,想了想自己方才所言似有不妥,但话已至此,已是不吐不快,于是接着说道:“臣女口拙,剖白自己犹嫌不够,哪里敢替扶朔使臣鼓舌。臣女说起这些,不过是因为前几日毓宁公主来信说,宁州有一个自称是扶朔梅氏的女子,借着推行新策之便,游说子麒入扶朔。子麒自然是拒绝的,可她却说‘我自知请不动你,但有一个人的话你一定会听,等你见了她,就会心甘情愿到扶朔去的’。我当时看了此话,只觉得可笑,我想子麒除了对江凌霜言听计从,还有谁能改变他的初衷呢?可凌霜当时尚在君侧,我本来以为她是断不会在这个时候离京的,可是不出几日,她便去了宁州……” 第六十章 剑光寒雪落南北   “毓宁果有此信?”南容澈听了晏姈姝这番话,不免狐疑:“兹事体大,你既早已知晓,为何今日才说?”   “这……姝儿当时并不曾见出其中利害。”晏姈姝被问到心中要害处,却也并不惊慌,作辞解释道:“姝儿久处深闺,比起躬行君臣之义,实在更容易体念同胞血脉之亲,只恐无端说了那些话,会使陛下有疑于子麒。何况,平朔将军朝职在身,陛下对她自是绝无疑虑,臣女若无端言及此情,不但有置喙朝政之嫌,又难免让人觉得我是心存嫉妒,妄加谗言。今日言明,只为向陛下表白此心,亦顾不得其他了。”   南容澈不言其他,只问道:“那么,信还在你手里了?”   “这……“,晏姈姝稍作沉吟,方又说道:”臣女怕不慎被人看到出去乱说,看过便焚毁了。不过,既然平朔将军已经亲赴宁州,想必靖远公府也得到了一些消息……“   南容澈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盯着晏姈姝审视了移时,终于没再理会她,怀里抱着梅枝径直走出了御苑。小笋赶忙从旁伸过手上来接,却被主君摆手挡开了,只向他吩咐道:“速传靖远公来见朕!“   漫天飞雪终于停下来了,眼前自是一片琉璃世界,红梅白雪,此间南疆风光竟类同于北地,看来是那么清丽明远。雪晴之后,和暖耀目的阳光照着南晔禁中御苑,也照着宁州城的风尘窟醉梦里。   晏麒默默扯过一条锦被,轻柔地盖在凌霜身上,遮住了她身上凌乱不堪、几近破碎的中衣以及他方才纵情留下的斑驳细密的吻痕。他静静地望着凌霜,尽管她此时看起来面色无比平静,而恰恰是这样的平静,让他心里更觉不安。   晏麒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都欲言又止,终于起身到衣橱里取出两套衣装,自己先在帐外穿戴整齐了,方才打起床帐,将另一套放在了凌霜身边,接着无言转身走到围屏后面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凌霜再次衣装整肃的站在他面前,两人依旧相对静默,半晌无言。   凌霜身上所著的青绿色戎装锦衣,宽窄适中,长短合度,腰间束带上的白梅图绣,看起来熟悉而亲切,映着她颔下雪白的领边,显出孤高而灵动的神韵,这身衣服可谓与她的气质相得益彰了。晏麒抬眸望着她,心底不禁为自己度过的那些挑灯制衣的夜晚而感到欣慰。   他自知不能控制自己眼中所流露出的热烈与柔情,却又担心自己的这副情态此时只会惹得凌霜厌恶,于是默默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半晌,终于走上前来将凌霜带来的那把剑递上,仍旧没说一句话,只是义无反顾地站在她面前,闭上了眼睛。   凌霜并没有接过剑,泪她低着头,泪水不受抑制地流下来,说话时亦不免语带哽咽,但她仍旧努力咬着牙关隐忍,继续说道:“你知道,此剑是用以诛除奸邪佞臣的,不断私务。何况我此行是为来助你,而非来杀你。至于……方才的事,非出你我所愿,亦非你我所以自主,你……不必过于自责。“   “我……“晏麒闻言,身形微滞,睁开眼睛望着凌霜,亦无从掩藏他潮湿而腥红的眼眶,几次张口却欲言又止,直到听到门外符崇那极易辨别的不急不徐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才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其实……也不完全如你所言。如果,我对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并不后悔呢?“晏麒说着,便把剑交到凌霜手里,语中却更多了几分坦然:“我自知道这绝非你所愿,总归是我对你不起……但是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被迫和亲……”   晏麒话音未落,门便被推开了,符崇款步走了进来,凌霜的一众亲随也随之拥入,实则是瞬间完成了对符崇的四面围困。而符崇却不以为意,依旧旁若无人地向着晏麒拍手笑道:“好啊,晏上卿,朕可是如你所愿,不仅让平朔将军免受和亲之累,更成全了你对心上人的一片痴情。不知上卿将何以报朕啊?”   晏麒错身上前,将凌霜护在身后,向符崇拱手回道:“请陛下如约诏会左相,让他莫再作难靖远公府,并如前所言,将华泽十七城割予南晔,晏麒当即日入扶朔……”说到此处,晏麒的喉头再次哽住,他很想转过头去看凌霜,却终觉底气不足,半晌方才红着眼眶艰难地吐出后半句话:“奉事……陛下。”   符崇却只轻轻一笑说道:“朕虽然看重晏卿你的才具,但若只你一人入扶朔,要朕豪掷华泽千里之地还真是……“说到此处,却越过晏麒看向凌霜,道:”凌霜将军既已是晏卿的人了,难道不打算夫唱妇随吗?事已至此,即使你有心留在南君身边,恐怕他也未必能重你如初。而朕若得你二人为用,自可将华泽之地割予南晔,也算是成全你二人报旧主之情。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凌霜看着晏麒言行如此,本就惊异非常——难道自己来宁州所历之种种,竟是晏麒与符崇事先商榷过的吗?这已令凌霜难以置信,再听到符崇这番话,更是羞愤难当。凌霜面上的飞红无从掩饰,但久经沙场的她,此时仍旧维持着身为将帅的镇定。   她定了定神,冷笑道:“真是可笑,想不到堂堂一国之君,口中说着爱才,延揽人才的手段却如此下作!左右这里是南晔疆域,尊驾就如此自负能全身而退吗?“   说着便已掣剑在手,从晏麒身后走出来,双目自生寒光,毫不回避地目视着符崇,却向晏麒出言道:”承蒙晏上卿为我身负拘押使臣的罪名而担心,若我今日径便擒拿扶朔新君,上卿又当如何呢?“   晏麒分明感觉到凌霜身上腾然而起的杀气,那种狠厉冷冽的气息令他感到无比震惊而陌生,甚至不自觉地心生战栗——他以往自是见惯了她的和颜悦色,谈笑风生,也见惯了她的神采奕奕、英姿飒爽,却从不曾见到她这般的杀伐果断,冷面无情。他一直觉得那个“半面夜叉“的名号与她不甚相称,可此时此刻,即使她并没戴着那半截面具,也足以让他相信相信握在她手中的剑是餐肉饮血的利器。 第六十一章 为延才道破隐情   见凌霜提剑上前,符崇却仍泰然自若地说道:“将军切莫冲动,毕竟就眼下的处境来看,逞强用武于你更为不利。虽说你我脚下所踏,名义上尚属南晔疆域,可不仅这屋宇之下乃是一方私地,出入这里的宾客侍者尽皆效命于朕,甚至就连宁州城的兵马也可供朕驱遣。你和你的这些随从既已入瓮中,能否出去,如何出去,皆取决于朕。再说,”符崇抬手拨开面前正对着他的剑刃,向凌霜走过去:“京中和议之策未变,后宫与前朝正在合力促成和亲一事,南君似乎对华泽之地志在必得。而如今你完全可以让他如愿,难道竟要因顾念一点清名而恼羞成怒,在此冒犯友邦之君,与你的主君唱反调吗?将军若真对南君忠心不二,还当以大局为重啊!”   面对符崇这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姿态,凌霜虽勇气不曾稍减,却也暗自警醒不宜冲动,而符崇或许已经看穿她此时翻江倒海的心绪——   尽管她先前已尽量举重若轻地应对在那张卧榻上发生的事,至少她试图说服自己,比起危及晏麒的性命,她宁愿自己负担这种伤痛——这种比她在战场上所可能受到的似乎更温和却也更深刻的伤痛,无论是作为巾帼将帅还是妙龄少女,这伤痛都足以让她感到莫大的屈辱和羞愤。   尤其当时她情难自禁止地想到南容澈,心里更添了无尽的痛楚和遗憾,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以后无需因此而向他作任何解释——以臣子之分,此事自不必上闻于主君。即便是以其他身份,这也始终是她一己之事。   她犹可以曾为三军主帅的智勇与坚韧自为隐忍,或者用她光风霁月的天性来抑制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儿女私情。她只需向自己交代,以决定该如何站定立场。但已然造成的伤痛毕竟切实存在,新鲜而且清晰,还经不起旁人的审视抑或调侃,因此她的愤怒和冲动由来有自,特别是当看到晏麒竟对符崇俯首……   凌霜毕竟没有失去理智,对于符崇的话,她仍会加以分析考虑,这既是出于她作为将帅的素养,也是因为她心中对南容澈的柔情——她自是愿意助他达成所愿的。她可以为了助他初定国祚而饮尽边疆风沙,可以为了成其一统鸿图而披坚执锐,也可以为了任他择选相伴之人而沉默自持……她甚至可以为了他忍辱负重去扶朔和亲,只要那是他的真实意愿。   晏麒总说要她从心而为,不做违心之事,但她自问即使足够清醒,只怕终究免不了会为了一个情字而辜负了自己的初心。   在凌霜蹙眉思忖之际,晏麒已走上前来与她并肩而立,向符崇发问道:“京中与此地相隔千里,尊驾如何知晓禁阃中事?“   符崇侧目看了看晏麒,却又转回来对着凌霜说道:“靖远公以为困住扶朔的人马,便可封锁京中消息,未免想得太简单了。柔隐太妃派来探望毓宁公主的宫人一日凡几,可是从未断过。将军以为,他们是不是只为了太妃的思女情切而不懈奔波呢?”   凌霜毫不回避符崇那既不掩饰其得意又带着几分嘲讽的目光,说道:“以尊驾不择手段的行事风格来看,设法利用南晔后宫中人确也不足为怪。只是暗中主导之人,恐怕并非是柔隐太妃。