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穿成宠妃之子》作者:洛阳有梨   文案:   【女扮男装;不黑原男女主;伪兄妹主夺嫡】   五皇子裴无洙战战兢兢地藏着自己的小秘密苟到十五岁,直到郑国公府真假千金的年度大戏开撕后,才陡然醒悟自己竟是活在了一本重生文里。   而她,既不是重生女主,也不是跟女主对跳了大半本的恶毒女配,更不是什么爱慕女主的男一二三四……她是仗着自己母妃受宠,作天作地作空气、害人害己害亲戚的全文第一大反派炮灰。   当然,在男女主的不懈努力下,老皇帝死后,一杯毒酒便让她娘殉了葬,再将她贬斥到瘴气丛生的岭南封地,就着虫蚁,伴着匪患……   不行,裴无洙想不下去了,她先毫不手软地胖揍了如今还跟在自己身后奶声奶气叫哥哥的原书男主一顿,然后跑到东宫跪下,苦苦哀求太子道:“哥,我错了,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你一定要爱护我啊!”   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笑容微微一滞,然后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的傻“弟弟”道:“小五,你这话孤可记在心上了。”   从此一生,既护,且爱。   阅读指南:   1.德才兼备白切黑太子vs废物美人成长系女主   2.男女主无血缘,1v1,双C,HE。   3.男主第八章出场,没耐心的可以直接跳~   4.古言背景,文章所有句末标*部分均为引自古先贤观点&诗词,非作者原创。   内容标签: 女配 穿书 女扮男装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无洙;太子 ┃ 配角:预收《虐文女主只想咸鱼》《和晋惠帝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哥哥成了我男朋友后来是我老公   立意:坚持自我,勿忘初心 第1章 穿越变穿书 湖里站着的,是原作的女主……   裴无洙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穿到庄朝六七年,她原以为自己还算幸运——封建王朝的五皇子,生母李氏位至贵妃/如今正是得宠;渣爹庄真帝又对自己这个非嫡非长的要求不高、期望不大,除了要兢兢业业地守着某个小秘密外,剩下的时候,过得简直不要更舒服。   直到方才那一刻。   ——假山外的不远处,湿淋淋的少女猛地从湖中站了起来,疾言厉色地对着另一位贵族少女痛骂道:“郑琦,你鸠占鹊巢、抢我身份,在这国公府享了十三年不属于你的荣华富贵,如今东窗事发,你不仅心无愧疚,还想对我痛下杀手、害我性命不成?”   一声怒喝后,裴无洙只觉天旋地转,一瞬间,无数破碎记忆从脑海深处奔涌而出。   裴无洙以手抚额,只觉头痛欲裂。   ——其实裴无洙确也该头痛的,毕竟,她先前那做个闲散王爷、富贵一生的美梦,也就做到方才那一刻为止了。   “五哥?”身边人察觉裴无洙异样,及时伸手,毕恭毕敬地扶了裴无洙一把,五指很守规矩地虚虚握着。   那是一种既能随时护齿、又绝不会让人感受到冒犯的距离。   毕竟,对方心中深知:裴无洙贯有洁癖,最是恶人近身。   裴无洙略略偏头,眼神定定地凝视在身边人清隽的侧脸上,少年人似有所觉,规矩地回以疑惑的眼神,手上的动作却半点没收。   裴无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又能说什么呢?   说她来到大庄六七年,本以为这辈子最大的难题不过就是有朝一日身份暴露,“皇子”变“公主”,该如何撒娇卖痴、就地打滚、苦苦哀求渣爹宽恕赦罪……今天才发现,得,力气使偏了。   毕竟,之前又有谁能知道,她不是穿越,是穿书啊!   现在裴无洙知道了:不远处湖里站着的,是这本重生文的女主,憋屈一世后携带记忆开挂重来的郑国公府真千金。   身边恭恭敬敬正像个孙子般侍奉自己的,是小说男主,在夺嫡混斗中最后成功吃鸡,呸,荣登大宝的下一任皇帝,七皇子裴无淮。   而自己……却是个仗着生母得宠,无限透支渣爹慈爱和“兄弟”情谊,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搞得自己身败名裂、凄惨而亡,身边“无人生还”的全文第一大反派炮灰。   裴无洙:我真傻,真的。   我五年前回宫时,怎么会看这孩子面黄肌瘦、任人欺凌,就觉得这个小弟弟很可怜,闹着将他们母子要到长乐宫来养呢?   人家那哪里是“小可怜”,男主的可怜能叫“可怜”么?那是爽文流里的欲扬先抑!   男主受欺负那能叫受欺负么?那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男主的面黄肌瘦能……   “五哥,”或许是裴无洙看得太久了,七皇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手上扶持的动作虽还没放,面上却肉眼可见多了三分不安惶恐,讷讷道,“可是臣弟身上有哪里不妥?”   瞧把孩子给吓得哟……   裴无洙一声长叹,缓缓伸出手,轻柔地握住身边人的腕部,恭恭敬敬将其捏住、从自己身边拉开、放下。   然后迎着对方疑惑的眼神坚定道:“不,你没有任何不妥,你很妥,真的。”   反倒你五哥我现在才是真的“不妥”!   七皇子眨了眨眼,依言挺了挺身子,从腰板到脚底绷成了一条线。   “扑哧”一声轻笑从假山另一头传来,二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位玉质金相的俊朗青年正笑盈盈地望着这边。   不同于裴无洙的“艳”,和她身边如今尚还不到十四岁、只能称得上是“青涩”的原作男主,青年一双招人的桃花眼,盈盈望过来时,便仿佛能直接用那双眼眸拽着人的神志堕入深渊,直望到“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盛景。   不过在裴无洙眼里,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对面的人,是东宫四君子之二,自太子六岁起便伴其左右、不离身侧的智囊,玉山伯之后庄晗庄子期。   如今则又更多了一重:贯穿全书的重要工具人,剧情推动机,男主的最佳谋士,女主的优秀舔狗,在全文中留下浓墨淡彩一笔的腹黑男二庄子期。   裴无洙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后槽牙有点痒。   “殿下可是适才在前院多贪了几杯,现下才初觉酒意上头?”庄晗慢悠悠走到裴无洙身边,松松倚着假山,盈盈笑道,“殿下若是觉得身子不爽利,还是尽早回宫的好。不然让太子殿下知道了……”   “庄大人胡说什么呢,”一提到“太子”与“受罚”,裴无洙心神一凛,思绪从混乱的剧情记忆里挪开,冷哼道,“本王先前在席上才不过饮了半杯清酒,如何便‘醉意上头’?”   “倒是庄大人你这头晕眼花的……可别才是真喝多了的那个吧?”   “殿下教训的是,不过,”察觉对方超乎以往的敌意,庄晗不动声色地退开些许,恭敬认错罢,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既不是醉后怠惰,殿下方才又为何久久止步于此?总不会是……?”   庄晗顺着裴无洙方才的视线悠然眺望,那边的真假千金大乱斗早已终结,一群郑国公府的主子仆妇们乌压压地涌过来又退走了……裴无洙这才惊觉:自己在假山后站得有些过于久了。   难怪庄晗这只一向沉得住气的老狐狸都忍不住出声探询了。   心念神转间,怀着一股说不出的恶劣,裴无洙不厚道道:“就如庄大人所想的那样呢。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本王正是看上了……”   庄晗猝然抬头,面色微微一变。   话既出口,裴无洙自然不会再惧庄晗如何看,只翘起唇角,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这可是本王从未诉诸于口的隐秘心事,庄大人可记得要好好保守。”   庄晗面色微僵,字斟句酌道:“臣还从未想过……”   “很难想到么?”裴无洙挑了挑眉,“本王今年也一十有五,不小了吧。”   庄晗抿了抿唇,面色忽青忽白,心不在焉地敷衍道:“郑氏女贤淑端方,堪为佳妇,殿下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确也是佳偶天成……”   裴无洙被庄晗这不走心的吹捧逗得憋笑出声。   裴无洙环臂胸前,似笑非笑道:“庄大人当真这么觉得?”   ——你日后可是女主的好备胎,届时回头再看,会不会想扇死现在这个说出“佳偶天成”的自己……   庄晗听罢,还真诡异地静默了下来。   “庄大人如此言不由衷的,”裴无洙微微眯起眼睛,试探道,“……不会是也对郑氏女心存了妄念吧?”   ——这么快?!   明明在原书的剧情中,这时候的女主与男二应该还连认识都不认识的才对,怎么会……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毕竟原作随女主的视角而作,若男二早在书中初见前便对女主情根深种,也不是说不过去,毕竟是贯穿全文的优秀舔狗……   “殿下好似对臣颇有微词,”庄晗将裴无洙愈渐凝重的面色尽收眼底,默然片刻后,冷不丁道,“不知臣究竟是做了什么,让殿下心怀龃龉至此?”   裴无洙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回道:“庄大人都做了什么难道自己不知道,还要来问本王?”   “难道臣真的知道么?”庄晗惯常挂着的虚伪笑容早已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他凝视着对面明显不大对劲的人,面上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寒意,淡淡道,“臣本应该知道什么呢?”   ——对郑氏女有意?   还是别的什么值得五殿下借茬试探的事?   裴无洙被庄晗的敏锐给惊到了,脸色微微一变,犹豫片刻,自言自语道:“本王倦了,想先回宫了……小七,你替我去向郑国公辞行吧。”   一直隐在阴影里静静听二人对话的七皇子愣了愣,多看了对面神色冷肃的庄晗一眼,垂下头,沉沉应道:“是。”   待七皇子依言走开,在场只剩下裴、庄两人,裴无洙犹豫了许久,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问起。   一开始裴无洙顺势向庄晗宣称自己爱慕郑氏女,是觉得聪明人一向容易想的多,有意以此让庄晗好奇之下去调查、接近那位重生女主,毕竟这可是明文写就的深情男二,总不至于“出师未捷身先死”。   说得再明白点,就是在知道穿书后见到庄晗的第一刻,裴无洙就起了借刀杀人、借力打力的心思。   ——原作是一本以重生复仇女为主的女性向爽文流小说,可以想象的,女主是一个睚眦必报、寸辱尺还、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真性情”女子。   看文时将自己代入其中自然觉得万分痛快,如今站在一个第三方的旁观立场上,却可就不太妙了。   裴无洙不敢贸然接触女主,她还没有忘了自己书中最后“贬谪瘴蛮之地,遇匪,半道而亡”的凄惨结局,生怕一个不好让女主记恨上了,便有心差使庄晗去做那替死鬼。   不是裴无洙太刻薄寡恩、薄情无义,实在是……谁让庄晗后来会背叛了东宫呢? 第2章 智子疑邻 俗之通病。   生活六七年的地方,相处四五年的人,有朝一日,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书中人,周围一切都不再是你所以为的那样……凄惨的结局,骤起的反差,混乱倒错的两套记忆中,是去怀疑书中的谶言,还是怀疑身边的活人?   裴无洙两个都不信,两个都怀疑。   但无论如何,疑罪从无,裴无洙告诫自己:我至少是自现代文明而来的,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自然也不好问也不问便给对面人定下“背叛”的死罪。   沉吟片刻,裴无洙怀着一种格物致知、求真质疑的态度,客观地询问庄晗道:“庄大人,本王实在好奇,究竟在怎样的情况下,你会离开东宫,为其他人运筹帷幄、决战千里?”   庄晗的脸色霎时一沉。   裴无洙问得已算很隐晦了,不过二人自然都能听得出来,她这一句其实可以缩成短短十一字。   ——“什么条件能让你背叛东宫?”   “不会,从没有。”庄晗遏制住震怒的情绪,寒声道,“五岁那年,臣与一众世族子弟入宫待选,昭乐公主自数十余中将臣选出,牵着臣的衣袖与陛下和太子殿下笑言‘此子甚慧,有相国之志,堪为皇兄臂膀’……此后一十有三年,臣效忠东宫之誓,论迹论心,未曾有一丝一毫的变易。”   能在深宫中好好混得好的都是人精,这位玉山伯之后自五岁被选为东宫伴读起,陪侍太子左右,如今更是混到了幕僚之首,自然是个人精中的人精。   往日裴无洙不太喜欢对方惯常似笑非笑的戏弄人姿态,暗暗将其视之为应该敬而远之的老狐狸,但无论如何,却也从不曾质疑过对方的忠诚。   不过——   裴无洙在心里算了算,面色古怪地瞧着庄晗道:“如果本王没想错的话,昭乐,昭乐可是本王的妹妹,你五岁的时候,她才……?”   能说出这么长而复杂的句子来?   庄晗瞧出了裴无洙脸上的奇怪,却只面不改色地怡然答道:“昭乐公主半岁能言,一岁能诗,两岁已辩及东宫无人敌也。当年东宫选侍,在场者众,殿下又何必去疑心这个?”   言下之意便是:裴无洙若不相信自可以问旁人去,这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发生的事情,本也没什么造假的余地,自然也不值得庄晗再为此解释一二。   裴无洙想想也是,心中一时只余无限叹服。   并十分惋惜于自己还没来得及见过那位只活在众人对话中的白月光妹妹。   若庄晗能知道裴无洙在想什么,说不定会善心大发地告诉对方:也不必如此遗憾,对着镜子好生瞧瞧你自己便是了。   毕竟这对兄妹长得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若非是如此,也不会让庄晗现在还能强忍着怒气站在这里了。   ——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在随口质疑庄晗对东宫的忠诚后,还能让他按下脾气为自己一一辩白的。   另一边,“昭乐公主”这四个字,却很快便消散在了裴无洙的脑海里,一点存在的涟漪都没有留下。   反倒是庄晗十足坚定的回答让裴无洙忍不住沉吟起来。   “当真不会么?”裴无洙拧紧了眉头,思来想去,又向庄晗求证了一遍,“连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会有?”   庄晗深深凝望裴无洙片刻,也缓和了口气,云淡风轻地反将一军:“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若是有朝一日殿下您开口,庄某或许愿改弦易帜一试。”   裴无洙一怔,继而大怒。   ——若说这普天之下,有哪些人会在当今陛下宾天后拥护东宫正统即位,裴无洙自认排不到其中最最狂热的那批,但要是把这个范围缩小到皇城、再缩小到宫城、或者缩得更明晰些,缩到今上的十数个子女里,裴无洙敢毫不心虚地宣称,她是其中最最支持她哥的。   毕竟她是宠妃之子,是今上再偏宠不过的“五皇子”,却又偏偏还是个女儿身。   这三个条件混在一起,注定了如果最后不是皇权平稳过渡、东宫正统即位,可以预见的,她会成为未来某一步里的一个牺牲品。   毕竟她是宠妃之子,又毕竟她还是个女儿身。前者注定一旦时局混乱,她必然站在风口浪尖,后者则给她身上装藏了一个可以任人攻讦的隐患。   更更何况,东宫里的那位太子殿下,不仅掌兵多年、文成武就;德才兼备、誉满朝堂,还待自己特别友善、特别温柔、特别和气、特别有兄长风范……简而言之,如今在裴无洙心里,太子早已不仅只是她名义上的嫡兄,更是已经得到她认可的家人。   庄晗身为东宫的谋臣,却对裴无洙说出这等话,怎能不让裴无洙惊怒交加,方寸大失。   迎着裴无洙又惊又恼的眼神,庄晗不畏不惧,闲闲道:“真要论的话,太子殿下是臣宣誓效忠一生的主君,而殿下您却是臣的舅兄……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威逼臣离开东宫,家中长辈弟妹或算其一,您与贵妃娘娘的性命,可称其二。”   裴无洙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虽然昭乐公主去的早,但皇帝渣爹好像还给她口头定过一门亲事……倒霉鬼正是面前这位庄公子。   不过裴无洙自己也清楚,庄晗突然提起这一茬不是为了与自己攀交情。   ——故人已逝,往事已已,对方日后娶谁家贵女都与长乐宫无干。   庄晗这一句,实则是变着法子再向裴无洙表了一番其对东宫的忠心。   ——即便是有人以他父母亲族、妻族的性命相逼,庄晗也不过是迫势“离开东宫”……至于更多于东宫不利之事,那是想也不要想。   裴无洙想怀疑庄晗的,可是对上那双沉着笃定的眼眸,却又好像可悲地被他给说服、恍惚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了。   ——既然裴无洙自己都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最后那凄惨结局里,男主本人贡献了有几成,又何必去苛责一个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未来可能会“背叛”的男二呢?   裴无洙不由自嘲道:说白了,不过是在小七与庄狐狸二人里,自己待小七更亲近、更看不惯庄狐狸,所以明明是一样害得自己与母妃下场凄惨的两个人,她却下意识地去质疑庄晗的忠诚,却不敢去细想小七的半点不对。   智子疑邻,是己非人。   遥遥望着正向着这边走回的七皇子,裴无洙沉默片刻,先又轻又缓地对着庄晗低声道了句歉:“今日之事,是本王出言不逊。”   “其中冒犯之处,还望子期兄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与本王计较了。”   这一句的姿态放得不可谓不低。   不过,对于庄子期这个人的话,他是值得的。   毕竟是玉山伯之后,毕竟是东宫四杰中的“治”,毕竟是陪在太子身边十三年的心腹谋臣。   虽然裴无洙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一个人,后来怎么会和小七那个小可怜混到一处去了?   七皇子走过来,垂着手恭敬禀道:“臣弟已去向郑国公告了辞,去时郑国公正在与三皇子手谈,听闻五哥要走,郑国公挽留了一番,见臣弟坚持,便吩咐人去先备下了车马。”   “三皇子托臣弟给五哥带话,说他近日得了一株稀罕的素冠荷鼎,五哥什么时候有了空闲,便去他宫里一道赏玩……五哥,我们是现在就走么?”   “什么三皇子不三皇子的,”裴无洙啼笑皆非,顺手敲了七皇子的脑门一下,没忍住教育对方道,“那是你三皇兄,怎么叫的这样生疏……一点规矩都没有,让人听到传去父皇耳朵里,你又得要挨骂受罚了。”   七皇子抿了抿唇,低头认错的神色倒是很虔诚,不过裴无洙打眼一瞧就知道,他这是一贯的“勇于认错,死不悔改”了。   若换作以往,裴无洙少不得再敲打敲打这个让她越来越头疼的小可怜弟弟几句,但今时今刻,想到书中人的结局,裴无洙张了张嘴,最终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低低叹道:“现在走吧。” 第3章 原男主 捡过来搞养成。   七皇子是裴无洙从甘泉宫的偏殿里捡回来的小可怜。   裴无洙第一次遇着他时,他正被一群长得奇形怪状、凶神恶煞的大狗围追堵截,边上一长溜的宫人太监们守着看着,却愣没一个敢出来吱声的,更别提为他护驾了。   那天裴无洙其实是跟着母亲宓贵妃来甘泉宫探访其宫主位云妃娘娘的。   云妃一边招待她们母子,一边忙叫宫人去唤了她所诞下的二皇子过来陪裴无洙说话。   结果宫人们左寻右找地死活也找不到二皇子踪迹,裴无洙见这位云妃娘娘尴尬得坐立难安,便主动请缨自己去寻,也算是给当时的僵局解了围、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裴无洙自然不会真去找人,她就在甘泉宫里随着性子那么走啊走的,结果不幸给走迷路了,再走啊走的,便碰到了前面那群狗扑人的一幕。   裴无洙一看那场面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心中还颇为不合时宜地感慨道:自己这也算是幸不辱使命了……说是找人,还真让她给找着了。   真是一点惊喜感都没有。   不过那天后来的事情倒还真的有点惊到裴无洙。   ——本来当时那个场面,她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在甘泉宫中,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又敢放狗戏谑一个看衣着身份多半还不是内侍的小男孩,那必然与这宫中主位云妃娘娘的亲儿子、裴无洙那死活也没人能找着的“好”二哥离不了干系了。   裴无洙当时也是年少疏狂,身边一个宫人内侍都没带,仅仅仗着自己那一手跟着秦国大长公主学了还不到两年的半吊子剑术,利刃出鞘,当着那么多宫人内侍的面,毫不客气地斩尽了那群被二皇子亲自豢养着的恶犬。   血喷出来,溅到了周围不少人身上,裴无洙嫌弃地皱眉躲避开,身上没遭殃,不过看着浸染了狗血的青崖剑,再摸摸怀里,没摸出个手帕来,心情顿时糟糕透了。   偏偏周围人还没有眼色,一阵高过一阵的尖叫此起彼伏,宫女和内侍的嗓子交织在一起,刺得人脑壳疼。   一阵“护驾”,“有刺客”的喧嚣后,乱作一团的宫人不仅成功将正在主殿闲谈的云妃与宓贵妃惊扰了过来,还把御辇经此地过的真宗皇帝给吸引了进来。   中间那片裴无洙无意再回想的大混乱后,两边坐下对质,裴无洙才知晓自己救的小可怜果然不是内侍,而是皇帝渣爹的七儿子。   ——他的生母是教坊司乐伎,位分低微,无权亲自抚养自己的儿子,便将这小可怜养在了宫中待下人最没架子的云妃宫里。   谁成想,云妃本人倒也可能确实称得上“温柔和善”,可她的儿子也真不是个东西。   二皇子阴辟偏执,暴虐恣睢,最是以血腥凶残之事为乐,云妃又太过绵软,完全管教不了他……七皇子这个爹不疼、娘不在的小可怜,身处甘泉宫的遭遇,那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裴无洙也是直到那时候才知道,当时在场“观战”的皇子可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云妃所出的二皇子、容淑妃诞下的三皇子、还有德嫔生的四皇子……得,真宗皇帝总共就九个儿子,其中俩在当时还是正牙牙学语的小婴儿,再去掉一个那时候在军营中历练的东宫太子,剩下的六个皇子里,现场竟然聚集了五个。   当然,裴无洙这个救人的、和小可怜那个被救的,当然是和剩下三个要挨罚挨骂的哥哥们不一样的。   二皇子那时候还不服气,不像现在的他,早已领教够了真宗皇帝无限偏宠的本心,在知道彼此身份后还敢硬气地与真宗皇帝辩驳,要求真宗皇帝处罚在深宫内闱佩戴利器的裴无洙。   真宗皇帝轻飘飘一句“佩剑怎么了?朕准的”,便压得剩余所有人一口大气都不敢出了。   云妃的脸色当时便彻底变了。   之后发生的就没什么可说了,裴无洙顺势便将这小可怜领回了长乐宫,宓贵妃对此倒没有多说什么,但也称不上有多高兴。   裴无洙将人安置在霜云殿,后来又看人实在可怜,还去向皇帝渣爹求了旨意,将他生母李才人从冷宫中接了出来,连儿带娘一块养着……   对于李才人的事,其实当时的宓贵妃是真有些不太乐意。不过既是裴无洙提的,她最后也没反对。   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裴无洙就像是养娃娃般将这小可怜带在身边一养就是近五年。   御制的马车碾过巷道的青石板砖,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裴无洙坐在回宫的马车上,与曾经的“小可怜”相对而坐。   靠在微微摇晃的车壁上出神地打量对方许久,飘飘荡荡地回忆起过去的许多事,终于在对面人如坐针毡、快要憋不下去前,幽幽地开口问道:“小七,这几年来,五哥待你如何?”   七皇子微微一怔,但很快便端正了坐姿,正襟危坐,肃容答道:“五哥待我,恩重如山,仁同再造。”   裴无洙撑着额头倚靠在车壁上,听罢也只是微微苦笑,静默片刻,复又问道:“那我母妃呢?我知道她脾气不太好,有时候性子急,可能会冒犯到你们……”   “五哥说的这是什么话!”七皇子急急打断裴无洙,神色焦灼,不安地扬声强调道,“贵妃娘娘是臣弟的养母,是这世间除母亲外待臣弟最亲近不过的长辈了,哪里有什么,有什么……五哥怎么能这样说?!”   七皇子说着说着,越发觉得不对劲了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哀婉地望着裴无洙苦涩道:“五哥,可是今日庄大人与你说了什么么?”   “你今天晚上不大对劲,是我哪里做错了么?为什么要这样与我说话,我从未有,从未那般想过……”   对面人神色凄楚,仿佛蒙受了六月飞雪、不白之冤,恨不得都要把心剖出来给裴无洙看了……但天知道,裴无洙才只不过是这么委婉得不能再委婉地试探着问了两句而已。   裴无洙听不下去了,抬手打断对方絮絮叨叨的剖白,思量片刻,如此道:“五哥不是这个意思……五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若是将来有朝一日,五哥不在了,你可否替我孝敬母妃,让她安享晚年、为她养老送终?”   这样说倒是简单明了了,裴无洙不惧死,甚至她很清醒,若是未来有必要,新帝非要除掉她这个有一定竞争力、可能会成为一方隐患的“兄弟”不可,她都不是不可以坦然接受。   毕竟成王败寇,天家无父子、皇家无兄弟,夺嫡之路,从来都是充斥着鲜血与白骨,且还不是你想躲就一定能躲得开的。   真正让裴无洙难以忍受的,不是五皇子在原作中夺嫡失败被贬荒蛮、中道自缢的死局,而是她身边“无人生还”的惨景。 第4章 感情牌 套路,都是套路。   七皇子听得愣住,怔怔地望着裴无洙,磕磕巴巴道:“五哥,你这是说什么呢,什么叫‘不在了’?你怎么会‘不在了’呢……”   说着说着,七皇子自己便停下了,眉眼间浮起一层浅浅的阴翳,抿了抿唇,没有正面回答裴无洙的请求,只执拗地装作没听懂道:“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五哥不会不在的。”   日落时的昏黄晖光自车帘外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将七皇子整个人笼罩着,藏在了光下的阴影里,叫裴无洙一时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听得对方莫测的语调。   “不会不在?你倒是对我很有信心,”裴无洙连连苦笑,顿了顿,缓缓道:“小七,你看我,好像在这宫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父皇纵容,能为所欲为;外面的人看我们长乐宫,也道母妃艳绝后宫、盛宠不衰,其实也不是这样的。”   “伴君如伴虎,盛宠之下,其实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稍有不慎,就是摔得个粉身碎骨……七年前如此,七年后的现在,我也实在怕了。”   “我知道的,”七皇子怔了怔,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开口安抚对面道,“在普安寺那两年,五哥和贵妃娘娘一定都吃了很多苦。”   “是啊,”裴无洙叹息着回忆道,“那真不是一般的苦,我的身体不争气,到那里没多久就生了一场大病,全靠母妃一个人强撑着衣不解带地照顾我。”   “那病断断续续地迁延了两三个月,后来我能大安,连寺里师太都大为惊奇,她们都觉得,我那时的情况,最后就算能醒,也定得要烧成个傻子了……不过虽然人没傻,却也忘了早年的许多事。”   “我一度怀疑自己真的是个皇子么?不过很快我连这个问题都不想了,反正已经被贬到了宫外,一辈子见不着父皇,甚至和废为庶人都没有什么分别了,再纠结是不是皇子有什么意思……我跟着寺里的师太念经跪佛,练剑挑水,一度还找来四书五经,异想天开地打算寒窗苦读去考科举,不过我性子跳脱,又习惯散漫,没多久就放弃了……”   这些话说的真假参半,宓贵妃母子早年的境遇,纯属裴无洙自我臆测。   ——她穿过来时就已经在普安寺了,也猜测过原身应当是没熬过那场旷日持久的高烧。   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皇子是确有其事,主要是认真思考过自己会不会是皇帝头上的一顶绿帽子,不然按照常理,纵然后宫妃嫔遭贬被废,也没有“皇子”也跟着生母一起被发配寺庙的道理吧……   后面放弃四书五经的原因却是假,裴无洙穿过来前是个接受过□□填鸭教学、并且适应良好的学霸分子,不是真正的八岁小孩,当时打定主意要备战科举,还不至于连那点定性也没有。   ——不过很快便被宓贵妃不声不响地收走了所有相关文章,一气给换成了经文典籍。   裴无洙这才恍然:自己还是太天真了,不论自己到底是不是皇帝的“种”,科举这条道儿都是走不通的……指望像在现代一样“读书改变命运”,更是不切实际。   ——她是文采斐然还是蠢笨如猪,皇城龙座上的那位真的会在意么?   怕是成了后者才令人更放心些。   七皇子却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极少见裴无洙提及在宫外的那两年,听得津津有味,分外满足。   仿佛随着裴无洙的只言片语,便能让他在脑海里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少年青涩的剪影……正是他所遗憾缺席的那部分。   “就这么艰苦又平淡地过了一年多,苦的时候呢,也是真苦,冬日里没炭火,母妃为了给我添件棉衣,日日做完晚课回来借着一点豆子大的光火做女红,托人偷偷拿出去卖,一件棉衣让母妃日夜不休地绣了一个多月,最后衣服上身时,冬天都快要过完了……不过平淡也是真平淡,苦啊苦的,也就习惯了,总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裴无洙的指尖颤了颤,半是自嘲半是认真地总结道,“那时候,我早忘了什么父皇、宫城了,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再不会回洛阳了……我那时候真是那么以为的。”   七年前长乐宫莫名其妙的失宠被贬,因为从皇帝渣爹到贵妃亲娘都讳莫如深,裴无洙旁侧敲击了许久,也都未得其解,后来便干脆不深想了。   而被贬普安寺两年后,皇帝渣爹的突然出现,母子俩莫名其妙又复宠回宫了,裴无洙全程也是懵逼的状态,完全搞不清楚这背后的弯弯绕绕。   故而,这五年来,无论真宗皇帝对长乐宫母子有多好,裴无洙在心里总默默称呼对方为渣爹,其之“渣”,便也就正是渣在这里:说喜欢就喜欢,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喜欢的时候恨不得宠爱着捧到天上去,你干什么都是“好好好,父皇支持你”,不喜欢的时候呢,扔到宫外的寺庙里不闻不问两年多,死生不论。   ——说句不好听的,这渣皇的亲女儿,不就正是被他扔在普安寺里活活发高烧、烧死的么?   不然哪有裴无洙后来的“中途上身”。   遇到这种神经病爹,还是权势滔天的一国之君、天下共主,裴无洙还能怎么着?还不是要选择“原谅”他。   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份所谓的“偏宠”完全经不起推敲、随时可能被收回,裴无洙才更对皇位与将来可能会发生的“夺嫡之战”避之不及,一心只想示弱求放过。   “不还有秦国大长公主一家么?”七皇子听得心尖发颤,难受得不行,右手紧握成拳,眼圈发红道,“普安寺也是皇家寺庙,怎么会苛刻至此?定是有奸小之辈从中作梗!福宁郡主呢?她不是……”   皇家寺庙又如何,皇家隐□□有几多腌臜,七皇子早年在甘泉宫时,便里里外外地验遍了。   ——他原是没这般“天真”的,只是同样的捧高踩低、欺上瞒下,轮到了裴无洙身上……七皇子只觉自己心头憋了口郁气,怎么也顺不过来。   甚至都险些要迁怒福宁郡主一家了。   但这显然是很无稽的。   五皇子在被贬普安寺后与前去上香的福宁郡主意外结缘,后来更是因为福宁郡主对五皇子青睐太过,硬是缠着自己的母亲秦国大长公主收了他为徒,亲自传授剑术。   “你说阿文啊,”提到福宁郡主,裴无洙不由反射性想起了其在原作中比裴无洙这个反派炮灰还屈辱百倍的死法,顿时警醒了过来,抬起眼皮,面色复杂地看了对面正“激动万分”的男主阁下一眼,莫名憋屈道, “……人活在世,岂能时时倚仗他人?”   “小七,五哥与你说这个,倒不是为了旁的,”眼看已将至中门,马上就要到后面内城了,裴无洙寻思自己卖惨卖的也差不多了,快刀斩乱麻、直切重心道,“只是闲来想起在普安寺那两年,总忍不住感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所以小七,你看现在好像我什么都行、无所不能,说不定六年后就得倚仗着你来过活了呢?”   “所以你现在先别想什么会不会的,你就答五哥一句,若是将来有一天我落魄、不在了,你还愿意替我孝敬母妃,像待一个正经长辈一样尊重她,让她能老有所依,平顺一生,不至于晚景凄凉么?”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七皇子心里很清楚:裴无洙并不是一个会随意追忆往昔的人。   事实上,裴无洙回宫后的这五年来,几乎从不与旁人主动提起普安寺……   ——主要是因为她怕自己回忆多了,对着皇帝渣爹就再难“父慈子孝”下去了。   一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但是对五哥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七皇子在心里默默补充道:而且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五哥还好像压根没打算去告诉他。   而在郑国公府时,五哥却愿意与东宫里的那个下臣说起……却还要瞒着自己。   被人刻意隐瞒的滋味实在不太好,七皇子垂了垂眼睫,心头涌过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几乎是下意识避开了对面裴无洙殷切期待的眼神,嘴中不满地嘟囔着抱怨道:“我实在是不想听你这些像托孤一样的话……”   裴无洙失笑,心道:那倒也确实差不多远了,只求男主阁下大人有大量,愿意高抬贵手放人一马。   “小七,你也说了,这些年,五哥待你是极好的,”裴无洙放缓了气息,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柔语调,恳切道:“母妃是五哥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了,五哥把她托付给你,你真不愿意帮帮五哥么?”   裴无洙知道,自己这是在有意识地利用男主阁下对自己的雏鸟情节在卖惨。   感情这种东西,其实跟银子也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用起来容易、攒起来难。   用一点就少一点,不知不觉的,可能就在无形的拉锯中被消耗一空了。   ——就跟原作中男主与五皇子之间的关系一样,从“侍之甚恭”到“贬谪南蛮”……裴无洙想到自己在原作中的悲惨结局,只有一声长叹。   不得不叹气啊,说来惭愧,虽然五皇子也算是贯穿全文,从出场到结尾,一直在作死、从未被超越,但裴无洙当年看小说时却还真没怎么在意过这个角色。   ——只要看着原作女主心里对宓贵妃母子那掩饰不住的嫌恶,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男主和他的贵妃养母、竹马兄长翻脸肯定是迟早的事。   走夺嫡剧情,兄弟阋墙是肯定了,这就与狗血剧里逢“好闺蜜”必翻脸撕逼抢男人一样,正式夺嫡开始前的所谓“好兄弟”,那也一定是给男主黑化送理由、升级送经验的。   这种恶毒男配一般一边伪善地装着兄友弟恭,对外满嘴仁义道德绑架,一边暗搓搓嫉妒陷害男主,极尽口蜜腹剑之能事,然后冷酷地利用男主、坑害男主,从而在剧情上给女主创造出美救英雄、表现自己独特聪明才智的好机会。   这一方面可以合理让男女主地位暂时颠倒、推动二人接触与感情发展,另一方面也可让男主深刻体会被身边人背叛的痛苦,黑化后从此一心一意只爱女主一人,宁可杀尽天下人都绝不会让女主多掉一根头发,最后情真意切地对着女主表白道:我以后只有你了,你可千万不能离开我……   套路,都是套路。   就是太套路了,裴无洙都懒得看,她看的是复仇女主重生后大杀四方的爽文,前期重生、虐渣、斗假千金、嫁身为皇子的男主,说白了就是一个“爽”字!   谁知道男女主大婚后作者就开始拖拖拉拉地推夺嫡线、水剧情,裴无洙哪里有心思看这帮人文绉绉、慢悠悠地折腾来折腾去?   那些阴谋算计看得裴无洙脑壳疼,干脆大手一翻,全都跳过,只零零散散看了个大致脉络,翻到登基封后结局看完即弃。   ——其中被磨得最没耐心、大为烦躁的时候,裴无洙甚至还暗暗吐槽过作者发大水,那个五皇子都作天作地作成那样了,怎么男主还顾忌着手足之情不想跟人撕破脸?   什么,水文作者说血溶于水,男主对自己血缘兄弟下不去手,也要讲感情?   屁嘞,我是来看爽文的,对你们所谓的“兄弟情义”完全没兴趣好么!   和别人讲感情你还当什么小言男主啊!失格男主,真是扫兴。   还有五皇子那个傻逼反派的人设是真实存在的么?真不是作者为了拖剧情才故意这样?   黏黏糊糊拖拖拉拉,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跟个精分一样左右横跳,做事,不,作死也说不好到底是站哪边的,拖累得男主杀伐果决的狠毒人设都跟着崩了大半……要不是这角色最后总算把自己跳死了,裴无洙非得负分长评问候作者不可。   可以说,“前期假千金,后期五皇子”,是这本重生爽文里让读者们感觉最不爽的一对存在了,且这俩贱人后来还凑成了一对,千字小论文写他们这对的一百种死法都是小意思。   裴无洙甚至怀疑过是不是每当作者觉得剧情太平淡、评论太稀少、打赏不够多的时候,就把这俩人拉出来提溜提溜,干一些天怒人怨的傻逼事虐一虐男女主,激起无数潜水党,然后心满意足地收下打赏继续推主线……   如今裴无洙想起这些往事,就恨不得……   哎,算了,她要早知自己要穿成“五皇子”,当年不只不会这么骂,还绝对不会跳剧情,更不会跳过最为重要的夺嫡线!   以上所有也就导致了裴无洙现在很是尴尬的一个局面:她记得“五皇子”在原作中最后的结局,但又不完全清楚剧情到底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   恶毒男配与男主翻脸需要理由么?   好像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就会发生吧……   裴无洙悲哀地发现,自己甚至连原作中男主第一次与五皇子撕破脸是在什么时候、因为哪件事都没有印象了。   可若要是不认原作中的那个“五皇子”与自己是一个人,但先前经历过的所有事,分明又与原作中在不经意间提及的五皇子过往完全契合得上。   不得不说,这让裴无洙感到十分糟心。   一方面,裴无洙完全无法想象、也不想去想自己在六年后与小七之间你死我活的结局。   另一方面,她同时又不敢不去想。   现在也就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至少得要想办法保住宓贵妃,总不能占了人家孩子的身,还护不住人家亲娘的命。   七皇子轻轻叹了口气,向前倾身,顺着裴无洙的方向,在马车中就势跪了下来。   “虽然我觉得五哥这番话完全没有非得要亲口问出来的必要,”七皇子微微仰头,直直迎上裴无洙的双眼,仰望道,“我原以为,有些事是我们心照不宣、无需明言彼此也能感受到的……不过五哥今日既都这样郑重其事地提了,那弟弟若是再随口搪塞,反倒是显得敷衍不尊重了。”   七皇子跪在裴无洙身前,做了个起誓的手势,一字一顿道:“我向五哥保证,我裴无淮视贵妃娘娘如同生母,只要我活一日,就绝不会让身边的人敢对贵妃娘娘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尽我所能,使贵妃娘娘笑颜常开,安享晚年。”   裴无洙轻轻吐出一口气,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高高兴兴道:“我相信你。”   不过裴无洙的这份愉悦并没有持续太久,甚至都没有熬过一天。   洛阳城,长乐宫,华央殿。   银白的月辉顺着木窗柩从夜色中缓缓流泻进来,内殿正中那张黄花梨嵌玉围子的大床上堆满了价比千金的杭绸苏绣。   一个身着棉白寝衣的人影被掩在锦绣绸缎之间,露出半张艳得令人心悸的侧脸。   少年人的轮廓线条尚且柔和,是一种雌雄莫辨、男女通杀的美色,只可惜单从那只仅仅露出的半张脸上,也可以明显看出床上人眉头紧锁,脸色潮红,正是遭噩梦魇住之时。   裴无洙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她就是被拽在那噩梦里怎么也醒不过来。   ——“我曾经那么相信你,他的事,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你,”裴无洙只觉得自己心头充涌着一种难言的疲惫,那层疲惫是如此的深切且绵长,使得裴无洙险些要维持不住自己脸上惊愤的神色,只如同行尸走肉般讷讷地自言自语道,“小七,你怎么就……”   “是啊,还真是多亏了五哥你呢,”对面青年弯唇一笑,身上明黄色的太子朝服灼得人双眼生疼,更令裴无洙深为痛恨地偏过了脸去。   那青年也不恼,甚至还倾过身来,附在裴无洙耳边,甜滋滋地与她道:“谢谢你,五哥……要不是你,我还没法这么顺利地当上一国储君呢。” 第5章 第一段梦 她搞错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那语调,又轻又柔,若是不谈内容单听语气,甚至能让人恍惚感觉是甜美愉悦的。   却让裴无洙整个人的后背爬满了一层白毛汗,一层一层,直冷到了心底最深处。   这种冷汗直冒的感觉实在是太真实了,让裴无洙险些都要忘了自己是身处梦境。   对面青年的嘴唇一张一合,继续在说着些什么,裴无洙已经完全听不到了,她现在耳边砰砰响起的,只有她胸腔里如战鼓般越来越重、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裴无洙被胸口那震耳欲聋的狂跳惊得慌乱不已,已经完全顾不得去留意周身发生的其他事了。   有那么一小会儿,裴无洙的意识突然抽离,不由疑惑地问自己:不对,我这到底是在心悸个什么呢?   下一刻,一抹剧痛直击脑门,疼得裴无洙额角的青筋暴起,整张脸无意识地扭曲,狰狞到了能吓哭小孩的地步。   疼,真的是太疼了……   都道十指连心,裴无洙呆呆地将视线下移,挪到那个喷涌着汩汩鲜血的硕大伤处,木木地在心里想着:原来不止是十指啊,手掌心破了一个洞的感觉,也一样是疼得要死人了。   “五哥,我早便提醒过你了,”将裴无洙的右手强硬按在桌上、用一把黑曜匕穿心扎过的那个人缓缓地动了,他轻柔地摆弄着裴无洙受伤的右手,嗓音又轻又软,似是在安抚,也似是在感慨般叹息道,“青崖剑妨主,它的每一任主人……最后都,不得好死。”   “秦国大长公主将这烫手山芋甩出来,虽也算是名剑,却也怎么都不至于让你宝贝成那样子……可惜啊可惜,你从来都不愿悉心听从我的劝告,非要什么腥的臭的都往自己身边捡。”   实在是太疼了,裴无洙被手心的剧痛弄得脑门嗡嗡作响,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般缓缓抬起了头,认真地望着对面人出神半晌,粲然一笑,深感认同般点了点头。   裴无洙也是被这一抬头带得第一次看清对面人的脸。   青年换了一身常服,面容比片刻前在梦里第一次看到时成熟了不少,已经褪去了他现在的青涩稚气,是个完完全全的成年男人了。   裴无洙在心里琢磨着,梦境都是断续无常的,看周围这场景,自己这估计是已经跳跃到第二段梦境里了。   “不错,”裴无洙感觉“自己”灿然笑罢,柔顺地垂下眼睫,轻轻地开口嘲讽道,“我要不是喜欢捡垃圾,怎么会捡到你呢?”   言罢,也懒得去看对面人已经彻底黑透的脸色,冷冷地将自己泛着钻心剧痛的右手从对方那里抽出来,右手中心甚至还带着那把正扎在其间的黑曜匕,冷淡而又讥诮地补了一句:“我的右手现已经废了,从此再拿不起剑。于雍州城上,也与你再无一争之力,你可算满意了么?”   对面人沉默许久,却是突然提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五哥,你现在对我就只有一个‘你’字了么?”   裴无洙甚至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对面人是在问什么,不过她没听懂,梦里这个裴无洙却听懂了。   裴无洙只觉一股油然而生的愤怒混杂着可笑的情绪浮上了自己心头,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反唇相讥道:“不然呢?我早已不当你是我弟弟了,更不觉得你配得上‘太子殿下’这个称呼,你还想我能叫你什么呢……裴无淮?”   身着太子常服的七皇子终于被彻底激怒了。   他的面皮极白,是一种让人乍一看会感觉到不舒服的病态苍白,如今怒火骤生,整张脸爬满了扭曲的潮红。   他神色怒极,眼神发狠,一把捏住裴无洙受伤的右手,死死盯住裴无洙吃痛惨白的唇,一点一点将黑曜匕从裴无洙手心往外拔。   纵然是裴无洙已经疼得额头冷汗流成河、半点顾不上去思虑别的事了,也被对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得心口狂跳:拔匕首可不是这么拔的!   ——若带着伤找好太医来处理,被正中手掌心地扎穿后也就是再也拿不起剑而已。   可要是现在就被人把匕首□□,那必然血花四溅,怕自己这右手连日常也用不得了!   就是梦境里的裴无洙,似乎也没想到对方能绝情到这地步,人疼得一时都怔住了。   “五哥,你总是太知道要怎么激怒我了,我真不想这样对你的。”七皇子倾身过来,凑到裴无洙脸前,四目相对,一方是冰冷漠然的厌弃,一方是极尽扭曲的疯狂。   七皇子的嘴张张合合,如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字字句句,黏腻又恶心:“不过,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妨坦白告诉你……这太子之位,其实父皇早便许与我了,至于你心里的那个短命太子,哈,你知道他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命短’的么?”   裴无洙的脸色完全变了。   “因为他压根就不是父皇嘱意的继位之人,我才是,这太子之位本就该是属于我的,压根就没有什么配不配得上,因为它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七皇子说罢,冷冷抬手,干脆利落地将黑曜匕从裴无洙手心里整个拔出。   裴无洙痛得弯下腰来,额上的冷汗混杂着眼角的泪水一并滑下,滴滴答答,浸湿了身前不小的一块汉白玉石。   裴无洙惶然无措地抬起眼,对上的是七皇子无声冷笑的森森侧脸,痛到从梦里醒过来前的最后一刻,看到的是被轰然推开的殿门,以及急急匆匆地从殿外从闯进来的庄晗。   庄晗一看清殿内情形,眼神立时就变了,不受控制地失声喊道:“殿下!”   顶着满头冷汗坐在华央殿的大床上怔怔然地出神了两刻钟,这两刻钟里,裴无洙的大脑一片空白,从噩梦里感受到的剧痛仿佛有余韵般,在她从梦里清醒过来后还纠缠不去,疼得她什么复杂的思考都作不了,只呆呆地想了一个事:庄子期最后的那声“殿下”,喊得到底是里面的哪位呢?   之后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裴无洙才彻底从噩梦里清醒过来,立时把方才那个无聊的问题抛到脑后,从床上起身,唤来热水沐浴后,点了蜡烛坐在书桌前沉思半晌,徐徐落笔写下四个字:符、庄、陆、越。   先在“庄”字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犹豫片刻,在脑海中的记忆里细细搜索罢,在“越”字后简单落了个“战死”二字。   然后是“陆”,后批道:出洛为官……   最后的最后,在记忆里搜来寻去,都没有想起原作中是否出现符筠生这个人,思来想去,迟疑地后面续到:辞官归隐?   那个问号裴无洙画的很有灵性,前后描了有四五遍,然后才彻底回过神来,定定地望着纸上仓促回忆起的东宫四君子的结局,搁下笔,终于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了。   这笑,是苦笑,更是心累。   东宫四君子又被称为“东宫四杰”,均是外人送的诨号,说到底,其实也就是四个从小陪侍在东宫太子裴无晏身边的伴读,只因几乎个个都出身高贵、卓尔不凡,才有好事又花痴的世家小姐偷偷凑在一起起了这花号,后又大肆流传开……   而今裴无洙看着纸上四人最后的结局,一死一叛一出洛一归隐……裴无洙就是再想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意识到,自己先前怕是搞错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东宫太子身边的四个伴读,要说里面有一个反叛背主尚有可能,但倘若说四个伴读一起都远离东宫……那就很无稽了。   但裴无洙无论在自己的脑海里如何仔细地回忆搜寻,对这四个伴读在书中能想起来、想不起来的结局里,都毫无东宫太子的身影。   ——就算是后面东宫太子在夺嫡混战中失利落败,那大家死也是一起轰轰烈烈的死吧,哪里就至于一个个的零落四散、销声匿迹……就算是最后战死的那个,都死的悄无声息,在原作里就只有作为背景对白轻飘飘提到的一句。   除非是……   裴无洙眼皮轻阖,细细地从头回忆起:原作是从女主,半道认祖归宗的郑国公府真千金郑惜视角而写,而庄晗在全文中的第一次出场,便是在一家花楼出手搭救了被人陷害困在里面的女主郑惜。   后来二人互通名姓,当时女主郑惜的心理活动是:庄子期乃玉山伯之后,文采斐然,政治手腕不俗,十年后将誉满洛城,居一国宰辅之位,享“国士无双”之名,这样的人,自己可绝对不能放过,必得要趁他现在还……   后面的剧情走向也证明了,被女主郑惜收服后的庄晗,也确实成了男主夺嫡路上的绝佳助益、最大智囊。   因为原作从头到尾,至少在裴无洙看过的章节里,好像压根就没有提到过“大庄皇太子裴无晏”这个人,所以裴无洙一开始在郑国公府想起剧情时,理所当然地觉得,庄晗既然能跑到主角夺嫡团里,肯定是因为某种不可说的原因背叛了东宫。   ——为名为利为美色,甚至单纯是因为女主光环笼罩都有可能,所以裴无洙才会在一开始面对庄晗时隐含敌意,几度冷嘲热讽,甚至故意设计对方先去接触女主。   可现在裴无洙却无法继续这么想了。   梦境里七皇子的一句“短命太子”,把裴无洙猛地一下给打醒了。   也让裴无洙想起了女主郑惜后面未尽的心理活动:必得要趁他现在还落魄,尽快与之交好,最好能将其收入掌中,为我所用。   现在想想疑点其实很多,郑国公府身为皇后的娘家、太子的外家,郑皇后包括母妃同样姓郑的三皇子在原作中都有出场,怎么偏偏就东宫太子这个人完全一点音讯都没有呢?   真要攀关系的话,东宫太子算下来也是女主郑惜的表兄,他的生辰、大婚、乃至后来可能的被废、被囚或者被杀什么的,女主和郑国公府怎么会一点反应也没有?   但裴无洙所看过的原作中还偏偏真就是一丁点都没有写到过。   那就只有最简单的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了:甚至于早在剧情开始之前,就没有“东宫皇太子裴无晏”这个人了。   ——东宫太子裴无晏,大庄皇朝冉冉升起的下一颗太阳,早早地陨落在了原作的剧情开始之前。   也就是直到这个时候,裴无洙才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作中,女主郑惜重生后是直接回到了十五岁,和前世一样被认回郑国公府的十五岁……而裴无洙昨日在郑国公府听到那一段里,分明说的是“享了十三年不属于你的荣华富贵”……十三年!   ——剧情故事的开始比原作中提前了两年! 第6章 真宗皇帝 这可真是太操蛋了。   所以,从头到尾,也压根就没有什么庄晗的背叛……有的不过是树倒猢狲散,猢狲再寻其他大树罢了。   虽然心知既最后是七皇子登基,东宫太子必然是做了中途的垫脚石,不可能会有什么太好的下场,可是出于心里对东宫太子没来由的信任,裴无洙总下意识避免去深想这一点。   ——毕竟,在裴无洙看来,她也实在是想象不出皇帝渣爹的这几个儿子里,有哪个是真的能敌过那位文韬武略、德才兼备的东宫太子的。   如此前提下,裴无洙甚至怀疑过:是不是正因为庄晗的背叛,才使得东宫沦落到那般被动的境遇?   毕竟原作是个没什么三观的爽文,女主郑惜都能仅因前世被福宁郡主赵逦文顺口奚落两句,记恨到后来让人轮番奸辱了她……君子欺之以方,两边的道德标准不一样,打不过也正常。   裴无洙也一直避免去细想东宫太子的死。   要说将穿到大庄后遇到的所有人在裴无洙心里排个序,东宫太子的重要程度必是排在第一梯队的。当然,这里面还有宓贵妃、福宁郡主等,且后二者的下场还都与裴无洙一般惨,但至少裴无洙知道她们最后的死局在哪里,有争取破解的可能。   而东宫太子……那却是两眼一抹黑了。   现在算来,对方极有可能,只剩下两年不到的命数了。   知道东宫太子会死,和知道东宫太子随时、马上可能会死,是完完全全两码事。   前者裴无洙还能想着估计和自己结局差不多,六年的时间,赶在男主登基前,自救连带顺手救救她哥,后者的话……裴无洙忍无可忍,一伸手狠狠扯碎了面前那张写下了东宫四杰命定终局的纸。   这可真是太他么操蛋了,裴无洙在心里一字一顿地默念道。   裴无洙突然很想去见见东宫太子,现在,立刻,马上。   从长乐宫里翻墙偷跑出来时,天光才刚刚破晓,天边擦过浅浅的鱼肚白。   裴无洙跨坐墙头,扫视四下,看着外面候着的那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心中暗道了句倒霉。   ——怕是皇帝渣爹昨晚宿在了贵妃娘这里,且现还没起,外面的御辇倒早早候着了……   裴无洙小心翼翼避绕开大部队的耳目,却不想反正好暴露在了刚刚从里面出来、赶着去上朝的真宗皇帝眼中。   真宗皇帝被裴无洙这狗狗嗖嗖的姿态给逗乐了,一边懒洋洋地由着跟着送出来的宓贵妃给自己整理朝服的腰带,一边憋着笑意给对面的大太监管洪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对方打算喊人的举动。   然后钦等着裴无洙自以为跑出去将将要松口气了,真宗皇帝才施施然开口,冷不丁道:“洙儿,这一大清早的,你不搁自个儿殿里好好睡觉,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裴无洙讪讪地回过头来,顶着一夜没睡的苍白脸色,敷衍着做了个请安的动作,也没打算说谎,很坦然道:“父皇、母妃安……儿臣想去东宫一趟。”   “你要去就去,谁还不让你去了不成,”真宗皇帝一早起来困得要命,当下倒是被裴无洙这活宝逗得精神不少,明知故问地挖苦道,“去就大大方方去,怎么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裴无洙咬了咬牙,瞪圆了双眼,不情不愿地承认道:“这不是还没有过宫禁的时辰嘛……”   大庄宫城内有明确的宫禁时刻排防,裴无洙熬了一晚上没睡,突然特别想去见东宫太子。   她恣意随性惯了,宫中大大小小的规矩早给犯了个遍,真宗皇帝连在深宫内帷随身佩剑都允她了,别的当然更不算什么……故而裴无洙也没觉得自己大清早跑出来有什么不对。   不过倘若撞上了人,却又不一样了。   裴无洙虽然不怕犯禁,但也没想着要这么高调地犯禁。   “哦,原来我们洙儿还知道有‘宫禁’这回事啊,”真宗皇帝作恍然大悟状,老怀大慰道,“不错不错,看来至少这回洙儿不至于再回朕一个‘忘了’了。”   裴无洙被真宗皇帝挤兑得脸颊通红,小声嘀咕了句“都说好不翻旧账的”,面上倒还是老老实实地站直认错,规规矩矩地垂手禀道:“父皇,儿臣知错了。”   “‘知错’?朕还不知道你,你有几时是真知了错的?”真宗皇帝摇摇头,喊管公公过来给裴无洙奉了块可以在宫禁自由行走的玉牌,无奈叹息道,“拿着吧,朕今儿心情好,不与你掰扯了,赏你的。”   这玉牌倒真是块好东西,裴无洙拿人手短,高高兴兴地捻来系自己腰上,喜笑颜开地奉承真宗皇帝道:“谢谢父皇,不愧是父皇,这一出手就是大方!”   “朕是没眼看着你丢人,”真宗皇帝赏了裴无洙脑门一个瓜儿蹦,受不了地调侃道,“你说你从自己宫里翻墙翻出去也就算了,你一会儿到了太子那儿,你也打算要翻墙翻进去么?”   “可别被人家给当贼抓起来了,到时候再来找朕哭诉,朕可没那脸去给你‘主持公道’……拿好了,只此一块,丢了不补,给朕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走!” 第7章 不在 符筠生叹了句怀才不遇。   《左传庄公十年》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裴无洙批:先人诚不我欺。   如果说先前在长乐宫门口与皇帝渣爹那段笑得脸都快要僵了的做作对白是“再而衰”的话,等裴无洙真一口气跑到东宫前,又正好与从里面出来的东宫文臣之首符筠生打了个照面后,那就是实打实的“三而竭”了。   仿佛一只皮球被人捅拦了,里面的气一泻到底,裴无洙一时都有些怀疑自己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了……   抱头痛哭?太矫情。   悉心倾诉?太愚蠢。   主动提醒?太无稽。   符筠生抬头看到裴无洙,同样也是一愣,客气又周到地主动行礼道:“见过五殿下,五殿下行色匆匆,可是有要事来寻太子殿下?”   “可惜太子殿下现还未回宫中,五殿下若是不太急的话,不妨先等等再说?”   裴无洙怔了怔,一拍脑门,心道自己真是被书里的剧情搅得昏了头了。   ——今年是十年难得一见的暖春,天热得早,唯恐春暖冰化早,春汛乍起,下游的堤坝经受不住,东宫太子年节后便动身去南边巡视河道了。   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现在都还没回来呢。   裴无洙这是又犯蠢了。   “啊,哦,本王倒也没什么急事,”东宫四杰里,裴无洙最怵与其中的文首符筠生打交道。   ——无他,其他三个或冷淡、或热情、或喜欢戏谑人,至少裴无洙与他们打交道时,能感觉出来他们对自己表现出什么样心里就是什么样: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直来直去的,反倒叫裴无洙会感觉轻松许多。   唯独这位文首符大人不同,符筠生平日待人最是周到不过,客套之至,却又分明能让人感受到:对方如此言行,不过是人家讲礼数、懂礼仪,与你这是谁无干。   至少裴无洙隐约能察觉出来:符筠生是不怎么看得上自己这个混吃等死、胸无点墨的纨绔。   裴无洙讪讪一笑,为了不显得自己太过无事生非,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还真叫她想了个由头出来:“本王知道太子还没回洛阳呢,倒不至于连这个都记不住……这不是先前在我哥那临华楼里借了本《列国志上》,看完了想找个下来着。”   “符大人不用管本王,你忙你的正事去,本王自个儿认识路,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符筠生听得眉头暗皱。   ——临华楼于东宫太子是书房一般的存在。   那是一座从外面看过去平平无奇的四层小楼,隐藏在东宫林木花艺之间,其中却典藏了不少绝世的珍本孤本,件件都名贵异常。   二楼更是东宫太子日常理政处事、召见臣属商议机密政务的地方……但凡换了一个旁的人来,只要知道点人情世故的,十成十会主动避嫌。   ——至少绝对不会在东宫主人不在的时候,还贸贸然提出要独自跑到临华楼去。   可偏偏符筠生心里也清楚:五皇子实在不是一个能以常理揣测之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换了一个旁的人来,东宫太子也压根不会允许对方随意进入临华楼。   没错,东宫太子先前就曾允诺五皇子,他可以随意出入临华楼里的任何一间屋子。   这也就意味着,就连符筠生这等陪了太子十几年的心腹内臣都轻易不能进得的三、四层,于五皇子来说,只要他想,无论何时何刻,无论东宫太子在不在场,守门的仆从就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符筠生对此自然是颇有微词的,可他说到底也就只是个外臣,只有给东宫太子提意见的余地,再没有做决定的道理。   ——更何况,符筠生甚至觉得,有时候他提的某些意见,东宫太子听罢不置可否还算是好的了。   某些时刻,他感觉东宫太子几乎是恨不得他把那些“异见”烂死在自己肚子里的好。   在涉及五皇子的事情上,符筠生对着东宫太子也算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了。   他自少时被选入东宫宣誓效忠,与东宫太子在大多数政事的意见上一向合拍,符筠生自觉夸耀一句“君臣相得”也不为过,偏偏对于五皇子裴无洙这个人……每每碰上,都时常叫符筠生不由自主地生出三分怀才不遇的苦闷来。   虽然理智上知道涉及到五皇子的事情自己最好别掺和,但真要让裴无洙一个人在临华楼这处处都是机密文件的地方随意乱走,符筠生又实是放心不下。   思来想去,符筠生只得主动与裴无洙笑道:“说起《列国志下》,微臣手边倒是正好有一本,就是比不得临华楼里的新。”   “上面满是曾祖当年的批注,五殿下若是不嫌,不如拿了微臣这本去,倒是省的五殿下您再多跑一趟。”   《列国志》又不是多珍贵的典籍,里面的东西讲解的浅显入门到了说是本地理风俗志都不为过的地步。   若是换了旁人说进临华楼是为了拿本《列国志》,符筠生少不得要多思量三分,怀疑对方是不是想借此由头故意逗留偷窥。   但要是换了五皇子……符筠生在对方身上早吃够了“多思多虑想太多庸庸自扰”的苦,早已慨然躺平,渐渐学会对方说什么就直接听什么了。   既然五皇子自己说了要《列国志》,那就当他突然奋进了、想看《列国志》吧。   ——典籍文本的珍贵与否,当然与其是否是足够新关碍不大,符筠生的曾祖父是历经两朝、主持过户籍革新的名相,一本《列国志》不值什么,但上面多了自己曾祖父当年的手批,就这么给了五皇子这么个不识货的牛嚼牡丹了去,不得不说,符筠生还是有几分痛心的。   “不不,”裴无洙听了却是惊恐摆手,直截了当地推拒道,“本王很快的,我就看上了我哥楼里那本,符大人你忙正事去吧,快别跟着本王了。”   裴无洙是自觉没那个命享受这位清高自许的东宫文首当下之“和颜悦色”,总觉得自己多看两眼马上就会短命两年。   ——再说符筠生曾祖那手本,裴无洙就是再不学无术,也不至于连符宋的鼎鼎大名都没听过,自然清楚那手本珍贵性不在于其本身。   叫裴无洙拿了,万一弄坏弄脏弄皱了怎么办……这帮子文臣有时候矫情起来,可比裴无洙前世见过的那些爱美的女人还要难缠许多。   迎着裴无洙就差写上“你怎么还不走”六个大字的脸,符筠生忍了又忍,终还是自认养气功夫不到家,冷笑着拂袖而去。   临走前只咬着后槽牙缓缓叮嘱了一句:“那就希望五殿下您的动作能真麻利点吧。”   符筠生这话里有话的,裴无洙也不是听不出来,只是早习惯了充耳不闻。   有时候她感觉这人也是真挺有意思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裴无洙并非真如她自己表现出来的那般一点分寸都没有,符筠生之流一直觉得裴无洙敢这么随心胡来,是因为仗着真宗皇帝宠爱,天不怕、地不怕,就连东宫太子都没怎么放在眼里。   但裴无洙自己人知道自己事,她最早那几年可一直是揣着抱大腿的念头与东宫来往的,怎么会真那样的不知进退?   东宫里但凡太子裴无晏没有明文向裴无洙宣告过她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裴无洙从不会乱走。   她也不敢。   得罪了东宫太子、一国储君,对她裴无洙能有什么好处?她又不是闲得慌。   当然,以上都是最早那几年的想法了。   现在裴无洙可得意了,她心里清楚太子是个多么温柔和善的人,也知道她哥对她好,是很好很好的好,比皇帝渣爹那种捉摸不透、飘忽不定的弥补还要真心得多的好。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裴无洙不是个不知恩的人,两辈子遇到的人里,东宫太子是第一个仅仅因为喜欢她这个人而无条件对她好的……这一点是甚至连宓贵妃都无法给予的。   至少裴无洙清楚:倘若有一天贵妃娘娘知道了自己是个中途上身的冒牌货,还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呢……   唯独东宫太子这个哥哥,认识的是现在的这个裴无洙。   他待裴无洙的好,完完整整,完完全全,都是因为现在的裴无洙这个人。   裴无洙在这个世上得到的什么都是假的,都是从现在这具身体上“偷”来的,只有东宫太子的爱护,里面是有那么一些些独属于她的“真”的。   想到这里,先前那些插科打诨、虚与委蛇全都消散一空,裴无洙飞快赶到临华楼前,却并没去一楼找《列国志》,而是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凭着记忆从四层一间朝阳的屋子里寻到了笔墨纸砚,蹲在她哥惯常待着的地方,认真地开始计划如何避免东宫太子的死局。   首先第一点,裴无洙得先弄明白:太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染病过世?不应该啊,她哥现在看上去健康得很呀……   ——外出遇刺?一个太子遇刺,总不至于是百姓造反了吧……   不过,写到这里,裴无洙突然顿了一下:若真是遇刺身亡,那会不会是她的哪个兄弟偷偷动的手呢?   半个时辰后,裴无洙甩了甩自己写的发酸的右手,看着桌上密密麻麻的两大张纸,裴无洙不由绝望得想放弃了。   这也实在是太难了,平白无故去揣测一个正常人的死因……   不想不知道,一想这死法也未免能有太多。   在原作毫无提示的情况下,裴无洙跟只无头苍蝇没什么区别。   不期然的,裴无洙突兀想到了梦中七皇子发狠说的那句“因为他压根就不是父皇属意的继位之人”……裴无洙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如果真如其所说,那这死局里,会不会还有渣爹的手笔?   这也太无稽了,裴无洙立马又摇头否定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怎么会不是父皇属意的继承人呢?   裴无晏是真宗皇帝的嫡长子,一生下来就被真宗皇帝带在身边亲自抚养,周岁即上祭太庙、昭告天下封为太子;四岁开蒙,六岁便大张旗鼓地在世家贵子中隆重选侍,东宫里的四个伴读无一不是名门之后、重臣子孙,若是这样了都不算是“属意的继位之人”,那还要一个皇帝做到什么地步呢?   裴无洙心头涌过一阵莫名的不安,她意识到这中间应该还缺了非常重要的一环,可她现在却一点都没摸到……   强烈的挫败激得裴无洙心烦意乱,无法冷静思考,索性搁下笔起身,在四楼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没把自己转晕,反倒先被楼下一行匆匆走过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去。   东宫占地甚广,临华楼位处林木掩隐之间,说来也算偏离了日常拜访来往的前殿一带,但若要以整个东宫的地形看,那临华楼就仍还是略偏南,而从裴无洙目前所处的视角往下看,恰能把东宫真正的中心——玉明殿,东、南两侧进出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行步履匆匆的黑衣暗卫,分明就是朝着玉明殿的方向去的!   裴无洙神色猝变,直觉自己抓到了什么东西,仓促收起那三大张纸,一把推开四楼侧窗,对着下面某个熟悉的身影大喊了一声:“陆恺文!”   黑衣暗卫里领头的那个人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头也不抬,继续闷声往前走。   裴无洙顿生一怒,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奇怪的点在哪里了!   来不及慢悠悠地下楼,裴无洙一个翻身,直接从四楼的木窗里翻出来,沿路踩着几边屋檐借力,兔起鹘落,几个来回便稳稳落在了黑衣暗卫一行人身前,二话不说直接拔剑,冷然道:“没听到么,跑什么呢?”   陆恺文身上藏头罩脸的兜帽被裴无洙一剑直接挑破,他隐忍地避开让了一让,终究是没敢直接对着裴无洙动手。   但脸色也绝对说不上能有多好了。   陆恺文缓缓吸了口气,按捺着脾气对裴无洙拱了拱手,冷着一张脸回道:“末将有要务在身,先前确不曾听到殿下召唤,得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裴无洙轻嗤一声,看神态便知压根没信陆恺文这睁眼说瞎话的托辞,但也没揪着这点不放,只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顺着陆恺文的话冷冷续道:“哦?那本王没有耽误你们什么吧……能让陆小将军急成这样,想来是确是有正事了,莫不是太子回宫了?”   裴无洙话说得漂亮,人却是拦在他们一行身前动也不动,半点没有自己正在“耽误事”的觉悟。   事实上,裴无洙现在快要被某个自己刚刚察觉的事实给气死了。   ——东宫太子南下巡视河道,自然不可能是自己一个人孤身前去。   东宫里的四个“小尾巴”伴读,符庄陆越,以东宫太子的习惯,一旦要离开洛阳城,身边至少会带两个,一文一武,既为保护,也是遇到了意外变故也能有个商量、分兵的余地。   倘若离开洛阳的时间再久一点,譬如这回巡视河道,东宫那四个“小尾巴”甚至是要在两边来回轮的。   这也是为了方便东宫太子远距离处理洛阳城中可能会发生的各项人事杂务。   庄晗裴无洙昨天在郑国公府就见着了,符筠生刚刚在东宫门口碰到,如果说这两个文臣谋士不亦步亦趋地跟在在身边,还有可能是东宫太子另外托付了旁的什么政务给他们处理……那陆恺文呢?   陆恺文一个高级打手一般的存在,什么情况紧急到他也得离开东宫太子先行一步了?   他们三个都不在,若是真要有了什么事,难道留着越启那个只会领兵打仗的护驾么?   东宫太子还没回洛阳?没回?! 第8章 天涧雪 这一回,她不想再认了。……   对太子两年死期的忧虑,对原作剧情结局的担忧,对前途发展的茫然……一桩桩、一件件缠绕在裴无洙心头,终于在她骤然发现自己一直被排斥在东宫计划之外的时候忍不住要一起爆发出来了。   失望,担忧,挫败,委屈……万般情绪缠绕在裴无洙心头,让裴无洙快憋闷死了。   裴无洙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告诉自己:这是问最后一次了。   ——符筠生不喜欢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事故意瞒着她不说也很正常;庄晗可能是一直留守在洛阳真不知情;而陆恺文虽然对自己的态度一向不冷不热的,但至少这人是个直肠子武将,东宫太子吩咐什么就是什么,从不是会主动撒谎的……   陆恺文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微微摇了摇头,避开了裴无洙的视线,略有些僵硬地回道:“太子殿下现还在回程路上,只是另有要事吩咐下来,独遣了末将先行回宫。”   “这样啊。”裴无洙呵呵冷笑,说不出的失望与委屈一同浮上心头,勾唇讥诮一笑,想讽刺句什么,却又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没意思得很,张了张嘴又闭上,气闷地转身就走。   陆恺文凝眉注视着裴无洙的背影须臾,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顿时带了三分无意坏事的踌躇不安。   裴无洙憋着一口气闷头走人,理智上知道既然这件事东宫太子都特意吩咐人要瞒着自己了,自己就算从中觑出些许端倪来,也该得“知情识趣”些,主动避嫌装糊涂的好……   可理智是一回事,糟糕的情绪是另外一回事。   就像裴无洙明明也清楚:她为东宫太子的两年死期忧愁得心绪难安,说到底不过是她自己的事,从头到尾,东宫太子压根就一点也不知道,自然不可能为此而特殊体谅她些什么。   当然,裴无洙本来也没想好要怎么与对方提。   一边自我开导一边暗自恼火,裴无洙想得飞快,但还没走几步路,就被急急追出来的庄晗给拦住了。   庄晗给后面跟过来的陆恺文使了个眼色,苦笑了一下,冲着裴无洙深深一鞠,作了个长揖,恳切道:“殿下留步,请随微臣往这边来。”   “现在想着要请本王进去了?这就不必了吧。”裴无洙怒气未解,知道自己方才虽然没点明,但神态言语间肯定暴露了心中猜测。   ——也就陆恺文那个直肠子才会那般不知变通,如果方才裴无洙问的是庄晗,以庄狐狸察言观色的能力,肯定直接就躺下“坦白从宽”了。   但裴无洙现在也没心情想那些了。   “既然太子殿下‘不在’宫中,本王也不是那等不识眼色的人,”裴无洙一把拂开拦住她的庄晗,咬牙冷笑道,“庄大人不必再说,有什么事,还是等太子殿下‘回宫’再议吧!”   庄晗被裴无洙一把推到边上,见裴无洙正是盛怒,也不敢多加阻拦。   看着裴无洙真铁了心要走,庄晗正眉头紧锁、暗道糟糕之际,一阵训练有素的轻微脚步声响起,玉明殿从大门、二门、中门到里门被宫人们次第有序地层层推开了。   东宫太子自其中从容踱步而出,二月的暖风天,他身上披了一件厚实的雪白大氅,从头一直盖到脚,将他的全身笼罩在其间,却也更衬出了三分寒冰般的不食烟火气。   然后那仿佛天涧雪一般的人便悠悠然地开了口,只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便让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   ——“小五。”   裴无洙心头还是蓄着藏不住的恼火,但她哥都亲自出来请她了,裴无洙也不可能继续拿乔,真这么一走了之了。   压着怨念与怒气回头,正正对上庭中人素白如雪的脸色,裴无洙一怔,一时再也顾不得生气了,失态地跑到东宫太子身前,颤颤巍巍地摸了摸他正微微渗出血色的衣角,嗓子一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好半晌,裴无洙才艰难地顺过那口气,喃喃道:“哥,你受伤了?”   东宫太子失笑,随手拢了下身上雪白的大氅,抬手按了按裴无洙泛起红晕的眼角,温和而不容置疑地命令道:“不许哭。”   裴无洙眨了眨眼睫,生生把迅速浮上眼前的水雾眨了下去,整个人傻了般就只会说那一句:“你受伤了……”   “一点小意外而已,”东宫太子眼也不眨便给身上的伤定了性,抬手按住裴无洙的肩膀,钳着她转过身来,神色寡淡道,“好了,有什么话进去再说,站在正风口发什么呆,脸色这么差,回头再伤了风寒,孤可暂时没有心力去照顾你。”   “我哪里就至于有那么娇气了,”裴无洙撇了撇嘴,有些不满东宫太子仍把自己当个小孩儿糊弄的态度,主动扶起东宫太子的半边身子往玉明殿里走。   边走边絮絮叨叨道:“我都这么大了,哪还会像前几年那样容易生病,反倒是哥你越活越回去了,南下一趟还把自己给伤着了,你原来可不这样的,这回怎么这么不当心……”   东宫太子半倚在裴无洙身上,并不为自己的“大意”多作辩解,只是微微笑着安静听着。   裴无洙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抬头狠狠瞪了东宫太子一眼,抿着嘴不说话了。   东宫太子哂然一笑,开口逗她道:“这就生气了?”   “我现在正憋着火呢,”裴无洙把东宫太子扶到内殿坐下,冷冷地起身退到五步以外,面无表情道,“暂时不想与个伤患计较,奉劝某些为长不尊的人快适可而止些吧。”   东宫太子也不恼,含着笑意点了点头,抬眸望了等在一直内殿的太医院院判徐德一眼,徐德会意,赶忙躬着身走进,指挥着内侍小心翼翼地将东宫太子身上的衣物一点点剥开,露出其下狰狞发紫的箭伤来。   裴无洙只看了一眼,眼泪登时就如断了线的珠子,连绵不绝地滚落了下来。   东宫太子见状只得无奈一笑,主动开口哄她去转移注意力:“孤就是不想惹你哭,这才让他们都一起瞒着你……不告诉你吧,你要闹脾气,告诉你了,你又要哭哭啼啼的,小五,你是不是太难伺候了点?”   “我难伺候?”裴无洙焦躁难忍地跺了跺脚,强忍着怒火反击道,“我难伺候也好过某些人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好,我难伺候也难不过某些人的‘小意外’……有些人真是假话说多了,嘴巴里一句能听的都没有。”   “真的还好,这伤只是看着吓人罢了,”东宫太子一看裴无洙有要翻旧账的意图,赶忙打岔道,“不信你自己过来看,这点小伤,都不带落疤的,孤压根一点都不觉得疼。”   东宫太子的语气实在是太笃定无疑了,直把正在气头上的裴无洙都哄得将信将疑地上前两步,认真打量起那玉白臂膀上的箭伤来。   ——那伤已经被预先处理过一部分,外面的箭支被砍下折断,只留了箭头射入肉里的那部分和特意预留出来拔的那一小段,伤口上的肉被搅弄得外翻,狰狞发紫,发出汩汩颜色不详的污血,显然那箭头上不怎么干净,还带了点什么“好东西”……   “这种伤怎么可能会不疼,”不仔细看还好,一仔细看,裴无洙简直要被气死了,也要心疼死了,一时气结,怒到直接脱口喊出东宫太子的名讳,“你哄人也得,你……裴、明、昱!”   东宫太子趁势握住裴无洙的手腕,特意抬起头先展露出一个虚弱的笑颜,叫裴无洙瞧得一时不忍心再吼什么了,这才施施然地缓缓解释道:“孤真的没有说谎,那箭头上恐怕是带了麻药之类的东西,只是那些人怕也没想到孤的体质特殊,对那麻药的反应不大一般。”   “孤现在大半边身子都麻了,一点感觉也没有,疼倒是确实不疼,就是脑子感觉晕晕的。”   “小五,别生气了。”东宫太子极少对人示弱,难得来那么几回,果然屡有奇效。   裴无洙一听他说自己头晕立马紧紧地闭上了嘴,懊恼地不再开口了。   东宫太子忙趁热打铁地承认错误:“这回河道的事儿是孤大意了。本以为就是个巡查河堤的事,没想到发现了好几起偷工减料的活儿不说,后来拔出萝卜带出泥,竟还惹得有些人狗急跳墙,都想杀人灭口了。”   “那也是活该他们倒霉。”裴无洙怒气未解,但至少不敢再大喊大叫了,她看徐院判对着那箭伤踌躇许久,想是里面有倒钩,箭头拔起来无从下手……顿时感觉自己更糟心了。   但这也让裴无洙生出与东宫太子多说说话、转移他注意力的想法,于是便冷哼着接道:“在大庄的地界上,灭口能灭到当朝太子身上,那得是眼神有多不好。”   “唉,”东宫太子还配合着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附和道,“孤也时常苦恼,这世上有眼无珠的人为何那般多。”   “难不成非得孤每次外出都在后背贴上‘此乃当朝皇太子’的符文,这才能少遇到一些心存侥幸的投机之辈?”   “你还有脸说!”裴无洙一想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   东宫太子十三岁进入军营历练,十五岁执掌西山大营、正式步入朝堂参政,之后这四年多来,南下赈灾、北上平乱,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只要离了洛阳这皇城根下的,真宗皇帝多遣太子代御驾而往……这么多回下来,怎么可能一次都没有受过伤。   但就像东宫太子方才自己说的:他不想看裴无洙哭哭啼啼的闹脾气,便干脆一劲儿让人全瞒着她了。   可笑裴无洙之前还一直天真愚蠢地以为自己在宫里的日子平静得一帆风顺。现有心怀愧疚的皇帝渣爹偏心弥补、以后还有待她一向再温柔和善不过的太子哥哥罩着……一直到郑国公府乍见原书女主,这才陡然从某个虚幻的美梦里清醒过来。   从某种程度上,裴无洙得感谢原书女主的提前出现。   这让她不仅有了挽救早逝太子的可能,更打破了她这几年来越发安逸迷醉的生活,叫她骤然发现:这日子并不是真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和和美美。   平静的表象下,是周围诸多引而不发的患结。   ——比如说七皇子母子在长乐宫的真实处境、真实想法、真实态度。   再比如皇太子裴无晏,她以为无所不能的兄长,她怎么也想不通、亦不愿意相信会英年早逝的那个人,其实极有可能早在她毫无所觉的那些日子里,就已经体会过了无数遍命悬一线的紧迫。   原作里的“五皇子”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身败名裂、无一所靠、仅剩的亲近之人也尽皆凄惨而亡的,裴无洙不知道。   但她突然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如果自己再这样闭着眼睛随波逐流、对剧情发展听之任之,那她的结局必然不会比原作里好到哪里去。   看着眼前身受重伤的东宫太子,裴无洙突然从未有过的强烈地意识到:她与原作剧情,再无一丝一毫和解的可能。   什么暂时先屈服一部分、什么想法子和女主打好交道、什么再从男主那里讨个承诺……不可能的,也不需要了。   她要的是从头到脚、彻头彻尾地改变。   上辈子被家人抛弃时、被养母放弃时,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时,在十八岁的生日死在手术台上时……她曾无数次认命,一次又一次地认命。   可这一回,她不想再认了。   “一直哄着我玩很有趣是不是,”裴无洙死死咬住下唇,压抑住胸腔中激荡的情绪,通红着眼圈瞪着面前的东宫太子,咬牙道,“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非得有一天你竖着出去、躺着回来了,嘴里才能对我有句实话?”   “孤什么时候就哄着你玩了,”东宫太子不意裴无洙竟突然气成这模样,待徐院判处理完他身上的伤,微微颔首听罢嘱咐叮咛,便抬手屏退四下,难得惆怅地为自己辩驳道,“孤只是不想让你碰这些糟污事,怕惊着你而已。”   “到北边剿匪、灾后去平疫,哪一件事不是带着一定的危险性,哪一件事孤又曾专门瞒骗过你?受了伤不见你,只是不想你看了跟着难受而已,但凡你开口问,孤自然如实以报。孤也没想到你的反应会这么大,还说什么哄着玩之类……”   “难不成你之前还一直以为孤做的那些事,都是与教小儿读三字经一般的轻松安逸么?”   东宫太子这么一说,反叫裴无洙迷茫了。   好像这些事她不知道不是因为对方有意瞒骗,而是由于她先前一直都没心没肺、从没有细想过这些事。   “可你是东宫太子,一国储君,”裴无洙喃喃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就算你去了,也不能让,也不能让你受伤啊……”   这话说得裴无洙自己都觉得心虚了。   “迢迢,”东宫太子弯唇一笑,似乎是瞧出了裴无洙的茫然无措,先安抚般叫了一声她的小名,沉吟片刻,像是在与一个小孩子讲道理般,生怕对方不能理解,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点,再耐心不过地与裴无洙谆谆善诱道,“正是因为孤是东宫太子、一国储君,才更是要这么做啊。” 第9章 辩 她哥却未免太双标。   “倘若孤自己都不身先士卒、敢为人先,还指望谁去做那‘第一个’呢?”东宫太子温声道,“一个上位者值得人效忠,从不是全靠向他们鼓吹‘忠诚’、‘奉献’之流……不然天底下如此多的人,凭什么人家就要为你去舍生赴死呢?”   “就因为孤出身高贵、就因为孤是当朝太子么?可这些东西也不是孤靠自己的才德挣来,而是生来就给孤的。”   “千年前的古人尚且都还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孟子言,‘君使臣以礼,臣侍君以忠’,君臣之间,本就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如果孤事事倚靠旁人、事事假手于他人,那还要孤这个主君何用?”   “再退一步,你不想孤现在做这些,你又想孤什么时候做呢?……等到父皇百年后,孤更是得如你所说了。这些事情,现在不做,以后更做不得,难道将来临朝理政,要孤靠着那些纸上学来的空泛道理去治国么?”   “你说孟子,你怎么不说孙子啊。”裴无洙察觉自己有点被这番话给说服了,顿时更生气了,深觉对方是个偷换概念的高手。   ——明明自己只是担心他的个人安危、抱怨一下他在外受伤的不谨慎,怎么到他这里就被上纲上线地扯了这么一堆大道理。   裴无洙恼火地回嘴道:“孙子还说‘善武者,兵也;善用兵者,将也;善将将者,王也’呢,怎么就你得事事不假于人手了,你就不能做个‘将将者’么?”   “孩子话,”东宫太子摇头失笑,施施然地反问裴无洙道:“你又怎么知道,孤不是个‘将将者’呢?”   裴无洙一愣,继而气恼道:“有哪个‘将将者’把自己搞成你这样啊!”   “真要与孤说这个么,”东宫太子似笑非笑地觑了裴无洙一眼,慢慢悠悠道,“孤没记错的话,你的史论好像一直到出上书房都没能让太傅满意……要孤现在好好与你举几个‘将将者’的例子么?”   裴无洙一想还真是,若是论起史来,自己绝不是东宫太子的对手……顿时郁闷地鼓着腮不想说话了。   心里却不免自娱自乐地抱怨着:我看人家别个当太子,要么邪魅狂狷、要不醉生梦死的,过得简直不要太舒服。   就你,劳模得把自己累得跟个社畜没什么两样,勤勤恳恳亲力亲为恍如当代老黄牛,却还没个五险一金,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工伤都没处报销去……一点逼格都没有。   这样乱七八糟地吐槽一通,裴无洙把自己逗乐的同时也想开了:如果注定要被剧情杀的话,以东宫太子的身份,倘若是天灾重病之类,原作里救不回来,现在就算再加上自己,也是一样的束手无策。   裴无洙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可能的“人祸”上动动脑筋了。   “哥,我觉得你说的很对,特别对,”裴无洙站直身子,环臂胸前,对着东宫太子义正辞严道,“是我原先的觉悟太低了,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也是当朝皇子、受万民供养,怎么能只享受特权而不履行义务呢?”   “整日只顾着吃喝玩乐怎么行,淮水河堤,与万民福祉息息相关,竟然还有人敢在这上面贪墨银两,实在是罪无可恕!哥你说得对,这种事我们不做还能等着什么人来做?”   “这贪的可是我们老裴家的钱!哥你好好歇着,这事儿我来帮你做!”   即便东宫太子明显能听出裴无洙话里的赌气和反讽,却也仍忍不住被这番“惊天之语”骇得一阵头痛,按了按额角,无奈道:“又孩子气了,你先前从未接触过这些,什么都不懂,怎么来帮孤做事?”   “我不懂哥你可以教我啊,”裴无洙作一派天真无邪状,“再说这事儿不是简单得很,就个把贪官污吏,我去请了父皇的天子剑来,挨个儿砍掉他们的脑袋不就完了?”   东宫太子听得好气又好笑,但更多还是被裴无洙的“异想天开”弄来的无措,无奈道:“官场上的事,哪会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哪里不简单的,你倒是教教我啊,”裴无洙撇撇嘴,故意用东宫太子先前的话堵他的嘴道,“你觉悟那么高,也应该有为人兄长、做人表率的自觉吧,我是不懂,可哥你不是也说了,那是因为我‘先前从未接触过这些’……你教我接触接触,我不就懂了?”   裴无洙图穷匕见,东宫太子放下按在额角的手,盯着裴无洙沉吟半晌,语调莫测道:“孤原先还从不知道,你竟还对这些事情有兴趣……”   “那是因为我原先确实是不感兴趣,”裴无洙截过话茬来怼回去,“可我之前也没听哥你这么推心置腹地给我上一堂课啊。”   “那话怎么说来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刚听完哥你的教诲,茅塞顿开,立地成佛,现在突然就对那些事情来兴趣了呗。”   东宫太子凝视裴无洙片刻,看她发完脾气也没有退一步的意思,幽幽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敞开心扉道:“迢迢,你还是在生气孤先前受伤一直瞒着你对不对?孤不想让你掺和这些,也是因为……”   “我知道的,”裴无洙不想再听东宫太子给她讲这些大道理了,她又讲不过,索性简单粗暴道,“只是我不想哥在外受伤的心,与你不想和我掺和那些事的心,是一般无二的。”   ——裴无洙有时候都不禁怀疑东宫太子是不是在她前世某些不怎么合法的传销机构进修过,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每每自己与对方有了不同意见,无论开始时自己的态度有多么的坚定无疑,最后总是说着说着就被带过去了……   久而久之,裴无洙痛定思痛,也学会了对付东宫太子这种仿佛有洗脑神功附体的人的最简单话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果不其然,裴无洙这么一说,东宫太子一时也被噎住了,沉默了半天没有再开口。   “可是迢迢,”此路不通,东宫太子默然片刻,又另辟蹊径道,“孤不想你掺和前朝的是是非非,是孤想保护你……有孤在一日,孤就会护着你一日,你不用去学那些东西的。”   说到这里,仿佛是有些难以启齿,东宫太子犹疑半晌,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裴无洙的神态,放低了嗓音,像是怕惊扰什么般,轻得不能再轻道,“还是说,你在外面听了什么话……现在不愿意相信孤了?”   “我当然相信哥,”裴无洙没想到东宫太子会这么说,愣了一愣,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以为对方现在是想打感情牌了,半是真心实意、半是见招拆招道,“在这世上,我要是连哥都不能信了,我还能去信谁?”   “反倒是哥,难道是听那帮老古董念叨了太多回,心里生了龃龉,真以为我这个弟弟会对哥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东宫太子面色猝变,眼眸里闪过三分冷肃,难得起了些怒意,寒声打断裴无洙道:“孤能对你生什么龃龉?孤以为你至少知道,这几年来,东宫上上下下这么多事,孤从未防过你!”   “原先那些事不主动与你说起,也只是想着你对它们并不……”   “我也就是话赶话地这么一说,”裴无洙傻眼了,赶紧澄清道,“别气别气,我错了,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嘛。”   话是这样说,裴无洙却在心里不由暗暗咂舌道:可是她哥也未免太双标了吧,自己不过是学他说话,怎么自己还没生气,反倒先把他的火气给拱出来了。   “孤对你从不设防,更从无有过任何龃龉,”尴尬的沉默在二人间弥漫着,东宫太子像是突然疲惫了许多,闭着眼睛又低低重申了一遍,然后抿了抿唇,面无表情道,“河堤贪墨案,你若是想要插手,孤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但是孤需要一个理由。”   “一个切实的理由,”东宫太子抬起眼,凌厉地望过来,像是能直接穿透裴无洙的身体看到她心底的真实想法一般,直言不讳道,“小五,孤原先也不是没有想过把那些事托付给你,可你当时是怎么与孤说的……你说你生性散漫怠惰,无意插手俗世杂务?”   裴无洙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迟早要有对人坦白的那一天,但没想到这些人精一个赛一个吓人的敏锐……   也没想到对东宫太子坦诚的时机来得这么仓促、这么快。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裴无洙在自己肚子里打了几遍腹稿,斟酌着言辞半真半假道,“我梦到哥你不在,呃,出去了,就留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我的右手被人废了,未婚妻遭人□□,我母妃叫人一杯毒酒送走了。”   “我死在一个炎热的夏日,一间偏僻的小屋,死的时候无声无息,身边一个也没有,尸体放臭了才有人发现,骂骂咧咧地来给我收尸,还道我这个罪臣死得晦气……也是有趣,我生前这么高调喧哗,死法反倒是安静得很。”   裴无洙沉浸在对剧情的回忆里,没有发觉东宫太子的手越握越紧,上半身绷得死死的,一直到裴无洙语带嘲意地说完最后一句,才发现东宫太子身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处被挣出了大片大片的血色,吓得裴无洙一个激灵,张口就要喊人进来:“哥,哥你的伤……”   “孤不在的话,父皇呢?”东宫太子却反握住裴无洙的手,禁止了她叫人的打算,以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偏执地追问道,“孤出去了,还有父皇……父皇不在的话,孤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这不是做梦嘛。”很莫名的,裴无洙就被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给打动了,可能是东宫太子说话时的神色、语调都太过笃定无疑吧……   裴无洙红着眼圈自嘲道:“梦都是没有逻辑的,谁知道呢,反正就是做了这么一个不好的梦。”   “我就想着吧,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虽然哥你肯定特别可靠,但我也不能就这么死皮赖皮地拖着你一辈子吧……”   “孤不在,父皇也不在,”东宫太子却没仔细听裴无洙后面在说什么,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慢条斯理地推测道,“如果孤还活着,不可能在父皇死后还留你一个人……所以说,孤死了,而且还死在父皇前面,对么?”   “别胡说!”裴无洙猛地站了起来,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第10章 惊悟 孤把庄晗留给你。   须臾,裴无洙整个人又瘫软了下来,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道:“你不会死的,梦都是反的,那就是个梦而已,作不得数的,你怎么会死呢,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身体明明好好的……”   说着说着,却又忍不住崩溃得哭出了声来,整个人缩成一团蹲了下去,把脸深深地埋在东宫太子的手掌中,泪水一层一层落下,连续不断、绵延不绝。   东宫太子痛苦地闭了闭眼,几乎是在看到裴无洙的眼泪的同一时刻,耳畔响起了那道缠绕了自己七年的啼哭声。   ——“哥哥,救救我,救救我。”   ——“昭乐,不要,不要去碰它……”   ——“哥哥……”   破碎的瓷盘,碾落的糕点,纷乱的脚步,喧哗的人声……   有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一年。   留在了她最天真无邪的八岁。   那是缠绕裴无晏长达七年的梦魇,也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勘破的心魔。   他已经失言过一回,害死了她一次,怎么可能敢再狂妄地许下一个也许无法去亲自践行的诺言。   “迢迢,孤是不是还没有告诉过你,”东宫太子用没被抓着的那只手轻轻抚了抚裴无洙的乌发,沉默了片刻,缓缓地与她坦白道,“国师曾与孤起过一卦,卦象说,孤极有可能……活不过二十岁。”   ——而东宫太子今年已经一十有九了。   裴无洙如遭雷劈。   “怎么可能?!”裴无洙怒惧焚心,放开东宫太子的手后退半步,摇着头拒绝相信,“什么卦象,什么二十岁,这些都是封建迷信……国师就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我回头就让父皇免了他的官去!”   裴无洙一边嘴里放着狠话,一边身子抖个不停,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奶猫,纵然再努力地扬起爪子想去恫吓敌人……殊不知,这不仅吓退不了任何人,反而更是显出了一种引人怜爱、惹人蹂/躏的奇异情态来。   就算是色厉内荏,也是一种楚楚可怜、引人恻隐的色厉内荏。   “哥你信他作什么,”裴无洙颤着嗓子难受道,“你身体明明好好的,你也说了,小伤而已,二十岁,怎么可能才二十岁……”   ——那岂不是只有不到一年了?   “孤不是信他,”东宫太子倾过身去,用拇指一点一点拭过裴无洙脸上的泪珠,神色平静得好像说的那个活不过二十岁的人不是他一样,只缓缓道,“孤只是觉得,有备无患……有些事情,还是早作准备的好。”   ——事实上,东宫太子从未信过牵星楼的人。   当年那一卦后,出于某些安稳的目的,他还颇动用了一些手段,把国师卿俦逼得外出闭关多年,以免他拿那卦象去真宗皇帝那里“祸乱君心”。   一直到裴无洙刚刚说起她那个“梦”。   东宫太子想,他原来还是想得太简单、太自私了。   “迢迢,孤是很想护你一辈子的,可倘若有一天,孤真的做不到了,”东宫太子微微一笑,轻柔道,“你也不要怨怪孤,就算只有你一个人,你也要……”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裴无洙暴怒地出声打断东宫太子,心头突然浮起一阵没来由的忿恨。   总是这样,又是这样……她所珍视的人,就从没一个留得下来过。   “你刚才没有听到么,你死了我也活不了,”怀着一股几乎算是报复的恶意,裴无洙冷笑着回道,“我会过得很惨很惨,妻离子散、众叛亲离!”   “我们已经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现在说这些话有意思么?你死了我当然会怨你,我还要恨你呢,我过得不好我怎么能不恨你!”   东宫太子被堵得哑口无言,沉默良久,神色淡然地继续道:“孤把庄晗留给你。”   “符筠生清高孤直,陆恺文身后有楚襄侯府,越启将来要继承虎威军,一旦孤去了,这三个人你离的越远越好,以免横生枝节,平白招惹是非。”   “庄晗则不同,他性子机敏,亦会藏拙,知进退懂变通,不会给你另外树敌,更何况,”说到这里,东宫太子微微顿了一下,多看了裴无洙一眼,而后才道,“他身上还有和昭乐的婚约。”   “昭乐虽然不在了,婚约却不曾解除,到时候你若担心降不住庄晗,挑一个身边信得过的丫鬟指给他就是,孤看你宫里那个云归就很好……还有,孤知道你和福宁之间有婚约,但。”   说到这里,东宫太子沉默得更久了,眉头紧皱许久,才缓缓道:“若孤去了,你却是不适合再娶她了。”   “建安侯府与虎威军关系匪浅,又拥兵雍州;秦国大长公主更是当今宗室里身份最高贵的长辈,福宁郡主有这么一双父母,树大招风,你又无心那个位子,娶她对你是百害而无一利。”   东宫太子这宛若安排后事一般的言语,裴无洙听了本来是要生气的。   事实上,她也正想张口呛几句,却先被东宫太子这有条不紊的安置给惊得呆住了。   “等等,等等,哥,”裴无洙震惊得瞠目结舌道,“你把庄狐狸留给我?可,可,他可未必会来找我吧……”   ——原作里的庄晗可是一口气投入男主的阵营再也没回头。   “若那时候的他身上摊了什么麻烦,找你反倒是害了你,”东宫太子淡淡道,“迢迢,你也说了孤如今无病无灾。那你觉得,是什么会让孤在国师的卦象里活不过二十岁呢?”   东宫太子一边沉思着,一边探究地向裴无洙凝望过来,似乎想从她那里得出些什么启示来。   “这简单,”裴无洙恨恨道,“肯定是国师那个神棍的卦算错了呗!”   东宫太子微微叹了一口气,看裴无洙明显没有想好好谈论这件事的意思,便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了。   “哥,你身上的伤,”裴无洙到底心虚,见东宫太子双眼微阖,神色间多有些倦怠的意思,忙主动转移话题道,“我还是先去叫徐院判他们进来看看吧……”   东宫太子微微颔首,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裴无洙转身出去,从玉明殿内间出来、折回的短短一段路,却叫她的神色仓皇无措地变了几变。   裴无洙发现,她好像突然想通了许多她原先想不太通的事情。   如果说原先的裴无洙,在遇到女主郑惜之前,只简单地把自己身边的人与事当作了与前世平行的另一个时空里发生的某段历史,虽然不为她前世的史学界所知,但也是确凿无疑、真实存在的。   而在郑国公府觉醒原书记忆后,她又粗暴地把这个世界当成了一本烂大街爽文的立体三维化。   但无论是“某段历史”还是“小说三维化”,裴无洙总是无法好好地将两者互相交联勾通,毕竟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之大,大概就如同她前世看的那种原作IP与魔改电视剧之间的差距……一言以蔽之,就是除了人物名字一样,再难找到其他相同点了。   想在这两者间找联系,难度基本与原作书粉追剧时想剧透结局差不多。   这也就让裴无洙在得知自己穿书了的一天后还是保持着一种与什么都格格不入的懵逼状态,说把这个世界当真实吧,她又忍不住因原作而对七皇子那个小可怜心生恐惧。   说把这当本书吧,裴无洙又没有什么强烈的求生欲。   ——尤其在得知东宫太子会被剧情杀后,更是把与女主郑惜打好关系的计划都默默撕了。   一直到东宫太子方才安置后事般的那席话,才叫裴无洙恍恍惚惚间,真正把这两个世界挂上钩、联系在了一起。   第一个让裴无洙从迷幻不解中惊醒的是庄晗这个人。   庄晗作为小说男二、主角团智囊,在原作里的存在感仅次于男女主,正面描写一箩筐,也是最快让裴无洙察觉其中猫腻的媒介。   原作里女主郑惜第一次见到庄晗,心里想的是:他如今正是落魄无名。   单这一句“落魄无名”,就与裴无洙现实看到的不同,也是因为这一点,让裴无洙一直没去再仔细回忆庄晗相关的剧情。   ——毕竟连书中一出场的描述都与现实有出入,后面的还能信么?   现在裴无洙不这么想了,她想起庄晗与女主郑惜相熟后,隐姓埋名混迹于郑惜的仆从中,后来更是作为女主郑惜的陪嫁嫁到了七皇子府,又小历一番波折,得男主七皇子赏识,就此一跃成为男主幕僚里的最佳智囊。   而一直到剧情进展到中间五十来章左右,女主偶然向男主问起:“庄先生大才,为何不入仕为官?”时,男主才简单一句话把这一段带过了。   ——“他曾经做过官,只是性情浮躁,得罪了父皇,父皇下旨,命他十年内不得入朝做官。”   裴无洙之所以时隔这么多年还能记起这段对话,完全归功于当时评论区因为这一段炸了好久,喜欢男二的读者负分骂作者为了方便女主,一句话把男二这么个满腹才学、多智近妖、算无遗策的翩翩佳公子的事业线彻底毁了,男二工具人本人石锤……   作者后来撑不住火力,就松口许诺不会真让男二十年不做官,等男主登基了就……嗯哼,你懂得。   如此这段才算是告一段落。   当时裴无洙完全是个看客心态,前脚还是十年内不为官呢,后脚读者一闹立马吃书自打脸,这补丁打得呦……裴无洙对这水文作者设定上的左支右绌感觉十分好笑。   更何况,这又是花楼救人、又是仆从陪嫁的,谁还看不出来男二一出场就是被作者当成个给女主开的金手指来写的呢?   而男二也一直对女主跪舔得兢兢业业、备胎得勤奋刻苦,对男主更毫无妒忌,性转下简直就是男频种马文里的“双儿”,完全急女主之所急、为了女主的存在而存在……这种人都能有读者喜欢,啧啧,喜欢他当舔狗舔得太逼真么?   可若是换一个角度,从一开始,庄晗的目标就不是女主郑惜呢?   如果从头到尾,女主都仅仅只是一个跳板,一个用于降低旁人戒心、方便顺理成章投去男主麾下的手段呢?   设计一个恰到好处的花楼初遇,对于为东宫出谋划策多年的庄狐狸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事,怎么就那么刚刚就他去“救”了女主、然后刚刚好又透露他落魄得无处可去、刚刚好又跟着女主嫁到了七皇子府……   裴无洙在心里算了下时间线,女主与男二花楼初遇好像确实是在皇帝给男女主指婚的圣旨后……裴无洙忍不住低低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第11章 内幕 改变的可能。   庄狐狸你搞得这么曲折,谁知道你肚子里晃荡的到底是什么坏水啊!   要这么说的话,那原作里男主对五皇子的态度反反复复那么多次,这里面又有多少是庄狐狸在其中偷偷地“敲边鼓”呢……   福宁郡主受辱,到底是女主郑惜心胸太过狭隘,还是连这背后都有人故意指使的影子……   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裴无洙打了个寒颤,逼着自己直面那个最可怕的问题:东宫里得出了什么事,才能让真宗皇帝下旨,命庄晗这么个饱学之士十年内不得入朝为官?   这显然是某种遮掩宫闱秘事的手段。   ——所以说,她哥的死……背后果然有一场阴谋么?   不知怎的,想到这里,裴无洙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的同时,也忍不住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怕阴谋,但在东宫太子的死上,却又最不怕阴谋。   因为有“阴谋”,至少就意味着有改变的可能。   玉明殿中,待徐德手脚麻利地给东宫太子重新包扎过、再三叮咛嘱托其爱惜身体才三步一回头地告退后,裴无洙扬了扬眉,快刀斩乱麻地直接问东宫太子道,“哥,淮水河堤贪墨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变装易服回宫,避开众多耳目,究竟是想做什么?……你做这些事,父皇知道么?”   最后一句,才是裴无洙真正想问的重点。   “孤既回了宫,自然是向父皇通禀过的,”东宫太子显然听出了这话中的未尽之意,但也只浅浅交代了这么一句,便转而反问裴无洙道,“淮水河堤事颇有些复杂,孤也不是有心要瞒你,可确实也不太赞成你搅和进来。”   “你既有心想学着进入朝堂做事,孤自然会教你,但不一定非得是这回。当然,若是你非常想的话……”   “不,”裴无洙摇了摇头,修正东宫太子的话道,“我并不是非得要插手淮水河堤事,我是非得要弄清楚哥你现在在做什么事不可。”   东宫太子哑然失笑,有些悟了,不由调侃道:“为了孤的二十岁?”   裴无洙却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异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见她坚持,东宫太子也只有无奈妥协的份,抬手传了符筠生进来,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南边的事,小五想知道,符卿跟的最久,你给她讲讲吧。”   符筠生听得一头雾水,一时也拿不准东宫太子是要他与五皇子讲什么,只好硬着头皮用最委婉的言辞简单概括道:“五殿下当也知道,今春早热,河流久冻乍暖,黄河冰泮*,水位盛涨,滚滚河水滔滔而下。”   “恐汛期早至,地方应对不及,太子殿下这才在年节后迅速启程,巡视各方河道。”   “途有河道总督、豫州府副总河随行,天津道、大名道、通永道、清河道、徐州道等河务官员严阵以待,恭迎太子殿下亲至。起初一切顺宜,直到安徽桐柏山*一带,在淮水下游第一回 出了事。”   中间有些事符筠生不好细讲,只仓促含糊过去,简单告知了裴无洙最后结果:“事后才发现桐柏河工偷工减料、堤坝筑材远不符格。”   “而朝廷近三年拨下去的筑堤款,更是被人巧立名目鲸吞蚕食……清查账目后发现,仅江南淮安府湖团厅一处,便有足足二十万两白银应不上册。”   二十万两?裴无洙听得都不由咋舌了。   要知道,以裴无洙在众兄弟之间享得除东宫太子外最高的亲王品阶,一年的俸禄是一万两白银,就这已足以让裴无洙一想起来就飘得走不直道了。   二十万两,那可是裴无洙二十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来的……   “淮安府湖团厅贪墨,淮扬海道怕是难辞其咎。”裴无洙对地方河务的官制不甚了解,只能泛泛地回忆个大概,不过即便如此也足够她察觉出里面的猫腻了,“湖团厅不过才一个区区六品的管河同知,且不说他哪来的胆子和胃口贪墨下二十万两白银?”   “就单从他能贪得下这个结果而言,上面就不可能没有人为他保驾护航……”   符筠生扬了扬眉,像是有些惊讶不学无术的五皇子竟也能说出这般有条理的分析来,看得裴无洙在心里直翻白眼。   裴无洙暗自嘀咕道:她原来不过是想立个无心纨绔人设,不会用力过猛,直接在旁人眼里演成个憨憨了吧……   “不错,”符筠生也意识到自己的大惊小怪有些失礼,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从容不迫地继续道,“湖团厅管河同知宋端方已在东窗事发后的第一时间自缢家中,可那二十万两白银……最后却只从他老家祖宅的地基里挖出来了一半。”   “剩余十万两,至今不见踪影。”   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就是随便糟践也很难这么快就糟践一空,更不至于毫无踪迹所循。   裴无洙略略沉吟,猜测道:“那宋端方本人近两年来的可有大额出帐、或是什么特别的人情往来?”   “不曾,”符筠生摇了摇头,高深莫测道,“莫说这两年,往上翻十年,周围人对宋端方的评价也都只有一句,‘人如其名,质洁端方’。”   裴无洙牙疼地啧了一声,有些恼火了:“这还是杀人灭口、栽赃嫁祸咯?”   “自缢为真,从宋端方祖宅里挖出来的十万两白银为真,”符筠生又摇了摇头,反问裴无洙道,“人证物证俱在,敢问五殿下,何来栽赃嫁祸,又何谈是杀人灭口?”   裴无洙张了张嘴,又哑口无言地闭上。   须臾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纠结这桩糟心的了:“然后呢?”   符筠生抬头望向撑着病体坐在书案后,一边面色淡然地听着二人对话、一边手不离笔地处理积攒政务的东宫太子。   ——这之后的事,牵涉得可有些深了。   符筠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该怎么说、若是要说的话又得是说到哪一层为好。   裴无洙顺着符筠生的视线,同样望向了八风不动的东宫太子。   东宫太子失笑,搁下笔,很简洁地把剩下的一口气说完了:“孤命人在桐柏、湖团前前后后找了半个月,宋端方的官邸、老家祖宅、遗孀居处皆掘地三尺……最后果然没有找到再剩下的十万两。”   “孤耐心有限,让人去‘请’了淮扬海道来。”   “怎么个请法?”裴无洙直觉东宫太子的语气不对,下意识追问道。   东宫太子微微一笑,从书案中抬眸睇了符筠生一眼,没有正面作答,而是直接吩咐道:“劳烦符卿跑一趟,去叫陆恺文把他看守的淮扬海道罗允带到这边来吧。”   符筠生面色微僵地领命而去。   裴无洙被这平地一道惊雷险些给震傻了,目瞪口呆道:“淮扬海道,正四品朝廷命官啊,哥你说带走就直接带走了,这事儿父皇……”   东宫太子唇角微弯,竖起食指作了个“嘘”的动作,巧笑倩兮,怡然自若道:“如你所想,所以……在这个案子查清楚之前,还要迢迢暂时替孤守口如瓶了。”   还真是瞒着皇帝渣爹在胡来!   裴无洙顿觉一阵无力,对她哥的不按常理出牌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看当下无人,裴无洙干脆毫无形象地摊成一张饼趴到东宫太子的案上去,盖住他手上的正事,哀怨地吐槽道:“得了吧,确定只是“暂时”么?……哥你跟我透个底儿吧,等这案子查完了,那个淮扬海道还能有命在么?”   “这还真说不好,”东宫太子配合地思索了一番,微微摇头,笑着与裴无洙坦诚道,“罗允这个人,孤还真没想好是要取了他的性命,还是留着他去……”   话半未尽,一身黑衣的陆恺文已领着一个中年发福的大胖子迈进内殿行礼,奉命去喊人的符筠生和先前出去拦人的庄晗并肩缀在后面。   那胖子显然就是淮扬海道罗允了,罗允顶着满头满脸的鲜血,应当是被用过一轮刑了,慌慌乱乱地如同惊弓之鸟般向东宫太子行礼,张口便是大呼冤枉。   喊到一半,一下子对上了裴无洙好奇看过来的眼。   毫不夸张地说,裴无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位罗大人的眼神一下子直了,直勾勾地盯着裴无洙,仿佛一只快饿死的鬣狗瞅到了一块被主人粗心遗忘在外的肥肉。   裴无洙还来不及为这眼神心惊,一声凄厉得足以划破屋梁的哀嚎响起。   那位罗大人以一种对他的身形来说过分矫健的速度,直直向裴无洙跃了过来,口中大吼道:“殿下救我!” 第12章 十万两 “不是在您那里么?”……   裴无洙仓促后退,被吓得直接拔出了随身的佩剑来。   许是青崖剑反射出的涔涔寒光总算叫那位罗大人清醒过来了,他可怜兮兮地中途停扑,及时扭身、止住去势。   趴在离裴无洙脚边仅有几寸之远的地界,期期艾艾地抬起头来。   ——抬头前还在自己脸上使劲扒拉了几把,努力想呈现出一副干净整洁的姿态来。   可惜那形象实在过于狼狈,脸上的血迹擦了流、流了擦,反而花得更厉害了。   罗允低头看着自己两只脏兮兮、肥嘟嘟的肉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在做无用功,苦着脸惨惨戚戚道:“殿下不记得了么?半年前,在凌河边上,在春莺里,我们见过的!”   裴无洙微微一怔,将面前这平平无奇、扔到人堆里一秒消失的中年胖子来回打量了好几遍,这才恍然道:“哦,本王想起来了……当时是左静然的局?”   “左静然”三个字一出来,罗允当即感动得涕泗横流,劫后余生般疯狂点头。   东宫太子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符筠生与庄晗对视了一眼,脸色俱都有些难看。   裴无洙敏锐察觉到气氛有异,正欲开口,东宫太子已合上了手上的奏章,从桌案后站了起来。   东宫太子一步步走到了跪着的罗允身前,边走边漫不经心地问裴无洙道:“小五和左家人很熟?”   东宫太子一路行来,周围人纷纷后退行礼,以至于他走到罗允身前与裴无洙面对面时,周围空了一大片,中间好像就留了两站一跪的三个人。   “也不算吧,”裴无洙狐疑道,“只和左二公子还算有些交情……”   ——左静然是江南府闻名的“玩咖”,两年前左家常驻洛阳的话事人病逝,便由他北上代表塘栖左氏在洛阳城中往来交际。   左静然到了洛阳后混得如鱼得水,自然也曾与一心混吃等死做闲王的裴无洙在某些玩乐场合遇到过。   左静然那么知情识趣的一个人精,讨好人也不会做得太高调油腻,多的是润物细无声的法子,让人只觉舒服自在。   裴无洙也说不上有多喜欢左静然,但两年下来,与他确也是有两分面子情在的。   不过!   左静然,塘栖左氏,游戏人间的玩家行手,最不差钱的土豪公子……这!   裴无洙脑海里默默浮出了一个角色:富甲天下、痴恋女主的男四。   行吧,裴无洙木着脸认输道,她这都穿书了怎么可能绕得开原作,男一二三四……什么的,习惯了就好。   “是是是,请殿下看在左二公子的份上,保小人一命吧!”   与周围愈发凝滞的气氛不同,罗允看裴无洙这个“贵人”没忘事,开心得都要疯了,一边飞快磕着头,一边攀关系道,“小人余生一定日日感念殿下恩德,夜夜叩谢殿下盛恩……”   “不是,这跟本王有什么关系?”裴无洙被罗允这仿佛见到救世主一般的姿态搞懵了,心道我不过在左静然的局上见过你几面,怎么就至于要为此救你了呢?   要换成男四本人犯了事,裴无洙说不定还真得考虑一下……   不对!   想着想着,裴无洙猛然一惊:男四,左家,江南府声名显赫的塘栖左氏,隶属于江南辖下的淮安府湖团厅贪墨案,自缢的管河同知,不翼而飞的十万两白银,淮扬海道……   不是吧,裴无洙彻底无语了。   “你你你,你可不要告诉本王,”裴无洙捂住胸口,有点难以接受,“剩下那十万两,你们贪下来是孝敬给左静然了?”   罗允听得一怔,神情古怪地看了裴无洙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好悬好险,裴无洙正要松一口气……   却见那罗允摇头之后,又像是突然有了些不解,又突然十分惶恐,期期艾艾地盯着裴无洙看了半天,最后终还是忍不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喃喃道:“可是殿下,那十万两……不是在您那里么?”   ……   ……   桐柏坝河堤被突然汹涌的暴雨冲破时,罗允就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在那个电闪雷鸣、铺天盖地全是水的深夜,罗允青白着脸从第十七房小妾身上爬起。   当晚,罗府书房的灯一直亮到了天明。   拿到整理好的百姓伤亡名单,罗允没敢仔细瞅,匆匆草草掠过,只看了最末计的死亡总数。   那是一个让罗允看了一阵心梗、却同时又有点侥幸的微妙数字。   罗允暗骂句倒霉后也微微松了口气,没敢联系任何人,只遣了一名信得过的乡野小吏,易作流民,跑了桐柏山一趟。   再之后,湖团厅管河同知宋端方就被发现自缢在了家中。   罗允心下微安,知道第一张保命符已经贴好,剩下的事,也就一个“熬”了。   东宫的人会找上门,罗允不奇怪。   ——宋端方只是第一个被抛出来的替罪羊,死给被暴雨决堤冲得流离失所的百姓看的。   稍微了解点官/场运作,都不会天真地以为到这一步就完了。   但现实的发展还是与罗允预计的有了些不太小的出入。   比如,罗允虽然知道东宫的人肯定会查自己这个淮安府的海道总管,但在他的想法里,那该得是两方和和气气坐在一处、你来我往打几遍机锋的暗潮汹涌场面。   ——毕竟对方手里并没有罗允与贪墨案直接相关的证据。   而不是一行黑衣暗卫夜袭罗府,二话不说直接将罗允打晕带走。   从这里开始,罗允就再无什么计划可言了。   当着东宫太子的面向五皇子点出那十万两的下落,对罗允来说,是多日□□受刑后冲动之下的尝试,亦是在看不见活路情况下的最后挣扎。   “我?”裴无洙都听傻了,指着自己反问罗允道,“那十万两在本王这里?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裴无洙再怎么犯浑,也不可能平白收受朝廷命官这么大的一笔银钱贿赂。   “殿下应当是忘了,”罗允小心翼翼地觑着裴无洙的脸色,两只饱经酒色的浑浊眼珠闪了闪,提醒道,“在凌河边上画春舫那次,左二公子带了一副《寒雀图》来作彩头,见殿下喜欢,就送给了殿下。”   “后来在春莺里,左二公子与殿下比射壶,左二公子先后输给了殿下一副《玉堂富贵》、《秋浦春蓉》、《松梅双鹤》、《三友百禽图》……”   “等,等等,”裴无洙脸色一白,霎时悟了,颤着嗓子结结巴巴道,“你不要告诉本王,这,这些都是真迹……”   罗允听了这话,反像是深受侮辱一般,扬了嗓子强调道:“这些都是左二公子揣摩殿下喜好,一一吩咐臣等去寻的,送到殿下眼前的东西,怎么可能是仿作呢?”   裴无洙眼前一黑,险些要当众晕过去了。 第13章 轻重 再没有等的机会了。   裴无洙前世身体不好,心脏先天有缺陷,医生叮嘱她不能有大喜大悲。   为了静心,家里安排她从小学国画。花鸟之类因最平顺情绪,深得裴无洙喜爱,这点小偏好甚至跟着她到了大庄。   但是,她学过国画不代表她能辨出真假啊!   而在左静然看来,裴无洙一个皇子,既都对这些东西谈论得如数家珍了,怎么还会辨不出真假……所以压根没提过一句那是真品。   裴无洙现在就想砍掉自己当初随便摸摸蹭蹭的手。   但现在明显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哦,本王捋清楚了。”裴无洙总算明白刚才为什么罗允敢请求自己“保”他一命了。   ——同样,对方那话里提左静然,也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借左静然的情面,而是意在以此提示裴无洙的“不清白”。   裴无洙呵呵笑道:“原来罗大人贪下朝廷拨的筑堤款,一半拿去分给了手下的管河同知,一半拿去奉承上司……本王好巧不巧,就是罗大人你奉承上司所奉承的那个。”   “二十万两银子,一半在宋端方祖宅埋着,一半在本王这里,就罗大人您一顿‘辛劳’,但乐于奉献,反而是最干干净净的那个,对吧?”   罗允自然能看出裴无洙动了怒,但事已至此,若是不能一气把五皇子给拉下水,他却是要必死无疑了。   罗允只得硬着头皮接道:“自然,王爷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可归根结底,桐柏坝决堤,若追根溯源,确实也是因为王爷喜欢黄徐崔边等人的画作……”   裴无洙闭了闭眼,脸上闪过一丝不容错辨的厌恶。   跟罗允这种厚颜无耻、狡言篡实之人再多说一个字,都让她觉得无比的恶心。   “罗大人,孤想,”在一片死寂中,东宫太子突然幽幽开口道,“你还是没有搞清楚一些事情。”   “你贪墨官银也好,以次充好也罢,汲汲钻营也好,攀附左家也罢……”那双不怒自威的凤眼从上而下地睥睨着地上跪着的罗允时,恍惚间有一种正在看死人的冰冷与漠然,“这些事,都与小五没有一分一毫的干系,懂了么?”   罗允平生第一次单单被人看着,就生生被骇出了一脑门一后背的冷汗。   他恍惚间有一种错觉,若是自己敢答出一个“不”字,这位国朝尊贵的太子殿下能直接叫他从此变成一个再也说不了一个字的死人。   罗允后悔了,他不该一时冲动妄图攀咬五皇子的。   ——他还是想得太天真了,只念着若是能把那位深受帝宠的天潢贵胄拉下水,出于对儿子的偏私,今上多半会将桐柏坝决堤事匆匆按下,不予外人深查。   如此,死了一个宋端方便已足够向不明内里的世人交代,自己也好从中求条性命留下。   却万万没有想到,现今甚至还没有闹到今上面前,只才单单在东宫暴露出些许内心的意图,匆匆想好的计划便一岔再岔。   先是本来罗允指望着少经人事的年轻皇子乍闻内情,在惶恐与羞惭的支配下,会选择先将自己这个“知情人”从东宫手中捞出来再说。   结果裴无洙对他冷脸以待,明显没打算放低身段把罗允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再是明明一路上任罗允再紧闭牙关都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东宫太子,这回却是直接明晃晃地怒到对他动了杀心。   “是,殿下说的是……”罗允被东宫太子那迫人的气势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好在他虽然不太聪明,但至少擅长变脸。   罗允当即顺着东宫太子的意思磕磕绊绊道:“小人刚才糊涂了,那十万两,那十万两小人是孝敬给了左二公子……至于左二公子拿着它去如何寻欢作乐,却不是小人能知晓的了。”   已经压错了一回宝,再不能错第二回 ,精神紧绷之下,还真叫罗允窥探出了些许微妙的端倪来。   ——因为方才言语间攀扯上五皇子,东宫太子明明都对自己动了杀意却又不急着杀人……电光火石之间,罗允突然意识到:怕是从一开始,东宫的目标就是左家!   留着罗允一条命,是想通过撬开他的嘴来指证左家人。   但就在罗允把事情想明白的同时,他也深深地意识到:虽然他确实如东宫所料,一直在为左思源做事,但却绝无可能出面指证左思源本人。   一是左思源久为皇帝心腹、长年为宫中做事,养成了极其严密的性子,从不会在罗允这种小卒子手里留下任何物证把柄。   二也是他不敢。   罗允还不想死,牵扯上左思源,那可就不再是普普通通的贪墨案……而是党争。   好在东宫那边好像也并没有强迫他开口直指左思源的意思。   东宫太子睇了罗允一眼,面无表情道:“罗大人说话颠三倒四、反反复复,可见记性不太好。这一回……可真记住了?”   “记得再清楚不过了,”罗允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这算达成共识了,“小人犯下此等大错,万死莫辞……但说到底,小人也不过听命行事。”   “首恶不除,桐柏坝决堤惨案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恳请太子殿下给小人将功赎罪的机会,小人愿当廷指证左静然!”   裴无洙被这急转直下的情势惊得脑子一片空白,见东宫太子微微颔首,竟还有赞同意。   “不是,哥,你信么?”裴无洙彻底懵了,扬声打断二人道,“这个罗允满口谎言、反复无常,烂事做尽、丧尽天良,你信他贪银子是左静然那个不涉朝政的纨绔指使的么?”   “小五,”东宫太子叹了口气,眉宇间浮起一丝无奈,轻声道,“孤说过的,这个案子,孤不赞成你插手。”   “我不明白……”裴无洙怔怔地望着东宫太子,满腹疑虑无从说起。   “孤也不需要你现在就想明白,”东宫太子轻声打断裴无洙,温柔但坚决道,“总之,事情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可左静然是无辜的啊。”裴无洙傻眼了。   ——若今天站在这里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换成皇帝渣爹,裴无洙保证自己立马滑跪、绝不多嘴。   可现在站在这里的偏偏是她心目中最是高洁无暇、光风霁月的东宫太子。   裴无洙不敢相信、也无从相信眼前正发生的这一切,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什么问题了。   “左静然绝不至于为了十万两银子去指使人贪墨筑堤款,”裴无洙无法理解,“左静然父亲是江南府织造、他伯祖父是掌管宫中御制采办、专为父皇做事的左思源,他乃塘栖左氏主支嫡系所出……”   “这样的人,他就是再怎么,也不至于去指使人贪这个昧心钱吧?”   “他最多最多,也就跟我一样,可能真收了钱,但不知下面的人从哪儿捞来的……可这样算的话,我也同样有错,怎么也不至于把贪墨筑堤款的罪责全扣到他一人头上吧?”   东宫太子却只是深深凝望着裴无洙,耐心倾听,不发一语。   裴无洙最怕他来这一套,不说话等同于拒绝沟通,拒绝沟通也就没得商量……裴无洙不由要暴躁了。   “殿下,”须臾,还是庄晗第一个忍不住,微微上前半步,小声点拨裴无洙道,“左二公子或许无辜,或许不无辜……可您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何江南府的官员贪墨官银,却要上贡一半到他手里么?”   “可他未必知道那是赃款啊……”裴无洙话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她心里突然浮起了一个细思极恐的可怕猜想。   是的,给左静然塞钱和送裴无洙名画一样。   说到底,不是因为他们这些纨绔本人如何,而是希望从这里抄一条捷径来,向他们父辈献媚。   朝野皆知,裴无洙是除了东宫太子之外,众皇子间真宗皇帝最最纵容宠爱的那个。向她献殷勤,这很好理解,大多数人都是捧高踩低的。   可左静然呢?   他是江南府织造的独子、是真宗皇帝心腹近臣、宫中御制总采办左思源的亲侄。   “左,左家,”裴无洙蓦然悟了,猝然扭头看向地上跪着的罗允,脸色极其难看,“江南贪官的保/护伞,是左家,不,是左思源?”   这一点,裴无洙怕是玉明殿内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   但也是第一个敢直接说的。   庄晗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符筠生面色古怪,东宫太子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至于罗允……罗允已经被裴无洙这么“虎”的言行给吓呆了。   偏裴无洙还正冷冷地盯着他。   罗允张了张嘴,想否认,在那抹森寒的逼视下,这头却怎么也摇不下去。   但要他承认,更是如何也不敢的……不过幸好,裴无洙很快就从他游疑的视线中自行悟出了答案,当即毫无留恋地转开脸,把罗允抛到了脑后。   “所以说,哥是打算以左静然为突破点,用桐柏坝决堤这件事起手,”这一回,裴无洙逼问的对象换成了东宫太子,“意在动摇塘栖左氏,或者说左思源这个人?”   东宫太子微微笑着,没有否认。   裴无洙焦躁地捏了捏眉心,想左思源这个人的微妙身份、再联系原作中的某段剧情,心头不由涌过一阵复一阵的不安,忍不住开口道:“可是哥,左思源是父皇身边的亲近人,你这样针对他,想过父皇知道后的反应么?”   左思源出身名门,是真宗皇帝少时的伴读,与他同进同出近十年。   后来真宗皇帝登基为帝,左思源正式步入朝堂,从此仕途坦荡,青云直上。   及至后来做到御制总采办,游猎四方为皇家览尽天下奇珍……这个位子上有多少油水,不用明言即可心领神会。   又因直达天听、专为皇帝做事,比之一般的油水衙门,比如他弟弟的江南府织造,在官场上更多了份超然地位,等闲没有人敢随意驳他的面子。   当然,就是左思源再“超然”,怕是也不敢与东宫太子这个真正的皇帝心肝正面碰上。   裴无洙说她哥是渣爹心肝可绝不是肉麻或者虚撰。   ——真宗皇帝在做太子时起便痴恋自家表妹、后来的中宫皇后郑氏,当年对郑氏的追求史轰轰烈烈到至今还在洛阳百姓的口耳之间辗转流传。   后来迎郑氏入宫为后,更摆出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架势。   帝后二人浓情蜜意,可以说是在情分最浓时迎接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真宗皇帝还为此破了规矩,把孩子亲自放在身边抚养教导……   可惜世事无常,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就在裴无宴周岁被封为太子后不久,帝后间突然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剧烈争吵。   之后便是冷战、和好、争吵、冷战……反复循环,中间拉扯了近两年,结局以郑皇后主动迁居承乾宫、单方面对皇帝避而不见告终。   这之后,真宗皇帝纵情声色,依次宠爱过的几个女人:云妃,郑皇后待字闺中时的贴身侍婢;容淑妃,郑皇后的叔家堂妹;德嫔,若是盖住眉眼,下半张脸简直与郑皇后一模一样……用裴无洙前世的话来说,郑皇后那就是妥妥的帝王白月光啊。   至于裴无洙她娘得宠,那都是更后来的事了。   不过好在虽然身处一群白月光手办中,宓贵妃的脸倒是目前为止也没让裴无洙发现什么能叠上郑皇后的地方。   这一点勉强让裴无洙心里少骂了她皇帝渣爹两句。   而即使帝后失和,真宗皇帝却显然还是一副对白月光难以忘情的样子,郑皇后不搭理他,他憋着一腔心意无处付,就把满格的父爱全部投之于东宫太子身上。   ——裴无洙甚至在心里默默吐槽过:二皇子性格后来那么扭曲,说不定就是童年时期被这种强烈的待遇差别给逼成的……   所以,在裴无洙心里,东宫太子当然有和左思源正面开撕的底气。   但是可以,不代表有必要。   “哥,我说句逾矩的,”裴无洙见东宫太子明显没把她刚才的话放在心上,纠结半晌,忍不住明言挑破道,“是,或许左思源真的在江南府贪了不少,但你有没有想过……他贪的那些钱,最后都去了哪里?”   ——有多少是进了左思源自己的腰包、又有多少是流入了真宗皇帝的私库?   以裴无洙对她渣爹的了解,这事可还真说不好。   虽然皇帝示意贪墨筑堤拨款……自己贪自己,左手进右手,这种事做的裴无洙也真是无力吐槽了。   东宫要惩治左思源,想以此来遏制江南府贪腐之风,断了那些酒囊饭袋的财路是小,但要是为此使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失和……   裴无洙虽然理智上知道不该,但情感上还是想劝她哥再多想想。   这一回,东宫太子没有再保持沉默。   “小五,你错了,”东宫太子抬起眼,再认真不过地与裴无洙分辩道,“正是因为这背后可能有父皇的默许,左思源这个人,孤才必须办,而且只能由孤来办。”   ——换天底下除他外的任一个人,都再没有扳倒左思源还全身而退的底气了。   这也是东宫太子从一开始就不想裴无洙插手的原因。   裴无洙被那双亮到近乎在发光的眼眸震住了,反应过来后,整个人不仅没有被说服,反而更焦躁了。   ——因为她在那眼里看到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坚持与决绝。   可正是那抹决然反而叫裴无洙心生恐惧。   客观来说,裴无洙从不认为她哥会在与左思源扳手腕的过程中输给对方,但那是一般情况。   而裴无洙现在分明再清楚不过地知道:在原作中,东宫太子没有一年就“过世”了,而男四、左家、左思源这些人,倒是好好地逍遥了大半本。   其中左思源独子、男四堂弟的意外死亡,甚至在剧情中狠狠地坑了女主郑惜一把,险些把当时在夺嫡风云中摇摇欲坠的七皇子府推入深渊,也让男女主之间爆发了全书以来最大的争执,在感情线上狠狠地虐了一把。   而这一切的基础,都是因为当时的左思源与左家,对于男女主来说,仍还是个不可撼动的庞然巨物。   裴无洙可以支持她哥去对付渣爹身边的奸佞,但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哥去进行一场必输的赌博。   而且还是说不好之后会不会招致杀身之祸的那种。   “是,左思源手脚不干净,还庇护手下的人肆意贪腐,手长得连筑堤款都不放过,”裴无洙焦躁地原地转了两圈,避开东宫太子的双眸,烦躁道,“他该死,他手下那些贪官污吏也该受到惩罚,我也这么认为,但是哥……值得么?”   ——为了这个去驳皇帝的面子……   东宫太子微微一笑,从容道:“值不值得,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裴无洙还欲再劝:“可是父皇……”   “敢问五殿下,”符筠生先听不下去了,冷笑着开口道:“在你心里,权势荣华与民生社稷,孰重孰轻?”   “你又可知在太子殿下心目中,这二者何轻何重?”   裴无洙张了张嘴,被噎得无话可说,符筠生见状更是连连冷笑。   庄晗无声地叹了口气。   “但在我看来,现在比的不是权势荣华与民生社稷,”裴无洙神色晦涩,艰难道,“比的是长久的民生社稷、与眼前的民生社稷。”   符筠生响亮地冷笑了一声,还想再怼,东宫太子抬眸朝他投去一瞥,符筠生便又默默把那句“这却不劳五皇子您费心了”咽了回去。   “殿下,”庄晗上前半步,柔声开解裴无洙道,“您现在看来,可能只是一场二十万两的贪墨案。”   “可自左家兄弟得势,江南府贪腐之风盛行,如大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几年之间,已经到了连筑堤款都敢伸手的地步……这还是我们能看到的,我们看不到的,又能有多少呢?”   “长此以往,朝廷法度不行,官场上全凭人情行事、看上位者眼色升迁,污浊者得利,清白守身者反遭驱逐……由点辐面,官官相护,地方势力自拧成一股为战。届时,可不是扳倒一个左思源就能解决了。”   那时候就得是要刮骨放血才能疗干净了。   “自然,殿下的思虑也不无道理,若论保全之道,太子殿下等得起,我们也等得起,可是天下的百姓等得起么?”庄晗长长叹了口气,不忍地提醒裴无洙道,“桐柏坝决堤,为此死去的那五百三十八名百姓……可都再也没有等的机会了。”   五百三十八条人命……   当然,裴无洙仍可冷酷地把这当作一本小说。故事里背景板的死活,不过是轻飘飘的一个数字,只为给男女主角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铺路罢了。   但是,裴无洙扪心自问,我能么?我真能把这五百三十八条命当作一个轻飘飘的背景板数字么?   在不知道那五百三十八条人命前,裴无洙尚可以骗自己一时,开解水至清则无鱼、天下无官不贪……反正是她皇帝渣爹的钱,她皇帝渣爹的人,左手倒右手,既管不了,干脆无视就好。   但那是五百三十八条血淋淋的人命……   裴无洙本质还是个庸俗的小老百姓思维,庄晗先跟她说的那些风气大局,裴无洙听得似懂非懂,大致理解,感触却着实不深。   最后一句才是真正戳到了裴无洙的心窝子。   ——叫她只觉再为私心阻拦一句,夜里闭上眼都会做起血色的噩梦。   于是裴无洙也不劝了,她只最后再向东宫太子确认了一遍:“所以说左思源这个人,哥你是非动不可了。”   “孤知你心中忧虑,”东宫太子缓缓踱步回书案后坐下,避开了裴无洙的眼神,看着窗外,轻柔但坚定道,“孤也向你保证,一定谨守己身,绝不随意胡来。”   “但是小五……你也要知道,这世上总有些道理,需要人来亲自扶正;总有些事情,是可以叫人将生死荣华都置之度外的。”   裴无洙沉默半晌,低低道:“我懂了。”   然后猝然拔剑,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时,狠狠一劈,一剑斩下了罗允的人头。   迸溅出来的血迹染湿了裴无洙的半张侧脸。   符筠生的怒吼,庄晗的错愕,陆恺文下意识的出手阻拦……裴无洙皆一一无视了。   她只是很认真地迎上东宫太子猛然暗下去的双眸,缓慢,但很也很决然地坚持道:“要动左家,可以;但要哥亲自来,不可以。”   “哥照顾我这么久,左思源的事,就让我来为您分忧吧。” 第14章 一厢情愿 “是因为他该死。”   已知:   条件一:东宫太子没有活到原作开场。   条件二:左思源在原作剧情进展到四分之三处时,仍能给得罪了他的男女主造成巨大心理威慑。   现在,东宫想对左思源出手,问,太子的这种行为算什么?   裴无洙:找死,匿了。   裴无洙当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哥想不开自寻死路,但几番争执下来,各方因素下,裴无洙也确实淡了继续阻拦的心思。   她换了一个思路,既要破局,堵不如疏,与其在拿不出能令人信服的理由时继续万般阻扰,不如干脆把上场的人换上一换就是了。   ——说到底,左思源敢把摊子铺得那么大,还不就是仗着皇帝的宠幸么?   比媚上邀宠,回宫后的裴无洙表示自己可从没输给谁过。   若是换了别的朝政事务,裴无洙还真没那个底气说这种话。   但既然是和“幸臣”打擂台,裴无洙就琢磨着,我这起码是亲生的,还能输给他姓左的一个外人不成?   “哥,外面的大事我帮不了你,但左思源不一样,”裴无洙略一思索,笑着随口道,“他最麻烦的地方,不还是他在父皇面前的那几分情面么?”   “我帮你先把这个底牌搞下来,之后你再从政务上动手也不迟。”   这个决定裴无洙刚才想到的突然,但真做下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首先,这几年在宫里别的正事没干,但是揣摩渣爹心思这件裴无洙可是辛苦钻研过的。   当然,最初主要是怕一不小心露个啥馅再被扔到破庙里自生自灭去……   裴无洙暗忖:如果皇帝渣爹心里有个喜爱人物排行榜的话,郑皇后和她哥说不定并肩霸占榜首,但她和贵妃娘少说也能挂上个第一阵营的尾巴。   而且,比起她哥那个“至亲至疏、至今至远”、做点什么都容易被深思多想的储君身份,裴无洙可就要自由多了。   “你先等等,待我做个局,先与左思源闹上一场,”裴无洙光脚不怕穿鞋的,仗着自己还是个没入朝堂的小儿子,十分光棍道,“就算到时候父皇在我们中间和稀泥,只要我死咬着不放,也绝对够他好好喝一壶的。”   “再怎么,只要我挑事的理由多少能站住脚,父皇还能站在左思源那边骂我么?”   ——骂也不怕,眼泪大法祭出来,到时候就看谁比谁会演了。   “我让他‘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裴无洙耸了耸肩,一摸身上没带帕子,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才继续道,“只要我们闹起来,不管怎么样,单从身份上讲,左思源就只有吃个哑巴亏的份儿……”   庄晗下意识抬头望了东宫太子一眼,符筠生脸上流露出一种混杂着厌恶的佩服。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那边裴无洙顶着一脸血侃侃而谈,这边符筠生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句。   裴无洙也知道自己这手段不光彩,多半不容于符筠生这等性子孤直的正统文人。   ——毕竟,裴无洙今天可以挑弄圣心去对付左思源,明天就可以依葫芦画瓢对付朝堂上的任何一个臣子……而这本身就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有时候,相比于结果,手段或许不太重要,但也确还是个问题。   “得,得,”裴无洙还真怕她哥被符筠生带着往牛角尖里死钻,赶忙开口打断道,“君子还和而不同呢,咱们先求同存异好不好?”   反正裴无洙已经先斩后奏,把罗允给砍了,人证都没了,他们现在是不想听这些“旁门左道”也没辙。   符筠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神色扭曲地闭嘴了。   “哥,我知道我这么做你肯定不高兴,”血黏黏的,裴无洙受不了在脸上抹了一把,十分无赖道,“但现在罗允死了,你想动左思源也动不了,就先耐心等我消息吧。”   “你看不上这种歪门邪道也正常,反正歪的是我,你是被逼的……”   “你知道什么,”东宫太子终于再听不下去了,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眉目含霜,冷冷地盯着裴无洙道,“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你就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这几乎是裴无洙印象里,她哥说过最刻薄的话了。   裴无洙脸上蛮不在乎的神态险些撑不住垮掉。   “你们都下去吧,”东宫太子倦怠地闭了闭眼,捏了捏眉心,面无表情地吩咐道,“把这里弄干净。”   陆恺文带人拖走了罗允的尸体,庄晗担忧地多看了裴无洙一眼,宫人们训练有素地换了地毯、熏香……足足两刻钟里,东宫太子与裴无洙一坐一站,彼此没有一个人开口。   裴无洙觉得自己眼前不争气地有些雾蒙蒙。   东宫太子深深叹了口气,起身过来拉着裴无洙坐下,拿了帕子一点一点地擦她侧脸、脖颈被溅上的血迹。   裴无洙赌气地扭开脸,不想看他,豆大的泪珠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开始往外掉,越掉裴无洙越生气,越生气掉得越狠……   “你还委屈,”东宫太子轻哂,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孤刚才有多生气。”   东宫太子自小养尊处优,习惯了宽以待人,即便对东宫里一个洒扫的仆妇,都鲜有态度轻侮、口出恶言的时候……但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是被气昏头了。   “是,我是不该问也不问你就砍了罗允,”不说还好,一说裴无洙的火啊,那是蹭地一下子就冒了起来,抬头怒视东宫太子道,“那我还不是怕你真拿罗允去跟左家硬碰硬、非要在父皇面前评出个是非对错么?”   “是,我手段下作,我认了,你可以看不上,但你没必要连我想帮你的心意都一并轻贱了吧!”   “下作、轻贱……你竟是这般想的么?”东宫太子品了一下裴无洙的用词,摇了摇头,淡淡道, “敢认下作,一般手段反而下作不到哪里去。更何况,孤从没有这样想过你。”   东宫太子说裴无洙一厢情愿,后面咽了半句。   ——一厢情愿地想帮我。   这种“一厢情愿”,虽同样会让人感觉些微困扰,但却混杂着甜暖与莫名的虚荣,终究带来的困扰有限。   更多的,还是一种没来由的酸软。   再之后,便是无边的无力与自厌。   厌恶自己的无能,无力于终究还是没能守住心中的誓言……   “孤原是想你,这辈子都干干净净的……”东宫太子一寸一寸擦掉裴无洙脸色被溅到的血珠,手劲大得裴无洙脸皮发麻,暗骂对方是有意在拿自己的脸撒气了。   东宫太子擦完最后一处,怔忪地呆看了裴无洙半晌,无声叹息道:“罢了。”   也是由这一句“罢了”,裴无洙这才明白过来前言所指,顿时难以置信地望向东宫太子。   “难道我手刃了一个恶贯满盈的大贪官,”裴无洙只觉心火更炽,怒不可遏道:“在哥心里,就不干净了?……就算‘脏’了?!”   这又是哪门子的狗屁道理!   东宫太子听得一怔,但下意识便否认道:“不,孤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裴无洙还偏在这里跟他杠上了。   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终是东宫太子先一步避开,退让了。   “你说得对,是孤着相了,”东宫太子盯着壁上的装饰,淡淡道,“只是迢迢,你……害怕么?”   “杀就杀了,我还怕杀个人啊,”裴无洙故作熟练地装了句腔,迎上东宫太子幽幽转过来的视线,干咳一声,不敢乱吹了,诚心实意道,“真没有,我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说实话,就有点恶心。”   ——人在精神高度绷紧时,害怕什么的,哪还顾得及呢。   东宫太子伸出右手盖住裴无洙澄澈的双眼,幽幽道:“人是为我杀的……这条命,也该算在我身上。”   裴无洙扯下她哥的手,摇了摇头,认真与对方分辩道:“因一己私利害死上百人,我不认为罗允还有苟活于世的资格。”   “我杀他,是因为他该死,如果他不该死,再为了任何人,我都不会动手。”   东宫太子摇了摇头,但也没有再纠结下去,而是接着话茬问裴无洙道:“迢迢,你认为罗允是个怎样的人?”   “贪生怕死,见利忘义,”这还不简单,裴无洙信手拈来,“无操守、没底线,对人命没有分毫敬畏,只一心想推卸责任,冷漠自私到了极致的下作小人。”   “那你觉得这样一个人,”东宫太子淡淡道,“会为了别的什么人守忠保密、宁死不说么?”   当然不会,裴无洙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   “但事实上,”东宫太子不带丝毫个人情感地陈述道,“他确实做到了。”   ——从淮安府到洛阳城,一路上这么久,酷刑用遍,却都没能撬开罗允的嘴分毫。   若非后来乍见裴无洙,罗允有心求救,怕是连“左静然”这三个字都不会从他嘴里吐出来。   裴无洙听呆了。   “他不说,只是因为在他看来,说了会比不说还要惨。”东宫太子平静地剖析道,“单只这一点,孤每一想起,心头便涌过无边愤怒,誓不可能再容忍左思源半分。”   裴无洙这才悟了。   其实在她哥的立场上,真正心恨的,不是左思源做了什么、贪了多少。   ——而是左思源及其党羽的存在,已经彻底败坏了风气、更在江南府形成了一个独立于朝廷外全新的私密制度。   叫罗允这等贪生怕死的自私小人,都纵死亦不敢冒犯、破坏江南府约定俗成的新“规矩”。   ——其实方才庄晗言语间暗示过,这早已不是什么纯粹的贪腐,只可惜当时裴无洙听得半懂不懂。   但有罗允一对照,即使对政/治再怎么不敏感的裴无洙,也顿觉背后冒起了一层白毛汗……这已经是对皇权赤/裸/裸的威胁。   “更让孤难以忍受的,”东宫太子闭了闭眼,喃喃道,“是他身后还有父皇的默许。”   前朝阉党乱政、外戚弄权的前事之鉴还历历在目、所去不远……真宗皇帝难道不懂这其中的利害么?   不,他只是没当回事,不以为意罢了。   东宫太子心内充斥着一股难言的失望。   裴无洙神色一凛,下意识道,“哥,你可别犯傻,学谁不好千万不能学扶苏啊!”   东宫太子微微一怔,不置可否道:“父皇有那么暴戾么?”   “呃,那不至于,”裴无洙托腮想了想,又耸肩道,“这比方确实不对,给父皇脸上无形贴了好多金。”   东宫太子被裴无洙这不合时宜的促狭逗得摇头失笑,心头的郁结也微微散开。   他苦笑了一下,叹息道:“我又何尝不懂你的意思,君父、君父。只是,我也总忘不了幼时学字,父皇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教导的耐心与温情,怎么一转眼……”   ——彼此之间连句推心置腹的实话都不好明言了。   这话裴无洙没法接,疏不间亲,裴无洙一向觉得他们父子俩间待彼此是要比自己更亲密的。   偏偏有人就不想她安分地保持沉默。   “迢迢,”东宫太子再认真不过地望着裴无洙,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如果有一天,你对我的某些做法无法认同,一定要正面直接地提出来。”   ——而不是各怀鬼胎、曲折委婉地说配合着说各种场面话。   “我说了哥就会听么?”裴无洙眨了眨眼,狡猾地化答为问,“如果哥不听,又非要我说,那我岂不是惨了……”   “对于怎么叫孤让步这件事,你刚刚不是做的很熟练么?”裴无洙不想正面回答,东宫太子倒也没有逼她,但面上不由多了些似笑非笑之色,“顽劣任性,肆意妄为……你以为是谁都敢在孤面前这么胡来的么?”   ——即使是打着为他好的名义。   裴无洙低头摸了摸鼻尖,心虚不已。   “罢了,你也就是仗着孤拿你没办法,”东宫太子突然觉得刚才有些话说的没什么意思,捏了捏眉心,淡淡道,“说说吧,你这‘局’具体打算怎么设?”   “啊?”裴无洙从沉思中惊神,想了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难得显出了些忸怩的神态,似有些羞赧般,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哥,这么说吧,只要你不是有心想害我,我这里,一直是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好,就是,”裴无洙鼓足勇气直视东宫太子,一字一顿道,“你可千万别辜负我。”   “毕竟,我是真的真的很仰慕你,如果有一天连你都讨厌我的话,我会非常非常伤心的。” 第15章 第二段梦 你奸了她,你杀了她。……   东宫太子僵在当场,太多话噎在心口,反而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左思源的事是吧?”裴无洙倒是像卸了一个包袱,说完后倍感轻松,想起之前的问题,还有心思学着东宫太子先前的姿态,同样比了个“嘘”,不怀好意地笑道:“这是个……秘密。”   东宫太子大脑空白了许久,才缓缓寻回了些思绪,闻言神色僵硬道:“胡闹。”   ——那语调不像呵斥,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溺宠。   裴无洙显然也听出来了,笑得活像只偷了腥的猫,怕再被追问,赶紧拍拍屁股溜之大吉,走之前还不望向东宫太子郑重申明道:“你也说了,现在是你退一步配合我,如果你敢胡来的话,会害我很惨的!”   “所以,等我消息,不许乱来!”   难得见她哥手脚僵硬的无措模样,裴无洙莫名有种调戏人的登徒子快感,一路心情大好地回了长乐宫,被宓贵妃按住一顿说教都愉悦不减,待好不容易被放走已经是掌灯时分,提笔写了帖子叫人加急送出宫去,略作洗漱,便困到不行地倒头就睡。   然后便又进了一片阴蒙蒙的梦境。   裴无洙已经困得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很暗,雪很大,裴无洙跪在一片暴烈的大雪中,低着头,一点一点梳理怀中人的鬓发。   心里沉甸甸的,像是灌足了铅,沉得让人痛苦,叫人压抑。   落在身上的雪突然少了,不是天晴了,是头上多了把竹骨的油纸伞。   裴无洙没有理会,继续专注地梳理着怀中人。   一只手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像是有些不落忍般,踌躇许久,才轻缓地开口道:“五哥。”   裴无洙的肩背僵了僵,手上动作未停,身体则不易察觉地避开了些许。   身后人恍若未觉,极其自然地顺着裴无洙的动作蹲下/身来,单膝跪在裴无洙身侧,安静无声地沉默陪伴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无洙终于把人在怀里安置好、缓缓地抬起头来,神色空茫地望着飘飘扬扬的雪花发了会儿呆,用早已嘶哑的嗓子无意识地喃喃自语道:“阿文说要我娶她,这辈子只娶她一个……她想念雍州的西河、甜水井与小院,我知道的,她一向不太喜欢洛阳,我早该带她回雍州的。”   “五哥,朝中如今的局势,”身侧人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焦灼,不安道,“你若是去了雍州,难保他们不会以此为攻讦,即便父皇不多想,可建安侯身份微妙……”   “小七,我突然觉得,”裴无洙怔怔地望着漫天的雪色,有些话在嗓子口僵持了许久,终还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喃喃道,“好累啊……”   七皇子的脸上划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怜悯与不忍,须臾后,他直起身,重重按住裴无洙的双肩,沉声道:“五哥,这个仇我永远记着……郡主这一命,我一定会替你讨回来的!”   裴无洙缓缓地偏过头去看他,想问句什么,视线被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遮蔽了,雪花一点一点模糊了身侧人脸上的神态,直叫裴无洙再看不清分毫。   裴无洙在心里默默骂了句艹,梦境里的“五皇子”怎么想的不清楚,但看过原作的她可不傻,福宁郡主作为曾在开篇讥讽过女主郑惜的恶毒女配,后来是怎么惨遭凌/辱、愤而自戕的……   裴无洙当年就是被这段恶心得差点弃文,现在男主搁这儿跟她演这个,报仇?讨命?   真听了怕是得被忽悠到沟里去。   裴无洙心里白眼翻上天,努力挣扎着想醒来,可惜梦境不由她做主,很快便被沉沉地拖到了下一段里。   同样在殿内,相差无几的摆设,熟悉的人……不同的是,对面那位这回终于换上了龙袍。   裴无洙深深吸了一口气,冷不丁笑出了声,越笑越大,越笑越厉害,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是你,是你让人奸了她,是你命人杀了她,”裴无洙缓缓开口,把字字句句都咬得再清晰不过,多少厌恶与憎恨,就这么从轻缓的语调里流淌了出来,“是你一杯毒酒送走了她……她们都,都是你做的。”   裴无洙觉得这实在是太好笑了,笑得几乎要站不住,最后干脆缓缓滑坐到地上,情不自禁地锤地大笑。   殿上人的脸色却似乎比殿下癫狂欲疯的裴无洙还要难看,抿唇沉默良久,才在那愈发尖利的惨笑里缓缓开口,艰涩道:“五哥,我只能说,这些事皆非我所愿。”   “福宁郡主的死我事先并不知情;云归,那时候我没想杀她的,是她自己……贵妃娘娘的事,我很抱歉……但,但那确实不是我的意思。”   “裴无淮,”裴无洙不笑了,冷冷地抬起眼,面无表情地仰头望着殿上,难掩厌恶道,“在你心里,我是不是特别蠢?”   ——蠢到都现在了,还拿这些鬼话来糊弄我。   殿上人在裴无洙极深厌恶的眼神里狼狈难堪地住了嘴。   “陛下,”裴无洙按住腰间嗡嗡作响的青崖剑,名剑有灵,知她心中戾气,再这样下去,她真要控制不住了……裴无洙恳切建议殿上人道,“你杀了我吧。”   殿上人心神大震,久久不能言语。   “你是先帝遗诏指定的正统继任者,我若杀了你,朝堂必乱,天下百姓遭殃,”裴无洙拍拍身上灰站起来,心平气和道,“所以你最好趁现在赶紧杀了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   “五哥,”殿上人心惊胆战地看着裴无洙怡然自若的神色,哑然良久,才艰涩道,“你是不是,已经不想活了……”   裴无洙轻蔑一笑,不屑地弯了弯嘴角,笑着道:“关你屁事。”   殿上人僵站良久,突然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手脚发抖地从御案里翻找出一份已经写好的圣旨来,颤抖着递到裴无洙面前,艰涩道:“五哥,你别留在洛阳了,去南边吧,去岭南,去铜仁,他,他的尸骨就葬在梵净山里,你,你不是一直在找么,你去看看吧,留在那边,好好活下去,就……如果一定要恨的话,就恨我吧。”   “你当年真的不该去甘泉宫的,”裴无淮的两颗眼珠又黑又深,如一滩死沉的淤泥,那里面渐渐弥漫起层层叠叠的绝望来,几乎能叫人溺毙其中,“是我害了你,是我毁了你,恨我吧,五哥,好好活着恨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五哥,你不是蠢,你就是心太软、人太善了,像我这样恶心的烂人,你以后应该看也不看一脚踹到边上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我没想到最后会弄成这样,我真的,真的,从来都没想过去害你。”   清晨,日光,大亮天,华央殿。   裴无洙躺在自己奢华的黄花梨嵌玉围子大床上,顶着两只熊猫眼怀疑人生。   一来怀疑自己当初看那本小说最后到底是看了个什么寂寞,二来怀疑这些该死的梦是不是以后都不打算放她晚上好好休息了。 第16章 隐怨 你既不喜欢,应该早说的。……   华央殿掌事女官云归绕过屏风进来喊她起床,裴无洙昏昏沉沉拥着锦被坐起,视线在对方秾艳得宜、秀雅清隽的脸上微微一顿,心头一梗,闲话家常般与云归唠嗑道:“云姐姐,你呆在我身边也有五、六年了吧,有没有想过嫁人的事?”   云归手上整理的动作微微一顿,若有所思道:“殿下是嫌奴婢年纪大了,要撵奴婢走么?”   “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裴无洙赶忙郑重申明,“姐姐劳苦功高,我是怕倘若一直强留姐姐,会累得姐姐错过自己的好姻缘,那岂不罪过了。”   “殿下就算有这个意思也无妨,”云归抬起脸,似笑非笑道,“这种事,又不是奴婢可以做主的,殿下若有想法,自与贵妃娘娘说去。”   ——宓贵妃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的,裴无洙哀嚎一声,又瘫倒在了被窝里。   “殿下若真计较奴婢姻缘,倒也简单,”云归伸手拉裴无洙起来,含蓄笑道,“按贵妃娘娘的意思……”   “不不不,不可,绝对不可!”裴无洙当然知道她娘什么意思,云归是普安寺时期的老人,知道的秘辛太多,以宓贵妃的打算,自然是让裴无洙直接纳了她做小最合适。   ——可云归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情况!还偏开这种玩笑来取笑她!   裴无洙火速起床洗漱更衣用早膳,却依然架不住云归难得起的一回逗弄心思,七皇子到华央殿来拜访时,云归正笑意盈盈地故作不解道:“殿下莫不是怕郡主娘娘吃醋?无妨,奴婢可自寻郡主娘娘说去,纵是郡主不愿,奴婢也会说清,是奴婢自请做小,非殿下指使……”   “你一个姑娘家,敢不敢稍微矜持点!张口闭口‘纳妾’、‘做小’的,像什么样子,”裴无洙恨不得扔了筷子捂住耳朵大喊“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看云归笑意更甚,毫无收敛之意,不由躺平认输,哀嚎道,“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求求你饶了我,让我吃顿轻省饭吧!”   云归抿唇轻哂一笑,见七皇子过来,微微一福身,也就提前告退了。   裴无洙抬头一看来人,食欲顿时减半,停了筷子招呼道:“小……啊,你过来了啊,这么早。”   偏偏七皇子还毫无所觉,一点没有正被人讨厌的自觉,还微微皱着眉,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   “你这是什么表情,”裴无洙现在看着他就心烦,一闭眼就是梦里他最后对着自己痛哭流涕的道歉,火一阵一阵往上冒,鸡蛋里挑骨头地找茬道,“大早上给我哭丧个脸。”   “不,没,我,”七皇子一愣,赶忙调整好表情,对着裴无洙明媚一笑,然后欲言又止片刻,小小声嘀咕道,“我就是觉得,云归姑娘方才有些话……似乎稍显轻浮,不甚庄重。”   七皇子的本意倒还真不是说一个丫鬟如何,那又与他无干,他只是想委婉提醒裴无洙与下人玩笑时也要稍微注意些分寸。   却不知这好巧不巧,正正踩在裴无洙现在的雷点上。   “啪”地一声,裴无洙重重地扔了筷子在案上,顿时没有分毫用膳的心思了,冷冷望着身边人,寒声警告道:““云归再如何,那也是我华央殿里的人,好像轮不到你七殿下来越俎代庖地指点管教吧!”   七皇子错愕地僵立当场,呆呆地望了裴无洙良久,像是没有想明白对方突然生气的点在哪里。   气氛凝滞片刻后,也还是七皇子率先打破沉寂,动手过来收拾桌上的杯碗盘碟,边收拾边悄声道:“五哥今日似乎用的不多,要不要传人再添点合胃口的……”   “你这是做什么,”裴无洙一看他这作为顿时更无力了,捏了捏眉心冷然道,“你一个皇子,又不是我宫里的下人,这要传出去是等着人说我不知友善兄弟、故意苛待你么?”   “我宫里这么多宫女内侍都是死人么,什么时候要等着你来做这些了!”   周围侍立的宫人们一看裴无洙发怒,赶忙抢着过来收拾了,七皇子尴尬地被挤到一旁,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好像做点什么都不合时宜。   裴无洙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少犯贱犯圣母病,匆匆漱口罢,干净利落地起身走人。   见七皇子跟过来,更是不留分毫情面地不耐道:“你自去向母妃请安,我今日另有要事,得出宫一趟,不用你跟着。”   结果七皇子犹豫了片刻,竟然还是跟了过来,见裴无洙不满地站定回头,七皇子吞吞吐吐地解释道:“贵妃娘娘那里,可以回头补上,五哥,你要出宫,我实在放心不下……”   “你不放心什么?”裴无洙就纳了闷了,难掩烦躁道,“什么时候我要做点什么事,都得先通过你允许了是不是?父皇都没有你管的宽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七皇子的脸白了白,被裴无洙恶劣的语气弄得有些伤心般低下了头,喃喃道,“我就是想着,宫外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五哥又是一个人出去,万一遇到什么心怀不轨之人……”   “万一遇上了,还指望你来保护我么?”裴无洙听得越发可笑了,别不是再把人都全弄死了再哭着说对不起的那种保护吧?   那还是别了,她可真是要怕死了。   七皇子难堪地握了握拳,抿着嘴不发一语。   “好,我成全你,”裴无洙看他这都不走,莫名更来气了,冷笑着领人到宫内单独辟出来的演武场,指着那上面齐全的一百二十八般兵器道,“选一样趁手的,和我打一场,打赢了就算你说得对,我以后出门还得指着你‘保护’了。”   两个时辰,只用了不过区区两个时辰,裴无洙已接连挑破了七皇子手上三十三种兵器。   刀枪戟斧、钺钩叉鞭噼里啪啦地铺了一演武场,最后一对重锏失力脱手后,七皇子僵立当场,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半天没有动作。   裴无洙一挑青崖剑尖,摸了把汗湿的额发,一如之前每一次一样,不耐烦地催促道:“再来。”   七皇子却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换新的兵刃来,而是呆站半晌,平静地抬起眼,摇头道:“不了,我赢不了五哥的。”   “再怎么也赢不了,继续下去也不过徒白费时间罢了。”   “是么?”裴无洙插剑入鞘,拿了周围侍立宫人端着的巾帕来,轻哂道,“这就认输了?”   “我还以为你这么有本事,敢同时学三十三样兵刃,总还能有一件拿得出手的呢。”   七皇子低垂着头颅,长长的眼睫弯弯垂下,遮住他眼底莫测的情绪。   裴无洙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   “我还不知道你何时学了这么多样兵器,”裴无洙有心与七皇子说两句“贪多嚼不烂”的老道理,但又觉得说了也没用,顿了顿,也只冷冷淡淡道,“因为你几岁起就跟在我身边,说是兄弟,但我难免倚长卖长,总忍不住对你的事摆出长辈的姿态来指手画脚。”   “但其实你也不过只比我小一岁罢了,你既不喜欢我的诸多安排,早该与我直说,又何必这样子的阳奉阴违。骗人害己,到头来耽误的还是你自己,没什么意思。”   七皇子微微愣神,很快便明白过来裴无洙话中所指,忙辩解道:“没有不喜欢五哥的安排,我有很用心地练剑,只是怎么也学不好,所以才……”   “你既‘很用心’地练,就练成了方才那样子?”裴无洙只觉索然无味,摇头打断道,“你方才换了三十三样兵器,里面就属剑使的最差。”   “说来当年也是我一厢情愿,擅自用青崖剑给你开蒙、替你选了剑道,传了些半吊子的剑术过去……你既不喜欢,应该早点说的。”   ——而不是一边对着裴无洙摆出一副悉心求教的学剑模样,另一边又偷偷荒弃了剑道,另辟他途。   “五哥,我没有不喜欢,我也真的有很用心地去学了,”七皇子惨白着一张脸为自己辩驳,“可我学不会,怎么也学不会,费了十倍、百倍的劲儿都还学不好,所以才不得不……”   裴无洙眉心微皱,没有出言讽刺,但看那神色,却分明是半点也没信的。   七皇子神色晦暗地抿了抿唇,难堪地停住了这番没有听众的辩白。   二人僵持片刻,七皇子突然冷不丁开口道:“五哥,不是谁都和你一样幸运,在剑道上能有无上的天分与无限的天资。” 第17章 心寒 一时兴起,两分情热。   “我?”裴无洙觉得这话很可笑了,“我算哪门子的有天资,你是没有见过真正天赋异禀的人出剑,那才是……”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我见过!”七皇子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般,猛然激动了起来,“我怎么没见过?我当然见过。”   “可是五哥,”七皇子的眼神里多了抹难言的阴郁暗沉,咬着唇一字一顿道,“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有天分,更不是谁都能和太子殿下那样……一生下来就能接触到天底下最顶尖的那批人,接受最优秀的教导。”   “没有天分,没有名师,早早错过了最合适的学武年纪,做什么都比别人慢,做什么都事倍功半,赶不上,怎么都赶不上,永远也赶不上……”七皇子的双眼里缓缓燃烧起无尽的怒火,那火气倒也不是只冲着裴无洙一人,但多少也有波及到了,“五哥,你什么时候才能低下头来瞧瞧,我们这些庸人的感受呢?”   “庸人?”裴无洙生生被气笑了,认真地请教七皇子道,“你是庸人我是什么?天才么?”   “我跟着秦国大长公主开始学剑的年纪,只比后来你开蒙时早了一年,你天分如何,我手把手教过,自认还是比较了解的,”裴无洙闭了闭眼,这回是真的有些心寒了,“如果你真不适合学剑,我一开始便不会教你……不然我成什么人了。”   “一开始是你自己答应学剑的,后来又是你主动请我帮忙,说要找个合适的武师傅……好,我就当你是怎么也学不好,故而才另选他道。可是你既然早都自认不适合学剑了,后来做这几多事,又是干什么么?单纯糊弄着哄我玩么?”   “如果不是今天我逼你必须拿出全副心力来打赢我,你是不是就没打算过告诉我这件事?”   七皇子的脸上闪过一抹无措,这确实是他不占道理,说学剑的是他,偷偷不学的是他,当着裴无洙的面装作一直在学的还是他……如果不是刚才在演武场上被对方不屑的眼神激出了火气,他还真没打算这么早就把自己还没学好的那些半脚猫功夫使出来的。   “我看我们的脾气性格是真的不相投,”裴无洙真心实意地反思自我道,“也是我的错,当年就不该问也不问你的意思便把你们母子要到长乐宫来的。”   “这样吧,我看你也不小了,再去别的宫里也不合适,你估计也不喜欢寄人篱下,干脆我去向父皇请个恩旨,寻一个主位闲置的宫殿出来给你们母子住吧……”   七皇子做小伏低、道歉认错的腹稿都打几版了,结果措辞还没细化改好,先听到了裴无洙后面补的那段。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瞬间,七皇子的脑子嗡地一声全懵掉了。   呆愣过后,便是远胜于方才的无边怒火翻滚而出,直往脑门冲去。   “五哥,”七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按捺住暴怒的戾气,面无表情地认真求问道,“在你心里,养着我是不是就像养一条小猫小狗一样?”   “高兴了就招手叫到身边去逗一逗,不高兴了就扔在一旁懒得管……等到哪天发现猫猫狗狗长得不如自己期待了,就干脆一脚踹开,随便吩咐个人去处理了,甚至都懒得过自己的手?”   “可我是个人啊,”七皇子上前半步,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那眼眸里几乎要流露恨意了,“我拿您当家人、亲人,最敬重、最仰慕的兄长,可您呢?”   “长乐宫也是我的家,我在这里安定生活了五年多,凭什么啊?您如果看不上我,当年就不该带我回去,你都带我回去了,凭什么又一脚把我踹出去喊我滚?”   “我是你弟弟啊,我们不是亲人么,可您心里有把我当个家人看么?不,你有把我当个人看么?当个会哭会笑会高兴会生气的人看么?”   “你总是这样,做事情总一时兴起,两分情热,三天时间就能扔到脑后去。我早该知道的,”七皇子低头自嘲一笑,冷眼瞧着裴无洙道,“现在我忤逆您了,不听话了,不符合您对‘弟弟’的期待了,也就不配留在长乐宫了,也就该轮到我滚了,是不是?”   裴无洙听着听着就忍不住听笑了,不顾七皇子愈发难看的脸色,自顾自笑了有半刻钟。   ——她也是平生第一回 体验到,人在憋屈到极致时是真的张不开嗓子的。   “是,没错,我没耐性,我做事三分钟热度,我养你就跟养条狗一样。”直到半刻钟后,裴无洙才将将喘过气了,乐不可支道,“你就想听我说这个是不是?那行,我说完了,你听爽了么?”   裴无洙算是知道原作里女主郑惜为什么老觉得自己在作天作地欺压小可怜男主,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了。   ——感情男主阁下自己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呢。   “我今天也算是开了眼长见识了,得,我是说不过你,你也别来跟我说了,”裴无洙一把推开还想再说什么的七皇子,通红着眼圈喝道,“听哥最后一句劝,不想挨揍以后就离我远点,少让我看到你,不然我真怕自己忍不住。”   裴无洙还从来没有这么气过,前世她时时静心,穿过来后勉强也算几乎事事顺心,这一气,气得她一直等到出了宫、到了左静然府上都没有缓过神来。   偏偏往日里最是知情识趣不过的左二公子今日却偏偏最不合时宜地放了裴无洙鸽子,在左府花厅空等过午时,裴无洙实在坐不住了,神色不耐地喝问左府管家道:“你们主子到底去哪儿了?怎么,还打算让本王等满一整天是不是?”   管家见裴无洙动怒,也不敢再敷衍了,唯唯诺诺道:“金,金粉楼……”   “那就给本王备车往金粉楼去!”裴无洙烦死了,只觉得事事都找她不痛快, “看看左二公子这到底是在忙什么大业!”   管家不敢违逆,战战兢兢地亲自驾马赶车。   裴无洙话放得痛快,等真到了地儿,她也傻眼了。   ——没人告诉她金粉楼这么个听起来像卖金玉、胭脂的地儿是座青楼啊!   还是个与裴无洙先前来往应酬的春莺里等清馆不同,妥妥的红灯区十八禁!   裴无洙望着那条缠缠绵绵的招摇幡子怀疑了下人生,迎着左府管家疑惑惶恐的视线,不得不硬着头皮下了马车。   同时在心里把左静然翻来覆去骂了个底朝天。   金粉楼里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出来拦,管家上前一露脸,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赶忙上前躬身迎人,裴无洙也没客气,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左静然人呢?”   那估摸是老鸨模样的女子被这捉/奸般的不善语气惊了一跳,欲言又止地跟裴无洙斜后方的管家打了好半天的眉眼官司,最后也不知打出个什么结果来,在裴无洙不耐蹙眉时,总算乖觉一回,老老实实领着一行人上了顶楼。   裴无洙没等人敲门探询,直接一脚踹开门,冷着脸就站在门口等。   左静然昨晚被一整席的人故意灌酒灌到了天将明,好不容易躺下昏沉睡会儿,就遭人暴力破门,顿时怒气丛生。   头发没理脸没洗,松松垮垮挂在肩头的衣服只顺手揽了一下,踢踏着鞋不管反正直往门口气冲冲赶来,眼睛都没怎么睁开就痛骂道:“什么龟玩意儿狗东西,没看到你二爷我在里面睡得正香么,大早上的吵吵吵吵……”   左静然香肩半露,行走间衣服上酒气与胭脂味并浓,颈侧还放荡不羁地落着几抹暧昧的粉痕……整个人就是一张对于“纨绔子弟”的真实侧写。   不过他一看清门口来人,那双即便不笑也总会显得无辜的狗狗眼霎时瞪得溜圆,张着嘴一个“殿 ”字结结巴巴了好半天也没有接下去……   霎时,纨绔没了,子弟也不见了,整张脸上只剩下了让人看了不免觉得滑稽可笑的扭曲谄媚。 第18章 富可敌国 静然兄,您可真是个鬼才。……   “‘二爷’这日子过的有够与众不同的啊,”裴无洙一展手中折扇,遮住了唇鼻与下面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与她调侃语气截然不同的冷然眼眸,“我们这都要该用午膳了,‘二爷’您还大早上呢。”   左静然霎时想起,眼前这位主儿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厌脂粉气,而自己身上,都不用细闻也知道……完了完了完了,这是天要亡我啊!   “殿,行迢兄,您看这……见谅见谅,稍等稍等。”左静然得人眼色,再看裴无洙白龙鱼服,紧急转弯改口,一边给金粉楼老鸨打眼色示意对方暂时出面招待一下,一边恨不得用眼神射死带人过来的自家总管。   “不急,”裴无洙似笑非笑地睇了左静然一眼,冷冷道,“谁来给搬个座儿,我就坐这儿等着‘二爷’您换好了出来……反正在‘二爷’府上也等了好半天了,不差这一会儿。”   左静然欲哭无泪,顿时拿根腰带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的心都有了。   接下来的事,用一句“鸡飞狗跳”来概括可再合适不过了。   裴无洙不说走,还真没有人敢强硬地赶她出去。支使人搬了个松松软软的太师椅过来,舒舒服服地坐好,裴无洙以手支颐,闲闲地看人演“猴戏”。   一道薄薄的门墙之后,左静然一边紧急地洗漱更衣,一边气急败坏地追问自家总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殿,殿,行迢兄到府上来,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与二爷说?!”   “二爷啊,奴才何止没跟你说,奴才昨晚就来过几趟了!”说起这个,管家心里也是叫苦不迭。   ——昨个儿掌灯后宫中传了消息出来,说是明日五殿下会来府上应先前左静然的邀约,他们二爷不在府里,管家忙不迭喊了府上大半的小厮出去寻人。   好不容易找到了二爷人在金粉楼,管家唯恐下面的人不赶趟、会耽误了大事,还连忙马不停蹄地亲自过来通报消息,就这样,都被人生生给拦在了顶楼的包厢外。   “奴才早说了是重要的消息,可连三公子怎么说都说不通,非得说奴才是过来给二爷打掩护的,但他们今晚非得灌二爷到底不可……”   管家在外面急得要死,可左静然那时候就已经喝得不少了,天旋地转眼花花,连淞又喊来几个壮实的家丁守住了门口,死活不愿意放左府的下人进去,管家无奈,只得等着几位纨绔公子尽兴、酒席散罢。   “连淞就是个**,看爷回头不恁死他!你也是个蠢材,宫里的消息是能等的么,怎么散席后也不来通告二爷……”左静然骂到一半,想到自己那实在不算太好的酒品,心虚地中道顿住了。   管家长长地叹了口气,抖了抖自己身上新换的旧衣,指了指自己黑糊糊的眼圈……然后就一直哀怨地瞅着自家二爷,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态。   左静然回忆起自己昨晚,不,是今早,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打了好几趟醉拳、踹走了好几个人、还砸了金粉楼好几坛美酒来着……算了,最不能得罪的那位都也已经得罪完了,其他的左静然更无力计较了。   整了整衣衫,临出门见人前,左静然最后一次回头,认真地叮嘱自家总管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你就应该直接冲进来给二爷我当头灌两桶冰水,不论别的,先浇醒再说。”   管家心神一凛,顿时肃然起敬,摩拳擦掌道:“奴才这就让人回去先提前准备着……”   望着自家总管怎么看怎么跃跃欲试的神态,左静然无语地抽了抽嘴角,摸了腰间荷包,随手抽出一张银票来,也不细看面额,直接一把拍到自家总管胸口上,不耐烦地撵人道:“给,赔你的衣裳,赔你挨的揍,带着你这张欠儿欠儿的老脸赶紧给二爷滚。”   管家一看面额,顿时眼也不疼了、衣裳也不嫌旧了、脸也不苦瓜了,极谄媚地笑道:“还有那位爷今儿在府上等了好半天,不耐烦的时候……”   “闭嘴吧你!”左静然烦得不行又随便抽出一张,正要故伎重演拍过去,被两只白皙细长的手指中途截住了。   “不耐烦的时候怎么了?”裴无洙闲闲地斜倚在门上,横插一只手进来,挟过那张银票,细细展开看罢,微微挑眉,轻声笑道,“是踹门还是砸碗了,不好意思,在下记得不太清楚了。”   “管家若是觉得李某先前在府上的言行有什么不妥当之处,直言便是。李某也不是赔不起银子,倒还不至于让‘二爷’帮忙出了。”   左静然和他家总管几乎是同时变了脸色,当然,前者是羞愤欲绝,另外那个则是惶恐难安,直接膝盖一软,扑通一声给裴无洙跪下了。   左静然恶狠狠地瞪了自家总管一眼,既是觉得对方贪钱贪得可笑又可恨,又是嫌弃对方丢脸,连累自己也一起在五殿下面前跌份。   当然,对左二公子来说,贪钱什么的都是小事,丢人是大事,在五殿下面前丢人现眼更是奇耻大辱级别的大大事。   “行迢兄,李兄,饶了则个吧,”左静然非常上道地记下了裴无洙暗示的别名,连连拱手作揖,苦笑着道歉,“实在是对不住,先前约了您出来又把您给单独忘在了府上,您打我一顿出气都好,可别再拿这些三五不着六的称呼挤兑我了。”   裴无洙没有理会他,弯腰拍了拍地上跪着的左府管家,管家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裴无洙伸出手,管家呆了一瞬,然后才惊醒过来,颤颤巍巍地把左静然第一回 赏的那张银票掏出来,试探着递了上去。   裴无洙默不作声地拿了,把两张都细细展开看罢,撩起眼皮瞅了左静然一眼。   左静然没看明白那眼神的意思,却觉得自己宿醉后的脑子果然是不太清醒,被裴无洙那一眼瞧得硬是有些莫名口干舌燥了起来,晕晕乎乎地取了自己的荷包来,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了上去。   裴无洙微微愕然,反应过来之后也没怎么客气,直接接过来翻了个底朝天,把里面的面额在心里细细数着计算了一遍。   粗略地心算出了一个数字之后,裴无洙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佩服,不能不佩服啊。   以前她单知道左家人有钱、左静然完全不差钱,但对于他的‘有钱’并没有个太具体的概念。毕竟裴无洙自己就是个出手阔绰的主儿,很难直观感受到周围人的豪奢水准……今天才算是第一回 有了个相对直观的概念。   裴无洙想,怪不得原作里说男四家可以算是“富可敌国”,原来这个富可敌国不是个虚指的形容词,而是字面直意。   裴无洙数完之后就把荷包里的银票原样放了回去,物归原主塞到左静然手上,只留了从左府管家手里要来的那两张,并叠放到一起,笑着从正中一点一点撕开了。   裴无洙一边撕一边笑意盈盈地望着左静然,意有所指道:“这种敢欺上瞒下、贪主人家财的玩意儿,静然兄还留着作什么呢?”   “在下越俎代庖一次,替你处理了这桩糟心的如何?”   左静然不傻,正常情况下,他应该是能听出裴无洙的含沙射影的……但谁让他昨天被一群人围着灌了大半夜,直到现在都还没太清醒呢。   故而,他一听裴无洙这话,也没多想,捂着宿醉的脑袋下意识替管家向裴无洙求情道:“这老货除了好财些也没什么了,反正也不是多少钱,跟了我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行迢兄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这狗奴才一次吧。”   “还不赶紧滚,”左静然说完,看裴无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趁着对方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赶紧扭头瞪了一眼自家总管,万分嫌弃道,“以后行迢兄眼前,再没有你伺候的份了。给爷哪儿远滚哪儿去,少搁这儿碍眼睛。”   管家十分后悔自己方才一时忘形、口快一把得罪了宫中的金贵人,也心知倘若五皇子真计较起来,就是左静然也拦不住对方给他降罪……一听这话,再顾不得糟心以后的差事生计,忙麻溜地先滚了。   ——而裴无洙其实是在出神,左静然这番话,某种意义上,又何尝不是她皇帝渣爹对左思源的态度……可说到底,倘若裴无洙真有心清算,左静然可未必会为了一个家奴与她撕破脸。   以此类推,那真宗皇帝会为了一个左思源与东宫太子生出过不去的嫌隙么?   所以中间果然还是缺了一环,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发生了,而裴无洙现在却还连边都没摸到……   “……那行迢兄的意思是?”前面左静然叽里咕噜都说了什么,裴无洙完全没细听,为了掩饰自己不自然的神游,裴无洙不走心地接了句:“饿了,先用膳吧。”   左静然静默半晌,弱弱追问了句:“在这儿?”   “那不然呢?”裴无洙有点不耐烦了,“先前在你府上都喝过五轮茶了,静然兄还要人等着么?”   左静然霎时心虚,再不敢废话,忙不迭喊了金粉楼的厨子过来亲自点餐,条条框框、事无巨细地吩咐了一大堆,裴无洙懒得听,直接去了清过场的大堂坐下等着。   左静然忙趁机叫了金粉楼老鸨过来,千叮咛万嘱咐,措辞严厉地要求对方把整个厨房收拾一遍再开火,绝对不能再饭菜里掺合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就一点点,助兴的东西罢了,”老鸨一看裴无洙那衣着做派就知道是个难得一见的金贵人,再看连左二公子都对其唯唯诺诺秋毫不敢犯的,更是不死心丢了这么一大块肥肉出去,纠纠缠缠地与左静然墨迹着,“都不伤身的……我们楼里环肥燕瘦这么多的好姑娘,万一真有哪个就合贵人眼缘,叫给看上了呢?”   “得了吧,就你楼里这些庸脂俗粉?”左静然嗤笑一声,毫不客气道,“说句不应该的,就你那些‘好女儿’们扑过去,这两边算是谁占谁便宜啊?”   老鸨一想还真是……在左静然这里闹了好一个没脸,独自臊了一阵,大失所望地离开了。   左静然实在是害怕再出什么幺蛾子来,不错眼地跟去厨房盯着,亲自端盘送碗地奉上饭菜来,自己都没敢往下坐,站在那里兢兢业业地服侍着裴无洙在金粉楼里用了顿不怎么样的午膳。   裴无洙实在受不了吃个饭都被人眼也不眨地直勾勾盯着,吃到一半就受不了地摆手吩咐左静然坐下一起用。   待饭罢漱口罢,见左静然仍是直直望着自己,一副谨听下一步吩咐的模样,裴无洙挑了挑眉,彻底受不了了。   “我说,不是你约我出来的么?”裴无洙就纳了闷了,虽然自己一开始拒绝了说没空不来,昨天又突然改口说要过去,可记忆没错的话,这场最初确实是左静然组的局啊,“怎么叫你弄得好像是我今日特意来寻你一般?”   ——虽然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但既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挖坑给左家人跳,一开始当然不好对左静然表现得太倒贴……   免得事后复局,叫人瞧出端倪来,猜出她从最早与左静然走近起就开始图谋不轨了。   “啊,是,一开始是我组局,”左静然恍过神来,面上浮现起不甚明显的尴尬之色,小心翼翼地觑了裴无洙一眼,喏喏道,“可殿,行迢兄不是给推了嘛,后来我自己想想也觉得没多大意思,就让人散了……”   其实主要是真正想讨好的人没来,左静然再跟那帮酒囊饭袋混下去也没意思,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推了。——只是这话却不好对着五殿下明说了。   “那现在去哪儿?”裴无洙也觉得不巧,本来是打算走在玩乐局上意趣相投、狼狈为奸的狐朋狗友剧本,现在玩乐局都没了,自己还在这里干什么呢?   俩人大眼瞪小眼半天,裴无洙暗道了句不巧,今日怕是白出宫一趟,无趣地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扰静然兄‘正事’了,等你下回再有新点子出来……”   “别啊!”左静然赶忙紧跟着站起来拦人,神情恳切道,“行迢兄好不容易出,出来一趟,就这么回去了多浪费啊!新点子是吧,不就是新点子嘛,我现想一个就是,有了!”   “今年南边不是遭灾了么?松鹤堂办了个募捐春会,请了不少世家子弟及其姊妹来,大家一起写写诗、画画画,完了再统一盖上松鹤堂的印章拿出来义卖,卖出去的银子全捐到南边去……如何?这点子当初还是我替他们想的呢,反正离得不远,出都出来了,要不要一起过去玩玩看?”   “这点子,”裴无洙无言地凝望了左静然半晌,自愧不如道,“打着大义的旗号,一群少男少女,又风雅又摆阔……不错不错,这一场办下来,怕不知能促成多少对眉目传情、私相授受的野鸳鸯。”   “您不会那么认死理吧?”左静然鸡贼一笑,冲裴无洙挤眉弄眼道,“我这也是好心给那些大家闺秀们一个提前相看顺眼儿郎的好时机,反正福宁郡主不在,您过去随便瞧一眼嘛,万一正好看到合眼缘的,咳咳,咳咳。”   “南边在遭洪灾,你们能就着这个名头办场相亲见面会,”裴无洙不带情绪地棒读道,“静然兄,您可真是个鬼才……松鹤堂遇着你也真是捡到宝了。”   “捐给南边也总比让那帮糊不上墙的烂泥把银子挥霍在赌场青楼里好吧?”左静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闻言还大义凛然道,“我这也算是关心民生社稷了吧!”   想到受伤的东宫太子、桐柏坝决堤的真相、下游惨死的百姓……裴无洙心里其实腻烦得很。   但一来还想着要和左静然做一对“狼狈为奸”的狐朋狗友,二来,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极重要的细节。   “三皇子是不是也去了?”裴无洙猝然抬眼,冷不丁追问道。 第19章 抢buff 不就是五百两?   左静然愣了愣,认真在记忆里搜索了半晌,然后惋惜地答道:“之前好像听他们提过一次三殿下,可到底去没去……这一场我本来没打算跟,后面也就没再去了解,不过反正离得又不远,我们现在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裴无洙沉吟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   ——但愿不是吧,裴无洙面无表情地在心里想着,她其实还没做好与原作女主正式见面的心理准备。   可倘若真是如裴无洙所猜,这一场所谓的募捐春会,就是女主郑惜重生后跌的第一个坎儿、而且就是在这里让她遇见了后面心心念念了大半本的白月光三皇子的话……裴无洙是一定要过去捣乱的。   能毁一点是一点吧,裴无洙总得试试看,究竟得做到哪一步,这该死的剧情惯性才能有所改变。   裴无洙一边跟着左静然往松鹤堂去,一边在脑海里回忆着书中原作。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松鹤堂剧情在原作开篇十几章左右,这时候的女主郑惜已经靠着重生回来的先知先觉,在被人陷害推假千金下水的时间点勇敢地化推人者为被推那个,先一步“失足”落水后,十分白莲地发表了一通“我处处忍让你还妄下杀手”的言论,打得假千金一个措手不及……   正是裴无洙前几天觉醒时在郑国公府撞到的那一幕。   这几乎算是女主郑惜记忆里两辈子以来她头一次在与假千金的争锋中占了上风,打响了漂亮的第一枪之后,春风得意之下,一不小心就马失前蹄,在紧接着的松鹤堂剧情里栽了个大跟头。   ——因为重生后郑惜战力暴涨,屡屡“婊”赢了假千金一筹,故而她成功取得郑国公府老夫人点头,在认祖归宗还没多久、规矩都没学太会(外人看来)的时候就获得了参与松鹤堂春会义卖的资格。   而又因为上辈子没去过这个义卖春会,郑惜并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没有提前做好准备,等到一说要诸闺秀一齐作画、以三炷香为限,郑惜就傻眼了。   上辈子的郑惜因为实在不平自己被错换的命运的缘故,被认回郑国公府后处处看假千金不顺眼,总觉得是对方毁了自己前面的十五年,整日里就一味寻假千金的麻烦、鸡蛋里挑骨头地找茬……当然,假千金也不是什么善茬,两边越掐越恨,越恨越掐。   后来假千金故意在郑惜面前嘲讽了一下七皇子出身卑微,其母早年是教坊司乐伎,说一句‘娼/妓之子”都不为过,暗讽郑惜也就只配嫁给这种卑/贱之人……郑惜便一怒之下拒绝了皇帝赐婚,后来汲汲营营,挑中了在她看来血统纯正、父母皆身份高贵的楚襄侯嫡长子陆恺武。   可叹郑惜费尽心机嫁过去给陆恺武做了填房,谁知道陆恺武更是目下无尘,人压根就瞧不上郑惜的小家子气做派,娶她也只是为了应付长辈,没等过三个月便迎了好几个“红颜知己”进门,毫不顾忌宠妾灭妻的坏名声……   而与此同时,当年被郑惜嫌弃退婚的七皇子,后来反倒纳了郑惜最讨厌的假千金为妾,还不等郑惜摆出正室的谱儿来嘲讽一下假千金,宫中有旨意传出,皇帝册立了七皇子为东宫。   最终,郑惜怀着无尽的悔憾和对假千金的恨意,在当年被自己主动拒绝的前未婚夫登基当日,心力交瘁,活活把自己给气死了。   以上便是原作那本复仇流爽文女主重生前的大致经历,由此可见,虽然是重活一世,但其实上辈子无论是出阁前还是嫁人后,郑惜都是没怎么系统地学过书画一道的。   这也就导致松鹤堂剧情时,在看女主不顺眼的女配故意将她的签换掉、迫得根本就不会作画的郑惜不得不在大庭广众之下、洛阳诸多世家子弟面前留下画作并署名时……她的处境要多难堪有多难堪了。   果不其然,郑惜硬着头皮完成那份不入流的画作后,立马收获了一堆或惊讶或不屑或果然如此的微妙眼神……而又因松鹤堂义卖春会的奇葩规矩,所有人的作品还都要统一盖章后拿出来一一展卖,在看到假千金的词作被人叫出三百两的高价而自己的画却无人问津时,郑惜的心态不可避免地开始崩了。   原作里的白月光三皇子便正是在此时翩翩登场,他温文尔雅,风度绝然,更难得的是,他还细心妥帖、观察入微。   在瞧出了郑惜窘态后,三皇子随手豪掷了五百两银子出去,买下了郑惜那张不入流画……如此,便叫女主心心念念惦记了大半本。   裴无洙回忆完,心里也有谱儿了:不就是五百两银子么,老三有钱,她也不差这一点啊!   ——她倒要看看这白月光滤镜有多厉害,自己能不能强行抢过来戴一戴……   一进松鹤堂,果然打眼便瞅到三皇子跟只花孔雀一样在场内“风度绝然”地转来转去,就差没翩翩起舞了……裴无洙心里一咯噔,生怕自己已落了迟,想招呼又不好直接叫人,一扭头,狠狠在左静然鞋上踩了一脚。   左静然毫无防备,失态地叫出了声,引来在场一片瞩目,松鹤堂的那群热血青年皆与左静然相熟,一看是他来了,呼啦啦便聚过来一群。   三皇子同样被吸引过来,正要与左静然招呼,余光瞥到他身边便服的裴无洙,脸上一贯温文尔雅的假笑险些撑不住,扭曲地垮了一小半。   “小生姓李,双名行迢,”裴无洙赶在三皇子开口前主动道,“殿下叫我行迢就行。”   “本,我当然知道你叫行迢。”三皇子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暗道东宫那位给取的字,谁敢乱叫,不过这反正是小五自己说的,不叫白不叫……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三皇子凑到裴无洙身边,隔开人群与她嘀嘀咕咕咬耳朵,“前几天让人喊你去我宫里看素冠荷鼎你都不看,倒是来参加这个?……我看你这是趁着福宁和太子都不在洛阳,整个人都有点飘了啊‘行迢’。”   “因为我今天找人算了一卦,”裴无洙一本正经地与三皇子严肃道,“那卦象显示,我会在此处买到一副十分称心的佳作……今天场上这么多画,你一副也不许买,都给我留着。” 第20章 见女主 我是那种缺银子的人么?   三皇子抽了抽嘴角, 被裴无洙这霸道宣言震得不想多言,干脆恭恭敬敬地比了个“请”的手势,似笑非笑道:“需不需要皇兄我待会儿再帮你喊一嗓子……独我一人不跟你抢也没用不是么?”   “那倒不必, ”裴无洙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 克制地假笑道,“只要皇兄你不买就行,我暂时也就算出来了皇兄你这么一个会和我抢东西的。”   三皇子听得眼角直抽, 眉心狂跳, 正要再说句什么, 左静然总算从人堆中挤出了一条道来,长臂一展,就要揽裴无洙过去介绍。   裴无洙完全是下意识地反手一抓一扔, 待回过神来时,毫无防备的左静然已经被她四两拨千斤地丢了出去……悬之又悬之际, 裴无洙复伸手拉了一把,好歹没让左静然直接摔到不远处的池塘里。   左静然险而又险地站稳之后, 满脸惊恐地回过头来,就差直接抱着裴无洙的大腿哭着喊“殿下,求放过”了。   “咳,不好意思,”裴无洙真心实意地对吓得花容失色的左静然道歉道,“实在抱歉,在下一贯不太喜欢生人近身, 一时有些反应过度了。”   “生人”左静然伤心地独自消化完自己的定位, 原本准备好的介绍辞顿时自行吞下大半,艰难地挤出一个从容淡定的笑容,微微笑着对周身围着的人群道, “这是我近来新认识的兄弟,姓李,这位兄弟在书画方面很有些造诣,就带他一起来这里鉴赏鉴赏。”   ——其实在场的世家贵子里能认得出裴无洙的人并不少,一半一半吧,主要取决于对方家世与出入宫廷频率的高低。   但松鹤堂不一样,松鹤堂最初之所以能成立,就是一群入洛赶考却身无分文连寺庙都住不起的贫寒学子,不知道走了什么运道,碰上了左静然这个可以和任何三教九流都打好交道的散财童子。   左静然大手一挥,钱袋一扔,有人出力,有人出钱,松鹤堂便轰轰烈烈地办起来了。   及至今日,松鹤堂不仅吸纳了洛阳及周边的所有寒门学子,还吸引了一群不为钱财、但图不图名就不知道了的“隐士”大家们坐镇。   有了名士自然就不会少了附庸风雅的拥簇们,看今日松鹤堂的场子上能办起这么大的义卖春会、聚集十好几家国公、侯府的子弟闺秀们来,就知道“松鹤堂”这三个字的名气之大了。   裴无洙其实感触不深,原作里从女主郑惜视角描述的更夸张,一个小小的松鹤堂,就差没吹成天下文人心中的第一净土了。   松鹤堂中这些所谓的“青年才俊”多半是都不认识裴无洙的,裴无洙往日里就是出了宫去玩乐场也绝不会与他们玩到一起。   故而还真有一听左静然那话就信了的,爽朗地过来招呼裴无洙去展桌那边看看,一边领路一边对着裴无洙赞不绝口道:“小兄弟刚才那一手可真是太俊了!不知师从豫州一带的哪一位游侠?”   裴无洙微微一愣,三皇子正默不作声地缀在后面,见状要笑不笑的,一副憋得很难受的模样。   见那爽朗青年双目迥然,一副真心求教的模样,裴无洙还真怕对方较了真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连忙搪塞道:“出门在外,不过随便学两手护身罢了,都没什么名气的……侠以武犯禁,我们还是看看画吧。”   爽朗青年听罢有些失望,不过闻旋歌而知雅意,也释然自嘲道:“看来这位小兄弟还是一心想考科举的,不像哥哥我,粗人一个,就知道些舞枪弄棒的混账事儿,考一年考两年考不上,也没那个继续考的心思了。”   裴无洙倒是已经很少遇见这么自来熟的人了,听得一愣一愣的,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怎么接都感觉挺不伦不类的。   三皇子再也忍不住了,偏过头肩膀耸动了好一会儿。   左静然惊得一下子瞪大了双眼,狠狠给了那爽朗青年一胳膊肘,恼怒地暗示道:“怎么说话呢,李兄面前也有你自称哥哥的份儿?”   “啊?那不然嘞?”那爽朗青年被左静然怼得很莫名,疑惑地挠了挠后脑勺,奇怪地反问道,“这,这,难不成我看走眼了,这位小兄弟长得尤其脸嫩,实则论序齿的话,得我来喊一声‘哥哥’的么?”   “别别别,这倒也不必了,”裴无洙赶忙出言制止,她现在听人喊自己叫哥就觉得要折寿短命。   “我有个弟弟,已经够白眼狼了,实在不想再要个二百五的了。”裴无洙恳切地劝左静然道,“哥哥就哥哥吧,反正三殿下听了都不介意,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亏什么。”   三皇子回味了一下这句话,顿时感觉自己笑不出来了。   “敢问这位小兄弟,‘二百五’为何意?”那爽朗青年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了,奇怪道,“这……你我之间论序齿,又与三殿下何干?”   “夸你性子直呢,和三殿下也没什么关系,”裴无洙笑眯眯地给人挖坑道,“就是跟大哥你论完序齿,也想您和三殿下放在一起论一论,我应当是比你们都要小的。”   “不不不,这如何当得起,殿下是殿下,怎么能和我们一起排呢?”那爽朗青年吓得连连摆手,严正神色与裴无洙咬耳朵道,“你这话也太不敬了。”   “小兄弟听哥哥一句劝,以后都是要考科举的人了,讲话可不能再这么随意了,万一得罪了三殿下,你这以后的仕途可就……快,赶紧去给三殿下弯腰道个歉,可别让人给记住你了。”   裴无洙整张脸活灵活现地挤成了一个囧字,被人赶鸭子上架推着到三皇子身前来,裴无洙无奈地扫了周围那群或知情或不知情、或瞧出端倪或似懂非懂的人一眼,耸了耸肩,弯腰鞠躬道歉一条龙。   “实在对不住,方才有口无心,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裴无洙似模似样、中规中矩地道了个歉。   三皇子却没有如她所料地顺利接招,而是似笑非笑地赖着等到裴无洙不耐烦地直起腰后,才微微扬眉,话里有话道:“哦,我还是第一回 知道,原来行迢也有觉得‘对不住’别人的时候啊……这话真心么?”   “若是我原来有得罪过三殿下,”裴无洙没想到三皇子会当众问这么一句,现在也是被架上去了,没办法道,“那就当是真心的吧。”   “既然如此,那不如……”三皇子拖长了语调,一副预备要漫天要价的模样。   “但是!”裴无洙斩钉截铁地来了个转折,加重了语气,警告地瞪了三皇子一眼。   “开个玩笑罢了,本皇子有那么小心眼么?”三皇子见好就收,伸手拍了拍裴无洙的脑袋,顶着对方碍于人群不好直言的愤怒眼神,似笑非笑道,“行了,看在你比较合本皇子眼缘的份上,待会儿进去随便看,有什么喜欢的,本皇子替你买了。”   ——这便是在不动声色地为裴无洙铺路,预先放话出去让所有人等着裴无洙挑了再选了。   “不必!千万不必!”三皇子哪里想到裴无洙压根就不会领他的情。   ——开什么玩笑,裴无洙今天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防止三皇子这个“白月光”再买到原作女主的画,这待会儿要是裴无洙挑了、三皇子出银子,谁知道原作女主会把这份恩情记在谁身上啊?   “大可不必,”裴无洙毫不客气地摆了摆手拒绝,大言不惭道,“我是那种缺银子的人么?”   三皇子静默半晌,挑眉反问道:“你确定?你出……来的时候,有带了多少银子在身上?”   裴无洙一愣,立马去摸自己腰上的荷包,摸完当即满脸郁卒……左静然一看那神情就知道这位主儿肯定没随身带银子的习惯,连忙将自己的荷包双手奉上。   三皇子似笑非笑地睇了左静然一眼,左静然视若无物,只作未觉。   裴无洙一脸纠结地凝望着左静然手里的荷包好半晌,整个人分成两半在脑海里激烈的天人交战着:一半是从罗允口中得知、那坑爹十万两所带来的阴影,一半是原作剧情步入正轨、有序发展着从他们身上碾过的威胁……   拿了,这里面还不知道有多少脏钱。   不拿,难道真看着原作女主与三皇子继续上演对白月光一见钟情的名场面?   “算我欠你的,”裴无洙最后实在还是没克服得了心理障碍,选了个折中的法子,抬了抬下巴,别扭地对左静然吩咐道,“待会儿替我付下银子,算挂我账上,回头一气还给你。”   “又没有多少银子,您说这话可就太见外了。”左静然摇头失笑,不过见裴无洙坚持,也知情识趣地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只微微颔首,也算是含笑应了。   一行人便继续往展桌的方向走,因为男女分席,各居一方,中间设有不少藩篱与屏风,展卖时为了照顾双方情况,便是在两边轮流替换展作的,而为了交换方便,展桌则是在相对来说比较靠近中间的地带。   ——而对于裴无洙他们来说,就是靠近女客的方向。   裴无洙也算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正好赶上了男宾这边展示的头一批画作。   裴无洙没有跟任何人客气,一马当先过去,飞快速览一遍,一眼便瞧见了女主郑惜的那幅梨花图。   ——说老实话,画得相当一般,乏善可陈,应该是直接对着附近正在盛开的梨花照葫芦画瓢依样画的,从立意到笔触,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单独拎出来夸的点。   裴无洙不自觉皱了皱眉,正欲上前,突然浑身一颤,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身上落了一道异样的视线。   裴无洙下意识回头,正正看到那个从藩篱间探出头来偷偷窥探自己的瘦弱少女。   只能说是少女吧,十三余的年纪,细弱得跟只还没长好的花骨朵般,叫裴无洙一眼望过去,便忍不住同时犯了圣母与颜控两个老毛病。   ——纵然清楚这个小姑娘在原作里后来会对裴无洙及她身边的诸多人都做下过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但还是忍不住,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动了那隐约的恻隐之心。   实在是这位天命之女、原作者的亲女儿,现在好像过得真心不算太好的样子。   好在纵然有动恻隐之情,也就只有那么一丢丢。   裴无洙很快便毫无留恋地移开了视线。 第21章 萌春心 那少年实在太过惊艳。   郑惜最近很烦, 非常烦,特别烦。   能重新回到十三岁时,还提前两年被郑国公府找上门认回来, 郑惜本来应该是大喜过望、喜极而泣的。   然而——   上辈子的郑惜起初一直不明白, 为何明明是辛辛苦苦十月怀胎将自己生下来的母亲,郑三夫人为何却一直对自己与郑绮那贱人的斗争冷眼旁观、隔岸观火,毫无插手干涉的打算……明明自己不是她的亲女儿么?   都说母女连心, 可郑三夫人……郑惜总觉得她是没有心的。   后来郑惜知道了, 因为自己幼时被调换的缘故, 一年前有个秃驴大和尚偶遇郑国公府去上香的女眷,指出了郑绮那个贱人非郑氏血脉,由此惹得知情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来看待母亲, 中年拉扯半年有余都没有把事情掰扯清楚,最后使得父亲因此冷落母亲, 母亲独守空房难以释怀,长久地郁郁寡欢着……   以至于等到后来自己终于被认回来时, 郑三夫人早已对郑惜耗尽了所有的慈母情怀,只怨恨郑惜为什么不出现得更早些、好以此来证明她的名誉与清白。   重生后提前两年被认回了府里,完美避开了上辈子郑三夫人受的那一年有余的白眼与压力,郑惜本想着,这样一来,那份自己上辈子一直可望不可即的母爱,这回总该是能得到些许了吧?   然而, 郑三夫人还是不喜欢她, 因为郑三夫人半年前怀孕了,把满副慈母心肠尽皆付之于肚子里还未出世的、那个可能的儿子身上,对刚刚认祖归宗的郑惜甚至表现得比上辈子还冷淡。   郑惜很茫然, 闵嬷嬷就劝郑惜想开点,说三夫人当年怀着姑娘您时动了胎气,后来好多年都怀不上孩子……三夫人心里还是觉得您是有些晦气的,克了她的子嗣运,怕您把小公子也一并克没了,这才让您离得远点。   郑惜很讨厌闵嬷嬷,上辈子就讨厌,闵嬷嬷每每心直口快地说了些什么,往往要气得郑惜一个人躲在屋里恨恨地哭上一整天,后来郑惜出阁嫁到楚襄侯府前,还特意动用了点手段把闵嬷嬷赶出府去。   但同时郑惜也知道,这个口无遮拦的粗使婆子说的是实话,她虽然口无遮拦、有什么说什么、没有半点眼色……但也正是因为此,郑国公府里没有哪个正经主子愿意搭理或利用她,上辈子府里的很多隐秘,郑惜都是从这婆子嘴里旁侧敲击打听到的。   郑惜心死了,她终于意识到,郑三夫人不是没有心,她只是对郑惜没有心罢了。   对郑三夫人彻底失望后,郑惜倒也没有多伤心,毕竟上辈子母女二人之间就从没有什么话好说过……这也不过打回原形而已。   郑三爷贪花好色、志大才疏、假仁假义,郑惜对自己父亲从来就没有生过任何指望,倒也懒得去讨好他那个花架子,只是这样一来,郑惜唯有把全副心力都放在郑老夫人身上了。   郑老夫人为人古板、恪守教条、极好名声,郑惜跟着她就是一味地抄写女诫、女则之流,当然,偶尔还有些佛经佛偈之类……另一边,当然是不遗余力、毫不留情地打压郑琦那个贱人了。   不过重来一回,这次郑惜的手段可高端多了,她再不会经几个下人仆妇挑唆几句,就自觉理所当然地把对郑琦的厌恶不满表现得淋漓尽致……   郑惜如今也想明白了,她把自己对那个冒牌货的怨恨憎恶表现出来,其实就是在表达自己对前面流落在外那十几年的不甘与诘问。   ——如果家中长辈心疼她也罢了,可郑三夫人对郑惜是没有心的,郑三夫人只会觉得郑惜那怨恨不甘的模样形容可憎,是在一遍一遍提醒郑三夫人当年作为母亲的失职……可郑三夫人心里还委屈恼恨呢,这如何不让她更进一步地嫌恶起郑惜来。   至于府里其他人……他们要的,不就是一个和和美美、一条锦被盖过的光鲜亮丽么?   郑惜是不能对郑琦表达不满的,她的不满就是对府中长辈决策的质疑与挑衅,是府里的不和谐因素,是理所应当被排斥和粗暴对待的。   郑惜开始想办法让“表达不满”的那个人变成郑琦。   接连策划了好几起自导自演的栽赃陷害后,郑琦吃了好多闷亏,也长了教训,渐渐开始绕着郑惜走了,郑惜哪里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她……可郑老夫人发话了。   郑老夫人木鱼一敲,佛珠一转,那两只浑浊的眼珠子一瞪,郑惜当即感觉自己后脖劲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种被人看穿一切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郑惜不得不被迫表现得“安分”了一些。   松鹤堂的义卖春会,是郑惜争取了好久才争取来了。   ——郑老夫人其实对这种女子要出门且可能会抛头露面的事情十分之不情愿,但郑大夫人不这么想,大夫人让自己的儿子女儿都去了,嫡出庶出的都有份,这实在让郑惜很羡慕;老夫人的堂侄女容淑妃也不这么想,淑妃娘娘的宝贝儿子三皇子要去,淑妃娘娘当然不会让人敢开口议论一句那里的‘不正经’……   郑老夫人就是再不情愿,可她老了,拗不过大多数,而且郑惜对这些自己上辈子错过的、没有资格去的宴会总是梗在心里难以忘怀,郑老夫人见大家都去,郑惜又实在渴望,只好无可无不可地允了。   在被人偷偷调换了选签,明明在诗词书画里选了“书”却偏偏被分到“画”组要求在三炷香内作完一幅画时,郑惜曾默默在心里问过自己:如果早知会要蒙受如此的奇耻大辱,自己先前还会这么汲汲营营地抢着来么?   思来想去,郑惜在心里默默作答:还是会的吧。毕竟,她是那样地渴望能离那个繁华迷离的人群近些、更近些、再近些。   明明那里一开始就开始是她的归处的,如果不是命运那个阴险的玩笑……曲折归来,郑惜对于那些本该属于她、却遗憾失去的那部分更加执着得难以释怀。   自己的画作得很差,郑惜清楚,郑琦那贱人选了词,写完之后被一群小门小户的女孩儿围着吹捧,郑惜都懒得听,只觉她们的眼皮子实在是浅。   而被放上展卖桌后,郑琦的那首词作很快便被另外一边以三百两的高价买走了,郑惜在心里微微冷笑着想:是了,郑琦那贱人在外面最是会装腔作势、假作温柔,长得又还算能看,多的是见色起义的臭男人想把她收拢了做妾侍……   至于正妻之位,上辈子郑惜被认回后三个月后,郑琦身上自幼定下的娃娃亲就没了,是男方主动提的退亲。   那贱人这辈子也就还是个做妾的命了,郑惜想到这里,心里不由略微痛快了些。   正是在心里暗暗咒骂着,一阵喧哗声传过来,郑惜好奇地透过藩篱缝偷偷地望了过去。   郑惜很快便反应过来,这就是来赏玩画作的人了。   为免之后难堪,郑惜本是应该早早避开、不再继续听、继续看的,可没成想领头的那位少年郎长得实在太过惊艳,让郑惜一见便惊为天人,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鞋底如同被黏在了地上般,再怎么也挪不动腿了。   郑惜能感觉到那明艳的少年郎敏锐地回头看了自己一眼,霎时间一股热气从郑惜的脚底直升到头顶,再一路沉到耳垂、双腮,郑惜不由害羞地垂下了头,伸手捂住自己扑通扑通直跳的心口,再抬头时,那少年早已移开了视线。   郑惜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失落与可惜来。   不过很快郑惜便收拾好了自己的失态,她想,自己是未来要做皇后的人,不过一个长相尤为惊艳的少年郎罢了,见过便算,倒也不至于再像方才那般不矜持地心心念念那许多。   郑惜转身欲走,临走前又留恋地回头多看了一眼,正好便看到那少年郎直直走到自己那副不入流的画作前,端看半晌,提笔落了句什么。   对面那群人里爆发出一阵不小的喧哗,似乎所有人都被那少年出人意表的举动惊动了,错愕之后,便是分成了态度截然相反的两拨人,彼此间还互相争执了起来。   郑惜偷偷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往那边挪,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她可不是什么像郑琦那般的轻浮女子,为了一个才不过只见了一面的俊秀少年郎就做出如此不规矩、不体面的偷窥之事……她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的画作。   虽然那画她做得敷衍、成品也不怎么能看,但……那毕竟是她郑惜的画。   遥遥的,隔着藩篱和屏风,郑惜能看到对面突然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那老者似乎名望很高,他一开口,争执的两拨人便都闭嘴了。   那老者细细看罢画作与提词,笑着对那明艳的少年郎道:“小公子这神来一笔的,可是要坏了这堂里的规矩了。”   “为画作补两句词罢了,”那少年负手而立,整个人站得如同一树孤傲的松,淡然道,“何谈坏了规矩?”   “哦?”老者笑这开口,虽是质问,但看神色,分明是极喜欢那少年郎的,“那老朽妄言,小公子既是为画补词,敢问这画中……‘月’在何方?”   那少年低头一笑,展眉道:“月,自然是在天上。”   老者摇了摇头,无奈叹息道:“月在天上,那这‘合欢’就是开在山间了……”   “不,”出乎意料的是,那少年竟然摇头否认了,极认真地对老者澄清道,“合欢,合则欢也……这自然是长在尘世间、活在人心里的。”   “四妹妹,你这是在作什么?”后面的话,郑惜还想再听,却被突然出现的郑府大房的堂姐打断了。   堂姐微微皱眉,隐含不悦地瞪了郑惜一眼,顺着郑惜的视线看过去,正欲开口说教句什么,突然眼前一亮,控制不住音调地扬声喊了句:“三表哥!”   郑惜暗暗撇了撇嘴,知道这么一来,她那惯常好为人师的大房堂姐总算是能放她一马了。   片刻后,对面的人传了个消息过来,堂姐便带了郑国公府所有嫡出、庶出的姑娘过去与那位“三表哥”见礼,郑惜对于那位结局注定要悲剧的三皇子没什么想法,但她实在很好奇那少年到底在自己在画上填了什么。   或者说,郑惜其实也有点想面对面地与对方好好地见一个礼、堂堂正正地介绍一下自己。   ——总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郑惜想,她也想正式地在对方那里出现一下。   郑惜的心愿完成了一半。   她确实偷偷看到了那句诗,也经堂姐与三皇子的引荐与对面问了个礼……但从始至终,对方都只是冷冷淡淡地点了下头,未发一语。   郑惜听到周围的人唤他“李小公子”,郑惜默默在心里想,原来他姓李啊。   洛阳有李姓的世家么?最出名也就一个陇西李氏吧,可那也太偏远了……郑惜心头浮起几分没来由的失望。   但那句词填的实在是好,添上去后整幅画的格调都上了一层、多了分说不出的雅致韵味。   ——“月照梨花,月落合欢。”   简简单单,只八个字。但郑惜想,她恐怕这辈子都很难忘掉了。   还有那段对答:月在天上,欢在人间。   就像郑惜如那梨花图一般寡淡的人生里,也曾伸手接到过天边落下来的月光…… 第22章 像么 东宫太子平静地问了两遍。……   在松鹤堂的一群文人墨客里出风头, 实非裴无洙本意。   只当时看画时总感觉身后顶着原作女主的死亡射线,裴无洙分毫不敢放肆,生怕哪里表现出点不对来, 会触怒到女主阁下的玻璃心、白月光滤镜没抢到反先招了恨……   一不小心就想得有点多、呆发得有点久, 恰好左静然在边上问了句:“可是有什么不对?”   “不对?”裴无洙被吓得一个激灵,赶忙否认道,“没有任何不对, 很对, 我觉得这个感觉很好……”   为了作证自己发言的可信性、向身后偷窥的女主阁下证明自己是真心倾慕而非刻意在说反话, 裴无洙脑子一抽,就提笔添了那么一组短词。   添的时候没有多想,其实用词也很矫作, 但因为后来引起了对展作能不能填补、共作的争论,而在梅鹤老人出面质疑时裴无洙又表现得落落大方、对答如流, 一时间不少知道她身份、不知道她身份的都不由对她平添几分好感或仰慕。   一群文人围着那八个字开始过度解读,从梨花与合欢的两个双关意向, 到“离”与“合”的对比对照……   很快,便有人过来向裴无洙不耻下问,奇道:“为何月照而‘离’,月落反而‘合’了呢?”   这……她怎么知道,她就是随便那么一写。   裴无洙深觉自己这个一时兴起的半桶水快顶不住了,正好郑国公府的几位姑娘过来与三皇子这个表哥见礼,裴无洙站在边上没动, 故作冷淡地视奸了整个过程, 能明显感觉到原作女主放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比旁人多得多、而在对待三皇子时却与陌生人一般无二……   裴无洙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琢磨着三皇子这白月光滤镜应该是已经被自己这瞎一通操作给折腾没了,剧情果然还是能由人力所改变的。   裴无洙的心情好上不少, 发挥自己前世侃大山的经验胡乱搪塞了两句,给左静然使了个眼色,打算提前走人了。   临到门口,裴无洙实在没忍住好奇心,偷偷拽了拽出来送她的三皇子衣袖,将人拉到角落里窃窃问道:“你觉得那幅画如何?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那可就是很差了,”三皇子瞥了裴无洙不眼,有点嫌弃了,“就算有了填词也没能好到哪里去,更何况你添的那词,本来也酸得很……你要是想来我这儿找好话听就直说,非得要我对着那幅画夸,我可实在是夸不出来。”   ——那画实在有违三皇子的审美品格与情趣。   “那,那你想买它么?”三皇子这回答其实并没有超出裴无洙对他的固有印象:一个龟毛又孤芳自赏、顾影自怜的文艺青年剪影……也正是因为此,裴无洙才愈发奇怪他在原作剧情里买画的动机。   “你这就要脱手?是意识到自己缺银子了?”三皇子误会了裴无洙的意思,很无所谓道,“开个价,画倒不必给了,钱回头让人送你宫里。”   “开玩笑,我是缺银子的人么?”裴无洙瞪圆了眼,郑重向三皇子再次申明道,“我不缺钱,真不缺。我的意思是,如果今天我没来的话,你会买这幅画么?”   “那怎么可能?”三皇子想也不想便一脸嫌弃地否认了,迟疑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般,复又凝眉一脸沉重地补充道,“不过……但如果这画放在那里无人问津到最后的话,我说不定还真会为它收个底儿。”   “倒不是为画,只是这画的作者你刚才应该见过了,不知道留意没有,”不等裴无洙再问,三皇子很上道地直接解释了,“郑国公府三房近来刚认回来的姑娘,三房也不知道是什么弄的,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抱错,也真是……”   三皇子做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继续道:“她们家的老夫人,是我母妃的婶娘,出了名的严厉苛刻、不近人情,最是好颜面。如果她们家里有姑娘在今日这春会上丢了丑,回去怕是要没玩没了。 ”   “真没看出来,”裴无洙第一回 对三皇子刮目相看,肃然起敬道,“您还是个体贴人心、会怜香惜玉的君子。”   “怜什么?”三皇子一脸莫名地回望,反应过来后猛地呛咳了两声,满脸无语道,“我那表妹现在就跟一豆芽菜似的,你在想什么呢……咳,你现在怎么满脑子的不正经!”   “我是烦她们家再出了什么事,回头又攀扯到我母妃那里,一通陈谷子烂麻子的旧账翻起来,闹得所有人都不高兴……算了,跟你说你也听不懂。你就继续傻乐呵着瞎混日子吧。”   “你这还什么都没说呢就先认定我听不懂了,”裴无洙也无语了,“你知不知道和什么人说话最扫兴?就是你这种说话只说一半的……”   三皇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莫生气,气坏身体无人替……为了裴无洙这种人憋气更不值得,就是把自己气出毛病了也难能在父皇那里找回什么场子来。   “我母妃和皇后娘娘是堂姊妹,你知道吧?”再怎么开解自己,三皇子还是觉得憋屈,没忍住多说了一句。   “这个我当然知道,所以呢?”裴无洙一脸理所当然地催促着,毫无正在窥探他人隐私的自觉。   “所以……”三皇子张嘴欲言,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到拐角那里正在停留着某辆马车。   车帘沉沉落着,上下全无装饰,却叫三皇子心里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三皇子不禁后悔起自己今日一时忘形,说得太多了。   “我与太子殿下不仅是兄弟,还是堂表兄弟,”三皇子随口瞎扯一句敷衍了裴无洙过去,赶在她二次追问前,高深莫测地笑道,“没有下一个‘所以’了。剩下的……你就自己慢慢悟吧。”   裴无洙满脑门问号地送走了在她看来故弄玄虚的三皇子,往前再行一段正欲上回宫的马车,被一个缩脖子弯腰的小太监拦住了。   这是在宫外,那小太监虽然着得常服,但一开口嗓子音调什么的就全暴露了,裴无洙一怔,不待听那小太监再细说,猛然想起方才三皇子某个瞬间眼神的迟疑……转身飞快地往拐角处的马车奔去。   一掀帘子,里面果然是裴无洙猜想的那个人。   裴无洙飞快地弯腰进去,再将车帘严严实实地掩好,不待里面的人笑着从书册里抬起头来与她打招呼,连珠炮般的问题已经脱口而出:“哥,你怎么不好好呆在宫里养伤?身上好全了么就这么跑出来?还有刚才……你也太不小心了,三皇兄好像发现不对了。”   ——东宫太子不是变装易服低调回洛的么?就这么大肆咧咧地暴露出来,真的不怕引来麻烦么?   “有事需要出宫一趟,本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不必忧心,”不同于裴无洙的焦灼不安,东宫太子倒是一如既往、一以贯之的从容镇定,有一答一地淡然回道,“发现也无妨,明日孤便会正式上朝了。”   裴无洙微微一愣,不过细想也是,罗允已经被她砍了,东宫太子没有再继续秘密审人的需要,暂时也动不得左思源那边,自然也就不在乎自己的行踪有无暴露了。   “这样啊……那,那哥怎么过来这边了?”裴无洙松了一口气,谈起罗允的事还是不免心虚地低了低头,避开东宫太子的视线,尴尬笑道,“这么巧,正好我们遇上了,还能一起回宫了。”   “不巧,”东宫太子淡笑道,“孤本就是特意绕到这里接你的。看样子,玩得还算开心?”   “啊,”裴无洙的视线游移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也不是在玩,我现在是有正事在身的人了。”   “需要去金粉楼里做的正事么?”东宫太子手持书卷,翻过一页,轻笑着补充道。   “呃,”裴无洙愈发坐立难安了,眼神四处乱瞟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对面的东宫太子,艰难地为自己挽尊道,“那,那只是一个意外……”   “是么?”东宫太子放下了手里的文卷,与裴无洙四目相对,微微笑道,“那孤希望,这种‘意外’,以后都不要再有了……可以么?”   裴无洙在她哥微笑的眼神里一败涂地,稀里糊涂便点下了头。   东宫太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敲了敲车壁上的某个地方,马车便缓缓地动了起来。   这马车走得还挺稳当的,裴无洙坐得无聊,又暂时没那个胆子去找她哥聊天,生怕再聊出个什么“意外”来,只得无趣地死盯着对面的人看,看来看去,还真叫裴无洙看出了点东西来。   “唉,哥,”裴无洙像是发现新大陆般惊奇道,“你跟三皇兄长得有点像唉!”   “像么?”东宫太子顿了顿,平淡地反问道。   “是啊,真的有点像,”裴无洙没有察觉出对面人态度的不对,还兴致勃勃地继续比划着,“下巴这里,眉眼不像,但是下半张脸从我这个角度看,你们两个简直跟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   “像么?”东宫太子的反应十分冷淡,只平静地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两遍。   裴无洙总算后知后觉地打住了。   完了……她好像说错话了。   东宫太子回身把车帘拉开,黄昏时清冷的空气冲涌进来,打破了马车内的凝滞与僵持。   “哥……”裴无洙下意识放软了音调,不自觉带上了些撒娇的色彩。 第23章 心结 你是站在哥哥这边的吧?   “我们都是兄弟, 长得像不是应该的么?”东宫太子到底不忍一直晾着裴无洙,看她不安,便简简单单一句话带过了。   “嗯, 说的也是。”裴无洙没好意思说她一向觉得东宫太子比她剩下几个兄弟长得好了不止一截、还真从未觉过他们相像……这也是今日裴无洙乍然瞧出相同, 如此惊讶失言的原因。   “不过就算是有那么一丢丢像,哥你也比他们好看多了,”裴无洙这话也不全是出于谄媚, 她是真心这么感觉的, “哥你身上有一股特别奇特的气质, 是我们剩下谁都没有的……嗯,大概是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高岭之花气场。”   对,就是这个, 裴无洙心想,三皇子那个龟毛的阴郁文青哪里够得上高岭之花白月光人设嘛, 他最多也就勉强是个她哥的低低低配版代餐。   “孤也没有真的生你的气,倒还不必说这等话来哄人开心, ”东宫太子失笑,顿了顿,无奈叹息道,“毕竟,有些事情,你本也不清楚……不过都是些陈年旧账了,翻起来也没多少意思。”   裴无洙听得云里雾里, 头顶的问号跳起来能手拉手绕马车一圈了。   “算了, 孤与你直说吧,”东宫太子食指微微屈起,在手边的小几上轻轻敲了两下, 整理着思绪与裴无洙道,“你可知,容淑妃当年是几月份进的宫?”   “若是选秀入宫的话,”裴无洙觉得这问题很简单,“不都是当年三月那一批么?”   “不错,三月入宫,”东宫太子的脸上略略多了分古怪的笑意,复又问裴无洙道,“那你还记得老三的生辰是在几月份么?”   “八月啊,”裴无洙掐着指头算了算,一脸莫名道,“去年八月三皇兄还仗着生辰坑了我一块水头特别足的玉观音去……这日子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东宫太子寡淡道,“三月入宫,八月诞子,除了时间上赶了些,倒也确实没什么不对的。”   “等,等等!”裴无洙懵了,“这,这是同一年么?不该是隔一年的么……”   裴无洙在脑海里拼命搜索,发现自己唯一能记起来旁人对广阳宫早年的评价,便是一句“容淑妃一入宫即承宠有孕,很快诞下三皇子”。   原来这个“很快”是有这么快的么……裴无洙真的有被给震惊到了。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东宫太子平静地念了那首南唐后主李煜与小周后偷情时作来的《菩萨蛮》,轻嘲地评价道,“词倒有趣,只是这事……做得却是有些不大合适了。”   “父皇他,他,他,”突然吃来这么大的一口瓜,裴无洙也是被噎得哑口无言,“他这事做得也太不讲究了吧……”   ——本来皇帝就可以广开后宫纳天下佳丽了,真要喜欢好好地纳进宫宠幸不行么?   搞偷情这么一出,从皇家到郑国公府、从淑妃本人到她堂姐皇后的脸面可都被丢完了……   裴无洙也是不明白了,她渣爹这是为了搞什么特殊的情/趣普雷么?   裴无洙满脸黑人问号。   “不讲究么?倒也未必吧,”东宫太子淡笑道,“起码在父皇看来,这是他对母后的‘忠诚’。”   裴无洙险些要以为自己听岔词了,震惊得瞪大了双眼,里面写满了“你莫不是在逗我”。   “在父皇的想法里,只要事情没有现到母后面前的,都可以算作没有发生过。”东宫太子以手撑额,斜斜倚靠在手边的小几上,语调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客观,“所以他当年可以一边高调地向母后示爱,一边与母后身边的侍婢结下私情。”   “最后闹到他们大婚后的头一个月,那婢女的肚子就露了行迹……用父皇的话来说,他是一个皇帝,身边本来就是少不了女人的,之所以瞒着母后,全是因为他太爱母后了,不忍叫她为此心伤烦忧。”   “既如此,后来他与母后冷战分居时,自然也能再为了不让母后‘心伤烦忧’,非得把事情拖到容淑妃的肚子都要等不下去时,再迎了人入宫。”   裴无洙被真宗皇帝这段渣男自曝给震慑住了,久久无言,最后也只难以言喻地表态道:“皇后娘娘可真是谢谢他这份‘爱’了……这‘爱’换到谁身上,怕都是要敬谢不敏的。”   裴无洙这下默默把自己小本子上大庄后宫七大不解之谜中的“帝后为何翻脸”划掉了,在心里批注曰:因为狗皇帝实在是太太太渣了。   东宫太子发现了,自己总是会被小五不合时宜的发言逗得发笑。   就比如此时,明明是心中极不堪的一段回忆、是生平从未主动与人吐露的不甘与恼恨……但若把坦诚的对象里填上裴无洙的脸,东宫太子突然觉得,好像什么话对他来说都不是那么难以说出口了。   “那个,哥,”裴无洙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目露尴尬地小小声追问了一句,“当初那个侍婢……不会就是现在的云妃娘娘吧?”   ——可按时间线算,二皇子的年纪却又与她哥话里说的那个孩子对不上啊。   “从某种程度来说,父皇虽然滥情,但也还算念旧,”东宫太子扯了扯嘴角,算是肯定了裴无洙的猜测,还简洁为她答疑了句,“当年帝后刚刚大婚、中宫未孕,怎么可能允许一个无名无份的宫婢先一步诞下龙子。”   “只是那又有什么用呢,背叛这种事情,只要父皇有心,打掉了一个胎儿,后来不是还能再怀上么?徒然作无用功罢了。”   ——而二皇子本人,可只比东宫太子小了五个月。   当年裴无洙对上年纪时就觉得奇怪,宫里宫外都道帝后大婚后、至少头一年里,是很有一段浓情蜜意、如胶似漆的好日子的,但怎么二皇子的年纪会与东宫太子挨得这么近?   不过当时裴无洙开解自己的是,今古观念不同,那二皇子的生母不是说是皇后的贴身侍婢么?   也许就正是因为当时皇后怀孕了不好同房,这才把自己身边的心腹开脸送了过去……原先看得那些古装剧上好像蛮多类似操作的,如此也就释然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裴无洙三观俱碎地喃喃自语道,“我原来单知道他渣,我还真没想过他有这么渣……”   裴无洙回忆着印象里众人对帝后当年浓情蜜意的描述,想着她那皇帝渣爹就是在那时候一边对着郑皇后表演深情,一边背地里勾搭了一个两个三个……不外乎后来帝后闹崩,皇后气到单方面对皇帝避而不见。   实在是这皇帝也太特么渣了吧!   就这样,所有人还都称颂真宗皇帝当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专一与痴情……裴无洙现在回想起来以前听得那些帝后洗脑包,顿时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   “迢迢,你还是孤见过的人里,”东宫太子觉得很有趣,瞧着裴无洙气鼓鼓的侧脸,莫名感慨道,“第一个立场如此坚定地嫌弃父皇的。”   “而不是像那些人一样,都在劝母后忍一忍。就算是为了孤,也要忍一忍。”   “这种事情是可以忍的么?劈腿可都是有惯性的!”裴无洙气得坐直了身子,认真地与东宫太子分辩道,“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当然了,父皇他是皇帝就不算是出轨了,但坦诚与隐瞒又是完全不一样的两回事吧。”   “如果父皇他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就与皇后娘娘说好,难道皇后娘娘还会忍不了一两个妃妾么?”裴无洙私以为不至于,大环境如此,郑皇后应该还不至于执拗直此,“可父皇他偏偏要先斩后奏,来欺骗隐瞒这一招。”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就是以真心换真心,父皇他这么搞,就是在一遍一遍地糟践皇后娘娘的心,换了谁都受不了吧!”   ——这也就是仗着自己是皇帝,郑皇后无法直接开口要求和离了。   “以真心换真心,”东宫太子莫名怅然地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道,“或许他们之间,差的就是那一份真心吧。”   裴无洙兀自义愤填膺了一阵,猛然回过神来,又觉出几分不应该,复小心翼翼地劝解东宫太子道:“哥,虽然我说这话你可能不高兴,但是呢,父皇他怎样是他的事,他再渣,他也是我们的父皇,你……”   迎着东宫太子愈发疑惑的眼神,裴无洙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当然,也不是说不能让你对他有意见,只是他毕竟是父皇啊,如果你对他表现出意见来,主要是怕会对你不太好吧。”   “或许你可以心里对他有那么一点点意见,但是千万不要表现出来!不表达主要还是为了保护你自己。”   ——裴无洙心里现在还悬着她哥的二十岁疑云呢。   “迢迢,‘不表达主要还是为了保护自己’,”东宫太子复述了一遍裴无洙教给自己的话,凑到她眼前,眨了眨眼睛,缓缓问道,“你对孤,也是这样的么?”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裴无洙有些没绕过弯来,奇怪地反问道,“你与父皇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东宫太子很认真地疑惑道。   “唔,”裴无洙还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思索半晌,镇定答道,“父皇是个渣男,但你肯定是个好人,哥,我看好你!”   ——幸好东宫太子不会知道“好人卡”的梗,裴无洙忍笑着想。   “虽然听起来像是句好话,但孤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高兴不起来,”东宫太子执着地盯了裴无洙一会儿,缓缓后撤,放松了身体,平静地补了句,“其实孤并不觉得自己与父皇之间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只是……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孤以后就努力做到不会‘渣’了你吧。”   裴无洙微微一噎,委婉地建议道:“哥,其实‘渣’这个字吧,放在我们俩之间用是不太合适的。”   “确实是不合适。”东宫太子点头赞同,他肯定是不会像父皇当年那样对待小五的。   不过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清楚了,说得太白总难免让人感觉难为情,东宫太子平静地转移了话题,与裴无洙道:“你误会了,孤心里对父皇并没有多少怨隙。”   “他与母后的事是他们的事,对于孤,即便是以一个普通人家中父亲的标准来论,父皇也从未亏欠过孤半分。”东宫太子淡淡道,“或许父皇对不起过很多人,但他从没有任何对不住孤的地方,孤也自然不会去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孤今日与你说这个,只是想说,”东宫太子顿了顿,脸上难得掠过些许的难为情来,犹豫了一下,倾身过去,附在裴无洙耳畔,柔柔道,“虽然道理我都懂,但实在还是不太喜欢他们两个……迢迢,你是站在哥哥这边的吧?”   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存在,一个是帝后间关系破碎的导火索、一个是最终决裂的终止线,两个人都是皇帝渣爹过去背着皇后娘娘乱搞的证明……站在东宫太子的立场,不喜欢他们实在是太正常了。   更何况人有亲疏远近,对于裴无洙来说,东宫太子当然是近,如果她哥正正当当、规规矩矩地跟她说这话,裴无洙虽然知道这样迁怒其实对那两个人本身来说并不多公平,但也肯定是会义无反顾地点头答应的。   但东宫太子为什么要偏偏搞这么一出!   轻缓的吐息喷在耳畔,裴无洙整个身子为之酥软了一半下去,脸红成了火烧云,反应过来后当即恼羞成怒地跳了起来,一蹦三尺高,一把推开东宫太子,整个人贴着马车壁站到离她哥最远的地方,结结巴巴地恼火道:“你你你,你先离我远点,坐那儿给我好好说话!”   东宫太子无辜地回望过来。   裴无洙自认颜控,一看到那张脸,满肚子的火气顿时如被人扎了一个口子般一泄千里。   “我我我,我不喜欢别人靠太近,”裴无洙结结巴巴地郑重给她哥申明道,“你以后说话就说话,别突然冷不丁来这么一下子,小心我把你扔出去。”   “迢迢果然是长大了,”东宫太子不免略感惋惜,但还是对此表示了认同,颔首应道,“孤以后会注意的。” 第24章 红豆糕 太甜了。   裴无洙将信将疑地放松了下来, 再三申明罢,想起东宫太子适才的问题,摇头调侃道:“真没看出来啊, 哥你也有这么小心眼的时候。原来可从没觉得你待他们有什么特别或不同……”   “本也不需要去有什么‘特别’或‘不同’, ”东宫太子怡然自若道,“孤所看重的东西,他们掂起脚、跳起来都探不到。不过, 迢迢是不同的。”   东宫太子可以端然静看裴无洙与任何他喜欢、不喜欢的人来往交际, 但那是出于他对裴无洙的喜爱与纵容, 不忍心强迫她压抑本心来迎合自己的喜恶。   但也仅止于如此了,东宫太子实在是太忌讳,或者可以称得上是恨, 那个“像”字了。   ——东宫太子绝对不想自己在裴无洙那里,是一个随时可以被人替代的、可以有旁的什么来“像”的哥哥。   那实在很难不让东宫太子多想三分, 想到帝后之间的悲剧收场,想到皇后如今尴尬冷落的处境……   东宫太子虽然自认对郑皇后并没有太多的母子之情, 但一路冷眼旁观看过来,他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沦落到郑皇后那般的下场。   “迢迢是不一样的,”东宫太子用手撑着侧脸,斜倚着边上的小几,轻笑着盯着裴无洙的双眼软软道,“迢迢是哥哥的,迢迢只要一个哥哥好不好?”   裴无洙受不了了, 捂住自己已经熟透了要冒烟的脑袋原地蹲下, 崩溃道:“哥,你能不能别顶着你那张脸、用软软撒娇的语调说这种话!太犯规了吧!”   ——怎么可能有人拒绝得了啊!   “站你那边站你那边,”裴无洙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求饶道,“保证绝对千万肯定一定站你那边!哥你也真是绝了,以后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年少不知事的小姑娘……顶不住顶不住,太可怕了。”   东宫太子笑得眉眼弯弯,倾身过去伸手要把裴无洙拉起来,正好此时马车转向,裴无洙收力不及,腿上一个踉跄,不经意间撞开了马车里一个精巧的木质雕像装饰。   裴无洙赶紧将雕像复位,却不知是哪里不对,雕像怎么也合不回去了,里面似乎凭空多出来了一块凸着。   裴无洙右眼皮狂跳,心道自己不会是一不小心撞破了这马车上的什么隐秘吧……   东宫太子弯下腰来,一脸淡定地按了按木质雕像的某个位置,雕像霎时一分为二滑开,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信笺来。   东宫太子将那摞信笺掏了出来,雕像复合后又原位推回,然后很随意地将信笺放在了手边的小几上,顺口解释道:“今日出宫本就是为了来拿这东西,不过现在倒是用不着了。”   裴无洙指了指小几,谨慎询问道:“哥,我能看么?”   “看看吧,”东宫太子随手抽出两张递过去,看出了裴无洙的惶恐不安,摇头失笑道,“都是新取来的,上面什么也没有,你怕什么?”   “挑挑看,阳澄坊出的浣花笺,若是有你喜欢的便拿去吧。”   裴无洙一听说是空白、没什么秘辛在上面,顿时放开了胆子,接到手里把玩了起来,略略看罢,留恋地摸了摸,虽有不舍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婉拒道:“不了,这应该是阳澄坊三年前便已经绝版不出的十二月画笺吧。”   “先前便听说皇后娘娘似乎很想集齐一套,哥你这儿既有了,还是给皇后娘娘拿去吧。这好东西到了我手里,还不是白白叫我给糟践了。”   “这一趟出来本就是专程为母后取这个,”东宫太子倒也不遮掩,坦白道,“不过这东西现在也没法再送到她手里了,你若不要,我也就只能让人给处理了。”   “既是专程为皇后娘娘取的,为何又送不出去了?”裴无洙听得不解。   东宫太子便伸出手来,纤细修长的食指轻轻点了点十二月画中的“惊蛰”一画,平静道:“这一幅的一角落色不均,孤母后那个人……平生最是追求圆满完好,有一丁点的缺损她都是宁肯舍了也不会收的。”   “这一幅坏了一角就是整幅都不当用了,既缺了一幅,凑不满十二月,就更没必要送到母后宫里惹她心烦了。”   裴无洙听得怅然,只好道:“竟然这么不巧,这也是太可惜了……哥你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拿到一整套的吧,若是皇后娘娘当真不要,那还是给我好了。”   东宫太子倒不觉得有什么好惋惜的,低头收敛了画笺叠好,整套装回去放到了裴无洙怀里,笑着岔开话题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孤今日辛辛苦苦出宫来拿到的东西都归你了。迢迢是不是也该表示一下,让孤这一趟不算白出来了?”   裴无洙闻言便凝神思索起来,正好一转眼看马车要驶过正洪大街,眼神一亮,猛地拍了下马车壁,高兴道:“有了,这条街上有一家徐蓉记,他们家的红豆糕特别好吃,是做了几十年的老字号了,哥你要不要尝尝看?”   话一落地,裴无洙又觉得不妥,东宫太子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没有吃过,还要她拿个红豆糕来献殷勤……这也太敷衍了吧。   好在东宫太子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嫌弃之色,只微微笑着对裴无洙道:“那就麻烦小五了。”   裴无洙松了口气,放心地叫停马车跳下去,高兴地一路跑了过去。   东宫太子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心道:他方才那么敷衍的理由,也就能糊弄糊弄小五了。   ——既都用了点手段让阳澄坊重开了三年前绝版的印刷线,拿一套拿两套又有什么区别……若是真心想往承乾宫里送,不过是再多等待些时日、让下面的人跑趟腿的事儿罢了。   东宫太子不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连这么些时日都懒得折腾了。   换言之,现在的他已经没有非得要去给郑皇后送十二月画笺的必要了,因为原来必须要去讨好郑皇后的理由已经消失了。   ——小五竟然会以为他会去学扶苏……东宫太子每每想到此处,至今都还觉得不可思议。   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东宫太子一向还算清醒。虽然他极力避免去受到太多父辈的影响,既不愿变得像他父皇那样花心滥情,更不想成为一个如郑皇后般自私冷酷的人……但说到底,他骨子里流的是他们的血,刻在血脉里的冷漠传承是避不开的。   像他这样的人,从记事起跟郑皇后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永远不要轻易放过可以利用的感情。   他一向很清楚父皇对自己寄予的厚望,以及那其中掺杂着的执念、愧疚与弥补……就像他同样清楚父皇这些年里其实从未真正放下过对承乾宫的执念一样。   东宫太子计划要对左思源动手,他心里很清楚别的都无所谓,真正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承乾宫一趟、请得郑皇后亲自出面。   而这,才是东宫太子北上回宫这一路变装易服的真正缘由。   ——东宫计划用深居简出、多年不理外事的郑皇后来打左思源个措手不及。   这样的手段算不上有多光彩,但说出去也没什么可指摘之处,庄晗是早知道的,符筠生则不然。   当然,东宫太子也压根没有提前与符筠生通气的打算……但裴无洙会把自己误会成与符筠生一般的性子,才真是叫东宫太子吃惊了。   小五啊,真是太傻了。   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真的不在了,恐怕被人扒皮吸干了都找不着正主,东宫太子幽幽出神着想,果然,她是离不开自己的。   裴无洙捧了热气腾腾、新出炉的红豆糕回来,兴高采烈地分给东宫太子吃。   东宫太子命人拿了碗筷来,净手罢,低头尝了一块,不自觉地微微皱眉。   裴无洙瞧见了,忙不安地问他道:“有哪里不合哥的口味么?”   东宫太子摇了摇头,抿了抿唇,又主动拿第二块过来,一点一点咬碎咽下,然后才慢吞吞地回道:“太甜了……不过还好,甜点也好。”   ——味道跟喜欢吃它的人的性子一般。   “甜么?”裴无洙又尝了两口,愣愣道,“我觉得还好唉。唔,不过哥嫌甜的话,我过去再叫他们加急做一炉,少放点糖霜……”   “那倒不必,”东宫太子摆手制止了,一向不太喜甜的他强迫自己拿了第三块过来,轻笑道,“吃习惯了,也就觉得刚刚好了。”   裴无洙深有感触地连连点头。   “迢迢,”东宫太子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犹豫了一下,迎着裴无洙疑惑看来的目光,缓缓出神道,“孤会努力做一个好哥哥的。”   ——他或许做不了一个母亲的好儿子、一个国家的好太子、乃至未来的一个好皇帝……但他至少还能努力去学着做一个好哥哥。   “那是自然,”裴无洙囫囵咽下嘴里的糕点,冲着东宫太子竖起大拇指,毫不犹豫地应道,“哥你从来都是最棒的!”   东宫太子微微笑了起来。   裴无洙看着看着,心里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个前世看过特别俗的句子。   ——他笑起来时,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裴无洙静默片刻,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哥……你现在的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东宫太子微微一怔,惊讶地扬了扬眉,继而失笑。   “好多了,”东宫太子笑着揉了揉裴无洙的脑袋,感慨道,“总是在不该聪明的地方瞎聪明。” 第25章 留与不留 你父皇真把你惯成了个傻子。……   裴无洙拎着十二月画笺的好心情只短暂地持续到了长乐宫门口。   一踏过宫门, 看里面未到掌灯时分便已经宫烛高悬、把整座长乐宫内内外外照了个通透,宫人们更是个个敛声屏气,依着次序排在廊下肃手恭立, 裴无洙心里当即打了个突, 这样的阵势,上次见到,还是……   好在, 不待裴无洙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一名妆容简肃的宫女已从内殿走了出来, 伸手为裴无洙掀起隔开内、外殿的珠帘,端庄而不失恭敬地提点道:“五殿下可算是回来了,贵妃娘娘在里面等了您有一下午了。”   裴无洙满脑袋乱七八糟的故事胡乱演绎了一通, 惴惴不安地进了内殿,却见宓贵妃正松松懒懒地斜倚在窗边的美人塌上, 有一搭没一搭地悠闲做着针线,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轻松又不免疑惑道:“母妃,您没有出什么事吧……”   “母妃能有什么事?”宓贵妃等了她一下午,脾气也尽都被耗磨没了,叹息着扔开手边的针线筐,携了裴无洙的手坐下,使了个眼色,左右服侍的宫人便尽都识趣地退下了, “想找你说说话罢了, 看把你忙的,一天到晚影儿都见不着。”   “下午去哪儿了,叫母妃一阵好等, 问你宫里的人,也没一个能说得出个所以然的,”宓贵妃撒娇一般软软地抱怨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皱眉望着裴无洙道,“不过母妃没事,你却有事。”   “母妃本欲等着你自己过来说,左等右等等不着,可不就得放下矜持主动让人叫你过来了。”   裴无洙一听宓贵妃问起下午的事,顿时心里发虚,想到东宫太子在马车里反问的那句“需要去金粉楼里做的正事么?”……幸好宓贵妃也就是顺口念叨一句,并没有深究的意思。   裴无洙不免奇怪道:“我能有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是啊,你有什么事,你不知道,”宓贵妃被裴无洙这没心没肺的态度给气笑了,伸手在她胳膊上作势打了两下,嗔怪道,“你今日都做了些什么,你心里可真是一点数都没有啊。”   裴无洙挠了挠后脑勺,心虚地想着她今天做过的事情可多了:进了金粉楼、逛了松鹤堂、还抢了三皇子的白月光滤镜……不过,宓贵妃问起的话,多半指的不是宫外的事。   裴无洙心神一凛,猛地想起来自己还做了什么了。   ——她出宫前还把七皇子按在演武场里暴揍了一顿。   “母妃,这事你就别管了吧,”想到这位男主阁下,裴无洙心里头也是乱得很,“这是我跟裴无淮之间的事,他是不是来找您告状了?”   “您也不必插手,他要是有什么怨气的,您只说让他直接来找我就是。”   宓贵妃听得眉头暗皱,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试探地问道:“洙儿这意思,是不怎么喜欢那孩子了?”   裴无洙郁闷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免自嘲地想:这又哪里是她喜欢不喜欢人家的事儿。对于养在身边五年余的弟弟,听了他那番话,裴无洙是既寒心又伤心的;而对于原作中最后害得裴无洙孑然一身、客死异乡的男主阁下……裴无洙心内只余恐惧,再无其他。   七皇子“小可怜”和“原作里的阴狠男主”这两个形象,在裴无洙那里一直以来是割裂着的,而先前在演武场里那场偶然引爆的矛盾,算是将这两个剪影重叠在了一起,叫裴无洙心烦意乱,只觉得自己不论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都不合适、不应该了。   “既如此,”宓贵妃不知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暗暗叹息道,“倒还真是有些麻烦了……”   “反正母妃别管就是,”裴无洙烦躁道,“本也与您没什么干系。”   “没良心,你的事,怎么就与母妃没有关系了?”宓贵妃不大高兴地戳了戳裴无洙的额头,傲娇地冷哼道,“那孩子今日来我这儿跪了大半天,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道出言不逊得罪了你,来认错道歉……”   “他要来找你,你又不喜欢他,若是母妃再不出手,难道是要眼看着他继续烦你?”   “这,母妃您,”裴无洙一向知道宓贵妃尤其溺爱自己,但还是不由被这番护短到极致的言辞给震住了,按住额角羞惭道,“您都问也不问我们之间是怎么回事么?”   “洙儿若是想母妃问,母妃问就是了,”宓贵妃笑吟吟地顺着接道,“来,与母妃说说看……你这几年大了,倒是鲜少主动与母妃说起自己的事儿了,这不是怕问多了招你烦嘛。”   宓贵妃这一口吴侬软语的温软小调,裴无洙全然招架不住,只得仓促转移话题道:“也不是什么值得一说的,性情不合而已。倒是母妃方才说得要您出手……您这是打算要作什么?”   “看,母妃问了,你又不想说,”宓贵妃含嗔带恼地瞪了裴无洙一眼,理了理手边的绣筐,分了绣线的浅淡,沉吟半晌,才缓缓道,“母妃还能作什么呢……洙儿,真不是母妃要责备你,这事儿,从一开始就是你思虑得不够妥当。”   “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把那孩子带到宫里来时,”宓贵妃严肃了脸色,加重了语调问裴无洙道,“母妃与你说过什么?”   裴无洙愣了愣,五年前的事儿,又没有什么记忆深刻的点绊着,她怎么可能还记得。   裴无洙硬着头皮含糊拖延道:“唔,当年母妃与我说……”   ——说什么来着?   “也别在那儿为难自己了,你定然是压根就从没往心里记过,”宓贵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望着裴无洙道,“母妃当时问你,这孩子生母尚在,只是不甚得宠罢了,你就这样贸贸然地把人要到自个儿宫里来,打算用什么名头好呢?”   宓贵妃这么一提裴无洙就想起来了,万分心虚地接道:“我当时好像回说,那就把李才人一并接过来就是。”   宓贵妃冷眼瞧着她坐立难安的模样,挑眉问道:“现在可知道后悔了?”   “后悔了,”裴无洙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酸涩万分道,“太后悔了,后悔死了。”   “斗米恩、升米仇,古来人事皆如此,”宓贵妃摇着头数落裴无洙道,“当年我便不甚赞同他们母子过来,只是你一力坚持,我看你好像颇为希冀的模样,也就不忍阻止……可是洙儿,你给人家出头、为那孩子生母的糟糕处境说话,都能叫人家感激你,又何必非得把人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呢?   “同住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你们之间的落差就显得愈发瞩目……一日,两日,三日,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还要母妃与你说么?”   “母妃倒也不必把人都说得这样坏。”裴无洙听得不由尴尬了起来,李才人的事儿,确实是她思虑欠妥,但要说七皇子本人对她有多么嫉妒、多么坏的心眼,裴无洙觉得还真不至于。   梦里七皇子最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住裴无洙的手说“真的从来都没想过去害你”,裴无洙其实还是有几分相信的。   只是男主阁下最多也就是不“主动”去害裴无洙本人罢了,剩下的……凡挡他路者,多难有什么好下场。   说到底,裴无洙自觉与他是道不同、不相与之谋。   “你要这样说,母妃原还觉得,那孩子要是一直听话懂事,日后继续跟在你身边做事也不错,”宓贵妃皱了皱眉,不悦地瞪了裴无洙一眼,生气道,“可你们这不是闹了些矛盾么?怎么好像母妃成了其中的恶人了……你自己说,那孩子你到底是‘留’还是‘不留’?”   裴无洙皱眉不解:“‘留’如何?‘不留’又如何?”   “你若觉得那孩子本性不坏,就把人继续留着。你也收敛收敛脾气,不要太任性了,既然他先退了一步道歉,就顺势把这一页翻过去吧,”宓贵妃淡淡道,“你若不想再见着他,那就更简单了,母妃寻个空子与你父皇说一说……洛阳以外的地方,不是多的很么?”   “这,倒也不必非得这样,”裴无洙错愕道,“他现在也没做错什么,无故把人撵出洛阳,不太好吧……”   “只是撵他们母子走还不够好么?”宓贵妃比裴无洙更惊讶,扬眉道,“本来吧,这人既对你生了嫌隙,留着就是个祸患……只是那到底是你父皇的血脉,我们也不好做得太绝。”   “咱们就不能,不能用个更和谐的法子么?”裴无洙被宓贵妃谈笑间眉毛都不抬便定人生死的决断震住了,硬着头皮喏喏地提出自己的想法,“比如说,这东西六宫不都还有空闲,洛阳以外也太远了,跟父皇说说,让他们母子搬出去独住就是,以后大家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裴无洙的音调在宓贵妃沉静的目光下没来由地越来越小,最后直接说不下去了。   “洙儿,”宓贵妃静默半晌,倒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只伸手捏了裴无洙的侧脸一把,幽幽地感慨道,“你父皇真是把你惯成了一个傻子……”   裴无洙也觉出自己这话里的傻气了,让男主母子搬出去独住,日后万一复宠得势,记起昔日之龃龉来,若是有心报复,那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宓贵妃到底是深宫沉浮许多年的老人了,怎么可能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我总觉得,”裴无洙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的犯傻辩白道,“我们到底待他们母子不薄,他们倒也不至于这么记恨,只是分出去以后少来往罢了……”   “洙儿,”宓贵妃轻轻地打断裴无洙道,“你可知,当年你带那孩子回长乐宫来,你父皇曾与我提议过,既然你瞧他这么投缘,不妨干脆改了他的玉蝶记在我名下、让他正式改口,以后也算是你我的一个帮衬。”   裴无洙愣愣答道:“不曾听您或父皇说过。”   “那是因为我当时便直接拒绝了,”宓贵妃平静道,“那孩子的生母李才人尚且在世,若改了的玉蝶到我名下、当着人前只能喊我作母亲,让那孩子以后在他真正的母亲面前如何自处?”   “我不让那孩子改口,是因为我知道,他如果记着我的好,自然会在心里奉我为母;相反,若是我强改了他的玉蝶,他心里不认我的好,就算嘴上称呼两句母亲,又能代表得了什么呢?”   “我便与你父皇道,‘孩子还小,且再等等吧,若是日后愿意称臣妾句母亲,臣妾也不介意再多一个儿子来……’”宓贵妃眉心微蹙,忧愁地望着裴无洙道,“洙儿,你懂么,有些事情,是只能等着他们自己愿意,而不好你来主动。”   “就如同当年的玉蝶,今日若是他们母子主动过来与我们说,年纪渐长需得避嫌,想单独搬到一座闲置的宫殿里去住,母妃我定然亲自张罗着去你父皇面前好好说说……但这不该是由你来开口。”   “你开了这口,他们便不是‘搬出去’而是‘被赶出去’。就算最初尚能记得恩情不去怨恨,以后呢?”   “以后在这宫里的每一日每一天,他们若不得势,便会有那捧高踩低地拿这作文章来奚落嘲讽,他们过得不好,如何不会怨恨?他们若得宠得势,那更糟糕了,但凡听外人多念叨几回,多半就把长乐宫当作他们这辈子最大的‘污点’了。”   “说到底,那是个‘人’,不是什么‘玩意儿’,不是你想玩的时候拿过来玩玩耍耍,不喜欢就随手丢到一旁、也不会长腿回来找你麻烦的……你既把人带回来,就得想好以后要遇着什么事儿,定不能再随便扔出去了,不然他不恨你、你让他去恨谁呢?”   “人心就是这样的,要么就不管,要管就得笼络彻底,用恩情把他死死套牢了,站在道义上叫他说句违逆的话都觉得自己是在恩将仇报……而你如今的处理方式,恰恰是最糟糕、最犯忌讳的。”   “我当年不过单纯路见不平、拔剑相助,”裴无洙被宓贵妃说得茫然了起来,难免郁闷道,“我见人可怜就帮个忙,就一定得帮到底,帮一辈子……不然就还反成我的错了?这是帮人还是娶人啊,难道随手帮个忙还非得要绑在一起一辈子?”   “你若是嫌麻烦了,倒也简单,”宓贵妃淡淡道,“这世上多得是一了百了、斩草除根的简单法子,端看你狠不狠得下心了。”   “母妃,”裴无洙无力道,“我们就不能,不要那么地极端么……这世道也不是非黑即白的,就不能给我个中庸之道选么?”   “要么硬得下心肠狠一回,要么耐得住心性去把人笼络好、教导乖,”宓贵妃这回没有再纵容裴无洙想怎样就怎样了,只平静地给了她两个选择,“他们母子虽然不显眼,但毕竟还有一个是你父皇的子嗣,若是真用点法子做干净了倒无妨,就你这样当断不断的,等以后他们母子真翻身起来了,才是数不尽的麻烦。”   裴无洙呆呆地怔忪半晌,宓贵妃耐心地等着她思量罢、拿出个决断来。   “我还有的选么?”裴无洙苦笑地泻了口气,肩膀松垮了下来,心道她若真能发狠,早一口气把男女主一并除掉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试探来、试探去的……   “我知道母妃的意思了,”裴无洙垂头丧气道,“我会去与裴无淮把话说开的……倒也未必真是多么绕不过的结。”   宓贵妃摇了摇头,并不觉得有多欣慰,只冷静地评价道:“你到底还是心太软,若是你……罢了。”   “但也只有这一回了,说得开以后也不许再随便翻脸成仇惹得外人看笑话了,若说不开,”宓贵妃从绣筐里翻出卷五色线来,耐心地一条一缕分好,神色淡然道,“……那以后的事,也不用你再插手了。”   ——免得心软坏事。   裴无洙心肝一颤,想说什么,望着宓贵妃那张岁月静好的恬然淡定脸,顿时又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裴无洙蹙着眉头从宓贵妃处出来往华央殿去,未待走到门口,遥遥的,便看到了一个不知道杵在那里站了多久的身影。   七皇子抬眸望到裴无洙,红通通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一抹极亮的光,踌躇着磨蹭到裴无洙身前,小心翼翼道:“五哥,先前是我不会说话,我知道你心肠好,从来没真把我当作小猫小狗一样随意对待过,是我自己一时情急,脑子里钻了牛角尖,把话越说越过分了,你别生气了,气着自己身体就不好了……”   “我都不知道我‘从来没真把你当作小猫小狗’,”裴无洙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轻嘲道,“你倒是又知道了?”   七皇子脸上做小伏低、温驯讨好的笑容霎时僵了个彻底。   “裴无淮,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你哪里么?”裴无洙面无表情地望着七皇子,冷冷道,“生气就生气,高兴就高兴,生气了还要装作不在意的高兴样子……你这样的人,真是让我觉得太可怕了。”   “因为我甚至不能确定从你嘴里听到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与你的相处里,多少是实意、多少是敷衍。” 第26章 约法三章.心疼你遭遇,怜你年幼无依。……   七皇子的眼圈登时红了, 隐隐有水光挂在眼角,要落不落的模样,哽咽着道:“我对五哥从来不曾敷衍过……”   “或许吧, ”裴无洙平静地回望他, 淡淡道,“就好像我自认视你为亲近手足,从没有丝毫轻辱戏弄意。却从没想过在你心里, 竟是那般想我的。”   “你自己来说, ”裴无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抱着一种求疑解惑的态度,真诚地询问七皇子道,“你在长乐宫住的这五年, 里里外外,究竟是我哪件事做得不对, 叫你竟生出我对你是三分钟热度、有一搭没一搭理会着、养你就跟逗弄着小猫小狗一样的想法?”   如今再重复起这段话,裴无洙倒是没有当时那种憋屈到直接说不出话来的感觉了, 甚至还隐约觉得莫名可笑。   ——也不知道是想笑男主阁下戏太多,还是笑自己可真是蠢笨如猪,连身边亲近人的想法都从没有看清过。   “没有,不是,不是这样的,”七皇子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委委屈屈跟个小媳妇似的, 直看得裴无洙头都大了,“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口不择言,我错了,五哥你别这样……”   “口不择言也好,是真心话也罢,”裴无洙摇了摇头,努力压抑住自己语调里的失望,尽量心平气和地对七皇子道,“只你今日既问出了口,我也不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我当年把你带回长乐宫,是心疼你的遭遇,可怜你年幼无依,是因为你是我流着一半相同血脉的弟弟。”   裴无洙认真地盯着七皇子的双眼,一字一顿向他宣告道:“我把你带回宫后,所作种种,或有半途而废之时,或有不得体之处,但皆是因我秉性如此,惯于懒散怠惰,绝非刻意待你轻慢,更从未将你视作闲暇逗乐处。”   “或许是我这个人不行吧,性情粗野,不会说话,任性肆意,脾气又大,相处时有让你觉得不痛快的地方,我给你赔句不是,你也别再往心里去了,”裴无洙自嘲地苦笑了一声,复又归于平淡,顿了顿,轻声道,“但你今天的那番话,我听了,心里真还挺不是滋味的。不,不,你先别哭,我说这个也不为了……”   “唉,算了,你哭吧,你哭完我们在冷静地坐下好好聊聊以后的事。”裴无洙一向拿别人的眼泪没有办法,她也知道自己这样挺蠢的,但面对眼睛哭得红通通跟个兔子似的泪人七,她一时还真不好再说什么重话了。   ——好像裴无洙现在随便说什么都是在欺负人一样。   裴无洙头疼地按了按额角,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华央殿的宫人纷纷四散退开,云归亲自领着人守在二十步以外,盯着过往的动静。   “五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七皇子抽抽噎噎地向裴无洙剖白道,“但您别撵我出长乐宫,我不想走,真的不想……”   “不是,你还没明白,现在的情况不是我要‘撵’你出长乐宫,”裴无洙叹了口气,耐着性子与七皇子掰扯讲道理,“只是你看,我自以为待你亲如手足,你却觉得我养你是在养猫逗狗;而你方才说对我从无敷衍,我却都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信了……或许吧,你也不必急着辩解,或许你是真心,或许不是,但这已经不是现在的重点了。”   “现在的关键是,我们之间对彼此已经没有信任了,有不甘有怨恨、有隐瞒有龃龉,唯独没有真诚,”裴无洙叹息着总结道,“嫌隙已生,只一味装着没看见就当不存在了,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说到底,我有错,任性粗心,做事总不太考虑别人的感受,有时候得罪了人自己都不知道,你也有错,太过敏感多疑,一味隐忍着什么也不说,却又默默把什么都记在心里,从未真正释怀过……但我总想着,我们到底曾经那么亲近过,彼此之间应是都没有怀什么恶意的,既如此,不妨各退一步,好聚好散算了。”   “我真不是要‘撵’你,”最后的最后,裴无洙再三申明道,“只是我现在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了……”   “五哥,你别赶我出长乐宫,我不想走。”从头到尾,泪眼汪汪的七皇子却只执拗地坚持了这一句。   裴无洙苦口婆心、推心置腹,拿出自己从上辈子那个谈话一定要把人谈出眼泪来、与邪/教头子没差的主任医生身上偷师学到的看家本事,反反复复说了这么多,最后就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一时也无言了。   裴无洙无可奈何道:“那你说说怎么办吧。”   “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心里能藏住事的人,你要让我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就这么翻篇了,反正我是装不下去的,”裴无洙简直心累得不想说话了,“我也不想以后回来跟自家人说个什么话都要想半天,我真没那个脑子,你饶了我吧……”   “不用五哥改,我改,是我的错,是我太不坦诚,是我自私狭隘,是我为人偏激,是我心地阴暗,我改,我都改,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七皇子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不喘气地贬低了自己一连串,末了喏喏地表示,“只要五哥不撵我出长乐宫。”   “五哥,我真的知道错了,这些毛病我以后一定一一改掉,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七皇子恳切地望着裴无洙,眼里的渴求与希冀浓烈得都要流出来了,“就这一回,倘若以后我还犯,届时不必你说,我……”   裴无洙听得无言,这都什么话,不知道还以为她们长乐宫是什么风水宝地,多住住可以立地成佛、飞升成仙……   “你也不小了,就是现在不搬,再过几年等你开府大婚了,不还是一样要搬出去?”裴无洙被七皇子的迷惑言行弄得十分不解,“怎么跟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快别说了,鸡皮疙瘩都要被你激出来了。”   “以后的事,那就以后再说,”七皇子见裴无洙话语间似有松动,再不是一开始面沉如水、决然果断的模样,当即眼角微微弯起,睫毛上甚至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嘴角却已经按捺不住地上扬,小心翼翼地探问道,“那五哥现在的意思,是……?”   裴无洙不由沉默。   七皇子的心霎时悬在半空,要掉不掉,又喜又惧。   裴无洙思来想去,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她性情里优柔寡断、犹豫不定的那一面在此刻表露得淋漓尽致。   眉头紧缩纠结半晌,终究是骨子里柔软的那部分占了上风,心中有了决断,但还是忍不住抱怨了句:“你这个人真是……让人很生气,非常生气,特别生气。”   “对不起,我错了,”七皇子的道歉张口就来,“我不应该……”   “不不,我不想听你说这个,现在不想,以后更不想。你有事后说对不起的功夫不如事前就别做对不起人的,”裴无洙闭了闭眼,终究还是屈服了,“你自己说的,仅此一回,再无下次。”   “嗯!”七皇子当即多雨转晴,破涕为笑,“五哥,我……”   “但是,没有那么便宜的事,”裴无洙不待他高兴到底,直接道,“虽然这件事在我们之间就算这么过了,我本心里也是愿意相信你对我没有恶意、还是将长乐宫也当作自己的家的……但是,你若想要继续在长乐宫待下去,我现在也必须要与你提前约法三章。”   “好,”七皇子想也不想便柔声应道,“我都答应,如果五哥心里还是不怎么信我,我还可以发誓……”   “不不,我不需要你发誓,你什么也不用做,只听我说就行了。”裴无洙心道发誓有什么用,上回你前脚发誓我当晚回去就做噩梦了……   果然社/会主义接班人还是得坚持走唯物主义道路不动摇,信什么神佛都不如信自己。   “第一,既然你自己说了你把长乐宫当作‘家’,又怎么也不愿意搬走,我便当你说的是真话了,”裴无洙手指微微蜷缩,不自觉地拂了把腰间的青崖剑,顿了一顿,断然道,“如果有朝一日,你胆敢对长乐宫以及这里的人心怀恶意……”   “我母妃、云归、还有阿文,她们中但凡有任一个,你敢生了不好心思,或者见死不救,或者助纣为虐,累得她们下场凄惨,我一定,”裴无洙直直地望着七皇子的双眼,握紧了腰间的青崖剑,面无表情道:“……亲手杀了你。”   “我说到做到,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裴无洙心道:她是在得知结局的前提下还放下所有疑虑最后开诚布公地与男主阁下谈一回,不论书中原作剧情究竟是怎么个发展法,如果这次七皇子还敢是在阳奉阴违着敷衍她,她可是绝不会再像梦里那样管什么江山社稷、民生百姓了。   她犯下的错,她铸就的果,她将会亲手把全解决掉。   七皇子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但还是笑着柔声应道:“好。”   “二,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就是那样,耳根子软好说话,想改也改不了。”裴无洙烦躁地原地转了两圈,一还好,二是还没说出来裴无洙自己都觉得厚颜无耻了。   但还是冷着脸硬着心肠道:“所以原来很多时候,我们就算发生了什么矛盾,只要你低头认错,说两句好话,在我这里一般都是就这么过去了,也不会再与你翻旧账。”   “你自己也意识到了吧,所以但凡有个什么事,来我这儿话也没说就开始哭。”裴无洙也是无奈了,她还真没想到原作里阴狠果决的男主阁下少年期竟然还是个大哭包,哭起来简直了……   裴无洙都没眼看,更不忍心说他什么了:“但以后不行了。”   “坦白讲,我原来好说话,是因为那些事压根没往心里去过,但我心里一旦有了芥蒂,却是很难放下的,”裴无洙沉着脸缓缓道,“欺骗、隐瞒……若是再有下次,我也不动你,你自己走人,别让我开口。”   “出去后也不必想着往日的旧事,我也不需要你偿还什么恩德,若还但凡记念着我半点好处,劳驾别恨就行……你我恩断义绝,就当从来没认识过。”   七皇子的脸隐在阴影处看不明晰,只是他这回沉默得要远比上一次长久得多。   “我不能再接受来自你的任何欺骗,以及与我自身相关之事的隐瞒,无论你是有心还是无意,主动还是被迫。”见七皇子不语,裴无洙又特意重复强调了一遍,“当然,如果你觉得过于强人所难无法接受,也很正常,我会妥善安置你们母子日后的……”   “好,”七皇子轻声打断裴无洙,柔柔笑着道,“我本也从无意去欺瞒蒙骗五哥什么……还有‘三’么?”   裴无洙怔了怔,反应过来后不由开始后悔自己先前把话说太死了、大话放早了。   ——裴无洙的“三”还真是想男主阁下发个誓来着,倒不说有没有用,主要是走个仪式感。   裴无洙在脑子里思量了一下,艰难地把这个请求变为陈述祈始句,十分霸道地宣布道:“三,你以后绝不能娶姓‘郑’的女子。”   ——还有什么比直接砍了男女主的感情线更大的剧情变动么?   要是男主都立誓坚决不娶女主了,裴无洙不信自己这个“炮灰反派”还不能逆天改命!   “姓郑?郑国公府?”这回倒换成七皇子愣住了,奇怪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娶太子殿下的表姊妹?不,我的意思是,郑国公府门第高,府内的小姐们本也未必瞧得上我……”   “那倘若是父皇赐婚呢?”裴无洙蹙眉问道。   七皇子顿了顿,抬眉多看了裴无洙一眼,若有所思着点头应道:“我答应五哥,即便父皇赐婚,也绝不娶郑姓女子,只是……”   “只是什么?”裴无洙略有些心急地接道。   七皇子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与裴无洙状若玩笑般开口要求道:“只是五哥一二三四列了这么多,我都一一应下了,您能不能也听我说一个?”   “当然,听了也可以不答应,就当我说笑算了。”   “废话好多,”裴无洙伸出两个手指给七皇子比了个“二”,面无表情地提醒他,“坦诚点,直接说。”   “好,”七皇子心虚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轻声道,“被隐瞒的滋味确实不太好受,以前是我想岔了……可是五哥,你能不能也不要什么事情都瞒着我?”   “有不方便的地方您当然可以不说,但是能不能不要一点也不提?”   ——突如其来的莫名要求,忽冷忽热的态度反应……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自己却不知道的感觉,确实太煎熬人了。   裴无洙不甚明显地蹙了蹙眉,谨慎地问道:“你指的是什么?”   ——说来惭愧,虽然裴无洙刚才大放厥词要求七皇子对她“绝对坦诚”,但想想也知道这个要求有多么让人难为情。   不说别的,就异地而处,裴无洙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   她心里苟着藏着的小秘密简直不要太多……   做人不能太双标啊少年,裴无洙在心里默默叮嘱自己,忍痛道:“你想问什么你直接问吧,能告诉你的我也不会瞒着。”   “就比如说,”七皇子试探地询问,“您不想我娶父皇赐婚的郑姓女,为什么?”   裴无洙抿了抿唇,纠结了好半天,如此与七皇子说道:“我之前找人算了一卦,卦象说你要是娶的郑姓女,会特别克我。”   这倒也不算是什么谎话,裴无洙可不就是提前“预知”到了女主郑惜这个未来克星么?   岂止呢,应该不是女主一个,而是男女主这对雌雄双煞……   “会把我克的丧父丧母丧妻丧子,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裴无洙忍不住夸大了言辞,以此来证明自己无理要求的合情之处,“所以呢,你如果还想要呆在长乐宫里的话,就绝对绝对不可以娶郑姓女。”   七皇子听得眉心狂跳,下意识想否认说他绝没可能会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回家……但看裴无洙面上的隐忧,顿了顿,话到嘴边变成了:“我懂了,既然如此,五哥放心,我是宁死都可能娶郑姓女的。”   “只是,既这个女人这么克你的话,我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先把人找出来,以绝后患?”   “等等,不是,”裴无洙听得震惊了,“你要怎么个‘以绝后患’法?你是认真的么,那可是你未来的妻子啊?”   “未拜天地,如何言‘妻’?”七皇子下意识否认看,然后皱了皱眉,不甚高兴地补充了句,“更何况,就算我与她当真可能有姻缘,那也必然是避之惟恐不及的‘孽缘’。”   “我绝不会允许自己娶一个日后会克我兄长、害死我嫂子与养母的女子为妻。”七皇子郑重向裴无洙澄清道,“她害尽我身边所有的长辈恩人,我却还视她为妻,尊之敬之,爱之护之,那我与畜生何异?”   裴无洙情不自禁地为他这番精彩发言鼓了鼓掌。   七皇子疑惑扬眉。   “没什么,”裴无洙清咳一声,真心实意道:“就是感觉你说得挺好,真好。”   ——原作里男主阁下的某些神经病行径,在裴无洙看来,可不就是畜生不如么? 第27章 我害怕 想把自己装成一个更好的人…………   “所以说, 你们两个就算是又‘和好’了?”樱桃红熟、牡丹吐蕊*的暮春时节,福宁郡主自雍州城南下归洛,裴无洙至秦国大长公主府寻她, 闲谈间提及月余前的那场风波, 裴无洙三言两语叙罢,赵逦文倒了手中旧茶,沏了谷雨新茶换上, 轻抿半口, 神色莫测地如此问道。   “应该算吧, ”裴无洙按了按额角,头疼道,“我与他约法三章, 又答应了母妃把话说开后不会再随意翻脸成仇……反正就现在这样了,表面上看起来也就跟以前一样。”   “但你心里终究是有了芥蒂, ”赵逦文淡淡道,“所以也就是‘表面上’了。”   裴无洙察觉出她语调中的不赞同意, 略微皱了皱眉,摇头否认道:“也不能这样说吧,我只是突然觉得,到底是我到底太傻太迟钝,还是他太……”   “他真的表现得跟之前一模一样,”裴无洙加重了语气,强调了“一模一样”四个字, 难以理解道, “完全看不出分毫当日在演武场内口口声声质问我的愤怨。”   “你觉得他不够真诚,”赵逦文摇了摇头,一针见血地点破, “你不信任他。”   “我还能怎么信任他呢?”裴无洙觉得自己实在很憋屈,就算不提原作剧情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单演武场当日两人吵开的那一架,就七皇子爆出来的隐愤与怨尤……以裴无洙怕麻烦的鸵鸟性子,就想逃得离这人八百里远了。   “你留下他,又早已不信任他,”赵逦文搁了手中茶碗,觉得味道不对,倒掉重新冲了一道,随意睇了裴无洙一眼,语调平平,“算是把贵妃娘娘的一片苦心全辜负了。”   “不然我能怎么样,”说起这个裴无洙也是郁闷得很,哀嚎一声撞在案几上,纠结道,“我又不可能真的坐视母妃出手……他毕竟没有真做错什么。”   至少目前还没有,裴无洙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道。   “你也觉得我选的不对,”裴无洙沮丧道,“过于心软了么?”   “那倒没有,”赵逦文从容地伸出食指顶着裴无洙的额头,微微施力,好叫她重新坐起,神情寡淡道,“只有一个答案的选择,谈什么对错……能狠得下心的话,就不是你裴无洙了。”   “但母妃恐怕不会这么想,”裴无洙一手托腮,双眼茫然地放空,喃喃道,“我能感觉到的,她对我的选择很失望……”   “或许吧,”赵逦文却不这么想,不置可否道,“但就算有,也应该是相当有限。”   “你觉得,”见裴无洙疑惑回望,赵逦文慢吞吞地饮下手中新茶,扬眉反问,“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贵妃娘娘会看不出来么?”   裴无洙是什么性子,宓贵妃会不清楚么?   怕是话还没问出口前,心中便早已窥破了结局。   裴无洙微微愕然,继而便是一片默然。   “那你觉得我选的对么?”裴无洙独自纠结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向赵逦文吐露心声,“我总怕将来有朝一日自己会后悔……”   “后悔?”这是见面来赵逦文第一次正式放下了自己手中在做的事,严肃了神色,紧紧盯了裴无洙阴郁的脸色半晌,眉梢一点一点蹙紧,缓缓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裴无洙心里也乱得很,“母妃说我这是最糟糕、犯忌的处理方式,我其实心里也清楚,可就是下不去手……但,我也是真的怕他会因此怀恨在心,日后再……”   “怕?”赵逦文轻声地念叨了下某个在裴无洙话语里反复出现的字眼,眉心紧蹙,疑惑的神色更加深了,“你还会怕他?为什么?”   裴无洙不由沉默了,心道岂止呢,我不只怕男主阁下,我还怕他未来的媳妇呢……   但这些话都是不好直接与赵逦文说的,裴无洙犹豫了一下,如此描述自己的心态道:“是的,我有点怕他,怎么说呢,他整个人总给我一种不太好的感觉,让我总是忧心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应、哪件事做的不对了……日后就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或许连裴无洙本人都没有发现,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明显浮起了再清晰不过的恐惧与畏怕。   赵逦文这下是真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了。   赵逦文轻轻敲了敲案几,有宫人蹑手蹑脚地进来收走了案几上的茶具杯盏。赵逦文抬头使了个眼色,很快,茶室外有微弱的脚步声渐起,是守在外面的婢人尽皆退得更远了。   “你真的在怕他,为什么?”赵逦文握住裴无洙微微发颤的手,不解道,“你对他明明拥有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威,为什么还会反过来害怕他?”   “啊?”裴无洙听懵了,脑子空白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反问道,“你在说什么?”   “你们之间的关系是畸形的,你没发现么?”赵逦文表现得比满脸懵逼的裴无洙还要惊讶,顿了顿,一针见血地提点道,“你觉得他缺的是个兄长么?他那儿缺的明明是个娘。”   “啊?”裴无洙没一下子听懂,坐在那儿反复品了大半天,意识到赵逦文话中真意后,不禁汗颜表示,“我那么有母性的光辉么?不至于吧……”   “不至于?”赵逦文轻嗤一声,挑眉斜觑了裴无洙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可听闻,七皇子刚到长乐宫中时,蓬头垢面,指缝含灰,上桌前不知道净手、用膳毕不懂怎么漱口、字不会写、话不开口……除了空有个皇子身份,落魄得比那山里的野人都不如。”   “而这些,都是你一点一点教他改过的?”赵逦文望着裴无洙摇了摇头,客观地点评道,“你已经做过了太多不必要的事情,这时候反而觉得后悔了,会不会有点太迟了?”   “外面的传言都是乱讲的,哪里有那么夸张,”裴无洙听不下去了,赶紧坐起来为当事人正名道,“他就是在甘泉宫时被仆人苛待得很了,你也知道,那个谁就是个畜生,兴致起来的时候,都敢把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儿往狗笼子里关……艹。”   时隔多年,说到这个裴无洙还是一肚子的火,没忍住当着赵逦文的面爆了句粗口。   “总之,他那时候凄凄惨惨的,八九岁了瘦弱得跟五六岁一样,又特别怕生人,尤其怕宫人,压根就不让人近身,一有人靠近就……我那也不是没办法了,只得自己上了,但可只有那么一次!”   裴无洙郑重强调道:“我哪里有那个耐性带小孩儿,我自己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呢。不会说话这个更夸张了,那时候他都快九岁了,只是没怎么被人系统地教过念书又不是个真的傻子,怎么可能不会开口说话?”   “我跟你讲,人家不只会说话,还自学成才,认识好多字儿呢,”裴无洙想到了什么,脸上复又多了分一言难尽的无语之色,默默地补充道,“就是他的道儿不太正,走歪了,后来为了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自制认字法掰过来,也是费了吃奶的劲儿了。”   “还有写字也是,用笔姿势都是错的,唉,但你要说完全连个字都不会写那绝对是空口造谣了。”   “所以你就又是教人识字又是教人用笔的,”赵逦文似笑非笑地补充道,“我也是纳了闷了,你们长乐宫是请不来一个靠谱的夫子太傅么,要你这个误人子弟的半吊子上?”   “谁说不是呢?”裴无洙击案赞同,“我确实就是给他请了夫子来教啊!所以你听得都是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   不过话说着说着,裴无洙却慢慢顿住了,她忽然想到,传闻所言却也并非全是虚撰,她确实亲自带着男主阁下认过两天字,但很快便对这种看不到多大进展、且过程还毫无乐趣的枯燥教学感到了厌倦,一无满足感二没娱乐性,之后裴无洙便更是宁愿躲到东宫去找太子都不想再掺合古代版“幼儿”教学了……   而她好像还真的指导过男主阁下用笔,很偶然的一次,实在看不过去对方费劲的姿势就提了一下,至于对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后来又究竟是花了多大功夫才改回来的……裴无洙细细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是毫无印象的。   “怪不得他那天说我做事三分钟热度,”裴无洙缓缓地眨了眨眼睫,迟钝地感慨道,“这么一想我好像还真是啊……”   “你不应该想一出是一出、看到什么都胡乱掺合一通的,”赵逦文摇了摇头,兴致索然道,“当年的情况,找一个对长乐宫忠心耿耿又细致耐心的宫女或太监过去贴身照顾他,于日后而言,要远比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一通胡来好。”   “说得是啊,”裴无洙暗暗懊恼道,“可惜我那时候没问问你,自己当时又压根就没想那么多……”   “你想不到很正常,”赵逦文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惋惜的,只冷淡道,“贵妃娘娘没有这么做,才是叫人意外。”   裴无洙默了默。   “母妃应该是想安排他日后做我的左膀右臂,才会放任这种本来很容易就能笼络人心的事儿全由着我随性胡来,”裴无洙想到当夜长谈时宓贵妃言语间透露出来的意思,不由更沮丧了,“但我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当年还不如随便安排个什么人去呢,”裴无洙垂头丧气道,“肯定都比我做的要强。”   他们开局多好的牌啊!裴无洙当年不觉,现在却是想想都要后悔不迭,怎么就叫她走成现在这样不尴不尬的境地……还有原作里那么惨痛的结局。   “倒也未必,”赵逦文摇了摇头,起身拉了裴无洙一道,淡淡道,“我先与他聊聊再说吧。”   “聊聊?等等,你把人叫过来了?”裴无洙震惊跟上,“什么时候?”   “刚才叫人进来收茶具的时候。”赵逦文面不改色地解释了一句,正欲再叮嘱什么,七皇子已经被大长公主府的婢女引着往这边来了。   “郡主,五哥。”七皇子规规矩矩地朝二人见礼。   福宁郡主是秦国大长公主与建安侯的嫡幺女,秦国大长公主又是真宗皇帝的姑姑,所以按照辈分来算,裴无洙他们这一辈都得称赵逦文一句“表姑姑”……不过皇家历来辈分关系混乱,福宁郡主又与裴无洙年岁相仿、两小无猜,所以才有了二人后来的婚约。   但其实真要论的话,赵逦文其实是兄弟俩的长辈,七皇子如此慎重的态度倒也正常。   “还不改口么?提前练练吧,也没有多久了,”一见到七皇子过来,赵逦文先前冰凉如水的冷淡神色霎时一扫而空,挽着裴无洙的胳膊言笑晏晏地打趣道,“就我们三个,私下里七弟就直接唤我一声‘嫂嫂’吧。”   七皇子微微愕然,抬眸望了裴无洙一眼,见她没有制止的意思,便恭恭敬敬地拱手尊敬道“五嫂。”   赵逦文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开心地拍着手笑道:“正好,你们哥儿俩都在,我先前酿的樱桃酒也好了,叫人上一几道下酒菜,我们坐下一起品品,今日可谁也不许推辞扫兴!”   云里雾里、完全不在状态的七皇子毫无还手之力地被赵逦文带着走,稀里糊涂之下便被拉着坐在了后院的石桌上,借着暮春的暖暖夜风,品着樱桃酒,赏着黄昏时落日的绚烂色彩……不知不觉,七皇子便被赵逦文不动声色地按着灌了好些。   察觉酒意上头,难以自制,唯恐醉后失态,七皇子神情困窘,正欲开口推辞,赵逦文已先一步搁了劝酒的动作,长长地叹了口气。   七皇子强撑着醉意妥帖问候道:“郡,五嫂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为何突然如此怆然?”   “七弟,”赵逦文满眼歉疚地望着七皇子,羞惭道,“其实今日是我打着你五哥的名义把你叫来的。”   “你五哥他一贯是个不会说话,是个死牛脾气,你别跟他计较,你的事儿我都听他说了,你放心,我方才已经狠狠地数落过他一遍了,叫你过来,主要还是想当面向你赔句不是……”   七皇子的脸色随着赵逦文的絮絮叨叨愈发难堪,整个人都微微颤了颤,张了几次嘴才勉强开口应道,“没有的事,五哥并没有做错什么,是我的错,我不该……”   “既然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赵逦文轻轻地打断七皇子,淡淡道,“为何你弃剑从旁,却从来都没想过去告诉他呢?”   七皇子心神一凛,原先的醉意顿时消散了一大半。   他甚至觉得有些冷,一定是暮春的黄昏黑得太快了。   “我,”七皇子艰难地开口道,“我已经知错了,我先前并不是有意欺瞒……”   “什么话,”赵逦文嗔怪地瞪了裴无洙一眼,安抚地拍了拍七皇子的肩膀,柔声开解道,“你还是个孩子,他是你兄长,兄弟间彼此有了矛盾,肯定是大的那个责任重些。”   “你不说,定然有你的理由,你不告诉你五哥,肯定是他哪里做的不如你意了^孩子怎么会有错呢?错都是都是年长的没教导好。”   “别怕,今日有嫂嫂给你做主,你五哥原先都做了些什么‘好事’,你尽管说,嫂嫂给你撑腰,定要他好好给你赔罪不可……亲兄弟间哪里有什么抹不开的情面,吃了这顿酒,说些交心话,以前的那些是是非非什么啊,也都算翻篇了啊。”   “不,不是的,”七皇子神色难堪道,“您误会了,并不是五哥做错什么,是我……”   “七弟,”赵逦文伤心地望着七皇子,难受道,“你是行迢最器重、最亲近的弟弟,在我这里,也是把你当亲弟弟看的。你不愿意与嫂嫂说句知心话,是心里对嫂嫂有什么不满么?”   “没有!”七皇子想到那个“一”,近乎是惊惶失措地回头望了裴无洙一眼。   而裴无洙在这种场合完全插不进话,只默默地垂头喝水,坚持安静如鸡,沉默是金。   “没有的事,我怎么会对嫂嫂有什么意见呢?”七皇子看不出裴无洙反应,顿时更慌了,惶恐不安道,“我心里对嫂嫂是十成十的尊敬,绝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不愿……”   “既如此,”赵逦文好像信了、好像没信,倒也没有再揪着这个话茬死嗑,只慢悠悠又绕了回去,将信将疑地望着七皇子道,“为何你弃剑从旁,却从来都没想过去告诉五哥呢?”   七皇子隐在石桌下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绽,他死死抿住唇,好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可是你五哥他逼着你非得学剑不可?”赵逦文倒没有再继续步步紧逼,只退回来漫天猜测道,“他这个人啊,我可得好好说说他不可,不要自己练剑就觉得剑是个什么好东西,旁人都非得弃了旁的学它不可……”   “没有,不是,”见今日如何也绕不开这个话茬,七皇子微微抬头瞅了裴无洙一眼,没等与裴无洙眼神撞上,很快又低下头,死死盯着石桌旁盛开的牡丹,艰难地敞开心扉道,“五哥从没有逼过我,是我自己……学剑不成,还妄图东施效颦,徒增笑料耳。”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赵逦文半句不歇地紧跟着追问道,“不会用剑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天底下不会使剑的人多了去了。”   “你用不惯,直接与你五哥说了,趁着浪费的时间还不多,早日转战他途,用刀用枪用戟用斧不是都可以?为什么非要和剑过不去呢?”   “我,”七皇子艰涩地开口说了个我,沉凝半晌,眉宇间的阴翳浓得近乎骇人,赵逦文却依然面不改色地盯着他等一个回答。   最终,七皇子挫败地垂下头,喃喃道:“我开不了口,我害怕旁人,旁人会觉得,我连剑都用不好,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不会用剑就是废物了么?”赵逦文近乎尖利地步步紧逼道,“那嫂嫂也不会使剑,在你看来,嫂嫂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么?”   “不是!我,”七皇子下意识便否认了,然后沉默了更久,才更为艰难地缓缓剖析自己道,“是我想岔了。”   “这么些年,我一直在竭力伪装自己,想把自己装成一个更好的人……”   “你已经是陛下的骨肉,天潢贵胄,龙子凤孙,”赵逦文淡淡道,“天底下地位最尊贵的那批人之一,这样还不够‘好’么?……你对‘更好’的理解是什么?”   “不是这样的,”七皇子冷着脸摇头道,“我是父皇的儿子不错,可我并没有什么可尊贵的,我还远远不……”   “陛下的儿子还不够尊贵么?”赵逦文挑眉反问,“那这天下难道就只有陛下和太子殿下两个‘尊贵’人了?你五哥的出身也不是很‘尊贵’咯?”   “当然不是,”七皇子断然否认,“五哥和我又不一样,五哥他是……”   “有什么不一样,”赵逦文淡笑道,“就因为他是贵妃娘娘的儿子,而你只是个小小才人的儿子,就不一样了么?”   “你们不是兄弟么,还非得要这么清楚么?你不算长乐宫的一份子么?贵妃娘娘不也是你的半个养母么?在你心里原来竟分得这样开,你这想法,若是让你五哥、贵妃娘娘和李才人知道了,恐怕心里都会不大好受吧……”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七皇子眉心紧蹙,急促地喘了一口气,谈话里头一回粗暴地打断了赵逦文。   场面为之一寂。   赵逦文默了默,然后才又轻又缓地柔声开口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呢?七弟,你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七皇子的脸色一点一点惨白了起来。   “你觉得自己身为陛下的儿子还不够尊贵,”赵逦文并没有照顾他心态的打算,只用着又轻又缓的语调分毫不让地紧逼道,“但却觉得你五哥够了,既然区别不是贵妃和才人的位分高低,那我可不可以试着猜测一下,你这样自卑,是羞于自己生母教坊司乐伎的出身……”   “够了!”裴无洙终于听不下去了,抬手扔了酒杯站起来,眉心紧蹙道,“天色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得带他回宫了。”   赵逦文抬头淡淡睇了裴无洙一眼,裴无洙祈求地望着她,默默使眼色暗示她别说了。   “你看,你五哥总是这样,心软得不合时宜,”赵逦文轻笑道,“其实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的嘛,还非就差这一层窗户纸怕被捅开么?”   “一句‘娼/妓之子’,当年别人这样叫你,你反抗不了,如今你便已在心里自己默默认了么?”赵逦文近乎是笑着说出最后这句的。   七皇子面无表情地抬起眼来,眸色黑沉沉地望着赵逦文。   “当年二皇子是怎么对你的?”赵逦文以手支颐,闲闲笑问道,“把你关到狗笼子里,让一群小太监冲着你撒尿,叫宫人们围着你喊你母亲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而你就是老/□□生的小/婊……”   “阿文!”裴无洙寒声道,“我说了,别说了!……别提那个畜生了。”   “人总不能逃避一辈子,”赵逦文微微起身,朝着七皇子倾身压过去,以一种掌控者的语调柔声问道,“七弟,你总是要先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然后才可能走出来的……告诉嫂嫂,你要被一个畜生的混帐话困一辈子么?”   “不,”七皇子缓缓抬起眼,摇了摇头,冷冷道,“我从未畏惧过裴无舫,我只是万分厌憎他,总有一天……”   剩下的话,当着裴无洙的面七皇子没有再说下去,可他脸上从未现过的阴冷神色,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那你究竟是在怕什么?”赵逦文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奇怪道。   七皇子没应声,只抬眸看了裴无洙一眼。   裴无洙一脸不在状态的莫名。   七皇子移开眼,艰涩道:“我害怕,旁人会因此……”   裴无洙愣了一下,猛然明白过来,顿时出离愤怒了,难以置信道:“可我从未因为那等恶心的理由瞧不起你过!”   “别说你是我弟弟了,就是你不是,任换了这天底下任何一个陌生人,我都不会因为旁人母亲的身份而瞧不起人家!”裴无洙气得已经语无伦次了,“自古英雄不问出身,人又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再说了,那些女子本就够可怜了,我怎么会……你究竟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我知道,”七皇子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颤声道,“我知道五哥不是那种人,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可是我害怕,我,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我害怕……”   裴无洙已经彻底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难道原作里最后两个人的关系闹得那么僵,是因为男主阁下一直以为自己在心里有默默地瞧不起他么?   裴无洙觉得这事儿极其可笑,可想到一半她又笑不下去了,她想到了在长乐宫里做的那第一场梦。   ——“我早已不当你是我弟弟了,更不觉得你配得上‘太子殿下’这个称呼……”   ——“我要不是喜欢捡垃圾,怎么会捡到你呢?”   ……   ……   艹   就他么无语。   裴无洙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嘴有时候真挺欠儿的。 第28章 闯府 哪家的姑爷敢做到您这份上?……   赵逦文抬头睇了裴无洙一眼, 正欲说什么,外面一阵喧哗传来,后院中的三人皆是一怔,   很快, 便有婢子神色仓皇地跑来报信,结结巴巴道:“郡,郡主, 是驸马侯爷来了……”   赵逦文眉心紧蹙, 飞快地与裴无洙对视了一眼, 沉着脸道:“来就来了,外面吵吵嚷嚷地是作什么?一点规矩也没有……”   “那可不是,”赵逦文话音未落, 一个衣绸着锦、满身酒气的阴郁青年已经带着人从大门口一路直闯到了后院,听闻此言便是冷冷一笑, 毫不客气地讥讽道,“郑某来大长公主这里寻自己的妻室, 却还被府上不长眼的狗东西百般拦截……连自家姑爷都不让进门,可不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么?”   赵逦文的脸色霎时异常难看。   ——秦国大长公主与建安侯共育有二女,长女赵逦珺如今二十有六,曾与楚襄侯之弟定下婚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在十年前因一场“意外”不得不被迫悔婚,被加封为“柔嘉公主”后改嫁到了郑国公府去, 与如今的郑国公之弟郑侯郑想结下了一段曲折离奇的孽缘。   裴无洙与赵逦文相识相熟是在普安寺时期, 后来回宫与秦国大长公主府走动得勤些,也见过这位年长赵逦文十岁的长姊许多回,只是那时候的赵逦珺, 也就是柔嘉公主,早已与郑侯两地分居、独住在公主府多年来。   按理说这对洛阳世家几乎人尽皆知其“貌合神离”的凑对夫妻,分开也是好事,赵逦文从不多言自己长姊那段糟糕不幸的婚姻,裴无洙也不好多问。   ——而且裴无洙又与郑想确实不熟,只偶尔在一些场合见过,知道对方是皇后娘娘最疼爱的幼弟、皇帝渣爹的小舅子、东宫太子的亲舅舅……旁的,就再也没有了。   连话都不曾多说过两句。   说起来,这还是裴无洙第一回 在皇帝渣爹、东宫太子皆不在场的情况下,见到郑想如此“私下里”的一面。   “家姊在雍州城中陪伴母亲,”赵逦文寒着脸冷冷道,“郑侯若是真心想求见,递上拜帖自寻去就是,我们建安侯府难道还推拒得了你家的帖子么?”   “反倒是郑侯,趁着如今府上长辈皆不在、只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主事,就敢带人持刀擅闯大长公主府,如此得不给姻亲、岳家留分毫情面……敢问哪家的姑爷敢做到您这份上?”   “雍州?有趣,”郑想携着一身酒气森森一笑,冷觑道,“你这丫头可真是跟你姐姐一般的撒谎不眨眼,我的人二月末还在许昌见过她,如今这倒是又跑到雍州城去了?”   “不知这坐得是哪家马、乘得是哪里船?脚程如此迅速,问出来都可以推介到军中去了。”   “郑侯既说自己的人在许昌瞧见了家姊,”赵逦文回之同样的冷笑,讥嘲道,“那就自己带人去许昌寻去啊……找到了也算是您的本事。”   “反正在许昌见到人的又不是我,我只知道家姊现就居于雍州城……您把这里翻出个花儿来,她也都还是在雍州城。”   郑想的脸色彻底阴冷了下来。   “你这丫头,别不是打量着自己是个女人,”郑惜望着赵逦文,渐渐目露凶光,森森道,“本侯就不敢动你吧……”   “本王倒是也想看看,”裴无洙青崖出鞘三寸,横剑拦在郑想身前,面无表情道,“郑侯今日是打算对本王未来的王妃作什么?”   赵逦文装作一副被吓到的模样,瑟瑟发抖地躲到了裴无洙身后。   郑想的目光顺着剑缓缓往上挑,仿佛直到这时候才第一回 瞧见裴无洙一眼,缓缓地张开了嘴,用一种特意拖长的语调,慢慢悠悠道,“哦,本侯还打量着这谁呢,原来是我们的瑞王殿下啊……”   ——裴无洙与宓贵妃五年前回宫时,皇帝渣爹不知是出于何等的补偿想法,突然脑子一抽,想一出是一出地就要给裴无洙封王,当时连封号都亲自拟定好了,一个“瑞”字,将其对这个儿子的喜爱表露无遗。   可惜这事最后并没有成行,一个是当时裴无洙非嫡非长,上头没有一个兄长作为前例的情况下,独她一人封王,确实不太合乎礼制,二是那次郑国公府也不知究竟是为了哪个外孙撑腰,突然发疯,在朝堂上极力反对这件事,最后真宗皇帝被烦到不行,但又死要面子不愿意自打脸,还是宓贵妃主动请辞给了他个台阶下……   最后的最后,皇帝渣爹最终的坚持是,过早定下确实不太合“礼”,瑞王这个封号可以等到裴无洙大婚或者加冠了再定,但是亲王待遇可以提上来了,封王不定号,所以裴无洙一年有一万两远超于其他兄弟的亲王俸禄、她也可以自称为王,也享有与亲王完全一般的待遇,只是并没有正式的册封函文下来罢了。   但无论如何,郑想作为当年在朝堂上极力反对裴无洙封瑞王而且还成功了的既得利益者,这时候故意在裴无洙面前称呼这句目前还不算太合适的“瑞王殿下”……可以想见,这绝对不是什么善意的调侃,而是赤/裸/裸的讥讽与恶意了。   裴无洙微微皱了皱眉。   “郑侯,”裴无洙面无表情道,“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本王还愿意客气地称您一句郑侯,这是出于对你长辈身份的尊重,也是本王对你最后的礼数。”   “但你最好也保持些长者的风度、要一点长辈的脸面……不然倘若你今日非得要倚老卖老、为长不尊,本王也不介意叫你直接领受下大长公主府的侍从防卫。”   “呦,年岁不大,口气倒还不小啊,”郑想冷睥着裴无洙,慢悠悠地讥讽回味道,“‘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呵,那我也不妨直说了,要不是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你以为在我这里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裴无洙还未反应过来,赵逦文已然头一个大怒,疾言厉色地呵斥道:“放肆!”   “放肆?”郑想好笑地瞅了这对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色陡然阴郁下来,寒声讥诮道,“本侯没记错的话,你们二人如今还未正式成婚吧。”   “只是有了个婚约,还未出阁便已敢大张旗鼓地公然私会,呵,你们赵家的女人,都是这般的不知羞耻、淫/贱/放/荡么?”   无论如何,这话都说得太重了,郑想也是在酒意的昏沉下气急败坏、恨极出口。赵逦文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发抖,裴无洙这回没有再丝毫的犹豫,直接抬起右腿,朝着郑想的腹部狠狠地一腿踹了过去。   郑想估计是从未想过裴无洙会突然动手,受力不及,整个人飞出了至少有三米远,一口气没喘过来,缓了一下,“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再鲜艳不过血色来。   跟着郑侯直闯秦国大长公主府的一批持刀侍从呼啦啦围了上去,郑想被人扶着站起,阴冷着脸又偏头啐出一口鲜血来,面色森寒地望着裴无洙,好半天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滚,”裴无洙看都懒得再多看他一眼,直接简单粗暴地威胁道,“持刀擅闯大长公主府,郑侯是想谋逆造反么?不想死的话,现在就带着你的人赶紧给本王滚出去。”   “闯都闯了,会怕本侯一开始就不会闯了,”郑想也被裴无洙激出了十成十的火气,阴冷地盯着裴无洙一字一顿道,“瑞王殿下莫不是以为,扯一块什么谋逆造反的大旗压下来,本侯就会怕了吧?”   “瑞王殿下还真是年纪小,天真幼稚得叫人想笑了啊……您大可回去哭着找陛下告状,本侯届时也自会去向姐夫陈情,到时候或贬或罚,悉听尊便。”郑想一边说着,一边阴着脸朝赵逦文的方向走来,“只是现在嘛,大人们还有正事要做,小孩子就最好乖乖听话往边上让让……”   “你要想挨揍的话,就尽管再往前走一步,”裴无洙缓缓抽出青崖剑来,微微冷笑道,“到时候哭着回去找父皇告状的人是谁,本王可真说不好。”   “反正本王打架还从没输过,找父皇说事也从来是理直气壮没有痛哭流涕的习惯,郑侯可就说不好了,不妨今日我们来试上一试?”   郑想被裴无洙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小辈如此挑明了讽刺,顿时恼恨气急,怒不可遏地顺手抽出身边扶着他的侍卫腰间佩刀,刀尖冷冷地朝向裴无洙,寒声道:“本侯也是多年不动刀了,既然瑞王殿下如此盛情相邀,怎好辜负美意,那试试就试试吧!”   裴无洙不屑一笑,抬手正要迎战,郑想的刀却先一步被另一把同样制式的弯刀拦住了。   白刃对白刃,冷兵器反射出涔涔的寒光,映照出七皇子那张一眼看上去只会觉得秀美可欺的小白花脸。   “郑侯,我劝您还是想清楚了再动手,”七皇子丝毫没有突然抢了人家侍卫佩刀的歉疚,只微微笑着对神色阴冷的郑想好言相劝道,“您带人持刀闯大长公主府,大长公主与建安侯到底如今人还在雍州,天高路远,不好与您计较,只要父皇有心纵容您,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待他们夫妇回洛,也不好再冷饭热炒、重翻旧账,但是。”   七皇子微微抬眼,笑得从容,那语调温软柔和,分明是没有丝毫威慑力的,说出来的话却笃定异常,又叫人陡然心底一寒,后背平白冒出冷汗来:“您如果再把刀对着我五哥……你们今日在场这些人,最后一个都活不下来。”   “有趣,”郑想是自小是府中的嫡幼子,长兄是国公,长姐是皇后,姐夫是君临天下的一国之君,从小到大除了十年前在与赵逦珺的婚事上,几乎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气,今日被几个十几岁乳臭未干的小子接连威胁,气得生生笑了出来,斜睨着七皇子道,“瑞王殿下也就罢了,真把人打坏了姐夫要怪罪起来还真有点麻烦……可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我确实算不得什么东西,”七皇子听罢浑然不在意,也丝毫不动怒,只依旧笑得仿佛和善可欺,客客气气地回道,“只是郑侯倘若不信,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就是了。”   郑想开始觉得这人有些可怕了。 第29章 赌命 他这分明是强/暴!   能遭人轻蔑辱骂而分毫不动气的, 不是完全无欲无求的圣人君子,便是心有偏执的能忍狠人。   郑想到底不是十几二十岁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了,这么些年经下来, 什么人好拿捏、什么人却是除非能尽快斩草除根否则最好不要轻易结怨的……他心里多少有数, 七皇子是不算个什么东西,他姐夫怕是压根就从来没有把这个儿子往心里放过,但。   ——那毕竟还是一个皇子。   就像郑想再是讨厌李氏母子, 但李氏回宫封贵妃后, 当着旁人的面, 郑想都再没有去刻意给人脸色看过。   他毕竟也不是昔年那个不管做什么无法无天的出格事儿都可以被轻飘飘地归咎于一句“年少轻狂不懂事”的年纪了。   自古蛮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种能唾面自干的狠人,郑想既不能轻易随便地顺手杀了, 那还是少跟人拼谁更能豁得出去好。   与七皇子僵持了足足有近半刻钟,郑想在心里反复权衡了好几遍利弊得失, 最终冷冷一笑,松了手上的劲儿, 不阴不阳地感慨了一句:“可真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疯狗啊。”   七皇子彬彬有礼地退开半步,微微笑着,未置一词。   裴无洙下意识去瞧他脸色,见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又怕这人又是心里有话憋着不说,又实在厌恶郑想这人,遂直接冷笑着开口道:“心中有佛, 所见皆佛;心中有道, 所见皆道……就是不知道郑侯心中都有什么呢?”   郑想阴着脸把视线挪到裴无洙身上,寒声道:“姐夫可真是把……”   “姐夫姐夫,那还是我爹呢, ”裴无洙不给他再说恶心话的机会,直接开嘲讽,“怎么,姐夫你要去你姐夫那里,告他儿子的状?”   “啧……同样都是姐夫,有些姐夫当得都快赶上亲爹了,有些姐夫,呵,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呵呵。”   郑想深吸一口气,不知怎的,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很早前很偶尔的一次,三皇子向他抱怨过的一句话:跟裴无洙那个浑货生气没意义,因为最后除了把自己活活气死,你永远不可能得到其他第二个结果……   郑想干脆移开视线,直接选择性无视掉裴无洙,直勾勾地盯着躲在人后的赵逦文,笑得冰冷渗人,阴恻恻道:“你最好祈祷你姐姐躲得再深些,不然,若是敢被我的人抓到她不在雍州城……你们不会想知道我的手段的。”   “走!”郑想转身一振袍角,半步不停地径直向府门行去。   待得郑想和他带来的人走了个干干净净,大长公主府的婢子小心翼翼地收拾了周边的残局退下,赵逦文才仿佛脱了力般,按着石桌一角缓缓坐下,脸上是一片毫无情绪的木然。   裴无洙知道这是她远离人群、脱下设计好面具后的正常状态,七皇子却不清楚,看赵逦文神色不对,还以为二人有什么私密话要讲,忙知情识趣地小声表示道:“五哥,我先去前院等你们……”   裴无洙犹豫了一下,想着以赵逦文的性子,确实是不喜欢在不熟悉的生人前说太多,而她心里又实在有话要问,便略略点头,默许了七皇子的离开。   裴无洙陪着赵逦文沉默着缓了一会儿,片刻后,赵逦文缓缓地闭上了眼,把身子靠到裴无洙的怀里,伸开手臂轻轻环住了她。   裴无洙安抚般轻抚了她的后背,知道她这是可以交流的状态了,犹豫半晌,刻意压低了嗓音,像是怕会惊扰到此处的安静般,又轻又软地问了一句:“珺姐姐到底怎么了?”   “怀孕了,”赵逦文把自己的脸整个埋进裴无洙的怀里,眼泪无声无息地浸染了半边衣襟,口中似乎含着无边无尽的苦涩,痛苦道,“洙洙,我姐姐怀孕了。”   裴无洙错愕不已,直接震惊到失语。   ——据她所知,赵逦珺不是已经跟郑想两地分居好些年了么?那这个孩子……   “那……孩子的父亲是谁?”裴无洙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的语气有哪里不对,问这个问题会直接刺激到赵逦文濒临爆发的情绪。   “除了那个畜生还会有谁!”赵逦文猛地抬起眼,目光中含着说不尽的狠厉与恨意,森森道,“年节里,姐姐陪他回郑国公府应付郑家的祖宗长辈,他在外面喝多了酒,回来也不知道把姐姐错当成了外面什么乱七八糟的莺莺燕燕,就不顾姐姐的挣扎,强按着要了她……”   “都没有下人拦着么?”裴无洙听得也是惊怒交加,难以接受道,“……他这分明是强/暴!”   “人都在郑国公府,又会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拦着自己主子呢?”赵逦文略一提起都还是恨得不行,寒声道,“可恨那郑国公府的老夫人还助纣为虐,提前叫走了平日里陪在姐姐身边绝不会轻易离开的那几个大丫鬟……姐姐蒙此大辱,他们一大家子都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我们赵家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姐姐究竟做错了什么!十年前就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难道就因为陛下有心提防我父亲,就因为我姐姐是个女人,就活该遭受这些么?苍天无眼,他们郑家人都不怕遭报应的么!”   “阿文,”裴无洙轻轻遮住赵逦文的嘴,小心翼翼地叮嘱她,“有些话,与我说说也就罢了,如果传出去了……”   “我父亲已经放开了手上的兵权、自请离京退到雍州去了,为什么,为什么陛下还不愿意放过我们?”赵逦文死死掐住裴无洙,手上的指甲狠狠地陷进了肉里,疼得裴无洙一个激灵,心里隐隐有些发凉,“我不明白,我们已经碍不着陛下什么了,他们为什么还不愿意放过我们呢,我姐姐又做错了什么,要忍受那个畜生近十年还不够,还得再遭受这些?”   “阿文……”裴无洙听得心里异常难受。   “我知道,他是你父皇,是天下之主,一国之君,”赵逦文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蜿蜒成线,潺潺地顺着脸颊往下落,语调是异常的压抑,“我不该恨他的,就算为了你,我也不该……我甚至都没有资格去评判他的对错好坏,毕竟他是陛下啊。”   “但我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难道就因为我母亲是先帝最疼爱的幼妹、我父亲曾在军中执掌过帅印,陛下对我们家不放心,就非得用这种肮脏龌龊的下贱法子,一次又一次,把我姐姐毁得彻彻底底……是不是我们以后,也得再历一遍这遭?”   “不会,”裴无洙想也不想便否认道,“当年的事,确实是出于父皇卑劣的私心……但最后珺姐姐与郑想闹成那样,几乎弄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我父皇……他到底还是个要脸面的人。”   “这些年看着被自己一时念起直接毁掉的两个人,就算心里毫无愧疚,面子上,对着郑国公和大长公主也多少会抹不开……同样的手段,他应该不会再使第二回 了。”   “更何况,他前些年还给你我定下了婚事,”裴无洙是真心这么想的,恳切劝慰赵逦文道,“若是他对你们家还心有余蒂,不会给你我指婚的……就算我不太聪明,但我母妃可不傻,若是父皇心里还对你们家放心不下,母妃她当年肯定不会答应我们的婚约。”   “洙洙,你真是太傻了,”赵逦文用手遮住脸,又哭又笑,悲喜交加道,“你弄反了,你把前后的因果顺序搞反了……不是因为陛下对我们家放了心才同意给你我定婚,而是因为你‘喜欢’我,想与我成婚,陛下才对我们家放了心。”   “或者说,只要你娶了我,他就已经无所谓对我们家放不放得下心了,”赵逦文闭着眼睛苦笑道,“当初陛下对赵、陆两家结亲心有不满,本就是防着这一南一北两大将门搅在一起,唯恐会威胁到什么。”   “后来对我,也是一样的,毕竟我们家只有两个女孩儿,没有男丁承祚,陛下一心想我们姐妹低嫁,但若是嫁给了陛下本就有心亲近、有意想扶持的,他再是不会管那么多了。”赵逦文微微冷笑道,“你愿意娶我,陛下恐怕再是高兴不过。”   “不过陛下的高兴不是因为终于对我父亲放了心,而是恰恰相反,他觉得我们可以作为他留给你的‘倚仗’,即便将来新君登基,也能好好护住你。”   “哈哈,陛下这时候,倒是不顾虑什么君权什么威胁了,可笑我父亲忠直一生,最后却靠这个才能在陛下那里好得以善终。”   裴无洙还真从未如此想过……一时不由震惊失语,默然半晌。   “阿文,”沉默之后,裴无洙伸手一点一点擦掉赵逦文脸上残落的泪珠,认真提议道,“和离吧……再忍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容得蹉跎,你劝劝珺姐姐,让她和郑想和离吧。”   赵逦文缓缓地眨了眨眼睫,半天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件事很麻烦,”裴无洙半跪下来,与她四目相对,平视着赵逦文木然的双眼道,“你父亲在雍州的兵权、父皇当年的亲自指婚、郑国公府的立场……这些搅合在一起,和离肯定是不能随便轻易提的,但是,难,却也并不意味着全无可能。”   “你不用想太多,这些我来解决,你就好好陪着珺姐姐,劝一劝她……”   “你打算怎么解决?”赵逦文轻声打断裴无洙,蹙眉道,“我并不想你去为了这些事顶撞陛下,你答应娶我,就已经相当于是救我们全家逃过一劫了,陛下虽然疼宠你,可那并不是……”   “我知道,我父皇是没有心的,”裴无洙神色平静地打断她,“回宫后这五年里,坦白讲,他对我完全没话说,予取予求,要星星不给月亮,我身为人子,实在不好说他这父亲做得哪里不好,但……”   “回宫前一晚,母妃便让我把一段话好好背下来,记在心里,”裴无洙顿了顿,艰涩道,“母妃与我说‘如果你想过得好一些,就得让你父皇感受到你对他的爱戴与亲近,但,如果你连心里都同样这么想的话,你不仅不会过得多好,还会很快丢掉性命……因为你父皇是没有心的。’我一直好好记着,每年每月,不敢有丝毫忘怀。”   ——因为裴无洙实在不想体验普安寺二轮游。   “你放心,我不会直接与父皇逆着来唱反调的,”裴无洙悉心安抚赵逦文道,“不过,就算父皇那里说不通,我还可以去求我哥,求母妃……他们都比我聪明得多,最后总是能想到一个不伤筋动骨的和离法子的。”   说到这里,裴无洙蓦然又忍不住自嘲一笑,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羞惭道:“咳,说到底,我的法子还是到处去求别人……我是不是有点太废物了。”   “不,”赵逦文摇了摇头,断然否定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你在这里,就很好了。”   ——只要能知道这世上还有裴无洙这样的人,能亲眼见到、能再多看一眼……对于赵逦文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抚与安慰。   “这世道脏得很,有时候在洛阳,多喘一口气我都觉得堵心得慌,”赵逦文喃喃低语道,“还好有你……”   裴无洙没听太清楚她后面的话,疑惑回问:“什么?”   赵逦文摇了摇头,淡淡道:“暂时还不需要你那么做,就算要和离,现在也不好提,得再等一段时日,至少得等姐姐把那个孩子流掉、养好身体再说。”   裴无洙刚才一直没敢问赵逦文她们是打算怎么处理这个来得完全不合时宜的孩子,听闻赵逦文主动说了,忙追问道:“那珺姐姐的意思是……?”   “当然是拿掉,”赵逦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憎恨,“姐姐说她翌日清晨便亲自去厨房煮了避子汤喝下,也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错,竟然这样都没有流掉那个孽种,反叫姐姐一时大意,拖到四个月将将要显怀了才反应过来先前不是月信不准,而是……”   “四个月,”裴无洙算了一下时间和当世孕妇流产的手段,不由骇得心惊肉跳,惊惧难安道,“这个月份怕是太大了,不好拿掉吧……”   ——即便在现代医学的帮助下,药物流产也最好控制在一个半月内,等到四个月了要再去拿掉孩子,医院也一般采用引产的手段。   可裴无洙现在是在古代,什么现代医学都没有、什么都不方便、一个风寒发烧能拖成肺结核、一个感冒能直接病死、感染了则几乎无药可救的时代……   “我也是这么劝姐姐的,”赵逦文疲累得撑住额角,喃喃道,“我真怕她会为此出了什么事儿,为了那个畜生真是不值得。”   “但是姐姐十分坚持不要,还严令禁止我给雍州城的父亲和母亲通风报信……我虽然也心疼姐姐身体,但也不好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全然罔顾她自己的意愿。”   “更何况,那郑想外面莺莺燕燕养了一大堆,也不知是不是手上造孽太多了,一直没有半点子息留下,倘若姐姐真把这个孩子留下了,怕是与郑家更加掰扯不清了……而姐姐已经下定了决心,等孩子拿掉就提和离,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生下这个孩子的。”   裴无洙陡然明白了,赵逦珺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去赌,无论赌赢赌输,死了还是活着,都再也不愿跟郑想沾上一丝一毫的干系了。   ——而赵逦文心里,想必是已经明白了她姐姐的想法的,所以情绪才会在今日这般的激动。   若是如此,裴无洙反而不好劝什么了,这事说到底都是她父皇当年造的孽……赵家姐妹不迁怒于她都是好的了,裴无洙实在不好再冠冕堂皇地说些什么“四个月流掉确实对大人身体不好”的废话。   “但是四个月也确实太大了,”赵逦文抬眸,瞧出了裴无洙的无措与内疚,轻声道,“我实在放心不下,就拦住姐姐先别自个儿一个人胡乱来,请了在妇儿千金科极富盛名的季娘子过来坐镇。”   “季娘子本来是在游医千里、行踪不定,我还是打着你的名义,先去找了李沅表哥,由着他在中间牵线搭桥,才把季娘子在短短三天之内就请到了的。”   ——宓贵妃的娘家最出息的侄子李沅,那也是个神人,寒窗苦读十多年,好不容易在二十二岁高中探花郎,在李氏满门以为全家由此能鲤鱼跃龙门、前朝后宫一把抓的时候,突然想开了,没在翰林院呆满两个月,便洒脱地写了封辞呈上去,弃官从医、悬壶救世、游行千里去了。   当时李家险些没炸开了锅,就连宓贵妃,一开始也是对这个娘家内侄寄予厚望的,李沅突然来这么一出,等于说是把李家的美梦全打碎了、谁的期望都辜负了……   若不是后来裴无洙实在看不下去,出来替这位心意已决的表哥说了几句话,以李老太爷的性子,怕是宁可打断这个大孙子的腿,都不许他真出门当个游医的……   “那很好啊,”裴无洙愣了愣,她已经有两三年没见到过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人表哥了,在脑海里仔细得搜索回忆了一番,努力想着给李沅说好话道,“不过李沅表哥人很沉稳,做事靠谱又妥当,有他在边上看着,应该会好一点……”   “何止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赵逦文微微一冷笑,用带着几分讥讽的口气悠悠道,“你那位表哥还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满腹诗书、一表人才……与我姐姐站在一起,再是登对不过了。”   “啊?”裴无洙还从没想过这个,乍一听实在是吃了不小的一惊,但是在心里算了下李沅和赵逦珺的年纪,又感觉确实好像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裴无洙囧囧道:“他们这是……?”   ——看对眼了?   “你把我姐姐当成什么人了!”赵逦文一看就知道裴无洙想岔了,狠狠地给了她胳膊一巴掌,恨声道,“她现在哪里有心情想这些,只是意外叫某些人看在眼里,还以为自己头上多了顶绿油油的新帽子呗!”   裴无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赵逦文这话是在含沙射影,讽刺今天突然来大长公主府发疯的郑想。   “只是这样一来,事情岂不是弄得更复杂了,”裴无洙扶额无言道,“若是郑想心里真是这么误会的,到时候事情万一真闹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珺姐姐……”   “误会就误会,我还生怕他不误会呢,”赵逦文冷冷一笑,讥诮道,“他误会我姐姐红杏出墙,也要比他知道我姐姐现在怀了他的孩子再跑去死缠烂打的好!”   “更何况,这事儿闹大了又怎样,姐姐反正是心已经死了,她这一辈子,也被那个畜生毁得差不多,下半辈子也就这样了……只要他郑想要是不怕旁人‘千年王八万年龟’的耻笑,他尽管往大了闹!”   裴无洙听得汗颜,沉默半晌,想了想,还是柔声劝赵逦文道:“这‘误会’终究不算是个什么好事,一个是对珺姐姐名声不好,再来,李沅表哥他毕竟是无辜被牵连的,万一……”   “不过我懂你的意思,不就是故意模糊郑想的视线么,你放心,我会找人给郑想找点事情做、转移下他的注意力的。”   这时候,裴无洙就不由感慨于自己先前的未卜先知,真是运气好得太赶巧了。   ——对于给郑想找麻烦这件事,裴无洙当然可以自己亲自上,但是具体怎么个找麻烦法、甚至怎么找到郑想本人……洛阳城里,除了左静然,还有谁更适合做这个的么?   而好巧不巧,从二月里到三月末,这一个多月以来,为了完成当初对东宫太子的承诺,裴无洙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努力着跟左静然当一对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   “帮个忙吧,”隔天见面一起听戏时,等到四下闲人退散,裴无洙凑到左静然耳畔,压低了声音道,“想个法子,我要去跟郑想抢个人。”   ——郑想不就是因为误会自己可能被赵逦珺绿了个彻底,才在酒后毫无顾忌地怒闯大长公主府、现在更是发疯一般四处派人出去挖赵逦珺行踪的蛛丝马迹么?   裴无洙想得很简单,她是不怎么能理解一般男人被戴了绿帽子之后到底能气成什么癫狂模样,不过这几天郑想的疯狂她是看到了,既然答应了赵逦文要想法子转移郑想的注意力,那自己再送他一顶绿帽子戴戴不就行了?   “殿下,”左静然听得错愕不已,震惊道,“不知您看上了郑侯的哪位外室?”   裴无洙愣了愣,心道我哪儿知道郑想那畜生到底有几个小妾外室……不对,他们俩是皇帝赐婚,赵逦珺还为此被加封了公主衔,小妾是肯定没有的,外室的话……   “都有哪几个啊?”裴无洙随意道,“你说说看,我对照一下。”   ——对照着挑一个看上去最得郑想喜欢的。   左静然在心里默默算了一算,最终,微妙地抬头瞥了裴无洙一眼,含蓄道:“很多……不如殿下您先说说,您看上那位是什么脾性长相?”   裴无洙的脸黑了。   “真的很多,”左静然怕裴无洙以为自己是在敷衍推辞,低声说了个数字,然后委婉地暗示道,“这还只是郑侯养在洛阳这边的……”   ——若是再算上金陵那边……   裴无洙的脸色已经黑到不能再黑。   “那就是最近那个了,”裴无洙冷冷道,“郑侯新近最宠爱的那个是谁?”   左静然听出了裴无洙字里行间浓浓的不满与找茬欲望,也不敢多言,老老实实招来一个小厮耳语几句。   一刻钟后,一名管事模样的人上得二楼看台来,垂着手头也不敢抬地恭敬禀告道:“郑侯最近半个月瞧上了梨园阁的嫣娘子,那嫣娘子舞姿妙曼,最富盛名,是梨园阁今年新捧出来头牌……”   “大人们若是想见,下月初三梨园阁与春莺里打擂台,嫣娘子会出场起一舞,届时会提出邀请让在场众人为她舞姿作画,其中最得嫣娘子心意的,将会在当晚成为梨园阁的座上宾、嫣娘子的开/苞客。” 第30章 妾身洛青园 “您能来,我是真的很高兴……   “开, 开什么?”裴无洙猛地一呛,狠狠地咳嗽了起来,通红着脸尴尬道, “这, 这还是个清白身啊?”   ——倒也不是裴无洙觉得风月场上的行间里手就更好去轻贱些什么,只是那些风尘女子大多手腕圆滑、八面玲珑些,裴无洙抢完人也好脱手, 不至于有太多渣了人家姑娘感情的负心人既视感, 但这要是个还没接过客的话……裴无洙的脸不知不觉皱成了一团。   左静然别过头闷声憋笑。   风月场上的女子, 哪儿还有什么清白不清白的,裴无洙这话说得青涩,管事听得心中不由微妙了起来, 飞快地抬起头偷偷瞅了裴无洙一眼,但很快又吸取前人教训恭恭敬敬地垂下来, 毕恭毕敬地回道:“大人的意思是清倌吧?”   “不错,那嫣娘子先前确实是卖艺不卖身, 不过……下月初三后便不是了。”   ——这不吸取教训也不行啊,先前那位总管家,跟着二公子出生入死、走南闯北卖了好些年的命,就因为一时惹了眼前这位主儿的不悦,现今已经被二公子直接打发回塘栖乡下看庄子、美名其曰“颐养天年”了。   前总管遭冷遇一事在左家的管事间传得沸沸扬扬,连带着更是把裴无洙传得神乎其神,凶神恶煞程度直逼左思源本人……管事今日领了这茬差儿来, 恨不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力来,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想把这位祖宗赶紧伺候妥当了走人。   “呃,”裴无洙想了想,尴尬得都不敢多看那管事的反应, 只如此提要求道,“那郑侯的那些外室里,有没有什么不是清倌出身、经验稍微那么老道一点点的?”   ——这话越说越奇怪了,裴无洙不无郁闷地想:这管事该不会要误会她有什么“人/妻之好”了吧……   左静然已经笑得伸出手挡住脸,以防裴无洙一会儿恼羞成怒,要直接动手揍人了。   “这,”管事果然听得为难起来,祈求地看了他们家二公子一眼,可惜左静然正忍笑忍得肚子疼,没那功夫出言给他解围。   管事只好硬着头皮含蓄暗示道:“大人有所不知,郑侯喜好一向如此,身边好像没有太符合您的要求的。”   裴无洙一开始还没听懂,等反应过来这管事话中之意,脸上尴尬的红晕渐渐褪去,眼神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一贯如此?”裴无洙微微冷笑道,“哦?来仔细说说,怎么个‘一贯如此’法?”   管事并不知道其中的内情纠葛,听裴无洙这么问了,也就实话实话地坦诚答道:“听人说,郑侯早年似乎自己在风月场合里主动提起过这茬,说他性有洁癖,嫌脏,最不耐烦接触那些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子,一碰着就嫌恶心……”   管事话到一半,裴无洙已经听得忍无可忍,刷地一下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紫檀红木桌。   桌上的瓜果点心、杯盘碗盏噼里啪啦滚落一地、碎成一片,管事被骇得面无血色地一下蹿出十步远,生怕这位祖宗一个心气不顺、下一脚就踹到自己身上了。   那可是重逾百斤的实心紫檀红木啊……管事瑟瑟发抖地瞧了瞧倒在地上的桌子,再想想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扼腕痛惜着想前总管原来还算是“善始善终”了啊!   左静然这下怎么也没心情继续偷笑了,他避得快,就这样都还险些被桌上倒下来的茶水泼脏。抬眸给在远处愣神的管事使了个眼色,示意人赶紧滚、别呆在这儿碍眼,然后静默半晌,才敢小心翼翼地出声道:“殿下……”   “他有什么资格!”裴无洙只觉自己胸口有一股火越烧越烫,直往脑门冲去,让她整个人都完全无法冷静下来,“他怎么有脸说这种话?这十年来,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外室女人养了一窝又一窝,自己烂黄瓜一个、脏得不行,却还反过来阴阳怪气、含沙射影地嫌弃珺姐姐‘恶心’?”   “哈哈,这是本王今年听过最无耻的笑话了!”   左静然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小声地劝诫裴无洙道:“洛阳城里早些年的事儿,其实在下也不并太清楚,但恍惚似曾听人说起过,当初与柔嘉公主的婚事,郑侯自己似乎也觉得挺委屈的……”   “蛤?你还替他来说话?”裴无洙怒不可遏地瞪着左静然,恨恨道,“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都一个样儿!当年的事,是珺姐姐愿意的么?她也是遭人算计……算了。”   裴无洙脾气发到一半,突然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反正怪来怪去都怪她那皇帝渣爹,造孽地把一个没想嫁、一个又不打算娶的两个人强行拼成了一堆怨侣。   也说不清楚那天到底是谁更倒霉些,怎么就那么巧,是谁不好偏是让郑想错进了那间宫室……   这些想起来都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在赵逦文面前,裴无洙总得对往事维持冷静淡然的姿态,以来显得更可靠些,不至于两个人都沉溺在无用的痛悔情绪里……但今日赵逦文不在,裴无洙总算也能痛痛快快地开口骂两句了。   但骂过也就算了,生气不能解决当下的任何问题,不过无能狂怒尔。   愤怒的情绪过后,裴无洙冷静下来,伸手扶了倒在地上的紫檀红木桌起来,面无表情地望着左静然道:“本王方才一时气急,怒急攻心,没有吓着你吧?”   “那倒都是小事儿,”左静然见裴无洙清醒理智了下来,有心想调节下屋内凝滞的气氛,笑着调侃道,“只是刚才殿下恼极时,似乎把自己也一并骂进去了……这才是出大事了。”   “本王又跟你们不一样,”裴无洙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抽了抽嘴角,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打补丁道,“本王从不出去胡天酒地乱来。”   左静然默了默,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醒眼前这位主儿:他们俩现在凑在一起,不就在计划着下月初三去“胡天酒地乱来”么?   短暂的权衡后,左静然深觉自己刚才已经说错话了,当下还是不要再逆着裴无洙硬来的好。   察觉出裴无洙对郑想极深的厌恶,左静然只好投其所好,主动与郑想划清界限:“左某与郑侯也还是有些区别的吧。郑侯已经娶了柔嘉公主,是有妇之夫,可左某至今还未曾定婚呢。”   “左某孑然一身,在场面上偶尔逢场作戏一下,碍不着任何人,这也算不得什么大过错吧。”   “再者,左某可从来不敢去招惹好人家的姑娘,生怕人家误会了什么。”左静然这话虽然是以调侃语气说的,但眉宇间分明又流露出有几分认真,莫名显得他整个人都真诚了许多。   裴无洙却早看倦了这群人精的千层套路,如果说庄子期是文人式的“多智近妖”,那左静然必得是纨绔样的“算无遗策”……两处不同窝里钻出来的老狐狸,精明算计得不相上下。   ——只是白瞎了长在左静然脸上那双即便不作任何表情都要平白显出三分无辜的狗狗眼。   裴无洙轻哼一声,十分不耻道:“不过是人渣和渣男的区别罢了。”   “渣男”左静然默默无语罢,心疼地安抚自己至少不是“生人”左静然了,虽然也好像并没有好到哪去……   左静然酸文假醋地故作伤心了一会儿,然后还得继续兢兢业业地为五殿下卖命,勤勤恳恳地避开各方耳目捞来了两张四月初三梨园阁拜帖。   因为当晚还有画比,裴无洙虽然打定主意届时要拿钱把人砸下来,但本着能恶心郑想两回、就绝对不会便宜他只恶心一下的基本方针,还专程把自己已经扔下不少的童子功捡了起来,想着不求画的最好,至少看上去得要强过那个姓郑的。   不过,当坐在梨园阁的包间里看嫣娘子一舞罢,裴无洙便知道,自己前几日的练习是纯属自作多情了。   ——在真正可以震撼人心的艺术面前,歌舞诗画,都是互通的……裴无洙动笔时,甚至不曾有哪怕那么一瞬间,去刻意回忆起自己曾经学过的某些技巧、卖弄现世的特殊技艺。   那一画,裴无洙自觉自己作得酣畅淋漓,是而当梨园阁的老鸨亲自来请时,相比与身边左静然的震惊失色,裴无洙则要表现得坦然得多。   毕竟嫣娘子那舞是跳得真的好,裴无洙想,纵然不是为了自己私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旁因,对方也是值得这一画的。   裴无洙甚至也曾不无遗憾地想过,若不是因为有郑想这么一层搅合在里面、若自己今晚是更加纯粹简单地只为了欣赏嫣娘子这一舞而来……说不得,这场会面会成为自己心中的某段佳事。   可惜,一步入嫣娘子所居的荔情居,头一眼便瞧到正坐在里面放浪形骸地饮酒作乐的郑侯郑想……裴无洙心中顿时再无了分毫旁余杂念,什么艺术什么欣赏什么知己,全尽皆抛之脑后,只剩余冷冷的愤怒。   裴无洙冷着脸进了门,毫不客气地直接质问老鸨道:“不是说嫣娘子选了谁的画今晚就归谁么?里面这些人又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郑想周边围了一群莺莺燕燕、边上跟来了一群看热闹的狐朋狗友,就钦等着看被选中者过来这一幕呢,一听来人说话语气敢这么冲,顿时个个激动得跟打了鸡血一般,彼此互相眼色乱飞,直在心里大呼今晚有好戏看了。   “这,这,”老鸨也是实在尴尬,夹在里面里外不是人,再看裴无洙周身气度华贵,也不像是个好得罪的,只得讪讪含糊道,“这不是郑侯心善,先前已经给了我们家嫣娘子好多缠头,这……这谁也没想到,嫣娘子今晚没选到郑侯那里,但,也不好就这么把郑侯赶出去了吧……”   裴无洙听得半懂不懂、迷迷糊糊,只觉无语,跟在她身后将将进门的左静然却是一听这话音就明白了。   ——郑侯先前成千上万地往梨园阁砸钱,老鸨估计早早给手下的“女儿”提点过,今晚无论如何也得选郑侯的画,不然人家先前是来做慈善的么……那么多银子都砸下去了,怎么可能最后让到了嘴边的肥肉飞旁人碗里去了?   生意可不是那么做的,那不是把人往死里得罪着呢么?   结果今晚还真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意外,最后从嫣娘子那里选出来的,却不是郑侯的画。   ——也不知道该说那嫣娘子太聪明还是太愚蠢,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她所选中的,恰恰是隐下身份自叙为“李行迢”的五皇子的画。   今晚待会儿要是闹起来,可真是要好看了……这事儿巧合得左静然都觉得无话可说了。   “我只问一句,”裴无洙被那老鸨吞吞吐吐的语气弄得不耐烦了,直接冷声道,“今晚嫣娘子按规矩是不是归我了?若是,就让他们都滚。”   郑想还坐在那儿阴沉着脸饮酒,跟着过来看热闹的里面有个纨绔子弟先受不了裴无洙这嚣张的语气了,扔了酒杯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叉着腰狐假虎威道:“你,你一个什么臭书生、酸秀才,你知道你面前坐着的是什么人么,你还敢叫堂堂一位侯爷滚蛋?”   裴无洙挑了挑眉,淡笑着反问道:“我就让他滚了怎么着?”   “郑侯饶,”那纨绔子弟嗤笑一声,见裴无洙有眼无珠、敬酒不吃吃罚酒,正欲再居高临下地冷冷嘲讽两句,眼角余光不经意瞥到一直隐在裴无洙身后的左静然脸上,霎时脸色一青,红了又绿、绿了又白,活像是见了鬼一般。   最后仓促一句“郑侯饶不了你”结结巴巴断了五处,说完扭头就装作喝多了尿急借口要上官房跑出去了。   裴无洙不免扭头对着左静然低声抱怨:“早说了你这脸知名度过于高,要么别跟着我,要跟来就得好好藏着,你非要露出来作什么,看看你把人活活吓跑了吧……”   左静然扶额失语,心道我今晚要是不跟来,那就不是以后有事找门路时厚着脸皮都不一定走得了东宫那里门路的问题,而是明天他可能等不到天亮就要被人直接打晕拖走带到东宫里体验地牢游了……   虽然左静然听家里的意思,是一直想走走东宫那边的门路的,但那可绝对不是后者那种地牢几日游的走法。   左静然正是在心里默默吐槽五皇子的恶趣味,郑想饮罢杯中酒,拿了杯子起身,冷冷地望着裴无洙开口道:“怎么,本侯还没与你计较先前那一脚,你倒是又先上门来找本侯的麻烦了?”   “哦,抱歉,先前下腿重了,侯爷身体可还康健吧?”裴无洙恍然大笑,“不好意思啊,我对着人渣就格外控制不住情绪……不过侯爷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先前寻医问药的花费,直接开个价,当我给侯爷赔罪了。”   “不过,我先前还以为是凑巧,如今来看,”话至最末,裴无洙状若疑惑地多问了一句,“侯爷你是一贯的‘输不起’啊?”   “先前打架输给我要来讨药钱,今天画画又输了,唉,丢人啊……你说你这输都输了,怎么还赖着不走啊?现在是在女人面前都连脸面也不要了么?这……啧,当个扯不掉狗皮膏药可看着有点不太好看哦。”   郑想寒着脸,被气得生生捏碎了手中持着的酒杯。   跟着郑想过来的一群纨绔二世祖意识到事情不大对,没一个想做那城门失火后被殃及的池鱼,赶紧一溜儿排站了起来,做好了不知道是随时给郑想助阵、还是随时预备转身就跑的打算。   嫣娘子卸妆罢从后面的小楼回到荔情居时,一进来,看着的便是两边相对而立、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老鸨已经被夹在中间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嫣娘子没有去管旁人,只略微辨别了一下,然后神色从容地径直朝着裴无洙走过来,及至身前,微微一折腰,平静道:“敢问阁下便是那作画的李公子么?”   裴无洙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不同于方才在高台上翩然起舞时的浓妆艳抹,净面后的嫣娘子,无端显露出一份洗净铅华、看破红尘的出尘气质,而且……她五官寡淡,神色倦怠,长得纵然裴无洙有额外的好感滤镜加成,也实在只能称赞上一句“清秀可人”。   换言之,就是在梨园阁、春莺里这些姑娘如云的地方,实在算不上有多好看,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平无奇地有些显丑。   与方才在高台上起舞时艳光四射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裴无洙倒不至于觉得自己是认错了人,毕竟她方才作画时已经将对方的体态线条观察得细致入微,嫣娘子一进门,单从其走路的姿态、步调,裴无洙就知道那是自己刚才画的人了。   “不错,”裴无洙矜持地微微颔首,“正是不才李某。”   嫣娘子便朝着裴无洙深深地鞠了一躬下去,再抬眼时,在荔情居明亮的烛火下,眼角的水光显得分外动人。   左静然看得不由疑惑,没想明白那幅画究竟是有何神奇之处,能叫嫣娘子这个闻名北方的舞姬一见便如此激动……方才裴无洙在作画时,左静然其实是曾在边上看过的,可惜他是个俗人,没能把那堆错综复杂、但毫无规律可言的线条瞧出个所以然来。   ——左静然还想着这位主儿是不是因为厌屋及乌,由于实在太讨厌郑侯故而也恶了他的新欢、刻意随便画几笔敷衍糊弄而已……   左静然那时候甚至还暗暗做好了今日出比预计还要翻倍的银子也得帮五皇子把人砸下来的准备,没成想,他这边还没来得及出手,梨园阁的老鸨倒是先上门来请了。   ——所以五殿下那幅画到底是画了个什么?左静然不由更为好奇了。   “妾身洛青园,徐州晋城人,”嫣娘子起身后,朝着裴无洙清浅一笑,柔声道,“三岁时徐州水祸,父母皆亡故于此,随叔婶北上逃命,途中流落分离,幸得阁中妈妈好心,五岁时入阁习舞,今一十有一年矣……”   “本侯没兴趣在这儿等着听你们互诉衷情说些陈谷子烂麻子的破事儿,”郑想才听了三两句就没了耐性,随手扔下被自己捏碎的酒杯,冷冷地望着站在中间手足无措的老鸨道,“给句准话吧,今日这人到底是归不归本侯?”   老鸨登时被问得没了主意,下意识去劝嫣娘子道:“青园,郑侯势大,你就是再喜欢李公子,可也别最后自己害了他啊……”   这是在近乎明示地提醒嫣娘子要听话、识时务些了。   “我知事的,妈妈,我就再说两句,”嫣娘子安抚地朝着梨园阁老鸨笑了笑,然后回过头来,对着听得懵懵懂懂的裴无洙粲然一笑,羞惭道,“不瞒公子,其实早在今日之前,妾身便向妈妈应下将今夜定给了郑侯……”   ——她这一笑,整个寡淡的五官顿时生动了起来,显出几分跳舞时的魅惑与妙曼。   “可惜今晚一朝得见公子的画,妾身实在是太激动了,没忍住就将公子冒昧请了过来,其中有牵连公子受累受罪之处,还望公子善心多涵。”   裴无洙正要回句“没事”、“无妨”,嫣娘子已复又弯下腰来,第三回 深深向裴无洙鞠了一躬,口中喃喃自语道:“妾身学舞十一年,所见者众,为妾身舞姿作画者也少有近百之数……而您是其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不为妾身的脸与身段,而是真的专为妾身‘舞姿’作画的。”   “李公子,今晚您若是不来,我或许就如此认命了,”嫣娘子直起身来,眼中泪光星星点点,她哽咽着柔声道,“可您还是来了……您能来,我是真的很高兴。”   “您让我知道,至少我这一辈子,还是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值得留下来的,”嫣娘子最后一笑,轻柔但铿锵坚定道,“妾身洛青园,多谢公子……愿为公子效死于身前。”   嫣娘子言罢,话音未落,人已经直直地朝着荔情居中间的顶梁正柱撞了过去。   裴无洙也是直到听见最后一句才将将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了。   ——嫣娘子最后这番话,分明是心中早有死志,只为最后临别遗言!   裴无洙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晚之事会突然在此拐上这么大一个弯,她惊慌失措,下意识伸手去拽,指尖将将擦着嫣娘子新换的旧衣滑过,情绪憋到极致时,那个“不”字还没有来得及吐出来,嫣娘子整个人已经软软地倒下去了。   荔情居里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没有回过神来,场内寂静了至少有足足六十秒,然后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此间的这层死寂。   梨园阁的老鸨如丧考妣地冲过去,颤抖着手探罢嫣娘子的鼻息,整个人顿时也瘫软在地,失声尖叫道:“青园,青园……青园没了!”   荔情居内的梨园阁龟公、小丫鬟们顿时乱作一团,有那怕事儿的一边往外跑一边尖声喊着:“死人了”、“死人了”……外面擂台未散、人群正密,冲着梨园阁和春莺里名声而来的文人骚客何其多也,听得如此变故,外面也紧跟着骚乱喧哗了起来。   反倒衬得出事的荔情居内还是一片死一般的寂然。   裴无洙整个人跪在嫣娘子的尸体身边,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普通思考都无法正常作出。