“   凌霜有此推断,心中自已经过一番考量:柔隐太妃爱女之心自是无可厚非,她决不会做出任何对毓宁公主不利之事,若真是她使人泄露了京中机密,非但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招致无穷祸患,以太妃处事的明哲谨慎,她实在没道理这样做。况且若未经太后首可,柔隐太妃如何敢随意频繁遣人出京呢?宫中会与靖远公府作对的,除了太后,还有何人?然而即使太后对靖远公府不满,总还不至于糊涂到暗中联结外邦,那么当是另有其人……   说到此处,凌霜转头看了看晏麒,继续向符崇反问道:“难道姝莲郡主就不曾派人来探望吗?“   符崇听了凌霜的话,目光不禁多了几分惊叹和欣赏,笑说道:“将军果然敏慧通透。”   听到凌霜与符崇说的话,晏麒难掩满脸的惊疑和失落,一时无言。   他不能否认,一向与太后来往最为密切的,便是襄国公府,前朝有自己的父亲襄国公晏显,后宫则有自己的长姐晏姈姝,而能够差遣柔隐太妃手下之人的,晏姈姝确有最大的便利,一则她有太后作为倚仗,再则她与毓宁公主又有密友之谊,她若想设法派人来宁州,亦算是名正言顺。况且,她对靖远公府、对凌霜一直心存芥蒂,一心想着登上南晔皇后之位,却总不免拘于闺阁的狭隘之见。如果说她为了使凌霜不得留在南晔而从中作梗,确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思及于此,晏麒才突然想起来,那个将左少琛关进巡防营大牢的校尉殷虎,不就是曾向晏姈姝提亲的人中最殷勤的一个吗?   晏麒虽然之前从符崇口中听到凌霜在朝中所处的困境,为她和靖远公所遭受的猜疑而担忧,却从来不曾想到晏姈姝会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而当身在宁州的他想要对此有所作为时,偏偏又中了符崇之计被软禁在醉梦里。   而当他亲眼看到宁州刺史、靖远公旧部江实与梅岑似乎交谊非浅并且对她惟命是从时,他心中的忧惧更是无以附加——如果宁州军已归扶朔调遣之事传入京中,那无疑将会累及靖远公府,甚至成为江骋父女有拥兵反叛之野心的明证。他曾希望毓宁公主能有机会向南容澈说明宁州之形势,可毓宁公主随之亦被隔绝在行辕中。   当时符崇说他可以一国之君的信誉向晏麒保证凌霜安然无恙,条件则是要他从此入扶朔为臣。晏麒在答应这个条件之时并没有过多的考虑,只有一件不可妥协之事,那便是让符崇放弃让凌霜入扶朔和亲之议。他因为太信任南容澈的帝王之心,为了扶朔拱手送上的华泽之地而放弃凌霜并非不可能——毕竟当年正是他亲自下旨让凌霜远赴边疆的。因此,晏麒宁愿冒险去和符崇要一个确定的承诺,让凌霜不至于被迫去做有违于她心意的事。可是,如今看来,符崇这个一国之君,其口中所谓君王的信誉也不过如此。   但观眼下情势,竟是他让凌霜陷于如此困局之中,而他不仅对她无礼在先,继而又当着她的面表明愿入扶朔,她又将如何看待他的一番用心呢?再加上晏姈姝的所作所为,不知靖远公在京中又会是怎样的光景。思及于此,晏麒真是失悔已极,无地自容了。 第六十二章 宣政殿君臣通诚   而此时身在南晔京城的靖远公江骋正自闻诏入宫,他因今日早起便觉右眼睑跳得利害,心中颇感郁郁,现在虽是被主君临时传召,却已做好了被问罪的准备。然而面见主君的情景到底与他所料想的不同。   方一进宣政殿,江骋便嗅到了一阵清雅怡人的梅香,殿中放着的几个醒目的梅瓶相继映入眼帘,瓶中的数枝红梅错落有致,秀妍可爱,显然经过了精心的布置。南容澈正站在最接近殿门的一只梅瓶前,见靖远公走进来,不待他行礼,便先开口道:“好好的一株梅树,朕一时照看不到,竟被人施以剪斫,还说剪梅是为了供朕赏玩。而朕即使心中不悦,却总因爱惜这些梅枝,必要将其带回来安置,既带回来了,又如同朕认可了他们事君的一片忠心,如此既然他们看来是一心为君了,朕也就不便再治他们的罪。可是,朕对着这些被剪掉的梅枝,到底是意绪难平啊!明公,此事你怎么看?”   靖远公对面肃立着听主君说完这一番话,方如仪见礼并回道:“臣以为这并非值得陛下忧心之事,折梅赏玩也是常情,陛下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况且梅枝既然已被剪下,陛下纵然问罪也不能使梅树复原,不如暂且放开心怀,成全一点赏玩的雅兴。”   “这话听起来倒有些不像是出自靖远公之口。”南容澈并没有让靖远公平身,依旧负手站在原地,长身玉立,居高临下继续说道:“明公难道不知这株梅树是凌霜亲手所植,对朕来说绝非等闲一物,朕的心爱之物受损,何以不值得忧心呢?何况近来国之大事自有贤臣替朕分忧,朕之大事亦有明公从旁决断,朕自可高枕无忧了。然而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朕总要有事可忧,才不至于显得昏聩无识。可朕思来想去,如今除了对着梅树伤神而外,复有何值得忧心之事呢?“   靖远公闻言沉默移时,他咀嚼着主君的这几句话中的意味,自已领会到南容澈心下对他私自让凌霜出京的事很是不满,并且终于要认真过问一番了,但他亦不急于道破,只说道:“陛下此言实在令臣惶恐,臣岂敢自为决断陛下之大事?陛下心中若真的如此看待臣,臣死且无颜以对先帝!“   “明公言重了。“南容澈见江骋如此郑重,容色缓和了不少,语气也温和了许多,继续道:”朕并非意在责你擅权自专,可是在思暖的事上,你为父之尊严实在远甚于为臣之执礼,靖远公,朕秉承父皇遗志,对你从无疑忌。但朕终究不是父皇,不能与明公君臣相得,两心昭昭。若你之所以如此,是为了体察朕之真心,朕亦可不予见怪。可明公纵然不肯将爱女相托,又何由让朕再遭蒙蔽?即使朕不能做明公所谓的一心人,难道连与思暖相关之事也不便过问了吗?思暖她身领京畿防卫之职,却于夜半骤然离京,朕因愿意相信其中另有隐情,终不忍加罪,但作为主君,朕本当明晰其中原委。朕一直在等你言明始末,可你除了在朝堂上拿一个儿女情长的理由来搪塞,竟别无他话。不知父皇在天之灵,见到明公如此事君,是否也会以为朕非明主,所以才不得明公全心以待呢?“   靖远公听了主君的这番肺腑之言,不免感动中肠。这个傲骨铮铮一生戎马的重臣老将,此时感到五内灼烧,向着主君再拜稽首,直言道:“陛下自是神武英明,臣亦不曾藏私自谋。陛下责臣为父之尊严远甚于为臣之执礼,臣无意为辩。但请陛下相信,臣忠君之心并不稍让于爱女之情。此次扶朔使团来者不善,所议非宜,陛下尚未有决断,凌霜却屡遭谋算。即使陛下有心维护,却终究难止朝野非议。她此时留在京中不过空对刀笔之诤,不但于事无补,恐怕反会因行动失矩再惹祸端。况且,宁州确实也有危情。“   江骋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向主君递上:“此信以毓宁公主名义发来府上,称晏麒在宁州有难,要府上务必派兵相助,信中说,须平朔将军亲往最佳,若其因奉职不得余暇,则请臣亲笔信一封调用宁州旧部,并特嘱见信即发,莫待圣命。“   南容澈接过信来过目,见其上笔墨确实很像毓宁公主的手迹,但细观自中神韵,却比毓宁昔日所书更显沉稳,而信中言事口吻,又分明急切促迫,这便很是可疑。南容澈用指尖摩挲着信纸,眼中闪过精光,挑眉问道:“明公难道不曾怀疑此信有诈吗?“   “臣亦觉得蹊跷,或许写信者另有其人,但无疑是针对臣父女而来,既关兵事,不可轻忽,所以思暖赶赴宁州,一探究竟。若此信果然来自宁州,思暖亲往便于相机处置;若此信实则出于京中,那么将计就计,或可有助于牵出背后黑手。“   “明公这可是走了一步险棋啊!”南容澈走上前来,躬身双手将江骋扶起:“若宁州兵不得圣命而动,明公在朝堂之上何以自处?”   “思暖随身携带陛下所赐玉螭兵符,岂言不得圣命?”江骋禀诚回道:“只要陛下无疑于臣父女,这步棋便不险。”   “如此说来,明公对朕到底还是很有信心的。”南容澈闻言会心一笑,说道:“朕自也不会令你失望。只是你方才说思暖若留在京中,恐怕反会因行动失矩再惹祸端,朕却不甚明白,此言当有所指?”   江骋沉吟片刻,终于开口说道:“思暖离京那一晚,本是要进宫来见陛下的。“   南容澈听了,眸中一亮,面上的阴云仿佛一瞬间被驱散了——原来那一晚御苑梅树下,他不是徒劳空等,他等待的那个人,亦曾向他奔赴而来,这已让他多了几分安慰与欣喜。然而,她最终却没能站到他的面前,这又让他更生遗憾和焦虑,因此一阵阴云才过,方现晴好的脸色继而又浮上一层愁雾。南容澈颇有几分不悦地说道:”明公以为她夜半要来见朕便是失矩惹祸,而对人称说她为了见晏麒夜赴宁州,难道就不失矩吗?”   ”陛下当亦知臣前时所言不过是搪塞之词,连严正青都应付不过,陛下又何须介怀呢?“君臣谈话既已至此,江骋稍一犹豫之后,索性径直明言道:”况且臣已知思暖她……倾心于陛下,而对晏麒则不过待之以兄友。那日她有意夜访宫禁,恐怕是一时受情之所使,不曾细思。时下京中情势复杂,涉及扶朔来使之种种关节尚未有决断,她一身正处于漩涡之中。陛下乃一国之君,自不能只顾一己私念,臣恐怕她贸然而来不仅会使陛下为难,亦使她自己进退为谷。“   “明公用心良苦,说到底还是为朕留余地。”江骋既如此开诚布公,南容澈便也明言其意道:“但请明公放心,即不论朕对思暖之心意,明公承先帝托付之重充作朕之股肱,平朔将军亦早化作朕之腹心,朕之身心既系一国之运,便绝不做自伤自残之事。” 第六十三章 围宁州符崇反困   宣政殿中,送走靖远公的南容澈,心情格外愉悦,他只要一想到“思暖她倾心于陛下”这句话,唇角便会欣然上扬。虽然不是听凌霜亲口表白,但由靖远公说出来却也意义非凡,这意味着他终于不再阻挠南容澈对凌霜的用心。但愿凌霜宁州之行顺利无虞,能够安然而返,而他则要在她回京之前,妥善处置扶朔使团和朝野非议,并准备迎立皇后的庆典。   却怎知此时的凌霜,正与扶朔新君相持于一檐之下。   符崇的称赞在凌霜听来只觉得讽刺,便也只作轻轻一笑,暂且将手中的剑收起,并示意众亲随从符崇身边退开,说道:“听尊驾之意,似乎如今只消借着来宁州探望的使者之口,往京中带一句话去,便可将我父女二人叛逆欺君的罪名坐实了。