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前一刻还对着自己言笑晏晏的女孩儿,心中竟决然如此,下一刻说没了就没了……   裴无洙很难不让自己去想那句““李公子,今晚您若是不来,我或许就如此认命了”   ——裴无洙不来,嫣娘子,不,洛青园或许就不会死了……   是她害死了一个鲜活的、才刚刚十六岁的柔嫩生命……   “你设计好的是不是?”裴无洙茫然回头,撞入眼帘的是郑想暴怒到扭曲的正脸,郑想恨得咬牙切齿,怒骂裴无洙道,“你和那个贱人设计好了来栽赃算计我?”   “瑞王殿下,郑某先前好像没怎么得罪您吧?”郑想简直要气疯了,“你拿这贱人陷害本侯仗势欺人、逼出人命,至于么?”   “本侯可有好些年没找你们长乐宫麻烦了,先前在秦国大长公主府叫您踹了一脚也忍着没去把场子找回来,您还盯着我死咬着不放了是不是?……赵家那丫头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至于叫你没皮没脸地舔成这样……”   “她死了。”裴无洙冷冷地打断郑想,不想再听他多说一个字。   ——因为郑想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无端叫裴无洙觉得恶心。   “她死了,”裴无洙缓缓地抬起眼,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直勾勾地盯着郑想暴怒扭曲的脸颊,一字一顿道,“她是夹在我们两个中间被逼死的……你心里竟是连一丝一毫的歉疚羞愧都没有么?”   郑想无端被裴无洙瞧得莫名瘆得慌,胆子一颤,不过很快他又回过神来,暗暗嗤笑自己近来越发大惊小怪了,就这位?五皇子?朝野闻名缺心眼傻乐呵的主儿……   ——怕他?他那个被贬出去了两年都还能回宫复宠的娘或许还有点手段,至于他本人?呵呵,郑想忍不住就笑了。   “您也未免太天真了吧,瑞王殿下,”郑想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跪在地上的裴无洙,满眼轻嘲,不屑地嗤笑道,“不过就是一个卑贱舞女、一条狗也不如贱命,死了就死了,本侯就算把她逼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您真以为可以拿这个参本侯一本么?真是个不懂得一丁点玩法、规则的小孩子,本侯今日不妨就把话放在这里了,您尽管拿这个去姐夫面前告状参我,姐夫最后会罚我什么呢?一个月的俸禄吧,唉,真是有点烦恼呢……”   裴无洙捏紧了右手,再无丝毫犹豫,狠狠一拳砸到了郑想的脸上。   郑想被砸得鼻血横流,他身后的狐朋狗友正想过来帮忙,左静然一声大吼的“殿下”,倒是叫他们都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权衡了起来。   不过这时候的裴无洙再没有心思理会旁边人的动作反应了,她只感觉自己脑海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被郑想肆无忌惮地踩断了。   ——她心中怒火勃发,那怒意甚至不仅仅只是针对嫣娘子的死、不仅仅只是针对郑想的视人命如草芥与无耻可恨……   赵逦珺的十年隐忍、嫣娘子的一朝惨死、原作里身边亲近人不同死局……无非都是,当权者喧嚣大笑、肆无忌惮,落败者毫无尊严、苟且求生。   这世道,分明就毫无丝毫的公正与道义可言,只有赤/裸/裸的利益与权势、以及由此滋生的阴谋和算计。   裴无洙再深刻不过地意识到,这确实不是她所能适应的世界。   裴无洙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直往脑门冲去,眼圈都被激得微微发红。   裴无洙不等被她险些一拳砸昏过去的郑想站稳住,直接一把揪住郑想的衣襟把人拖拽过来,狠狠一个提膝撞上郑想腹部内脏,三个提膝下去,郑想已经昏头转向只想找个地儿吐得昏天暗地了。   若是往常,裴无洙可能便就此打住了,毕竟自她拜入秦国大长公主门下习武时起,秦国大长公主便悉心叮嘱过她:善武者更要戒骄戒躁、更要心怀怜悯。   学武是为了匡扶正道、悯扶弱小,而不应拿去逞凶斗狠……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毫无反抗之能的人动手,是可耻的,亦是可鄙的。   裴无洙一直努力着坚持践行秦国大长公主教导给她的原则,但今日的她,已经不是以往的正常状态了。   所以裴无洙并没有就此放过郑想,而是揪着他的发冠,一下、两下、三下……狠狠地把郑想的头往柱子上撞,直撞得郑想头破血流为止。   郑想被撞昏过去之前,最后的印象,是裴无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扯了扯嘴角,冷笑着附在他耳边问道:“所以现在郑侯可以来猜猜看,今日本王若是在这里把你打死了,父皇又会罚我几个月的俸禄呢?”   郑想心中陡然一寒,几乎被骇得肝胆俱裂。 第31章 熊孩子 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了。   裴无洙从震怒状态中恢复理智时, 荔情居内已经是一片狼藉,郑想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头上鲜血直流, 跟他一道过来的那帮纨绔子弟早逃了个没影儿, 左静然谨慎地躬身站在裴无洙的三步之外,撞上她回头,神色复杂地轻缓开口道:“殿下, 您……”   裴无洙缓缓地眨了眨眼睫, 其上被溅到的鲜血成珠滚落下来, 砸在脸颊、衣角上。   裴无洙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一台过载的中央处理器,短暂的疯狂燃烧发热之后,被卡得直接进入了无悲无喜的应激状态, 只木木地望着左静然问道:“人死了么?”   左静然小心翼翼地趴过去探了探郑想的鼻息,挺直腰板, 慎重又戒备地朝着裴无洙缓缓摇了摇头。   看那样子,像是生怕裴无洙听到人还活着会冲过去再补一脚般。   裴无洙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出来, 心中一时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个情绪,只一片空落落的茫然,须臾后,她缓缓开口,轻声吩咐左静然道:“去给他请个大夫来吧。”   裴无洙想,她终究还是用了自己最讨厌的方式、最厌恶的方法,来放纵了自己一回。   ——郑想与罗允毕竟不同。   当日在东宫一剑斩杀罗允, 裴无洙心中毫无感触, 只余些微的恶心。毕竟,罗允能因一己私欲偷工减料害死五百余名百姓性命还妄图栽赃陷害叫人顶锅做那替死鬼、被抓住后也依旧毫无愧悔只一心想蒙混过关……裴无洙杀罗允,一是为逼得东宫太子让步更改计划, 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在她看来,罗允这样的人本来就该死。   但郑想不一样,郑想是个令人恶心的人渣,他也实在应该为自己犯下的过错向赵逦珺忏悔……但裴无洙并不认为自己有权利直接判郑想死罪,即便她本心再是厌恶这个姓郑的。   这和当初宓贵妃让她选“留”与“不留”,裴无洙几乎并没有怎么犹豫便划掉了另外一个选项的原因一般……她终究是无法做到仅仅是因为自己不喜欢、讨厌一个人,忌惮对方日后可能会对自己造成的、如今还未有的威胁,就选择去直接动手斩草除根。   因为不喜欢而剥夺对方生存的权利,因为怕为对方所害而先下手为强……这说到底不都是仗势欺人么?   由着个人喜好来评判对错、顺带倚仗着自己身居高位而随意欺辱对方,这和郑想倚仗强权折磨赵逦珺的那十年有什么不同?   裴无洙苦笑着想,她现在这就有点圣母心了,但是没办法,社/会/主/义把她改造得太好、太深了,搞得她还真是有点适应不了这个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古代社会。   “那倒不必了,”裴无洙心里正是乱糟糟地闹成一团,一道低沉稳重的中年男音从荔情居门口传了过来,裴无洙闻声望去,不由微微一惊,正要去见礼,却听得对方补上了后面半句,“本公已叫人快马加鞭去宫中请了太医过来。”   裴无洙一听这话音就不由默了,到嘴边的招呼堵在了喉咙口,颇觉好没意思般点了点头,随口道:“那就有劳郑国公了。”   然后一振衣袖,就打算出去找人回来安置洛青园的尸首了。   结果当然是被围在荔情居外的郑国公府仆从堵了个正着。   “郑国公这是什么意思?”裴无洙按了按腰间的青崖剑,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来,冷声道,“郑侯还在地上躺着呢,您这老胳膊老腿的,是也打算跟本王动动手么?……呵,这要是打坏了,怕真得有人参本王个‘不尊老’了。”   “五殿下误会了,”郑国公年过四十,容长脸,美须髯,一看面容就是个不怒自威的严肃人,听得裴无洙如此发冲的语气,也依然不愠不怒,只冷冷道,“您是君,在下是臣,臣怎可敢冒昧犯上向您动手。”   “愚弟娇纵,家父早亡,他教养不足之处,多乃臣这个长兄之过,臣代愚弟向殿下告罪,只是。”   “不知愚弟今日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惹得五殿下将人打成这生死不知的模样,”郑国公抬起脸,目光犀利地直勾勾盯住裴无洙的双眼,言辞间虽是自陈其罪,语调却再是咄咄逼人不过, “五殿下今日代臣管教愚弟,臣感激不尽。”   “只是冒昧也请五殿下多叙两句愚弟的不足之处,也好叫臣日后更能以此为诫,对愚弟更是严加管教,免得再犯了五殿下的忌讳。”   “郑国公这话说得可真是有意思,”裴无洙轻蔑一笑,冷哼道,“您也有上了四十的年纪了吧,按理说也该是个‘不惑’之年,怎么说起事来蠢得本王一个十五岁的都看不下去……替你管教没断奶的弟弟,你多大的脸啊说这种话,本王看上去有那么闲么?”   “看他不顺眼就揍他了呗,要什么理由?不顺眼就是最大的理由。”裴无洙环臂胸前,事情闹到这一步,她是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想想之后还会有的无边无际的无尽扯皮,裴无洙顿时感觉十分之不耐烦,嗤笑一声,复又刻薄道:“本王又不是他爹他妈,揍了他一顿还要给他找不足之处?”   “帮他改过自新还帮他成为更好的人啊?那不行那可太多了,给他找毛病会找得把本王累死的……想揍就揍了,他打不过就挨着受着,怎么,郑国公还有什么高见么?”   郑国公似乎也没想到裴无洙对他说话也这般的混不咎、半点也不客气,顿时脸色黑成了锅底灰,冷冷道:“五殿下在宫中时,行事也是这么的飞扬跋扈、肆意妄为么?”   “不错,郑国公这词用得还不够充足,本王还‘顽劣任性’呢,”裴无洙听得忍不住笑了,诚恳建议道,“不过呢,老话说得好,‘子不教、父之过’,本王这个样子,全是父皇娇惯的。”   “郑国公您心里要是有什么不痛快,或者想对本王的教养提出个一二三四、摆出个高谈阔论来,找本王是没用的,利索点,烦请直接找我父皇去,这个锅得他好好背着、话您得说给他听才有用。”   “五殿下这是打算仰仗着陛下的宠爱,就这么过一辈子么?”郑国公阴着脸寒声道,“您今日一点脸面都不给我们郑家人留,是打算日后……”   “父皇春秋鼎盛,本王为什么不能仗着父皇的宠爱过一辈子?”裴无洙反唇相讥道,“郑国公慎言啊,您方才那话是在咒谁呢?”   “还有,脸面是要自己挣的,不是钦等着旁人给你留的,”裴无洙上前一步,逼到郑国公身前,附在他耳畔冷冷道,“你们郑家有人自己不要脸,本王为什么还非得要上赶着给他留脸面呢?”   “更何况,这天下是我们裴家的天下,是我父皇的天下,日后是我哥的天下,你有什么资格跟本王谈日后,再日再后,本王都是君,你们郑家人都是臣!本王作什么非得要给你们留脸面、日后还等着看你们的脸色过活么?”   “郑侯不是很厉害么,张口闭口姐夫姐夫的,逼死个人都只罚个把月俸禄……本王这不实在是被郑侯说得好奇了,干脆就用他来试验一回,看看在父皇那里,本王打死个人又是怎么个惩处?郑国公要不要再帮本王一把,现在就进宫去父皇那里帮本王问问?”   “五殿下要非得这样说,陛下或许固然不会惩处您什么,”郑国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到底比郑想更沉得住气些,强忍住心头的怒火和被冒犯挑衅的愤意,冷着脸道,“可您今日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是打定了主意要与我们撕破脸么?”   “您就不怕有朝一日太子殿下知道了,心里又会怎么想?”   “倒是叫郑国公失望了,不用等‘有朝一日’,孤如今就已经知道了,”东宫太子提着衣摆从不远处的阶梯下拾级而上,步履从容地缓缓走来,语调慢慢悠悠,声音并不太高,但也十分平稳清晰地遥遥传入了荔情居内,“但孤倒是很不解,郑国公以为孤心里会怎么想呢?”   郑国公与裴无洙齐刷刷往门口看去,待见得东宫太子那张面无表情、神情寡淡的脸,两人脸色又是同时一变,心中不约而同地有些发虚。   ——当然,裴无洙心虚是因为她哥三令五申强调过的“不许”,她却又仗着左静然避人耳目的手段高妙偷偷犯了,现在更是被正正抓了个现行……裴无洙恨不得立马跳窗跑人以示清白。   而郑国公的“虚”,则要更难堪得多。   因为东宫太子自打带着人进来说过那一句话罢,再没有看过他这个名义上的“大舅舅”一眼,只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条绣帕来,一点一点,再认真不过地擦拭着五皇子脸上被溅起的血珠。   “孤与你说的话,你永远都只当作耳旁风,”东宫太子毫无怜惜地捏紧裴无洙的下巴,冷着脸用上了狠劲擦拭着,手上动作不停,话里的语气也实在算不上好,“你答应孤的话,更全是放屁。”   “哥,唔,”裴无洙被帕角挂到嘴唇,呜咽了一下,还是身残志坚地开口,真心实意地劝道,“你顶着这样一张脸、周身这样的气度,真的不太适合说这样的脏话……唔。”   东宫太子擦罢,冷冷扔掉手上的帕子,神色间显然很是不悦:“脏死了。”   裴无洙听了倒也浑不在意,只一味乐天地瞧了眼已经被跟在东宫太子身后赶过来的太医们扶起来把脉、包扎的郑想,耸了耸肩,顺口回了句:“血都是他的血,脏也是他脏。”   郑国公在边上听得脸色微微发青。   东宫太子压根没接裴无洙这话茬,他到底是太了解裴无洙了,说正事时最喜欢插科打诨,真要顺着她这话茬接下去,后面就没玩没了、再难扯回正题了。   “要是再让孤知道你敢来这种乌七八糟的地方,”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裴无洙,给她下最后通牒,“孤直接叫京兆府点了兵马来拆了它们。”   “倒也不必倒也不必,”裴无洙一惊,顿时怂了,“人家开门做生意的,断人财路不好吧,咱们是内部矛盾,牵扯到外人就不必了吧……”   “‘内部矛盾’?”东宫太子玩味地品了一下裴无洙的用词,莞尔一笑,脸上总算是多云转晴了些,笑着柔声问裴无洙道,“所谓‘矛盾’,是指小五对孤的要求有什么意见么?”   裴无洙眨了眨眼,异常识时务地摇了摇头。   ——不敢,不敢有。   东宫太子满意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眼神放远,幽幽地望着荔情居内刚刚转醒的郑想,神色寡淡道:“郑侯可是醒了?”   既被看破,郑想再想装昏下去也不合适,只得艰难地由人扶着起身来给东宫太子行礼。   东宫太子却是别过了脸,没有先理会他,而是转头向人吩咐起另外一件事来:“把那位洛姑娘的尸首好好安置了吧。”   裴无洙脸上的神色微微一窒。   “郑侯也是近而立之年了,”一直到东宫的人将洛青园的尸首带了下去之后,东宫太子才又回过头来看向顶着一脑袋伤行礼的郑想,眉心微蹙,摇头不满道,“怎么还和十年前一样,整日流连欢场,动辄与人争风吃醋、逞凶斗狠……今日更是直接闹出了人命来,看来郑侯这十年,是半点长进也没有啊。”   郑想一看这场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跟五皇子闹翻,东宫太子可能不站在自己这边,郑想是早有预料的。   也不知道李家那对母子究竟是给皇帝和太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这几年的事儿郑想是看得越看越不是滋味,早轻易不敢去寻长乐宫的麻烦了,场面上遇着李氏母子,也是尽量话能少则少,秉持着“不深交就没矛盾”的基本原则。   在秦国大长公主的府邸撞见裴无洙,对郑想来说,是偶然,也是必然,在他被赵逦珺气个半死、决意要给赵家人点颜色瞧瞧的时候,自然不可能不把与赵逦文身有婚约的五皇子考虑上。   可事情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依然是郑想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与裴无洙的第一回 的冲突时,他喝得酩酊大醉,早已被赵逦珺的“红杏出墙”气得脑子都不会转了,后来被七皇子拦下后权衡利弊得失,到底是没敢真动手,事后也没敢回去找裴无洙的麻烦……   郑想自认为自己已经尽了自己所能尽到的、最完备的容忍义务了,但凡换一个人来,那天的事儿他都绝不会就这么当个缩头乌龟认了。   可裴无洙还是不放过他!   传闻中那个混不咎又缺心眼的五皇子,今晚竟然下这么阴毒的狠手把他打成了这样!   ——说好的长乐宫里那位是被他娘养傻了的呢?以前那都是装的吧?   郑想可不认为真正“心地纯善”、“质朴天真”的人能下得了这么毒的手!   郑想本就觉得自己是倒霉透顶才走背运招惹上了裴无洙这尊煞佛,心里正是   郁闷得紧,再一听东宫太子这心偏到胳肢窝的言语,一下子被酸倒了后槽牙,恨恨道:“好叫太子殿下知道,今日里‘逞凶斗狠’的并非微臣。”   “臣从头到尾,可是连五殿下的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过。”   ——明明全程都是他毫无还手之力地被裴无洙全方位压制着狠揍好么?!   “最好是如此,”东宫太子冷冷一笑,毫不客气道:“不然,郑侯还想对小五动什么?动刀子么?”   郑想的脸色微微一变,觑了觑东宫太子森寒的面色,下意识扭头向郑国公求助地望去。   “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郑国公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脸色也不太好看,僵着脸打圆场道,“作什么要和一个小辈计较?……闹成现在这模样,你倒是哪里得了什么好脸么?”   “别别,这长辈本王可不敢认了,认不起,”裴无洙万分嫌弃道,“也别他不跟本王计较,不需要,就是本王跟他计较呢,怎么了?”   “五殿下不认,”郑国公被裴无洙屡屡不留情面地讥讽挖苦、主动给对面递了台阶下也不要,也生生叫给气笑了,轻嘲地望着裴无洙问道,“难道太子殿下也不认么?”   东宫太子缓缓地撩起眼帘,淡淡地扫了郑国公一眼。   郑国公脸上胸有成竹的得意微微一窒,见东宫太子还真没有开口接话的意思,一时脸色也不由更为难看了,再想起自东宫太子进门起一直将自己干晾着扔在一边的态度,心中不免百味陈杂。   多年居于高位的自傲让郑国公一时发恼,脸上难免带了些愤愤之色来,没忍住多补了句:“太子殿下这模样,倒显得是本公在一厢情愿地上赶着了……”   “一厢情愿?”东宫太子轻咂了一声,微微笑着反问道,“郑国公,您除了‘一厢情愿地上赶着’孤,还有其他可以第二个上赶着的选择么?”   郑国公面色猝然一变,在东宫太子愈发冰冷的注视下,膝盖微微一颤,额上冷汗直冒,等到回过神来时,整个人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苍白着脸喃喃辩解道:“不,微臣并不是这个意思……”   “郑国公,”东宫太子撇开裴无洙,一步一步朝着郑国公走了过去,及至近前,二人一站一跪,东宫太子微微躬身,直视着郑国公的双眼,神色寡淡道,“孤不是父皇,父皇拿你们当表兄弟,可你们在孤这里……也就是个‘舅舅’罢了,可‘舅舅’对孤来说并算不得什么。”   “郑国公还想‘上赶着’谁,老三么?郑国公想试一试的话,但试无妨,孤不拦着,也不需要你的‘一厢情愿’。”   “是孤进门时那话说得不够清楚么?本来孤只是懒得给你赐座叫你站着清醒一下,郑国公非得把自己作到跪下来……郑国公觉得还是跪着比较舒服么?”东宫太子淡淡道,“既如此,那就继续好好在这里跪着吧,跪到长点脑子了再起来。”   “太子殿下!”郑想一看话赶话地闹到如此场面,顿时吓得嘴唇都发了抖,推开身边的太医就要跟着下跪,被东宫太子一抬手拦住了。   “这件事到此为止,”东宫太子淡淡地睇了郑想一眼,神色平静道,“孤不想再从旁人口中听闻今夜之事,也不想再来为小五的事替郑侯请第二回 太医……当然,郑国公若是心有不忿,大可去父皇那里一试,孤也不拦着你们。”   郑国公额上的冷汗滴落下来,浸湿了身前的一小块地砖,喃喃接道:“太子殿下言重了……”   “重么?”东宫太子微微一笑,淡淡道,“孤却觉得自己说话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都没有人往心里去呢。”   荔情居内霎时静成一片坟场般的死寂。   东宫太子哂然一笑,拉了裴无洙出来往外走。   “我原先从不知道郑国公竟然也是这种人,”裴无洙今天也是长了见识了,心中五味陈杂,冲着东宫太子小声抱怨道,“上来就倚老卖老,不问青红皂白地一味护短……我原先去他府上时还一直以为他是个秉持公正的正派人呢。”   ——裴无洙上回去郑国公府还是撞着原作女主那次,当时郑国公还十分周到妥帖地叫人给提前离席的他们备马驾车……今日一朝翻脸,裴无洙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时空倒错、物是人非的混乱感。   “是父皇前些年叫他们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东宫太子淡淡回道,“有些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晾一晾就好了。”   “唉,”裴无洙想着想着,不免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斜眼瞅着东宫太子,唉声叹气道,“还说别人呢,哥你也不遑多让了……问都不问就先帮我把人教训了一顿,这样不行,你们这样迟早会把我惯成个熊孩子的。”   东宫太子微微一笑,认真求问道:“你现在难道不就已经是了么?”   裴无洙恼得拿自己脑袋狠狠撞了撞东宫太子的肩膀,撞得东宫太子好气又好笑,用食指顶了裴无洙的脑门叫她站好,柔声问道:“那孤现在问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叫你气成那样?……还闹出来了人命来。”   想到洛青园,裴无洙心里不免又沉甸甸的,缓了半天,才语无伦次地开口讲述道:“她学了十一年的舞,她跳得很好,她不想跟一个只将她视为玩物的主人,她心里是热爱跳舞的,她想找一个真正懂自己、懂舞蹈的人。”   “她不知道我的身份,她把期望寄托在了我身上,可她以为我就是个穷书生,郑想名声大势力广,她怕会连累我,却又实在不甘心继续认命委身于人,所以就……”   “她是夹在我们两个之间被活活逼死的,她的死我也有份,甚至我的过错还要更大些,”裴无洙喃喃道,“我不该给了她期望又无法满足她的期待,我该早点告诉她我的身份的,我本来可以救下她、护住她、给她赎身的……”   “不,你只是一个人,”东宫太子摇了摇头,神色平静道,“你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她一世;救得了她一个,救不下她们所有……迢迢,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可我还是忍不住会想,”裴无洙难受道,“如果我当时早点表明身份、如果我当时拽住她了、如果我把她救下来了……她是不是就能幸福无忧地过完后半生。”   东宫太子听得不置可否。   “我这个想法是不是有点傻?”裴无洙郁闷地抬头瞅了身侧的东宫太子一眼,自嘲道,“母妃总说,是父皇把我惯成了个傻子,其实她自己也一样,什么麻烦都不跟我讲,我想要什么都一味满足,哥你也是这样……你们这样真不行,会把我弄得越来越傻的。”   “傻点也没什么,”东宫太子偏过头,认真地望着裴无洙道,“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了,傻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东宫太子想,他这一生,见过了太多精明能干的、七窍玲珑的、多智近妖的、算无遗策的聪明人,当然,蠢人也不少。   但傻乎乎的裴无洙只有一个。   “傻就傻吧,”东宫太子笑着道,“再傻点也没事,有哥哥在呢。” 第32章 左可还 您长得可真漂亮……   裴无洙瞪大了双眼, 听得郁闷极了,喃喃低语道:“按照正常套路,这种时候哥你不应该反驳我不是傻、而是大智若愚才对么?”   东宫太子听得肩膀直抖, 强忍着笑意反问道:“那你是么?”   “好吧, ”裴无洙被噎得哑然无语,垂头丧气道“我就是纯傻……”   “大智若愚……也不是完全没有,”东宫太子见裴无洙情绪低落, 顿了顿, 轻声安抚她道, “但是迢迢,你知道你身上最难得的地方是什么么?”   东宫太子温和地望着裴无洙,柔声道:“你有一颗圣人之心。”   “啊, 倒也不必这么夸张吧,”裴无洙被这话捧得无地自容, 羞愧难安道,“圣母心还差不多, 圣人之心……哥你也太高看我了吧。”   “你对洛姑娘的死很愤怒是不是?”东宫太子并没有对裴无洙的推辞说什么,只神情平静地问她,“即便路是她自己选的、命是她自己送的,可你还是为此感到非常愤怒,甚至愤怒到失去理智,愤怒到为了她对郑想动手。”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今天真的在这里把郑想打死了, 他毕竟出身王侯之家, 郑国公府如今又远不至败落,你之后又得如何收场?”   “话也不能这样说,路是她自己选的, 可生在她那般的境遇里,真的有别的路可选么?”裴无洙摇了摇头,不甚赞同,“至于揍郑想的事,老实说,我当时实在没有想太多,就像哥你说得那样,太生气,没功夫权衡那么多利弊得失,回过神来时人打都打完了……”   “可是,”东宫太子轻声打断裴无洙道,“你为什么要那样的生气呢?”   “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啊!”裴无洙震惊得瞪大了双眼,即便理智上知道东宫太子这态度也很正常,情感上一时却有些难以接受她哥这样过分的理智冷漠,略略有些恼火道,“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在我眼前没了,难道我连生气都不应该生气么?”   “看,真就是孤所说的,你身上最难得的地方,”东宫太子轻柔道,“在你心里,‘那毕竟是一条人命’,所以,一个身份卑微的欢场舞女也好,一个权势煊赫的王侯贵族也罢,在生死面前,他们在你眼里,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条人命’。”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东宫太子正色道,“圣人之心,就是仁义之心。这一点上,孤不如你……天下间也鲜少有人能及得上你。”   裴无洙听得汗颜,暗道这是你们这些古人缺少社/会/主/义的毒打,去我们那儿体验一把九年义务教育,保证把你们多歪的思想都给掰回来正直了,我们无/产/阶/级工/农/子/弟兵可不搞资/本/主/义特/权/阶级那一套。   想到这里,裴无洙又难免有些怅然,不得不意识到自己现在也是当之无愧的“特/权阶级”了 ,还是特权里的特权、贵族中的贵族,再保有原来庸俗的小老百姓思维,是不是有点太……   “可母妃说,我这样心软,”裴无洙茫然道,“斩草不除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一味地心软妥协,一退再退,迟早害人害己,最后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宓贵妃对自己某些选择的不满与失望,裴无洙不是感觉不到,有些时候她也想硬气一把、也想迎合宓贵妃一下哄哄她高兴。   但事到临头,终究多半还是迈不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优柔寡断,处理得不干不净,只叫宓贵妃对她更加失望就是了。   裴无洙想想也有些丧气,前些年她年纪小还好,有什么事儿大人们也不会特意与她说,也就不需要她来做选择,她只要被动地接受最后的结果就好了。很多东西,不经裴无洙眼前,她还可以鸵鸟地假装没看见就是没有那么回事……   但随着年岁日长,封王开府、入朝涉/政都是可以预见、难以避免的日后,裴无洙越发意识到,她原先的很多想法太天真、太幼稚、太理想化了,迟早会成为一个拖后腿的猪队友,害死自己不说更要连累身边爱重她的亲近人。   而在郑国公府撞上原作女主、醒悟过来自己不是穿越而是穿书的那一刻,更是把裴无洙最后一层想把头埋进沙子里躲开一切的鸵鸟思维拽烂了。   原先的裴无洙: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知道自己穿书后的裴无洙:逃避,嗯……那不就是写作‘逃避’,读作‘等死’么?   但心里意识到该怎么做、到行动上付诸实践又是两回事,就像裴无洙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要想躲开原作的谶言,她现在直接找人把原作男女主一鼓作气全给杀了,岂不是立马危机解除、万事大吉?   但倘若真要如此做了……   裴无洙又难免去钻牛角尖,心道她这样子,和原作里因为前世被福宁郡主讥讽过几句,重生后一想着这“贱人”嫁人后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伉俪情深幸福美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高傲目中无人的不成样子……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一时犯恶,又正好顺手,干脆赶在福宁郡主嫁人前故意找人玷污了她、以此来纾解胸中那不如人的不甘与恶意的原作女主郑惜,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就是裴无洙杀人的理由要比原作女主更充分些吧,毕竟裴无洙这算是杀母之仇、辱妻之恨……   但是再一想,现在的原作女主还什么都没有做,如果裴无洙现在就把人杀了,倘若郑惜再重生了,那岂不是复仇、害裴无洙的理由也足够充分了……完了完了,禁止套娃。   这最后难道是比她们两个重生的与穿书的谁再来的遍数更多么?你以为你站在第二层、我才站在第一层,其实我已经站在第五层……囧,千层大饼啃不尽了。   弄成这样事情就很没意思了,所以除非逼不得已、事情糟糕到在即将脱离掌控的边缘徘徊了……否则裴无洙实在不愿意用这样“以恶制恶”、“以暴制暴”的法子。   但裴无洙选择“不做”,却又难免在原剧情与身边人的影响下,自我怀疑自己“不做”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会不会最后因为一时执拗、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坚持反而害得丧失先机、酿成大祸……所以她便又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去向周围人求证他们对此的看法。   宓贵妃的反应是:你到底还是心太软。   赵逦文的回答是:能狠得下心的话,就不是你裴无洙了。   男主阁下(梦中):哥,你不是蠢,你就是心太软、人太善了,像我这样恶心的烂人,你以后应该看也不看一脚踹到边上的……   ……   ……   好像他们的回答无一不在向裴无洙申明:你真蠢,真的。   至今没有收到过任何正面反馈的裴无洙,忍不住又把罪恶的纠结之爪伸向了东宫太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东宫太子听得微微笑了起来,柔声反问裴无洙道,“迢迢,你只是‘心软’,但真的有过‘妥协’么?”   “你认为你忤逆李母妃的意思,是在向那些‘恶人’妥协么?”东宫太子从容不迫地为裴无洙一一拨开迷雾,指点迷津道,“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在你心里,算不得真正的‘恶’么?……你其实从没有真正地向什么东西‘妥协’过,反而一直是在‘坚持’。”   裴无洙听得若有所思,忍不住追问道:“那哥你觉得我心中所谓的‘坚持’,是当真值得坚持的么?”   “为什么不呢?”东宫太子怡然反问,“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孤从不认为身居高位就可以随意俯视众生、视众生为蝼蚁草芥……否则迟早会反受其噬。”   “更何况,越是上位者,本就得越是要自省自持才对。”   “因为一吏之坏,坏的是一个县;一府之恶,恶的是一个州,一国之君的失德……失的却是天地秩序、人伦纲常。”东宫太子平静道,“所以孤自开蒙起,便知道处在孤这个位子上,才更是得要‘存圣人之心,志圣人之气,行圣人之道,二立圣人之德’*。”   “或许有很多人瞧不上,抑或者不以为然,但是在孤这里,迢迢,你不知道,你的‘圣人之心’,在孤看来是多么难能可贵的美好。”   “所以孤完全能够理解你的愤怒、你的犹豫、你的茫然,”东宫太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间略微多了抹怅然若失之色,醒过神后很平淡地接续道,“因为让自己心中的底线一步一步向外界妥协的滋味,确实不太好受……哥哥历过来了,所以才更不想看你去经受那份煎熬蹉磨。”   “所以有孤在一日,定会护着你一日,不叫你再遭那份苦。”   裴无洙心潮澎湃,觉得自己感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裴无洙想,她原来单知道她哥人好,但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好……穿来大庄后,这还是第一回 有人异常坚定而正面地告诉她:你原先的想法是没什么大错的,错的不是你,而是那些对你“以方欺之”的小人。   好叫裴无洙知道,她并不是这群古人里唯一“不正常”的那个,只要她想,她也依然还可以继续坚持着做她的“正常”。   说句更矫情的话,裴无洙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微微振动,为方才所寻求到的共鸣。   “那,”裴无洙竭力抑制住自己哽咽的语气,喃喃道,“那如果有一天哥你不在了呢……”   “那孤的迢迢真的该学得狠心些了,”东宫太子微微叹气,揉了揉裴无洙的额发,口吻散漫地轻笑道,“哥哥都不在了,难道还不够你学会‘人心险恶’这四个字么?”   “哥,我想我还是不太想学,”裴无洙握住东宫太子的手,凝视着他的双眼认真道,“所以你还是好好活着吧,你活着我们所有人都好,你也好,不,你是特别好,没有人能比你更好了,也没有人能比你更适合那……反正你一定得好好活着,你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就是老天都没长眼睛!”   东宫太子莞尔失笑。   “所以,我们一起去找国师吧,”裴无洙其实能感觉到东宫太子一直对牵星楼的人不太感兴趣,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讳疾忌医要不得,所以顿了一顿,仍是异常坚定地仰望着东宫太子开口了,“他既然能算得出来劫数,肯定多少也能给指条破解之法吧!哥……”   ——裴无洙越和左静然打交道越觉得剧情中塘栖左氏的贪污案可能就是个小支线,东宫太子的离奇死亡应当还是别有内幕。   剧情中左思源后来还混得好好的,也完全有可能是因为当时在东宫动手前自己先倒霉得主子都没了,如此才侥幸逃过一劫……   预感到靠自己一个人两眼一抹黑地胡来效率实在是太低,再联想到这是个未必有多科学的古代社会,能掐会算还精准算出“二十岁”的国师卿俦顿时第一个跃入了裴无洙的眼帘、勾起了她蠢蠢欲动的拉拢之心。   东宫太子不置可否,但看着裴无洙那忧心忡忡、仿佛他已经病入膏肓却还在任性不想看大夫吃药的眼神,不想屈服也得屈服了,无可奈何一笑,妥协道:“孤的人近来好像有听到国师出关的消息,既然迢迢想见,那等孤叫人探明踪迹,就带迢迢一起过去见上一见吧。”   裴无洙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她知道她哥这种人,不答应归不答应,但一旦应允了,是绝不会故意敷衍拖延的……裴无洙回去做了几天找到国师卿俦后三下五除二算出死局、就地破解的美梦,结果卿俦的踪迹没等到,反倒是另一边她埋了两个多月的线先动了。   ——先前裴无洙与左静然勾肩搭背做了一个多月的狐朋狗友,但其实一直以来,她真正的目标都从来不是这位原作里的男四阁下,而是左静然的堂弟,左可还。   左可还是左思源的独子、男四阁下的堂弟,用文雅点的描述,这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二世祖,要不是左思源就这么一个儿子,估计早被边缘化、放逐掉了。   用再直白粗俗点的言语,这是位堪与红楼梦中贾府大老爷贾赦齐名的无耻之徒,贪淫昏暴、依势凌弱,平日里在欢场上摆弄那些风尘女子倒还罢了,一些出身平常的良家子都难逃其毒手……   在原作里,就是因为左可还先瞧上了女主郑惜的美貌,但因为其时郑惜已嫁入七皇子府为妃,左可还心中惋惜,言语上借势调笑了两句,被郑惜分毫不让地怼回去后,气急败坏之下当众要强行讨郑惜的一个陪嫁丫鬟去,借此下郑惜的脸面。   郑惜心中暗恨,但最后还是迫于形势将人舍了,而那丫鬟跟了左可还没多久,左可还就马上风死在了她身上……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了,左可还之母痛失独子,悲恸欲绝,一步步闹大最后闹到御前去狠狠告了男女主一状,只道她儿是遭奸人暗害的。   本来吧,真宗皇帝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乌七八糟的闺房秘事降罪自己亲儿子,但郑惜御前对答十分生硬地回怼了左夫人好几句,最后更是恼恨之下失口说出“左可还这样的人难道还不该死么?”这种大家心知肚明但没人敢说的大实话来……这下更是扯皮得没完没了了。   惹得真宗皇帝觉得这儿媳妇性子太轴、也不给他这个做父皇的中间人留面子,当面没说什么,转过脸就将七皇子明褒暗贬了好几回,累得男主手头上正做到一半的差事都没了、让后面的人白捡了现成的功劳去。   之后便是男女主对彼此积压已久的不满的爆发,先是一顿大吵,接着便是长达十章的感情戏来来回回反复剖析,不然裴无洙估计还记不住“左可还”这么个出场两三回就领便当死翘翘的支支支线小人物。   左静然做事太滴水不漏了,滑得跟个泥鳅一样,要想在风月场上和他撕破脸、还得让自己翻脸的站得住脚,那可实在是太难了……但左可还就不同了,一个贪花好色的无能儿子,一个溺爱到极致的亲娘,原作里左思源要不是有这对奇葩母子拖累,最后男女主还未必能推得动这个小BOSS呢。   既然原作都明明白白把最简单易行的通关路线加粗标注出来了,要是还不能借着好好利用,那裴无洙这个“穿书者”可做得太失败了。   之前裴无洙怕自己做得太明显,一直没敢主动向左静然提出结识下他那位坑爹小能手堂弟,而左静然估计也是对自己堂弟的脾气秉性心知肚明,也一直没敢把他引荐给裴无洙……   但怎么说呢,人算不如天算,有时候事情就是能有这么巧,当晚在梨园阁暴揍郑想时,裴无洙没有多注意,其时跟在郑想身后的那一批纨绔二世祖里面,有一个,正正好是近期刚刚到洛阳城来的左可还。   这下倒是既不需要裴无洙主动,也无需左静然纠结了,梨园阁事件后没多久,被自己堂弟烦得忍无可忍的左静然,只好捏着鼻子将他引荐到了裴无洙那里。   如此,裴无洙与左可还两个人,可算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呸,不是,王八看绿豆,一下子看对眼了,非常迅速就打得火热了起来。   ——瞧得左静然都略略纳罕,全然没有想像得到,自己那个在家中时历来乖戾孤僻、行事荒唐的堂弟还有这么听人话、这么百依百顺的一天……   其实裴无洙自己也很奇怪,她有意容忍左可还的某些让她难以忍受的恶癖,是想着先混熟了然后故意抢他几个心头好,这样两边理所当然地翻个脸、最好决裂时闹得再难看点打一架、裴无洙再下手毒一点……   以左夫人对自己独子的溺爱、再加上她本身那个半点不饶人的胡搅蛮缠性子,到时候自己再在宓贵妃那里哭一哭,两边女人搅合起来了,就不信那枕头风吹不起来、真宗皇帝还能毫无障碍地跟左思源继续“哥俩好”下去。   儿女都是债,从子女动手挑拨父母辈之间的感情,计划通√。   但左可还为什么对裴无洙表现出非同一般的极大热忱……裴无洙表示,她是真的没搞明白,但只要不耽误她的计划那都无所谓了。   一直到那晚在春莺里,左可还组的局,一群人都喝得醺醺然了,裴无洙半醉半醒间感觉到一只手好像摸到了自己脸上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前边左可还的“极大热忱”是热忱在哪里了……   裴无洙醉意上头,起初只是下意识地拂开了左可还那只落错了地方的不规矩手,蹙眉不耐道:“你干什么呢?”   “殿下,”左可还微微倾身过来,把两人之间本就紧挨着的距离缩得更小了些,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裴无洙的脸,里面是赫然堆满的迷恋与沉醉,他的语调也一样是喝高了的迟缓,慢悠悠地拖长了调子道,“您长得可真漂亮……”   裴无洙迟钝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   ——感情我本来打算走“抢你女人、翻脸成仇”的剧本,结果你反倒是先直接盯上我了?   有勇气,够胆量,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得要闯进来,这么好的发作时机……   裴无洙当即装作大怒,一把狠狠将左可还推翻在地,满眼痛恨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桌上所以喝高的、没喝高的;半醉的、不醉的全被裴无洙这惊天霹雳一嗓子给震醒了,一双双眼睛闻声望来,左可还似乎没想到裴无洙的反应会这么大,脑子里懵了一下,竟还下意识火上浇油地回了句:“殿下千万别误会,我确实心有爱慕,但从无轻辱亵渎意……”   刚刚从隔壁被这边的动静惊过来的左静然一进门,先听到了自己堂弟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表白,顿时一个晴天霹雳,整个人被劈得想直接昏过去算了。   “所以说,”裴无洙满眼厌恶地俯视着倒在地上的左可还,冷冷道,“你是有断袖之癖?”   同时心里默默对古代的龙阳之好们道了句歉,暗道我可真不是歧视你们,只是现在剧本需要、人设所限。   左可还一下子被裴无洙问得卡了壳,一时回答“有”也不是,“没有”也不是。   ——难道他还能直接对着明显是在盛怒之下的五皇子说,他原先从没碰过男人,但要是和你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这位殿下可真是长得太漂亮了,那是一种突破男女性别限制的美,当日在梨园阁惊鸿一瞥,左可还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左可还也是第一回 知道,“牡丹国色”这种词,也是可以用来形容男子的。   “我,”事发突然,又是顶着一群人异样的眼光,左可还急得一句话也说出来,只会讷讷道,“我,我……”   裴无洙也不打算再给左可还自我辩白的机会,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人从地上拽起来,狠狠地一拳砸过去,愤怒地低吼道:“本王把你当交心的朋友,这段日子以来,你都是在拿那种恶心的眼神在看本王的么?!”   左可还本不觉得自己有做过什么错事,但被裴无洙这么一说,莫名又羞又愧,半句话也不敢回口,一下手都不敢还……裴无洙打了两下就觉得没意思了。   但这大戏既都开了台自然也得继续唱。   最后的最后,裴无洙一脚将人踹出门去,冷冷地放了最后一句狠话:“本王平生最恨你们这些分桃断袖之人,有违阴阳,逆反人伦,恶心至极!以后再也别让本王见到你,不然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言罢振振衣袖,一边忧愁地想着只把人揍到这个程度似乎还远远够不上翻脸成仇,一边冷着张脸出了门去。   然后正正对上一、二、三、四……好多张正好从楼梯口上来、途径此处的熟人脸。   内阁首辅梁任、户部尚书梅叙、御史台的秦老爷子……还有最最熟悉的那位,庄晗庄子期。   这下仿佛遭了晴天霹雳的换成裴无洙本人了。   “殿下,”似乎裴无洙脸上震惊的表情实在有些不忍直视了,庄晗清咳一声,委婉地向裴无洙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下眼前的局面,“梅二公子出翰林院外调,今晚是为庆他升迁之喜,请了恩师同袍一道来春莺里小饮两杯。”   裴无洙呆滞的目光缓缓移到如今恨不得把自己埋在人堆里不冒出来头来的梅二公子身上。   ——是了,梅二公子,梅叙的嫡次子、秦老爷子的乘龙快婿、梁阁老寄予厚望的门生后辈……同行的这一波人里,除了裴无洙认得出脸的那几位常在她父皇身边出没的重臣,剩下的全是翰林院、行知堂、参政院的青年才俊、优秀后生。   换言之,就是下一届的重臣,权臣能臣预备役。   裴无洙只觉得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一时深恨自己方才为什么不直接在屋子里揍完左可还赶紧走人就是了,还非得要造作地把人踹到屋外来……   得,继五皇子与郑侯在梨园阁抢人逼得舞姬嫣娘子撞柱自戗后,新一轮的洛阳流言要来了,五皇子荤素不忌和身边友人乱搞男男关系……   裴无洙一时只疑惑自己为什么还清醒,为什么不能干脆晕过去算了呢?   ——更何况,这事儿叫庄狐狸撞上了,那就意味着离东宫太子知道也不远了……   裴无洙一想起她哥优雅从容、怡然自若的微笑,就头皮一阵发麻,从后脖颈凉到了脚底心。   如果说裴无洙以为自己今晚已经不能更糟了的话……   紧接着,气得浑身发抖的秦老爷子,一边重重咳嗽着一边痛心地高声喊道:“竖子,岂有此理,竟然敢对五殿下如此不敬!太过分了,简直是欺人太甚!”   “左思源是怎么管教儿子的,污言秽语、真是污言秽语,这竖子分明是在蔑视皇室尊严,真是深负圣恩!老臣现在就要回去写折子狠狠参他一本!” 第33章 那是你 山河壮阔,一尾游鱼。   裴无洙不得不意识到, 她还是把这世道想得对她太善良了。   “不,等等!”裴无洙一想到秦老爷子一纸奏折呈上去,大朝会上满朝文武一起评论起“五皇子于青楼被友人调戏事件”……届时街头巷尾争相热议, 她还要不要再出门见人了?   “事关本王颜面, ”裴无洙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神情难堪道,“可否请诸位今日……”   ——裴无洙只想着从后院煽点风、起个火, 只要最后能让左思源彻底失去真宗皇帝的宠幸就行了, 但还真的没有想过把自己也作成全民热议的丑闻主角啊!   “五殿下不必多言, ”秦老爷子不等裴无洙把话说完,已经义愤填膺地一挥手,嫉恶如仇地瞪着左可还道, “竖子无礼,却也并非您之过, 您也不必太过介怀。”   “只是此事已经关系到皇家君威,左思源之子此言此行, 堪称‘大不敬’之举,御史台风闻奏事,老臣既忝居其位,此事却也是非奏不可了!”   秦老爷子慷慨陈词罢,一不再看周围人的反应、二也没有心情再继续自己乘龙快婿的升迁宴了,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就这么转身走了, 走了, 走了……   裴无洙内心的尔康手都要挥出来了。   “秦老爷子性情执拗,”户部尚书梅叙偏头看了背着手、沉着脸的内阁首辅梁任一眼,见梁相没有开口的意思, 再看场上情势,不得不硬着头皮主动把话茬接过来,也是有意给自己的老亲家圆个场,“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多半难有人能劝得住,但绝无有心冒犯,还望殿下海涵……”   裴无洙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僵着脸点了点头,冲梅叙拱了拱手,面无表情道:“既然梅大人这个亲家公都这么说了,那想来本王今晚是不可能把秦大人给劝得回心转意了。”   “殿下多礼了。”梅叙赶忙给裴无洙回礼。   他身后的那一群人也是这时候才算从目瞪口呆的吃瓜看戏状态回过神来,纷纷恭敬地给裴无洙行礼:“见过五殿下。”   裴无洙随意地摆了摆手让人免礼,忧愁心塞得不想说话,只单独再给官居高位的梁任回了一礼,算是招呼过。   “确实荒唐,”梁任与裴无洙见礼罢,缓缓踱步到左家兄弟面前,眉心紧蹙道,“简直蠢得叫人难以置信。”   左可还神情乖张,像是下意识想回嘴句什么,被左静然一个后肘捅了个安份,左静然礼数周全地向梁任问好:“见过梁相,伯父在家时,常叮嘱我们若是到了洛阳,必得去梁相府上好生问候、亲近亲近……”   “倒也不必现在再来套近乎,”梁任刻薄地弯了弯唇角,直言不讳地与左家人划清界限道,“我与你伯父确实同在陛下面前当过差,也曾有那么的几分面子情……但我们两个终究不是一路人,更不必提什么亲近不亲近的,这本也没什么不可直说的。”   “作为过来人,看在你是个晚辈后生的份上,我也不妨再提点你一句,”梁任直接掠过了左可还,只多看了左静然一眼,直白道,“今晚之事,早不是你们这些小辈可以解决得了了……你们连上桌求情的资格都没有,就我现在,都懒得与你们兄弟说太多。”   “还是赶紧去一封信给你伯父,叫他尽快到洛阳来亲自处理吧。”   左静然脸色一白,额上的冷汗渗得都要能直接拿去洗脸,他到底才到洛阳城主事两年余,往日里在纨绔堆里是但凡放出名头、几乎都没有人敢不给面子的存在……但那也仅仅只限于如此了。   这还是第一回 ,左静然和与他伯父左思源权势、地位不相上下的实权重臣直接打交道,梁任本身带给他的威压、以及其话里透露出的不乐观讯息,几乎要一下子把左静然的肩膀直接给压垮了。   左静然到底还是历的风浪太少、想得太天真了,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求助地望向了另一头的裴无洙。   裴无洙也是在梁任开口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到,今晚她拦不住秦老爷子上奏参人还是小事,等到明日这事儿真要被堂堂正正地摆到了台面上来议论……如果操作得当,完全可以直接由此入手,借此大作文章,打蛇七寸,予左家人一个灭顶之灾。   既然劝不住秦老爷子……裴无洙狠了狠心,暗道她丢这一回人,要是能把一个贪官大毒瘤打下来,也是够本了。   所以当左静然下意识向裴无洙投以求助的目光时,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五皇子的脸色霎时一青,毫不留情地痛呵道:“别过来,离本王远点!”   其言辞之中的痛恨厌恶,可见一斑。   旁观人听得皆是神情微妙,有听得心有戚戚然下意识同情裴无洙连带着更是厌恶左氏兄弟的,这一般是庄晗那边的新翰林子弟;也有看到裴无洙这么气愤,想到左家兄弟怕是难逃一劫,心中难免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这就是从屋子里出来跟左可还更亲近的那波了……   但无论是哪一边,都无一不清晰地意识到:看五皇子方才的反应,今晚之事,怕是绝对难以善了了。   左静然似乎是怎么也想到裴无洙翻脸还带连坐、而且还翻得这么快、这么毫不留情……不由震惊又难以置信地僵在了当场。   裴无洙到底心虚,偏头错开了与左静然的对视,只装作一副厌恶他们左家人厌恶到一眼都不想多看的模样。   “殿下不妨与我们一道过去,”一行人堵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见都没人说话,庄晗清咳一声,主动给裴无洙找台阶下,“一起再小饮两杯?”   “那倒不必了,”裴无洙恍然回神,下意识推辞罢,顿了顿,多看了庄晗一眼,犹豫着缓缓道,“就此别过,本王这就要回宫了……庄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庄晗微微一愣,眼角余光捕捉到裴无洙神色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两丝愁闷不安,顿了一顿,笑着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聪明了……梅兄你们先走,我下去送送殿下就来。”   一行人上、两个人下,两拨人就此分开,出了春莺里,裴无洙心事重重地走在前面,庄晗若有所思地跟了一路,及至要上马车前,裴无洙回过神来,转过身,正色望着身前的庄晗,郑重其事道:“庄狐,子期,本王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庄晗扬眉,微微一笑:“固所愿也,不敢请尔。*殿下但说无妨。”   “今晚的事儿,”裴无洙皱着一张脸道,“你回去之后能不能别告诉我哥啊?”   “殿下,”庄晗笑得无奈,叹息道,“等明日秦老先生一纸奏章当庭呈上,届时,那还是微臣说与不说的问题了么?”   “那就用用你聪明睿智、足智多谋的脑袋瓜,好歹帮本王多少想出个解决办法来啊。”裴无洙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她只要一想到明天大朝会上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听着秦老爷子念奏章的模样,就吓得肝胆直颤,苦着张脸耍无赖道,“你可是东宫的首席谋士,我哥最看重的智囊,这么一点点的小麻烦应该难不倒你庄晗庄子期吧?”   ——更何况,你在原作里多半还是我哥留给我的“遗产”呢,结果你倒是留下来帮了“我”个啥啊?“我”在书里最后被折腾得那么惨……你这东宫谋臣划水划了整本小说,最后“谋”与“臣”全给到对面去了,可不得现在来叫我好好用用,也算是你“将功折罪”了。   “殿下,”裴无洙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庄晗只苦笑连连地叹息着,无奈地反问裴无洙道:“太子殿下第一回 知道您出入风月场合,反应为何?”   ——“需要去金粉楼里做的正事么?”   ——“那孤希望,这种‘意外’,以后都不要再有了,可以么?”   “最近一回,”庄晗见裴无洙神情凄然,无可奈何一笑,继续问道,“如果微臣没猜错的话,应当是殿下您在梨园阁与郑侯的冲突……届时太子殿下过去,又与您说过什么?”   ——“孤与你说的话,你永远都只当作耳旁风;你答应孤的话,更全是放屁。”   ——“脏死了。”   ——“要是再让孤知道你敢来这种乌七八糟的地方,孤直接叫京兆府点了兵马来拆了它们。”   态度肉眼可见地越发差劲,裴无洙愁得恨不得拿脑袋撞墙,只能弱弱地垂死挣扎道:“可是我哥,原来并不禁止我来春莺里的……”   庄晗心道可太子殿下好像也从没有真正同意过吧。   ——多半只不过是原先一直没有找到能发作的由头,只得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只当作没那回事罢了。   可后来不是您越来越过分,来春莺里坐坐就罢了,还学会了去金粉楼那等烟花之地,去金粉楼不提,后来更是变本加厉在梨花阁学会了跟人抢女人……简直是在一步一步非常明确地挑衅着太子殿下对您的底线。   但无论心里究竟想了什么,庄晗面上也还只是微微笑着,只简单委婉而不失一针见血地提点裴无洙道:“但以微臣所见,太子殿下恐怕无论如何,都是不想您在春莺里遭受旁人轻佻举止的。”   这也确实是说到点子上了,东宫太子轻易不生气,但一生起气来简直是极其可怕,裴无洙心里还是很怕她哥的,答应过的事情其实也不是真的没心没肺从不往心里去。   ——只是梨园阁时候是为了赵家姊妹不得已而为之,裴无洙也没有太多挑选、犹豫的余地;而这回在春莺里,更是事出突然了。   我原先也不知道左可还那孙子竟然还那么有胆量敢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啊,我本来的计划真不是这样的啊……   春莺里真的已经算是个想对清静的好去处了,没看那帮子清贵翰林的升迁宴都在春莺里摆么……裴无洙郁闷得在心里咣咣撞墙,憋屈地回怼庄晗道:“你别光提问题啊,问题在哪儿本王自己也知道啊,你倒是好歹给个解决的法子啊!”   “以微臣之浅见,”庄晗清咳一声,正色道,“殿下不妨现在就进宫面见太子殿下,主动陈情。”   “现在就去?我亲自说?”裴无洙无意识地把自己那双圆溜溜的杏子眼瞪得更大更圆了,不可思议道,“自投罗网?自寻死路?自找苦头……”   “殿下,”庄晗无奈地打断裴无洙的自说自话,委婉而不失礼貌道,“臣想,您不会想看到太子殿下从别处听说今日之事后的反应的……”   裴无洙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把脑海里反复循环的“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两巴掌拍了出来,定了定心,怀抱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断腕情怀,艰难道:“本王想了想,觉得你说的……甚是有理。那就按你说的来吧。”   庄晗强忍住胸腔内不合时宜的闷笑,主动善解人意道:“那不如微臣陪您一道过去?”   “好!”裴无洙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反应过来后,清咳两声,勉勉强强道:“本王的意思是,你很想的话,那也行吧。”   两人便一齐上了马车往宫里赶,车轮碾过巷道中的青石板砖,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越是靠近宫门,裴无洙的拖延症与鸵鸟心理和逃避心态此起彼伏地发作起来,焦躁得坐立不安,几次想反口后悔又忍住,最终,只谆谆地叮嘱庄晗道:“待会儿你警醒点,如果我哥真的太生气了,你就冲进来,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先把人注意力转移、调开一阵,如何?”   “那太子殿下下一个发怒的对象,”庄晗听得只想叹气,“恐怕也顺带着一并转移到微臣身上了。”   ——这就是觉得裴无洙这是个馊主意、没打算同意的意思了。   裴无洙气苦地瞪着庄晗,鼓了鼓腮,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殿下,”过中门时,庄晗想了想,低声提点裴无洙道,“其实如果场合合适的话,您应该寻太子殿下单独谈及此事最好……只有两个人的私下场合,太子殿下要顾及您的情绪,反而不会太发作什么。”   “您也不需要太怕什么的,太子殿下毕竟不会真与您如何生气的。”   其实庄晗这话已经算是剖心剖肺的知心言了,可惜裴无洙没心没肺惯了,并没有听出其中的真意,只心烦意乱地回了句:“我当然知道我哥不会真气我什么,我这不是压根就不想让他为这种事生气嘛。”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能不生气就别生气呀,少生点气多好啊,你好我好大家好……”   庄晗听得眉心直蹙,抿了抿唇,有心再点裴无洙一句,却又怕跟方才一样弄巧成拙、再起个反效果,只得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嘴。   到了东宫,裴无洙一马当先地冲进去,正好见着一位姿容秀美的宫装女子亭亭袅袅地向这边走来,裴无洙霎时眼前一亮,高兴地跑过去与对方招呼道:“云棠姐姐,好久不见!我哥今天心情怎么样?”   “五殿下来了,”云棠心里揣着事,眉宇间本藏着有两三分郁色与烦躁,一见裴无洙,却是登时换了个款款相迎的笑脸来,福身行礼罢,再一听裴无洙这个问题,顿时笑了,意有所指道:“那想来太子殿下今日的心情得是相当不错了。”   ——心里同时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暗道桐柏山之事,淳化公突然临阵变卦,本是弄得东宫太子今日极其恼火,下定决心要连淳化公也一并除去、半个不留了……不过今日五殿下来了,想来能让太子殿下烦闷的心情略微松快些许了。   裴无洙一听,顿时也很高兴了,在心里接连庆幸了几个“还好”、“还好”,没再多言,只问出了东宫太子现正在玉明殿,便一溜烟朝那里跑过去了。   到得门前,给左右四下的宫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先别通报,蹑手蹑脚进去,想先探探情况再说,一进门便看到东宫太子正背对着她、立在墙上的一幅画前,听得后方的动静,头也不回,只冷冷道了一句:“出去。”   裴无洙脸上讨好的笑容一僵,委委屈屈地把自己刚刚迈进去的腿收回来,复又开始蹑手蹑脚地往外退。   才刚退到一半,意识到不对的东宫太子已经先迅捷地转过身来,与尴尬微笑的裴无洙四目相对,东宫太子窒了窒,沉声道:“回来。”   “呃,”裴无洙在心里默默抱怨了句东宫里连云棠这个贴身宫女都不靠谱了,然后略微一想,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哥,那个,如果你现在心情不太好的话,我可以先出去等你心情好了再来的……”   “过来,”东宫太子面无表情道,“别让孤说第三遍。”   裴无洙当即“咻”地一下飞扑了过去,绕着东宫太子转了一圈,又好奇地对他刚才正在看着的那幅画上下其手、摸摸戳戳了一番,惊奇道:“哥,我发现你好喜欢这幅画啊,每次过来你心情不好都在看它唉……老实说,这画是不是哪位名门闺秀,大家千金,嗯哼,给你画的?”   “这画是孤在十三岁时自己作的。”东宫太子挥手示意宫人进来上茶,慢条斯理地回了裴无洙最后一句。   “啊,猜错了……”裴无洙摸了摸鼻尖,耸肩感慨道,“那哥你可真是有够自恋的了。”   “孤不是喜欢这幅画,”东宫太子淡淡否定道,“用茶吧。”   “我知道啊,你是喜欢这个鱼呗,”裴无洙随手接过,顺手放到手边的小几上,兴致勃勃地指着那副波澜山河图中与周围巍峨壮阔的一切都略微显得格格不入的一尾小鱼上,得意洋洋道,“没猜错吧,我早看出来了,你把这画挂在这里,根本不是在看别的,就是在看这只傻鱼,唔,哥你画得真不错,活灵活现的,看着还真挺可爱的。”   ——旁的不论,对于怎么调动东宫太子的情绪、逗他开怀,裴无洙还是很熟练的了,果不其然,她故意这么一点明,东宫太子眉宇间的戾色果然渐渐一一消解了,微微笑着反问道:“你真能看得出来?”   “当然了,”裴无洙无辜地瞪大了双眼,郁闷道,“我确实是自己看出来的啊,怎么,我刚才说得不对么?”   “有对,也有不对,”东宫太子摇了摇头,心道你要是这能看出来就不会这么说了……想着想着,弯唇一笑,柔声道,“那不是鱼。”   ——那是你。   “啊?”裴无洙奇怪地回去检视,纳闷道,“……这怎么就不是鱼了?”   “但孤确实是很喜欢。”东宫太子微微笑着补充完,却也并不欲过多解释,只转而反问裴无洙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裴无洙硬着头皮,缓缓道:“哥,我跟你说件事,但先说好,我说了你一会儿可不许再生气了……”   “先听听你说的是什么事吧,”东宫太子似笑非笑,不置可否道,“孤可不敢保证自己无论听到什么都不生气。”   “那哥你要是这样说的话,”裴无洙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小声道,“我可就不敢说了……”   东宫太子也不勉强,只招了招手,喊了宫人进来,温柔地询问裴无洙的意思:“那不如孤现在就叫人去查?”   ——还能这样啊?!   裴无洙脑子嗡地一下懵掉了。   “我说,我说,我自己说!”裴无洙心道主动坦白还能得个自首分,要是一会儿站这儿听着别人把春莺里的灾难现场复述一遍……那画面在脑海里想想都觉得实在是太“美”了,裴无洙完全不敢看。   “但你得先让她们都下去,”到底比起自己,裴无洙还是更信任庄狐狸的脑子,谨慎地按着叮嘱一个指示一个步调道,“我就跟你说,就我们两个人。”   东宫太子微微愕然,但还是依言让宫人们都下去了。   “我之前不是答应你帮忙对付左思源嘛,”裴无洙回忆着自己的心路历程,藏一半露一半地将自己的想法略微美化后向东宫太子坦白道,“……反正后来混熟了,我看左可还也是个不顶事的,就想利用他来挑拨事端来着,结果没想到,我还没动手,今晚他就……”   裴无洙又如此这般地将方才在春莺里发生的事情一一复述了一遍,最后说得口干舌燥,如此总结陈词道:“反正梁相、梅尚书、秦老爷子他们都撞上了,我看秦老爷子气得不轻,这事儿怕是一时半会儿还有得掰扯,若是真能靠这个把左思源拉下马,倒是更省后面的事儿了……哥!”   最后半句,是不经意间对上东宫太子已经彻底阴冷下来的眼神,裴无洙心尖一颤,最后那个音都吓得变了两个调。   “我我我,我知道错了,”裴无洙吞了吞口水,内心里的求生欲史无前例地爆发出来,疯狂求饶道,“下回绝对不会再用这么冒险的法子了……”   “下回?”东宫太子缓缓笑了起来,冷冷地望着裴无洙道,“还有‘下回’?迢迢还想有几回呢?”   裴无洙吓得不敢说话了。   东宫太子闭了闭眼,一扬手,直接砸了手边的太子印玺。   印玺砸在地上,碎裂一角,崩裂出的碎片飞溅到裴无洙脸上,吓得裴无洙一把跳起,磕磕绊绊道歉道:“哥哥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听那语调,简直都快要哭出来了。   东宫太子闭了闭眼,竭力抑制住胸腔中的震怒,半天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裴无洙小心翼翼地捡了碎了一角的太子印玺起来,双手捧着奉到东宫太子眼前,弱弱道:“哥,你的印……你的印好像碎碎碎了一点。”   东宫太子缓缓睁开眼,淡淡瞥了那破开一角的太子印玺一眼,神色平静地反问裴无洙道:“碎了就不要了吧,孤要这太子印又能作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了,孤干脆就不要了,你说好不好?”   “哥……”裴无洙现在真心后悔了,她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会让东宫太子有这么大的心理负担,难受道,“你别这样说,你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这回是我一厢情愿,不行强装行,非得要掺合一脚,才把事情搞成这样……都是我活该,你别生气了,别气了,求你了。”   “裴无洙,”东宫太子下巴紧绷,咬紧牙关,强忍着心头难忍的怒火与莫名的怨气,冷冷道,“先斩后奏,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然后再过来讨巧装乖,是不是有些太迟了?”   “是孤一直以来对你的纵容与忍耐,让你已经认为孤是个很好糊弄的人了么?”   “我,”裴无洙慌了,“我不是……”   “你答应过孤什么?”东宫太子厉声道,“你答应过孤几回?可一可再不可三,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去的那些地方有多麻烦又有多危险!”   “我心里有数的,”裴无洙不太乐意了,“我一般都不会轻易叫旁人近身的……”   “多近算‘近身’?”东宫太子倾身过来,一寸寸逼近裴无洙,冷冷道,“这么近?”   “还是,”东宫太子直接伸手把裴无洙困在自己与书案的方寸之间,复又逼问道,“这么近?” 第34章 最好看 “他碰你哪里了?”   裴无洙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毛要一齐炸开了, 脑海中的预警雷达嘀嘀响个不停,疯狂地提醒她东宫太子靠得太近近了……会露馅的!   裴无洙涨红了脸,伸出一只手来放在东宫太子的肩膀上, 试探性地推了推, 觑着东宫太子冷厉的脸色,到底没敢多使劲,只意思了那么一下, 嗫喏道:“哥, 你能不能先退开点, 咱们有话好好说,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俯视了裴无洙好半晌,垂了垂眼, 略略错开视线,后退回原位, 扯了扯唇角,轻呵道:“‘有话好好说’?”   “迢迢, 是孤不跟你好好说么?”东宫太子认真地求问道,“孤好声好气与你说的时候,你有往心里听过么?”   裴无洙自知理亏,垂头丧气地站在东宫太子面前,只作痛定思痛、面壁自省状。   同时在心里默默发誓:她以后再也不嫌弃旁人道歉的态度不够诚恳了……等事儿真落到自己头上时,她也一样是除了句“我错了”这么苍白无力的三个字,再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巧言能句了。   “他碰你哪儿了?”静默半晌, 东宫太子心烦意乱地问了一句。   “唔, ”裴无洙指了指自己的侧颊,小心翼翼道,“就摸了一下脸, 然后我立马狠狠地一把将他推开了!”   “我很警醒的,其实压根就没碰着我什么。”   “‘就’摸了一下脸,”东宫太子微微冷笑道,“你们喝得醉醺醺的,厮混在一处,意乱情迷之间,他才‘就’只是摸了一下你的脸……确实是够得上你得得意洋洋一下了。”   裴无洙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郁闷地小小声道:“算了,我看我还是别说话了吧……恐怕现在不论我说什么,哥你听了都只是想骂人的。”   东宫太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温柔一笑,刻薄道:“既然都知道了,就闭上你的嘴吧……过来!”   裴无洙鼓了鼓腮,憋屈又识相地老实滚过去了。   东宫太子抬起右手,精准地落在她方才所指的侧颊处,用四指狠狠按住,一下,又一下,用大拇指硬生生地磋磨了起来。   裴无洙只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得疼,没过一会儿就疼得受不了,苦着脸求饶道:“哥,哥,你要是觉得脏,我现在就去洗洗脸,洗个十遍八遍总行了吧?”   “你也别这么干弄了,好疼啊……而且也累着你的手,是不是?”   “既然知道疼了,那就好好记住,记到心里去,”东宫太子直接无视了裴无洙最后的半句,柔柔一笑,轻哂道,“孤说话那么的没有分量,可不就得亲自‘动手’了么?”   裴无洙被东宫太子这不冷不热、不阴不阳的语调怼得毫无回口之力,哑然半晌,只能把自己的脸皱成了一只苦瓜,呜呼哀哉、长吁短叹好半天,末了突发奇想,小小声地感叹道:“我这要是破相了,哥你给不给管请太医啊……”   东宫太子刚刚停了手,正欲放下,一听这话,立时又捏来回去,眯着眼睛望着裴无洙道:“好啊,太医可以请,迢迢想在哪里破一个相呢?”   一边说着,还一边在裴无洙脸上似模似样地比划了起来。   裴无洙疯狂摇头,老老实实坦白道:“哪里都不想。”   东宫太子轻笑着收了手,静默半晌,又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旁的什么都好,你就是被李母妃生得太好了些……容色太盛,只会招惹一桩又一桩的麻烦。”   “唔,我也就是……还好吧,”裴无洙早习惯了自己这张脸,摸着鼻尖不好意思道,“没哥你说的那么夸张了。”   ——裴无洙现在和自己上辈子长得没差多少、打眼一瞧几乎一模一样,她上一世的时候也是从小到大受尽了得天独厚好皮囊带来的便宜,与现在差不多年纪时还曾在街上收到过星探的邀请,要不是身体条件实在不允许,差点就一念之差去逐梦演艺圈了。   只是再漂亮的皮囊,看了十年、二十年也够看腻味了,真要说的话,穿过来之后给裴无洙最大的惊喜,是原来小小只的她男装扮起来也很是不错,几乎没有什么违和感。   ——完全没有预想中与男子气概格格不入的脂粉气或娘娘腔,就只一个样貌清秀的小少年罢了。   裴无洙就不由感慨着:可能是她这几年性子被养得越发野了,也可能是古代这些读书人一个个的追求“君子之风”、向往着“沈腰潘鬓”的倜傥气质……裴无洙身处这群风流人物之间,再加上年岁尚轻,确也并不显得如何突兀了。   东宫太子被裴无洙“过奖过奖”的谦虚姿态噎得微微一窒,忍不住冷笑出声,凉凉道:“你该不会以为孤方才那话是在夸赞你吧?”   “唔,”裴无洙也被问得茫然了,掰着指头一条一条与东宫太子盘算道,“哥你方才说我‘旁的什么都好’、‘就是生得太好’……综合一下,不就是说我哪儿哪儿都好,长得尤其好么?”   东宫太子顿了顿,神情寡淡道:“孤倒是宁愿你生得普通些……即便是貌寝也无妨。”   ——倒是能少上不少叫人心烦意乱的遭心事。   “呃,”裴无洙听得一默,结合自身的颜控心理想了想,真心实意道,“可要不是我长得足够顺眼的话,哥恐怕早就受不了要上手揍我了吧。”   ——裴无洙倒是不太容易想象得出东宫太子亲自动手打人的模样,不过这话本也只是个虚指,委婉暗示下他们俩现在能混得这么熟,彼此的好皮相都在其中起了非同一般的作用。   “你以为孤现在就不想打你了么?”东宫太子微微冷笑着反问了一句,顿了一顿,笑容更冷更盛,轻嗤着复又道:“你还以为孤是你么?”   裴无洙眨了下眼,又眨一下,待反应过来东宫太子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后,顿时视线游移、神情飘忽,尴尬得坐立难安道:“有这么明显的么……”   她本人的颜控属性……   东宫太子冷笑出声,静默一瞬,复又意味深长地望着裴无洙开口问道:“哥哥长得好看么?”   裴无洙的脸刷地一下爆红成了熟石榴,猛地向后跳出三步远,通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了。   “在迢迢心里,”东宫太子却还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她,依然慢慢悠悠地继续追问道,“哥哥是你见过、觉得长得最好看的么?”   “你你,”裴无洙已经被东宫太子的惊人之语吓得快不会说话了,绝望地哀嚎道,“哥你要不要这么自恋啊……为什么非要问这么叫人难为情的问题啊!”   “孤就是好奇问一下,”东宫太子淡淡道,“不想说也无碍,不是孤也无妨。”   “是你是你是你,”裴无洙简直快要给她哥跪下了,异常识相地卑微屈服了,“哥你天下第一好看,天下第一优秀,天下第一棒!”   ——但我郑重宣布,你好看归好看,但高岭之花的人设在我这里全面崩盘了,崩成渣渣,一丁点白月光滤镜都没有剩下了!恼羞成怒的裴无洙愤愤在心里想着。   “看来也不是完全不会说话,”东宫太子微微一笑,笑完后很快复又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神态,淡淡讥讽道,“方才气得孤想直接拿针缝了你的嘴,好算是一了百了……现在看,这狗嘴里还是能吐出几只象牙来的。”   裴无洙憋屈地不敢回嘴,只愤愤地将自己那双圆溜溜的杏子眼瞪得更大更圆、以此来充分表达主人公心目中极其不满的悲愤之情。   “孤原先一直没有特意安排人手跟着你,”东宫太子却已经收起了玩笑的心思,神情冷淡地直接向裴无洙通告了自己的最后决意,“一是知道你生性散漫、不喜拘束,不忍心叫你觉得时时刻刻被人盯着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是也算是孤对你的‘尊重’。”   “二来,”东宫太子微微一顿,继而冷笑道,“也是孤不想整日都盯着你,怕平日里不知得再生出多少的无谓闲气来……简直能叫孤烦不胜烦。”   “但以后再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了,”东宫太子眸色沉沉地盯着裴无洙,直接道,“孤身边暗卫里飞字辈的一到六里,你选两个过去,叫他们日后都跟着你吧。”   “啊?”裴无洙懵了,下意识先装傻充愣道,“那都是哥你的暗卫,我带走多不好意思啊……我能不能一个也不选啊。”   “你以为孤现在是在跟你商量着来么?”东宫太子微微笑着,温柔地反问裴无洙道,“你以为你在孤这里如今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么?”   “孤虽然待你一向优容,但是迢迢,你也应该知道,无论是多么深厚的纵容和忍耐,都从来不是毫无底线的。”东宫太子神色平静,面上并不见丝毫愠怒之色,但还是能叫裴无洙敏锐地探知到,他现在的心情极差,分明都有些不耐烦的征兆了,“事不过三,你也不要再抱什么蒙混过关的侥幸心理了。”   “你自己挑,人以后跟着你还是由你使唤的,你要孤来,那可就是专为盯梢了。”   “哥,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么?”可即便如此,长久以来被纵惯出来的习性还是叫裴无洙忍不住尝试着作了最后的垂死挣扎,“就这一次,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犯了……”   “迢迢,人无信不立,”东宫太子面上仍莞尔笑着,言辞却是分毫不留情面的刻薄,“更何况,孤又不是完全没有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没有好好抓住……而现在,你的‘保证’,在孤这里,已经如同一张废纸,半点效用都没有了。”   “那是不是以后不管我说什么、干什么,哥都不会信了,”裴无洙一想到以后时时刻刻、一举一动都要被人盯着就觉得心头异常烦躁,赌气道,“都非得要派个小尾巴像是盯着个犯人一样看着我才算完。”   东宫太子默了默,再开口时,已经调节好了胸腔中陡升的郁气,尽量平心静气道:“如果你实在不愿,那孤可以答应,只要你回了长乐宫,他们就不会再继续近身跟着。”   ——这已经是东宫太子权衡之下最后的底线了。   “其实我在宫里都不会出事啊,”裴无洙却恍然以为还有门,在那里异想天开道,“还有我去阿文那里,在大长公主府或是建安侯府里,他们也都不必再跟了吧?”   东宫太子哂然一笑,摇了摇头,没有理会她,只提笔缓缓写了几个字,然后翻转过去推给裴无洙看,柔声道:“迢迢,来,你自己念。”   裴无洙张了张嘴,对着那句“蹬鼻子上脸”……ORZ她实在是念不出来。   “好了好了,那就五和六吧,”裴无洙烦躁地挥了挥手,随口选了最大的两个数字,言罢,复又警惕地望着东宫太子道,“说好的我回了长乐宫就不跟着的,哥你也知道‘人无信不立’,可别辜负我对你那比山还高、比海还深的信任啊!”   东宫太子压根没有理裴无洙最后那茬,只屈指敲了敲案几,两个神出鬼没的黑衣人便突兀地落在了殿内,齐刷刷地屈膝下跪,向裴无洙行礼。   裴无洙脸色一变,下意识按住了自己腰间的青崖剑,神色青青白白变幻莫测好半天,才喃喃开口道:“哥你这暗卫收敛气息的功力相当深厚啊……离得这么近,我方才竟然都没有察觉出来。”   ——这要是在比武场上,早已够裴无洙死无数回了。   “这是跟哪门哪派学的功夫,都是高手啊,哥你有够深藏不露的,以后不如也教教我?”   “飞五、飞六,”东宫太子抬手点了两下,不置可否道,“以后就都是‘你’的暗卫了。”   “暗卫多作查探讯息之用,第一要义自然是隐匿与逃命。论龟息与轻功,你或许不如他们,但也不必妄自菲薄,要是真刀实枪地打起来,他们却未必能赢得了你。”   裴无洙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强调那句确实是废话了。   ——就东宫太子身边这些暗卫的潜藏水准,若真是有心想查她,裴无洙可能被人盯上了还毫无自觉,哪里还有在这儿跟人讨教还价,盯到哪里、不盯哪里的分别……   不知怎的,裴无洙莫名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些发凉,这种后知后觉的恐惧感,要比先前畏怕东宫太子发作的害怕情绪还有不同……后者只是叫裴无洙不敢面对,下意识去拖延、想逃避,前者却是叫她心中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不安定感。   “哥,你这也就得亏是我了,”裴无洙白着张脸强笑道,“咱们亲哥俩,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我也就不跟你计较那么多了。”   “这要是换了以后的嫂子,哪个受得了你这么恐怖的掌控欲啊,你可别把人好姑娘一个个都吓跑了,最后害得自己打光棍。”   东宫太子并不想解释自己也不是什么人都会去花那个心思一一盯着的,后院的女人,对他来说只要安安分分地好生呆在他的东宫里不生事就行了,哪里至于像裴无洙这样麻烦……至于未来的太子妃人选,他更是无所谓了。   左右等挨到了年纪都是要娶的,娶谁都一样,最后还不是端看他母后的意思。   东宫太子只略一想起就觉得索然无味,并无分毫期待之情。   “哥哥只是担心你出事,”但无论心里如何作想,看裴无洙面上如此明显的抵触情绪,东宫太子也不得不放柔了语调,轻声细语地悉心解释道,“并不是真的想用他们控制你什么……迢迢,你是明白哥哥的心的吧?”   裴无洙最难抵抗得了旁人的怀柔政策,尤其是她身边亲近人的。   东宫太子如此小意温柔的一番劝告下来,裴无洙听得脑袋胀成了两个大,晕晕乎乎间,只有无限屈服地开解自己道:“行行,跟着就跟着吧,反正我以后估计也再用不着去那种地方了……而且我与阿文也快大婚了,也就是忍过这段日子的不舒服罢了。”   ——待左思源的事情解决后,裴无洙下一步的计划重心就要寄托在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师大人身上了,如果卿俦那里进展顺利的话,倒确实是不再需要跟那帮纨绔子弟虚与委蛇了。   东宫太子却是听得微微一怔,眉心不自觉地蹙了蹙,不动声色地探问道:“你与福宁的婚事……是已经把日子定下来了么?”   “嗯,”裴无洙点了点头,随口道,“看母妃的意思,早则明年三、四月,最晚应该不会拖过后年了。”   ——其实一般远不至于这么着急的,东宫太子都尚未大婚,底下的几个皇子大多连正妃人选都还没正式定下,更别说把婚期定得这么靠前了。   只是宓贵妃忧心裴无洙的身体拖不得,她今年十五岁,相貌阴柔些也还能拿年岁青稚、男生女相来作掩盖;等再过两年拖到十七岁,就是裴无洙装得再好,恐怕都要有些猝不及防的流言蜚语渐渐传播开来了。   只有早早将她与赵逦文的婚事定下、大婚后才好名正言顺地从洛阳城中搬到雍州去住。   建安侯在雍州城戍边逾十年,在雍州城中声望极高,那里几乎算是被他们一家经营得铁桶一块,不比洛阳的人多眼杂,裴无洙过去了,倒是要安全许多。   突然想到了什么,裴无洙身上的毛又有要炸开的倾向,警惕地望着东宫太子道:“总不至于我和阿文去了雍州,哥你的人还要跟着我们吧?”   “我那时候都成家了,你管我也就算了,总不好连阿文这个弟妹都一起管吧?”   “飞五与飞六既然跟了你,以后便就是你的人了,你大可放心,除非涉及你人身安危之重事,不然孤等闲也不会轻易叫他们过来探问的,”东宫太子捏了捏眉心,平静许诺完,又漫不经心地顺口淡问了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雍州?”   “大婚完就去么?恐怕父皇未必舍得你这么小就走那么远。”   “到那时候哪儿还顾得上父皇,”裴无洙没心没肺地无所谓道,“看母妃怎么跟他说咯。”   “是了,”东宫太子默了默,缓缓地笑了起来,淡淡道,“迢迢长大了,有自己的归处了。” 第35章 克制 将人掐死了一并带走。   “倒也不必再顾及哥哥, 就这么去了雍州,”东宫太子缓缓笑道,“看样子也没有再回洛阳的打算, 也不管哥哥活不活得过二十岁、化不化解得了死局。”   “等你在雍州城接到孤的死讯, ”东宫太子眼神凉凉地望着裴无洙道,“会回洛阳来给孤奔丧么?你会哭么?逢年过节会记得去孤坟前烧点香烛纸钱悼念一下么?……怕不会嫌弃路途太远、往来太烦,成婚后就干脆把孤抛在脑后、忘个一干二净了吧?”   “哥, ”裴无洙听得目瞪口呆, 脸都青了, 难以置信道,“你就算是故意说反话想激我,也不必这么自己咒自己吧?”   “呸呸呸童言无忌、百无禁忌, 说的都什么晦气话,赶紧把收回去!”   “而且, 你根本就不是……对了,你以后千万别去梵净山, ”回想起梦境中窥探到的剧情,裴无洙神色一变,简单粗暴地要求东宫太子道,“不止梵净山,最好岭南那块都不要去了……对了,你这辈子都不许去铜仁了!”   东宫太子垂下眼,语调平静道:“那看来孤就是死在……”   “你非要气我是不是, 我说了不许你这样说了!”裴无洙脸都黑了, 这时候倒是能将心比心地体会到往常东宫太子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的心塞感了,烦躁地抹了把脸,愤愤道, “你都在想什么呢,我当然是等陪着你过了二十岁、化了死局再走啊!”   “如何才算是真正‘化解’了呢?”东宫太子心平气和地反问道,“怎么才能知道是‘化解’而不是‘拖延’呢?”   “全凭卿俦如何说么?他如果真那么可靠,他算得出自己的死期么?他如果不那么可靠,那迢迢梦里有梦到孤究竟是怎么死的么?”   “如果扛过了二十岁,却还是没有躲得过那个死局呢?迢迢到时候还回来给孤奔丧么?还……”   “打住打住,”裴无洙被东宫太子说得晕头转向,心中一时也没了主意,但有一点她是非常清楚的,“我肯定是要等到确定哥你已经彻底化解了死局再去雍州。”   ——不然就算裴无洙去了雍州城也躲不安稳啊,一旦东宫太子再次“莫名暴毙”,伤心悔憾是难免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谁又能保证剧情不会再次被掰回原作的轨迹呢?   “那如果一直等不到呢?”东宫太子微微扬眉。   裴无洙抿了抿唇,偏头看了那两个明明在场却毫无存在感、只要一说起话来绝对会下意识忽略掉的暗卫一眼,神色难堪道:“那我就等到你登基了再走,你登基了,肯定就不会再有事了……只是哥,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哥,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瞒了你一件好像有点重要、但细细一想其实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压根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感情的事……你会原谅我么?”   东宫太子听得莫名想笑,但面上还是得安抚住裴无洙:“你和左可还的事情,方才已经叫孤气得不行,最后也只不过往你身边放两个暗卫看着你罢了。”   “迢迢,你觉得你得是瞒了怎么样的大事,才能叫孤气得‘不原谅’你。”   “那不一样,”裴无洙虽然不喜欢有人时时刻刻盯着自己,但事情的好歹她还是心里有数的,闻言便摇头否定道,“今晚的事儿,哥你就算是再生气,归根结底也还是因为你心里看重我、爱护我,但如果有一天,你……”   “那个隐瞒算是背叛么?”东宫太子平静地打断了裴无洙无意义的自我臆测,不想看她自己吓自己。   “当然不算!”裴无洙唬了一跳,断然否定道,“只是一个无伤大雅、于事无碍的小秘密罢了。”   “那便无妨,”东宫太子简单干脆道,“只要你不背叛孤,不与旁人勾结在一起意图致孤于死地……那孤就永远都是你的哥哥。”   “孤对你,从来没有‘不原谅’一说。”   裴无洙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不过迢迢,”东宫太子冷眼旁观了裴无洙的神情变幻,突然又冷不丁出声提醒她道,“你自己也知道的,给了人期望、却又不满足人的期待,最后可是会害死人的。”   裴无洙微微一怔,这话她听得耳熟,略一细想,便回忆起是当初从梨园阁出来时她与东宫太子谈起洛青园之死时的自我反思,没有太明白她哥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突兀地提起这茬,只下意识地愣愣道:“可哥你明明也说过,那不是我的错……”   东宫太子被自己先前的开解之语噎了个正着,静默片刻,干脆面无表情地掠过了这茬,单刀直入道:“你方才答应了孤,如果事情有所不顺,你就等到父皇百年后再离开洛阳……迢迢,你这回不会再对着孤轻易毁诺了吧。”   裴无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东宫太子方才那话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裴无洙略微有些无语,对这些明明有话却不直说、只一味拐着弯来恨不能把人绕晕过去的“聪明”人自叹弗如,忍不住促狭着调侃道:“知道了知道了,哥你不会就是不想我离开洛阳吧,别害羞,你要是心里不舍得我你就直说呀。”   “好,那孤就直说了,”东宫太子面无异色地坦然接下,从容自若地提要求道,“孤想你和福宁大婚后还留在洛阳,孤提了,你就会答应了么?”   完了,裴无洙懵了,正常套路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被东宫太子不按常理出牌的坦然自若打了措手不及,裴无洙挠了挠后脑勺,深刻反思了一下自己方才的一时口快,小心翼翼地表示:“我,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我比较想去雍州。”   “而且阿文也喜欢那边……哥你放心,事情一定会很顺利的,你可是以后要当皇帝的人了,总不能老这么婆婆妈妈、粘粘糊糊嘛。”   ——其实最主要的是,这马甲如果可以不掉的话,裴无洙还真不太想掉。   虽然东宫太子方才应承会包容她这点“小秘密”,但一来是她皇帝渣爹那边,怎么说当年也是个“欺君之罪”,二来嘛……古代封建的男权社会唉,能当王爷谁要想不开要做公主啊!   万一最后被安排去强制相亲、嫁给一个话都说不到一起去的男人怎么办!   东宫太子深深地望了裴无洙一眼,垂下眼睫平淡一笑,温和道:“好吧,你既一意想走,孤也不好再强留……那就这样吧。”   “飞五飞六,把你们身上的‘勿相忘’拿出来给五殿下。”   地上跪着的暗卫应声而起,手中各捧了一只颜色简素的香囊上来,裴无洙疑惑地捻起来一只,竟摸得其内微微发热,再细细一摸索,不由惊讶地挑起了眉梢,震撼道:“这里面是活的……虫子?”   ——穿过来五六年,她这是总算见着了活的蛊虫么?!   宫斗夺嫡本要开武侠支线了?这个裴无洙熟啊,她跟着秦国大长公主学剑学得可刻苦了……   “南疆伴生的紫玉虫与紫玉草,”东宫太子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三言两语便解释了其中的玄妙,“一相靠近虫子就会发燥发热,故将其虫称作‘勿相忘’”   “他们两个都常年以紫玉草药浴,你拿着相配的虫子,放在剑穗上也好,荷包里也罢,只要他们靠近你一百里之内,‘勿相忘’便会有所反应。”   “如此,”东宫太子似笑非笑地睇了裴无洙一眼,淡淡道,“你便可以随时探查他们二人的踪迹,倘若他们真跟着你进了长乐宫,你也好直接把人揪出来管教一番再打出去。”   “我知道哥你安排人主要还是因为担心我,”裴无洙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嘴上客气着,动作却丝毫不拖沓地捡了那两只香囊到怀里,笑容发虚道,“并没有叫人去探查我宫中隐秘的意思……你是为我好,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毕竟,以东宫太子今日向裴无洙展露出的冰山一角来看,只要他想,叫人查裴无洙的秘辛、盯她的稍儿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但东宫太子却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异常坦荡地直接把人叫到了裴无洙面前,即便是关怀惦念,那也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关怀惦念。   裴无洙不由再一次深深为她哥的光风霁月、君子之风所折服了,一直到出了东宫走了好远,都还在心里感慨着果然东宫太子和皇帝渣爹的行事作风就是不一样,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话怎么说来着,歹竹出好笋……   而裴无洙心目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太子殿下,却是等到她离开之后,沉默无声地捏碎了手中那支一直握着、却没再落过一字的玉山狼毫。   云棠过来禀事时,东宫太子刚烦躁地收拾了断笔,见她进门,神情亦是一般的不顺,没耐性地直接问了:“淳化公还活着么?”   “幸得我们的人去得及时,还算是救下了。”云棠正是要来说这个,忙接续道,“左思源一心想杀人灭口,却不知他这么一来,反叫先前临阵变卦的淳化公再次倒向了我们这边,只待时机合适……”   “不急,”东宫太子冷冷道,“这事可以先再缓缓,你亲自去许昌一趟,帮孤带一个人回来。”   云棠躬身待命。   话到嘴边,东宫太子却反而踌躇了。   “小五说,”东宫太子思量着缓缓道,“她与福宁大婚后,要搬到雍州城去住……”   云棠听得微微一愣,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略一思索就直言不讳道:“这是好事……恐怕也是贵妃娘娘的意思。”   东宫太子沉默了。   “殿下不愿意?”云棠皱了皱眉,心头略微有些纳罕,“为了五殿下好,避去雍州城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建安侯真的就那么可信么?”东宫太子不想听人说这些,冷冷地反驳道,“十年前的事,最早确实是父皇失德,可既然已经闹到了那等地步,谁又能敢保证赵家人心中现在就再无半点怨尤了?”   “一旦建安侯失控,小五在雍州,就是活生生的靶子和人质。”东宫太子缓缓捏紧了右手,克制道,“孤怎么可能放得下心来……”   “建安侯谋逆的可能,”云棠听得忍不住笑了,“与五殿下继续呆在洛阳日后出事的几率……孰重孰轻,殿下自己心里分明能比得一清二楚,又何必非得自己骗自己、还要叫婢子这个外人来提醒您呢?”   “您不舍得五殿下离开,也是人之常情,”主仆二人僵持片刻,云棠放柔了音调,复又轻声道,“可您自己心里分明也清楚,您这种情绪是不太对的,不是么?”   静默半晌,东宫太子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承认了:“不错,孤舍不得她走,她也离不开孤……她还那么小,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北边,出点什么事儿,孤在洛阳根本就鞭长莫及。”   “更何况,她心中其实也是很挂念孤这个哥哥的,倘若孤在洛阳遇着什么事,她在雍州恐怕也不会过得太安定。”   “但倘若她留在洛阳,这一切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东宫太子神色莫名认真地云棠分辩道,“就算父皇日后知道了,可能会错愕,也许还会有震惊,但绝对不止于大怒,更不可能会真舍得置她于死地。”   “她在局中看不分明,贵妃或许是求稳为上,但你我应该都能看得出来,父皇非常喜爱她,根本不可能因为那种原因如何迁怒于她,更何况,这不是还有孤在么?”   “根本不会出事的,就算出了事孤也完全可以护得住她、保得了她,她完全没有必要千里迢迢地年少离家,抛下所有亲朋故旧孤身一人避到雍州城去。”   “如何就又‘孤身一人’了?殿下这话,又将福宁郡主与秦国大长公主一家置于何地?”云棠听得十分好笑,直言不讳道,“殿下这话,若只是想自己说服自己,那您大可继续自便。”   “但如果想以此来寻求婢子的认同,却是大可不必了。”   云棠其实早两年便意识到东宫太子在待五皇子的事情上,屡屡钻牛角尖,心态隐隐有些偏执不对了,只是有些话,她往日不好说得太明白。   ——唯恐本来没有的事情,叫人挑破了,反而凭空惹出许多麻烦来。   现今却是再顾不得那些了,云棠缓和了下胸腔中的可笑与郁愤,疲倦地望着东宫太子道:“更何况,就算殿下您将人留在洛阳了,又能怎么样呢?”   “五殿下要马上要大婚了,您也迟早要娶妻生子的……”   ——再多的话,却是云棠不好多说的了。   但即便如此,东宫太子的脸上也已经明显流露被羞辱的神色来,异常愤怒道:“你将孤的意思曲解成什么了?”   “孤只是单纯舍不得自己年幼的妹妹走太远,想要亲自照顾她,这难道也有违于人伦礼数么?”   “可五殿下并不是一位需要您悉心照顾、妥善爱护的公主,”云棠克制着语调,极力用客观的态度点醒东宫太子道,“她甚至马上都要娶福宁郡主了。”   “那又如何,”东宫太子冷冷道,“她们又不会有孩子。”   云棠万分错愕地仰头望着身前的人。   “孤的意思是,” 东宫太子语调平淡道,“她们不会有子嗣,过继来的多半也养不家。”   “两个姑娘家在一起,日后遭外人欺辱了都没有父兄出头……看看柔嘉在郑国公府的处境就知道了,”东宫太子若有所思道,“她终究还是离不开孤,得要孤放在眼前亲自照料着才行。”   “究竟是五殿下离不开您,还是您离不开五殿下,”云棠被磨得没了脾气,索性直白而刻薄地直接挖苦东宫太子道,“您这样放心不下,是不是将来等您临闭眼前,也得要将人一把掐死了、一并带走才算是个完?”   东宫太子的脸色霎时阴沉了下去。   “殿下,”云棠放缓了声调,好声好气地劝解道,“您得克制一下自己的掌控欲了,您自己也十分不喜皇后娘娘意图掌控摆布您的人生,不是么?”   “怎么轮到五殿下这里,您又开始犯拧了呢?很多事情,五殿下并不需要、也不希望您那样做的……您难道想你们两个有朝一日,闹成您和皇后娘娘现在这般的僵局么?” 第36章 夺官 臣妾要他去死。   秦老爷子虽然有颗直言敢谏的心, 但不知其中哪一步出了偏差,翌日的大朝会上,却并没有真秉着芴板出来慷慨陈词, 避免了裴无洙就此成为街头巷尾、全民热议丑闻主角的悲催遭遇。   不过秦老爷子虽然没有当廷说, 下朝后却是主动求见、亲自面了半个时辰的圣……   ——其实由于秦岱性情古板又执拗,跟个茅坑里的臭石头般,有个什么事怎么说都与他说不通……只是因为他是景宗朝间时就被委以重任的老臣了, 真宗皇帝无意太与祖宗先辈们犯拧, 也就只能捏着鼻子待这些老东西们一忍再忍。   但要说真宗皇帝心里面待秦岱有多么的亲近爱重, 那绝对是半点也无的。   这也就意味着,真宗皇帝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太把秦岱亲自来说的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觉得是这群老家伙们又闲着没事干咸吃萝卜淡操心, 朝堂上正儿八经的臣子还不够他们御史台盯,眼睛都打量到几个小辈们身上了。   而且真要说的话, 这件事给真宗皇帝带来的惊奇错愕要远比什么气愤恼火多。   人不风流枉少年,真宗皇帝自己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 知道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火气有多么旺、多么经不得挑逗,小五毕竟是个儿子又不是个女孩儿,就算在风月场合再放浪形骸了些,男人嘛,反正又不会吃亏,浪荡也就浪荡点了……   他家小五生得那样好,就是不想多祸害几个姑娘家也难啊!真宗皇帝颇为自得地想。   在这样的固有观念下, 真宗皇帝听完后随便敷衍几句话就打发走了秦岱, 心中只顶多为了左家那孩子的性别稍微别扭了那么一下下,但很快就转化为了对自家小五荤素不忌、男女皆招的通杀体质的叹服,惊奇中还略带了那么点莫名的自叹弗如, 甚至还颇有种真不愧是朕的种的奇妙自豪感。   这也就直接造成了,等到真宗皇帝在御书房处理完朝政,午膳时分从明德殿出来、御驾往长乐宫去,在席间以玩笑的语气将秦岱觐见的事随口说了,言语间偶尔提及昨晚春莺里之事、正想借此调侃裴无洙两句时……在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裴无洙猝不及防地突然翻脸了。   裴无洙当时一下子从席上站了起来,胀红了脸,深觉屈辱般恨恨地瞪着真宗皇帝,好半天气得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然后一甩衣袖,憋屈道:“我不吃了!”   然后转身就要走人。   当然马上就顺理成章地被真宗皇帝给叫住了。   “这,”真宗皇帝像是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错愕交加地停了筷道,“怎么就气成了这模样?”   “朕还想着只是你们几个年轻人闲来胡闹,浑得无所顾忌了些……朕都还没有说教你什么吧,怎么小五这脸拉得比朕还要长?”   “我本来好不容易才让自己不再想起这件事的!”裴无洙气愤得口不择言道,“为什么父皇偏要再来招我一回?”   “那么恶心的事,父皇难道不觉得听了很倒胃口么?为什么偏要在这种时候再提醒我一遍!……我不吃了!我要先回去了!”   “这……”真宗皇帝也是这时候才算是有些回过味来了,赶忙伸手拉住人道,“父皇的错父皇的错,父皇不知道你这么厌恶昨晚的事,父皇不该在这时候提这些的,不生气了啊洙儿。”   ——真宗皇帝想:原来不是两个孩子年少轻狂无所顾忌所以才敢一通瞎胡闹,而是一个有心、一个无意。而且看小五现在如此厌恶的模样,想来之前俩人能混到一起去不过是因为他本人对那等事太迟钝,还真毫无所觉、被人占了便宜那个……   真宗皇帝望着裴无洙那双酷似宓贵妃的杏子眼,还有遗自于他本人身上如今却还尚显稚嫩的唇鼻轮廓,虽然心里知道这是个带把的儿子,但看那张气得面色潮红、羞愤欲绝的脸……   真宗皇帝莫名还真有了一种自家宝贝在外面遭了贼子惦念欺辱的不爽不悦感。   “真是没想到,左思源那个儿子,朕原先也见过,看着本来还觉得挺机灵的,”真宗皇帝自知说错话惹了人不快,连忙安抚裴无洙道,“不过小五这么厌恶他,朕下道手谕,叫他立马收拾行囊滚回江南府去,有生之年都别再入洛阳了,绝对再也碍不着你的眼,怎么样?”   只贬一个左可还可真是并不如何,裴无洙的最终目标从来就不是他,换成他爹左思源还差不多。   但此情此景、此等形势下,裴无洙再继续发作下去的理由却也并不如何充分,她皇帝渣爹都把话好声好气说到这份上了,再拿乔就有矫情不识抬举的嫌疑了,裴无洙哼哼唧唧半天,终还是黑着一张脸复又坐下了。   真宗皇帝松了一口气,正想扭头回去与宓贵妃开几句裴无洙的玩笑,结果一扭头,却只对上美人怔怔垂泪的脸。   “这又是怎么了?”这一下可把真宗皇帝心疼坏了,当即起身坐了过去,搂住宓贵妃,也不顾裴无洙还在场,就要轻怜蜜意地哄起人来了,“怎么突然哭了,宓儿,有委屈别憋着啊,有话跟朕说啊……”   宓贵妃伸手推了推真宗皇帝,没推动,用了点狠劲才推开,扭头擦泪去掩饰脸上的失态时,还险些失手打碎了边上的茶盏,要不是真宗皇帝坐得近顺手接了一下,那一杯滚茶碎在地上,怕是非得烫着宓贵妃不可。   “这么大人了,都当娘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真宗皇帝是又怜惜又无奈。   “臣妾方才没听懂,”宓贵妃却早没心思关注真宗皇帝的这些家常闲话了,心烦意乱地打断了真宗皇帝,话是问得他,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紧盯着另一边的裴无洙,直把裴无洙盯得心虚地躲开了视线,“你们父子俩跟打哑谜似的,有一句没半句的,什么昨晚,什么春莺里?”   “这又跟左思源的儿子有什么关系?……洙儿到底是怎么了?”   话至最末,语调已经隐隐变得有些尖锐而凄厉了。   真宗皇帝瞅了裴无洙一眼,不敢正面触自家爱妃的霉头,踢皮球道:“你惹得事儿,叫你母妃好生担忧,你现在自己来说。”   “我有什么好说的,”裴无洙要是有胆量自己跟宓贵妃坦白昨晚的“灾难”,就不会把事情拖到她皇帝渣爹在场的时候再说了……她也冷哼一声,装作极为厌恶而反感道,“我明明都不想那事儿了,是父皇你自己又拱出来,你来跟母妃说,我也不想听,我先回我的华央殿了!”   说完拍拍屁股就像溜之大吉……   不溜不行啊,宓贵妃明瞅着比裴无洙预想中的还要生气,如今还有她皇帝渣爹这个现成的活耙子在前面还能挡一阵,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真宗皇帝一个内疚恍惚,裴无洙已经“气愤”地甩袖离席了,儿子顶撞他,再一回头,爱妃也还在泪眼汪汪地等着他解惑呢。   真宗皇帝无法,又顾忌着他家小五面皮薄,这些事不好当着下人的面说得太明白,还又等屏退了四下,将宓贵妃亲自抱到腿上、搂在怀里,才咬着她的耳朵如此这般地将今日上午秦岱来觐之事复述了一遍。   宓贵妃听着听着,手心里的肉都要把指甲生生地抠挖出一块来了。   真宗皇帝不经意间瞅着了,一时不妨被唬了一大跳,赶忙掰开她的手指,又是揉又是摸,摸着摸着又来了点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口中一时没注意,就随口敷衍了句:“两个大男人,就是凑到了一起去,也不见得就是小五吃亏……更何况又能吃亏到哪里去。”   “小五性子娇面皮薄,生气就生气了,你怎么也跟着气成这样……朕看你这不像是在养儿子,倒像是恨不得将他当成个姑娘家来管教了。”   宓贵妃缓缓地撩起眼皮,木木地望了真宗皇帝一眼,那一瞬间,她心头的恨意几乎都快要抑制不住了。   但终究也只是“几乎”。   “洙儿从小到大,臣妾没有舍得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宓贵妃强行按捺住胸腔里的滔天郁愤,轻柔着语调缓缓道,“哪怕是在普安寺时,臣妾都不舍得叫他多吃半点苦头……他又显见是受不得这个,方才气成那模样,在陛下看来,都是性子太娇气、太无理取闹么?”   “陛下若是这么想,”宓贵妃扭过身子,背对着真宗皇帝,闷闷道,“那您现在还是先去别的姐姐那里寻个清静吧……臣妾心里也是气得很,既陛下觉得我们母子都是在无理取闹、无事生非,那还是少来我们长乐宫的好。”   “小的小的跟朕顶着来,大的也是嫌弃朕的很,”真宗皇帝伸手捏了宓贵妃侧颊一把,捏着人的下巴将人扭过来,十分做作地唉声叹气道,“朕算是看明白了,朕今日就不该过来,朕才是这宫里最碍眼的那个。”   “臣妾现在心里堵得很,不想与陛下说这些,”宓贵妃扭过脸,克制着语调缓缓道,“陛下要是非这么想,那您还是别搁这儿找不痛快了。”   “不就是左思源的一个儿子么,至于你们一个个的气成这样,”真宗皇帝也是有些纳闷了,“朕刚才不都答应小五了嘛,回去就下道手谕,让左思源那个不成器的逆子这辈子都没有资格再进洛阳城了……好了好了,不气了啊,乖。”   宓贵妃忍了又忍,但还是没忍住,冷冷地问道:“如果姝儿还在,这事换到她身上……陛下还只是这么轻飘飘地罚一个‘不许入洛’就算了么?好像左思源那污糟儿子还有多出息,靠自己真能考得中什么一样!”   ——这处罚分明不痛不痒,怎么能让宓贵妃就此释怀。   “昭乐,”真宗皇帝怔住了,小女儿的死,一直是他们两个之间不能触碰的禁忌,宓贵妃突然来这么一问,真宗皇帝也一下被唬住了,拍了拍宓贵妃的后背,温声安抚道,“当年的事,都是朕的错,都是朕不好,叫你们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昭乐的事,以后就不要再想了,孩子都不在了,你如果实在是想,来年清明朕陪你去多烧些纸钱。”   “但人不在了,我们还是得向前看,不然孩子在天上看着你这样伤心,心里怕是也会不安定啊。”真宗皇帝揉了揉宓贵妃的鬓发,又抚了抚她的小腹,有意放松气氛道,“要不,你还是再给朕生一个女儿吧……昭乐可比她哥哥乖巧贴心多了,还是女孩儿好,你再给朕生个小公主吧。”   宓贵妃侧过脸,只冷冷地僵硬着又重复问了一回:“如果昨晚的事换在姝儿身上,陛下还是只这么轻飘飘地罚一下么?”   “当然不会,”真宗皇帝想也不想就直接道,“如果是昭乐,有人敢轻辱她,还动手动脚的,朕非得活剥了他的皮、将他凌迟处死、碎尸万段不可!”   “可是小五不一样啊,”真宗皇帝对宓贵妃在此事上的犯拧也甚为不解,不赞同中甚至还带着点些微的恼火与不满道,“小五毕竟是个男孩儿,以后他大婚开府,总是要自己独当一面的。”   “原先你还老说朕一直娇惯他,可朕最多也就是把他当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但你看看你现在,有个什么事,非得要朕把他换成他妹妹来想,这又哪儿能一样呢?”   “为什么不能一样呢?”宓贵妃抬起眼,幽幽地望着真宗皇帝道,“臣妾本是有一双儿女的,可现在就只剩这么一个了……他妹妹没有享到的福气,为何就不能叫他一道受了呢?”   “你这,”提起当年的事,真宗皇帝总免不了要理亏词穷,也不敢再逆着宓贵妃来了,唯恐触及她的伤心事,只能无奈妥协,感慨万千道,“好吧好吧,你说要怎么罚就怎么罚吧……你这样养孩子,能把孩子养出个什么出息来。”   宓贵妃把脸伏在真宗皇帝的怀里,闻言只冷冷地勾起唇角,心道:出息?陛下您心里有想过要他有什么出息么?   “不求他有什么大出息,只要能好好活着就是了,”宓贵妃软软地敷衍完,话锋一转,语调平平道,“臣妾要那个人去死。”   真宗皇帝一怔,想了想不免觉出了两三分为难来:“左思源毕竟跟了朕这么些年,他也就只有那么一个儿子……真要动手杀了,却是也有些不太好。”   “不如你再想想,换一个,罚点别的方面的?”   “他活着一日,”宓贵妃坐直了身子,神色平静地直视着真宗皇帝的双眼道,“就一日是臣妾心里的一根刺……这刺只要一天不拔出来,就扎得更深一寸,叫臣妾心中半点也舒畅不得。”   真宗皇帝不意宓贵妃竟如此坚决,一时也没了主意,但还是想着先劝下她:“孩子们之间打打闹闹的事,可能今天还吵得天崩地裂,明天一扭头就和好了呢,怎么就至于做得如此绝?宓儿,你原先可不是这样的……”   “陛下若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吧,”宓贵妃神情倦怠地别过脸,冷淡道,“只是您也别提什么原先现在的,原先我们母子什么都不是,处处都要忍着、让着、受着,看尽旁人的眼色。”   “如今还不是一样得要忍着、让着、受着,”宓贵妃面含冰霜之色,自嘲道,“洙儿受了如此奇耻大辱,臣妾连手刃叫他欺辱气苦之人都做不到……臣妾这贵妃之位,坐得可也真是没什么意思。”   “你这是什么话,”真宗皇帝也听得动了气,“小五又不是你一个人能生得出来的,他也是朕的儿子,他在外受了欺辱,朕怎么可能坐视不管干看着?朕还不是觉得这件事远不至于此,不过私下来往,哪里就像那些老道学说得那样得牵扯上人伦纲常去……”   “那还是小五自己在外面交的朋友呢,如果真是品性低劣到了哪里去,小五怕是一开始就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朕的意思呢,是孩子们的事,我们大人还是少掺合为妙,让他们自己处理就好了,小五又不会吃亏到哪里去,他在外面不欺负旁人都是好的了。”   “再说了,他现在情绪不定,一阵一阵的,说不得朕现在把人杀了,他回头又自个儿后悔了,反而怨恨朕动手太快太狠,这又得怎么算?朕要到哪儿说理去?”   “说来说去,陛下还不是因为那是左思源的儿子,您不舍得杀,找这么许多理由作什么,”宓贵妃冷笑道,“您如果真的是在乎洙儿的想法,为什么不亲自去问问他心里究竟是如何作想的呢?”   “他方才气得那样厉害,提都不许叫人提一句,就这样了您都说他们回头还能合好,这话您听着自己信么?”   “好好好,朕去问他,亲自问,问到叫他点头了、叫他消气了、叫他满意了,这件事我们是不是能就这么过去了?”话赶话的,为了证明自己是出于一片慈父爱心,真宗皇帝不得不又硬着头皮从宓贵妃这里转战华央殿。   足足等了半刻钟才把门叩开,顶着宫人们异样的眼神,真宗皇帝一进门二话不说直接与裴无洙道,“你母妃也正与朕置着气,你脾气先收收,朕今天受的气可要快过限了。”   裴无洙顺手抄起身后的靠枕扔过去,气愤地扭过身不想理人了。   真宗皇帝接了软软的靠枕在手里,无奈地自娱自乐道:“行,就当你孝敬父皇的了,还算有点样子……得了,也别自个儿在那儿生闷气了。”   “你母妃开口说要杀了那个左可还,朕没同意,她正与朕憋气呢,你说说吧,这事儿到底是得怎么个处理法才能叫你们这一大一小赶紧消气,朕今天两天受气,可算是受够了,朕都也要来脾气了……”   “那就杀了啊,”裴无洙也没想到宓贵妃的助攻这么给力,但同时也意识到她母妃这回怕真是气得不轻……心里一时痛并快乐着,面上只作一副天真到残忍的模样,口直心快道,“母妃提都提了,您不同意,那她岂不是要下不来台了?”   “你真有那么讨厌左可还?”真宗皇帝自认还算是比较清楚自己这个五儿子的脾性的,能叫他随口说出“杀就杀了”的评语的,多半不是罪大恶极就是厌到极致,一时也还真是有些惊讶了。   “那不然呢,”裴无洙一下子又炸毛了,“我不讨厌他,我还喜欢他不成?恶不恶心啊!”   真宗皇帝瞧他那羞愤欲绝的模样,意识到昨晚的事可能对他打击真还挺大的……一时觉得有些莫名的好笑,忍不住调侃道:“那你以后出门可得长些记性了,除了要防主动扑上来的女人,还得有心观察周围有没有别有所图的男人。”   “您快少说两句吧!”裴无洙脸上浮现起明显的忍无可忍之色,低吼道,“以后都不去了,再也不去了,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去那种场合了,行不行!”   “不至于吧,”真宗皇帝走过去,顺势坐到裴无洙身边,忍笑道,“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真被吓得有这么狠?”   “不是吓,也不是怕,”裴无洙涨红了脸纠正道,“是恶心,非常恶心,特别、极其、异常的恶心……您要是不能理解就不要说话了,跟您说多了我也要生气了!”   “好好好,是朕不懂,朕不说了,”真宗皇帝捏了捏眉心,想了想,还是委婉道,“但你母妃说要杀了左可还的事,也确实行不太通。”   “你母妃或许不知道,但朕想你是清楚的,左可还是家中独子,如果就这么叫朕杀了,他们家里又如何能善罢甘休……那岂不是平白给你们俩招惹了一个死敌来?”   “听话,你去劝劝你母妃,换个罚法吧。”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们家受得了也得受,受不了也得受,”裴无洙无声冷笑道,“再怎么受不了,他们左家还敢造反不成?”   “再说了,明明是我在外面遭了欺负受委屈,不求父皇您替我出头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差使我去给您收拾烂摊子,我才不要去!”   真宗皇帝想想也是,叫刚遭了欺负的小儿子去劝母妃,一来确实不是那么个意思,二来恐怕也是得火上浇油、越劝越气了……   真宗皇帝只能耐下心来悉心先调/教小的这个,谆谆教导道:“造反肯定不至于,但小五你也得要知道,左思源跟在朕身边二十多年,为朕做过许多事,他就那么一个儿子,就这么没了,难保他会一时想不开对你们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那就夺了他的官啊,”这一句裴无洙接得异常流利,还反向挖苦了真宗皇帝一句,“父皇您这话,说得不像是他在给你做事,倒像是您在他手下做事一般。”   “你一个小孩子不懂,”真宗皇帝听得无奈了,“朝堂上的事,哪里又是那么简单的说夺官就夺官、说换人就换人……”   “那您自己说,”裴无洙也来了脾气,直接针尖对麦芒地梗了回去,“您是要左家父子,还是要我跟我娘。”   “这怎么能放在一起比,”真宗皇帝听得完全错愕了,好气又好笑道,“这完全是两码事……他们哪里能跟你和你娘比,你想什么呢。”   “但现在就是这么一回事,”裴无洙盘腿坐直了身子,郑重其事道,“我就直说吧,别说母妃现在咽不下这口气,我心里也还憋得慌呢……您要是不处理左家父子,就是心里没把我们当回事儿,您自个儿掂量着办吧。”   “左思源毕竟跟了朕这么多年……”真宗皇帝还真有些被裴无洙拐带偏了,心里还真掂量起这件事的可行性了。   “左思源左思源左思源,”裴无洙生气地站起来,愤愤道,“我看您还是和那个姓左的过去吧!反正我和我娘生气对您来说什么也不是!”   “您明明知道我现在听到姓左的就恶心反胃,您还非得念叨,您自个儿在这儿念叨吧,我走了!”   “好好好,”真宗皇帝彻底被裴无洙搅合得没那个功夫去仔细掂量了,现在只求这两位祖宗赶紧别闹了,他什么都能妥协了,“朕应了你还不行。”   “左思源现在手头那个差事也不是没人顶得了,朕治他个管家不严之罪,叫他闭门思过去,思完了正好把手头的差事也交接得差不多了,然后直接让他收拾包袱滚蛋,行不行?”   裴无洙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有些淡淡的不真实感。   ——这么顺利?   还真就这么顺利……   “不过,夺了他的官是可以,这也是个警告,好叫外面那些人知道,你们母子俩也不是好欺负的,”真宗皇帝想了想,复又严肃道,“但杀人就不必了……只要你不是恨那个左可还到非叫他死不可的地步,那就还是别杀了。”   “不然本来是我们占理的事情,但这一条人命添下去,你们和塘栖左氏的仇反是要解不开了……朕真不是为左家人说话,朕是不想你们树敌太多!”   ——裴无洙本来也没真想要杀左可还,说到底,她对左可还的恶劣印象,一小半源自相处的那半个多月,一大半还是归咎于原作,但想想原作里“五皇子裴无洙”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那就还是半斤对八两,算了吧。   无缘无故杀人也确实挺不大合适的。   “那也行吧,”裴无洙面上还是得装一下勉勉强强,而且还翩然醒悟,装作一副被真宗皇帝提醒了的模样,摸着下巴踌躇道,“照父皇这么说的话,只夺左思源一个人的官也还不够啊,塘栖左氏可是个大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些事情的轻重缓急朕比你清楚,”真宗皇帝伸手拍了裴无洙的后脑勺一掌,直白道,“你就别为难自己那点小脑瓜子了。”   “这样吧,朕跟你保证,最多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洛阳城里绝不会再出现一个跟‘左’家有关的人,再也不会碍着你的眼了,满意了么?父皇待你好不好?”   裴无洙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双手合十,心满意足道:“非常高兴!谢谢父皇!” 第37章 求情 四面碰壁。   左思源日夜兼程从江南府北上, 赶到洛阳城中的第一晚,什么也没做,先把左可还叫了出来, 在庭院里毫不手软地抽了他近百鞭。   到最后, 要不是左静然实在怕出事在中间拦了拦,左可还都恍惚有种错觉:他爹是真的恨不得一口气抽死他算了。   抽完之后,左思源把左可还丢在一边, 再也没有理会一下。——就不提吩咐下人来给左可还上药、请大夫, 甚至连一句责难、诘问左可还的话都没有。   左思源仿佛就干脆当自己这个儿子不存在了, 转头冷冷地质问左静然道:“静然,你素来机敏,这回却真是叫伯父大失所望……事情发生时, 你为何没有能拦住他?”   左静然额上冷汗直冒,垂头羞愧道:“当时堂弟组局, 我未能在受邀之列……等听到响动过去时,五殿下已然震怒。”   ——左可还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态, 或许是从小到大在家中永远都被自己这位二堂兄隐隐压上一头,明明自己才是家中独子,父亲却明显更喜欢他侄子……所以他后来跟裴无洙混熟之后,抱着一种说不清的嫉妒与占有欲,便明里暗里专门挤兑起左静然来,有意无意什么事都要绕开左静然。   左静然远比左可还清楚这些人情世故,堂弟不喜欢自己, 他也懒得回身去贴那冷屁股。   但想着五殿下身份到底特殊。左静然既领命看护家族在洛阳城中的大小事务, 自然要小心这个行事乖张的堂弟把惹不起的贵人们给得罪透了……   左可还平日里在洛阳城中玩别的,左静然是管都不想管的,但只要席上会有裴无洙出现, 左静然都永远那么“恰恰好”地能在隔壁与他们偶遇着……春莺里出事当晚便也正是如此。   “他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左思源面无表情,语调平静得仿佛正在说的不是他本人的独子,冷冷道,“如何结识得了五皇子这样的人?你一开始就不该把他引荐过去,你从第一步起就走岔了。”   左静然听得苦笑连连,他还能怎么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现在再辩解当时是左可还极力要求,未免有推脱责任之嫌。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左静然只能以头叩地,沉声道:“孩儿知错,还望伯父明示,下一步我们是该如何……?”   “你们?你们就好好在家里呆着等消息吧,”左思源随手扔了鞭子,按了按胀痛的额角,也只有在这时候,他的脸上才浮现起不甚明显的奔旅疲累之色,恹恹地回道,“看好他,别让他再出去继续惹乱子就行……来人,备水备马,我要进宫一趟。”   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来,左思源回屋先去洗漱更衣,路过被打得皮开肉绽起都起不来的左可还时,微微顿足,冷笑着讥讽道:“还以为你这回总算是结识了个正经用得上的人物,是开了窍,知道为家里帮忙了……原来却开的又是那下三路的窍。”   “你以为谁都和你想得一样脏么?”左可还的脸上浮起明显的屈辱之色,愤恨道:“我并不是……”   “我想的脏?”左思源冷冷地睥睨着这个他从来看不上眼的儿子,刻薄道,“有你做的脏么?”   “谁管你这回是怎么想的,但你以为,你以前做的那些欺男霸女的污糟事,倘若是和这回的一并传到贵妃娘娘与陛下耳朵里了……”左思源神情阴沉,寒声道,“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的,蠢货。”   言罢,再没有分毫耐心多看左可还一眼,草草洗漱后匆忙赶在上朝前跪到了明德殿前求见。   真宗皇帝没搭理他,径直上朝去了。   这很正常,左思源特意挑这个时间点来,也是有意想使使苦肉计、卖卖惨,叫真宗皇帝先出了心里的头一口郁气,然后才好再忆旧求情的。   但当太阳东升西落,夕阳西下,暮色四合,而左思源还跪在明德殿前。   往日里陛下面前最是得脸的头一号大红人,今日却被所有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朝臣宫人欣赏足了那百年难得一见的窘迫姿态……但这些都还是小事。   真正让左思源意识到事情当真非常不妙的,一是明德殿大太监管洪的冷眼无视:往日里真宗皇帝面前的宠臣在明德殿前罚跪,管洪就算自己不出来,少说也得派个小徒弟、干孙子来送个水、遮个伞……总之就是出现那么一下,要说用处也没多大,但就是卖个好、给彼此留个牵线搭桥的机会。   但今天什么也没有。   二是能来往明德殿议事的,多少在朝堂上是有些底气的,这里面有左思源政敌,当然也有他的旧交……但无论哪个,无一不是目不斜视地绕过他只当看不见,连个过来落井下石的都没有。   左思源也是在皇帝面前混了二十余年的老油子了,自然知道,这种所有人都要远远避开、唯恐一个不慎会把麻烦招惹到自己身上的情况,才是最最糟糕的。   左思源在明德殿前跪了一整个白天,真宗皇帝就呆在明德殿里批足了一整天的折子,连个拦御辇求饶的机会都没放给左思源。   日落之后,管洪带着一脸刻意的微笑,客套而不失疏离地提醒左思源:“左大人,宫门马上要落钥了,陛下今天是肯定没有闲暇来召见你了,你看你现在这?”   左思源便明白,这是真宗皇帝要这阉货来赶人了。   晚上继续在这里跪着也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惹得真宗皇帝厌烦。   左思源掂量了一下,颤颤巍巍地按着膝盖起身,老泪纵横地握住管洪的手痛哭流涕道:“臣教子不严,纵陛下怜悯 ,臣也实在是无颜面见陛下了……臣这就走,这就走。”   管洪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从左思源的辖制下抽了出来,微微笑着,冷不丁地提醒了左思源一句:“左大人如果日后真见着了陛下,还是最好改改自己的口风,不要张口闭口就提起那件事。”   “五殿下年纪小,被先前那事倒足了胃口,如今宫中禁提相关言语,先前秦老大人一个话说不应,都叫陛下直接撂了脸子,差点都降罪了。”   左思源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只觉得胃里沉甸甸的,隐隐有种这回真要迈不过去了的不详感。   管洪这一提醒,一算是结了他们二人往日的情分,二也是真不想眼看着左思源去触霉头。   ——毕竟触完可能倒霉的不只他一个。   这几天真宗皇帝被相关之事惹得大动肝火、发作了好几回,他们这些近身服侍的日子都不好过,都快形成一听到长乐宫消息、一看到五殿下过来就要谢天谢地大呼庆幸的条件反射了。   所以管洪说完,自觉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也并不想再与左思源多呆,只留了一个小黄门盯着,嘱咐了务必在宫门落钥前“送”左大人出宫,就挥挥衣袖走人了。   左思源沉着脸回到家中,憋了一路的脾气再无法按捺,叫人捧来热水洗了足足十二遍手,冷着脸把一直在外面兢兢业业候着的左静然叫了进来。   “当晚之事,在场的都还有谁?”左思源隐隐意识到自己这回应该是被人在背后捅刀子了,若是没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真宗皇帝不可能对他突然就厌恶到这地步。   左思源就琢磨着,这其中或许还有什么他并不清楚的事情发生了。   左静然一五一十地将当日在场之人报了一遍。   “梁任,梅叙,秦岱,还有东宫里那个姓庄的小子……”左思源在四人中权衡挑选了一番,皱眉勉强道,“秦岱就算了,他那个臭脾气,东宫那边暂且放着不管,你收笼一下我们目前在洛阳所有能拿得出手的,趁夜随我去拜访一下梁府与梅府。”   但事情到此也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转机出现,梁任可能先前直接嘱咐过门房,左思源的人和东西连梁府最外面大门都没能进去。   梅叙那边倒是好了一点,他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天天为了各项财政支出与四方扯皮,迎来送往习惯了,没有像梁任那般把事情做的那么绝,倒是迎了左思源到花厅喝了一盏茶,但东西半点没收,言谈间也是滴水不漏,半点能用的消息都没有打探出来。   就这么来回折腾了两次,夜过了大半,天又要将将亮了。   左思源倦怠地按按眼角,估摸着自己今天去明德殿前,可能还是要白白跪上一整天,但不去又不行……临走前,左思源最后嘱咐左静然:“待天明后,你收拾得体,正式给秦国大长公主府送张帖子,去亲自面见福宁郡主。”   “她是五皇子的未过门的正妻,据闻二人情分也相当深厚……你若是能在她这里松动出个口子来,求得亲自见上五殿下一面,事情也还未必就彻底没有转机了。”   ——福宁郡主虽然辈分高,但毕竟年纪轻,家中如今又没有长辈在,左思源亲自过去不合适,让左静然出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其实最好的选择,该是叫左静然的长姊来出面交际,只是现在时间怎么也不允许。   “如果福宁郡主也避而不见,或是无意插手引荐,”左思源捏了捏眉心,沉默了足足有半刻钟,才缓缓下定决心道,“那你就再重新收拾,去郑国公府拜访一趟吧。”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左家就相当于与长乐宫彻彻底底撕破脸了。   无论是郑国公府与当年的“瑞王”封号,还是郑侯与柔嘉公主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糟心旧事……以往的日常交际倒还无妨,但一旦左思源选择在这件事上求助于郑家人出手,那必然是会把长乐宫母子得罪个透透的了。   如果不到万不得已,左思源也实在不想选这个下下之策……但如今还摆在他面前能剩下的选择也确实不多了。   第二日果然还是与左思源预料所差无几,真宗皇帝连接晾着叫他跪足了整整两个白天,里子面子全丢尽了,左思源身心疲惫地回到府上,左静然也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焦躁得转来转去。   “伯父,”左静然一看左思源回来,连忙迎了上去,语速飞快道,“福宁郡主与郑国公都没有接我们的帖子……但是有一个人约了您今夜相见。”   左静然看着左思源漆黑如锅底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上了最后两个字:“郑侯。” 第38章 两个消息 果然是太子殿下。   当晚与郑侯的会面也是从一开始就不太顺利。   左思源提前到了定下的地方, 郑想却一直到比相约时间还晚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才姗姗来迟,而且一进门丝毫不顾及左思源已经等到没脾气的漆黑脸色,自顾自脱了披风入座, 招手就叫人来上新茶。   从头到尾, 半句客套的解释也无。   左思源的心渐渐冷了下来,也意识到这是对方有意给他使的下马威了,故而也作出一副不急不躁的模样, 只垂着眼皮开始专心品茶。   “这就对了, 求人嘛, 就是得先把姿态放缓下来,不然火急火燎的,你这是求人啊还是逼人呐, 叫人看着要多难受啊,”郑想自顾自地饮完盏中新茶, 笑着挤兑了左思源一句,然后不顾对面就此陡然阴沉下来的脸色, 微微一顿后,状若玩笑地随意道,“两天了,左大人如今也该明白,除了本侯,再没有旁人敢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来见您这一面了吧?”   当下的情势确实比左思源先前预想中的最坏境遇还要糟糕许多。   左思源沉默半晌,不得不放下茶盏, 先退了那一步, 妥协道:“郑侯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言。”   “痛快,本侯就喜欢左大人这样识时务的痛快人, ”郑想笑了笑,也毫不客气地直接提了,“帮本侯杀一个人,做的干净点,就算最后暴露了也咬死不许把本侯供出来……能答应的话,本侯就告诉你两条或许能救你们左家一命的消息。”   “杀谁?”左思源现在确实是两眼一抹黑,连谁在背后算计他都看不分明,最最是需要情报消息的时候,郑想这个条件,对他来说不可谓是不诱惑。   郑想没有说话,而是谨慎地环顾了四下,提起茶壶倒在案几上,就着水迹缓缓地写了两个字:“李沅”。   确认左思源看清楚后,又飞快地伸手抹干净了。   这名字左思源不算太熟,只那个“李”字看得他不由眼皮一跳,还正在脑海中搜寻着这个李沅又是何方神圣,值得郑想如此大动干戈,那样无法无天的人想杀个人还得要换一道手来避嫌时,身后跟着他一同过来会见郑想的左静然却是盯着案几面色几变,最终还是没忍住出声提醒左思源道:“那是贵妃娘娘的内侄,五殿下的表兄。”   这么麻烦,左思源皱了皱眉,心里已经有些不乐意了,凝眉道:“郑侯应当知道,左某沦落到如此地步,正是因为犬子无状,得罪了五殿下。”   “若是如今再由我们左家人出手害死了五殿下的表兄……那这梁子越结越大,恐怕我们塘栖左氏就此是再也无力回天了。”   “所以不是叫你把活做得干净点嘛,”左思源会拒绝,郑想也不多惊讶,只懒洋洋地敷衍道,“他惯常在南边行医,路上遇着个匪盗、马贼之类……天灾人祸,避免不了,这也不是谁能预想得到的嘛。又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说呢,左大人?”   “郑侯既然都思虑得这般周详了,”左思源微微冷笑道,“何不就直接由您如此安排呢?”   “倒也省得再经左某这一手,郑侯应当也清楚,越隐秘的事情,只要少一个人知道,就能多上数十倍的保障。”   想送他左思源上去顶着做替死鬼,又不是个傻子,大家谁还比谁蠢了。   “左大人既都这么说了,”郑想冷冷一笑,反唇相讥道,“那您觉得,本侯又是为什么能这么毫不避讳地将此等秘事说与你们左家人听呢?”   左思源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只有死人才能好好地保守住秘密,这是他们这些手上都不干净的人的共识。   如果说之前是利诱,那现在郑想这么讲,就是明晃晃地威逼了。   ——郑想是真觉得左家要熬不过这一劫了,而那之后他们一家人或死或活,都只是在郑想一念之间的事了。   而且郑想不仅是这么觉得,还毫不避讳地把这一点在左思源面前赤/裸/裸地撕开了表露出来,这如何能让左思源不深感冒犯,心生愠怒。   “这样吧,左大人可能觉得本侯是在空手套白狼,那两个消息未必值得这个价,”僵持片刻后,郑想微微一笑,口吻随意道,“那本侯就先送你一个不用花钱的消息,左大人听听再决定要不要‘买’剩下那两个值钱的,如何?”   左思源仍是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左大人可知,”郑想也不以为意,笑着轻松道,“我长兄为何推了你求助的帖子么?”   左思源的眼皮微微一撩,双目犀利如犬鹰般牢牢地咬了过去,盯在了郑想的脸上。   “因为本侯月前在梨园阁与五皇子抢人,被五皇子暴打了一顿,差点丢了半条命,身上到现在都没好全,”郑想指了指自己脑后、脖劲仍然残留的凄惨痕迹,也不怎么避讳地笑着道,“我长兄为了给我出头,被罚了在梨园阁跪了一整夜呢。”   “他被人好好‘提点’了一番,经那一役险些骇破了胆子,短时间内是绝对没有那个勇气敢出头与长乐宫的那对母子对着干了。你也不必再抱什么侥幸,他这个人我比你了解,你现在是绝对不可能指望得上了。”   “这事儿其实你身后那个侄子应该也清楚,当天他就在现场……那本侯就再讲点他不知道的吧。”郑想沉吟片刻,复又微微笑着道,“那事之后,陛下偶然知道了,问也没有问过我的伤势一句,反而点了我几次脾性暴躁、做事急躁,我心知不妙,赶忙上书认错,主动请求闭门思过……陛下二话不说就把我手头的差事给停了。”   “我如今在家里好好‘思过’思到了现在,不然还未必有这个空闲深夜来见左大人你呢。”   “这还是我姐夫,对我姐还有感情,而我姐闺中时还尤其疼宠我,”郑想微微一笑,用一种看着将死之人的目光怜悯地望着左思源,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案几,神情闲适而又随意道,“而且本侯保证,无论是梨园阁那日还是先前几番龃龉,本侯都绝没有动过五皇子的一根手指头。”   “最后被暴打一顿落得一身伤的人是我,被贬官罚思过的人也是我……而你儿子做的事可比我厉害多了啊。”   “左大人,听完郑某的遭遇,您心里还对陛下能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么?”   这回左思源脸上的镇定自若是真的维持不住了。   “唉,你看你,为人那样的谨慎小心,怎么就教出来个敢直挖人逆鳞、大捅马蜂窝的儿子呢?”郑想状若惋惜地摇头叹息着,“本侯听闻,裴无洙这回可是被恶心得够呛,我看你想让他能就此消气也挺悬的……你看你这人得罪都得罪完了,就算再多上添一桩,也是虱子多了不痒、债了多不愁,不是么?”   “半年,”左思源闭了闭眼,咬牙道,“半年为限,半年之内,还望郑侯不要催促……左某总要先安定好自家人再论其他,免得到头来瞎忙活一场,全为了他人作嫁衣裳。”   ——更也是防着郑想黑吃黑,等到李沅一死,立马就叫他们这些知情人彻底“闭嘴”。   “行吧,原来真正惯于空手套白狼的是左大人您啊,”郑想摇了摇头,刻薄讽刺完,又面带微笑地自顾自叹息道,“但谁让本侯近来开始修身养性,想积点善德、做个好人了呢。要放以前,这是绝轮不得你来讨价还价的……不过算了,便宜你们了。”   “你侄子应当知道,那晚在春莺里撞上秦岱那个老匹夫,他当场便扬言要在大朝会上狠狠参你一本,”郑想在案几上缓缓划了个“一”,微微笑道,“但最后第二天却压下了满腔愤郁,只是不痛不痒地找了陛下私下里谈及此事,你有没有想过,这里面是因为什么?”   左思源神色沉凝。   “本侯可以先帮你排除两个备选,”郑想玩味笑道,“一不会是五皇子,如果裴无洙有这个手段,当时当场就能把人拦住了,他怕是也丢不起那个人;二更不会是我姐夫,当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剩下的人,左大人您慢慢猜、仔细想、缓缓悟。”   “如果本侯没记错的话,左大人与梁相是同窗同年,”郑想毫不在意地用衣袖擦了擦案几上的水迹,又缓缓化了个“二”,继续笑道,“后来更是与我长兄一起一同在当时还没登基的陛下面前做事。”   “以你们三个的旧交,我长兄被骇破了胆子不敢见你也就算了,梁相可不是那么胆小怕事之人,左大人却连梁府大门的叩不开,你心里难道就没有过分毫的怀疑么?”   这件事稳准狠地踩在了左思源的心结上,虽然后来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异路分道扬镳了,但据左静然所说,梁任在春莺里当晚还曾有意提点过他,叫他赶紧写信告知家中处理……但等左思源来了洛阳,梁任却反而开始对他彻底得避而不见了。   这中间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梁任在短短几天之内态度大变、如此决绝地与左家人划清界限……左思源缓缓抬起眼,沉沉道:“郑侯知道?”   “倒也不算‘知情’,只能说是‘据闻’,”郑想也不忸怩,坦荡荡道,“本侯听人说,就在你赶到洛阳来的两三天前吧,陛下曾单独召见过梁相、梅尚书、秦大夫三人,言谈间提及春莺里之事,是叫他们守口保密、禁止再提的意思。”   ——其实真宗皇帝那时候的表现要远比郑想听闻的那几句简短概括肉麻得多,他先是向三位朝臣感慨了一番为人父母的不易,又是用一种说不清是纵容还是炫耀的口吻夸大讲述了一番裴无洙对他的“顶撞”“愤怒”……以此来证明确实是孩子被气狠了,而不是他这个做父皇的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公私不分地把对于内事的处置带到了朝堂上去。   真宗皇帝那么一番话下来,梁任在旁听得沉默不语,梅叙应承着与他一来一往地掰扯起养儿经,正经的重点半句不敢碰。本来大家这样心照不宣,领会完精神后面再叮嘱了下面的晚辈就万事大吉了,偏偏当时有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秦岱在。   秦岱竟然由真宗皇帝对此事的处置,再生了大兴礼仪伦常之说的谈性,他并没有意识到真宗皇帝会处理左思源的真正原因是心长得太偏,或者说得更俗点就是烽火台戏诸侯,千金搏一笑,其实皇帝本人倒也未必认可此事就有多么严重了……秦岱一开口,句句往真宗皇帝雷点上踩,气得真宗皇帝险些要拂袖而去。   “秦大夫却觉得不妥,说是此事宜为典型,公彰以示陛下复礼之风,”郑想自己重复这话都觉得可笑,“我姐夫只想叫他闭嘴,他却由此事私以为我姐夫还有的救,把他那套道学经拿出来翻来覆去的念,姐夫烦他都烦死了……但左大人你绝对想象不到,有一个人,这时候却竟然一反常态、丝毫不看眼色地站到了秦岱那边去。”   左思源的脸色已经难堪到了极致。   “你知道梁相与陛下说了什么么?”说到这里,郑想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左思源有些可怜了,“他与我姐夫讲了一个故事,说他早年有个极为看重的寒门后辈,勤奋刻苦,文采斐然,身居陋室而心怀天下,若是能一朝下场,必然能蟾宫折桂、一鸣惊人。”   “只是因为家中贫寒,又天生一副好皮囊,不知怎的,就叫当地县令的混蛋儿子给瞧上了,那人荤素不忌,男女不分,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床上带,梁相那寒门后辈尚算机敏,几番仓皇躲避,但最后都还是没能躲得过那混蛋的毒手。”   “惨遭欺辱后,后辈在当地求告无门,奔袭千里去州府上诉,知府开衙,听完诉状,只惊诧道‘古今以来只闻奸/淫/妇女有罪,何曾听闻奸/淫男子?真是荒唐,真是荒唐’……然后这案子便由此无疾而终了。”   “那后辈回到家中,父母早已在之前就遭了那混蛋的毒手而亡;未过门的妻子听罢传闻,深觉丢脸,宁可在家中吊死也不愿意再嫁给他;周围人都对他指指点点,往日看重他的师长、同窗,心善一点的只是对他避而不见,心苛的就干脆拿他的旧闻作茶余饭后的闲谈……那后辈最终没能等到当年的秋试,就赴河自尽了。”   “这个故事简直漏洞百出,一听就知道多半是个现场编的,简直配不上梁相以往的才名,是不是?”讲完之后,郑想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叹息道,“可是我姐夫信了,他竟然就这么信了……据说他当时极为愤怒,气得浑身发抖,恶狠狠地直接对梁任道,马上草拟旨意对当年那个县令一家罢官问罪,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我姐夫可不是个多么悲悯天下、心怀四方的人,他往常听到这些故事能假惺惺地掉两滴眼泪来彰显爱民如子之心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郑想一边摇着头一边探过身去拍了拍左思源的肩,直言不讳道,“左大人,死心吧,现在主动上书请辞,你还能给自己留下两分体面、在我姐夫那里也赚个识趣的同情分。”   “陛下为什么能对那个破绽百出的见鬼故事共情,他真正想‘儆’的是谁、防的是谁来‘效’,你心里应该比我有数。”郑想叹息道,“或者更直白点,他真正想杀的是谁、想剐的是谁、又是开始对谁动了杀心?”   “左大人,急流勇退吧,等再过几天,再遇着个什么事,我姐夫越想越气,可能你连‘退’的资格都没有了。”   “梁任!”梁任这故事讲得简直是杀人诛心,左思源气得发抖,咬牙切齿道,“即便分道扬镳多年,左某自认也一直念着往日的情分、从无在背后如此算计过他,他却竟然不顾旧情狠辣至此!”   “当年他嘲笑左某不走正道一心念着歪路,如今他自己又如何了,还不是一样想攀着女人的裙带往上爬!”   “左大人觉得梁相此举是为了讨好长乐宫?”郑想顿了顿,摇了摇头,否定道,“不不,本侯可与你想的不一样。先秦岱后梁任,这实在不像后宫里的手段,倒像是朝堂中人。”   郑想指了指东边,不言自明。   左思源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你这确实是剜着人家心肝肉了,”郑想都不知道能说什么了,太惨了,真是太惨了,“从后宫到前朝,看上去没有一个打算轻易放过你的……趁能退赶紧退吧,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本侯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郑想说完,起身拎起自己的披风走人了,把地方留给左思源思量下一步的对策。   左思源坐在原位喝完了整整一壶茶,原先阴沉愤怒的眼神渐渐淡去,脸上甚至浮现起三分古怪的笑意。   “太子殿下,”左思源缓缓咀嚼着这四个字,微微笑道,“果然是太子殿下……反正是绝无可转圜的余地了,这样也好,湖团厅的猫腻被察觉后,他恐怕本也没想再继续留我一命了。”   左静然听得微微茫然。   “静然,”左思源转过头,严肃了神色,几乎算是阴冷地质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要把那逆子引荐给五皇子?……是谁主动的?或者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无形中先遭了谁什么暗示?”   “不,”左静然愣了愣,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肃容道,“都不是。是堂弟在随郑侯去梨园阁时撞着了五殿下,然后就……”   “呵,”左思源一听这开头,都懒得让左静然继续了,“见色起意?那逆子这辈子也就这么点出息了。”   “那以你在洛阳城这两年的经历看,”左思源琢磨着,“五皇子与太子的关系如何?”   “太子殿下,明面上待五殿下是极为亲厚的,”左静然没太懂他伯父的意思,但还是努力回忆着以往的交际缓缓道,“五殿下,据闻也对太子殿下是极为仰慕……但以我们这几个月的交往而言,他极少在我们面前提起太子殿下,真正的关系如何,却也不好轻易断定。”   左思源缓缓地笑了出来。 第39章 第三段梦 定要将那孽种就地格杀!……   裴无洙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第三回 被拉入了梦境。   自从与七皇子“约法三章”把话说开后, 裴无洙自觉心意已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还真就此再也没有进入过原作相关剧情的梦境中了。   这让她当时被失眠折磨得岌岌可危、濒临崩溃的心态稍稍恢复, 也叫她在之后的两三个月里能恍如无事地继续以正常的态度对待男主阁下。   ——不然的话, 即便裴无洙再是没心没肺,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还在梦境里眼瞅着对方欺辱害她,她能忍住不气得天天揍人都不错了, 还按宓贵妃的意思“好好对待”男主阁下?   裴无洙表示要是都那样了, 她还能真的演下去, 结果必然不是得奥斯卡就是被送进精神病院,后者的几率壁壁壁于前者。   之前裴无洙还美滋滋地揣测过,是不是正因为她已经改变了原作剧情的正常走向, 蝴蝶了男女主感情线,才不用每晚觉也睡不得地看那些苦情大戏了……结果她还没高兴几天, 第三晚的剧情梦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那天白天裴无洙明明什么也没做,就闲得无聊去明德殿找皇帝渣爹刷了刷存在感, 真宗皇帝一见她来还很高兴,献宝般把已经嘱咐行知堂拟好、加盖了玉玺的免官谕旨拿给裴无洙看,两人上演了一阵父慈子孝、天伦之乐,晚上俩人还是一道开开心心回得长乐宫……   宓贵妃纵然心中其实并不是太满意,看着这一大一小在她面前一唱一和地插科打诨,也憋不住冷脸笑了场,如此一来, 先前左家人之事在三人这里也算就此翻了篇。   但让裴无洙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她还以为那天是个结束,但其实恰恰相反,事后证明, 那才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当晚的梦境马上就狠狠打了裴无洙的脸。   还是一片雾蒙蒙的场景色调,但不同于前两次的第一视角,这一回裴无洙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状态不太对,不太像是个人,更像是……附到了什么东西上面?   裴无洙还没有来得及细想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眼前陡然一亮,像是外面的光突然照了进来,再一抬头,正正对上一张熟悉而阴冷的瘦削脸庞。   裴无洙眉心一跳,心头陡然一慌。   左思源寒着脸冷冷盯了裴无洙有足足两刻钟,然后才缓缓地伸出手来,将裴无洙拿,拿,拿了起来?……然后贴身放在了怀里。   裴无洙懵了,开始默默思考起她这时候要是一个暴起,能不能在梦里直接近身戳死左思源……好吧,自娱自乐一下。   左思源下颚紧绷,面色森寒,一副要去杀人全家的冷厉模样,硬是唬得裴无洙大气也不喘一下,就这么一路无话地沉默着走了有大半个时辰,裴无洙开始觉得有点无聊了,这回的梦怎么没头没尾的,一点信息量都没有,也不安排个人过来与这小反派唠唠嗑、好歹叫裴无洙套点东西再走啊。   可能是老天也听到了裴无洙的心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身披袈裟、脸如满月的光头大和尚出现在了左思源面前,左思源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苦贤大师,您来了。”   苦贤大师人如其名,苦着一张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畏畏缩缩地问左思源道:“因缘白玉碗你可带来了?”   左思源点了点头,把怀中的裴无洙露出来给对面的人看。   得,裴无洙知道自己现在自己是个啥了,成碗了,囧。   苦贤大师将裴无洙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下,苦笑连连:“非得如此么?左大人,帮你出面作了这个证,一个不慎,贫僧可能得搭上香山寺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   “香山寺也是前朝大寺,”左思源抿了抿唇,硬声道,“苦禅大师在时,还曾为景宗皇帝逆天改命,一力助其从诸皇子中登基称帝,怎么到了苦贤师父这里,竟是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逆臣贼子混淆血脉,伪作真龙么?”   “左大人也别提我师兄了,”提到景宗朝间事,苦贤大师的脸顿时更苦了,自嘲道,“当年苦禅师兄为景帝改命,赔上的可是我们香山寺的百年气运。”   “自那以后,香山寺日渐凋敝,这天下都换了三位皇帝了,我们寺里还是这苦字辈的几个老东西顶着,一个出息的后辈都没有……若非如此,贫僧何至于沦落到被你左大人威胁两句就乖乖就范了?”   “罢了罢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左右出家人不打况诳语,贫僧这辈子也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苦贤大师叹了口气,真豁出去了反倒看开了,“若是真熬不过这道坎,也是我们香山寺气数已尽,命该如此……走吧,贫僧这就随你去见陛下。”   裴无洙听得迷迷糊糊,香山寺是哪家,她来这里后知道的佛寺就只有普安寺和普华寺;景帝她知道啊,按血缘算,得是她的曾祖父,啧,这老和尚活得可真够有久的了……但是混淆血脉、伪作真龙,这说得又是谁?   裴无洙迷迷糊糊地跟着这两人进入宫门、寻了一处极为偏僻的宫室进去,正在心里纳闷地想着这都是在哪儿啊,怎么她在宫里生活了五六年都对这地方半点印象也没有……帘子被人从外面掀起,裴无洙一抬头,正正对上白天还对她和颜悦色的皇帝渣爹阴冷得拧成水来的脸色。   “你们不会想知道,”真宗皇帝森寒的目光从裴无洙身上移开,一一滑过跪在地上的左思源、躬身行礼的苦贤大师,冷冷道,“倘若让朕知道你们口中有半句虚言……你们最后的下场会是什么。”   “正是因为兹事体大,”左思源叩首于地,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浸湿了身前的那一小块汉白玉石砖,但语调仍是铿锵有力的,“微臣才更是不敢对陛下有分毫的隐瞒。”   苦贤大师有些无所适从地躬身等着,张了张嘴,又好似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复又讪讪地闭上了。   “这就是传闻中的因缘白玉碗?”真宗皇帝也不再看他们二人,只冷着张脸走到裴无洙面前,盯着裴无洙的那眼神里,几乎要流露出来几分实质的痛恨了……叫裴无洙恍然觉得,她皇帝渣爹可能一个心气不顺,就会直接抬手砸了她。   “不错,”苦贤大师见左思源不作声,想着这是自己的专业,只得谨慎地出声回道,“贫僧验过,确实是真品。”   “因缘白玉碗属道门至宝之一,可验尘世间所有的血脉因缘。”   最后那句是看说完了也没有人搭理他,怕冷场,自己有颤颤巍巍地补上的解释。   “既然是道家的宝贝,”真宗皇帝挑剔地斜眼觑了苦贤大师一眼,刻薄道,“怎么叫你一个佛家的大和尚来分辨?”   “这,这,”苦贤大师尴尬得恨不得伸手去挠头上的戒疤,苦笑接道,“国师大人倒是真正的道门高手,真要说的话,此物和他们牵星楼还颇有几分渊源……这不是,刚听左大人说,国师大人现在不在洛阳么?”   真宗皇帝沉默了下来。   须臾后,直接冷笑出声,寒声道:“倒也不必说得如此委婉,国师……他何止是不在洛阳,他分明是跟着那孽子一道去了岭南平乱。”   “如果以大师的道行,都能一眼看出那孽子非朕亲生,”真宗皇帝冷冷地抬起眼,阴郁道,“那么大师觉得,国师是不是早就瞧出来了?”   “那孽子真是好手段,连看护我裴家龙脉的国师都早早笼络了去!”   “这,这,”苦贤大师似乎是一紧张就结巴,被真宗皇帝这么一逼问,一时尴尬,竟然先认真澄清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细枝末节,“并非贫僧一眼瞧出太子殿下的不对,贫僧道行还远不至于如此,是贫僧师弟苦玄,他才是真正的天资聪颖、佛子转世。”   “不过国师大人要远比贫僧厉害,换了他的话,这么多年下来,也确实应该是早瞧了出来的。”   听到这里,裴无洙的脑子一下子炸了。   一时间,各路纷纷扰扰的思绪涌上心头,一会儿是苦贤大师结结巴巴的“太子殿下的不对”,一会儿是左思源阴冷的“逆臣贼子混淆血脉,伪作真龙”,一会儿是真宗皇帝冰寒刺耳的“孽子”。   一时又是原作里她曾经怎么也想不通的东宫太子的莫名早死,一时又是第二段的梦里,男主阁下哭着对她倾诉的那句“他的尸骨就葬在梵净山里”。   轰然一声,裴无洙只觉得天崩地裂,先前所有想不通的一切都有了再“合理”不过的解释……偏偏却又是叫她怎么也承受不起的解释。   也就是直到这时候,裴无洙才终于想明白,梦中男主阁下激愤昂扬的那句“因为他压根就不是父皇属意的继位之人,我才是!”指的是什么了……如果东宫太子真非皇室血脉,那确实绝对不可能是被“属意”的继位之人了。   怪不得最后越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战场上;陆恺文被远调出洛、彻底地从权力中心被边缘化了;符筠生干脆再没有丝毫音讯;庄晗得到的则干脆就是一句“十年不得为官”……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裴无洙甚至能把所有原作与现实中不符的地方都严丝合缝、顺理成章地联系在一起……唯一一处叫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后来她哥人都没了,郑皇后都还能活得好好的?   裴无洙不得不承认,想到这里时,她心里是充斥着对郑皇后难以言明的恶意的。   “贱人,孽子!”最后把裴无洙从漫无边际的回忆里惊醒的,是她皇帝渣爹的怒吼与歇斯底里的大喊。   真宗皇帝气得一拂衣袖,裴无洙骨碌碌地从案上滚了下来,碗中两处泾渭分明、怎么也融不到一起去的血珠洒在地上,仿佛在冷冷地嘲笑着真宗皇帝那顶戴了二十年的绿帽子。   “贱妇,贱妇!”真宗皇帝恼恨得神情扭曲,气青了一张脸,疯狂地砸碎了手边所有能触碰到的东西,足足泄了半个时辰的愤郁,才粗粗地喘了一口气,将将缓过神来,疾言厉色地呵斥左思源道,“左思源,领朕密旨,你亲自去岭南一趟,定要将那孽种就地格杀!”   “永生永世,是生是死,都再不许那孽种迈入洛阳城半步!”   “臣接旨,”左思源忙叩首领命,微微舒了半口气,才复又缓缓道,“定不辱陛下所托。”   真宗皇帝一甩衣袖,青黑着脸扬长而去。   苦贤大师坐立不安地站在原处,看看走远的真宗皇帝,又回头看看尚还跪在地上的左思源,不尴不尬道:“左大人,你看贫僧这……是不是能走了?”   左思源却没有功夫再去理会他,只蹑手蹑脚地将裴无洙从满地狼藉中翻了出来,捧在怀里,畅快地大笑了出声。   “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您说您这又是何必呢。”左思源笑得志得意满,估计是心里实在太爽了,没个人关注也得对着个碗倾诉一下,直恶心得裴无洙干脆厌恶得闭上了眼睛,只恨不得碗没有手不能再堵住耳朵。   “您看,微臣先前几番对您恳切求饶,几番悉心认错只求改过,”左思源微微冷笑着捏紧了裴无洙,咬牙切齿道,“您却偏偏分毫也不理会,只一味要置微臣于死地……微臣处处躲避忍让,换来的却只是您高高在上的一句‘不可容之’。”   “微臣当时多胆寒啊,多害怕啊,多么不敢与您撕破脸正面为敌啊,哈哈哈,哈哈哈。”   “臣现在可真是期待得很,您这样目下无尘、容不得丝毫瑕疵的天之骄子,”左思源似乎在脑海里想象了什么,忍俊不禁,乐不可支道,“知道了自己才是那个最卑贱的孽种、最大的污点、最肮脏的瑕疵,哈哈哈,哈哈哈!”   “到时候,您脸上的神情一定很精彩,肯定特别好看,也够得上弥补臣这小半年来的汲汲营营、提心吊胆了,不亏,不亏,臣现在真是想想都觉得要等得心急、迫不及待了!”   “等等,”苦贤大师厌恶地瞧了会儿左思源就地发疯,突然觑到了什么,神色大变,颤声道,“你手上的因缘白玉碗好像有些不大对劲……”   裴无洙嫌恶抬眼,却不成想,竟然和苦贤大师的视线在半空中对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裴无洙脑海炸裂开一般的剧痛,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身处于华央殿自己那张黄花梨嵌玉围子的豪华大床上了。   裴无洙捂住胸口坐起身,俯在床边,吐了个昏天暗地,恨不得把胃里最后的酸水都一并吐得个干净才算完。   云归听得响动,赶忙招人奉上热水、汗巾进来服侍。   裴无洙净手罢,仰面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盯着殿顶发呆。   脑海里全是东宫太子的各色剪影。   ——东宫太子摇头失笑,叹息道:“只是,我也总忘不了幼时学字,父皇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教导的耐心与温情,怎么一转眼……”   ——“迢迢,”东宫太子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犹豫了一下,迎着裴无洙疑惑看来的目光,缓缓出神道,“孤会努力做一个好哥哥的。”   ——“对于孤,即便是以一个普通人家中父亲的标准来论,他也从未亏欠过孤半分。”东宫太子怔怔道,“或许父皇对不起过很多人,但他从没有任何对不住孤的地方……孤自然也不会去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   ——“虽然道理我都懂,但我确实还是不太喜欢他们两个,”东宫太子脸上难得掠过些许的难为情来,犹豫了一下,倾身过来,附在裴无洙耳边,柔柔道,“迢迢,你是站在哥哥这边的吧?”   裴无洙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失声痛哭。   太残忍了……这个真相对于她哥来说,真的是太残忍、太残忍了。   这叫裴无洙如何开得了口。   即便知道很无稽、也许并不占什么道理,但此时此刻,裴无洙还是深深的、由衷的、发自内心地痛恨起那位避世多年的皇后娘娘来。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要报复谁怎么报复不行,就算是皇帝对不起她在前,可她为什么非得用这种法子……她知不知道,她这么做,会毁了多么好的一个人。   不行!裴无洙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左思源绝不可能再留了,她得杀了他,她必须要亲手杀了左思源才算放心!   云归出去换个热水的功夫,裴无洙已经把自己草草地收拾成了要出门的模样,云归微微一愣,犹豫了一下,小声提醒道:“殿下要出门么?郡主昨日递了帖子说今晨要进宫的……”   “我另有要事在身,”裴无洙面无表情道,“她要来了,你就先替我招待一下……”   “你有什么要事?”赵逦文的声音遥遥传了进来,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莞尔笑着接道,“我也不需要人来招待,你要出宫去作什么,要我陪着你一起么?”   裴无洙按紧了腰间的青崖剑,半天没有吭声。   赵逦文轻松玩笑的神态渐渐消失在脸上,眉心一点一点蹙紧了起来。   云归见二人气氛不对,赶忙识趣地先退了出去,还使眼色叫走了周围所有待命的宫人。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赵逦文下一步开口打破沉默,有意放松气氛道,“出什么事儿了,不能跟我讲么?”   “对了,左家人那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左静然已经接连四五天去我府上递帖子烦人了,我看你先前和他混得都好到能称兄道弟了,想着你们以往的交情,也一直没敢把话说太死,”赵逦文佯作抱怨道,“你给我句准话吧,要是真一眼也不想再见到他们了,我下回就直接嘱咐门房不开门了。”   “左静然?”裴无洙身上绷紧的那根弦缓缓松懈了些余,周身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消,脸上浮现起几分微妙的古怪笑意来,深深地望着赵逦文,赞赏道,“不,你做的很好,非常好,我要见他,现在就见。”   “他堂弟是他堂弟,他是他,”裴无洙微微笑着与赵逦文十分多余地解释了句,“我到底还是对他有几分情谊的,看他们左家人现在沦落得这样惨……我还真是,有些于心不忍呢。” 第40章 两条路 兹事体大。   如今摆在左思源面前的仅仅只剩下了两条路。   自桐柏河工出事后, 宋端方自戕、罗允生死不明、湖团厅乃至整个淮安府遭清查……及至近来关键中间人的淳化公失踪,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一件顺心如意的, 也无一不向左思源彰示着:东宫太子已然对他动了杀心, 必得要处之而后快。   正常情况下,左思源自然是害怕的,他虽然多是为真宗皇帝做事, 但也清楚真宗皇帝对这个太子有多么的偏宠疼爱, 与东宫撕破脸, 对于左思源、乃至塘栖左氏来说,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益处。   故而从事发之日到现在这小半年来,左思源一直极力在江南府斡旋, 不停地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归根结底, 还是由于太害怕东宫太子真得要跟他较真到底、非得要一力彻查江南府旧账不可。   ——左思源可一点也经不起查。   而一旦真查起来了,再捅出去露到台面上, 若真宗皇帝懒得多费心思保了,左思源就是那铁板钉钉的替死鬼、砧上肉。   但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左思源突然发现了一些有点微妙的东西。   不过这时候的左思源心里还是不想、也不敢与东宫太子撕破脸的,所以他也仅仅只是谨慎地将那些意外收获妥善地保藏了起来,但之后很快,就出了左可还与五皇子的春莺里事件。   左思源自己的屁股都没有擦干净,还要赶大老远来给倒霉儿子收拾烂摊子, 心里窝的火气可想而知, 先二话不说将那逆子抽了一顿鞭子泄泄火,等平复了心情进宫后,才醒悟到原来真正厉害的还在后面等着他呢。   春莺里事件的影响要远比左思源一开始听闻时预想的要大、要深, 真宗皇帝冰冷而暴怒的态度,在叫左思源暗暗心惊的同时,也不免将目光慎而重之地放在了长乐宫的那对母子身上。   对于李氏母子,原先左思源想得很简单:不可得罪,但也不必太深交,毕竟,他们母子一旦没有了皇帝的宠爱,压根什么都算不上。   但现在的左思源却不敢再继续这么妄自尊大了,或许,李氏小门小户出身、没了帝宠什么都不是,但谁让人家现在就是有呢?   在洛阳城上天入地、求助无门的三天里,叫左思源心烦意乱、急躁不安的同时,也叫他深深地看见了长乐宫母子身上恐怖的能量。   左思源本质还是一个喜欢投机的商人,老实说,塘栖左氏这一代,做生意要远比官做得好。   ——要让裴无洙来客观讲两句的话,左思源就是一个本该去闯荡商界、结果误入政坛,因为老跟不上政坛大佬们博弈上的弯弯绕绕,为了避免被边缘化,干脆靠无底线的阴毒手段来搏出位的……入错行了的小人。   如果说,追杀淳化公时得到的那笔意外之喜,只是在左思源心里埋下了一颗微弱的种子,那么,当在洛阳城里深刻意识到真宗皇帝对宠妃与幼子的偏爱后,就是给左思源心里那颗种子浇满了水、施好了肥。   唯一可惜的是,如今境况,五皇子与长乐宫明显都厌恶左家人得很。   但这还是小事,绝对的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仇敌。   左思源有把握自己抛出去的诱饵足以诱惑得五皇子抛下成见、接受他的投诚……而另外一桩心结,才是真正让左思源畏惧的。   ——洛阳城中人皆知东宫太子与五皇子情谊深厚,春莺里之事,时机偏偏赶得那样巧,事后又那么完美地给东宫太子创造了置左思源于死地的绝妙机会……所以那件事,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   东宫太子已经逼得左思源一退再退、一忍再忍,梁任那个杀人诛心的故事讲完后,左思源自认对东宫一派已经再无分毫继续忍耐的必要……但倘若就连春莺里事件,都是东宫太子做局、五皇子配合而出,那现在左思源拿着那些东西去投靠五皇子,可不就是羊入虎口、纯闹笑话了么?   但倘若再排开五皇子……   二皇子是个无法与人正常沟通的疯子,且云妃婢女出身、又早失宠多年,左思源是宁可把东西烂在自己手里都不会去找个疯子的。   三皇子或许算是剩下人里最合适的人选了。但偏偏容淑妃同样姓郑,中间夹着个郑国公府,未必会愿意陪左思源一起拿那些东西去攻讦东宫……一旦三皇子先应许了再中途变卦,那左思源的处境可就太被动了。等待着他的,多半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四皇子胆小怕事,和他母妃一样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隐形人。   六皇子外家是楚襄侯府,陆贤妃出身是够了,但真宗皇帝明显不喜陆家人,登基后这二十年来,夺楚襄侯兵权的心思就从没断绝过,不然就不会有十年前郑侯与柔嘉公主这么格格不入的凑对了……   找六皇子,一来听闻此人秉性温和,优柔寡断,未必能成事。二来陆家也是个大麻烦,捧六皇子登基前要防着真宗皇帝突然发疯杀陆家满门;捧六皇子登基后还要和他真正的舅父楚襄侯争权,左思源算了一笔账,怎么算怎么觉得没有必要下去趟这场浑水。   七皇子……那是谁?哦,背靠长乐宫的小可怜,找他又跟直接求上五皇子有什么区别。   剩下章婕妤所出的八皇子、仪贵人所出的九皇子,一个七岁一个六岁,一方面是年纪小得实在没法把人强捧到台面上去,二来这两位妃嫔出身也并不如何显赫,家中也就比宓贵妃入宫前的李氏强上那么一点点吧,却又远没李氏受宠……怎么看,怎么不如直接找上长乐宫便宜。   东宫太子步步紧逼,非要将他绳之以法不可,若是没查到那份“意外之喜”,左思源可能就直接认算了,但东西都到手里了,再叫他认命……他又如何能甘心。   但倘若想用手中的东西扳倒东宫,若是在春莺里事件之前,左思源或可还敢挑个东宫太子不在洛阳的机会冒死一试,但春莺里之事后,真宗皇帝明显压根看都不想再看到他,没有直接气得杀人都是倚靠过去二十年的君臣情分了……   左思源不可能再那么贸贸然地扑上去找死,他必得给自己先寻好一个帮手来。   ——既是要扳倒东宫太子,这个帮手,自然得是对太子之位有意、日后可能成为既得利益者的最佳。   左思源一向信奉共同的利益才是最好的结盟。   但正如之前左思源所分析的,他这个帮手的选择,其实最后就只局限在两条路上:一条是各方面条件处处叫他满意、但就是确定不好对方与东宫太子的渊源到底“深”到何处的五皇子裴无洙;另一条就是除了五皇子之外、任选哪个都叫他有诸多这样那样不满的其他皇子。   左思源将左静然叫到身前,让他把这两年来在洛阳城中的听闻见识、近几个月与五皇子的交际来往、春莺里当晚之事仔仔细细地复盘了三遍……最终也没能得出个确定无疑的答案来。   五皇子的立场,在左思源看来,一半一半吧,好像哪边都说得通,也好像如何都说不定。   左思源就决定赌上一把,他吩咐左静然日日到秦国大长公主府求见福宁郡主,只求其转托一个口信:离开洛阳前,想最后再见五殿下一面。   左思源考虑得很清楚了:如果春莺里之事从一开始就是人为设局,那这局得是从五皇子与左静然开始走近起就布了……能分毫不差地设计好一个长逾三月的局,走一步看十步,这样的人,真是把人心算计到可怕的地步。   如果布局人是五皇子本人,而意图是在借此向东宫太子献媚,那他心机之深,绝非传闻所示;所图之物,也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区区一个亲王之位。   如果布局人是东宫那边的,而五皇子只是听命行事,那么事成之后,为防再生意外枝节,东宫绝对会向五皇子郑重申明:不许再见左氏之人。   如此前后论证一番,左思源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五皇子一直坚持不见他们,那不论他是在心虚听命,还是彻底厌弃……这条路都不可能走得通了。   那左思源就心死去找别家了。   但一旦五皇子还愿意点头再见左静然一面,无论当时那件事是意外还是人为,左思源都觉得这事儿有门……至少说明,五皇子与东宫太子之间并不是完全的铁板一块,那就足够了。   一个帝王之位,足以使得父子反目、夫妻失和、母亲扼杀亲子、儿子犯上弑父……还怕他们两个异母兄弟之间的所谓“情谊”能多经得起考验么?   都不是从一个娘的肚子里钻出来的,是不是一个爹也还说不定,那些所谓的“关爱”、“仰慕”还不知道是有多少在人前装出来、只给真宗皇帝看个高兴的。   更何况,当年明粹阁之变、昭乐公主的惨死……左思源可是自忖还是听闻过某些“内情”的。   一双儿女死得都只剩下一个了,他还就不信贵妃娘娘心里还真能对东宫那位没有分毫怨气。   而且这样一来,还有另外一桩极好之处:从龙保驾之功可以完全转圜掉先前的龃龉与怨隙……这可是找上别的皇子绝对求不得的好事。   ——经过明德殿前硬生生跪完的三个白天,左思源也真是怕了长乐宫了,可不想日后纵然好不容易把东宫太子弄下台了,再随便有个什么事,又被长乐宫的祖宗盯上了……   左思源能在真宗皇帝身边服侍二十余年,自然十分清楚其“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一贯秉性,就冲着今次这番发的滔天怒火,在长乐宫母子正式失宠前,左思源都绝对不想再体验第二回 与其正面争锋的感觉了。   在这样的心理预期下,当有秦国大长公主府的门房来访,言及五殿下终于松口、答应今日出宫来见左二公子一面时……左思源的心里有多么的激动,实在太难用简单的言语来形容了。   一贯坚持应七情六欲不上脸的左思源第一回 对着左静然开怀大笑,拍着他的肩膀,感慨万千道:“不错,不错……静然,左家以后还是得要靠你了。”   左静然乍闻此讯也是微微愕然,怔忪片刻,将胸腔的万千复杂心绪收拾一空,正了正脸色,垂首恭敬向左思源求教道:“那以伯父之见,我们得是把宴设在何处为佳?”   “洛阳城中有什么出名的京戏班子么?”左思源微微一笑,畅快道,“你选一个,我们得先请五殿下听上一出好戏。”   裴无洙如约来到和春班时,戏园子里早已被人清好了场,一个闲杂人等都无。   台上则却已经吱吱呀呀地开唱许久了,裴无洙不怎么听戏,也没那个耐心去分辨,径直上了二楼包厢寻到等在里面恭候多时的左静然,微微扬眉问道:“那上面唱的是《狸猫换太子》?”   “正是,”左静然微微愕然,给裴无洙沏好了茶推过来,笑着主动挑起话茬活跃气氛道,“原先看殿下您不怎么爱听戏的,今日这一场,倒是一听就辨出来了。”   裴无洙冷笑着在心中暗道:我是确实不怎么听戏、也不爱听戏、更听不出什么分别来……   但你们把地方特特定在和春班,对于你们究竟是想请我听什么,我倒是能一猜一个准了。   真是半点创意也没有。   “原先正好陪人一起,略听过点这一折,”裴无洙随口解释了句,然后皱了皱眉,装出几分不耐烦的意思来,“你见天地跑去阿文府上烦她,就为了把本王叫出来听这个?”   “本王不喜欢听戏,你又是不是不知道……有事说事,没事本人走了。”   “是陪福宁郡主么?”左静然却还仍笑着与裴无洙闲话家常,随意道,“宫中应当不怎么会让唱这个,您和郡主什么时候去的,怎么先前都没听您说起过……”   裴无洙心尖一颤,顿时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造作地逞那个能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干脆重重把茶碗嗑在案几上,满脸不耐道:“你有完没完,本王爱陪谁陪谁、爱干什么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还得要告诉你啊?”   “你们左家人,”裴无洙露出一个极为不适的表情来,满眼厌恶道,“不会都一个德性吧?”   “不不,您误会了,”左静然一看又勾起了裴无洙不好的情绪,赶忙停手致歉道,“我只是想着……无论如何,先前的事情,我还欠您当面的一句道歉。”   “殿下,对不住,”左静然诚挚地抬起眼,认真地望着裴无洙,十分恳切地抱歉道,“我也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弄成那样……如果早知道,我是宁可自请离开洛阳城,也绝不愿让您碰上那等事的。”   裴无洙的眼睫颤了颤,有些说不上是心虚还是不安地移开了目光。   “算了,”裴无洙心烦意乱地望着窗外的戏台子,不耐烦道,“一码归一码,这事儿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再者,要是本王有心迁怒,今日也不会答应出来见你。”   “殿下心地纯善,那是殿下您的德行好,”左静然举起手中茶盏,以茶代酒,一饮而尽,艰涩道,“但即使殿下不怨,静然心中……却仍是愧悔难当。”   “对不住,今日这一杯,给您赔罪了。”   裴无洙别扭地侧着脸,敷衍地抿了抿杯中茶水,算是受了这个“告罪酒”。   裴无洙心烦意乱地想:论演技,她确实是哪儿哪儿都比不得身边的这群人精……   或许左静然这话里顶天最多只有三分的真心实意,但只要一想到自己今日是抱着杀人灭口的心思来的……裴无洙就完全无法直视身侧人歉疚的眼神。   即使那眼神中的歉疚也大多都只是人为伪装出来的而已。   太复杂了……裴无洙烦躁地想,这帮活人精的世界,她可真是没那个能耐、更没那个心性去掺合的。   殊不知,裴无洙这样的表现,看在幕后暗暗观察的左思源眼里,却正是一副“有点厌烦、有点后悔、有点舍不得、又好像还是有点讨厌”的纠结心态……   那天的事情后来闹得这么大,小孩儿还是有些拉不下脸呢,左思源微微一笑,顿时对裴无洙更为放心满意了一些。   “你们什么时候走?”裴无洙装作随口闲聊般暗暗打探情报,蛮不在乎地直白道,“父皇先前可答应我说要你们三个月内都滚出洛阳呢。”   左静然怔了怔,垂下眼皮轻声道:“那殿下现在……还是想我们三个月之内就离开洛阳城么?”   “不然呢?”裴无洙心烦意乱地转回头来,不耐烦地瞥了左静然一眼,冷哼道,“你还想本王说什么呢?不舍得你们走啊?……做梦吧你!”   “那如果我说,”左静然捧住手中茶盏,深深地凝视着裴无洙的双眼,涩然道,“我并不想离开洛阳呢……”   “你这是在威胁本王?”裴无洙百思不得其解。   “不,我是在请求殿下,”左静然突然起身,跪到裴无洙面前,神情怆然道,“殿下是我到洛阳这两年来,最真心相交的一位朋友,如今家中……”   “得了,你可别给我来这一套,”裴无洙也紧跟着站了起来避开方位,针尖对麦芒道,“你真心?难道本王就不是真心的么?本王真心把你们兄弟两个当挚友,你们又是怎么回馈本王的?”   “现在知道来找本王打感情牌求饶了,得了,难道在你们眼里,本王的真心与感情就一点也不值钱、就你们的真心值钱是不是?”   “堂弟之事,我也深感抱歉,”左静然艰涩道,“可家中如今沦落至此,只想请求殿下多少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不要……”   “本王若不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资格跪在这里求本王么?”裴无洙作出一副气到说不出话来的模样,连连冷笑道,“得了,这年头好人难为,以德报怨要不得啊。”   “你不必多言,本王自认为待你们左家人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以为,要不是本王有心阻拦,左可还在父皇那里现在还能有命在?”   “只不过是夺了你伯父的官、叫你们滚出洛阳罢了,怎么,你们那么大的家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伯父丢了官你们全家就得要立马饿死了是不是?”裴无洙厌恶地俯视着地上的左静然,冷笑道,“你少给本王来这一套,本王现在早不吃这套了!”   ——心中却在纳罕着这又唱的是哪出戏,左思源到底是躲在后面在观察什么呢……   他再不出来,裴无洙都要没有耐性继续演下去了。   “哈哈哈,好人难为,殿下也确实心善,”或许是老天都听到了裴无洙内心的抱怨,也或许是裴无洙脸上想离席走人的烦躁已经明显得无法再叫人无视了,左思源终于从幕后姗姗登场,来到台前,欣赏地望着裴无洙,笑着道,“犬子无状,侄子也惹殿下心烦了……不才左思源,见过五殿下。”   “闹了半天,”裴无洙看看地上的左静然,又瞧瞧突然出现的左思源,恼羞成怒道,“你们两个搁本王这里演双簧呢?……把本王当猴耍很有趣啊?”   “殿下见谅,静然方才那些出人意表之举,确实是出自不才之手,”左思源笑呵呵地走过来不避嫌地入座,正正好坐到裴无洙的对面,笑得含蓄而意味深长道,“只是兹事体大,难免要多试几番,瞧瞧殿下您的心性再论。”   “本王是大街上变戏法的么,任凭你们试探还叫你们瞧来瞧去的,”裴无洙嗤笑一声,作势起身走人,走前不屑地留了一句,“还有,两只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能有多‘大’的事商议,可别笑死个人了。”   “为一国选定储君之事,”左思源不慌不忙,从容自若道,“在殿下看来,可否算得上‘大’?”   裴无洙脚步立顿,回过身来,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今日这场戏,”左思源抬手,指了指戏台上正吱吱呀呀唱到精彩处的流落民间的李后向仁宗自陈身世片段,笑着邀请裴无洙留下来一道看,“可是很精彩的,不是么?” 第41章 虚实博弈 看到年轻时真宗皇帝的影子。……   “左大人, ”裴无洙伸手按住腰间嗡嗡作响的青崖剑,勉强克制住胸腔内翻滚纷涌的杀意,面无表情地盯着左思源道,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么?”   左思源悠悠抿了口杯中茶水, 作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摇头叹息道:“你看那狸猫,不知内情,还以为自己是名正言顺的皇家太子, 顺风顺水地长到二十岁, 才陡然惊闻身世……是不是叫人觉得可怜又可叹?”   噼里啪啦一声瓷碗跌落在地的碎响, 正志得意满说着的左思源与阴沉着脸听着的裴无洙同时闻声望去,却是先前并不清楚的左静然如今陡然惊听伯父所言,一时失控之下错手摔了正捧在手中的茶盏。   “我, ”左静然苍白着一张脸仓促起身道,“我这就把收拾了……”   “罢了, 到底是年轻人,没经过什么事, ”左思源叹了口气,摇摇头,直接打发人走,“静然,你先下去吧……剩下的事,我与五殿下谈就好了。”   左静然怔然呆立半晌,抬头看了裴无洙一眼, 见他只一味阴沉着脸饮茶并不吭声, 又仓促地垂下眼帘,勉强平静下心绪点了点头,尽力作出一副沉稳的模样来:“好, 那侄儿就先下去了……在下面守着您和殿下。”   左思源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左大人,”待左静然走后,裴无洙缓缓抽出腰间的青崖剑,“砰”地一声直接把雪亮的剑身摔在二人之间的桌案上,冷冷地左思源的双眼,面不改色道,“你应当知道,本王对你的耐心相当有限。”   “如果敢让本王知道你又是在耍什么花招的话,本王一点也不介意直接就在这里一剑捅死你……相信父皇也不会因为这个与本王计较什么。”   被裴无洙这么威胁,左思源倒也并无太多难堪抑或是不悦。   ——要是对方听了那话一点强烈的反应也没有,反而当即深信不疑、平静自若地与自己谈条件的话,左思源倒是要怀疑这里面有什么猫腻、或者自己先前选人的眼光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   “殿下,君临天下,富有四海,”左思源微微笑着,引诱道,“人生在世,得怎样的幸运才能有这样的机缘……您难道就不想试上一试么?”   “有胆子伸手,”裴无洙微微倾身,毫不客气地冷笑道, “也得有命拿才行……在左大人眼里,本王有那么愚蠢么?”   “不,”左思源的眼神一点一点亮了起来,缓缓道,“殿下心思缜密,雄才大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来日必将大展宏图,一飞冲天。”   “废话省省,漂亮的奉承话听谁讲不是讲,本王还用浪费这个时间坐在这儿等你说,”裴无洙抬手饮尽杯中茶水,面无表情道,“左大人,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你就一句‘狸猫’就完了,你说是就是?”   “父皇信么?天下人,能信么?”   “微臣既能说得出口,自然不会毫无凭恃,”左思源微微笑着给裴无洙杯盏添满,从容自若地反问裴无洙道,“殿下可曾听闻过如今的淳化公夫人王氏其人?”   “王氏?”裴无洙转了转手中茶盏,眉心微蹙,迟疑地猜测道,“是平远侯府那个王家么?淳化公的封地在东南一带,本王连他本王都见也没有见过几面,更别说他夫人了……你突然这么问,本王还真是不甚清楚。”   “殿下聪敏,淳化公夫人出阁前,正是平远侯府嫡出的三姑娘、如今这位平远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左思源含蓄笑着委婉道,“左某不才,在淳化公府上偶然发现了其夫人陪嫁来的一箱子压箱底的‘宝贝’……里面许多,皆是出自于皇后娘娘之手。”   “你这能够说明个什么?”裴无洙蹙眉不满道,“皇后完全可以解释她是和淳化公夫人‘姐妹情深’……这连平远侯本人都未必牵扯得上,更别提连累东宫太子了。”   “殿下年纪小,有些故纸堆里的旧事或许不太清楚,”左思源也不气恼,仍是修养良好、气度超然地微微笑着道,“皇后娘娘尚待字闺中时,曾在一次上香后下山的途中马车遭遇流民侵扰,被迫与家人仆妇散开,险些一人迷失在群山之中、或是遭了流民毒手。”   “其时是尚且未承爵袭位的平远侯出手相救,青年才俊,如花美人,孤男寡女在山间逗留一夜……此事之后,郑国公府为免传出什么不好听的传闻,直接一口气将皇后娘娘定给了与平远侯,”想起某段往事,左思源唇角微翘,略有自得道,“只是不想我们陛下还是个痴情种……当年皇后娘娘入宫前,郑国公府与平远侯府的三书六礼可都走了有一大半呢。”   裴无洙瞧出些许端倪,有些厌恶地偏过头,冷冷盯着台上吱吱呀呀唱得热闹的认亲戏,面无表情道:“这里面的丑事还是你亲自去替我父皇做下的吧?”   “丑不丑的,端看殿下怎么看吧,”左思源摇头失笑,“左某反还觉得自己是个大善人,出这一手还是救了平远侯府满门呢。”   “其时陛下刚刚登基,正是满怀抱负、正要一展宏图之时,新君临朝,自然得要拿人立威扬势,”左思源玩味笑道,“还有什么,比把当年做太子时,那个最后所有长辈都告诉他不可以娶的表妹娶到手,能更好显示地我们陛下君临天下之威的呢?”   “既然左右最后都是要把皇后娘娘迎入宫的,”左思源志得意满地笑道,“那怎么迎不是迎?”   “用左某的法子,至少可以保证台面上不会闹得太血腥难看,也省得动刀动枪地真闹出人命来,两边都省事,还不够好么?”   裴无洙厌烦地皱了皱眉,一点也不想知道左思源当年到底是怎么“帮”真宗皇帝解决这个难题的了。   裴无洙也无心再继续这个叫她听了就直犯恶心的话茬,只冷冷地掰回正题道:“可即便如此,又能证明得了什么呢?”   “你自己也说了,皇后当年差点都嫁到平远侯府去了,有些私密物什往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又想拿它们去证明什么呢,皇后入宫前就失了贞节?这点恐怕我父皇比你清楚得多了……”   “殿下啊殿下,”左思源听得哈哈大笑,忍俊不禁道,“您果然是不曾见过现在这位淳化公夫人……您可知道,淳化公夫人而今年岁几何么?”   裴无洙疑惑皱眉。   “不多不少,明年才刚刚好满三十,”左思源也不会真放着裴无洙自个儿在那猜来猜去,果断解惑道,“陛下登基后,平远侯府就渐渐失势了,她是淳化公的继室填房……而她从洛阳嫁到东南去,是十四年前的事情。”   ——而东宫太子明年都要满二十了。   “也就是说……”裴无洙的脸色微微变了。   “也就是说,”左思源笑得畅快,得意道,“微臣在王氏陪嫁那里搜出来的‘好东西’,一部分确实是皇后娘娘未入宫时的,还有一部分,可是皇后娘娘嫁人生子之后的。”   “但那又能证明得了什么呢,”裴无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镇定,面无表情地追问道,“本王想,皇后应该不至于愚蠢到在与旁人来往的物什上都还能遗漏下什么‘太子并非陛下亲子’、‘本宫入宫后还与外男私相授受’的痕迹吧?”   “你手头那些东西,恐怕就连要指证皇后入宫后还和平远侯本人有染都够呛,”裴无洙讥诮地勾起唇角,嘲讽道,“更别提直接将东宫太子钉死在‘狸猫’上了。”   “殿下果然聪颖过人,”左思源还不忸怩,直接坦坦荡荡地承认了,“不错,您所言也不无道理,这也正是左某当下最忧心的难题,不过,这不还是有您和贵妃娘娘么?”   “很多事情,或许有,或许没有,”左思源笑得玩味,“端看陛下自己如何想了……只要陛下心生了忌讳,也或许就‘莫须有’了呢?”   “左大人,”裴无洙听得缓缓露出了在席间的第一个微笑,举杯闲闲道,“您要是这样说的话……那本王现在直接一剑杀了你才是最便宜的。”   “殿下啊,”左思源长长叹了一口气,与裴无洙作推心置腹状,“自景宗皇帝之后,仁宗皇帝、当今陛下、乃至我们如今的东宫太子……皆是正宫嫡出、落地不久即被册封,身后的母族外族,亦无一不是世家豪门。”   “他们每一个,代表都是世家阶层的利益。”左思源紧紧盯着裴无洙,苦口婆心地缓缓劝道,“如今陛下还在,殿下您尚且还可以依仗着陛下的宠爱随心行事;可等到陛下百年之后,您难道还指望着仰仗东宫太子一辈子么?”   “微臣冒昧说一句,在他们那些世家大族眼中,贵妃娘娘的出身就是你们一辈子都抹不去的差异劣势,世家从未真正看得起底下的寒门过。”   左思源摇头叹息道:“待东宫太子继位后,他再也不必顾虑陛下的态度,日后可能重用三殿下、六殿下,甚至是四殿下……他们是打娘胎里天生带出来的世家利益联盟,但是您呢?”   “如果李氏下面有子孙出息也就罢了,”说到这个,左思源是真的有些为裴无洙犯愁了,“但您看如今这情势……您难道真指望仰仗着东宫太子从手指缝隙里露出来那么一丁点真假不知的喜爱过一辈子么?未免也太卑微可怜了些吧。”   “就算您忍得,”左思源试图一点一点挑动裴无洙深处最隐秘的心思,“您难道也要贵妃娘娘陪着您忍着么?就算您不为自己想想,你也不为福宁郡主想想么?”   “您真想等到陛下百年后,您的下半辈子都被郑国公府和郑侯压在底下不得翻身么?”   “世家霸权,寒门下层出头无门,”最后,左思源紧盯着裴无洙,沉声总结道,“殿下,这世道,得该由我们来变一变了。”   裴无洙听罢,静默半晌,真心实意地感叹道:“左大人……你这口三寸不烂之舌,没有被派去出使周边列国、游说四方,真是有点可惜了。”   ——知道的知道他们这是在密谋怎么用见不得光的法子将正统嫡出的皇太子拉下马,不知道恐怕还要以为他们这是在为“国家大是”而慷慨揭竿呢。   但凡裴无洙身上要不是还揣着一个随时有可能被人踢爆的“小秘密”,她方才可能真的要听得有些心动了。   “不过,”裴无洙笑着摇了摇头,复又伸手去摸案上的佩剑,惋惜地望着左思源道,“你虽然说了这么多,本王心里却一直记着一句。‘与自身能力不匹配的野心,那不算是真正的野心,只是实在蠢得够好笑’。”   “左大人,不好意思了,你这生意到底还是太冒险了,”裴无洙缓缓握紧手中剑,笑得客套又不好意思,手上的动作却分毫不慢,寒光一闪,眼看就要朝着左思源当头劈下,“本王还是决定不打算跟你一起做了!”   “殿下且慢!”濒死的威胁不仅没有让左思源惊慌失态,反而更激起他眼底兴奋的血色,这一回,他望着裴无洙的目光,已经不仅仅是闪亮,而是近乎于有些迷恋了。   ——镇定自若而又心细如发、心机深沉却又能藏拙至此;胸怀远大却又有着最清醒不过的自我认知……面对权利的诱惑,有野心,会心动,但更有审时度势的冷静客观。   能屈能伸,合则坦然坐下抛却以往嫌隙,不合则当机立断斩草除根,既念旧又无情,既有善又狠辣……左思源在这位年纪轻轻的五殿下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真宗皇帝的影子。   这如何不让左思源心潮澎湃、血热难忍。   “微臣还有一计,”事到如今,左思源也不打算再继续藏着掖着了,迎着那将将要劈到脑门的闪闪寒光,粗粗地喘了一口气,紧紧盯着裴无洙的双眼,还又放慢了语速缓缓重复了一遍,“如果殿下觉得先前的计划太冒险的话……微臣这里还另有一计。”   ……   ……   果然如此,就知道你这老东西刚才没有完全说实话。   裴无洙木着张脸放下青崖剑重新落座,对这个充满了套路的世界只觉无话可说。   不过想想也是,原作里都知道找大和尚和用那个什么破牢子白玉碗去验证血脉亲缘的人,这回就算暂时还没一定找到了和尚和碗,但至少不会这么莽失莽撞吧……   果然自己从前在外人眼里“冲动无脑”的人设立得太过扎实了么?现在来个想投靠过来求从龙保驾之功的投机之臣,都还打着先利用自己和长乐宫再莽一下再冲的心?裴无洙汗颜又无语地想着。   “殿下可曾听闻过,”左思源整理了一番思绪,打好腹稿斟酌着道,“先前郑国公府闹出的真假千金疑案?”   “疑案?”裴无洙听了有些纳闷,“那难道不是已经有了定论的么?”   ——受当年看过的原书影响,裴无洙在脑海里对那两位都是直接真千金、假千金称呼着……到头来这怎么还是个‘疑案’啊?   “既如此,”左思源愣了愣,顿时也不明白了,“殿下您是在心里已经信了国师所言么?”   “等等,”裴无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从头开始梳理起,“这事儿本王其实不太清楚,只是听三皇兄偶尔提过一句,说是郑国公府三房行事实在令人无言,竟然能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和别人搞混了……你方才所说的‘疑案’、‘国师’,又是为何?”   “原来如此,”左思源一听就明白自己方才是误会了,松了口气,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微臣听闻,按时间算,大半年前吧,应该是去岁十一、二月的时候,国师大人突然出现在郑国公府,与郑国公起了一卦,说他们家有一个嫡系血脉流落在外,说完人就消失了。”   “之前从何处来、之后到何处去,前后踪迹都毫无可寻之处……只留给了郑国公一张纸条,上面把那位所谓‘血亲’的所处位置、闺名身份、家中几人都写的清清楚楚,郑国公不敢怠慢,也不敢多声张,慌忙派人秘密过去一趟,先将人接到了府中,”左思源中途喝了口茶,然后续道,“之后的事情,就是殿下您听三皇子说的那些了。”   “郑国公既将人带了回来,自然也是得要把事情查个一清二楚的,堂堂一座国公府,怎么会小姐千金流落在外?郑国公查来查去,一直查到了三房头上,只有三房的四姑娘,当然,如今得是该叫‘表姑娘’的了,与那位流落在外的千金年岁最是一致。”   “而这不查不要紧,一路查下去,最后还果真发现,三房夫人当年因为在怀孕时期回乡祭祖,长途奔波劳累,中途受了雷雨天的惊,提前发动,伤了身子不说,还是与一户农妇挤在半山腰的同一间破庙里生的女。”   “据郑国公后来严刑审出来的那些旧人回忆,当年因为天气恶劣、气候阴冷,又是停在半山腰上,样样都缺,热水最缺……两个女孩儿生下来后是挤在一张盆、一份热水里洗的澡,谁知道当时那两个稳婆怎么一个心慌眼急、手忙脚乱,抱出来时就有些分不太清了。”   “这也太……”裴无洙听到这种事,简直糟心得牙疼,“本王没记错的话,郑三夫人娘家好像也不是什么破败门户吧?她生产这种场合,难道身边还会缺丫鬟仆妇么?当时那么多的下人,就没有一个为此质疑的么?”   “这谁又能说的准呢?”左思源笑了笑,又隐秘地对裴无洙低声道,“不过,微臣倒是听说过一桩内情,或许真,或许不真,殿下听听就罢了。”   “郑国公府好像有个仆妇最后被打死前喊过,说当时这事她们是禀告过三夫人的,只是三夫人产后本就疲乏心累,还失了不少血,闻言只是问过两个孩子情况,知道都是女孩儿后,就无所谓再追究太多了……只一心想着赶紧下山寻得更好的大夫来调理身体。”   裴无洙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何必呢……想想原作里两辈子都怎么也要和假千金过不去的女主郑惜,一时都不知道该怜悯还是同情了。   “所以说,事到如今,”裴无洙若有所思道,“其实也没有人能说得准,到底两个里哪一个才是郑国公府的千金小姐么?”   ——裴无洙记忆里的原作可不是这样的,原作女主虽然重生后是直接回到了刚刚认祖归宗那时,不过无论重生前还是重生后,郑国公府对于她的到来都是一副“千金归来”的郑重态度,实在不像是曾在她和女配假千金中间纠结过哪个真、哪个假的样子……   “如果您像郑国公一样信了国师的卦的话,那这就是寻回了流落在外的血脉至亲,”左思源意味深长道,“如果您不信的话,那这就还真是一桩悬而未决、以后也不可能决得了的‘真假疑案’了。”   “左大人的意思是,”裴无洙眉心微微蹙起,缓缓道,“找一个如国师一般的和尚道士之流,先向父皇点出东宫太子并非皇室血脉……然后再佐以你在淳化公夫人陪嫁中发现的那些‘或许有、或许没有’的莫须有证据,以此来攻讦东宫的不实、皇后的不贞?”   ——不期然的,裴无洙想起了原作中女主郑惜重生后回顾自己前世的一生,她以为自己深为郑三夫人所不喜,是因为在她认祖归宗的一年多前,有个秃驴大和尚偶遇了郑国公府去上香的女眷,指出了假千金并非郑氏血脉。   由此惹得知情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来看待郑三夫人,中间拉扯半年有余都没有把事情掰扯清楚,最后使得郑三老爷因此冷落三夫人,三夫人独守空房难以释怀,长久地郁郁寡欢着,故而才迁怒到她身上……   怎么说呢,这种事情,也不好说那些多嘴的和尚们做得不对,但裴无洙总觉得那些“不打诳语”的出家人,有时候做的事吧,还真是挺缺德的。   左思源点了点头,诚挚道:“这是微臣目前能想象到最完满的计划了,当然,有了殿下的加入,自然能裨补缺漏,使之尽善尽美。”   “国师可未必会站在我们这边,”裴无洙谨慎道,“到时候两方吵起来了可怎么算?”   “国师?”左思源倒是没想到裴无洙会纠结这个,下意识道,“可国师已经闭关好多年了……之前在郑国公府出现后立马就又没了踪迹。”   “他们牵星楼一脉,一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颇有些玄异,万不可轻易得罪,恐怕也并非权势财帛能轻易动摇得了,”左思源也异常坦然道,“不过我们本也不需要拿这等‘小事’过去劳烦国师吧?”   “吵起来也无妨,以陛下的多疑,”左思源微微笑道,“闹到有‘真假疑云’的地步,我们就已经赢了一大半,不是么?”   “但事情只要做过就有痕迹,”裴无洙摇了摇头,尤且还不满意道,“本王就算在背后再怎么隐藏,都无法保证万无一失,一旦东宫太子查到了本王头上……那本王岂不就太被动了。”   “本王藏拙十五年,一朝为了这种事与他翻脸……如果不能打蛇七寸地一击毙命,本王宁愿选择暂不出手、静待时机。”   见左思源静默无语,裴无洙犹豫了一下,主动提点他道:“就没有什么东西或法子……可以直接拿来验证东宫太子是不是皇室血脉的么?”   “微臣活到这个岁数,”左思源摇了摇头,眉心紧蹙,眼神中透露出些微的茫然迷惑道,“还从未听过有什么东西或法子可以直接验证这个的……民间流传的所谓滴血认亲,早已被验证不实,仰仗不得。”   “不过殿下,我们本也不需要那东西不是么?”左思源觉得裴无洙的思路很奇怪,“万一验过之后反而证明东宫里的太子还真是陛下的血脉呢?那岂不是反而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让我们白忙活了一场么?”   “我们本来的意图,不就是制造出个‘真假疑云’来么?”左思源不能理解道,“一旦陛下心中有了疑窦,那之后的事,能容我们操纵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届时东宫太子必然忙于自证清白,总不至于还跟个疯狗一样紧咬着自己江南府的那点破事不放了吧?   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左思源的计划就算成功了一半。   “陛下春秋鼎盛,”左思源含蓄地望着裴无洙笑道,“贵妃娘娘盛宠加身,而中宫那位皇后,可好多年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殿下您还怕自己熬不起那边么?”   这话说的,裴无洙在心里默默冷笑,就好像那对渣渣帝后彼此两不相见,是渣皇帝不想见皇后一般……信不信在知道她哥的身世有问题前,郑皇后只要一出来,她那皇帝渣爹一定跟个舔狗一样立马重新扑上去?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左思源这话……也就是个毫无意义的安抚,也就是他怕裴无洙再变一回卦才不得已而为之了。   不过把话探到这里,裴无洙也已经大致清楚左思源手里的底牌了,她无意再多作纠缠,只作出一副勉强的样子来,眉心紧蹙道:“那好吧……暂时也就只能这样了,那和尚道士之流?”   “殿下放心,”左思源当即很上道地表示,“这些东西都不用殿下插手,微臣一定给您安排得妥妥当当,绝对不至于由此让您在东宫太子那里暴露什么的……”   “左大人,”裴无洙将手中的杯盏重重摔在案几上,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眼神极淡地望着左思源道,“本王在你看来很像个喜欢替人顶锅的冤大头么?”   左思源不意话到如今,裴无洙还会突然翻脸,一时微微愣住。   “把你手里的和尚道士通通拿出来,”裴无洙站起身来,倾身朝着左思源的方向压迫过去,冷冷地盯着他的双眼道,“全都交给本王。” 第42章 女儿红 “很难受,但不后悔。”……   “你这‘生意’, 可以找本王做,自然也可以找上除却本王之外的其他皇子做。”裴无洙冷冷道,“狡兔三窟, 本王信不过你, 也不打算费尽心思忙活忙累一场,到头来却被人当成了顶在外面、招引怨恨的那支枪。”   左思源面色微变,想解释句什么, 但又知道站在五皇子的立场上, 自己所谓的“不好泄密”的顾忌, 确实难以直接取信于他。   “计划本王听了,你的想法不错,”裴无洙垂下眼皮, 冷淡地睥睨着左思源道,“人给本王, 由本王来决定什么时候动手……至于你,就老老实实地‘遭贬归乡’去。”   “本王会派人去塘栖好好地看着你, 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通知你,不需要你的时候……你最好安安分分在家里呆着,老实一点,不要做出什么叫本王误会的举动来。”   “你知道的,本王脾气暴躁,耐心也不足,万一误解了左大人什么, 直接叫人灭个口、拆个桥的, ”裴无洙微微一笑,警告道,“届时到了阴曹地府, 左大人可别怨怪本王没有把丑话说在前头。”   “殿下息怒,左某绝无一臣事二主之意,”左思源有些被裴无洙身上突然又迸发的惊人杀意骇到了,顿时把对这位祖宗的慎重、畏惧级别调高了两个档次,微微避开些许,诚恳道,“左某方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字字出于真心,绝无敷衍陷害殿下之意。”   “还有,淳化公夫人陪嫁中的书信……”   “给本王两封,本王总要先验验真伪,”裴无洙唇角微勾,漫不经心道,“剩下的你拿着,给你安心。”   “只要你不做多余的事,本王其实也不太想动你的……毕竟,以后要用得着你的地方还是有很多的,是不是啊,左大人?”   左思源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些许,笑着应道:“能为殿下效忠,是微臣百世修来的福分……那届时微臣叫静然来送信,到时候,就干脆让他留在殿下身边、也好作你我互通往来之便,如何?”   “行,”裴无洙淡淡道,“做熟不做生,让他来吧。”   ——左静然至洛,一是表明裴无洙对先前春莺里之事已无嫌隙,再无计较或翻旧帐之意,二也是既为质子、又是眼线……   左思源本来还忧心会再生枝节,裴无洙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也算是真正放下了一直悬着的那颗心。   目前看起来,五皇子还是很有合作的诚意的……而就对方今日的表现来看,无论是心性、谋略都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中庸平凡,左思源隐隐有种自己押对了宝的自豪感。   而左思源押中的“宝”,离开和春台后,面无表情地钻去了一家沽酒的小店,一口气买下了整座店里的酒水,将店老板与小二全赶到了前堂去,一个人坐在后院,确保四下无人后,冷冷地敲了敲身前的小几:“出来吧。”   两个一路隐藏得如空气般无影无踪的黑衣人落了下来。   “今日之事,”裴无洙的视线缓缓从二人身上划过,有那么一瞬间,她也说不好自己是希望他们闭嘴、还是多嘴的好。   “罢了,他若问起,你们就好好回答,也不必有丝毫的隐瞒避讳,”裴无洙拍开一壶热酒,仰头灌了一大口,一口直辣到了嗓子底,她抿了抿自己被润红的唇瓣,如一只噬人心血的妖魔,冷冷道,“不过在那之前,得先劳烦二位走一趟,帮本王杀几个人。”   飞五、飞六垂着头,从头到尾都没有异议,更确切的说,是连丝毫的反应都无作出过。   ——确实是两个成功得把自己活成了毫无个人意志、只作主人手中刀的影子暗卫。   就是不知道他们的主子现在究竟算是谁了……裴无洙按紧酒壶,心头掠过一丝隐痛。   “本王方才在茶水里放了先前朝你们讨来的紫玉草粉末,”裴无洙闭了闭眼,决定先暂时不去想东宫太子知情后的反应,先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你们拿着那虫子去追,就像本王之前问过你们的那样,这二者伴生,你们应该不至于再把人追丢了。”   “一路盯紧点,如果他们与外人联络,就把来往人员记下,东西全都按下。”   “从洛阳城回江南府,途径寿昌一带时,你们再动手,”寿昌是秦国大长公主的封地,那里有不少建安侯的家臣和手下卸甲归田的旧将,裴无洙一边想着,一边缓缓地接续道,“将人头砍下,拿来洛阳与本王复命……如果被人发现踪迹追查,就伪扮成,建安侯府中人。”   “所有人都只会知道,左可还轻言挑逗本王,福宁大怒,叫人追出洛阳去杀了他,”裴无洙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复又冷笑道,“至于左思源,太不幸了,护子心切,有点碍事,只好一并被除去了。”   “留左静然一个活口,”裴无洙闭了闭眼,静默半晌,才复又缓缓道,“届时你们一个人带左氏父子的人头回来与我复命,另外一个一路跟着他回塘栖,盯紧了他,看着都有谁与他接触、来往言谈,一一记录,三日一封送归洛阳……一旦发现他有挑破密事的想法,不必再问,直接动手杀了他,再一把火烧了左府回来复命。”   “暂时就先这样吧,”裴无洙按住腰间剑,疲倦道,“能做得到么?”   飞五、飞六齐齐跪下行礼誓忠:“必不负殿下所托!”   “那就去吧,”裴无洙倦怠道,“现在就去盯着,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   飞五、飞六起身跳窗而走,临别之前,飞六犹豫了一下,第一回 主动开口向裴无洙问了一句:“左思源送与殿下的那些和尚道士呢?”   “杀了,”裴无洙闭了闭眼,飞六隐约察觉,恍惚好像有一层水光曾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却只听得那位殿下麻木道,“等你们除去左家父子之后,本王会亲自动手,一一除掉那些人……一个不留。”   飞五飞六也离开之后,裴无洙缓缓起身,一拳砸碎了后院正中那缸被店家刚才挂在嘴边洋洋自得地夸耀了好久的十八年份女儿红,就着清澈的酒液,一遍又一遍地搓洗自己的手指……却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别啊!”左静然赶忙紧跟着站起来拦人,神情恳切道,“行迢兄好不容易出,出来一趟,就这么回去了多浪费啊!新点子是吧,不就是新点子嘛,我现想一个就是,有了!”   ——“您不会那么认死理吧?”左静然鸡贼一笑,冲裴无洙挤眉弄眼道,“我这也是好心给那些大家闺秀们一个提前相看顺眼儿郎的好时机,反正福宁郡主不在……”   ——“殿下,”左静然听得错愕不已,震惊道,“不知您是看上了郑侯的哪位外室?”   ——“左某孑然一身,在场面上偶尔逢场作戏一下,碍不着任何人,这也算不得什么大过错吧。”左静然调侃道,“再者,左某可从来不敢去招惹好人家的姑娘……”   杀左思源,裴无洙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杀左可还,裴无洙还可以告诉自己这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杀左静然……裴无洙到底,于心有愧。   裴无洙伏到窗边,按住自己的喉咙口,呕得眼泪都一并流了出来。   罢了,罢了,裴无洙仰躺回去,抽出青崖剑,抚摸着锋锐的剑身,自嘲地想,也别那么矫情了……以后要杀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就左思源养着的那些和尚道士,还不知道总共有几个、里面又究竟有多少是清白无辜的呢……   还有香山寺,苦贤、苦玄师兄弟……   还得去找那个该死的目前还没落到左思源手里的什么破碗……   就这样吧,裴无洙疲倦地想,为了掩盖一个秘密,还不知道要填多少条人命下去……这一条路,一旦自己选择踏上了,就是个没有终点的不归途。   可是裴无洙不能退、无法退,也不愿意去退。   她若退了,那要她哥怎么办呢?   无论如何,东宫太子都是无辜的,她哥多么好的一个人啊,怎么能因为,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而被那么残忍地抹去……裴无洙生气地想,她以后再也不会在任何场合说皇后的半句好话了,郑皇后现在在她这里就是个麻烦鬼、害人精。   还有,她得督促她哥,将来一定一定,一定一定要做个好皇帝……不然都对不起裴无洙违背原则、放下底线为他杀的这些人。   指腹在剑身的锋锐处摸来摸去,一个不经意,就被划破开了一个口子,浅淡的血色顺着剑身的凹槽缓缓下滑,裴无洙盯着那缕血红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脑海中不经意地浮现起自己第一回 摸到青崖剑时的场景。   ……   ……   “这便是在给我开蒙了么?”八岁的裴无洙小小只一个,摸着那锐利漂亮的剑身,惊喜地看着秦国大长公主道,“这剑好漂亮啊,那公主这这,这剑以后就归我了么?”   周边围着的几个人都看着裴无洙发笑。   “是啊,”秦国大长公主示意大家都先安静,笑着望着裴无洙道,“以后这剑就归殿下了,不过殿下现在还不算开蒙……您得先在心里想一个东西。”   “想什么呢?”裴无洙迷茫地问,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满满的疑惑。   “想什么都可以,”秦国大长公主温柔地一点一点引导裴无洙道,“想殿下以后拿着这剑,想做什么?以后学会了用剑,又是打算作什么呢?想清楚后,殿下就可以把这剑拿起来了。”   这个描述也太意识流了,深受填鸭式教学、教条与唯物主义的裴无洙表示自己有点答不了这么玄学和唯心的卷子,憋了半天,脸都胀红了,愣是脑子一片空白,啥也没能想出来。   赵逦文在旁边已经笑得捂住嘴巴别过脸了。   裴无洙看得郁闷死了。   “也可以想一个人,”秦国大长公主看得无奈,妥协道,“一个殿下您心中想要保护的人。”   “那当然是我娘啊,”这个题目好答,裴无洙眼睛一亮,想也不想便接续道,“我长大之后,肯定是要保护我娘再也不受欺负了。”   “也不是不行,”秦国大长公主忍俊不禁,没忍住调侃了一句,“只是殿下有没有问过你母妃,她需不需要你的保护啊?”   “现在问行么?”裴无洙扭头去看边上当时正在加班加点赶做绣活的李宓。   “你也不必想着我,”李宓摇头叹气,兴致缺缺道,“你顾着自己就好了……娘别的什么心愿都没有,就想你好好的就行了。”   “偶尔受个一星半点的委屈才算得了什么,你少气我几回就行了。”   可把裴无洙说得郁闷坏了。   周围人都听得直笑,秦国大长公主也笑,边笑边温柔地望着裴无洙道:“要不殿下再换一个吧?”   裴无洙撑着自己的小脑袋认认真真想了半天,有了!   “阿文阿文,”裴无洙想到汉武帝少时那个“金屋藏娇”的典故,一时起了卖弄的心思,促狭道,“等我学好了,阿文就再也不用担心受人欺负了……谁敢欺负她我揍谁。”   “我才不要呢,”赵逦文涨红了脸站起来,啐了裴无洙一口,别扭道,“就你?别忘了前几天你突然晕倒是谁照顾的你,我们两个谁护着谁啊,我也用不着你,你还是先顾着你自个儿吧!”   裴无洙一下子颓了,垂头丧气地问秦国大长公主道:“那怎么办呀,我又打不过公主和侯爷,你们肯定更不需要我……难道我得想着珺姐姐么?”   秦国大长公主对裴无洙的异想天开无言了,摇头妥协道:“算了,算了,殿下什么也不用想了……您就先学着玩吧。”   “不过我可先说好,你现在可还没有算正式‘开蒙’,” 秦国大长公主点了点裴无洙的额头,被她的撒娇耍痴弄得无可奈何了,“等你哪天心中有了强烈想要保护一个的欲望……才算是真正开始入了剑道。”   ……   ……   这便算是入了剑道么?   裴无洙察觉到自己的心境有所变化,之前某个一直桎梏着自己的瓶颈有所松动,但……如果这就是入道的感觉,那未免也太难受、太痛苦了吧。   如果可以的话,裴无洙宁愿自己一辈子都当个剑道的门外汉,只学着“玩玩而已”。   裴无洙喝得酩酊大醉,仗着自己身上有个无视宫禁、自由行走的玉牌,一直喝到月上中天才回宫……然后中途就被出来寻人的东宫太子捡回了自己宫里。   “怎么喝这么多……”东宫太子本就找人找得心急火燎,如今人找到了,却是醉成这样,他的脸色简直黑到不能再黑了。   这回是真的有种把不长记性、不听人话的裴无洙动手打一顿的冲动了。   “哥,”裴无洙喝得都要走不动道了尚且都还能认得出人来,脑袋顶在东宫太子的肩头,痛苦道,“我难受,我其实,特别难受……”   “难受还要喝这么多,”东宫太子半点也不想怜惜她,捏住裴无洙的下巴将人的脸抬起,拿了沾了热水的巾帕一点一点给人擦脸,口吻异常的冰冷漠然,“那难受不都是你自己自找的么?”   “但是我不后悔,”裴无洙已经压根听不见身边人在说什么了,愣愣地盯着东宫太子俊秀锋锐的下颌半晌,复又呆呆地补充道,“虽然我心里很难受,但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还是会这么做的……我并不后悔。”   “哥,你是一个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好的人,”裴无洙呆呆地抬起头,双眼毫无焦距地落在东宫太子的脸上,随便地游来移去,语无伦次、颠三倒四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记住,在我心里,你是这个世上,最最好、最最好的哥哥……没有人能比你好。你这样的人,就应该长命百岁、流芳百世。”   “你一定要当皇帝,我想看你做皇帝。”裴无洙眨了一下眼睫,一直被含在眼里的泪珠再也克制不住地滚了下来。   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东宫太子,突然哭了出来,哽咽道:“你会是个好皇帝的,你也一定要做个好皇帝、让百姓们都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   只有这样,只有这样……   方可使得裴无洙痛苦的内心得以暂时生出些许自我蒙蔽的慰藉。 第43章 心醉神迷 难以遏制的焦躁。   东宫太子很难描述清楚自己这一刻内心的感受。   裴无洙后面含含糊糊说得那些话, 什么又是长命百岁又是安居乐业的,语句颠倒毫无逻辑,东宫太子都没有再仔细凝神去听。   他只是伸出手来, 捧住裴无洙的脸, 用大拇指一点一点擦拭过她眼角滚落的泪珠,语调微妙地缓缓道:“怎么哭成这样……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裴无洙晃了晃醉晕晕的脑袋,呆呆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喝这么多的酒、哭成这个模样, ”东宫太子缓了缓, 口吻温和地复又道, “迢迢,你今天的所作所为,真是让哥哥异常的不高兴。”   “你白天出去见谁了?”东宫太子话锋一转, 语调陡然冷了下来,面容严厉而冷肃道, “飞五、飞六呢?”   裴无洙按了按自己胀的恍惚要炸开的额角,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 勉强用脑子思考清楚了后面那个问题,艰涩地答道:“飞五飞六,被我派出去了……他们出去替我做一件事。”   裴无洙呆呆地凝望着东宫太子,大脑仿佛被人从正中处劈成了两半:一半疯狂尖叫着别问了、别逼我,我是真的不想告诉你。   另一半则喃喃自语道就这样吧,只要你再追问一句,我现在喝醉了, 借着酒意我什么都能说得出口。   裴无洙根本说不好到底哪一个才算是能让自己彻底解脱的真正想法, 她想不通,所以她只能用那种掺带着不自知愁怨的眼神,痛苦地凝望着身前不远处的东宫太子, 指望能藉由他的反应为自己选好接下来的路。   “不想告诉哥哥么?”东宫太子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古怪而不自然,喃喃道,“果然是长大了啊……以前你遇到什么都要跟哥哥说的。”   裴无洙觉得自己确实喝得太多了,脑袋又晕又胀,眼前人的神态、言语都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看不分明也听不分明,她晃了晃脑袋,又后退了几步,摸到一个椅子顺势坐下,撑着脑袋艰难地思考道:“我,我不告诉你,你就不会知道了么?”   “你,你总会自己去查的,以前就,就总是这样……”裴无洙揉了揉脑袋,说着说着就自顾自点了点头。   对了,就是这样,她哥那个人,手眼通天,本事比她大多了,自己今天表现得如此明显的不对劲,她哥肯定会自己去查、去问的。   裴无洙睁大了那双雾蒙蒙的杏子眼,愣愣地望着东宫太子,喃喃道:“你那么厉害,你什么都能知道的,对吧?别,别逼我了……”   再不济,不是还有飞五、飞六那两个暗卫么?只要东宫太子开口,他们肯定会一五一十、据实相告……所以,无论如何,她哥最后总是能知道的,无论今天自己说与不说。   裴无洙自觉自己已经把这件事托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不需要自己亲自开口,裴无洙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心安理得靠着椅子醉得半昏半睡了过去。   留得东宫太子一人孤身站在她身前,昏暗的灯烛下,脸上的神情是陡然而生的阴郁与寒戾。   “逼?”东宫太子轻声细语地重复了一下裴无洙方才言语中的某个字,唇角一点一点抹平,最后面无表情地自言自语道,“迢迢,你不会想知道,孤真正‘逼’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以前就总这样’?”裴无洙在醉梦中不舒服的呓语了两声,东宫太子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背安抚着,脸上是带着些微愤意的一片空茫,他缓缓地重复着自我怀疑道,“你这话,是嫌哥哥管的太多了么?”   东宫太子不自觉地瞪着身侧的裴无洙,裴无洙醉得昏天暗地,自然不会再突然爬起来回答他了。   “好吧,如果你实在不想说,孤不叫人去查就是了,”凝视片刻,东宫太子屈服了,决定妥协一回,自我开解道,“确实是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心事了,哥哥也确实该尊重你的想法才是……”   “心事?”话到一半,东宫太子突然顿住了,怔忪道,“你现在能有什么‘心事’?”   十五六岁,少年心事,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又靠着自己哽咽哭诉……   “是孤想得那样么?”东宫太子这回彻底笑不出来了,他的心底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的烦闷躁郁,眉心紧蹙道,“你遇到了喜欢的人?还被拒绝了?”   ——“心里很难受,但并不后悔”,指的是被对方拒绝了很难受,但是并不后悔自己喜欢过的意思么?   “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东宫太子有些坐不住了,焦躁地自言自语道,“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应当不会是女孩儿,如果是个女孩子的话,应该没有能拒绝得了你的,”东宫太子垂眸打量着裴无洙露出的半张艳色无边的侧脸,中肯地评价道,“除非那个姑娘极其讨厌长得比自己还好看的人。”   “可就算如此,以小五的身份,这天下间能拒绝得了的女子,也寥寥无几,”东宫太子蹙眉分析道,“那就应该是个男子了……也是,迢迢到底是个姑娘家,她心里终究,应该还是喜欢俊秀的少年郎的。”   春莺里事件只是裴无洙为了助自己铲除左思源、故意做出来给世人看的一场闹剧罢了,她其实……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厌恶男子,甚至极有可能,日后还会碰上她真心喜欢的人。   他们甚至可能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东宫太子僵立当场,他的大脑好像一下子被这个想象中的画面给击穿了,好半天都做不出半点应有的反应来。   回过神来后,便是难以遏制的滔天怒意与焦躁。   东宫太子突然意识到,他从不介意裴无洙娶赵逦文,是因为他心底里还是觉得她们两个女孩子,就算在一起也不会真的有什么,彼此心知肚明那不过是一桩各取所需的约定,成婚与否都与前事无碍,日后可能还是要靠自己来顾着、护着。   她们连孩子都不会有,东宫太子怎么好叫自己放下身段去跟一个柔弱无依的姑娘家计较呢?   但如果把福宁郡主换下,最后陪在裴无洙身边的变成是一张陌生男子的面孔……东宫太子的右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根根绽起。   缓了许久,他才仿佛自我催眠般抚着裴无洙的乌发喃喃道:“而今世风,对女子要求甚为严苛,迢迢那么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一个人,肯定不会愿意为了一个什么莫名其妙的男人去放弃身份换上红妆的吧。”   “做个亲王多好啊,孤还可以常常去找你看你,可比做长公主舒服多了的,是不是?”   如此,自然就不可能名正言顺地跟一个男人在一处了。   东宫太子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立马有一道声音在他脑海里冷冷地嘲笑道:可就算不名正言顺、难道他们还不能偷偷摸摸的来么?如今这世道,“断袖”之风也不算什么太稀奇罕见的事情……   东宫太子的手又忍不住攥紧了。   东宫太子瞪着身侧昏睡得一片坦然无知的裴无洙,仿佛在看着某个不听话、只知道调皮捣蛋的坏孩子,既气得都忍不住想动手“管教管教”她了,又怎么也不忍真得如何狠下心去呵斥什么。   “迢迢不会那么任性的吧,”东宫太子无可奈何地垂眸望着裴无洙,神色怅惘道,“不要总是惹孤生气……你答应过了,只要哥哥一个的。”   裴无洙不知在梦里梦见了什么,毫无意识地呓语着喊了句“哥”……   “嗯。”东宫太子微微笑了起来,顺口应了一声,怕她趴着睡压着喘不过气来,还微微使劲,助她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态来。   ——明明这时候早应该吩咐宫人们去长乐宫传一句话,把裴无洙的贴身宫婢叫来服侍她歇下了……但东宫太子好像着了魔一般,脚底生根地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弹。   “梦到孤,”东宫太子不解地用拇指一点一点划开裴无洙眼角复又沁出来的泪珠,略略有些茫然道,“就让你心里那么的难受么?”   裴无洙自然不会回答他,他今天全程就都是在自言自语、自说自话罢了。   “做梦了都还哭,今天好多的眼泪,”东宫太子伸出手指戳了戳裴无洙的侧颊,“你原先   不常流这么多泪的……反而是这里一笑一个坑。”   ——原先也不常喝今日这么多的酒,更不常抱着自己哭诉她心里难受但不后悔……想到这些,东宫太子的心情顿时阴郁了下来。   “其实你抱怨得对,孤也不应该管你管那么多的,”东宫太子语调平平地感叹道,“就比如今次之事,如果真让孤查下去的话……孤恐怕很难克制住自己不去做那些会让你不太高兴的事情。”   想到到时候裴无洙肯定又要冲自己闹脾气生气,东宫太子不由哂然失笑,笑罢,他盯着那颗闪烁着莫名光泽的水珠,魔怔了般呆呆地凝望了许久。   然后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在他的脑海反应过来身体的动作前,他的唇齿间已经先一步品尝到了那滴泪珠的咸涩之味。   东宫太子被自己的举动给惊住了。   回过神来后,他尚且算是稳住了心态,平静自若地坐直了身子,抬起头正要喊人去长乐宫传话,却先一步正正对上了云棠难看到极致的脸色。   “殿下,”云棠极力克制住自己的音调,不想把半梦半醒的裴无洙吵起来,按捺着脾气语速飞快道,“婢子见殿下许久未喊人,想着热水已冷,得该换水了……不过现在看应当是不需要了,婢子这就出去叫人去长乐宫喊云归来。”   “你去吧,”东宫太子蹙眉,犹豫了一下,掩饰道,“孤方才……”   “殿下稍等,其实您现在什么都不必说,”云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滔天怒火直往上冲,烫得她脑子都不太清楚了,“您就是想与婢子说这个,也等婢子出去安排好了再说……半刻钟后,婢子在东偏殿等您。”   东宫太子垂眸,抚了抚裴无洙的后背,犹豫片刻,还是起身去了东偏殿。   云棠气得脸色潮红,面上是毫不掩饰的不忿与怨恨,等到东宫太子来了,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云棠先一步沉不住气冷笑出声,呵呵道:“殿下现在已经没什么想解释的了么?”   “孤方才是鬼迷心窍了,”东宫太子面色平平,语调波澜不惊道,“以后不会了。”   “以后?”云棠闻言大怒,东偏殿这边她方才刚刚安置好没有外人,是而她这回再也不用控制自己的音量,尖锐而刺耳地讽刺道,“您还想有什么以后?她可是你的亲妹妹,你到底是在做什么,你自己心里究竟清不清楚?”   “孤当然知道她是孤的妹妹,”东宫太子面色怫然而狼狈地辩解道,“孤并没有你以为的那方面的意思,孤只是……”   “婢子以为?婢子以为的哪方面?”云棠讥诮一笑,寸步不让地刻薄道,“您只是,您只是什么?……殿下,您不要告诉婢子,您方才所为,是一名兄长正常会对自己的亲妹妹做下的!”   “你这是违逆人伦,”云棠愤恨地瞪着东宫太子道,“无视纲常,不知羞耻、荒/淫无道、禽/兽不如!”   “放肆!”东宫太子大恼,冷冷道,“云棠,记住你自己的身份,这也是你对孤说话的态度?”   “是啊,我算不了什么东西,我不过一介卑微的婢子,如果能叫您再清醒一点,让婢子现在当场撞死在这里都可以,”云棠怨怼地瞪着东宫太子,咬牙切齿道,“可是殿下这样做,会毁了她的!”   “你想亲手害死她么?你究竟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云棠气得牙齿咯吱咯吱作响,难以忍受地讥讽道,“如果你们两个今日之事被陛下知道了,你觉得陛下会先杀了谁呢?我们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   “您心里就只有你自己么?你难道半点都不考虑旁人的死活么?”   一直以来心头始终隐隐担忧、极力想去避免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云棠简直要被气得昏过去了。   “是孤的错,”东宫太子怔了怔,颓然道,“孤保证,绝对没有第二回 了。”   “您拿什么来保证?”云棠冷笑道,“您那时而有、时而没有,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的‘自我克制’么?”   “你想孤怎么样?”东宫太子也被云棠的步步紧逼弄得烦躁了起来,不悦道,“孤知道你心里还是为了迢迢好,所以很多时候孤并不想太过跟你计较,但你最好也适可而止些。”   “您让人去许昌把柔嘉公主接过来,是为了作什么?”云棠冷笑道,“您当初既曾对婢子开过口,事后又没有再提,婢子还以为您是自己想开了……没成想只是换了人去,您又想拿这个来威胁她什么?”   “孤从来没有拿任何人、任何事情‘威胁’过她,”东宫太子大怒,寒声道,“你我都知道,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一直都希望柔嘉能和郑想和离,柔嘉有孕,郑想的人又在许昌极力搜寻,孤只是不想柔嘉有事,她连带着也难受失望……”   “哦,对,不是威胁,应当说是不动声色的‘威逼利诱’,”云棠冷笑道,“您如果真心想帮忙,为何不直接去跟郑侯谈和离之事?郑侯他真能拒绝得了您的要求么?”   “您在等什么,还不是等着她亲自来求你么?”云棠不屑道,“您的心中当真毫无所求?……殿下,婢子在您身边服侍近十年了,您对着婢子说这些话都毫不心虚脸红的么?”   “要婢子说得更明白点么?您想借这件事留她大婚后还呆在洛阳?”云棠面无表情道,“放她走,您现在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留她继续呆在洛阳,您迟早会亲手毁了她的。”   东宫太子憋闷着别过头,半天没说话。   “殿下啊殿下,”云棠突然微微一笑,讽刺道,“您如果实在一个人太久了憋得慌,缺个女人来泄/欲,婢子可以明天起个大早去求见皇后娘娘。”   “反正您六月就要开始选妃了,这时候给您安排几个暖床的宫女教您知知人事也是正当……您又何必把心思放在不该放的人身上呢。”   “孤并不是……”云棠如此轻佻言辞,仿佛把裴无洙和那些女人放在一样的地位上比较,气得东宫太子脸都青了。   “谁管殿下您是不是,”云棠也是豁出去了,面无表情地回怼道,“如果您不答应,婢子明天就去把今日之事告诉她……想来她酒醒之后,也该看清楚自己身边都是些什么人了。”   东宫太子冷冷地望着云棠,亦是一般的面无表情,语调平平道:“你真是不怕孤现在就杀了你。”   “你当然可以,”云棠笑了,“您是太子,您想杀就杀谁,婢子如此忤逆,您当然可以现在就杀了婢子……但您能连着云归一道杀了么?”   “您如果杀不了,”云棠撇了撇嘴,微微笑着道,“云归她到底还是我妹妹……您最好保证一辈子都不要被云归察觉我是怎么死的,或者说在云归察觉之前能杀了她,当然,那您也一样得想好要怎么跟五殿下解释了。”   东宫太子长久得说不出话来。   真拼死豁出去,把能说的话、不能说的话都说尽了,云棠反而轻松了许多,只静心等待对面的那位太子殿下屈服。   “孤不会再提柔嘉之事,也不会对她们大婚后去雍州横加阻拦,”片刻后,东宫太子揉了揉额角,放缓了语气,艰涩道,“但是云棠,你也要知道,孤对迢迢并不是你所以为的那么……”   “婢子一点也不想知道,”云棠听完前面的一半就满意了,直接转身预备走人,走前还不忘最后刻薄了东宫太子一句,“毕竟殿下您看起来也不像有想得多清楚的样子。”   东宫太子听得哑然。   裴无洙半梦半醒间被人架起了胳膊,迷迷糊糊中见得一张姿容秀美的窈窕身影,下意识以为是在她自己的华央殿中,便呻吟着喊了句:“云姐姐……”   来人似乎是笑了笑,然后软声回道:“殿下,婢子是云棠。”   “哦,云棠姐姐,”裴无洙不好意思地揉着额角坐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避开些许,勉强清醒了一些意识道,“方才醉糊涂了,乍一看还险些认错了人……对不住啊,云棠姐姐。”   “无妨,那都是小事,殿下下回还是不要喝这么多才是正经,”云棠知道她心有忌讳,也就不再往太前面凑,隔着一段距离温柔笑道,“婢子刚才已经叫人去长乐宫传话了,云归马上就来……殿下这一身酒气的,还是先好好想想待会儿回去怎么跟贵妃娘娘她们解释吧。”   啊!天呐……裴无洙一想想就头皮发麻,啪唧一声,又重新摊回去想着干脆装晕算了。   云棠看着她抿着唇角直笑。   不多时,云归便提灯亲自过来接人了,回去的路上,为了打破凝滞的气氛,也是云归的脸色太难看了,裴无洙有意逗她开怀,便说起了方才半梦半醒闹出来的笑话。   “说起来,云姐姐和玉明殿的云棠姐姐长得还真有点像,”裴无洙随口感慨道,“你们还都是‘云’字开头,有缘。”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云归提灯的手颤了颤,侧目瞥了裴无洙一眼,淡淡道:“什么缘?奴婢进宫这一批都是‘云’字开的头,真是好大的‘缘’。”   “要说像,殿下上个月还说婢子跟广阳宫的绣珠像、小童跟甘泉宫的竹崖像……”云归随口列举了一排,冷笑道,“殿下眼神不好使就直说,或是您觉得我们中人之姿,在您眼里都一样,也是正当。”   “饶了我吧,”裴无洙一听这话音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连连摆手苦笑道,“今天心情本就不好,云姐姐快放我一马吧。”   “是啊,都看出来了您心情不好,不然哪能喝这么多呢,”云归有心念叨裴无洙两句,但见她神情确实郁郁,也就强忍了,淡淡道,“好在您心情虽然不好,运气却是不错……陛下今晚宣了娘娘伴驾,现在回去,至少不用被娘娘再骂一场。” 第44章 选妃 以后她们相处的日子还许多。   六月中, 飞六从寿昌回洛阳复命,裴无洙忍着酷暑的异味,亲手将两颗脑袋仔仔细细地查验了一遍, 确认其主人定为左家父子无疑后, 才让飞六拿下去处理了。   然后便是左思源养着的那批道士和尚……   好在左思源生性谨慎,为免招人耳目,所豢养的和尚道士只有寥寥几个, 其中更多为以招摇撞骗谋生的“花和尚”、“假道士”, 而对于东宫太子的身份, 至少从裴无洙观察的这段时间来看,那几人是没一个起疑心的。   不过尽管如此,为免再生枝节, 保险起见,裴无洙还是与飞六一起, 亲手将那几人都一一处理干净了。   这笔人命债,梗在裴无洙心中大半个月也没有消得下去, 叫她一直到七月流火的立秋时分,眉宇间都带着一层浅淡的阴郁,极少再于人前展露欢颜。   左思源的死讯到底还是在七月初传到了洛阳,福宁郡主冲冠一怒为蓝颜,替“夫”扬威杀人的故事在朝野内外传得沸沸扬扬,颇有几个看不惯他们“夫妇”行事如此高调的清流文臣上书起议,弹劾裴无洙行事无忌;建安侯教女不严、纵奴行凶……   真宗皇帝都一一将其按下不表, 作了冷处理, 前后热议不过四五天,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毕竟那些清流文臣内心里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左思源父子,只是更见不惯这动辄杀人的无端举止, 上奏疏弹劾也是不说为了达到什么具体目的,多只是向真宗皇帝表明自己的态度罢了。   只是回过头来,真宗皇帝难免要拿自己帮忙出的力到长乐宫来邀功献宝,言谈间便忍不住与裴无洙笑言,道这么来看,福宁郡主的性子可比裴无洙厉害多了……以后他们小五可别做了个耙耳朵的好。   裴无洙不以为然,随口回了句:“耙耳朵又有什么不好?反正儿臣以后就只娶阿文一个,她也只有儿臣……她一辈子被困在内宅里,儿臣却能经常出去周游走动,回去后多依着些她的性子又怎么样?”   “你年纪轻轻,倒还是个痴情种了,”真宗皇帝听得叹服,不由感慨道,“看来先前之事对你影响还真是颇为深远……原先看你还偶有去外面浪荡无忌的时候,现在倒是彻底收心了。”   “前后短短几个月,人看着倒是稳重了不少,”真宗皇帝拍了拍裴无洙的肩膀,复又略有些不大满意道,“就是太瘦了……看着怎么比先前还要瘦一些?”   “你母妃原先说你是光长个头不长心,现在瞧着心性倒是沉稳了不少,怎么这膘却是一点也没了啊?都这么大人了,还挑嘴忌口不好好吃饭呢。”   裴无洙这些日子的变化明显到叫人想看不出来都难为。   一是她神情沉郁下来之后,原先脸上惯常一直挂着的笑脸没了,整个人看上去都严肃端庄了不少,有时候乍然一看还显得颇为吓人,再没有什么小丫鬟大宫女敢在她面前随意顽闹嬉笑了。   二是她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人又清减了两成。   裴无洙的身板原就没有多厚实,年少单薄,再这么一减下来,脸上先前未消掉的奶膘和婴儿肥是彻底没了,脸上瘦得好像只剩下那双遗自宓贵妃的杏子眼,那眼睛被衬得都大得近乎骇人了;下巴尖下来后,下半张脸上圆润的线条丢了大半,整个五官都被呈现出一种锋芒而锐利的光泽。   总而言之,就是显得阴郁,更显得莫名消沉了许多。   这可把宓贵妃等人心疼坏了,旁侧敲击无数遍,可不论谁来问,裴无洙永远都只是一模一样的标准答案。   “儿臣苦夏嘛,”裴无洙敷衍地笑了笑,这也不完全算是谎话,她如今确实是没什么心情吃东西,心事重,就看着什么都不大有食欲,“等到了贴秋膘的时候就好了。”   这时候,裴无洙就不禁敬佩起原作男二来,一想到东宫太子死前可能将庄晗安排给了自己作后盾,而庄晗又能在整部小说中从头到尾保持着这个秘密、并不动声色地在男主阁下面前为裴无洙美言开脱……裴无洙就不得不佩服他们这些人的心智之稳、心思之深。   裴无洙现在只憋着一个秘密,都要让她难受得快要疯掉了。   实在是难以想象那些双面间谍类的人物在漫长的卧底生涯中,每日每夜都是如何安眠入睡的。   但偏偏这回这个秘密牵扯之深远、事态之严重,逼得裴无洙不能跟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说,宓贵妃不可以说,赵逦文也不可以说,七皇子更不能去跟他说……而唯一能说与听的东宫太子,裴无洙清醒之时,每每准备说起,又总是张不开嘴。   她要该如何去与东宫太子说:哥,其实你不是我哥,郑皇后当年是与外男私通诞下的你,你并非父皇亲子,按照宗亲律法,甚至也不应该、不可能坐到如今这个位子上……而且这件事你一定要瞒好别叫父皇察觉了,不然他必得动手杀了你。   至于你亲爹是谁,你也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大概也许似乎可能是平远侯吧……不然你亲自去问问郑皇后?   那场面,裴无洙只略略在自己脑海里想过都觉得快要窒息了。   有时候裴无洙也会忍不住去想,也许让这件事就烂死在自己肚子里、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中去,从头到尾都不叫东宫太子和真宗皇帝知道……那当然是最好的情况了。   或许自己就真能做到了呢?   但理智回笼后,裴无洙自己也明白,这个想法并不如何现实。   ——她能运气很好地解决了左思源,不是因为她自己有多么聪明厉害,而是因为左思源本人对她并无防备、反多有巴结示好之心。   毕竟左思源先前已被裴无洙逼到走投无路、四顾无援的窘迫地步。人在骤然跌落困境之时,难免心态失衡,容易做出不甚理智的选择来。   或许之后裴无洙还能再顺风顺水解决香山寺的那对师兄弟、也能再去毁了那个破碗……但她无法改变东宫太子并非皇室血脉的事实,也无从完全消除任何一个世人心中、在日后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有可能生出的怀疑猜测之心来。   所以从长远来看,让东宫太子本人知情并有所防备,才是最妥善的选择。   只是事情毕竟暂时还未到火烧眉毛、急不可待非说不可的地步,裴无洙难免拖延症发作,只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如今飞六已经回洛阳了,她哥无论如何也得把人叫过去问问之前的事情吧……   只要他问了,只要他一问,那就什么都能说开了。   也不用裴无洙再纠结犯难。   好在从六月到七月也不是事事都不顺心,值得庆幸的是,在裴无洙开口谈及左家父子之死、并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图后,赵逦文并没有与她深究其中内情,只默默在人前将这个凶名替裴无洙背下了。   但这也几乎是这段日子以来唯一能叫裴无洙舒心的了。   而香山寺之行,即便是在裴无洙再如何“周详”、“细致”的计划下,也避无可避了。   为免夜长梦多,裴无洙本计划今日一大早就出宫、亲自过去探一探情况。   却恰好逢赵逦文入宫,非得拖着裴无洙一起过去,在宓贵妃那里用了顿漫长而程序冗杂的早膳。   屏退四下后,两个女人还一边用膳一边谈笑风生,半点没有往日里“食不言、寝不语”的大家规矩。   对她们聊的半点都不感兴趣的裴无洙也不得不被迫接受骚扰,把事情听了个囫囵。   “皇后娘娘可真是好大的排场,”宓贵妃用两只手指拈着银制的汤匙,有一搭没一搭地舀着,舀起来了也不喝,只似笑非笑地盯着那其中乳白色的汤品相,漫不经心地淡笑道,“本宫只粗略听人提了两嘴,就听闻里面有楚襄侯府的外孙女、贤妃胞妹的女儿;那个一门四进士的永州柳家的姑娘;虎威军越家将的女儿、紫金光禄大夫舒齐振的嫡孙女……”   “还有沈家、简家……五姓七望、关陇豪族,全都齐聚一堂,可真是熠熠生辉啊。”宓贵妃语意不明地感慨道,“那些往日里把世家贵族的荣耀看得比什么都重,开口闭口组训都是‘不为人妾’的大族,这时候倒是一股脑地前仆后继着往承乾宫赶,唯恐哪个迟了半步、再错过了什么。”   “既是给太子殿下选妃,”赵逦文也笑,不过语调克制一些,“那自然是不一样的。天家的妾哪儿还是妾了。”   “本宫听陛下说,皇后这回是要同时选一个太子妃、一个太子良娣,”宓贵妃撇了撇嘴,眉宇间藏着几丝外人不易察觉的刻薄,“两个良媛、两个承徽,再选昭训、奉仪三四个……拢共算下来得一次性挑出近十个女人来。”   “皇后这可真是十年不迈宫门、一出宫门直选十人啊,”宓贵妃淡笑道,“这倒是有够轻省的,挺会给自己省事……就是不知道我们的太子殿下受不受得住了。”   裴无洙一口汤闷在喉咙里,差点喷出来,被呛得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赵逦文起身给她顺背。   “你作什么怪模样,”宓贵妃眯着眼睛瞅着裴无洙笑,“怎么,你瞧着人家还羡慕上了?”   “不过你羡慕也不行,别想了,本宫可是把你许给阿文了,你这辈子就围着她一个过吧。”   赵逦文听得抿嘴直笑。   “不是,母妃您说话能不能有点顾忌啊,”裴无洙哭笑不得道,“到底谁才是经常在外面欢场上混的……怎么你们两个都这么镇定啊。什么受不受得住的,母妃你说这话都不避着阿文,是想害她脸红么?”   “我脸红什么,我倒瞧着了这里有个现成的大红脸,”赵逦文拿手指划了划裴无洙的侧颊,乐不可支道,“我待会儿陪贵妃娘娘去那边瞧瞧热闹,毕竟可是二十年难得一遇的‘盛景’,你要出宫去作什么,需不需要人陪你?”   “不必,我自己出去有事,顺便散散心,一个人多自在,后面跟着一堆小尾巴成什么样子,”裴无洙放下碗筷漱口毕,一边拿着边上备好的巾帕净手一边忍不住吐槽道,“不过你们也真是有够闲得无聊的……人家那边正经选儿媳妇呢,你们过去瞎凑什么热闹。”   “到时候人多眼杂,是非也多,”三个女人都一台戏了,听宓贵妃方才所言,郑皇后这一口气请来的至少得有三十个女孩儿了吧,再加上她们的母亲长辈、丫鬟仆妇……这还是不算承乾宫本来的宫人太监们,裴无洙都已经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了,“万一闹出什么争端来,你可小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殃就殃吧,再说了,谁说我们是‘瞎’凑热闹了,我们也是去正经选儿媳妇的啊,”赵逦文见裴无洙惊讶扬眉,偏脸冲她使了个眼色,忍笑道,“你这当人兄长的没心没肺、指望不上,我这日后给人做嫂嫂的可不得多想一些补上了。”   裴无洙这才恍然大悟,吃惊地去看宓贵妃,讶然道:“母妃这是要给小七选正妃?这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早不早的,走一步看一步,先相看相看再说吧,”宓贵妃倒不否认,微微颔首应道,“毕竟机会难得,那孩子……母族不显,若是能趁此时机给他选个得力的妻族来,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毕竟东宫太子的名头虽响,但太子妃只有一个,就算加上太子良娣、良媛,也不过只才四个女人……下面多得是最后要不甘落选的,总有那抱着“宁做鸡头、不为凤尾”念头的高心气儿姑娘,若是能顺势拿下,倒也不失为一桩便宜买卖。   以郑皇后这夏宴上请来的世家贵女,任哪一个,都不是宓贵妃将来为七皇子选妃时能轻易请得来的……   “母妃您还是少乱点些鸳鸯谱吧,”裴无洙听得啼笑皆非,忍不住泼宓贵妃冷水道,“这种事情,难道不要问问小七自己的意见么?万一你最后精挑细选一个他不喜欢的,那可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而且是宓贵妃同时把两边的人都给得罪到了。   其实只要七皇子最后不娶女主郑惜,他娶谁裴无洙都是无所谓的,如果性子能再好一些,能与宓贵妃、赵逦文相处顺当,裴无洙自然乐见其成,但不能也无妨。   ——毕竟李才人在长乐宫中住了这么些年,与宓贵妃和裴无洙的情分都淡淡的,说来她才是七皇子妃的正经婆母,她们自己相看得顺眼就行了。   裴无洙不禁在心里微微纳罕,她母妃往常可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怎么突然就越俎代庖地关心起七皇子的婚事来了……这要放以前七皇子相关的事情上,两人的立场得颠倒个个儿才对。   宓贵妃不是总教导裴无洙“斗米恩、担米仇”么?她而今招了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来,做好了是锦上添花,日后未必有谁会特别感激她;但一旦出了什么岔子,绝对是遭得头一份的埋怨。   “你这孩子,”宓贵妃不高兴地瞪了瞪裴无洙,“说话可真是有够口无遮拦……难道母妃还会有意害他不成?”   “母妃肯定是给他选一个知书达理、端方持重的大家闺秀来啊。”   “这大家闺秀归大家闺秀,但也未必是人人都喜欢的啊,”裴无洙无奈叹息道,“您就没有想过,万一小七以后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却又被您定下了婚事不好出言毁诺……”   “娶妻娶贤,他以后遇到喜欢的自己收进来做小就是了,”宓贵妃反而觉得裴无洙这话说得很离谱,难以理解道,“难道就为了他以后可能会遇到的喜欢的,现在就拖着一直不给他相看啊?”   “您这话说的,万一人家就希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呢,”裴无洙深觉宓贵妃思想觉悟太低,点她道,“您把弄个安排好的正妃放进去,跟个摆设似的,搁在那里还碍事,看着多糟心啊……说不定小七好好的一对姻缘就叫您现在的任性给最后毁完了呢。”   宓贵妃被裴无洙这寸步不让的反驳噎得胸口直发闷,正好这时候有宫人来报,说七皇子过来给她请安了,她当即坐直了身子,拍着桌子扬声道:“快快让他进来!”   七皇子一进门,还未行礼,便听得宓贵妃指着裴无洙与自己半嗔半怒地抱怨道:“你这五哥,话里话外全是念着‘小七喜不喜欢’、‘小七满不满意’……合着本宫忙活一场,反忙成了你们兄弟俩的仇人了,好似这宫里就他一个是全心全意念着你一般。”   七皇子听得微微一愣。   裴无洙被宓贵妃这明贬暗褒的话臊得脸红,忍不住出言为自己辩驳道:“您也得自己说说是什么事儿吧,您要给小七选妃,可不就得看看他自个儿喜不喜欢么?”   “这人是以后和他躺一个被窝过一辈子的,又不是跟您过日子,”裴无洙撇嘴道,“您光选着自己一个人瞎乐呵有什么用?”   宓贵妃捂住胸口,作出一副被裴无洙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唉呦唉呦地直喊闷。   赵逦文起身走到她身后,附在她耳边小声劝慰安抚着。   七皇子一看这情势,当即摆手表示:“我没有什么意见的,贵妃娘娘看着喜欢就好。”   “你这,”裴无洙无言以对,“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最后我娘要是选瞎了你可别哭。”   “贵妃娘娘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都多,”七皇子回头对着裴无洙安抚地笑了一笑,诚恳道,“我自然更相信贵妃娘娘的眼光……再者,以后她们相处的日子说不得还有很多,自然得选个娘娘、郡主都满意的来。”   裴无洙听得略显茫然。   “五哥,”七皇子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轻声解释道,“先前父皇正好问起,我便向他请命,选了玉泉做封地。”   ——雍州已经算是大庄北境,玉泉则在尚且比雍州还要偏西北一些的青州。   不过却是紧邻西河,骑快马的话,半日就能赶到建安侯在雍州城中的老宅。   “玉泉?这也太靠北了吧,”裴无洙微微愕然,心里其实有些明悟,但还是不能理解道,“怎么就选了这么偏的地方?”   “我觉得很好啊,”七皇子笑得眉眼弯弯,柔声道,“到时候你和郡主住在甜水井那边,我就在玉泉那里寻处庄子住,大家以后还能常来常往呢。”   “长嫂如母,”宓贵妃坐直了身子,轻轻拍了拍身侧站着的赵逦文的手,缓缓地笑了起来,“到时候本宫和才人不在你们眼前,有什么事,你们可都要多听听阿文的话。”   “这是自然,”七皇子回身,恭敬地朝赵逦文躬身行了一礼,难得出言调侃了一句,“倒是还没谢过郡主,麻烦您为我的私事还操劳一回。”   “不麻烦,”赵逦文掩唇一笑,同样回以善意的玩笑,“我只麻烦这一回,挑个我自己喜欢的,以后就再也不麻烦了。”   七皇子附和应是。   “不是,”裴无洙按了按额角,后知后觉道,“他选了玉泉去就藩……你们都早知道了?”   宓贵妃淡淡地睃了裴无洙一眼,微微笑道:“不然呢……谁都跟你似的,见天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想看个全乎影子都寻不得来。”   七皇子闻言却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心,玉泉的事,他之前并没有主动与裴无洙提过,虽然裴无洙也没有问,但是……   七皇子在心里飞快地回忆了一下当时那《约法三章》的具体名目,确认自己这应该并不算是什么过线行为,才大着胆子试探道:“五哥不想我去玉泉?”   “倒也不是,”裴无洙沉吟道,“你能去玉泉,自然是好的……”   ——简直太好不过了,男主本人都不在洛阳了,那还怎么走剧情,女主对着空气走么?   以后大家还夺个鬼子的嫡,这简直是凭空铲除了东宫太子登基路上日后可能会有的最大障碍!   裴无洙在脑子里把关系捋了一遍,顿时高兴了起来,喜出望外道:“太好了,那到时候你要不要提前就藩?和我与阿文一起走,我们路上还能有个伴儿!”   七皇子微微笑道:“自当如此。” 第45章 运气好 小僧苦玄。   低矮阴潮的泥土墙屋, 用茅草修修补补勉强搭起来的檐儿,歪歪扭扭薄得透光透风的木门……裴无洙要不是亲自过来一趟,真不知道洛阳边上还会有这么残破衰败的小村落。   七月的天, 孩子们赤着脚在小道上跑来跑去, 身上补丁摞补丁的麻布衣简陋得看着就觉咯人,还有干脆就直接打个赤膊的……   蚊虫飞舞,嗡嗡作响, 在地里忙了一早上回来的农妇们腿上一个个都裹满了泥浆, 操着一口夹杂古怪口音的豫州方言喊各自的孩子回家去, 袅袅几缕炊烟从被熏得发黑的灶台处缓缓升起,虽是极为世俗常见的景象,却因为过于稀疏, 反更显得此处之落后与衰败。   裴无洙见状便不免微微皱了皱眉梢。   好不容易从宓贵妃和赵逦文那里脱得身来,裴无洙一路紧赶慢赶, 总算是赶在午时前后到达了香山寺脚下的村坳坳里。   ——香山寺并不寺如其名,甚至都不能说是在什么山上, 而是坐落在洛阳西郊那一连片高低起伏不平的小山坳坳中的某一处,过来之前光是地方的踪迹都真是叫裴无洙一阵好找。   幸好还有那么点先前盛名遗留下的踪迹在,可以顺着摸下来……不然若是纯粹硬找,可还真未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找对地方去。   裴无洙看着这人烟稀疏的小村镇里百姓衣不蔽体、食看上去也就勉强果腹的情状……眉头越皱越紧,紧得都快要能夹死蚊子去了。   ——裴无洙一直以为,虽然她渣爹那个人,嗯……私德确实不太行, 公德也有待商榷, 但虽然恶心人渣事做过不少,可若只单纯从一个皇帝的角度来评价,不功不过吧, 至少能得个中上分。   至少裴无洙传过来这五六年里,知道大庄疆域辽阔,其实不少地方都会偶尔会遇到个旱涝洪灾、地龙翻身什么的,但还从没有听闻过哪一次闹到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的地步,也从未见过流民成群奔涌的景象。   当然,裴无洙自然也清楚,这些事情不是完全没有,只是没闹到她眼前叫她看着罢了……但至少明面上大家都还是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太平盛世之景,这就说明在位的那个皇帝做得已经算还可以了,不是么?   所以她早年刚穿过来时明明借着记忆偷偷默下过许多足以推进当世飞跃式发展的“良方”“实策”,打算等出了普华寺谋得自由身就借那些东西为生,内心还暗搓搓畅想过自己拿起点升级流男主剧本在古代搞风搞雨搞基建的盛景……后来这些都随着跟宓贵妃重回长乐宫而流产夭折了。   现在这皇帝好像还不算太昏庸,百姓们过得也都还行,也不用我出去一展宏图、大施拳脚做那所谓的“救世主”,还是先保命要紧吧……毕竟自己身上可是还有个要命的“大秘密”藏着呢。   裴无洙就是这么安慰自己乖乖闭嘴、低调做个咸鱼纨绔。   所以之后她做的许多事,无论表面看上去再是浪荡出格、任性恣睢,但其实只要仔细一想,每一件也都是被框死在她给自己立下的原有设定之下、而几乎从不会吸引旁人对于她的身份产生分毫怀疑。   左思源在江南府贪婪无忌,都把手伸到河工之上,闹得堤坝出事、百姓遭灾……裴无洙心里知道有这么回事,但毕竟没有亲眼看见当时的惨状,到底差了那么一截。   当一个人极目所见,皆是歌舞升平、风花雪月,金樽玉箸、珍酒佳人……就算心知肚明这世上必还有破败衰落之处,内心的感触也自然不会太深。   那是一种对水观月、隔雾看花的认知,是一种高高在上而不自知的轻忽俯视。   裴无洙原先的心态便正是如此。   如今在这山坳坳里亲自见上一见,难免生出些许对于自己现世穿越者身份的莫名羞愧与不安定来。   ——那是一种对于“我本可以有许多改变的谏言佳策,但为了自我保全、避人耳目、不站在风口浪尖上,所以从来选择三缄其口、循规蹈矩”的羞愧。   其实倒也说不上这选择孰对孰错、孰优孰劣,只是真眼看着村民多以窝窝头、玉米糊糊为食、用那些下锅时还掺着壳子的谷米,而裴无洙却能轻松背出来化肥的简易制作流程时……到底难免会良心难安,莫名沉重。   裴无洙不自觉在那村坳里多停留观察了一阵,村民们对于外人的到来很是敏锐,见裴无洙白白净净、衣着整洁,周身气度更是隐约透露出不凡,偶有说话的言辞也都会敬重,一口一个“小先生”称呼着,怕是把她当成了从周边赶着秋试入洛、误入此地的考生。   但更多的则是见了裴无洙便不自觉地避开,既是不敢主动上前搭话话,也是不愿、不想。   这恐怕是天下最底层的百姓对于读书人、士大夫阶层等象征着皇朝、官府权威最朴素的反应了:是发自心底的畏惧。   裴无洙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知道就今天这情况,她已经出师未捷身先死地遭了……这山坳闭塞少有人烟,裴无洙这么明显的一个大靶子,恐怕就是再过三个月村民们都忘不了。   如果香山寺真坐落在这其中,裴无洙今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动手了。   也是裴无洙思虑不当,她整个人太过显眼,压根不是换一身普通衣裳能掩盖得了的,其实这种地方本不该她来、应派飞六走这一趟的……但如果不是自己亲自看过一眼,裴无洙又无论如何都不想问也不问便下了追杀的命令。   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反正今天也就这样了吧。   正是烦愁时,三里外村东头一道歪歪斜斜掩住的门户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了,一个吊儿郎当、油里油气的年轻人从里面大摇大摆地出来,身后一个老妇人唉唉叫着:“二牛,二牛,那是给你说媳妇儿的钱呐……”   不是吧,这么狗血的事情都能让她给撞着?裴无洙抽了抽嘴角,在心里默默吐槽道:她今天本是打算来杀人灭口的,最后情势所碍灭不了也就算了,难不成还得要再日行一善么?   那可是要越牵扯越深了,别最后三年都忘不了我……裴无洙心里有所顾忌,便只慢慢吞吞地往那边磨蹭着。   村民们反应得要远比她快得多,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全一窝蜂围了上去,堵着那“二牛”不放人走,吵吵嚷嚷地也听不清是在闹什么。   等裴无洙最后走一步停三下地磨蹭过去之后,那边果然已经掰扯完了,那年轻人冷哼着一脚踹开了身前一人,讥笑道:“那是老子的娘,老子的钱,老子拿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用不着你们管!一群要饭的,臭叫花的,说你呢,滚!”   村民们被他这指桑骂槐的无耻言辞闹得更是愤愤,但那年轻人身后的老妇人出来劝了几句,村民也就各自咒骂两句散开了,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裴无洙也觉得好没意思,正打算转身走人,眼角余光却瞥见了边上方才被那年轻人正好一脚踹开的那位……这这这,这小孩儿怕还是也就才五六岁吧?!   禽兽啊靠!裴无洙觉得自己的拳头有些痒。   她默不作声过去扶了那蜷着肚子背对着自己的小孩儿起来,正要开口说句什么,眼神第二次凝固了。   光光光……光头。不会还是个香山寺的小和尚吧?!   按照墨菲定律,越不想发生的事情就越是会发生,所以……这小和尚多半就是香山寺的了。   裴无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生冤家无处不相逢的憋闷感。   紧接着便是“不是吧、不是吧、他们寺庙里不会有很多小孩儿吧?”的卧槽感。   裴无洙自认还没有丧尽天良到那地步……   “多谢施主。”那小和尚直起身来,脸上痛得发白,但神情倒是并不狰狞扭曲,甚至因为脸上那双乌黑沉静的眸子,还莫名给人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   他静静地凝视着裴无洙,两颗乌黑如水银丸子的眼珠一转不转,平白叫裴无洙觉三分他看得极其认真的意思。   裴无洙莫名心虚地避开了这小孩儿的注视,转身帮他把跌落在地上的化缘钵捡起,那里面化来的吃食早散落一地,留着的也搅合进了方才跌下地方的泥土尘沙去,看着就难以下咽……   裴无洙吞了口口水,摸了摸自己身上,最后也只摸出一绽碎银子出来,塞那小和尚手里,努了努嘴,有意把人支使开道,“你方才受那一下恐怕多少伤了肺腑,最好还是出村子去镇上找个大夫瞧一瞧,这银子你收好,多的给自己买口粮去。”   小和尚笑了笑,并没有向裴无洙解释他们苦修一道,出门在外吃食从来都只化缘而得……他只用那把轻亮的嗓子又冲着裴无洙重复了一遍:“谢过施主。”   裴无洙点了点头,这就转身离开预备往山上走了。   ——裴无洙是故意支使开那个小和尚去镇上的,想避开他摸一趟香山寺,对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她是再禽兽也下不去手的,但若最后真留下对方一命,裴无洙也不想就这么暴露了自己与香山寺的“联系”。   但裴无洙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她就算拿着飞六寻过来的方向指使,她还是能在山上摸迷了路!   举目四望,全是一模一样的山头一模一样的树,靠,真是一点定位指使的标志性建筑都没有啊!   裴无洙一开始还忧心自己在树上留下痕迹会引起那帮大和尚的警惕、怀疑,或者留下蛛丝马迹叫外人察觉端倪,在山林中兜兜转转三圈以后,裴无洙放弃了,干脆利落地开始在树上做标记,如此拿剑比着一路直行直行直行,总算好像走出了那段鬼打墙一般的破林子。   然后便听得耳边有窸窣风响传来。   裴无洙头也不回,手里的剑便已经先一步飞了出去。   正正把那条蛇钉死在了树上。   边上还多了个吓呆了的小和尚。   裴无洙眉心紧蹙,心里咯噔一声,脸色难堪道:“你一直在跟踪我?”   “不,不,”小和尚缓缓后退了两步,离那树上惨死的蛇远了些,小心翼翼地觑了觑裴无洙,谨慎道,“这也是小僧回寺里的路……”   裴无洙沉默了。   都叫你走了你还不走……小孩儿你何必呢。   裴无洙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也就算了,内心无力到了极点,面上却作出一副不好招惹的冷硬模样来,面无表情道:“你可知道此处有一座香山寺?”   小和尚微微点头:“小僧正要回去。”   “那就带路吧,”裴无洙冷言冷语道,“我正要去找你们寺里的苦贤。”   小和尚眉眼微动,乖乖点头走在了前面。   之后一路无话,但路途却竟然诡异得顺利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不提旁的,只说一点:甚至连刚才在山上时围着裴无洙猛叮的毒蚊子都消失、消失、消失了……   这肯定是个巧合,裴无洙抽了抽嘴角,还是没忍住,问那小和尚道:“为什么不听话去看看身上的伤?”   小和尚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但还是诚实地与裴无洙讲了:“施主仁善,但寺里有更需要用它的地方……而且小僧从小到大,运气都极好,不会真的有事的。”   “怎么个运气好法?”裴无洙听得有趣。   “唔,”小和尚很认真地答道,“就是冬天里踩在冰上也从来不会滑倒、在山里从来不会遇到毒蛇猛兽、摘果子总能摘到最甜最润的那个……还有就是,想害小僧,或者对小僧心里有恶意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变得特别倒霉。”   “小僧在幼时被带到寺里来,曾遇到过想哄骗小僧卖身的拐子,那拐子被一只半路冲出来的恶犬咬断了腿,”小和尚无辜地望着裴无洙,非常努力地在脑海里回忆道,“还有出去化缘时,撞上过正好来偷窃的小贼,那小贼就从屋顶摔下来了,唔,摔断了脖子。”   “还有……”小和尚后面又陆陆续续回忆了几出巧合得叫人头皮发麻的诡异事件,最后总结道,“所以后来寺里就叫小僧出来化缘了。”   ——反正遇上恶人也不怕,自会逢凶化吉。   裴无洙突然觉得自己的后脖颈有些凉凉的。   “所以施主不用担心的,小僧身上肯定不会有什么事,”小和尚冲着裴无洙笑了笑,然后还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不太确定道,“反倒是刘大娘的二儿子,恐怕拿那钱是出去赌……还是要赔个精光。”   “刘大娘人其实还挺好的,”小和尚非常真诚地惋惜道,“但愿只是赔钱吧,若是丢了性命,倒叫小僧心里过意不去。”   “冒昧问下,”裴无洙僵着脸,缓缓道,“听闻贵寺还有一位苦玄和尚……”   小和尚抬起脸,认认真真地瞅着裴无洙。   裴无洙硬着头皮继续道:“你认识他么?”   ——你……不会就是他吧?!   “阿弥陀佛,”小和尚双手合十,向裴无洙肃容行礼道,“小僧正是苦玄……不知施主您?”   有病吧!!!   说好的是师“弟”呢?!   六十岁的老和尚有个不到六岁的师弟?!   他们师父现在已经活成老人参了吧!   “倒也不是,”等不久之后到达香山寺老窝、见得梦境里那张熟悉的满月苦瓜脸后,苦贤和尚挠着自己的脑门与裴无洙解释了这一遭,“代师收徒嘛……这院子里的都是苦字辈的师弟。”   裴无洙看着外面那站成一长排、高矮胖瘦错落有致地逼得人要犯强迫症、塞到学校里可以从一年级分到六年级的萝卜头们……顿时无言以对了。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这天下都换了三位皇帝了,我们寺里还是这苦字辈的几个老东西顶着,一个出息的后辈都没有?”   苦字辈?老东西?   真信了你这个不打诳语的出家人的邪哦。   “那不是,那不是,”似乎从裴无洙脸上震碎的表情瞧出了她崩溃的内心,苦贤和尚更加拼命地挠着自己的戒疤,弱弱解释道,“先前贫僧也收徒来着,结果最后不是莫名其妙死了、就是吵着闹着要还俗,要不就是心性不正被撵出去了……”   “好像是寺里祖上曾犯下过什么忌讳,后来贫僧也就死心了。” 第46章 交换 我心里是想跟他走的。   确认是你们“祖上”么?……您对着左思源时候可不是这一套的说辞啊。   师兄也算是祖上么?行吧, 你高兴就好。   裴无洙抽了抽嘴角,神色复杂道:“听起来,你们这寺庙好像不怎么靠得住的样子……”   “虽然如此, ”一听裴无洙这开头, 苦贤忙截过话茬来,按住身前小和尚的肩,拼命自卖自夸道, “但贫僧的师弟们个个天资聪颖, 未来不可限量……施主来寺里布施结缘绝对是能种福田、得善果的, 错不了!”   没错,裴无洙而今之所以能被苦贤和尚舔着一张老脸奉为座上宾,只因为她刚进来时撞着那一群萝卜头如脱了缰的野马般朝自己身后的苦玄飞奔过来的盛景……然后脑子一抽, 在苦贤和尚警惕而戒备地望向她、开口问她所为何来时,裴无洙竟然答了句得人指点、想来寺里供养佛法僧三宝。   就是通俗点来说, 给眼前这看上去快要经营不下去的破庙捐钱捐粮、供给财帛。   苦贤和尚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   其实一般情况苦贤和尚活到这把年纪了,真不至于对外人这点防备心都没有、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了……但裴无洙不是旁人, 她可是苦玄师弟亲自领进门的啊!   苦贤和尚对自家师弟“逢凶化吉”的奇妙本事再是深信无疑了,当即都没再多问什么,只叫了个小和尚去烧水沏茶,将裴无洙恭恭敬敬地领到了屋子里坐下。   “说到这个,”裴无洙倾手浮了浮碗中漂浮的陈茶沫子,似笑非笑道,“我还想请教主持师父一句……你们寺里这么多的小孩儿, 可都有度碟在手?”   官府不可能给一家明显看上去经营不善的破寺庙发那么多度碟……这寺里的小萝卜头们, 裴无洙方才只粗略一数,也有将近二三十之数了。   数完就让裴无洙眼前一黑,知道原先的计划无论如何都得改改了。   “这, 这,”苦贤和尚还真是改不了他那个一尴尬无措就挠脑袋的坏毛病了,一边挠着头顶的戒疤,一边小心翼翼地模糊重点道,“贫僧都是有给他们作出家的戒碟的……也都算是正经和尚了的。”   ——度碟是官府发放给已经公认得到剃度的僧尼的身份证明文件,拿着度碟的僧人,等于说是已经得到了封建王朝官方的认可与保护,有确定无疑的僧人身份,还可以由此被免除租税徭役等俗世杂务。   戒碟则是寺庙里私下里为出家人开据的一个证明,算是证明此人在某年某月某日于某某寺庙正式出家,拿出去可以在各家寺庙里通行,用于外出□□苦修时偶有的在别的寺庙里挂单等等……但说到底,官府是不会认这个的。   而度碟制度的诞生本就是为了防止僧人私度,控制僧尼数量,裴无洙不信苦贤和尚自己心里会不清楚这个,他方才那样的说辞,简直毫无分毫的说服力。   除非只是有意蒙骗不清楚其中区别的外行人。   “胡闹!”裴无洙将茶碗重重嗑在案几上,疾言厉色地呵斥道,“他们都没有度碟在身,那可有官府出具的其他户籍文书?和尚,我想我没来错地方,你这里是寺庙,可不是个什么作人牙子买卖的拐子处吧?”   苦贤和尚被裴无洙问得一时哑然,僵持片刻,神色怆然地摇了摇头,面色颓然道:“确实如施主所料,贫僧师弟们……在官府那里,都是没有户籍身份的。”   裴无洙闭了闭眼,有些不能想象,神情难堪道:“那你这里是怎么聚了这么多小孩儿的……我可不曾听闻,这十多来年,我朝有遇着过什么饿殍遍地的大灾祸啊。”   ——这帮孩子都没有度碟没有身份……二三十个啊,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裴无洙对苦贤和尚的基本人品还是心里有数的,他必不可能真去作什么人贩子买卖,但这么多的小孩儿,倘若真无故失踪了,官府那里会没有备案?都没有人找来的么?   他们的父母家人、兄弟姐妹呢?   只有一种情况,能完美无缺地解释这一切。   就像每逢乱世僧道遍地一样,道理其实也很简单,只是裴无洙打从心底地不愿意接受罢了。   “是啊,今上治下不错,登基后天下也算是大安,百姓们也有二十年没遭过大灾、大乱了。”苦贤和尚竟然还点了点头,附和了裴无洙的说法,踌躇了一下,不安地解释道,“但是大天灾没有,小祸不断呀。”   “就比如说苦思师弟吧,”苦玄和尚点了点外面那排站在最前头、看上去个头最高、年纪最大的那个,“十一年前,徐州水祸,贫僧当时正好在那附近挂单,仗着自己身手还算利落,跑进去跟着救人……他那是就才三个月大,这么长一点,被放在一个小盆子里,飘啊飘的,也是命大,竟然就那么飘过来了。”   “贫僧也明白施主您的意思,”苦贤和尚又随口回忆了几个小孩儿的来历,苦笑着对裴无洙摆手道,“只是他们这种情况,就算贫僧找上官府吧,父母亲族也皆都不在了,官府又能有什么办法,最后还是得叫贫僧送到善堂里去……”   “那为什么不送到善堂里去呢?”裴无洙想起梨园阁中洛青园,也是一般差不多的遭遇……心里一时既沉重又难受,眉心微蹙道,“善堂既开着,不就是为这些情况作准备的么?至少他们在善堂里,还能有个正儿八经的身份在,日后不论做工成家,都还能有个正经说头的在。”   ——在大庄,敢做个没有官府文书的黑户,你出去赁宅子住都没有主家愿意租赁给你。   “这不,女娃娃都多送过去了,男娃娃有的就干脆留下来了。”听到裴无洙这样问,苦贤和尚笑得更苦涩了,欲言又止地瞧了裴无洙一眼,忍着没有说后面的话,只自嘲地调侃了这么一句。   但苦贤和尚忍得,外面的那些年少无知的小孩子未必个个都能忍得。   有一个就不知怎的突然恼了,一下子从里面蹦了出来,义愤填膺地冲着裴无洙猛拍胸口道:“施主您是不知道,我告诉你啊,那善堂里有坏人,他们老喜欢看人下菜碟了,能把老实人欺负死,那地儿就不是好人能呆住的!”   “苦绵,闭嘴!”前头那个头最高、年纪最长的小和尚赶忙回头呵斥师弟。   “我又没说错,为什么要我闭嘴,”那刚刚跳出来的小萝卜头不高兴了,怒视着自己师兄道,“他们就是欺负人,要不是他们欺负人,苦连师兄为什么要带着小河小溪再偷偷跑回来?住持师兄明明一开始就说好寺里不留女孩子的!”   苦贤脸色大变,要再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裴无洙听得眼前一黑,顿时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你们这和尚庙里现在还敢留着有姑娘家?”   “只是迫于无奈,先暂时收留她们住一阵子,”苦贤和尚怕裴无洙误会得更深,只得硬着头皮让两个小女孩儿出来了,“等再过些日子腾出手来,贫僧就为她们找户愿意收留的人家送走。”   还好还好,裴无洙一看来人,心里先松了口气,两三岁的小女孩,看到裴无洙还怯生生地扭指头,只要这寺庙里没有什么特别丧尽天良的禽/兽,那就应该暂时没什么事儿。   但是——   “你们这样不行,”裴无洙站起身,郑重其事地与苦贤和尚严肃声明道,“就先不提这两个女娃娃,就说大师你这些‘师弟’们,你问过他们的意思么,他们当真想一辈子做和尚么?”   “现在他们一个个的都还小,但以后长大了,如果想还俗了怎么办?”裴无洙肃容道,“你能给他们一个个疏通关系再补办好身份文书么?你做不到的,如果你做得到,你们寺里就不会是现在这光景了。”   “但如果没有身份文书,您是要他们以后跟你一样一辈子困守在这枯寺里做一辈子没有度碟的假和尚么?还是要他们还俗之后只能去卖身为奴?”   苦贤和尚听得苦笑连连,不合时宜地想跟裴无洙解释一句他师弟们都是有正经戒碟的,真做了一辈子和尚倒也算不得是个“假和尚”……但自己在脑子里想想都觉得这话说也没趣,只连连应声道:“施主深谋远虑,说得极是。”   “只贫僧实在是个没本事的,”苦贤和尚苦笑道,“又仗着有几□□手闲不住,听闻个什么水灾洪祸的总忍不住跑得比谁都快,只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救回来又没法子处理好他们以后的事……只能委屈他们一起陪着贫僧苦修了。”   “不,您的为人,在下心中深感敬佩。”裴无洙心想,梦境中的原作剧情,还是不要代入到现实里来分析了。   ——毕竟,易地而处,如果把裴无洙换到苦贤和尚的位子上,身后一堆小萝卜头师弟拖累着,左思源只消随便派几个侍卫拿着刀来用他们的性命威逼一二……屈服作证,那是迟早的事。   “如果说,”裴无洙想了想,缓缓道,“我能为你们解决当下的难题,我指的不只是为你们寺里布施供给,还有解决这些孩子的身份文书问题、送他们去学堂读书识字、或者是他们想正经学个手艺活也行,不分男女。”   外面的一长排萝卜头顿时一片哗然,几个半懂事半不懂事的已经激动得泪眼汪汪要哭出来了,年纪大些的则要慎重点,只以谨慎怀疑的态度等着裴无洙的下文,年幼的,如那两个两三岁的小女娃,甚至都还没明白身边的大小哥哥们是在兴奋个什么。   苦贤和尚手尖一颤,通红着眼眶道:“施主心中若是有什么要求,现在就但提无妨吧……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贫僧恐怕很难拒绝得了您。”   毕竟,大家都知道,世上并没有从天掉馅饼的好事。   “我要将他带走,”裴无洙指了指一直在边上静静倾听的苦玄小和尚,神色平静道,“从此以后,他与你们香山寺的过往皆就此一笔勾销……你们必得向我保证,对他的过去守口如瓶、只字不提,只当从来没有这么个人过。”   “施主可是缺个舞弄文墨的书童,”苦贤和尚笑得很勉强,还在异想天开地试图更改裴无洙的想法,“苦玄师弟是正经出了家的,恐怕不符合您的要求……您要是缺个小书童,不妨在外面那些里面寻觅一二。”   “大师,”裴无洙不容苦贤和尚再逃避,正色地直言不讳道,“我为什么要带他走,您心里应该比我清楚。”   ——苦玄小和尚的玄异之处,寺庙里的其他小孩子或许不会多往心里去,可苦贤和尚却一定不会是“不往心里去”的那个。   “那,”苦贤和尚尚且还想再挣扎一下,“如果以后苦玄师弟想回来了……施主您会放他回来的吧?”   “不会再有你‘苦玄师弟’这个人了,”裴无洙面无表情地打破了苦贤和尚的最后幻想,冷冷道,“你们心里就当他是死了吧……若是有山下村民偶然问起,就照着我这话说。”   裴无洙此言一出,外面所有的大小萝卜头顿时皆安静了下来。   大孩子们主动站到前面来,把小孩子护在身后,用那种看着恶人的防备眼神警惕地瞪着裴无洙。   苦贤和尚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道:“可是施主,您也知道,贫僧这里是不卖孩子的。贫僧看,这个事儿,要不就这么算了……”   “住持师兄,”一直在边上安静沉默的小和尚轻轻出声,用那把清亮的嗓子缓缓道,“但是在我心里,却是愿意随着这位施主走的。”   “这,”苦贤和尚听得很难受,摇头拒绝道,“苦玄师弟啊,咱们寺里也不需要你……”   “并不只是为了寺里的师兄弟们,”苦玄小和尚微微摇了摇头,用那双乌黑沉静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裴无洙,轻声道,“这位施主给我的感觉……很舒服,我心里是想跟他走的,住持师兄。”   苦贤和尚听得微微哑然。   “那就这样吧,”裴无洙心里有些讶异,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站起身来,对着苦玄小和尚招了招手,淡淡道,“大师安心静等一段日子,至多三个月,会有人过来找您的。” 第47章 举手之劳 有因缘故,亦可得说。……   “大师放心, ”末了,裴无洙怕他们忧心自己可能是在空手套白狼,还偏过身朝着供奉佛像的正殿方向拜了拜, “佛祖面前, 在下必不会随意、胡乱许诺的。”   苦贤和尚却早已没心思与裴无洙算计这个了,只神情哀艾地望着她身后的苦玄小和尚,想问句为什么, 想劝他留下, 又想最后临别前再叮嘱他些什么……想说的太多了, 全皆挤在喉咙口,反而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外面的大小萝卜头们已经开始大合哭几重奏了,有喊师兄的有叫师弟的, 还有不明情况跟着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要哥哥的小女娃。   裴无洙被这场面闹得脑袋都大了一圈,恍惚以为自己是个拆散别人的恶毒后母、分开牛郎织女的王母娘娘……但不管内心如何崩溃, 面上都还是一如既往、不动如山的冰冷漠然,二话不说按着小和尚的肩膀就往外走。   临最后出香山寺们前, 一群小孩儿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地挤过来要拽着苦玄的衣角不让走了,苦玄无奈,转过身来,对着寺中众人微微鞠了一躬,缓声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寺中众人的哭声都渐渐消止了下来。   “前缘尽散, 小僧就此别过,”苦玄轻声道,“望寺中众师兄弟, 万勿挂念。”   一众小光头们泪眼汪汪,但都安静得不再多作纠缠了。   “阿弥陀佛,”苦贤和尚双手合十,长叹了一口气,最后对苦玄道,“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有因缘故,亦可得说。*……去吧。”   苦玄小和尚肃容应是。   裴无洙一直等走出香山寺许久、下山下到一半,脑子里都还被苦贤和尚最后那生不生不生生的闹得一阵头晕,好半天没有捋清楚关系来,忍不住对着刚刚长到自己腰间的小和尚不耻下问道:“住持大师最后与你说那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此句出自《涅槃经》,四不可说,配释我佛藏、通、别、圆四个教派,”小和尚认真地想了想,正欲与裴无洙再深入地仔细解释一番,但看裴无洙这就已经听得两眼迷茫的样子,顿了顿,言简意赅地总结道,“总之,苦贤师兄就是在劝小僧以后少说话,最好什么也别说……当然,‘有因缘故,亦可得说’。”   “那我们应该也已经算是‘有因缘’的了吧?”这样说倒是叫人听得简单明了了,裴无洙挑眉笑问道,“还没有问你,方才在寺庙里为何突然出声说要跟我走?就不怕我是个坏人把你给卖了么?”   小和尚有点受不了裴无洙这么迅速而跳跃的提问方式,先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再然后又摇了摇头,轻声道:“你不会,你是个很好的人。”   “是么?”裴无洙失笑,没想到自己一个本计划来杀人灭口的恶人都能被这小孩儿发好人卡了,摇头否认道,“因为我帮你的师兄弟们解决了以后的问题么?……那倒大可不必,我本就是有所图谋。”   “更何况,这些东西在你们看来很难得,”裴无洙神色淡淡道,“于我而言,却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不,”小和尚摇了摇头,认真地望着裴无洙道,“你所求与你所做,本是不相干的……就算没有所求之事,你遇见了,也一样会出手帮寺里的人一把,就像当时在原冶村你过来扶小僧一样。”   裴无洙没有接话,只作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态来。   ——她心里明白她应该让小和尚更喜欢自己一点,这样以后才好控制住小和尚……但另一方面,裴无洙又不希望小和尚把她美化成一个多么多么好的人。   不然将来有朝一日万一非得要动手时,裴无洙忧心自己可能会下不去手。   毕竟,当一个人,尤其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全心全意地信赖仰望着你时……你是很难说服自己的内心去辜负、毁灭掉这份信任的。   裴无洙也知道自己的心态很矛盾,所以干脆就什么也不说了。   “而且,虽然或许真的只是举手之劳,”小和尚停下了脚步,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只蚂蚁来,举到裴无洙面前给她看,“就像这只蚂蚁于小僧,放它走或踩过它,于小僧而言也一样是举手之劳,但。”   小和尚又弯下腰放走了手里的蚂蚁,淡淡道:“真正会在意脚下蚂蚁的人,却太少太少了。”   ——就算那对于他们来说仅仅只是九牛一毛、不足挂齿的些微小事。   “小僧过去在外化缘,”小和尚神情平静地回忆道,“有遇到的大户人家、朱门豪族,成山的干粮剩菜往外扔……他们养的狗都不会去吃,但那东西若是留在原冶村中,怕是得叫大家吃到肚滚腹饱,撑到兴奋得大晚上谁也睡不着觉。”   “小僧想,救助寺里的人,对他们那些人来说,也肯定一样是‘举手之劳’,”小和尚乌黑沉静地眼眸凝望着裴无洙,再是认真不过地说,“但却只有你做了……你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裴无洙被这孩子看得羞愧难言。   “你出去之后不能再叫现在这个法号了,”裴无洙别过脸,僵硬地转移话题道,“你那帮苦字辈的师兄弟太明显了,你剃度前有没有名字?或者知道你父母的姓也行?”   小和尚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就跟我姓吧,”裴无洙无奈叹息道,“以后你就姓李,单名一个暄字。”   裴无洙拿剑在地上比划了一下暄字怎么写,然后面无表情道:“至于法号你自己想,想好了告诉我就行。”   “李暄是你的俗世之名,以后别人问起了,你也再不是来历不明、无父无母的孤儿,而是有正经出身的……万不可再叫人将你和香山寺联系到一起,记住了么?”   小和尚柔顺安静地望着裴无洙,半天没有说话。   “哦,对了,你是出家人,对着人不能说假话,”裴无洙头疼得想起来还有这么一遭,按了按额角,妥协道,“那这样吧,以后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你就尽量别说话,我来说就行了。你就别作任何反应,通通沉默以对,沉默不说话总可以了吧?”   小和尚还是望着裴无洙许久无言。   “答应还是不答应,”裴无洙不解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小和尚想了想,认真地与裴无洙提议道:“其实如果您实在忧心的话……您可以直接割掉小僧的舌头的,这样小僧就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   割割割舌头……裴无洙震惊了,揉了一把眼前的小光头,无言道:“你这都从哪儿听来的法子啊?”   “小僧不是听来,小僧是能看到,”小和尚犹豫了一下,虽然心里有些犹豫不舍,但既然裴无洙提起了,他也不会主动再隐瞒,只认真地分辩道,“殿下,小僧能看到……您周身笼罩着的龙息。”   ——而这,才是苦玄方才在寺庙中愿意主动开口相随的第一原因。   “你能看到……?”裴无洙脸上轻松写意的微笑顿时消散了个一干二净,手下意识按到了腰间的青崖剑上。   裴无洙霎时想起了梦境中苦贤和尚那句“并非贫僧一眼瞧出太子殿下的不对,贫僧道行还远不至于如此,是贫僧师弟苦玄,他才是真正的天资聪颖、佛子转世……”   所以,已知一:苦玄小和尚已经神奇玄妙到能直接看到人身上的什么见鬼的龙气了。   已知二:苦玄小和尚早已剃度受戒,要死守住“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清规戒律。   问:那如何能叫他以后都一直闭嘴、保守住东宫的秘密?!   裴无洙的心态一时有点崩,身上不自觉流露出些许杀意来。   “是的,小僧能看到,”小和尚却仿佛对裴无洙立变的脸色与陡生的杀意丝毫没有察觉,仍沉静地望着她,仔细认真地叙述道,“您周身的龙息很特别,很舒服,紫气蕴然……乃是天命所归之紫微正象。”   ——所以裴无洙任何在常理以内的认真请求,苦玄都很难拒绝。   “天命所归?”裴无洙抽了抽嘴角,听得有些匪夷所思,“你确定你没有看岔么?”   ——且不说裴无洙一个女儿身如何“天命所归”了去,就说在原剧情中,最后东宫太子没了但也不是五皇子登基啊?!   “小僧不会看错的,不过确实也有些不对,”小和尚有些迷惑地皱了皱眉,伸手掬住了一把裴无洙周身的空气,不解地低语道,“但是……它们在消散,这怎么会?”   “所以是在什么情况下,这个什么龙息紫气才会消散?”裴无洙听得满脑门问号,人都要被这些不科学的玄异故事给绕晕了。   小和尚的脸色有些难看,抿了抿唇,低落道:“将死之人。”   “我,”裴无洙被吓得一下子清醒了,摸着自己的后脖颈惊恐道,“我是快要死了么?”   小和尚认真地抬头看了看裴无洙的脸,摇了摇头,断然否决道:“不像。”   “但是您周身紫气凝滞不生,反却一直在消散,”小和尚眉心紧蹙,连连摇头道,“就是很奇怪,小僧也看不懂是为什么……如果师叔还在就好了。”   裴无洙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微微一变。   ——天命所归,将死之人……不会指的是先前已经死去被她占了身体的原主吧?   因为“天命所归”的这个身体,所以还留下了点会叫小和尚一见就嘀嘀嘀狂加好感度的东西给裴无洙造作浪费,但又因为原主现在人已经没了,所以那些好东西就一直在被消耗掉?   虽然听起来也很匪夷所思……但感觉逻辑上也还算捋得通顺?   裴无洙深觉自从自己做过第三个梦、来了香山寺这一趟后,整个人的整个世界都变玄妙异常,再也不是她这个优秀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能轻易领教得了了。   “小僧也只能看出这些了,”小和尚见自己没能解决裴无洙的烦恼,失落自责道,“所以说,殿下您如果不放心的话,其实最好把我的眼睛也一并挖去……这样才算保险。”   “挖眼睛、割舌头……”裴无洙捂住额角,□□一声,哀叹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心中的些末杀意一时倒也尽数消散了。   小和尚还真认认真真地望着裴无洙回答了:“您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很好很好的人会做这么血腥残忍的事么?”裴无洙哭笑不得道,“你这小孩儿,怎么一边给我戴高帽一边净自己出可怕主意。”   “您是很好很好的,”小和尚长长地叹了口气,口吻间带着一股孩童的天真诚恳,忧伤道,“是我不对,我很奇怪。”   “我和别人不一样,”小和尚茫然地望着脚下,努力思索了一番,惆怅地如此与裴无洙道,“我生来就和别人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样……苦贤师兄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稚子抱金于闹市,迟早是会招来祸患的。”   “其实我早就想从寺里出来了,我不想以后有了什么事,会牵连寺里的师兄弟们,”小和尚低落地回忆道,“只是每回走不多远,就被苦贤师兄以‘偷奸耍滑、不干正事’的名义重新抓回去了……我又打不过他,他对我没有恶意,他打我也不会倒霉。”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小和尚回忆得很真诚很认真,裴无洙看着他却又莫名有种又惨又好笑的感觉。   “所以殿下,”小和尚絮絮叨叨地回顾完往事,复又抬起头来,认真地与裴无洙重复道,“您如果不舍得,就只挖了小僧的眼睛吧……小僧也不想日后会连累到您。”   “不会,”裴无洙觉得胸口莫名一哽,拉过小和尚到身边来,比划着说道,“你不是说我身边有什么紫气么,站我这边来,我以后都罩着你,就不会有事了。”   “你是稚子抱金,”裴无洙抓了抓腰上的青崖剑,笑着道,“但我有剑啊……咱们去闹市也不怕,看谁敢抢!”   小和尚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仰望着裴无洙,眼睛亮了亮,坚定地点了点头。   反是裴无洙,一时话放得响亮,但等真下得山后,把这小和尚放到哪儿去……却又成了一个难题。 第48章 私生子 我真不是个喜欢麻烦的人。……   首先, 直接带回宫去肯定是不行的,宓贵妃抑或者真宗皇帝问起来,裴无洙压根没办法解释。   ——怎么说, 日行一善, 救了一个小和尚回来?这也太扯了吧……   宫外的话,裴无洙脑海中第一个浮起的是福宁郡主赵逦文那里,但紧接着就又否去了。   ——先前左思源父子的死就让赵逦文背过一次锅了, 虽然裴无洙提前说好, 叫赵逦文什么都不要问她, 但赵逦文不问,不代表她不会自己去查啊……把这小和尚放赵逦文那里,岂不是羊入虎口?   万一真叫赵逦文误打误撞问出了个什么东西来, 或者她本身敏锐到靠着这两件事揪出了其中盘旋的蛛丝马迹……事情可就顿时棘手起来了。   裴无洙很清楚,替自己背锅是一回事, 赵逦文本心并不会与自己多计较什么,但倘若要赵逦文知道了东宫太子并非皇室血脉……裴无洙并不确信自己能处理好这么棘手的情况, 确定最后能安抚住知道内情的赵逦文不出去乱说。   要瞒下赵逦文,那这就得把秦国大长公主全家都除去了。   裴无洙脑海中想到第二个人选是左静然……待醒过神来时,便是自心底油然而生的自嘲与苦意。   剩下那些人,多是场面上的酒肉朋友,办事都没有多么牢靠,小和尚这么重要的人物,搁他们那里裴无洙也实在是放心不下……裴无洙都想着要不干脆拿银子给小和尚单独赁一间屋子先住着算了, 峰回路转, 李沅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李沅主动走过来与裴无洙打招呼时,裴无洙满脑子想着都是这句诗了。   ——她李沅表兄那个人, 对很多世俗事已经佛系到了都快要有神性、没人性的地步,裴无洙对他的品行是绝对信得过的,对方肯定不会在私底下做什么欺负小和尚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这人还一直欠着裴无洙一个最大的人情没还啊!   “不知这位是……?”李沅饶有趣味地瞥了裴无洙身后的小和尚一眼,世俗富贵乡里的五殿下随身带着一个身披袈裟的清苦佛门子,这个搭配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古怪离奇、诡异莫名。   “哦,”裴无洙拽了小和尚出来,对着李沅笑眯眯道,“暄儿,出来见人。”   小和尚双手合十,默不作声地对着李沅行了一礼。   李沅玩味笑道:“相处间这么亲密熟稔,年岁又这么小……该不会是殿下您的哪个私生子吧?”   裴无洙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狠狠地瞪了李沅一下,恼火道:“李沅你睁大眼睛看看年岁,他都有快六岁了,本王哪儿可能有这么大的儿子!”   “也是,”李沅掐指算了算,惋惜道,“那时候殿下您最多也就才九岁……确实不太行。”   就算裴无洙实际上并不是个男人,也不代表她喜欢被人故意用这种模糊言辞点句“不行”。   “真要说的话,”裴无洙哼笑道,“这小孩儿姓李,单名一个暄字……看年纪更像是李沅你的私生子才比较对吧。”   “哇,这么巧,竟然是本家,”李沅半点也不恼,竟然还真如裴无洙所故意挤兑他的那般,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下自己与小和尚站在一起的顺眼搭配,抚掌赞叹道,“不错不错,叫殿下这样一说,倒是确实舒服了不少。”   “既然如此,”裴无洙太清楚这人的奇特秉性了,恶趣味加厚脸皮,就知道李沅会噎死人不偿命地接这么一句,正在这儿等着他呢,顿时狡黠一笑,拉过人来,把和小和尚并到一处去,笑眯眯道,“那就拜托表兄在行医救人、悬壶救世的百忙之中,匀出些微精力功夫来,照顾一下您流落在外多年的‘私生子’吧。”   两刻钟后,李沅在洛阳刚赁好的宅子里,打发了人服侍小和尚下去更衣洗漱,裴无洙与李沅在茶室内相对而坐,摆出一副分毫不让的谈判姿态来。   “殿下啊,”李沅沏好了茶,主动给裴无洙倒上,笑得格外温柔可人,真诚恳切道,“您也知道的,李某我云游四方、行踪不定,实在不好帮您看孩子啊……”   “那就只借你在洛阳的这段时日用用,”裴无洙才不吃他这一套,老神在在道,“本王方才问过了,你这屋子可是一直赁到了明年三月……你日子一直过得那么清苦拮据,总不会突然就出手大方到这地步了吧?”   李沅方才还真起过扔下宅子溜之大吉的想法,实在是这宅子他找得时候都颇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地方、环境、价钱都合适的,就这么跑了他日后真是得头疼心烦死……   “这也不一定吧,”但熟人不输阵,李沅面上仍是似笑非笑地回怼着裴无洙,“这不是先前刚接了柔嘉公主的帖子,手头正好宽裕着嘛。”   “说起来,”李沅笑得温柔又刻薄,故意挤兑裴无洙道,“你未来的媳妇可比你手面阔绰多了……殿下,您要一直这样下去,小心日后夫纲不振啊。”   “李沅表兄,您拍着您的胸口说,是本王不给你钱么?”裴无洙做作地啧啧称奇道,“本王是那缺银子的人么?一开始给你的少过?你就没有那个财运,何必呢,本王先前每回给你再多跑路的盘缠,都不够你出门造三日的……”   “最后还是乖乖被外祖父的人抓回来,说起来,本王当年差点都要怀疑是你们祖孙里合伙做局坑我银子了。”   “所以殿下最后那么痛快地替在下去向祖父说情,”李沅被裴无洙稳准狠地踩中痛脚,脸都疼青了,黑着脸反唇相讥道,“是最后实在没银子了,开始心疼钱了么?”   “李沅,做人要讲良心吧,”还真被他说中了……但裴无洙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承认的,只怒瞪着对方,怫然不悦道,“你要这样说,那本王当年一开始就不该帮你!”   李沅默了默,先前多少有些玩笑的意思,但裴无洙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   李沅仍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不会再把话说得那么死了,皱眉艰难道:“殿下,你也知道的……我实在不是个喜欢麻烦的人。”   ——当年就是因为性子太独,独到了极致,连同年、上官都懒得敷衍应对,整日对外笑嘻嘻回去后却会在心里把拖后腿的庸碌同事骂个狗血淋头……最后实在受不了这世俗折磨了,李沅痛定思痛,才会这么坚决洒脱地一封辞呈上去,从翰林院编修换了一身白衣出来。   然后险些被李家老太爷直接打断了腿去。   “就这一回,”裴无洙也知道李沅有多讨厌生人打交道,尤其这还是个心智懵懂的小孩儿……想了想,断然承诺道,“这件事你帮我成了,以后我再也不把当年在老太爷那里替你出的头挂嘴边了,就当你我两厢扯平了。”   李沅神色微动,心里有些意动了。   须臾,李沅眼帘微垂,轻声道:“柔嘉公主那边……”   “不是吧,你治病救人也要算还我人情?”裴无洙怕他借那推辞,赶忙先声制人道,“珺姐姐那事可不是我求你,你不能这么算到我头上……再说了,谁自己当年在祖祠里发誓悬壶救世为毕生所愿的?你干你的‘毕生所愿’还要赖着我?”   ——如果换到三月份时,李沅不愿出手帮忙,裴无洙肯定得去亲自求他……但这都七八月份了,看李沅现在无事一身轻的样子,赵逦珺的事情肯定已经圆满解决了,裴无洙当然就利索地“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了”。   “殿下,我真的不是一个喜欢麻烦的人,”李沅加重了“麻烦”二字向裴无洙重复了一遍,拿这滚刀肉无可奈何了,干脆伸手一摊,直接讨银子算了,反正裴无洙最不缺的就是这个,“您要这样说,我也反驳不了什么,就当我先前日行一善,看着您的帖子就加急跑了三天吧。”   “但郑侯为了这事前后至少叫了十拨杀手来追杀我,这个‘麻烦’,您无论如何得我点补偿了吧?”   “我可不信珺姐姐会少给你的,”裴无洙一边嘟囔着一边拿了钱袋扔出来,随口道,“就这么些了,多的也没有……不全是给你的,记得你宅里还住着一个小和尚,别叫下人把孩子饿住了。”   “我比较喜欢他今天的样子,”李沅委婉道,“殿下走前可以帮我转告下么?”   “今天什么模样?”裴无洙深感莫名其妙,“你喜欢光头还是袈裟啊?”   李沅抽了抽嘴角,面无表情道:“无话。”   哦……裴无洙想起来了,确实,可能是因为自己先前在山上叮嘱过的缘故,小和尚自见到外人后,从头到尾,都再没说过一个字了。   “这事儿我跟他说,你放心,人家性子静着呢,绝不会吵到你,”裴无洙心里还有别的盘算,犹豫着向李沅说道,“还有就是,这事儿目前除了你我还谁也没说……如果母妃问起来。”   李沅扬眉,警惕地望着裴无洙道:“您最好现在就把话编圆了告诉我,再给后院那小和尚说好……别让我到时候临场再现想编瞎话好圆您那烂摊子。”   “我正是这个意思!”裴无洙就喜欢李沅这点,任换了旁的任何一个人,都少不得要问东问西、查七查八……但把人放在李沅这里,就算裴无洙主动说起,他都压根连听的兴趣都没有,这人已经对世俗杂务痛恨到了不需要的时候宁可把自己变成个瞎子聋子的地步。   “有了,”裴无洙在茶室自顾自地转了两圈,把自己脑海中先前那个在万不得已之时准备给宓贵妃的“我有一个朋友”腹稿丰富完善了一些,击掌笑道,“你记住了,这小和尚是我在你这里认得的,是你带回来的,不是我。”   “如果母妃问起来历,你就说,是你一个过命之交的私生子,”裴无洙笑得诡异,“他年纪大了生不出来,才知道自己有个血脉流落在外,想把人找回来,人孩子却已经遁入空门了。”   “你那朋友不想自家香火断绝,就动了些手段把那孩子从方丈处要出来除了名,所以现在还是个没有身份文书的黑户,”裴无洙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故事编的绝了,简直天衣无缝,完全合情合理,“但因为这孩子自小礼佛,性子执拗,父子俩一见面就枕尖对麦芒、水火不相容,跟斗鸡眼似得……”   “没办法了,你那朋友只好把孩子托付到你这里,想你这个大夫先用医者仁心感化感化他,如何?”   李沅听得一脸冷漠,面无表情地拒绝道:“我不会跟那么蠢的人结为‘生死之交’。”   “一个说头罢了,”裴无洙对这人的龟毛很是无语,不耐烦道,“为了增加你愿意帮忙的可行性而已,你要是不喜欢,你自己再改就是。”   “殿下,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李沅面无表情道,“我真的不是一个喜欢麻烦的人。”   “我知道啊,”裴无洙满脑门问号一闪一闪,“刚才不是说好了最后一次么?”   “既然都是私生子了,何必还要搞的那么麻烦,”李沅不耐道,“你那故事也就骗骗旁人,贵妃娘娘一旦深究,绝对会生疑心……还不如直接说,那小和尚是我的私生子好了。”   “这,”裴无洙沉吟片刻,试探道,“你要是不介意……我觉得也行?”   李沅黑着脸睇了裴无洙一眼,莫名有种自己被拉上了贼船的不爽感。   “先说好,虽然多的我懒得问,但是,”李沅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冷冷道,“看孩子是一个价钱,帮人躲追杀可是另外的价格。”   “我再加一千两,”裴无洙也是出血本了,心疼道,“买‘小和尚是你的私生子’。”   “个中内情,出了这个屋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小和尚知,除此之外,世间再不会有第四个人怀疑你们的父子关系。”   一千两……还真不是一般的小数目,李沅内心啧了一句大麻烦,面上倒还是微微笑着漫天要价道:“三千两。”   “两千两,别砍了,没完没了的,”裴无洙无语道,“也算是谢你之前照顾珺姐姐的辛苦费了。”   “说到这个,”李沅痛快收了银子,顺口提醒了裴无洙一句,“你真正该去郑重其事谢一谢的,得是东宫里的那位太子殿下了。”   “柔嘉公主要与郑侯和离了,”见裴无洙疑惑扬眉,李沅随口解释道,“郑侯先前可是怎么也不答应的……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找他说了些什么。”   “等和离文书下来,你拿上谢礼去东宫走一趟吧,毕竟到底是借了人家的面子。”   哪儿还用李沅说,一听到和离的消息,裴无洙顿时再也坐不住了,跑后院心不在焉地叮嘱了小和尚几句,风风火火直扑东宫而去。   然后在东宫处扑了个空。   ——东宫太子今日在明德殿伴驾。   裴无洙郁闷地回了长乐宫。   不过,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在长乐宫里凳子都还没坐热呢,真宗皇帝传裴无洙过去伴驾的谕旨就在这时候到了。   裴无洙高高兴兴地跑了过去,真宗皇帝一见来人脚步声,抖了抖手里刚刚写好的圣旨,甩给裴无洙看:“和离了和离了,可算是叫你满意了?” 第49章 管太多 恼羞成怒。   裴无洙恨不得把一双眼睛长到那墨迹未干的圣旨上去, 看到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下了令柔嘉公主与郑侯和离的谕旨,心神一定,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美滋滋地信口吹捧真宗皇帝道:“父皇真是英明神武, 尧舜再世!”   “是么,”裴无洙这马屁拍得可不算多好,真宗皇帝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 意味不明道, “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父皇的?”   裴无洙嘿嘿一笑, 也自觉自己这话说得太亏心了,撑着脑袋趴到真宗皇帝的御案上,眨巴眨巴眼睛, 缓缓道:“那……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知错能改, 善莫大焉?”   ——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十年前的那桩婚事就是个活生生的笑话,即使真宗皇帝自己心里也未尝不曾后悔过:事情后来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 他到底也还是个好面子的皇帝……   但裴无洙也依然是其中唯一一个,敢这么直白、半点也不委婉地点出那个“错”字的人。   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叫真宗皇帝心烦意乱,自从柔嘉公主下嫁郑侯,除了平了赵家与楚襄侯府的联姻这一桩好处后,之后就是连绵不断要人圆场收拾的各种麻烦……每每这时,真宗皇帝十年前那桩神来之笔的赐婚旨意,就会被各路人马在心里拉出来反复鞭尸。   但尽管如此, 真宗皇帝也从未起过下旨叫这二人和离、彻底了断这桩麻烦的想法。   ——原因也很简单, 十年前是你真宗皇帝亲自赐的婚,十年后你再改口了,岂不是自己往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   真宗皇帝一向是个“就算朕现在也意识到这件事是朕错了, 但事已至此,叫朕亲口承认自己错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死犟到底性子。   这回本来也一样,但例外的是,柔嘉公主和郑侯两个人已经先私下里协商好了、而且其中还有东宫太子的手笔……真宗皇帝一怕那两个人真豁出去了不顾皇帝赐婚的脸面也一定要闹到和离的地步,到时候可反就是被撂在一边的真宗皇帝脸上不好看了。   另一方面也是到底偏心太子,不想在外人那里驳了东宫太子的面子。   于是真宗皇帝就装聋作哑地由着东宫太子把这事主动提了,顺着东宫太子给他摆好的台阶下来,意思意思下了份旨意,以彰显他身为帝王的宽宥体恤。   只是心里到底还是绕不过这份别扭劲儿,于是真宗皇帝才叫人把裴无洙叫来,不阴不阳地点了这个在他看来真正的“幕后主使”两句。   但真把人叫到眼前了,看着裴无洙那张完全揉杂了自己和宓贵妃长处的漂亮脸蛋上毫无顾忌展露出的高兴喜悦,真宗皇帝又总不忍心再苛责这孩子什么了……算了算了,小五就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他恐怕连自己的脸面、威严是什么都不清楚呢。   你还能指望一个小孩儿做事能记得再照顾下他这个做父皇的脸面?   真宗皇帝在心里哼哼唧唧了老半天,虽然心里并不如何与裴无洙为难,但到底面子上被他这一句□□直白的“知错能改”闹得有些没脸,顺手提起御案上的朱笔,按住裴无洙在他、额头上写了个大大的“王”字。   “虎头虎脑的,跟个小老虎似的,”真宗皇帝弹了裴无洙一个脑瓜崩,心里憋着的那口郁气总算别别扭扭地就着这一笔发泄出来了,直起身来,靠在御案上畅快大笑道,“太子快过来看,你弟弟像不像?”   裴无洙来之前,东宫太子本是垂手在一旁侍立笔墨的,闻得此言,微微抬头,一看到裴无洙就忍不住笑弯了唇。   裴无洙还是能感觉到赐旨叫柔嘉公主与郑侯和离这事儿还是让她皇帝渣爹心里不太痛快的……不过事情能进展的这么顺利,本就已经让裴无洙喜出望外、美得冒泡了。   所以虽然被真宗皇帝按着在脑门上写了字,裴无洙半点也不恼,平日里她肯定要少不得矫情一番的,今天却是格外得大方,还主动昂起头凑到真宗皇帝眼前给他看个清楚明白,一边凑一边问:“像么?像么?”   真宗皇帝被他这没皮没脸的神态动作逗得笑弯了腰,推了推裴无洙,忍笑道:“好了好了,像什么样子,去把脸洗了吧……都几岁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一样,真是要彻底长不大了。”   “长再大又怎么样,”裴无洙反正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内殿又只有真宗皇帝与东宫太子两人,一个她爹一个她哥,她倒也还真不觉得有多丢人,自得其乐道,“我这叫彩衣娱亲,长到几岁都一样……七老八十了都还能逗父皇高兴呢。”   “净说胡话,”真宗皇帝目光温和地望着裴无洙,柔声道,“等你七老八十了,父皇恐怕早埋土里了……去,赶紧给朕洗脸去,看看你这大花脸的。”   “大花脸还不是您自个儿画的啊,”裴无洙撇了撇嘴,一边顺口抱怨着一边往殿外走,“还说我呢,父皇您这脸都变得比小孩儿还快……管公公,管公公,给本王弄盆清水来!”   管洪忙一路小跑过来伺候着裴无洙净面净手,裴无洙照了照镜子,脸上美滋滋的笑容怎么也控制不住,喜悦的泡泡咕噜咕噜地往外直冒……   看得管洪都忍不住跟他打趣道:“倒是难得见殿下您近来有这么高兴的时候……看来老奴得与陛下说说,多给您画几次逗逗您高兴了。”   “你还真别说,我这个真的值啊!”裴无洙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心道她要是早知道被她皇帝渣爹按着画个王字就能解决赵逦珺拖了十年的糟心婚姻,她早跑来明德殿主动求画了……就是画裴无洙个十天半个月她心里都高兴。   裴无洙步履轻快地回明德殿,就在即将要绕过最后一道屏风进去时,遥遥的,断断续续地听到内殿里真宗皇帝与东宫太子的对白来。   ——“淳化公,”这是真宗皇帝暗含厌恶的语调,“朕原是想着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对他们一脉多有所忍耐,没想到他竟然能贪得无厌到那地步……秘密处死了吧,这人也没有必要再留着了。”   “父皇说的是。”东宫太子轻声应是。   “左思源……”后面真宗皇帝又断断续续地说起了旁的事情,裴无洙大略听了一下,应当是对于湖团厅猫腻的后续。   本来,正好撞上她皇帝渣爹与人在谈论政事的情况,裴无洙以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而按着以往的经验,裴无洙多是再不动声色地退到外面去主动避嫌的。   但方才真宗皇帝口中的一句“淳化公”,却叫裴无洙脚底生根了一般站在屏风外不舍得挪窝了。   ——淳化公这个人,裴无洙原先也有印象,他父亲是裴无洙曾祖父景宗皇帝的异母兄弟,因为很得景宗皇帝的喜爱,得封了第一任淳化公,封地还是富饶丰熟的东南一带。   也就是说,现任淳化公是第二任、也是真宗皇帝的堂叔,和秦国大长公主一个辈分,在宗室中也不算太旁支的那种……但真正让裴无洙记住这个人的,是左思源死前的最后那场会面,与她提起过的在淳化公继室夫人王氏陪嫁中发现的“好东西”。   ——就飞五三日一封从塘栖传回来的消息,那所谓的“好东西”他至今没在左府摸到。   不过好消息是,左静然目前为止没有对身边任何人吐露过他在和春班时偶然得知的“故事”,也没有对自己伯父与堂弟的死因提出分毫的异议、抑或者表现出任何的异常。   也就是说,不管左静然是想到了还是没想到、是完全懵懂还是出于恐惧闭嘴,至少短期内,左思源那里的“好东西”就算暂且找不到,但也不会突然就被人拿出来去掀风作浪。   但淳化公夫人那陪嫁里究竟都有什么……这到底也是个隐患。   裴无洙站在屏风外多留了一会儿,但里面的二人却并没有如她所希望的那般继续谈论淳化公的相关事宜,反而就着左思源的事说了很多,间或掺杂着一些裴无洙听得半懂不懂的江南官场的任免调动,末了,真宗皇帝突然沉沉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身边东宫太子的肩膀,有些怆然地叹息道:“这件事,还是你做得对……你做得很好,比朕要好得多。”   东宫太子忙低头推辞不敢。   “明昱,你是朕寄予厚望的嫡长子,”真宗皇帝却因为今日的赐旨和离一事突然想开了许多,既有释然,更有些欣慰地望着身边芝兰玉树、长身玉立的东宫太子道,“在治国理政一道上,你的那些弟弟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的半根毫毛。”   “这江山天下,最后朕肯定是要交到你手里的,这里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你也不必谦虚客套,朕就有什么说什么了,”真宗皇帝摆手制止了东宫太子的托辞,边想边说地缓缓道,“你胸怀四方,心有社稷,你比朕强,你比朕要强得多。”   “朕有时候烦心了就免不了敷衍了事,但你不会。你以后到朕现在这个位子上,肯定能做得比朕要更好更优秀……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你是父皇的骄傲,一直都是。”   真宗皇帝红了眼圈,又拍了拍身侧的东宫太子,唏嘘不已道:“朕只要想着朕能教出你这么好的儿子、能把裴家江山交到你手上,等日后到了九泉之下,面对先帝面对太/祖,朕心里都是半点也不带虚的。”   “就是你弟弟他……小孩儿一个,没心没肺的,”真宗皇帝叹息道,“有时候说话做事吧,没什么脑子,也不会看人眼色说什么漂亮话,但你也知道的,他那个人,绝对没什么坏心眼的……他就没那个害人的脑子。”   “你以后多看顾看顾他,朕希望你们俩都能好好的。”真宗皇帝凝望着东宫太子道,“你知道么,小五他心里其实是很仰慕你的……你能好好照顾他的,是吧?”   “以后就是真有了什么事,也别跟他计较太多……他人傻,你聪明。”话一出口,真宗皇帝可能自己也觉得这话有点太过偏心了,怕东宫太子听了心里不舒服,又忙往回找补道,“这阵子事情多,有时候忙完了静下心来想想,朕这一辈子,最后可能也就只盼望着你们两个好了,你……”   东宫太子一掀衣摆,对着真宗皇帝跪了下去,沉声誓言道:“儿臣定将父皇叮咛谨记在心,清明治世,抚育幼弟……必不负父皇所托。”   够了,有太子这一句话就够了……真宗皇帝内心百味陈杂,拍着身边人的肩半天说不出话来。   裴无洙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给里面两人整理情绪的时间。   等裴无洙算好了时间再回去时,里面二人的脸上早看不出分毫的端倪了,真宗皇帝甚至还作势酸溜溜地点了裴无洙一句:“说起来,你们兄弟俩感情倒是好……柔嘉的事你不来求父皇倒是知道去求太子,长本事啊裴无洙。”   “没啊,”裴无洙回头看了东宫太子一眼,见他神色自若,也就无辜地转回去望向真宗皇帝,拍着胸口许诺道,“我真没拿这事去烦过我哥……我们俩这不是英雄所见略同么?”   ——虽然裴无洙本来是有过这么的计划的,但谁让她哥太太太贴心了呢,还不等她开口就已经把事情圆满解决了。棒呆!   “你们俩是‘英雄’,”真宗皇帝似笑非笑道,“那朕是什么?”   “父皇是英雄和英雄的父亲,”裴无洙抚掌惊叹道,“大大大大英雄!”   真宗皇帝闻言绝倒。   正好手头的政务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小儿子过来,眼看着也是没法再把继续好好做事了,真宗皇帝干脆叫人收拾了御案打算回后宫去。   三人从明德殿里出来,眼瞅着东宫太子有与他们分道扬镳的趋势,裴无洙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放心不下淳化公继夫人之事……   其实也未必非得挤到今天去问她哥,但既然都遇着了,裴无洙就免不了再挣扎一下,跑到东宫太子身边与他窃窃私语道:“哥,你待会儿一个人回东宫么?”   东宫太子点了点头。   “那多没意思啊,我们一起啊。”裴无洙的眼珠子转了转,心道她一不好丢下真宗皇帝一个人自个儿跑东宫去,二不好把快要成年的长兄请到长乐宫去坐坐……那不如干脆折个中,有了!   “我们一起去承乾宫好不好,”裴无洙高兴地提议道,“皇后娘娘不是在那里给哥你选妃么?正好我母妃和阿文她们也过去了,不知道现在散了没有,我们去吧去吧,赶紧过去快的话,说不定还能赶个小尾巴,看看都有哪些……”   “胡闹!”走在前面的真宗皇帝听到了,回头不痛不痒地笑骂裴无洙道,“皇后给太子选妃,你瞎去凑什么热闹?……万一你一去,把那些小姑娘的魂都勾跑了怎么办?”   “那她们的眼睛都有多不好使啊,”裴无洙瞪大了双眼,格外认真道,“我哥这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立在边上,还能看上我?眼睛不好也不适合当皇妃,还是尽早筛下去吧。”   “小五这张嘴啊,”真宗皇帝被裴无洙逗得哈哈大笑,伸手过来不轻不重地拧了把他的侧颊,冷哼道,“时而直得人想拿针把它缝上,时而甜得能冒出蜜来……真是欠打。”   “我说得可是心底话啊,”裴无洙回过头去找在场的第三人作外援,“再是真心实意不过了,是吧,哥?”   东宫太子浅浅地笑了一笑,但还是委婉地拒绝了:“不了,天色将晚,我回东宫还有正事要做……”   “再正经的大事能赶得上比给你选媳妇还正经么?”裴无洙话赶话地反驳道。   “无妨,”东宫太子笑得很冷淡,“左右母后心中会有分寸。”   “哥你可不能这样啊,”裴无洙躲开她皇帝渣爹不知轻重的狠手,一只手捂着被捏得生疼的腮帮子,一只手下意识去尝试拽住言辞间就要离开的东宫太子的衣角,鼓着腮含糊不清道,“那可是以后要和你睡一个被窝的人,怎么能全靠别人给你选……”   ——那可是以后要和你睡一个被窝的人。   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东宫太子的心窝莫名被人硬生生地干戳了一把。   倒也不好说究竟有多难受,但那股恼羞成怒的愤然却是一下子就冲了起来,直冲心头,直入脑海。   东宫太子忍了忍,但还是没忍住自己心中那股没来由的愤怨,他甚至说不好这股愤怨是冲着谁的,只是裴无洙正好在这里、正好撞到了他的气头上。   东宫太子一振衣袖,毫不留情地拂开裴无洙的手,冷冷地睥睨着她道:“五弟……你不觉得,你自己管太多了么?”   裴无洙狼狈又愕然地僵立当场,好半晌,才不尴不尬地把手背到了身后,勉强笑道:“对不住,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东宫太子的心中顿时又生出几分掺杂着无望的悔恨来。   “好了,朕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也别对着你弟弟发,”真宗皇帝淡淡地打了个圆场,“小五过来,你哥本就正为那事心烦着呢,你别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主动给自己寻晦气去。” 第50章 东珠 是要留给未来太子妃的。   裴无洙缓缓地吐出了梗在胸口的那股郁气, 小心翼翼地最后瞧了边上的东宫太子一眼,轻手轻脚地依言朝着真宗皇帝走了过去。   东宫太子低着头,一时叫人很难看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须臾后, 他向真宗皇帝行礼告辞,语调平静道:“父皇,那儿臣就先行一步了。”   真宗皇帝微微颔首, 摆手放他走人了。   裴无洙垂头丧气地跟着真宗皇帝往长乐宫走, 只觉得下午时在李沅那里听到赵逦珺成功和离的好消息所带给她的兴奋愉悦莫名便被一扫一空了。   真宗皇帝没有叫御辇, 父女俩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步行走在皇宫中的红墙绿瓦间,半路无话,最后还是真宗皇帝先一步受不了, 出言打破沉默,斜觑着裴无洙调侃道:“方才太子在时你欢快得跟个喇叭花似的, 哒布哒布个没完,想叫你闭嘴安静一会儿都不行……怎么, 太子一走,对着父皇,你倒是半个字都没有了?”   “儿臣这还不是想着自己先前就是话太多了,”裴无洙被真宗皇帝说得更郁闷了,鼓着腮帮子憋屈道,“招人烦……现在安静点才好讨您喜欢嘛。”   “倒也不必,”真宗皇帝哈哈大笑, 顺手揉了裴无洙的脑袋一把, 柔声开解他道,“跟你没关系……太子心里有火,但本不算是对着你的, 就是你刚才实在太不会看人眼色,正好撞在他气头上罢了。”   “皇后为太子选妃,”手心手背都是肉,真宗皇帝也不好薄待了哪个,想了想,他如此与裴无洙轻言解释道,“要一口气一下子选十几个出来,太子心里恐怕并不情愿,只是不好太过忤逆他母后。”   “方才朕站那儿就给你使眼色来着,”真宗皇帝也是无奈,心里多少有些明白往日里宓贵妃对着裴无洙又是气又是束手无策的无言心态了,“都上手拧你脸了都关不住你这张嘴……真是个不长眼睛的二傻子。”   好吧……裴无洙心里舒服了一点,揉着自己的侧颊哀怨地望了她皇帝渣爹一眼,不高兴道:“父皇您还好意思说呢,虎毒都尚且还不食子呢,您方才那一下,可差点没把我给疼死,看看看,脸都被您捏肿了……”   “疼得好,疼了长记性,”真宗皇帝一乐,伸手招呼裴无洙过来,“来来来,叫父皇看看,哪儿肿了,这不还好好的么?瘦的就剩一把小骨头了。”   二人嘻嘻哈哈罢,裴无洙托着脸,又忍不住惆怅地感叹道:“可是皇后娘娘又为什么非得要一口气给我哥选十几个女人呢,全放到东宫去就不怕她们呆在一起打架么?……我哥肯定受不了那嘈嘈。”   “你以为都跟你一个样么,还打架?”真宗皇帝简直要被裴无洙给笑死了,乐不可支地嘲讽他道,“太子连你这个小话痨都忍得了,还忍不了几个娴静文雅的世家千金?……再说了,皇后做事,肯定自有她的顾虑和道理。”   最后一句,却是有些讳莫如深、不想多谈的意思了。   裴无洙也察觉出来,故而也没敢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免得叫她皇帝渣爹还要误会她是在故意给承乾宫上眼药了……   但裴无洙现在,心里确实对郑皇后有点哪儿哪儿都莫名看不顺眼的挑刺、找茬情绪,这种情绪很微妙,不好直言,但正是因为裴无洙自己也清楚这点小情绪说不出口,反而更觉得憋得慌了。   “她再有她的道理,也得多少想想我哥愿不愿意吧……”裴无洙没忍住,低头小声抱怨了一句。   真宗皇帝听得眉眼微动,心内一时感慨。   ——多少人不敢直言的事实,反而最后都是叫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一针见血地随口道破了。   郑皇后做事……却是鲜少有顾及旁人想法的时候,一贯如此,就算是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不管是有多大的道理在,到底这件事还是委屈了太子,真宗皇帝在心里默默思量着,明昱那孩子,绝不是个喜欢用自己的后院来平衡四方关系的人。   这事儿本就是皇后一个人剃头担子一头热,一意孤行地替太子做完了所有的决议,如果到时候太子实在不愿意……   真宗皇帝就想着如果实在不行,说不得还是要自己出面,劝承乾宫那边妥协退让一步了。   “不过这事儿你可少掺合,”真宗皇帝拿定了主意,还忘不了赶紧警告边上的裴无洙一句,“本来他们母子闹起来就够叫朕心烦了,你要是再敢任性插进去拉个偏架……到时候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就你自己好好受着吧!可别来找朕哭!”   “知道了,那是自然啊,”裴无洙撇了撇嘴,蛮不在乎道,“我又不是个三岁的小孩子,什么时候在外面受了气还要哭哭啼啼回去找父皇要讨场子了,您也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你是不会,但有人会啊,”真宗皇帝一看裴无洙这样子就知道他没把自己的话往心里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噎得直哼哼道,“你母妃那个人……你擦破个皮、掉个头发丝,她都再不是个能好好讲道理的了。”   ——这话虽然是说得是抱怨,但真宗皇帝那自然而然的宠溺而不自知的语气,怎么说呢,嗯……裴无洙莫名有种自己后面的大牙都被酸倒了的不适感。   真宗皇帝头疼地按了按额角,一想到到时候皇后和太子置气冷战,宓贵妃和小儿子再掺合起来……那场面,纵然是真宗皇帝都觉得要眼前一黑,想溜之大吉了。   真宗皇帝拿手指遥遥指了指长乐宫,又点了点裴无洙,十分做作地哀叹道:“孔圣人诚不欺朕,确实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好好好,”裴无洙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松口许诺道,“我发誓,我哥选妃的事,我半点也不掺合,保证做好后方工作、绝对不拖您的后腿,行了么?”   真宗皇帝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确实是长大了,知道为父皇分忧了。”   裴无洙无言以对。   但让真宗皇帝怎么也没想到的事,他这叮咛到底还是迟了一步、而且说错了人去。   真宗皇帝与裴无洙一路走回长乐宫时,许是承乾宫那边还没有散,宓贵妃还没有回来,他们就先坐下歇息了会儿,吩咐宫人新沏的热茶还没有上来,宓贵妃已经怒气冲冲地领着赵逦文往宫里走了进来。   裴无洙欢快地迎上去,正要开口见礼,谁知宓贵妃见了她,顿时更为恼怒,还不待往内殿走,伸手就一把推了墙边的青花瓷瓶下去,噼里啪啦一阵脆响,伴随着宓贵妃忍无可忍的怒吼:“裴无洙,你给我滚过来!”   裴无洙满头雾水地停住了脚步,站在那儿吓得不敢动了。   赵逦文慌忙上前想替裴无洙先周旋句什么。   “怎么了怎么了,”恰好真宗皇帝听得外面响动不对,起身绕过屏风出来,奇怪道,“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吼起孩子来了?”   “小五又犯什么事了,你别急,慢慢说,别一会儿气得自个儿喘不过气了。”   真宗皇帝先前有意留裴无洙独处说话,就没有坐御辇过来,而是一路步行至此,宓贵妃方才在气头上又没仔细瞧,不知道御驾过来了,此时乍然见到真宗皇帝,情绪一时调不过来,仓皇地别过脸,一抹眼,泪水就这么下来了。   赵逦文见此反倒不好再上前说什么了。   看着宓贵妃的眼泪,真宗皇帝长叹了一口气,一时有些心疼但更有些头疼。——只要一想到宓贵妃方才是从哪里回来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呀,”真宗皇帝放缓了口气,柔声安抚道,“别哭了,你慢慢说,朕人不是在这儿的么……朕给你评评理,绝对不会叫你白白受了委屈去。”   宓贵妃偏过脸拿手背拭了拭眼泪,裴无洙乖觉地捧了宫人洗净拧好的手帕过去,宓贵妃拿起来斜眼觑了她一下,还是没搭理她。   待宓贵妃平静了下心绪,倦怠地闭了闭眼,周围宫人便如潮水般乖觉地退了下去,如此,宓贵妃方才撩起了眼皮,伸手取了自己发髻上的那支缀了一颗极大东珠的发钗下来,冷冷地摔到裴无洙脚下,面无表情地喝问道:“这东珠,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真宗皇帝只远远瞧了一眼就暗暗皱紧了眉头,也同样奇怪地望向了裴无洙。   裴无洙弯腰把那发钗捡起,脑子里一时有些懵,傻乎乎道:“这不是母妃您的发钗么?这东珠,这东珠是我的么……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宓贵妃闭了闭眼,掐紧了手心,极力抑制住自己胸腔内翻滚的怒火。   “那东珠,”赵逦文在一旁看着急得不行,连忙小声提醒裴无洙道,“是四年前贵妃娘娘过寿时,殿下您送的生辰贺礼啊。”   “哦……”赵逦文这么一说裴无洙就回忆起来了,忙堆笑道,“是啊是啊,那不是当时母妃您随口说了句缺颗好看的大珠子,我就赶紧给您找来的么?”   “怎么,这珠子有什么不好的么?”裴无洙小声嘀咕道,“不应该啊……”   明明当年宓贵妃收的时候还是看着挺高兴的。   ——四年前送给宓贵妃的生辰寿礼,裴无洙自然是心虚的,说起来往事都是泪,全怪李沅那个不靠谱的神奇表哥,当年的“离家出走”坑走了裴无洙无数私房银子。   等到宓贵妃过寿的时候,裴无洙已经是真的“地主家里也没有余粮了”,正好宓贵妃又随口提了句自己缺那个,所以裴无洙就……   “你给你母妃准备贺礼,”真宗皇帝站边上也真是听不下去了,无言道,“怎么找到东宫的库房里了?”   “那也是我哥自己愿意给我的,”裴无洙眨了眨眼睛,佯作无辜道,“正好母妃想要珠子,正好我哥那里有……我也就是试探着开口那么一提,我哥就把东西给我送来了。”   “去哪儿找不是找,”裴无洙看着宓贵妃盛怒的脸色、赵逦文不赞同的眼神,弱弱道,“我又没有强买强卖,这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过错吧……”   “确实是不算什么大过错,只是你可知,这东珠是太子从哪儿得的么?”真宗皇帝面色古怪地问道,心里也是对这些不靠谱的孩子叹服了,小五就算了,人傻缺根筋,怎么太子也是个做事不经心的……   裴无洙卑微摇头。   “这么大的东珠极其罕见,”真宗皇帝伸手从裴无洙那儿把发钗拿过来,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其上已经被镶作钗头的硕大东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惋惜道,“又是这种品相的,做朝珠都够格了。”   “这是先郑国公、太子已逝的外祖父临终前赠与他,说是暂且寄放在太子那里,是要留着送给日后的太子妃做见面礼的。”   谁成想兜兜转转竟然到了宓贵妃头上……真宗皇帝完全能想象出来,今日承乾宫打的那一个照面,郑皇后怕是第一眼就能把这东珠给认出来了。   以郑皇后那骄傲的脾性……今天那宴上怕是不会少给宓贵妃不舒服受的。   ——真宗皇帝没有多说的是,就因为这东珠品相过于好了,足以做顶冠朝珠,当年老郑国公得了之后,一直诚惶诚恐不敢专擅。   而在大庄,全天下有资格佩得上顶冠朝珠的只有三个身份:当朝皇帝、皇后、以及母后皇太后。   连圣母皇太后都没有资格,太子妃自然也轻易用不太上。   可以想见,老郑国公说是把这东珠留给的是未来的孙媳妇,但其实在其中寄予的……是将来有朝一日,东宫太子可以顺利荣登大宝的深切厚望。   “怎么就叫你这个浑货给要来了,”真宗皇帝也是彻底佩服了,把发钗重新塞回到裴无洙手里,断然帮他做好了决定,“去去去,还不赶紧物归原主了去。”   “好好跟太子说清楚了,不行就把方才父皇与你说的个中轻重逐字逐句地复述一遍,叫太子去劝劝皇后,还是趁早把这今日误会解开了为宜。”   裴无洙喏喏应是。   “也没有什么好误会的,”宓贵妃蓦然出声,咬牙冷笑道,“皇后娘娘也并没有如何为难臣妾,只不过是留了洙儿的表姐给太子作奉仪罢了。”   ——东宫嫔妾里位分最为低贱的九品奉仪。 第51章 羞辱 孤这里最好的就是这颗了。   “啊?”裴无洙吃惊道, “李妧表姐也去承乾宫参选了啊……”   ——李老太爷与夫人感情甚笃,只生了一男一女一对儿女。也就是说,宓贵妃只有一个嫡亲兄长, 娶妻张氏, 张氏给李家共诞下三子一女,长子就是裴无洙那个神坑表兄李沅,唯一的女儿则名唤李妧。   李家那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别支亲戚不论, 能称得上是裴无洙表姐的, 也就李妧一人了。   而李妧那个人吧……怎么说呢, 反正裴无洙心里是不大喜欢她的,用现世的词语来简单易懂地解释一下:就是给人的感觉婊里婊气的。   有某种绿色清茶的奇特清香,嗯……裴无洙对那茶有点过敏。   可是没道理啊, 承乾宫设夏宴,郑皇后请遍五姓七望、关陇豪族……眼瞅着就是一副拿家世来分位分的粗暴态度, 怎么会请了李妧去?   实话实说,裴无洙自己也知道, 她外祖李家情况也就那样,小门小户的,在太平盛世中也算是温饱不愁,但家世底蕴什么的是绝对不要想了,完全不可能会符合承乾宫的选妃宴人标准。   ——而且更重要的是,因为四年前李沅任性的弃文从医,而最后又偏偏是裴无洙出来替他在李老太爷面前周旋的, 舅母张氏就从此一直对裴无洙心存各种偏见, 动辄阴阳怪气挑三拣四指桑骂槐的……   宓贵妃本来在闺中时与父母兄长的感情是极好的,但就因为当年旧事的后因,姑嫂二人后来闹得极为难看, 宓贵妃一气之下,干脆只按月叫人送些财帛食药回李府,逢年过节的,不论有恩典没恩典,都再没有宣李家人进宫亲近亲近的意思。   外人也都是长眼睛的,李家本来就是因为石头窝里飞出了一只金凤凰来迈入世人眼帘的,等到宓贵妃本人都不想搭理李家人了,那旁人更就是……别的不提,李妧的婚事,就是这么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地被拖延了下来的。   其实要裴无洙来说……她当然不想承认是自己当年出头出错了,她私以为这事主要还是怪李沅,她那个表哥独起来六亲不认的样子实在是太坑了,和自己亲娘都说不到一起去,结果最后舅母张氏不忍心念自己儿子什么坏话,全把憋着的那股火撒在替李沅开脱说情的裴无洙身上了。   裴无洙也真是,嗯……只能满心卧槽,完全无话可说。   而裴无洙当下问这一句,恰恰好踩到了宓贵妃心中最隐秘、最不想承认的一个点上,当即气得宓贵妃抬眸,狠狠地剜了裴无洙一眼,咬唇恨声道:“是啊……可能我们李家的女人命里就都该是这么下贱的吧,上赶着求着去给人做小。”   裴无洙吓得一下子噤若寒蝉。   真宗皇帝听得眉头大皱,不悦道:“你这说得是什么话……怎么还骂到自己身上了。你缓点气,慢慢说,要是对你那外甥女实在不满意,朕就……”   “臣妾如何都无所谓,”宓贵妃却像是忍无可忍般,突然一下子就爆发了,抬起头,双目含泪,盈盈地望着真宗皇帝,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地哭诉道,“可是如何能让兄长娶了自己弟弟的亲表姐做小……臣妾读书少,可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好道理,这让日后洙儿如何出去见人、如何出去交际?”   “这让外面那些人以后又如何看他,会不会面上笑着,结果个个都在背后里偷偷地耻笑他?笑话他没地位没本事,自己的亲表姐都要送给兄长做贱妾,”宓贵妃心里恨得都要滴出血了,“臣妾可以不要颜面,李家也可以不要那脸了,但是洙儿呢?……她做这种事,真的是半点也没有把我们长乐宫放在眼里过。”   裴无洙一时竟不好确定,宓贵妃这话里最后的那个“她”,指的是郑皇后还是李妧了……   “好好好,朕知道了,朕知道了,”宓贵妃哭得一头扎进真宗皇帝的怀里,直把真宗皇帝的半颗心都哭软了,一时只忙顾着安抚爱妃去了,再不记得去跟裴无洙说什么了,“朕明日去找皇后说说,这事她做的也确实不大合适。你也别太过紧张了,朕想,皇后这么个选法,恐怕太子心里都未必有多乐意的,他到底还要顾及小五的脸面……”   裴无洙悄悄退出来,给她娘留下充分发挥的个人空间,苦笑着捏紧了手上那支镶着硕大东珠的发钗,与同样尴尬无措的赵逦文对视了一眼,按着额角道:“走吧,我先送你到宫门那里……回来时候顺道去东宫一趟,把这要命玩意儿给我哥还回去。”   裴无洙与赵逦文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宫人与随赵逦文入得宫来公主府仆婢都遥遥地缀在后面,识趣地留给二人单独说话的空间,裴无洙一边走一边蹙眉问道:“今天在承乾宫到底是个什么光景?怎么李妧会去?我舅母也在受邀之列么?”   “李夫人和李姑娘是蹭着程国公府白家的帖子一道来的,”说到这个,赵逦文也是忍不住想连连叹气,今日最后会闹得那么难堪,却也是赵逦文无论如何都没有预想得到的,“贵妃娘娘恐怕也没想到她们二人会来,起初见时也极为惊讶。”   “其时与皇后娘娘打的第一个照面,皇后娘娘便盯着贵妃娘娘头上的发钗看了许久,然后不冷不热地点了句这东珠不错。贵妃娘娘不解其意,但在场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自那时起,皇后娘娘的兴致就一直不太高了,看着哪家的姑娘过来都是一副索然无味的敷衍模样,好似是有什么重重心事一般。”   “贵妃娘娘心知不妥,已经生了提前离席之意,紧跟着,李夫人和李姑娘就过来了,”赵逦文如今回忆起那时候的场面,都仍还觉得糟心得厉害,“她们真是半点脸面也不要了,瞒着贵妃娘娘来参加承乾宫的选妃宴不说,真当场撞上了,却还好意思再假惺惺地过来见礼问安……贵妃娘娘气得不行,脸色很是难堪。”   “只是碍于在场的夫人小姐太多,强忍着没有撕破脸,但与她们母女见过便提出要走,只是这时候,”赵逦文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瞧了裴无洙的侧颊一眼,低声道,“……皇后娘娘却是如何也不愿意放人走了。”   之后的事情,赵逦文都不忍心再多言了。   ——李妧和张氏那对母女简直是把脸贴上去求着承乾宫踩,讨好谄媚得令人不适,宓贵妃在旁看得脸色铁青坐立难安,郑皇后却偏偏要得就是她的这份“难堪”……宓贵妃前后提了三回要走,郑皇后都微微笑着一一驳了回去,再之后,宓贵妃干脆也就不再自取其辱地开口请求了。   但在场那些贵妇小姐哪个不是人精,谁都看得出来郑皇后这是有意要给宓贵妃气受,若换了以往,到底宓贵妃盛宠在侧,就算有那心里酸的,也最多背后小声酸两句,鲜少有那不怕死的敢直接酸到宓贵妃眼前来……但今天却不一样了。   郑皇后亲自作筏,李家母女又上赶着把她们的脸面往地上扔了叫人随便踩,在场几乎个个出身五姓七望、或者要么是来自关陇豪族,哪一位不是百年底蕴的世家豪门?   那傲慢都是浸润在骨子里渗透出来的,那些贵妇贵女们恐怕心里本就瞧不太上外面那些“恃宠生娇”的野凤凰,天然的阶层对立,再加上多多少少有点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   ——就算那是陛下的宠妃,就算那宠妃回去对着陛下一一哭诉了,可在场几乎包揽了整个大庄七成以上的世家豪族,皇帝还能把她们全都一一问罪一遍么?   再说了,这可是郑皇后亲自起的头,就是两边斗法,也轮不到她们先吃挂落。   更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皇帝就算是要“宠妾灭妻”,不顾忌郑皇后的脸面了,那今日可是东宫太子的选妃宴,皇帝还能为了区区一个后宫中的女人,连太子殿下的面子都不管了么?   到那时候,恐怕不是皇帝一一问罪她们,也再不是后院中几个妇人之间的争斗了……先容不得这种“惑君祸主”的妖妃的,定然是前朝那帮老道学们。雪花般的折子参上来,就是皇帝,也得要顾忌天下士子的观感吧。   百年后史书落笔,总不好只给自己留个“烽火戏诸侯”的昏碌之名。   就是那些夫人贵女们这样的心态,叫宓贵妃生生被郑皇后按着在承乾宫从上午坐到了宴罢,也是生生受了一整天旁人的窃窃私语与异样眼神。   赵逦文想:贵妃娘娘自回宫复宠以来,恐怕还没有跌过这么深的坑、受过如此大的辱。   尤其是最后宴席将散未散之际,郑皇后高高在上地将李妧招到身边,悠闲自得地赏评了一句:“李姑娘这双眼睛,生得如杏仁一般,甚是好看……足以配得留在太子身边做个奉仪了。”   李妧还低头“羞而不语”地默认了。   差点没把边上的宓贵妃气得直呕出血来。   ——李妧那个贱人……赵逦文虽然心里是极其厌憎她的,但即便如此,赵逦文也不得不承认:李妧那双眼睛,确实是一双遗自李家的眼睛。   像她的姑母宓贵妃。   更是像裴无洙。   ——也不知道是不是妆容之故,反正乍一看简直是像得有七/八分,赵逦文甚至冷冷地揣测过李妧是不是压根就带着三分故意那般妆扮的。   郑皇后或许是无意一语,只是想气气宓贵妃,想叫她“看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并没有一气牵连到裴无洙身上的意思。   ——毕竟郑皇后都未必见过裴无洙几次,正常人也多半不会故意把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   但宓贵妃却一定是“听者有心”了,她平生最是忌讳有人胆敢对裴无洙有分毫的轻贱侮辱之意……宓贵妃听闻此言,内心有多么深切的愤恨恼火,恐怕也是郑皇后当时难以预料到的。   赵逦文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只简单地与裴无洙道:“贵妃娘娘怕是好些年没有丢过这么大脸、受过这么深的气了……你回去后再好好劝劝她吧,不要郁结于心,再憋出什么毛病来。”   赵逦文不无忧心地想着:怕就怕,今日这东珠就算能好好地送回去,但已经结下的梁子却怎么也化不开了。   裴无洙的嘴角绷直,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冷冷道:“所以说,皇后就按着我母妃在承乾宫里坐立不安地受足了人整整一天的脸色?”   ——裴无洙本以为,自己先前为保守住东宫太子的秘密做的那些脏事,全是出于本心、她心甘情愿,也与人无尤……但当真从赵逦文语焉不详的描述中窥得今日承乾宫闹剧的三分后,裴无洙才明白,她也并不是个完全无欲无求的圣人。   裴无洙内心的火气一下子被拱了起来,怒气上头,不无愤恨地想道:我辛辛苦苦给你们母子俩收拾烂摊子,还总想着念着太子的想法、太子的艰难、太子的不好受……憋着那个秘密觉睡不好、饭吃不下谁都不敢说,还生怕哪个词用的不对惹得太子心伤了。   结果一转头,皇后就是这么对她母妃的?   就算对东珠不满,就算是裴无洙做的先有不对,可那东西分明是东宫太子自己当时送过来的,明明是你们母子之间交流不畅的问题,凭什么拿旁人来撒气?   长着嘴不是放说话的么,你郑皇后既然心里有气,为什么当时不直接问她母妃东珠的来历?问也不问便开始有意折辱人了……这些也就算都罢了,但有必要非得把人按在那里当着那么些人的面、忍受整整一天的折磨么!   裴无洙一时恨得都想直接把手里的东珠砸了算了,还给他还回去,还他个脑袋!   “洙洙,你别这样,”赵逦文压低了嗓音,皱眉扯了扯裴无洙的衣角,小声安抚道,“你暂时先不要想这些,你待会儿可是还要再去东宫见太子殿下的……千万不许憋着火去,把本来能好好说开、占理的事情反闹得没理了。”   ——赵逦文就是生怕裴无洙怒气上头,待会儿去东宫再跟太子吵起来了,所以后面很多事情的细节她压根提都没敢提。   “其实方才贵妃娘娘就是在气头上太冲动了,要换了她早知道方才陛下在里面,她定然不会是那副怒气冲冲的作态。”赵逦文皱了皱眉,突然觉得自己这话好像劝得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她这是在指使着裴无洙学宓贵妃应付皇帝那套去对付太子么?   “只是当时情势如此,想再改个方式态度也来不及了,”赵逦文甩了甩脑袋,把脑子里那个奇怪的类比甩出去,匆匆草草道,“但你一会儿过去东宫,一定要和太子殿下好好说,这东珠既然是当年他自己点头送你的,那也并不全是你的过错。”   “皇后的怒火,太子本人得至少担一半过去,他自己恐怕心里也清楚,”赵逦文蹙眉道,“但你要火急火燎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叫人家看了,好像送你东西还反欠了你什么一般,心里不舒服了,这梁子越结越广、越结越深可就不好了。”   “他不舒服,我心里还更不舒服呢!”裴无洙想到今日在明德殿前,自己本是想与东宫太子再多呆一会儿、问问他淳化公夫人王氏的事,结果莫名其妙就因为皇后选妃让他不痛快的缘故遭了一顿气。   今天她母妃又也是夹在他们母子之间生受了一天的恶气……   裴无洙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叛逆了,愤愤地想着:让他好好气着吧,好像我还欠他了一样!   赵逦文头痛地看着裴无洙,想要再劝几句什么,但又怕自己越劝裴无洙越逆反,最后也只能无奈道:“你要是心里也窝着火,干脆待会儿也别去东宫了,我们现在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了。”   裴无洙当即冷笑道:“无妨,我心中自有分寸。”   然后作别赵逦文扭头便怒气冲冲地朝着东宫去了。   叫赵逦文看着简直忧虑得不行。   不过裴无洙走了一路、气了一路,再被暮夏初秋的凉凉夜风吹了一路,发热的大脑由外物强行冷却了下来,人冷静了之后,倒是多多少少把赵逦文先前劝慰的话听进去了一些。   等到进入东宫、叩开玉明殿的大门,迎上云棠惊异的眼神,裴无洙整个人已经又难受又丧气得精神低落了下来,喃喃道:“是不是过来得太迟了,我哥已经歇下了么?”   “殿下刚刚洗漱罢,但仍在书房忙碌,”犹豫了一下,云棠倒是没想对着裴无洙阳奉阴违,摇了摇头,简单解释了情况,放了裴无洙进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声询问道,“殿下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有东西还要给我哥。”裴无洙随意挥动了下手中的发钗,也没有多留心云棠不同以往的紧密盯随,找着书房的方向走过去,进门一抬头,便是东宫太子一身雪色寝衣,发稍未干,仍还带着些微水意的私密模样。   ——不同于往日里对外华服正装的储君威严,更衣沐浴罢、只着了一身寝衣的东宫太子,满头乌发随意披散、颈边水迹尚存的模样,霎时多了好几分符合年纪的少年质感。   颜控的裴无洙竟然一时不争气地看呆了去。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东宫太子从桌案间撩起眼皮瞟了那条呆头呆脑的傻鱼一下,唇角微弯,有意没有惊醒她,而是只等着裴无洙自己怔怔回神、不好意思地转开了眼睛之后,才悠悠然开口,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随意道,“这么晚了,李母妃都没有管你的么?”   东宫太子提起宓贵妃,裴无洙一下子清醒了,顿时觉得自己方才对着人看得目不转睛的模样实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气鼓鼓地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憋闷道:“我母妃当然知道……我就正是为了她来找你的。”   东宫太子笔尖微顿,犹豫了一下,神色不变地写完了手头的折子,把笔墨搁下放好,这才不动声色地探问道:“怎么了?你这猛一句的,孤倒是很难想到是因为什么了。”   “这个还你,”裴无洙憋着气把手上的发钗重重嗑在案几上,恼火道,“听父皇说,这是你外祖父给你未来媳妇留得见面礼,好大一颗东珠……你当初干嘛提也不提就给我了啊,我明明告诉过你是要拿去给我母妃祝寿的。”   东宫太子怔了怔,也是好半天才从记忆里搜寻出事情的始末来,脑海中顿时浮起了某个猜测,神色一时有些难堪,但顿了一顿,还是淡淡地给自己解释了一句:“孤只记得,你当时说要东珠给李母妃祝寿,朝孤来讨……孤这里最好的就是这颗了,于是就叫人收拾了给你送过去了。”   “对不住,当时确实是没有想太多,只想着你要,就把它给你了,”东宫太子歉疚地望着裴无洙道,“母后看了很恼火是不是……她今天是不是给李母妃气受了?”   裴无洙托着腮,苦恼地想,她这样不行啊……再是天大的恼火,到了东宫太子这里,三言两句,就被这人给哄好了。   她完全是被她哥吃的死死的啊。   但任谁像她这般,对上这么真诚的眼神,还有那句“最好的就是这颗,于是叫人收拾了给你”的解释……谁还能顶得住啊。   裴无洙默默生了会儿自己立场不坚定的气,没多久,最多五秒钟吧,然后就立马破功了。   明明嘴角都要飞上天了,裴无洙还十分做作地唉声叹气道:“哥你这样不行啊,为什么要把最好的珠子给我啊,那你自己怎么办啊……”   “完了完了,你媳妇的见面礼已经被我母妃已经镶到发钗上去了,你以后万一娶不到媳妇了可怎么办啊,别是赖上我们吧!”   “这样吧,你之后就把‘第二好’的那种给我就行了,”裴无洙笑得促狭,故作大方地调侃道,“‘最好的’自己留着,这样也能少闹出些是非矛盾来了。”   “孤留着一颗东珠能作什么,”东宫太子弯了弯唇,语意不明地玩笑道,“那以后孤要是真娶不到了,你们给赖么?”   “那怎么可能会!”裴无洙失笑,正要惯例吹捧东宫太子一番,却先被边上重重的咳嗽声打断了。   云棠一边生硬地咳嗽着,一边冷冷地瞪视着东宫太子,眼神里充斥了隐含的警告与不悦。   东宫太子脸上的笑收了收,淡淡别过脸,错开云棠的怒视,只从容自若地继续做自己手边未完的事。   反倒是裴无洙,被云棠这么明显的“干咳”弄得坐立不安,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试探着问道:“云棠姐姐,你身子还好吧……”   “婢子无事,”一转向裴无洙,云棠顿时笑得温柔可亲,耐心细致地点裴无洙道,“天色不早了,殿下再多留会儿,恐怕长乐宫都要来寻人了……殿下把东西还了回来,还有旁的事情么?”   这倒是正好也提醒了裴无洙,李妧和淳化公夫人王氏的事儿……哪一件都得要说,但哪一件都不好当着云棠的面说。   “云棠姐姐,”裴无洙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我有点话想单独与我哥说一会儿,就一小会儿,说完马上就走……能不能劳烦你先出去一下?”   云棠内心极为不愿,很想直接回裴无洙一句“殿下就当婢子不存在,但说无妨”。   但同时也心知以裴无洙温柔的性子,既然都开口提了这要求了,云棠再赖着不走,反而是要误了裴无洙的正事了。   云棠只得含恨福身行礼告退。   临走之前,最后一个抬眸,正好对上东宫太子似笑非笑的眼神。   云棠憋了一肚子火退到了外面去守着。   “那个,哥,”见人走了,裴无洙才敢不好意思地冲东宫太子道歉,“我是不是耽误你们俩的‘正事’了,那个,一会儿我走了你们好好说说,别叫她对我有什么意见啊……”   东宫太子猝然瞪大了双眼,惊怒交加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不是你的,那个,暖床……”裴无洙尴尬得脸都红了。   东宫太子一挥衣袖,咬牙切齿地断然否认道:“绝无此事!” 第52章 无情 足以牵挂心弦,动之肺腑。……   “没有就没有吧, ”裴无洙被东宫太子难看的脸色唬了一跳,惊惶地后退了一步,醒过神来后又带着三分不自知的委屈道, “我也就是顺嘴那么一说……”   “就算是我说错了话, 也不至于叫你总是这样、动辄就突然黑了脸冲我发作吧。”   东宫太子僵着脸缓缓找补道:“孤方才并不是有意对着你发脾气……吓着你了么?”   ——说这话时,他的语调里带了些自心底油然而生的难堪,还掺上了些许的自苦之意。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 无忧亦无怖。*   东宫太子心想:云棠说得对,自己现在这般一个人多思多虑、患得患失,为裴无洙的喜恶忽视又喜又忧……最后由失望到不自知的怨艾, 一点一点,腐蚀掉内心的自我克制。   要是再继续强留裴无洙在身边, 确实迟早会控制不住失手毁了她。   认清到这个事实的那一刻,东宫太子心头突然浮现起了无边无际的自我厌恶。   “或许吧, 你也许不是有意的。”裴无洙自进门起一直隐隐憋着的那口气却突然再也忍不住了。   有些话,她本来不想说的,说了没意思,反而还伤感情……而无论从情感还是理智来说,裴无洙都本不欲为此和东宫太子闹翻的。   但当下被东宫太子主动一道歉,却反而像是有些“恃宠生娇”了一般:就好比一个小孩儿摔倒了之后,边上没人在意的话也许他还能不哭也不闹, 但只要一有人来哄, 那个委屈劲儿一上来,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裴无洙苦闷地想:明德殿前那一回,还有宓贵妃今日的平白受辱……东宫太子常说“事不过三”, 那这都两回了,自己也确实有资格表达一番内心的不满了。   裴无洙沉着脸重新坐下,气闷道:“但反倒我今天确实是真的对你忍了一肚子的火……你知道么,我娘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   “哪怕是我们在普安寺最苦的时候,她再难受,也绝不会当着我的面表现出来的。”   其实裴无洙也清楚:宓贵妃当时的眼泪或多或少有些故意做戏给她皇帝渣爹看得意思。   但这个认知,并不能丝毫宽慰到裴无洙由此深感憋屈的内心,反而更叫她觉得自己无能与无用了……   “但是她今天就没忍住,就在刚刚我过来找你之前。”裴无洙不自觉湿润了眼眶,生气地瞪了东宫太子一眼,恨恨地拿着案几上的发钗在硬实老黄梨木的桌子上磕来磕去,手上使了很大的劲儿,活像是跟这桌子和发钗都过不去了一般,“她原来从来不会在我面前哭的,她今天心里肯定难受极了……就因为这么一颗破珠子。”   “对不住,”东宫太子眉心紧蹙,缓缓道,“这事主要是孤思虑不周……”   “当然要怪你,”一说起这个裴无洙就来气,气得直哼哼,“父皇与我说,这珠子是你外祖父留给人家未来的外孙媳妇的,只是放你这里暂且寄存一下罢了……说起来这也不是你的东西,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自己做主拿去送人了呢?”   “这事你提都都没有跟我提过,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娘也什么都不知道,”裴无洙愤愤道,“高高兴兴戴出去了,就因为这个被人故意为难使脸色。”   裴无洙越想越气,要不是现在已经算“物归原主”了,她真恨不得把这东珠砸了算了,看着就心烦:“你这事怎么能做得这么坑……简直都跟我李沅表兄当年有得一拼了。”   “可外祖当年把这东珠与孤时,”东宫太子一看裴无洙都快要哭了的神情,心神蓦然一慌,仓促地为自己辩解道,“说的并不是后来告诉父皇的那套说辞。”   “他是直接明言,要孤把这东珠留着日后登基了作‘顶冠朝珠’用的,孤私以为,自己日后也并不需要这些外物来修饰君威,所以……”   ——所以裴无洙要了,他就给了。   东宫太子那时候是真的没有想太多。   虽然如今看来,这东珠物归原主,重新从裴无洙那里回到他手上,多多少少带了些世事造化对他冷冰冰的嘲讽与恶意。   ——讥笑他内心那不敢与人言的、大逆不道的痴心妄想。   裴无洙怔了怔,把一直憋着不说的话讲出来后,内心的火气本就泄了一大半,东宫太子再这么一解释,剩下的一小半好像也顿时没了。   她的脾气可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也太好哄了吧,裴无洙郁闷地想。   “你外祖父也好坑啊……”裴无洙真心实意地感叹了一句,然后皱了皱眉,不大高兴地质问道,“那皇后娘娘那里,听说的又是哪一套的说辞?”   东宫太子却被她这么简单的一句问得犯了难……犹豫许久,才缓缓地摇了摇头,蹙眉道:“孤并不知。”   ……不知?   裴无洙满心问号,欲言又止,无话可说。   “李母妃很好,”东宫太子沉默许久,凝望着裴无洙,像是不知该从何说起般,踌躇着缓缓道,“她很爱你……今日之事,是孤对不住你们,孤明日会亲自去求见母后,与她把话摊开说明。”   ——这世上爱裴无洙的人很多,东宫太子想,这很好,他也是希望她能一直好好的。   正是因为这份同样的爱,很多事情,他们互相之间或许有龃龉、或许有冲突……但都愿意保留给彼此最基本的善意。   东宫太子心知,他是如此,宓贵妃亦是如此。   “我当然知道我娘很爱我,我也很爱她啊,”裴无洙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哥……你和皇后娘娘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虽然裴无洙内心对郑皇后有各种说不出的挑刺与不满意,但一码归一码,裴无洙却并不希望东宫太子和郑皇后之间闹得太僵。   ——她哥已经够惨了,养了自己二十年的父皇不是亲爹、还要下手除掉他这个“孽种”……要是与母亲关系再尔尔,裴无洙想想都心疼。   毕竟,裴无洙原先对郑皇后本身也无感,甚至因为对于她皇帝渣爹渣男本性的深刻认知,内心还对郑皇后有着满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后来之所以又处处看郑皇后不顺眼了,也还是因为东宫太子那个要命的身世。   ——在那个“秘密”上,东宫太子是最无辜的。   但裴无洙同时也不好太去怨怪她的皇帝渣爹:毕竟真宗皇帝在知晓太子身份前的二十年,也确实算得上掏心掏肺、呕心沥血地栽培她哥了……如果不是那桩隐秘被撞破,东宫太子是绝对、一定以及肯定能顺利登基为帝的。   就算真宗皇帝是个人渣,但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渣了谁、反而是真真切切被渣得最狠的那个。   裴无洙无人可怨,才只好把那份说不出口的愤郁放到了郑皇后身上去。   “误会?”东宫太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温柔地俯视着裴无洙道,“迢迢,你要知道,有期望才会有失望,有‘寄托’才会有‘误会’……孤与母后之间,并算不得上什么误会,只是无情罢了。”   “可她毕竟是……”裴无洙被这波澜不惊的两句话说得心神一跳,莫名寒凉。   “今日父皇在明德殿,”东宫太子却已经不想再多说郑皇后了,淡淡地转移话题道,“与孤说起百年之后,道他到时候最放心不下的,恐怕还是我们两个。”   这个其实裴无洙早在当时就已经于屏风外偷听过了,如今东宫太子再提起,她不安地强笑了一下,故作惊喜地掩饰道:“是么,原先父皇这么喜欢我们啊……”   “其实孤也一样,”好在东宫太子自己也正是心神不定的时候,并没有太过在意裴无洙神色间的不对劲,只怅惘道,“孤如今,最牵挂的,也就是你们两个了。”   裴无洙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这话里的“你们两个”指的是自己和谁了……   等到意识到另外一个指的正是真宗皇帝时,裴无洙骤然警醒,笑得更勉强了:“也不必这样吧,你们一个个的,倒显得好像我很无情一样……我觉得呢,人还是要更爱自己一点比较好,这样才不容易受到伤害,你说是吧?”   东宫太子只浅浅地笑了笑,并没有多在意的样子,随口安抚道:“当然,你心里还有李母妃,还有郡主她们。”   裴无洙顿时愁得顾不了别的了,小心翼翼地旁侧敲击道:“我都不知道,你和父皇感情原来已经这么深了啊……”   ——其实也不是不知道,裴无洙早有“疏不间亲”的自觉,清楚自己其实是不好去东宫太子面前说她皇帝渣爹太多坏话的……但在如今知晓了她哥身世和原作中的死局之后,却是如何也不愿意再轻易接受这一点了。   “父皇教养孤长大成人,”东宫太子温和而平静地笑着道,“孤则想亲眼看着你成家立业,平顺一生……如今世上,唯你二人,足以牵动心弦,动之肺腑。”   ——正该如此,只远远看着就好了……东宫太子不无怅惘地想着。   裴无洙听了,却不仅半点也没觉得感动,反而有点小崩溃。   “你也不能老这么想,”裴无洙愁得想揪自己头发,试探着道,“大家都说‘伴君如伴虎’,你就不怕万一有朝一日父皇对你翻脸无情了……你难不成还坐以待毙、引颈就戮不成?”   东宫太子闻言愕然,须臾后,失笑摇头道:“迢迢,你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啊……孤只是与父皇在朝堂上有些许政见不同罢了。”   “但孤心中尚有分寸,父皇好面,孤既为人子,自当会妥善言辞,绝不会闹到父皇下不来台的地步的。”   “不用怕,”东宫太子莞尔笑道,“不会有闹到那一步的一天、更不会叫你夹在孤与父皇之间难做人的。”   ——可问题是,你的身世、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让真宗皇帝下不来台、最没面子的一件事啊!裴无洙崩溃地想。   “我一点也会觉得不为难,”裴无洙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东宫太子的手,恳切道,“如果有一天你和父皇翻脸了,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哥你记好了,不是你的错千万不能认,没谁生来就该为别人的过错买单的,就算是生身父母也不行。”   ——毕竟皇帝可以狠下心来诛杀太子,但以东宫太子的心性,裴无洙不信她哥会去弑父弑君。   “这条命是你自己的,”裴无洙铿锵有力道,“你不想死,谁都不能逼你去死……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我想你活着,我还等着看你做皇帝呢。”   东宫太子眼睫微垂,若有所思。   裴无洙看得直心慌。   “孤总觉得,”东宫太子微微扬眉,缓缓道,“你话里有话的……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孤一样?”   裴无洙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事到临头,话到嘴边,她却又突然不忍心了。   ——再缓缓吧,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白天“父子”俩刚刚在明德殿里推心置腹地交完心,晚上就逼着人家认清现实,好像也有点不大好。   “你觉得什么就是什么吧,”裴无洙心烦意乱道,“对了,先说好,无论如何你可都不能娶了我表姐……我娘非常非常讨厌她们母女俩,你要是敢娶了我表姐,咱们俩以后见面都尴尬死了。”   东宫太子怔了怔,艰难地跟上裴无洙这跳跃的思维,蹙眉想了半晌,奇怪道:“李妧?孤为什么要娶她?”   “不是吧,你竟然还能记得住她的名姓,”裴无洙吃惊道,“她上回进宫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你不会对她真的有那么点意思吧?”   “孤现在就可以当场报出来你我宫里包括洒扫侍女在内的所有宫人名姓、来历,”东宫太子怫然不悦,冷冷道,“孤这是对他们几百个人都‘有意思’么?”   “好吧,”裴无洙讨了个没趣,瘪了瘪嘴,言简意赅道,“皇后说要把李妧纳给你作奉仪,话说奉仪是几品来着,这宫里的位分听得人脑袋疼……”   裴无洙记不得,东宫太子却不可能记不住。   奉仪……也得亏母后她能想得出来,东宫太子嘲讽地想道。   “这是有意在糟践人了,”东宫太子抿直了嘴角,含了点怒气、加重了语调冷冷道,“孤会去与母后好好说说的。”   “是啊,好悬没把我娘给气死,”裴无洙耸了耸肩,直言不讳道,“我也不是说非得挑唆你去和皇后娘娘吵一架什么的,但是怎么说呢,这事儿本来也就是个一句话能说开的误会,但皇后娘娘这副作态……”   后面更多难听的话,裴无洙忍着没有再说,只皱着眉不大高兴道:“本也是个误会,说开就行了……大家以后就还跟以前一样井水不犯河水的,不也挺好么?”   东宫太子眉眼微动,轻声道:“这事是孤不对、思虑不周……”   “算了,”裴无洙却已经不想再反复纠结这个了,糟心还并无任何实际用处,“差点忘了正事,哥,我想问你一个人,淳化公的继室夫人王氏,你知道她么?”   “王氏?平远侯的胞妹?”东宫太子眉心微蹙,迟疑道,“你问她作什么……”   “我有个东西要找她问问,”裴无洙干脆也不想过多掩饰了,东宫太子要是为此生疑正好,让他赶紧去查,查清楚了反倒不必裴无洙再反复纠结了,“你能不能帮我个忙,避开外人耳目、隐秘地联系她见上一面?”   东宫太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裴无洙有点郁闷。   “因为王氏已经死了,”东宫太子深深地凝望着裴无洙,一字一顿道,“早在四个月前,人就已经没了……只是消息还没有外漏。”   裴无洙霎时僵住。   “孤好像之前一直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东宫太子斟酌着透露道,“左思源在江南府一边为父皇做事一边敛财,其中有个很好的帮手,身份特殊,还与他一般的贪得无厌。”   “是淳化公……”裴无洙呆呆道。   “不错,”东宫太子叹息道,“后来孤叫人彻查湖团厅的那笔糊涂账,牵扯到江南各州府乱象,淳化公有意将功赎罪、携账目投诚而来……左思源为了以儆效尤,派人杀了他全家妻小,一个不留。” 第53章 裂痕 骨头硬、心肠软。   全家妻小, 一个不留……裴无洙心底一寒,左思源做事,倒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狠辣。   看来在斩草除根这件事上, 裴无洙恐怕是一辈子都难以望之这些古代人的项背了。   “被吓到了?”东宫太子眉眼微垂, 轻声询问道。   ——这些污七八糟的烂事,如果不是裴无洙主动问起,东宫太子是绝对要在她面前守口如瓶、半个字都不会多提的。   但凡说上一句都嫌污了裴无洙的耳朵。   “那倒也没有。”裴无洙无言以对, 心道要是敢让东宫太子知道她现在连杀人放火的恶事都动手做遍了……哪里还会问这种毫无意义的傻问题。   “只是, 淳化公妻小既亡, ”裴无洙蹙眉道,“那他府中剩下的东西……”   “一场大火,付之一炬, ”东宫太子简单道,“淳化公一脉香火彻底绝断, 剩下一些边边角角的旁支余料,也被孤叫人收敛清点了一一备案……这些都是过了父皇的明路的。”   “也就是说, ”裴无洙松了一口气,“就算有东西剩下,也都在你手里了?亲自处理那些东西的人信得过么、听你的还是听父皇的?”   “可信,”东宫太子点了点头,深深地凝望着裴无洙,缓缓道,“……是孤自己的人。你想要里面的什么?”   ——还需要特意瞒过真宗皇帝的那种?   “那就好, ”裴无洙心神一定, 想了想,笑着道,“暂时也还不用……不过哥你叫个稳妥靠谱的人盯着收好了, 说不定以后哪天就有要用上的地方了。”   “还有,一定要你的人好好盯紧了,”裴无洙强调道,“瞒过父皇那边……这对你来说完全小菜一碟,是吧?”   ——王氏陪嫁中的“好东西”,估计“好用”的大头都被左思源给搜刮完了,就算还有些残留的什么漏网之鱼剩下,但估计也是叫人乍一看云里雾里、从那一堆里寻觅出来都难。   重点还是得放在塘栖左氏那边。   就等着看左静然什么时候沉不住气,或者是左思源可能留下、也可能压根就没有的暗线先忍不住,浮出水面来与左静然接上头了。   不过现在从东宫太子这里得知了左思源先前把事情做得很“干净”,并没留下淳化公继夫人王氏其他可能的、泄露出去会招惹麻烦的陪嫁物在外面……裴无洙心里多少还是松了一口气,高兴了一点的。   ——王氏的陪嫁现在就只有左家人和东宫太子那里可能有了,而塘栖左氏日后任何赌上家族命运的重大决议,都肯定绕不开左静然这个下一任的话事人……   这样一来,郑皇后在淳化公继夫人王氏那里留下来的坑,就只需要裴无洙盯紧了左静然一个,便能基本圆满地控制住形势了。   之后就算再生风云,也不过就是顺藤摸瓜、一网打尽的事儿了。   今天总算至少还是能有一件事叫裴无洙心满意足了的……裴无洙趁兴离去,留得东宫太子一人在桌案前怔怔出神半晌,然后起身拿了那发钗在手,把玩片刻,手指间用上了些许内力,硬生生将那发钗掰开、将那颗硕大的东珠从其中挖了出来。   然后心平气和地叫宫人进来装点收拾了、给承乾宫送过去,口中只道:“既是母后喜欢的,就送她吧。”   只是在宫人临把那东珠收起拿走前,东宫太子又好像突然对它起了兴致般,招手把宫人和东西都叫了回来,爱不释手般将那颗东珠又把玩了片刻,然后微微笑着放了回去:“只是不妨孤方才手劲有些大,没拿好,这珠子现起了裂痕……希望母后能不要太往心里去吧。”   宫人看着那东珠上明显是被东宫太子故意捏裂开的深缝,吓得瑟瑟发抖,完全不敢抬头,更别提出声接这个茬了。   “若是母后问起了,”东宫太子笑得温柔可亲,柔声安抚宫人道,“你便重复了孤方才所言就是了……她好歹也是中宫皇后,总不会与你一个婢子多计较的。”   宫人喏喏应是,手抖得如筛糠般退了出去。   “您与皇后娘娘置气,”云棠进来,见得这场面,没忍住方才的憋屈,不冷不热地嘲讽了一句,“最后为难的都是我们下面这些身份卑贱的婢子。”   “身份卑贱?云棠姑娘,”东宫太子抬手挥退了四下的宫人,对着云棠冷冷一笑,面无表情道,“方才迢迢在时问孤,你是不是孤的房里人……你不觉得,你以后做事应该得避些嫌了么?”   云棠一愣,继而脸色青青白白,五彩斑斓,颤抖着嘴唇好半天都没说得出话来。   “你也不想她误会你爬了孤的床吧,”东宫太子冷笑道,“很巧,孤也不想……你离开洛阳吧,不要整日再在她面前晃着了,随便你去跟哪件事,别再呆在东宫里就行。”   云棠神色间明显多了分挣扎犹豫:她确实不想裴无洙误会,但也确实是放心不下……   “那殿下您呢?”云棠审慎道,“您想清楚了么?……您真的还清醒着么?”   “今日在明德殿,孤跪在父皇面前发了誓,”东宫太子闭了闭眼,倦怠道,“日后必‘清明治世、抚育幼弟’……孤心中已有决断,你的担心显得很多余。”   “而孤虽然并不在意,但却不想迢迢也跟着被你看得不自在。”   ——云棠这般亦步亦趋的紧密盯梢,明显让裴无洙今日觉得尴尬不舒服了。   东宫太子重诺,而且还是在教导他半辈子的父皇面前发下誓……云棠暗暗松了一口气,倒也不好再继续纠结于此、去胡搅蛮缠地质疑东宫太子的心意了。   云棠想了一想,弱弱地表示道:“南疆有一种蛊虫,母子伴生,种之可叫人对特定的对象断绝情爱……要不要给殿下您种上试试?”   ——若是能借此彻底断绝了东宫太子那本不该有的心思,倒是比什么破牢子誓言好用。   “既然有这等好东西,”东宫太子冷冷一笑,反唇相讥道,“你和你妹妹怎么不先给自己种上?……还非要背井离乡死赖在洛阳不走,十年了都还不打算回去过你们自己的日子呢?”   云棠被东宫太子驳斥得哑口无言,默然半晌,暗暗把这个馊主意咽了回去,从容地换了一个角度挣扎道:“可是婢子留在洛阳居中策应多年,一朝离开,一是明面上的宫女身份不好通融,二也是怕这边我们的人再有闪失……”   “你既离了宫,自然再也不是‘宫女云棠’了,”东宫太子刻薄地笑了笑,嘲讽道,“你还在想什么美事呢?……孤手下,还不至于缺了你一个人就转不动了。”   “可是我并不想走,”云棠索性也豁出去了,直白道,“我和云归留在洛阳,本就是为了她……这一转眼十年都过去了。”   “现在虽然也是不能日日都能见着,但倘若离开了宫里,再见的机会就更渺茫了……那我留在洛阳、留在大庄还有什么意思呢?”   “太子殿下,”云棠有点恼火地讥讽道,“您不能自己居心叵测、被迫要断舍离了,就非得要把旁人的路也一道堵死了吧……”   “难得,”东宫太子哂然一笑,轻嘲道,“也叫你来好好体会下孤当日的心情。”   云棠吃了个哑巴亏,闷了半天,恼火地与东宫太子讲条件道:“那紫玉草……”   “说到紫玉草,”东宫太子揉了揉额角,最终还是看在裴无洙的份上又容忍了三分,退让道,“先前飞一来报,飞五找他多支使了三份出去……飞五不比飞六,一向循规守矩、沉稳持重,那紫玉草只可能是迢迢问他要的。”   “迢迢那日醉酒的事,孤自己本心不洁,一直不欲多查,”东宫太子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想为她做事么,这件事就交与你去处理了……倘若结果不是孤想看到的,你自己斟酌决议便是,不必再来禀给孤。”   “等到此间事了,迢迢大婚去了雍州,”东宫太子终究还是因为那份出于彼此同样对裴无洙的爱的善意,最后温情了一回,“孤把你调过去与飞五飞六他们一起……你替孤好好看着她吧。”   云棠顿时心喜,高高兴兴地起身行礼告退了:“婢子谢过殿下恩典……看林云堂的记录,飞五现在应当还留在南边没回来。”   “正好殿下您现在看婢子哪儿哪儿都心烦,婢子这就请旨放出宫去、到南边找飞五去,保证多呆一阵子,等您心情好了再回来。”   “那边的事情,你拿主意就好,”东宫太子隐忍道,“不必一一拿来问过我……不过。”   东宫太子突然想到了什么,蹙眉道:“如果是东南的话,你问清楚飞五在作什么,顺便再帮孤查查淳化公后宅的事……尤其是淳化公继夫人王氏这个人。”   云棠自无不应,领命而去。   ——————————————————————————————————————   七月的尾巴上,程国公府倒了大霉,老国公爷一朝不慎、马失前蹄,在御前招惹了皇帝的不痛快,被真宗皇帝夺官削爵,一把年纪了要拖家带口地再被贬到了岭南去……程国公府就此哭天喊地,哀鸿遍野,知情的、不知情的洛阳世家,有的躲在背后偷偷看笑话,也有的提心吊胆地受了好大的惊。   而裴无洙听闻,却只有默默无言。   ——那是一种既得利益者说什么话都不合适的无奈闭嘴。   宓贵妃对此倒是很坦然,只冷冷笑道:“她们既然敢给张氏递梯子,怕就做好了把本宫得罪透了的准备……只有胆子招惹人怒,再没胆子受那后果,真是给她们的脸了。”   “张氏不是一向喜欢学长乐宫么,孩子取名都要套着来,也不看看自己生的是个什么下贱玩意儿,”宓贵妃弯了弯唇,讥诮一笑,“本宫这回就叫她好好瞧着,学本宫是个什么下场……”   “惹急了本宫,杀了她那好女儿,叫她继续给本宫‘学’!……东施效颦,贻笑大方,令人作呕,丑不自知!”   “倒也不必非得要闹得这样僵了,”裴无洙硬着头皮劝解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也很烦舅母和表姐她们两个……但到底还是要考虑下舅舅和外祖父母他们的感受。”   ——主要是裴无洙清楚:宓贵妃对李老太爷夫妇和自家兄长的感情并不浅……真要是为了这件事闹到了杀人见血的地步,恐怕宓贵妃出气一时爽,回头心里却未必能有多好受。   “你就还是心太软,母妃还不知道你了,你就是听不了这个!”宓贵妃气恼地拍了裴无洙的后背一下,柔柔的,都没使多大劲儿,“软绵绵的,一团棉花成了精都能比你还狠一些的。”   不过很快宓贵妃气恼的神色复又冷静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寒声道:“张氏真得庆幸自己肚子争气,给本宫兄长生了三个儿子、给我李家传了香火下来……”   “不然本宫早去陛下那里请旨,叫本宫兄长休了她那个贱妇下堂去!”   “是是是,您说得对。”裴无洙一听这话,就知道宓贵妃到底还是顾忌李父李兄的立场退了一步,在张氏和李妧那边,至少是不会再突然起杀心了,赶忙上前狗腿地给宓贵妃捏肩捶腿道,“我母妃又聪明又漂亮,又厉害又威风,可比我强太多了!”   宓贵妃静静凝望裴无洙的笑靥片刻,却突然摇了摇头,柔声感慨道:“虽然母妃话里是一向如此地抱怨你,但母妃心里……其实有时候想想还挺欣慰的。”   “洙儿,这世上的许多人,都是骨头软,心肠硬,面甜心黑,口蜜腹剑,就比如你母妃我,”宓贵妃自嘲笑罢,复又温柔地凝望着裴无洙道,“但是你不一样。”   “你是骨头硬、心肠软……你很好,你能有你自己的坚持,看得开,心胸广,不怨毒不怀恨,你比这世上太多太多人都要好得多。”   “母妃也就希望你好好的,”宓贵妃抚摸着裴无洙的发顶,喃喃道,“母妃什么都能忍得,只要你能好好的……”   裴无洙的眼圈不知不觉便红了个底儿,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到宓贵妃怀里,伸手抱住对方的腰,低低的,缓缓的,但是也很坚定地与宓贵妃道:“娘也很好……我爱你,妈妈。” 第54章 反击 二十杖。   裴无洙本以为, 承乾宫选妃宴的闹剧,随着程国公府满门被贬岭南、且东宫太子与她承诺了不娶李妧,这事也就如此落下帷幕了。   之后的半个多月, 宓贵妃表现得一切如常。   承乾宫那边则态度暧昧地同时与几家贵女保持着联系、今个儿这家来坐坐、明个儿那家入个宫, 谁也瞧不好郑皇后究竟是更看重哪家了……日子就这么不温不火地走过了七月、来到了八月。   八月十五中秋宴那天,真宗皇帝在宫中大摆宴席,宣了朝中四品以上在洛重臣及其妻女入宫共祝团圆。   时隔十多年, 避世承乾宫、深居简出的郑皇后再一回出现了在人前, 盛妆华冠, 与真宗皇帝分左右平坐于高台,只碍于礼制,比真宗皇帝的位子略低了半个座身。   另一头, 宓贵妃一袭曳地长裙,神态娇媚, 是挽着真宗皇帝的手款款而来的。   裴无洙一看她娘的登场方式,顿时就有些傻眼。   ——往常宓贵妃也受宠, 但李宓外无强势娘家可倚、内无出挑子嗣可靠(裴无洙自觉她真不行),自入宫起便一向低调行事,最多在真宗皇帝面前撒撒娇、上上眼药,但还从来没有在人前与其他妃嫔如此正面争锋过……别说郑皇后了,就是同样出身世家的容淑妃、陆贤妃都未曾有。   三皇子闲得无聊,从他那里斜过身来与裴无洙耳语:“这火/药/味,十里外迎着风都能闻到了……贵妃娘娘这一手可以啊, 今晚有好戏看咯。”   裴无洙狠狠地瞪了三皇子一眼, 正欲回他管好你自己吧,下手的七皇子压低了嗓音,轻声提醒二人道:“淑妃娘娘走过去了, 好像是要换个位子……”   三人齐齐往上看,高台之上,帝后分坐两边,宓贵妃就这么腻着真宗皇帝的手走了一路,然后施施然在紧挨着真宗皇帝的下手入席了。   另一头正与陆贤妃低声耳语的郑皇后偏过头来,淡淡扫了宓贵妃一眼,便视若无睹般从容地移开了视线。   容淑妃来得迟,她是郑皇后的堂妹,按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前面郑皇后避居承乾宫、不理宫务的那些年,也是她站出来与宓贵妃分庭抗礼、一道协理的六宫。   看她那步态,本是理所当然往皇后那边去的,走到一半,却突然脸色微微一变,硬生生拐了个弯儿,往一向有点不对付的宓贵妃那头去了。   云妃见状赶忙起身,主动给容淑妃腾了位子下来。   宓贵妃懒懒抬眼,与容淑妃交换了个旁人看不清的眼神,容淑妃冷哼一声,也就这么“甘居人下”了。   裴无洙看得错愕无比。   “不然呢,”三皇子似笑非笑,理所当然道,“你还真以为咱们这些位子就纯粹按序齿排好的么?”   “皇后娘娘多半是给太子看上老六他娘的外甥女了,我母妃跟老六他娘闺中时便深有‘渊源’,叫她听着家里的话捧皇后可以,但要是再帮着皇后捧老六他娘……恐怕她宁可去贴着贵妃娘娘那头了。”   裴无洙仓促地扫了眼两边形势,对面依次是东宫太子、四皇子、六皇子、八皇子。   自己这边则是二皇子、三皇子,她、七皇子,以及九皇子那个眼里只有吃吃喝喝的六岁小娃娃。   “看来我们这边人比较多,”三皇子看热闹不嫌事大、闲闲挑拨道,“小五,你赌今晚哪边赢啊?”   “赢什么啊,”裴无洙无力地把下巴磕在身前的案几上,面无表情地吐槽道,“打架么?单挑还是群殴?……哥,出去干一架?”   最后那一句,是冲着斜对面看过来的东宫太子作的口型。   东宫太子正皱着眉头瞪着裴无洙这边,也不知瞧清楚裴无洙刚才说什么没有,只沉着脸色冷冷回了两个字:“坐好。”   裴无洙乖巧低头,挺直了身板坐正。   三皇子见状,神色转淡,讥讽了一句:“有些事情,要是只靠打架就能解决的话,那倒是再便宜不过了。”   “你放心,”裴无洙顺口怼了回去,“要是真打起来,我肯定先把这边揍服气了……三皇兄你这样的,再来十个我都不虚。话说这边还真有个我看了就手痒的呢……”   二皇子冷冷地把酒杯砸在案几上,阴鸷地转过了头来,暴戾地盯着裴无洙。   “我听说,甘泉宫上个月都抬出去六具宫人的尸首了,”裴无洙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冷冷地警告二皇子道,“有些人最好收敛一点,不然我不介意在父皇面前多‘说漏嘴’几次。”   “你几个月大了啊,无洙小心肝儿,”二皇子阴阳怪气道,“还什么都只知道找父皇呢?左可还在春莺里那晚没把你调/教……”   七皇子猛地一下站起来,顺手拎起自己案前那壶新上的热茶,打开壶盖对着二皇子的脸就直接泼了过去。   三皇子在中间拦了一下,二皇子狼狈躲开,好在那壶热茶虽是新上,但宫人们恐烫着贵人,倒也并不算太热……只是这么一来,头上热水茶叶淋漓不尽的,足显得二皇子分外狼狈了。   “你们要是真的想打一架,我现在就可以奉陪。”二皇子阴着脸握拳道,“我也看你不顺眼很久了呢……裴、无、洙。”   “老二你疯了,”三皇子回头,厉声呵斥二皇子道,“坐下!云妃娘娘可在上面看着你呢!”   裴无洙按住双目赤红的七皇子,也缓缓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冷淡道:“……那来啊。”   二人在底下闹出来的动静不小,云妃已经坐立难安地想起身下来劝架了。   二皇子神情阴鸷,却又顾忌周围场合,狠话放完,反而不好动作了。   东宫太子已经沉着脸,作势要起身往这边过来了。   “给小五道歉!”三皇子快刀斩乱麻,当机立断地训斥二皇子道,“你方才真是喝昏了头了,说得那都是什么话……那是你作兄长的应该对自家弟兄说的么?”   二皇子站在那僵凝了片刻,但到底是不敢像裴无洙那样真的在中秋宴上、群臣面前毫无顾忌地与人打一场,阴着脸不情不愿地低头道:“对不住……方才言语失措,不必挂心。”   裴无洙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只拍了拍身边七皇子的肩膀,冷声道:“你搁我这儿道什么歉呢,你对我也就是嘴上脏一点,我全当是一只苍蝇在嗡嗡嗡了。”   “你真正该道歉的,不该是那些被你折磨凌辱过的人么?嘴上脏哪里赶得上手段脏……”   “给七弟好好道个歉,就现在,”裴无洙神色怠怠、语调傲慢道,“不然刚才那事儿,咱们没完……你最好快点想好,现在可是父皇在上面看着我们了呢。”   二皇子握紧了双拳,神色阴寒,三皇子让他对裴无洙道歉也就罢了,形势比人强,他尚能勉强自己迈过心里的那道坎,可是对着七皇子那个贱……   二皇子僵立了片刻,如何也开不了那个口,只恨恨道:“裴无洙,你少仗势欺人了,你不过就是仗着……”   “仗势欺人?”裴无洙是真的给听笑了,“你说别人前最好先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吧。”   “我们两个,是谁在仗势欺人?到底是谁一直都在仗、势、欺、人?”   三皇子眉心微蹙,看了裴无洙一眼,见她面上八风不动的冷凝模样,只得又无可奈何地回头斜了二皇子一眼。   “七弟,”二皇子顶着周遭各路人马异样的眼光,万分屈辱地垂下头来,盯着眼前的案几面无表情道,“往日种种……”   “不必,”七皇子扬声阻止,微微一笑,复又加重语调重复了一遍,“不必……你不必多言,我也并不想听。”   “五哥,我们坐下吧,”七皇子回头,柔声劝裴无洙道,“马上就要开宴了。”   裴无洙扬了扬眉,顺势坐了下来。   “不必顾及我,”七皇子笑着给裴无洙奉了新茶上来,柔顺道,“你不生气就好了。”   “你都不生气了,我又能有什么好生气的。”裴无洙耸了耸肩,干脆无视了二皇子,顺势与身边人闲谈起来。   那作态,好悬能把人给活活气死。   二皇子就这么被干晾了片刻,阴沉着脸径自下去洗漱换衣了。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平日里没人撩架都要乱咬三分的,”二皇子一走,三皇子立马又凑了过来,低声抱怨裴无洙道,“你又何苦非得在这样的场合去招他。”   “你管他宫里上个月死了几个人呢,反正云妃自己会收拾的,真闹到父皇那里,你觉得你脸上就很好看么?”   裴无洙停了停杯,多看了三皇子一眼,神色不变道:“可能因为我就是,怎么看他都看不顺眼吧。”   “你这真是,脾气也太冲了吧……”三皇子无言以对,憋屈地小声提醒裴无洙道,“你就算是不怵他,也好歹顾忌下云妃的立场吧。”   “云妃贴着贵妃娘娘那么些年,没个功劳也有点苦劳,你就非得把事情闹得那么难看么?”三皇子蹙眉,不悦地点裴无洙道,“往日就算了,今天这样的场合……你是真的半点也不担心贵妃娘娘想打算作什么了?”   裴无洙心道这你可错得太离谱了,我就是猜到了我娘一会儿可能会有什么神奇操作,这才“紧急避险”一回……不过,三皇子这话,倒是正好给了裴无洙顺坡下驴的机会。   裴无洙默默感谢了三皇子给她递到手边的“瞌睡枕”。   “云妃是云妃,他是他,”裴无洙重重把酒杯摔在案几上,拂袖站了起来,冷冷道,“我母妃是我母妃,我是我。”   “三皇兄,我不知道你今晚一个劲到我这儿来拱火撩架是想作什么,我也不想知道。”裴无洙冷嘲道,“但我不妨把话明明白白地放给你,你憋着想说的东西,我不稀罕。”   “我跟我哥好着呢,你少来我这儿暗搓搓地搞挑拨离间那一套,谢谢,我不吃。”   言罢,直接起身,毫不避忌地朝着东宫太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闹了半天,还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三皇子的脸色也彻底阴了下来,讽刺道,“人家倒是‘兄友弟恭’,好着呢。”   裴无洙早已起身走远,七皇子则垂眉敛目,不言不语。   “哥,我刚才跟裴无舫吵起来了,”裴无洙走到东宫太子的案几前,直言不讳地大声囔囔道,“我不想再跟他坐一块了,生气,你这儿能不能给我加张小几挤一下?”   东宫太子失笑,直接站起身,指着自己那张案几道:“何必那么麻烦,孤这张分你一半了。”   “我这不算逾制吧,”裴无洙顶着周围人各色各样的目光乖巧坐下,低声与东宫太子耳语道,“哥你这个好像是储君制式的……”   “你还会怕一个逾制?”东宫太子低头忍笑,亲手给裴无洙沏了新茶来,唇角弯弯道,“孤刚才险些以为,你马上就要当着朝臣宗室、内外命妇的面和他直接打起来了呢?”   “完了完了,我娘好像在上面瞪我了,”裴无洙刚想回句什么,迎上宓贵妃不悦扫来的眼神,顿时把刚到嘴边的话忘了个精光,郁闷得直想把头磕死在眼前的小几上了,绝望道,“你说我回去之后会不会被她拧着耳朵骂啊……”   “孤私以为,”东宫太子言笑晏晏道,“极有可能。”   裴无洙怨念地瞪了东宫太子一眼,愁得想敲自己的脑壳,忧虑得不行:“如果她们一会儿闹起来了,那可怎么办啊……”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有父皇在,不是么?”东宫太子好笑地给裴无洙挪了碟她一贯喜欢的蜜饯干果过去,不以为意道,“我们是晚辈,也干涉不了什么……尝尝这个。”   “如果一会儿我娘下不来台的话,我恐怕多少会有点不太好受,”裴无洙斟酌着言辞,缓缓道,“那如果一会儿是我娘让皇后娘娘……”   ——而问题是,今晚宓贵妃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万一待会儿戏唱过头了、火烧过份了,不管上面是谁输谁赢、谁笑谁哭……长远来看,裴无洙都觉得自己前路渺茫而堪忧啊。   裴无洙懊恼道:我辛辛苦苦保守那个秘密,一心想东宫太子最后能成功上位,不是为了看宓贵妃与未来的皇太后斗来斗去、然后再被对方靠儿子残忍地降维打压……   “你觉得孤看着会心里不痛快?”东宫太子挑眉反问。   “你既然都这么说了,”裴无洙小心翼翼地揣测道,“那应该是不会了吧……?”   东宫太子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这样,”裴无洙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方寸之地,出神道,“让我心里好没底啊……”   “且再看吧,”东宫太子顺手揉了裴无洙的脑袋一把,淡淡道,“孤母后可并非心慈手软之辈……李母妃,未必就能从她那里讨得了什么好去。”   “唉。”裴无洙想到如果这回还是宓贵妃受委屈,她心里肯定是极不痛快的。   将心比心,却不好再要求身边人什么了。   只仍不免苦闷地低语道:“好复杂啊……大家就不能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好嘛。”   东宫太子安抚般抚了抚她的后背,不作言语。   “哥,我看这样算了,”裴无洙神色怅惘着出神了好半天,突然痛定思痛,直白地表明态度道,“等我和福宁一大婚就会去雍州,待父皇百年后,我们就把我娘接过去……保证不会留下碍着皇后娘娘的眼,你觉得怎么样?”   ——真宗皇帝在时便罢了,待真宗皇帝故去……独留这两个女人搅合在一起,迟早要闹出事端来。   “父皇先前就是这般与孤嘱咐的,”东宫太子淡淡地睇了裴无洙一眼,平静道,“这是自然,只是……迢迢,你又是在怕什么呢?”   “你觉得,”东宫太子顿了顿,轻声道,“孤会坐视母后害了李母妃不成?”   裴无洙悚然一惊,猛地坐直了身子,有种被人戳破了心事的焦灼不安感。   ——这可不是裴无洙多想,这就是原作里宓贵妃的死局啊!   当然,这是裴无洙自己闲着没事把尚且还能记得的原书剧情重新捋了一遍,自己推测得出的结论:李才人身为男主阁下的生母,而男主阁下继位时与如今不同,裴无洙隐约记得书中好像提过,他后来被立为太子时玉碟是已经转到了宓贵妃名下的。   这也就意味着,男主阁下一旦登基,宓贵妃不死,那她就是男主玉碟上的生母,铁板钉钉的圣母皇太后!   男主阁下为了让养母给生母腾位子,女主郑惜则是为了讨好自己的亲婆母李才人,两个人或是坐视默许、或是主动参与的,把宓贵妃逼到了绝路上,寻了“殉葬”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杯酒毒死了。   当然,以上皆为裴无洙的私人揣摩,原作既然是从女主郑惜的视角而写,自然不可能把这个恶毒的原因如此直白地展露出来。   只写道宓贵妃母子嚣张跋扈,闹得宫里宫外怨声载道,那一杯殉葬的毒酒,是男女主在替天行道、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达到一个更好的目的而采用的一点点不太合情理的小手段罢了。   反正随便他原作怎么美化怎么说吧,但自想通那一点后,裴无洙是再也无法心态正常地看待李才人这个人了,更是无数次后悔于自己当年那没过脑子的愚蠢决定。   这绝路既然都已走过一回了,裴无洙当然怕再来一次,宓贵妃与郑皇后交恶,郑皇后虽然不缺正名,但难保她不会也像原作中的李才人那样心怀嫉恨,在真宗皇帝死后,再容不得宓贵妃多嚣张一日……   “你觉得父皇会杀李母妃么?”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问了裴无洙直叩本质的三个问题,“你觉得父皇会杀孤母后么?你觉得父皇会坐视她们两个闹得不可开交、一个害了另一个么?”   这当然都不可能……裴无洙呆呆地摇了摇头,并在心里默默补充道:只要别让父皇他知道你的身世。   当然,原作里真宗皇帝就是知道了,郑皇后好像也活得好好的,一直活到最后男主阁下登基、还熬死了宓贵妃和裴无洙呢……   裴无洙默默地想:这要是在现世,她皇帝渣爹真该去出本自传,名字裴无洙都给他想好了,就叫《一只优秀舔狗的自我修养》……保证一朝火热上线,立马畅销大卖。   “孤能比父皇做得更好,”东宫太子弯了弯唇,轻蔑道,“迢迢,你对哥哥未免也太没有信心了。”   行吧……裴无洙无言以对,只得举杯祝酒,盛情相邀道:“哥,你一定得好好苦修端水神功了!”   “这碗水你要是端不平,简直对不起我,我对你那深切的仰慕之情。”   东宫太子似笑非笑,指了指自己心口,淡淡道:“人心自来长得都是偏的……不可能真端得了太平。”   裴无洙当即皱成了一只苦瓜脸。   东宫太子饶有趣味地欣赏着她纠结来纠结去、变幻多彩的斑斓神情。   而真宗皇帝那个石破天惊、神来一笔的赐婚旨意,就是在众人宴饮微醺、裴无洙心神不定的时候,在与朝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话赶话地顺势道出来的。   ——这个神奇的赐婚口谕一出,大殿里的所有喝酒了、没喝酒的人顿时都清醒了,一个个精神抖擞,眼眨也不眨地往两位当事人看了过去。   一个是郑国公的嫡长女、郑皇后的亲侄女,女主郑惜心里暗暗怪道爱说教的那位大房堂姐,郑宛。   另外一位……裴无洙僵着脸看向对面,心里暗暗叫了句糟糕。   ——这特么可真是巧了!谁能想到啊,宓贵妃有意想下郑皇后面子,为什么要拿七皇子的婚事说事啊?   说就说吧,又为什么非得给七皇子说个郑家的媳妇呢!   就是为了挫挫郑皇后的锐气、报复郑皇后那天在承乾宫拿李妧说事的那一茬么?   裴无洙无言以对,心想还真被她当日“一语成谶”了,宓贵妃给七皇子选这媳妇也算是真“瞎”到家了……   毕竟虽然裴无洙怕的是七皇子娶郑惜、不是娶郑宛,但当初与七皇子约法三章时,裴无洙没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只告诉他不让娶郑家女啊!   果然,七皇子一听真宗皇帝要把郑国公府的嫡长女赐给自己,心动都不带心动一下的,直接起身跪到中庭,毫不犹豫、铿锵有力地拒绝道:“望父皇恕罪,儿臣恐自己并高攀不上郑家小姐!”   另一头,突然被指了婚、本正是惊慌失措、满心不愿的郑宛,闻得七皇子如此果决直白的拒绝,也一下子气得胀红了脸,胸脯一起一伏,半天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真宗皇帝怫然不悦,冷冷地质问道,“朕还委屈你了不成?”   真宗皇帝心里清楚,这赐婚旨意本是有些委屈郑家女的。   ——要不是宓贵妃跟他身上又哭又闹的,弄得真宗皇帝实在头疼,床笫间意乱情迷之时松口退让了,他才不可能把郑国公府的嫡长女指给七皇子呢。   就这,真宗皇帝都还一直忧心郑国公会委婉拒绝呢,结果一扭头,反倒是在他看来占了便宜的七皇子先开口了。   宓贵妃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皱眉扫了下面的七皇子一眼。   “不要给朕来你那一套配不配得上的虚辞,”对着七皇子,真宗皇帝可就没那么耐烦了,黑着脸直白道,“你这婚事,可是朕与贵妃悉心给你挑了好久才选定的。”   “怎么,郑国公的嫡女都还要嫌弃,你是打算以后要娶个天仙么?”   大殿之上,陡然为此静默,死寂得掉根针都能听到。   郑宛已经深感屈辱地别过脸,偷偷地拿手背抹眼泪了。   七皇子沉默了片刻,强忍住回头看裴无洙的欲望,垂着脑袋缓缓道:“没有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   “父皇,儿臣心意已决,辜负了您和贵妃娘娘的好意,儿臣深感歉疚,愿打愿罚,任父皇处置。”   真宗皇帝的脸色霎时更不好看了。   裴无洙坐不住了,正想出来说句什么打破下僵局,一道尖利的女声先她一步传到了殿上。   郑宛站起来的比裴无洙还快,她双目通红,恨得直咬唇,发狠地瞪了中庭跪着的七皇子一眼,寒声道:“今日之辱,郑家阿宛永生难忘……殿下不必多言,您不愿意娶,我还宁死不嫁呢。”   说罢转身就要离席往外走。   郑国公夫人拦都拦不住。   “放肆!”但郑宛这目中无人的骄矜作态,反倒是正好给了宓贵妃发作的理由。   宓贵妃坐正了身子,她不好对着“自己人”七皇子发作,但对着郑家的女儿,她可再不会有分毫心软了,当即冷冷呵斥道:“站住,大殿之上,陛下仍在,可还有没有半点规矩了。这里是你想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么?!”   郑宛吓得一僵,赶忙顿住了脚步,但一直以来的傲慢让她即便转过身来还仍不忘嘴硬地反唇相讥了一句:“贵妃娘娘也知道陛下仍在,可看到皇后娘娘仍在了么?怎么就轮得到您来这殿上大逞威……”   郑宛最后的几个字,被真宗皇帝直接从御案上重重摔下来的酒杯给砸噤声了。   郑国公当即起身跪下,惊惧惶恐道:“陛下息怒。”   朝臣命妇纷纷下跪,齐声高呼:“陛下息怒。”   真宗皇帝冷冷地盯住郑宛,森森道:“怎么,郑国公家的女儿就是金贵,贵妃说上两句,还说不得你了?”   如果不是时机场合不对,宓贵妃简直想笑着送郑宛一份厚礼,深谢对方给自己帮上的大忙。   郑宛就是再蠢这时候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话了,抖得如筛糠一般颤巍巍地跪下了,哽咽着认错道:“臣,臣女不,不敢。”   真宗皇帝冷笑道:“朕倒觉得你小小年纪,颇有几分好胆量……都没有什么你不敢的呢。”   郑宛又狼狈又害怕,又后悔又绝望,竟然被吓得直接哭出了声。   郑国公额头冒汗,出声请罪道:“臣教女不严,管家无方……”   “郑国公客气了,看轻本宫倒也并算不得什么。”宓贵妃笑着扫了郑皇后一眼,郑皇后面不改色,只依旧从容自若地啜饮着杯中茶,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宓贵妃冷冷一笑,柔声打断了郑国公的请罪言辞,微微笑着和善道:“只是郑姑娘方才一言一语的,好似不仅是看轻了本宫,也不太看得上七殿下的样子……这可就不大合适了吧。”   “七殿下可毕竟还是陛下的子嗣呢,郑姑娘今日能看不上七殿下,来日是不是连陛下的君威都要不放在眼里了?郑国公,您说呢?”   “绝无此意,”郑宛焦灼着哭诉道,“臣女绝无此意!只是,只是……”   宓贵妃也不去催促郑宛,只安心等着她慢慢“只是”下去。   “只是方才七殿下当众拒婚,”郑宛神色难堪道,“臣女一时深感屈辱,这,这才失言……”   ——现在倒是知道害怕了……不过未免有些晚了。   “哦,”宓贵妃冷冷一笑,状若吃惊道,“这么来说,本宫没听错的话,其实你心里还是念着七殿下、十分想嫁给他的,是吧?”   郑宛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能再难看了,但宓贵妃把话说到这地步,她也不可能答个“否”字,只阴着脸满怀怨愤道:“是。”   “唉,这便又是你的不对了,”宓贵妃施施然地笑着道,“郑姑娘,本宫虽然不是你府里的长辈,但看在你与本宫孩子年岁相差不多的份上,本宫就倚老卖老、今日充作个长辈、好好地教你一回道理。”   “七殿下是君,你是臣,”宓贵妃谆谆善诱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七殿下要你,是给你的恩典,不要你,也是给你的恩典……你怎么能心怀怨恨、深感屈辱呢?你说本宫讲得对不对?”   郑宛屈辱叩首,咬牙回道:“臣女谢过贵妃娘娘教导,日后必时时念诵、万不敢忘。”   “唉,”宓贵妃回首,笑靥如花,含沙射影地对着真宗皇帝感慨道,“陛下您看,这郑国公府的女诫女则、三纲五常,念得好像都不大行啊……堂堂世家,还要臣妾一个没读过几页书的村野愚妇来说教呢。”   女诫女则便罢了,听到“三纲五常”四个字,郑皇后敏感的神经一下子被撬动了,总算从茶杯里抬起头来,撩起眼皮,冷冷地扫了宓贵妃一眼。   宓贵妃回之以一模一样的冷笑。   真宗皇帝面无表情扫了底下跪着的郑国公一眼,正眼都没有瞧郑宛一下,只重新转回视线,俯视着还在中庭跪着的七皇子,冷冷道:“郑家女方才宁死不嫁,如今也说自己愿意嫁了……你呢,现在改主意了么?”   裴无洙一听她皇帝渣爹这语气就知道事情要糟。   ——真宗皇帝本质是个得顺毛捋的人,他极好面子,登基做了皇帝之后更是习惯于独断专行。   有些事情,可能一开始本来他自己都未必有多乐见的,但只要他提出后遭了旁人的强烈反对,尤其还是他本心不太看得上眼、或者不太喜欢的那类人的反对……那完了,真宗皇帝百分百要“叛逆”了。   裴无洙几乎都能完美描绘出她皇帝渣爹如今的心理活动:好啊,朕不过就是顺应爱妃的心意赐个婚,哄爱妃高兴一下,结果,嚯,一个“高攀不上”,一个“宁死不嫁”……一个接一个的跟朕唱反调,就没有一个能叫朕顺心如意点的了!   呵!朕今日还非得赐定这个婚不可了!   朕倒是要看看,是朕的谕旨厉害,还是你们的骨头更“倔强”。   “父皇!”裴无洙生怕七皇子再继续跟真宗皇帝在这犟着,最后闹出什么难以收场的事端来,赶忙起身走到中庭,冲着上座的真宗皇帝拱了拱手,苦笑道,“强扭的瓜不甜,儿臣看,既然七弟和郑姑娘都不愿意,那这事儿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裴无洙,这里没你的事,”宓贵妃一样非常清楚真宗皇帝的秉性,一听裴无洙这话头顿时变了脸色,冷冷道,“回你位子上去,长辈们说话,哪里有你掺合的份!”   东宫太子蹙眉起身,张口欲言,裴无洙忙回头给他使了个“不必”的眼神,顺势压低了嗓音劝边上跪着的七皇子道:“要不……你就娶了吧,我觉得还行。”   ——这是委婉地向七皇子暗示,她本人并不介意他与郑宛的这桩婚事。   这才是裴无洙突然走过来出声的根本目的,现在场上这情况,谁跟真宗皇帝拧着来谁没好果子吃。   “不,”七皇子却突然想清楚了,垂着头缓缓道,“我绝不能娶郑氏女……我如果娶了她的话,我会死的。”   “如果父皇非要儿臣娶郑宛,既然早死晚死都是死,”七皇子豁然一笑,叩首请道,“那不如父皇而今就赐儿臣‘抗旨不尊’之罪,赐死儿臣吧!”   满座皆为一寂,紧接着便是一片哗然。   郑宛怒意勃发,心下失措,不明白怎么突然一个“克夫”的名头又落到自己身上了。   裴无洙也懵了。   ——她隐约记得,就算是当初“约法三章”时,自己也不是这么跟七皇子说的吧?   真宗皇帝冷冷地俯视着殿下跪着的七皇子,好半天没有开口。   裴无洙真怕他一个怒意上头,直接来句“那你就去死吧”。   裴无洙赶紧赶在真宗皇帝开口前,仓促地圆场:“父皇您看,七弟年纪轻轻的,倒还挺信那神神叨叨……”   “既然你也知道你现在是在‘抗旨不尊’,”真宗皇帝淡淡扫了裴无洙一眼,给她使了个“无妨”的眼色,语意不明地点七皇子道,“那你可想好领什么罚了?”   七皇子微微一怔,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心领神会,抬头遥遥看了真宗皇帝一眼,如有神助般异常上道地表示:“儿臣为人子而不能顺从父皇心意,愿当廷领二十杖。”   “二十杖,”真宗皇帝玩味一笑,继而面色转冷,嗤笑道,“二十杖有点多了,总是要顾忌下女孩子身子弱。”   “去叫慎刑司的人,他们两个,一人领十杖,就在这里行刑。”   郑宛身子一软,难以置信地瘫到了地上。   郑国公额上冷汗直冒,这时候却是想求情都不好开口了。   ——毕竟,真宗皇帝是同时罚的两个人,七皇子都不嫌罚得重了,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怎好厚颜开口……难道还想说他们家女儿比皇帝的儿子还金贵么?   可事情也不是这样论的,七皇子到底习武,是个身强力壮的少年郎,而郑宛一介芊芊弱质女郎……而且一个姑娘家,当廷被打十杖,就是人没废,脸面也彻底丢完了。   以后哪还可能在洛阳城里找到夫家啊……   不只郑国公府一脉全慌了,裴无洙也懵了,傻眼道:“这,这载歌载舞的,一会儿闹出血来,哭天喊地的,这,这不好吧……”   “听到了么,”真宗皇帝从容地扭过头,吩咐匆忙赶来的慎刑司大太监,淡淡道,“待会儿一定记得拉好帐子、堵上嘴,别弄出什么惨叫来,怪烦心的。” 第55章 不一样 “拿着它来,孤都应你。”……   裴无洙呆若木鸡, 彻底被她皇帝渣爹的神逻辑给震慑服了。   “婚姻大事,本就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直等到这时候, 郑宛和七皇子都被慎刑司的太监们“请”下去行刑了, 郑皇后才悠悠然开口,转着手腕间的碧玺佛珠,淡笑道, “这些孩子们一个个, 倒是一个赛一个的主意大……打得好, 这十个板子,也是他们该得的。”   “希望都能引以为戒,长长记性, ”郑皇后从高台上遥遥扫了一眼下来,似笑非笑地睨着东宫太子道, “挫挫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也好。”   东宫太子下颚微收,紧绷着脸没有说话。   不过郑皇后这话说得很妙, 真宗皇帝与宓贵妃给七皇子议定郑氏女,对七皇子来说,那是“父母之名”,所以如郑皇后所言,打他那十个板子是“他该得的”……但对于郑氏女呢?   宓贵妃这媒做得肯定是算不上是什么“父母之命”的,那也就能勉强说是“媒妁之言”了……这是字里行间、不露痕迹地就把宓贵妃贬低到了那等走街串巷的媒婆等级。   骨子里世家女的傲气表露无遗,郑皇后甚至从始至终, 都不屑于去与宓贵妃正面对话一句。   “皇后娘娘说得好, 真是好,”宓贵妃微微一笑,不过那笑容很浅, 眼底全是冷意,只面上作出一派天真无邪的姿态来,抚掌赞叹道,“不愧是皇后娘娘,腹有诗书,气度华然,说出口的话就要比旁人在理三分……方才之事换上臣妾,一时也就只能想到一句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宓贵妃微微冷笑,一字一顿咬得极其清楚地背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这一句,还是多赖陛下当年有心,耐着性子教导臣妾背下的呢。”   最后半句,却是又回过头对着真宗皇帝不好意思般羞涩笑着道出的。   你管本宫这媒做得好与不好,宓贵妃微微冷笑着想:本宫只知道,你们郑家姑娘心比天高,敢当面抗旨,那就是不尊圣意……非安分守己的王臣之相。   郑皇后微微一顿,也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真宗皇帝,语意不明,不带褒贬地感慨道:“贵妃伶牙俐齿,倒是好口才。”   宓贵妃心头一冷,咬了咬唇,眼睛里霎时便多了层雾蒙蒙的水汽,也不再作声,就那么似哭非哭、泪眼盈盈地望着真宗皇帝。   真宗皇帝按了按额角,被两边的女人看得既头疼又眼黑,随意往下扫了一眼,恰好瞧见正蹑手蹑脚、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往东宫太子那里走的裴无洙,立马顺势开口,招手叫了人上来:“小五,过来,你鬼鬼祟祟干嘛呢?”   “我回我位子上啊,父皇您忙,儿臣这就坐好。”裴无洙拱手含糊应了句,扭身就想赶紧走回去。   开玩笑,裴无洙又不傻,她才不想上去。   ——谁不知道上面正是剑拔弩张、暗藏汹涌的紧绷时刻,她上去了,未必能帮得了宓贵妃什么,但万一哪里做的不合适,叫另一边的人揪着了当靶子打……那岂不是成了今晚的第二个‘郑宛’,活脱脱的本队猪队友,敌方神助攻。   “胡扯,你现在赶紧给朕上来!”真宗皇帝有些刻意地笑骂了裴无洙一句,想借此把两边僵持的对峙打破、让气氛重新放松下来,“你糊弄朕老晕眼花呢,你的位子不是在另外一边么,你去和太子挤什么呢,朕还苛待了你们坐的地儿不成?”   裴无洙垂头丧气地提着下摆拾级而上,站到真宗皇帝眼前,垂着手恭恭敬敬、故作正经地答道:“禀父皇,并非您苛待儿子,只是儿子实在太喜欢我哥了,非得要和他坐在一起,挤一点都无妨……父皇宽宏仁德,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儿子这点不成体统的小心思计较了吧。”   “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小小一个,挤一点是无妨,”真宗皇帝被裴无洙这语调一本正经、内容离经叛道的回复给逗得要笑死了,这回不是借故笑骂了,而是真因为忍笑忍得难受而有点想骂他了,“可你问过太子的意思了么?人家愿意跟你挤了么?”   “儿子当然问了啊,”裴无洙惊异地瞪大了双眼,像是极力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一般,抢着回道,“我哥不介意啊,他自己说的,他还说要……要我坐他那呢!”   东宫太子原话那个“分你一半”到了嘴边,裴无洙才惊觉在这种场合说来有些不对、似有歧义,赶忙仓促改了套说辞。   “太子愿意,那是太子疼你,”真宗皇帝笑着扫了两边的郑皇后与宓贵妃一眼,神情中大有“你们还不如俩孩子”的意思,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案上那盘从泸州合江走蜀道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八月晚熟鲜荔枝,态度温和地吩咐裴无洙道,“但你这个做弟弟的,也要懂得‘悌’之一字……去吧,这盘赏你了,拿下去跟太子分着吃。”   “儿子知道呢,”裴无洙一本正经地背道,“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当年这段没背下来,被王太傅按着抄了快三百遍,儿子现在记得可熟了!”   “那我可全端走了啊,”不过,裴无洙总是正经不到两句话,说完就又飞快地变了神态,欢天喜地地拿了那荔枝就要走,“谢谢父皇,这个好吃的!”   ——叫人完全拿捏不定他方才那话是意有所指还是随口一提。   “去吧去吧,都端走都端走,”真宗皇帝扶额挥手,万分嫌弃道,“瞧瞧你那点出息……不知道还以为朕平日里怎么苛待你呢。”   “管洪,回头去御膳房,把剩下的那两筐都给长乐宫送去,叫他好好吃个够本。”   管洪忙躬身应是。   “都给我了,那多不好意思啊,”裴无洙嘻嘻哈哈地客套了一句,然后立马狡黠一笑,偷乐道,“不过,‘长者赐、不可辞’……父皇金口玉言,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看看他这幅样子,”真宗皇帝看得无奈,没忍住冲边上的宓贵妃叹气道,“好像朕真会跟他争抢那两筐荔枝般……这还怕朕反悔了,话都先给朕堵死了。”   “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宓贵妃嗔怪地瞪了裴无洙一眼,似抱怨又似澄清道,“整日里就知道惦记着自己眼前那两口吃的,旁的万事都不过心……臣妾也奈何不了他,已经这样了,从根上就奇奇怪怪的,想掰都掰不正了。”   “五殿下赤子之心,”郑皇后淡淡地插了一句,神色平静道,“天真烂漫,倒是难得。”   “是啊,”真宗皇帝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又似乎是回想到了什么一般,微微笑着随口道,“小五心思浅,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差直接写到脸上去了,没什么心眼,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傻乎乎的……这可不像朕,肯定是都随了他娘。”   最后那半句,是回过头与宓贵妃玩笑般说的。   宓贵妃抬头,风情万种地娇嗔着瞟了真宗皇帝一眼。   郑皇后的脸色今晚头一回较为明显地变化了一下。   郑皇后是从来就没有怎么把宓贵妃放在眼里过的,真宗皇帝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她要是一个一个去计较,早把自己逼得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既是算计不过来,也是懒得放低身段去跟那等以色侍人、貌美无脑的女人计较。   没得给了她们的脸、折辱了自己的身份、   但儿子和后宫中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后宫里的女人,再是兴风作浪,又能翻出个什么天去……只要郑皇后一日不死不被废,她们永远也就是个妾、也就是个玩意儿罢了。   至于郑皇后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被废……那就是她和真宗皇帝之间的事儿了,说到底,和后宫中的那些女人半点干系也没有。   她们也无法、无能干涉到郑皇后的中宫之位。   但儿子是不行的,如果真宗皇帝喜欢一个儿子,已经喜欢到了觉得他“心思浅”、“没心眼”、“傻乎乎”“旁人说什么信什么”……的地步,那以后不论这个儿子做了什么再是大逆不道之事,在真宗皇帝这个作父皇的眼里,都是“孩子太傻了”、“无心遭了奸/人蒙蔽” 罢了。   十几年来,郑皇后的心里第一回 生出如此明显的危机感。   容淑妃在另一边细细看着这位皇后堂姐的神色,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   郑皇后冷冷地望着她,口吻却是异常温和慈爱地询问着:“淑妃在想什么呢,笑得这么高兴?”   真宗皇帝和宓贵妃都闻声看了过来。   “哦,”容淑妃拿帕子掩了掩高高翘起的嘴角,随意道,“臣妾就是听着,觉得陛下方才这话甚是在理,贵妃娘娘和五皇子就是像……”   ——真宗皇帝方才说的是裴无洙的性子随了宓贵妃,到了容淑妃这里,却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前后颠倒、换了个序。   郑皇后却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容淑妃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听戏不怕台子高,借着真宗皇帝方才说裴无洙的那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差直接写到脸上去了”,有意嘲笑郑皇后,方才宓贵妃那般明显的举止言行,定是铁板钉钉地极不喜欢郑皇后了。   郑皇后就压根从没把宓贵妃对她的恶意往心里去过,无视和不在意才是给予对方最高端的蔑视,闻言也只不屑一笑,心里仍正若有所思地惦记着那位“心思浅”、“傻乎乎”的五皇子……   “不只性子像,而且长得像,”容淑妃瞧出了郑皇后面上的不屑,心底暗恼,一时不忿,冲动之下顺口就把先前听闻的那桩“是非矛盾”点明了讲出来了,“就说那双又圆又大的杏子眼,母子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般。”   “不过臣妾听闻,不只是贵妃娘娘和五皇子,就连贵妃娘娘兄嫂家的一个女孩儿,也有双一般无二的好眼睛,”容淑妃冷嘲热讽道,“皇后娘娘见了十分欢喜,甚至想把她留……”   宓贵妃的脸色彻底变了,直接目露凶光地瞪向了下手的容淑妃。   容淑妃有意想挑拨两边的言辞不由微微一滞。   “父皇,”东宫太子从中庭起身,克制着脾气开口道,“宴席过半,歌舞太吵,可以新换了。”   “哦,是,”真宗皇帝安抚地拍了拍身边爱妃的手,再抬头看东宫太子明显带了点怒意的眼睛,无言地瞟了嘴快的容淑妃一眼,无奈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糊涂道,“换吧换吧,吵得朕耳朵疼……换个清静点的,让朕安心赏会儿月。”   容淑妃也被宓贵妃难看的脸色骇了一跳,乖乖闭嘴,好半天之后,才借着歌舞升平之时,凑到宓贵妃边上,放低了姿态小声道歉道:“一时口快,并无冒犯之意……李姐姐别气了,是我说错话了。”   ——容淑妃觉得自己很冤枉,她方才点那一出分明是有意想借此踩郑皇后一下,叫真宗皇帝听了心里多少犯个膈应,结果不成想……郑皇后是半点反应也没有,宓贵妃却先恼了。   宓贵妃微微冷笑道:“我听人说,那郑宛原先可是你给三皇子寻好的媳妇……不好意思了,虽然她和七皇子没成,但今日之后,你想的那出恐怕不成行了。”   “我巴不得呢,”容淑妃摇着扇子冷笑道,“你听人说错了,我可从来没有满意过她,是她一气巴着我儿子……但谁让我儿子爹不疼娘没本事,但人家却有个好父亲呢。“   “郑国公府那个老虔婆教养出来的女孩儿,能成个什么器,”容淑妃眼角微挑,多看了宓贵妃一眼,正色道,“说起来,这事儿我还真得好好地谢谢你……至少以后总算能放心大胆地正式给我们家那个相看媳妇了。”   这倒还真是叫宓贵妃万万没有想到……   宓贵妃撩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容淑妃一眼,不咸不淡道:“便宜你了。”   “你这才便宜我到哪儿,”容淑妃一听就笑了,扫了下面一眼,意有所指道,“你那心肝儿,还不知道上赶着叫人家占了多少‘便宜’呢……‘兄道友、弟道恭’哦,背的可真好。”   宓贵妃怔怔地望着下面正与东宫太子凑在一起咬耳朵的裴无洙出神半晌,才微微冷笑着回道:“你这记性是真不好,才多久,就忘了后面那句‘兄弟睦、孝在中’了。”   “我儿纯孝,”宓贵妃低头扯了扯自己裙摆上的花绣,面无表情道,“陛下喜欢他们兄弟和睦,我儿就能敬重兄长、孝敬父皇……怎么,这还碍着你哪里不舒服了?”   容淑妃微微一笑,以扇遮面,忍笑道:“姐姐能一直这么想得开就好。”   宓贵妃干脆转过身去,懒得再搭理她了。   底下,裴无洙见宓贵妃总算不与容淑妃凑到一处窃窃私语了,松了口气,扯了扯东宫太子的袖子,焦虑道:“你说我娘跟淑妃是谈拢了还是没谈拢……”   ——按照原作剧情走的话,淑妃母子可不是个安定分子,三皇子在夺嫡乱斗里跳得可厉害了,即使是对于后期夺嫡剧情大部分都跳过的裴无洙来说,都能记得住他的部分“丰功伟绩”。   尤其对方还是他们兄弟里唯一一个被男主阁下以极为残忍的手段弄死的,连真正虐待过幼年体男主的二皇子都没他死得凄惨。   当然,裴无洙也猜测过,男主阁下先虐杀三皇子再铲除二皇子,这个顺序上的调动,可能本来就是为了故意掩人耳目、将三皇子的死嫁祸出去……   至于嫁祸给谁,背锅王裴无洙表示这个问题不需要问,问就是伤害她对七皇子残留不多的兄弟情分。   东宫太子细细观察了下二人面色,跳出私人情绪,较为中肯地评价道:“淑妃心思太多,单纯就结盟而言,并算不得是个好对象……太容易被她拉到别的浑水里去了。”   “不过她对孤母后应当有隐怨,”东宫太子淡淡道,“也不好说李母妃心里究竟是怎么看她的。”   “啊,”裴无洙以头抢案,难受极了,“你说她们弄那些绕来绕去的东西又是图什么呢……有这个功夫吃吃茶喝喝酒不好么?”   “是啊,”东宫太子剥了一颗荔枝出来,递到裴无洙嘴边,淡淡道,“那我们就好好吃点东西吧。”   裴无洙顺势叼到嘴里,抱着纯粹欣赏的态度多瞧了东宫太子修长白皙的十指片刻,诚恳赞叹道:“哥,你手可真漂亮。”   “是么,”东宫太子笑了笑,将自己剥荔枝时沾了汁液的手指递到裴无洙眼前来,柔声引诱道,“那你帮孤擦擦手。”   裴无洙压根没多想,很乖觉而理所当然地掏了块帕子出来认真地给东宫太子擦了擦手。   反倒是擦到一半,闹得本就居心不良的东宫太子一阵心猿意马,格外烦躁地先一步喊了停。   裴无洙特别无辜地看着东宫太子,诚恳道歉道:“对不住啊哥,我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擦个手都擦不好……”   东宫太子还能说什么呢,只得默默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隐忍而克制地回道:“不是你的问题。”   那是谁的问题?   裴无洙满脑门问号,不过她今晚本就心思杂,没太往心里去,很快就被另一个突然发现的事实给惊住了,扯了扯东宫太子的衣角,错愕不已道:“郑,郑国公就还一直这么跪着的啊?”   ——七皇子和郑宛都被“请”下去行刑了,歌舞过半又换新,所有朝臣都起来了,怎么就独独郑国公那里还跪着一个人呢?   命妇那边因为裴无洙分不清她们都谁是谁,也没仔细去看。   东宫太子朝着裴无洙指的方向淡淡扫了一眼,随意道:“父皇没叫他起,他当然不敢起来……不过,以孤对父皇的了解,父皇今晚应当是不会主动喊他起了。”   “那,”裴无洙震惊了,也说不上是不忍心,就是看着有点物是人非的唏嘘,“堂堂一个国公,难道就让他这么一直跪着啊?”   “以父皇一贯的心思,”东宫太子淡淡道,“应当是有意不出面,等到宴罢叫孤过去慰问一番,以此来显示宽仁,收拢人心。”   “哦,”裴无洙松了口气,感慨道,“父皇还真是老谋深算、用心良苦……”   “不过孤今晚并不打算去,”东宫太子平静道,“事不过三,郑国公已经没有再继续拉拢挽留的必要了。”   不,不是……这怎么就又“事不过三”了呢?裴无洙懵了。   “梨园阁一次,后来柔嘉和离,孤又单独找郑想谈过一次,”东宫太子看出裴无洙的疑惑,平静释疑道,“今日郑宛之举,先放言宁死不嫁,又当众愤然离席,再接着直言顶撞李母妃……傲慢,狭隘,不恭,不矩,不臣,不智,郑家人的毛病在她这个小辈的身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已经是第三回 了,”东宫太子倦怠道,“孤给过他们自省改过的机会。很可惜,他们并没有能好好地把握住……这样的外家,孤不需要,也不想留,让他跪着吧。”   裴无洙听着听着,不知怎的,竟然没来由地生起了三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悲哀……   她僵着脸坐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祈求道:“哥,如果有一天,我也让你不耐烦了,你这‘事不过三’可一定得在我第一回 犯错时就跟我说清楚啊。”   “我好知道你在心里已经开始给我计数了……”后面的话,被东宫太子猝然变冷的神色给吓得咽回去了,又忙小小声地找补道,“当然,我知道,你待我是极好的,我这主要不是嫌弃我自己,我有时候就是比较招人烦嘛。”   东宫太子凝视了裴无洙半晌,抿紧了唇一直没有说话。   他心头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是觉得莫名的失望与疲惫,甚至那失望都说不清是冲谁的。   东宫太子第一回 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一直以来,他都太一厢情愿了……他做的那些事,只不过露出冰山一角,就已经让他的迢迢开始害怕了。   裴无洙的畏惧与小心翼翼,无异于给了东宫太子当头一棒,把他打得晕头转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想反驳,他想证明,他想剖白……但同时也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很多话,他压根就没法说。   而东宫太子能说的那些话,却又未免显得苍白无力而又客套乏味。   裴无洙有些后悔自己非得在这时候说这些扫兴的了。   一个冰凉凉的东西突然在案下碰了碰裴无洙的手,裴无洙惊惶抬头,迎上东宫太子紧绷的侧脸。   东宫太子借着案几的遮掩,在底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裴无洙的手。   “这是孤降生之日,父皇命宗人府搜罗四方而寻来制成的长命玉牌,”东宫太子隐忍道,“孤一直随身戴着,今日把它放到你手里,你收好,来日不管想向孤求什么事,拿着它来见孤,孤都应你。”   “迢迢,你很好,孤从未有一时半刻觉得你烦过,”东宫太子凝望着裴无洙,克制着缓缓道,“你与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孤答应过你、也答应过父皇,以后会努力做一个好哥哥的。” 第56章 国师卿俦 是很美好的事情。   ——而心里又有多希望, 你能只是哥哥的。   不过尽是些无法诉诸于口的绮思妄念。   不容于世俗,不容于人/伦,更不容于他二十年来学尽的仁义礼智、忠孝廉耻。   东宫太子自嘲一笑, 松开了自案下握住裴无洙的手, 自斟自酌,举杯独饮。   裴无洙愣愣地握紧了手中被方才片刻暖得尚存余温的长命玉牌,一时有些懊恼于自己方才表现出的那较为露骨的迟疑和不坚定。   裴无洙定了定神, 捏紧了手中的玉牌, 从荷包里翻出前段日子跟着宓贵妃与福宁郡主赵逦文端午编百索时剩下来没用到的红绳, 直接上手扯了一段下来,系到方才东宫太子递与自己的长命玉牌上,头一低, 把那长命玉牌挂到了脖子上、收到了衣服里面。   东宫太子沉凝着眉目看裴无洙动作,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缓了些, 似是生怕惊着什么一般。   “这样好了,”裴无洙扬起脸笑了笑, 拍了拍胸口,颇有些亡羊补牢的意思,特特冲着东宫太子玩笑邀功道,“哥这玉牌现贴在离我心口最近的地方,我整日整夜向它祈祷你长命百岁,它天天被我吵着烦着,肯定能记得好好保护住你的。”   东宫太子神色微妙, 有些难以自持的莫名欢喜。   ——虽然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裴无洙此言,多是随口说来哄哄他高兴罢了,却也并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意味在里面。   但即便如此, 只单看着裴无洙那修长白皙的脖颈间不经意袒露出的半截红绳、想到那下面挂着的是自己的长命玉牌……便已经足以叫东宫太子心潮澎湃,自顾自地醺醺然半晌、不愿活得太清醒了。   裴无洙被东宫太子那莫名专注起来的眼神看得有些头脑发热、两颊发烫,想到自己刚才好像说了段尤其夸张的肉麻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般别开了脸去,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身边人的眼睛。   东宫太子没忍住,伸出手来,想去碰一碰那截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心口莫名焦躁的红绳。   裴无洙却仿佛身体感知先于大脑意识地察觉到了气氛的焦灼与不对劲般,瞟到远处从偏殿里往外走的慎刑司太监们,猛地一下站起身来,匆匆草草道:“哥,那边好像已经完事了……我去看看小七怎么样了。”   正正好错开了东宫太子探过来的手。   “嗯,”东宫太子不露痕迹地收敛了动作,侧身微微调整了下坐姿,将双手稳稳地置于案下,神情寡淡道,“你去吧。”   ——果然是……不应该啊。   东宫太子于心底叹息一声,默默饮尽了杯中酒。   裴无洙毫无所觉地离开了,迈进了慎刑司行刑的偏殿。   ——真宗皇帝话放得狠绝,但到底“就在这里行刑”的“这里”是个很大的区域概念,又要在这里不说,又让不能吵的,慎刑司的太监们踌躇来、犹豫去,最后选了个明德殿东侧不远不近、充作耳室的小偏殿,过去请示了真宗皇帝后,见真宗皇帝无可无不可,也就便宜行事,殿门一关,倒是省得了拉帐子、堵嘴巴的功夫。   毕竟一个皇子殿下、一个国公嫡女的,真做得太粗暴了,他们下面这些人虽是奉命行事,也怕之后遭了上头哪个小心眼贵人的报复啊。   裴无洙到时,七皇子惨白着一张脸还微微笑着与身旁监管行刑的大太监客套往来,一口一个“公公辛苦了”、“都是父皇的意思”……裴无洙看得有趣,还特意在殿门口多站了一会儿,没有出声。   七皇子是里面第一个发觉殿外来人的,敏锐警觉地一抬眼,见是裴无洙,微微一怔后便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柔弱笑道:“五哥来了。”   “我看你挺精神的啊,”裴无洙暗啧一声,顺势摆了摆手,免了边上仓促下跪的慎刑司太监们的礼,原先提着的一颗心放下来大半,优哉游哉地走到七皇子边上,自叹弗如道,“刚挨了十杖还能口齿清晰、对答如流的,不错不错,看来往日里练武是真的没偷懒……”   ——就是偏偏不好好练剑,裴无洙在心里郁闷地补充道。   七皇子失笑,白着脸无可奈何道:“全赖公公们心慈……”   当着裴无洙的面,边上的大太监说话都客气了三分,忙抢着推辞不敢,顺势别扭地强行夸赞起七皇子来。   “还不起来呢,”裴无洙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刻钟,也不去看七皇子已经尴尬得白里透红的侧脸,直到那些太监们确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了,才顺手拍了拍七皇子的背,调侃道,“还想躺着继续听呢?起来吧,走了。”   七皇子脸色微微一变,额上霎时渗出一层冷汗来,紧咬牙关,煞白着脸半天没有回出一个字来。   裴无洙看得愕然,她很确定自己拍的是前面的背,而不是后面的腰,打板子再怎么也不至于打到人背上去,那不得把人往死、往瘫里打了……   裴无洙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很莫名的:这小子不会又是在故意搁我这里装柔弱、搏同情吧?   但紧接着又马上默默唾弃了自己这个想法,觉得真不至于。   想到什么,裴无洙的脸色沉了下来,随口叫一个太监捧着灯烛过来,细细看罢,动手撕扯了一下七皇子后背的衣物……果然。   方才进来时偏殿光影摇曳、视线昏暗,又满是血腥气,裴无洙一心只想着赶紧离开,又先入为主地被七皇子谈笑自如的神态所蒙蔽了,想当然地以为那些行刑的太监们真有“心慈”了。   现在看嘛,方才行刑的那些太监们,心慈不慈不知道,手是定然没有软的……这腰以下被打得鲜血淋漓,与衣物粘连一气,扯动一下都是血花翻涌,无怪乎裴无洙拍个背都能牵得七皇子疼到脸色煞白了。   ——不过想想也是,方才真宗皇帝分明是盛怒,全场朝臣死寂、鸦雀无声,后头和颜悦色地与裴无洙说话那是后头的事,以当时的情况看,都吩咐出“就在这里行刑”了,慎刑司的那些太监们,不说打得更狠,但圣谕当前,肯定是不敢轻易放什么水的。   看这样子,人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走不了了……   裴无洙无声地叹了口气,吩咐领头监刑的大太监道:“劳公公先去向父皇复命吧,顺便替七弟向父皇告一句罪,只说他已经知错了……本王过来看,给他喊了个太医瞧瞧。”   监刑的大太监不敢轻易违逆这位盛宠在侧的五殿下,但也不想往自己身上揽太多的麻烦,谨慎地向裴无洙确认道:“那……殿下可需要奴才现在再叫个人来、替您跑趟腿请个太医?”   “不,”裴无洙审慎道,“你先跟父皇讲了……”   “不必!”七皇子挣扎着抓着边上的案几一角直起身子来,脸上冷汗落得比淋了场秋雨还狼狈,几乎与裴无洙同时出声拒绝道,“我能自己走的,不用请太医。”   裴无洙嘴里剩下半句“要是父皇听了没什么反应,你就随便叫个宴上的宫人去请就好,如果父皇不悦,你再来回禀本王……”就这么被憋着咽了回去。   “你现在这样,”裴无洙皱了皱眉,看着七皇子那凄凄惨惨的小模样心中便莫名生烦,口气不大好道,“怎么自己走?你真觉得能行?”   七皇子僵了僵,垂着头,抿唇沉默了片刻,才复又轻言细语地出声解释道:“五哥,父皇是在罚我,我受了罚,再去请太医,那还算得了什么罚。”   “五哥,你只安心坐下来等我一会儿,我缓缓就好了,”七皇子垂着头低低道,“你别去为我请太医了……父皇要生气的。”   七皇子说的这些,裴无洙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只是难免心里不落忍罢了。   见七皇子坚持,裴无洙也只能烦躁地环臂胸前,斜靠在案几边,冷着脸吩咐左右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慎刑司的太监们忙如释重负般飞快退走,生怕裴无洙再改变主意、被纠扯进请不请太医的拉锯战里,一一逃得比兔子还快。   裴无洙靠着案几自顾自地生了会儿闷气,盯着七皇子而今凄惨的形容,终究还是没忍住,有些没来由的生气,又有些莫名理亏道:“方才在殿前,为什么非得要抗旨、拒绝娶郑宛?”   “还二十杖?”裴无洙烦躁道,“你真是不怕父皇一个怒意上头,叫人把你给打死、打残了……就为了先前那个‘约法三章’?我后面明明与你说了我不介意的。”   “不,不全是,”七皇子摇了摇头,低声道,“最初拒旨,确实是因为与五哥昔日的约定,后面再拒……却不是因为五哥,而是为了我自己。”   “郑氏女生性傲慢,能在御前直言顶撞贵妃娘娘,惹得贵妃娘娘不喜,”七皇子缓缓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地望着裴无洙道,“倘若我真屈服于父皇的心意而娶了她……那我这后宅,将来便永无一日之宁了。”   “我不娶郑宛,”七皇子强笑着宽慰裴无洙道,“是因为一来贵妃娘娘不喜欢她,二来我本人也并不如何喜欢她那样的性子,三来恐怕就连父皇都未必有多喜欢她。”   “所以我才毅然决然地选择赌一把,抗旨不尊,硬生生地挨下了这十个板子,”七皇子神色平静,不悲不喜道,“但其中,其实与五哥你的关系着实不大,你也不必太为我今日受的这一刑而过意不去。”   听到七皇子把宓贵妃的态度喜好排在最前面;再想到当初在长乐宫时,七皇子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地表示过他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全无意见、任凭宓贵妃做主;再再想到后面宓贵妃为了跟郑皇后赌气而估计压根就没想过七皇子本人的立场便向真宗皇帝给他请赐了郑国公的嫡长女下来……   可以说这桩婚事从头到尾,虽然宓贵妃打着的是给七皇子选妃的旗号,但其实压根就从没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为七皇子打算过。   “我母妃,”裴无洙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诚恳致歉道,“这事确实是她任性了,做得有失思量,没有照顾好你的感受……我代她向你赔句不是。”   “她先前受了些委屈,心里不舒服,一时想岔了,这事做的左性了些,”裴无洙含糊地为宓贵妃澄清道,“当然,我并不是说她这就有理由拿你的婚事来出气了……只是她毕竟是我娘,这事算是我对不住你,你就别再往心里去了。”   ——也千万别就此记恨上宓贵妃了……裴无洙心惊肉跳地想着。   七皇子再是认真不过地细细打量了裴无洙歉疚的脸片刻,默然半晌,突然轻笑出声,摇了摇头,缓声道:“我无妨的……只要五哥你不觉得我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就好了。”   “我之前还一直害怕,贵妃娘娘一番忙碌盘算,我却就这么当廷拒绝了她的好意,叫她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一场,”七皇子顿了顿,才复又状若不经意般,笑着随口道,“五哥心里,说不定还会觉得我性情桀骜、不识抬举呢。”   “怎么会,”裴无洙皱了皱眉,万分不解道,“一码归一码,就事论事地说,如果母妃从头到尾是真心实意为你打量辛苦的,那你要是平白无故什么也不说就当众推辞婉拒了,确实有你的不妥当之处。”   “但今晚这婚事,”裴无洙默了默,有些不忍心地低声道,“你我心里也都知道,母妃她并没有真心为了你而打算,你的拒绝当然算不得是什么‘辜负’……该是我们亏欠了你才对。”   “我就说这种婚姻大事,你把全盘托付给我母妃一人,说不得她就给你选瞎了,你看果然如此吧,”裴无洙痛定思痛,倾过身去,轻轻按了按七皇子的肩膀,郑重其事道,“以后你的婚事,你也再不许偷懒了,我要抓着你一起在后面一个个先观望了再说……保证这回的事只是一个意外,再没有下次了。”   七皇子仰起头,静静凝视了裴无洙半晌,突然轻声道:“五哥……我觉得我现在就能站起来了。”   “哦哦,你觉得行了么,”裴无洙不明所以,伸出手来作势要给他撑着,一头雾水地附和道:“那……我们现在就走?”   七皇子死死按着裴无洙的手,扶着墙缓缓起身,不过到底是强弩之末,只强撑着走了两步,便闷哼一声,重重摔在了裴无洙的背上。   裴无洙抿了抿唇,告诫自己背上这人现在是个半残废,勉强克制住把人从自己身上扔下来的条件反射。   反倒是七皇子,因为深知裴无洙最厌外人近身的秉性,仓促往后退了一步,慌乱间险些把自己摔到了地上去。   “这样吧,”裴无洙想着这样也不是个事儿,把腰上的青崖剑解下来,自己握着剑柄这边,把合着剑鞘的另外那头伸到七皇子手边,克制道,“你握着这个,搭着我的肩走……等你去给父皇请完罪下来、父皇瞧不见了,我再叫个宫人过来扶你。”   其实裴无洙现在就大可以把人扔在这里喊俩宫人上来扶着,只是想到一会儿七皇子理应受完刑后再去向真宗皇帝告一回罪,以示谦卑改过之心……有几个宫人扶着到底不好看,显得好像真宗皇帝多苛待人一样。   但裴无洙陪着去就不同了,她陪着七皇子过去,那看在真宗皇帝眼里,就只是兄弟和睦、阖家顺孝了。   七皇子怔了怔,依着裴无洙所言折腾好姿势,随着裴无洙走了几步,突然低着头、凝视着手中的青崖剑,似是感慨莫名般低语道:“这是我第二次亲手摸到青崖……”   “啊?”裴无洙愣了愣,随口应道,“哦,对,上一回是我当时拿它给你开蒙来着……”   佩剑在大庄是很私人化的东西,尤其是青崖这样的名剑,一般除非至亲至爱,剑主人都不会允许旁人随意触碰……当然,裴无洙并不太在意这个。   只是入乡随俗,云归每每亲自为她照料青崖,无论多忙,都从不假旁的任何一个宫人之手,久而久之,裴无洙也就潜移默化地认同了这一点。   七皇子有些眷恋不舍地轻轻多摸了几下。   “现在知道羡慕我的剑了?”裴无洙看得好笑,调侃七皇子道:“谁让你自己以前不好好学,现在就是得了名剑也不会给你糟践了……说起来,我以为你很讨厌青崖。”   ——后面那句,是裴无洙想到梦里的七皇子曾讽刺过她“青崖妨主”,含在嘴边随意嘟囔的。   “是,”七皇子轻声应道,“我确实很羡慕青崖……我心里,也有些后悔没有好好跟着五哥学剑。”   后悔他当时初入长乐宫时心思太多、太杂,完全沉不下心来跟着裴无洙练习……   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七皇子不无惋惜地想,他本可以把很多事情处理得更好、更合宜的。   而不是像当年那般满心惶恐、手足无措,患得患失、动辄失衡。   “现在后悔也没用了,”裴无洙完全没有意识到七皇子口中“羡慕青崖”和她方才所说“羡慕我的剑”之间虽然表述几乎一致、但意思千差万别的不同,只诚恳回道,“反正我是再不会教你了……你以后不如用锏吧,好像还挺适合的。”   这是裴无洙想到原作里男主阁下惯用的兵器,随口点了这么一句。   反正七皇子以后不管练与不练、用不用锏,其实对裴无洙来说都无甚分别。她也就是突然想到了,顺口一提。   七皇子静静盯了裴无洙的侧脸半晌,低低应道:“好。”   之后静默片刻,七皇子又突兀出声道:“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值得。不知道经此一役,贵妃娘娘心里能否舒畅一些、消了气去。”   裴无洙一个踉跄,面色古怪地回头看他。   “承乾宫那日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七皇子以为裴无洙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简单解释道,“贵妃娘娘心里憋着火,我是知道的。”   “所以方才父皇问我可要领罚,我隐隐预感到,他是想借此事给贵妃娘娘立威,这才主动直言二十杖,”七皇子淡淡道,“后来那十杖下去,打得不仅仅是郑宛,更是整个郑国公府的脸面。”   “说起来,虽然李妧叫人不耻,但皇后娘娘的侄女,好像也就那个样子……不知道这样一衬,贵妃娘娘的心里会不会觉得好受一些?”   裴无洙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好半天,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七皇子扬眉:“五哥是奇怪我为什么知道李姑娘的名姓么?其实很简单……”   “不,”裴无洙抚额,无言道,“我也一点也不关心那个……我是纳闷你们一个个都是吃什么长大的,心眼多得跟筛子一样,而且。”   “今晚的事,我母妃完全没顾及你的立场,”裴无洙面色古怪道,“你现在反还想着她出了气没有……不是吧,你那么圣父?”   ——真是圣父倒好了,真圣父一点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伪装成圣父的心狠手辣之辈啊!   裴无洙真不觉得原作的男主阁下有那么甜,是而听到七皇子这么“贴心”地为宓贵妃着想,心中的惶恐是压倒性胜过欣慰的。   “倒也不算,”七皇子顿了顿,坦言道,“只是觉得,十个板子,无论如何都是挨下了……总想叫自己挨得有用些,不显得那么累赘无能。”   “承乾宫给予贵妃娘娘的羞辱,目前而言,我完全无能无力,”七皇子神色平静道,“但如果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掰回一筹……至少叫我觉得,自己还不算太没用。”   裴无洙听得无言,哑然片刻,别过脸,仓促道:“太傻了……以后不要干这种蠢事了。”   七皇子不以为意。   “你最后那次顶撞父皇,他其时已然震怒,”裴无洙蹙眉,低声警告七皇子道,“你那般激怒于他,是极为愚蠢的行径……就连我都无法保证一定能保得下你,如果不是父皇后来突然改了主意,想拿你作筏子发难郑家,你今日受的,可不一定只是十个板子。”   七皇子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小七,”裴无洙犹豫许久,缓缓开口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好好地、认真地、发自内心地回答我。”   七皇子微微一愣,但自然还是乖顺地应道:“五哥请讲。”   “你为什么要向父皇请封玉泉,”裴无洙转过脸,凝望着一眼看不到边的白玉石阶,缓缓道,“就为了以后一定要和我呆在一起么?”   七皇子默然半晌,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为什么?”裴无洙转回头来,仔细审视着七皇子脸上的神态,认真道,“你小时候,我确实待你不差,但真要说多好却也未必。”   “就像你说的,我做事有些三分钟热度。而最初那时你遭遇的对待,但凡有个良心未泯的人见着了,都不会坐视不管的。”   七皇子听到这里,不由轻轻笑出了声来。   “好吧,或许在宫里愿意管、也有资格管的人会少一些。”裴无洙实在不想跟人辩这个了,她上回就自己是不是个好人已经跟小和尚辩了一路了,这东西最后辩赢辩输好像心里都感觉怪怪的……   裴无洙加重了语调,认真道:“是,算小时候我待你很不错吧,但你应该也知道,这其实和你关系不大,当年那事不管换了谁我都会管的,主要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其实不需要、也不希望、更配不上你把那些恩情挂在心里一辈子。”   “因为我也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平凡人罢了,”裴无洙拧眉道,“你或许之前、甚至现在都在心里把我美化的很好,但其实相处久了就发现,我压根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好,我脾气暴躁性子又急,有时候怒气上头也懒得与人讲太多道理。”   “你一厢情愿地美化我、选一块封地都要跟着我,那如果日后我哪里做得叫你不舒心了,你忍着不说,再忍着不说,”裴无洙苦恼道,“但你总有一天会忍不住的……到那时候,我怎么也满足不了你的期待,你会不会干脆就在心里恨上我了?”   ——脱粉回踩才最是致命啊……裴无洙绝望地想道。   七皇子的脸色微微变了,张口欲言:“我……”   “你先听我说完,”裴无洙扬手打断他,絮絮叨叨道,“其实你去玉泉呢,我心里是很高兴的,毕竟以后去了雍州,洛阳的这些亲朋故旧就见得少了,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也很欢迎。”   “但我心里还是希望,你去玉泉,是你为了自己想去玉泉,是因为你在那里能找到自己喜欢、适合自己做的事情,而不仅仅是为了离得跟我近一点。”   “你把太多情绪寄托在我身上,我担不起,也配不上,”裴无洙诚恳而歉疚道,“因为说到底,你在我心里,也就只是一个随手帮过的弟弟。”   “我们血脉相连,我当然是希望你能过得好的,但再多的……我心里比你重要的人要有很多。”   这些话,自从梦到原作剧情之后,裴无洙本来是不想再说的。   毕竟,这番话,是裴无洙给她的七弟准备的,而不是给原作中那个最后害得她身边亲朋故旧皆亡的男主阁下说的。   所以今日开口前,裴无洙还真是很为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准备才能说得出来。   血浓于水,她到底还是对这位七皇子怀了一些恻隐之心。   “我知道,”七皇子怔怔道,“我当然知道,贵妃娘娘,郡主,甚至父皇他们……但我就想着,我就想着。”   七皇子似乎是在脑海里想象了什么场景一般,微微笑了起来,轻声道:“如果以后能一直跟五哥你们住在一起,相互往来,以后我的孩子和五哥的孩子,也可以相亲相爱、亲如一家,一起在雍州的胡同巷子里跑来跑去、无忧无虑地玩耍打闹……我只要想着,就觉得未来是很美好、很美好的事情。”   裴无洙听得一怔。   七皇子垂了垂眼睫,也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一顿静默过去,裴无洙定了定神,心中有了决断。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话,倒也不好说你选的不对,毕竟人各有志,”裴无洙拧紧了眉心,缓缓道,“不过,玉泉毕竟太偏了,你也不一定非得去那里……你觉得武威怎么样?离我的封地更近,位置还要好一点。我帮你向父皇请封武威,你觉得如何?”   ——更重要的是,武威隶属于雍州的一部分,七皇子赴藩武威,就意味着他至少五到十年之内,离不开建安侯府的眼线。   裴无洙终究是不太放心得下这位男主阁下。   但也仍愿意再给七皇子一个机会。   就这样吧,裴无洙心想,把男主阁下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只要他不回去掺合洛阳城里的权力纷争……原作中那些怨憎纠缠,裴无洙都尽当它们不曾存在过了。   不,只要七皇子选去了北地就藩,在那撕扯的阴谋斗争中他曾犯下的罪恶,本来也就不会存在了。   七皇子听得愣住了,第一反应是:“武威不是在雍州境内、雍州不是五哥你的……?”   “雍州那么大,我只向父皇要了姑臧那一块,”裴无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略有些心神不定道,“怎么可能把整个雍州全境赐给我作封地,就算父皇愿意,他也得考虑考虑朝臣的意见……古来雍州王造反的还少么?我也不想担那个惊受那个怕,你就说武威行不行吧?”   ——雍州本就兵强马壮,盛产战马,自雍州城南下,越过冀州,就能直逼豫州府、洛阳卫。   而没有哪个皇帝会脑子抽风给人封作冀州王,不然他以后躺在皇宫里,都再睡不好一个囫囵觉了……但雍州却不同,前朝就曾真切地封过几个功高震主的大将军作了雍州的异姓王、或者遥领、代摄雍州军务。   后来那些雍州王几乎无一例外全都造反了,成功失败的一半一半吧,成功的似乎还要略胜一筹。   最早楚襄侯就是在雍州北境战场上扬的名,他的名声太盛,直叫真宗皇帝都不放心了起来,于是吩咐本是在东南虎威军一脉的建安侯与他南北换防,把建安侯叫回了洛阳,同时叫他兼任遥领了雍州军务。   当年因有秦国大长公主的皇室身份在、建安侯府又一直没有男丁落地,真宗皇帝颇为倚重过建安侯一段时日,甚至不惜把洛阳防卫的最高指挥权放给了他……等到后来柔嘉公主被真宗皇帝算计失贞、被迫嫁与了郑侯,建安侯便一怒之下舍弃了在洛都的职务、开始彻底地举家往雍州迁。   这下完了,看建安侯有把雍州当家安的意思,真宗皇帝就马上又开始对着建安侯各种意义上的鸡蛋里挑骨头了……   赵逦文曾经对着裴无洙苦笑着指出,裴无洙娶她是救下了建安侯府满门性命……这话放在建安侯与秦国大长公主夫妇在雍州住得越来越久、越住越长的现在以及原作中未来的走向,都是实打实的真心话。   原先裴无洙单知道雍州那一块的兵权很敏感,但是自从被赵逦文提点着查了查史书上历任雍州王要么称帝要么死的结局后,才头皮发麻地意识到这个“敏感”究竟是有多么的敏感……   “武威,”七皇子愣了愣,仍是有些大脑发懵,不敢置信道,“当然是很好很好的,比我想得要好得多……可五哥你要怎么去跟父皇说啊?”   “那就是我的事儿了,你再不用操心,”裴无洙一锤定音道,“是你自己答应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定了武威就武威了,可不许再反悔了。”   “嗯……”七皇子微微笑道,正要再说什么,突然面色猝然一变,浑身紧绷,手臂都紧紧地鼓了起来,目光冰寒地朝着一个方向望了过去。   裴无洙不明所以,顺着七皇子的视线看去,只见——   嗯……当事人裴无洙后来回忆,要用她的审美来说的话,这位国师大人的出场,那是相当的……浮夸。   一名看不出年岁,好像二三十、也好像三四十、但细细去看他眼角纹路,也许四五十岁都说不定的中年男子,一身白衣,再配上那无风自动的及地白发,更衬得那人面如冷玉,高贵凛然而不可侵犯,一幅冯虚御风、出尘入仙之态。   卿俦自殿前台阶的最底层缓缓走到宴席之前,宴席之上所有的灯烛,同时而整齐一跳,一黯后又是一破光的明亮,似乎在为这人开路预告一般。   朝臣命妇所见,心中皆是一惊,不论世家出身还是寒门贵子,大多不自觉地起身低下了头,冲着卿俦的方向微微行礼,以示尊敬。   裴无洙心里暗暗咂舌:这人……是来这里变戏法的么?   卿俦走到中庭之前,冲着高台上已然起身的真宗皇帝,从容躬身,毕恭毕敬地冲他执了一道礼,口中道:“得蒙陛下君恩浩荡,臣自今日起,得以正式出关。”   “好,”真宗皇帝笑道,“马上就是九月秋祭了,国师出关,正是第一重喜。”   卿俦微微一笑,也不去谦虚客套半句,只偏了偏头,略略转了个方向,遥遥冲着从偏殿中出来、走到一半的裴无洙与七皇子二人道:“臣感召而来,乃是有一卦要为人卜。”   “哦?”真宗皇帝饶有趣味道,“为谁?”   卿俦广袖长袍,从容行之,裴无洙甚至都没有看清楚他究竟是怎么走的,人家就已经翩然而至,如一阵风般掠过,须臾间赶到了裴无洙面前。   ……   ……   轻功,裴无洙默默告诉自己,这肯定是绝世好轻功。   至于头发和那变戏法般的灯,内力,绝对是武林顶尖高手级别的内力。   能不能不要降维打击,自己辛辛苦苦练剑是为了什么啊,裴无洙崩溃地想,能不能别来这些和尚道士的玄幻副本了,看样子她这揍人都揍不过的啊!   “五殿下福泽深厚,”卿俦微微一笑,冲着裴无洙伸出手来,笑得和蔼可亲,就是有点像在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可否给臣一观您的手相?”   七皇子浑身紧绷,不自觉地挡在了裴无洙身前,脸色异常难看。   所有人都无声地注视着这边,连真宗皇帝似乎都颇生了两分兴趣。   裴无洙审慎地开口道:“我有说“不”的权利么?”   “当然,”卿俦失笑,智珠在握、从容自若道,“贫道从不强人所难。”   “哦,”裴无洙十动然拒,果断谢绝道,“那不行,我不给你看。”   ——开玩笑,大庭广众之下,这道士先说裴无洙“福泽深厚”,再要算手相……他想干什么呢?   万一跟当日那个小和尚一样,开口就是“龙息”、“紫微正气”……裴无洙还活不活了,她怕是非得尴尬的找块儿地把自己埋了不可。   卿俦脸上成竹在胸的微笑霎时一僵。   “命嘛,越算越薄,”裴无洙异常坦然道,“我不想算,随缘就是。有时终会有,无时莫强求。” 第57章 秋波 “绝无可能。”   似乎是觉得在中秋宴上被裴无洙拒绝的很没面子, 国师大人虽然明面上仍是微微笑着颔首,甚至还顺口夸赞了裴无洙一句“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 但心里显然是暗暗憋着火的。   ——最为明显的便是, 九月秋祭,这个如春祀一般每年都是由着牵星楼随便出一个道人来走个过场、糊弄糊弄百姓的典仪,这回因为有国师本人的亲自参与, 办得浩大无比, 场面绝然。   礼成之时, 甚至还有紫气自东方蕴然而生,天地生异,号之大吉, 百姓齐齐跪地高呼天佑。   裴无洙就此把“装神弄鬼”四个大字死死钉在了牵星楼道人的脸上。   不过真宗皇帝却明显算是比较吃卿俦这一套的。   九月秋祭前几天,真宗皇帝偶感风寒, 便照例嘱咐了东宫太子代帝王出席祭典。   卿俦搞了这一堆神迹出来,恰逢当时有东宫太子在场, 朝野民间众说纷纭,不过几个占据主流的说法都无外乎“陛下仁德感念上天,有紫气自东方而来,昭示着太子殿下乃天命所归”云云……   听得真宗皇帝龙颜大悦,看前面那几年一直闭门蛰伏、几近被边缘化的牵星楼都再顺眼了三分。   卿俦没出关前,一直心心念念要拉着东宫太子去见国师解惑的那个人是裴无洙,但真等到卿俦本人正式走到了台前, 反过来是东宫太子跟裴无洙提了几回、裴无洙却又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   其中一是因为当初裴无洙急着要和东宫太子一起去见国师, 是由于她不知道那个“二十岁死局”究竟应在哪里,眼前一抹黑、一头雾水,需要有个能掐会算的真道士出来指点指点迷津。   而如今来看, 裴无洙心道:求诸于人不如反求诸己,她自己就能直接解决的,却也不需要再过牵星楼的那一道手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当着东宫太子的面,很多话,裴无洙也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二来则是中秋宴上初初一见,这位国师大人给裴无洙的感觉……怎么说呢,反正不大好。   不过对于裴无洙来说,她对卿俦的不待见最多也就是那种她很清楚对面知道些什么、但对方还偏要在那里跟她装神弄鬼、故作玄虚的烦躁不耐。   与当时反应剧烈的七皇子完全不可相比。   宴席散罢,七皇子惊惶而烦躁地与裴无洙直接讲了:“五哥……他给我的感觉很不好,你离他远一点。”   “我能感觉到,”当时的裴无洙还有点茫然,七皇子见了,犹豫一下,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般缓缓道,“他看我第一眼,就对我起了杀意……他想杀了我。”   裴无洙听懵了,摇了摇头,迷茫道:“但我当时在场……根本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七皇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片刻,垂下了头,没再言语。   “我不是不信你的话,”裴无洙见状,赶忙安抚七皇子道,“我只是在想,这是为什么呢……”   就是这一个“为什么”,在没有想清楚之前,拖得裴无洙一直对牵星楼绕道而行、没心思去与卿俦开诚布公地、面对面谈上一场。   ——如果单从第三回 的梦来看的话,这位喜欢装神弄鬼的国师大人应当是站在东宫太子那边的。   但很明显的是,就连以裴无洙的迟钝都能感觉出来,东宫太子心里并不太喜欢牵星楼的道人。   或者说,东宫太子一直秉持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态度,对和尚道士之流一向敬而远之、谢而不敏。   而七皇子又说,卿俦见他的第一眼就对他动了杀念……   这位白发国师,难不成又是第二个“小和尚”那般的人物,看一眼就能看透之前、之后的五十年,什么都能看出来?   还是说命中注定就该男主阁下登基,七皇子身上现在就有什么“真龙之气”之类的东西了?   裴无洙被自己脑子想的这个“真龙之气”的说法狠狠雷了一下,琢磨着得什么时候安排小和尚和男主阁下亲自见上一面看看才是……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裴无洙还没想好该找个怎样“合适”、“顺其自然又不显突兀”的理由安排七皇子跟李沅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凑到一起见上一面、甚至能相谈甚欢到去李沅的宅院坐上一坐、“巧而又巧”地撞上对方的“私生子”小和尚……结果九月秋祭刚过,一个人的回归,完全打乱了裴无洙先前的计划。   东宫四臣以“文”、“治”、“武”、“功”相排,其中“功”之一字的代指者,是家中世世代代在虎威军领职的越小将军越启。   在先前东宫一行都在东南查湖团厅的案子时,因为被庄晗和符筠生等人挤兑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有勇无谋”而只能坐冷板凳、当个清闲摆设的越启,百无聊赖之下,干脆领着一小撮亲卫上了东南对阵倭人的战场。   之后越启带着的那一撮越家将误打误撞奇袭了敌方主营,立下大功,凯旋而回。   如今战事告一段落,越启便得意洋洋地满载盛誉北归了……一回到洛阳,除了漫天遍野地在东宫里四处撒欢,就是来长乐宫揪着裴无洙吹天吹地地吹嘘个没完。   越启是东宫中符庄陆越四人里与裴无洙关系最好的那个,建安侯早年深植虎威军之中,与如今虎威军名义上的最高统帅、越家老太爷有八拜之交。赵、越两氏乃是通家之好,按辈分算,越启得称呼赵逦文一句“姑姑”。   所以对上裴无洙,越启自玩笑叫过一次“小姑父”之后……完了,那个人来疯彻底没玩没了,从此张口闭口都是“小姑父”了。   “小姑父、小姑父……”一听这个声音,裴无洙恨不得扔下手里拿着充作读书模样的《周易》,直接用手堵住耳朵了。   越启这小子能不能长点眼色,裴无洙悲愤地想,没看到自己都已经拿出八百年不碰一下的经史子集来委婉地表示对他屡屡到访的嫌弃与拒绝了么,怎么还来……裴无洙要崩溃了,有越启在,能烦得她一整天什么正事都干不了了。   ——当然,越启的到来,在宓贵妃等一干人的眼里,却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在宓贵妃她们看来,也从不认为裴无洙真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正事”要做。   叫裴无洙跟着越启在宫里、军营中翻墙爬树、泥地打滚地胡闹,也总比看着她跟左静然之流厮混在一起,整日整夜地流连欢场、纵情赌酒的好。   “你怎么又来了?”裴无洙重重地把《周易》扔下,有心想冲人发脾气,但对上越启那个四六不着的二五仔……   最终裴无洙也只得有气无力地敷衍道:“我知道你很厉害、非常勇猛,能在手里没兵器的情况下直接单手拧断了那个倭人首领的脖子……”   “还睿智聪敏,替他们选了最简易便捷的那条路……你的那些丰功伟绩,我都快要背下了,”裴无洙无可奈何道,“求求你饶了我的耳朵好不好。”   “不是手里没兵器,是当时手中的刀卷刃了,不好用,我就直接上手了,”越启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刨来的狗尾巴草,一翘一翘的,他一向懒得走正门,直接单手撑着大开的窗台跳了上来,就那么坐在窗沿上一本正经地与裴无洙修正道,“别说我手里没兵器,战场上的兵将手里怎么能没有刀呢,那也显得我太靠不住了吧。”   “我可是一下,就那么一下哈,没有第二下,”越启嘴角噙着一抹得意洋洋的笑,还伸手比划了个拧人脖子的动作,“嘎巴,就拧断了。”   裴无洙冷漠道:“哦。”   越启好整以暇地等待裴无洙的下文。   裴无洙亦同样面无表情地回视他。   内心则有点崩溃地想,她原来在东宫太子面前有越启现在这么、这么、这么烦人的么……?   “你不再多说点什么?”越启很是不满,“一个‘哦’字就完了?”   “你真厉害,”裴无洙毫无感情地棒读完,彬彬有礼地客套道,“……可以了么?”   “行了,不逗你了,再逗你又要烦了,”越启从窗沿上跳下来,走到裴无洙身边,瞟了眼他手里的《周易》,哈哈大笑道,“不是,小姑父你看这个是要去给人算命么?”   “你能看得懂这上面写的东西么?”越启捧腹大笑道,“不会是每个字都认识、合起来没一句话能看得懂的那种吧?”   “你很烦,”裴无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道,“越启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烦、非常烦、特别烦……你要是没有什么正事,现在就给本王滚。”   “我知道啊,”越启毫不在意,蛮不在乎道,“我爹我娘他们在家都是这么骂我的,殿下也受不了我,老酸儒不经逗,阴阳脸那小子又太毒了,我这不就只能来找你了么……”   “那你为什么不去烦陆恺文,”裴无洙心力交瘁道,“我看你之前热脸蛋贴他的冷屁股贴得不是挺津津有味的么?”   “哦,没表情今天跟殿下出去了,”越启坦荡荡道,“东宫里只剩下老酸儒和阴阳脸,一个占了便宜也没意思、另一个压根连便宜都占不着什么……还是小姑父你比较好玩。”   “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了,说正经的,我发现了这宫里有一个极好的地方,”越启鸡贼一笑,压低了声音,与裴无洙偷偷摸摸道,“在那里总可以看见、撞见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去不去、去不去?”   裴无洙心灰意懒地放下书,强忍住以头抢案的欲望,生无可恋道:“我还有拒绝的余地么……”   “你当然可以说不去,”越启坦然无忌道,“但你要不去,我一个人去也没意思啊,我就只能一直呆在你这里继续跟你唠先前在东南的事儿了。”   “我跟你讲啊,当时有一回,我们在海上摸迷了路,错开了补给的船只,大家肚子饿啊,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饿了五天也都饿成狗熊了,饿得都恨不能去……”   “行行行,走走走,”裴无洙烦不胜烦,不耐道,“带路,走人!”   两刻钟后,当趴在越启口中那个所谓的“好地方”,一边被蚊子咬得不行还同时真撞上了几个聚到一起之后可以唱出好几台大戏来的女人……裴无洙想跳过去亲手掐死越启的心都有了。   “我、不、知、道。”越启张着嘴缓缓给裴无洙作口型,接着指了指承乾宫的方向,之后又指了指下面,作了个摊手的无奈表情。   ——裴无洙明白,越启的意思,是他没想到郑皇后今日会叫这么多人过来这边扎堆聚集。   越启所谓的好地方,是两棵从自先太后死后、已经被封了好多年的慈宁宫内长出来的歪脖子树,甚至连这树的品类裴无洙都没认出来……   只有一点裴无洙不得不承认:越启常年领兵作战的眼光确实够毒,这树枝繁叶茂,往上面一趴,就以越启和裴无洙的身手而言,下面就是有人一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死瞧,都难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毕竟先太后都死了十多年了,慈宁宫早已败落,又不算得上什么正经后宫,越启才敢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带裴无洙过来。   初心是因为这两棵树够高够大,爬到顶端最高处时可以直接从那里眺望到宫墙外,越启一看,咦,风景不错。   而且下面还偶然会有一些郁郁不得志的小宫女、小太监们跑来哭诉,是个看风景、听故事、睡好觉的绝佳去处……所以越启才死皮赖脸、死缠烂打地把裴无洙糊弄来了。   前面还遥遥指挥着裴无洙摆了半天舒适的睡姿……然后一群女人就叽叽喳喳地走过来了。   越启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这里有两棵树,本来他是不介意和裴无洙挤一挤的,但奈何裴无洙万分嫌弃他,上了另外一棵……所以至少在这些人走了、被尴尬得困在上面的他们两个下来前,越启都暂无性命之忧。   越启突然对下去一点也不期待了。   放缓呼吸,默默听了半晌那群女人的对话,裴无洙明白了:今年桂花开得好,应该是郑皇后随口提了一句自己想在承乾宫摆个桂花全宴,应应景,下面这些东宫妃嫔的准预备役们,就纷纷积极响应,想在自己未来的皇后婆母面前挣个好印象,便各自散开出来主动采桂花了。   偏偏慈宁宫边上就有两排,注意,不是一棵,也不是两棵,是两排开得绚烂繁华的桂花树。   那她们得是要采到什么时候啊……裴无洙想想都觉得绝望。   好在这些世家小姐们估计也就从没有想过去亲自动手,一个个张张嘴、把宫人们支使的团团转,如此便算是“亲自”了……后面等得无聊,干脆就三三两两散在边上说起小话来了。   也就是一直到这时候,当听到一名朱环翠钗、衣着华贵的少女讥讽地对着眼前另外一个一直低着头、看形容柔弱无比的小姑娘,笑中带刺道:“我听说,你叫李妧,你有个哥哥名唤‘李沅’。”   “这一个‘妧’一个‘沅’,倒是叫人想到了当初昭乐公主的闺名中好似有个‘姝’字,五殿下则单名一个‘洙’。”少女慢慢悠悠道,“巧之又巧,真是够巧……不过人家是龙凤胎,你们又不是。”   “而且吧,我心里也很是奇怪,那昭乐公主可没活过八岁,你家里长辈这么给你起名,你都不觉得这巧合得叫人心生晦气么?”   ……   ……   裴无洙面无表情地想:李妧怎么还在这里面掺合着?   继而又想,这个简家的小姑娘年纪轻轻,嘴巴倒是挺毒的,她这样一问,李妧不论是回觉得“晦气”还是“不晦气”……日后传出去,都得把宓贵妃得罪得透透了。   越启张了张嘴,偏头看了面无表情的裴无洙一眼,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却是:这个荣国公府的曾外孙女、简家的女儿要倒霉了……   东宫太子最是忌讳旁人提起昭乐公主当年的死,这姑娘是真傻还是假傻,宫里哪里有不透风的墙,简家姑娘今天的话一出口,便注定她一辈子都与东宫太子妃之位无缘了。   李妧喏喏低头,不敢言语。   反是边上路过的另外一名骑装少女看不下去了,冷冷出言道:“简琦玉,你现在还有心思问旁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你这样口无遮拦,马上就要有人来寻你的晦气了。”   简琦玉是荣国公府的曾外孙女,她母亲临安长公主是真宗皇帝的异母妹妹、当朝硕果仅存的三个长公主之一。   她的外祖母是荣国公府昔年的掌上明珠、现在的楚太妃,荣国公爱屋及乌,对简琦玉这个楚太妃一脉的独苗苗宠爱有加。   她祖父是先帝年间有数的几个封疆大吏之一。父亲简叔平继承祖业,论学识比风采,俱是当年的一流人物……   可以说,简琦玉父系、母族往上数三代,任拿哪一个出来都可以叫人满满地盛赞三大页……就没有一个是籍籍无名之辈。   简家世代簪缨,钟鸣鼎食,荣国公府更是当年跟着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老牌世家……简琦玉自小被周围人捧着哄着,心里还真没有怵过哪位。   “随口一提罢了,”听得旁人挤兑,简琦玉不屑一笑,漫不经心道,“我又没有说什么假话,她昭乐公主没活过八岁就是没活过八岁啊,这又不是我咒的。”   “心里有怨气,也没道理往我这里发吧……那可也太小家子气了。”   ——再说了,我们家又不是程国公府那样后继无人的没落门第,简琦玉在心里冷笑着默默想道,宓贵妃她就是再生气,还能真跟之前对付程国公府一样、把她们简家也一个正当理由都不给地直接贬了?   “越莳,我正跟李姑娘说话呢,你插什么嘴啊,”简琦玉娇声娇气地反唇相讥道,“这叫李姑娘多尴尬啊,你看她现在都不敢说话了,是不是啊?”   “唉……我看你真是在男人堆里打滚打多了,什么规矩都忘了,成了个‘蛮婆’呢。”   “看看你穿的那都是什么衣裳,”简琦玉轻笑着,状若玩伴厮闹般缓缓吐出了那暗含恶意的几个字,“不男不女的。”   周围有几个世家小姐听到了,都默默掩袖而笑。   越启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也没想到今日看个戏,顺手把正主抓了过来不说,还能看到自己亲妹妹身上。   骑装少女,也就是越莳,也同样冷笑一声,抬眸极为刻意地偏头瞧了另外一边谨小慎微、不敢与外人多言的郑国公府二姑娘一眼,讥诮道:“你真是不怕自己步了旁人姐姐的后尘。”   “那是郑宛她太蠢,”简琦玉压根就没把这警告往心里去,不屑地反问越莳道,“你怎么不看看那郑二娘子、郑三娘子,现在不是都还好好的么?”   “谁能蠢得跟郑宛那样,当廷顶撞,哭着求着把话柄往旁人手里塞……”简琦玉漫不经心的笑话郑宛到一半,瞥到树后一缕明黄色的衣角,脸色顿时变了。   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自树后踱步而出,身后跟着的宫人、太监们一个个把头低得恨不得埋到地里去。   树上的越启抽了抽嘴角,他也是真没想到,事情还能真巧到了这地步……   越莳这回是真真正正地笑了出来,缓缓走到简琦玉身畔,压低了嗓音与她耳语道:“你总算发现了。”   “说真的,你也没有比郑宛聪明到哪里去,”越莳莞尔而笑,“我们都在这里,你是真的一点也没想过,皇后娘娘会把太子殿下也叫过来么?”   简琦玉有些懵,她当然想过,她还曾畅想过自己与那位太子殿下花前月下的场景呢……但这和她提昭乐公主的死有什么关系么?   话出口前,简琦玉只有心提防着长乐宫听了心里不舒畅、之后可能会有的动作了!   东宫太子正是急怒攻心,全如越莳所料,他确实是被郑皇后给特地叫过来的,内心本就不怎么情愿,不料竟撞上了这样的场景。   东宫太子冷冷一笑,直接吩咐宫人道:“你们两个,送简姑娘回府,顺道替孤向临安姑母问候一句,她女儿的德行是谁人所教,孤私以为,需要给她上一换了。”   周围所有听到之人的脸色俱都变了,包括先前故意引诱简琦玉多说几句的越莳在内。   ——东宫太子亲口说一个女子的德行不好……这是要彻底断了简家姑娘的后路啊!   众人都没想到东宫太子会这般大动干戈、罚得这样狠绝严重。   “我,我,”简琦玉大脑发懵,一下子哭了出来,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她所能处理的范围之内,一时惊慌失措,口不择言道,“你,你不能这样做……我是皇后娘娘请进宫的,对,是皇后娘娘请我来,你,你不能就这么赶我走了。”   “是,”东宫太子缓缓、缓缓地笑了,扫视全场,将在场众女的名姓、来历在心里一一掠过,口吻轻蔑道,“不错,是母后选你们来的……那你们就安心等着母后去娶你们吧。”   一个“们”字,把在场所有的世家贵女们都弄慌了。   东宫太子言罢,拂袖转身,就要径直离开。   转身后恰恰好迎面对上越莳和李妧原先所站的方位,越莳畏惧其威势,匆忙后退,不经意间踩了李妧一脚,李妧仿佛受惊了一般,猛地一跳,直直往东宫太子的怀里撞了过去。   东宫太子怒不可遏,扬袖直接把人给狠狠挥开了。   越启看得轻轻“啧”了一声。   “殿,殿下,”李妧狼狈摔倒在地,按着自己鼓得如馒头一般肿起的脚踝,盈盈含泪,抬眸望着东宫太子怯怯喏喏道,“臣,臣女的脚崴着了……”   东宫太子的脸色隐隐有些发青。   “她怎么还在这里?”东宫太子咬牙切齿,烦躁不安道,“来人,马上把她送出宫去!”   李妧微微一怔,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心急,一不小心竟弄巧成拙了去……正咬着唇想再盈盈地补充些什么,东宫太子早已彻底忍无可忍了,回身直接冲着树上冷声道:“你还想趴在那里看多久?”   裴无洙微微一愣,还以为东宫太子是在说自己,正踌躇着现在下去会不会有点不太合适……越启对着裴无洙画了个大哭脸,生无可恋地从树上滑下来了。   东宫太子也不说话,只那么冷冷地盯着越启。   树下众女齐齐惊呼,仓惶避开,躲到了一起去,窃窃私语着是不是得要立马回承乾宫去了。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越启知道自己这回惨了,看到他们太子殿下这么狼狈羞耻的一面,他未来的一段日子过得恐怕不会比被灭口好到哪里去了……   越启生无可恋地往前走了两步,正要程式化地请一请罪,没成想方才在树上趴久了、蹲麻了腿,直接一个踉跄,脚底一崴,差点栽个倒栽葱。   “殿下,”越启愣愣地按着自己的腿站起来,头脑发懵道,“臣的脚……好像也崴着了。”   裴无洙死死咬住唇,真的有被这冥冥之中简直巧得不能更巧的一幕笑到了。   东宫太子阴着脸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盯着越启。   “您看,”越启硬着头皮弱弱提议道,“您要不要也吩咐人送我出宫……”   东宫太子冷冷一笑,讥嘲道:“你慢慢想吧。”   越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蹲在原地等着疼的那股劲儿过去,眼珠子百无聊赖地转来转去,随意地扫视着聚在另一边树下的几个世家小姐。   直把越莳看得恨不得跑过去暴打她亲哥的猪脑子:这里面留着的都是东宫太子未来的女人,她哥是真不想要那对招子了,看什么看、看什么看,躲在树上偷窥妃嫔……这是真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吧!   越莳简直要被越启这不着调的作态给活活气死了。   最后是众女中的沈家姑娘最先拿定了主意,直言道:“越小将军在此,我们先前不知,倒也罢了,如今再呆着等着也不是个事儿……我们现在就走吧,回承乾宫如实禀了皇后娘娘去。”   众女纷纷心有戚戚焉、更有些愤愤然地应了。   众贵女浩浩荡荡一大群,由着各自的侍婢与承乾宫的宫人太监们护送着渐渐走远了,东宫太子屏退四下,面无表情地抬头道:“你还不下来呢?”   裴无洙摸着鼻尖从树上滑下来,低头怂肩,畏畏缩缩地举手发誓道:“这不怪我,要怪全都怪越启。”   越启按着自己的脚踝大呼冤枉,只道撞上今日这场面也不是他想的……   东宫太子冷笑一声,越启霎时便消了音。   东宫太子犹豫着,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跟裴无洙解释李妧的事。   好在裴无洙本也记挂着这件事,十分善解人意地率先开了口,希冀道:“哥,你答应过我的,你不会娶李妧,对吧?”   东宫太子微微颔首,沉声断然道:“绝无可能。”   “那就行,”裴无洙松了口气,放心道,“我信你。”   “殿下,”越启倒在地上,学着李妧方才的姿态,矫揉造作道,“臣,臣的脚崴了……”   东宫太子好不容易好了一些的脸色当即复又隐隐发青。   这回裴无洙没忍住,别过头笑得肩膀一阵耸动。   “臣也是柔弱的小男子啊,”越启人来疯,还学李妧学上瘾了,咬着唇给东宫太子和裴无洙暗送秋波,强装柔弱,自行加戏加词,“殿下怎么就不吩咐两个宫人送臣出宫呢……是臣长得不够美么?是臣的眼睛不够大么?”   “越启,”东宫太子面色骤然一冷,寒声警告道,“你要是想一辈子都躺在地上不起来,那你大可以继续在地上赖着了。”   越启撇了撇嘴,按着腿麻溜地站直了,口中则不满地嘟囔道:“我小姑父自己都不在意,殿下你忌讳什么呢……”   “我在意什么?”裴无洙毫无所觉,还一脸莫名地反问道,“你学得挺有意思的啊,我为什么要在意?”   “不是吧?”越启瞪大了双眼,面色古怪道,“小姑父你真没看出来,你那个什么表妹,刚才是在故意学你啊?”   “不是表妹,那是我表姐,李妧,”裴无洙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她学我什么了?我平时说话是她刚才那样的么……”   裴无洙一想到刚才那场面,把自己的脸代换到地上的李妧身上,不由被震住了,情不自禁抖了抖满身的鸡皮疙瘩。   “倒不是她说话的姿态,”越启随口道,“你那里估计是没看到,我这边位子好,看得正是一清二楚,她方才冲着太子殿下暗送秋波时,故意……”   话到嘴边,一向粗中有细的越启却又突然觉得这话哪里不大对了。   有些事情,真点明了,好像又有点奇怪。   仔细一想还有点叫人怪犯恶心的……   越启干脆含糊了过去,只简洁道:“她长得有点像你,这总没错吧,小姑父。”   “像么?”裴无洙听得稀奇,顺口问身边的东宫太子道,“好像有挺多人说过像的,我母妃也说过,不过我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哥你觉得呢?”   越启心中暗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但凡长了眼睛的、再见过两人,都能看出其中的血亲关系吧……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太子殿下缓缓地、缓缓地,但是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裴无洙心中大定,高兴道:“我就说嘛,我自己都没感觉哪里像了。”   “不是吧,”越启比了比自己眼睛的地方,委委屈屈道,“太子殿下您也太偏心了吧,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孤并没有发现哪里像了,”东宫太子冷淡地瞟了越启一眼,面无表情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孤从来没仔细看过李家姑娘的长相……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哦,”裴无洙恍然道,“……这样啊。”   越启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个正着,无言地看了这俩人一眼,悲愤想道:还能这样?   ——这都有人信?   ——这还真就有人信了……   越启无语凝噎,在心里默默迎风流泪,只叹自己怎么就没有如此好骗的弟弟妹妹…… 第58章 身世 父子亲缘,两不相欠。   东宫太子作别裴无洙和越启后, 是裹挟着一身怒火去的承乾宫。   郑皇后一见是东宫太子来了,还笑着屏退四下的宫人,闲话家常般随意道:“可瞧好了, 更喜欢哪一个?”   “你父皇与本宫说, 这种事情,还是得听听你自己的意思才好……”   “为什么李妧还在里面?”东宫太子面无表情,直接冷声质问道, “儿臣明明向母后直言过, 不会选李氏女入宫。”   “哦, ”郑皇后脸上粉饰太平的笑容霎时消失了,只云淡风轻地反问道,“那本宫可曾答应过你了么?”   东宫太子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糟糕。   郑皇后低下头, 轻轻理了理襦裙上的云绣,微微叹息了一声, 神色寡淡道:“晏儿,你太急了……你比你父皇都还要心急。”   最后半句, 似乎是回想起了真宗皇帝为了宓贵妃腆着脸来自己这里说李妧婚事时那副荒唐可笑的姿态,郑皇后的唇角莫名多了分无声的冷笑。   “孤绝不会娶李妧,”东宫太子定了定神,不欲去深究郑皇后这一句的深意,只言简意赅地重申了自己的态度,“随母后你怎么选,孤不会娶她。”   “没有人让你娶她, ”郑皇后偏过头, 似笑非笑地瞧着东宫太子复又冷静下来的神态,轻声道,“她还远远配不上……本宫留着, 只是想叫你有朝一日幸了她。”   “至于未来你收或不收,那都是你的事儿了,”郑皇后无所谓道,“随你心意。”   有那么一瞬间,东宫太子的脸上空白了一刹那。   “儿臣不明白,”东宫太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牙隐忍道,“为什么?”   “为什么?”郑皇后也轻笑着重复了东宫太子这一句,语调很是玩味,似笑非笑道,“那孩子长得很漂亮……是不是?”   东宫太子的脸色霎时变得极为可怖。   “本宫也万万没有想到,”郑皇后轻抚裙裾,缓缓抬起头来,兴致盎然道,“你竟然会……本宫原以为,你往常只是对女色冷淡了一些,不成想,原来你心里竟是更好男风一些么?”   “晏儿,你现在还不是皇帝呢,”郑皇后温声细语、好言相劝道,“你总得先给自己留给子嗣来,安朝臣的心,也安好你父皇的心。”   东宫太子面无表情道:“儿臣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郑皇后见东宫太子这时候了都还对自己一味强撑着,不禁莫名觉得乏味,兴致索然道:“听不懂的话,不如问问你自己,你从小戴到大的那块长命玉牌哪里去了?”   “本宫记得,那是你父皇费了好大的心劲才叫人给你制出来的,你自小爱惜的很,本宫有一回帮你取下,差点找不见了,你还对着本宫发了好一顿的火气……”   “儿臣把那玉牌给五弟,是为了安他去北地赴藩的心,”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沉声道,“父皇喜爱五弟,想儿臣登基后也能善待他,儿臣这也是为了平衡……”   “晏儿,”郑皇后轻声打断东宫太子的慷慨陈词,饶有趣味地问他道,“你看过自己瞧那孩子的眼神么?”   东宫太子霎时噤声。   “你自己一定没仔细看过,你父皇,一心一意想着兄弟和睦,且他本就是个滥情纵欲的性子,估计也不曾在意过这些,”郑皇后悠悠然地以手支颐,好整以暇道,“但本宫不一样,本宫是个女人,总要敏锐些,且母子连心……”   “从小到大,你虽然没有在本宫身边长过几天,可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纵然不说,本宫也鲜少有猜错的时候,是不是?”   东宫太子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儿臣不明白,您为何非要一意孤行地认为儿臣对五弟……”   “你知道你看那孩子的眼神是什么样子么?”郑皇后怜悯地看着东宫太子,轻声道,“那与你三岁前,每次过来承乾宫,瞧着本宫的姿态……一模一样。”   ——俱是一样的想要又不敢要,望之愈深,爱之愈切,却反而情之更怯,不敢伸手。   “晏儿,你是本宫唯一的孩子,本宫绝无心故意为难于你,”郑皇后爱怜地伸出手来,抚了抚东宫太子紧绷的侧脸,柔声细语道,“那孩子你是绝不可能碰的,李家那姑娘,虽然举止无端了些,好在还有那一张脸有可取之处……你幸她一次,断了心里那点念想吧。”   东宫太子缓缓偏过头去,冷冷地俯视着郑皇后面上温柔慈爱的神情,一字一顿道:“绝、无、可、能。”   郑皇后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太子若是非要把话说得这样决绝,”郑皇后只觉索然无味,面无表情道,“那本宫也只好亲自去找你父皇谈一谈了。”   “就是不知道,待你父皇知道他寄予厚望的太子和他最宠爱的五儿子厮混到了一处,”郑皇后讥诮一笑,冷声威胁东宫太子道,“心里又会如何作想。”   东宫太子僵立片刻,突然轻笑出声。   “母后,”东宫太子一掀下摆,缓缓跪在郑皇后身前,抓着她方才抚摸自己的那只手,笑着迎上郑皇后的眼睛,温声道,“你去吧,孤拭目以待……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当真以为,父皇知道了,就一定会害了她、而不是废了我么?”   郑皇后的脸色阴沉得如江南梅雨。   “是我一厢情愿,是我一意孤行,是我离经叛道,是我痴心妄想,”东宫太子发了狠,眼底多了抹猩红,一字一顿地告诉郑皇后,“她什么都不知道……你真觉得,父皇最后的考量,不会是废了我这个德行有失的先太子、留五弟下来么?”   “您对自己、对儿臣也未免太有信心了吧,”东宫太子弯了弯唇,刻薄地嘲讽郑皇后道,“您忘了,我今年已经快二十了,这不是十年前了,废了我,你还可以与父皇再生一个……你现在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你拿什么跟李母妃争?”   “你真的……还赌得起么?”   郑皇后怔怔地看着东宫太子眼神发狠的决绝模样,眉宇间的阴翳之色倒是渐渐消散了许多,只若有所思着低声感慨道:“晏儿,你真的太心急了……”   “摔了那东珠当夜就给本宫送回来、今日本宫叫李妧过去稍一试探,你便方寸大失,气急败坏地找来本宫这里对峙……你真是,太着急了。”   东珠的事,后来东宫太子故意弄得有瑕疵了再叫人送回来,郑皇后只觉得他是孩子心性,明明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残次品,还故意如此……有点面对不听话的叛逆子嗣的无奈。   但东宫太子把其中误会与她说开以后,郑皇后也就再没有对长乐宫有什么独特的注意了。   郑皇后叫人去查裴无洙,是中秋宴之后才有的事。   起初是因为真宗皇帝对裴无洙那明显有失偏颇的喜爱态度,后来拿到的那些东西却反倒叫郑皇后对兄弟二人的关系生了疑窦,但也仅仅只是怀疑而已……真正叫郑皇后定下心的,是东宫太子今日面对李妧那明显过激的不自然反应。   但郑皇后至少以为,在她这里,东宫太子还会稍微伪饰一番,寻个正当合理的由头再缓缓与自己提李妧的事……不成想,这个一贯稳重的孩子这回竟然是如此的沉不住气。   “或许吧,”把所有粉饰太平的假象毫不留情地撕破,东宫太子也觉得疲惫不堪,缓缓起身,俯视着郑皇后藏有白丝的发顶,无悲无喜道,“但那是儿臣自己的事儿了,不劳母后操心……至于之后的大婚,母后也不必再多费神。”   “孤只要娶一个太子妃,”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宣告道,“您也只用给孤挑一个就好了。”   “只娶一个?”郑皇后果然被这件事先一步攫取了注意力,想也不想便断然反对道,“那不可能!不患寡而患不均,你若不能雨露均沾,五姓七家、关中豪族,这些关系如何平衡?”   “孤只要一个,”东宫太子冷声打断道,“至于‘平衡’?在孤这里,不需要平衡……母后想平衡,您大可自己平衡去。”   “旁的不说,至少得要四个,”郑皇后没想到东宫太子会在婚事上的反应突然这么激烈,深吸一口气,焦灼地试图说服他道,“除了太子妃之外,一个良媛两个良娣,沈家孙家……你不要任性,你不可能只娶一个女人的。”   “什么时候纳不是纳,以后也总是要的啊!”郑皇后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什么非要突然在这种地方犯执拗啊?”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东宫太子漠然道,“至于孤为什么不愿意娶再多……只是因为孤不忍心,这宫中再多一些像您这般的可怜女人而已。”   郑皇后被自己亲儿子刻薄得牙齿咯吱咯吱作响,颤抖了好半天,才勉强按捺住心头的怒气,恼羞成怒道:“怎么,你只娶一个你就觉得自己很深情了?”   “你现在心里有人,甚至你喜不喜欢女人都还说不定呢……你现在只娶一个,就不是祸害人家了?”   “待成婚后,”东宫太子紧绷着脸隐忍道,“孤自会好好待她的。”   郑皇后彻底被东宫太子的固执脾性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好,”郑皇后气得连连冷笑,扭身就去翻案上名册,冷冷道,“那你选吧……人都在这里了。”   “您选就是,”东宫太子毫无兴趣,只平静道,“总是要顺母后您的心意一回。”   “本宫也不需要你这样的‘顺心意’了!”郑皇后恨得不行,拂袖把那名册摔到地上去,闭上眼睛强忍住脾气冷静了大半天,才面无表情道,“你这样不行……你心里有他,他心里没你,你这完全是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你现在看他是觉得天真无邪、样样都好,那是他年纪小,他那个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郑皇后揉着额角,眉心紧蹙,焦灼忧愁,急迫万分,“他以后要是对那位子有了不好的心思,再知道了你的心意,故意支使利用你怎么办?不行,你还是得幸……”   东宫太子弯下腰,捡起被郑皇后刚才扫到地上的名册,随手翻了翻,无悲无喜道:“这里面哪些在母后心里,配得上正室之位?”   ——看样子,如果自己今天不选,母后也是不会选的了……东宫太子乏味地想,那就亲自选一个吧,就当是安了郑皇后的心了。   “你舅舅家的是不用想了,二房那两个顶天了也就配做个良媛,”郑皇后闭了闭眼,心烦意乱地回忆道,“永州柳家,柳家好是好,但还没好到那地步;齐振的孙女,不行,齐振马上要退了,他下面的子嗣也就那样;孙家、简家、沈家、越家……你自己选一个吧。”   “哦,对,”郑皇后想到什么,撇嘴嘲讽道,“简家也可以排出去了,简琦玉不是才哭哭啼啼地被你撵出宫去。”   “既然母后什么都知道了,”东宫太子想到自己刚刚进来时,郑皇后脸上恍若无事发生的闲适微笑,不觉乏味又厌倦,“方才又何必惺惺作态呢?”   “本宫还以为,”提到这个,郑皇后也正是满心火气,忍无可忍地反唇相讥道,“太子至少知道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小心思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到本宫这里,少说也得收着、忍着三分。”   东宫太子默然片刻,神色平静地转移了话题,只简单道:“那就孙氏吧。”   ——越氏和沈氏,方才在慈宁宫外都撞见了……东宫太子实在不太想再去理会当时在场的那群人了。   “孙氏木讷,你自己挑的,也别后悔。且她是贤妃胞妹的女儿,楚襄侯府的外孙女,”郑皇后无可无不可,只不免要多提点东宫太子一句,“你父皇对陆家人的忌讳,你心里应当是明白的……你要定了孙氏,得先自己想想好,到时候要怎么跟你父皇说才不容易犯着他。”   “孤心中有数……父皇还不至于与孤计较这个,”东宫太子不以为意,只作势要辞,“既没有旁的事,孤就先走一步了。”   “站住,本宫还有事要与你交代。”郑皇后缓缓起身,冷冷地望着东宫太子,慢吞吞道,“晏儿,你说的不错,本宫只有你了……所以,本宫确实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父皇,但同时你也要答应本宫,幸李氏一回。”   郑皇后想得很清楚:男人嘛,越是吃不到嘴里的越是要惦记着,惦记着惦记着就惦记得走火入魔、非他不可了……当年真宗皇帝就是如此对她魔怔的,不然对方一任帝王之威,后来也不会任由她私下小动作不断地以“爱”为名摆布着。   郑皇后怎么可能会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儿子走了真宗皇帝当年的老路……   “母后也不是要你娶李氏,你只要闭上眼睛,心一横,睡她一次就算了,”郑皇后自觉自己已经退让妥协到了最底层,宽宥道,“母后旁的什么也不求,也不会有除了承乾宫之外任何人知晓……你父皇、你那个好弟弟,都不会知道。”   “只是叫母后心定,知道你真能断了心里那点念想就是。”   东宫太子下颚紧绷,强忍着厌恶,面无表情道:“如果孤说‘不’呢?”   “那件事,本宫确实不会告诉你父皇,”郑皇后隐晦地警告东宫太子道,“但可并不代表着本宫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东宫太子猝然回头,眼神阴狠地看着神色倨傲的郑皇后。   “母后,”东宫太子面目森寒,眼神暴戾道,“您也最好不要试探孤的底线、挑衅孤的尊严。”   郑皇后一时竟然被东宫太子看得心神巨震,莫名惶然地后退半步,踉跄倒在原位坐下。   待回过神来后,顿时大恼,怒不可遏地呵斥东宫太子道:“这就是太子对自己亲娘说话的态度?……你在威胁我?”   “母后,”东宫太子袖手而立,冷眼观望郑皇后鲜见的狼狈姿态,轻声嘲讽道,“不是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就有资格被人叫一声‘娘’的。”   郑皇后不意东宫太子竟然会在如此场合、突然这般不留情面地彻底撕下了母子之间最后的那层体面,气得嘴唇颤抖,愤然而怨尤道:“但世风如此,你是本宫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到你嘴里,本宫竟然还当不了你一声‘娘’了?本宫当年真不该留下你的……”   “你要这样说,”郑皇后含着一股没来由的怨恨,也一般无二地冲着东宫太子刻薄了回去,“本宫宁可自己当初生出来的是块烂肉了……”   “世风如此?”不过其时东宫太子并没有深究这话里的个中深意,只听得可笑,讥诮罢,俯视着郑皇后哂然道,“母后,您要这般讲,孤也可以做得在世人眼里尤为‘孝顺’您的……不过孤私以为,您恐怕不会太愿意受那般‘孝顺’的。”   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对母子冷冷地注视着对方,面上是如出一辙的冷漠与隐怨,仿佛面对的不是亲人、而是世仇一般。   “你如果真心不喜欢李氏,”最后,还是郑皇后底气略输一筹,难堪地别过脸,再又退了一步,“也可以不要她……但是,你那个好弟弟不能再在洛阳长留了。”   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听着,不言不语。   “你要是舍不得他,就得留了李氏在身边,”郑皇后自以为又拿捏住了东宫太子的短处,微微冷笑道,“你若是不想要李氏,就让他走……你大婚之后,他再不能留在洛阳。本宫这也是为自己的儿媳妇、日后的亲孙子着想。”   “母后大可不必如此精心设计,”东宫太子轻蔑一笑,不屑道,“都不必等到孤自己大婚,五弟明年跟福宁成婚,然后立马就要启程,就藩雍州……虽然孤并不乐于再答应您的任何条件了,但要是这个的话,您也不必多想,本来就是应有之事。”   “雍州。”想到这个地方,郑皇后又忍不住肉疼,厌烦地看了东宫太子一眼,喃喃自语道,“你父皇倒是偏心得足够坦荡,你也是有够痴情……你就叫他去雍州吧。”   “建安侯的女儿、雍州的封地,”郑皇后冷冷地瞧着东宫太子,刻薄道,“看他能在那里‘好好’呆多久……将来有的是你哭的时候。”   东宫太子根本就懒得再与郑皇后多言,只毫不客气地留下一句“这是孤的事,却也不是您一个未来困守洛阳一辈子的皇后、皇太后需要考虑的了”,之后也不再看郑皇后反应,径直拂袖而去。   隔了一天,承乾宫传出只为东宫太子选一女为正妃的消息,宫里宫外听得哗然,越启闲极无聊,还跑到长乐宫,揪着裴无洙问她:“小姑父、小姑父,你说太子殿下更喜欢哪种性子的女孩儿啊……我帮越莳问问,她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怎么又突然只选一个了,这下完了。”   “唔,”裴无洙想了想东宫太子一贯的秉□□好,揣测道,“应该是娴静文雅的大家闺秀吧。”   “越姑娘,”裴无洙回顾了一下自己为数不多对越启妹妹的印象,不自觉蹙眉道,“做太子妃的话,是不是有点太凶了……”   越启不想听后面的了,匆匆回了句“那是勇猛果敢”,就又跑回东宫里、趁着太子不在,烦剩下的三个人。   符筠生对此类内宅女眷、风月相关的议论从不参与,甚至深恨不能堵住自己的耳朵,只板着脸,作出一副“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姿态。   陆恺文也觉得越启实在是太无聊,不想搭理他。   只有庄晗兴致所在,随口回了越启一句:“应该得要活泼外向些的……殿下更喜欢性子灵的。”   “可庄子期,你这和我小姑父说得不一样啊,”越启左手竖起一根手指,右手再竖起一根,两个比到一起,迷茫道,“小姑父说殿下喜欢娴静文雅的,你又说得要活泼外向的……难道要我去告诉越莳,你得既娴静文雅、又活泼外向?”   “她怕不是得以为我在故意为难她,”越启小声嘀咕道,“得直接提刀片了我……”   这时候从越启嘴里听到了裴无洙,庄晗愣了愣,不自然地重新理了理手中文卷的顺序,若有所思道:“你听五殿下的吧……我随便说的,现在想想还是殿下有理。”   越启将信将疑,最后选择什么也没跟越莳讲。   待时间熬到十月,太子妃选定孙氏的消息传了出来,越启扼腕痛惜道:“早知道我就跟阿莳说了,临阵磨枪不快也光……那个孙家的姑娘听说特别文静,还是小姑父厉害!”   庄晗听了,也只是付之一笑。   太子大婚的仪程极为繁琐,比寻常的三书六礼还要复杂琐碎得多,议定孙氏之后,真宗皇帝特叫礼部右侍郎亲自主掌、拨了一群人过去,两年内什么都不用干,就专为太子的大婚仪程服务。   裴无洙其间远远地见过孙氏一面,看得出对方确实是一个不太多话的姑娘,面貌也只能说是清秀,比裴无洙自己预想中东宫太子妃的长相要略逊一筹……   不过很快裴无洙就把这个莫名失望的心态扫出了自己的脑子,暗暗感慨:果然东宫太子就是比自己厉害,注重内涵而不重皮囊……更有一国储君之风范!   日子就这样一眨眼溜到了十月十五,下元节。   道宗三大盛节,一月上元、七月中元、十月下元。其中上元谓之“天官赐福”,中元道曰“地官赦罪”,下元则为“水官解厄”。   解厄……牵星楼的十丈高台之上,卿俦广袖轻舞,从容而出,望着天际那轮恍惚触手可及的圆月,默默思量着今夜的计划。   解厄荐亡,下元节是最适合的“天时”。   至于“地利”……明萃阁内,这段日子以来动不动便把自己关在这里闭门沉思的东宫太子陡然惊醒,捂住心口,痛苦地倒了下去。   剩下的,就只有“人和”了。   卿俦广袖一挥,如传奇话本中的天外仙人般,瞬息之间,便从容地自高台上消失不见了。   明萃阁内,东宫太子斜靠在墙边,额上冷汗直冒,他能明显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对,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模糊的光晕,缓缓侵蚀着东宫太子的心神,直叫他的眼神渐渐迷茫……以至于最终彻底被拉入了一段幻梦里。   ……   ……   长夜,深山,士兵,火把,惊飞林间鸟的猝起动静。   东宫太子沉着脸,冷冷地对着眼前人毫不客气道:“左大人不必再多费唇舌……孤必得要亲自见了父皇,再论其他。”   越启紧绷着一张脸持刀挡在东宫太子身前,符筠生扣在火统上的指尖微微颤抖发白。   两边形势,一触即发。   ……   ……   “郑氏贱妇,荒淫背德……你乃她与外人私通诞下的野种,自不堪配储君!”   东宫太子呆呆地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收拢起眼前散落一地的书信文书,木然听罢上面人毫不留情的呵斥与嫌恶,缓缓地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真宗皇帝怒发冲冠的容颜,片刻后,叩首伏诛,怆然道:“儿臣便以此身,偿还父皇二十年来的荣养深恩。”   “你乃那贱人与外人私通的孽种,”真宗皇帝不屑道,“不配对朕称一句‘父皇’。”   东宫太子默了默,垂首三拜,轻声细语道:“只是终究陛下悉心爱护我多年……我死后,东宫未定,六弟端庄宽仁,愿向陛下荐为国储。”   真宗皇帝却早已听得很不耐烦了,只无声冷笑道:“东宫之位,不是你的,也不必你再操心……朕给你最后一点颜面,留个全尸。”   “你既一定要亲眼见到朕才甘心,如今见也见了,便就在朕面前自戕谢罪吧。”   东宫太子怔怔看了身前的毒酒半晌,心中默默想道:父皇多疑,皇后的背叛,足以使得郑氏所出就此无缘帝位,其余诸等,唯外家为楚襄侯府的六皇子有一争之力……但自己今日这句话后,就再也不会了。   迢迢,哥哥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东宫太子慨然举杯,端起真宗皇帝最后予他的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他们一生父子亲缘,就此彻底,两不亏欠。 第59章 断尾求生 “孤绝不能死。”……   死的感觉是什么?   东宫太子原先不知道, 也并不在意。他不是从没思考过自己可能的意外亡故,事实上,自卿俦给他卜的那一卦后, 东宫太子闲来无事, 也会颇有些闲情逸致地假设过自己的诸般死法……   但当那杯毒酒入喉,穿肠破洞,活活疼得由生至死之时, 东宫太子才颇有些怅然地想道:果然, 死……还是很疼的。   只是明明破得是肺腑, 最难受的,却还是胸口心头那块。   东宫太子的整个脑子都是懵的,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了, 他根本什么反应都没来得及做、甚至连那份初闻不堪身世的苦涩都还不曾细细品味……人便已经被逼得无路可退,彻底地输无可输了。   东宫太子如一缕幽魂般飘荡在天地间, 看着自己惨死的尸首、看着周围低头不语、瑟瑟发抖的知情宫人、看着那张往日对着自己慈爱有加、如今只再看自己一眼都嫌恶得面目狰狞的真宗皇帝……   符筠生慨然一长叹,跪在地上冲着东宫太子的尸首默默三叩首, 一个字都没有多说,痛快地拔剑自刎了。   东宫太子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为他死节,没必要的。   只是自己这边的反应到底太仓促了,没来得及好好布置,如今看真宗皇帝的厌恶姿态……就是东宫原先那些人愿意苟活,恐怕也未必能活得那么容易了。   他终究还是连累了一群人……   同样跪在地上的越启怔怔然半晌, 真宗皇帝微微一冷笑, 讥讽他道:“他倒是利索,你呢……不也一起追随着那孽种而去么?”   “文臣死节,”越启怔了怔, 伏身叩首,摇了摇头,面容坚毅道,“可微臣是武将。”   “我越家世代金戈铁马,为皇室安定东南,效忠的……永远只是皇座上的那一个。”   我不能死,越启默默想道,殿下没了,老酸儒也走了,但我不能再死了。   ——他们总得有一个要活着出去,活着,至少多苟活一段时间,把今日之内情传到剩下的人那里去……不然外面毫无所觉的那些东宫旧人,实在是太被动了。   ……   ……   东宫太子无心再看,飘飘荡荡地从其间破出,混沌天地间,似乎独他一缕幽魂长存……事已至此,东宫太子再无旁求,所牵挂者,唯那一人而已。   他只希望他的迢迢能好好的……   国师卿俦破空而出,冯虚御风,虚虚立在崖顶的东宫太子身前,柔声探问道:“殿下心里,现是在想什么呢?”   混乱的记忆扭曲着在脑海中挤作一团,东宫太子头昏脑胀,揉着额角怅然半晌,才想起自己最初是在明萃阁中昏倒过去的……   “哦……是国师让孤来看这些的啊。”东宫太子恍然,但仍是兴致缺缺地无所谓道,“现在么?……孤只是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就是一个笑话。”   卿俦及地白发无风狂舞,听闻东宫太子此言,脸上划过了一抹古怪而诡异的笑意。   “不,”卿俦柔声否定东宫太子道,“您还不算什么‘笑话’……有一个人,才是被您害得很惨很惨。跟她比起来,你死得实在是很幸福。”   东宫太子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   “您不是正想看看那个人的结局么?”卿俦微微一笑,广袖轻舞,豁然冷声道,“那就好好看吧……太子殿下,看看清楚,你的慨然赴死,究竟害苦了多少人!”   霎时间,漫天遍野,净是同一张脸。   “阿文,阿文……”裴无洙拼命摇晃着身边人的肩膀,颤抖着嗓音道,“你先别说话了,   你别说了,太医马上就到,马上就到。阿文……阿文!”   “殿下,贵妃娘娘殁了……”   “云姐姐最后究竟葬在了何处,”裴无洙动了动唇,无悲无喜道,“告诉我吧,我也不做什么,就是想去拜祭拜祭她……”   东宫太子脸上一直漫不经心挂着的厌世表情霎时崩了。   “迢迢……”东宫太子下意识伸手,想去触碰裴无洙的侧脸,却只能摸到一片破碎的幻相。   “丧妻。”卿俦冷冷报道。   “去雍州!”福宁郡主赵逦文躺在裴无洙怀里,用尽最后的力气,掐紧了裴无洙的肩膀,尖声凄厉道:“现在就去,到去雍州去,找到我父亲,他会庇护你的……洙洙,答应我去雍州,你不能再留在洛阳了!”   “丧母。”卿俦面无表情道。   宓贵妃阴着脸看着面前托盘上的匕首、三尺白绫、一壶毒酒,出神半晌,冷笑直言道:“别为难我儿子,放他走……本宫尽可随了你们的心意。”   领头的太监用那把尖细的嗓子细声细气地回道:“贵太妃说得这是什么话,瑞王殿下毕竟是先帝子嗣、皇室血脉,本就无人有心去为难他……只是您先前的动作太大,宗室中的几位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您且就安心去吧。”   “不就是杀了几个人嘛,”宓贵妃轻蔑一笑,举起那壶毒酒直接仰头倒了个干净,捂住自己的小腹,冷冷嘲笑道,“本宫这就下去再陪陛下一程……瞧把你们一个个给吓的,怂破了胆子。”   “丧友。”卿俦毫无情绪道。   东宫太子跪在崖边,已经痛苦得快要听不下去了。   “姐姐,待我死后,把我葬得远一些吧,”百蛊反噬之苦,云归用心头血生生忍受住了,气若游丝地站起来,最后回头给了云棠一个微笑,轻声道,“我现在要最后再去为殿下做一件事。”   “等到我死了,满尸体的虫子爬来爬去,肯定不太好看,你可一定要藏好了,给我在殿下面前留最后一点好颜色。”   “还有,当年郡主受的药,我查出来了,是淑妃。”云归淡淡道,“我给她下了禁蛊,她之后的下半辈子,都将不死不活,毕生忏悔。”   “可惜就是三皇子已经被凌迟处死了,且那之后,淑妃本就已经快疯了……这仇报的委实是不太痛快,倒也不必再告诉殿下了。”   “你知道么,”卿俦走到东宫太子身边,柔声道,“真宗皇帝一直到临死之前,都在心里惦记着她,握着钦帝的手嘱咐他……本来她后来远不至于会落得个那么凄惨的结局,只是你不明不白地死了,她一直在查。”   “所有知情之人,没有一个敢开口告诉她,她就一直再查,”卿俦长叹一声,感慨道“……也是个痴儿。”   “仁德?”裴无洙冷笑一声,站在明德殿内毫不留情地质问道,“父皇如果有仁德的话,那先……”   “放肆!”真宗皇帝骤然暴怒,一袖子挥翻了面前御案上的所有奏章,怒不可遏道,“这就是你对朕说话的态度?……你还有没有一点为人子、为人臣的样子了?!”   “她为了你,惹怒了真宗皇帝,在情势最紧要的时刻被贬斥出了洛阳,”卿俦平静道,“如此这倒也罢了,真宗皇帝毕竟待她爱若珍宝,就是生气也不舍得真把她怎么样了,只是不想在她面前丢掉身为父皇的颜面罢了,其实到死之前还念念不忘强撑着要最后见上她一面再闭眼……真正要命的是钦帝。”   “钦帝自小长在长乐宫,他们情分,本来极为深厚、非同一般,”卿俦微微叹息道,“你知道他们两个后来是怎么翻脸、反目成仇的么?”   “还是因为你,”卿俦摇头叹息道,“钦帝为他父皇善后、保密,她查到了钦帝头上……她起初以为你的死里,有钦帝的手笔。”   “你不知道?”裴无洙回身冷笑,讥诮反问道,“你真不知道?你敢看着我再说一遍么?”   “五哥,”七皇子仓促后退,苍白着脸道,“我,我不是……”   “小七,”裴无洙厌倦地闭了闭眼,不带情绪地漠然道,“你嘴里,现在可真是半句实话都听不到了。”   东宫太子紧紧咬住齿关,痛苦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哦,对了,”卿俦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抚掌赞叹道,“你虽然死得痛快、一了百了……但至少还有个人惦记着你,替你报了一半的仇。”   左思源惊愕抬眼,审慎地迎上来人,神情犹疑道:“不知瑞王殿下深夜来此,敢为何……”   最后那个“事”字,就此噎在左思源的口中,显在他不可置信的双眸里,再也吐不出来了。   “哦,我来杀个人,”裴无洙抽出剑身,随手捋过其上血珠,冷淡道,“左大人不必客气,你我本也没什么旧可叙的。”   ……   ……   巍峨宫殿,高台之上。   满头珠翠的新任皇太后李氏带着一群宫人悠悠荡荡地走了过来,迎面正好撞上了满眼阴鸷从殿内走出的瑞王裴无洙。   “瑞王殿下,”皇太后李氏微微一笑,出声叫住了裴无洙,她不知道,这一叫,就是彻底的阴阳相隔、生死两重天……   “可怜贵妃娘娘人前得意了一辈子,”皇太后李氏眼含讥嘲地故意羞辱裴无洙道,“最后却跪在哀家面前摇尾乞怜,就为了求得哀家庇护、留下你一命……可见这人啊,命数、运道真是不好说,贵妃娘娘再厉害又如何,生了殿下这么个儿子,呵。”   “哀家是不堪什么大用了,”皇太后李氏假惺惺道,“但谁让哀家子孙福旺,陛下够争气啊。”   “你说我娘死之前,”裴无洙面无表情道,“曾跪在你面前求你救我?”   皇太后李氏的眼睛微微一闪,但为了那想象中的一时之痛快,只笑而不语,没有否认。   “那也就是说,”裴无洙恍然道,“我之前听的消息是错的……我娘死的时候,其实是有你在场的。”   “那你就下去陪她吧,”之后不待皇太后李氏再做任何反应,裴无洙猝然变脸,于几十个宫人中骤然暴起,一把掐住了皇太后李氏的脖子,附在她耳边,阴恻恻道,“看你在长乐宫服侍了我娘大半辈子,应当也熟悉了,你就下去……继续好好地服侍她吧!”   言罢,再不容情,指骨发狠,一把掐断了皇太后李氏的脖子。   可怜李氏这个皇太后才当上不到三个月……   周遭宫人纷纷惊声尖叫,羽林卫个个拔刀,直呼“保护太后”……殿门之后,年轻的新任皇帝面色铁青地踱步而出,死死盯着孑然一身独立的裴无洙,牙齿咯吱咯吱作响,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我早说过,”裴无洙如今无牵无挂,早豁出去,什么都不怕了,见状也毫无畏惧之色,只微微冷笑道,“陛下最好赶紧杀了我,不然我可说不好、自己究竟都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先帝弥留之际,曾握住朕的手,细细叮嘱,”钦帝脸色铁青,缓缓启唇,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周围在场的其他宫人,“一定要照顾好瑞王……朕曾对着先帝立誓,有生之年,绝不会对瑞王痛下杀手。”   裴无洙不屑置之。   “羽林卫,”钦帝话锋一厉,断然决定道,“送瑞王出洛,即日就走!”   ……   ……   “殿下!”庄晗着急忙慌、仓促踉跄地连滚带爬赶到了皇陵,见得真宗皇帝陵墓前,一袭黑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顿时心神大定,松了一口气:幸好,瑞王殿下还没有走……   裴无洙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倒了一半分给地底的真宗皇帝去,只视庄晗如无物,刻薄笑着对真宗皇帝的墓碑道:“你看看你,做皇帝,也就那样,做父亲,更实在是不够格……你活着的时候,大家都盼着你赶紧死,没几个真心想你病好的;现在你死了,更没什么人念着你了。”   “实话实话,我也真是不太喜欢你,”裴无洙神色平静道,“刚愎自用、独断专行、阴晴不定、喜怒难测……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摊上你这么个做爹的。”   引着庄晗往皇陵这里来的小太监听得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只以为自己不幸听到了什么皇家秘辛,马上就要被灭口处理、命不久矣了……   庄晗默默走过去,一掀下摆,跪在了裴无洙和真宗皇帝的墓碑面前,也不知道他究竟算是在跪谁。   裴无洙只撩起眼皮淡淡地瞟了庄晗一眼,之后便毫无兴趣地继续把注意力转回到了真宗皇帝的墓碑上,继续絮絮叨叨地嫌弃道:“只是,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天下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说你都快死了,还惦记我作什么呢……叫人爱也爱不起来,恨也恨不痛快,烦得要命。”   “杀人不过头点地,”裴无洙的眼角缓缓落下几颗泪来,怔怔道,“可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诛心至此,还不如直接把我杀了呢。”   “父皇,”最后,裴无洙起身,出神道,“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洛阳那种……以后你们再见,就是在下面重聚了吧。”   “殿下,”庄晗听得心惊肉跳,闻得裴无洙言语之间似有轻生之意,心急如焚,忍不住出声道,“先太子身亡前,心中最惦记的,就是您……”   “是么?”裴无洙反应得很冷淡,毫无任何感动之情,甚至还有点想笑,饶有趣味地与庄晗道,“你知道么,阿文死之前,只不断催促我去雍州找建安侯,她连仇都不想叫我给她报了,就想我赶紧离开洛阳、在雍州好好活着……我娘死的时候,听说也是这么对人讲的,我没在场;云归赴死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我。”   “别说先太子了,就是先帝,现在下面躺着这个,”裴无洙笑着踩了踩地,只是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就先一步落了下来,“管洪跟我说,他当时气都喘不匀了,睁着眼睛、死死握着当今陛下的手,就是不愿意闭眼,非得要撑着等到我回来见我最后一面。”   “就是亲口叮嘱我一句‘以前的事,都是父皇对不住你,别再想了,让那些事都过去吧,日后得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但凡他们里现在还有一个能站到我面前、跟我说句话,我真想问他们一句,‘好好’活着,究竟得是怎么个活法?”   “他们那些人、他们那些人,”裴无洙掩面大笑道,“真是不知道该说他们太无私、还是太自私了……我脑子不行,比不得你们这些聪明人,也真是搞不明白。”   “殿下,”庄晗看得心神大恸,柔声道,“臣身负先太子所托,六年来,莫敢有一日之忘。臣,至少您还有臣,臣可以陪着你去岭南……”   “不必,我一个人走,谁也不用跟来,”裴无洙撇了撇嘴,断然拒绝罢,只觉乏味,神色厌倦道,“我这辈子,稀里糊涂的,就这么过了……本也就不值得。”   ……   ……   “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卿俦躬下身来,柔声探问痛不欲生的东宫太子道,“您现在再来说说……究竟谁的一辈子,活得真是个笑话呢?”   “迢迢……”东宫太子从心头直直呕出一口血来,他正紧咬着牙关,那血便浸润在唇齿之间,叫东宫太子从其中品味出无尽的腥涩与痛悔来。   东宫太子痛苦得呻/吟出声:“迢迢……”   “殿下现在,”卿俦广袖轻挥,漫天遍地的幻影幻象骤然消失,二人正立在东宫中的明萃阁内,一跪一站,站着的那位白发国师莞尔一笑,柔声问道,“……还想一死了之、身偿父恩么?”   东宫太子按着窗台一点一点站了起来,出神怔立片刻,突然急郁攻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卿俦看得眉心微皱。   “不,”东宫太子一点一点拭尽唇边艳红,眼神发狠道,“孤不能死……孤绝不能死。”   ——他要活着,他必须得好好地活着,不然……东宫太子肝胆俱裂,痛苦得都无法继续想下去了。   “恭喜殿下,”卿俦长叹一声,心满意足道,“至少你们就这一点,已能达成初步的共识。”   “国师果然神通广大,”东宫太子目含阴鸷地望着卿俦,冷冷道,“孤却不知,自己身上有何玄异之处,值得国师为孤如此得大动干戈、甚至不惜背叛父皇?”   对东宫太子此问,卿俦早有预料,闻言也不惊不怒,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道:“贫道先前无意中曾犯了一个错。”   东宫太子凝眉深望,只待下文。   “八年前,就在这里,”卿俦指了指脚下的明萃阁,淡淡道,“殿下曾误食过含有蓖麻子的糕点……其后修养有近大半年,然后才调养得宜、出入军中。”   东宫太子神色微动,微微颔首道:“不错。”   “那难道就没有人告诉过殿下,”卿俦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蓖麻子之毒,救无可救……当时你们三个人里,你是吃下最多的,最后死了一个昏了一个,你反而被救下来了,殿下就从没有怀疑过么?”   东宫太子神色微凝。   “贫道当时,是被陛下的亲自莅临、从牵星楼的闭关之处强行拉出来的,”卿俦愁眉苦脸道,“当时贫道打座打到一半,本就受了些内伤,心神不定,后见了殿下,听说您是太子,对您的身份深信不疑,即便您当时身上龙气浅薄,也只当是您年纪尚幼之故。”   “后来情势急迫,为了救您性命,仓促之间,不及细看,就把大庄的本宗龙脉取了一部分,放到了殿□□内。”   “本宗龙脉……世上竟还有这种东西么,”东宫太子原先从不理会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一时听得似懂非懂、一知半解,不由茫然道,“放到人体内……那会有什么后果?”   “大庄的本宗龙脉,自然是能给大庄的帝王续命,”卿俦无言道,“可问题是,贫道放进去融好了,才发现您并不是陛下子嗣。”   东宫太子的脸色沉了沉,不动声色道:“……那当又如何?”   “卿氏一族为守护大庄龙脉而生,”卿俦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地底,喻指那无声无形的所谓龙脉,再指了指东宫太子,直言不讳道,“当时的情况,如果贫道中途罢手,殿下必亡,贫道遭秘术反噬,龙脉就此被开了一道口子,只会日渐溃散……换到明面上来,就是大庄皇朝气数将尽。”   “所以?”东宫太子不动声色地追问道,“国师做了什么?”   “所以,”卿俦连连叹息道,“贫道又犯了第二个错误。”   ——卿俦为了把阵法续下去,在其上又加了一层秘术,把卿氏一族、东宫太子、大庄龙脉三者连到了一起。   “这也就意味着?”东宫太子蹙眉不解。   “这意味着,”卿俦苦笑道,“贫道用秘法骗过了龙脉,本来您并非天命所归之人,贫道却叫它误以为您是,如此才能孜孜不倦地滋养着你的命数;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将来您不能登基为帝,反哺龙脉……我们就都得死,大庄的龙脉也要枯竭。”   “天命所归,”东宫太子听得只觉荒唐又可笑,摇头道,“世上竟然还能有这种东西……这种东西竟然还能被人‘骗’过去?”   “本来是不能的,”说到这里,卿俦不由面色古怪,低得不能再低地补充道,“但谁让那时候,真正的天命所归者……正好也这里呢?”   东宫太子神色微僵。   “他恰恰好死在了这里、您又恰恰好在这里被救了回来,”卿俦也觉得这世间之事,有时候真是玄妙不可言,摇头叹息道,“所以贫道才能侥幸骗过龙脉……或者说,殿下顶替的,是他本来的皇帝命格。”   “是他,”东宫太子怔忪道,“竟然是他……”   “是啊,”卿俦面色古怪地看了东宫太子一眼,也同样感慨道,“所以说,他们兄妹……真是被殿下害得很惨很惨。”   “如果太子殿下这样都还不知珍惜的话,”卿俦摇头道,“不只是对不住现在的这位‘五殿下’……也对不起早死的那位五殿下。”   “孤的身世,绝不能叫父皇知晓的,”东宫太子眼睫微垂,面无表情道,“……也绝不会。”   “殿下,”卿俦摇了摇头,上前三步,蛊惑道,“您至少心里得做好准备,一旦陛下知道了……你们两个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   “而你,必须得是活着的那个。”   ——不然的话,卿俦先前所做的一切、他静心等待八年的最好时机,都全然毫无意义了。   东宫太子缓缓抬眸,脸色紧绷,神情僵硬。   “想想那位殿下吧,”卿俦柔声道,“她死的时候,才不过二十一岁,一生亲丧友离,颠沛早夭……”   “必要的时候,”东宫太子下颚紧绷,颤抖着嗓音道,“国师能帮孤做好这件事么?”   卿俦微微一愣,继而一笑,从容摇头道:“贫道不能……卿氏一族身负护卫大庄龙脉之命,是无法对龙座上的皇帝出手的。”   “但是殿下,”卿俦笑得意味深长,缓缓诱惑道,“您要相信……你是可以做到的。”   ——只要东宫太子不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就目前的形势来说,他们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唯一让卿俦心生畏惧的,是东宫太子无法背弃二十年以来习得的仁义忠孝之道,后发应阵,狼狈上场。   但现在看来倒也不会了……   红鸾星动,是卿俦为东宫太子卜尽那三百卦中,唯一占得的一丝生机。 第60章 无冤无仇 我是关心你。   下元刚过, 东宫太子的一场大病,把朝野内外的很多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诸多事务皆由此停滞。   真宗皇帝连着几天下朝后亲去探望,握住病榻上瘦得形销骨立的东宫太子的手腕唏嘘不已地回忆了不少往事、说了不少掏心窝的话……只盼着求着太子能早点好起来。   后来真宗皇帝嫌弃太医院的废物们拖延无用, 偶尔在长乐宫中与裴无洙她们谈起, 甚至都似生了求仙问药之意。   宓贵妃每每都默不作声地柔顺听着,只垂下头来时,那唇角怎么看怎么是在挂着一抹幸灾乐祸的浅笑。   ——裴无洙也是怕了她娘了, 时常惶恐于宓贵妃哪天按捺不住、演穿帮了, 叫真宗皇帝发觉:其实他的爱妃对他宝贝太子的重病不仅毫无怜悯同情, 甚至还十分的乐见其成……   裴无洙原先只是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在面对东宫太子的相关事宜之时,宓贵妃一贯“置之不语”的沉默态度下, 是暗藏了那么点不太顺眼、小不对付的意思的。   但先前东珠闹剧、及至如今太子重病后宓贵妃的反应,无一不向裴无洙昭示着:如果有朝一日, 太子身世被宓贵妃觑出了些许端倪……裴无洙毫不怀疑她娘的第一反应,绝对是跑去真宗皇帝面前直言相告, 捅穿那层窗户纸。   裴无洙心里无奈极了,瞅了个四下无人的机会,把正对镜梳妆的宓贵妃堵在寝殿里,屏退四下,小心翼翼地向对方试探道:“娘……你是不是特别不喜欢皇后和,和承乾宫?”   话到嘴边,裴无洙最后也愣是没敢直接问宓贵妃对东宫太子的看法。   “喜欢呀, ”宓贵妃冷笑着在一双柔荑上缓缓敷着香脂, 随意地瞟了裴无洙一眼,讥诮道,“你说, 娘能喜欢她什么呢?”   裴无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下十分无奈,但又不得不一针见血地点破道:“可是……不管您和皇后最后争得谁输谁赢,娘。”   “但我是不可能赢的那个啊,”裴无洙小心翼翼地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愁眉苦脸道,“我这最多再能藏两年……”   之后风言风语遍地,旁人可能尚且畏惧于裴无洙的身份而不敢冒昧直问,但真宗皇帝不会。   裴无洙在心里默默地吐槽道:她皇帝渣爹只是为人行事比较渣,又不是脑子傻……一旦心中生疑,自己再怎么与他躲猫猫都是躲不过的。   就拿最简单的说,如果真宗皇帝强制要求宫里的一位老嬷嬷来与裴无洙验明正身呢?   这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宓贵妃顿了顿,拿她那涂满香脂的右手轻轻地捏了裴无洙的侧颊一把,毫不在意地笑道:“娘知道啊……所以不是一直在催着你和福宁赶紧大婚完去雍州么?”   “傻孩子,”宓贵妃把裴无洙拢到怀里揉搓了一把,捏捏耳朵摸摸头发,漫不经心道,“什么输赢,娘从来就没想过拿你去争……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啊?”裴无洙还完全没反应过来,宓贵妃已经起身,站直了与裴无洙比划了一下高低,顿时愁得眉心紧蹙。   “你这要是再长,”宓贵妃忍不住嘀咕道,“以后还怎么……”   话到一半,又不由顿住,自嘲地笑了笑,重新坐下来,没有再继续了。   裴无洙便知道,她娘本来的意思,应该是大致类似于“长那么高以后还怎么嫁人”云云。   不过宓贵妃话到一半,自己都反应过来:以裴无洙当下的情况,本来也不需要再纠结那个了。   看着宓贵妃骤然空落落下来的侧脸,裴无洙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所以娘您看,既然我已经是无论如何都与那个位子无缘了……那反正跟我们是没什么关系的,咱们就不跟着外面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掺合那点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就安心等着东宫里的太子登基,”裴无洙暗含希冀道,“这样也挺好的,对吧?”   宓贵妃侧过脸,冷眼瞥了裴无洙一下,轻哼道:“那不然呢?无缘无故的,本来就没有咱们长乐宫什么事……娘还能特意去跟一个小辈过不去不成?”   裴无洙顿时松了一口气,心满意足道:“您要是能这样想,那就最好不过了。”   ——裴无洙还真怕宓贵妃心里突然哪里绕不过去,非得要拉东宫太子下马,然后……捧七皇子上位了。   简单回顾一遍原作剧情中男主阁下的上位史,裴无洙想告诉自己宓贵妃在其中没有插手过都不行……   其实若非早早知道了剧情结局的话,抛开个人亲疏情感而言,裴无洙也不是不能理解宓贵妃有意扶持七皇子的选择:甚至更早,在宓贵妃同意留七皇子在长乐宫的时候,可能她的心里就已经生出了某些打算。   一个是盛宠在身的贵妃,一个是跟裴无洙这种假货比起来再正当不过的皇子……两边合作争权,那是再顺其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但现在明摆着这条路是不可能走得通的。   ——李才人的存在就是个神坑,宓贵妃就是想提前动手杀了她都不成行:总是要考虑下男主阁下本人的情感意愿吧。想想历史上的宋仁宗知道李妃的存在后是怎么对待孙后的吧,那宋仁宗还是和他生母李妃连相处都没有相处过呢……   什么都不说就突然把人家的亲娘给弄死了,纵然是做得再隐蔽、藏得再深入,将来有朝一日一旦被人挖出,绝对是个大大的祸根。   可若是不动李才人,那更完了,依照原作剧情和裴无洙与李才人不多接触的亲身感受而言,这位李才人本人,未来就绝对是个大大的祸根。   “不然你还能让娘怎么想?”宓贵妃生气地反手拍了裴无洙的后背一把,有点恼火地嘲讽道,“你就是个和你父皇一模一样的大偏心眼……娘要是不能自己想得开,还能憋着把自己活活气死不成!”   “我就知道,我娘最是宽宏大量、温柔大方,”裴无洙见宓贵妃发恼,连忙狗腿地上去给她娘捏肩捶腿,肉麻话不要钱地往外涌,“您若为男子,就是那一国宰相,肚子里面能撑大船那种!”   “你也就在这时候知道给我戴高帽了,”宓贵妃连连冷笑,白了裴无洙一眼,不大高兴道,“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那个宝贝太子……算了。”   “这样也好,”宓贵妃怔怔地望着铜镜中的母女俩默默出了会儿神,心灰意懒道:“我早想开了,只要他能对你好……我心里还能有什么过不去、容不下的,只要你好,什么都行。”   “就是我这都还什么也没做呢,有些人就忍不住了,还巴巴地跑来提醒我,”宓贵妃心里到底还是气苦,拧了裴无洙的耳朵一把,恼火道,“先前皇后在承乾宫羞辱你娘我的时候你怎么不提?我这才对她哪儿到哪儿呢,你就开始怕这个、怕那个了,瞧瞧你那提心吊胆的怂样!”   “你也不想想,旁人都踩到你脸上了,你要是不反击回去,”宓贵妃无声冷笑道,“那周围看着的人也得要心痒痒跟着踩一脚了!”   “没啊,我没觉得您之前做错什么了,我觉得您之前在中秋宴上反击得特别好、特别漂亮,真心的!”裴无洙闭着眼睛大夸特夸道,“你看那个郑国公,当时都快要被吓死了!”   “我其实也不是怕啊,我这主要不还是觉得自个儿太没用了,怕您这一时争气,以后我不争气了,她当了太后,可不得给您脸色看么……”裴无洙摇着宓贵妃的手臂撒娇道,“那我可得多心疼啊,不行,想想我都觉得自己要在雍州呆不下去了,得寸步不离地守着您才行。”   “算你识相,今天还算会说话,”宓贵妃的脸色多云转晴,不咸不淡道,“我怕她什么,有你父皇在,她除了动动嘴皮子,还能真叫我受什么皮肉之苦不行?……等你父皇老了,我早跑去雍州找你了,谁还呆在洛阳看她的脸色?”   “怎么,”说到这里,宓贵妃藏了点莫名的小心思,忍不住出言嘲讽了裴无洙一句,“总不会在你心里,那个宝贝太子就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吧?”   “那不可能,”裴无洙嘻嘻哈哈道,“我保证他已经算是这群兄弟里最好的那个了!”   “但我其实也不是想说这个,”裴无洙弱弱提议道,“我是想跟您说,今天午膳的时候,您那个……”   “怎么,”宓贵妃嗤笑一声,抢先打断裴无洙道,“我就是幸灾乐祸,你父皇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倒是先受不了?你也知道我看她不顺眼,她儿子病了,我高兴一下还不能高兴啊?”   “不就是才病了,兴师动众的,”宓贵妃阴着脸缓缓道,“……我看那离死不还远着呢嘛。”   “我不是不让您高兴。”裴无洙绝望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未老先衰,提前体验到了一把中年男人深陷婆媳矛盾、左支右绌地勉强修补的心力交瘁。   “虽然我也不觉得太子他病了又有什么值得您高兴的,”裴无洙连连苦笑道:“但您要高兴我也……我也没法拦着是不是。”   “我是想跟您说,您没必要在父皇面前表现的那么明显,今天父皇提派人去五台山礼佛的事,您借茬打断了三回,还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最后父皇他走的时候,脸都黑成锅底灰了……”   “您说您为了一个自己不怎么喜欢的人,再去招惹了父皇的不痛快,”裴无洙小心翼翼道,“这本也是不值得,对不对?”   “我就是不想听,”宓贵妃任性道,“他烦他忍着,忍不了就去旁人宫里,别来我这处絮絮叨叨他的宝贝太子个不停。”   “再说了,”宓贵妃无声冷笑道,“我这还只是借茬打断他,没直接当着他的面笑呢……你看你父皇他对我说什么了么?你倒是贴他的心,还替他来说教我了。”   “可是您换个角度想想,太子生病了您高兴,还是因为您看不惯皇后对吧?”裴无洙与宓贵妃细细算了算这笔帐,“可是太子病了这么久,承乾宫一点反应都没有……您说您这不是自个儿树了个靶子自个儿瞎打、瞎高兴嘛。”   宓贵妃阴晴不定地坐在那里出神半晌,小声嘀咕道:“她倒是够沉得住气……也是够狠心。”   “看吧,这您就输了对不对,要我说啊,您就应该换个思路,”裴无洙煞有介事地与宓贵妃侃侃而谈道,“您看不惯皇后、皇后又跟太子感情不深,您现在又确实没什么太好的法直接对付得了皇后什么……”   “那我要是您啊,我就对太子好、我可劲儿地对他好,把他的心拉拢过来咱们这边,到时候叫那太子对着您一口一个娘的,对皇后反而平平无常……您看这,高下立见,赢的得有多漂亮啊,”裴无洙眼睛闪亮闪亮地望着宓贵妃道,“是不是?”   宓贵妃面无表情地听完,狠狠地拧了一把裴无洙的嘴,冷笑道:“我若能信了你这张糊弄鬼的嘴……才是真的蠢!”   拧得裴无洙哎呦哎呦地直喊疼。   “你也别搁这儿异想天开了,”宓贵妃这提议完全没什么兴趣,兴致缺缺道,“难不成皇后对着你一招招手,你还能里面摇着尾巴跑承乾宫去?少闹笑话了。”   “那不一样啊,”裴无洙大言不惭道,“咱们娘俩感情多好啊……我,太子那边,他跟皇后感情又没有多少,这怎么能比。”   “你又知道了?旁人母子感情如何,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宓贵妃听得可笑,对着裴无洙冷嘲热讽完,又心烦意乱地挥挥手,直言不讳道,“得了得了,你也别搁我这儿出那些乱七八糟的馊主意了,你心里怎样个盘算,我又不是不知道。”   “太子吧,也就那样,看着还行,”宓贵妃面无表情道,“你父皇属意他,他又待你尚算宽和,我没什么可不满意的。”   “反正这江山、这皇位本就跟咱们没什么关系,只要他不出手迫害你,我还能对他作什么呢?”宓贵妃心烦意乱道,“在你父皇面前进谗言废了他么?废了他下面还有几个更疯的呢……”   “你又以为你娘我是个什么人啊,戏折子里唱的那种祸国殃民、残害忠良的妖妃么?”宓贵妃烦躁地把涂到一半香脂瓶子扔回妆奁内,心情悒郁而又不得不认命道,“你把自个儿心放到肚子去吧,娘可不敢碍着你们的兄弟情义。”   “我又不是那等不识大体、任性胡来、不顾大局的性子,你就在雍州安心过好你的小日子吧,倒也不必太忧虑我。”   “话不是这样说的,”裴无洙连忙抱住宓贵妃,厚着脸皮在她身上蹭来蹭去,“我们才是最亲的呀,阿娘……我也不是忧虑你,我是关心你,我是想娘能整天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宓贵妃哄着眼圈去推裴无洙,却被裴无洙赖着越缠越紧,心下仍有不甘,不免恨恨地抱怨道,“越大越不贴心了……”   “那我不长了,”裴无洙有点委屈地赖在宓贵妃身上,与她歪缠道,“我也不成婚了,也不去雍州了,我就赖在您身边,不长了不长了……今天十五岁,明天十四岁,得越变越小才行。”   “整天就知道说这些四六不着的胡话,”宓贵妃恼火地推了推裴无洙,不过说到这个,宓贵妃突然想起了一件之前一直记挂在心里的事,“起来,坐好,娘问你个正事。”   裴无洙乖乖站直。   “我之前听人说,”宓贵妃若有所思道,“你李沅表兄突然从南边带了个私生子回来……你原先是家里跟他感情最好的,知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个一回事?”   裴无洙神色立变,差点被自己的口水也噎到。   “看你这表情,”宓贵妃肯定道,“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了。”   “你见过那个孩子了?”宓贵妃故作不经意道,“像不像咱们家里的人?”   “呃……”裴无洙心道小和尚这个她两千两银子造出来的‘私生子’要是能像才奇了怪了,只得故作姿态地沉吟片刻,蹙眉不展道,“那孩子好像才五六岁,现在还不大看得出来……”   “已经六岁了么,这么大了,”宓贵妃多看了裴无洙一眼,大失所望道,“这倒是不合适了……”   “六岁大么?”裴无洙懵了,暗道是她刚才哪里听岔了么,奇怪地望着宓贵妃道,“六岁不就还一个小娃娃么?”   “但是对于你来说,可就太大了,”宓贵妃念想落空,心里本就不大爽快,见裴无洙还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不由气恼道,“你就不能动动你的脑子,以后就打算一辈子都放着纯当个摆设么?”   “你和阿文成婚后,没有个孩子怎么能行?可你们两个姑娘家,又要从哪里生出个‘儿子’来?”   “所以,”裴无洙万万没有想到,宓贵妃竟然现在就已经开始给她计划这个了,一时欣喜若狂,深觉自己先前那两千两给的太值了,高兴道,“娘想叫我过继李沅表兄的儿子是不是?”   ——太!好!了!   正愁找不到理由把小和尚放到身边来了。   “本来确实是这个打算,”宓贵妃神情寡淡道,“你那三个表兄里,除了李沅,剩下两个,我看着资质都很平平无奇……你好歹得选个争气点、立得住的血脉,记入皇室玉蝶是有些麻烦,但当个养子将来伺候你们两个终老还是挺合适的。”   “恰好现在被带回来的这又是个没娘的‘私生子’,若是婚后嫡出的,我们反倒不好直接开口要了……不然万一人家不想给又被迫给了,你不说、我不说的,最后可能憋着就结成了什么仇。”   “而且这孩子也没有亲娘拖累,本是个极好的选择……但就是都六岁了,”宓贵妃摇了摇头,惋惜道,“怕是要养不家,我看还是算了吧。”   “赵家那边血脉单薄,柔嘉公主和郑侯成婚多年都无子嗣,建安侯又是独子,”想想这事宓贵妃就忍不住要发愁,小声嘀咕道,“难道最后还得去向你父皇开口,要个宗室子来?”   “我看着那些人家里,也没哪个真正好相与的,要来了也都是麻烦……我是真不想为你开口要。”   “六岁其实说大也不大,看那样子也就五岁而已,还是可以养的吧,”裴无洙听得心动到不行,主要是她先前已经为明年三月后小和尚的归处愁得要掉头发了,见宓贵妃自己本就纠结不定、拿不好主意,忍不住撺掇她道,“要不您先见一见?见一见,说不定见了就觉得有缘分呢?”   “我见过那孩子,还是挺喜欢的,当时见第一面就感觉我俩有缘,”裴无洙小心翼翼地先给小和尚挣点印象分来,“今天听娘你一讲,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这个缘啊……果然当时没感觉错!”   “你要这样说的话,年岁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宓贵妃若有所思道,“那就等过几天先见见再说吧。”   “李沅那个性子,”宓贵妃犹豫道,“应该本来就不会太想留那孩子的吧?”   裴无洙疯狂点头,那岂止是不想留,他们根本就是钱货两讫啊!   宓贵妃松了一口气,松了心神,喊宫人来下了帖子,要请李沅抽空带孩子入宫来拜见她一趟。   裴无洙赶忙先一步出宫赶到李沅府上,对着小和尚谆谆诱导了好半天。   “殿下的意思,”小和尚听完了却依然很茫然,“是要收了小僧作养子?”   “嗯嗯,”裴无洙连连点头,希冀道,“你觉得怎么样?”   “可是,”小和尚茫然道,“小僧已经出家了啊……”   一朝遁入佛门,再无俗世亲缘挂牵。   “呃,”裴无洙按了按额角,不确定道,“你不想还俗么?”   ——按理说,这么小的孩子,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就被苦贤大和尚拉着赶鸭子上架般剃度、按了戒疤……裴无洙本还以为,对他们这些小不点来讲,还俗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心理障碍呢。   毕竟当初做和尚时,自己都还未必有想清楚、做选择的能力呢。   “倒也不是……”小和尚迎着裴无洙期待的眼神,婉言谢绝之辞突然就又如何也说不出口了,踌躇半晌,长叹一声,对着裴无洙双手合十,行一拜礼,平静道:“但所愿也,不敢请尔*。”   ——殿下所希冀的一切,最终都将要达成。   反倒是宓贵妃见了李暄第一眼,就忍不住大皱眉头,与人三言两语糊弄罢,打发人去了花厅玩,扭头就生气地对着裴无洙骂道:“这怎么是个和尚?还是个哑巴?”   “这就是你觉得的‘还行’?裴无洙,你是成心想气我是不是?”   “和尚,是和尚啊,但等以后还俗就不是了啊,”裴无洙就知道宓贵妃这里要炸,忙安抚她娘道,“哑巴又怎么了?哑巴多好啊,多干事少说话,这多难得啊,要在宫里,能省多少麻烦!”   宓贵妃气得胸脯一起一伏,伸手打了裴无洙两把,气过之后,沉着脸道:“你是认真的……你当真想要一个哑巴和尚来?”   见宓贵妃真动了怒气,裴无洙不敢再多作言语,只默默无声地点头。   “就是我同意,你父皇也不会同意的,”宓贵妃按了按额角,疲倦道,“你也真是,怎么不早跟我把情况说说清楚……如今见都见了,以李沅的聪慧,刚才肯定是看出些什么来了,我们不要,倒是平白得罪了他。裴无洙啊裴无洙,你是要气死我啊。”   “先留着看嘛,反正我这不是还没大婚,也不着急过继谁,”裴无洙有意忽悠宓贵妃道,“现在您这就一个选择,也没个比较,怎么好选定人呢?”   “这个您不太满意,但也就先留着看着、慢慢走动着,等以后有了合适的,放在一起比一比,不就显出来哪儿好、哪儿不好了……倒也不必现在就急着把话说得那么死了嘛。”   这话宓贵妃听得有理,没忍住夸赞了裴无洙一句:“这讲得倒还有几分样子。”   那是,裴无洙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   ——反正最后不管怎么选,都还是得要她本人点头,她只要负责对其他人这个不满、那个不愿就行了……裴无洙很清楚,宓贵妃总是难以真狠下心来委屈自己意愿的。   又解决了一桩心头之患,裴无洙心神大定,李沅有急事匆忙要走,裴无洙就只留了小和尚用午膳,之后带着人在长乐宫转了一圈熟悉了一遍,可惜七皇子今日正好出了宫去,不然这倒也是个叫小和尚“相人”的好机会……长乐宫转乏了,裴无洙憋得无聊,就带着自己日后的“大儿子”往御花园里去吹吹风、透透气。   这不转还好,一转就转出麻烦来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最早的时候,是裴无洙先眼尖看到了立在幽僻无人处无所事事的三皇子,正要过去打招呼,结果小和尚平地摔了跤,正好绊得裴无洙一起,两个人一同摔进了丛灌木里面。   然后裴无洙正正要爬起来时,便听得上面隐约有衣裳摩挲得细碎响动,稍一定心,便听得一极雅静的声音低低道:“三殿下。”   裴无洙眉心狠狠一跳,一把捂住小和尚的嘴,霎时往灌木下面藏得更深了些。   ——这嗓子也太熟悉了啊,是巧合吧,一定是吧,裴无洙崩溃地想,不会吧,不会是她脑子里想得那些奇奇怪怪的剧本的!   “怎么是你?”好在,三皇子的反应与裴无洙一般无二的愕然,惊讶地略略抬高了些音调问候道,“孙姑娘……好巧,您也正好从此处路过。”   “不巧,”孙氏低低道,“不瞒三殿下,正是臣女托表弟唤您来这里的。”   “小六,”三皇子压低了嗓音,不用看他的模样,单听语气,裴无洙就知道三皇子现在一定已经气得肺都要炸了,“无冤无仇的,他竟然如此害我……”   ——已知,三皇子口中的“小六”六皇子,乃陆贤妃所出。   再知:陆贤妃有个胞妹的女儿参与了承乾宫选妃宴,最后还被选定为了东宫里的太子妃。   请问:特意用六皇子约三皇子来到此处、还叫三皇子见了之后脸色大变的“孙姑娘”,又会是谁?   裴无洙觉得自己心里崩溃得与三皇子不相上下。   之后未来的太子妃孙氏与三皇子又来来回回说了些什么,裴无洙都没有太仔细听,只大略理清了来龙去脉:一年前的某个机缘巧合之下,三皇子一次无心的“怜香惜玉”之举,叫当时被人为难、却因性情木讷无法出言辩解而暗暗气苦的孙氏就此记在了心上。   又因为当时孙氏哭得稀里哗啦的,眼前发晕,没有看清楚那人的长相,只大略瞧了个轮廓,所以……   是的,之后就是俗套的认错人、进错宴、被选上了才发现我要嫁的不是我想嫁的那个人的烂俗套路梗。   恭喜东宫太子,荣得三皇子替身卡一张。   可是我哥又做错了什么啊,裴无洙心力交瘁地想道,他恐怕刚刚得知自己那不堪身世,现在都正还在病床上躺着呢啊……   是的,裴无洙其实默默在心里猜测过:东宫太子如今这幅郁结于心、重病难愈的凄惨模样,恐怕是刚刚才得知了自己身世的缘故……也不知道飞五、飞六他们是什么时候说的,或者干脆是顺着淳化公继夫人王氏那条线捋得的线索。   只是裴无洙跟着真宗皇帝去探望了几回,东宫太子从不留她单独细谈。   裴无洙只当对方一时无法接受、也不愿叫人窥得其中狼狈,如今都识趣地不多往东宫那边去了。   也没有再主动吩咐过那两个暗卫什么,甚至都没再开口召见过他们。   ——以免东宫太子一瞧到裴无洙,就想起她知情,就再念及身世、自苦难言。   唯一叫裴无洙还算欣慰的是,好在剧本虽然很狗血,但是孙氏和三皇子都不是那等蝇营狗苟之辈。   孙氏很坦然地言明:自知如今身份,本不该多言直此,只到底一桩心结,不解难愈。今次所来,只为言明过往,再看将来。   三皇子则很痛快而毫不犹豫地表示道:“祝君一路安好,青云直上。”   ——就差没把“赶紧忘了我吧”、“我早就不记得了”、“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直接写到脸上去了。   少女情怀总是诗,三皇子如此冷淡而避之不及的态度,孙氏看了显然还是有些伤怀的,不过也很克制得体地没有多说什么,只微微一福礼,也对三皇子祝了句好,然后便转身走人了。   孙氏一走,三皇子当即毫不客气地朝着灌木丛中扑了过来,裴无洙仓促避开,小和尚到底慢了半步,被三皇子掐着脖子扣了个正着。   然后裴无洙就眼睁睁地看着,明明刚才自己和小和尚窝了那么久都安然无恙的灌木丛中,突然被三皇子那么重力一压,就显出了下面一层薄薄的荆棘来,狠狠扎进了三皇子就势   跪在地上的膝盖间。   三皇子当即痛得神色狰狞、面色扭曲。   裴无洙看得都心有戚戚焉。   “你别动他!”裴无洙在心里暗道了一句“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赶忙出口道,“他是个哑巴,什么都不会说的!”   裴无洙在心中默默道:三皇兄我这可是在帮你,你若是自己不识好歹,再倒霉可别怨我了。   “放了他吧,你今日就算是能灭了他的口,”裴无洙无奈而又有些怜悯道,“还能连我也一起灭了不成?”   三皇子寒着脸站起来,松开了扣在小和尚脖颈间的手,阴恻恻地盯着裴无洙,不说话了。   “你打不过我的,”裴无洙按了按腰间的青崖剑,警告三皇子道,“我不想对个伤者出手,你最好先掂量掂量自个儿那点三脚猫功夫再决定。”   “裴无谊、裴无谊!”三皇子静默片刻,突然再也按捺不住,当着裴无洙的面大骂六皇子道,“我与他无冤无仇、无冤无仇!我究竟哪里碍着了他的眼,他怎么敢、怎么敢这么来害我!” 第61章 无妄之灾 你也配?   “这……”裴无洙也不敢随便刺激明显要进入狂化状态的三皇子, 只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六弟他也未必就是有心要害你。”   “孙氏毕竟是他表姐,也许他就是, 就是……”   三皇子阴沉着脸, 紧咬牙关,强力遏止住自己继续没有风度破口大骂的欲望。   “这件事……”裴无洙头疼不已,一时也说不好自己今天带着小和尚来, 到底算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了。   ——如果没有刚刚小和尚绊她那一下, 裴无洙当时就出声叫住人, 孙氏看到了,估计也就不会再过来说那么许多了。   “这件事,如果你说出去了, ”三皇子眼神阴鸷地盯紧了裴无洙,寒声道, “孙氏必死无疑。”   裴无洙霎时一惊。   “倒也未必吧,”裴无洙呆呆道, “这,你们之间这还什么也没有……我哥他不是那种人。”   “你还想能有什么?”三皇子只觉裴无洙真是天真得可笑,讥诮道,“太子是什么人,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如果敢叫父皇知道,他的宝贝太子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 未来的太子妃却与旁人在这里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我是绝对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孙氏则必死无疑。”   “五弟,”三皇子讥嘲地瞧了裴无洙一眼,冷言冷语道, “你不是一向最喜欢把‘宽宏’‘仁德’挂在嘴边么?”   “老二打死个宫人你都看不过去,如果今日之事走漏了风声……”三皇子阴恻恻地警告裴无洙道,“那孙氏死了,可都算是你害的。”   “你这话说得也太没有道理了吧,”裴无洙听得愤然,不过怒气过后,也不由郁闷地低头承诺道,“我懂你的意思,你不必多言。我心里有数,不会出去乱说。”   “只是,我哥他什么都不知道,”裴无洙不免纠结道,“他也未免太惨了……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能怎么想?”三皇子厉声道,“今日是裴无谊约我至此,结果来的却是未来的太子妃!我还能怎么想,这对我来说就是完全的无妄之灾!”   裴无洙本就心神不定,再被三皇子陡然寒厉的语调一惊,霎时噤声。   想想也是,若是站在三皇子的立场上考量,他倒也挺惨的。   裴无洙垂了垂眼睫,不自觉地蹙眉低语道:“你是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她?”   “这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么?”三皇子简直想撬开裴无洙的脑壳、看看里面晃荡的是不是都是水了,万分恼火之下,口不择言道,“我只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猪油蒙心帮了她那个忙!”   “真是一时心善、祸藏百里,我当时帮了她,她现在却反过来要害我!”   裴无洙神色微动,听得耳边窸窣,正要回头去看,却被三皇子一把按住了胳膊。   三皇子冷着脸低声道:“不用去追,随她听去……这本就是我方才想说的。”   之后二人便是一段长久的沉默,那衣裙窸窣声早便远去了。   “你们这……”半晌后,裴无洙无言抚额,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五弟,你我无冤无仇,”三皇子僵着脸,放软了姿态,恳求道,“我也从来没有与你故意起过为难……早年在甘泉宫的事,你一句话,我现在就可以去给七弟道歉。”   “但今日之事,算哥哥求你,”三皇子的额上渗出浅浅的冷汗,面上浮上一层明显的恐惧之色,“不能说,一定一定,千万不能与任何人说……太子也不行,绝对不行。”   “你……”裴无洙有些被三皇子恐怖的脸色惊到了。   “我知道你和太子的感情好,会心疼他被蒙在鼓里,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见孙氏,”三皇子掐紧了裴无洙的胳膊,那语气几乎算是在哀求了,“可你真的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太子,太子若是因此介意,不愿意娶孙氏了……这个结果,我和孙氏都承担不起。”   裴无洙犹豫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三皇子霎时松了一口气,松开裴无洙的胳膊之后,整个人明显都放空了许多。   三个人又僵立片刻,然后不约而同地从那幽僻处默默转出来,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离凌河只隔了不到半里远时,突然听到耳边一阵喧哗,一群宫人从上游处哭着喊着往下跑,边跑边惊呼道:“来人啊,有人落水了,来人啊,救命啊……”   裴无洙心里骤然咯噔一声,心下不安,下意识想过去看看,却被三皇子一把按住了胳膊。   “别去,”三皇子冷然道,“你也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少管点闲事吧……会来御花园的女人,落了水要你去救?”   “救完你娶人家么?娶得起么?”   “可是三哥,”裴无洙犹豫片刻,垂着头低低道,“如果掉下去的那人是孙氏。她刚才听了……所以一时想不开的话。”   “这道坎,你以后真能迈得过去么?”   三皇子的脸色霎时铁青。   “我过去看看吧,”裴无洙叹了口气,无奈道,“看看情况再说……”   “不用,你就站这儿等着,”脸上青青白白地纠结了有近半刻钟,三皇子突然下定了决心,冷声呵斥裴无洙道,“你一会儿再没忍住跳下去把人给救了……再掺合一个你进来,我看孙氏是彻底不用活了。”   “我过去看看,”三皇子阴着一张脸,口吻刻薄道,“我就看看……我们都耽误了这么久,如果这时候都还没被人救起来,她应当就也活不了了。我就过去瞧一眼。”   裴无洙无言地望着三皇子绷紧了的肩膀,半刻钟后,到底没忍住追了过去,然后便亲眼见着浑身湿漉漉的三皇子从水中探出头来,抱着一个姑娘上了岸。   岸边除了几个哭着喊着一看就是从宫外进来吵着要人救她们小姐命的小丫鬟……其余宫人见状,皆是眼神闪烁,默然不语。   裴无洙看着那眼熟的衣裙,心中也是一时无言。   还真是孙氏……   裴无洙不自觉地往三皇子的方向走去,想看看人到底还有救没有,三皇子猝然回头,解下身上外裳盖在已经昏死过去的孙氏身上,厉声呵斥裴无洙道:“你给我好好站在那里别动!”   “要是实在闲不住,就跑去叫太医!”   其余几个聚在边角窃窃私语的世家小姐都被一向以“温柔可亲”、“如沐春风”著称的三皇子骤然酷寒的脸色惊了一大跳。   裴无洙连忙站定,好在边上有宫人早早便去喊了太医,昏死过去的孙氏很快便被孙家的丫鬟围着抱着跟着太医走了。   三皇子阴着脸走到那群窃窃私语的世家小姐中间,对其中一个正惊惧地抓着自己衣角,眼圈通红的姑娘冷冷道:“郑圆,你刚才为什么要推孙姑娘下水?”   “我,”郑圆怔了怔,垂着头,通红着眼圈低低回道,“我,我就是不喜欢她,看她不顺眼……”   “你看她不顺眼?你能看她不顺眼?”三皇子听完只觉可笑,冷笑之后,更觉无力,“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推了未来的太子妃下水,如果她死了,你也不想活了是不是?”   “三表哥,”中间有一名女子掩唇一笑,娇声娇气地开口道:“这你可说错了!那现在多半不会是未来的‘太子妃’了咯?”   周围众女齐齐暗笑。   “你闭嘴!”三皇子猝然回首,神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直接对着出声的那女子疾言厉色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得都是什么盘算,你的账,我回头再跟你算!”   开口那女子霎时噤声,不敢再多作言语。   “跟我去明德殿向父皇请罪,”三皇子回头,神色漠然地对先前那个一直低着头默默垂泪的姑娘道,“郑圆,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待会儿就老老实实地说实话。”   边上那个说话娇声娇气的女子脸色霎时一变,狠狠地瞪了垂头不语的姑娘一眼。   裴无洙追上三皇子,侧头瞟了缀在他们身后、走路一直有些含腰驼背的姑娘一眼,蹙眉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看样子,倒不像是裴无洙方才揣测,孙氏自己想不开跳下去的……   “郑圆,”三皇子咬牙切齿地念了一个名字,身后人霎时受惊抬头,喏喏地瞧了他们一眼,三皇子却根本理都再懒得理会她一下,直接对裴无洙道,“郑国公府二房庶出的二姑娘……她们几个相约一起游玩,正好碰上孙氏在,她看孙氏不顺眼,就趁人不备,推了孙氏下水。”   庶出的二姑娘……裴无洙神色微妙,想到当日在慈宁宫树上,其实是远远见到过这位郑二娘子一面的。   当时的郑二娘子谨小慎微、不敢与外人多说一句话,被简家和越家的女孩儿放在口头你来我往地作筏嘲讽,都不敢稍微表现出丝毫的不满来。   这样的人……你说她敢推未来的太子妃下水?   “郑国公府这又是想干什么呢……”裴无洙不由低声咋舌道。   “她们做事,”三皇子一挥袖摆,面色寒厉而不客气道,“一向是如此的叫人恶心!”   裴无洙听得眉目微动。   ——亏她还先前一直以为,三皇子与郑国公的关系算是很好的了……与东宫太子待郑家的态度相比的话。   “我本来没想管这事儿的。”三皇子顿了顿,越临近明德殿,裴无洙能明显感受到他身上绷得越来越紧、畏惧的情绪越来越浓,及至如今,语调里都掺了些惶恐。   三皇子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继续与裴无洙道:“可当时的情况,孙氏看着已经快沉到底儿救不回来了……该死的,当时在场那么多的宫人,竟然就真没一个会水的!”   “她们又说,孙氏是郑圆推下去的,如果孙氏死了,郑圆也活不了,”三皇子咬牙道,“活生生两条人命,我不能真的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坐视不管了……”   “我懂的,”裴无洙当即表示支持,大力赞扬道,“你做得对!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孔夫子都还说,救人救火的时候要是再慢吞吞地顾及那套繁琐礼仪,人都要死完了……你没做错的,三哥。”   “记住你现在说的话,”三皇子扯了扯嘴角,生硬地笑了一下,按住裴无洙的肩膀与她强调道,“一会儿父皇要是怒气上头对我动手的话,你就扑过来护住我把这段重复一遍……五弟,这回三哥我可全靠你了!”   “应该远不至于吧……”裴无洙想象不出来三皇子今日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值得真宗皇帝大动干戈的,有些茫然道,“训斥就罢了,上手不必吧。”   “那是对你,”三皇子抽了抽嘴角,瞟了无知无觉的裴无洙一眼,复又阴沉着脸补充道,“还有太子。”   等到三皇子跪在真宗皇帝面前禀完来龙去脉,略有些出乎裴无洙预料的是,真宗皇帝完全没有去纠结郑圆推人与否这一举动,只阴着脸寒声质问三皇子道:“所以说,在场所有的宫人都看着,是你下水把孙氏抱上来了?”   三皇子心里一沉,低垂着头,咬牙回道:“当时在场的宫人都不会水,勉强下去的,自己抓都抓不稳,根本没法救人,且儿臣下去时,孙氏已经快沉底不行了……”   “她就是被活活淹死在凌河里,她死了也得是太子的人!”真宗皇帝勃然大怒,扬手给了三皇子一巴掌,毫不客气道,“要你下去?要你下去!”   “那是太子的女人,你当众摸了抱了,你叫太子怎么想!”真宗皇帝怒不可遏地低吼道,“太子还在病床上躺着,他可就选了这么一个太子妃,他的弟弟先抱上了!啊?”   “你自己说,你干得这都是什么破事,你让朕如何去与太子说,如何拉下脸面去跟太子开这个口,”真宗皇帝大为火光道,“这孙氏到底是娶还是不娶了!”   三皇子被那一巴掌甩得偏过了脸去,眉眼霎时浮起一层阴鸷,缓了半晌,没忍住咬牙开口道:“父皇如果这样讲的话……恕您所言,儿臣心中,不敢认同。”   “哦?”真宗皇帝无声冷笑道,“你救了个人,就觉得自己很厉害,还很有理了是不是?”   “信不信,都不用朕说什么,今日之事一旦传出,太子只要有退婚的意思,孙家第一个吊死她们的女儿!”   “你以为你救了什么?你以为你救得了谁?你以为人家还会感激你么?”真宗皇帝冷声道,“人家心里,现在说不得就正恨你恨得要死呢!”   “如果太子因此事而不愿,”三皇子也是一时意气上头,咬着牙顶了回去,“大不了,大不了我娶就是。”   “你娶?”真宗皇帝扬手就要给三皇子第二个巴掌,口吻不屑道,“那是皇后为太子的女人,你也配?”   裴无洙实在听不下去了,闭着眼睛纵身挡了一下,替三皇子挨了那第二个巴掌下来。   真宗皇帝眸色沉沉地望向裴无洙,开口便是毫不容情的呵斥:“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你少掺合,自己回长乐宫去。”   “父,父皇,”裴无洙顶着一个凄凄惨惨的巴掌印,抽噎着哭哭啼啼道,“您别骂三哥了,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您要骂就骂我吧……”   裴无洙这一哭,十分得宓贵妃往日之言传身教,纵然真宗皇帝再是满心怒火,一时也被小儿子的眼泪给淹回了大半。   “都是我,这事儿都赖我,是我拉着三哥过去的,我拉他过去,我又不会水,所以就叫三哥下去了。”裴无洙开始一边哭一边闭着眼睛往自己身上揽锅,心想我这一回也是豁出去了,舍己为人大公无私,简直了。   ——这要是熬过去了,三皇子母子以后要是还敢再害她们长乐宫,裴无洙可真要怒了。   “我当时真没想太多,”裴无洙哭哭啼啼道,“我就是听人说掉下去的是太子妃、想我哥正病着,这要是再听说太子妃有什么不好了,心里肯定更难受,就一心只想着救人、没有想太多……这事都怨我,是我脑子犯轴了。”   “您要是不好跟我哥开口,”裴无洙使劲在袖子下掐了自己一把,睁着那双酷似宓贵妃的雾蒙蒙大眼睛,一眨一眨,小心翼翼地跟真宗皇帝撒娇道,“我去,我去跟我哥说……好不好?” 第62章 无法拒绝 中……中间。   真宗皇帝阴着脸盯着裴无洙脸上那个迅速肿胀起来的凄惨巴掌印, 一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盛怒之际下手太重。   “你去跟太子说?”终究是对小儿子的那点心疼冲淡了心头高涨的火气,真宗皇帝默了片刻,不咸不淡地反问裴无洙道:“你打算怎么个‘跟太子说’法?”   “我, 我就跟我哥提一提今天这事儿, 然后,”裴无洙垂着头,缓缓思量着道, “然后看看我哥的反应呗。如果他不怎么介意的话, 父皇就下令, 叫今日在场的人都闭嘴不提便是了……就,就跟我之前那回一样。”   真宗皇帝被裴无洙提着忆起春莺里左可还之事,心头一时对他更为怜惜, 放缓了些口气,面上却仍淡淡的, 只不置可否地追问道:“那如果太子心里介意呢?”   裴无洙心道:她是真不觉得落水救人这事有什么好值得介意的,想来东宫太子也不是那样锱铢必较、要把人往绝路上逼的人……但问题是, 孙氏喜欢的是三皇子啊!   这两件事摞在一起,就显得有点麻烦了。   而且再一想,孙氏今日意外落水,最后又是被三皇子救起来的……裴无洙用她那为数不多的少女心想了想:这要换她是孙氏的话,那肯定是得更情根深种、难以自禁了。   ——至于孙氏先前听到三皇子冷言冷语的刻薄拒绝,简单了,就是口嫌体正直呗……裴无洙突然发觉, 她三哥这人设还有点时髦、真挺好磕的。   怪不得是叫一群世家小姐哭着喊着非君不嫁、还在原作里能被女主郑惜挂在心田念念不忘好几年、拥有白月光滤镜的男人……   “如果, 如果我哥确实是有点介意今日之事的话,”裴无洙犹豫着缓缓提议道,“其实换三哥娶了孙氏……也未尝不可吧?”   “毕竟孙氏女虽被选定为妃, 但到底还没有与我哥正式地拜堂成亲,”裴无洙在心里默默感慨了一番这是什么峰回路转、兜兜转转还是你的欢喜甜文剧本,弱弱地表示道,“就算现在换三哥娶了孙氏……也还无妨吧。”   三皇子偏过头来,淡淡扫了裴无洙一眼。   “就是太子不要孙氏,”裴无洙这话却叫真宗皇帝听得不大痛快了,冷哼道,“那孙氏生是太子的人。就是吊死了,也得是太子的鬼。”   “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知道什么,”真宗皇帝觉得自己也是昏了头了,竟然还真浪费时间听裴无洙在这里胡乱掰扯,挥了挥手,毫不客气地拒绝道,“孙氏既已被选为太子妃,怎可能再另谋他嫁?”   “你不必再多言,孙氏今日落水失贞,本就是她自己不着意,”真宗皇帝无声冷笑道,“日后不论落得个什么果……都怨怪不得旁人。”   “可我哥人还活得好好的, ”裴无洙见真宗皇帝实在顽固,又似心意已决,一时有些心急,口不择言道,“他要个鬼干嘛啊?!能吃还是能睡、牌位搁那儿看着心里就很舒服么?”   真宗皇帝恼火地瞪向口无遮拦的小儿子。   裴无洙一脸无辜地仰头回望。   “父皇,您想啊,”裴无洙复又放软了语气,皱着脸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劝解道,“现在我哥还病着,若为此事见了血,本也就不是个……吉兆,是不是?”   “还有啊,这事万一理不顺,”裴无洙委婉地表示,“最后给我哥招了个‘克妻’的名头来……这样也不好吧?”   ——所以,就求求您大慈大悲,发发善心,裴无洙在心里疯狂祈祷,就当给您自个儿积点阴德了,别动不动就仗着自己是皇帝就随意把旁人家的女儿往绝路上逼了吧!   “就算太子不娶、孙氏不死,”真宗皇帝眉心紧蹙,沉吟片刻,退了一步,但仍不大满意道,“那也不能是老三娶!”   “先前议定的太子妃,最后要是变成了老三的媳妇,这又像是个什么样子。”真宗皇帝恼火地总结道,“……都是些长幼失序、兄弟失和的祸根!”   裴无洙动了动嘴唇,心头一时黯然。   ——裴无洙其实是无所谓孙氏最后到底嫁给谁的,只是就目前的情况看,如果东宫太子拒婚、三皇子也不娶……最后孙家真能给孙氏一条活路、容她另谋婚约么?   说来说去,裴无洙今日赖在明德殿与真宗皇帝歪缠消磨着,追根究底,不就是不想因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眼睁睁地看着一条年轻鲜活的人命被填了进去么?   裴无洙曾问过三皇子:如果孙氏今天为此落水死了,他能迈得过心里那道坎么?   那倘若裴无洙在这里与真宗皇帝掰扯了老半天,最后孙氏还是死了……她自己心里那道坎,又能迈得过去么?   “也许,”裴无洙小心翼翼道,“我哥并不在意这个呢?”   “你又知道了?”真宗皇帝被裴无洙顶撞得快没脾气了,没忍住嘲讽了一句,“太子介不介意,你倒是想得清楚……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啊?”   “我不知道啊,”裴无洙瞪大了那双澄净如水的杏子眼,形容无辜道,“可现在这不是父皇‘您又知道了’么?”   “我这还问都没去问呢,”裴无洙偏过头望着真宗皇帝,无奈道,“您就笃定我哥心里不只会介意、还会介意得不得了了!”   真宗皇帝被裴无洙噎得一时无言,恼羞成怒之下,一挥袖子,怒气冲冲道:“那你去问,现在就去!”   “朕真是给你们脸了,一个个的,都好大的主意,”真宗皇帝烦不胜烦,气恼道,“你们自己去跟太子说,无论太子什么反应,你们都老老实实受着吧!”   “朕真懒得搭理你们……以为朕跟你们一样整日里无所事事的么,以后少拿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来烦朕了!”   真宗皇帝言罢,也不给裴无洙他们再多反应的时间,仿佛一头刚刚喷完火的霸王龙,背着手怒气冲冲地出去召见臣工了。   裴无洙和三皇子忙跪地恭送,之后二人又老老实实地跪了半刻钟,见真宗皇帝确实没有去而复返的意思,交换了个眼神,起身前后出得了明德殿。   明德殿的大太监管洪追出来,手中捧着冰块、药膏和巾帕,谆谆叮嘱道:“陛下吩咐的,要两位殿下先弄了脸上的伤再走。”   三皇子客气谢过,随手就抽出了自己那边那份,斜眼瞟了裴无洙一下,不无感慨道:“这倒也是沾五弟的光了。”   ——他今日欠裴无洙的人情……倒也不差这一星半点,三皇子自嘲想罢,倒也痛快地把管洪送过来的冰块拿起用了。   “这个不急,”裴无洙却反而推开了管洪主动凑过来要帮她上药的手,指了指脸上凄惨的青青紫紫,动作间牵扯到,不免疼得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含糊不清道,“上好的苦肉计,待会儿去东宫唱完下半场再折腾吧。”   三皇子神色微凝,也把刚刚拿到手里的冰块搁回去了。   “东宫那边,恐怕还是得再劳烦五弟一回,”三皇子眉眼微垂,低声下气地恳求裴无洙道,“三哥我一个人去的话……恐怕未必能成行。”   “这个自然,”裴无洙就没想过放三皇子独自去东宫,她这倒也不全是正义感作祟,主要还是先前在御花园听得那个要命的墙角……   待管洪走后,裴无洙拉着三皇子到一幽僻处,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嗓音与他开诚布公道:“孙氏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给我个准话,娶还是不娶?”   ——站在裴无洙的立场上,既然孙氏心里有人,还与三皇子的纠葛越扯越深……其实从裴无洙本心来说,她是不太想孙氏之后继续如约嫁入东宫了。   但裴无洙更不可能就为了这个,便一口气把所有事捅穿,真把人给活活逼死了。   在裴无洙的设想里,最好的情况,莫过于将错就错,由今日的意外落水事故顺势换成三皇子来娶孙氏……这对孙氏来说,想必是求仁得仁了,但也不能完全罔顾三皇子本人的意愿。   裴无洙不无同情地想,行事温柔招女人惦记,却也不是她三哥自己的错啊……   “这件事,我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或许是今日已经受了裴无洙太多人情,三皇子也没再端着原先那套说个什么话都要先弯弯绕绕地周折个三四圈、直烦得裴无洙恨不得揍人的调调,想了想,面色平静地坦然道,“全看太子心中怎么决议。”   裴无洙听得疑惑扬眉。   “如果太子还愿意娶,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太子不愿,”三皇子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不得不认命地承认道,“以我来说,是不可能拒绝得了孙氏的。”   裴无洙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没听明白。   三皇子开口报了两个响彻大庄的大儒名姓,全属于那种裴无洙幼年在上书房时,得看遍他们文章全文抄写、并倒背如流的类型。   “都,都姓孙啊……”裴无洙讪讪道,“我,我之前还真没怎么在意来着。”   ——裴无洙单知道未来太子妃的出身肯定不会差,但没想到是这种的好……   太可怕了,恐怕以后再见到孙氏,裴无洙全没心思想别的、满脑子都得是当年在上书房抄到天昏地暗、手酸眼困的各类诗文了。   “孙氏满门文豪,世代耕读,礼仪传家,”三皇子被裴无洙的苦瓜脸逗得笑了一下,不过很快神色就冷淡了下来,平静道,“自持清名,从不与新贵豪族联姻,在清流士子间名望极深……当年孙家愿意点头娶陆氏女,全是为了偿还楚襄侯在玉阳关被围攻时,救下孙氏长房嫡孙的恩情。”   “这样的人家,如果孙氏因落水失贞被拒婚后而我再不求娶,就如父皇所言,必得为了清名,亲手逼死女儿不可,”三皇子神情寡淡道,“但也正是这样的人家,你猜,死了女儿这笔帐,他们最后会暗暗记在谁头上?”   裴无洙的脸色微微变了。   “反正记给谁,都不会记给太子,”三皇子自嘲道,“毕竟,他们满门读的都是圣贤书、个个都是‘忠君’之士……皇帝怎么会有错呢?”   “可他家无缘无故死了一个女儿,就算是被他们自己逼的,也不会觉得那都是自己的错。人总是要把这仇恨转接到旁人身上、自己才好过下去的。”   “所以我说,这件事根本没有我选择的余地。”三皇子闭了闭眼,语调平平道,“太子不娶,我就得程门立雪、三顾茅庐、诚心实意、不留颜面地去百般求娶。”   “可这,”裴无洙听得心尖泛苦,不由喃喃道,“这也太没有道理了……”   ——明明三皇子是好心救人那个,怎么最后捋下来,反而得是要承担最差后果的那个背锅王了……   “道理?”三皇子重复了裴无洙口中这两个字,微微摇了摇头,沉沉笑着与裴无洙道,“五弟,这世间的‘道理’,是赢家写给输家看的、是强者说给弱者听的……哥哥告诉你,这才是天底下最简单、最本真的道理。”   裴无洙听得心里沉甸甸的,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你现在是不是对我充满愧疚、”片刻后,三皇子挑眉一笑,冷不丁道,“非常同情?”   “也没有‘非常’,”裴无洙抽了抽嘴角,觉得三皇子笑得她有点手痒,但还是坦荡荡地承认了,“只有‘一点’,一点点的愧疚同情。”   “一点太少了,再多一点,”三皇子不满道,“要不是你当时问我那个问题,我也不会稀里糊涂的,一念之差就跳下去救人了……简直跟昏了头一样。”   “待会儿到了东宫,你把对我的这点‘愧疚’好好地保持住,”三皇子招呼着裴无洙开始往东宫走,“不用太多,有你刚才在明德殿对着父皇的那点小聪明就够了。”   “你也太小心了吧,”裴无洙听得很无语,默默吐槽道,“我哥再怎么,也不会突然动手打人吧?”   ——东宫太子那样的人,失去理智上手揍人的模样,裴无洙实在是想象不出来。   更何况她现在还带着伤呢……谁还能再对这样可怜兮兮、凄凄惨惨的一张脸下得去手呢?裴无洙郁闷地想。   “不是提防他动手,”三皇子无声冷笑道,“只是不得不捡他不要的、还得主动腆着脸求着去捡……我心里不痛快,也得给他找点不舒坦罢了。”   “往常咱们仨一起,”三皇子比划了一下自己和裴无洙,随口道,“我都是被你这个……气到跳脚那个。这回咱俩可是一边的了,你一会儿好好发挥。”   三皇子只要略一想想那场面,就觉得自己心里憋着堵了好几年的气一夕消散,舒服畅快到不行。   “你不要以为你声音小,我就没听到你刚才骂我那两个字了,”裴无洙郁闷地警告三皇子道,“再说了,我什么时候就和你一边了?”   “要不是当时你问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才不会管今天这闲事!”三皇子恼火地向裴无洙重申道,“我现在这么倒霉,全是被你折腾的。”   “你这人,”裴无洙憋屈道,“你怎么有点什么事都要埋怨旁人?你要这样说的话,那还是我按着你的脑袋要你下去救人的?是我让你之前处处留情的?你好意思么你……”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吵,吵吵嚷嚷着进了东宫后才息下声来,东宫的婢子引着他们二人到了茶室,东宫太子就坐在茶室开阔的窗户旁等待着他们。   大病之后,东宫太子消瘦了不少,身上的衣衫被窗边的冷风吹得猎猎作响,裴无洙看得心疼,没忍住走过去打算先把窗子关了,边走口中边抱怨道:“哥你身体还没好全,怎么就坐在窗户边吹冷风,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不必,”东宫太子从面前的残局前抬起头,冷冷地制止裴无洙道,“孤就是想透透气,刚刚叫人打开的。”   “哦,”裴无洙有些被东宫太子寒厉的脸色吓到了,讷讷地停下手,止住了脚步,尴尬道,“……这样啊。”   三皇子一看那大开的木窗对着的方向,再一回忆自己刚才与裴无洙进来的路线……心里就憋不住的乐呵。   ——没想到吧……风水轮流转,你裴明昱也有今天。   总算不是之前我一个人被你们俩气得憋屈到说不出来话的时候了。   三皇子强忍着笑意走到东宫太子的棋局对面坐下,直接大肆咧咧地拍了拍身边的位子,畅然道:“小五别瞎忙活了,过来三哥这边坐……今天的事,不用我们再多说,太子应当都早便知道了吧?”   东宫太子冷冷地抬眸看了三皇子一眼,没有理会他,只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继续摆弄面前的残棋了。   裴无洙察觉到气氛有异,小心翼翼地挑了个两人正中间的位子坐下了。   东宫太子的脸色顿时更冷了一些。   “以孙氏如今的情况,”东宫太子心烦意乱,怔然出神片刻,索性摔了手上的棋子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开门见山道,“孤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娶她了。”   三皇子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太子非得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么?”三皇子冷嘲热讽道,“连小五都知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的道理,怎么,到太子这里,人命当前,贞洁要比死生大事更值得看重么?”   裴无洙也没想到东宫太子会拒绝得如此直接决绝,一时怔住了。   “不,孤恰恰是为了孙氏的性命与将来考量,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续娶她,”东宫太子瞟了身侧心思轻易便被人带偏的裴无洙一眼,心头暗恼,面上只冷冷淡淡道,“倘若孤继续娶孙氏,日后只有两种情况。”   “待父皇百年后,一,立孙氏为后;二,只留孙氏为妃,”东宫太子简单而直接地一一驳斥道,“倘若立孙氏为后,她与你今日之节,必会成为前朝后宫人人攻讦于她的靶子,到时只怕所有人都恨不得她立时暴毙、早早地腾了中宫之位出来。”   “但倘若只留孙氏为妃,她既曾为我以正室之礼娶之,将来的中宫皇后,”东宫太子面色冷厉道,“又如何能再容得了她呢?”   裴无洙听得若有所思,不自觉在边上暗暗点头,期待而又默默请求地望向三皇子。   “太子要是这样说的话,那我也可以来一段一模一样的。”三皇子听完却只觉得可笑。   ——说来说去,都是托辞罢了,归根结底,还是东宫太子如今本来就无心再娶孙氏而已。   东宫太子要是坦荡荡直接言明了自己介意,三皇子还能在心里敬他是一条敢做敢说的汉子,如今伪饰得这般冠冕堂皇,好似自己是在作什么救人一命的大善事般……也就骗骗裴无洙那个小傻子了。   反正三皇子听了,是只觉心头怒火暗涨,忍不住反唇相讥道:“我若娶了孙氏,也只有两种情况,要么让她做大、要么让她做小。”   “如果娶她为正室,她曾为太子妃之选,也会是她遭人攻讦一辈子的祸根所在;如果纳她为小,她的出身,我未来的正室恐也难容,”三皇子嗤笑一声,悠悠反问道,“你说是不是呢,太子殿下?”   “那是你的事,”面对三皇子,东宫太子再无分毫忍耐的好心性,直接沉下脸冷冷道,“与孤何干?”   三皇子唇畔那抹挑衅的笑意霎时僵住,也阴着脸不说话了。   东宫太子冷笑一声,只继续低头理面前的残局。   僵持片刻后,裴无洙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那个,两位,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东宫太子与三皇子齐齐看了过来。   “其实呢,我琢磨了一下,三哥你方才那话是有些站不住脚的。”裴无洙生怕激怒了两边里的哪一个、最后俩人都撂挑子不干了,那难道还要为这点破事真逼死个人不成?   裴无洙只把口气放得软到不能更软,低低道:“若是你娶孙氏呢,肯定不能真叫人家做小,而对于三皇妃而言,曾被选为太子妃,或有遗憾,但也不是什么大失德之处。与朝臣对于中宫皇后的要求是不可同行相较的……”   “裴无洙!”三皇子听不下去了,怎么说了半天都还是在说他?遂怒气冲冲地打断裴无洙,质问道:“你今天到底是站哪边的?”   “中,”裴无洙比了比棋盘正中那条白线,小心翼翼道,“……中间,我站中间。”   要不是还有东宫太子在场,三皇子气得都想扑过去把人先打一顿再说了。   “中间?”东宫太子听罢,低头一笑,心头忍了半天的怒火终于再也忍不下了,一展袖挥落棋盘上的黑白子,起身站直,径自欲走,弯着唇角冷冷道,“那我们今天没什么好谈的了……送客!”   再呆下去,自己恐怕无法冷静理智地做任何决定了……东宫太子按了按额角,只觉怒意胀涌,心气难平。   “哥……”裴无洙一看这完了,水没端平,还要把人给气跑了,赶忙可怜兮兮地追过去拉人衣袖。   东宫太子一把拂开,回头正要说什么,眼角余光瞥到裴无洙刚才一直对着三皇子那边的半张脸上青紫肿胀的掌痕,神色霎时一变,寒厉异常。 第63章 亦当如此 他的鱼,要游走了。   东宫太子弯下腰来, 用两根手指轻得不能再轻地抬起裴无洙下颔,语调莫测道:“你的脸怎么了?谁动的手?”   “哦,”裴无洙也不敢动, 呆呆地解释道, “父,父皇,刚在明德殿的时候父皇一生气就……”   “父皇怎么会突然动手打你?”东宫太子听得恼怒异常。   “啊, 是……”裴无洙支支吾吾, 看着东宫太子寒厉的脸色, 突然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了。   “是替我挨的,”三皇子却已经平静了心绪,一反方才几番故意挑衅的狂躁姿态, 站起身来,心平气和地沉声道, “父皇对我下水救孙氏之事怒不可遏,我又出言顶撞了他。”   “他一时激愤, 就赏了我两巴掌……五弟替我挨了其中一下。”   就这样吧,三皇子认命地想:看东宫太子当下这反应,孙氏对方是定然不会愿意再娶的了……那就这样吧,既然东宫太子不愿意娶,他娶就是了。   三皇子早就在心里做好如此的准备了。   之前非要叫裴无洙那个二傻子一起来,其中有一部分是想着他能在其中做个中转通融,也还有一部分则是因为早年被裴无洙气过太多次、中秋宴上还憋屈地闷了很久, 有心想借此找回点场子、出出先前的郁气……   但后者也不过是一时意气之争, 小打小闹便罢了,倘要是真因为此而彻底激怒了东宫太子……那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更何况,三皇子自嘲地想, 他自忖本人并不是一个纯良心善、心慈手软之辈,但毕竟今天裴无洙那个二傻子帮了他这么多……他也没道理反过去故意利用对方的“仁义”之心,让对方夹在两边左支右绌、仓促为难。   或者用裴无洙当初在中秋宴嘲笑他的那几句:“煽风点火”、“拱火撩架”、“暗搓搓地挑拨离间”……   裴无洙是个不着边际的二傻子,但三皇子不是,他心里很清楚:此事不论其中是非曲直,单从结果而言,若是最后为此而把东宫太子给得罪了……对他们二人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太子殿下不愿,”三皇子沉声道,“那我娶就是。只是孙氏毕竟情况特殊,待……”   “替你挨的?”东宫太子却早已经无心去多听三皇子后面的话了,只呆呆地望着裴无洙青紫交加的右半张脸半晌,轻轻用指腹温柔地摩挲了一下,见就这裴无洙都疼得咧了咧嘴,忙又仓惶停住,有些失神地凝望着那红肿高胀的巴掌印片刻,怔怔地询问裴无洙道,“你替他挨了这一巴掌……为什么?”   “唔……”裴无洙心想这有什么可“为什么”的,想了就去挡着替了一下呗。   ——就真宗皇帝当时那怒发冲冠的模样,自己要是不上赶着挨这一下子,三皇子恐怕还不知道被教训得有多凄惨呢。   恐怕俩人现在还得在明德殿里歪歪缠缠说不清楚呢。   裴无洙呲牙咧嘴地含糊道:“当时父皇太生气了,但我却觉得他生气的有些点实在是很没有道理……”   “三哥也是好心救人,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就被父皇那样地‘教训’……这也太倒霉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过去挡了那么一下。”   “看不下去?”东宫太子弯了弯唇角,略显尖刻地质问裴无洙道,“这世间叫你看不过眼的事情有多少、可怜之人更有多少……你难道打算一个一个、都要去替他们受累受罪一回么?”   “这,”裴无洙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竟惹得东宫太子突然发恼,手足无措地解释道,“这倒也不是……可那毕竟不还是我三哥嘛。”   “三哥,三哥……”东宫太子心神恍惚,怔怔地把这两个字放在唇齿间重复了几遍。   ——是了……裴无济也是她的“哥哥”。   他的迢迢,并不仅仅只是有他一个“哥哥”。   这个认知狠狠地辟了东宫太子一下,直叫他大脑一时发懵,想不太开。   只是原先……东宫太子一直记得,裴无洙是从没有开口喊过裴无济“三哥”的。   如今她改了口、如今她还能为裴无济挨上真宗皇帝的一巴掌……   东宫太子一时恍惚,只觉得心头仿若被压上了一块重逾千斤的称坨般难受。   三皇子皱了皱眉,隐约察觉到气氛哪里有些不对,缓了缓声气,才眉心紧蹙地继续道:“只是孙氏毕竟情况特殊,为免届时风言风语遍地,恐不好叫她一直在洛阳长留……待大婚后,我欲带孙氏提前就藩,左右也不差这一两年了。”   ——大庄皇子的规矩是二十及冠而赴藩,当然,在位皇帝特别喜欢的儿子可能要多留几年,还有像裴无洙这样情况特殊的,会专门要求提前走的。   “那是你的事,”东宫太子蓦然醒神,沉沉地抬起眼,面无表情地望着三皇子,口吻异常的冷漠无情,“你自己决定就好,与孤无干。”   “去把你脸上的伤先处理了,”东宫太子垂下眼,勉强抑制住心口的郁结,放缓了音调先哄着人道,“这事孤和裴无济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你不必再忧心……先把脸上伤收拾着,看得人心里难受。”   裴无洙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见东宫太子与三皇子皆是面色沉沉,像是有些话不好当着她的面直接提的模样,便也乖觉地转身出去了。   东宫太子扶着窗柩重新坐下,看都没有看三皇子一眼。   三皇子犹豫了一下,一掀下摆,狠了狠心,闭着眼睛对着东宫太子的方向跪了下去。   “太子殿下宽容仁德,”三皇子垂着头隐忍恳求道,“还望臣弟离洛后,您不要与我母妃一介妇人一般见识……臣弟必循规蹈矩,只求父皇百年后,能顺利接得母妃归府。”   “哦,你是怕你走之后孤会有心为难淑妃,”东宫太子弯了弯唇角,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三皇子,毫不留情地冷言刻薄道,“可是老三……你为什么会觉得孤要‘为难’你们?”   “你们母子身上,可有半点值得孤去特意为难的么?!”   东宫太子眼神阴鸷,气势迫人,直压得三皇子险些要喘不过气来,半天都没来得及回得了一个字。   ——如果说,原先的东宫太子是一把庄严端庄的天子宝剑,虽然大家都知道宝剑锋利,是能杀人的……但毕竟那剑锋被裹在鞘中。   那鞘身上又缀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金银宝石,雍容华贵之气中和了其上的杀伐迫人之利,叫人看着只觉敬畏,倒还不至于惊惧。   那现在的东宫太子,就是一把出鞘开刃、锋锐无匹的绝世利剑,叫人只远远观望上一眼,就知道那剑寒光四射、吹毛断发……既被人见着了,便是要饮血的。   三皇子一时有些被骇住了。   “你们母子没有什么好值得孤去特意计较的,”东宫太子懒懒地转过身去,怔怔地望着窗外出了会儿神,平静而漠然地警告三皇子道,“只要你安守本分、恪守为臣之道……你自己安分一点,比跪在孤面前求什么都好用。”   三皇子默然垂首,低头沉思半晌,冲着东宫太子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沉声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对于太子殿下,臣弟从无生过半分逾矩不恭之心。”   “还望太子殿下,不忘今日之言,”三皇子思量着缓缓道,“莫负臣弟所忠。”   东宫太子冷淡地回过头来,审视着睥睨了三皇子半晌,最后只言简意赅道:“可。”   裴无洙回到茶室时,三皇子已经先行离开了此地。   独东宫太子一人坐在棋盘前,一手执黑、一手持白,面无表情地续着之前的残局。   你说他这又是何必呢……裴无洙在心里默默吐槽东宫太子道:刚才一时恼火掀了棋盘,现在还不是得重新再摆一次,图什么呢?   哦,也不对,她哥是太子,不用自己摆,吩咐宫人弄就是了。   真是个折腾人的小麻烦精……裴无洙仗着东宫太子听不到,自顾自地心里抱怨一句,抱怨完又把自己给逗笑了,看着衣袍半展、垂首落子的东宫太子乐呵个不停。   “过来,”东宫太子抬眸,对着裴无洙招了招手,面无异色道,“让孤瞧瞧你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哥你这里变了好多啊,”裴无洙一边乐颠颠地赶过去,一边顺口抱怨道,“刚才我出去问云棠姐姐,她们竟然告诉我云棠姐姐已经出宫嫁人了……宫人全是不熟的生面孔,我都不好意思乱提什么要求。”   ——裴无洙忍住没说的是,宫人太监都是小事,东宫太子这里,原先是外松内紧,机关紧要一处自有层层护卫把手,但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整座东宫一片安然祥和,没什么特别让人紧张的气氛。   今次裴无洙再过来看,却陡然发觉她哥病了这一场后,东宫由此彻底戒严,重重侍卫层层叠叠,看得裴无洙暗暗砸舌,都不敢再跟以前一样任着性子随意乱跑了。   ——生怕一个不当,真撞破什么、被人拿刀追着砍了。   裴无洙猜测,这想必也是因为东宫太子初闻身世、心态失衡的缘故……怕触及她哥的伤心事,裴无洙都不敢明言,只顺口浅浅抱怨了最表面的那一层,没敢再继续多提。   “变?”可即便如此,这话好像也踩中了东宫太子心中的某个痛脚,霎时激怒了他,叫他的面容语调都陡然冷了好几度。   “迢迢,”东宫太子嘴角噙着一抹叫人看了便心底发寒的笑意,眼神泛凉,轻柔地询问裴无洙道,“是孤这里变得多、还是你变得多?”   裴无洙不解其中深意,有点傻眼地呆坐了那里。   “你曾与孤说过,”东宫太子眼神放空,含着一抹舒心的笑意,缓缓地回忆道,“你是哥哥的,你只要哥哥一个……你也曾与孤说过,你是站在孤这边的。”   “中间?”东宫太子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那颗白子,只觉得心头郁气翻涌,怒意裹挟着那可笑的自尊,一时怨艾一时自苦,万般情绪绞在一气,最后只混作对自己冰凉凉的嘲讽。   看,他是有多傻。   只有他当了真。   不过一时笑言,从来就只有他当真。   从头到尾,就只是他一个人情根深种,心难自已。   “中间。”东宫太子紧闭唇齿,把那口从喉间喷涌出的鲜血又一点一点反咽了回去,只觉裴无洙方才那“中间”与“三哥”两句,仿佛两把寒光闪闪的利剑,毫不容情地捅穿了他的心田肺腑,叫他痛不欲生,却也无话可说。   痛而无言,恸而难堪……如今始觉,情之一字,避不得、躲不开,着实厉害,只叫人心神狼狈。   伤人于无形,杀人于无声。   “哥,我错了,我说错话了还不成,”实在是东宫太子的脸色太难看了,吓得裴无洙不分青红皂白连忙叠声认错道,“那不是刚才三哥人在这儿,我随便糊弄糊弄他嘛,咱们,咱俩,咱俩才是一边的,你别生气了,你病还没好,万一气得更重了怎么办……”   “你说,当着裴无济的面,你那话是在糊弄他,”东宫太子掩住唇角,无声冷笑道,“安知你如今面对孤时,这话是不是又随便拿来糊弄孤的了?”   裴无洙一时被堵了个正着,心下生烦,沉默片刻,拧着眉心缓缓道:“其实呢,我觉得吧,三哥这个人看着还是可以的……”   “淑妃是淑妃,他是他,”裴无洙一边回忆着东宫太子先前与她说起过的心结,一边缓缓劝解道,“当年的事,说到底千错万错都还是父皇的错……没必要非得把这个锅扣到三哥头上吧?”   要是三皇子要为淑妃当年的“不道德”行为买单的话,那郑皇后算什么呢?   就是不提东宫太子的身世,单郑皇后在承乾宫刻意羞辱宓贵妃那次……如果裴无洙心里要计较着非得要求“母债子偿”的话,她还怎么可能巴巴地为掩盖那个秘辛而做下那许多事?   裴无洙其实不太明白东宫太子为什么非得在三皇子的事情上犯拧……说到底,都是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如果真要一一计较下来,可能她和东宫太子现在也没法坐在这里继续好好说话了。   将心比心地想一想,裴无洙是真觉得东宫太子这样纠结往事、难以释怀,好像对三皇子也不太公平了。   “不错,”东宫太子低头惨然一笑,怔怔地望着眼前棋盘,语调轻柔道,“是,老三是不错……很不错。”   心头气血翻涌,只觉得唇齿间的血涩味一时泛得更浓。   二人就此相对无话,僵持片刻,还是裴无洙先一步沉不住气,烦躁地小声嘟囔着抱怨道:“我们非得要为了这件事闹不愉快么?你很不喜欢三哥,我现在知道了,我以后离他远点就是了,你也别继续为这个而生气了……”   因为在现世的经历之缘故,裴无洙心里是有些厌烦,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畏惧身旁亲近之人给她来搞冷暴力这一套的……   东宫太子这样明显生闷气却也不说话的反应搞得她心头一时尤为烦躁,乱七八糟、喋喋不休抱怨了一大堆,末了突然意识到——   “哥,你心里不会是,”裴无洙诚惶诚恐道,“有点喜欢孙氏吧?”   ——裴无洙突然意识到,这场变故,或许对孙氏来说是“求仁得仁”、对三皇子来说是“无法拒绝”。   但从头到尾,她好像下意识地忽略掉了第三个当事人的感受。   难道东宫太子突然对三皇子这般得郁气难平,是因为在他心里,其实还是有孙氏的方寸之地的?   裴无洙脑子一懵,突然意识到这事她做得太想当然了。   ——可是哥啊,孙氏她心有所属,喜欢的人却也不是你啊。   你娶了她最后也不会高兴的。   那也许说不定,孙氏和东宫太子可以走的就是“先婚后爱”的温馨剧本呢?   裴无洙简直要被自己脑海里反复打架的两种想法搞得晕过去了。   对于东宫太子来说,到底是“得到之后再意识到心爱之人另有所爱”、还是“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心爱之人”比较好呢?   但以上这俩看着都好虐的样子,裴无洙心里暗暗嫌弃,一个也不想给她哥挑。   “你以为呢?”东宫太子抬眸,冷冷地反问了裴无洙一句。   如今才知晓,裴无洙总能让他在觉得自己气无可气的时候,气得再更狠些。   “我听人说,”裴无洙瞧出东宫太子面色不虞,察觉出自己的猜测好像哪里有点问题,遂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孙氏不是皇后选的、是哥你自己挑的……”   那显然、必然得是有点初始好感度才行的吧。   “那是因为,”东宫太子冷冷道,“皇后当时与孤的四个选择里,其他三个,都曾在慈宁宫那里搅合过,孤实在再不想多看她们一眼!”   “哦……”裴无洙松了一口气,默默把自己方才在脑子里写过的两个小剧本划掉,释然道,“这样说的话,哥你对孙氏应该也没什么特殊的感情是吧?”   “那三哥娶孙氏,你应该没什么特别的意见吧?那你……”   “孤与老三长得很像,是不是?”东宫太子实在是忍受不了裴无洙在他面前一口一个“三哥”地喊个不停了,突兀地冷笑了一下,古怪地笑着缓缓道,“孙氏能把孤错认成老三,那在你们眼里,孤与他定然是长得很像了。”   “想来父皇当年,”东宫太子撑着额角,止不住地冷笑道,“看淑妃与皇后,亦当如此……”   “啊?不不,”这题裴无洙还是会答的,见东宫太子神情郁结,连忙摆手澄清道,“不像,起码在我眼里你们两个不像,一点一样的地方都没有。”   “是么?”东宫太子遏止住胸口连绵不断的冷笑,弯了弯唇角,柔声道,“你愿意说这话来哄哥哥开心,孤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可是迢迢,你说过的。”   “你与孤说过两遍,”东宫太子抬起眼,眸色沉沉地望着裴无洙道,“你觉得孤与老三长得像……是你自己说的。”   “我,”裴无洙一时气弱,手足无措地匆忙辩解道,“那是我之前没看好,现在不觉得了,现在一点也不觉得你们哪里像了……你比他好看多了,真的!”   ——裴无洙也是真没想到,原来郑皇后与容淑妃当年还有这种“宛宛类卿”的替身剧本……太可怕了,怪不得东宫太子心里这么介怀旁人说起他与三皇子的相貌相似之处,踩雷了踩雷了,她先前无意之中说过的两句话可真是踩大雷了。   “是么?”东宫太子哂然一笑,闭了闭眼,冷冷道,“比他好么?果然还是在心里比过的……可孤平生最恨,就是被拿去与人相比!”   ——尤其是不愿意在裴无洙心里,他是什么可以随便拿来跟这个比一比、再跟那个较一较的。   东宫太子捂住胸口,方才一直压抑着的苦涩再也按捺不得,连绵不断地呛咳了起来。   “哥,哥,我错了,”裴无洙连忙给东宫太子递帕子、抚后背,神色仓惶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不会说话,算了,我闭嘴,我不说话了,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就打我一顿出气好了……就是别再这样自己憋着生闷气。”   裴无洙是真忧心东宫太子这个咳法,万一把肺上咳出个什么毛病来……   东宫太子抿着唇拂开裴无洙的手,拿了帕子擦过嘴角,面无表情坐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   “是不是无论我现在说什么,都转不回来了,”裴无洙垂头盯着自个儿眼前那一小块地,万分沮丧道,“你现在心里是不是特别恼火、特别讨厌我……你别气了,要不我先走吧,不在这里继续碍你眼了。”   东宫太子没有应声,裴无洙也不敢直接走,怕惹得她哥更不高兴了。   默然片刻后,东宫太子闭了闭眼,抬起头,认真地凝视着裴无洙的双眼,轻声、缓慢而又郑重其事道:“迢迢……哥哥爱你。”   裴无洙听得一下子愣住了。   “啊,”裴无洙莫名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扭了扭头,莫名羞涩道,“怎么突然这么夸张……哥在我心里也很重要了。我以后再不搭理三皇兄了,这回是真不理他了,这次一定好好记在心里。”   “你也别生气了,”裴无洙小心翼翼地觑着东宫太子的脸色,缓缓道,“我们不要再为这个吵架了,好不好?”   裴无洙想,她哥已经够惨了,莫名其妙背负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上一代恩怨……什么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她就小小地、小小地偏心一次,这也没什么嘛。   本来也就是他们俩的关系比较好、感情比较深。   “好,”东宫太子怔然半晌,眼角缓缓落了一滴泪来,神色却很是平静,语调无波无澜地回道,“好。”   ——两个“好”字,分寸之间,叫东宫太子决定把自己剩余所有未诉诸于口的情意尽皆收敛于心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东宫太子怔怔地想道。   “哥,你,”裴无洙看得心慌意乱,错愕不已道,“你别哭啊……”   “孤没有哭,”东宫太子轻声否认道,“哥哥只是,心里突然有点难受而已。”   裴明昱想:他曾以为他的人生是一汪湖海,表面风平浪静,掩盖住底下的波涛汹涌。   可以无声滋润山川,也可以把那条呆头呆脑误闯入此间的傻鱼乖乖地圈养起来。   如今方知,他不是一湖水,而只是一片暗无边际的沼泽。   阴沉,潮湿,黏腻,荒芜,压抑,窒息……留不得丝毫生机,更滋养不了任何活物。   他的山河是假的。   他的鱼,也终将要游走了。   他从旁人那里窃得的二十年湖海生涯,见识过无边壮阔,也体味过一隅温情。   但那终究都是要好好地再安然还回去的。   他想不透、舍不得、看不开。   舍不得啊,实在是舍不得……   但他又能怎样呢?   他不能害了他的迢迢……保持住那虚无的兄长之尊,是东宫太子最后留给自己的体面了。   “迢迢,”东宫太子低着头,怔怔地望着手下风云涌动的一片残棋,缓缓地重复道,“……哥哥爱你。”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牢牢谨记住这一点,”东宫太子抬起头,温柔地望着裴无洙,轻声道,“哥哥心里是有你的,所以,你永远不用惊恐畏惧……只要哥哥活着一日,你有什么所要,你来,孤从无不允。”   毕竟,他是为了她而活着的。   他的一生是如此的不堪,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只因为一人的存在,才方有片刻的温情慰藉。   他的降生,是源自于了两个人互相的背叛与报复。   而他为了继续活下去,也终将要恩将仇报,早晚有一日,将那给予他养育深恩的人亲自扼杀于掌中。   生他的人,是怀着恨生的。   养他的人,是总会在有朝一日恨厌他、恶他、只恨不能从来没有过他的。   裴明昱时常想,他这一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他本就不该降生于世,更遑论如今还苟活于这世上。   他如今活着,只是为了赎前世害人狼藉一生之过、为了偿明萃阁替人命格之恩……或许其他旁的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   总不过,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卑劣地苟活于世,幽魂罪恶而痛苦地在天际游荡呻/吟着,只余一具躯壳行尸走肉般活着,殚精竭虑;日后为谋求继续苟活于世,还将要做尽他毕生所有不耻之事……仅仅只是因为,他再也看不得一个人的眼泪。   裴明昱怅然若失地想,他的迢迢,是很好很好的。   只有一点不太好,就是年纪小不开窍,从来没有对他起过分毫那方面的心意。   可那也并不是她的错,她还是很好很好的。   只是他不配。   这世上爱裴无洙的人有太多、太多太多了……他也不过仅仅只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他将她视作归乡,其实却只是她的过客。   她总是能遇到更好更好的人。   至于他自己,只要远远看着,看着那条鱼能恣意入海,愉快地摇头摆尾,与旁人交尾相和……就够了。   不过心碎神灭,肝肠寸断而已,他忍得。 第64章 心高于物 道之为蛟,终成蛟。   御花园逢孙氏落水之变后, 裴无洙朝三皇子追去前,随口吩咐了苦玄先回长乐宫去。   苦玄温顺应下,循着记忆一路行回, 及至长乐宫内, 由知事的宫人领着先去拜见了宓贵妃。   其时,宓贵妃正懒洋洋地斜倚在长乐宫正殿的美人塌上,身前身后各有好些个宫人捶腿扇风地伺候着, 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扎几下手上的绣棚, 一边偶尔抬头与身前另一名垂首恭立的玄衣少年随意应和两句。   那少年郎正一五一十、恭恭敬敬地如实向宓贵妃禀告些什么, 宓贵妃听了,面上也只一副不置可否的无所谓姿态,偶尔懒懒点个头, 或者干脆面无表情,只单纯听着, 不作任何反应。   听到外面的宫人通禀“李暄小公子”回来了,宓贵妃和那少年齐齐收声看了过来。   “怎么就你这孩子一人回来了?”宓贵妃诧异地坐正了身子, 对着苦玄奇怪莫名道,“出去不是一起的么……小五又乱跑到哪里去了?”   苦玄张了张嘴,窘迫地行了一礼,终是没有开口。   “算了,先不管她了,见天的跑个没影儿子,说也说不通。”宓贵妃絮絮叨叨地抱怨了裴无洙两句, 心烦意乱地扔了绣棚, 拉了苦玄过去,指着面前那玄衣少年郎道,“这是宫里的七皇子, 以后你再见了,也要记得向他见礼问好。”   七皇子连忙笑着道了句无妨,很配合地接茬道:“不知这位是?”   “他是你五哥大表兄李沅的儿子,”宓贵妃笑了笑,掩饰着道,“与你五哥一见如故,很是投缘,本宫就留他在宫里多走动走动。”   “既是五哥喜欢的,”七皇子听罢也笑,主动伸手过来引着苦玄往外走,“他现不在,不嫌弃的话,我带小师傅转一转?”   七皇子既主动开口讨了这麻烦过去,宓贵妃又自觉自己与一个哑巴也实是没什么可说的,当场便笑着应许了。   “也好,真要论起来,他也算是你的半个侄儿,”宓贵妃笑着与二人调侃道,“这你可得好好地拿出点做长辈的样子来了。”   ——反正就算七皇子不陪着,宓贵妃也是打算随便支使几个宫人过去看着、不出事就行了。   裴无洙不在,苦玄是不想跟宫里的其他贵人们走太近的,只是……   苦玄出神地盯了七皇子肩上那摇头摆尾的六趾黑蛟片刻,直看得那黑蛟都似有所觉般反瞪了回来。   苦玄眉目微凝,垂了垂眼睫,没有拒绝七皇子的好意,顺着他的意思与其一道出得正殿、去了七皇子在长乐宫中单独的居处。   二人刚进侧殿,里面便有个手脚细伶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拉着七皇子殷殷切切地说了许多话,不外乎嘘寒问暖、衣食吃喝那些,七皇子听得隐有不耐,两三句敷衍罢,便以招待苦玄为名摆脱了那妇人,领着苦玄进了一处雅室。   “小师傅不嫌的话,”七皇子笑着给苦玄沏了新茶上来,柔声安抚道,“就安心坐在这里喝喝茶、等一等……或者你有什么喜欢的,写、抑或者指与我看也好。”   苦玄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有些刻意地盯着边上侍立的两个宫人看了许久,然后又转头望了望外面。   “是要她们先出去么?”七皇子微微愕然,小心翼翼地猜测道。   苦玄犹豫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七皇子眉心暗蹙,抬眸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宫人便当即无声地退了下去。   临走之前,还轻手轻脚地把窗户与正门尽皆关合上了。   “小师傅有什么话要单独与我讲么?”七皇子耐着性子配合道,“现在这里肯定再没有除你我之外的第三人了。”   “小师傅识得字么?会写的话,我还可以叫人给你拿纸笔来……”   “不必,”苦玄清了清嗓子,低低道,“小僧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哑巴。”   七皇子错愕万分,凝眉审视了苦玄半晌,犹豫道:“那不知小师傅的意思是?”   ——面前这小和尚究竟是真哑巴还是假哑巴,七皇子并不关心,既然宓贵妃说这小和尚是哑巴,那七皇子就当对方是了。   即便有不合时宜之处,七皇子纵然见了,也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装作没发觉罢了。   ——真正叫七皇子惊愕莫名的是,他不明白,为何才刚刚见了一面,这小和尚就示意他屏退四下、摆出一副有话要谈的隐秘模样……甚至还又开口便直接道破了他自己先前的伪装?   五哥他……知道么?   “小僧从未说过自己是个哑巴,”苦玄低着头,心里莫名羞惭,但还是硬着头皮澄清道,“只是许多话,小僧不能说。小僧一直不说话,他们就只当小僧是个哑巴了。”   七皇子听得神色微妙。   “今日小僧来,是与殿下有缘,”苦玄清了清嗓子,缓慢而郑重道,“有一言,要赠与殿下。”   七皇子配合地坐直了身子,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心非心,物非物,心高于物,”苦玄面容悲悯,安然平和地吐字道,“心是心,物是物,心物合一,心物是一。*”   这两句也太有名了……七皇子听得微微一怔,见对面的小和尚说完后并没有再继续的意思,踌躇着给他补全道:“人在尘中,不是尘,尘在心中,化灰尘。*”   “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七皇子不解道,“在下听闻,此乃禅宗六祖惠能大师悟道之言?”   苦玄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很浅、消失得也很快,并没有就先前之言抑或七皇子之后试探性的追问作任何回复解释的意思,只从容应道:“不错,殿下明白就好。”   之后一直到裴无洙亲自来这边寻他,苦玄都默然无言,再不发一语。   只留七皇子枯坐在他对面,拧紧眉心,反复琢磨着苦玄先前说的那两句“心高于物、心物是一”……   裴无洙从东宫回来时,心头本是带着些些怔怔然的怅惘之思。   等回去见过宓贵妃、被她拉着就脸上受的那一巴掌狠狠教训了一通……这下好了,怅惘没了,全成了嗯嗯啊啊敷衍迎合的郁闷。   再来偏殿寻小和尚要送他出宫去时,一进门,看得小和尚与七皇子相对而坐、默然无语的安谧场面,一时只觉莫名好笑。   “真没看出来,你们俩倒是合宜,”临走前,裴无洙没忍住还调侃了二人一句,“小和尚平时在外面谁也不理会的。看不出来,小七你还挺厉害的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七皇子略显不自然地屈了屈手指,有心想向裴无洙道明些什么,但侧头瞧着苦玄脸上恍若无事发生的淡然模样,到底还是没能开得了口。   ——约法三章其二:不能欺骗;与五哥有关之事,不能隐瞒……七皇子皱眉在脑子里思索道:今日那小和尚的莫名之举,又到底算不算与裴无洙相干呢?   心非心,物非物……禅宗六祖惠能大师悟此言,意在劝人修心养性,莫太执着于外物。   佛家这样劝人看开的偈语还有许多,七皇子不信那些,但也能张口便背出好几句来,可那小和尚行事如此地不按常理出牌,突然找上自己说起这个,究竟到底是想告诉他什么呢?   七皇子想不明白。   临近掌灯时分,未免拖延太迟、宫门落钥,裴无洙没在长乐宫用晚膳,先送了小和尚出来,顺势就在李沅的宅子里赖了一顿。   李沅中午也不知道匆匆忙忙被人叫去救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了,到这个时辰都还没有回来,宅子里的正经主人也就裴无洙和小和尚两个。   用膳罢,小和尚犹豫了一下,主动扯了扯裴无洙的衣角,指了指自己的屋子,示意他有非常重要的话要与裴无洙单独讲。   屏退仆婢后,或许是因为回到了熟悉的环境,苦玄只觉自己从见到那六趾黑龙后一直紧紧绷着的心弦一朝松懈开,叫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来的同时,也一把抓住了裴无洙的手。   苦玄原先藏于平静面色下的震惊不安再也掩盖不住了。   “殿下,”苦玄眼神微妙地对着裴无洙飞快倾诉道,“我看到了……他身上蛟生六趾,已有化龙之兆!”   “谁?”裴无洙霎时一惊,继而极快地反应了过来,怔怔然坐下,难以置信道,“七弟?……也对,你今天见着他了,他,他要成龙?最后是他……怎么最后还是他?”   ——这也太扯了吧,裴无洙大为郁闷地想道:难道我之前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其实对于世界线的发展而言,原作的既定轨迹,她是半点都没有能改变得了么?   可明明男主阁下自己都说了想和她一起赴藩北地了……   “倒也未必,只是有化龙之兆,”苦玄很认真地纠正裴无洙道,“虺化蛟五百年、蛟化龙一千年……他离成龙还有很远,只是,只是。”   “只是不应该啊,”苦玄眉心紧蹙,像是遇到了什么颇为棘手的难题般,手足无措地与裴无洙解释道,“天命之下,紫微正象应该只得有一个人才是……除非先者死,才能有后者生。”   “您才是紫微正象啊,”苦玄怔怔地望着裴无洙道,“他怎么会能有成龙之兆呢?二龙并立,这是群雄逐鹿的乱世才会有不祥之兆啊……”   “不是,你说‘先者死、后者生’”裴无洙只觉自己的后脖颈又开始发凉了,莫名惊惧道,“难道他最后要登基称帝,还一定得先害了我不成?”   “不,”这回苦玄否认得很快,直截了当地摇头道,“‘先者死、后者生’,指的是只有前一个紫微正象夭折了,紫微桓缺位,诸龙子群起而争之,据为先者,才可能显有走蛟化龙之兆……可是您,您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么?”   “可是,”苦玄怔怔地望着裴无洙半晌,突然又摇了摇头,自己反驳自己道,“可是您身上的紫微正象越来越淡了……它还在消散,一直在散,这又是为什么呢?”   苦玄想不明白,简直快要自个儿把自个儿给绕进去了。   “那假如前一个紫微正象就是已经‘死’了呢,”裴无洙倒是被提醒到了自己先前想过的某个猜测,直接把这一茬绕过,跳到了自己最为关心的问题上,“那是不是意味着,最后就一定得是七弟他登基了?”   “唔……多半如此,”苦玄点了点头,像是有些不乐意听裴无洙这样自己咒自己,但还是勉强应着与裴无洙解释道,“他的黑蛟已经生了六趾……八趾成龙,已然所去不远。”   “虽然我如今还并没有见遍当今的所有殿下,但想来他应当是离成龙最近的了。”   “那,那就没有什么办法,”裴无洙焦急道,“遏制住他这个‘化龙’的趋势么?”   “办法自然是有的,可是殿下,”苦玄皱眉道,“龙脉不可一日无主。截了他的帝运,您现在的情况恐怕也是不行,您的紫微正象一直在消散……”   ——都能有六趾黑蛟在世了……恐怕裴无洙身上残留的紫微正象,离彻底消散一空之日,也所差不远了。   “那,那就没有……就没有比如说,”裴无洙面色纠结地提出一种设想,“不是皇帝的子嗣,也还可以当皇帝的那种情况?”   “当然亦有,”苦玄的反应异常的平静坦然,“那便是要改朝换代了。”   “就没有,”这说了跟没说一样,裴无洙嘶了一声,到底不敢把话说得太过明白,只小心翼翼地举例道,“类似于说,王莽篡汉那种的情况?……只是王莽他那时候改叫‘刘莽’了,这样的话,你们又该是怎么算的?”   “那还是改朝换代了啊,”苦玄奇怪地眨了眨眼,完全没有察觉出其中的差别,想了想,从头与裴无洙解释道,“殿下,佛道相面之术,其实是互通的。”   “观其居、察其气,先天曰‘命’,后得为‘运’,”苦玄耐心地一一释疑道,“命运二义,乃相术卜道之本……与其人在俗世的名姓际遇,着实不大相干。”   “这样吧,”裴无洙焦头烂额,思来想去,最终慎之又慎地决定道,“再过些日子,你进宫一趟,随我过去见一个人……届时,你要帮我好好地看一看他。”   “回来后,”裴无洙面色寒厉道,“这件事除了我……你与谁都不许说起。”   苦玄的眼神闪了闪,低低地“嗯”了一声。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裴无洙只觉自己听完苦玄方才所言,已然是筋疲力尽、心神俱疲……一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千辛万苦走到头、骤然回神一场空的滋味,可着实不太好受。   有些事,做一次便罢了,但不是谁都能有“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一腔孤勇的……   更要命的是,裴无洙还不得不思量着,如果最后真的还是男主阁下登基了,身边这些人她又得要如何去一一保全呢?   东宫太子的情况更是其中最为棘手不过的。   静默片刻后,苦玄叹息一声,低低地问了一句:“……是太子殿下么?”   正沉浸在满腔愁绪中的裴无洙霎时抬头,面色猝变。   “紫微正象在您身上,”苦玄简单地为自己的猜测解释了两句,“又有一名殿下身上已有六趾化龙之兆……东宫太子的身份,恐怕有疑。”   “小和尚,”裴无洙疲惫地笑了笑,轻声警告道,“如果这件事你不能忍住不说的话……我可能最后真得要割掉你舌头了。”   苦玄微微一怔,眨了眨眼睫,沉默片刻,复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全然是一副毫无反抗的待宰羔羊之姿态。   裴无洙顿时更觉得心头疲累难言、索然无味。   二人之间便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静默。   “现在我们不妨先来说说七弟的事。”裴无洙按了按额角,强打起精神从满腔愁绪中抽离出来,沉着脸望向小和尚,凝眉探问道,“我方才问你可有遏制之法,你道‘办法自然是有的’……你说说看,都能有哪些办法?”   ——无论如何,就算东宫太子不能顺利登基,最后也不能是让男主阁下当皇帝。   原作的凄惨死局仍历历在目、所去不远……裴无洙可以留七皇子一命,毕竟他如今还并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但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真的放下心来、再眼睁睁地坐看七皇子一步一步走上帝王之位。   别的都不提,单李才人与宓贵妃之间,就是一场越不过的死局。   “走蛟化龙,必得有一个‘封正’之人,”苦玄也平静地跟着裴无洙转移了话题,毫不藏私地为她答疑解惑道,“要想截住那位殿下的帝王运,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提前找到日后可能为他封正之人。”   裴无洙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青崖剑,心头一时很是不适,轻声续道:“……都杀了么?”   “不,”出乎意料的是,苦玄摇头否定了裴无洙这个本就不怎么愿意的想法,平静道,“封正之道本就是机缘巧合所致,就算杀了前一个,还仍会有第二个冒出来。”   “最好的办法,是提前找到那些可能为他封正之人,然后让那些人心里都深深地埋藏住一个认知。”   “这是‘蛟’、不是‘龙’。”苦玄轻声道,“封正封正,封则正,不封则偏。”   “封正之人认为那位殿下是龙,他就是龙;认为他是蛟,他就是再挣扎,一辈子也都只能做头蛟……先前六趾,也皆就此化为乌有、付之一炬。”   裴无洙听完怔怔然半晌,心神俱疲道:“那又该怎么去找那些将来可能为七弟封正的人呢?”   “需得要那位殿下敬之、畏之、惧之、爱之皆深于旁人者。”苦玄轻声道,“既是能只凭一心认定他是龙是蛟、便轻易决定他一生运数之人……想来在那位殿下心里,本也是尤为重要、可以因对方只言片语而反省其身的人。”   裴无洙听得沉默许久,片刻后,抚住额头猝然一笑。   “我,我这话说得可能有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裴无洙连连苦笑道,“但你这个形容解释……我怎么觉得,这说得很大可能就是我呢?”   苦玄欲言又止片刻,最后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心里也是这样猜测的吧,”裴无洙偏过头,斜觑着苦玄无可奈何地苦笑道,“毕竟,你好像对我方才那话半点也不惊讶?”   “我也是刚刚才想到,”苦玄顿了顿,像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整理了一番言辞,才缓缓道,“他能在您的紫微正象还未彻底消散之际便早早地生出六趾……可能那六趾,本来就是倚恃着您的荫庇。”   裴无洙听罢哂然,只觉苦涩:“你说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我是不怎么搞得明白的……”   “但我知道,”裴无洙怔怔道,“他能有今天,说句毫不心虚的话,没有我的帮忙是不可能的。”   ——但如今,裴无洙却又得亲手去毁灭这一切了。   个中因果,皆为循环。   “既然如此,”苦玄瞧出裴无洙当下的心情似乎极差,便只轻而又轻地简单补充道,“能为那位殿下封正的,想来是非您莫属了。”   绕了一圈最后好像又绕回来了……裴无洙也是满心怅惘,只叹世间事兜兜转转,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算了,有些事理不清楚,索性也就不去想了。   “那是不是说,”裴无洙抛开了脑子里那些纷纷扰扰的杂思,异想天开道:“只要我从现在开始,每天都在心里告诉自己裴无淮不配当皇帝、不配当皇帝、不配当皇帝……他最后就真的也当不了皇帝了?”   “殿下,”苦玄听得却神色莫名凝重,放缓了声调,柔声告诫裴无洙道,“化龙封正,本就是天命机缘……为了一己偏私而强力改之,虽无不可,但恐有后谴。”   “万事万物,”苦玄忧虑不安道,“还是应顺其自然为佳。”   心高于物、心物是一……苦玄怔怔地想道,他当时给那一句,只是神光一闪,有因缘故。   如今想来,才发觉那句怕并不是劝人修心养性,而是暗合了七皇子身上的封正之说。   他终究只得活成了裴无洙心中的模样。   念之为龙,即为龙;道之为蛟,终成蛟。 第65章 第四段梦 阴阳两面。   第四段梦境来得与第三回 一般突兀而毫无预兆。   就在小和尚刚刚与裴无洙解释完“走蛟化龙”、“封正之说”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后没几天, 裴无洙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安排小和尚与东宫太子先见上一面,第四段的梦境就来了。   还是熟悉的长乐宫、同样的华央殿,又一个雾蒙蒙的色调滤镜, 且还又又重新做了一回碗……   裴.因缘.无语子.白玉.无洙.碗:好吧, 看摆设,这还是熟悉的明德殿呢……算了,佛了, 随缘, 随缘。   裴无洙这回被安放一个窗明几净的多宝阁上, 占据地势之利,大大方方地纵观底下四方情境。   身着帝王朝服、看模样应该是登基了有几年的年轻皇帝与其手下的心腹谋臣相对而坐,共赏中央一片阴阳两仪八卦鱼。   “你说到这个, 反倒是叫朕突然忆起了一桩往事来,”前面君臣二人一问一答都议论了些什么, 裴无洙并没有来得及听到,她一过来, 便正正好撞上钦宗皇帝似笑非笑地摆了摆手,眼神莫名阴沉地睇着对面的青年文士,偏头讥笑道,“朕问你,昔年先太子之死……在你心里,归根究底,他其实是输在了哪一步上面呢?”   裴无洙听得暗暗砸舌:这就好比你新入职的公司老板问你, 你认为自己之前的老板当初算是怎么把一片大好产业搞破产的……这可是个答不好就得送命的世纪难题, 不容易啊庄狐狸。   裴无洙心里吐槽的欢,到底男主阁下提起的这一茬也叫她心头难堪,一时都懒得再多看年轻的钦宗皇帝一眼, 只专注于盯紧了默然垂首、沉吟无语的庄晗庄子期。   显然这对于庄晗来说也并好答。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或者说,答案他心中并非不知,只是不愿开口承认。   或是尤为难以在最后的既得利益者钦宗皇帝面前承认。   “先太子之败,”君臣二人无声地僵持了片刻,庄晗避无可避,隐忍地缓缓道,“在于他从未真正立足于可胜之地过。”   男主阁下这一问,如果是纯粹为了逼得人都承认只有他才有正当合理的继位理由的话,裴无洙心想,他算是成功了。   只是这赢得未免太小家子气。   “是么?”钦宗皇帝却并不怎么吃庄晗这一套,闻言唇角微弯,微微一笑,紧接着笑声转为讽刺,直接讥诮道,“在你们心里,当真是这样想的么?”   “不是把一腔怨恨全一股脑塞到左思源身上,恨香山寺本应为出世之家却还出手干扰凡俗?”   庄晗低着头,嘴唇紧抿,避而不言。   “左思源者,小人也,”钦宗皇帝微微冷笑道,“奸/佞之辈,人人得而诛之,他的死,朕也拍手叫快,只叹不及。”   “但你们若是把前事败漏、东窗事发之过,全一味寄在左思源一人身上,”钦宗皇帝怜悯地审视着庄子期道,“那朕可得说,你们太蠢了……恨都恨错了人。”   庄晗面上八风不动,不以置辞,也并不徒劳地去开口否认。   只是裴无洙细心看去,不难察觉,庄晗脸上的神情,其实早已僵硬了大半。   “当初左思源误打误撞识破先太子之不堪身世,是怎么‘误打误撞’地识破的呢?”钦宗皇帝悠悠然地回忆道,“不错,你我都知,是他在灭淳化公满门时,从平远侯胞妹王氏的陪嫁中同时发现了郑太后与平远侯早年互表心意、含情脉脉的鸿雁传书,与郑太后当年入宫怀子时的脉案。”   “很奇怪是不是,王氏区区一与世无争的内宅妇人,就算她是平远侯的胞妹,可互诉衷肠、私相授受这样重大的隐患遗证,平远侯和郑太后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叫那要命的东西都落到王氏手里呢?”钦宗皇帝弯了弯唇,心情极好道,“当然,更奇怪的是,王氏压箱底的陪嫁里,又为何会有郑太后当年怀着先太子时的脉案?”   “这是宫中存档的要务,等闲不可经外人之手,更不应当随随便便能落到王氏手里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东西都是王氏自己偷偷四下搜寻过来,或是充作威胁,或是用以保命,所以才一直留了十四年而不销之毁之,”钦宗皇帝抚掌赞叹道,“可是王氏为什么要独独去查这些呢?”   “左思源看来瞧去,觉出其中微妙,是而才开始对东宫太子的身世心中生疑,继而百般探寻,及至寻得道宗至宝,验证其确实并非皇室血脉。”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真正最初的遗漏,在于淳化公继夫人王氏其人,”庄晗面无表情地听完,不动声色地应续道,“郑太后当年既做得,就该做得更狠些……留王氏一命,一时心软,祸藏百里。这才是先太子的输局么?”   “不,不不,”钦宗皇帝摇头失笑道,“王氏才算得了什么,不过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罢了。子期啊子期,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王氏会去偷偷查看郑太后怀先太子时的脉案,还暗留拓本私藏十四年,为什么啊,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啊?”   “是因为王氏她也对先太子的身世起了疑心,不是么?”钦宗皇帝微微一笑,只觉胸口一片舒畅怡然,说不出的痛快,“王氏为什么会对先太子的身世生疑,你们这些东宫旧人,后来可曾敢去查上一查、问上一问?”   庄晗唇角紧绷,半晌无语。   “你们没有一个人情愿查、敢去问,”钦宗皇帝这时候倒是十分愿意去包容庄晗的些许小脾气了,从容笑道,“但朕替你们探查了……朕替父皇清理残迹,曾翻遍王氏陪嫁中三百余封书信,包括连左思源没看上、弃之一旁的那些。”   “最后果然……叫朕参透了其中的几分奥妙。”   “郑太后当年曾在此信中与当时尚且待字闺中的王氏状若随意地问起,”钦宗皇帝从衣袖中掏出一封鹅黄的十二月画笺来,展开点上其中两行,似笑非笑地念道,“‘本宫过去尝闻,胎记所遗之道,似有先祖流传之说,如今想来,太子臀下三寸之红痣,本宫自无,陛下也无,与陛下谈起,俱都只付莞尔一笑尔……足见世人流传之说多不可信,不知玟之家中,可否有一般遭遇?’”   庄晗望着那个“臀下三寸”,面色霎时猝然一变。   裴无洙也听得愣住了,只恨不能再生一双眼睛探过头去亲自瞧瞧信笺所写。   男主阁下念错了吧……东宫太子不是左肩臂膀后背处有一红痣么,怎么到郑皇后信里突然就变成“臀下三寸”了?   是裴无洙的记忆出了错,还是其实两个地方都生了红痣?   总不至于郑皇后这个亲娘还能把自己儿子身上的胎记位置记错吧……   “总不至于郑太后十月怀胎、亲自诞下的先太子,却还能把对方身上的红痣位子都记错了吧,”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钦宗皇帝对着庄晗说了与裴无洙心中所想相差不多之言,古怪一笑,笑罢微微鄙夷道,“郑太后那时候还不比现在,真正的‘老眼昏花’了。她既写错,自然是故意错写给王氏看的,可她又为何故意错写给王氏看呢?”   庄子期的脸色骤然异常的难看。   “恐怕是因为与朕一样曾听闻过,先平远侯,也就是平远侯之父,似乎身上就有红痣胎记,只是具体位子在哪儿,外人却也不得而知了,”庄晗不愿意说,钦宗皇帝索性自己说与他听了,“朕猜,郑太后此举,想必是想诈一下王氏,从她嘴里不动声色地撬出平远侯家各人的具体胎记情况来。”   “果不其然,朕在之后紧接着王氏收着的第二封来自郑太后的信中,窥得其字里行间明了了平远侯一家所谓的胎记,与先太子并不相干的端倪。”   “可是郑太后为什么要诈这一下呢?”说到这里,钦宗皇帝笑得愈发古怪,那古怪里有痛快,有得意,亦然有深深藏之的鄙夷厌弃,“不过想想也是,王氏那里拓下的郑太后昔年怀先太子的脉案,明明所有时间都是能恰恰好对应上的,既敬事房记录无差、太医院的脉案又能完完全全地对得上……可先太子,却还偏偏就真不是父皇的血脉。”   “如此想来,郑太后昔年大费周章地问王氏这一句,倒也很好理解了,”钦宗皇帝终于隐忍不住,撑着侧颊哈哈大笑道,“不过是就连太后自己,当时都不确定自己肚子里怀的究竟是哪家的野种了……问完王家,之后还不知道要怎么问遍李家孙家赵家呢,你说是不是呢,子期?”   “听陛下之言,”庄晗只面无表情地把话题绕回了钦宗皇帝一开始率先抛出来的那个问题,冷冷道,“似乎觉得先太子之败,败于太后失德……既如此,陛下为何还留太后到如今,而不是替先帝与宗室清理门户呢?”   “太后失德?不,不是,”钦宗皇帝摇头笑着否认,笑罢,眼神泛凉地冷冷道,“郑太后昔年借故问那一句,不想绵延五年后,叫王氏意外撞破了先太子臂上红痣而心生疑窦。”   “后来王氏偷查宫中封存的脉案,郑太后反而因为对方查错了方向而轻飘飘放了王氏远嫁逃命,”钦宗皇帝讥嘲道,“殊不知郑太后放心得下王氏,王氏心中却怕极了她,为了自保,不惜偷得嫡兄早年私藏,也要拿了二人暗通曲款的情书,压在陪嫁箱底,借以充作日后谈判时保命的底气。”   “结果自己的命没保住,反而意外充作了旁人手里的一把利刃,”话至最后,钦宗皇帝抚掌赞叹,笑着总结道,“说来说去,也是机缘巧合,妙不可言。”   “左思源也好,王氏也罢,甚至郑太后都不算什么……先太子最后落得个身死自戕的结果,在朕看来,那叫‘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也是‘冥冥之中,自有报应’。”   “怪什么郑太后失德,先太子本不就是‘失德之物’,”钦宗皇帝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凉凉地望着庄晗步步紧逼道,“落得那般下场,不也就正是应当么?你说呢,子期?”   庄子期默然半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末,疲倦叹息道:“既然陛下心中早有定论……又何必再向微臣问起?”   “哦,之前朕问你那个啊,”钦宗皇帝漫不经心地随意道,“当然是因为朕的答案与你们都不一样……在朕看来,先太子的输,输在第一步。”   “或者说,其实他从来就没对过,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朕才是那个对的。”   钦宗皇帝按住二人案间的阴阳两仪八卦鱼,摩挲了一下其上纹路,微微笑着回忆道:“朕幼时,极为渴求父皇的慈心爱护,但凡曾有些许分毫,便足以能滋润朕困守于‘七皇子乃陛下酒后失德宠幸妓子所诞’的死局、救朕出甘泉宫遭人百般□□之危局……可是父皇没有,那时的父皇眼里,从来就只看得进去他一人。”   “后来少年时,朕满心渴慕五哥的赞赏认可,”钦宗皇帝摩挲了案上一阴一阳、一黑一白,交尾呼应而又互相对立的两只八卦鱼,喃喃回忆道,“但那也是很少,很少很少的……五哥总是很敷衍,她眼里有太多太多人了。”   “当然,这并不怪五哥,朕那时候确实还不够好……只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他!”   “朕汲汲营营、愿意付诸一切毕生所求的,他总是能轻而易举便得到了,”说着说着,似乎是回想起了某些不太愉快的经历,钦宗皇帝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咬牙冷笑道,“朕曾以为,朕与先太子,便是一件事物的阴阳两面,明明同是父皇的儿子、明明都是瑞王的手足……所得者,一个天上云端,一个地底烂泥。他在明,朕在暗。”   “朕活在先太子逼人刺目的光亮之下,仿佛一只陷在阴影里踽踽独行的可怜虫,”钦宗皇帝面色铁青道,“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朕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厌弃之中,不明白这命数既给了朕如此的磨砺,又为何非要在朕眼前造出一个先太子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来……后来朕知道,朕想错了,是父皇错了,是他们都错了!”   “朕才是阳,先太子才该是那个在朕面前自惭形秽、羞耻地苟藏在无光之处的‘阴’,”钦宗皇帝微微使劲,转动了案上那张阴阳两仪八卦鱼图,傲然冷笑道,“朕才不是什么父皇失德之物,先太子才最该该是配得上‘失德之物’这四个字的那个!”   “你方才问朕为什么不动手处理了郑太后,可是子期,朕为什么要处理她?”钦宗皇帝拍着案几哈哈大笑,“想处理太后的只是你们这些对于先太子仍还念念不忘的东宫旧臣罢了……朕巴不得,巴不得留郑太后长命百岁呢。”   “只要看着郑太后多活一日,朕这心里,仿佛能生出无边无际的许多畅快,”钦宗皇帝笑得古怪,毫不避讳道,“有郑太后存活于世一日,便向朕多申告了一天,谁才是失德之物、谁才是失德之物哈哈哈……经年心魔,一朝化解,朕如何会想动手处理了郑太后呢?”   “就连五哥,她也错了。”钦宗皇帝冷冷地瞧着对面的庄晗道,“你以为呢,朕说得对不对……子期?”   庄晗沉默良久,站起身来,一掀衣摆,面色平静地跪在钦宗皇帝面前,从容道:“既然陛下心中如此介怀微臣东宫旧人的身份……那就请陛下,赐微臣一死吧。”   “父皇错了,但后来他知道了,也改了,朕便就不恨他了,”钦宗皇帝冷冷地睥睨着地上跪着的庄晗,厌弃万分道,“五哥也知道,但她不改……当然,无论如何,朕是无法去恨她的。如今你倒也是打算去宁死不改么?”   庄晗只觉心头疲惫,事已至此,他早已是完全的无话可说。   “朕听闻,”钦宗皇帝阴着脸端坐着与庄晗僵持半晌,突然神色怅惘地回忆道,“先前五哥还在时,曾问过你,为何越启死了,你还活着?”   庄晗不意钦宗皇帝竟会突然提起这个,面上不由微微愕然。   ——钦宗皇帝所问,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起初是庄晗喋喋不休地缠着裴无洙说起许多先太子弥留之际留下的谆谆叮嘱,想激起裴无洙的求生之欲。   裴无洙听罢不置可否,半晌后,却突然反问庄晗道:“你知道这么清楚……他走时,你也在他的身边么?”   庄晗微微怔然,羞愧地摇了摇头,其时他奉命留守洛阳,变故发生时,庄晗本人还毫无所觉,是以连最后留在东宫太子身边成全“死节之义”的资格都没有了……   “也是,你那时候应当还留在洛阳城里,”裴无洙算了算日子,疲惫道,“你不在,那想来是旁人与你说起的了。是谁呢?越启吧……可是越启他也已经死了,也是父皇做的。”   最后半句,裴无洙说得很笃定,也很无望。   庄晗静默着不敢言语。   “越启死了,你却还活着,”裴无洙却仿佛突然遇上了什么让她极为苦恼的难题般,奇怪地反问庄晗道,“……为什么?”   ——同样都是知道内情之人,怎么真宗皇帝就心慈手软了一回,偏偏放过了庄晗这个漏网之鱼呢?   “那是因为,”同样的言辞,不同的地点,说与不同的人,庄晗的脸上还是浮起了一般的不忍之色,怔怔然道,“先帝曾单独召见过微臣,言辞间波涛暗涌,颇动过几分杀意,最后却只是面色怅然地与微臣唏嘘道……”   ……   ……   “朕看着你,便总是想起昭乐,”最后的最后,真宗皇帝闭了闭眼,挥了挥手,落寞道,“她走的早,你们二人的婚约虽是朕一时戏言,朕却不忍杀你而寒了她九泉之下的心……下去吧,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做不得。十年内不许再回洛阳,随便你去哪里。”   ……   ……   “是了,父皇总是很疼她的……”钦宗皇帝听罢,默然出神半晌,顿了顿,挥了挥手,面色平静道,“昔年父皇做得,朕如今也做得……你走吧,自请辞官而去,看在她的面上,朕给你留一个安享晚年的机会。”   庄晗静默叩首,起身平静离去。   之后便是钦宗皇帝一个人长久的枯坐无言,裴无洙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有些想赶紧醒过来去找出那张鹅黄画笺毁掉了……   苦玄便是在这时候被宫人引着走进来的。   一对被挖下眼珠后只留漆黑一片空荡荡的眼眶、那张开嘴发不出声的凄惨之态……   说实话,要不是后来苦玄伸手,把裴无洙安静地从多宝阁上捡下来近距离捧在手里,裴无洙还真的难以去想象,面前那个十几岁便满面沧桑的盲眼哑僧,竟是也曾在李沅府上偶尔与裴无洙嬉笑玩闹过的小和尚……   裴无洙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说不出的心疼惊惧。   不过很快,裴无洙心疼惊惧的对象就转了个人。   盲眼哑僧在钦宗皇帝手上点了点,也不知二人是如何沟通的,就听得钦宗皇帝面无惧色地随意笑道:“用多了影响亲缘?无妨,朕本就亲缘淡薄,淡就淡吧,反正朕是不想当先帝那样的冤大头了……”   “你说什么?”钦宗皇帝笑罢,盲眼哑僧又敲敲打打了什么,他的脸色陡然尤为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比前次与庄晗君臣对峙时还要难看许多,颤抖着嘴唇,张了几次嘴,许久都没有能说得出一个字来。   盲眼哑僧像是猜出了钦宗皇帝心中定然犹豫不决一般,安然地原地坐下,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钦宗皇帝眸色沉沉地盯着面前的盲眼哑僧,有那么一瞬间,裴无洙隐约感觉,对方是对着眼前人动了杀意、怀着有怨恨与厌恶的。   当然,很快,钦宗皇帝脸上的异色就收敛了起来,只面无表情地继续沉思着,待盲眼哑僧的态度,倒还是客气恭谨的。   二人的僵持最后是被一个跌跌撞撞跑进来报信的小太监打破的。   “陛,陛下,”小太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骇然惊惧道,“钱塘江大潮冲,冲破了大堤……岸上好多看,看潮的,死,死了,都死了,死了好多,好多好多的人……”   钦宗皇帝骤然起身,脸上的血色一下尽消到底,几乎要显示出一抹苍白虚弱的病态来了。   “传政知堂各参要入宫,到明德殿议!”钦宗皇帝断然决议罢,扭过头,面色复杂地望着对外面的动静毫无反应般、仍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的盲眼哑僧,呆呆地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朕知道了……朕照做就是。”   盲眼哑僧躬身谢过,如他的安静出场般,也复又无声地退了下去。   钦宗皇帝知道了什么,裴无洙很快就也知道了。   因为钦宗皇帝赶去前朝商议政事前,先屏退四下宫人,召来羽林卫统领,牙齿咯吱咯吱作响地吩咐道:“韩吉,你去,去把瑞王遗骨给朕找回来,带回洛阳……镇之明明塔。”   ——龙脉……要留不住了。钦宗皇帝满心惶然地想道,别怪我,别,别怪我……   ……   ……   艹(一种植物)。   明明塔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不是,你们薅羊毛也薅得稍微讲点良心吧,她人都死了,骨头都还不放过啊……裴无洙彻底地无话可说了。   果然,怜人不如怜己,纵观全书,辛辛苦苦捧男主阁下上位、再被男主阁下害尽身边亲近之人……明明我自己才是最大的那个倒霉蛋吧,裴无洙生无可恋地想道。   死了之后尸体还被人拿去回收循环再利用、深入贯彻落实绿色和谐经济的感觉也太操蛋了,憋屈得裴无洙醒来之后也还懒洋洋地赖在华央殿那张柔软的大床上短暂地咸鱼了一阵,自顾自地下了至少一个月同时不搭理七皇子与小和尚的决定,心烦意乱地起早洗漱好,出得长乐宫,把许久没有再联络过的飞六喊了出来。   “你去东宫里面偷偷找一找,或者找人旁侧敲击一下先前淳化公一脉灭门后、剩余的东西都被收起来放在哪里了,”裴无洙审慎地吩咐道,“然后在里面寻一幅鹅黄打底、十二月画笺的……”   裴无洙详细给飞六描述了自己在梦境中所见得的钦宗皇帝从袖子中掏出的那纸信笺模样,郑重叮嘱道:“如果见着了,你就先帮我收起了拿出来,千万别让我哥的人看到。”   旁的都还好,听说还得要特意瞒下东宫太子,飞六的脸上顿时显现出了几分迟疑不安之色来。   “算了,”裴无洙一看飞六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摆了摆手,索性也不为难人了,直接道,“那你看到了,偷偷过来告诉我,我亲自去拿……这总可以了吧?”   飞六松了一口气,赶忙迭声应下。   知道东宫太子并非皇室血脉是一回事,再知道当年也许连郑皇后自己都不知道肚子里孩子的爹是谁的……裴无洙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默默感慨了一下皇后娘娘那令她一个现代人都叹为观服的丰富私生活,顺便默默再帮着收拾一回烂摊子了。   没必要,这些没必要让东宫太子知道的、叫东宫太子知道了也只为深感难堪的……裴无洙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从容不迫地一一收拾掉。   她也早已便决定要这么做了。   —————   寒天,雨夜,深宅。   血,一滴血,又一滴血,再一滴血……   汇流成股,潺潺蜿蜒落下。   云棠寒着脸从里面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吩咐道:“放把火,里面的人我已全部杀了。”   飞五有些被她身上寒厉的肃杀之气给震到了,犹豫片刻,皱眉踌躇道:“那左二公子那边……”   “既然殿下叫你盯着,人一日没死,你就好好地给我继续盯着!”云棠正是满心戾气,毫不容情地大声呵斥了飞五一句,继而面不改色地高声吩咐道,“备快马,我有急事要面见东宫,必得在三日之内赶回洛阳!”   身旁人莫敢不从,皆安分噤声做事。   却无一人敢抬头窥得,云棠手下,紧紧地扣着一只红木妆奁…… 第66章 吻 孤不是你哥哥了。   后来的裴无洙无数次对自己扪心叩问: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峰回路转、莫名其妙地发展成最后那样……她那时还会不会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便随心所欲、任性妄为地直接一个人偷偷摸进东宫里取信了。   想了很多遍, 越想越气的裴无洙或是出于尴尬、或是恼羞成怒,当然也在心里默默答过许多次:不!肯定不会!   然而世间之事毕竟没有能再重来一次的好机遇,多是只能于事后空叹“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起码对于一开始对一切均毫无所觉的裴无洙而言, 那时候的她, 出于一片赤忱爱护之心,以及对无论自己做什么东宫太子都很难对她真正翻脸的莫名自信,几乎算是义无反顾地一头撞了进去。   直撞得她后来眼冒金星、头晕脑胀、稀里糊涂便蒙头蒙脑地全着了某人的道去……   事情的前半部分总是很顺利的, 无论是飞六飞速报回的确切讯息, 还是裴无洙趁着月黑风高, 按计划顺利潜入了那间侧殿、更又顺之又顺地从其中成功翻出了那纸鹅黄色的十二月画笺,简单扫过没找错,塞进怀中就打算走人。   一豆昏黄, 便正是这时候在侧殿一隅一闪一闪地缓缓跳跃着亮起来的。   那侧殿边角处案几上的灯烛昏沉黯淡,几乎只能照亮其灯身的一丈之内, 但即便如此……也足以清清楚楚地映照出那几根点灯的修长手指,以及其主人古井无波的平静面色。   裴无洙一惊, 手上动作霎时一僵,后背的白毛汗刷地一下冒了出来。   “迢迢,”东宫太子缓缓地、缓缓地开口,轻声道,“你现在……是不是应该跟孤解释一些什么了?”   裴无洙:……   裴无洙默默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当机立断伸手入怀,把那纸鹅黄色的十二月画笺撕了个精光粉碎。   东宫太子不发一语, 只面沉如水地瞧着她动作, 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多动一下。   “巧,好巧啊,哥, ”等确定把那信纸毁到以人力而言绝无再复原的可能之后,裴无洙心里松了至少一半的气,挠了挠头,开始插科打诨地耍无赖了,“这么晚了您还坐在这里不睡啊?”   “天色好像真不早了,啊,我困了,”裴无洙望天望地望四周就是不敢对上东宫太子的视线,开始强行打哈哈装傻了,“突然好困好困,我先回去睡了,哥你也早点休息啊……”   “不巧,”东宫太子神色平静道,“孤本就正是在此安心等你的。不然你以为,孤这里防卫森严,飞六又是从何方得知,你要的东西便正在侧殿之内的?”   ……   ……   飞六!!!   我宣布,以后你在我心里就是李沅第二!裴无洙快要气死了。   “说好的他们两个暗卫是给了我、以后完全跟着我的呢?”裴无洙一边在心里对飞六恼怒异常地万分唾弃着,一边咬着牙,面上委委屈屈道,“就不奢求要他们只听我的话了,为什么还联合旁人一起反过来坑我啊……”   “并非飞六有心糊弄于你,只是他窥来探去的,自然会引起孤这边的注意,”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解释了一句,继而冷冷抬眼,微微泛凉地紧紧盯着裴无洙仓惶恼火又委屈的侧脸,语调平平地反问了一句,“原来在迢迢心里,孤算是‘旁人’的么?”   “当然不是!不是说你!”裴无洙一个激灵,赶忙举起手发誓表忠。   ——开玩笑,这种敏感的地方、这么敏感的东西、这样敏感的场景……说来惭愧,裴无洙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略略想想,都觉得自己今晚的举动实在是太容易引得人心中生出某些不太友好的猜疑了。   “我发誓,”裴无洙扑闪着那双又圆又大的杏子眼,目光坚定地凝望着东宫太子道,“在我心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和哥你站在一起的!”   “哥,咱俩什么关系啊,你总不至于连我都会怀疑吧……”   “是么?”东宫太子斜靠在案几上,一手撑起侧颊,偏着头缓缓地审视着裴无洙强作镇定的面容,脑海中不知想到了什么,突兀地猝然一笑,低着头一边笑一边轻声地反问裴无洙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和我站在一起的……迢迢,这可都是你自己说的。”   裴无洙隐隐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好似周遭的气氛莫名黏腻起来了一般。   但苦于不解其中深意,也毫无踪迹可寻。   默然片刻,裴无洙不自在地揉了揉指尖,正想开口插科打诨些什么,好把这一茬赶紧绕过去……东宫太子却没再给她这个机会。   东宫太子倏尔起身,一挥衣袖,震灭了案几上的灯烛。   在重新恢复黑暗的一片墨色里,东宫太子从容踱到裴无洙身前,将她整个人松松拢在了怀中。   一只手牢牢扣住裴无洙肩臂,另一只手则不动声色地在她腰背处缓缓摩挲着,既是安抚,又像是带了些某种没来由的亲昵狎然……直叫裴无洙难受得浑身上下都不自觉紧绷了起来。   不,不是……裴无洙虚弱地心里偷偷为自己辩解道:不是我怂,真不是,实在是东宫太子这姿态,怎么看怎么像是某些不可描述的名场面啊!   她哥这是想干什么啊呢?裴无洙心慌意乱地崩溃想道:就算是怀疑什么不好的、要拷问她,也不是这么个拷问法吧!   要是这种“拷问法”,东宫的犯人们怕都是还没被吓死就先被羞死了……   “我们什么关系?”东宫太子微微弯腰,附到裴无洙耳畔,咬字间的气息缠绵悱恻地喷吐在裴无洙的耳根处。   只听得他语调中含着一抹沙哑的沉闷笑意,悠悠然地反问裴无洙道:“迢迢,你来说说……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我们,”裴无洙不明白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心慌意乱、神情恍惚却又毫不迟疑地理所当然道,“你是我哥啊,你说我们还是什么关系……”   “你说,孤是你哥哥,”东宫太子语调平平地重复了一遍,重复完,亦同样平静地反问裴无洙道,“……可孤真的是么?”   裴无洙的脸色猝然一白。   裴无洙抿了抿唇,像是有些不愿承认某个事实般固执地偏了偏头,不去回答东宫太子这个答案如此明显的问题。   “你知道的,孤不是,”东宫太子右手缓缓抬起,轻柔地摩挲着裴无洙的侧脸,温柔而又不容逃避地将人的脸扶正了,一字一顿地缓缓申告道,“孤也知道,孤不是……迢迢,你知道的,孤的记性很好。”   “而很不巧,你来之前,孤刚把那红木匣子里的三百余封信笺都看遍了,你可以毁了那封信,但是没用的,无论它还在与不在,假的就是假的,”东宫太子口吻漠然地撕扯下了二人之中最后的一层遮掩,面无表情道,“我们都知道的,孤不是你哥哥了……还有必要继续自欺欺人、骗人骗己下去么?”   裴无洙的心态突然一下子崩了。   ——在今日之前,裴无洙还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的脆弱,东宫太子仅仅只用了一句“假的就是假的”,就足以叫她骤然失态泪崩。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聪明敏锐,这简直是欺负人啊,脑子不好使的都跟你们没法玩了,”裴无洙呆呆地喃喃自语道,“你就不能迟钝一点,不,哪怕就迟钝这一回也行啊……为什么要查的这么快这么迅速呢,我本来,本来不想叫你知道那封信的啊。”   “怎么就不是了呢?”怔怔出神着抱怨罢,裴无洙抬起头,睁大了那双水雾蒙蒙的杏子眼,莫名委屈却又带着三分孩子气的偏执固犟,拧着眉头倔强道,“我喊了你这么多年哥,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哥啊。”   “我不管那些的,我们是啊,我们都是这么几年了,难道我之前的哥都白喊了么……怎么就突然‘不是’了呢?”   “你不要跟说那些,我知道,但我不想听,”裴无洙别过脸,泪眼朦胧地哽咽着拒绝道,“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哥,原来是、现在是、以后也一直都会是的……只要不让父皇知道,只要不让父皇知道,就什么事也不会有的,我们可以一直是的。”   “可是迢迢,”东宫太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心下不忍,捧着裴无洙的侧脸,用拇指的腹肚一点一点轻柔地擦过那上面蜿蜒落下的泪珠,但最后仍还是坚持道,“孤却没办法再做一个好哥哥了……”   “你可以的,”裴无洙焦灼地一把反握住的东宫太子抬起的右手,仿佛落水之人牢牢攀附住身前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殷切期冀地凝望着东宫太子的双眼道,“那不是你的错,谁都没办法选择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世上的,我们能决定的,也就只有到这世上来以后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你可以的。”   “你一直都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你是我心里最好最好的哥哥,”裴无洙固执地坚持道,“你可以做得到的,一定可以的!”   “我们不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裴无洙焦急地一遍又一遍向东宫太子申明道,“那不是你的错,哥,我们都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好不好?”   “那不是你的错啊,”裴无洙如此告诉东宫太子,也是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的,“我不在乎那些的,我也绝不会说出去的。”   “你不说、我不说,只要我们处理得干净一点,外面的人就都不会知道的,什么都不会变的,我们就都还能跟以前一样……”   东宫太子深深地凝望了裴无洙半晌,默然无语,须臾后,还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啊?”   裴无洙错愕、不解、难以接受,也想不明白。   只在东宫太子沉默但却坚定的眼神里缓缓停止了自己祥林嫂般喋喋不休、徒劳无功的自我洗脑行为,呆呆地僵在当场,脑子怎么也转不过来那个弯,百思不得其解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啊?”   ——最后那句,与其说是在真心询问东宫太子,倒不如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裴无洙在自己问自己。   殊不知,这两句反问,却险些就此抽空了东宫太子心中,先前强行鼓起的那一腔决绝孤勇。   东宫太子仿佛被人凭空抽夺出了脊骨出来般,软软地垂下头来,轻轻抵靠在裴无洙的脖颈间。   有冰凉凉的东西顺着裴无洙的脖子往下流,冰得裴无洙心尖一颤,霎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哥,”裴无洙呆呆道,“你,你别哭啊。有话好好说,我也不是……”   “迢迢,”东宫太子把脸埋在裴无洙颈侧,平静,无望,却又同时带着一抹羔羊献祭般的自虐快感,缓缓道,“因为哥哥爱你,哥哥爱你……不是你以为的你对李母妃那般的爱,是这样的。”   东宫太子微微抬首,狠了狠心,迎着裴无洙的唇瓣,轻缓、温柔、小心翼翼、呵护备至地贴了上去。   “哥哥爱你,”东宫太子贴着裴无洙的唇,满腔情愫,就此倾泻而出,“是这样的爱……你懂了么?”   那几乎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吻。   但即便当时的裴无洙心神巨震、猝然失色之下……也品尝到了其中的几分苦涩。   根本分不清嘴巴里品尝到的究竟到底是二人中哪个的眼泪……只记得那是一个很苦、很苦的味道。   “所以,孤无法再做一个好哥哥了,”东宫太子直起身来,放开了怀中从头发丝僵硬到脚趾、再一动也不敢动的裴无洙,平静而无望地直叙道,“孤早已无法欺骗自己的心,更不想再骗你……迢迢,我爱你。是想和你在一起,两个人、一辈子的那种爱,是男欢女爱的那种爱。”   如果三观可以具象化的话,裴无洙想,她自己长久以来的三观,现在肯定是被人拿了一把劈山巨斧,一下一下,以沉香救母劈开华山的架势,狠狠地从正中彻底给劈开了。   那短短的一瞬间,裴无洙的脑海里呼啸飞过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奇怪思绪,心里有太多的震惊、太多的疑惑,想问问东宫太子了……   比如说这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再比如说,可我们之前不是兄弟么,你怎么会突然就失心疯了一样喜欢上我了?   我有什么值得你特别喜欢上的过人之处么?   更比如说,你不觉得,把咱俩放在一起配上,好像哪里奇奇怪怪的么……   哪里奇奇怪怪的……   哪里奇奇怪怪……   !!!   裴无洙猝然回神,一下子吓醒了,眼神呆滞地望着东宫太子,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口水,莫名悲愤道:“哥……你,你你,你原来是个断袖啊?!”   裴无洙有一种类似于辛辛苦苦粉了好几年的偶像一朝爆出丑闻、人设崩塌、走下神坛,难以接受、消化之时,虽然知道不应该,但突然就是想不开 要任性地脱粉一阵的赌气心塞感。   东宫太子怔了怔,像是没想到裴无洙回过神来后,纠结的第一个问题竟然会是这个……   “迢迢,孤喜欢的人是你,”东宫太子看得笑弯了眼角,悠悠然地反问道,“你说,孤算是个‘断袖’么?”   裴无洙有点没太听明白,还在满心迷惑地兀自纠结着东宫太子这意思不会有什么烂俗的“我不是同性恋,只是喜欢的人恰恰好是同性”这种套路梗吧……   不是吧不是吧,不会这么俗套的吧!   啊啊啊好尴尬啊,裴无洙崩溃而又纠结地想道:要不要现在就说清楚自己的情况呢……如果说了会不会更尴尬啊?   但是不说的话,以后又该怎么相处啊!   “迢迢,”东宫太子实在是忍不住了,被裴无洙五彩斑斓的脸色逗得唇角微扬,轻轻地在裴无洙的腰上按了一按,强忍着胸腔里莫名的笑意,意味深长地暗示道,“你有袖子给哥哥断么?”   裴无洙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   好像突然明白了点什么……   紧接着复又愣愣地想到:不对,我刚才这算是被人给职场性骚扰了么?   “你,你你,”裴无洙一下子从东宫太子怀里跳出去,红着脸大声嚷嚷道,“说话归说话,你不要不吭不响地就偷偷占我便宜……我又不傻,我告诉你,你这是叫‘耍流氓’!”   ——换我们那里,我现在可还是个未成年呢,裴无洙愤愤地想道,三年起步,最高死刑,你就继续造吧!造进橘子里你就不造了……   她就选择性地忽略了自己上辈子死前刚刚好满十八的事实……   “哦,对不住,”东宫太子站直了身子,低头忍笑,轻声认错道,“是哥哥错了……哥哥也并非有心,只是没想到,你的腰上竟然这么敏/感。”   东宫太子以自己的良心发誓,他真的没有摸什么不该摸的地方,也真的只是轻轻地按了一下……   裴无洙恼羞成怒地狠狠瞪了东宫太子一眼。   东宫太子见好就收,也不敢真把人给惹急了。   “才不会是我的问题,”裴无洙黑着脸咬牙切齿道,“分明就是你故意的……你真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人面兽心。”   ——裴无洙郁闷地想,她这两辈子,不管之前那个先天有缺的破身子,还是如今这个活蹦乱跳壮得能一剑砍死牛的,从来都是自己摸哪里都随便摸,一点什么特别的奇怪反应都没有……   什么她腰上敏感,裴无洙听得真是满脑门问号,这是什么奇奇怪怪、引人遐想的虎狼之辞啊!   分明就是东宫太子他居心不良、居心叵测、居心……反正就都是他裴明昱的错,跟自己才没有关系呢!   “所以说,你的意思是,”裴无洙恼怒罢,呆呆地后知后觉道,“你知道我身上的……对吧?”   东宫太子微笑颔首。   裴无洙愕然失语半晌,相比问东宫太子是怎么发现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的,她发现自己如今心里最纠结的那个点,竟然是——   “可是,我对外表现的就是一个男人的样子啊,”裴无洙脑子里还是没有绕得过来这个弯,认真地反驳东宫太子道,“你会喜欢上我,好吧,先不说我们之间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说明从你自己潜意识里,还是更喜欢男人多一点的吧?”   东宫太子默然无语,只神色冷淡地给裴无洙指了指另一边多宝阁上的一面铜镜。   裴无洙一头雾水地走过去,把铜镜拿下来看了一眼,惊慌失措地甩出去,差点把镜子摔在地上弄碎了。   东宫太子从裴无洙身后伸出手来,稳稳地截住了那铜镜,抹了抹镜面,认真地凝视着上面恍惚似是耳鬓厮磨的一对丽人半晌,轻声启唇道:“迢迢,你在孤眼里,就一直是这般模样……”   “你觉得,”东宫太子有点恼怒地就着这个姿势顺势咬了裴无洙的耳垂一口,死死盯着那镜中唇红齿白、衣襟凌乱、鬓发微乱、嘴唇红得亮得惊人的那个人,微微冷笑着反问裴无洙道,“哥哥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把它拿走,”裴无洙实在不想对着铜镜那个唇齿发艳、面上恍惚间似带有无边春意的自己再多看一眼……只生无可恋闭着眼睛道,“拿走拿走,赶紧拿走。”   东宫太子失笑摇头,颇有些不舍地放开了裴无洙,将铜镜摆回了原处。   “我这几年,”裴无洙呆呆地怀疑人生道,“到底是怎么瞒下来的……”   裴无洙简直都要去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带了什么降智光环,照一下周围人通通眼瞎分不出男女的那种……   就自己刚才在铜镜里那满眼春色的模样,到底是怎么被人当成男的这么多年还毫无怀疑的啊?!   裴无洙是真心搞不明白。   “你面对别人的时候,”东宫太子思索片刻,也坦诚地告诉裴无洙道,“和私下里对着孤的时候……总是不太一样。”   ???   裴无洙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没有发现么?”东宫太子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轻柔道,“迢迢,你从小到大,都好喜欢跟哥哥撒娇啊……”   裴无洙:……   ——她那明明是抱大腿的常规操作好么!裴无洙悲愤地想道。   不然呢,她对着其他人可以傲慢地黑着一张脸爱啥啥不干滚,对着真宗皇帝和东宫太子,难道也还敢摆着这样一副“不听我话全是你傻逼”的不耐烦模样么?   哥,大哥,这位大哥,不是别人对你的语气态度温柔一点、姿态身段放得低一点、软一点,就是在冲你撒娇啊!!   “对不住,”裴无洙心里要呕死了,冷着脸毫不客气道,“我还真没有觉得自己有意识地这么做过。”   裴无洙重重地加重了“有意识”三个字,强调不是自己行事无端,只是东宫太子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   “无妨,”东宫太子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微微笑着应道,“哥哥看到了就好了。”   裴无洙无语地瞪着他。   不过这峰回路转的一连串事故下来,折腾得裴无洙也快没脾气了,兀自恨恨地瞪了某人一会儿,觉得不仅没什么威慑力,反而叫对方看得好像还挺乐意的……复又憋屈地收回了视线。   东宫太子默默望着裴无洙那生无可恋的小模样,唇角不知不觉便飞扬了起来。   “可就算这样,我们至少也是‘兄妹’啊,”沉吟片刻,裴无洙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好像被东宫太子给带偏了,痛定思痛,连忙毅然决然地掰回正题道,“问题的关键是你是不是断袖、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么?问题的关键,难道不是我们,我们……这种关系,怎么会让你喜欢上我呢?你自己心里都不觉得奇怪的么?”   “我们什么关系?”东宫太子低头一笑,十分宽容温和道,“迢迢,可我们并不是真正的兄妹呀,你知道,我也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上你呢?”   “至于你所谓‘问题的关键’,”东宫太子含蓄笑道,“孤也从没想过,你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问孤是不是断袖……”   从云棠口中得知裴无洙早已知晓自己身世时,裴明昱只觉得自己早已一地狼藉的世界中,最后的一片勉强维持着风平浪静的安然净土也彻底沦陷,坍塌于无形了。   从云棠口中再得知裴无洙曾为了他与左思源那等奸猾狠厉之辈悉心周旋后,心疼、悔憾、深恨、后怕……万般思绪,最后皆化作对自己无能的深深厌恶。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迢迢怎么会至于被逼得走到那一步。   他的迢迢,是那么心软而不忍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当年明萃阁的那场意外……她的手,合该是轻柔抚过画卷琴弦,而不是侵染在脏污血渍中。   她动手时,会不会自责,会不会难受,会不会良心难安,会不会深受谴责……   他明明是这世上最不希望她脏了自己手的那个人,却又偏偏是逼得她最后真正彻底地放下底线、脏了心中坚持的那个人。   裴明昱从未在心中如此地厌恨过自己。   从飞六去与裴无洙复命开始,他就一个人静静地等在这里,枯坐了近一天。   那么长的时间,足够东宫太子成功从万般纷乱的心绪中梳理出一个最终的决议来。   哥哥是不可能再做得了。   好哥哥他更从来没有做得到过……   既然如此,东宫太子长叹一声,心中一片荒芜,却又坦然。   东宫太子是怀抱着被厌恶、被毫不犹豫地狠狠拒绝、被痛骂的预期,无望而坦然地进行着一场注定看不到来路的倾诉。   不是为了给自己的一腔情愫一个交代,只是为了能将裴无洙干干净净地从他这滩阴沉无边的沼泽里温和地、妥当地摘出去。   他不想再连累着她,为那本便不该由她承受的腐朽过往,一起痛苦、一道沉沦……   她是他心里仅剩的一道光,光自然应该是被好好地、妥善地安置在云端天下,底下什么脏污狼藉,都应由他自己强忍着羞耻默默收拾好……   至于她,既然是光,便只要无忧无虑地随着自己心意发光就是了。   但裴无洙予他的反应,予他的反应……却又叫东宫太子很难不去惊喜、很难不去多想、很难再去继续狠心割舍。   纵然深陷淤泥沼泽,窒息压抑的人对于光的渴望,还是那么的本真而难以割舍,更完全无从压制。   “迢迢,”东宫太子倾身过去,缓缓地贴上了裴无洙的唇,一边微笑,一边落泪,从容自若道,“如果讨厌的话,可以推开的……哥哥永远不会去勉强你的。”   言罢,再也控制不止心中沉醉多年的那场幻梦,扣住裴无洙的下巴,温柔地撬开了她的唇齿。   裴无洙呆滞地瞪大双眼,被亲得稀里糊涂,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已经完全只剩下了一团浆糊,呆呆道:“可,可是,这,我们这样,也太奇怪了……”   “闭上眼睛的话,”东宫太子轻笑着诱拐裴无洙道,“就不会觉得有这么奇怪了。”   “迢迢,”东宫太子缠绵地咬住裴无洙的唇瓣,柔柔地告诉对方,也是告诉自己,“你心里其实是有我的,你只是没发现罢了……” 第67章 耳鬓厮磨 “……怎样都好。”……   后来的事情是怎么一步一步发展成最后那样的, 裴无洙一点清晰连贯的记忆都没有了。   印象中,她当时的状态就仿佛如喝高了,又似乎是烧昏了头, 整个人木木呆呆, 还真被东宫太子笃定无疑的一句“你心里是有我的”,带得心神恍惚地先默默反省起自己内心对东宫太子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了……   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后面完全是“一步错、步步错”。   等裴无洙从一片昏沉、醺然似醉的状态中勉强找回溃散四逃的大半神智时, 她整个人已经被亲得腰软腿软、浑似一滩春水般软绵绵地趴在东宫太子身上。   东宫太子外衫半解, 衣襟在刚才的一片混乱中不知怎地便被人折腾得打开大敞着。   东宫太子震了震了衣袖, 将裴无洙整个人完完全全地包裹在在自己的衣衫内,牢牢搂紧扣住,耳鬓厮磨、手脚交缠, 只恨不得二人能就此嵌为一体、融作一团。   二人中那个一发不可收拾、如星火燎原般的深吻最后还是东宫太子先行止住停下来的,他抬起头, 克制住身体的意动,隐忍地吻了吻裴无洙的额头, 平复着稍显急促的喘息,然后一下,又一下……   纯靠这种有一下没一下的亲法,缠缠绵绵黏黏腻腻,来遏制住心底升腾汹涌的情/欲,漫等着那一阵煎熬的难耐渐渐冷却下来。   裴无洙感觉自己脑子里晕晕乎乎,只剩下了一团浆糊, 本就不怎么聪明理智的头脑被周围浑然蒸腾的缠绵悱恻烫得发昏发热, 更是再不剩下什么了……裴无洙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似乎更傻了,傻到几乎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任何问题的那种。   裴无洙郁闷地躲开东宫太子额头上的浅吻,难受又束手无策地用头狠狠地撞了撞身前人的肩膀, 憋屈道:“不是,你也太会了吧……”   深夜漆黑的环境,隐秘无人的角落,视觉上的缺失、听觉上的安谧……反而更进一步地刺激到了人其他感官的敏锐度,尤其是肢体触觉。   而且,裴无洙面红耳赤地心里暗暗抱怨东宫太子道:我现在可还才十五岁,放我老家那里还是个未成年呢啊!   你你,你刚才那种、那种那么色气深入的亲法……对我来说,还是有一点点,太刺激了叭。   完全不适合我这种纯情得连校园恋爱都没有跟人谈过的母胎单身狗啊!   遭不住、遭不住……裴无洙悲愤地想,失策了,真是失策了,若是早知道会有今天这么一天,她当初才不会以“我要考个好大学”为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冠冕堂皇地把那一茬一茬前仆后继扑过来的烂桃花都一一拒绝遍了。   好歹稍微有过一次校园时期的恋爱经验,自己现在也不会这么被动、被人亲一下就迷得头昏眼花、几乎要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吧!   裴无洙要被自己溃不成军、慌乱无措的丢人反应给怄死了。   她一个深受现代文明的“平等开放”洗礼过的,这是输给了一个封建保守的古人了么?   还有,这可是我留了两辈子的初吻啊!结果就,就这么……这么没了?   啊?!   裴无洙简直稍微一想想就悲愤欲绝,只觉得自己实在亏大了。   ——莫名其妙、迷迷糊糊,还什么都没思考清楚,就被身侧人连哄带骗地给拐带偏了。   “在想什么呢,迢迢?”东宫太子微微低头,眼睛亮亮闪闪,心情极好地伸手扶着裴无洙的侧脸将人抬起来,眸色一下深了起来,视线定定地落在裴无洙被反复蹂/躏得艳丽发红的唇珠上,含糊地轻喃了一句什么,然后俯身便又一次吻了下来。   裴无洙震惊得瞪大了双眼,只觉得自己已经被劈成两半的三观又重新碎了再碎、快要碎成渣渣再也拼不回来了。   这可能就是她之前撕信撕得太狠的报应吧……裴无洙在一片难以启齿的悲愤中,还抽空自百忙之中莫名其妙地突然想到了这么一遭。   可是,可是!   谁能给她解释一下,什么叫——“乖,给哥哥亲一下”?!   啊?!   “裴明昱,你还敢不敢要、点、脸了,”裴无洙偏开脸躲了两回都被人追过来没躲开,咬牙切齿地怒气冲冲道,“你,你给我先住嘴,不是,停停,停住,我有话跟你说,严肃一点,别给我来这一套……”   东宫太子颇有些遗憾地抬起头来,握住裴无洙的一只手,带着轻轻抚在自己脸上,看到裴无洙疑惑扬眉时,才忍着胸膛里蒸腾的笑意,好脾气道:“你要的。”   ……   ……   !!!   裴无洙反应了两遍才反应过来东宫太子此举,回的是方才自己骂他的那句“要点脸”!   裴无洙顿时像是触了电般赶紧甩开手,生无可恋地幽幽瞪着对方。   ——不行,不能总是我这么憋屈。   看着东宫太子稳坐钓鱼台一般的智珠在握,再看自己这边,被人撩拨两句、亲两下就自乱阵脚,心慌意乱的,裴无洙心下暗恼,咬了咬牙,恼火地回击道:“我说……你这个人,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的‘性/癖’吧?”   裴无洙在心里默默表示并不是歧视什么,只是实在被某个皮厚心黑的给弄得手足无措、气恼狠了,才只得出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之策。   裴无洙也不确定大庄有没有关于以上那两个字的说法、对方能不能听懂,她只是实在被东宫太子在那种,咳咳,那种时候还开口一个“哥哥”闭口一个“哥哥”的搞得十分崩溃……   这算什么?   既然追求刺激,那就要贯彻到底么?   裴无洙被东宫太子的恶趣味折腾得生无可恋,完全无话可说。   东宫太子听得微微一怔,须臾后,脸色微微一变,神情微妙地凝望着裴无洙,张口欲言。   裴无洙一看东宫太子那神态就知道他一定是已经理解到了那两字的个中深意。   “你闭嘴!”裴无洙当机立断,垂头堵住耳朵恨恨道,“不管你想说什么,现在先把王太傅在上书房叫我们背过的仁义礼智信在心里默背十遍,然后再开口说话!”   “你今天简直了,怕了你了,不要对着我的耳朵耍流氓。”   “不是,迢迢,”东宫太子忍笑忍到肩膀耸动,看着裴无洙浑身炸毛的模样,柔声道,“开口问我的是你,不让我说话的也是你……其实,我刚才只是想说。”   “你确定,”东宫太子低下头来,与裴无洙额头相抵,吐气交缠,耳鬓厮磨,低低忍笑道,“要在这里、现在,跟我谈论那个问题么?”   “我倒是觉得, ”东宫太子微微一顿,似乎还在脑海里悠悠地品味了什么一般,憋笑道,“……怎样都好。不过,我先前以为,你是比较喜欢这个的。”   “轰”地一声,裴无洙的脸从下到上彻底炸成了一个熟透的番茄。   “你你,你这个人怎么还倒打一耙呢?”裴无洙内心疯狂猫咪挠墙,心里一时也说不上是心虚、愤慨、还是恼羞成怒。   抑或者是几者都有。   反正这回裴无洙是真有被气到了,气得她手脚四肢都重新恢复了一半力气,一把将东宫太子推开,一口气推到十步以外的地方,然后恶狠狠地命令道:“你,现在,就站这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动!”   东宫太子眨了眨眼,好脾气地顺从站定了。   裴无洙退回二人方才所站的地方,觉得不够,还又往边上撤得更远了,确定两人之间距离足够、没有东宫太子动不动就亲脸亲嘴哪都亲的奇葩干扰,也不至于被那张脸近距离蛊惑心神了,才松了口气,环臂胸前,认真地思量了半晌,严肃地开口道:“我觉得,你对自己的感情可能有些误解、看得并不清楚。”   “你对我的喜欢,其实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   东宫太子垂了垂眼睫,又长又密的睫毛轻柔地垂落下来,细细掩过眼底颜色。   “是么?”东宫太子笑了笑,不过那笑淡得几乎瞬息间便了无了踪迹,只余漠然。   先前半晌欢愉,当下一刻皆空。   “是的,”裴无洙很肯定地与东宫太子分析道,“我们之间一直是以兄弟身份来相处的,我都从来没有起过那方面的心思,你怎么会突然失心疯了一样喜欢上我呢?”   “不必妄自菲薄,你并不是一个道德败坏、蔑视伦常、无法无天的人……”   事实上,单从对自我道德的要求标准而言,裴无洙可以毫无犹疑地说,东宫太子是她穿到大庄朝后见过的所有人里,绝对绝对,最高最苛刻的那一个。   儒家倡导的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在这位封建皇朝的一国储君身上,“修身”二字,绝绝对对是可以拿出去立为天下标杆、当代楷模来引人思齐仰慕的那种了。   裴无洙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即便是在如今,东宫太子在她心中的完美滤镜已经快被对方亲手撕得差不多的情况下……   “按照人物设定和逻辑发展来说,正常情况下,你是绝对不可能喜欢上我,你心里的‘亲弟弟’的,”裴无洙深思熟虑道,“好吧,当然你要说是‘亲妹妹’也一样……反正正常情况你是不可能喜欢我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对着面色冷淡、不置可否的东宫太子,裴无洙努力地作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来,只希望“误入歧途”的失足少年能被自己切实可靠的理论分析给成功挽救,逃出苦海、重归正轨。   “那么,你为什么现在会有‘你是在爱着我的’这种错觉呢?”裴无洙思索片刻,如此与东宫太子道,“我刚才又想了想,其实这也很正常……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会对我有移情作用,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我曾在一本古书上看过一位先人在很多年前提出的一种理论,”裴无洙把现世听过的那个“吊桥效应”揉巴揉巴,努力换成古代人好容易理解的语句,对着东宫太子谆谆教导道,“说是如果有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共同面临生死危机之时,很容易在紧张刺激与身体的影响下,产生一种正在深爱着对方的错觉。”   “从而在共度磨难之后飞快地陷入爱河、成为眷侣,但最终多是以一地鸡毛的悲剧收场。”裴无洙肯定道,“毕竟,危机解除后,人早晚会从那种心神迷惑的应激状态里脱离出来,当然,看在世人眼里,那便又是一桩‘只可共患难,难能共富贵’的老掉牙故事了。”   “哥,”裴无洙小心翼翼地望着神情寡淡、也不知道有没有再继续听她说话的东宫太子,谨慎而卑微道,“你也不希望,你因为一时的意乱情迷,分不清自己是感激、愧疚、亲情、移情,然后冒冒失失就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变了一个形式……最后闹得大家都以不愉快而收场吧?”   “迢迢,”东宫太子轻声打断裴无洙,面色平静道,“你的意思是……还希望孤以后,继续只做你的‘哥哥’么?”   看得东宫太子无波无澜的表情,裴无洙却突然有种莫名的心虚。   “当然,我并不是要逼你什么,”裴无洙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口水,绞尽脑汁,苦恼地如此与东宫太子道,“我只是觉得,你对我的感情,可能并不是你现在以为的那样的……很大可能不是。”   “我记得你先前与我说过,在你心里,我和父皇是你最重要的家人,”裴无洙自觉自己条理清楚、层次分明,只恨不能把这套分析强塞到突然失心疯了一样的东宫太子脑子里去了,“你又从小与皇后娘娘的感情不深,众兄弟间,我是与你走得最近的那个。”   “可以这样说,我觉得吧,在你心里,是拿我和父皇当情感寄托的。”   ——等到后来,真相撞破、东窗事发,得知自己并非真宗皇帝亲子的东宫太子,内心能有几多苦痛,裴无洙虽然不能设身处地去体验一番,但至少可以想象得到一个大概程度。   等熬过那番艰难苦恨挺过来,对于真宗皇帝,东宫太子的心境必然有所变化,不可能再完全如先前一般,毫无阻隔地深信不疑、深爱不移。   那对于这时候的东宫太子来说,裴无洙岂不就是最后仅剩下的一个感情归处了。   更何况,虽然与左思源的悉心周旋、暗杀左氏父子等等的那些事情,裴无洙自己做的时候并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   但如今跳出来站在一个第三方的角度看看,如果是她自己,养尊处优、金尊玉贵、高高在上地活了二十年,一朝天翻地覆,唯一仅剩下的那个可以称得上是“亲人”的存在,还愿意为了帮自己隐瞒身世做下那许多事……   裴无洙感觉自己单在脑海里想想都要感动哭了。   所以,东宫太子一时心神迷乱,会产生自己正在深爱着裴无洙的错觉,那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好嘛!   我简直都要爱上我自己了,我真是个绝世好弟弟!   “任何一个人在落水溺亡前,都总是会深深希望能把眼前仅剩的最后那根稻草牢牢握在手里,”裴无洙垂着头,低低道,“但那代表这个人就是深深爱着那根稻草的么?”   “不是这样的,他只是需要它罢了。” 第68章 她是我的 “哥哥真的好喜欢你。”……   “哥, 我其实答应过你的,”裴无洙想了想,复又再退了一步, 缓缓承诺道, “可能你我当时都没太把那承诺当回事,那我就现在与你再说一遍。”   “我会陪着你躲过那场‘死局’,一直到确定它真的被‘破解’那日为止, ”裴无洙郑重其事道, “如今你我也都明了你那‘二十岁死局’指的是什么了……如果你需要, 我可以留在洛阳,一直陪着你等到父皇驾崩为止。”   ——做出这个决定,裴无洙心里也很是经过一番挣扎、痛下一定决心, 甚至做好了到万不得已之时,拼着主动自曝身份以求皇帝渣爹宽容饶恕的心的。   如果这样打算的话, 以她现在的情况,裴无洙有点苦恼地想, 适不适合再继续娶赵逦文都两说了……   还有宓贵妃那边要怎么跟她讲、征求到她的理解体谅……   裴无洙想想便觉得都是麻烦、都是事。   但为了东宫太子,她还是愿意退让妥协到这一步。   “当然,这也是出于我对你的爱,但你知道的,这和你刚才说的并不是一个东西,”裴无洙愁眉苦脸,有些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为好, “你不必、也从不需要多做什么, 我就会陪着你的,这是我自己愿意的。”   “我觉得你现在就是,先前那件事给你的冲击太大, 可能现在看着谁、看什么都没有安全感,都觉得抓不住,所以你自己其实也并没有想太清楚,一时冲动,就,就……就觉得你是爱上我了。”   裴无洙有些说不下去了,东宫太子长久的沉默,让她恍惚有种自己一个人在尴尬唱独角戏的自作多情感。   裴无洙忍不住沮丧地低低叹了一口气。   怎么就这样了呢……事情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老天爷一定是在故意戏耍她,裴无洙恨恨地怨道,好好的,怎么非得给她来这个。   她是真的不想失去东宫太子这个亲人。   可是他们现在、他们现在这种情况……裴无洙一时又无论如何都有点难以坦然接受。   东宫太子不是别人,这是她亲口认了五年的“哥哥”,这不是外面随便来个什么陌生人,或许在以后大局安定、不考虑自己复杂身份的情况下,裴无洙愿意与对方尝试着开展一段感情……   但就算以后会有那么个人,他也不该是东宫太子……   当然,更大的概率是,碍于自己倒错的身份性别,裴无洙这一辈子都很难真的说对什么人动心、或者说爱上谁。   不过裴无洙本也不怎么在乎这个。   她上辈子死在手术台上的时候,生身父母不知所踪、养母因为接受不了自己当年产后抑郁、错把抱来的养女当作亲女儿养了十几年的事实,旧病复发,再也不想看裴无洙哪怕一眼。   她心里是在恨着自己的,裴无洙知道。   但正是因为知道,反而更为痛苦。   养父倒是对裴无洙很愧疚,当年的事,是他拿的主意,也是为了病重的妻子考虑,其实孩子大人都是无辜的……但很显然,在两边被选择的时候,裴无洙从来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养父还是好心地给裴无洙缴纳了手术所有的费用,但出于体谅自己亲人情感的考量,也再没有亲自来医院看过裴无洙一眼。   班里的同学与裴无洙都不怎么熟悉,本来她身上带病,上学也总是有一搭没一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着的,那时候又正好是高考前的最后几天。   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刻,任你是天王老子都得往后站,自然不会为裴无洙这样极少参与集体活动的无关人等耗费心神……   班主任倒是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探望过裴无洙一次,走之前站在病房外与护士闲聊,感慨了一番她们家果然有钱,住得起服务这么好、名气这么大的医院。   所以,跟上辈子比起来,裴无洙已经感觉自己现在很幸福很幸福了。   她有李宓这个亲娘,虽然好像也是半道偷别人的,但至少没露馅之前,能偷得一天是一天吧,至少她感受到的爱是真的。   就像她上辈子的养母,曾经也是很爱很爱她的,会在她小时候哭闹的时候给她唱摇篮曲,温温柔柔对她一遍一遍说:“囡囡,妈妈爱你,快快好起来吧。”   只是后来,只是后来……后来的事情,裴无洙不愿意再想了。   所以,爱情是个什么鬼东西,当年那些一个个扑上来跟她告白、撵都撵不走的男孩子,最后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抽出自己宝贵的时间去看望她呀。   她上辈子死的时候,只有冷冰冰的手术室、白大褂、冰凉凉的器械针线……和最后那一句公事公办的“手术失败”。   裴无洙甚至连自己的尸体停在太平间里、最后会被人收到哪里去都不知道。   而这辈子的裴无洙,她现在有宓贵妃、有阿文、有云归,有太子哥哥……有他们这些人就够了。   难道亲人、家人之间的爱不是爱么?   为什么非得弄成谈恋爱的那种爱,如果最后分手了,又要怎么收场呢?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不爱了就分手是现代人的处理手段,可是放到大庄,他们恐怕连个“和平分手”的好结果都捞不着。   那可真的一点都不划算。   虽然这辈子受到的爱意要远比上辈子多得多,可那些真心待她好的人,裴无洙还是一个都不想失去。   做家人多好啊,家人是可以互相陪伴一辈子的,这可是死在手术台上的那个裴无洙汲汲营营十八年都没有求到的,怎么有些人就是不知道珍惜呢!   男欢女爱什么的,听着就很不靠谱、朝三暮四的感觉……现代人离婚率那么高,真能成善果一辈子不变心的神仙眷侣才能有几个呢。   裴无洙想想就觉得很难受。   东宫太子怔怔站着,内心的怅惘茫然、纠结犹豫其实比裴无洙少不到哪里去。   他当然可以否认,可以澄清,可以一一反击……但是,真的有必要么?   东宫太子不傻,他听得出来裴无洙的言外之意、看得出来她深埋本心的真实意愿……包括裴可能无洙自己都并没有太想清楚的那些。   ——她真的很努力了。   裴无洙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在把自己方才那些逾矩的、越线的、冒犯的、甚至完全说得上是轻浮可恨的行为找足了缘由合理化了。   只为了他们二人能回到彼此原先的位子上,继续与往常一般心无杂念的“兄友弟恭”下去。   东宫太子甚至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现在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不,甚至都不用他颔首明言,只要配合地表现出些许犹豫怀疑的模样,裴无洙当即便会丝毫不介怀他先前的行为,只当是完全无事发生一般,只再继续一心一意地为他谋划、为他考量。   确实是个合格的好“妹妹”。   一直陪在他身边……这是个多么诱人的条件啊,东宫太子不知道裴无洙是有心还是无意,但他听完后,确实是有些动心了。   他将永远失去正当光明去亲吻拥抱对方的资格。   但会得到一个永远不会失去、从来都选择站在他这边的好“妹妹”。   这几乎是命运给他最严酷的选择了。   ——其实家人也是个不错的身份,东宫太子平静地安慰自己,他原先不就正是那样想的么?   维持兄长的尊严、恪守兄长的距离,远远看着……远远看着便罢了。   世间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就算他以威逼利诱迫使着裴无洙现在和他在一起了,以后就一定能比作为家人好么?   有过而却不长久……裴明昱喃喃想道,不,他做不到,他会疯了的。   他疯了都不可怕,他害怕的是,如果他真的被逼至那般,会按捺不住,伤了裴无洙。   “我,”东宫太子闭了闭眼,按住一池酸苦,最终还是顺着裴无洙的心意,艰涩道,“我不知道……”   果不其然,裴无洙明显地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也不怪你想不清楚,谁碰到你这样的情况都得要懵一阵子的,”裴无洙开开心心地跑过去,拍着东宫太子的背温柔安慰对方道,“而且吧,这事我也有错。”   “先前我不该那么自作主张的,什么事情都叫我自己一个人做了,还一直偷偷瞒着你没与你说开,搞得我像个甘愿为爱献身的悲情圣母一样,”裴无洙对自己进行深刻反省,“你现在会在感情上被迷惑误导,我之前的行为也是要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的。”   东宫太子抽了抽嘴角,很勉强生硬地配合着浅笑了一下。   “不过呢,你现在就不要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了,”裴无洙鼓了鼓腮,佯作随意地大大咧咧拍了拍东宫太子的胳膊,直接道,“你要这样想啊,之前那事是我自己愿意的,和你没什么关系。”   “而且我做那些,也并不是代表着我就对你怎么怎么的死心塌地了,只是因为你是我哥而已,”裴无洙昧着良心,虚伪道,“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兄弟,我也都会这么做的。我只是单纯看不惯左思源那等龌龊小人和龌龊手段,和被他挑破的人是谁,其实没有太大关系。”   ——最后那一句当时是有水分的,而且水分很大。   其实这个问题裴无洙自己也思考过,她又不是真的圣母心多到四处散,混淆皇室血脉这样要命的深宫隐秘,但凡当时换了是东宫太子之外的任何一个皇子……   裴无洙多半还是会拒绝左思源的联盟请求,这主要是她不屑于左思源那等人为伍。   但多的,却也不会再做了。   如果是人品还行、和她关系还可以的皇子,裴无洙出于自保,不会言明,但会通过其他手段委婉地提醒对方一下,以免对方毫无准备、事到临头,只有惊惧焦促。   但如果是二皇子之流……那算了吧,裴无洙不乐颠颠地赶紧把这事一状告到明德殿去,那都是对二皇子最后的“温柔”了。   但现在想要东宫太子尽快对自己死心,裴无洙也只能昧着良心这么说了。   果然,东宫太子脸上不容错辨地浮现一抹被刺痛了的神色。   裴无洙小心翼翼瞧着他,有些心虚,但更怕对方不信而追着质疑深问。   “我知道,”东宫太子弯了弯嘴角,面无表情,语调平平道,“就像你当时在明德殿替老三挨那一巴掌一样……你早跟我说过的,你就是这样的人,和对方是谁无关。”   “孤也,”东宫太子艰难地,缓缓地,将那些字压在唇舍间,一个字一个字咬出,“并无特殊。”   裴无洙心道这两件事其实也不是能这么类比的……但是,好吧。   裴无洙无比庆幸道:“你能这样想,那就最好不过了。”   东宫太子突然面色古怪地笑了一下,微微倾身,俯身朝着裴无洙压了过来。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裴明昱喃喃想道,仅仅才只是一句“并无特殊”,就让自己难以忍受到如此地步的话……   他真的,还能甘愿一辈子屈居于一个“毫不特殊”的兄长位子么?   裴明昱啊裴明昱,你简直是在异想天开,你何时变得比迢迢还天真了?   东宫太子痛苦地意识到:就是哥哥……他现在也,根本就完全不可能做得到了。   她是我的。   我想要她。   我也就只要她。   东宫太子压下来的眼神中侵略性太强了,情/欲之色浓得几乎要满溢出来,裴无洙心神一震,被骇得仓促后退,不着意退到了后面的案几前,后腰直直撞到桌角,痛得她眉心一跳。   东宫太子伸手将人一把捞住,右手垫在裴无洙的后腰上,安抚而爱怜地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径直一路轻吻了下去。   “你,你你,”裴无洙后腰痛心更痛,难受又委屈,语调里都无形中带上了几分莫名的可怜巴巴,“你这个人,怎么说话不算话啊……”   ——刚刚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又来?!   遍地胡乱发/情啊?!   “迢迢,我是不知道,”东宫太子趁机撬开身下人牙关,耐心舔/吻着其内光洁如玉的贝齿,在气息交换间闷闷道,“但你就真的清楚么?”   东宫太子用剩下的那只手不露痕迹地抓着裴无洙的手起来,轻轻按在她的胸口上,平静悠然道:“你数数你的心跳……你现在,还能数得清么?”   裴无洙一时有些混乱。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对眼前这个固执地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东宫太子更绝望一些,还是对现在才被亲了两下就气喘吁吁、浑身无力、心脏生怕旁人忘了它一般开始使劲活蹦乱跳找存在感的自己更崩溃一些。   “可,可,”裴无洙上气不接下气了还想反驳,“可是……”   “可是什么?”东宫太子退开一些,怕裴无洙一时激动傻乎乎地不知道换气,留给她喘息的机会,温柔而冰冷道,“可是‘换了任何一个旁的人,你也都是这个反应’,你想告诉孤这个,对么?”   裴无洙张了张嘴,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东宫太子那几乎称得上是恐怖的脸色,硬是没敢把自己的头点下去。   “乖一点,”东宫太子微微一笑,捧着裴无洙的脸重新亲了下去,柔柔道,“不要总是说些口是心非的话,来惹哥哥生气……”   一吻毕,裴无洙彻底被毫无节操的自己折服了。   ——她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推不开呢!   裴无洙恨不得剁了自己那两只没用的手了。   东宫太子的心情倒是肉眼可见地好上了许多。   “迢迢,你对孤是有感觉的,”东宫太子捧着裴无洙的脸,认真地重申道,“孤可不信,换来旁的谁来亲你,你都是这个反应。”   裴无洙心烦意乱,烦躁地推开东宫太子,在心里恼恨地想道:那是因为我是个新手、我没有经验、我是个雏,雏你懂吧,就是经不起撩拨那种!   你等着,但凡等我出去海一圈回来,阅尽千帆、经过风月,你这样的,我绝对半点兴趣都提不起来……推,我还推不开你了!   不过这话裴无洙也就是敢在自己心里默默臆想一番、精神胜利一把,别说真去做,她现在连当着东宫太子的面放放狠话的底气都不太有了。   ——实在是裴无洙自己也觉得,她先前的几番反应,实在是太不争气、太像是在欲擒故纵、欲拒还迎了!   “或许吧,”裴无洙在心里默默怄了半天的气,咬着唇愤愤道,“我承认,你确实,确实对我算是有很强的吸引力,我是有点不太拒绝得了你……我优柔寡断,我认了。”   “但我们是人,不是动物。人都是讲礼义廉耻的,不可能像动物一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裴无洙恼火地瞪着东宫太子,心道‘礼义廉耻’你懂么,我加重了语调念给你听了,你之前那么多的书,是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么?就非得要这么逼着我……   “我们这样,我们这样,”裴无洙心慌气短道,“真的是不应该的……我不想这样。”   东宫太子笑了笑,只垂下头继续去吻裴无洙,不作言语。   “你不要一不想听我说话,就来这一套!”裴无洙快要被烦死了,崩溃道,“你能不能正常一点,我在很正经地跟你说正事,你能不能不要满脑子都是这种事……”   “可是这件事,我们现在已经没有继续讨论的必要了呀,”东宫太子停下动作,抵着裴无洙的额头,柔柔笑道,“情况已经很明显了。”   “你觉得,你不喜欢我、我对你也不是那种喜欢,”东宫太子摩挲着裴无洙的侧脸,轻轻笑道,“可我觉得,我爱你,而你对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那我们现在也就只能继续这样了。”   “前面就算你说的都对,”裴无洙傻眼了,“但是‘继续这样’是继续哪样啊?”   “我坚持我的喜欢,你坚持你的不喜欢,”东宫太子凑过去,轻轻地舔/吻了一下裴无洙的嘴角,低低笑道,“我们各论各的……看谁先说服得了谁。”   “这种事情,”裴无洙抓狂道,“……怎么还能各论各的啊?”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东宫太子平静笑道,“迢迢,哥哥喜欢你,你可以不喜欢哥哥,但你不能强迫哥哥喜欢你还非得装作不喜欢的样子……这实在是很为难人的,像是在哥哥的心上一刀一刀慢慢悠悠地割肉。”   “至于你,你会因为哥哥喜欢你,就把哥哥一个人扔在洛阳、面对父皇,自己偷偷跑去雍州么?”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了,你别来道德绑架这一套,”裴无洙气若游丝道,“裴明昱,我不欠你什么的……是你非要喜欢我的。”   “是你罔顾我们多年的情谊、非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弄成现在这么尴尬的情况的……我可从来没有对不起过你。”   “是,迢迢说的对,都是哥哥的错,”东宫太子悠悠然地温声附和道,“但是哥哥也知道的,你不会的,你没有那么狠心的……你还是舍不得我的。”   东宫太子眨了眨眼睫。   裴无洙心神一凛,当即崩溃大喊道:“好好说话……你别哭!”   东宫太子愣了愣,继而抵在裴无洙的身上,实在忍不住地放声大笑。   东宫太子侧过头来,轻轻咬住裴无洙的唇瓣,稍一使劲,裴无洙只觉唇上一痛,似有血腥味涌了出来。   “迢迢,”东宫太子耐心舔舐罢,微微笑着退开半步,抿唇咽下自己唇上从裴无洙那里沾染来的血迹,面容妖异惑人而又端庄自持,轻声感慨道,“……哥哥真的好喜欢你啊。”   裴无洙的脸霎时爆红,如果说先前那回是熟透了的红番茄,这回就是熟得要烂掉了。   ——故意的,这个人一定是在故意的!   裴!明!昱!   怎么有这样的人,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脸呢?脸呢!   不知羞耻! 败坏风气!太太……也太色/情了吧。   裴无洙在心里要给这人跪下了。   “你知道么,看着你,我现在脑子里就一句话,”裴无洙神色呆滞地望着东宫太子,没有感情地棒读道,“以色事人者,能有几时好*。”   “只愿君心似我心,*”东宫太子笑了笑,亦同样引着个典回了过去,平静道,“能得几时好,便要几时好。” 第69章 初雪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洛阳城里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时, 裴无洙的十六岁生辰便正好于此姗姗来迟。   真宗皇帝清晨从长乐宫赶去上朝前,对着窗外飘飘扬扬往下落的雪花,随口感慨了句:“瑞雪迎丰年, 是个好兆头。”   然后转身便止住了宓贵妃往外送的举动, 闻声道:“落雪了,外面冷,你身子弱, 就别跟着出去了……今天小五的生辰宴要怎么办呀?”   “那还能如何, ”宓贵妃也没坚持, 她是为了服侍真宗皇帝早起,只匆匆拢了个小髻披了件外衫,确实也没那兴致去外面再多冻一会儿, 闻言只懒懒散散道,“还不是与往年一样, 午时在她的华央殿里与那些孩子们摆个小宴,晚上回来再与我们聚一回。”   “怎么, 陛下还另有别的吩咐?”   真宗皇帝脸上浮过了一丝不甚明晰的尴尬,顿了顿,犹豫着道:“前日皇后宫里有人来禀,说是有正事要与朕……”   “那陛下就去呗。”宓贵妃懒得再往下听,郑皇后有事,还非得赶到裴无洙生辰这天了,也不知道是多大的事、真事假事。   宓贵妃没兴趣管, 只是觉得被人倒足了胃口。   “大不了, ”宓贵妃似笑非笑道,“晚上我们娘俩自己吃就是了。”   “毕竟是先答应了皇后那边的,”真宗皇帝自知理亏, 低声下气道,“朕尽量早些赶回来,你们先用,不用特意空着肚子等朕就是。”   “倒也不必太急,”宓贵妃抚了抚耳鬓碎发,举手投足,风情万种,笑着打趣道,“不然陛下人回来了,心还不知道挂在外边哪里呢……叫人瞧出来了,还不够扫兴的。”   真宗皇帝哑然失笑,伸手捏了宓贵妃的侧颊一把,叹气道:“你这张嘴啊,真是得理不饶人……朕都好些年没怎么去过承乾宫那边了。”   “这谁家的醋坛子被打翻了啊,好大的味儿,闻着还挺冲鼻子的。”   “陛下想去就去,”宓贵妃示意宫人打起帘子送真宗皇帝出去,最后嗔怪了一句,“臣妾这儿可没人拦着。”   言罢扭身便回去了。   真宗皇帝无奈摇头,略站了站,才上了御辇走人。   早上裴无洙起后洗漱罢,过来向宓贵妃请安时,宓贵妃留了她一道用早膳,席间便与她说起了清晨那件事。   裴无洙看四下无人,又见宓贵妃神情发冷,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地坐了过去,握住宓贵妃的手安抚道:“娘……没事,你还有我呢。”   宓贵妃微微愕然,须臾后便是啼笑皆非的无奈之色,拿手指点了点裴无洙的眉心,无可奈克道:“想什么呢……这些乱七八糟的闲醋,你娘我早八百年都不吃了。”   ——最多也就当着真宗皇帝的面故意装出似是而非的三分模样来,好满足一下那个男人没来由的雄性虚荣心。   “我是怕你晚上等不着人难受,”宓贵妃神情寡淡道,“毕竟前面的四年他都有陪着你,猛一下地不来了,怕你心里不高兴……不过他不来也好,看着就生气,先前他打你一巴掌那笔账,我都还没跟好好算完呢。”   “啊,那倒不必了吧,都过去那么久了,”裴无洙一听宓贵妃不生气就松了好大一口的气,开开心心地抱住宓贵妃的胳膊,没心没肺道,“我才不会不高兴呢,父皇不来,正好我们还不用那么拘谨顾忌。”   “就我们俩,想干什么干什么、想怎么吃怎么吃,自由又自在……父皇面前的规矩可真是繁琐得叫人心烦。”   宓贵妃听得直笑弯了眼,抿了抿唇,偏过头来,神情促狭道:“娘也是这么想的。”   母女俩四目相对,俱都在脸上笑出了两只一模一样的酒涡来。   用毕早膳,宓贵妃喊了宫人进来收拾,裴无洙赖在她怀里不想动弹,仗着自己今天是寿星公,腆着脸胡乱撒娇。   宓贵妃被裴无洙缠得无奈,干脆搂着她坐在窗边的美人塌上看雪,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裴无洙闲话着:“一会儿都请了谁来呀?”   ——午时的宴,因为都是与裴无洙年岁相差不大的亲近故交过来,宓贵妃不想有自己这个长辈在,那些孩子们会惶恐玩不开,干脆就连过问都极少过问。   “没有谁啊,就那几个,”裴无洙掰着指头与宓贵妃算,“阿文肯定来,珺姐姐现在好像住在公主府,阿文多半会带她一起来。”   “今年李沅表哥正好在洛阳,我便提前知会了他一声,他说了到时候会带小和尚,咳,李暄一起入宫。”   “然后就也没谁了吧,哦,可能越启那个话痨也要过来凑热闹,我没特意请他,但他一向脸皮厚得堪比城墙,谁知道呢,也许闲得无聊就过来了。”   大庄朝人过寿的规矩很正统,很少有“不请自来”的那一套。   如果主人家想大办寿宴,多是自己提前散下请帖、约定好时间、地点……倘若主人不请,那就是再想巴结、凑上来攀交情的,最多也就主动送份贺礼而已。   真要是“不请自来”,以时人的观点而论,那可就显得有些不识趣、且身段放太低了。   当然,互相之间特别熟悉的人不会算这一套的,比如说裴无洙会主动给李沅下帖子,赵逦文那边,就压根不用她多做什么,肯定是默认会来的。   “越家那小孩儿人还是不错的,你也待人家主动热情点,”宓贵妃若有所思道,“东南好像很多年没有赢过那么漂亮的一仗了……我之前听你父皇的意思,似是对他极为满意、打算要留待重用的。”   东南一带,大战没有、小战不断,朝廷跟那些倭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好几年的游击战,赢到结果最后都多算是赢了,但是每年一总结,连绵战事算下来,实际上每一场都亏损得厉害。   因为付出和收益完全不成正比。   那些倭人在海上神出鬼没、劫掠一波便直接遁走,打得就是“防不胜防”的主意,没吃没喝了便靠岸劫掠一番,大庄海军出击了就赶忙遁走……非常深刻地贯彻落实了“敌进我退,敌疲我劫”的八字流氓方针,叫大庄吃了好几回的哑巴亏。   更更重要的是,那些倭人们各自为战、并不统一,更很少一起行动……这也就意味着,就算洛阳方面主动组织过几回强硬的清扫政策,都往往还要有漏网之鱼剩下来,简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偏偏他们每一股都不成气候,只是十几、几十人,连过百都很少的凑在一起上岸烧伤抢掠,你真要派了几万大军过去重兵压阵,就是先不考虑士兵都适不适合海上作战,单是在脑海里想一想,就觉得完全没有那个必要,杀鸡焉用砍牛刀啊?   