尊驾有此设想,未免过于以己度人,以为吾主必然常怀帝王之虑而对重兵在握的重臣心存忌惮,因此但得时机,便可不用实证,只需一言即可定罪论处,以行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事。”   凌霜的目光向着床榻的方向投去几不可察地一瞥,仍旧直对上符崇那意味深长的审视,继续说道:“尊驾甚至考虑到吾主可能存着有异于君臣之分的一点私心,不惜大费周章在此设计这一场……醉梦。”   话及于此,凌霜自知难以掩饰自己颈间耳际灼烧着的红云,于是转身踱开了几步,沉默少顷,方又开口道:“如此行径,实在有辱于一国君主之尊严。反观左少琛在我朝堂上展现的使者之风,更让人难以意料其人竟与尊驾这般主君相得以辅。其君如此,我真要为左少琛叹一声可惜了。“   符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凌霜,从最初着意的探察,渐渐多了几分不由自主,他试图将面前这个少女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竟未意识到自己有一瞬沉醉的失神。听到凌霜话中颇有称美左少琛而贬损他的意味,符崇竟不禁发出一声冷笑。   一旁的晏麒看着符崇,竟觉得此时这个扶朔君主眸中燃起的那一星妒火似曾相识——不禁让他想起了当凌霜唤他“麒兄”的时候,南容澈看向他的神情……   晏麒未及深思,心耳神意便又被凌霜说话的声音牵过去了,只听她继续说道:“说来尊驾此番作为,恐怕非是与左少琛共谋之策吧?”   “何以见得?”符崇抬步走向凌霜,似笑非笑地问道。   “尊驾本自不信君臣同心,即使曾共议邦交之策,过后一个阴违,一个阳奉,实则不过各自为自己借势谋权,”凌霜感觉到符崇靠近,便又走开几步,绕回到晏麒身边,说道:“由此看来,尊驾在此延揽晏上卿入扶朔便也不足为奇了。倘若此间有变,恐怕左少琛在京中也难以自保。”   符崇便停在凌霜方才站立之处,含笑打量着凌霜,又看向晏麒,抬起一手向二人指了指,道:“若能以一个左少琛,换来你们两个,有何不可?”   “不知左相听到此话,作何感想。”凌霜唇角噙着一抹讽笑,继续道:“只是我何曾说过要入扶朔呢?”   “将军何必如此执拗呢?难道将军对生母之国,真就没有半点情分吗?”符崇似因久立而有些倦怠,振襟展袖重整了仪态,又语调悠闲地说道:“再说,情势如此,将军以为还有自主之权吗?若是将军决意宁死不事二君,竟在这里以身殉国了,朕可不会设辞礼赞将军之节,恐怕传扬出去,不但累及将军清名,连靖远公府也要门楣蒙尘呢。”   符崇的这番话,实在令晏麒厌恶得无以复加,但他无暇去与符崇理论,一心只放在凌霜身上,时刻关注着她的一抬手一投足——他真怕她一时意气用事,竟如符崇所言,特别是在听到她突然说“是时候了”,晏麒双手迅捷如电掣般按住了她手中的剑。   正在这时,梅岑快步走了进来,她先是瞥了一眼凌霜,才向符崇说道:“陛下,不知是南晔何方兵马,声称救急,已围了宁州城,江实屡次言说此地并无急情,来人亦不理会,并称日落前若还见不到平朔将军,便要攻城了。“   晏麒闻言,不无疑惑地望着凌霜,凌霜向他轻轻点了点头,眸中蕴含的坚定而稳重的光芒令他感到炫目。晏麒缓缓松开仅仅按在凌霜手腕与剑柄上的双手,放下心来的同时,不禁感到自己方才的想法未免荒唐——她可是平朔将军啊,自己终究未免过于以寻常少女之心性来参度她了。   符崇却仍旧似笑非笑地看着凌霜,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看来,将军还是有备而来的,只是这般铤而走险,却未必能化险为夷。“见凌霜不语,方转而向梅岑询道:”江实准备如何应对?或者说,你的打算。“   梅岑略一思忖,回道:“江实尚不知凌霜将军在此,只当对方寻衅,那边阵营中有一个自称靖远公府管事的人,手持南晔国君所赐玉螭兵符,令他打开城门,江实见符不拜,并称除非江骋亲临,否则唯有拼死守城而已。”见符崇听后并无明确的表示,梅岑方又说道:“我以为不妨让毓宁公主出面,担保此地并无急情,暂缓其兵,陛下亦宜作速离开……”   “还未如何,怎么你倒先乱了阵脚,是担心江实赔上性命?”符崇不耐地打断了梅岑的话:“在御赐兵符面前,那个小公主人微言轻有何用处?”说罢却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凌霜道:“不知凌霜将军意下如何?是在此等候府上管事带兵攻进城来,还是索性丢开此间纷扰,随朕回扶朔去?”   凌霜径直回道:“既然宁州刺史已归附尊驾,又更有毓宁公主在城中为质,尊驾应该不至急于乘间逃奔吧?况且这一战本就不必起,何必定要大动干戈,自置万金之躯于危险之中呢?”   “将军所言差矣。”符崇轻轻一笑,摇头说道:“江实与朕不过略有合作,说到底他还是南晔的刺史,即便他们两厢真打起来,也是南晔诸军内战,于朕何妨呢?将军不会以为眼下那些人围住了宁州,朕就不得脱身了吧?” 第六十四章 峙城门故旧相疑   符崇言笑之际,未及看清凌霜如何身影如疾风一般旋到梅岑身后,待他定睛看时,凌霜手中的那把剑早已出鞘,并且架在了梅岑的颈间,一众亲随此时也都眼疾手快,顺势护在了凌霜前后。见状上前的众女侍都被挡住不能近前,于是索性退回去护持在她们的主君左右。   凌霜向着看似不动声色的符崇,从容开口说道:“尊驾说得有理,有梅夫人这样久居宁州的向导,自然是可以来去自如了。“说话间便将剑刃向内移了寸许,那剑刃便在梅岑的粉颈上刻出一刀浅浅的血痕。   一个女侍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后,也和其他人一样屏住了呼吸,室中于是转入极端的寂静,使得气氛更为紧张,以致瞬间亦变得漫长。   “凌霜”此时却是晏麒出言打破了这凝滞的沉寂,温和的声音中夹带着犹疑,眸中流动着的情绪无比复杂。   凌霜的目光从晏麒面上掠过,仍旧落在了符崇身上,眸光中的嘲讽丝毫不加掩饰:“尊驾的爱才之心到底是真是假,此番应可见得分明了。尊驾是与我到城门上走一遭呢,还是在此先送走梅夫人?“   “将军对母亲的族人不讲情面也就罢了,难道竟忍心血脉相残吗?“符崇不答反问道。   凌霜轻笑道:“周燕齐鲁,如何不是血脉同源?尊驾身为一国之君,此时倒想起讲人情了。虽然凌霜至此窘境,多承梅夫人之力,但尊驾当知此时我之所为并不为私怨。不过是想与尊驾共谋止戈之策,顺便也代晏上卿一观,如此新主是否值得托付。”   凌霜几句话便道破了符崇心中的计较,可谓正中要害,亦使他无可推诿,只是言语之中却不免刺到晏麒痛处。对此凌霜实非故意,只因眼下情势危急,她不想在此费时周旋,以免来不及阻止城门之战。   晏麒闻言语结,掩额垂下头去。符崇望了一眼晏麒,又看了看梅岑,终于对凌霜点头叹道:“好,不愧是平朔将军。”   宁州城头,江实居高临下,握剑立于堞雉之间,威风凛凛,俯视着城下黑云翻墨一般的师伍,高声道:“我再说一遍,要我打开城门,除非靖远公亲临!尔等无端兴兵,搅扰国之重镇,其罪当诛,更又伪造兵符,假托天子名义,罪同谋逆!今日有我江实在此,岂容尔等放肆,此战权当平乱了!”   “且慢!”手持玉螭兵符的那人再次据马向前说道:“江刺史纵不记得我这个靖远公府的仆翁,总该不忘自己也曾是明公麾下,曾受明公再造之恩,对我们公子也该讲几分情义。公子此番是奉明公之命而来,此时必在宁州,而你却推说不知,若非你失职不察,便是已存不利之心。是乃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何况公子身居朝职,乃国之勋将,今其转授玉螭兵符在此,你却指为伪造,视若无物,是乃目无军法,犯上欺君!如此狂行悖乱,还敢口称大义,真是改不了街头无赖的本性,实实辱没了当年主公许你的江姓!说到平乱,你才是待平之乱!”   江实听了这一番话,激起满腔的愤怒、委屈与耻辱,气得腥红了双眼,他眯起眼死死地盯着说话之人,很想看清楚这个口齿了得的老翁到底是谁,终于透过他花白的鬓角与胡须,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故人的脸庞——他曾靖远公麾下的一员裨将,名唤江春,彼此已多年未见,原来他如今做了公府管家。待想起了他是谁,江实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重又陷入犹疑之中。   他自问自己确实不知平朔将军来宁州之事,此前既无公文又无私函知会于他,但即便如此,若她真来了,他也该知道,除非有人刻意欺瞒。可无论如何,他何曾对她存有不利之心,由于京中情势不明,他也正在为靖远公府提心吊胆。说他“目无军法,犯上欺君“,他倒不在乎——如果靖远公无故被罪,他将不惜举兵造反;但若说他”忘恩负义、以怨报德“,这却是他不能接受的!   因此他此时的犹疑,也并不为自生愧疚,反而是因为吃不准江春的真正意图——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一心忠于靖远公呢?毕竟他手里的兵符,是国君的物赐,原是独赐予平朔将军一人的,今既不见将军,此符却在他人之手,怎知不是他先对平朔将军不利,后又借救急之名,欲行夺城之实呢?毕竟他先前从梅岑那儿得知,如今南晔朝野都在图谋靖远公府,受靖远公节制多年的巡防营的校尉殷虎已行背叛……   一时疑难未定,城上城下依旧两厢僵持。忽闻一阵紧密而急促的马蹄声自城中传来,江实转过身看时,只见一个身姿飒爽的少年骑乘一匹白驹,驰策在前,旁边与白马并进前驱的枣红马上却是他倾慕多年的梅岑,江实清楚地看到羁糜两骑的缰索都掌握在凌霜手里,而梅岑的双臂却被捆缚着倒背在身后。   紧随凌霜之后的是一队随从,皆身着江家亲卫的常服,有条不紊地成护卫队列,看得出来个个是身手矫健的精锐之士;其后并驾而行的是钦差晏麒和颇受梅岑尊崇的醉梦里的贵客,前后相随着几十个戎装带剑的青衣女侍。   江实还在为眼前的情景感到疑惑,一时未回过神来,凌霜已驰马进入瓮城。众兵士正等着听主将下令应对,半晌没听到号令,却先看到了凌霜举持在前的长剑,或者是看到了剑柄上垂下的那一抹迎风飘动的明黄,在剑戟的寒光中显得分外醒目而威严,使人见之不敢轻举妄动。   凌霜在城墙下揽缰勒马,将牵着枣红马的缰索交给其中一个亲随后,翻身下马,手持长剑,走向城楼。   她的背影透着坚定与凝重,晏麒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她,心中涌起阵阵温热的酸楚。想起凌霜凯旋京师那一天,他站在宫门口看着她向自己走过来,步履稳健而轻盈,今日之英姿似与当时无二,却有一种渐行渐远之感,仿佛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能与她并肩而行了,胸口有一口气郁结难吐,半晌,晏麒才终于由鼻中缓出一个隐忍的长息。   符崇闻声侧过头看了看晏麒,挑了挑唇角,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转而先掠过梅岑,接着落在了站在城头的江实身上,今日宁州之战是否发生,只看他如何决断了。此战若起,其出师之名必将与声援江氏父女相关,彼时也将再无人细问其中内情如何,江骋在京中无可塞责、必受其累,纵失悔于自释兵权亦无补于事,一旦身遭不测,江凌霜必将为势裹挟、进退失据,即使她不入扶朔,也将难以在南晔立身。 第六十五章 止兵戈凌霜感将   而直待凌霜走上城楼,江实仍旧未有任何动作,但他的目光却不曾离开眼前这个风姿俊逸的少年,并试图从他的举手投足之间确认其身份,这实在比他预期中容易得多,因为眼前之人,生着和靖远公江骋一样的眉眼,且他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把先帝赐予靖远公的尚方剑。   “公子!”城下的江春看到凌霜,惊喜地高唤出声,使江实更加确定此人便是靖远公之女,南晔威名赫赫的平朔将军。看着她闻声向江春点头示意,显然是有约在先,也足以说明江春确是为助凌霜而来。江实既已明白此节,本该放下心来,可是当他看到正被挟持着的梅岑在不远处向他摇头时,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显得更加迟疑。   城楼上的兵士虽然未得命令,但仍在凌霜走近时,迅速围了上来,摆好了防范的阵势,并且护住了他们的主将。   凌霜从容地擎出御剑,问江实道:“江使君可还认得这把剑?”   江实摆手示意兵士退开,昂首站在凌霜面前,答道:“认得。”   “使君既识得此剑,却如何见而不拜?”凌霜看着江实,果毅的目光中更添了几分冷冽。   “末将自不敢怠慢先帝之威,但尚有一事不明,平朔将军既是奉明公之意而来,为何不曾先到州府通问,却约同别州兵马围困此城?现竟又拘执末将爱眷在此,欲行号令,岂非有辱明公家风?末将实不解此为何意,不敢轻易就范!”江实自谓细数眼前情势,不卑不亢地回道。   凌霜听了,侧头瞥了一眼城下的梅岑,暂且将剑收回,郑重说道:“江使君,我对你所知不多,但却常听父亲称赞你是个忠勇笃实之士,是以我愿意相信你这番话非为设意托词,恐是不明就里。不然,我入城之时,前有城门烟花报信、后有梅氏在公主行辕相待,前后皆有兵士在场,如何你却竟不知我入城?难道你麾下士卒可随意供其趋使却不需向你复命?毓宁公主贵为一方领主却被拘禁于行辕之中,晏上卿明领钦差之责,身负推行新政之重任,却一连数日困居于风尘之地,此二事皆梅氏所预,你身为一方镇守,于中又担何种角色?你说我挟持此人以行号令,但若明知她身后之人正是扶朔新君,其人居宁州以为谍探,则只问你与之联结之罪便足以不问而诛!你果真看重江府家风,我可在此靖远公府的荣誉作保,所言非虚。也正因为你是家父旧属,是以不能不告而诛,无论如何,有以告之。还望使君慎重以决,不惟可副家父厚望,亦为不辱忠义之名。“   江实听着凌霜的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黑一阵,那面上的风云变化终于积攒成了胸中的一声惊雷,那声从他的肺腑中发出的长吼仿佛可以穿透他人的心肺,使得城上城下的兵士皆为之一震。有几个方才近前护卫他的兵士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了,握着兵器的手似乎不知该朝向哪边。   凌霜见状随之抬手握扶上剑柄,眸光被落在城墙上的夕阳映照着,深沉的期待中注入了些许警惕的疏离。   在城下远观的符崇也不禁皱了皱眉,侧身向晏麒说道:“江凌霜对他说什么了,看来这刺激不小啊!”   晏麒只是默然看向梅岑的背影,没有作答。   喊声方止,江实猛然抬手拊胸,身体亦随之向前倾去。晏麒见状不禁猛地拉紧了手中的缰索,坐下的马被勒得发出一声吃痛的嘶鸣,晏麒顾不得此马的躁动,此时他的全部精神都在凌霜身上。只见凌霜顺势向后退了两步,接着一个迅捷的转身同时已拔剑出鞘,剑锋直指江实,而江实却未再向前,但呕出的一口鲜血却无所回避堪堪喷在正对着她那雪亮的剑刃上。   凌霜一惊,旋将剑锋收住,避开了倒过来的江实。近前的兵士赶忙来扶其主将,江实挣扎着跪直在当地,抬头望向凌霜,眼中的血丝与嘴角的残红皆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惨烈的意味,他张了张嘴,终于没说出一句话便昏死过去了。   “江实!“此时的梅岑已是泪流满面,她看到江实倒下去,便不顾一切地从马上翻了下来,不仅跌破了额角,半边脸也满是红紫的血痕,那牵制着她的亲随被她如此突然的举动扯得一个踉跄,而在梅岑从地上爬起准备奔向城楼时再次收紧了手中捆缚着她的肩臂的绳索。   “梅岑,你做什么?“符崇见状在旁严声呵斥道:“你当清楚自己的身份,朕来此可不是为了看你发疯的!”   梅岑既受到牵制不能前进,又听到符崇的话,如被当头浇了一泓冬日里的冰水,寒意刺骨,仿佛浑身的血液也瞬间冷了下来。她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感到不应该——她是扶朔最有名望的世族梅氏之后,梅氏一族屡出谋臣良相,那才是她的目标与榜样。她曾发誓自己绝不会像姑母梅清雪一样,为了一个敌国的将领,竟至于抛开家族的荣誉、背弃自己的母国。   江实,他不过是一个敌国之将,自己对他的那些情意,都不过是逢场作戏,不过是为利用他罢了。即使他受了蒙蔽,那也是他心甘情愿的,甚至自己都不必耗费心力去编织谎言,随口给他个说法他便会轻易采信。   说来他不过是一个昏聩平庸之辈,自己又何必如此在意他呢?虽然梅岑试图这样自为劝解,可此时她心中难以言喻的痛苦却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腥甜的鲜血顺着她的眉边脸侧流下,她却似浑然不觉得痛。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城楼,尽管她站在那里其实并看不到江实,她只看到凌霜再次将举起了御剑,高声说了些什么,但在她听来如过耳之风。她只看到城上城下的宁州军向凌霜拜伏在地,山呼“万岁”的声音如一波汹涌的潮声淹没了城墙上的那抹夕照。 第六十六章 钓郊湖主司察情   南晔京郊的饮寒湖上,远远望去,水天相接处,一轮宛如血色浸染的夕阳,将要潜入广阔幽深的湖水中,漫天的余晖映照着赤波粼粼,使得冥寞清冷的黄昏多了一些暖意。   漂在湖心的一叶孤舟正缓缓向湖边移去,一个戴着雪笠的清矍身影伸手取下温在火炉上的酒壶,斟了一杯酒递给对面披着貂裘的钓客:“左相今日所获颇丰,着实不负饮兴。”对面之人笑着接过酒,凑到唇边小酌了一口,回道:”哪里,左某钓得这几尾小鱼无可称说,不过严主司温酒的功夫实在是好啊,再不反桌,左某恐怕要醉倒在这饮寒湖上了。“   严正青轻轻一笑,抬手除下雪笠,拂去上面的一层积雪,便将其随手搁在身侧,又道:“多承左相不辞严寒,赴此钓湖之约,严某心知难辞怠慢,但温薄酒以为驱寒而已,哪里是向左相邀醉呢?只是反倒自惭质陋,这酒香闻得多了,头脑竟也发昏,还望左相能从旁点醒啊。“   左少琛听了,朗声笑道:“严主司诚能闻酒香而醉,正是不负钓湖之雅意,何需左某点醒?只怕严主司醉翁之意不在酒,亦不在这山水之间,却满心牵挂着那桩朝堂公案。可左某终是外邦之人,如何能干预其中啊?即如方才湖心闲谈,左某所说也不过是几句醉话,不论是对姝莲郡主还是平朔将军,左某之识见恐怕并不足以助你断案,但严主司省察非凡,或许仅凭我的只言片语便可悟知其中原委。然而这也已无关紧要。实不相瞒,明日左某便要向南君辞行归国,严主司的案呈,左某自也无意过问了。“   严正青听了不免讶然道:“左相要归国?这……前时所议之事,陛下尚未作决断,左相如何便要辞归了呢?”   “左某此番出使,本不过是为亲致吾君之诚,何须必待南君之决言呢?再说,以南君对靖远公的措置,其态度已是不言自明。”左少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面色阴郁的严正青笑道:“再说,左某先已吃了太后的宴席,今日又饮了严主司的好酒,前时之事尽可不问了。如此也省了主司许多麻烦不是?”   说话间舟已靠岸,左少琛起身振衣,先向严正青拱手道:“多承严主司费心,今日游湖垂钓甚为得趣,然左某身为客使,不敢轻取上国佳物,今日所得这数尾鲜鱼,在此奉予严主司,略致愚意。“   见左少琛如此,严正青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好舍舟登岸,与他相揖作别。   看着左少琛先行乘车去了,严正青却仍站在那里眉头深锁,面色凝重——想到原巡防营校尉殷虎前两日于狱中留下血书后触壁而亡,那血书写在其囚服的前襟上,虽只有短短数字,亦可谓触目惊心,当时看着“以此微命贺尔成母仪之愿”,严正青便心中大疑。初看似是留给江凌霜的话,可是观其前后行为,他并无此舍命维护其主将之决心,这在那日朝堂上他被萧成挖舌时的情状便可看出;再说到“成母仪之愿“,以自己旁观便可审知,这并不似江凌霜之夙愿,而在南晔孜孜以求皇后之位的,没有比晏姈姝更首当其冲的了。