粮草辎重不要考虑的么?谁敢把这么个馊主意提出来,户部的梅旭第一个捋起袖子要先跟他打一架。   战事打得赢、但赢了也是亏;倭人杀不尽、灭了一波又来……这几乎是困扰了东南海事十余年的顽疾了,就连真宗皇帝听了都不免头疼。   泱泱大国之威,总不能就这么坐视倭人劫掠不管、只一味地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被动发力吧?   更何况东南形胜,三吴都会*,江东弟子多才俊,那里本就是文人之乡,那些漂洋过海而来的倭人们又蛮横不通教化,你说他们劫财就劫财吧,还动辄烧杀抢掠、淫/辱/妇女,更有甚者,还有曾犯下将一村人聚在一起活活烧死以取乐的滔天重罪的……   每每这种惨绝人寰、骇人听闻的事情一经爆出,东南的才子们舌头、笔端皆不饶人,能把洛阳的达官贵人、世家朝臣们骂得个狗血淋头,只道全怪朝廷无能、无才无德者占据高位,尸位素餐、罔顾百姓……   有那性情狂疏的,直接连着皇帝一起骂也不是没有的……真宗皇帝这么爱面子的一个人,也无怪乎后来会一提起东南战事、海上倭人就想暴躁得想发脾气摔折子了。   ——军中诸多行伍之家,真宗皇帝一容不下楚襄侯府陆家、二看不惯建安侯府赵氏……但偏偏对虎威军的越家将优容以待、深为倚重、信而不疑,不得不说,这与自他登基以来愈演愈烈的倭人之祸有着很大的关系。   这些事情,裴无洙想得比宓贵妃还要清楚些,她毕竟是从上书房里正经完成了学业、上了一整套功课下来的,就是面上表现得再不学再不学,与朝堂时政息息相关的那部分,裴无洙也不会真的能心大到一点也不听。   但是,裴无洙微微冷笑着想道:越启能不能解决得了东南的麻烦,她是不清楚,但越启这个越家悉心培养了十来年的虎威军继承人,当年最后又是怎么死在战场上的呢?   裴无洙不用想都猜得到是为什么。   真宗皇帝自己既狠得下心、动得了手,那以后海上倭人的麻烦……就活该得留着他自己慢慢头疼了。   “对了,一会儿仪贵人带你九弟过来,你午时也留神照顾下他。”裴无洙出神想了会儿东南的事,后面宓贵妃又说了些什么,她就没怎么经心听,待回过神来时,就等到了这么一句。   “怎么带那个小吃货过来了?”裴无洙坐正了身子,按了按额角,有些绝望,“我不想奶孩子啊……我今天过寿呢啊。”   “不想奶你还不是要李沅带了他儿子过来,”宓贵妃瞪了裴无洙一眼,警告道,“人是我叫过来的,到时候你要是敢把人撇下自己一个人跑了,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你九弟今年也是六岁,与李暄一般年岁,你要是真心想收养那个李暄,就该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两个多亲近亲近。”   最后一句,才是宓贵妃真正想说的重点。   她是真懒得管裴无洙究竟是个什么章程了,要等那个没心没肺的想到思量这方面的关系,那怕是得等到她们都到雍州了都赶不上。   黄花菜凉了再凉的那种。   “哦哦,”裴无洙恍然,顿悟道,“懂了懂了,您放心,我省得事的。”   二人闲话间,便有宫人来通报:柔嘉公主与福宁郡主来了。   裴无洙起身主动去迎,赵逦文果然是带着赵逦珺一道来的,二人手里亲携着给裴无洙准备的生辰贺礼,赵逦文一来就直接塞到了裴无洙手里,甩着手低声抱怨道:“快拿走快拿走,可重死我了。”   裴无洙犹豫了一下,拿不准赵逦文这作态是不是要她现在赶紧拆的意思,边上的柔嘉公主已经轻笑一声,把自己手里的压到了赵逦文那份上面,一道拿起来,顺势递给了伸手过来迎的云归,揉了揉裴无洙的脑袋,柔声道:“进去吧,别让贵妃娘娘等太久了。”   这么一打岔,裴无洙也就把这一茬暂时先放到了脑后。   柔嘉公主过来,宓贵妃忙屏退四下,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与她细细念叨了许多往事,只道要她人别灰心,现在其实还年轻得很,以后的路,还有很长很长呢。   以后的事,那可谁也说不好。   “娘娘说得极是,”赵逦珺不过二十有七,要裴无洙说,才正是最好、最美的年纪呢,闻言也只微微一笑,静若秋花,恬淡回道,“不瞒娘娘,经过这遭,我反倒好像更看开了许多……和离之后,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是重活了一回般。”   “你这样想,那就对了,正该是如此,”宓贵妃很认同柔嘉公主的这一句,严肃道,“女人也从不是非得要靠着个男人才能活得好;要本宫说,你和离这个决定,做得真是再对不过了……只恨那十年拖得太久了些,早就该如此的。”   赵逦文不安地瞧了自己姐姐一眼,欲言又止,像是有点想说什么、却又不怎么敢的样子。   “娘娘说得是,”柔嘉公主自己倒是很坦然,怔怔地出神了片刻,平静地敞开心扉道,“只是早些年,我总觉得当初是我对不起他,毕竟是我行事不慎,才拖累了他不得不娶我……他也是形势所迫、百般不愿,心里有情绪也是正常的,是而才时时忍耐着、处处妥协着。”   “若早知会走到如今这地步,”柔嘉公主淡淡道,“当年就不该点头嫁过去的……更遑论后面耽误的那几年了。”   “你倒是心软,”宓贵妃触景生情,自伤其事,微微冷笑道,“女人就总是这样,动不动先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对不住他们,殊不知那些男人们硬起心肠来,压根就从不会念着你的半点好。”   “本宫听那诗经上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们听,他们男人背的书上讲的多好,他们可都记得牢牢的呢。”   “也就是欺负我们傻,你是,本宫当年也没好到哪里去,都是蠢得很,”宓贵妃怔怔落泪,突然抬起头,狠狠地瞪了裴无洙一眼,厉声敲打她道,“你们两个以后可得长点心,前人栽过的坑、你们看着再栽一次,那可就是‘蠢上加蠢’了。”   裴无洙头皮发麻,听出了宓贵妃话里有话,气急败坏地在心里将东宫太子狠狠唾骂一番,深恨对方那晚最后突然发疯咬破了自己的嘴。   虽然回来后裴无洙小心翼翼地避着宓贵妃好几天,还借了云归的胭脂来遮掩一二……但显然,宓贵妃似乎还是或多或少地察觉到了些许端倪。   赵逦文看得若有所思,不过看气氛紧绷,忙恍若无事般笑着出声与宓贵妃玩笑道:“这话您跟我和洙洙讲可就不太用得上了吧……我以后可也不靠男人,我靠洙洙呢。”   裴无洙默默把本来打算与宓贵妃明言的拖延推迟、或者干脆解除与赵逦文婚事的计划重新咽回了肚子里,也硬着头皮跟着出声道:“那我更用不上了……我靠我自己哈哈。”   裴无洙尴尬而生硬地强笑了两声,求助地望向另一边的赵逦文。   赵逦文回了她一个爱莫难助的眼神。   “你能靠得住?”宓贵妃冷笑着对着裴无洙翻了个白眼,捋了捋鬓发,复又淡淡道,“不过你最近倒确实像了些模样,不与那些纨绔子弟们出去到处厮混了,听你父皇说,还给他提了一个什么‘学事改革’的议案。”   “他听了还觉得挺震惊的,说不像是你能想出来的,与本宫反反复复念叨了好几遍……” 第70章 生辰 争执。   “行了, 本宫也懒得多说你什么,说多了你又不爱听,”末了, 宓贵妃幽幽地叹了口气, 只认命道,“你能干点正事就行,本宫看着, 心里已经很满意了。”   “啊!”裴无洙唉叹一声, 扶额道, “那事还八字都没有一撇呢,成或不成都不知道,父皇怎么就已经什么都跟您说了呢……”   对于松鹤堂的改革, 裴无洙这个念头,最早的时候, 是从原作剧情里提炼出来的。   后来与左静然越走越近,那个念头就越强烈。   只是当时的裴无洙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暂时不适合把自己引到风头浪尖上招人耳目,也就将那暂时搁置了。   后来吩咐人寿阳劫杀左思源父子,秘密追踪左静然行事……有关松鹤堂的事情,裴无洙想起就又念到左静然,心下惫累,也就暂时搁置了。   后来又重新下定决心拿起来,最重要的一个契机, 是在原冶村的所见所闻、是香山寺时与苦贤大和尚的那番对话。   在苦贤大和尚面前, 裴无洙是有些自惭形秽的,也是那时候的她骤然意识到:有些事情,她真的应该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做上一做了。   所以后来借着东珠闹剧的余波, 裴无洙私下里找真宗皇帝提了提自己的想法,真宗皇帝也觉得确实有些可取之处,但主要还是太过天真理想化了,给裴无洙提了几个点,叫她拿下去改了再来。   还暗示裴无洙如果自己不会改,就去找东宫找太子帮忙。   但是当时的裴无洙一直在纠结左思源的事情要不要说、要怎么说,一见到东宫太子心里就开始左右为难,几番欲言又止,折磨得她身心疲惫,干脆自己一个人一点一点慢慢磨着来了。   后来又发生那许多事,现在就更不可能再叫她主动去了。   事实上,自那天晚上最后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之后,裴无洙近日来一直绕着东宫走,看都不敢再去看太子一眼。   裴无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选才是对的。   她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裴无洙很难直言拒绝东宫太子,但她又真的不想那样。   不过话说回来,裴无洙也没想到真宗皇帝会把她欲变革松鹤堂之事跟宓贵妃讲起。   明明她当时与对方提的时候,两个人说定了要在具体章程出来前暂时先保密的。   果然……真宗皇帝答应下的“保密”,从来都是薛定谔的保密。   裴无洙累觉不爱。   “洙洙文成武就,什么都会,什么都行,贵妃娘娘还愁她找不着正事做么,以前只是她不想罢了,”赵逦文掩唇笑道,“等到了雍州,以她的武功身手,跟着我父亲出去几趟,必然也能立下不小的功劳来。”   ——您可快别了吧姐姐,裴无洙憋闷地想,我知道你是好意解围,但雍州、雍州……啊!   雍州她以后去不去得成还两说呢……   这时候李沅和小和尚的到来,一下子成了大大的救星,将心虚到坐立不安的裴无洙从这三个女人里解救了出去,叫她万分激动地主动迎了过去。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李沅心生警惕,躲开压低声音道,“你又在外面捡了什么和尚道士要我来背锅养?”   裴无洙有气无力地对着李沅翻了个白眼,正想说什么时,一迭声的“小姑父”连绵不断地传了进来。   人未到声先至,越启高高兴兴地从外面跳了进来,拽着一个黑脸的陆恺文,丝毫不会看人眼色地三两下蹦达到裴无洙面前,朗声大笑道:“小姑父快看,是、谁、来、了!”   “有人么?”裴无洙木然地别过脸,转身就走,“好像没人,奇怪,什么声音,我走了……”   “不要这么不给面子嘛小姑父,”越启一把拽住裴无洙,凑过去压低声音嬉笑道,“我还把没表情给你顺来了呢,你不高兴么?不称赞我两句么?”   “不是,”裴无洙只觉莫名其妙,一头雾水道,“你带陆恺文来,来就来了,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么?”   “你不知道么?”越启震惊得瞪大了双眼,一时没控制住声量,扬声道,“你马上也要成没表情的小姑父了啊,唉,不对,好像不是姑父,这辈分怎么算来着……反正柔嘉公主与陆旭之好事将近,不知道没表情该叫你什么了,但你以后也是没表情的长辈了。”   “我说小姑父,你这婚成的可太值了吧!”   一只手笼从里面突然飞出、直直地朝着越启砸了过来。   越启轻轻松松伸手拿定,抬头一瞧,却见是福宁郡主赵逦文脸色漆黑地从里面掀了帘子出来。   “你喊的再大声点,”赵逦文气得咬牙切齿,黑着脸警告越启道:“你再大点声,好叫我记得下回见了媛姐,让她拿着针线一针一针剐掉你的嘴。”   “小姑姑,”背后说人说到正主的亲妹妹身上,越启吓得脸都白了,忙躬身作揖,尴尬得满头大汗,“是我口无遮拦,是我错了,您可千万别跟大姑姑讲……”   “无妨,”帘子复又被宫人挽起,刚刚被越启提到的柔嘉公主从里面从容踱步而出,闻言只浅浅一笑,平静道,“都是些街头巷尾、捕风捉影瞎说的胡话,你以后长点心,别再说就是了。”   “都是自家人,没人跟你计较,下回犯到旁人家身上,可真得要媛姐提着刀去砍你了。”   越启出了一身冷汗,尴尬得情难自已,只喏喏低声认错应是。   陆恺文也没有比越启好到哪里去,只勉强端住平静的神态,恭恭敬敬地上前去给柔嘉公主见礼:“微,微臣见过公主。”   “你们都是些小孩子,在这里随便说说也没多大点事,”柔嘉公主平静地安抚陆恺文道,“也不用太过介怀、往心里去……都进来吧。”   “听闻陛下和东宫都有意叫你一个人主持大局、翻过年带兵到岭南去平当地蛮乱,”柔嘉公主边走边顺口与陆恺文闲话家常道,“这很不错,你得抓住机会、好好地作出一番功绩来了。”   一听到“岭南”与“平当地蛮乱”,裴无洙霎时精神了,一把抓住陆恺文的衣袖,震惊低语道:“要你一个人去岭南,我哥,太子不去?”   陆恺文顿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斟酌道:“听陛下与殿下的意思,应当是如此的……不过还没有明确具体的公文下来。”   “这么大的事,”裴无洙也说不上是震惊、还是在想旁的什么,随口就嘀咕了句,“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柔嘉公主回身的动作微微一滞。   赵逦文恼得轻轻打了裴无洙的手一下。   陆恺文瞥了裴无洙一眼,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裴无洙蓦然回神,猛地反应过来自己也说错话了。   来年的平乱计划,裴无洙都不知道的事,柔嘉公主能知道,那通过的是哪边的路子……咳咳,显而易见了。   等到趁着众人各自去与宓贵妃见礼的时机,裴无洙偷偷拉了赵逦文出来,寻了一无人处,与她小声八卦道:“珺姐姐还真要和陆恺文的小叔成了?前缘再续?破镜重圆?”   “八字还没一撇,谁知道呢,”赵逦文心烦意乱道,“反正现在姐姐是和离了、陆旭之先头的夫人又已经过世两年了……看他那时候特地赶到许昌去,是有点那方面的意思,但也未必能成吧。”   “楚襄侯府,也就那样吧,现在他们自身都还难保呢。”   “你不看好?”裴无洙敏锐地听出了赵逦文的未尽之意。   “我还能怎么看好呢,”赵逦文微微冷笑着嘲讽道,“十年前我姐姐出事的时候,他可是一句话都没说,隔了一年便默不作声地迎了新妇入门……这也罢了,大家本就婚嫁各不相干了,谁也不欠谁的,只是镜子破了就是破了,再圆回来,也不是那个味儿了。”   “反正我是对他喜欢不起来,但话说回来,这是我姐姐的事,也不可能由着我越俎代庖去替她选,”赵逦文烦躁道,“单看姐姐自己怎么想吧。”   “楚襄侯府,也还好吧,”裴无洙蹙眉道,“父皇是忌讳,但都忌讳这么多年了,六弟都长大了,再怎么不至于真就突然那什么了……”   “你想什么呢,”赵逦文轻笑了一声,拍了裴无洙的胳膊一下,曼声讥诮道,“我说他们自身难保,你以为我是在说什么?我指的可不是陛下,而是那位东宫里的太子殿下。”   “先前太子妃闹出来的事情,陆家和孙家把太子殿下得罪狠了,”赵逦文讥诮道,“你还说六皇子呢,你知道么,陆贤妃已经病急乱投医,要给六皇子选一个郑国公府的女孩儿来作正妃了。”   “不是,”裴无洙傻眼了,“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赵逦文莫名其妙道,“就是先太子妃孙氏的事情啊,我听人说,你当时不是也在场么?后来还在明德殿里替三皇子挨了陛下的一巴掌……孙氏现在定给了三皇子,虽然说是陛下和东宫都点了头的,但到底还是下了承乾宫与太子殿下的面子啊。”   “孙家倒也罢了,本就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只知‘忠君报国’的文人,”赵逦文轻嗤道,“陆家人可就惨了,当初孙氏入宫参选,陆贤妃从头到尾陪着,一路的保驾护航……为着什么,还不就是为着通过这个异姓的外甥女搭上东宫的那条大船么?”   “楚襄侯府也是绵延多年的老世家了,就因为陛下不喜欢,这些年蛰伏得不成模样,千年王八万年龟,已经憋得够狠了,”赵逦文的语调里带了分没来由的幸灾乐祸,微微冷笑道,“现在孙氏与太子殿下没成,反而最后是要去嫁给三皇子的……孙家是不怕,陆家人却估计是要怕得连觉都睡不好了。”   “所以说,”将某个猜测单从嘴里说出来,裴无洙都颇觉得很有些牙疼,“陆贤妃为六弟选郑氏女为妻,是为了讨好太子?”   ——这也太他么曲折离奇了吧……东宫太子自己都不想管郑家人了。   “既是讨好,更是臣服,以表绝无与其争锋之心,”赵逦文倒是看得比裴无洙更通透一些,轻声点她道,“你忘了,孙氏现在之所以要被迫嫁给三皇子,是因为当时在御花园里被人推下水;而推人下水的,又正好是郑家的姑娘。”   “这本是害得他们家外甥女丢失资格的世仇、如此都还能打碎了牙和着血往里吞,扯下脸面主动求娶了,”赵逦文缓缓道,“他们还可能有胆子对太子殿下怀什么不好的想法么?”   裴无洙整个人都听傻了。   “不是,太子他也不是那样的人啊,”裴无洙对如今的状态颇有点格格不入的不真实感,喃喃自语道,“至于么,一个个的都失心疯了么……事态还远不至于如此吧。”   赵逦文眼神微凝,若有所思地盯着裴无洙,半晌无语。   “你那是什么表情?”裴无洙奇怪道。   “我倒很是不解,”赵逦文顿了顿,轻轻道,“洙洙,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怕太子殿下呢?”   啊?!   裴无洙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   轻嘶一声,斟酌着缓缓道:“主要是,我也没觉得太子他有什么可怕的啊?他人真还挺不错的吧……”   虽然目前二人之间关于某个问题,暂时有着较大的分歧。   但裴无洙表示,她这个人很公正的,可以一分为二地来客观评价一个人。   “你好好看看,太子是怎么对待郑国公和郑家人的,”赵逦文摇了摇头,不甚赞同地对着裴无洙低声道,“你不要总想着别人都和你一样,会念着手足情分,那郑国公府还是太子的外家呢……”   “那是郑家人本来就不行,”裴无洙想也不想便断然道,“你之前自己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么?”   “郑家那老太婆支开侍女、坐视珺姐姐被郑想强迫凌/辱,他们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也没有一个是干净的……郑想那人我更是懒得说了。”   “对于这样德行败坏的人,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好脸色?”裴无洙不以为然道,“孔夫子还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呢?唯以直报怨耳。”   “可郑家从来没有人敢冒犯他过啊,他做事却真的极少给郑家人留情面。”赵逦文似乎是有些被裴无洙给说服了,但仍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样子,勉强坚持道,“还有你看他处理江南府的官员,手段之狠厉严酷,江南官场这一回至少被他清洗掉三成之数……”   “阿文,你知道那些人都做了什么、贪了多少么?”裴无洙有些受不了旁人拿这江南府的事来给东宫太子泼脏水,颇有些不忿地恼火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只觉得他手段残忍,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他们那些人,本就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淮河道下游洪水滔天,死了多少无辜百姓,你怎么不先看看那些人呢?”裴无洙咬牙道,“他们才是最无辜的,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辈子求得个饱腹度日而已。结果呢,一场大水,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恨我哥杀得还不够多,换了我也不会留他们性命的。”   “我只是随口跟你说说而已,又不是要跟你吵架,你突然这么凶作什么,”赵逦文被裴无洙陡然激动的语气吓了一跳,蹙了蹙眉,不怎么高兴了,“好好好,他是你的好哥哥,旁人是半句坏话都说不得,对吧?”   “不是不让你说他坏话,可你说也至少得有理有据吧,”话赶话的,裴无洙也不免带了些情绪上来,“你也不能空口白话地往人家身上泼脏水吧?”   “好好好,”赵逦文被裴无洙的偏颇生生给气笑了,赌气道,“他什么都对、什么都好……他做事只要但凡遮个大义的幌子,在你眼里都绝对是好的、对的、半点毛病都没有、一句坏话都不能说的,是吧?”   “什么叫‘遮个大义的幌子’,”裴无洙很有些不能理解,“是为了大义就是为了大义,不是为了大义就不是为了大义,有就是正义的,没有就是非正义的,这有什么不对么?”   “何为幌子,你又知道那些事都是幌子了?”   赵逦文被裴无洙字字句句堵得心烦意乱,冷笑一声,口不择言道:“那我们家的‘义’呢?”   “我父亲忠君卫国、戎马一生,得到的是什么,我姐姐的被迫失贞?我们家的大义,又有谁想来给我们家伸张过么?”   “但是阿文,”裴无洙眉心紧蹙,顿了顿,还是没忍住,明知道这话说了会叫赵逦文不痛快,但还是缓缓道,“珺姐姐的事情,你心里很委屈,我知道。但那并不是太子的错啊。”   “首先你得承认,东宫行事确实一向有个‘义’字在;而这并不代表着,全天下的‘义’都合该由他来伸正了,”裴无洙轻轻道,“你这埋怨和迁怒,其实是很没有道理的。”   “哈”地一声,赵逦文别过脸,隐忍地咬了咬唇,深吸了一口气,平息自己胸膛翻涌的怒气,忍了再忍,才面无表情道:“我一开始,只是想提醒你小心他一点,他并不像外人称赞得那样德行完美,或者说,外面人把他夸得那都不是人了,得是个圣人。”   “我没想到最后你竟会反过来与我说教这许多,”赵逦文疲惫道,“好了,你既然对他深信不疑,那我也不好挑拨你们什么……今日你过寿,先不说了。”   裴无洙张了张嘴,心里也有些后悔了。   也就是二人静默的这一会儿,遥遥听到外面有宫人来报,说是六皇子带着八皇子过来与裴无洙祝寿了。   他们怎么过来了?   裴无洙满脑门问号,转身就要出去迎人。   “我是不好与你说什么,”赵逦文最后拉了她一把,低低道,“但你自己长脑子想,六皇子今天为什么来?你请他了么?不请自来、自降身段,他又是何苦突然来贴着你了?”   “我是不知道太子这个人究竟如何,”赵逦文冷冷道,“但我想,你那些兄弟们,应该是感触最深的。”   “洙洙,如果一个人,大家都深深地畏惧他,不只限自于彼此身份差距的那种畏惧。”赵逦文缓缓道,“那你也至少得承认,他绝不是一个你能轻易看透的人。” 第71章 狼来了 她是被欺负的。   “反正我觉得, ”赵逦文顿了顿,最后总结道,“你也不要太过一厢情愿了……还是长点心吧。”   裴无洙半晌无言。   六皇子带着八皇子过来, 在长乐宫门前撞上了带着九皇子至此的仪贵人, 八、九皇子一个七岁一个六岁,年纪相近,很快便抛下了旁边的大人们自己先玩到了一处去。   裴无洙一边心不在焉地与六皇子你来我往地客套寒暄着, 一边觑着空跑到了李沅那边, 示意他带着小和尚过去八、九皇子那里多刷刷存在感。   结果竟然撞上了李沅与柔嘉公主相谈甚欢的场景。   裴无洙瞧得惊奇, 主要还是对李沅行为的震惊。   ——要知道李沅这个人,可从不会说因为对面是个女人他就会如何温柔包容耐心一下云云……裴无洙甚至觉得,李沅骨子里是有点直男癌的。   只是比起纯粹的瞧不起女人, 李沅是他都干脆瞧不起这世上的大多数人,是而才不会把那点大男子主义的刻板思维表现的那么明显。   趁着柔嘉公主被宓贵妃叫走的时机, 裴无洙正事没说,没忍住先问了自己心里最八卦好奇的那个点:“你对珺姐姐的印象很好?”   ——这要是换了一般时候, 现场来了这么些“贵人”,李沅不说扭头就走已经算是给裴无洙面子了,多是一个人窝在角落里闲吃冷菜,哪里会有这么正常的社交行为。   “我行医以来,常看人在生死面前挣扎奋进,”李沅顿了顿,如此与裴无洙道, “所见女子, 也不乏为母刚强者……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柔嘉公主,乃是我毕生所见中, 性情尤为坚忍、坚定的那一批。”   “果决镇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又能心性坚韧至此,远超寻常,”李沅低低叹息,心悦诚服道,“从本心来说,我非常地敬佩她。当然,柔嘉公主本也值得上我这份尊敬。”   裴无洙听得怔然。   李沅话里说的是柔嘉公主赵逦珺,裴无洙想起的却是福宁郡主赵逦文……某种程度上来说,赵家这对姐妹花彼此影响,性子外显不同,实则殊途同归,都是一般的看事极为透彻、清醒理智之人。   所以说,赵逦文劝裴无洙小心,连她那样可以逼得七皇子一步一步吐露心声的沉着心性,都觉得东宫太子为人行事很可怕的话……   难道真的是我一直以来的白月光滤镜太深了?裴无洙琢磨着自我反省道。   下雪天最适合聚在一起吃点热气腾腾的去去寒,裴无洙午膳叫人准备的就是羊肉汤锅。   本来想着来的就赵家姐妹两个姑娘,柔嘉公又是嫁过人的、不用太避嫌,赵逦文又是裴无洙马上要过门的妻室,大家彼此间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熟人了,干脆就让人只准备了一张大圆桌、到时候预备不分主宾高低、围坐在一起一边行酒令一边现场烫着现吃,谁也不嫌弃谁。   也不用拘泥于那么多的礼数。   结果越启带了陆恺文过来、六皇子又带着八皇子主动上门……事情就弄得有些尴尬了。   裴无洙硬着头皮给这些人重新排了位次坐下,又叫人特给小和尚准备了素食来……要不是那羊肉汤锅的锅底都提前熬制好了,放掉了裴无洙实在可惜,临时分食又也很别扭难受的话,裴无洙真被烦得都想要换个吃法了。   这时候裴无洙就不得不佩服起宓贵妃的先见之明了,有九皇子这么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盯眼前食的小吃货在,再配上八皇子那个作天作地的混世小魔王……两个半熊不熊的小孩子凑在一起,至少化解了这些搭配神奇的半大少年人之间的尴尬。   等到三皇子后来踩着午时三刻的点姗姗而至时,柔嘉公主早已带着赵逦文避去了内殿的宓贵妃与仪贵人那里了。   裴无洙怀疑她们两个应该是都没吃饱,偷偷回去躲起来加餐了……但确实是太尴尬了,是真的尴尬。   想想在场剩下的人吧,陆恺文,面瘫冰山;李沅,中二傲慢到不可一世;三只猪崽崽,吃饱了就也手拉手跑出去玩雪了……   六皇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到来是有些突兀而不合时宜的,尴尬得不敢说太多话。   越启一个人再想努力地活跃气氛,但陆恺文、李沅甚至连七皇子都不怎么接话。   六皇子配合地附和了几回,实在是难以招架越启那跳脱而神奇的思维线条,很快也败下阵来。   到最后大家干脆都是一气闷头干吃了。   可就是到这时候了,六皇子还支支吾吾,绕了半天没有绕到有直入重心、表明来意的征兆,裴无洙这个等着听的人都要难受死了,心想今年这生辰真的是史上最尬、前无古人的尬、目前最尬记录保持者的尬。   ——怪不得时人都不喜欢在寿宴等重要场合有宾客不请自来了,确实是你说这情况,招待也不是、不招待也不是……太太尴尬了吧。   大家又不熟,玩都不太玩得起来。   所以当听到有宫人来报说三皇子过来时,裴无洙不仅没有觉得太惊讶,反而有种终于解脱了的轻松释然感。   “吃的怎么样了,特意看着点过来的,你们应该都用的差不多了,没打扰什么吧?”三皇子手里提了一个看着就不轻的红木匣子,笑着主动与出来迎人的裴无洙解释道,“马上我就要大婚去盛泽了,怕到时候事情一多忙乱起来就忘了,趁着今日你过寿,没给你打声招呼就直接过来了,喏,打开看看,都送给你了。”   裴无洙接过来打开瞥了一眼,霎时怔住,略有些迟疑道:“这,这不好吧……有点太贵重了。”   “反正我马上要离开洛阳了,留着放我这里也是吃灰,”三皇子笑了笑,拍了拍裴无洙的肩,示意他外面冷,有话进去再说,口中则随意道,“都是三哥的多年收藏,小小心意,你好好收着吧。”   “可是这,”裴无洙觉得这玩意儿简直堪比当初左静然送她的那六幅画,好是好、但烫手也是真的烫手啊,“无缘无故的,这都给我拿着也有点不大合适吧……”   “听人说父皇好像有安排你以后进礼部的意思,这些你到时候应该都能用得上,好了,你就别继续推辞了,要我说得再明白点么,这都是上回的谢礼。”   三皇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头没好气地瞧了裴无洙一眼,带了些微的恼火道:“你看,说出来就不是那个意思了,你真是……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儿一样。”   三皇子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了裴无洙在人情世故上的诸多不是,想来不是一时激愤,而是心有不满好些年了,只是如今终于要走了,再也不愿意憋着那口闲气了。   裴无洙被三皇子念叨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领着他往里走,进门彼此打了第一个照面,三皇子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霎时僵住,也不多话了,冷着脸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一个招呼都没跟里面的人打。   越启的脸上霎时浮现出了“虽然我不太懂是因为什么、但大概是要有好戏能看了,好激动啊”的欠揍表情。   六皇子神情紧绷,腰背挺直,嘴角抿成了直直的一条线,也把姿态端了起来,再不见先前那不尴不尬努力融入其中的做派了。   倒是其余诸人忙起身向三皇子见礼。   “算了,”三皇子坐下只喝了两口茶,没动一下筷子,颇觉得没意思般冷笑了一声,直白道,“我也是用过才来的,该说的也都跟小五说过了,就不再这里耽搁你们了……”   三皇子起身,端起酒杯扫过在场众人,只过去主动敬了李沅一杯,便放下暗示自己要走了。   这人刚来,屁股都没坐热就又要走了,裴无洙只白收了人家的礼,只得再重新送了出去,还特意送得远了些,绞尽脑汁地寻着话题与三皇子闲聊家常:“婚期已经定了么?娶孙氏……对三哥来说,还好吧?”   “嗯,明年开春迎完亲就走,好不好的,”三皇子心道,裴无洙这个人啊,真是个实打实的二货,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心里倒也并不如何与他介怀,只简单道,“也就那样了。”   “说起来,”大概是看宫人们都远远落在后面,目之所及,又尽都是一片白雪茫茫,三皇子心下开阔,难得与裴无洙调侃着说起了几句真心话,“我原先很长时间都一直以为将来加冠后会娶郑宛表妹,早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如今换成了孙氏……至少比我想得要强。”   “你要这样说,”裴无洙一直没敢去问中秋宴后郑宛的遭遇,主要从她这里,对郑宛本人还是多少有些亏心的,听了三皇子这话,不由喃喃出神道,“我都有点同情郑宛了……”   “哦,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三皇子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犹豫了一下,扫视周围一圈,确定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轻轻地与裴无洙解释道,“我不想娶郑宛表妹,并不是说我对她这个人有什么特别难以忍受的重大不满……我不想娶她,只是因为她是郑国公的女儿罢了。”   “啊,”裴无洙听得十分疑惑,讶然道,“我还以为,你和郑国公的关系很亲近呢……”   “小五,”迎着裴无洙惊异的眼神,三皇子僵硬地站在雪地里驻足许久,犹豫多时,才缓缓地低声解释道,“我母妃当年,是举目无亲之下、来洛阳投靠她大伯的……她当时在郑国公府,是被人欺负的那个。”   裴无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三皇子这句话里的“被欺负”指的是什么意思。   “淑妃娘娘……”裴无洙怔怔道。   “她是被欺负的,”最难以启齿的部分说出了口,后面的话就很好接了,三皇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含厌憎道,“她并不是自愿的,她是被逼不得已、被强迫的那个。”   “她一个年少失怙的孤女,来投靠大伯家,面对的是她大伯家的姐夫、是当今的皇帝,她能如何做……你们还想叫她怎么做呢?”   裴无洙如遭雷劈,霎时明悟了三皇子的这个“欺负”是哪种意义上的“欺负”了。   “父皇他,”裴无洙神情呆滞,喃喃道,“他也太不做人了吧……”   “他就是一个禽兽不如的老畜生。”三皇子阴着脸冷冷唾骂道。   裴无洙震惊抬头。   “骂出来了,也就不过如此,”三皇子背着手,面无表情道,“这句话我在心里憋了十几年,我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胆量说出口的……如今看来,也就不过如此。”   裴无洙按了按三皇子青筋暴绽、肌肉紧绷的胳膊,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安慰是好。   “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须臾后,三皇子平静了心绪,沉声道,“只是偶尔我一想到,当年郑国公府上上下下,皆对我母妃的遭遇置若罔闻、沉默无言,只作无事发生一般。”   “一想到这里,再想想我以后还得要娶郑宛、郑国公嫡亲的女儿,我这心里,就只觉得无比的恶心。”   “所以真要说起来,”三皇子顿了顿,如此与裴无洙道,“娶孙氏对我来说,倒也还是个解脱了……虽有拖累之处,但到底利大于弊,我还得该感谢你这个媒做得好呢。”   “别别,可别,”裴无洙连忙摆手阻止了三皇子最后一句,苦着脸道,“你这话说的,像是我与你合谋给太子戴了顶绿帽子一般,听着还挺渗人的。”   “先说好,我当时确实有故意撮合你们两个的意思,但那是因为什么,想来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裴无洙直白道,“既然都要成婚了,你们以后就好好过。”   “孙氏心里是有你的,你待人家好些,你们自然能相处得很好的……当然,我这样劝你,也是为了叫我自己心里以后能减少一些负罪感。”   “你倒是对太子有够死心踏地的,”三皇子斜觑了裴无洙一眼,莫名憋屈道,“太子自己恐怕都未必在意这些呢……他又不喜欢孙氏。”   顿了顿,三皇子蹙了蹙眉心,复又不确定道:“小五,你说……太子他应该是不喜欢孙氏的吧?”   裴无洙一脸无语地瞪着三皇子。   三皇子奇怪回望。   “问我干嘛?”裴无洙莫名烦躁道,“我又不是太子肚子里的蛔虫,这种事我哪儿能知道,你问他去啊?”   “哦,我不是还当你以为自己是了么?”三皇子忍笑道,“不过,这总算成太子了,不再是一口一个你哥了……听着顺耳多了。”   “不过,你们两个这是吵架了?”三皇子啧啧称奇,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幸灾乐祸道,“真是难得,我看他那天对你脸上挨的那巴掌很恼火的样子,还以为你们两个真能好到穿一条裤子、架都吵不起来那种呢。”   “你好无聊啊,跟个闲来无事只知四处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一样,”裴无洙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嫌弃地撵三皇子赶紧走,“不送了,你自己走吧。”   “我发现你这个人啊,总是让我对你态度软不下来一刻钟就得破功,真是,也是服了你了。”   三皇子笑了笑,不过临走之前,想了想还是回过头来,按住裴无洙的胳膊,低下头与她郑重强调道:“不过你跟太子闹脾气归闹脾气,还是别把他得罪得太狠了好……而且,不得罪归不得罪,你自己长个心眼,也别什么都太信他了。”   “尤其是,”三皇子顿了顿,颇有些难以启齿般缓缓道,“小心承乾宫……你和你母妃都是。”   “不是?”前面三皇子提醒裴无洙小心东宫太子,裴无洙就只当他是忧心太子会提防自己有不臣之心了,这还勉强算是能理解,但是后面的承乾宫与郑皇后就……   裴无洙呆滞道:“我都这么大了,皇后娘娘还想对我作什么、还能对我作什么呢?”   ——就是裴无洙所看不多的热播宫斗剧里,皇后要搞妃嫔和小孩,也都是直接搞那种刚刚怀孕或者孩子还小、没长成人的情况吧。   裴无洙都十六了,十六了啊,郑皇后闲着没事来对付她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皇子作什么?   生怕自己的皇后之位坐得太稳、急着找着给边上那些等着皇后与贵妃相争、坐拥渔翁之利的第三方手里塞废后的把柄么?   没谁有这么蠢的吧?   “你以为皇后会作什么?”三皇子笑得微微发冷,神情比裴无洙在御花园那回所见的还要阴翳许多。   三皇子缓缓地问裴无洙道:“五弟,老二可只比太子小了五个月,你看他现在如何了?杀人算什么,诛心才是上道。亲自动手、伤人害人,本来就从不是我那位皇后姨母的行事风格。”   “但只要她有心,多得是能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三皇子面无表情道,“还偏偏让旁人说不出她的半句不是那种。”   裴无洙微微一愣。   “我知道,你一向看不上老二,觉得他是个暴虐残忍、无药可救的烂人,”三皇子扯了扯嘴角,委婉地暗示裴无洙道,“可是小五,没有人生来就是个嗜好暴虐血腥、以其为取乐之道荒唐度日的疯子,也没有谁就愿意主动想去做个疯子了……老二走到今天这一步,我那皇后姨母当年,也算是功不可没。”   裴无洙听得后颈发寒,颤抖着嘴唇,好半天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艰涩着缓缓道:“可是,可是……你的意思是,皇后当年有意虐待二皇子?”   “是精神恐怖还是□□暴力?父皇他知道么?他,他都不管管的么?”   “小五,”三皇子给裴无洙这话逗笑了,幽幽地反问裴无洙道,“你当年初初回宫,从甘泉宫把七弟从老二手里救出来的时候,问过父皇他知不知道、知道了又为什么不管么?”   “你又猜猜在七弟他自己心里,有想过问父皇这个问题么?”   裴无洙哑然失语。   ——她当年自然是不曾问过的。   七皇子当年在甘泉宫遭欺负,是因为李才人出身教坊司,真宗皇帝本就是酒后无意宠幸的她,打从心底里看不上她的身份,对七皇子,自然也是一般的毫无所谓。   那当年的云妃和二皇子与承乾宫里的郑皇后相较……也就是差不多的身份了。   “你要问我是精神恐怖还是□□施虐,我还真答不上来,只是私以为前者更多一些,”三皇子平静道,“毕竟我也从没亲眼看过皇后对老二做什么。”   “而在我很小的时候,母妃就曾有意无意地向我暗示过,在皇后姨母面前得装得乖巧听话一些才是……不然将很有可能,会有非常非常恐怖的事情发生。”   “还有我母妃当年,如果不是她长了个心眼,故意设计瞒下了我的存在,只等着肚子大了、事情闹得无法收拾之时才爆出来,迫得郑国公府不得不点头扶持她一道入宫去,”三皇子轻哂一声,自嘲道,“恐怕如今我们母子的残骸,还不知道被人扔到了哪里去呢。”   裴无洙想到自己原先对容淑妃那个入宫即宠、很快诞下三皇子,之后又飞快失去了大半宠爱的简要印象……如今再一一对上,只觉彻底地无言以对。   “你的运气真好,”三皇子平静地对裴无洙道,“不对,应该说是自四弟往后,你们的运气都很好……皇后退避承乾宫,才有你们这些年的安生日子好过。但我看,那安生日子似乎也没剩几天了。”   “好在,我是终于是要离开洛阳这个困尽我前半生的是非之地了。”三皇子轻叹一声,拍了拍裴无洙的肩膀,转身离去。   裴无洙愣愣回身,神思不属地胡乱想着往回走。   没走两步,便遥遥瞧见了站在长乐宫外的一个转角、袖手安等着她的东宫太子。   裴无洙神色一窒,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下来,僵在当场。   东宫太子也没有动,只那样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裴无洙心里低低地叹了口气,认命地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走到了对方面前。   “跟老三道完别了么?”东宫太子伸手,拂了拂裴无洙肩上落下的几朵雪花,面容平静,语调甚至都还称得上是柔和地轻声感慨道,“你与他……倒还真是亲近,片刻都离不得了。”   “你不要淫/者见/淫,”刚刚与三皇子的一席话,说得裴无洙心神俱疲,暂时没有心思与东宫太子掰扯太多,只精疲力竭道,“我过寿,他来祝寿,我没有给他下帖子,他自己来了,我也不好就把人直接拒之门外了……他走了,我送他一程,仅此而已。”   “答应过你的事情,我都记在心里一一做到了,”裴无洙闭了闭眼,有些心累,“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自己一个人想太多。”   东宫太子不置可否,低头瞧了瞧裴无洙手上的红木匣子,淡淡道:“他送了你什么?”   裴无洙烦躁得干脆直接打开了放到东宫太子眼下、让他自己去看。   东宫太子还真拎起其中瞧了两眼,放回去后,亦微微冷笑道:“确实不错……他可真是有心了。”   “你这是在迁怒,”裴无洙面无表情道,“你心里对我憋着火,直接说就是了。牵扯到别人身上没意思,还只显得你这个人行事无端无常。”   东宫太子默然半晌,平静道:“我一直在等你……从早上起,等到了未时一刻,你都没有来。”   ——因为东宫太子毕竟身份特殊,他来了剩下的人便都要放不开,往常裴无洙生辰那日,都是自己专门寻了空闲主动上门去找他的。   裴无洙抿了抿唇,低低道:“我还没有想太清楚……你不能老这么逼我,这件事对我来说太大了,我想先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我猜出来了,”东宫太子沉默片刻,主动握住裴无洙的手,柔声妥协道,“所以我这段日子也一直没有出现在你面前……不过今日你生辰,我等不住了,就自己过来了。外面天冷,我们进去吧。”   掌心相贴,东宫太子的手冰得裴无洙一个激灵,霎时从心神恍惚的状态里清醒过来,恼怒地站定了,怫然不悦道:“身体是你自己的,你不要总想着给我来苦肉计卖惨示弱这一套……是,我承认我是吃软不吃硬,但你听说过‘狼来了’的故事么?”   “山上有个放羊的小孩,觉得无聊,就天天对山下喊有狼来了,一回两回,刚开始村民们还信,赶紧跑,后来这样的把戏玩多了,再傻的人也不会愿意搭理他了……后来等狼真的到来那一天,”裴无洙微微一冷笑,恐吓东宫太子道,“那小孩儿再喊,也没大人信了,他就可怜地被狼叼走吃掉了。”   东宫太子脚步微顿,心下无奈,只面不改色地解释了一句:“并非故意如此。”   “并非故意?真是未时一刻来的?”裴无洙气恼道,“你骗三岁小孩呢?你到底在外面站着等了多久?”   “并不是在长乐宫外,”东宫太子面无表情道,“只是心里着急,等不住,在院子里先站了站。”   竟还真是个误会……   裴无洙霎时无言,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上回也是这样,”东宫太子偏过脸来,淡淡地望着裴无洙道,“我听说你管了御花园里的闲事,很是忧心你脾气上来会着急,一直坐在茶室等你过来……然后等到的,却是你和老三有说有笑地一起走了进来。”   裴无洙僵了僵,掐了掐自己指尖,心烦意乱地为自己辩解道:“你不要老是用一副这么幽怨的口气,把自己说得好像有多么凄惨一样……我跟别人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只是你非要多想。”   “更何况,”裴无洙顿了顿,艰涩道,“我也还并没有答应你什么呢……我不欠你的,你别逼我。”   “我知道,”东宫太子的反应平静如水,无波无澜,“我说这些,也并非要强迫你什么,只是不想对你有所隐瞒。”   “我心里不舒服,很焦灼,也很恼火,所以要在外面冷静一下,”东宫太子淡淡道,“这并不是什么故意折损自身的苦肉计,我也不想你这么误会我。” 第72章 牵手 “真漂亮……”   裴无洙哑然失语, 怔怔出神半晌,突然抬起头来,神色坚定道:“不对, 我不能再顺着你的思路走了!”   东宫太子疑惑扬眉。   “我算是发现了, 对着你是不能讲太多道理的,”裴无洙环臂胸前,认真总结道, “辩这些道理我从来就辩不过你, 你的道理, 不,应该是话术,一套一套的, 总是说着说着就把我带过去了……不管我一开始的态度是多么的坚定无疑。”   “再顺着你的话走下去,”裴无洙无声冷笑道, “我就是嘴上放得再狠,心里也得愧疚死……迟早有一天得要如了你的意了。”   “哦, ”东宫太子无忧亦无惧,听罢甚至还莞尔一笑,饶有趣味地探问道,“所以迢迢刚才,心里其实还是很心疼哥哥的么?”   “你闭嘴,”裴无洙恼羞成怒,扑上去一把捂住了东宫太子的嘴, 顺着这个姿势把人推着挤到了一个幽僻的视线死角处, 磨了磨后槽牙,压低了嗓音直截了当道,“从现在开始, 你不许说话,听我说!”   好好的讲什么道理,裴无洙恼火地想,她现在就是不讲道理了,面对东宫太子这种能给人就地洗脑的未来传销高手,拼直觉才是硬道理!   “反正你就是故意的,我就是觉得你是故意的,”裴无洙咬牙切齿道,“你把自己冻成个冰棍来见我,不就是吃准了我看你这样就一定忍不住会自己扑上来、对着你嘘寒问暖么?”   东宫太子苦笑了一下,张口欲言,又被裴无洙一把盖住了。   “反正不管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在我心里就是了,”裴无洙硬气道,“裴明昱,我现在正式、直接、坦诚地告诉你,我不喜欢你这样。”   “如果你想见我,要么叫个人来传话等我过去,要么你自己来,来了就进去坐着让人通禀,见了我就直接过去打招呼,站在一边冷眼看着是个什么破习惯,”裴无洙恼恨道,“我不喜欢你这样,如果再有下次,我不会搭理你的。”   “你就一个人在外面站着吧,站你个一天一夜,自个儿站累了自个儿回去。”   东宫太子的眼睫眨了眨,似乎是想澄清些什么,最后又无可奈何地妥协放弃了。   “好,”东宫太子的眼睛亮若星辰,微微颔首,一边柔声应许,一边低下头来,轻轻地在裴无洙掌心亲了一下,“我记住了。”   裴无洙闪电般甩开手连退三步,涨红着脸低声怒斥东宫太子的轻浮行径:“这是在外面,你能不能注意点!……如果被发现了、如果被人看到了,对你能有好处,啊?!”   “这是在外面,不可以的话,”东宫太子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含蓄道,“是不是意味着,等回去以后,我们就可以……”   “停!打住!”裴无洙当机立断,立马堵住自己的耳朵,转身欲走,口中则毫无情绪地木然道,“你随意,我走了;我不听,你继续。”   东宫太子忍俊不禁地拉了裴无洙一把,止住她一味逃避的鸵鸟行径。   “你敢不敢稍微正常那么一点,”裴无洙生无可恋道,“你知道么,我心目中那个高山仰止、景行景止的太子哥哥,已经被你亲手掐掉、撕烂、害死……死了无数回,连个渣渣都不剩下了。”   裴无洙真是想想都绝望。   “无妨,”东宫太子悠悠然笑道,“那以后换明昱哥哥陪着我们迢迢。”   裴无洙脚步一顿。   “太不要脸了,”裴无洙心悦诚服,真心想给东宫太子鼓鼓掌了,“这么羞耻的话都能忍住笑场、一本正经地说得出口……在下真是佩服、佩服。”   ——更悲哀的是,裴无洙发现,竟然连她自己都觉得,那句“明昱哥哥”听起来,还真是有点些微的小带感呢。   呸,我脏了,裴无洙面无表情地木然想道。   “我真是受不了你了,”裴无洙一边抱怨着,一边招手喊了一个小太监过来,随口吩咐了两句,言罢转身,对着东宫太子有气无力道,“走吧,回你的地盘去,别在这儿造了。”   “我们就这样走的话,”东宫太子心情十分愉悦,但面上仍还假惺惺地关怀了一句,“寿星公不在,他们不会觉得缺了点什么?”   “所以我不是让人回去说了嘛,”裴无洙简直没眼看身侧的某个人了,一针见血地吐槽道,“我不在,他们或许觉得缺点什么,但至少还能玩上一玩。”   “但我现在要是带了你进去,那完了,大家彻底都别想玩了,又得整个君君臣臣的那一套来……我真是舍身饲虎、舍己为人,天下大公无私之大善人也。”   想要的人成功给拐带到自己手里了,就是裴无洙再喋喋不休地抱怨十万句,东宫太子的好心情都丝毫不会为此受到干扰……任裴无洙说什么,东宫太子都只是微微笑着望着她,耐性倾听、间或颔首附和。   裴无洙絮絮叨叨地胡乱攀扯了两句,很快便连自己也都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声调渐低,渐缓渐无声。   二人便安安静静地踩着雪往同一个地方去。   目之所及,一片白茫;耳之所听,只有雪花缓缓飘落的声音。   二人间虽然沉默无声,但气氛却并无丝毫尴尬僵持,反倒是显出了几分宁静悠长的安谧韵味。   裴无洙心头的诸多杂思、顾虑、纠结、犹豫……便皆都在这样的雪景、这种令人心安神定的气氛中,渐渐远去了。   起码是暂时性地被抛之脑后了。   少顷,裴无洙微微顿足,定定地望着不远处雪地间被他们二人的脚步声惊得飞起的野雀,突然诗兴大发,颇为感慨地吟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好漂亮啊,就像一幅画一样,是不是?”   ——不过裴无洙终究还是裴无洙,永远正经不过三句话,稍稍感慨罢,便扭头又扯着东宫太子的衣袖、兴致勃勃地支使着他去看自己所喜欢的那幅“画景”。   “是啊,”东宫太子定定地望着裴无洙笑出酒涡的半张侧脸,柔声道,“真漂亮……”   “我让你看那雀那雪,你看哪里呢,”裴无洙莫名红了脸,跺了跺脚,不乐意跟东宫太子这个“俗人”聊了,“……你现在怎么满脑子都是那种东西啊,也太没趣了。”   东宫太子也笑,顺从地依着裴无洙的支使看过去,顿了顿,亦配合地轻声吟道:“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不好,”裴无洙听得直摇头,不怎么满意地挑剔道,“太悲了,换一句。”   东宫太子失笑,这次沉默地久了些,片刻后,平静吟道:“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这个好,这就对了!”裴无洙高兴地抚掌盛赞道,“保持这个心气,什么坎儿我们都能越得过去!”   “嗯,”东宫太子伸手捏住了裴无洙的五指,亦平静笑着重复道,“我们。”   如果是两个人一起走的话……东宫太子默默想道,无论前路等着他的是什么,好像突然都慈眉善目、值得期待了起来。   那些痛苦的、沉沦的、罪孽的、扭曲的……尽可以都被这一场飘飘扬扬的漫天大雪轻轻盖过。   抬起眼时,天还是很亮、很蓝的。   侧过头时,身边人是很好、很温柔的。   “别拉了,”裴无洙不好意思地往回抽自己的手,小声嘟囔道,“在外面呢,万一有人看见就遭了……”   “不会的。”东宫太子捏紧了裴无洙的指尖,不让那柔韧细长的手指从自己掌中溜走,朝着裴无洙的方向更挤了挤,二人并肩而立,几乎算是肩膀顶着肩膀,宽大的广袖垂下来,将两人底下交错纠缠的手指盖了个严严实实。   “只要我们一直这个样子一起走,”东宫太子垂下眼,温柔地望着裴无洙道,“外面的人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的。”   “我发现你现在真的是,”裴无洙坚持无果,只得认命服从,保持着和东宫太子一般的步伐往前走,只嘴里仍不免不满地抱怨道,“越不让干的越要干、怎么刺激怎么来。”   “我们的事情一旦爆出来,对你能有什么好处……简直是个疯子、真是疯了。”   对,就是这个“疯”字。   现在的东宫太子,总是时常给裴无洙一种对方一直隐隐在疯狂的边缘反复试探的感觉。   “有些事情,”东宫太子微微一笑,从容不迫道,“总是需要一些疯劲儿才做得出来的,不是么?”   东宫太子极为刻意地将视线落在了裴无洙的唇瓣上定了定。   裴无洙恼恨地狠狠踩了他一脚,脸羞成了一个红石榴。   东宫太子胸腔震动,闷闷地忍着笑。   “哦,对了,”裴无洙急于找寻一个话题来转移一下当下的注意力,病急乱投医地匆忙道,“今天没让你进去,还有一点是,六弟也来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求什么,吞吞吐吐大半天绕不到正题,我都等烦了,你心里又到底是怎么一个章程?”   “哦,他啊,”东宫太子神色微敛,无波无澜道,“陆贤妃想为他求娶郑氏女,他来找你,应该是通过你打听一下我的意思,看他娶哪个算是比较合适的。”   “我看哪个都不合适,”裴无洙默默吐槽道,“郑家人现在在我这里的印象分全是负数……陆贤妃是多想不开,要这么坑自己的亲儿子。”   东宫太子默了默,迎着裴无洙疑惑望来的眼神,也不得不沉吟着解释道:“这其实倒也不奇怪……如今形势,他们母子怕也是觉得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了。”   “啊?”裴无洙震惊之后,顿时明白了过来,挑眉质问东宫太子道,“你做了什么?”   “迢迢,你知道的,你我现在的情势,”东宫太子顿了顿,轻轻道,“无论你最后答应与否,我都是无意再娶旁人为妻的。”   裴无洙听罢,却只作出了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态来。   “所以,”东宫太子轻轻道,“孙氏之事后,我便叫人放出了消息……只道‘东宫太子、命中克妻’。”   裴无洙惊愕失语。   “你,你这做得也太绝了吧,”裴无洙咂舌道,“你这不只是对自己绝,你也要把陆家和孙家往死里坑啊……这下好了,你是有理由正大光明地不成亲了,但父皇每每想到这一遭,怕都是要在心里把孙氏抽出来鞭尸一顿的。”   ——裴无洙相信以东宫太子的手段,想要保得住密,就一定能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做得不露痕迹。   那从真宗皇帝的角度看,就是他的宝贝太子在病中被折腾走了太子妃,而先太子妃另嫁了,东宫太子却要从此“命中克妻”了。   无论这克妻之说是真是假、是从哪边流传出来的……只要它最后作为事实被东宫太子一力践行了,以真宗皇帝那自家人绝对没错的偏颇性子,恐怕真要为此恨毒了孙氏。   ——怪不得赵逦文说楚襄侯府现在是自身难保、怪不得陆贤妃被吓得要闭着眼睛为六皇子求娶郑氏女了……   “孙氏毕竟情况特殊,”东宫太子神情寡淡道,“孙家满门文豪,孤允孙氏嫁给老三,不过是不想害她至死、以至于在你面前显得孤太过不堪……但也绝不可能就真把孙家那条线,如此轻而易举地主动送到了老三手里。”   “你,你这,”裴无洙听傻了,“不是,你要是真想在我心里留个好印象,作什么还非得要对着我直接说出来呢?”   “我真是服了你了,我现在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你做事的行为逻辑了,”裴无洙茫然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天呐,我头都大了。”   “正是因为不想叫你这样想,我才什么都一五一十地说与你听了,”东宫太子捏紧了裴无洙的手指,唇角紧绷,神色冷厉道,“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对你有丝毫的隐瞒……而你也答应过我的,无论发生什么,你对我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还记得么?”东宫太子眼含希冀地望着裴无洙问道。   “当然!”裴无洙蓦然醒神,才回忆起来二人之间还有先前那么一遭,赶忙拍着胸口强笑着应道:“我记性可还没那么差!答应过别人的事情,我一向说到做到!”   东宫太子唇角微弯,心神愉悦。   “不过,”裴无洙为了掩饰自己先前没心没肺、没理解到东宫太子话中深意的那一茬,匆匆草草地寻了个新话题来转移当下的重点,“孙家还好,陆家肯定被吓死了,皇帝认为他们坑害太子无妻,无论有心还是无意,在父皇那里,陆家人暂时都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所以……陆贤妃到底要为六皇子求娶郑国公府的哪一位姑娘啊?”   前面胡说八道乱分析一通,废话连篇,最后随便抛出了一个其实裴无洙自己都不甚在意的问题,如此急躁心切,只是为了赶紧越过眼下的这一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裴无洙是真的有些害怕东宫太子翻旧帐的能力的。   无他,裴无洙的记性真是一般人的普通记性,而东宫太子的记性……已经好到甚至让裴无洙怀疑,对方是不是拥有某种传说中被喻为“过目不忘”的神奇能力。   还不是那种单纯记得住,而是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地藏在心里,需要的时候,可以像电脑文档一样,从脑海中精准调出浏览查阅、再原封不动地复述一遍的那种。   实在是……恐怖如斯。   “哦,”东宫太子定然是瞧出了裴无洙的手足无措与仓惶掩饰,但他现在心情好极了,也没有非得要追究那一茬的意思,只悠悠然地顺着裴无洙的意思平静回忆道,“应当是三房刚找回来的那个女儿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裴无洙一下子傻眼了。   “三、三房?!”裴无洙咽了口口水,音调陡然扬了三个度不止,“郑惜?!”   兜兜转转,好不容易避开了原作女主与男主阁下的婚约……结果现在原作女主是不嫁七皇子、反嫁六皇子了么?   裴无洙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脑海里飘过一个极为不靠谱的猜测:总不会是女主嫁给谁谁就是男主、谁就能登基吧……不是吧?不是吧!   但原作本就是一篇重生大女主复仇爽文……这特么,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啊!   裴无洙一下子炸了。   “为什么啊?”裴无洙语调激动地坚决反对道,“不行不行,这两个人不行,他们两个不能凑一起,凑在一起绝对会出大事的!”   东宫太子微微一怔,在脑海里略一思索,先轻声细语地解释了裴无洙的第一个疑问:“郑国公连他自己在内,兄弟五人,也就是说,称得上郑国公府姑娘的,只有五房的。”   ——或者不如说郑皇后只有五个亲兄弟,算得上东宫太子娘家表妹的,只有那五家人里的。   “大房的郑国公只有郑宛一个女儿,肯定是不行了,”东宫太子简单道,“二房的郑二娘子、郑三娘子,孙氏落水时都在场,陆家人心里膈应,怕是不会太想要;四房女儿年纪太小,行五的郑想更是干脆连孩子都没有。”   “算来算去,”东宫太子轻声总结道,“以孤来看,私以为陆贤妃的选择并不多,选那位半道认回来的郑四姑娘,也是无奈之下、必然而为。”   “我捋不顺这个,”裴无洙一听这一二三四五头都要大了,根本没有那个耐性仔细听,只神色焦急地抓住东宫太子的衣袖,仓促甚至称得上是惶恐地飞快道,“但我不管,你赶紧想想办法,反正不能让老六娶郑惜。”   “哥,这对你来说肯定是小菜一碟,”裴无洙可怜巴巴地望着东宫太子祈求道,“你可以轻松做到的,对吧?”   “可以是可以。”东宫太子神色微妙,为突然发现自己心底浮起的那抹掩饰不住的愉悦情绪……   顿了顿,轻声试探道:“可是迢迢,为什么呢?你总得给哥哥一个理由吧。”   其实这都是冠冕堂皇的套话,理由什么的,都是细枝末节的些微小事,东宫太子颇有些色令智昏地意识到:他只是实在,太享受裴无洙久违地仰望他、祈求他的眼神语调了。   这种心态其实是很不智的,东宫太子自己也清楚。   但那种微妙的愉悦快感,他又很难拒绝得了。   就算最后肯定是要点头答应的,东宫太子也私心想把这一刻的时间延得更长、更久些。   “我……”裴无洙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这要是牵扯上郑惜,就不得不说原作,说原作就得说穿越和穿书……以上这哪有一件是能具体仔细说的啊!   裴无洙最后干脆一以贯之地耍无赖道:“反正就是不行,我被人算过一卦,说是那个郑氏女嫁入皇室的话,会克制我的命格,把我害得很惨。”   “是么?”东宫太子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冷凝的戾气,心中一时杀意骤起。   不过再一回神,突然想到了某件往事,神色顿时复又微妙了起来,“……可是迢迢,是谁给你算得这一卦呢?”   啊?!   这还是裴无洙第一回 信口胡诌、推锅道士后,被人直接揪起挡箭牌继续追问。   “就,”裴无洙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干脆掀翻棋盘蛮横道,“就……反正你管他谁呢,你又不认识,你就说你答不答应我吧!”   “答应是答应,但是迢迢,撒谎可不是个好习惯啊。”   东宫太子握着裴无洙的手腕进了内殿,从容解下二人的大氅递给宫人、拍落彼此发间的雪花,领着裴无洙进了玉明殿的正殿。   殿门一阖,东宫太子手上一个使劲,直接将人拢到怀里抱了个满,然后不待裴无洙开始挣扎,俯下身来,附在裴无洙耳边,幽幽道:“她真会克你?……怎么她克了你,你还反要向外人宣称自己是喜欢着她的呢?”   裴无洙顿时傻眼了。   庄晗?!你他么……也卖我!   “说好的对哥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东宫太子似笑非笑低头觑着裴无洙青青白白、变来变去的脸色,扣着她的下巴径直亲了下去,唇齿纠缠间,还分外满足地评点道,“对哥哥撒谎又不守信的小孩子,就应该得要受到一点惩罚吧。”   “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半刻钟后,裴无洙把自己蜷成一团缩在案几角落里,羞耻得都快哭了,口中愤愤地抱怨道,“想亲就亲,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作什么,你真的话好多啊……”   “你确定么?”东宫太子笑了笑,从善如流地依言行事,“迢迢,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言罢一声喟叹,将人整个满怀抱起,蹭着额角眉心一路吻了下去。   “我,我今天,”裴无洙撑在案几上的手绷得指尖发白,语调似哭似怨,似怒似嗔,喃喃细语道,“就不该答应你过来的……你现在就是一个满脑子都只有那档子事的禽/兽,我,我就不该一时心软……裴明昱你混蛋!”   裴无洙声音一抖,语调陡然变了个意味。   东宫太子微微一顿。   继而收了手,微微平复下胸口凌乱的喘息,将人护在胸前,亲吻着裴无洙的发顶,低声安抚道:“是哥哥逾矩了。好了,不生气了……” 第73章 春梦 孤是一个男人,不是圣人。……   裴无洙一把狠狠推开了东宫太子, 冷着脸绕过案几,走到了离东宫太子十丈远的偏僻角落站定,动了动嘴唇, 低低道:“我们不能这样……”   “这样是不对的, ”裴无洙自顾自地垂头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调,坚持道, “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东宫太子缓缓坐正了身子, 眉心微蹙, 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翳。   “为什么呢?”东宫太子放软了音调,心平气和地温声反问裴无洙道,“迢迢, 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而你其实也并不如何排斥我的接近……”   “是,我承认, ”裴无洙猛地抬起头,近乎于怨恨地狠狠瞪了东宫太子一眼,狠了狠心,咬牙切齿道,“我承认我很难拒绝你,或者说,你在某些方面确实对我有很强的吸引力。”   “但这种吸引是低级的、是纯粹基于肉/体上的欲望、是一时意乱情迷、色/欲熏心而难以天长地久的……这是不对的。”   “我不排斥你的亲近, 这也并不能代表什么, ”裴无洙颤着手,强自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轻蔑口吻来,微微冷笑道, “就像你们男人在欢场上遇到主动投怀送抱的风情女子,只要对方不是太倒胃口,也都多难以坐怀不乱、直言拒绝……这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如果大家都豁出去不在乎脸面与羞耻心的话,裴无洙还不信她一个经历过那个信息爆炸时代、受过“开放自由”先进教育的现代人,还能在耻于于台面上谈论房中事的封建社会里输给东宫太子了。   “这最多只能说明我心性不坚定,而且见识浅,经受不了你的色/相诱惑。”裴无洙梗着脖子,咬牙切齿道,“但就像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多按捺不住自己对春宫图的好奇一样。”   “但是跟四书五经比起来,他就算一时沉迷,也不可能只抱着春宫图啃一辈子,发热的头脑冷却下来之后,不还是要好好回去背着四书五经考科举。”   “你现在对我的引诱,就跟一本春宫图,”裴无洙故作不屑道,“之于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年人差不多。你……你也太不自爱了。”   “你就是在有意无意地借着我对那种事的好奇在勾引我,但那根本证明不了什么,”裴无洙咬着唇愤愤道,“拒绝不了不代表就算情/欲了,就算是生了情/欲也不代表我有多喜欢你。”   “就算以后真被你勾引得有了,那也是非常非常肤浅的、肉/欲的、低级的、见色起意的、长久不了的一时头脑发昏的喜欢。”   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沉默听着,起先脸上的神情还异常僵凝阴沉。   待从裴无洙嘴里猛地蹦出“不自爱”三个字后,他没忍住,偏头笑了一下,倒是觉得郁结在心头的那口气莫名消散了许多。   “那你教教哥哥,”东宫太子微微一笑,虚心地不耻下问道,“什么是不肤浅的、发自内心的、高级的、可以彼此共鸣的、能长长久久的爱呢?”   “你告诉我,”东宫太子心平气和道,“我可以一条一条照着学。”   “往深了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父皇的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不喜欢左思源之流的贪得无厌;不喜欢郑想那种仗势欺人、肆意妄为;不喜欢裴无舫血腥暴虐、草菅人命……”   “往浅了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符筠生的迂腐,不喜欢庄晗心眼太多,不喜欢越启话痨烦人,”东宫太子平静地一一列举着自己对裴无洙了如指掌的好恶喜厌,还真有些好奇了,“你喜欢李母妃的拳拳慈爱,喜欢福宁的聪明伶俐,喜欢柔嘉的温柔坚强,喜欢秦国大长公主……可惜她们都是女人,终究男女有别。”   “哥哥倒确实不太清楚,你喜欢的究竟是怎样的男子?”   裴无洙听傻了。   然后再一稍微一思索,更是彻底哑巴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东宫太子紧紧盯着裴无洙哑然无语的纠结脸色,试探着缓缓道,“我一直以为,能让你倾慕心喜的男子,应该是哥哥这样的,不是么?”   裴无洙异常恼火的发现,这一句她竟然还真的无法反驳。   “所以说,”东宫太子觑着裴无洙僵凝的脸色,心神微定,微微笑着从容总结道,“你所谓‘不肤浅的、发自内心的、高级的、可以彼此共鸣的、能长长久久的爱’,我们之间也不是不可能有,甚至还本来早就有着不浅基础的,不是么?”   裴无洙僵立片刻,突然发现自己刚才失策了,不该扯这许多的……只要话一说多扯远,两人正经辩起来,裴无洙是绝对辩不过东宫太子的。   最后永远是那一个同样的结果,就是她被对方智珠在握地带到了另一边去。   这一点,她明明早就知道的。   裴无洙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尤其是在她察觉自己还真的有被东宫太子方才的那席话打动到的时候。   “这压根不是什么低级的爱、高级的爱的问题,”裴无洙心烦意乱地呛了回去,“这是身份,身份不对。”   “你也知道每次一有什么想说服我的,就抬着‘哥哥’两个字出来,”裴无洙恼恨地瞪着东宫太子,深为怨念道,“你嘴里一口一个哥哥,你看看你做的事情,你对我做那些事的时候有把自己摆在一个兄长的位子上么?”   “我受不了,我就是接受不了这个。”裴无洙眉心紧蹙道,“你是我哥啊,我们不能这样,这是错的……”   东宫太子笑意微敛,顿了顿,耐心地说服裴无洙道:“可是迢迢,你我并不是真正的……”   “在我心里,”裴无洙梗着脖子打断道,“我们就是,你就是我哥。”   “无妨,”这一回,东宫太子静默得更久了一些,方才抿着唇缓缓道,“孤可以慢慢等你想明白的。”   “我想不明白,这件事我没法如你所愿地想明白!”裴无洙崩溃道,“就不能换你想想明白么?”   “哥,你换个人喜欢吧,我们这样不行,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算我求你了,你明明也知道,你在我心里很重要,我不想跟你吵架,你也别再这么逼我了好不好……”   “那你想孤怎么做呢,迢迢?”东宫太子的脸色终于阴冷了下来,被裴无洙想也不想、断然决然的那句“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刺得心头狠狠一痛,撑着额角古怪地笑了一下,冷冷道,“要孤现在就去移情别恋、找上另外一个女人成亲、大婚生子,你就心满意足了,是不是?”   “我,”裴无洙强忍着忽视了心头霎时浮过的那一丝不自在与不舒服,颤声道,“我会祝福你们的。哥,我是真觉得,我们这样不……”   “是么?”东宫太子再也按捺不住,止不住地冷笑出声,一边笑,一边缓缓抬起眼来,眉宇间的暴戾之色再也无从遮掩,冷冷地凝望着裴无洙讥嘲道,“真是大方啊……但你凭什么以为,孤也可以一样做得到呢,迢迢?”   “你别这样,”裴无洙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张了张嘴,咬了咬牙,低低妥协道,“大不了,大不了我一辈子不成亲就是了……我不会跟任何人在一起,你也别逼我了。”   裴无洙苦涩地想,反正以她现在的情况,未来不管是和谁在一起,都是十成十的害人行为。   ——各种意义上地害了人家。   “迢迢,孤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东宫太子缓缓起身,逼近已经不自觉地退到墙边的裴无洙身前,口吻漠然道,“孤是一个男人,不是一个圣人。”   “你一心一意为孤隐瞒身世、想孤日后能登基做皇帝,但你凭什么就以为,等到孤登基称帝后,还会放你在外面、旁人触手可及的地方呢?”   “你自己都不觉得矛盾么?”   裴无洙脸色大变,猝然惊悸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还打算对我用强不成?”   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低头凝望着裴无洙苍白的侧脸,半晌无语。   “你别逼我,”裴无洙无意识地第三遍重复了一回这一句,神色怔忪道,“把我惹毛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啊,你就不怕,不怕我去找父皇……”   “如果你想去,你就去吧,”东宫太子轻轻抚上裴无洙的侧脸,神情平静道,“孤这一生,所牵挂者,一人愿孤死,另一人仍愿……那确实也没什么好苟活的了。”   裴无洙心头一恸。   有一股不知名的怒气不知从何处而来,突然一下子席卷了裴无洙的心头,让她骤然暴戾,失控地扬手就给了东宫太子一巴掌。   东宫太子毫无防备,被打得微微偏过头去。   “你不是很清楚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么?”裴无洙冷冷地望着他右脸上血红的巴掌印,怒气掺杂着恨意,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道,“那你难道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不把自己的性命和身体当回事,自轻自贱,自甘沉沦。”   “你又这样,你总是这样,你为什么非得这样!”裴无洙气得胸膛起伏不定,眼眶无声无息便红了,“不能接受这种事难道还是我的错了么?”   “裴明昱,我从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我把你当成自己最亲最近的家人,我想你能好好的,我盼着你好、盼着你高兴、盼着你顺心如意……你为什么非得要这么逼我呢!”   豆大豆大的泪珠从裴无洙的双眼里夺眶而出,一下子彻底浇湿了东宫太子被怒火与情/欲裹挟着微微发热的大脑。   “迢迢,别哭,”东宫太子伸手为裴无洙擦拭眼泪,一向成竹在胸、沉着冷静的脸上难得划过一丝无措,手忙脚乱地放低姿态先道歉,“别哭了,都是哥哥的错,是哥哥不好,你别难过了……”   “你就不能,”裴无洙别过头,恨恨地自己随便抹了把脸,怔怔出神道,“你就不能正常点么……”   “我们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不是么?”东宫太子顿了顿,低声下气地小心试探道,“你是不能接受我刚才那样碰……那以后我不那么做了。”   “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你可以接受牵手的,对不对,从……”   “什么叫我可以接受牵手?”裴无洙咬了咬唇,见事到如今,东宫太子还没有松口的意思,不由暴躁又绝望道,“正常兄妹也可以牵手啊,这又怎么了?但是你还想做什么?”   “剩下的,我告诉你,不可能了,”裴无洙心烦意乱道,“我们之前是不对的,是我的错,是,我表现的好像欲擒故纵、欲拒还迎一样,给了你不切实际的无望期待,我给你道歉,你就当先前是我见色起意、色/欲熏心了行不行?我们把前面那章翻过去,就当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正常兄妹,”东宫太子轻轻地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自嘲一笑,淡淡地反问裴无洙道,“迢迢,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以后还‘正常’得起来么?”   裴无洙哑口无言。   “也许可以呢,”裴无洙卑微地祈求东宫太子道,“你试试吧,不试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呢?一开始没有说清楚是我的错,我们都试一试,两个人一起努力,也许就……”   “你可以的!”裴无洙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笃定道,“你当初差点就娶孙氏了,不是么?”   “如果不是御花园里的那场变故,你现在应该是在准备日后与孙氏的大婚……从议定孙氏别嫁,到你跟我说,说你喜欢我,那可没有多久。”   “人的感情不会变得这么快的,你对我的喜欢也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深,”裴无洙异想天开道,“你就当是,当是从来就没有过那场变故,你马上就要娶别人了,你还能现在再来招惹我么?”   “你不会的,”裴无洙笃信无疑道,“你没有那么不堪,至少,你心里,不会想把我放到那么不堪的位子上去的,对吧?你成婚了,你可以忍住不说的,我就当不……”   “迢迢,”东宫太子笑了笑,轻缓道,“你以为,哥哥是什么时候对你动心的呢?”   裴无洙微微一怔。   在脑海里飞快地捋了一遍时间线后,裴无洙反而更笃定了:“如果是在御花园变故之前的话,那更说明你可以了啊。”   “你看,你当时都喜欢我了,但最后不还是屈从于皇后娘娘的安排选妃娶妻了么?”裴无洙也说不清自己这时候究竟是个什么心情,只避开心头万般复杂思绪,强笑着继续试图说服东宫太子、更试图说服自己道,“这恰恰说明你还是能放得下我的,你其实也并没有多喜……”   “我当时屈从于皇后安排娶妻,”东宫太子口吻漠然道,“仅仅只是因为,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你并不是我的亲妹妹……那时候我才是真的以为,我们两个是不会有结果的。”   “等我知道后,”东宫太子定定地裴无洙,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放不开了,是真的再也放不开了。”   “我真的试过,但是好难啊,迢迢,真的太难太难了……我没能成功,我输了。”   “怎么可能?!”裴无洙猝然瞪大了双眼,惊愕难言,“你,你……这怎么可能。”   “是的,”东宫太子柔声替裴无洙说了,“我是个荒/淫无道、罔顾人伦的禽/兽败类,会在以为你还是我亲妹妹的时候就动了那万劫不复的不应当心思,你骂我吧。”   “迢迢,我从来不是一个圣人,我对你的爱,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男人对他心上女人的爱,我不想逼你,只是我也很难去逼得了自己放下罢了。”   “你搞错了,”裴无洙从没想过东宫太子对自己的别样心思竟然是他窥破身世变故之前便已经就有了的,骤然听闻,六神无主,惶惶然地不愿意承认道,“你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人怎么会喜欢自己的亲妹妹呢?你一定是没有分清楚什么是亲人间的喜欢、什么是情人间的……”   “迢迢,”东宫太子柔声打断裴无洙的鸵鸟逃避与自欺欺人,顿了顿,轻声撕破了自己在裴无洙面前的最后一层光鲜伪装,平静笑着反问她道,“你以为,我是怎样发现自己对你的感情的呢?”   “那是因为,”东宫太子抬起一只手来,将裴无洙不动声色地禁锢在自己身下,平静笑着自问自答道,“我做过一场梦。”   “我梦到了春莺里那晚后,你来东宫找我,我生气发怒,气恼地质问你‘多近算近身’,”东宫太子缓缓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心态,明明那时候只全心全意地以为自己是在为妹妹在男人间厮混还毫无防备的粗心大意而怒,后来想来,却分明早早就是暗嫉焚心、妒恨成狂了。   “那时候你后来是推开了我的,但梦里的你却没有……我看着你,看着你,就忍不住。”   ——那是一场荒唐又凌乱的春梦,其实不只有春莺里那晚的一场,后来断断续续的,还曾梦到过裴无洙醉酒那回,他心神恍惚、不由自主偷来的那个吻……在那梦里,裴无洙也变成了醒着的。   “你别说了,”裴无洙抱住头,闷声闷气地绝望道,“你别说了……”   东宫太子抿了抿唇,止住了话头,也没有敢再继续逼得那么急了。   “一场大梦,”东宫太子平静道,“醒来后,我就知道,这辈子,躲不过了。”   “我……”裴无洙心神巨震,万般思绪,却不知究竟该从何说起。   “你难以接受,这其实很正常,”东宫太子赶在裴无洙下定论前抢先开口,轻声道,“是我太心急了……我不逼你,你慢慢想、好好想,你想清楚了我们再论其他。但你可不可以也答应我,不要连个考虑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我们观念相近、志趣相投,”东宫太子柔柔道,“按照你那个‘不肤浅的、发自内心的、高级的、可以彼此共鸣的、能长长久久的爱’的标准,如果不是碍于身份,我其实是有很大的机会的,是不是?”   “不要想也不想便否定掉我们未来的任何一丝可能,迢迢,你其实是可以接受我的……”   “你又在给我洗脑,又在给我洗脑!”裴无洙暴躁地堵住自己的耳朵,心头的愤恨也说不上是冲着巧言令色的东宫太子还是毫无节操被说动屈服的自己,烦躁恼怒道,“我刚刚才捋清楚,你明明早在知道自己身世前就,就对我动了那种心思,为什么我之前告诉你你是没分清楚愧疚感激与情爱时,你还对我说你不知道?”   “你就是套路我,那时候是,”裴无洙只觉憋闷又难受,蹲在地上抱着头不想起来了,“现在也是,你就一直在套路我!……你就欺负我说不过你,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么多的,就应该一开始就叫你闭嘴,听我说行了!”   “迢迢,”东宫太子屈身蹲下,伸手拉了裴无洙起来,耐性听完她的抱怨,哂然一笑,苦笑道,“你一直觉得,是我巧舌如簧,是我一直在狡辩糊弄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对你的爱,我一直很清醒的。”   “我们两个中间分不清自己感情的那个,”东宫太子深深地凝望着裴无洙,缓缓道,“其实是你呢?”   “我,”裴无洙有气无力地想反驳,“本来就是你主动戳破的窗户纸,你告白,我是被动接受的那个,我的反应慢一些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可是迢迢,”东宫太子轻笑一声,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那个连裴无洙自己其实都有所发现、但一直极力避免自己去正视的最大问题,“如果你想拒绝我,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你不喜欢我,这就完了。”   “但你为什么,”东宫太子温柔地望着裴无洙,一字一顿道,“非得要找出各种理由来,论证我对你的爱,其实并非出自于男女情爱,而是别的东西呢?……你不觉得,你这样的拒绝,其实是本末倒置了么?”   “你可以为了我杀人、为了我放弃心中的坚持、为了我隐瞒父皇、为了我陷入一桩宫闱秘案,”东宫太子轻声叹息道,“甚至可以为了我孤老一生……你这样的心态,对我真的仅仅只是出自于所谓的‘亲人之爱’么?”   “那是我人好,”裴无洙仓皇失措地白着脸辩驳道,“我就是人善被人欺,你少强词夺理了。我发现你这个人喜欢道德绑架不说,吃定了我还反而要倒打一耙……”   “好吧,这个解释,你自己心里信了就好,不用告诉我,”东宫太子笑得宽和大度,柔声道,“反正我是不信……还有,我并不觉得爱有什么肤浅高级之分,你既然在心里已经认定那是肉/欲的、低级的,却还能够接受、无法拒绝的话,证明至少在你心里,它本就已经不肤浅了。”   “其实我最不明白的是,”东宫太子一声长叹,悠悠然道,“你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向我说明,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你这是在害怕,你发现了么?”   “迢迢,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但我想说,如果我们在一起了,我是绝对不会辜负你的……” 第74章 怀古扣 相思意平安。   裴无洙一阵气苦, 偏又反驳不得,干脆拧紧了眉头,固执地偏过脸去, 只作出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来。   东宫太子颇感头疼般轻轻地叹了口气, 也不继续了。   “反正我说不过你,我也不跟你说了。这事以后再说吧,你也答应了要我‘慢慢想’的, ”裴无洙消极抵抗道, “你现在说完了没有, 你说完我就走了……还有一群人在长乐宫里正等着我呢。”   东宫太子苦笑一声,按了按额角,柔声道:“那你先回去吧, 路上雪重,拿了伞走。”   裴无洙无可无不可, 整理了一番衣着,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出去了。   东宫太子垂了垂眼睫, 神色怔忪地在原地呆站了许久,待等到人早已确定无疑地走远了,才突然忍无可忍般一扬手,直接扫了一整张案几上的笔墨摆设下来,稀里哗啦地砸碎了一地。   守在门外的宫人们听到响动,皆惴惴不安地跪地叩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生怕谁会在此时正巧撞到了东宫太子的怒头上。   云棠便正是在这左右四下皆无人敢进的情况下, 面无表情地提着信进去的。   “渭南东潼关陈朔密信,”云棠双手举信,高高奉上, 口吻却是极其冷淡的,“恭请太子殿下敬取。”   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捻起一角,拆开看罢,随手搁下,闭着眼睛吩咐人先进来把地上收拾了。   “我真后悔,”云棠冷不丁地突然出声道,“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当初真不该把那些事情告诉你的……”   东宫太子抬眸,森森地睇了云棠一眼。   云棠心头大骇,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收了后面的未尽之言。   “现在再来说这些,”东宫太子弯唇笑了笑,口吻倒还是很温和的,如果不抬头看他现在那尤为恐怖的脸色的话,“云棠姑娘,你自己觉得,还有什么意思么?”   云棠阴着脸在原地僵站了许久。   东宫太子也不去看她,只待宫人收拾妥当,自顾自地倒水研磨,磨好了性子,才重新坐下,提笔开始给东潼关那边写回信。   “克己复礼为仁,您既然自诩仁道,就不能稍微克制自己一下么?”待得宫人尽都退下,云棠忍无可忍地暴怒道,“您就非得要亲手毁了她才甘心是不是?你是看不出来么,她根本就一点也不喜……”   “云棠,你也跟了孤十余年了,”东宫太子抬眼,心平气和地笑着道,“真要动手杀了你,孤这心里,其实多少还是有些不舍得的。”   云棠神色一僵,张了张嘴,半天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是云棠第一次在东宫太子身上感受到如此明确的杀机。   或者说,这也是云棠在生死之间搏命那么多回里,头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那么近过。   “孤今天心里着实不大痛快,”东宫太子落笔,折好以蜜蜡封口,神色平静道,“人在冲动的时候,总是容易做一些不太理智的决定……你现在最好安静一些。不然等日后到了阴曹地府,你也别埋怨孤薄情寡义。”   “至少至少,”云棠咬了咬牙,也不敢再提前言了,含恨退让道,“让我留在洛阳。随便您要做什么,我不说了……但我必得亲眼看着她才放心。”   “不是现在,”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把回信推了过去,淡淡道,“孤有更重要的事情安排你去做……再走一趟东潼关,必得把此信亲自送到陈朔手中。”   “信可以让玄衣卫里的任何一个字去送,”静默半晌,云棠仍还是不愿意就这么放弃了,垂着头喃喃祈求道,“我想留在洛阳,我得亲眼看着……”   “你现在没了宫女身份,出入宫闱留下的隐患都需要专人清理。”东宫太子也不发恼,甚至十分怡然地如此反问云棠道,“就算让你留在洛阳,你又能做什么呢?””   ——其实东宫太子一贯七情六欲不上脸,即便是在盛怒的时候,对外也多是一以贯之的宽容温和,只是待他真的动起手来时,也绝不会分毫容情便是了。   当然,在裴无洙面前,却便是屡屡破功了。   云棠摸不清东宫太子的心绪阴晴,不敢再随意妄言,只得忍了又忍,语调卑弱道:“我还是放心不下,我担心她的情绪……”   “倒不必劳你操心这个,”东宫太子懒得理会云棠那点的小心思,直截了当道,“孤自己心里有数。”   “您要是真的心里有数,”云棠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觉得忍无可忍,低低地不忿道,“就不会把事情弄成现在这样了……”   “下去吧,”东宫太子笑了笑,神色平静,温和地打断云棠道,“少做一些无谓的尝试,也别去做会让你妹妹日后毕生难过的事情。”   ——最后一句,已经是赤/裸/裸的明言威胁了。   云棠神情阴翳,收了信拱了拱手,含恨告退。   东宫太子闭目养神片刻,正欲起身拿出未完成的奏章来续写时,抬眼间,眼角余光留意到了阁上包成完好的那对和田白玉同心怀古扣。   那是他为裴无洙悉心求来的生辰贺礼。   结果现在……二人不欢而散,连东西都没来得及送出手。   东宫太子盯着那对怀古扣怔然出神良久,一一轻抚过,突然起身,一阵风般拿起东西就追了出去。   ——————————————————————————————————————————   裴无洙从东宫出来,路过凌河时,半道被寻她而来的七皇子给绊住了脚步。   “五哥,”七皇子似是先前被人灌了不少,想来是与越启那等浑货行酒令行得输了太多,醉红着半张脸,眼睛闪亮闪亮地疾步走到裴无洙身前,高兴道,“总算找到你了!”   “哦,”裴无洙心神俱疲、满目茫然,一时也没有心思太去顾及七皇子的感受,只敷衍地笑了笑,简单解释道,“方才去了东宫一趟,怎么,看样子没有我在你们也玩得够痛快了啊?”   七皇子也笑,兴许是喝高了,也或者是心里太过激动,一时也并没有察觉裴无洙那浮于表面的浅笑与敷衍。   七皇子在裴无洙身前站定半晌,才鼓起勇气从怀中取了自己备好的生辰礼来,眼睛里是按捺不住希冀,轻声道:“五哥,这是我……算了,你先打开看看吧。”   毕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裴无洙也不好表现得太冷漠,勉强振作精神,展露出一副期待的神态来,实则心不在焉、心神恍惚地随手拆开一看……然后整个人都傻了。   盒子里是一把黑曜匕。   一把寒光闪闪的黑曜匕。   一把曾经在梦境里无情扎穿过裴无洙右手掌心正中、废了她使剑能力的黑曜匕。   裴无洙整个人猝然一惊,霎时从原先满脑子漫无边际的各色杂思中清醒了过来。   裴无洙颤抖着手摸了一下那盒子中威风凛凛、锋锐无匹的某匕首,眨了眨眼,缓缓地合上,卑微地送回到七皇子手中,委婉地推拒道:“我觉得吧……我已经有青崖了,好像也不是太需要别的神兵利器了。”   “要不,”裴无洙小心翼翼地觑着七皇子的脸色道,“这匕首你好好拿着,回头给我换一个别的生辰礼?”   只要多看那把黑曜匕一眼,裴无洙就觉得右手掌正中心开始反射性地发疼。   虽然知道生辰贺礼这种东西收了再拒不好,但……真要叫裴无洙收好拿着的话,她心里又无论如何都有些犯膈应。   七皇子的脸色霎时一白。   “是它有哪里不合五哥您的心意么?”这下换七皇子笑得很勉强了,强忍着失望低低道,“这把匕首是黑曜石打成的,质地极坚极硬,我花了好……”   “五哥!”七皇子话到一半,小胖墩八皇子自不远处遥遥地望见了他们二人,顿时如一只脱轨的炮弹般朝着裴无洙急冲过来,一个猛子扎到裴无洙身前,狠狠一撞,抱着裴无洙的双腿激动道,“你快来看,我们在外面用雪堆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寿星公!”   裴无洙反应不及,正在凝神倾听七皇子说话时被八皇子这么一撞,步履踉跄微退,手上下意识地护了身前的小胖墩一把,不着意间盒子飞手脱出,斜斜地往另一边摔落下去。   这倒便也罢了……最惨的是那盒子被裴无洙看罢盖回去时并没有重新系紧,盒沿半道散开,里面的那把黑曜比从中飞出,竟然径自朝着凌河的方向落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迅捷速猛,待裴无洙回过神时,也就只来得及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黑曜比从半空中径直摔落到冰寒刺骨的滚滚凌河水里了。   “这,”裴无洙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喃喃自语道,“这倒是,不用我们再反复推辞了吧……”   最后一句,是小心翼翼、满心歉疚地望着神情阴郁、脸色漆黑的七皇子提的。   “这事都怪你,”裴无洙当机立断,甩锅给眼前懵懂无知的小胖墩八皇子道,“作天作地混世魔王裴无濡,你把你七哥送给你五哥我的生辰礼撞掉到凌河里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继续这样莽莽撞撞了。”   “你自己说,现在该怎么办吧!”   八皇子人小,但基本的人情世故也还是懂了的。   意识到自己刚才激动之下那一飞扑,可能犯下了某个可大可小的错误,八皇子赶忙低着头对裴无洙讨好卖乖道:“五哥别生气,小八再堆一个寿星公送给你,好不好?”   “这是我生不生气的问题么,”裴无洙无言以对,望了望边上神情怔忪的七皇子,给八皇子使了个眼色,加重语气道,“你跟我道歉有什么用,你是把你七哥准备的贺礼弄掉下去了啊。”   “现在这个气候,凌河水都快要结冰了,那匕首那么小,还不知道沉到哪里去了呢,你打算怎么赔偿你七哥,你说?”   八皇子眉头紧锁,背着手念念有词地掐算起自己的私房钱来,打算数出个一二三四来再拿去给兄长们赔罪。   那张小孩儿脸上摆出一副严肃正经的神态来,还莫名有些好笑。   七皇子却早已经无心在意这些了,他在原地站了站,只略微犹豫了片刻,便一个猛扎子直接跳了下去。   待裴无洙意识到时,只听得人“扑通”一声已经下去了,拦都没有来得及开口去拦。   “这,他这,”裴无洙有点懵了,赶忙吩咐宫人去喊太医和会水的侍卫们过来,一边焦急吩咐着,一边自岸上朝下对着七皇子喊道,“一把匕首罢了,丢了就丢了,真找不见也就算了,下面的水那么凉,你小心别把自己冻出个毛病来……”   “无妨,”好在冬日的凌河水虽然急却不深,七皇子很快在下面站稳了直起身子来,对着岸上的裴无洙苍白着脸笑了笑,淡淡道,“那终究是我给五哥预备的生辰贺礼,怎么好深埋于凌河水下。”   “不要紧,这一段也就这么长,我一路摸过去,总能再把它摸起来的。”   “我真是服了你们了,”裴无洙又是愧疚又是无言,有点后悔也更有点烦躁,“这一段还不长?真要你从头到尾把河底摸一遍,不说碰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扎着、伤着你了,就是你那双腿,以后还想不想要了?”   “不就是一把匕首而已,你把样子画下来,回头我让人照着送你十把这样的好不好,”裴无洙心头浮起一股说不出来的郁躁,憋闷道,“你们一个个的,能不能不要都老这么执拗!”   “裴无淮,你赶紧给我滚上来,大冷天的不要折腾人好不好!”   七皇子只抬头冲着裴无洙复又白着脸笑了笑,然后充耳不闻,继续沉着脸在河底缓缓摸索着。   裴无洙又急又气,只得吩咐会水的宫人们一道下去帮忙找。   八皇子瞧出裴无洙的神情悒郁,也不敢多作声,敛声屏气地跟着瞧着,裴无洙走一步他挨一步。   弄得裴无洙啼笑皆非,最后干脆吩咐八皇子道:“你要是实在闲着没事,又心里愧疚,就去御膳房盯着人煮姜茶,煮好了叫他们端过来都今天下水的都分一分。”   八皇子忙迭声应下,转身一溜烟跑远了。   “五哥,要不你先回去吧,”片刻后,七皇子涉水而来,往岸边走了走,遥遥冲着裴无洙摆手道,“我找到了会自己回去的,你别在外面一起跟着等着了。”   “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裴无洙心里憋着火,闻言只冷着脸望着七皇子道,“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上不上来?”   “你现在上来跟我回去,也不要折腾下面的人了……那今天的事就算到此为止。”   “五哥可以让他们都先走,我一个人可以的。”七皇子的眼神微微闪烁,垂着头低低地坚持道,“但我一定得要把它找回来。”   裴无洙气得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东宫太子过来时,两边便正就是如此僵持着。   “这样找又何时是个头,”东宫太子在后面神色安然地听尽了二人的最后一次对话,缓缓踱步过来,柔声劝裴无洙道,“孤叫羽林卫下去一起帮忙吧。”   “你怎么过来了?”裴无洙先是一惊,听罢后微微松了一口气,有些期待亦有些心烦意乱道,“如果能叫羽林卫过来帮忙的话,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练武的带刀侍卫们训练有素,找起来总比那些专在后宫洒扫一道的宫人太监们快……早找到早收场,倒也不必继续在这里折腾人了。   东宫太子微微一笑,随口吩咐了下去。   “我有东西忘了给你,”转回头来,东宫太子自袖中捻起一块和田白玉同心怀古扣,拿红绳串了系成梅花扣结,亲手给裴无洙戴到了脖子上去,清浅笑道,“周而复始,圆圆满满*,璞玉琢怀古,相思意平安*……怀古扣是要贴身戴着的,你收好。”   “前头那枚玉牌,就先还给孤吧。”   裴无洙心里正是烦他的紧,当着众人的面推拒不得,待听了最后半句,当即毫不犹豫地摘了长命玉牌下来还了回去。   东宫太子神色微敛,脸上也被带着多了些不痛快出来。   羽林卫来得很快,起码比裴无洙预想的要快许多。   她这边那块长命玉牌刚刚取下,羽林卫已经分布严密地等距离拉开,成批次下水摸索,反倒是把原先河中的七皇子给干晾在了一边去。   七皇子神情阴翳,站在河中僵立半晌,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四周密密麻麻的带刀侍卫,抬起头,语调平平地对着东宫太子道:“不劳太子殿下为臣弟费心至此……臣弟自己一个人,慢是慢了点,但也是可以的。”   “哦,”东宫太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七皇子苍白阴郁的脸,口吻轻慢道,“七弟不必太过介怀,不过小事一桩而已。”   七皇子的神色顿时更为恼恨,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般,眼底霎时闪过一抹清晰可辨的厌憎,语调更是直接冷下了八度,寒声道:“却是想叫太子殿下知道,您虽是一片好心,臣弟却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敬谢不敏了。”   “臣弟自己的东西,”七皇子冷冷道,“臣弟可以只靠着自己就能找回来的。”   “是么?”东宫太子微微一笑,语调慢慢悠悠,神情间更是多出了一抹不以为意之色来,只激得七皇子更是眼神暗沉,阴郁难言。   “启禀殿下,”众人拾柴火焰高,羽林卫人多力量大,很快便有其中一人摸出了自河底那把寒光闪闪的黑曜匕,双手高高举起,恭敬道,“卑职找到了。”   七皇子猝然回头,伸手便要去夺。   那羽林卫却看也不看他一眼,目不斜视地径直与七皇子擦肩而过,跪到东宫太子面前,恭敬臣服道:“殿下敬启。”   东宫太子似笑非笑地瞥了脸色漆黑如墨的七皇子一眼,慢慢悠悠地检视了那黑曜匕半晌,只用了两指轻轻拎起,食指微屈,轻叩一弹,那匕身“铮”的一声脆响,便于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地自正中裂出了一道缝来。   七皇子怒目圆睁,双眼里缓缓燃烧起无尽的怒火。   “看来七弟这贺礼,”东宫太子轻啧一声,含蓄一笑,复又把断裂开来的黑曜匕递到了身旁的裴无洙面前,悠悠道,“不过尔尔啊……小五,你还要么?” 第75章 反骨 你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我吧。……   裴无洙一言难尽地瞪着那自正中断裂开来的匕首, 再看看神色安然自若、语调温和大度,但只三言两语就能把人气得个半死的某人。   有心发脾气,但最终却也只有叹为观止的份, 有气无力地答道:“给我吧……你都把东西弄坏成这样了。”   裴无洙再不要, 怕是男主阁下真得犯执拗。   裴无洙真是服了、更是怕了他们这些人。   七皇子自凌河之内涉水而归,一步一步朝着东宫太子缓缓走来,每走一步, 眼眶中熊熊燃烧的怒火便比之先前更甚一分。   “太子殿下金尊玉贵, 看遍世间珍宝, ”七皇子紧咬后槽牙,按下心头满腔怒火,一字一顿隐忍道, “或许在您眼里,那不过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黑曜石匕罢了, 但于臣……”   “但它也确实,”东宫太子微微一笑, 柔声截断七皇子道,“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黑曜石匕罢了……你说呢,七弟?”   七皇子胸口蓦然一窒,迎着东宫太子温和中泛着刺骨冰冷的眼神,半晌答不出一个字来。   “看来七弟心中,”东宫太子哂然一笑,叹息道, “对孤似是颇有些隐怨啊。”   周围本就随着先前两人的对话无声地沉默了下来, 如今气氛顿时变得更为诡谲莫测。   宫人们个个敛声屏气,恨不得把自己缩到河床下、地底去。   羽林卫中不乏出身不俗之辈,却是不少都神色微妙了起来, 各色奇异的眼神朝着七皇子投射了过去。   七皇子僵硬得浑身紧绷,咬紧后牙,掀起衣摆,心中含恨,缓缓地跪了下来,沉声道:“臣弟不敢。”   东宫太子付之一笑,没有再理会七皇子了。   裴无洙眉心微蹙,下意识拉了东宫太子的衣角一把,有心想说句什么,却被东宫太子神色平静地制止了。   “孤送你回去吧。”东宫太子按了按裴无洙的肩膀,只简单地如此道。   裴无洙明白,那便是有话路上另说的意思。   正巧裴无洙也同样有事想问他。   六皇子与八皇子便是这时候带着御膳房的宫人们恰恰赶来,见到东宫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六弟客气了,”东宫太子摆手叫了六皇子起来,态度温和,口吻随意道,“孤听闻,贤妃似有为六弟选妃之意?”   六皇子今日大费周章地找到裴无洙这里来,其实就是为了能迂回地在东宫太子那里得到这么一句问。   闻得此言,六皇子霎时大喜,感激地瞧了边上的裴无洙一眼,忙垂首恭谨道:“不瞒太子殿下,母妃确有此意,却也不知该如何……”   “孤听闻,越老将军有一女,年方十五,与你年岁相仿,正是匹配,”东宫太子神色怡然道,“六弟以为如何呢?”   ——东宫太子竟是想把越启的妹妹嫁给六皇子?   裴无洙听得微微一愣。   别说裴无洙了,六皇子自己都怔住了。   继而便是一阵欣喜若狂。   ——越家是板上钉钉的保皇派、东宫党。为大庄金戈铁马镇守东南近百年,是接连三代东宫正统的强力支持者。   东宫太子有意把越氏许给六皇子,自然显示其对六皇子与陆家并无太大隔阂之意……这怎能不叫六皇子闻之心喜。   “臣弟谢太子殿下美意,”六皇子躬身行一大礼,面上一直紧绷着的那股劲彻底松散开了,按捺不住的庆幸道,“越氏佳妇,吾辈求之……必不辜负太子殿下。”   东宫太子微微一笑,摆手走过,示意众人自行离去,不必再跟。   “你把越启的妹妹说给老六,”正事当前,裴无洙早没心思去计较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儿女情长了,只百思不得其解,边走边压低了嗓音质问东宫太子道,“他现在母家有个楚襄侯府,妻族有个虎威军越氏,你真不怕他万一,万一……”   “楚襄侯当年南北换防后,曾在虎威军中轮值过一段时日,”东宫太子轻轻一笑,口吻随意道,“据闻,与越老将军很是发生了些龃龉。”   “更何况,”东宫太子笃定道,“孤相信越启的忠心与能力。”   “就算他们关系不好,不会连成一气。”裴无洙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仍还觉得不是那么个意思,“但,是,越启是忠心,可越家不是只他一个人……哦,对,你还相信他的能力。”   “你相信越启能管得住越家将与虎威军,这也行吧,但,但是,”裴无洙一阵无言以对,但仍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太放心,“万一呢……”   “不会有万一的,”东宫太子微微一笑,神色从容道,“贤妃给六弟选了个好地方,真有了个‘万一’的话,孤也不会太被动。”   “哪儿啊?”裴无洙倒是还没听说过这茬。   “渭南,”东宫太子轻笑一声,微微感慨道,“关中离洛阳,不过两千里……快马加鞭的话,八百里加急,三日就能赶到。”   渭南紧邻豫州府,和裴无洙的雍州、三皇子最后选择的隶属于赣州府的盛泽而言,虽然不算特别近,但相较之下确实是不远了……   裴无洙不由焦虑了起来:“会不会太近了点?”   “是啊,洛阳有什么消息的话,那边动作快一点,都还赶得及,”东宫太子似笑非笑道,“不过同样,这边有什么动静的话,孤对那边动起手来,也不需要太久。”   裴无洙猛然顿足,震惊地抬起眼来,呆呆地在脑海里搜寻了半晌,低低道:“东潼关陈朔……陈朔他竟然也是你的人?”   以陈朔如今在大庄的名气与他那堪称得上是传奇的成名史而言……他竟然也与东宫太子过从甚密、交情匪浅?   不得不说,这确实大大出乎了裴无洙的意料,让她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倒也不算,”东宫太子看四下无人,远处的宫人更是连抬头窥视他们的胆量都没有,言简意赅地与裴无洙低声解释了两句,“孤当年去军中掌兵,与其时已小有名气、但还远没有今日之圣的陈朔曾有过几面之缘……后来陈朔奉旨镇守玉门关,孤带兵去北边剿匪,中间碰上过一回。他欠了孤一个不小的人情。”   “从你口里说出来的‘不小’,”裴无洙怔怔出神道,“那必然是‘很大很大’了。”   东宫太子笑了笑,也不多作解释,只简单道:“至少老六去了渭南,便不会再是任何问题了。”   “你,行吧,”裴无洙喃喃自语道,“三皇兄不可能了,盛泽压根没有当地驻兵,而且他离洛阳也太远了,等赶过来黄花菜都凉了;陈朔可信的话,六皇子也不再是任何问题……你,现在还有值得你忧虑的么?”   东宫太子不言不语,只沉默无声地望着裴无洙仓皇茫然的侧脸。   “你刚刚为什么,”裴无洙想了想,缓缓地试图挑破某层窗户纸,幽幽道,“非要跟一把匕首过不去?”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你是不是,想杀了他?   这才是裴无洙真正最想过问的两句。   但也实在太难问出口了。   ——如果东宫太子从卿俦那里得到了某种点拨,为了万无一失,选择先下手为强灭掉七皇子的话……那裴无洙当日面对宓贵妃给出的两个选择的纠结与犹豫,如今都显得分外可笑了起来。   但这条路已经踏上了,裴无洙现在早已经没了回头重新选的资格……她倒也说不上有什么可觉得后悔的,只是被推着带着往前走时,总还是忍不住会有片刻茫然。   如果东宫太子真的要动手杀了七皇子……裴无洙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为什么非要跟一把匕首过不去?东宫太子想,这确实是个好问题。   大概主要还是因为嫌弃七皇子太蠢了吧……   如果换了是他的话,东宫太子刻薄而冷漠地想:不想叫裴无洙掺合进那时候雍州府的烂摊子里,他可以当场立时想出千百种法子来。   而任其中哪一种,都不会有七皇子当时直接废了裴无洙用剑的手那般恶心。   “你觉得孤是在故意为难他?”东宫太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迢迢,你弄反了,我待他们,一向都是一般的。”   “只是往常顾念你的面子,多不欲与他正面为难而已。”   东宫太子对七皇子并无任何嫉妒或者仇视心理,但他也是实在厌恶透了对方的愚蠢与狂妄。   上辈子裴无洙最后被逼着走到那一地步……虽然并非七皇子本心意愿,但七皇子在某些事情上愚不可及的选择与隐瞒,实在是功不可没。   东宫太子并不反感最后是七皇子当了钦宗皇帝。   但对于钦宗皇帝后来左右为难下的犹豫不决、把所有的事情拖得乱上加乱、最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东宫太子就很有意见了。   他倒还有脸拿了那匕首出来献媚,东宫太子微微冷笑着想道。   “如今看来,”东宫太子好声好气地与裴无洙道,“七弟对孤心中似乎颇有些不满……迢迢,如果他心有反骨,你也不能怨怪孤太过无情。”   “他是你弟弟,”东宫太子抚了抚裴无洙的发顶,说这一句时,神色间多了□□份骤然倒错的微妙感,语调莫名道,“孤知道,他们都是……只要安分守己一些,孤没有非得动手取他们性命的必要。”   “就算如此,”裴无洙觉得很无力,有一种眼睁睁看着事情一步一步往更差更糟的方向滑去却无从挽救的脱力感,只呆呆道,“你可以好好跟他谈一谈,没有必要非得这样。你这样逼他,他不怨恨你才怪……”   “迢迢,你这是养弟弟,还是养儿子?”东宫太子口吻随意,眼神却很冷漠,“他既然如此的不甘不愿,你难道还打算就这么一直捧着哄着他一辈子么?”   “孤听闻,”东宫太子似笑非笑道,“你还向父皇为他请封姑臧……你倒是还真打算把他带着一辈子了。”   “孤真是不太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为何这样大,”东宫太子轻声呢喃道,“你对着孤的时候,尚且知道反复强调‘我并没有对不起你什么’……怎么,到了七弟那里,却就又换了个态度想法呢?”   “你既不喜欢那把匕首,”东宫太子直接从裴无洙袖子中夺了先前她收下去的那把黑曜匕出来,手指微微用力,当中折断,信手扔到地上去,微微冷笑道,“为什么非得要忍着自己的脾气收下呢?”   裴无洙不安地蹲下身将匕首残骸捡了起来,拧紧了眉心,微微不悦道:“那毕竟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你没必要……”   “孤对你,”东宫太子柔声打断道,“也是一片心意……你收了么?”   “这是两码事,不能放在一起比。”裴无洙哑口无言,最后也只能脱力地轻声反驳道,“算了,我做不了你的主,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也不用告诉我……我只是现在才突然想明白。”   如果按御花园孙氏落水时间来算的话,到如今,前后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   东宫太子已经把什么都安置得密密实实了。   “你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我吧。”裴无洙神色怔忪道,“你不在乎七弟的想法,是因为他在你那里,根本构不成任何问题。”   “现在身份最好的三皇子、六皇子也都尽被你一一安排得明明白白了……他们根本都不会对你造成分毫的威胁。”   剩下的二皇子、四皇子、八/九两个小的……更是毫无一争之力。   裴无洙心里隐隐有些怕了。   从春莺里事件算起,梁任、秦岱、到现在的陈朔……   东宫太子上朝监过国、军中掌过兵、代帝王出行抚慰灾祸、剿灭悍匪……他如今手里有的,压根不是裴无洙能想象到的多。   “其实就算当时没有我,只要你知道了,只要你想的话,”裴无洙喃喃道,“左思源根本不会是任何问题……只要不把事情拖到在父皇面前对峙的地步,左思源对上你,也压根没有分毫的胜算。”   “你根本一点也不需要我,一直以来,都是我太自以为是了,”裴无洙自嘲一笑,苦涩道,“是我一厢情愿地想帮你……但其实如果当时左思源的事最后换成你来处理的话,你能比我做的干净利落多了。”   “迢迢,我确实不想你为我做那些事,”东宫太子默了默,上前半步,轻轻握住裴无洙的手,柔声道,“但是我需要你,我需要你陪着我。”   裴无洙说不出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只觉得脑海中空荡荡的,心底一片茫然。   “迢迢,”东宫太子不敢再强硬地逼她,微微后退了一些,低声祈求道,“我们现在,算是和好了么?”   裴无洙怔了怔,回神凝视了一番二人的距离,拿手指比了比,无力道:“如果你能保持说正事这样的态度话……我也不想跟你吵架的。”   东宫太子笑了笑,颔首应道:“好。”   “你让人把七弟叫起来吧,”裴无洙心神俱疲道,“他的事,我跟他谈一谈。”   东宫太子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如果将来有一天他对你有不臣之心的话,”裴无洙定了定神,心中下了决断,或者说,其实在这两个人里,她从一开始就已经选的明明白白了,“你要动手,我不会拦着你……但是现在,你把人放给我,我想先跟他聊一聊。”   东宫太子笑了笑,温声道:“好。” 第76章 决断 他不会害我的。   裴无洙意识到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即便理智上明白:应该把原作剧情中的男主阁下与如今的七皇子本人分割来看;人也从不应该为自己还没有犯下的过错负责任。   但事实上, 尽管裴无洙反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只要七皇子跟着自己去了北地赴藩,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不让他回去掺合洛阳城里的权力纷争, 原作中那些怨憎纠缠, 都尽可当它们不曾存在过了……   可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冲突真发生时,裴无洙悲哀地发现,自己脑海中最先浮起的场面, 还是被废掉的右手、明德殿中竭斯底里的质问、以及自己那不知道被镇到哪里去的、无处安放的骸骨……   ——那些梦境不比铅块文字, 实在是太真、太实了。   裴无洙暴躁地想:再这么下去, 也甭管原男主会不会依照剧情黑化了,整日这么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她自己的心理状况恐怕都得先出问题了。   一旦心有芥蒂, 要么狠下心斩草除根、要么抛开顾忌毫无保留,宓贵妃那时候给出的两个选择, 事到如今,裴无洙才算是真正体悟到了其中的几分高妙之处。   最糟心的是, 即便如此,裴无洙发现,自己如今仍还是哪个都选不好。   裴无洙可以为了保守东宫太子的身世秘密而放下坚持、下狠手除去在她心里尚算无辜的左静然,但同样的,在东宫太子都还没有动手前,裴无洙不可能真就这么直接杀了如今也“尚算无辜”的原男主七皇子。   但真叫裴无洙抛开顾忌、毫无保留……就是她之前尚且还骗得了自己,但在见到那把黑曜匕时身体下意识的第一反应, 却早已经说明了一切。   两边的事情把裴无洙折磨得心力交瘁, 疲惫得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待得东宫太子送裴无洙到长乐宫前,乖觉自动地转身离开后,裴无洙心神俱疲地迈过大门, 与出来迎她的福宁郡主赵逦文正正打了个照面。   “洙洙,”赵逦文眉心微蹙,压低了嗓音小心翼翼地与裴无洙提醒道,“你的脸色好差啊……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就算不想与我说,你就这么进去了,贵妃娘娘也会问的。”   裴无洙心累得一个字也不想多说,随手招来一个宫人,示意赵逦文自己问。   赵逦文无奈,先领着裴无洙过去了一偏殿闲坐,待得听宫人复述了一遍凌河边的意外变故后,若有所思地静默半晌,屏退四下,低低道:“洙洙,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阿文,”裴无洙心里是真的很茫然,喃喃道,“如果一个人,他现在待你很好,当然,你待他更是不差,他待你好也算是合该如此的,至少大多数人看来如此;从表面上看,你们关系甚是亲密……但你心里总是会害怕有一天他会害了你。”   “尽管他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做,但你就是忧心忡忡,心里放不下,乃至但凡有一点小事都宛如惊弓之鸟一般,动辄得咎,担惊受怕,生怕自己做得哪里不对让对方心里不高兴了,”裴无洙有些语无伦次了,思维混乱道,“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怎么处理这个情况呢?”   赵逦文的眉心蹙得更紧,犹豫了片刻,谨慎地一一分析道:“这要分几种情况来说,一要看,对方与我现在身份地位孰高孰低。”   “如果对方身居高位,其实我自己心里怎么想反倒是次要的了;做的话,自然是顺其意、观其行,努力避免他对我生出不满、及至伤害之心,”赵逦文神情恍惚道,“如果我方身份贵重,那自然不必那么小心翼翼、瞻前顾后了,要么先下手为强、要么日渐疏远……我多半会选前者,你的话,应当就是后者了。”   裴无洙按紧了额头,苦笑地想:可问题是,现在要她疏远七皇子的话,得是怎么个“疏远”章程……确定疏远之后对方不会更加快速地黑化么?   裴无洙最早提出想让男主阁下母子搬出长乐宫的主意,就是为了以后彼此少打交道,谁也不靠谁、谁也不碍着谁,渐行渐远啊……之后被宓贵妃毫不犹豫地否了不说,单看那晚与七皇子谈话的结果,对方就不像是能自行想通、开心接受自己“被疏远”这个结果的人啊。   “当然,”赵逦文眉目微动,一针见血地指出,“最重要的是,‘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会觉得对方可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害了我呢?”   言罢,一副静待关键的从容姿态,只等着裴无洙开口。   但裴无洙偏偏却无从解释,答不上来。   赵逦文的脸色不由淡了淡。   一阵让人不安的僵持沉默在两人间弥漫,片刻后,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裴无洙与赵逦文各自在心里后退了一步,同时开口道——   “算了,”裴无洙捏了捏眉心,烦躁地打算撕开窗户纸直接说清楚了,“七弟那边,我是搞不定了,恐怕还是得靠你再跟之前那样跟他好好地‘谈’一回……”   “洙洙,”赵逦文冷着脸面无表情道,“你和太子殿下今天是不是……”   二人同时出声,听得对方所言,又同时顿住,惊愕难言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不是,”裴无洙尴尬地笑了笑,抢先打破静默道,“你刚才以为我是在说谁?太子,哈,他不至于啊……”   “你怕谁害了你?”赵逦文简直比裴无洙更觉得莫名其妙了,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七皇子?你怕他什么?他有任何值得你去特意忌讳的地方么?”   “你待他那么好,他别说害你了,他要是敢待你有二心,杀了他都是轻的。”   裴无洙答不上来,她总不能说这里是本小说,而七皇子现在看着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可怜,日后说不定就能飞黄腾达、荣登大宝了呢……而且小和尚不是还说,七皇子现在都是什么“六爪黑蛟”了么?   裴无洙没法说实话,又不想欺骗赵逦文,只得眼神游移地讪讪一笑,转移话题道:“你怎么会以为是太子,他不会的,再怎么,他没有害我……”   “再说了,就今天发生的事情来说,他有什么好对我不满的。”最后一句,是裴无洙恼火地压在喉咙口小声嘟囔的。   裴无洙只觉得自己都快要被东宫太子的步步紧逼给逼疯了,东宫太子还不高兴?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资格么?   裴无洙想想都烦,快要被那件事给烦死了。   “洙洙,”赵逦文静默半晌,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猛地一下站起身来,原地焦灼地踱了两步,忍无可忍地爆发道,“我有时候,真是不知道你脑子里究竟都是在想些什么啊!”   “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你是怎么想的,不在意太子殿下的态度反应,”赵逦文深深吸了一口气,遏制住心口的暴躁,难以置信道,“反而觉得七皇子会生出不满?还担心他为此而在日后记恨上你?”   赵逦文只觉得她和裴无洙之间一定有个人不正常,不然绝不至于说起话来竟然鸡同鸭讲到这地步了。   “不是,你能告诉我七皇子有什么值得他不满的么?是,他送的贺礼是被你弄掉到凌河里了,可那也不是你故意的。”   “要怪得怪八皇子那一撞,他要非得跟一个七岁小孩儿计较,那我可真是无话说了。”赵逦文恼火道,“更何况,那既然都是他给你的贺礼了,自古以来,东西送出了手,怎么处理就是主人家的事了,别说你不是故意的,就是真看不上,扔了又能怎么样?”   “这礼也不是你非得逼他送的、东西送出手就得做好被人挑挑拣拣的准备,你不喜欢还高高兴兴地收下,那是你顾情分、讲礼数,什么时候得是必须应当的了?”   “那是不是以后什么泼皮破落户送来的东西,我们都得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地收了?”   “他心里如果对那东西真那么的在乎在意,作什么还要送出来给你?自己留着用算了,好像谁稀罕一样,”赵逦文冷冷地厌弃道,“送出来了就非得要主人家高高兴兴地收下,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外面的人给你送东西,不都是挖空心思送你喜欢、还生怕你不要么?你原来理得不是也挺清楚的么,什么时候你还得要看着送你东西的那些人脸色行事了?”   “他送的那是什么夺天地造化而生的奇珍异宝么?就是看不上他送的礼还不行了?”   “话也不能这样说,”赵逦文明显盛怒,裴无洙不敢掠其锋芒,只得虚弱地反驳道,“七弟总归是不一样的,你也不好拿跟外面那些不相干的人跟他比。你想啊,要是你送的东西被我弄毁了……”   “我当然会不高兴,但我至少知道你决不会是故意的,怎么可能会因此而迁怒记恨你?”赵逦文声色俱厉地低喝道,“而他如果敢因为这种事情就轻而易举地怨恨上了你,那就是他狼心狗肺、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比外面那些不相干的人还不如呢!”   “至少外面那些人,只是一心巴着求着你办事,可还真不算欠过你多大的恩情。”   裴无洙怔然半晌,一时无言。   “反倒是太子殿下那边,”赵逦文拧紧了眉心,忧心忡忡地试探道,“他今天一日之内往长乐宫跑了两趟,你们就这么一来一往地反复折腾……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啊?”裴无洙恍然回神,神思不属地喃喃道,“我们,嗯……我们发生了一些冲突,有了点分歧,呃,就是吵了一架,但现在也应该算是暂时和好了。”   “冲突”、“吵架”、“应该算是”、“暂时和好”……这几个词听得赵逦文眉心狂跳,真是有被裴无洙气得无话可说了。   “洙洙,”但凡换了除了裴无洙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赵逦文这时候早无情地冷眼旁观、抑或者直接开嘲讽骂人了,再不会像现在耐着性子一一与人掰扯清楚了,“我们两个之间有了分歧矛盾,拌两句嘴,那叫作‘吵架’。”   “但你和太子殿下……你不能还只把这种事情单纯地只看作是吵了一架那么简单啊!”   裴无洙懵懵懂懂地抬起眼,脑子被赵逦文这段绕来绕去的话说得有点懵。   ——在裴无洙心里,确实是把先前与东宫太子的所有分歧都定义在“吵架”这一步上的,她是不觉得赵逦文举得这两个例子有什么区别。   “有些话,我说了怕你不高兴,但想一想,贵妃娘娘多半是不会与你说这个的,那这恶人还是叫我来做了吧,”赵逦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抿了抿唇,焦虑道,“洙洙,你们现在都是十几近二十的年纪了,不是小时候两三岁,打一架、吵两句嘴都没什么,小孩子打打闹闹的都很正常,没有人会记仇的……但现在不是了。”   “你知道,不被帝王看好的臣子,日子能过得有多艰难么?”赵逦文眉心紧蹙,神色间难掩恐惧,不安道,“你没看过我们家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我说句心里话,比你和贵妃娘娘当时在普华寺还远不如……至少你们那时候不至于整日提心吊胆、怕过了今天就没了明天了。”   “我们马上就去雍州了,”赵逦文低声下气地安抚,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祈求地对着裴无洙哀求道,“就一年半载的,你就是真的对太子殿下有什么不满,也多在心里克制一二,暂且忍一忍吧……你现在能靠陛下,可陛下终究是要走在你前面的。”   “等到陛下走了之后,我们想在雍州过自己的安生日子,没有太子殿下的默许是不可能的啊洙洙。”   裴无洙听得微微一怔,心里浮起的一个念头,竟然是——   “我以为你心里很不待见太子的,”裴无洙面容古怪道,“而对着七弟的时候,你反倒还算是温和柔善了很多……”   “我对七皇子没什么可满意、或者不满意的,”赵逦文冷冷地直接道,“我待他好,只能是因为一个原因:他对你尚算忠心,不错,希望他能继续尽心效忠……但他倘若有朝一日真敢伤害了你,洙洙,心软下不去手的,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人。”   “我对他可并没有分毫的情面好讲。”   “再者,他今天的行事,也实在是太不应该了,”赵逦文怫然不悦道,“他这样是要给长乐宫招灾的……至于太子殿下,这是我待不待见他的问题么?”   “我们全家上下,有哪一个是真心很喜欢陛下的么?但谁又敢把话放到外面透出来半个字?不过是当着你发发牢骚罢了。”   “你原来不是理的很清楚的么?”赵逦文很不满意裴无洙还会问这么幼稚可笑的问题,恼火道,“‘我们可以对陛下心里有意见,但我们不能把这意见表现出来,至少不能叫陛下他本人知道,这不是为了旁的,只是出于自保,不至于叫陛下知道了,反过来先对我们不满’……这是你当初曾一遍一遍说与我听过的道理。”   “但是,”裴无洙头颅微垂,低低地坚持道,“我哥和父皇……是不一样的。”   “在我心里,他和你是一样的,我们,我们只是有了点分歧,但他不会害我的。”裴无洙不知道该怎么与赵逦文说,这一点,她其实心里很早便隐隐有预感了,并不是在东宫太子对她开口说了所谓的‘爱’之后。   就像裴无洙很坚信,只要宓贵妃不知道自己是半道上身的西贝货,那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宓贵妃都绝对会护着自己、站在自己这边、绝不可能来害自己的。   而同样的,只要不涉及建安侯、秦国大长公主和柔嘉公主,赵逦文是永远不会对裴无洙心生歹意的……   那一般的,裴无洙曾经很认真仔细地想过,究竟得发生怎样的情况,东宫太子才会对她心生杀意呢……裴无洙发现,自己竟然很难想象那个场景。   隐约猜测的,或许得是到动摇、威胁对方皇权根基的那一步吧,但裴无洙闲着没事干也不会莫名其妙去做那个啊,她很有自知之明,把皇位拱手给她她都未必能处理得好……   事实上,若非出自于对东宫太子的某种坚信与安心,裴无洙就是再一厢情愿,也不可能那么毫不犹豫地一脚踩进那泥泞一滩的混乱秘史里。   难道裴无洙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东宫太子知道了,会不会杀了她灭口么?   但即便是在二人毫无沟通、裴无洙不明确对方的心意,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马甲早在对方面前掉了个彻底、还以为自己在东宫太子那里还是个有皇位竞争力的弟弟时……裴无洙都没有切实怀疑过这一点。   他不会害我的。   至少不会因为这种事。   他应该是懂我的。   这是一种很难以言明的安心感,但裴无洙就一直是这么坚信着的。   东宫太子曾向裴无洙要求过一个“坦诚”,裴无洙虽然事情过去后就把忘得差不多了,但并不代表她当时那些话就真的是信口随便说说、跟一贯糊弄真宗皇帝一样随便糊弄东宫太子的。   裴无洙那时候对东宫太子自我剖白道:“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好,就是可千万别辜负我。”   “毕竟,我是真的真的很仰慕你,如果有一天连你都讨厌我的话,我会非常非常伤心的。”   裴无洙当时用的是“仰慕”二字。   到如今……她心里,其实也还是一样的。   裴无洙就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东宫太子后来竟然会……会喜欢上她。   这一点真是越想越魔幻,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赵逦文却是听得一阵无力,真想揪着裴无洙的耳朵让她脑子清醒一点了,“可是你怎么想不重要啊,重要的是太子殿下他心里怎么想的……洙洙,答应我,不要再跟以前那样随便闹脾气了好不好,有些时候,忍一时之气,我们能便宜很多事。”   裴无洙苦笑连连,压根没法辩解,她现在跟东宫太子的分歧矛盾,压根就不是她忍不忍得了“一时之气”的问题。   “旁的不提,”赵逦文瞧出了裴无洙面上沉默的拒绝,按了按额角,一退再退道,“就是你再怎么生气,也不应该直接对太子殿下动手吧?”   裴无洙惊愕抬眼。   “太子殿下就顶着那一个巴掌印走来走去,”赵逦文简直想撬开裴无洙的脑壳看看里面晃荡的都是什么了,明明往常在旁的很多事情上都没有今天这么迟钝的啊,“你就还真那么眼睁睁的看着?”   “当然,你要现在告诉我,那一巴掌不是你给的,我向你道歉,是我想岔了,把你想得太逾矩放肆了。”   裴无洙心虚地避开了赵逦文炯炯有神的目光,喃喃自辩道:“这不能怪我,是他当时说的话实在太气人了……让他自己来说,他挨那一巴掌也是活该。”   “我当然知道你动手肯定有你的理由,”赵逦文眼前一黑,见裴无洙事到如今还认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只觉彻底的忍无可忍,脾气完全爆发了,“但是洙洙,你动了手,就是完全的不应该,往大了说,那都是‘大不敬’了!”   “就是陛下再怎么宠爱贵妃娘娘,你能想想贵妃娘娘对陛下动手的模样么?……你简直是不要命了!”   “是,太子殿下现在是不跟你计较,但谁又知道那究竟是因为他德行好、发自本心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对,还是纯粹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只一味是在忍耐你的骄纵无理呢?”赵逦文异常恼火道,“又有谁知道,将来陛下百年后,他会不会再与你追究这些事呢?”   “我打个可能会叫你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的比方,《韩非子说难》上载,灵公待弥子瑕,喜爱时,时是‘孝哉!为母之故犯刖罪。’、‘爱我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后来不喜欢了,就成了‘是尝轿驾吾车,又尝食我以余桃者。’”赵逦文烦躁道,“这还是男人床上那档子事,所谓床笫欢/情,他对你那所谓的‘兄弟情分’,能跟这个比么?那个弥子瑕最后又落了个什么好下场呢?”   “龙有逆鳞,不可婴之,”赵逦文最后耐下性子,缓缓教导裴无洙道,“你纵是有一百、一千、一万个道理,都万万不该对着太子殿下动手啊!”   “是,他现在是还不是皇帝呢,想来你也不敢直接对着陛下动手……但你也总得想想以后啊!”   裴无洙被赵逦文说得一阵失神。   其实正如赵逦文所说,裴无洙动手时,是真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过分。   后来东宫太子还真顶着那一巴掌印跑出来、到凌河边上堵住裴无洙,给她送了那个怀古扣……   裴无洙不知道对方是忘了处理脸上的伤痕还是故意想唱苦肉计了,但当时的她心里正烦不胜烦。   裴无洙本是惯于随波逐流的性子,实在是不怎么忍受得了太偏执顽固、怎么也说不通的人。   但偏偏东宫太子和七皇子两个人现在又都是。   当时裴无洙被两边烦的,真是一个都不想多搭理了。   于是裴无洙就私心把东宫太子脸上的伤当成了后者,故意不想去多理会了。   如今想来——   裴无洙一会儿想:别说宓贵妃了,连郑皇后敢对真宗皇帝动手的场景,她都难以在脑海里自行想象出来。   一会儿又想:好像确实是自己错了,有话说话,家暴总是不对的……   而且打人不打脸,她那一巴掌,当时心里真是恼火极了,手上也没留力气,估计得好多天消不下去了。   想想东宫太子顶着一个巴掌印召见臣工议事的场景,裴无洙就觉得一阵窒息与后悔。   但一会儿又止不住去想:可要是这样的话,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意思呢……   东宫太子是君,裴无洙是臣,就像赵逦文说的那样,裴无洙不可能真跟东宫太子闹翻了还全身而退得了……她干脆什么也不用想,还纠结什么,躺平任睡算了,反正裴无洙也反抗不了。   裴无洙想到这里,也算是彻底想不下去了。   一想到两个人最后真走到一方强取豪夺、另一边被动承受的份上……裴无洙是真觉得心如死灰。   裴无洙不想再跟赵逦文谈论东宫太子相关的任何事情了,只心烦意乱地敷衍道:“这回是我冲动了,我记住了,以后不会了……阿文,我们还是先说说七弟的事情吧。”   “他还有什么好说的,”赵逦文如何看不出裴无洙的敷衍,有心想再点她几句注意分寸,但看裴无洙那副抗拒沟通的模样,只得忍着脾气怒气冲冲地回道,“我原先是不知道你心中竟然对他有着这么深的芥蒂,今天算是清楚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杀了他你定然是不肯的,”赵逦文厌烦地冷声道,“那就让他滚远点,别碍着你的眼。”   “我有什么可碍眼不碍眼的,”裴无洙连连苦笑,“不过我确实……平衡不了自己待他的心态,让他继续跟在我身边,迟早有一天,我们两个里面得先崩溃一个。”   “我确实有想过把他安置出去,”裴无洙愁眉苦脸道,“但问题是,一来我没想好得如何安置才行,二来我恐怕他自己也未必有多愿意……到时候他不情愿,那也不能强按牛头喝水啊。”   “你又为什么非得要留给他自己选择的机会呢?”赵逦文简直不知道该说裴无洙什么好了,事实上对方会在七皇子身上花费这么多的心神、还隐隐会有些害怕七皇子,这两件事都叫赵逦文完全无法理解。   “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想不明白,赵逦文索性也不试图理解裴无洙了,直接不耐烦道,“这事你别管了,把人叫过来,我与他谈一谈。”   七皇子是直接穿着那身下了凌河后淋漓滴水的衣裳进的偏殿。   他一进来,裴无洙就皱紧了眉头坐直了身子,不怎么高兴地问七皇子与他身后跟着的宫人道:“怎么不先换身衣裳再过来?”   跟着的宫人不安地看了看裴无洙,又看了看七皇子,讷讷不敢言。   “无妨,”七皇子面色青白,身子摇摇欲坠,脸色却还是很平静的,只低低道:“听闻郡主找我,就先过来了。”   “先让太医给你把把脉,”不待赵逦文开口,裴无洙又一次抢先,断然道,“这边不急,你换身暖和衣裳再过来……别真给折腾得落了个风寒下来。”   七皇子抬眸,深深地凝望了裴无洙一眼,默不作声地依言下去做了。   赵逦文等得不耐烦,只在边上无声地冷笑了一声。   裴无洙看赵逦文这神色就知道要糟,有心想劝她一会儿言辞温和点,但两人今日内几番意见不合、不欢而散,裴无洙刚要张嘴,赵逦文直接背过身去,闹脾气不想理会她了。   果不其然,七皇子第二回 过来,甫一进门,人都还没站定,赵逦文直接冷笑着寒声质问道:“七弟,你是觉得长乐宫和你五哥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舒服了,有心想给大家都找些不痛快么?”   七皇子脸色霎时一白,僵立半晌,才喃喃自辩道:“不,不是的,我……我只是想拿回我自己的东西罢了。”   “什么叫‘你的东西’?”赵逦文觉得自己真是难以理解他们这些人了,“你送出来了,到底是算你的还是算你五哥的?”   “要是你真那么看重,作什么要送出来?就是今天没事,改天一个不慎给你弄坏了呢?”赵逦文冷着脸道,“要是你愿意送给你五哥了,你今天在凌河边上,可是听他的话了么?”   七皇子讷讷答不上来:“我……”   二人无声僵持半晌,七皇子最后也只喃喃道:“我只是想把它捡起来罢了。”   ——虽然或许没有任何人在意,但那确实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贺礼了。   七皇子心底隐隐泛起一种无根无由的痛苦。   “是,它重要,它是你的一片心意,”赵逦文面无表情,语调平平,也并不带有丝毫的个人情绪,但偏偏就是这么平平静静地念出来,就多了三分讽刺之味出来,“你的心意总是重要的,所以为了它,你不惜当众顶撞吩咐人下水帮忙的太子殿下。”   “你怕是不知道,旁人看你对太子殿下心有不满,不会觉得是你怎么样,只会当是长乐宫对东宫心有不甘呢。”   七皇子的脸色霎时更白,惶惶然地看了裴无洙一眼,喃喃自辩道:“并不是我有意要去顶撞太子,只是他,他当时……”   “太子当时态度如何,是你能管得了的么?”赵逦文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七皇子,无声冷笑道,“怎么,太子看不起你,你就受不了?……我竟不知,你的气性有如此大。”   “若我们个个都跟你一样,那岂不是当初贵妃娘娘在承乾宫就该不顾场合地与皇后娘娘大吵大闹撕破脸、拂袖而去?”赵逦文也真是纳了闷了,裴无洙脑子缺根筋也就算了,怎么往常看着还好的七皇子今日也是如此的拎不清,“是,太子是看不起你,但是那又怎么样?”   “太子看不起的人多了去了,哪个跟你一样敢当着这么多的人面顶撞他?看不起你的人这世上也多了去了,你要个个去跟人家计较起冲突么?你算计得过来么?更何况,”赵逦文嗤笑道,“太子那哪里算是看不起你,顶多就是没把你的意见、想法当回事罢了。”   “就是再退一万步,你记恨太子不在意你的想法,所以不想要他的帮忙,但你当时执意下水,那么多的宫人陪着一起,你考虑过他们的态度想法么?”赵逦文步步紧逼道,“不,你没有,你五哥劝了你几次,你只道让他们先回去,你一个人可以的……呵,你一个皇子在凌河里出了什么事,哪个宫人担待得起?哪个不得提心吊胆地陪着你?”   “你自己都尚且没把下面的人当回事,你凭什么要求上面的人非得要把你当回事呢?”赵逦文冷漠道,“七弟,你不觉得,今日这事,你做得实在是太过愚蠢了么?” 第77章 释怀 用尽了毕生所有的运气。……   七皇子被赵逦文一连串咄咄逼人、毫不容情的迭问驳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裴无洙都有些不忍心去看对方青白交加的脸色、摇摇欲坠的身影了。   “是我的错, ”七皇子喃喃自省道,“我当时,一时执拗, 太过偏激。无论如何, 我不该当众顶撞太子殿下的。”   “我给长乐宫、给五哥带来了麻烦,”七皇子羞愧难言道,“我, 我知道错了, 我当时一时激愤, 没有想太多。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   赵逦文见七皇子认错反省的态度还算诚恳, 脸上的神情态度也缓和了许多。   看着七皇子这幅隐隐从一个极端再钻到另一个极端去的作态,再想想今天对方又是大冷天下河又是雪地罚跪的……裴无洙心里有些不落忍, 连忙出声打断道:“我也有错,我一开始没跟你说清楚, 我小时候,曾被一把黑曜匕伤到过手,差一点就恢复不好、再用不了青崖了。”   “所以,你当时把那把匕首送到我眼前,”裴无洙顶着赵逦文高高扬起的眉毛,硬着头皮现场瞎掰,“我心里一咯噔, 想到旧事, 就不是很想要……也怪我,之前没给你说,害你辛辛苦苦弄了这么久, 但我真不是对你的贺礼有意见,是我自己,我自己心里还没有熬得过那个坎。”   七皇子怔怔听着,眼眶突然红了,无声无息便落下两行泪来。   “你,”裴无洙惊着了,无可奈何道,“你别哭啊。好好的,哭什么,有话说话啊……”   “不是五哥的错,”七皇子喃喃出神道,“你不喜欢它,不是你的错,是它不够好。”   “是我的错,我没有问问清楚,对不起,五哥,我不知道,早知道它会惹了你心里难受,我绝对不会把它带到你面前的……”   “其实还好,”裴无洙赶忙复又表示,“说开了就好,我怕你心里不舒服,之前一直犹豫要不要与你说来着……不过你放心,东西我既收下了,以后也再不会怕了,我还得感谢你今天帮我克服了一个心结呢。”   ——最重要的是,那把黑曜匕已经被东宫太子又弹又掰的折腾得不成样子了,裴无洙就是心里没释怀如今也得“释怀”了……不然七皇子但凡来一句“既然五哥不喜欢,那我还是拿走吧”,裴无洙都要傻了。   现在能给七皇子拿回去的早没有匕首了,只有个匕首残骸而已。   七皇子怔怔地凝望着裴无洙半晌,突然眼泪流得更汹涌了。   裴无洙都瞧傻了。   “五哥,”七皇子一边哭得稀里哗啦,一边语调异常平静地缓缓道,“我一定是用尽了毕生所有的运气,才能遇到你这么、这么好的人……”   “倒,倒也不必,”裴无洙异常汗颜,有一种自己在坑蒙拐骗无知幼儿的莫名心虚感,忙低声推辞道,“你还是留点,多留点,给你以后娶媳妇、交朋友用……”   赵逦文本来是板着一张脸坐着的,听到裴无洙这一句,一下子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赵逦文连忙拿了帕子掩了掩嘴角。   不过伴随着赵逦文这一声笑,殿内三人之间冷凝的气氛倒是无声无息地消解了下去。   “七弟啊,”赵逦文索性也不继续板着那张晚娘脸了,顺势便就改用了怀柔政策,轻声抚慰七皇子道,“你也不要怪嫂嫂今天说话难听……实在是你也知道,嫂嫂跟你五哥马上就要完婚了。”   “婚后我们便要去雍州,就此天高皇帝远的。如果在这之前,先和太子殿下那边生了什么龃龉,那可得是一隔好几年都说不开的了。”   “所以嫂嫂一听今天这事,心里也实在是太着急了,”赵逦文言笑晏晏地挽住七皇子的手,作出一副诚恳歉疚的模样来,变脸之干净利落,只叫裴无洙望之心服、叹为观止,“方才言语间有不周到的地方,七弟就不要和嫂嫂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妇人计较了。”   七皇子讷讷摆手,连连望向裴无洙,深切反思道:“不,郡主,嫂嫂并没有说错什么。”   “是我着相了,一不留神竟然给长乐宫和五哥招来如此重祸,”七皇子喃喃自语道,“嫂嫂深谋远虑,我才是目光短浅、只知争一时之气、不顾日后的那个……”   “七弟啊,男子汉大丈夫,人生在世,无非‘建功立业’四字,”赵逦文谆谆善诱道,“你心气高,这也正常,你毕竟是个以后要在外面打拼的男人,不比我们内宅中的妇人,很多时候,一时之气,忍忍也就过了,忍着忍着,也就没脾气了。”   “但你有心气是一回事,若是不能把这点子‘心气’变作‘志气’,那嫂嫂说句不中听的,可不就是正应了那句‘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了么?”   七皇子神色郑重,听得若有所思。   “七弟,你也不小了,”赵逦文缓缓试探道,“你的日子不能再只绕着你五哥一个人来回打转,你得该学着独立出去为自己的以后铺路了。”   “我先前自雍州回来时,父亲道今年北胡浮躁,正是蠢蠢欲动,”赵逦文故作随意道,“你不如准备准备,去北边独自历练一段时间吧。”   七皇子微微一愣,内心到底还是抗拒会离开裴无洙,下意识张口就想找理由拒绝:“可是我……”   “还有就是,”赵逦文却不给七皇子把拒绝的话说出口的机会,抢先一步,揪着裙摆上的绣花故作忸怩道,“太子殿下会不会因为今天的事、因为你,对我们长乐宫有意见倒是其次……主要是,主要是,我也快要和你五哥大婚了。”   “你说你也有这么大了,”赵逦文脸颊上缓缓浮起两驼晕红,缓缓打趣道,“男女七岁不同席、儿大避母……现在我们还是不经常混在一处,可我眼看着,你是时时刻刻都离不得你五哥、要处处跟着的。”   “那以后我跟你五哥成婚了,年纪这么大的一个小叔子,难道还得要我避出去不行?”   裴无洙震惊失语。   赵逦文这一句实在是神来之笔,差点叫裴无洙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个正着。   妙啊,太妙了吧……裴无洙都快要听得心服口服了。   七皇子也一下子听懵了,待反应过来后,脸上一时火辣辣得疼,下意识便朝着裴无洙的方向望了过去。   裴无洙赶紧作出一副纠结犹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为难模样来。   ——所以,请两位敬情表演、慢慢battle,谁输谁赢自行裁定,千万别叫我下场作裁判。   裴无洙莫名有种自己真能修炼到渣男十级水平的错觉了。   渣男那标志性的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站在中间、两手插兜静看双方撕逼……裴无洙几乎占全了。   ORZ。   “我……”七皇子先是一惊,既是一噎,待回过神来后,发现就算前面的自己全不在乎,单福宁郡主提出想和裴无洙新婚独处、不想叫身边老跟着个人在的“正当”“合理”请求一个,七皇子都直接彻底得一败涂地,再反驳不出一个字来了。   七皇子心里隐隐已经屈服了,他也确实是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累得裴无洙与福宁郡主感情不合。   ——毕竟,七皇子想:他五哥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福宁郡主的话,聪明伶俐,又对他五哥一片痴心,两人合该是一对神仙眷侣。   七皇子虽然怎么也没想到福宁郡主竟然这么会在意自己的存在,但既然对方在意了、也都开口提了,七皇子自然不可能再这么厚颜无耻、强作无事地留下去了。   “我先前未曾留心,”但该解释的话,七皇子还是得赶紧一一解释清楚的,茫然震惊而又莫名羞愧道,“但确实并非故意有心缠着、更没想到会因为这种事叫郡主,不,嫂嫂心里不舒服……要不我,要不我一个人先过去雍州那边算了。”   “嫂嫂当然知道你不是有心的,”赵逦文甜甜一笑,佯作天真地直接一句话绝了七皇子再反口的退路,“有心的那个左可还,脑袋可还在公主府里摆着呢。”   七皇子哑口无言,一时也算是能够理解赵逦文为什么会突然介怀自己的存在了。   “是我脑子缺根弦,一直没想到这些,”七皇子只得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赵逦文表示歉疚之情,“嫂嫂早应该提的,哪里能让您忍着我……但我也确实并非当心,我是衷心希望,您和五哥可以天长地久、白首偕老的。”   “你可听好了,七弟都这么说了,”赵逦文高高兴兴地转身拍了裴无洙一把,得意地给她使了个眼色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面上却还只故作娇羞道,“你以后可得对我好一点!”   裴无洙一脸的一言难尽,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接什么好。   赵逦文不大高兴地扬了扬眉毛。   ——若是换了以往,裴无洙定然是会顺着赵逦文的心意,说几句“我只娶你一个”、“我会对你好的”之类的足以叫她鸡皮疙瘩掉一地、但绝对能完全满足赵逦文身为女性虚荣心的那些套话。   但时至如今,裴无洙突然意识到,有些话,她现在可能不能再乱说了。   她以后去不去雍州、娶不娶赵逦文……都还是未定之数呢。   “我也觉得,阿文方才的提议挺好,”裴无洙犹豫了一下,索性越过眼下这一茬,谨慎地而郑重发表自己的意见,“你之前就是自己的圈子太狭窄了,熟悉的人不多,所以才会过于在乎我的态度反应……”   ——以至于在乎到几乎要生出魔障的地步。   再这么下去,最后的结果多半不是七皇子自己把自己逼疯,就是把小心翼翼照顾他心态的裴无洙先折腾出毛病来了。   “去北边认识一些新的人也好,就算我们不图什么建功立业、杀敌千里,”七皇子能自己想开,裴无洙是真心为他高兴,也是祝愿他能如此的,“单出去见见世面、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同样是安排七皇子往外走,裴无洙两回的心境却已大不相同,不比于当初向宓贵妃提出让男主母子搬出长乐宫时,心中隐隐只想赶紧把麻烦送走的急躁烦闷,这回裴无洙要真诚许多。   裴无洙真心认为,即便从七皇子个人角度而言,他如今这种对自己态度过分依赖的心态,长此以往、放任而行,也绝不是什么好事。   裴无洙自认这话说得并不亏心,七皇子应当也感受到了她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那份温情,这回没哭没闹,只过于安静地沉默了许久。   “我也觉得挺好,”片刻后,七皇子笑着仰起头,释然道,“去雍州的话,那就还得再劳烦嫂嫂和五哥一回……五哥,那我先去北边探探路,你和郡主在洛阳慢慢玩,等你们过来了,我带你们去看北边的盛景。”   “待我去了,”裴无洙强压下哄骗人的不道德感,眼下也只得承诺道,“一定找你。”   但不管怎么说,七皇子最终解决得要远比裴无洙预想中好许多。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至少目前来看,整件事是在朝着好的、如裴无洙所愿的方向发展的。   男主阁下离开洛阳,意味着原作剧情被迫中断、蝴蝶了大半。   七皇子奔赴北地,意味着他可以在远离裴无洙的地方结识一堆新朋友,哪怕是仇人也行……总归是与裴无洙无关的恩怨是非,也好叫他学会慢慢处理自己的圈子与人脉,把生活重心转移一二。   怀着这股尚算满意的心态,裴无洙度过了自己生辰的余韵,一直到宓贵妃在晚膳间不经意地提起了那一句——   “怎么回事,”宓贵妃抬了抬眼,随口问裴无洙道,“我听阿文说,你今天跟太子吵架,还打了他一巴掌?”   裴无洙心底一虚,下意识抱怨道:“阿文怎么什么事都到处乱说……”   “你娘我也成‘到处’了,”宓贵妃恨铁不成钢地戳了裴无洙的额头一把,不怎么高兴道,“再说了,这是阿文说不说的问题么……你也不必急着推脱,反正在我这里,倒不会因为你打了太子一巴掌就说你什么了。”   “但你得好好想想,你那好父皇,今晚过来前,如果也听人说起了这件事的话,”宓贵妃眼也不抬地冷哼道,“问起你来,你得怎么个应承法。”   裴无洙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痛。 第78章 松动 色令智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真宗皇帝或许是念着当天是裴无洙生辰,晚上并没有提了这件事出来扫兴。   但也并没有好多少,第二天上午, 裴无洙赖到日上三竿才从床上爬起来, 前脚洗漱完、去向宓贵妃请安罢,后脚就有一个管洪的干儿子跑来长乐宫宣裴无洙过去明德殿一趟了。   裴无洙硬着头皮进了明德殿,心中隐隐有种学生时代和同学发生矛盾后被老师叫去谈话的憋屈感。   真宗皇帝见了裴无洙过来, 也是与她一般无二的头疼无法。   “小五啊小五, 你说说你啊, ”真宗皇帝摆手挥退了其余的宫人,有心想与裴无洙点拨几句父子间的家常话,“这真不是朕非得要骂你,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吧,太子今天来上朝, 嚯,脸上好大一个巴掌印!”   ——届时还真是惊到了不少的人, 一拨又一拨的朝臣走过去、瞧两眼、停几下,再互相交换几个眼色、继续表明恍若无事实则暗流涌动地交谈的……   更让真宗皇帝郁闷的是,几乎所有朝臣的第一反应,都以为东宫太子脸上那一巴掌是皇帝赏的了。   ——毕竟,除了以一国帝王之威,他们也再难想象得到,还有谁胆敢掌掴东宫太子了。   于是乎, 几乎大家都默认是真宗皇帝与东宫太子这对天下间最尊贵的父子两人中发生了矛盾冲突, 还严重到让真宗皇帝不留情面地直接赏东宫太子一巴掌的地步,哦霍,这下精彩了, 不少人的心都略微浮动了起来,各自有种赶紧下朝打听打听皇帝与太子到底吵什么了的急迫感。   而让真宗皇帝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意识到的第二个特别郁闷的点是,因为东宫太子一贯的风评与口碑,再加上先前东宫在真宗皇帝默许下整治江南府的巨大动作……很有些只看到了东宫雷厉风行肃清吏治、却并没瞧出来背后还有真宗皇帝点头默许的老臣,今日早朝上,更是瞧着真宗皇帝的眼神都不太对了。   ——大有一种皇帝老来昏聩,专权不放、疑心太子的隐约不满之意。   直把真宗皇帝瞧得隐隐有些内伤,怄得只恨不能当众对着朝臣大吼澄清:你们一个个的脑子里到底是在想什么,朕是那样的人么?太子脸上那巴掌,它真不是朕打的啊!   “这黑锅这回朕替你背了,但朕今天可也郑重其事地告诉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真宗皇帝心里郁闷极了,要不是为了裴无洙的名声考量,他还真不是那能忍气吞声、莫名其妙被黑了一把还不吭声的性子,“先别与朕论你与太子孰是孰非、谁对谁错,朕就问你一句。”   “你动手之前,难道就不先想想,要是这事传出去了,御史台那边能可着参你‘目无君上’参多久?”   经历福宁郡主、宓贵妃、真宗皇帝三连问,裴无洙当时就算再怎么不后悔,现在也开始隐隐有些后悔了   裴无洙垂头丧气地承认错误道:“当时确实……是我太冲动了,不管怎样,我不该动手的。”   “谁不让你动手了,你忍不住脾气,该动手的时候就动手,”真宗皇帝苦口婆心地点拨裴无洙道,“问题的关键是,你不能对着太子动手!他不只是你哥,他还是太子,你懂了么?   “你原先不顾及这些,朕看你们兄弟俩感情好,也不想作那恶人,但这回你做得可实在太过火了,”真宗皇帝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沉声道,“你以后给朕好好记住了,那不只是你哥,那更是太子。”   “自太子五岁正式开蒙后,朕和皇后都再没有上手动过他的一根手指头,你呀你,你也真是被你娘宠的惯的无法无天了……”   真宗皇帝自然可以凭心惩戒东宫太子,罚他跪、罚他站、罚他身边的人……但真宗皇帝同时也一向很注重在人前维护东宫太子身为一国皇储的威严,从不会在人前下东宫太子的面子、抑或者特意给他难堪。   再怎么有矛盾、太子再做了什么让他尤为不满意的事情……那也是父子俩关起门来细细分说的。   关上门后,论君臣之礼、论父子之义,真宗皇帝都可以跟东宫太子慢慢论起来讲道理,但绝对不会当众给人难堪,更何况是这种直接打在脸上的一巴掌。   ——那罚的不只只是东宫太子本身,更是给外界一个皇帝与太子存有龃龉、东宫储位不稳的不详讯号……真宗皇帝自己也是从东宫之位顺利登基上来的,自己做太子时最记恨、厌恶的东西,当下自然绝不会用在东宫太子身上。   裴无洙被真宗皇帝训得抬不起头来。   “你娘就是脾气最大的时候,”看着小儿子沮丧又无辜的模样,真宗皇帝训完人后,难免又有些不落忍,面容古怪地嘟囔着回忆道,“就是最多在朕脸上划了三道……当时留得那血印子,闹得朕三天都没敢去上朝。”   “你这一巴掌可真是,朕今天早上一瞧,直接给太子放了一旬的假,叫他养好了脸上的伤再回来。”真宗皇帝一想到他是放了东宫太子回去,剩下积攒的那一堆事,那可就……一时都忍不住想叹气了。   “你说你娘好的那一面你怎么不好好学学,”真宗皇帝郁闷又窝火,偏偏罪魁祸首又是这个他平时狠话都不舍得多说几句的小儿子,只得自认倒霉、打碎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少不得多絮叨絮叨裴无洙几句,“偏偏把她身上那些坏毛病学了个十成十。”   “你就学她会挠人了,怎么不学学她平日里温柔体贴对着朕的那一面呀。”   裴无洙震惊得抬起眼来。   ——要不是心里非常清楚,以真宗皇帝那“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绝对是什么别样的意味都没有瞧出来,才可能这么坦荡和蔼地与裴无洙谈起昨日她与东宫太子的矛盾……   裴无洙都几乎还要以为真宗皇帝有给人保媒拉纤、拉皮条的意思了。   “不是!”裴无洙震惊失语道,“我怎么没懂您的意思呢,您让我学我娘温柔体贴什么啊?我温柔体贴给谁看啊!给我哥么?”   裴无洙满脑门的黑人问号。   “你要这样问,那朕可真得好好跟你掰扯掰扯了,”真宗皇帝清咳两声,正襟危坐,严肃神色道,“所谓夫妻之间、君臣之道,其实都是互通的。”   “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其实重点都是一个“顺”字。你待太子,就得照着对待朕的那份依葫芦画瓢学下来才行呢。”   “行行行,我懂您的意思了,顺从是吧,不就是叫我顺着太子嘛,”裴无洙有点听不下去了,被雷得里焦外嫩,忙喊打住,“我这就去给他道歉,保证绝对没有下次了……您也放过我吧,千万千万,不要打这么可怕的比方、举这么骇人的例子了。”   “等等,先别急着走呢,”真宗皇帝叫住草草行礼、就作势要告退的裴无洙,正经道,“朕找你来,还有另外一桩事呢。”   “上回你说的那个由朝廷官府出面收囊松鹤堂再重整的主意,朕觉得也不是不可以,”真宗皇帝沉吟道,“但是你后边提的那个,网罗天下寒门子弟,资以读书财费,换其学成后归乡布教、广教儿童、开启民智……这里面牵涉的关节可太多了。”   ——自左思源父子死后、左家人及门生资产全线退出洛阳,松鹤堂一时成了个无依无靠的无主之物,已经几乎要经营不下去了。   但真要它就这么散了,或者日渐衰败,沦落为权贵世族抬轿子的踏脚石……裴无洙又觉得,无论如何,都可惜了松鹤堂几年下来好不容易在寒门学子、隐士高人中积累的名望。   更可惜了左静然他们一行人当初将其办起来的一片赤忱心意。   在原作中,松鹤堂也是在后来的夺嫡剧情中,被男主七皇子拿住关节,以“市恩”、“邀买人心”“私交党羽”之名,一状告到了真宗皇帝面前,然后直接被朝廷暴力打压,一气击溃了。   当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男主阁下这一举动,针对的自然从不是松鹤堂里的那些寒门学子与热血青年,而是其背后与之渊源极深的三皇子。   只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当初明明是一群热血沸腾的有识之士,天南地北为了胸中抱负聚集一处,最后却不得不零落收场,各自风流云散了。   裴无洙当初看小说时看到这一节就觉得扼腕叹息,如今再看,更是想废物回收、改革后循环再利用了。   “旁的不提,这件事要做下来,礼部、吏部、户部全都得调动起来,”真宗皇帝扬了扬眉,不抱什么期望道,“朕先前叫你回去再改,你改的怎么样了?”   裴无洙沉默片刻,微微摇了摇头,低着头沮丧道:“预算太高,收益不显,线放得太长……前几年几乎看不到任何回本的希望,户部是不会情愿批的。”   裴无洙心里想想也真是很郁闷,怎么看小说里别人穿个越,什么玻璃肥皂白砂糖搞得一来一个准,个个混得风生水起,而到了她这里……明明自己握着一手好身份牌,深受皇帝宠爱的小儿子唉!结果呢,却是事事件件都步履维艰。   好不容易迈出了第一步,刚一试探,就发现要想成事的话,实在是太难、难、难了。   “不错,”裴无洙很沮丧,真宗皇帝却已经听得老怀大慰了,“能瞧出来问题最大的还是出在户部的钱上,倒也不算脑子真的想得太简单……行了,带着你之前上给朕的折子,一道过去东宫,找太子给你再挑挑问题、瞧瞧错处。”   “不,不是,我怎么没捋明白您这话里的意思呢。”裴无洙被真宗皇帝这神奇而诡异的安排逻辑给弄懵了,虽然裴无洙自己心里也明白,松鹤堂的改革要想做成的话,最后自己还是得要去求东宫太子……但没道理真宗皇帝现在就吩咐她拿过去求人吧!   “您这不是叫我先过去道歉呢嘛,”裴无洙一脸的无言以对,“我这歉还没道呢,先拿着求人的东西去了……这不是显得我这句道歉说得一点也不诚心、全是为了后面的求人办事做铺垫么?”   “这,这不是平白去得罪人呢么?”   虽然裴无洙现在心里也是郁闷得紧,实在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给东宫太子道歉的。   ——不过是被一群人催着赶鸭子上架去走个形势罢了。   真宗皇帝心道:你懂什么啊你一个小孩子,就正正是因为不想太子心里对你有怨气还憋着不说,才叫你拿着折子过去的……   谈起正事来,一是太子见你还是个可造之才,有惜才爱才之心,礼贤下士之义,多半就不会与你计较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私下冒犯了。   二是就算如此了,若是太子心里要还有气憋着没发,叫你过去求求他,他但凡有心为难你,就顺着这件事把这口气出了,这一茬就算翻过去了……不至于憋到往后了再回过头来翻旧帐。   不然等到日后,朕不在了,就你一个人,能顶得住个什么。   朕还指望你好好伺候你母妃养老呢。   “滚滚滚,”真宗皇帝懒得与裴无洙掰扯太多,挥了挥手,笑骂道,“朕是你老子,还是你是朕老子?一点做儿子的样子都没有……朕说让你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滚吧,好好去给太子赔个不是,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了,都敢打太子的脸了。”   “你知不知道,你先前脸上受那一下,你娘险些没把朕脸上再挠出个花来,”真宗皇帝想想就郁闷,“你看吧,这事太子要是不消气,皇后问起来,朕可没法再给你兜着了。”   裴无洙满心无奈地回长乐宫搜罗了一沓草稿出来,想了想,还把自己刚刚穿过来、在普华寺时、刚刚放下高考课本记性最好时候默下来的那本小册子一道拿上了。   走到东宫门前,徘徊许久,都没有拿定主意、鼓足勇气进去。   最后反倒是东宫太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亲自出来迎上裴无洙,似笑非笑道:“怎么,我们迢迢是要学大禹治水,三过门而不入么?”   “我是在想,”裴无洙诚恳地望着东宫太子,反唇相讥道,“我先前都实在是太放肆了,是不是不该再跟之前一样直接进去,得站在这里乖乖等着,叫宫人先通禀了再论其他。”   东宫太子眉宇间霎时浮过一抹阴翳,忍了又忍,才毫无情绪地平静道:“迢迢,你这是在故意惹孤生气么?”   “我故意,还是你故意?”裴无洙恼火道,“你就不能处理了脸上的伤再出门么?……好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打了你巴掌,都知道是我放肆无礼、目无君上,一个个地上赶着来替你来教育我,你可算是满意了?”   东宫太子默了默,垂下头,低声下气道:“并非故意如此。当时心里焦灼,就拿着怀古扣冲出去了……后来处理了的,只是,父皇还是看出来了。”   裴无洙抬起眼,仔仔细细打量着东宫太子微微蹙眉的不安神态,定了定神,语调恍惚道:“你的心眼太多了,说真的,哥,我玩不过你……我现在想到你做什么,都忍不住下意识先把你往坏的方向想一想。”   ——这样的话,等二人对质、得知真相时,不至于心里一时落差太大,难以接受。   “我说过的,”东宫太子垂了垂眼睫,再是认真不过道,“你想知道什么,都尽可以直接问我……我会一五一十地一一告诉你,因为我不想对你有丝毫的隐瞒。”   “而这不是为了别的,仅仅只是因为我不想你对我有所误会。”   “行吧,”裴无洙静默片刻,也屈服了,“那现在,你我都对彼此更坦诚一些吧,走吧,哥哥,我有话想单独与你说。”   裴无洙随着东宫太子进了玉明殿内殿,唤了宫人来奉上药膏,净手后屏退四下,亲自替东宫太子处理起脸上的伤来。   东宫太子颇有些受宠若惊、坐立不安地受了。   “你真该好好爱惜自己这张脸的,你好像一点都不心疼它。”裴无洙心疼地抚摸着东宫太子光洁如玉的侧颊上,青紫肿胀的掴痕,一时也有些恍惚,原来自己当时手上下的力气有这么大么……   “不管怎么说,”如果之前还有点被人强按头认错的不甘心与不服气,如今自己亲眼仔仔细细瞧了,裴无洙不由真的有些懊恼了起来,后悔道,“家暴总是不对的……我再生气,当时也不该直接动手的。”   完了,家暴在我们那儿都犯法了,可能我得先去橘子里蹲一蹲了。   算了……我连人都杀过了,也别拿老家道德法律来自我归束了。   东宫太子坐着,裴无洙站着,错位的高低差,使得东宫太子抬起眼盈盈望向裴无洙时,那对往常不怒自威的凤眼自下而上微微勾起,带着无边潋滟风光。   裴无洙被东宫太子那一眼望得微微失神。   待意识到自己手上抹药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后,裴无洙懊恼地咬了咬唇,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也说不清是羞的还是气的。   “怎么,”只听得东宫太子笑意吟吟,慢慢悠悠地缓缓道,“伤了一边的脸,在迢迢心里,哥哥就不是天下间最好看、最优秀、最最好的那个了么?”   “你就非得来来回回地反复问我这么破廉耻的问题么?”裴无洙绝望了,尤其是想到东宫太子口中重复的还是自己当时哄他高兴的原话,顿时更为崩溃,有种被人逼着直面黑历史的羞耻感,“你不要一边自称哥哥,一边一点做哥哥的样子都没有……”   东宫太子笑着坐正,复又故意去逗弄裴无洙道:“好……那到底还是不是呢?”   裴无洙意识到自己今天要想讲赢,面对现在的东宫太子,脸是再要不得的。   不然就是无数次反复重演先前的失败经验。   裴无洙干脆放下涂到一半的药膏,还真依言认真端详起东宫太子如今一半完好、一半受伤的脸了。   ——你不是问我自己是不是最好看么?那我现在就好好给你看看了。   看咱俩一个看人的、一个被看的,到底是哪个先尴尬得受不了……   不过看着看着,裴无洙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完了,裴无洙喃喃地想到,我一定是失心疯了……才会在那么半张青紫交加的脸上看出什么凌虐的残缺美来。   疯了。   疯了。   怎么可能这个人现在凄惨成这样,在她眼里,却依言不会觉得丑陋不堪什么的,反而还觉得对方可能还真的依旧是她所见过的人里最……   “迢迢,”东宫太子垂下头来,一点一点啄吻着裴无洙无意识放在自己脸边的手指,喃喃道,“你再这么看下去,哥哥真的忍不住要亲你了……”   裴无洙讷讷启唇,艰难地把自己没出息到快要黏在对方脸上的眼珠子□□,烦躁地咬了咬唇,恼火道:“别说的好像我不看你,你就不想了一样。”   “我都懒得说你,你现在真是满脑子的不正经……”   东宫太子笑了笑,倾过身来,一下又一下,试探着舔吻着裴无洙的唇角。   裴无洙僵了僵。   一时满脑子全是:“色令智昏”、“色/欲/熏心”、“色字头上一把刀”……   算了,裴无洙闭了闭眼,绝望地认命道,我栽了。   瞧出对方面上的松动之意,东宫太子直接一把将人堵在自己与案几之间,发狠地吻了下去。   “迢迢,迢迢……”东宫太子的双眼亮得惊人,一边死命把裴无洙往自己怀里揉,一边不住地亲吻低喃着裴无洙的名字,反复确认着。   直到最后,东宫太子才低低的、像是怕惊动什么一般,哑着嗓子道:“你这算是,答应我了么?”   裴无洙被问得一阵失神。   其实还有什么分别呢,裴无洙闭了闭眼,心道:他们现在这样混乱的关系……自己答不答应、点不点那一下头,又有什么区别呢?   裴无洙伸出手,摸索着探到了东宫太子受了那一巴掌的右半张脸上,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一边细细摩挲着,一边低低地反问东宫太子道:“哥哥,疼么?” 第79章 舍不得 在一起。   东宫太子听得一阵心神激荡。   待反应过来后, 低笑着在裴无洙的脸颊、脖颈间蹭了蹭,也同样没有正面回答裴无洙的问题,而是哑着嗓子反问道:“当时在父皇面前, 替老三挨那一巴掌时, 你疼不疼?”   裴无洙微微出神,认真地在脑海里搜寻半晌,真心实意地回忆道:“疼, 疼死了, 当时都把我疼懵了……父皇那一下是真没留什么劲儿, 我娘为这个对他黑了快半个月的脸,说个什么话都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的。”   东宫太子爱怜地顺势亲了亲裴无洙的侧颊,喃喃道:“下回再有这种事, 你直接来找我,别再自己一个人傻乎乎地顶上去了……”   “但我用那一巴掌, 帮助你解决了三皇兄那个麻烦,”裴无洙微微出神, 感慨万千道,“也还算是挺值得的吧……虽然你多半会觉得不需要,但若能帮到你的话,我这心里,其实还是挺高兴的。”   ——虽然三皇子最后那个赴藩盛泽的安稳处理结果,也不全是当时裴无洙在明德殿出面帮他说话的功劳。   但那终究还是在其中种下了一部分不小的善因的。   东宫太子微微一笑,顺着裴无洙的心意轻声夸赞她道:“哥哥的迢迢, 聪明又善良, 坚强又可靠,帮了哥哥好多好多……迢迢,你不知道, 你曾经说与哥哥的那些话,在最阴暗难熬的时候,帮了哥哥多少。”   裴无洙曾经对着东宫太子谆谆善诱地教导道:“哥你记好了,不是你的错千万不能认,没谁生来就该为别人的过错买单的,就算是生身父母也不行。”   也还曾铿锵有力地告诉过东宫太子:“这条命是你自己的,你不想死,谁都不能逼你去死……”   “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我想你活着。”   “我还等着看你做皇帝呢。”   最后那三句话,抵着东宫太子的脊梁,撑着他熬过了初初得知身世真相后最煎熬焚心的那十天。   也让东宫太子在每一次心神迷茫、怅惘得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前来关怀探望的真宗皇帝时,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坚定树立起了自己的心防。   他总是要对不起一个人的。   他已经不可能让真宗皇帝满意了。   但他绝对不能、不忍、也不想再叫裴无洙对他有分毫的失望了。   即便那时候的东宫太子还不知道:说这话时的裴无洙,其实是在已经提前探知他身世秘辛的前提下,刻意说出来激励他求生图存的。   ——或者说,其实隐约心里大概有所察觉,但情感上不愿意接受那个方向的猜测。   但即便是当裴无洙说那些话时什么也不知道,东宫太子也还一厢情愿地拿了那三句来慰藉自己,告诉自己:我不能死,绝不能死……   他不愿再束手就擒、慷慨赴死,不仅仅只是为了挽救裴无洙前世的死局。   更也因为裴无洙的那些话叫东宫太子知道,他这一生,其实还是有人惦念的。   还是有可值得的地方的。   并不完完全全是一个笑话。   相反,如果他屈服于自己的不堪身世的话,才算是彻彻底底地认了那可笑的命运。   “哥哥,”裴无洙靠在东宫太子怀里,俯身听着他胸口沉稳的心跳,闭了闭眼,伸手环住东宫太子的脖颈,低低道,“如果你觉得我说的话有可取之处的话,那你再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东宫太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心里隐约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其实并不是很想听裴无洙说接下来的话了。   但面上,无论如何,东宫太子还是得微微笑着,从容不迫,纵容宠溺道:“迢迢想与哥哥说什么呢?”   “哥哥,我觉得呢,人还是要更爱自己一点比较好,这样才不容易受到伤害。”   裴无洙从东宫太子怀里坐直了身子,二人四目相对,互相平视。   裴无洙认真而恳切道:“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更爱惜自己一点……不要不把自己的性命、身体当回事。”   “无论我们在一起多久、走多远、分开与否,”裴无洙定定地凝望着东宫太子道,“哥哥,你以后都还是能一个人自己好好生活的吧。”   东宫太子彻底地笑不出来了。   “我们才刚刚在一起,”东宫太子状若玩笑地打趣道,“迢迢就提这些分开以后的话……是不是有些太不吉利了。”   ——就好像裴无洙在心里早已笃定了他们两个走不远一样。   东宫太子的心情一时阴沉到了极点。   这甚至隐隐比裴无洙直接坦言拒绝他,都还要叫东宫太子更难以接受一些。   ——裴无洙拒绝他,东宫太子还可以耐着性子慢慢磨,反正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熬得起,也爱得起。   但裴无洙要是答应了他之后,却是一边与他虚与委蛇着,又一边暗暗预设、准备好了离开他之后的事情……东宫太子想到这里,眼底波澜翻涌,胸口情绪起伏,再也平静不得。   这简直与判了东宫太子凌迟处死无异。   “如果你不能接受的话,”裴无洙谨慎地审视着东宫太子漆黑如墨的眼眸,按下胸口的心慌意乱,强作平静道,“那我们就连‘刚刚在一起’都不算了。”   东宫太子的脸色彻底阴冷到了极点。   “迢迢,”东宫太子似笑非笑道,“你这是在一边敷衍着孤,一边给自己想着怎么找好退路么?”   “敷衍不敷衍什么的我不知道,我确实,本来就不太能接受得了这个,”裴无洙怔怔出神道,“但是哥哥,我不是在给自己找退路,我是担心你。”   “哥哥,你在我心里,很重要很重要。”