今日听了左少琛对江、晏二人的品评,更能印证自己的这一推测。言及凌霜,他直截了当地提到“风骨”,称她正如独立风雪的一株寒梅,而论至姈姝他却笑得讳莫如深,只道”南君实该对此女多几分重视。毕竟若于后宫之中争奇斗艳,寒梅可未必能成为群芳之冠。“   风骨,严正青咀嚼着这两个字,平朔将军及其父靖远公的身影如在目前。他久久伫立在湖边,傍晚清凉的风掠过湖面,裹挟着浓浓的湿寒水气吹来,吹散了他方才在湖上积攒的些许醉意,让他顿时豁然开朗。   此时看来,拘押使臣一节,于扶朔而言,反为得力,恐怕此举本就意在促使平朔将军离开京城。她这一走,南晔已是内外不安,朝野生疑,而左少琛却在这时请辞归国,仿佛对此前被拘押之事竟不甚在意了。严正青自知这并非因为今日这番钓饮之请,也不合归于前时太后宫中的那场盛宴。只因这风骨二字,不也可见于左少琛的举手投足之间吗?若他此行未有所成,岂会善罢甘休?   又想到靖远公现已交出兵权,而朝中局势却仍然风波暗涌,连日来主君除如常召见巡防营及禁军统领萧成以外,只单独召见过靖远公。而在严正青看来,但于公事而言,这实与亲信平朔将军无异。不过此时严正青对此感到的已不是担忧,而是会心了,甚至不免心中暗祝凌霜在外无虞。   而凌霜此时正在宁州刺史的内府中安顿江实。虽然他尚在昏睡中,但听医官说已无大碍,凌霜终于放下心来。刺史夫人江氏也由先前的惊慌失措而转为面现晴霁,这才想起给凌霜张罗安排食宿居止,听凌霜对她说“有劳江夫人“,江氏的神采为之一扬,似乎难掩当时身份得以认证的激动,连忙说道:”公子切莫客气。公子风姿卓越,酷肖明公,妾身见到你,不免想起当年明公为妾身主婚之事,心中便觉得十分亲切。“见凌霜含笑以对,江氏暗暗瞥了一眼还在昏迷的江实,又道:”公子此番承皇命而来,论处的自是军国大事,妾身不敢过问。只是他行事若有不堪,还请明公和公子不加深责。“   凌霜看着眼前这位尽力维护江实的刺史夫人,却不免想到宁州城楼上江实望向梅岑的眼神,凌霜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她的笑容中也随之带了几分苦涩,但仍矜持有礼地揖手回道:“凌霜急情之下处事未能尽善,以致使君昏厥,又教夫人伤神,在此赔罪。至于别事,且等使君醒后再议,此时便不多叨扰了。“   凌霜告辞走出外堂,便见家府管家江春迎面走来。近前未言其他,先满含关切地唤了一声“公子“。这本也是十分平常之事,方才城头之险本不足惧,但在经历了醉梦里那一番波折周旋之后,一直举重若轻地独自撑到现在,此时面对像父亲一般疼惜她的春叔,凌霜再也无法若无其事。她控制不住眼中奔涌的热泪,扑进了江春怀里,却只是低声地啜泣着,半晌才说道:“春叔,我想回家,我想父亲了。”   江春从未见到凌霜如此难过,他隐隐感到出了大事,且不是他眼前所见之事。但他并不急于追问凌霜究竟如何,只是暗暗自责自己来迟了。他的心中也如同刀绞一般,不禁红了眼眶,他轻轻拍着凌霜的肩背,安抚道:“好,思暖莫哭,莫哭啊,春叔带你回去,咱们明天就回去。”   凌霜不说话,而泪水仍是禁不住地流下来。略一抬头,越过江春的肩膀,却看到一个亲随正引着晏麒和毓宁公主走过来,凌霜赶忙从江春怀中脱离,背转身拭去了眼泪,深深呼吸了几口暮色中的凉气以使自己的情绪得以冷静。   江春转身看到晏麒一行人,不禁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头,方才分别见礼。   凌霜也走过来,先向毓宁见礼说道:“末将来迟,让公主受惊了。”   毓宁公主听凌霜自承此说,便有意出言责备,但开口前却先转头看了看晏麒,见他似乎歉意更重。这虽让她有些不解,但还是只说了:“虽然是比我想得晚了些,但我相信将军你已经尽力了。”   听她那骄矜的语气,言下之意仿佛在说“你能力止于此,我如何好怪你。”凌霜执礼的身形为之一滞,却没再说什么,只向晏麒略一拱手,说道:“江刺史已无大碍。现下宁州情势暂定,晏上卿亦可不再受制于人,北去南归,自可重作定夺。”说罢便唤道“春叔,我们走吧。”继而开步向府门外走去,却没有抬头再看一眼晏麒。 第六十七章 如风楼置酒作别   对于凌霜的这一举动,毓宁公主并未觉得异常,反而心中暗觉满意。想来这若不是她自觉办事不利,有愧于平朔将军的名声,又在喜爱她的人跟前失了颜面,便是她明白晏麒终将是属于她这个公主的,是以要懂得有所回避。无论是哪一个,毓宁都感到称心。一则可以让晏麒知道,江凌霜也并没有那么完美,二则毓宁更觉得信心倍增,事情解决了凌霜自可回京去了,而自己还可在此与晏麒一同推行新政,朝夕相处,冀成公主驸马共治一方之佳话。   却不知晏麒此时的心境,却如同天崩地裂。他方才分明看到凌霜哭了,虽然她当时看过来只有一瞬,但已足以让他捕捉到那潭秋水中的波光。而凌霜决然的躲避,却让他绝望而心惊,只怕从此以后,自己再也没有照影于水中的机会。   衔愁入夜,寒月冷清,长照无眠。   晏麒知道凌霜今晚宿在宁州江家别院,这别院实则已是刺史府衙不远处的一处营垒。因现在的刺史府虽是在江家老宅之基上改建,但沿用日久,反倒显得别院更不似一座私宅了。   晏麒很想去别院拜访,可他清楚这一想望是多么不合时宜,但此时内心的渴望却是那么难以抑制,于是他便铺纸研彩为凌霜画丹青,或者说他画着凌霜的丹青,其实是为着自己。他想着凌霜,眼前浮现出她在清心殿中端坐提笔写策论的恬静侧颜,她在春猎苑中策马挽弓射雄雉的矫捷背影,她在猛虎营中披坚执锐演武事的飒爽英姿,她在皇宫门前除下假面吟长歌的率真举止,她在千秋宴上举杯对酒有所思的淡淡愁容,她在送别亭下清晓凌寒独自立的身形,她在宁州城上手持御剑向众兵的毅然音声……   这往昔今日的一幕幕在他胸中激荡起无比复杂的情绪,难以具陈,只是随着他手中的画笔流淌成为纸上曼妙生动的丹青。晏麒便这样随心所见地运笔图画着,不闻更漏亦不觉月影移窗残星淡去直到朝霞散绮华阳升空,晏麒才终于搁笔,倒不是因为疲备难支,而是觉得自己是时候去见凌霜了。   当他决定动身时,脑海中浮现着自己与凌霜在醉梦里共同经历的那一幕幕,对此他既羞于想起,却也不愿忘记。   凌霜早起正欲前往宁州刺史府,方出院门,便见负责守卫的亲随正与一人争执。   只听那人叫道:“你还怀疑我,我才要怀疑你到底是不是靖远公府的人!我们上卿大人与平朔将军可是自幼的朋友,你难道不知?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亲随则毫不容情地回道:“他是哪国的上卿?说清楚了我自然放你进去。“   “嘿!你这是什么话?“那人显然是急了,没好气地驳斥道:”陛下亲点的钦差,襄国公府世子,还能是哪国的上卿?你再胡说八道,休怪我无礼了!“   凌霜认得那人是晏麒的随侍,便径直走上前去问道:“何事?“   亲随见凌霜近前,欲作解释,凌霜却制止了他,只等那人回答。   那人便捧出一方锦盒递给凌霜,说道:“我家公子在如风楼等将军。“   凌霜听了不禁疑惑地蹙了蹙眉,想到晏麒以往有事都是亲自登门,今日却遣人相邀还于酒楼约见。凌霜打开锦盒,见里面放着的却是一副银白色的夜叉面具,凌霜想起这是自己回京那天在宫门相见之时,她随手抛给晏麒的。原来他一直收着并且远携到宁州来了。凌霜看着面具,有些失神。晏麒的随侍便又说道:“我家公子说,将军若不愿理会,但请看在此物分上,莫辞今日之约。“   这话使得凌霜心头一紧——晏麒这是何意?他为何会觉得若无此物,我便不肯再见他?难道他竟然真的决定入扶朔了吗?想到这里,凌霜不免又添了几分焦躁而失望的心绪。   当她按那随侍的指引,走向如风楼二层雅间时,瞥见一人在酒楼门口向里张望,看装扮当是毓宁公主身边的人,待凌霜转头细看过去,那人便隐去了。不知是出于留意她的行踪还是关注晏麒的动向,看来毓宁公主很有这一份热心,对此凌霜无暇理会。   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凌霜走到门口时,晏麒恰好由里面打开了门。两人对面相见,不知怎的,凌霜不自觉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晏麒便无言侧身将凌霜让进屋内。凌霜的目光在屋中游移一过,落在了桌上的酒菜上。菜色皆是凌霜素日喜爱的,酒盏却只可供一人饮用。   凌霜在桌边落座,试图打破此时静默的尴尬,于是看着对面的酒盏,语气平淡地说道:“晨间饮酒,恐非所宜。“   晏麒轻轻一笑,也走过来落座,温声说道:“只今日一次。“   凌霜拿给酒壶斟了一盏,放在晏麒面前,道:”那边只此一盏吧,你酒力不胜。“说到此处却似忽然想到了什么,自悔失言,便低头不语了。   晏麒一边举箸给凌霜夹菜,一边径直说道:“你且放心,我自是不会去扶朔的。此生当以南晔之臣,身终于世。”   听到此话,凌霜着实松了一口气,这才拿起碗筷来进餐。晏麒望着凌霜舒展开的眉心,会心地一笑,便自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又自斟满。   晏麒心知凌霜定然不愿同他谈论与醉梦里相关之人和事,但意中此次谈话总回避不了符崇和梅岑,他斟酌再三,终于开口问道:“宁州刺史江实之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查明情实,具表上奏,悉听陛下决断。“凌霜径直回道。   “可他毕竟是靖远公旧部,如此恐怕会于府上不利。“晏麒不无担忧地提醒道。   “正因为是家父旧部,若不秉公处理,恐怕更会招人猜忌。”凌霜说着也不忘将菜盘推向晏麒,关切道:“不要空腹饮酒。”又接着前话说道:“不过江实虽处事轻率,忠义之心却也难得,到底未曾酿成大祸,我想陛下会酌情发落的。”   “你对陛下的信任,实在远胜于对任何人。”晏麒慢慢地咽下半盏酒,微微勾起的唇角似是衔着一抹笑,却如何也掩饰不了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失意与神伤。   “或许是你该对陛下,少一些猜疑。”若能如此,或许此时她与晏麒二人之间便不会陷入如此郁郁之境地。思及于此,凌霜只觉心绪十分纷乱,便停下双箸,伸手去拿那酒壶,却被晏麒挡住了。   ”今日的酒,让我一人来饮吧。“晏麒端起余下的半盏酒再次饮尽,方说道:”这壶酒,本是为了向你赔罪,但我之赔罪,却无关于陛下与我的君臣之分。“   凌霜无言。   “不过,我倒希望陛下今日在此。”晏麒复又斟满一盏,继续说道:“从此之后,陛下、你、我三人,便再也不能共饮了。“   凌霜闻言,抬头看向晏麒,奇道:“你说了不去扶朔。“   “可是我也不能再回京城了。”晏麒苦笑道:”这一盏,亦且当作告别吧。“说罢便又满饮一盏。   “我一时不会离开宁州,何必急于作别?“凌霜说话间伸手拦下晏麒继续斟酒的动作,犹疑地问道:”你不会还要再替符崇做一回说客吧?“晏麒更显神伤地望着凌霜,忽而转作破颜一笑,说道:”凌霜,你该知道,即使我要做谁的说客,我所以面对的陈词之人,都绝不会是你。在你面前,我论不出利害得失,只想任你从心而为。“   “抱歉,我失言了。“凌霜收回自己阻止晏麒的手,颇为惭愧地坐了回去,但面对晏麒颓丧诀别的模样,凌霜心中十分不安,便又试着宽慰他道:“可你如何要说不能回京的话,你又不曾被远逐外放,就是日后要与公主长留封地,也还有奉命还朝、佳节定省的……“   却不意晏麒听了这几句话更加忧伤,他的眼中拉满腥红的血丝,面色紫红,甚至隐隐透出青黑色,身体如被瞬间抽空了精力一般似乎随时要倒下去。他一手撑住桌面,一手掩住口鼻,低头吞咽着什么,半晌才抬起头,无奈而费力地苦笑道:“公主从来与我无关,难为你,为我想得,那样远……”   此时门外响动喧然,凌霜分明听到有人唤“公主”,可她顾不得理会,只因她同时看到暗红的血色从晏麒的嘴角渗出。凌霜的目光从那壶酒上掠过,重又落在晏麒的脸上,万分震惊而又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麒兄!”   晏麒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色,原本痛苦的面色现出几分晴霁,轻声道:“你终于,又肯唤我麒兄了。”他试图从座上站起来,却在起身之时无力地倒向了地面。   凌霜迅速上前将他扶住,看着血色不断地从他的口鼻中涌出,一向冷静自持的凌霜却慌乱了。“来人!”情急之下,她呼喊的声音仿佛被喉头的颤抖吞没了,紧接着凌霜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冲破喉头的阻涩,终于喊出声来:“来人!快传医官!”   房间的门被冲开,几个仆从紧跟着毓宁公主进来了,而当看到眼前的情景——晏麒微闭着双目,满面血污地靠在凌霜怀里,毓宁公主却吓傻了,面无血色地呆愣在当地。   “传医官!快传医官!”其中两个的仆从听到凌霜吩咐,不待公主说话便转身奔了出去。   “不必了,凌霜。”晏麒睁开眼睛,仰头看着凌霜,郑重说道:“我自知有违君臣之德,但犹不足以此自弃,但至于,辜负朋友之义,愧污你我之诚,取容苟且,实难偷生。”   “便让此间一切,如风飘散吧。你还是你。”晏麒的眸光开始涣散了,他所见已不分明,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凌霜的泪落在他的额间眉宇,亦落在他的心头,灼热而疼痛。他仅凭直觉抬手为凌霜拭泪:“御苑中,红梅当绽,陛下他,在等你……”   晏麒的手终于从凌霜的脸颊滑落,而他的脸颊却依托在凌霜那染满红黑色血迹的掌间,再无处寻一点残存的声息了。 第六十八章 君意明旁敲襄公   仿佛还是那个梦,南容澈又站在了靖远公府门前,看着一对新人从府中走出来。身着新郎礼服的晏麒,衣襟上金线绣成的“麒麟追月”图案熠熠生辉,映着他的眉目更显俊逸飞扬,他挽着凌霜的手走着,毫不避忌地与南容澈阴森冰冷的目光相迎。   然而南容澈却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凤冠霞帔的凌霜步履从容地向前走着,华贵雍容,倾绝万方,她每走一步,便使他想要拥她入怀的情意更甚更浓,他在心中早将她的名字呼唤了千千万万遍:“思暖,思暖,到孤身边来。”他看着她笑意盈盈地望过来,让他感到情缱绻,意缠绵,可她的手却分明搁在晏麒的掌心,她的脚步向着晏府的迎亲车轿靠近。   南容澈感到心痛得几乎窒息,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站在了晏麒凌霜二人面前,然而身在梦中的南晔君主却既做不到以至高无上的君权夺婚,又不能以广若天海的君怀相贺。三人相对,半晌沉寂,终是凌霜先开了口,她笑向南容澈说道:“忘寒,你怎么才来?恐要误了吉时了。”   听到凌霜唤自己的名字,南容澈似乎有些错愕,又听晏麒在旁轻轻一笑,说道:“不知殿下此番是用何计策出的宫门啊?“说罢,亦不等南容澈回答,却直接把凌霜的手拉过来交到南容澈手里,又道:“陛下召我呢,我先去了。”说罢便转身走了。南容澈方要说什么,眨眼一间,晏麒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陛下,陛下,该上朝了。”小笋轻声将主君唤醒,并递上一盏醒神茶来。   南容澈本已换好了朝服,只因一连数日劳神费思,未得好睡,便趁着上朝之前,小坐假寐以略解困倦之感,不意竟朦胧如梦,此刻被小笋唤醒,一时尚未回神,便顺口问道:“晏麒回来了吗?“   小笋被问得一怔,回道:“晏上卿在宁州的事务恐怕还没办完。”   南容澈饮了茶,觉得精神清爽了些,定了定神,说道:“思暖既去了宁州,于他定有助益,朕先打发了左少琛,再过问他的差事吧。”说罢起身振衣,步履稳健地向宣政殿走去。   宣政殿上,群臣已在列班候驾,待南容澈驾临,行过君臣之礼,依旧是满殿肃然。   默了一阵,严正青先执笏出班,奏道:“启禀陛下,关于前时扶朔使臣左少琛被拘押于巡防营大牢一案,臣经多番调查,已知确与平朔将军和靖远公府无涉,巡防营校尉殷虎虽然已于狱中畏罪自戗,但留有线索可循,臣此时略知端倪却不敢轻易定论,将尽快查实再向陛下禀明。”   “严主司这是什么话,“严正青话音刚落,襄国公晏显便在旁质疑道:”既然尚未查实,如何便确定靖远公府和平朔将军清白无涉?莫不是因为那个校尉死了,扶朔左相也无意追究了,严主司便也乐得省事,把这些话来敷衍众人?“   “襄国公所言差矣。“严正青不卑不亢地回道:“下官本就无需向众人交代,又何必敷衍?但自问不敢欺君,惟愿圣心明鉴。”   晏显被严正青一句话堵住了口,满脸不预地侧过身去,心中暗骂:“混账!他怎么会是我的学生?他哪里像我的学生?”   却见南容澈点头道:“朕知道了。朕这里恰好也有一份物证,你拿去看看,或者于你办案有利。“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信笺,示意小笋转交给严正青,并转向晏显道:”此物襄国公也不妨一观。“   小笋先将信笺交到严正青手里,严正青展开来看,却是毓宁公主的一封手书,写的正是晏麒在宁州有难,要凌霜亲自带兵前去相助,且勿惊动圣驾之语。严正青看后很觉可疑,当即问道:“陛下此物从何得来?“南容澈却并不直接回答,只摆手示意他转交给晏显,   晏显把来看过,却现出十分不以为然的神色,把信笺往严正青怀里一拍,转向南容澈拱手说道:“依臣看来,此信不足为证,恐怕是什么人为了替江凌霜开罪而伪造。臣前日还收到晏麒于宁州发来的问安信,他何曾有难!“   “是吗?“南容澈意味深长地看着晏显,说道:”如此最好。可朕却有日子没收到晏麒的禀事折了。“   这话听得晏显不禁心头一紧,却听南容澈继续道:“不过,朕也觉得,此信确系伪造,初看之下确与毓宁的笔迹无二,而细观之后则见心机大异。且在朕看来,写此信者,比起说是为平朔将军开罪,倒更像是引她获罪。无论如何,不得不说这作假的手段,可算得高明,连朕也险些被瞒过了。“说到此处,南容澈才又若有所思地向晏显提醒道:”襄国公收到的问安信,该不会也是伪造的吧?“   “不,不会!“晏显急切地脱口而出这一确定的答复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竟又露出犹疑的神情。   “不妨,”南容澈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语气温和地说道:“襄国公若心存疑虑,朕有一法或可助你辨别真伪。这信笺上染着一种淡淡的荷香,而宫中所用信笺原是没有这种香气的,想必是写信之人遗留其上,此香十分特别,襄国公若闻到了,定然识得。”   严正青闻言,便立刻凑近去嗅那信笺,果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清香。严正青努力回忆着这似曾相识的香气,半晌,惊觉地抬头道:“是姝莲郡主。”   “严正青,你不要信口胡说!”晏显听到这句话,几乎当即暴跳起来,伸手去夺严正青手里地信笺,却被他及时闪过了。晏显还待与他理论,小笋在旁提醒道:“国公大人,此处是宣政殿,还请您冷静,莫要冒犯了君威。”   晏显惊散了一身冷汗,此时虽觉满腹委屈,甚想说一句“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可看着南容澈那胸有成竹的威严的容仪,只觉得无从申辩了。   南容澈却不忘安抚道:“襄国公不必急躁,是非真伪可容后分辨,何必急在一时。何况今乃扶朔使团辞行之日,左少琛等此时就候在殿外,你难道要让外客取笑吗?“   晏显听说,只得无言退了回去。 第六十九章 主心决讽赐晏府   礼部尚书任道远听到宣召,引领着左少琛等一行使臣进入宣政殿。若论此时最盼望扶朔使团离开的人,当非这位礼部尚书莫属。他早就受够了从早到晚在主君和这位扶朔左相之间奔波周旋,废了莫大的气力得不到半点好处,甚至想不通这差事为何会落到他头上,真可谓苦不堪言。一听说扶朔使团要走了,他恨不得坐地刮起一股飙风,以助其万里疾行。   可左少琛行走之间,总是步伐稳健而舒缓,仿佛快走一步都会有损他使者的尊严,这也让入殿则急趋的任道远有几分恼火,但总还是保持了为臣者在殿前的礼节。   南容澈待左少琛站定其位,便径直开口说道:“左相的行装打点得如何了?”   左少琛从容回道:“外臣此番无功而返,不过轻车简从,何需着意打点。”   南容澈闻言笑道:“左相为使有节,不堕令主颜面,何言无功?至于和亲之议未许,实在是所请非宜。朕纵使不疑令主之诚心,又怎么能以自己的皇后去换取那华泽十七城呢?”   此言一出,不仅以左少琛为首的扶朔使团现出惊讶的神色,南晔众臣之中亦有不少人面面相觑,却也有如严正青与任道远一般丝毫不感到意外的。   左少琛的惊讶亦只是一闪而过,旋即笑论道:“外臣知道尊驾舍不得平朔将军,可今日听到如此宣称,还是不免略感突然。将军她此时人不在京城,千里之外,情势瞬息万变,外臣窃谓尊驾此时所言,恐怕未必能如愿。”   南容澈轻轻一笑,继续直视着左少琛,斩钉截铁地说道:“凭它情势如何多变,朕相信平朔将军待朕之心始终如一,朕亦复如是。”说罢,环视殿中群臣,又道:“众卿一向为朕充实后宫之事费神劳心,每每谏言此节关乎国本,不宜迁延,朕亦未尝不思之与闻。但放眼扪心,朕之所爱,实唯平朔将军一人而已。众卿必谏曰君王不可为一人倾心,以贻国之大患,而反观历代后宫争宠,又败损了多少明主贤臣?今日遑论其他,但凭朕心,在此明旨诏告天下,靖远公之女江凌霜,便是朕唯一之爱妻,南晔唯一之皇后。然朕恭承先君明训,既身当国家之重,岂可专断独行、任意而为,是以更望众卿日后防微杜渐,以助朕与皇后躬行圣德,福荫万民!”   众臣听了主君这一番话,哪里还有异议,即便其中尚有几个臣僚或怀藏着一时之间无处安放的外戚攫权的大梦,或掂量着渺然无望的巧结后宫攀援党附的野心,难免心有不甘,但虑及当着外方使臣之面,此时就是作戏也要作出一个君臣一体、上下同心的场面来,于是都众口一声地称主君贤明,山呼万岁。   左少琛见此情景,心中竟也对南容澈更多了几分敬意,于是揖礼应道:“尊驾之意,外臣明白了,定会上达吾君。”   破解了凌霜离京的疑案,打发了左少琛,明发了立后的旨意,南容澈终于觉得周身松快了许多,心情大好,于是吩咐小笋烹茶,要到清心殿去坐一坐。   才在清心殿坐了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巡防营统领萧成便赶来求见。南容澈看到萧成脚下生风地走来,打趣道:“走得再快也赶不上早朝了,说吧,今日何故不来按时朝见,朕听听能不能恕你的罪。”   “陛下,”萧成旋即拜下,并不解释自己何以未能列班早朝,但神情满是急切与担忧地说道:“将军此去宁州恐有不测。”   “你说什么?”南容澈听到萧成此话,身形为之一滞,一双锐目直盯住萧成,寒光熠熠。   萧成继续回道:“臣夜半捕获两名形迹可疑的宫人,他们自称是奉太妃之命前往宁州探望公主的,后经讯问,又说此去并未得见公主,因宁州刺史江实拥兵反叛,囚禁了公主与晏上卿,且他们来往之间,亦不曾见将军踪影。陛下,将军此行只带了几个亲随,一旦江实行悖逆之举,恐怕于将军不利……”   “宁州尚无异动。”南容澈听后神色略微缓和,抬手制止道:“江实是靖远公旧部,朕相信他识得分寸。”   “可江实毕竟独立在外多年,陛下怎知……”萧成说到此处,抬眼正好撞上小笋那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方才顿悟——想必宁州亦有陛下的眼线。   想到这一层,萧成竟觉一阵脊背发凉。   南容澈从书案后站起身来,一边走向萧成一边又问道:“那两个宫人,果真是太妃派出去的?”   “他两个确是太妃宫里的人,又说并非太妃亲自授命。再有……“萧成面对面色深沉,眸色深不可测的主君,不自觉地犹豫了一下,说道:”其中一人供称,有一个自称是江刺史亲信的梅夫人,曾交给他们一封信,说是给靖远公的问安信,不过他们因终不敢为外将与朝臣私相通信作传递,将其丢弃了。“   “如此便好。”南容澈深望萧成移时,意味深长地说道:“靖远公甚有归隐之志,朕也不想再有任何不预之事去劳烦他了。”说罢,伸出一只手按在萧成肩上:“朕相信,皇后不会有事,你也要对你家将军多些信心。”   “陛下圣明。”萧成肃然应道:“将军是天家的,岂是臣家的。”   “好啊,萧成,如今你也变得精细起来了。”南容澈轻轻一笑,又道:“不过,那两个宫人在你那里恐怕吐不出什么要紧的话来,你只管将其移送刑部,交给严正青去审吧。”   “对了,“南容澈抬手示意萧成起身,转而向小笋吩咐道:“叫人把那些莲花都送到襄国公府上去吧,襄国公今日朝堂上着了气恼,朕觉着他很需要嗅些花香宁神。”   小笋听后笑道:“陛下是担心襄国公分辨不出那家书上的香气吧?“   南容澈侧目向小笋瞥去,笑斥道:“多嘴!”   小笋领旨办差,便和萧成一起退了出去。待从清心殿走远了,萧成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真的要将那些莲花赐给襄国公吗?这样冷的天气,搬过去恐怕也不能成活了吧?“   小笋停下脚步,刻意将萧成上下打量了一番,口中啧啧道:“陛下刚还夸你精细,我看你还是粗笨得像根柱子!这些莲花既惹得陛下不称心,成不成活有什么要紧?再者说了,人成不成活尚且未知,谁还有功夫替这些花操心呢!” 第七十章 违君命千里不归(终上)   然而小笋的话虽然在理,却也不尽然。那些莲花被抬往襄国公府得路上,便引来了许多城中百姓围观,倒不能怪百姓们多事,但看那宫人运送莲花的长队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的碧绿莲叶托举着颜色各异的莲花在寒风倒吹的通衢大路上经过,实在是异常引人注目。这些不合时宜的娇艳明芳,不经任何防护地从宫门中抬出来,向着襄国公府姗姗而去,随着宫人们步态的颠簸和寒风的摧折凋零满地,莲叶更被阵阵寒风翻乱,相互碰撞摩挲着发出如泣如诉的声响,不一会儿就被冷风抽走了生气,无精打采地垂着残破萎缩的叶面,撑不出玉盘,也擎不起华盖了,让人看了不免感叹唏嘘。亦有几个纯真活泼的孩童,或因好奇,或为怜惜,待宫人们走过之后,便赶到路中去捡拾那些遗散在地上的残叶落花,却很快被大人们喝止了,有的说“这是皇家的东西,动不得”,有的说“这是不祥之物,莫要碰”,于是街上又乱了好一阵子,围观的人们才摇着头叹着气,议论纷纷地散去了。   莲花抬进襄国公府的时候,亦可谓声势浩大,更惊动了公府上下的人出来迎接。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些莲花似乎是莫大的赏赐,但看着眼前一片冻伤凋残的惨状,实在无法确认这样的殊荣。晏显硬着头皮领赏时终于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晏姈姝早被这场面惊得几欲昏厥,直到小笋宣过“御赐莲花“的口谕,都没缓过神来。她实在想不通,这些她费尽心思照料了数月的名品莲花,此时怎会如此呈现在她面前。那摧折凋零满地的哪里是荷叶莲瓣,分明是她的情意心血!   她看到小笋和父亲说着什么,尽管离得很近,她却一句也没听见。看到小笋转身要走了,她突然不顾礼节地扑上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急切慌乱的情状使得她声音颤抖:“这是何意?陛下这是何意?“   小笋不留情面地推开了她的手,说道:“郡主是聪明人,何消多问。”   “江凌霜回来了是不是?“晏姈姝还是不肯作罢,将身挡住了小笋的去路,继续追问道:”她跟陛下说什么了?“不等小笋回话,接着自顾自地说道:”我要见陛下,我得进宫去见陛下。“   小笋见她似乎神智不清,也不再多言,只向晏显说道:“襄国公,我赶着回宫复命,郡主的事,就请您来处置吧。”   晏显闻言,赶忙吩咐人把晏姈姝扶到一边,小笋这才得脱身。   待到小笋带着一众宫人离开了,晏夫人挥退了府中仆从,才敢凑到晏显近前,低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晏显脸色阴沉了半晌,长叹一口气,道:“晏家要大祸临头了。”说罢便抬步走到晏姈姝身边,痛责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吗?毓宁公主的书信上沾染着你身上的气息,如今陛下已经将罪证端到我眼前来了,你还敢说不是你伪托吗?你本可倚仗太后,等她做主,未尝不可承恩君侧,为何要自作主张、横生枝节,假托公主之名私调将帅,你可知这是多大的罪?你还称子麒在宁州有难,你竟然诅咒自己的胞弟,并且以此为由让江凌霜前去搭救,你怎能有如此用心?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晏显说到激动处,不免顿足捶手。   “老爷你这样说姝儿也太重了些,说什么诅咒的话,前日不是才收到子麒的问安信,他该没事吧?”晏夫人说着说着自己也感到犹疑,竟忍不住拭起泪来:“也不知为何,我这两日只觉心里空得很,昨晚上还梦到子麒对我说,他从此要留在宁州,不回来了。”   晏夫人这一哭,使得晏显更加心烦意乱,但听她提到家书的事,亦觉心惊,便又向晏姈姝求证:“那些家书,到底是谁写的?”   “是我写的。”晏姈姝此时的精神有些游离,同时也少了精力掩饰,精致说道:“但你们大可放心,子麒他不会有事。他只是被软禁在宁州的一间花楼里,只要江凌霜去了,就能把他换回来。那花楼的主人是扶朔谍探,他们要的是江凌霜。”   “扶朔谍探“这几个字一出险些没使晏显跌过去,他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晏姈姝,尽量压低声音质问道:“你怎么会和扶朔谍探有牵扯?”   “我们的目的都是除掉江凌霜,殊途同归自然不足为奇,我还遣了太妃宫里的人去宁州探查,那人叫梅岑,是宁州刺史江实之外室,既和宁州军有瓜葛,靖远公府便脱不了干系。“晏姈姝说到此处,眸中忽又有了光亮,语气也随之变得兴奋:”是了,江凌霜她即使不被扶朔所获,也会难逃兴兵叛乱之罪,她怎么回得了京城呢?我这就去对陛下说……”   晏姈姝说着便要出府去,被晏显猛地一把拉了回来,跌坐在地上。晏显随即吩咐近侍道:“小姐失心疯了,谁也不准听她胡说八道,把她关起来,哪也不许去!”   晏夫人在旁听了,也觉得事态严重,便也不干阻,由着晏显处置,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连拖带拽地关到她闺房中去了,转过头看到满院冻损残败的莲花,无奈地垂手拭泪,半晌,复又问道:“子麒真的不会有事吧?平朔将军……“话至于此,却又咽下去了,别有意味地说道:“她现已是陛下亲封的皇后了,谁还敢对她不利呢……”   这一阵折腾已让晏夫人感到疲惫不堪,正准备回房休息,却听到府门外传来一阵人马蹴踏地响动,晏夫人只觉得心尖一阵乱跳,脚下颇觉站不稳,伸出一手撑住了晏显的胳臂,勉为支持。   襄国公夫妇二人相互搀扶着,一同望向府门,却都站在原地未动,沉默地立于满院残荷与过庭寒风之中,如同一尊等待命运之斧的不能自主的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府门卫进来通报说“回禀老爷夫人,是公子回来了“,襄国公夫妇二人听了,双双错愕相视,不是因为惊异爱子归来,何须通报,而是由于那府门卫面色凝重,语气低沉。   这尊雕塑如同瞬间遭遇了雷电,似乎随时都可能崩裂。他们四目直直地盯着府门的方向,最先看到一身素服的毓宁公主走了进来,其后相随的是一队打着灵幡的侍卫,随后则是一辆素帷马车,而旁边扶着车辕护持灵柩的,却是靖远公府管家江春。   江春受凌霜之托,护送毓宁公主为晏麒扶柩回京,虽然襄国公府屡屡与靖远公府为难,但晏麒与凌霜从小到大的情谊,江春甚是知晓,因此一路竭诚尽力,自是不负所托。但念不得不由凌霜独自处置宁州诸多事务,总不免挂怀。倒不是担心凌霜骤然临变,力不从心,而是感到她此番心事沉重,分外伤情,不同于以往。江春心中很希望可以留在她身边以为支持,但他也清楚,有他代为送晏麒回京,她才能放心。   江春数十年来追随靖远公,沙场京华,屡经风浪,悲苦自多见惯,而当踏进襄国公府那一刻,犹然感到当时情景不忍卒睹。 第七十一章 违君命千里不归(终下)   本以为毓宁公主既已回到京城,其于宁州前后所历之事,自然可得分明,谁知她竟也言说不清,在南容澈的反复询问之下,也只说得出大概:“有个自称醉梦里主人的梅氏女子,起先借口商讨如何施行新政,将晏麒诓去了她那风尘之地,却一直不肯放他出来,我去要人不成,反而遭宁州军阻拦,才知道这女子竟是宁州刺史江实的外室。初时以为她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利而阻碍新政,后来才知道她原是扶朔人,她说十分敬重晏麒哥哥的人品才学,定要将他带到扶朔去。若要晏麒哥哥留在南晔,除非有平朔将军代他去……我知道皇兄必定舍不得江凌霜,可我又如何舍得晏麒哥哥?于是便给母妃传书商议对策,而不几日江凌霜便到了宁州……之后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晏麒哥哥虽然得以从那醉梦里脱身,却……”   听着毓宁说出这番话,柔隐太妃始终捏着两把冷汗,她想想自己并不曾收到毓宁的书信,如何竟莫名地牵扯到这一宗关乎皇后安危与上卿生死的大案中。虽然南容澈此时看似并没有要向她问罪的意思,但柔隐太妃心中亦清楚自己终究躲不过这一场是非。南容澈此时的隐忍未发,或者是出于对毓宁尚有怜惜之情,或者是因为晏麒之卒逝亦使他倍感哀痛,但更重要的还当是他心中对凌霜之处境的担忧。这从他不但破例直接召见了靖远公府管家江春,而且随后便派小笋与他一道火速赶赴宁州一节便可见出。   京中人人皆知襄国公府世子、南晔上卿晏麒停灵于家府,而府中既不举哀,更无人来往吊祭,这一处昔日无比煊赫的高第大宅寂寂如斯,以至于使得偌大的京城都显得异常沉静,然而在这看似沉静的气氛之下,却是一时一刻也不曾停歇的洪波暗涌。而对于身在宁州的凌霜而言,此中一切暂且不得与闻。   扶朔新君符崇亲至宁州“延才”不得,扶朔使团此来南晔商议和亲亦必无功而返,而华泽之地犹在两国议程之上,于此势必将有一战。   凌霜自因不能对符崇不利,只能任其脱身归国,却将梅岑留置。凌霜本欲将梅岑即刻移送京师,而江实却坚持将其暂押于宁州,因虑及不日便有起兵之虞,而江实正是可用之将。江实亦立誓一旦凌霜对扶朔用兵,他于军前绝不辱将命,死亦不旋踵,若战后尚得生还,则情愿不求君恩恕其前时之罪,而愿与梅岑同乘槛车入京受死。凌霜虑及他与梅岑的关系非同寻常,此时不能不加容情,心下虽不免为其夫人叹惋,亦颇觉无可奈何。   小笋与江春一行人飞骑前往宁州刺史府之时,却见一员将校自其侧翼快马疾驰而过,银色的兜鍪上飘着一抹炫目的红,分明是南朔边境守军的服制。小笋一惊,转头向江春问道:“怎么边军的将校也到宁州来了?”“宁州近于边畿,如今平朔将军在此,边地有急情来报,不足为奇。”江春一边答话,一边勒马放慢了脚步。小笋见状,不满道:“江管事何以故作迟缓,难道以为陛下的圣旨不比军中情报紧要?”   江春冷眼看着小笋,不紧不慢地反问道:“那么侍御以为宫廷的宠辱与陛下的江山,何者更为紧要?”   “这还用问,自然是陛下的江山为重!”小笋见江春仍然迟滞,为方便说话,只好也慢了下来。   “这便是了,”江春笑道:“我家公子心同于此,所以比起登临南晔皇后之位,她自是更重身为平朔将军的职责。侍御最明圣意,自不该令将军为难。若此时圣旨先达,将军若受诏回宫,恐将贻误战机,以于社稷不利。若不受诏,非但将使陛下难堪,将军亦难免擅权自专、违抗圣命之罪,复令朝野不安。而陛下圣心已定,属意唯一,侍御又何必争此一时之先后,陷帝后于两难呢?”   小笋眯起眼睛深望江春移时,说道:“江管事久在靖远公府,耳目虽为陛下所视,而腹心早为江家所有了吧?”   “侍御此言老夫却听不懂了,”江春意味深长地回道:“陛下既对平朔将军倾心相付,自是以江家为腹心,老夫即便心附于靖远公府,也等同效忠于陛下。侍御向来最知圣心,试问陛下可愿再听到朝野对将军在外不受君命的非议?晏上卿骤然卒逝,已令陛下不胜伤感,又何必再以将军之违命更使陛下多忧?”   小笋听后,亦觉江春所言有理,心中暗忖:即便这立后的诏书不能及时送达,难道除了江凌霜,南晔还能有第二个皇后吗?晏姈姝本就不得圣心,如今又被查出与扶朔谍探暗中勾连,罪已当诛,陛下虽因念在襄国公于帝业有功,且与上卿晏麒又有君臣之谊,姑且恕其死罪,却将其拘禁在晏麒墓园,已是残生无望。而太后因一向对晏姈姝护持有加,自觉难辞其咎,对此事亦不复置喙,只推身心倦乏,意欲专心静礼佛事,连陛下之面也见得少了。襄国公晏显虽然未被治罪,而自陛下赐莲之日起便闭门谢客、称病不朝,实同废置。相较于同受先帝所托的靖远公,如今虽已不握兵权,每常闲居在府,却能不时得陛下关怀赏誉,二公虽是一般不在中枢,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平朔将军虽然领兵在外,登高一呼,便足以令山河动荡,而陛下对其到底信任有加,其心所念,正可谓帝后一体了。但观陛下细问宁州之事时,虽然毓宁公主出于维护晏麒之故,时而言辞闪烁,可以陛下洞若观火之明辨,早已察知晏麒染指凌霜之情,而终能不废晏麒身后之事,除了顾念君臣之谊,更重要的是看在凌霜亲托江春扶榇归京,不忍废其情义之重,使之伤情。陛下对将军的爱护真是不需多言了,可为何两人的相聚相守偏偏如此艰难呢?   小笋长叹了一口气,随之缓辔,转而说道:“御苑里的梅花都开了,陛下是等着将军共赏的。眼见着与扶朔又要再起战端,陛下不知又将有多少个不眠之夜,独自站在梅树下等着将军千里之外的奏报了。”   实则此番南容澈最先得到的并非凌霜的军情奏报,而是一封真情手书。   思暖顿首:忘寒近安!书诏俱悉,前告予麒兄千古和顺,心稍感慰,友于之情,余哀未尽,无复多言。世间除却真情,累多物外,弃之可也;又诏予回京受册,方知忘寒已昭立后之旨,今复令使者驱驰千里,致手书于帐下以特闻。殷切精诚,信可见焉;心同金石,岂宜久锢?况当此时,安得无纵马驰归之念哉?然顾念前后,未可奉命者,良有以也。略陈于斯,亦使君知思暖之愚意也。   黄金比屋,拘束行藏,繁饰环钗,以率粉黛,诚非思暖之所欲,然犹望陪第辇伴君侧者,实愿与忘寒相知相得也。   昔嫖姚辞甲第而不受,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斯亦丈夫之志概也,思暖虽未敢与之相较,心窃慕之。既生为将裔,猥承父绪,自当勉而行之。今强虏扶朔,大夫既无功于和亲之议,君主复折颜于潜遁之尤,皆足以引辞以树旌旗矣。思暖虽不敏,敢不披甲执戈,以望烽烟哉?   向者幸得君之委信,赐以螭符;今日更赖将士用命,趋于虎地。保疆域、取华泽,虽未敢请待献捷,固欲竭己所能、慨然前驱者,不独为一君之基业,亦思暖之所以立身也。忘寒于此当知之深矣。   思暖虽幼弱失恃,然亦尝见父母之恩爱,谈诗论策,舞剑挥琴,弈棋濡墨,赌书泼茶,妙音起而浅唱辄随,举一隅而三隅即反,相视而笑,相顾而言,意通神合,实世间之佳偶也。及母故去,家父重之守之,如其生时,虽未可言白首相携,诚可谓得一心人矣。   思暖不求名位贵赏,若能与君相得若此,死无恨亦。是以今日僭称君讳,非拘于礼,乃出于情也。然忘寒君临天下,思暖终不可以一心付一人相期,否则难免因私废公、以情生惑,此思暖为君所不取也。思暖虽居臣列,自重此心,未肯轻托,今日明志,愿付于君也!   拔帐在即,归期难料,且凭使者之便,谨寄随身面具一副,夜叉半面,衷情孰见?但慰君思耳。倘若归时,御苑梅开,君其待树下,我自策马来。   南晔平朔将军江思暖再拜。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