裴无洙闭上眼睛,紧紧抱住东宫太子的腰,把自己的脸埋在东宫太子胸前,眼泪无声无息便浸湿了东宫太子的衣襟,直冰得东宫太子身子一下子就紧绷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们能走多久,但至少在父皇驾崩前,我们都不可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裴无洙靠在东宫太子胸前喃喃出神道,“父皇现在春秋鼎盛,少说还有十年吧。我们也不能真的犯上作乱行那谋大不逆之事……十年的话,我确实是不肯定到那时候,我们两个还在不在一起了。”   ——事实上,真宗皇帝驾崩在原作里是五年半之后……但裴无洙想,既然书里写的是急症,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想把这个日期往后延得更久一些的。   “但不管怎样、不管我们分开与否、不管日后发生了什么,”裴无洙语调平静道,“哥哥,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你自己,好不好?”   东宫太子第不知道多少次在裴无洙的眼泪前屈服了。   纵然满心不情愿答应如此不详的话,在眼下裴无洙靠在他怀里默默垂泪的情境中,却仍还是不得不紧抿了唇线,语调紧绷道:“孤还能不答应你么?”   “不答应的话,”东宫太子自嘲道,“孤连‘在一起’都不曾拥有过了。”   裴无洙破涕为笑,直起腰来,下巴嗑在东宫太子的肩膀,柔柔道:“还有就是……我们的事,不能叫别人知道。”   “尤其是千万千万,绝对不能叫我娘知道。”   ——宓贵妃不可能接受这种违逆伦常之事。   裴无洙也不可能把东宫太子的身世解释给宓贵妃听。   裴无洙是真觉得她娘很有可能前脚听完、一转身就跑到她皇帝渣爹那里告密去了。   但如果裴无洙不说清楚东宫太子的身世,又叫宓贵妃在其中察觉出二人之间的暧昧猫腻的话……以宓贵妃对裴无洙的慈心爱护,十有八/九会被逼得发疯的。   东宫太子已经意识到裴无洙今天是有备而来了。   说话的套路是一环紧扣一环的。   东宫太子这回沉默良久,也不作声了。   ——什么反应都没有,就是对裴无洙这些要求表示最大程度上的抗议不满了。   “哥哥,有些事情、有些时候,你可以逼着我在你和别人之间做选择,”裴无洙迎着东宫太子阴沉下来的眼神,郑重其事、面不改色道,“就比如说你要我在你和七弟之间选,我当然是选你……但是有些事情,你最好不要逼着我选。”   “我娘不可能接受得了我们之间的事的,我也一点都不放心把你的身世解释给她听,”裴无洙眨了眨眼睫,糟心地意识到,话说到这里,自己当下却好像有些不太哭的出来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如果让她知道了……哥哥,我们之间,就彻底结束了。”   “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的话,”东宫太子沉着脸冷冷道,“也不可能真瞒着她一辈子。”   “等到父皇不在了,”裴无洙柔声许诺道,“我就再不提这一个了。”   ——而只要真宗皇帝活着一日,且只要真宗皇帝一日不知道东宫太子的身世……东宫太子不可能先对教养他长大成年的父皇下得去手。   真宗皇帝与其余诸皇子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裴无洙很清楚东宫太子的底线在哪里。   “还有么?”东宫太子笑了笑,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只抿着唇面无表情道,“你的要求,一口气说完吧……钝刀子割肉,慢得孤心口疼。”   “还有就是,”裴无洙眨了眨眼睫,柔顺道,“哥哥,在我心里,婚姻是很神圣的事情……与福宁的婚约,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但是同样的。”   “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娶妻纳妾的话,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裴无洙平静道,“我都当是你默认,我们结束了。”   东宫太子听罢,静默片刻,缓缓地笑了起来,说不出的嘲讽与讥诮:“就只有这三条?”   裴无洙顿了顿,谨慎地开口道:“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答应和别人在一起,很多事情,还并没有在心里想得很清楚。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再看……”   “你没有想得很清楚,但有些事情,孤却是比你想得清楚多了,”东宫太子似笑非笑道,“就比如说,这十年里,我们有了孩子怎么办,生下来的话,孩子是跟你还是跟我,又该怎么帮他或她编织生母身份……”   “孩,孩子!”裴无洙霎时懵了,她是压根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这一茬的。   “我,我们怎么生孩子啊,”裴无洙张皇失措道,“我生么?可我对外是个男人啊,怎么可能生孩子,让别人知道的话……”   “怎么就不能了呢?”东宫太子弯了弯唇,眼眸泛凉,冷冷道,“怕别人知道的话,不让他们知道不就行了。”   “孤到时候帮你找个由头,只说是洛阳地气风水不好,你病了,得去南边庄子上养个一两年……待得孩子平稳落地后,你们再回来就是了。”   “你想要男孩子还是女孩子,”裴无洙的脸色随着东宫太子事无巨细地讲述越来越苍白,东宫太子却恍若未闻,还微微笑着饶有趣味地逼问裴无洙道,“如果是男孩子的话,就先跟着哥哥好不好?”   “也正好拿来安一安父皇的心,老是后院无人又无子嗣的,父皇肯定忍不了,在孤这里说不通,还可能派你过来敲边鼓……”   “我,”裴无洙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子呢,哪里想过以后生孩子的事情,脸色越来越难堪,这下不用装了,眼泪不由自主、吧嗒吧嗒就落下来了,喃喃道,“我不想生孩子……”   “哥哥,这样不行的, ”裴无洙抓住东宫太子的衣角,神色仓惶道,“我要是生孩子的话,前后至少得要养两年,我娘不可能两年见不着我的人影还不过问的……”   东宫太子只面无表情平静道:“只要想的话,方法总会有的。”   裴无洙双眼猝然瞪大,像是猛地被人扎破了胆气般,身子一软,缓缓地瘫坐了下去。   “怕了么?”东宫太子弯下腰来,轻轻抚弄着裴无洙的侧颊,语调平静道,“你也听到了,如果孤要跟你玩心机、耍手段的话……迢迢,你受不住的。”   裴无洙怔怔坐着,难受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只觉得心头突然一片惶然无措。   “但孤不会的,”东宫太子闭了闭眼,苦笑着自嘲道,“迢迢,我说过的,你不愿意,我永远不会勉强你的……但你好像从没真正信任过孤讲的这些话。”   “迢迢,你不想的话,父皇走之前,孤可以一直忍着不碰你。”   裴无洙愣愣地望着东宫太子。   不是的,她其实心里一直是很清楚:东宫太子不会忍心伤害她的。   不然裴无洙今天也不会特意学了那副“未语泪先流”的作态来。   但东宫太子的这份不忍心,在他们男人对子嗣的渴望面前,裴无洙也是真拿不定孰轻孰重、孰高孰低了。   “你现在还小,不想生孩子,”东宫太子平静道,“我也不想要你就那样不明不白地给我生孩子。”   “我舍不得,”东宫太子用拇指轻轻擦拭着裴无洙脸颊上未干的泪痕,语调平静道,“这是委屈你,也是委屈了我们以后的孩子。”   “你不想要的话,我可以一直忍着。毕竟,我也不舍得你喝那些乱七八糟的避子汤。”   “但是,迢迢,”东宫太子俯身吻住裴无洙颤抖着的唇,痛苦呢喃道,“你能不能,也不要老是想着怎么离开我……哥哥爱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哥哥现在,就真的只有你了。” 第80章 十年而已 “哥哥就是心里很高兴。"……   “也不是我老想着离开你啊。”裴无洙也没忍住, 心态一下子崩坍了。   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裴无洙满脸,说不上是羞愧还是感动,抑或者是为了心口刚刚感受到的那阵震慑到她的爱意。   “可是十年啊, ”只是裴无洙突然就莫名感觉很委屈, 哽咽着道:“十年太长了……”   “我不确定,我真的不知道,到了那时候, 又会有什么变数, 我们之间又到底能不能就这么走得下去……”   现代结了婚的夫妻能熬得住十年的, 在人群中都不算多高的比例。   更何况是现在被迫只能偷偷摸摸的他们两个呢。   裴无洙一直很清楚,自己长得是很漂亮的。   ——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   东宫太子会喜欢她, 现在想想,也不算是太难以理解……裴无洙想, 毕竟我长得这么好看,谁看了不喜欢。   上辈子对着我读作“一见钟情”、写作“见色起意”, 远远见过一面就跑过来把我堵在门口告白的学霸学渣、篮球少年简直不要太多。   裴无洙看得上了哪一个。   但反正我现在也一样,就只是馋他那张脸罢了,裴无洙是如此愤愤然地安慰自己的。   东宫太子长得那么好看,我也不亏啊……他俩在一起还真心说不上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但得多好看的脸能对着看上十年……十年啊,裴无洙穿来大庄都没有这么久远呢。   可如果一旦真就答应了东宫太子,正式嫁给他的话……以后对方变心了,裴无洙可是连个“和平分手”的现代人结果都拿不到。   远的不说, 就瞧瞧郑皇后吧, 郑皇后可是出身世家、身份高贵、一嫁进来就是皇后,而且还是真宗皇帝求着巴着上赶着要娶的青梅竹马的心上人表妹。   最后呢……   不还是应了那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裴无洙也算是在皇宫内闱里长大的, 后宫中不得宠的妃嫔女子,这几年裴无洙也见过太多太多了。   裴无洙也实在是无法想像、更不能接受自己未来会变成她们其中一员的模样。   十年太长,长得裴无洙根本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和东宫太子熬过这段避人耳目的地下情人关系。   但十年又太短,短得裴无洙恨不得真宗皇帝活得再久、再久些……   因为与十年的地下情人关系比起来,真等到被迫抛弃了皇子身份这个最后的保障、嫁入深宫后的日子,才是真正更让裴无洙心生恐惧、难以忍受的。   但换句话说,裴无洙其实从本心里,压根就不觉得自己能和东宫太子在一起那么久。   ——多半早在对方登基前,就因为各种各样的不合适而和平分手了。   这样的话,以后你娶你的后宫三千,我过我的逍遥富贵,大家谁也不欠谁,谁也不碍着谁。   只要在分手的时候不要闹得太难看,自己避去雍州,之后的日子也不会太难熬……   ——或者就算再退一万步,如果东宫太子他身为男人的独占欲作祟的话,裴无洙只要以后离了洛阳,也单身一辈子就行了。   反正裴无洙也没多想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不谈恋爱屁事没有。   烦心事这么多,一多半都是因为和不应该、不合适的人谈了一场没有未来的恋爱。   裴无洙来之前其实就是这么想的:反正不管现在看着多好,以后多半都熬不下去。   就只是谈一场注定会分手的恋爱罢了,就当是补偿自己上辈子缺失的校园恋情了。   虽然之前从未把东宫太子当恋爱对象考虑过,但如今想来,错过了他的话……   裴无洙心道:自己也很难再在这个封建异世里、身为帝王子嗣的前提下,找到和裴明昱一样,无论长相容貌、学识三观,都样样正好完美契合在自己点上的人了。   除了身份不太对。   不然说实话,就像东宫太子那天智珠在握地步步紧逼地对着裴无洙问出那句“能让你倾慕心喜的男子,应该是哥哥这样的,不是么?”   裴无洙真的无法不承认:虽然东宫太子现在对着她是越来越不要脸了……但上面那一句对方也还真的没说错。   东宫太子确实算得上裴无洙最心水的理想型男友了。   无论在哪方面。   说真心的,容貌长相倒还可以先往后靠靠,裴无洙穿过来之后,能在一切变故都还没发生之前,就和东宫太子越走越近、走到这么近……好吧,现在是近的有些超乎想象而过火了。   其中最关键的缘由,应该是两个人在很多事情不谋而合的观念态度。   居高位而不自恃高位,东宫太子身上有大多数封建王朝中所谓的王侯将相们没有的悯弱之心。   ——因为足够强大,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胸怀气魄,才不会吝啬于对弱者、对百姓的怜悯同情。   很多事情发生之后,就不提真宗皇帝那个渣爹,纵然是换上宓贵妃与福宁郡主赵逦文,她们两个处理的思路,其实也是非常相近的。   先论亲疏远近、再论身份高低、最后去谈是非对错。   而在裴无洙这里,亲疏远近不说,人心本就偏颇,自然不可能待谁都一模一样。   但后面的“是非对错”和“身份高低”却是得调换一个个儿的。   这主要取决于裴无洙在现代文明里受到的“人生而平等”、“公道自在人心”等教育。   而东宫太子……或许是因为对方的身份生来便足够的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他是可以掠过身份高低那一茬,直接跳到“是非对错”上。   所以很多时候,裴无洙的很多想法,宓贵妃难以理解、赵逦文无法赞同……   只有东宫太子,只有他,可以为裴无洙从容不迫地指点迷津,告诉裴无洙:“其实你这么想,也自有你的道理所在,并不是与大家想的方向、在乎的地方不一样,就一定意味着你是错的那个。”   “很多时候,也许是他们错了,你才是对的。”   就是对方的身份实在不太行……这可一下子就拉垮掉了。   说真的,其实两个人反复撕裂拉扯、互相给彼此洗脑到今天这一步,再加上周围人有意无意向裴无洙施加的“君臣有别”的压力,已经隐隐让裴无洙心生反感,叛逆之下,反而差不多越过了心中难以接受的兄妹那一茬了。   ——毕竟,是你们都要我“顺从”太子的,我真“顺”一个给你看看。   以后事情真闹出来了,你们谁也别想再来骂我没有脑子、不知廉耻。   而且只要一越过心里那道不道德的门槛,裴无洙异常迅速地发现:东宫太子就完全是她的菜啊。   好看的小哥哥又有谁能完全拒绝得了呢?   反正那里面肯定是不包括裴无洙这个颜狗的。   但是,但是!   只要再一想到对方以后是要做皇帝的人,而自己和他在一起的话,多半得“一入宫门深似海”……裴无洙就一下子又重新萎掉了。   裴无洙非常现实地、压根就从没想过自己能和一个皇帝长久得下来。   所以在东宫太子话里突然跟她提出“生孩子”这三个字时,裴无洙才会那么的惊慌失措、茫然无助。   如果有了孩子,如果有了孩子……那当然又是不一样了。   裴无洙很确定,自己十有八/九是无法狠心舍得下孩子的。   但要是有了孩子,东宫太子更不可能放手了……更何况那是皇帝的子嗣,本也不怎么可能答应裴无洙私自带走。   所以裴无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给东宫太子生孩子的……怀了也绝不可能真的生下来。   不然一时心软退让,以后痛苦的是大人与孩子的一辈子。   这如何能不让裴无洙怅惘迷茫、失态落泪。   东宫太子却误会了裴无洙的惶恐缘由,见她实在害怕,只得苦笑连连地退让着以安抚裴无洙为先。   “十年而已,跟你在一起的话,”东宫太子俯身亲了亲裴无洙的唇角,叹息着柔声道,“我只会觉得那是很幸福幸福的一段日子……迢迢,哥哥爱你。”   东宫太子心道:十年而已,他绝对不会是变心的那个。   要如果是裴无洙改变了心意的话……他会非常努力、非常努力地挽回她的。   他们最后肯定还是能好好在一起的。   东宫太子固执地不愿意去想分毫的最后一旦真的挽留不下人的可能。   反正,他很清楚裴无洙喜欢的什么的男子……他可以努力学着、叫对方越来越喜欢他、渐渐爱上他、越来越离不开他。   笼住一个人的心意,可能很难,但自己做的事情,又有哪一件是不难呢?   治国理政、安抚四方、平衡上下……治大国,若烹小鲜,当兢兢业业、缓缓而行。   面对裴无洙,也是一样的。   东宫太子从没有如此地庆幸过:自己在俗世的很多事情上,都完全称得上世人眼里的“天资聪颖”、“禀赋异常”。   裴无洙眨了眨眼睫,迎上东宫太子深凝的目光,心头突然复又浮上一阵莫名难言的愧疚心虚感。   “哥哥,”裴无洙顿了顿,喃喃失神道,“我想你说得对,我心里,其实应该真的是有点喜欢你的,但是我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我摸不清楚……其实时间还长、日子还久,我们可以慢慢来嘛。”   “就是,就是我们得小心一些,不能让旁人知道了……”   裴无洙心里最最焦虑的其实还是这个,只要没有任何人知道,就意味着她日后还有与东宫太子和平分手、全身而退的可能。   而一旦他们两个事情闹大了……最后绝对得是场见血纷争。   而且裴无洙所谓现代人的“和平分手”,多半只能是一场空梦了。   “哥哥,你在我心里很重要,和我娘一样重要,”裴无洙哀哀地祈求东宫太子道,“父皇也很重要……我们的事情一旦曝出来,不能接受的人太多太多了、后面牵扯的事情也太多太多了。哥哥,只要我们小心一些,剩下的,我们两个慢慢谈,好不好?”   东宫太子没有正面回答,但也没有否定什么,只是俯下身来,缠绵悱恻地深吻了下去。   裴无洙闭了闭眼,主动环了自己的胳膊上去。   东宫太子的眼睛里缓缓盛满了笑意。   两个人耳鬓厮磨了一阵子,东宫太子拥着裴无洙坐下来,只觉得胸中溢满一片柔情。   “你不情愿的事情,哥哥以后一件也不会逼你做的,”东宫太子附在裴无洙耳边,轻声呢喃道,“哥哥希望你每天都能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这就是哥哥以后最大的心愿了,当然,哥哥还是想你一直陪在我身边的。”   “你这话说的,”裴无洙听得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有些心烦意乱,愧疚无言,只得草草敷衍着转移话题道,“越来越有昏君烽火台戏诸侯的调调了……好了,我会想法子解了与阿文的婚约,多半也不去雍州了。”   “我有在很努力地留下来陪着你了,”裴无洙正色道,“你也别老是把自己说得这么凄凄惨惨戚戚了,好像我随时会半道跑路一样。”   裴无洙心道:他们两个以后谁先受不了谁还说不定呢。   自己身上毛病可是很多的。   裴无洙一一列数道:婆婆妈妈、优柔寡断、脾气暴躁又没耐心、端水十级失败专家、什么都想照顾又很可能最后什么都没顾好、心理素质堪忧有什么事都容易崩心态、颜控又偶尔泛滥下圣母心、看到的不平之事忍不住就要狗拿耗子、多管一回……   很有可能真宗皇帝还没驾崩,东宫太子先看破了她这个红粉皮囊是个不中用的。   然后先甩下裴无洙跑去找旁的更新鲜、或者更有内涵、更志同道合的了。   到时候谁先跑路可真说不好……   爱是什么?裴无洙想,爱不过是色相罢了。   色衰而爱驰,古来如此。   要不我过几年去军营中历练历练吧,裴无洙想,把自己操练成一个膀大腰圆的黑脸壮汉,保证东宫太子瞧她一眼都亲不下嘴的那种……   完美!一切矛盾,消之无痕。   裴无洙差点被自己脑海里想象出来的猎奇场景给逗笑了。   “当真如此?”东宫太子听裴无洙提及自己不会去雍州这一句,却是双眼骤然一亮,语调是止不住的愉悦,“你心里是愿意的么?”   “我早便说过,”裴无洙无语地瞥了突然激动的东宫太子的一眼,撇了撇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在洛阳陪着你到父皇驾崩。”   “我本来有点放心不下你一个人,你之前对着我,不是还很笃定我‘没那么狠心、还是舍不得你’的么?”裴无洙一言难尽地瞧着东宫太子脸上止不住的笑容,嫌弃地低声嘟囔道,“怎么现在又突然表现得这么高兴,你不觉得自己又矛盾、又精分么?”   “你还说我不把你的话当回事呢,我对着你许诺过几回会陪着你,你可又听进去了么?”   “哥哥错了,别生气,都是哥哥的错,”东宫太子一下又一下地啄吻着裴无洙的侧颊,微微笑着道,“哥哥就是心里很高兴……”   “行吧,那你就先高兴着,”裴无洙无话可说,只能道,“趁着你心情好,正好跟你说说正事。”   裴无洙把自己先前给真宗皇帝上的折子拿出来,事无巨细地给东宫太子讲了自己大致的思路想法。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东西都很简单,一言以蔽之,裴无洙想搞个古代简易般的粗陋的义务教育普及……不,说义务教育普及都还远远谈不上,直接称作预计的长期一些的扫盲运动好了。   对于自己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好方向的变革,裴无洙其实是反复衡量过自己能拿出手的几件东西的。   最后选出来最最可行的三个,主要是还是来自在现代时看过很多遍的洗脑标语。   “穷什么不能穷孩子,苦什么不能苦教育。”——扫盲科普,义务教育,势在必行。   “要想富,先修路。”——水泥修路,沟通商道。当然,后面的少生孩子多种树就暂时国情不宜了。   “都怪袁隆平爷爷叫你们吃的太饱了。”——so,吃饱肚子才是第一生产力,培优育种在生物层面的需要设备要求太高,但是化肥的简易制造流程可并不难啊。   别忘了,裴无洙上辈子死在手术台上之前,可是一个正儿八经一心一意打算考个好大学的高三考生,正是现代很多人那一辈子里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时候了……   临进手术台前,裴无洙都还又重新翻过一遍化学选修三了。   水泥和化肥的粗略配方与简易制造流程,不巧,正好都是当年的高考必、选考考点啊。   裴无洙刚一穿到普华寺就觉得这个可能会有用、顺手默下来写在册子上了。   ——当然,用得是化学式加简体字再加拼音再间或夹杂着英语单词的形式,保证除了现代老乡之外,就算丢了,也就只有裴无洙一个人看得懂那样。   但水泥和化肥的制作配方,一下子拿出来,肯定会惹来太多注意、引人过于瞩目。   裴无洙没打算自己直接上,她是想着一会儿找个合适的由头想想怎么给东宫太子的。   义务教育这个……感谢左静然等先人在前面埋下的火种吧。   要说教育,学生一抓一大把,古代目不识丁的文盲更是多到遍地都是。   至于教育里最难的,无论放到哪个时候,肯定都是教师资源。   但松鹤堂既然能无偿供养一群寒门学子赶考温书、乃至于继续深造,待裴无洙出面收购了之后,再叫他们返回原籍,用教书育人的辛劳来抵前面受到的优厚待遇……岂不是一饮一啄、正当如此?   其实就是现代社会免费师范生的思路,说白了,这里面其实没有一个是裴无洙自己能想出来的原创新东西,全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临时契合国情地简单修改一二罢了。   但同样的,无论在哪个时候……教育都是一个烧钱、很烧钱、非常烧钱的行类。   东宫太子听着听着,脸上的神色渐渐严肃了起来。   “教化者,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东宫太子轻声呢喃道,“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迢迢,孤没想到,你竟是最先想着在教化一道上动手,确实会很难,但若行之有效,功在千秋万代。”   “其实我压根没有你想的那么深,”裴无洙恳切道,“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只有读了书、识了字,才能有跟人毫无顾忌交流谈论的底气。”   “不然的话,渔夫的儿子还是渔夫,铁匠的孩子还是铁匠,祖祖辈辈卖豆腐,轮到孩子上,还是卖豆腐的,同样是来这世上走一遭,他们却又活得太艰难了。”   “最难的是,他们十有八/九,都一辈子挣脱不了生下来时带着的枷锁。”   东宫太子听得眉眼微动。   “哥哥,”裴无洙趴在东宫太子的案几前,撑着额角喃喃道,“你曾与我说过,你心里是认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你并不认为身居高位就可以随意俯视众生、视众生为蝼蚁草芥……其实在我看来,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应该是平等的。”   “当然,世俗的眼光与身份的差异,总会将每个人划出三六九等来,”裴无洙其实没想好这话该怎么说,只得稍微有点语无伦次地随着心意道,“但人与人之间,最本真的那点东西,其实是并没有差别的。”   “并不是世家贵族就一定人品贵重、高人一等,也并不是下等贱民就个个低如草芥,活该被肆意玩弄……”   就比如郑想、比如梨园阁里的撞柱而死的洛青园、比如苦贤大和尚、比如香山寺那堆选都没有选择机会就剃了头的假和尚们……   投了个好胎,就真的非得要占尽如此大的优势么?   “孤明白你的意思,”东宫太子温声道,“科举取士,糊卷涂名,拔擢寒门贫苦之辈,便正是缘由于此。”   “是,科举是打破阶层的一个手段,但其实,科举的门槛也很高啊,”裴无洙撑着脑袋苦恼道,“想想吧,三年一选,举国上下选三个一甲,几十个二甲……举人秀才也不是普通人家读得起的,说到底,科举选士,还是在给上层选的。”   所谓“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莫过如此。   “我是想着,如果松鹤堂的模式可以推广开来,每个人在一开始的时候都有读书习字的机会,大家都站在一个相对公平的起跑线上,”裴无洙异想天开地低低道,“也许中层和下层之间,也可以慢慢打破隔阂、流通起来呢?”   东宫太子静默片刻,叹服道:“这个急不来,得慢慢试点、缓缓而行……教化之道,也许十年、二十年都未必能看得出明显的成效来,但,拨出去的银子却是实打实的。”   “最关键的是,”东宫太子捏了捏眉心,平静道,“我们得想想法子,如何说服得了梅叙。”   “所以我,”裴无洙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册子,小心翼翼道,“还准备了这个……” 第81章 变革 太子殿下人品几何。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小寒者, 十二月节也。月初寒尚小,故云。月半则大矣。”*   小寒前夜,下满了一整晚的凄凄寒雨, 第二天晨起时, 日头虽大,屋顶瓦檐上积残的雨水却也并没有被晒干。   梅叙走到约定好的一品居前,进门时候, 一个没当意, 走在了屋顶排水槽正对着的下口。   滴答。   滴答。   梅叙躲得及时, 也就溅落了两滴残雨在手背上,却也仍冰得他心神一个激灵。   进得内间后,就忍不住一边脱着最外的厚实披风, 一边对着早早到了里面坐着的内阁首辅梁任随口抱怨道:“今天这是个什么鬼天气……外面的日头看着大,却是个只有光不暖热的。”   “干冷干冷的, 冻得人难受、更看得人心里不舒服。”   梁任扯了扯嘴角,无意去答复梅叙这没来由的随口抱怨, 只抬了抬手,示意他去看窗外正正向着此间而来的两人。   见得二人将至,梅叙霎时收了嘴上喋喋不休的抱怨,正襟危坐。   只是梅叙那本就被糟糕气候折腾得带出了三分不耐烦之色的脸上,当下不耐是再不敢有了,但眉心却不由自主地蹙得更加紧了。   须臾后,内间门复又由着青衣婢子恭敬推开, 一男子一少年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那男子, 容貌昳丽,气度雍容,芝兰玉树, 霁月光风,时人目之,朗朗如日月入之怀*。   遥遥一观,脑海中立时浮出的,便是诗经《卫风》中的“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两句。   而那男子身后跟着的少年郎,面容青涩,年纪尚幼,却也已经能从脸上隐隐窥出源自其母的秀色秾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螓首膏发,自然娥眉,见者靡不啧啧。*   梅叙连忙仓促起身,侧头与梁任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躬身跪了下去,口中恭敬称颂道:“微臣梅叙/梁任,见过太子殿下、五殿下。”   东宫太子微微一笑,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四人分主宾高低重新坐下。   青衣婢子复又上过一轮新的热茶后,也恭敬沉默地如潮水般悄悄退了下去。   门扉半开,地暖烧热,窗栅半掩……正是最最适合私密谈话、也最最防备隔墙有耳、会有人偷听的架势了。   “梅大人,”东宫太子言笑晏晏,态度恳切道,“小五第一回 入朝处政,就先接手了松鹤堂规制改革这么大的一个摊子。”   “父皇示意孤多多带带她熟悉往例旧制,孤想,若是此事想成,”东宫太子温声道,“个中利弊得失,文武百官中,再没有比梅大人您更清楚熟悉的了。”   梅叙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一阵一阵的疼。   果然……梅叙苦笑地想:正如自己先前所猜测的那般,东宫太子把他与梁任同时约到此处,还真是为了那位宝贝殿下。   ——为了那个理想化到梅叙真心觉得:但凡那折子不是皇帝最偏心疼宠的五皇子辛辛苦苦改了好多遍提出来的,真宗皇帝绝对只瞧个开头,都看也不会再多看两眼便扔到一边的所谓“改革规制”……   更遑论现在这样大张旗鼓地直接拿到行知堂与参政院里,分散四边,令人悉心裨补缺漏、广纳善言了。   梅叙现在真是又憋屈又郁闷,却又无法推拒的难受。   他是真的不看好那个所谓的改革规制……   但梅叙自己也明白:他看不看好……也没个什么用啊。   说白了,他就是个管银子的。可户部那些银子,也不是他梅叙的啊……   ——瞧着真宗皇帝与东宫太子最近的作态,哪怕仅仅是为了给五皇子之后正式步入朝堂造势,松鹤堂的改革就必须得办、而且得好好地办,一定得能办出点成效地来办!   唉呦我的小祖宗啊,梅叙苦兮兮地在心里发泄地捏着假想中五皇子的脸,郁闷得都要哭了。   ——您说您啊,干点什么不行,继续当个便宜纨绔不好么,非得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下好了,户部的底儿,恐怕都经不住您这一下吃的了。   “本王也是第一回 独当一面、独任一职,”裴无洙连忙顺着东宫太子的话郑重表态道,“学生浅陋……还望梅先生不吝赐教!”   “赐教倒也谈不上,”梅叙摆了摆手,苦笑连连,见此事推辞不得,也就只能趁着现在,尽量设法劝服、减轻一些日后给其兜底时的负担了,“您的意思,微臣也听得差不多了,如果第一轮在洛阳选点的话,效果得宜,第二轮推到杭州、燕京、长安……倒也算是合宜。”   有东宫太子在场,梅叙也不敢再多玩那些虚的,更不敢专擅什么,只推心置腹的,一一将自己最早见那道那“改革规制”时觉得最耗银子、相对来说没什么必要、可能会带来问题较大的几个地方事无巨细地耐心提了。   裴无洙也听得很认真,间或赞叹点头,也偶有不认可争执起来的时候……但无论如何,在东宫太子和梁任的圆场与“群策群力”之下,这场会谈,最后的结果,也勉强算是个双方皆大欢喜的圆满终局。   “总之,凡秋试入选而春闱落第者,无直接以举人身份选官、而意愿三年后再战一场的,”梅叙最后重新简单地梳理了一遍章程,“皆有报名进入松鹤堂的资格……当然,同等名次下,出身贫寒、资财空乏者优先取之。”   “由松鹤堂统一安置,悉心学习,聚行知堂、翰林院众智所成的《明心启蒙经》……三月一届,考核合格者,则进入试点当地的官学,行为期一年的教书育人,一年后,所答合格者,可以归入太学听讲。”   ——而在这期间,无论师者还是所谓的“学生”,衣食住行,皆由当地官学统一负担安置。   怪不得洛阳暂行后,第二个选的就是杭州、燕京、长安这些富庶之地……不然那些财政负担不起的地方官府就先要跑来洛阳、对着梅叙大哭特哭了。   其实现在想想,梅叙觉得这整件事也真是挺不容易的……倒也不单是他户部一个憋屈又郁闷。   想想吧,一群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翰林才俊们被聚在一起临时受命,编撰通启民智的幼童识字、明理教材……所有人手头的典籍修撰工作都被紧急叫停,除了为帝王做起居注的“著作郎”之外,恐怕翰林院没几个原先预备好的工作不受到影响的。   而也不仅仅只是翰林院、行知堂的那些青年新秀们暗暗叫苦,想想吧,怎么统计得当地方幼童的名册、怎么安置分配好那些人的住宿衣食……礼部一个搞不定,已经拉着吏部一起拨人手过去帮忙了。   看那样子,如果到时候洛阳城里原有的官学盛不下、撑不住,恐怕到时候工部也够呛能置身事外。   “是的,虽然这个过程中我们是不给人发银子的,”裴无洙心虚道,“但是进入太学读书的资格……本王想,应该还是会有挺多寒门学子会为之心动的吧。”   梅叙随意地点了点头。   他倒是从不担心松鹤堂那边缺不缺人报名。   ——事实上,就是裴无洙最后什么都拿不出来,单以朝廷如今大张旗鼓搞这个的架势,到时候再叫几个江南府德高望重的隐士文人们出来写一些文采风流的赞扬歌赋……不论那些寒门子弟是冲着浮名、还是为着讨好五皇子的“势”,愿意去的人肯定绝不会少。   恐怕到时候还会出现“争先踊跃、蜂拥而至”的盛景。   “报名,选人,三月核定,一年后再考核,”梅叙掰着指头算给裴无洙听,“殿下,在这几番核定上,最是容易被人钻空子、出猫腻的……具体怎么个考核法,您想好了么?”   “报名的话,那就多多益善咯,想的话,谁来了都给报,先放进松鹤堂里集中学习三个月再说,”裴无洙想得倒是很简单,“三月核定,就是一张卷子,叫翰林院编书的那些人来出,谁把翰林院出的那份教材吃的最透谁先上……报名的人多了,我们后面筛查的力度大点不就行了。”   “至于年后再核,也简单啊,就一师一班制地直接对口负责几个、十几个孩子,”裴无洙是一路被应试教育考过来的,现在问她什么她都能用一张卷子给你解决掉,“然后给学生统一考试就是了……洛阳方面统一出题、统一答卷,统一阅卷批分,计以平均。谁教的好、谁教的差,一目了然。”   “定一个比例来抉合格与否,这个比例,就主要看太学那边的接收意愿了。”   ——说起这个,裴无洙也很心虚,她这相当于完全是空手套白狼,拿着太学的名头来给松鹤堂里招揽师资,怎么也不好真自己一口气送了一大堆过去。   万一最后太学那边受不了爆发了,那岂不是直接崩盘凉凉了。   “像科举那样的考核法么?”梅叙微微咂舌,一时也既不心疼户部也不心疼礼部了,现在他最心疼的是吏部的考功员外郎了……这得是多大的批卷劳累量啊。   “不不,”裴无洙突然意识到梅叙误会到哪里了,“不是像考科举那样考作文章,他们一些小孩子,能作出个什么……就是填空,选择,默写,计算这样,很简单的,可以直接计分,之后还不容易出什么分数分歧。”   裴无洙纯说又说不清楚,只得再一一给梅叙举了例子来。   ——不过好在科举制度历久弥新,每三年考的其实有五十科目之多,明经科与进士科只是其中尤为瞩目的两科罢了。   其他什么明法科、明算科……甚至每年还有考大夫、考道教、考绘画的。   说真的,要不是和梅叙话赶话地谈到这里,后面那些,裴无洙还真是半点都不知道。   她也是囧得长见识了。   所以说,其实什么考法的,都早已经在科举制度里隐隐有了雏形的……裴无洙只那么一提,梅叙很快便明悟了。   最后,裴无洙更是直言表示:对于学生那边,所有简答、论述之类的主观题全压到最低,还是以填鸭式的客观题考核为主。   毕竟,就一年的时间……裴无洙也压根不确定那些六、七岁,心性不定的小孩子究竟能学得个什么、学得了多少。   只得摸着石头过河,硬着头皮先这么定下再说了。   “如此的话,倒也是个法子,”梅叙叹服罢,又不免忧心道,“只是历来所有考核,都难免滋生舞弊……”   “松鹤堂这边的三月一届,本王亲自坐镇,”裴无洙断然道,“年后再核,一应考试程序,皆由洛阳这边派人过去,与地方官府、官学避嫌,互不相干……当然,只要有心,其中仍还有空子可钻,但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梅叙默默在心里为礼部掬了一把心酸泪。   这以后恐怕都是礼部的差事。   “剩下的话,主要就还是银子了,”梅叙简单盘算了一笔账,“直接调取户籍存本来筛择幼童的话,虽然麻烦是麻烦了点,但对于地方官府来说,做完做不完,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最大的消耗,其实还是在如何维持松鹤堂的运转、那些寒门来往奔波旅费、以及,最难最难的,官学容载上。”   “地方官府可以负担的,暂先自行处置,减来年税入以抵,”东宫太子言简意赅道,“地方负担不起的,洛阳这边出。”   梅叙听得后槽牙一阵酸疼。   洛阳出、洛阳出……洛阳出得起么?!   “可是殿下啊,”梅叙苦哈哈道,“户部如今也并不有多宽裕啊……是,先前东南战场提前收尾,是省了一大笔银子出来。可微臣听陛下的意思,不是翻过年还要对岭南那边动兵么?”   ——东宫太子总不能叫户部把预留的军费都先掏出来,顶着这边吧?   岭南那边可是再严肃不过的正事了。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不急,”东宫太子微微一笑,从容道,“第一轮暂定之洛阳,且不需要顾及地方……待到来年三月时,岭南一战,会有终结。”   “您要是这么说的话,”梅叙听得微微一怔,他并不怎么清楚战场上的那些东西,但看东宫太子当下成竹在胸的模样,掐指一算,心里也舒了口气,高兴道,“如果三月前岭南战事能收尾那微臣就放心了。后面二轮杭州、燕京、与长安,应该问题都不大。”   ——这个底儿,户部还是暂时兜得住的。   梁任却是不同于一心扒拉算盘,只知道埋头尽力糊平账目的户部尚书梅叙,闻得此言,不由多瞧了东宫太子一眼,转下来的眼眸里,颜色沉沉,若有所思。   “松鹤堂这边,”裴无洙顿了顿,也轻声补充道,“可以全由本王负责周转……银钱之类,不必户部与梅先生再多挂心。”   梅叙惊讶地抬头望了过来:“殿下此言当真?”   梅叙有心想现场给裴无洙算一算账面了。   ——松鹤堂整个运作几乎是全线供给、毫无收益的状态,这可不是那位五皇子一时兴起,寻欢作乐,千金一掷搏没人美人一笑那么简单……   那可是个长期的、无底洞的、深渊巨坑。   裴无洙不好明言跟梅叙解释自己的资财来源,只能暗示性地望向了东宫太子,委婉表示这事东宫太子知情、且是认可的。   所以梅叙倒也不必太过忧心、再怕裴无洙中途撒手不干跑路了。   梅叙却被裴无洙那一眼给瞧误会了,直接在心里叹服一声,感慨太子殿下可也真算是有心、有力、还有钱……啧啧称奇了片刻,也就不多问了。   “这样的话,剩下的都是小头与事务上的麻烦了,”最后的最后,梅叙笑着抚掌赞叹道,“忙也不是只我们户部一个忙,死道友不死贫道,这感觉倒也不算太差……来,殿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梅叙一边说着,一边抬了抬自己的酒杯。   “晚来天欲雪,”裴无洙今日受益匪浅,也不敢怠慢梅叙,赶忙举杯敬道,“欲饮一杯无?”   最后还真是应了香山居士的这句诗,待到最后两边愉快地一道用了膳,作辞分别时,一品居外真还已经纷纷扬扬地又落起雪来了。   “这天啊,”梅叙心中憋屈多时,一时畅快,不免就多贪了两杯,原地多站了会儿,散散酒气醉意,仰头看着飘飘落落的雪花,不由微微感慨道,“变得可真是快呦……”   梁任跟着在后面站了良久,目送着东宫太子与五皇子渐渐远去。   静默良久,梁任突然冷不丁地开口,意味不明地感慨道:“悦怿若九春,罄折似秋霜。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   梅叙听得眉头一皱。   “好好的,怎么突然吟这个?”梅叙对梁任莫名其妙的这两句很是不满,尤其是想想吧,后面跟着的是什么。   ——携手等欢笑,宿昔同衾裳。   明褒扬其姿容,暗揣其龌龊……却是叫梅叙的面色立时有些不虞。   梁任神色微妙,扯了扯嘴角,不咸不淡地瞧了显而易见喝得有些高了梅叙一眼。   “是,”梅叙被梁任看得一个激灵,缓缓回神道,“那位殿下男生女相,让人看了,确实容易有些误会……但是,仲则,你这话说得可也确实太恶意了些。”   “我原先总以为,那位殿下就是仗着自己生得好、合了陛下与太子殿下的眼缘,才敢那样的肆意妄为,”梅叙按了按额角,忍着醉意,缓缓道,“可今天你也看到了……说真的,我现在反倒觉得,左思源当时栽在他手上,不冤,一点也不冤。”   ——五皇子明显是真有心想做些什么的那种人。   无论当时真怒假嗔,容不得左思源之流……都太正常了。   梁任听得眉眼微动。   “更何况,”梅叙沉着脸缓缓道,“太子殿下不会是那样的人……你不能自己的学生受过那般糟糕的对待,就看着身边的哪一个,都是那种人。”   “太子殿下人品几何,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吧?”   梅叙想,梁任如果用阮籍的那首咏怀诗,拿那位殿下来比安陵与龙阳的话……又把东宫太子置于何地了呢?   “或许吧,”静默片刻,梁任也微微有些怅惘地迟疑了,顿了顿,神色凝重道,“或许就像你说的……当初子渊那件事,令我郁结于心,悔之甚深,直到现在,都瞧什么且有些疑神疑鬼着。”   “你说得对,太子殿下不会是那种人,”梁任笑了笑,释然道,“也如你所言,五殿下也未免生得太好了些……以后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闺阁少女的一片芳心。”   想到童子渊当年的惨死,梅叙心里还是同情梁任的。   “子渊走那么多年了,当年之事,也不全是你一个人的过错失责,”梅叙放缓了语调,温声道,“想开点吧仲则兄,人啊,还是得认命,向前看吧。”   “是啊,”梁任笑了笑,心平气和道,“真要这么论下来的话,我倒还欠了五殿下好大一个人情……要不是他当初在春莺里出事,时至如今,恐怕连给子渊正名,我都还难能真正做到。”   “我实是,”梁任神色怔忪道,“枉为人师。”   他那个学生,有最穷苦寒卑的出身,与远超于常人的禀赋。   还有一个孔子当年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最心爱弟子的名字。   是“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也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可惜却也同样是——   “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果然,最得师长心喜的学生,总不会沦落到一个好结果……   不期然的,梁任忍不住又想到了那位皎如明月、艳若桃李的五皇子。   对方好像也同样是真宗皇帝最宠爱心喜的一个儿子了……   最后又会怎样呢?   梁任努力把心头那点子奇怪感与不自然忽略过去。   是我多想了吧,梁任心道,他与东宫太子相交多年,对方的人品心性,他自认看得还算透。   太子怎么也不至于作出此等违逆伦常之事。   但兄弟之间……真有必要那样时时跟着、事事护着么?   可要是……却也太荒诞无稽了。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梁任默默道,这种事情,不可能的。   肯定是他被童子渊的事情影响,有些杯弓蛇影了。   不过——   “季冲,”梁任猝然回头,突然对着梅叙道,“你说,如果松鹤堂缺少人手……我过去帮忙,合适么?”   “啊?”梅叙一时没听太懂,好笑道,“你也好奇了?难得,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不,”梁任简洁道,“我只想过去看看,五殿下日常究竟是怎么做事的。”   “还有,季冲,你难道就不好奇,”梁任轻声呢喃道,“松鹤堂要想运转下去,银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么?”   “还能哪里,”梅叙想也不想道,“东宫出呗。”   “太子殿下已经许了你官学那边,”梁任摇了摇头,“如果是他的话,当时便一道说了……我是真的很好奇,五殿下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呢?”   不是,东宫太子什么时候答应了官学那边?梅叙蹙眉心道,不是说的“洛阳出”么?   洛阳出……梅叙一下子怔住了。 第82章 贤内助 "哥哥低下来了……”   解决了梅叙这个头等“心腹大患”, 眼看着松鹤堂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一点一点筹备起来,裴无洙心里实在高兴,跟着东宫太子回去的路上, 雀跃得道都得走有些飘了。   “这么开心?”东宫太子双目含笑地凝望着裴无洙, 温声道,“松鹤堂的账目,你手上若是周圜不过来, 哥哥可以先帮你一些。”   “那倒不必, ”裴无洙耸了耸肩, 语调平平道,“我把先前左静然送的六幅画给卖了,十万两……绝对可以撑得到给你的那些东西回本得利。”   事实上, 因为裴无洙身份特殊,且她是拆开来卖, 那六幅画统共加起来,最后卖得还是超过了十万两了的……裴无洙摇了摇头, 遏制住自己再继续深想下去。   左静然也好、六幅画也罢,甚至是那些画最本根的源头、与淮安府湖团厅贪污案的纠葛……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裴无洙不欲再深想。   毕竟,无论前缘怎样纠葛,那些东西最后,都是被投进了松鹤堂改革规制的过程中。   也算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也好, ”东宫太子自然能瞧出, 提及那些往事,裴无洙脸上或多或少带出来些不痛快之色,当下也不再深问, 只浅浅一笑,温声道,“如果还有不足的部分话,可以先来哥哥这里支取。”   “这口气,”裴无洙不想多谈自己,只夸张地“啧”了一声,借故转了话题来,惊奇道,“你那里现在这么宽裕么?”   “你忘了,今年这一年,”东宫太子摇了摇头,微微叹息着感慨道,“哥哥都做了些什么?”   裴无洙心道:往年不知,可今年你做的事应该本就很不少吧,我哪里知道你这指的是哪一件?你可是从开年起就紧紧盯着左思源那边了……   紧紧盯着左思源那边……   裴无洙猝然顿足,猛地想起了在现世时听过的那个段子。   ——清朝皇帝在地底下会面,雍正皇帝对着乾隆皇帝道:是他夜以继日、呕心沥血的辛勤治理,给乾隆留足了国库、给了乾隆开启盛世的根基。   然后乾隆皇帝扭头就对嘉庆皇帝说:虽然朕别的留给你的不多,但朕把和珅当大礼包送给你了啊……   “你别告诉我,”裴无洙震惊得心神恍惚道,“你清洗了江南府官场近三成的朝廷命官,然后黑吃黑,把那些贪官污吏贪下来的银子全私吞到自个儿的东宫去了吧?父,父皇他……”   ——就跟自己那来源经不起人仔细推敲的十万两一样,东宫太子也把左思源的家底当大礼包一样拆到自己宫里了?   “迢迢,你以为哥哥做这种事,是会不经过父皇那边的么?”东宫太子摇了摇头,好笑道,“你弄反了,不是东宫要吞那么一大笔银子。”   “是那些银子不好走公面的账目,父皇才示意要哥哥先拿着收好的。”   “毕竟,”东宫太子笑得意味深长,缓缓道,“左思源死了、左家被抄了大半……但左思源可并从来没有被以‘贪墨’下狱治罪过。”   左思源父子的死,至死都是一个“意外”的悬案。   于官面来看,左思源只是被“贬”辞官,可并没有旁的疏漏错害之处。   东宫太子在真宗皇帝的默许下清理左思源在江南府的门生朋党,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口气清扫下去,家抄了不少、银子收了好些……但能真正计入公账的,却也还不到十之一二。   换言之,如果那些被贪墨的“赃款”都一一计入公帐,那真宗皇帝的脸上,可再也挂不住了。   ——怎么他身为当今的陛下,就那般的昏聩无能,能叫人在自个儿的眼皮子底下,都把手伸得那么长、插得那么深……什么都敢动一点、什么都敢截一截?   淮海河工的桐柏堤坝是已经出了事的,但隐在一片歌舞升平中运气不错、尚且还没出事,但一旦有事压根拢不住的地方……更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真宗皇帝丢不起那个人,左思源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左思源贪墨之事,真宗皇帝并非完全不知情,但也确实是从没想过对方竟然敢有贪得那么多……   那一笔一笔的账目理下来,直看得真宗皇帝都触目惊心,霎时惊悟了老生常谈的那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实是颠不破之真理。   同时也明白了:江南府左思源的这个案子,如果真的被放在台面上算得太清、太明,百年后子孙后人们翻起前帐来,怕不是得很有一批自恃清高的文臣清流们,要戳着真宗皇帝的脊梁骨偷偷骂他昏聩无能了。   真宗皇帝想想都头皮发麻,既是嫌麻烦、更是好面子,最后真正摆在台面上的那部分,不过是江南府贪腐实况的冰山一角。   其中剩下来的大头里,真宗皇帝只拿了一两成,其余尽皆收纳在了东宫太子那里。   这倒也并不是说,真宗皇帝就默许把这么大一笔银子给东宫太子拿去随便花用了。   ——他确实是素来偏疼太子,但也不是这么个疼爱法……实在是左思源死了、他在江南府那一系的猢狲走狗皆被一气拔除了个干净,但贪官污吏没了,可他们留下来的那堆烂摊子却还在啊!   换句话说,真宗皇帝不拿那笔钱,不是因为他不想拿、不爱财,而恰恰是他清楚那银子私拿不得。   他真要收了,反倒是给自己主动找不痛快了。   ——江南府的吏治,是东宫太子亲自坐镇,盯着人一点一点雷厉风行地一一肃清的。   真宗皇帝把那一大笔银子留在东宫太子那里,也是示意对方用那笔钱,继续把先前一直盯着的江南府相关案件收尾做好、理清做完……把留下来的窟窿都尽力抹平、补干净的意思。   真宗皇帝自己私德有亏,当然,他是绝不会承认这一茬的,只是自认自己“不拘小节”了些。   在臣子的去留任免上,自然也延续了自己一贯不拘一格的豪放作风……往日里真宗皇帝并不觉得自己这做得有什么不好、不对的。   ——反正能臣酷吏,可以做事就行了,谁管那些人私下里个个都是个什么德行呢?   但倘若是牵涉贪腐清廉一道,真宗皇帝就不得不承认,在这上面,东宫太子看人的眼光是比他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一个不修私德的能臣,即便为政处事上再是“能”,可在面临贪腐侵蚀时,往往也根本就拒绝不了什么。   所以江南府案件的收尾,在真宗皇帝看来,是本就正该适合由东宫太子来处理的。   ——毕竟一事不烦二主,先前的处置也是经由对方的手。   更是合该只适合由东宫太子来处理的……倘若真要是现在再换了真宗皇帝亲自上,他可还真拿捏不好后面空缺下来那些位子的填补去留。   裴无洙略一思索,也大概捋顺了当下的情况。   “哥,我现在才发现,”裴无洙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道,“相对于我,你现在可真是有权有势、有心有闲……更重要的是,还非常的有钱。”   “简直是,”隐约得知东宫太子现在手头大致能动用到多么大一笔天文数字后,裴无洙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大雄遇见哆啦A梦、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兴奋感,抚掌赞叹道,“一个完全合适、完美得体的‘贤内助’了。”   东宫太子忍俊不禁,偏过头轻笑出声。   裴无洙却觉得自己灵光一闪提到的“贤内助”三个字,用在此时的二人间非常合适,还背着手抬了抬下巴,莫名骄傲道:“继续保持这个风格,不错,我喜欢。”   东宫太子静默无声,并不正面作答,但也没有生气地恼怒否认,只垂了垂眼睫,温柔含笑地静静凝视着裴无洙。   很莫名的,裴无洙单单被这么看着,就悄无声息地红了脸。   裴无洙面红耳赤,隐约感觉东宫太子瞧她的眼神里就像有好多把钩子般,直勾勾地把她的心神拖着往里面拽,赤忱热烈而且叫人无从拒绝……   “你,”裴无洙顶不住了,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然后懊恼地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色心不改,有点恼羞成怒地低低抱怨道,“你能不能别老这么看着我呀……”   东宫太子顿了顿,还真就依言慢慢吞吞地移开了视线,缓缓地平静道:“哦。”   裴无洙心里霎时又陡然划过了一抹没来由的不高兴与不自在来。   东宫太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裴无洙面上变来换去的神色,心下微微忍笑。   一直等到两人回了东宫、进了玉明殿、宫人毕恭毕敬地四散退下后,裴无洙原地站了站,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又潜移默化地被某人给“套路”了。   裴无洙悄无声息地挪步过去,站在过去多宝阁那边拿印玺的东宫太子身后,手上一个使劲,把人按在了自己与多宝阁之间,扬了扬眉,不大高兴地质问道:“裴明昱,你是故意的吧?”   东宫太子眨了眨眼睫,无辜回望,缓缓笑着道:“迢迢,哥哥‘故意’什么了啊?”   “你刚才就是故意那样看我的,”明明这回是自己主动出击,当下应该是自己更强势一些才对,但碍于二人身高差距,裴无洙一个困人的生生被作出了被困的态势,不免生气地命令道,“你就是有心在勾引我,那还是在外面呢……不是,你长那么高作什么?”   “你蹲下来一点,我不要仰着头跟你说话。”   东宫太子笑到停不下来。   裴无洙对着这样的他,常常有种面对螃蟹、无从下手的束手无策感。   有点没来由的、说不出口的憋闷,但看着对方高兴,却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可生气的。   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是突然感觉自己恍惚又输了一筹,被人无声奚落了。   “好,”东宫太子顺从地俯下身来,咬住裴无洙的唇角,紧紧贴着,缓缓笑着道,“哥哥低下来了……”   裴无洙被人亲得头昏脑胀,顿时觉赔了夫人又折兵,暗悔失策,委屈道:“我又不是让你这么个‘低’法……你总是非得曲解我的意思。”   “嗯,哥哥知道。”东宫太子笑意盈盈地抬起眼来,凤眼微勾,自下而上地瞧过来时,带起无边潋滟风光。   他一边笑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诱哄道,“但我是这个意思……迢迢,来,乖,换一口气。” 第83章 一家之主 灿烂得仿佛落了满天星辰。……   裴无洙被亲得眼前发懵, 大脑一片空白,面红耳赤之下,就只有晕头转向地被东宫太子带着走的份儿了。   “哥哥是贤内助的话, ”东宫太子捧着裴无洙的侧脸, 一边亲昵而甜蜜地在裴无洙唇角腻歪着,一边笑意盈盈地含糊问道,“那我们迢迢是什么呢?”   裴无洙气喘吁吁, 一边勉强跟上东宫太子的举止动作, 一边还要挤出所剩不多的脑容量来恍恍惚惚地思考着对方言辞间的疑问——   贤内助的对应面应该是什么来着……裴无洙头昏脑胀地努力思索着。   二人缠绵悱恻地拥吻了片刻, 裴无洙总算是隐约想到了些什么,却也在无形中早被东宫太子带着跌跌撞撞地跟到了美人榻面前。   正好,裴无洙看不惯对方自上而下俯下身来亲自己的姿态很久了, 长得高了不起啊……裴无洙手上一个用力,按住东宫太子的肩膀, 将人推着直接坐倒在了美人榻上,独留自己依然站着, 得意洋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对方缱绻微红的眼底,默默地吞了口口水。   “我,”裴无洙一时失神,待迎上东宫太子温柔含笑的目光,这才恍然惊觉,想到自己本来是想说什么来着,“你是贤内助, 我当然是一家之主了!”   贤内助的对应面还有什么, 当然是一家之主大老爷了!裴无洙心里简直要笑疯了。   ——想想吧,在脑海里假设了一下东宫太子对着自己跟前跟后伺候着、毕恭毕敬地喊“大老爷”的场景……裴无洙没忍住,偏过头去, 扑哧一声,偷偷地笑出了声来。   “一家之主,”东宫太子微微启唇,缓缓地品味琢磨了一下这四个字,须臾后,神色微动,意味深长地扬起眉来,话中有话道,“不错……那迢迢以后可得要做好家里的主了。”   在其中“家”之一字上,有意无意的,东宫太子分外明显地加重了音调。   所以说,在现在的裴无洙心里,他们两个也算是一个“家”了么……东宫太子反复琢磨着,只觉心头软得不可思议,柔情甘甜,满溢胸腔。   潜移默化的,东宫太子抬头望向裴无洙的双眼里,灿烂得仿佛落下了满天星辰。   “哥哥,你的眼睛……”裴无洙有些被那双明亮耀眼的眸子给蛊惑住了,待迎上东宫太子疑惑看来的目光,一时没忍住,情不自禁地俯身贴了上去,轻声呢喃道,“好漂亮啊。”   然后轻轻地隔着眼皮亲了一下。   东宫太子的眼睫轻微地颤抖了好几下。   “这不怪我,”待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丢人的痴汉行径后,裴无洙又懊恼地停下顿住,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有些刻意地为自己寻求理由道, “你的皮相也太占便宜了……肯定又是你故意的,你就总是这样。”   裴无洙被东宫太子套路了太多次,已经快养成了但凡有事,第一反应必先甩锅对方的单线思维。   ——毕竟,裴无洙振振有词地在心里念叨道:明明我对着其他人的时候就还一直挺正常的啊来着……不说有多聪明,起码没有这么蠢吧。   不论对上谁,自己的底线划在哪里,起码这一点,裴无洙一直是理得清清楚楚的。   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什么事的错的、什么事是对的……   在做任何的选择与决定时,裴无洙都要叩问本心,努力保持住身为现代人最清醒的理智。   既不去无故迁怒,也不会无底线地妥协忍让,尽力避免自己在可以纵情肆意的高位权势中,屈于欲望,迷失本心……变成一个像她渣爹真宗皇帝那样独断专擅之人。   除非真的是形势比人强太多。   但一遇上东宫太子……裴无洙就又开始昏头转向了。   底线是什么?   一降再降,直到如今,回头再看,裴无洙才恍然惊觉:好像自己对上东宫太子之后……很多时候压根就是没有底线的。   明明心里觉得三皇子人还不错也是无辜的……但东宫太子说他不喜欢,那好吧,麻烦三皇兄您还是走远点吧,我实是不想叫某个小心眼的哥哥误会。   明明认为左静然不仅罪不至死、反而还是个可造之材……可在东宫太子的身世秘辛面前,对不住,静然兄,是我欠了你一条命,真到了九泉之下,你还是恨我吧。   明明也知道赵逦文的有些话并不无道理,但听后的内心第一反应,仍还是反感得厉害,只尽力想摆事实、讲道理地说服对方。   ……   ……   太多太多了。   更有些时候,简直是蠢到跟失了神、降了智一般,就知道恍恍惚惚地被东宫太子带着走,裴无洙一边在心里暗暗悔恨自己不争气、经不住那些“低俗”的美□□惑。   一边又愤愤不平地想到:不是我方不争气,实在对面太强胜……顶不住顶不住,都怪他裴明昱是个“心机喵”。   “好,怪我,”东宫太子心情愉悦,脾气也便尤其得好,天上空降一口锅下来,也不愠不怒,只宽和大度地纵容道,“不过,迢迢……你本来就很漂亮啊。”   裴无洙顿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东宫太子这牛头不对马嘴的神来一句是在说些什么。   直到在脑海里将二人的对话简单复盘了一下。   ——“哥哥,你的眼睛好漂亮啊。”   ——“不过,迢迢,你本来就……”   裴无洙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脸颊猛地爆炸通红。   “你,你这也太肉麻了吧……”裴无洙一边在心里暗暗唾弃着这是什么封建古代版土味情话,东宫太子这是想暗示他的眼睛都是自己么……太土了啪,但是,但是!   裴无洙又同时不争气地从耳朵根红到了脚趾。   只觉一头热流涌上,胸口噗通噗通,疯狂得跳个不停。   “我发现了,你就是很喜欢言语挑逗这一套,”裴无洙双颊胀得通红,既羞耻又心动,更为了自己那不争气的心跳反而更觉出了三分羞耻了,懊恼地咬了咬下唇,小声埋怨东宫太子道,“明明知道我听不了那些话,你还非得什么难为情挑什么说……你这个人,你这个人。”   东宫太子倾身过来,头颅微扬,抵在裴无洙的脖颈间,一边温柔啜吻着那方寸间的细长白皙,一边闷闷地忍着笑佯作无辜道:“可是迢迢……哥哥说的,就是自己的心里话啊。”   “就像你刚才,”东宫太子一路轻吻上去,偏过头来,抵着裴无洙的额头轻轻笑着,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分外无辜道,“突然亲了哥哥的眼睛一样……都是情不自禁啊。”   “你不要一边卖萌一边装无辜,”裴无洙心里已经对自己五迷三道的丢人反应绝望到忍辱认命了,但人理不直气也壮,郁闷之下,顺势复又亲了东宫太子的眼角一下,口吻蛮横道,“我就亲你一下怎么了,你都亲我多少回了,我跟你一一计较先前那些了么?我不光刚才亲,我现在还亲呢,你管我。”   “你要不,”东宫太子忍笑不住,缠缠绵绵地与裴无洙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吸纠缠着,口吻软绵绵道,“……还是跟哥哥计较一下吧?现在也不迟。”   “你这幅态度,”裴无洙气哼哼道,“我哪里还有那个兴致……总让我感觉,你之前偷偷摸摸占我便宜,是我吃亏;现在我把便宜占回来了,好像也依然还是我吃亏。”   “你就不能装得不情不愿一点,”裴无洙郁闷道,“好至少叫我有种扳回一城的感觉,不至于觉得就自己一个人先前被你逼得憋屈又无可奈何过。”   “装倒也不是完全不能装,”东宫太子嘴角噙着一抹怎么也抹不消的笑意,缓缓道,“但是迢迢你自己也知道的吧。”   “我若是对你不情不愿,那必然得是‘装’的了。”   “算了,”裴无洙在心里权衡掂量了一下,悻悻然地放弃方寸那个不靠谱的念头,恨恨道,“我才不要跟你玩这种情趣play,你这个人,你这个人现在压根是再没有脸皮可讲了……太好推了,没难度、没成就感,也就没什么意思。”   ——万一到时候东宫太子兴致上来,还真跟她演上收不住场了……裴无洙想想那场面,就感觉头皮一阵发麻。   最后被玩得很惨的肯定还是自己。   裴无洙可一点也不想为了争那一时之气,作茧自缚、自寻死路。   “好。”东宫太子今天的脾气也确实是好得惊人,对着裴无洙这种话都毫无反应,只手上微微一使劲,将裴无洙整个人拽着一跌,两人顺着力,双双同时倒在了美人榻上。   东宫太子侧过身来,撑在裴无洙身侧,勾着唇角笑吟吟道:“那换我推你好了。”   裴无洙一时失重,身体不平衡,试了几下都没能成功地重新再坐起来,反而被东宫太子四两拨千斤地压制的,显得隐隐像条砧板上不愿意屈服认命的活鱼,扑腾个不停。   闹了一阵,裴无洙无语了,也觉得这姿态确实是不太好看,干脆佛系地咸鱼躺平了。   爱咋咋的吧,反正我们俩现在应该算得上是在谈恋爱吧。   ——身上趴着这位现在是我男朋友了,还是只亲吻鱼转世的粘人精,他想亲就让他随便亲吧……   直到东宫太子的手顺着散乱而微微敞开的衣襟探进来,再依着衣摆缓缓抚上,裴无洙才猝然一惊,神色惊惶地抱住自己的衣服就势一打滚,离得东宫太子一丈远,这才感觉有点安全了。   “不,不行,”裴无洙拢着衣襟坐起来,脑子里乱糟糟的,心神恍惚道:“你答应过我的,我不愿意的话,你是不会碰我的。”   东宫太子微微一顿,然后同样顺势起身,苦笑了一下,柔声到:“是,是哥哥逾矩了,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这本也不全是你的问题。”裴无洙实在尴尬得要命。   ——她刚才其实隐隐感觉到了东宫太子身上的反应,现在自省一番,觉得自己其实也挺坑的,就这种情况,硬生生地叫人打住,简直是完全反人性的。   再这么反复来上几回,确定对方不会被她弄得以后都彻底阳那个啥、不那个举了么……   “我知道,”裴无洙愁得快要掉头发了,坑坑巴巴道,“这种事情,真要说让你完全靠自己的意志力控制住的话,还是挺难为人的,可是,可我又真的……” 第84章 生养 我没有错。   “无妨, ”东宫太子已经重新冷静了下来,心平气和道,“你不能接受之前, 我不会勉强你的。”   “迢迢, 这些都是小事,”东宫太子平静而漠然道,“你不必往心里去。”   “最重要的还是怎么避孕啊, ”裴无洙抓狂地拽了拽自己的头发, 郁闷道, “我现在是不能接受,你可以忍,可就算我以后可以接受这种事情了……我们两个, 我们两个现在这情况,要是有了孩子可怎么办!”   裴无洙想想就心乱如麻。   东宫太子这一回静默了很久。   许久之后, 才掂量着、试探着缓缓道:“如果你以后真的可以接受了、如果你真的有了身孕……那我们不如顺其自然,把孩子生下来吧。”   避孕的法子自然不是完全没有, 可多多少少,都会叫裴无洙难受、抑或者是在她身子上遗下后害。   与之相较,东宫太子更宁愿是自己忍上一忍。   但他也确实是很想能有他们两个的孩子。   想想吧,他和迢迢的孩子,会有和他们阿娘一样的圆圆大大的眼睛、细白柔嫩的脸颊……东宫太子掐了掐自己的指尖,竭力遏制住自己再继续深想下去。   那是一个东宫太子一旦细想,便会不自觉沉醉其中的温柔幻梦。   “只要你愿意, 我们是可以做得到的, ”东宫太子温柔地诱哄着劝说道,“剩下的事情,你都不用再忧心, 我会处理好,不让父皇他们发觉的……”   裴无洙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来,脸上是几乎可以质象化的惊恐畏惧。   东宫太子只瞧了一眼,便立时止声,再说不出一个字了。   “可是哥哥,”裴无洙不自觉地蜷缩起膝盖,情绪低落道,“我,我不想啊……”   ——裴无洙上辈子是因为先天残疾,刚刚出生,在襁褓中便被生身父母给抛弃了。   养母清醒之后,无法接受自己在疾病的影响下,精神恍惚到把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当成亲生的养了十几年的事实。   虽然当时的裴无洙也是刚刚知晓身世,亦是一般的难以置信。   但细细想后,裴无洙自己也知道,在养母被抑郁折磨的真实痛苦面前,自己的那点子难受难堪,带着一股既得利益者占了便宜还卖乖的虚假委屈,是不太站得住脚的。   最后在医院里一个人一边复习一边等待手术的日子,裴无洙也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年自己的生身父母没有狠心抛弃她的话,她又会过得上怎样的日子呢……   裴无洙想象不出来,但她知道,她以后,是很难很难,去把自己生下来的孩子舍在一边。   如果有了孩子……裴无洙清楚,那恐怕他们两个一辈子都再难断得干净了。   难道真的要把自己熬成深宫中的第二个郑皇后么?   裴无洙敢么?她一点也不敢。   说得更直白点,裴无洙知道,她其实小心眼得很,在男女问题上,她是不可能容忍东宫太子和自己在一起之后,再拥有其他女人的。   唯牙刷和男人不可共用,这放在现代,是所有女同胞们的共识。   但换到大庄就不一定了……古时能做到能做到像汉时卓文君那样“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奇女子,毕竟稀少寥落。   而裴无洙穿来七八年了,但就是过上七八十年,她也半点都不可能、无法去苟同女诫女则里贤良淑德、宽惠大度的那一套。   情到浓时情转薄,君若无情我便休*。人心易改,倘若日后两个人真无可避免地走到了需要分开那一步,裴无洙自认还是可以洒脱放手的。   毕竟,万事以和为贵,她又得罪不起对方,最多在心里痛骂几句这吃人的阶级压迫、不要脸的种马皇帝……但为日后的生计,多还是得款款大方、佯作无妨地“释然”放手的。   说不定还得反过来检讨一下自己的过失,以彰显足够乖巧得体、知情识趣,来最大限度地博取怜惜、使得对方愿意放自己逍遥云游去。   但如果两个人有了孩子,那后面这一切的一切,都再不可能了。   裴无洙带不走、舍不下、断不开、离不得。   上辈子最灰暗抑郁的时候,裴无洙也曾心怀怨憎地记恨过自己的生身父母,畅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可以与他们面对面地说上两句的话,自己一定要挺直了脊梁,大声地质问对方——   “如果不是有足够的爱、如果还没有打算负起责任、如果你们的日子尚且艰苦不堪……那为什么还要生孩子呢?”   “把我生下来,再遗弃掉,是想让我也好好地体验一回,你们在这世上过得,是究竟有多‘不幸’么?”   当然,现在的裴无洙早自己看开了。毕竟,无从期待,便再无从心怨。   所以后来的她,可以哭着给养母道歉:“妈妈,对不起,我也不知道……”然后一个人收拾了东西,默默离开了那个养了她十余年的家。   也可以在养父歉疚地表示,这件事主要是自己的不对,是他瞒了她们母子太多太多的时候,心平气和地回答道:“谢谢您当时救了我。爸爸,你们好心照顾了我这么久,这些年来,是我给家里添麻烦了。”   但更会在得知了东宫太子的身世秘辛后,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对方:“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们都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好不好”。   我没有错,裴无洙想,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惩诫一个并没有犯过任何错误的人。   所以,我并不会为此感到痛苦,我没什么好良心不安的……我不痛苦。   我就只是,有一点点郁闷罢了。   毕竟,我的运气也确实是不大好。   但再一想想,先天残疾而遭人遗弃的女婴,也不是就自己一个。   养父养母精心供养裴无洙到成年、为她延医问药、为她寻访名医……这样想来,她倒也至少还不算是最倒霉的了。   就是后来他们……都不再喜欢我,甚至都不愿意见我了。   嗯,有点郁闷。   但妈妈当时在生病……人生病了,想不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可我没病,裴无洙想,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叫自己的孩子,在将来的某一天,也同样愤愤不平地心里怨恨念道:为什么就我没有母亲呢?   我娘哪里去了?如果她不爱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呢?   如果有了孩子,裴无洙很难主动开口提离开。   但一旦日后裴明昱再有了别的女人,强行留下,折磨的又是裴无洙自己。   所以……不能生,绝对不能生,就是怀了也不能生下来。   裴无洙定定地心里安慰自己道:不怕,不是还有李沅么?   珺姐姐当时四个月的孩子都能熬得住拿下来,就算日后真有了个万一,她也可以的……   东宫太子却并不清楚裴无洙这一时片刻的,小脑袋瓜子都转转悠悠地想了多少东西。   见裴无洙神色惊惶、脸色煞白,心中微微一疼,有些酸楚,更还有些后悔。   明明知道她还小、心里本来也并不如何情愿……自己又何苦非得现在就去逼着她想以后的事情呢?   东宫太子喟然一叹,心中再没了分毫旖旎悸动,只余一片酸软。   “那就不要,”东宫太子抬起右手,轻轻地揉了揉裴无洙的脑袋,柔声道,“你不想,那我们就不要。”   迎着东宫太子微微笑着的包容眼神,裴无洙心头霎时划过一抹难言的愧惭。   “哥哥,”裴无洙满心歉疚地呆呆道,“我想,我心里是很喜欢你的,只是孩子的事,我,我又实在是没……”   从有意无意地开始向东宫太子要一个“平等”起,裴无洙就隐约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栽了。   确实,从本心而言,裴无洙是认定“人生而平等”,不会因为对方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帝、太子,就自觉相较之下,自己是低人一等的。   但同样的,来了大庄这些年,裴无洙也没天真到把她的“平等”、“自由”之说真挂在嘴边、时时刻刻要求人人都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裴无洙会向真宗皇帝要一个“平等”么?真宗皇帝就是再宠爱她,裴无洙也心知,不可能的。   她也压根从没有那么想过。   甚至是原来的东宫太子,即便那时候的裴无洙和对方关系混得再熟、再好,在心底里,她还是有些畏惧这位兄长的威严、不敢随便轻易冒犯的。   ——最早在郑国公府的时候,庄晗可就只简单提了一句裴无洙醉酒,东宫太子会不高兴的话,裴无洙登时就吓得一下子精神又清醒了。   但裴无洙现在和东宫太子在一起了,往常某些早习惯、早默认的东西,她又开始方方面面、寸寸角角地看不惯了。   她不愿意接受对方太多的安排与施舍,但朝堂上的政事,又没有办法去肆意任性。所以裴无洙要告诉东宫太子,更是告诉自己:这件事你帮我,只说明你现在已经是个合格的“贤内助”了……本就是应有之义。   她也再不高兴仰着头和对方说话了。   也一定要按下对方,以彰显自己身为“一家之主”的尊严。   ……   ……   还有其他许多许多。   说起来都是细枝末节很小的事情,但也很快让裴无洙意识到:在东宫太子温水煮青蛙的温柔攻势下,自己早已潜移默化地随之改变了许多想法态度。   她确实是喜欢裴明昱的,所以看着对方明显失望而又按下失望安抚她的时候,裴无洙会心生愧疚。   但也仅止于此了。   东宫太子笑了笑,俯身轻轻亲了亲裴无洙的嘴角,温柔道:“不着急,慢慢来……只听前半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只是这么一通折腾,二人间早没了一开始的旖旎气氛,东宫太子温柔地抚了抚裴无洙的背,起身去继续取多宝阁上的印玺下来。   裴无洙呆呆地在美人榻上静坐了片刻,也起身跟着走到了埋首于案几间的东宫太子身前。   “陆恺文马上就走么?”裴无洙随意地瞥了两眼,既然东宫太子没有刻意避开自己,裴无洙也不想再显得像之前那样客气生分了,顺口问了句,“这么急,年节里就出发么?”   “嗯,”东宫太子微微一顿,略沉吟了下,笑着答道,“事实上,他现在是‘已经’走了……只是批文还要多走流程,在兵部耽搁了些。”   “现在过去,对于岭南蛮乱,正是最最好的时机,”东宫太子没有多说,只微微笑着告诉裴无洙道,“真等到过了年再动身,却是又拖得有些麻烦了。”   毕竟是上辈子打过一次的地方了,东宫太子的那句“三月前战事可定、岭南可安”,可不仅仅只是为了糊弄梅叙而信口胡说。   战事上的东西,裴无洙不懂。   但她想了想,就算不论那个神神道道的国师卿俦究竟有没有给东宫太子说过什么、说了多少……单就她回宫以来这六七年看,如今大庄境内,但凡需要动身离开洛阳处理的政务大事,真宗皇帝一贯都是命东宫太子代帝出行、安抚处理的。   所以,岭南的话,东宫太子说了那样最好,裴无洙一个外行,自然更不会提出什么异议了。   两个人之后又漫聊了一些朝堂上的大小事务。   松鹤堂改革规制后,要想好好地兴办起来,很多官面上的应酬是必不可少的。裴无洙也不可能再跟过去一样,只混迹在一群便宜纨绔里吃喝玩乐。东宫太子有心带她,便就此顺着手上正在处理的事务,一一点拨了裴无洙不少。   最后离开东宫的时候,已经快是掌灯时分,裴无洙一个人走在凌河边上,真还别说,这天阴下来之后,冷冰冰的河道边上,凉风一阵接一阵地刮过,乍一感觉,还是有点渗人的。   尤其是顺着风声,有呜呜咽咽的哭声,自远方断断续续地传来。那哭声尖利凄异,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如同一把尖利的指甲在平滑的桌面上刮来刮去,叫人听了,刺耳又不适,一下子把裴无洙给麻到了。   待再继续往前多走了几步,突然又有两三朵阴渗渗的绿火,伴着白烟,突然从不远处黑糊糊的幽僻角落里猛地冒了出来!   裴无洙头皮发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低地抱怨道:“都快过年了,谁这么不长眼睛,在宫里给人烧纸啊!” 第85章 图穷 一股电流从头顶直激而下。……   不远处的哭声与火光霎时齐齐一寂。   片刻后, 一个哭得双眼红通通、肿得如核桃大的小太监吓得屁滚尿流地从幽僻角落里爬了出来,蒙头蒙脑地跪倒在裴无洙脚边,不住地往地上磕着头认罪道:“奴才该死, 奴才该死,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饶过奴才这一回吧……”   裴无洙轻“啧”了一声, 看这小太监面容青涩、年纪尚幼, 恐怕也是刚刚被净了身、才入宫的……对方当下又哭得凄凄惨惨戚戚, 裴无洙心下不落忍,也就没想再多苛责什么。   “宫中严禁私下里偷偷给死人烧纸,你就是刚刚入宫, 上面的老人也应该是教过你的。”想了想,裴无洙摸出荷包, 掏了两锭银子出来,随手打赏下去, 提点了这小太监一句:“且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正是都忌讳着的时候。”   “你这要是被上面的人给撞见了,十成十是要触霉头的,”裴无洙轻轻叹息一声,心下也是无奈,“拿着这个,去找个相熟又有门路的老太监, 托人出去给你家里人烧点纸吧……别在宫里折腾这些, 真一个不好,也别给人烧了,怕你自己都得丢了命去。”   小太监听罢, 感动得泪眼汪汪,拼命地给裴无洙磕头谢恩,脑门都磕得红通通一片了,还跪在地上不起来呢。   罢了,裴无洙心道,我就当日行一善了,忍着性子等这小太监哭完、收拾好了再走吧。   “你这是给谁烧的?”裴无洙不想听人一直对着她痛哭流涕地道谢,干脆随口挑了个话茬,与小太监闲聊了起来,顺便也希望能借此转移下对方的注意力,别眼泪跟那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一流起来没完没了,“父母兄弟?家中姊妹?”   “启禀殿下,”小太监察觉出裴无洙隐约的不耐,抹了抹眼泪,忍住满心的悲怆,低低回道,“是给奴才的哥哥。他和奴才一起,都是今年八月底才进的宫,这才几个月,几个月,他人就已经没了……”   “今日是他的生辰,奴才实在难受,一时没忍住,”说着说着,小太监又悲从中来,大声地抽噎了一下,哭哭啼啼道,“忍不住就偷偷跑过来给他烧点纸钱,不至于叫他一个人,在地底下孤零零的,什么也没有,生前不被当回事,死了也得受鬼差的欺负。”   裴无洙静默片刻,心里叹了口气,口吻温和地询问道:“你们的父母呢?怎么叫你们兄弟两个都进了宫?”   听裴无洙问起家中父母,小太监顿时哭得更大声了,抽抽噎噎的,听得裴无洙都怕他直接哭到背过气去。   “奴才是安徽阜阳临泉人,”小太监一边大声痛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与裴无洙解释道,“今年春,今年春,南边遭了灾。”   “殿下不知道,那水,那水好大的哇,一眨眼就把奴才家里的牛都冲走了,太吓人,太吓人了,大家伙都说,是老天爷发了恼嘞……水一过,没了,什么都没了,阿爹阿娘都没来得及跑出来,家里就只剩下奴才兄弟两个了。”   “现在就更只剩下奴才一个了!”小太监想到这里,悲从中来,一时更哭得停不下来。   裴无洙霎时噤声。   “今年南边遇洪,本王也有所耳闻,”缓了缓,裴无洙才轻声探问道,“不过东宫南巡,没有派专人妥善安置好你们么?”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好着哩!”小太监顿了顿,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盛赞道,“好,特别好,我们村的人都说好……就是当时,奴才哥哥想着,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人了,东西更是被冲散一空,田也被糟蹋了,留着也没意思,就带着奴才去许昌投亲。”   “就是没想到,奴才兄弟俩跋山涉水三个月,结果到了许昌表叔家,也没多久,”小太监委委屈屈道,“表叔人就没了……婶子说,他们孤儿寡母的,倒不好再留我们。”   “正好宫里有公公们出来收人,奴才兄弟俩就收拾收拾,应了过去。”   ——小太监没说的是:其实他那位表婶主要是嫌弃他们兄弟俩晦气,后来更是直接插着腰站在门口大骂他们兄弟俩是丧门星,走到哪儿克到哪儿。   表叔头七未过,就把他们兄弟俩的一应行李物什全从家里扔了出来,堵着门再不让进了……   兄弟二人在许昌转悠了大半个月,没找到什么谋生的技艺,倒是穷困潦倒,已经露宿街头要被京兆尹的巡差们四处撵着走了。   若非如此,实在没办法之下,谁又想着受了那宫刑去当太监呢?   裴无洙听得心里难受,都道“宁做盛世犬、不为乱世人”。而如今真宗皇帝治下,勉强也算是个歌舞升平之世吧……但之于底层百姓而言,一丁点的苦难,天灾亦或者人祸,放到他们身上,就是灭门绝户之惨事。   他们兄弟两个的命途本就如此坎坷多舛了,进了宫,却也没被当成个人看过,若是八月底才进来那一批,这到现在才多久,怎么就没了人?……宫里何时是这么肆意行刑的地方了?   裴无洙听得心里不痛快,便也就直接问了:“你哥哥是怎么死的?他一个刚刚入宫的小太监,又接触不到什么关键要事,怎么就白白丧了命?”   ——再怎么,罚是罚、惩戒是惩戒,但真要闹出了人命来,动辄杀人,却也是有点太过了。   “谁说不是呢,”小太监听罢,也大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委委屈屈道,“谁又能想到,只是被国师大人顺势吩咐去送了个东西而已,怎么就有那么倒霉,东西没送好,却偏偏一脚踩空摔断了腿……断腿就断腿吧,可之后没几天,伤处就长了脓,月底都没熬过,人就没了。”   “国师大人?”裴无洙微微一怔,奇怪道,“国师让你哥哥去送什么了?牵星楼里没有道人么?怎么还专叫你哥哥一个小太监去送?”   “奴才也不清楚,说是送给一个光头的哑巴小和尚,七八岁上下,什么东西哥哥没给奴才提,就是送的人比较特别,当时他提了一嘴,奴才一直记到了现在。”小太监苦笑着给裴无洙解释道,“至于殿下问的……是方才奴才忘了与殿下说,奴才兄弟俩是一起入的宫,但奴才哥哥比较机灵伶俐。”   “当时宫里出来选人的公公们说,正好今年国师大人刚刚出关、牵星楼那边也需要补一批小道士过去服侍……”   “去国师大人那边的话,好处就是,不用净身受那宫刑,”小太监磕磕巴巴地解释道,“奴才哥哥说,家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总得有一个能留个香火下来,带着奴才一起去试了试,不过奴才人比较愚钝……后来就是,奴才进宫做了太监,奴才哥哥去了国师大人那里。”   “奴才哥哥那天正好值勤,国师大人见了,应也只是随手吩咐了一句而已。”   不过现在……哥哥死了,他们家是注定要绝了香火了,小太监越想越是难受。   到了地底下,如何面对他阿爹阿娘哦……   裴无洙已经完全僵住了。   ——所以说,国师卿俦,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派了一个牵星楼的道人,去给苦玄小和尚送了一个什么东西?   送了一个什么东西?!   “一个光头的哑巴小和尚,七八岁上下,”裴无洙平息了下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跳,努力平缓下语气,故作随意道,“听这描述,倒像是本王表兄家的小侄子……他这几个月也没到宫里来几次吧,我们长乐宫和牵星楼也没有什么纠葛,国师大人有什么东西,得要让个人专送给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去呢?”   “更别提,那孩子还是个哑巴,”裴无洙眸色渐深,沉凝片刻,又突作恍然道,“对了,你刚刚进宫没几个月,之前见过本王么?你知道本王是谁么?”   小太监微微一愣,继而磕磕绊绊地解释道:“知,知道……奴才先前曾远远地见过殿下一回,被林公公指点过,您是长乐宫里五殿下。”   ——事实上,最早被吓得跑出来告罪时,小太监并没有认得出眼前这位,便正就是先前自己曾被领头的老太监揪着耳朵特特提醒过一定要万万注意、不可得罪的长乐宫五皇子……   只是观其腰上系着的皇子专有腰带,知道对方定然是当今的某位皇子殿下了。   后来话说着说着就想起来了,不为其他,只因为宫中的太监宫人们早有公论:会闲下心来、耐着性子,听宫人吐诉不平事的,也就只有长乐宫里的那位五殿下了。   东宫里的太子殿下,待人宽和却无情,高不可攀。   甘泉宫的二皇子殿下……暴戾恣睢,从不把宫人太监的性命当成人命,是个遇着了万万得小心避开、什么也别说赶紧躲起来就对了的阎罗魔王。   广阳宫的三皇子殿下,喜诗书文墨,对于能识文断字、吟诗作词的宫人往往欣赏宽宥许多……但像小太监他们这种斗大的字却不识一个的,还是少去丢人现眼、惹了人家贵人们的不痛快了。   ……   ……   只有五皇子,只有长乐宫的五皇子,会在遇到他们那些鸡毛蒜皮小事情的时候,停下来问上一问,你遇着什么事了?为什么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这里哭?家中父母安在?兄姊几何?   小太监想着想着,眼圈又忍不住开始泛红了。   “你刚才说,你哥哥送的什么东西,你是不知道的,他从没跟你提过,是吧?”裴无洙顿了顿,复又轻轻问道,“那你哥哥是哪天何时去送的,这你总应该还记得吧?”   小太监愣了愣,这个他当然记得……但是五殿下为什么要这么问起?   好像对方突然就对这件事特别感兴趣了起来一样。   但无论心中如何奇怪,小太监还是乖乖地对着裴无洙报出了一个日子与具体的大概时辰来。   裴无洙捏了捏眉心,脸色一时阴沉得厉害。   “你叫什么名字?”顿了顿,裴无洙轻声问道,“现在哪个宫里当差?愿不愿意,以后就跟着本王,换去长乐宫?”   小太监听得一怔,继而大喜,又哭又笑地扑倒在裴无洙脚边,激动得浑身发抖,语调发颤到:“奴才小亮子,现在储秀宫当差,奴才谢殿下大恩,谢殿下大恩!”   裴无洙沉着脸摆了摆手,直言道:“小亮子是吧,你把这里收拾好,沉得住气些,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去……若是有人问起今天,你就道,你从未见过本王,更从没有与本王说过这许多,你懂了么?”   小亮子呆呆地听着听着,突然就是一个激灵。   小亮子恍惚意识到,从眼前这位尊贵和善的五皇子殿下嘴里,他似乎听出了某种自己身陷麻烦、命不久矣的不详意味。   “稍安勿躁,等再过个十日半月,本王自会安排人去储秀宫提你,”裴无洙顿了顿,复又蹙紧眉心,缓缓补充道,“当然,如果在这之前,你遇着了什么麻烦……事急从权,也自可找去长乐宫寻本王出手。”   “但若是一切安然,你便也沉心再等一等。”   “殿,殿下,”小亮子不自觉地打了个磕绊,牙齿间发出轻微的咯吱作响声,惊惧畏恐道,“奴,奴才不明白……奴才会遇着什么麻烦呢?奴才不过,不过只是……”   “你现在还没有明白么?”裴无洙阴沉着脸,也是有心想恐吓这位小太监,叫他当点心不出去乱说话,“你哥哥的死……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意外。”   小亮子浑身一颤,登时抖得浑如筛糠。   “把这些都收拾好,以后不要做这种违背宫中规令的傻事了,”裴无洙点了点那些烧了一半的纸钱物什,“收好了就回去……若是实在想的话,现把你哥哥的生辰八字写下来,拿给本王,本王回头吩咐人给他烧点纸钱。”   小亮子颤颤巍巍地依着裴无洙的一个指令一件事做完、神情呆滞而惶恐地躬身退走了。   ——一副明显已经被骇到了、吓傻了的模样。   不过当下的裴无洙也早没心思去顾及他一个小太监的心理承受能力了,裴无洙自己都还隐隐有些回不过神来呢。   卿俦让一个牵星楼的道人给苦玄小和尚去“送东西”,然后东西不知道送没送得出去,那个年轻的道人就先离奇暴毙了……   先一脚踩空摔断了腿,然后伤口流脓感染,飞速送命……放在古代这个环境条件下的话,听起来完全就非常的正常,对不对?   如果不是跟苦玄小和尚沾染上了的关系的话,就是裴无洙听了,也不会再多想,顶多觉得这年轻道人实在倒霉、运气不大好……   可要是再算上对方是先给苦玄小和尚送了东西,然后紧跟着就离奇暴毙的话……那就不再是单纯“运气不太好”了。   裴无洙私以为,那是因为碰上了“运气尤其好”的某个小和尚,心怀恶意,立行自毙。   卿俦送了什么,裴无洙不知道,但单从结果来看,苦玄小和尚应该是没什么大事的……毕竟,方才小太监报的日子是十月下旬的时候。   就是宓贵妃动了为裴无洙收养子的心思,之后又在裴无洙的说动下,主动提出要李沅带人进宫来看看,第一次在宫里见苦玄小和尚那一回。   也是苦玄小和尚第一次进宫。   那天最后,是裴无洙亲自送人出的宫……可来的时候,却是李沅带着小和尚自己进来的。   卿俦吩咐小太监的哥哥过去“送东西”,挑的就是李沅带着小和尚往长乐宫去的半道上的时机。   而从事后来看,如果那个神神叨叨的国师卿俦对苦玄小和尚是心怀“恶意”的话,对方应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目的都没得到、反倒先白白折损了一个小道人的性命进去……   什么目的都没达到……不对!十月底到现在都快两个月了,如果卿俦真的什么目的都没达到的话,对方沉寂这么久,岂不得是谋划更深更多才对?   真的就什么目的都没达到么……裴无洙缓缓回忆了一下苦玄小和尚第一次进宫前后的诸多事务,再反观当下,突然脸色刷地一白。   ——苦玄小和尚第一回 进宫后,裴无洙送他回李沅府上,当时二人谈论了关于七皇子身上的“走蛟封正”之说……然后呢,然后那时候的裴无洙,是动了要小和尚再入宫一趟,给东宫太子也亲眼瞧一瞧的心思的。   后来为何又一直拖下来没有成行,甚至就连在裴无洙生辰那日,那般正当合宜的好时机,结果裴无洙纠结踌躇之下,还是在长乐宫门前截住了东宫太子,没有叫对方进去与苦玄小和尚面对面呢?   因为那时候的裴无洙心里,已经对这个七八岁、年幼又无害的小和尚生了芥蒂、存了龃龉、起了戒心。   不为别的,就因为那第四段梦里,对方曾为未来登基为帝的七皇子出谋划策,寻人把裴无洙死后的尸骸拿住,镇压在那个明什么塔里。   裴无洙醒后,心里憋屈又别扭,别扭又难受……干脆就暂时延后了请苦玄小和尚再帮忙相看东宫太子的日子。   第四段梦……恰恰就在苦玄小和尚第一回 进宫后没多久!   裴无洙只觉得有一股电流从头顶直激而下,整个人一个激灵,霎时间完完全全地僵住了。   如果那些梦,如果那些梦……都不是裴无洙“偶尔”、“随意”地梦见,而全全都是为人所精心设计的呢?   苦玄小和尚曾经告诉裴无洙,走蛟化龙,必得有一个‘封正’之人,要想截住七皇子的帝王运,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提前找到日后可能为他封正之人……然后让那些人心里都深深地埋藏住一个认知。   ——这是‘蛟’、不是‘龙’。   封正封正,封则正,不封则偏。封正之人认为七皇子是龙,他就是龙;认为他是蛟,他就是再挣扎,一辈子也都只能做头蛟……先前六趾,也皆就此化为乌有、付之一炬。   后来裴无洙隐约猜到,自己就是那“封正之人”,是而也就少了后面那许多事。   但她先前却是怎么也没有想过,这个法子……绝不可能是仅仅只有苦玄小和尚一个人知道的啊!   如果有个人甚至早在裴无洙之前就意识到这一点,然后他又想截断七皇子的帝王运的话,他会……他会想方设法去找上裴无洙,告诉裴无洙:七皇子这人是蛟,不是龙。   七皇子曾与裴无洙提过:国师卿俦给他的感觉很不好,他能感觉到,对方看他第一眼,就对他起了杀意……   卿俦想杀了七皇子。   但可能是他动不了手,或者是其他还尚未明确的原因,总之……最后的结果是。   裴无洙曾经做过的那四段梦。   裴无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紧按住了腰间的青崖剑。   ——————————————   牵星楼的九层高台上,静心打坐的卿俦突然一阵心悸,蓦然睁眼。   须臾后,卿俦神色凝重地走到了顶楼正中的某座道台前。   鲜红的细绳凭空寸寸折断,一段一段,飘落到地上,化为灰烬,消于无形。   “这么快就发现了么,”卿俦默默地叹息了一声,感慨而惊叹道,“不愧是紫微正象……却是有些麻烦了。” 第86章 匕见 三姓女。   裴无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长乐宫, 浑浑噩噩地去见过宓贵妃,随口应和了几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宓贵妃见裴无洙实在敷衍, 无法, 只得悻悻地放了人回去。   裴无洙屏退四下,坐在华央殿内的案几前,提笔写下了一、二、三、四, 缓缓回忆道——   第一段梦, 梦于在郑国公府第一回 见到原女主郑惜、刚刚明白自己身处一本书中的当夜。   欺骗——“我曾经那么相信你, 那件事,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你,小七, 你怎么就……”   利用——“谢谢你,五哥, 让我能这么顺利地当上一国储君。”   背叛——“五哥,我早便提醒过你了。青崖剑妨主, 它的每一任主人……最后都,不得好死。”   伤害——“我的右手现在已经废了,从此再拿不起剑,于雍州城上,也与你再无一争之力,你可算满意了么?”   ……   ……   讲道理,裴无洙现在只浅浅地大略回忆一下, 还都不免觉得胸口憋闷。   ——但凡裴无洙心里的戾气再重一点, 或者不是上辈子遭遇给她树立的“没有做错事的人,就不需要承担责任”的坚持……还真有可能为此而对七皇子怨尤生恨,为一场梦而动手杀人。   第二段梦, 梦于紧接着第一段梦之后的第二晚。   梦里起先是福宁郡主赵逦文的惨死,七皇子赶来安抚……紧接着,便是明德殿中裴无洙歇斯底里的连篇质问。   当时的七皇子虽有辩解,但在那时候裴无洙的悲愤欲绝之下,那辩白还不如不辩,只像是完完全全在推卸责任的狡辩。   两段对比,更能显得七皇子为人之虚伪阴险、狡诈无常……高,实在是高。   一个欺骗、背叛、利用了你登上高位还反过来伤害你;之后更还害死了你母亲、未婚妻、贴身侍婢等等身边亲近之人的人……   裴无洙咂摸一下,发现自己如果站在一个完全无关的第三者来看的话,抛却所有的个人感情倾向之后,都忍不住觉得:这样的人你要是都还能放过他一马的话……那可真是圣母他妈更圣母开门,圣母到家了。   如果真如裴无洙现下所猜测的那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牵星楼里那位神神叨叨的国师大人精心策划的话……那当时的卿俦,应该是满打满算地在等着裴无洙动手杀了七皇子“报仇”的吧?   可惜裴无洙却只不痛不痒地把人按着揍了一顿,之后不仅没再继续动手,反而在宓贵妃出面逼着她选了那么一下后……更直接干脆放弃了卿俦满心希望她挑的那个杀人灭口、斩草除根选项,而反其道行之,与七皇子开诚布公地谈了一谈,选了个“约法三章”的中庸制衡法子。   ……   ……   估计卿俦心里也是满心无语,只好暂时中场休息一番,另待他机。   于是之后裴无洙的梦消停了很久,一直到春莺里事件后,真宗皇帝定下心意,下旨贬谪左思源那日……当夜,裴无洙就做了第三段梦,将上辈子东宫太子的死因梦了个清楚明白。   如今想来,如果不是当时的第三段梦,叫裴无洙提前得知了左思源手里可能会握有足以致东宫太子于死地的身世秘辛,心中杀意骤起,故而才赴了左静然之约,去面见了左思源、谈了一场各怀鬼胎的“协定”的话……   没梦到东宫太子真实死因的裴无洙会点头答应见左静然么?   不会的。   裴无洙做贼心虚,她靠那种风月之事存心有意地坑了左家人,又怕再见了左静然之后自己会愧疚心软……如果不是那时机恰好的一场告知真相之梦,裴无洙会一直对左静然避而不见,直到左家人完全退出洛阳。   可如果这样的话……那时候的左思源等不来裴无洙,会拿着手里不怎么靠谱的证据,与心上方向正确的怀疑,找上谁去呢?   反正不管是找上谁,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两边谈不拢、没成事……但那样的话,至少有两条对东宫太子身世存疑的漏网之鱼秘密地藏于暗室了。   所以说,第三段梦,卿俦的意思,应该是想借裴无洙之手除去左思源与苦贤苦玄师兄弟……再加上毁去那个因缘白玉碗。   不,不对。   苦贤大和尚曾在梦里对真宗皇帝提过,那因缘白玉碗是道门至宝,而国师卿俦更是道门高手……   如果这样算下来的话,那个裴无洙怕惊动他人、一直不敢大张旗鼓去找、也就一直没找到分毫踪迹的因缘白玉碗……恐怕就在牵星楼中!   或者更直白点,就在国师卿俦自己的手里。   但估计让卿俦没想到的是,裴无洙杀了左思源父子不假,但却留了苦玄小和尚一命。   不仅如此,更还带了他离开香山寺,改头换面放在自己的表兄家中、带到了宫里来……   不对,裴无洙心道,那苦玄小和尚之前在香山寺那么久,卿俦如果想杀人的话,怎么先前却不动手呢?   裴无洙心里微微有点纳闷,想不明白,就只能在这里暂时标了个“存疑”。   ——如果苦贤大和尚在场的话,听到裴无洙这样的疑惑,恐怕只能苦笑连连,委婉地暗示裴无洙:殿下啊,虽然我们香山寺一脉现在是不太行了……但祖上也是曾阔过的啊。   香山寺一脉的小师叔还留存于世,只是云游世外,行踪不定而已……   但国师卿俦自己也是道门中人,真要无故动手杀了香山寺子侄……玄门一道,历来是杀了小的来了大的、打了大的来了老的,没完没了了。   就是卿俦自己不怕,他牵星楼里也是有自己的子侄小辈的。   贸然结下这个仇恨、因果,不值得。   但是在裴无洙带着苦玄小和尚离开香山寺,还为他换名“李暄”、更准备让他还俗、再收养他的后来……卿俦就不必再顾及那么多了。   至少不必再多顾及香山寺一脉那边了。   其实苦玄小和尚第一回 进宫时,卿俦是非常惊讶的。   卿俦并不知晓裴无洙进香山寺之后的具体动作,只是动手掐算出“苦玄”不存,心中稍定。   待等到在宫里又亲眼见到已经改名“李暄”的苦玄小和尚时,卿俦当时便立即察觉到了不对,发现了“李暄”的存在后,心中愕然又惊疑异常,只奇怪不解:为什么佛子还活着呢?   左思源不是都已经死了么?   于是便着人去“送个东西”试探了一下。   是的,裴无洙以为那是卿俦对苦玄小和尚动了杀心的表现,但实则,那仅仅只是一个“试探”罢了。   之后那小道人无故断腿、伤口流脓、如何也止不住了……卿俦便知晓:是了,不会错,就是佛子转世了。   所以之后没过几天,便叫裴无洙做上了第四段梦。   ——那个盲眼哑僧与后来的钦宗皇帝合谋,以镇压瑞王遗骨的压胜之术,魇镇国运的第四段梦。   佛子身上的因果牵扯甚大,贸然动手,卿俦恐怕自己也会遭到一定程度的反噬……就像那个无辜暴毙的小道人一样。   但至少至少,不能再叫佛子与紫微正象毫无顾忌地混在一处了。   最合卿俦心意的畅想,是紫微正象亲自动手,一剑斩了那条不知天高地厚、一心要化龙的黑蛟,再灭了佛子……如此,两边相抵,那位殿下身上最后的紫微正象,也当该是正正好被消耗一空了。   牵星楼和东宫这边,便是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   ——早夭先逝的紫微正象,就此便是彻彻底底地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半缕遗存了。   妄图忝居紫微桓正位的六趾黑蛟,也被供养他长大之人,亲手斩断最后的机缘。   香山寺百年难得一遇的佛子转世、可能会看破卿俦布局,动摇牵星楼谋划的玄异所在,也经此一役……彻底地永绝后患了。   但让卿俦没想到的是,从紫微正象出乎意料地心软放了那六趾黑蛟一马开始……之后的很多事情,一丁点的变动,牵扯到越来越深的变故。   及至如今,在对方察觉到不对的现在,卿俦已经有些黔驴技穷……或者至少说,他的第一个计划,几乎是完全地宣告失败了。   卿俦微微叹了口气,心下失望,捡起蓍草,起手又给东宫太子卜了一卦。   ——六五,悔亡,失得勿恤,往吉无不利。   是中上之象。   卿俦瞧得眼神微妙。   果然还是……也罢,卿俦喟叹一声:毕竟,红鸾星动,是他当初给东宫太子卜出的唯一生机。   如今二人姻缘牵扯纠葛不断……倒也算是在他心中早有预料。   就是没想过会有这么的深……卿俦隐隐意识到这里可能会是东宫太子之后更大的一个劫数。   不过在这之前,卿俦神色玩味地想道:自己最先做的,恐怕还是得先如何应付好那位骤然警醒、前来兴师问罪的紫微正象……   果不其然,没出三日,裴无洙便亲自登了牵星楼的门,点名提出要面见卿俦。   卿俦在牵星楼的顶层高台内接待了裴无洙,还亲手为她燃上了驱邪的艾草。   两天三夜的时间,足够裴无洙想明白了之前的许多事情,但也让她心中更多出了不少的疑问,   “国师大人,”裴无洙揉了揉额角,直接开门见山道,“本王想,有些事情,你知道,本王也知道……你我彼此都心知肚明,倒也不必再多遮遮掩掩。”   “你想太子登基,本王也想,”裴无洙木着脸道,“你我不妨开诚布公些、坦白说说彼此的谋划布局吧……也免得日后互相算计,彼此拖对方的后腿。”   两天三夜的时间,足够裴无洙对自己从那些梦境中窥探到的只言片语,从蓦然生疑到基本能信……毕竟,梦境里的东西,和现实合得上的太多太多了。   裴无洙姑且暂时认为:她所做过的那四段梦里面,所梦到的东西都且是真实可信的……仅仅只是做梦的时机、以及梦到的场景,可能都是被卿俦所人为地、切割选定过的而已。   卿俦转悠着手里的茶碗沉吟许久,倏尔一笑,忽然道:“瑞王殿下,您愿意先听贫道讲一些无聊无趣的小故事么?”   “本王如今还称不上是‘瑞王’,”裴无洙抬了抬手,驳完之后,平静回道,“请,您但说无妨。”   卿俦听罢失笑,笑完之后,沉吟着缓缓道:“古时有三姓氏族,传女不传男,每一代,都有一个可以继承巫祝异术之能者,分别唤曰:黄粱指、碎金兆、冥观生……玄门中称之为,三姓女。”   裴无洙听得咂舌,只在心中暗道:原来这和尚道士副本已经不能满足这个造作的世界了,现在连巫祝之说都出来了……   “巫祝异术之能,”裴无洙摇了摇头,没怎么当回事道,“照国师的说法,得是血脉里的传承吧……大家通婚混居到如今,还有多少能残留下来的‘巫祝异术’呢?”   “不错,”卿俦目含欣赏,微微颔首,赞叹认可道,“巫祝之能传至如今,早已消匿于无形,秘传至今的,也仅仅只有三姓女一脉了……且因血缘故,如今残留继承的,也早便是不完整体了。”   “就比如说,最古早的碎金兆完全体,是可以梦到一生百年之内所有的重大变革、与己相关的所有坎坷不平事,”卿俦微微叹息一声,惋惜道,“而贫道最近见过的上一个碎金兆,她那一生,却只梦到过四个人的死。”   “她的母亲,她的祖母,她自己,和她的丈夫。”   裴无洙悚然一惊,稍稍一想,心中立时便唏嘘异常。   “世人庸俗,”卿俦望向裴无洙的双眼里藏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怜悯,俯视着她缓缓道,“预知胜利的人,总容易被看作成胜利与荣光的象征,而与之相对,预知灾祸的人,也免不了被视作异端和不详的征兆。”   “三姓一脉传至如今,每一代的继承之人,与其说是收获了藏在血脉里的馈赠,不如说是被迫遭受了某个令人不安的诅咒。”   裴无洙不自在地动了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卿俦提及了碎金兆一脉的能力也主要是靠做梦的缘故……   裴无洙听得莫名有些心神不定,缓了缓,才平静地转移话题道:“那剩下的‘黄粱指’与‘冥观生’呢?”   “‘冥观生’,以冥者观生者气运,”卿俦缓缓道,“贫道此生唯一见过的一位‘冥观生’,是卿氏一脉的一位长辈,作为代价,她一生下来,便被剥夺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以及,开口说话的能力。”   “五感全失,只观气运。”   裴无洙听得后脖颈的汗毛都支凌起来了。   “您,您可还是别说了,”裴无洙怔怔道,“本王现在确信了,这就是诅咒。哪门子的馈赠是这样的,绝对是祖上用过太多,后边要遭谴还债了!”   而且“冥观生”这能力听起来也很鸡肋啊,跟小和尚的眼睛好像也差不到哪里去啊?   或许能看得更精细一点。   但五感全失……裴无洙神情呆滞地想道:这也就是他们三姓巫祝一脉的玄幻背景了,要是换到普通的平常人家里,就是搁在医学科技发达的现代,那个女孩子都未必能好好地活得下来。   更遑论是如今的大庄了。   “还有最后一个‘黄粱指’,”卿俦笑了笑,平静道,“殿下还是听贫道讲完吧。”   “黄粱指的能力,是可以在一个人心中,”卿俦盯紧了裴无洙的双眼,沉声道,“树立一个,原本不存在的、甚至可能是错误的,但却可以让那个人坚定地笃信无疑的想法。”   就比如说,卿俦慢慢悠悠地心里想着:当年那句——你是大庄皇朝的五皇子裴无洙,是宓妃与当今陛下的儿子,你有一个双胞胎妹妹,被封为昭乐公主,可惜她早在八岁时就已经死了……你与她,自小就没什么感情。   裴无洙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神思游离出外,飘飘荡荡,晃悠在天地之间,然后蓦然听到了寺庙中清晨的早钟,一下一下,撞在了她的心上。   “啊,”裴无洙心神恍惚,很勉强地笑了一下,仓促道,“这个能力挺好玩的哈。”   还有点像《三体》里的“思想钢印”呢……   卿俦静静地凝望裴无洙半晌,倏尔一笑,颔首应道:“是啊。” 第87章 景帝之剑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   裴无洙按了按额角, 默默等着脑子里那段嗡嗡震响过去,静寂片刻,在脑海里细细品味了一番卿俦莫名其妙提起的三姓女之事, 蹙眉轻声探问道:“国师的故事讲完了?”   “是啊, ”卿俦微微一笑,从容道,“所有想告诉殿下的, 贫道都尽已经说全了。”   ……   ……   艹。   就尼玛知道装神弄鬼。   裴无洙在心里恨恨骂完, 半晌无言, 只默默把从卿俦这里得知的黄粱指、碎金兆、冥观生三者的能力特征给先一一记熟背下了。   暂时想不通这些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裴无洙索性也就不多想了,直接搁了茶碗, 大大咧咧道:“那国师的故事讲完了,可以轮到本王了么?”   “本王心中藏了好几个问题, 实在是忍不住了,还望国师能一一为本王答疑解惑之。”   卿俦毕恭毕敬做了个“请”的姿势, 淡然微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你想杀本王的七弟,”裴无洙以手支颐,点了点案几,好整以暇道,“为什么?”   “是‘六趾化龙’还是‘走蛟封正’?”   “殿下,”卿俦宽宥而慈爱地凝望着裴无洙, 轻声纠正她道, “七皇子身上黑蛟是已经生了六趾,但六趾是化不了龙的,得是八趾才行……不过, 倘若您心有不愿的话,贫道以后也不会再多做主张了。”   果然……裴无洙心中微微一凛,卿俦想杀七皇子,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给自己梦过的、可能他已经完全探知的上辈子东宫太子死后是七皇子登基的事实。   ——那杀机里面,还有对方也瞧出了七皇子身上现已经有了六趾黑蛟的缘故。   所以……卿俦到底能看得到多少东西?   是不是苦玄小和尚能看出来的,对方都同样能一眼瞧出?   裴无洙隐隐觉得事情对她来说有些棘手了……卿俦这个人,恐怕不是她能轻易“处理”得了的。   裴无洙的话是故意说的半对半错,被卿俦细心纠正了之后,也就顺势装作一副恍若大悟但仍没怎么放在心上的粗暴大意之态,随口敷衍地附和了两句,然后很快便转作一副好奇之态。   “为什么?”裴无洙十分惊奇地追问道:“本王不想你杀七弟,你就不杀了……国师原来这么乖巧听话的么?”   卿俦听得连连苦笑,只当裴无洙是在故意拿话挤兑他,叹息一声,低头歉疚道:“先前之事,确实是贫道自作主张,不曾考虑过殿下的想法,过于专擅了。”   “不过殿下心中自有定性,不轻易为外物所动摇,不迁怒,不嗜杀,仁爱爱人、推己及人*,着实令贫道敬佩不已。”   “殿下所做的,也要远比贫道所谋所想者高明许多,”卿俦一声喟叹,赞赏地凝望着裴无洙道,“佛子也着实高妙,能为您一一妥善谋划……如今七皇子执心已失,再无鱼跃龙门之志,圄于六趾,倒也确实再不足为惧。”   裴无洙倒没有被卿俦疯狂给她戴的高帽给肉麻酸死,而是先被对方言辞里不经意间泄露出的两点讯息给抓住了心神。   其一是,七皇子,原作中的男主阁下,如今已经由国师卿俦这个大庄第一神棍亲自盖章:执心已失,圄于六趾……也就是说,男主阁下就此再也与帝位无缘了。   不得不说,虽然心里百般看不惯、甚至于厌恶卿俦这个神神叨叨的神棍头子……但能从对方口里得到这么一句,裴无洙心里,还是暂时先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其二是,卿俦以为这一切是什么缘故?   ——他觉得是苦玄小和尚一点一点刻意为裴无洙出谋划策算计得出的么?裴无洙满心无语。   他一个老神棍,究竟是对六七岁小孩子的智商能力有什么巨大的误解啊?   不过……苦玄小和尚也确实不能单纯以普通的六七岁小孩儿来考量就是了。   “既然国师都知道佛子是本王的人了,”裴无洙索性将错就错,下巴微微抬起,冷淡而傲慢道,“本王原想着,不知者无罪,先前那桩公案,就不拿来与国师多计较了……可国师既然都心知心定佛子是本王的人了,都还敢把手伸得那么长,啧。”   “一直忘了再叫人去问一问,”裴无洙轻“呵”一声,唇角微微扬起,神情讥诮,暗含恶意道,“不知道您当时派过去的那位小道士,如今可还安好?”   “敢问是断了腿、扭了腰,还是干脆被直接给摔断了脖子了啊?”   卿俦默然半晌,微微苦笑着认错道:“佛子福泽深厚,独得天道气运偏爱……果非常人敢肆意妄图之。”   “殿下息怒,那个小道士,如今已经去了,”卿俦一声叹息,也不欲再与裴无洙多解释其中具体的死因,只笑容泛苦道,“一饮一啄,皆是天命……这一桩因果,最后还是算到了贫道的头上。”   “贫道先前,确实是曾经忧心佛子可能会坏事……不过殿下今日既都坦言佛子是您的人了,贫道以后一定规行矩步,再不会起动摇佛子的心思。”   一番谋划,还给自己身上多背上了一条人命,最后不仅没能成功离间得了紫微正象与佛子,反而还叫紫微正象由此警醒惊觉……日后恐怕还反要更为倚赖佛子了。   不得不说,这件事对于卿俦而言,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裴无洙定定地审视着卿俦莫名发苦的面色,少顷,响亮地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凉凉吐出了两个字:“活、该!”   ——他不知道,裴无洙心里一直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微微松懈了些许。   卿俦并不知道裴无洙三天前的那个晚上偶然撞见了那个死去道人唯一在世的亲弟弟。   更不清楚裴无洙究竟是从何处得知了自己遭人蒙蔽、所梦之境皆是为人所刻意操纵的。   至少至少,这位国师大人还没有神通广大到算无遗策,把所有世间发生之事,他都能前卜五百年、后占五百年的地步……   再算上卿俦对苦玄小和尚动手的时机:从裴无洙带苦玄小和尚出香山寺、到苦玄小和尚进宫,这中间在李沅家住了那么久……这位国师大人就算是顾及什么,也都没有必要顾及李沅一个普通人吧?   但牵星楼那段日子里也确实是毫无动作。   如此来看的话,所谓的占卜相面之道,还没有足以使得他们这帮子老神棍、臭道士们强大变态到“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地步。   也就不过如此。   大家都是人,不是什么算尽一切的妖怪,谁还怕得了谁了。   但看卿俦如今这幅“恭候多时”、“静待莅临”的姿态……显然,他虽然不知道裴无洙究竟是从哪里发现了不对,但是他却知道,裴无洙是已经“清醒”了的。   这里面一定还有个什么东西。   裴无洙脑子里一时嗡嗡作响,总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但待再去仔细寻觅,却又毫无头绪,一片茫然。   “不管怎么说,”卿俦面前,裴无洙只得暂时按下胸腔里的茫然,摩挲着手中的茶碗,面色怫然地缓缓道,“你先前刻意操控本王梦境,以玄异之术,动摇本王心智言行……这样的手段,也未免太令人恶心,更过于可怖了。”   “本王可真是好奇,”裴无洙冷着脸,面无表情地寒声道,“国师大人对着父皇与太子的时候……是不是也敢肆意玩弄这些动摇人心的小手段呢?”   卿俦连连摇头,面上容色更苦,先是温声告诉裴无洙道:“寄魂绳的使用需要极为苛刻的条件,殿下既已心中生疑,往后您的梦,贫道是再也插手不得了……先前种种,确实是贫道逾矩了。”   “还望殿下看在未酿大错、且你我皆是为了太子殿下能顺利登基这同一个目的的份上,再给贫道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   紧接着,卿俦又委婉地向裴无洙暗示道:“对于陛下与太子殿下,贫道是干涉不了什么的。”   对于前者,裴无洙听得不置可否:反正无论她现在对卿俦有多大的意见、动了多少的杀心,都总不可能在卿俦本人面前完完本本地表现出来的……这一点,他们彼此双方心里都有数。   更何况,诚然正如卿俦所言,为了同一个目的,在东宫太子顺利即位之前,裴无洙也确实不好贸然随意动他。   ——毕竟,裴无洙也并不清楚,以后究竟还会发生多少的变故,而在那些变故里,卿俦这个老神棍的能力,又能帮到东宫太子多少、给他们的处境带来多大的转机。   但反正,裴无洙最多最多,也就只会留着卿俦这条命到真宗皇帝驾崩后。   殉葬确实不是一个好东西,但对于这种能动辄蛊惑人心的妖道,给他的安置,也就配得上“殉葬”一道了。   ——如果卿俦能知晓裴无洙现在心里给自己安置了怎样的死局的话,他一定会忍不住回怼裴无洙一句:上辈子宗人府皇室宗老鸠杀殿下的生母宓贵妃时,心里所思所想的,恐怕也就跟殿下今日想贫道去“殉葬”的缘故……一模一样,如出一辙了。   不过,卜人者不自卜。   或者说,就算卿俦如今知道了……他也没有再掉头下船的退路了。   卿俦本人,以及牵星楼一脉如今最高级别的第一要求,就只是要东宫太子顺利地登基即位。   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其实是什么都可以牺牲掉的。   以上这些裴无洙如今并不清楚,但对于后面卿俦表示他无法直接对真宗皇帝与东宫太子做什么,裴无洙是基本相信的。   ——至少这老神棍是不可能直接对真宗皇帝做什么的。   不然卿俦无论是想杀七皇子还是想灭香山寺,都不必折腾到裴无洙这里,弄得这么曲折离奇。   而以裴无洙对东宫太子的了解,对方的心智可比裴无洙还要坚定许多……卿俦那老神棍连裴无洙都动摇不了,还能动摇东宫太子个什么?   裴无洙对东宫太子很有信心。   比对自己的信心都足。   “也罢,本王现在反正是也不能拿你怎么样的,”裴无洙哂然一笑,耸了耸肩,作无可奈何状,“你是太子的人,只要太子一日相信你,本王也就一日都不好多说你什么……虽然本王仍还觉得你这个人神神叨叨、尤为可疑。”   卿俦放下茶盏,言辞恳切道:“无论如何,贫道待太子殿下的心,日月可鉴……是与殿下相差无几的。”   “行吧,”裴无洙挑了挑眉,也懒得再多问卿俦一句但那又是因为什么,只冷冷地直白道,“敢问对太子之心日月可鉴的国师大人,那个因缘白玉碗,您可已经妥善处理好了么?”   卿俦微微一僵,起身扭动了一下身后的某个木桩,然后从突然挪动敞开的密匣里,恭恭敬敬地捧了一个裴无洙已经在梦里打过两回交道的白色玉碗出来。   裴无洙的神色也不由自主地郑重严肃了起来。   “贫道早早便收了因缘白玉碗在楼中,”卿俦神色发苦,无可奈何道,“但因缘白玉碗乃道门至宝……并非世俗手段可以轻易毁得的。”   “还望殿下出手相助,”卿俦定定地凝望着裴无洙腰间的青崖剑,缓缓诱惑道,“以您之神兵,毁了这个碗吧。”   裴无洙的眉毛高高地扬了起来。   ——又来?   还叫我来?   你确定我现在没有对你所谓的“出手帮助”安排PTSD了么?   杀马上要化龙、可能会争得皇位的原男主要我动手、灭佛子要我动手……   啧,裴无洙在心里无声冷笑道:如今要毁掉一个碗,还是得借着我的手了?   “本王可不信,”裴无洙一边笑着,一边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青崖剑,摇头叹息道,“国师这等玄异人物的手上,会少了能足以毁掉一个破碗的东西?……这都还要等本王出手么?”   “因缘白玉碗并非一个普通的破碗,”卿俦摇了摇头,苦笑着一一为裴无洙解释道,“它是道门至宝,可以断定世间一切血脉因缘……相传,它是青崖剑的第一位主人留下来的造物。”   “剑客还兼职造个碗,”裴无洙听得有趣,摇头失笑道,“所以呢,国师大人的意思,因为它是青崖剑第一任主人留下的造物,所以现在,是就只有青崖剑可以直接毁了这个碗么?”   卿俦的脸上却并没有丝毫的笑意,只神情严肃地缓缓点了点头。   裴无洙无可无不可地抽出青崖剑来,放到案几上,抬手邀请道:“那好,国师大人请来吧……剑,本王已经给您准备好了。”   卿俦也没有推辞,他自然也清楚,紫微正象清醒之后,以自己之前糟糕的既往作为,对方会再轻易信了他这话才怪呢……   但这因缘白玉碗,如今却还真的非得是,仅仅只能靠裴无洙来解决的了。   卿俦举起青崖剑,平平砍下,一剑落后,案几上的因缘白玉碗安然而立,全然无事。   ——那一剑,却仿佛是被什么无色无形之物阻挡着,被迫给曲着绕了一个弧度,就那么险而又险、巧而更巧地,就恰恰好避开了案几上的因缘白玉碗所在。   “啊,国师是手抖了?”裴无洙眉梢微扬,闲闲道,“还是原来连青崖剑也都一样不行的啊……”   “都不是,既非贫道手抖,亦不是剑不行,而是用的人不对,”卿俦平静释疑道,“青崖剑已经认主,我们剩下的人……都无法再可能真正用得了它了。”   “而对于只把自己封闭起来、只作为一把凡铁的青崖剑来说,”卿俦直白道,“它自然是再难能毁掉身为道门至宝的因缘白玉碗的。”   裴无洙听得不置可否,将信将疑。   卿俦胸口暗暗憋闷,因缘白玉碗可直断世间所有的因缘血脉,能毁掉的话,自然是应该尽量早早毁去的……这一回,卿俦对着裴无洙说的所有相关之言,全是坦诚以待、绝无半句之虚。   但裴无洙现在显然是没怎么把他的话当回事的。   一向眼高于顶、自以为谋划策略尽算于心的国师大人,如今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几分来自现代“狼来了”故事的恐怖威力。   “果真只能本王来?”片刻后,见卿俦仍还僵立着坚持着,裴无洙扬了扬眉,复又问了一回。   “确实是只能由殿下来。”卿俦铿锵坚定、毫无迟疑地回答道。   裴无洙起身,轻轻抚了抚剑身,青崖剑轻鸣一声,欢然响应。   “那好吧,”裴无洙无可无不可,握住剑柄,作了个起手式,然后微微抬眸,对着卿俦粲然一笑,意味深长道,“国师大人可最好……这回并没有再蒙骗本王什么了啊。”   言罢,不待卿俦反应过来,裴无洙微微调整了些许的姿势方向,一剑狠狠地朝着案几上端然立着的因缘白玉碗劈了下去。   ——而与此同时,如果那一剑再像卿俦方才用的那回被曲一下蜿蜒弹开的话,却是正正好直接砍到案几边上站着的卿俦自己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剑起,剑落,案几上的因缘白玉碗也在几乎同一时刻轰然碎裂开来、破成几瓣。   但裴无洙却并不停手,只是微微一晃,那剑身斜斜偏开,冲着卿俦就划了过去。   卿俦仓皇后退,身姿飘逸迅捷,躲开了大半剑势,只独独在手背上留下了半道剑痕。   艳红的血滴顺着裂开的伤口,一滴一滴滑落而下。   裴无洙蓦然收剑回鞘,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微微笑着歉疚道:“不好意思啊国师大人,本王太久不用剑了,手刚刚抖了一下……没伤着您吧?”   ——不错不错,裴无洙心道,原来用剑捅也还是可以直接捅死的。   不然还真要恍惚以为这老神棍是个刀枪不入、剑过无痕的妖魔鬼怪了。   卿俦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捂住手背上鲜血直流的伤口,神色难堪道:“殿下可知……这青崖剑在您之前的上一位主人,是何人?”   “秦国大长公主吧?”裴无洙奇怪这有什么好问的,想也不想便答道,“青崖剑是大长公主殿下赠与本王的。”   “不,”不过须臾,卿俦原先红润的脸色已经飞速变白,他苍白着一张脸,摇头否认道,“青崖剑只是在景宗皇帝死后,由其之爱女秦国大长公主接手……但之于青崖剑本身,从未真正认过秦国大长公主为主。”   “哦,”裴无洙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她现在倒是对这老神棍当下苍白难看的脸色更好奇些,听罢也只耸了耸肩,无可无不可道,“那就是景宗皇帝了。”   “不错,青崖剑的上一任主人,是景宗皇帝,”卿俦惨白着脸飞快道,“它是景帝佩剑,陪在了景帝身侧一辈子……景帝闭眼前,不忍令名剑蒙尘陪葬,才下令暂且将其搁置在秦国大长公主府上。”   “它是景帝之剑。”   “所以,殿下只要拿着已经认了您为主的青崖剑,”卿俦面无表情,平铺直叙道,“玄门之中,所有奉景帝为主之人、欠景帝因果之人,您日后便都能够,非常轻而易举地,用其一一斩尽杀绝。”   包括卿俦。   包括牵星楼满门。   卿俦不惧死。   但他知道,自己至少不能现在死。   如果他死后,竭泽之乱再重演一回……卿俦想想就实在是不甘心。   ——卿俦也确实是没想到,都过去近百年了,青崖剑在新认的主人手里,还能发挥这么多遗自景帝的浩然威势。   不然卿俦先前绝不会漫不经心地用那种大有可能会直接激怒到紫微正象的粗暴手段。   卿俦现在是真的隐隐有些后悔了。   “所以国师大人您这手上这血,”裴无洙倒不清楚卿俦现在心里已经对她有多么的骇然畏惧了,只扬眉望着那淋漓不尽、鲜血直流的手上,惊叹道,“是止不住、流不完了么?”   “倒也不至于,”卿俦手脚麻利地点了周身几道大穴,又从袖子里接连取出一堆叫裴无洙看了,只觉眼花缭乱、五花八门的各色膏药,惨白着脸审慎道,“但确实不容易养好。”   “哦,”裴无洙好好欣赏了一番这老神棍神情惨淡、手忙脚乱的姿态,只觉心头一直憋着的那口郁气隐隐散了些许,畅然而欢快地应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   那假惺惺的语调,叫卿俦听了,险些再闷出一口血来。 第88章 赐画 他们太子殿下最合本王心意。……   手头有事情在忙的时候, 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咻”地一下就过去了。   裴无洙都没怎么经心,转眼就走到了除夕。   当天晚上照例是有场盛大的宫宴, 真宗皇帝在明德殿前宴请群臣后宫。   裴无洙在行知堂里多耽搁了一会儿, 等赶到明德殿前的时候,东宫太子已经亲手为她斟好茶在等着了。   裴无洙先不好意思地对着随她一道被耽搁到现在才过来的那几位行知堂行走挥了挥手,以作辞别, 然后才掀起下摆坐了下来。   东宫太子眯了眯眼, 格外多留心地看了其中的某几位几眼。   “不是吧, ”裴无洙看得好笑,差点直接把嘴里的茶喷了出去,压低了音调无语道, “我这可都是正常的工作交际,你能别这么小心眼么……再说了, 你出去外面应酬,我也从没管过你啊。”   东宫太子微微蹙眉, 不怎么高兴地严正与裴无洙纠正道:“孤鲜少有需要出去应酬交际的时候,正常事务,接触的也自都是男子。”   “是啊,”裴无洙非常认同,“我接触的也都是男子,没有姑娘啊……你看,这不是很公平的么?”   东宫太子抽了抽嘴角, 闷着头不吭声了。   裴无洙本来对东宫太子的某些小心眼是有点不大乐意的, 但看人现在这幅憋闷难言的模样,一时莫名有种“又惨又好笑”的奇特观感。   裴无洙搁在案几下的手轻轻扯了扯东宫太子的袖角,敷衍地安抚对方道:“好了, 不要生闷气了,哥哥。”   “行知堂里的那些人才哪儿到哪儿啊,哪个能有你长得好看?”裴无洙忍着笑意低低调侃东宫太子道,“放心吧,在我心里,你还是最好看的那个……你说你要是真非得计较的话,怎么也得从东宫里的那四个计较起吧?”   “哦?”东宫太子抬了抬眼,似笑非笑道,“那迢迢觉得,他们四个里,谁最合你的眼缘?”   这可真是个送命题——   裴无洙撑着下巴,止不住想笑,求生欲异常顽强地爽快答道:“哪一个都不合……他们的太子殿下,最合本王的心意。”   东宫太子抿了抿唇,浅浅笑罢,低低与裴无洙解释了一句:“不是孤非要与他们计较什么……只是那个柳书俞,孤实在不喜欢,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啊?”裴无洙中午忙起来就忘了时间,只随着行知堂的人一起,草草用了点东西垫垫肚子,如今早饿了,一边啃着案几上的小食,一边奇怪地回问道,“一门四进士那个永州柳氏?”   “我记得当时皇后娘娘给你选妃,”裴无洙长长地嗯了一声,同样似笑非笑道,“都还有他们柳家的女儿入选吧?啧……怎么,这个柳书俞有什么问题么?”   提起当初的选妃宴,东宫太子一时语塞,猛地发现自己原先接下来想好的话,突然就又不好说了。   偏偏裴无洙还不打算就这么简单地放过东宫太子了,一边填肚子,还不忘一边眼睛直勾勾地往边上瞟,只等着身侧的东宫太子给出她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来。   “先前东宫于江南府的某个裁定在行知堂聚众选策,”东宫太子心中憋闷,口气也就冷冷的,“柳书俞答得最好,定了他的谋策……孤当时欲嘉奖他,结果那个柳书俞别的不要,非说是看中了孤书房里的一副画作。”   “孤不想给,”东宫太子如今想起这件事来,心头都还是异常的窝火,“他竟然还再三坚持,最后更是拿了米芾装颠向宋徽宗求砚的典故来步步相逼……怎么,打量着孤是个好温和好性的,要守‘礼贤下士’之则,还奈何不了他了是么?”   “这,”裴无洙听得放慢了吃东西的动作,缓了缓,心疼又同情道,“这确实是那个柳书俞也太不识好歹了……怎么,最后他还架着你下不来台,逼着你把画赏给他了么?不气啊哥哥,我回头帮你要回来。”   “真是反了他们了,”裴无洙纳闷地小声嘀咕道,“那个柳书俞,平时看着也挺正常一个人啊……最多也就是爱画惜画了些,真是没想到,他竟然敢那么地不给你面子。真是‘君子欺之以方’。”   “要早知道他是那么个恃才放旷、心高气傲的人,”裴无洙听得多少也有点不高兴了,气哼哼道,“我先前那幅《双雀》,才不送给他呢。”   “你把你的新作送给柳书俞了?”裴无洙前面的话,东宫太子还听得心旷神怡,及至最后一句,猝然变色,脸色铁青道,“迢迢,你为什么要送给他?”   “啊?”裴无洙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对,实在是东宫太子的脸色也猛地变得太难看了。   裴无洙搁下了筷子,呆呆道:“他,就还行吧,有些主意确实出得挺好……我也是你当时那个意思,想‘千金市骨’地奖赏他一下,好让其他人有样学样,赶紧把那个什么牢子《明心启蒙经》赶出来。”   “结果我当时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他一见《双雀》倾心如故……我,我就把画送给他了。”   “反正都是一时有兴致,随便画的,”对于这些,裴无洙一向很随缘,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画的也就那样吧,多好绝对算不上,不像三皇子,是真的精心钻研过书画一道的,裴无洙最多最多,也就是当时心境所至,以立意取奇罢了,“他想要就给他了……你要是喜欢,我回头再给你画一幅?”   “他当然是想要你的画了,”东宫太子气苦得几乎要说不话来,咬牙切齿地冷声道,“他当时为了你挂在孤书房里那副《春难》,差点跟孤吵起来……孤最后都没给他。”   “啊?你早说啊,”裴无洙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你刚才只说柳书俞看中了你书房里的一幅画,我还以为他看上了你的画、或者是什么名作呢?结果是我之前那副《春难》啊……”   “这事多简单啊,”裴无洙异常大方道,“你舍不得赏出去,叫我过去再照着临一张给他算了。”   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只冷冷抬眼,深深地凝望着裴无洙。   裴无洙亦面不改色地回望了过去。   片刻后,终于还是裴无洙没忍住,捂住肚子趴在案上敲着案几低低笑出了声。   “不是吧哥哥,”裴无洙轻声呢喃道,“你这醋劲也太大了吧……真是什么漫天的飞醋都乱吃,那个柳书俞,最多最多,也就是比较欣赏我的画罢了,你连一幅画都要跟他们计较啊?”   “孤当时明言与他说了,”东宫太子冷着脸,怫然不悦道,“那画是你为孤作的,要他换一副,孤书房之中,除却你的作品外,其他都可……他还死钻牛角尖,就与孤在那里较劲杠上了。”   “是孤要跟他计较么?”东宫太子忍着气,冷冷道,“迢迢,你来说,是哥哥非得要跟他计较,还是他柳书俞就是不识抬举?”   ——那天最后的情况,闹得场面非常之僵凝。   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东宫太子是被逼得动了真怒了。   如果不是庄晗在其中极力打圆场,有那么一瞬间,东宫太子真是对那个柳书俞厌恶到了想随便寻个由头贬斥对方的地步。   虽然心里非常清楚,以私情动公事,实在非明君仁主之举……但人在有些时候,总是忍不住放纵着清醒、清醒地放纵。   在与裴无洙相关的事情上,东宫太子第一回 如此贴近地,明白了过往很多时候,他所不能理解的真宗皇帝的所作所为。   ——有所爱者,珍而重之,偏颇偏向,心中自然再难以秉持完全的公正无私。   “是是是,是他柳书俞不识抬举,”东宫太子忍着生闷气的样子太好玩了,裴无洙笑到停不下来,一边笑一边肯定赞同道,“太子殿下胸怀大度,是他不会看人眼色,太不识抬举了些……不过,哥哥啊。”   见东宫太子最后有些被她笑恼了的意思,裴无洙倾身过去,仗着宫宴喧哗、宫人退避,趴到旁边东宫太子的那张案几上,借着捡了他安上几颗樱桃的动作,放软了音调,忍下心中羞涩,略轻佻地抬了抬眼,柔柔地撒娇道:“我人都是你的了……你干嘛还要跟他们计较几幅画的归属啊。”   东宫太子的眸色霎时被激得晕染加深。   裴无洙慌忙做了个“打住”的姿势,不敢再多逗弄人了,小声提醒东宫太子道:“在外面呢,注意场合。”   东宫太子似笑非笑睇了裴无洙一眼,没有再多话,只动作稍显仓促地低头急饮了两口茶。   “哥哥喜欢什么?”裴无洙仓促填饱了肚子,小口小口啜饮着杯中茶,轻笑道,“你说,我回头好好地给画一幅……那个《春难》都挂多久了,我回头画幅新的给你换上。”   “年后衙门封印,诸事暂歇,”东宫太子摩挲了一下手中茶盏,神情微妙,试探着缓缓提议道,“趁着年节里有空,我们去西山庄子上住一段日子,如何?”   “那山里有几眼温泉,冬日里过去,正是最合宜的时候……你在庄子上,兴致所至,随便给我作一幅就行。”   裴无洙听得有些意动。   “不好吧,”裴无洙艰难地把控住自己的原则,勉强冷静道,“这在父皇那边怎么说?我们兄弟两个去泡温泉?感觉怎么说起来都奇奇怪怪的……”   ——更重要的是,就算真宗皇帝心大得很,从没往歪处想过,但宓贵妃可不傻啊。   宓贵妃怎么可能放任裴无洙一走就是几天,还在东宫太子的庄子上接连住着?   “那庄子靠近西山大营那边,”这些杂务,东宫太子早都一一想得妥帖周到了,只等着裴无洙点头答应,“孤去禀告父皇,只道岭南用兵甚急,陆恺文走的仓促,现着西山大营提前练兵待命……年节里,孤亲自过去督促一二。”   “你那边的话,”东宫太子微微笑着道,“就过去跟贵妃娘娘好好撒个娇,只说是你怕冷,想去泡一泡温泉而已……不让他们知道我们是一起的就好了。”   “你说你想跟我过去玩一趟,”裴无洙听得非常心动,但还是勉强保持住神智,假惺惺地推辞道,“还要折腾人家那么多士兵们都过年都回不了家,陪着你练个什么牢子兵……哥哥,你这不行啊,烽火台戏诸侯,不是明君之相啊。”   “陆恺文走得本来就非常仓促,”东宫太子轻笑着与裴无洙纠正道,“岭南好打不好守,当地蛮乱一波不停一波又起,绝不仅仅只是因为政令不通、旧俗难改……兵强势大才好强推法度,西山大营年后本来就可能要多增派一批人马过去,以作威慑。”   裴无洙听得啧啧不已,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   东宫太子瞧着裴无洙的神色,心中多少有些失望。   ——他现在一年到头都很忙,也就只有年节里这段日子,衙门官府停歇,连着东宫才能一道空闲下来。   之后松鹤堂规制改革,裴无洙手头也是万千杂务……两个人忙起来,以后就是想在东宫里偷得浮生半日闲都难。   更遑论离开皇宫、避人耳目,一起出去的时候了。   “好吧好吧,”裴无洙撑着脸低低笑道,“你说服我了……怕了你了,快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了,天可怜见的,还怪可人疼的。” 第89章 安置 “你去不了雍州了。”……   ——要是再不点头应下, 裴无洙都感觉自己是在欺负人了。   东宫太子唇角微扬,缓缓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歌舞暂歇, 真宗皇帝举杯, 领群臣共同祝祷国祚绵延、来年康安。   再之后,便是由东宫太子领着诸位皇子上前,向真宗皇帝敬酒祝安。   祝辞反正就那么些句, 裴无洙又不像三皇子, 能苦心钻研着再翻出新花样来, 也不像东宫太子,自小对这些都是如数家珍、信手拈来的天赋异禀……对着真宗皇帝,裴无洙每年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 今年轮到她时,亦然如此。   真宗皇帝嫌裴无洙敷衍, 扯着她多说了几句松鹤堂的改革规制事,父子俩一不留神越扯越深, 把时辰耽搁了不少。   后面的几位皇子一直在端着酒杯干等着,面上或多或少都显出了几分尴尬不安之色。   ——唯独只有七皇子的神情还算安然,只乖顺沉默地静静等着。   真宗皇帝一一看罢,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旁人瞧得不真切,裴无洙其时站得离真宗皇帝最近,自然再清楚明白不过——真宗皇帝的那几分不满意,正正是冲着七皇子的。   裴无洙脑子一下子炸开了, 不是, 真宗皇帝对着七皇子有什么好不满意的么?   ——她这个皇帝渣爹,不是一向只当自己没有第七个儿子……只当男主阁下那个小可怜是个不存在的隐形人、背景板么?   裴无洙心头骤然浮过一个非常不妙的猜测,抬起眼, 狠狠地瞪了东宫太子一眼。   东宫太子微微一笑,只回了裴无洙一个八风不动的从容姿态,神色分毫不变。   “一转眼,你们一个个都大了,开始有自己的主意了,”真宗皇帝心里记挂着事,也懒得再听后面的祝词了,挥了挥手示意诸皇子,食指微屈,点了点身前的案几,感慨万千,语调复杂道,“太子……他今年遇着了许多事,遭了不少罪,朕先不说他。”   “老二,”真宗皇帝转过头,对着二皇子重重地冷哼了一声,神态间带着点明显的嫌弃,勉强忍着脾气道,“你翻过年也快二十了,都是要加冠成人的年纪了,往常你干的那些破事,朕也懒得再一一与你计较。”   “过去那些,朕都姑且只当你是年纪小、不懂事……但是从今往后,不要让朕再听到你宫里那些乌七八糟的破事了!”   二皇子垂着头,神色完全隐在阴影里,半晌静默无言,没有分毫的表态。   真宗皇帝不悦地抬了抬眼。   “儿臣真是有点奇怪,你说往常有个什么好事,”二皇子阴恻恻地刻薄道,“父皇就从没忘过太子过……如今开始训斥说教了,就先放着太子不提了。”   二皇子话音未落,裴无洙下意识先挡了盛怒的真宗皇帝一下,没让他在暴怒之下掀翻的案几再扩大杀伤打击面去。   三皇子在后边狠狠地拽了二皇子一把,直把二皇子拽得一个踉跄,半跌着摔跪了下去。   云妃刷地一下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疾步赶过来,跟在二皇子身后下跪认罪。   “朕还没有老,尚且能喘气呢!”真宗皇帝怒不可遏,拍着桌子对着二皇子既恼火又痛心地低吼道,“朕是你老子,教训你两句,那是还愿意管你!要是真不想管你了,说都懒得再对着你多说上一个字。”   “怎么,翅膀长硬了,听不得朕的教训了?”真宗皇帝无声冷笑道,“那就给朕滚,赶紧滚,立马滚!”   云妃骇得脸色全白了,惶恐不安地匍匐上前,扯着真宗皇帝的衣袖哀哀地乞求道:“陛下息怒,舫儿还是个孩子,他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他计较了……”   “他马上就二十了,不是两岁,还是个孩子呢?现在不懂事,还指望以后什么时候能懂得了事呢?”真宗皇帝豁然掀开云妃,连连冷笑道,“朕看,他不是不懂事,是懂得太多、想的太多、要的太多了。”   “怎么,老二,你今日字字句句,是在怨怪朕为父不公,没有把一碗水端平,还要拿自己跟太子比么?”   “你也不先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你拿什么跟太子比?”真宗皇帝嫌恶地瞧着地上跪着的云妃母子,嗤笑道,“太子就是两岁的时候,也都比你现在还要强上许多!”   东宫太子躬身上前,温声劝了一句:“父皇息怒,气大伤肝。”   “现在就是在朕面前,老二都对着太子有这么大的不服气,”真宗皇帝到底还是要给东宫太子一个面子,歇了口气,冷冷地俯视着二皇子,直白道,“想来等朕闭了眼,他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祸端呢……也罢,他也马上就二十了,自个儿选一个地方,翻过年就滚吧!”   二皇子阴着脸,脸上是明显的讥诮之色,眼瞅着就还敢再顶一句什么,被云妃死死按住,跪下谢恩了。   真宗皇帝干脆就没让他们母子再起来。   “老三,朕现在说你两句,”真宗皇帝转向边上的三皇子,冷冷道,“可还说得么?”   “父皇息怒,”三皇子连忙掀起衣摆跪下,毕恭毕敬道,“您之教诲,儿臣必谨记于心,莫不敢忘。”   “你,”真宗皇帝脸上的神色好看了一些,但很快就又想起三皇子马上就要娶孙氏了……心里登时又多了些不痛快,不咸不淡道,“你年后大婚,去盛泽,一路小心吧。”   三皇子面色恭顺地跪下谢恩,至于他心里究竟是如何作想的……反正裴无洙不欲多猜。   不待真宗皇帝发话,四皇子已经先抖如鹌鹑地跪倒了下来。   “无岱的话,”真宗皇帝淡淡道,“你年纪不小,也得开始准备着了,但也不必太着急……让德嫔慢慢给你挑着吧。”   ——至于是挑封地还是选正妃,真宗皇帝没有明言,四皇子诚惶诚恐地叩首谢恩,估计是得赶紧把两件事同时都提上日程了。   “至于你,”真宗皇帝刚刚当众发过脾气,除夕宫宴上,下面的臣子命妇见帝王盛怒,早乌压压地跪了一地……叫真宗皇帝现在瞧着,估计是又糟心又觉着丢了面子,对着裴无洙说话也没了多少好声气,都不给裴无洙再插科打诨耍无赖的机会,直白道,“你去不了雍州了。”   “松鹤堂那么一大摊子的事,是你非要折腾起来的,朕和太子也都帮了你那么多,你可休想半道自个儿先甩手跑了。”   “朕就明说了,松鹤堂的那摊事没有彻底解决好之前,你哪儿也甭想着再去了,”真宗皇帝不耐烦道,“就老老实实给朕搁洛阳安心呆着吧!”   宓贵妃先前从未想过还会有这么一着。   她只是隐约听真宗皇帝提起过松鹤堂的事情、也知道裴无洙如今在行知堂里领了正当差事忙活着。   但宓贵妃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会绊住裴无洙离洛北上的脚步啊!   宓贵妃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要不是瞧着真宗皇帝如今明显是在气头上,谁撞上去谁倒霉,宓贵妃都想要直接站起来表示反对了。   不过即便如此,眼睁睁地看着裴无洙乖顺地跪下顺从领命,宓贵妃还是瞧得心急如焚,如坐针毡。   “姐姐真是命好,”容淑妃看得宓贵妃神情有异,自己心里不痛快,更是隐隐有些瞧不惯李宓那副不甘不愿的作态,低低地怨念道,“我们这些想留的留不住,换到姐姐那里,可陛下是强拽着不让你们走……你们都还非要想着走了。”   宓贵妃骤然警醒。   当着容淑妃的面,宓贵妃勉强找回了些许理智,知道自己其实是不好对裴无洙离洛之事表现得那般急不可耐的。   后宫里长眼睛的,都能瞧出来宓贵妃有多么溺爱裴无洙。   事有反常即为妖,若是现在宓贵妃再对裴无洙赶赴雍州、致使母子分离的事表现得热切积极,难保谁人心里不会多想一筹。   “没有的事,”宓贵妃心神不定,勉强笑着敷衍应付容淑妃道,“本宫只是想着,洙儿还是个小孩子,陛下怎么就让她担了那么大的事……听陛下的意思,这里面牵扯得还非比寻常的深呢。”   “万一一个不好,让洙儿把这一摊子事情给搞砸了,”宓贵妃笑得很难看,“那可不是同时辜负了陛下与太子的殷切期望……收不好场,就难看了。”   “姐姐怕什么呢,”容淑妃捏起帕子,掩唇一笑,绵里藏针地刺了宓贵妃一句,“旁人不是,但你那心肝在陛下心里,可永远一直都是个‘孩子’呢。”   小孩子最不怕做错事,毕竟是孩子嘛。   谁会去给个孩子多计较?   后面真宗皇帝再对着剩下几个皇子一一叮嘱了什么,宓贵妃早无心多听了,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作响,原先的计划一下子被全部打乱了,心中骤然浮起了不安定,与一些隐约的不详预感。   宓贵妃心不在焉,就连后面郑皇后宣了已经被定为三皇子妃的孙氏、六皇子妃的越氏上前问候赏赐,都没有逮着机会多刺两句。   毕竟,孙氏与越氏两位可都是先前参加过承乾宫选妃宴的东宫妃嫔待选,如今一个将要嫁给三皇子、一个将要嫁给六皇子……且宓贵妃早早便瞅好了,那越氏的容色,还要远远盛于孙氏。   宓贵妃原是想着,如果郑皇后今晚敢宣了这两家的姑娘近前赏赐、以示笼络,那她就敢当着陆贤妃和容淑妃的面,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感慨一句。   ——“果然太子殿下人品贵重,看待女子,都更看重个中真材而非容貌皮囊。”   以此来暗暗喻指东宫太子亲选,弃越氏而就孙氏之举。   就等着看吧,到那时候宓贵妃这番话一出来,郑皇后、陆贤妃、容淑妃、孙氏、越氏……看看她们五个谁比谁尴尬、谁比谁更下不来台吧。   不过如今真遇着了,宓贵妃却早没心思去关注旁人内宅里的是是非非了……她自己这边先“后院失火”,都坐得要熬不住了。   等到歌舞新换、气氛暂缓,诸位皇子退下,宓贵妃急急忙忙地吩咐人去叫了裴无洙与福宁郡主赵逦文过来,遮遮掩掩道:“陛下不叫洙儿去北边了,那你们两个的婚事……”   “无妨,”赵逦文上前半步,握住宓贵妃的手,柔声安抚道,“左右不过再多耽搁一两年罢了,我们等得起。” 第90章 狐媚子 她比我美么?   “两年, ”宓贵妃神色怔忪,严肃地望向裴无洙,面色僵凝道, “足够你把手上那牢子松鹤堂的事给处理完么?”   裴无洙不由沉默了。   赵逦文焦灼地拽了拽裴无洙的衣角, 示意她无论如何,都先赶紧表个态、安安宓贵妃的心再说。   宓贵妃的脸色随着裴无洙静默时间的延长而愈发难看。   赵逦文在边上急得都想直接上手拧裴无洙一把了。   “我不知道……”裴无洙静默半晌,最后也只吭哧吭哧地憋出来了这四个字。   “你不知道?”宓贵妃陡然拔高了音调, 尖利而愤然道, “这么大的事,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后宫不少妃嫔纷纷侧目视之。   “这可不仅仅只是你去不去雍州的问题,”宓贵妃碍于场合,勉强压抑着脾气, 半遮半掩道,“这还关乎到你与阿文的婚事、关乎到你们两个的以后、关乎到大长公主与赵家那边……”   “正是因为兹事体大, 我才不知道,两年后我究竟去不去得了雍州, ”裴无洙也不欲在人前说太多,抿了抿唇,干脆梗着脖子一口气道,“至于我和阿文的事……要不母妃你先别管了,等我和阿文先自己商定好了,再与你说。”   宓贵妃胸脯一起一伏,显然是被裴无洙这推三阻四、荒唐无稽的言论给气得不轻。   赵逦文蹙了蹙眉心, 小意安抚了宓贵妃几句, 然后给裴无洙使了个眼色,示意借一步说话。   赵逦文提着裙摆先行一步,裴无洙低着头任宓贵妃冷冷地审视了片刻, 很快便受不住了,垂头丧气地遁走了。   赵逦文绕了不少路,寻了千鲤池边上一个僻静的角落,若有所思地等着裴无洙过来。   待得裴无洙一到,更是直接摆出了三堂会审的架势,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冷冷道:“你方才在贵妃娘娘面前说那些话……可是心里另有了旁的什么打算?”   “阿文,”裴无洙环视一圈,见四下只有风吹池动,碧波荡漾、人无声迹,踌躇了一下,才低低地恳切道,“你有没有想过,以我们两个的情况……贸然成婚,万一以后你再遇着了什么自己喜欢的人,那又怎么办呢?”   “哦,我明白了,”赵逦文眉梢高扬,似笑非笑道,“你这问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你就当是两者都有吧,”裴无洙闷闷道,“我只是觉得,当初我们定婚,是不想叫父皇继续猜忌你父亲、也是母妃为了给我找一个退路。”   “可如今来看,楚襄侯府都要巴着珺姐姐求娶了……想来是大家都知道,父皇应当早不怎么猜忌赵家了。”   “而我的话,”裴无洙仓促地笑了笑,讨好道,“我剑道师从大长公主,无论我们两个成不成婚……都不影响咱们两边的深情厚谊吧?”   ——最重要的是,以裴无洙现在与东宫太子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说真的,她不觉得自己和东宫太子在一起的时候,还需要再单独借建安侯或是秦国大长公主的什么势。   而相反,如果裴无洙与东宫太子闹掰了,或者是牵扯到真宗皇帝与东宫太子之间关于当年身世秘辛的纠葛……裴无洙也同样不认为,届时再贸然拉扯建安侯一家下水,又能帮得了自己什么。   可别再是害人害己了。   所以两边的联盟,从某种意义上,对现在的裴无洙来说,是非常鸡肋的。   “你可别提了,”听裴无洙言辞间谈及了楚襄侯府,赵逦文心头骤然浮过一抹极深的嫌恶,厌烦道,“陆家人巴着娶我姐姐,是因为陆旭之先头的夫人已经留下了三个儿子!”   “陆家那老婆子恐怕还以为是因我姐姐十年不能生养才与郑想和离的,指望着我姐姐嫁过去能安心做个不下蛋的母鸡、给他们陆家好好地教养子侄!”   “更是因为他们巴着求着、盼着望着、就等着能跟你沾点关系、做上连襟呢!”   裴无洙登时噤声,不想在赵逦文的怒头上再激她难堪。   倒是赵逦文缓了缓,觉得方才态度不对,有些无故迁怒了。   “至于你刚才问我的,”赵逦文放软了语调,似笑非笑睇了裴无洙一眼,无所谓道,“我想好了……要是我真遇上了,那我们就和离,我再嫁就是。”   “怎么,你还怕你娶了我,会委屈、耽搁我什么不成?”赵逦文哂然一笑,直白道,“洙洙,您可别想着变着法子来拿我做借口。”   “你说得简单,但真要等日后和离另嫁了,那可不是你现在跟我动动嘴皮子就完了。万一你以后喜欢的人在意我们两个的那一段呢?”裴无洙听得很无奈,“你看,这说明你也是想过我们以后再分开的事情吧。我们两个在一起,终究不是个事……长久不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非得现在再折腾这么一遭呢?就算以示亲近,等你嫁了,让我母妃出面,替你请封……”   “你以为我是在意这些么?”赵逦文生气地打断裴无洙,暗恼道,“我急着想嫁给你,难道单单是为了我自己,不还主要是为了你么?!”   “我们长不长久得了,不试试谁又能知道,”赵逦文连连冷笑,气得眼泪都快被逼出来了,“你口口声声说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什么,你真的就知道了么?”   “你不想娶我,直说就是了,”赵逦文神情讥诮道,“我就等你这一句话,你用得着推三阻四地另外说上那许多么?”   “对不起,”裴无洙垂下头,羞愧而艰涩道,“阿文,我想,我可能真的无法继续履行与你的婚约了。”   赵逦文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别过脸,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长久的静默在二人之间僵持着。   裴无洙手足无措,对着赵逦文的眼泪完全不知如何作好。   “行,行吧,”赵逦文低头抹了把眼泪,下巴微抬,轻哼道,“你当然可以不娶我……但是你想好要怎么与贵妃娘娘说了么?”   裴无洙被这一句稳准狠地踩中了现下心里最苦闷的那一点,神情郁郁,但也很坦诚道:“现在还没有。”   赵逦文响亮而毫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   “洙洙,你方才说,如果我以后喜欢的人在乎我们两个之前的那一段怎么办,”赵逦文轻嗤一声,傲然道,“我不妨现在就告诉你,如果他会在意,那说明他压根就配不上我、我也根本就不会喜欢上他……至于你,你那位,你拿去掂量着对照看吧。”   裴无洙无从解释,其实这件事压根不是谁逼不逼她的问题……事实上,东宫太子还真的没有就她与福宁郡主的婚事,给过裴无洙什么压力。   只是自打裴无洙拿定主意、点头答应了东宫太子之后,就不想再继续先前那个本就是权宜之计的“婚约”了。   裴无洙旁的不好多说,只能低低地找补了一句:“主要还是我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我不想这个样子。”   倘真要裴无洙娶了赵逦文,或许没有一个人会对此表示任何强烈的反对意见……但,裴无洙不愿意。   这是委屈了赵逦文,也是……委屈了东宫太子。   “好,好,好,”赵逦文气得连道了三声“好”,面无表情地出神半晌,突然冷不丁问了裴无洙一句,“她长得很漂亮么?比我还美上许多?”   裴无洙一下子给听愣了。   ——她有些不确定赵逦文话里这一句问的是“他”还是“她”。   “这……”裴无洙心道,事到如今,自己就是再连篇否认,想来赵逦文也不会相信现在是没有那个所谓的“ta”了。   裴无洙干脆打定主意回头再专门寻个人来,特特糊弄赵逦文一回,当下也就只含糊其辞道:“这也没法这样比……你们两个,不能放在一起比。”   “是么?”赵逦文听了却不怎么相信,只微微冷笑道,“不至于吧,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便就比不得了?好不好看不过一句话,谁更美你都比不出来……那总不至于会是个男人吧?”   裴无洙蓦然心虚,头皮一麻。   “说起来,我原先还真拿不住,你到底是喜欢男人多一点、还是女人多一点,”幸好赵逦文当下也是心不在焉,没怎么在意,只扯了扯嘴角,自顾自地继续揣测道,“现在想来,那应当还是女人了。”   “若是个男人,你得求着马上娶了我为你们遮掩才是,”赵逦文肯定道,“没有道理现在突然就犯执拗、要大费周章地与我悔婚了。”   毕竟,只有女人才需要名分。   ——肯定是那个小贱人为此偷偷在背后撺掇了裴无洙什么。   赵逦文想想就分外恼火,有一种自家精心守着养了好些年的大白菜,被外面乱七八糟的女人偷摸着采了又啃了,然后拱完了,外面的贱人还要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的憋闷感。   “你还不如喜欢个男人呢,”赵逦文恨恨地拧了裴无洙的手臂两把,气恼道,“你喜欢个男人,至少叫我知道我没有输……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最后你为了外面一个才多久的狐媚子而选择抛下我一个人,你不如要气死我算了!”   “我这几年陪着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是见色忘友,也没有你这样的!”赵逦文想想就气得不行,“你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便放弃我们两个先前约定好的未来了!”   初初听闻被悔婚后最最震惊难堪的那一阵过去了,赵逦文想了想,决定还是要趁早把气出出来的好,憋什么不能憋死自己。   “你确定你是真心喜欢她?”于是说着说着,赵逦文更是不怀好意道,“我告诉你,外面那些女人的手段可多着呢,什么欲拒还迎、忽冷忽热、降人十八式……你被陛下和贵妃娘娘养的这么傻,也都从没正经历过几个女人,说不得就是被人家给设计、绑架了呢?”   “需不需要我先帮你把把关,瞧瞧看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赵逦文眉眼微动,暗暗撺掇裴无洙道,“我告诉你,这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女人,可还是差得很远的……”   裴无洙神色诡异,微妙异常。   ——虽然裴无洙非常乐意赵逦文把这个误会继续下去、越走越偏,并且打定了主意决定以后主动误导赵逦文,叫她继续以为那是个“女人”……以此来掩护东宫太子。   但这话裴无洙听着听着,却也突然就有些不是那么个滋味了。   “我在你心里,”裴无洙暗暗纳罕,又带着些不知名的憋闷道,“就不算是个女人么?”   “啊,”赵逦文眨了眨眼,微微一怔,继而果断道,“你是啊……但是,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赵逦文不知道该怎么给裴无洙解释,在她心里,裴无洙是很难用男人或女人这样肤浅直白的标签来粗暴界定的。   裴无洙就是裴无洙,此生此世,唯一一个的裴无洙。   “你从来没有在深宫内宅里真正地打滚过,后院里女人间的阴私……”赵逦文摇了摇头,不大认可道,“你也得承认,跟你习惯处理的前朝那些事比起来,你确实是更看不太透女人间的那点子小心思吧?”   “好了,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也不是强着你带我去见她,”赵逦文看裴无洙神色莫名,退了一步,嗤笑道,“还玩金屋藏娇那一出呢……可别等到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被人骗财又骗心,躲到我那里哭去。”   “倒也不是不愿意你见,”裴无洙委婉含蓄地持续误导道,“只是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去与母妃说……”   “哦,”赵逦文登时高兴了,“原来也不过如此,离登堂入室还远着呢嘛……早说啊,刚才的眼泪白掉了。”   裴无洙还能说什么呢,她唯有无言以对。   ——刚才赵逦文落泪时,有那么一瞬间,裴无洙简直都要被吓傻了……还以为自己真是造孽,叫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喜欢上了自己。   如今看来,却也不过是女生之间互相攀比计较、不甘认输的那点子小心思罢了。   “阿文,你帮帮我吧,”裴无洙干脆将计就计,放低姿态,主动乞求赵逦文道,“我还没想好要怎么与母妃说,她的身份,不太……”   裴无洙故意把话说得半遮半掩、藏而不露,果然,赵逦文脸上当即显出了几分恍然之色。   “欢场女子、不怎么正经、上不得台面那种?”赵逦文听得连连摇头。   ——不过想想也是,赵逦文心道:以裴无洙的秉性,总不会主动去调戏什么良家闺秀,肯定是外面那些主动扑上来的女人太不要脸……裴无洙面气薄,招架不住,这才被人哄得不知三七二十一,稀里糊涂就被下了套带着走,以至于恍惚都要觉得与人家私定了终身、得该要负起责任来了。   “洙洙,不是我要泼你的冷水,”赵逦文在心里越琢磨越是想笑,只觉得自己方才真是太失态了,破涕为笑,低低感慨道:“但我现在真是越听着,越觉得你们两个肯定是长久不了的……以后说不得,你还得回过头来求我。”   “得了,刚才真是白憋了那么会儿的气了,半点也不值得。”   “不管我跟他成不成,”无论如何,有一点还是得提前说清楚的,裴无洙诚恳道,“我都不会回头再耽搁你了……阿文,毁诺背信,是我对不起你。但你应该配得上更好的、更圆满的以后才是。”   诚然正如赵逦文方才所言,她们两个的婚事,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遮掩裴无洙的身份。   裴无洙需要一个明知她是女人还愿意为她悉心遮掩、打理后宅的姑娘。   但赵逦文却并不是真的就非嫁给裴无洙不可了。   若非情势所迫,她应该是值得嫁给一个全心全意爱她、与她执手偕老的男子的……当然,赵逦文也可以选择一辈子不嫁人,如果她想的话。   ——但后者也一定得是因为赵逦文自己想,而不是因为她迫于为裴无洙遮掩身份,无从选择地走上了那么一条路。   “随便你回不回头吧,”赵逦文舒了一口气,唇角微扬,欣然道,“好像我会专门等着你一样。不过算了,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道歉的份上,原谅你了。”   裴无洙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反正你我之间,本来也不必计较得那么清楚,”赵逦文心情愉悦,笑着道,“你有这功夫,还不如先想想之后怎么一起应付贵妃娘娘那边吧。”   “以我来看,要想取消我们两个的婚约,还是急不得,得一步一步慢慢来,”赵逦文一边在心里默默琢磨着,一边随口叮嘱裴无洙道,“大过年的,你还是叫贵妃娘娘省点心吧,先让她接受你暂时去不了雍州再说。等再拖上半年,我去寻个由头……”   裴无洙听得连连点头,二人先简单决议了个大概章程出来,见耽搁的时间有些久了,也就默默溜回了宴中。   裴无洙一入座,就迎上了东宫太子好整以暇的探询目光。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自己跟赵逦文出去说个事还能有什么……   裴无洙心里暗自不爽,也就故意装作没发觉,直接以问制答,抢先一步站在道德高地上质问东宫太子道:“你是不是跟父皇说什么了?他刚才为什么对着七弟那么个脸色?”   “哦,他啊,”东宫太子语调平平,将视线从裴无洙身上默默移开,八风不动地坦然道,“孤不喜欢他。”   “所以呢?”裴无洙听得一头雾水。   ——她又不瞎,当然瞧得出来东宫太子不喜欢七皇子,可喜不喜欢是一回事,专程去真宗皇帝面前上眼药可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父皇当时问孤,”东宫太子举杯,饮下一口清酒,似笑非笑道,“我们两个到底是因为什么吵起来、还使得你后来怒气上头,给了我一巴掌时……我没有说太多,只简单与父皇提了两句当日在凌河边上的冲突。”   “你!”裴无洙眨了下眼睫,又眨了一下,才将将反应过来,顿时震惊得无以复加,错愕不已道,“所以父皇后来再没问过我当时那件事,是因为他以为,我当时是为了七弟才打得你那一巴掌么?”   东宫太子微微一笑,审慎而严谨道:“我可并没有这样与人说,父皇心里究竟是怎么以为的……他却也从没有跟我提过。”   “你,你这个人,”裴无洙为之绝倒,无言以对,“你可真是太心机了。你也就是仗着父皇现在最宠爱你了,你也不想想,如果以后父皇知道了……”   东宫太子的神色悄然无声地凉了下来。   裴无洙说到这里,心里也陡然不是滋味了起来,顿时再也接不下去一个字了。   “以后的事,”东宫太子神色平静,言简意赅道,“以后再说。”   “哥哥啊,”裴无洙想了想,撑着头凝望着边上东宫太子玉质金相的完美侧颜,神色怔忪道,“方才有人说你是个狐媚子,我当时听得还觉着挺好笑的……现在想想,那其实根本就是实话吧。”   “就算以后父皇不喜欢你了,”借着灯烛所摄不尽之处,昏暗夜色的掩盖,裴无洙自案下悄然握住了东宫太子的手,面无异色,怡然自若地轻声笑着道,“还有我呢……我喜欢你。” 第91章 勇与怯 我那是惯着他。   东宫太子亦轻轻回握, 眼眸安然。   或许是因为觉得先前被二皇子当众顶撞太丢脸,真宗皇帝之后只再静坐了片刻,就冷冷拂袖起身, 面无表情地留下一句“诸卿尽兴, 朕先走一步”,便领着人怒气冲冲地先回了明德殿。   朝臣命妇跪地恭送完真宗皇帝,没多久, 郑皇后也随便寻个头疼怕吵的借口离开了。   帝后均不在, 宫宴的气氛霎时便轻松欢愉了不少。   更有越来越多的朝臣士子, 有意无意地朝着东宫太子这边挤了过来,或明显谄媚或老练圆滑地起着话茬,试图与东宫太子攀上个一字半句。   裴无洙不敢再继续造作, 规规矩矩地秉持着礼制坐好。   宓贵妃等了大半天终于等到了这时候,立刻吩咐人把裴无洙叫了过去, 想好好把话说清楚。   可惜天不遂人愿,刚把人叫到眼前, 都还没来得及开口,明德殿的大太监管洪先到了。   “陛下宣了娘娘今晚在明德殿伴驾,”管洪毕恭毕敬道,“娘娘,请吧。”   “这不合礼制吧,”宓贵妃现下急都要急死、烦更要烦死了,哪里有心思再去陪在真宗皇帝面前做朵听他牢骚的解语花, 闻言下意识便是一句拒绝, “今晚是除夕,按祖宗的规矩,陛下得去皇后娘娘的宫里才是……怎么宣了本宫过去?”   “这不是……”管洪小心翼翼地探头觑了觑四下。   裴无洙忙避开半步, 示意你们放心说话,我绝不多听。   管洪讨好地朝着裴无洙笑了笑,俯下身去,附在宓贵妃低低窃窃地说了许多。   裴无洙只隐约听见了其中断断续续的几个词,无外乎是“发了好大的火”、“气得摔了”、“二皇子”、“舍不得五殿下”云云。   裴无洙就是不再多听,也大概能猜得到明德殿里现在得是个怎样的光景。   ——真宗皇帝最厌烦旁人无端忤逆他,尤其是在他自觉自己是好心好意、好声好气时。   更遑论今日当众忤逆他的人,还是他自己的儿子。   宓贵妃强忍着脾气,烦躁地偷偷将真宗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暗自大逆不道地怨道:皇帝有什么可什么生气的,他突然来这么一出,自己都快要被气死了,还想着去哄他?   他要是真被气死了,倒真能省上不少事了……   但当着管洪的面,不管心底如何作想,宓贵妃面上却也只能依着往常惯例,依次作出恍然大悟、忧心忡忡、真心关切的模样,与管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两句,提起裙摆朝明德殿去了。   走之前,只冷冷地留给了裴无洙一个“好好在长乐宫呆着”、“回去再收拾你”的眼神。   裴无洙自知理亏,心里发虚,点头哈腰、讨巧卖乖地跟过去送了宓贵妃一段,转身回去时,抄了一小段林子里的近路。   然后一转身一抬头,就看见了不甚皎洁的月光下的三皇子。   以及未来的三皇子妃孙氏。   裴无洙的一句“三皇兄”已经脱口而出了,才险而又险地注意到被旁边树干遮得差不多严严实实的孙氏……之后再想绕路避开,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裴无洙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装作恍若无事地走过去,讪讪一笑,有些刻意地用调侃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这不就正是应了那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错不错,真不愧是三皇兄。”   孙氏乍闻人声,大惊失色,面色惶然地连连往后退了三大步。   裴无洙连忙尴尬得顿住了脚步。   “前些日子还喊我三哥呢,十天半个多月没见,就又变回去三皇兄了,”三皇子的反应倒是非常之自然,转过身,还先似笑非笑地反嘲了裴无洙一句,“小五啊小五,你究竟是有多怕太子……他不喜欢,你就连一句‘三哥’都不敢喊了?”   裴无洙听得很不满,心道:我那是怕么?我那是惯着他。   “胡说什么呢,谁怕了?怕什么啊?”裴无洙嗤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我爱喊什么喊什么,三哥,三皇兄……我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太子才管不着我,你也一样。”   孙氏本是正处于一种被人半道撞上的惊悸不安之中,听了三皇子与裴无洙如此熟稔的插科打诨,紧紧绷着的心弦倏尔一松,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弟弟该怎么称呼才是,”裴无洙笑着望向三皇子,眼角余光却仍还悉心留意着孙氏的态度反应,“三哥你来说吧……孙姑娘还是三嫂?”   孙氏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底儿。   裴无洙看着,心底便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倒也是个死心眼的。   三皇子笑骂了裴无洙一句,继而冷哼道:“你爱怎么喊就怎么喊,这不是你自己说的么?……少拿你哥你嫂子们开玩笑,没大没小,被父皇惯得没边了。”   “你先回去吧,”回过头,三皇子温声对孙氏低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话,你回去也再多想想……无妨,五弟不是别人,不必忧心。”   孙氏脸上浮过一抹明显到连裴无洙都能瞧得清清楚楚的纠结踌躇之色,捏了捏帕子,最后还是声如蚊呐地应了一句“好”。   临走之前,孙氏想了想,还特特转向裴无洙的方向,仪态标准而模板地行了个福礼。   “之前在御花园的事,”孙氏憋得脸都红了,显然当着裴无洙的面主动提起那回的事,还是让她心里尤为窘迫难堪的,细声细气道,“臣女……臣女多谢五殿下仁心慈意。”   裴无洙忙道无妨,待得孙氏走后,心下一时复杂万千,一个没忍住,就直接当着人家当事人的面抒发了一番自己的感慨:“孙姑娘今天这模样……可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先前敢主动约你出来、当面表白的胆气。”   ——恐怕就连当日孙氏面对三皇子那番流利通畅的陈情之辞,都是不知自己先在闺阁里反复默练过多少遍的。   果然,食色性也。   无论男女,在面对心中所爱时,都可能鼓起正常状态下自己一辈子都难以及至的一腔孤勇。   三皇子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嫁给我,于她而言,却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怎么?”裴无洙陡然惊醒,警觉道,“你是有什么不良癖好?黄赌毒?还是喜欢家暴打女人?”   “裴无洙,你脑子里晃荡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三皇子听得额角青筋暴绽,忍无可忍道:“你三哥我是那种人么?啊?我是么?”   “是你先那么说话的,”裴无洙觉得自己非常委屈,也同样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你自己含糊其辞、引人误会,怪我咯?”   “真是懒得跟你这种浑货说太多,”三皇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三遍“不能跟裴无洙较真生气,不然气到最后只能气死自己”。   然后恨恨道:“她先前是定下的太子妃、最后却又嫁给了我……我那话指的是这个意思。”   ——情爱如烟云,一时迷障,转眼离散。   但尘世间的权势富贵却是实实在在、可以牢牢握在手里的。   三皇子自认自己是个俗人,确实是不太能理解孙氏当日失心疯了一般约自己出来,几乎相当于主动弃了太子妃之位而就自己的选择。   裴无洙听得不由笑了。   “你要是这么比的话,”裴无洙诚恳道,“我只能说,三哥你想多了、且想太多了……难道孙姑娘嫁给了太子,以后就一定能得善终、结善果么?”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有时候吧,也不用老去想着以后以后,”裴无洙洒脱道,“谁又能知道,为了那所谓‘以后’的更好而迁就的‘现在’,等到‘以后’了,就真的能好了么?”   “孙姑娘呢……选了个自己喜欢的、起码现在当下不会后悔的,多实在啊,我就完全能理解她的想法。”   “可能就是,”裴无洙瞥了眼无辜被拉下水的三皇子,略感抱歉道,“她做事的手段还是缺些考虑……差点就把你给害惨了。”   “你自小有父皇宠爱、贵妃护着,”三皇子冷冷道,“就是现在年纪渐长,也还有太子不舍得如何动你。你这辈子过得无忧无虑、顺心遂意,当然有说这种话的胆量。”   “我和我母妃相依为命,在深宫里夹缝求存、苟且求生,如何能不多想想‘以后’?”三皇子神情恹恹道,“你和孙氏的想法,是被惯大的、‘有恃无恐’的勇气……而我一贯的选择,是懦弱的选择,更是现实的选择。”   裴无洙听得心里五味陈杂,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父皇他……”   “他实在是太偏心了,”裴无洙不好说,三皇子干脆自己替他说了,面无表情地平铺直叙道,“不过想想也正常……小时候,我时常问我母妃,为什么同样是父皇的儿子,太子有的,我没有;太子能做的,我却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后来,我问得太多了,母妃便认真地想了想,告诉我,这其实非常的正常。”三皇子木然道,“人的感情是相互的,男人不比女人,没有十月怀胎、拼死临产的痛苦。”   “一个男人,他在外面放纵一时,随便漏一个种子出来,然后扔在一边看也不看、管也不管,一眨眼,孩子生出来了、就从半臂长长得能跑能跳了……”   “从小到大,他连抱都没有抱过我一回,又能指望他能对我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呢?”三皇子神色平静道,“每每想到这里,我和我母妃都非常佩服皇后娘娘,她可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如果当年皇后与父皇闹翻,避居承乾宫时,一道带走了尚在襁褓中的太子,”三皇子微微冷笑道,“如今你们两个孰强孰弱、形势几何……可都还未可定呢。”   裴无洙听得心底微微发凉。   ——三皇子还仅仅只是略微感慨一番郑皇后昔年的深谋远虑,而对于知道东宫太子身世秘辛的裴无洙而言……   裴无洙当下对郑皇后的想法,已经不仅仅只是简单的佩服,而是深深的恐惧了。   无论郑皇后当初是因为什么生下了东宫太子……但只要她是怀着恶意与报复之心生的,那如今来看,她已经完全成功了。   赢得明明白白。   郑皇后用东宫太子的身世……无论真宗皇帝这辈子知不知情,都已经深深地回击了对方昔年的背叛与辜负。   但是……太子何辜?   ——他又做错了什么,合该被自己母亲怀着仇恨与恶意生下来、一岁前就毫不留情地抛弃掉、扔给一个明知不是他生父的男人……然后就此一辈子,无论做什么、怎么选,都是错、错、错。   或许郑皇后有她情非得已、必须报复的理由与苦衷……但无论如何,她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太子,太刻薄无情了。   裴无洙心里沉得宛如有一团石砣甸甸地压着,酸涩异常,静默半晌,也只心不在焉地感慨道:“还是淑妃娘娘看得清楚明白。”   三皇子扯了扯嘴角,不轻不重地笑了一下。   “不能比,比不得,”三皇子倚靠在一棵树上,仰头望着深蓝发灰的夜空,平静道,“人啊,还是得认命……你看吧,今年之后,我、老二、还有你宫里的七弟,都要走。”   “以老四和陆家人的秉性,最多到明年这时候,剩下两个也会纷纷主动提出离洛赴藩,”三皇子感慨叹服道,“这洛阳城里,到时候,可就只剩下太子和你……还有两个小的了。”   “父皇真是用心良苦,为太子铺顺了所有道路、扫平了一切障碍。”   “五弟,说起来,我真是有点好奇,”三皇子偏过头,深深地凝望着裴无洙,慢慢悠悠道,“就算你从无半分夺位之心,但如今这形势,你也一点不怕么?”   “我们剩下几个,封地一个比一个偏,除了老六,还都与军中毫无关隘,”三皇子加重了语气,强调道,“只有你,分封雍州,还有老丈人建安侯保驾护航……老六尚且恐太子疑心,主动求娶越氏女以表忠。”   “但你不,你半点嫌也不避,活得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三皇子叹息道,“你是当真从没有想过,等父皇驾崩、太子登基后,倘有朝一日,洛阳这边瞧了你不顺眼……你打算直接反,还是引颈就戮、束手就擒?” 第92章 除夕 “万事顺你,从心随意。”……   裴无洙一下子听笑了。   “三哥啊三哥, 你这话问的……太蠢了。”裴无洙摇了摇头,唇角轻扬,似笑非笑地反问三皇子道, “你当真以为, 太子能有今天,全是靠着父皇的宠爱?”   “还是你觉得,如果太子真的看下面的哪个弟弟不顺眼、想要动些手脚的话, 还非得等到父皇驾崩之后么?”   三皇子不由沉默了。   “不, 当然不, ”三皇子抿了抿唇,平静而漠然道,“如果太子对我们之间的哪个人起了杀心……父皇在与不在, 差别不过是东宫动手的时候候弄得再曲折隐秘些、还是更坦坦荡荡无所畏惧而已。”   裴无洙笑着点了点头以作附和。   “就算是你,”三皇子不知道这有什么可让裴无洙高兴的, 心里仍还带着几分即便认了命亦然存留着的不甘与无望,混上几分怒意、掺杂一丝没来由的恶意, 冰冷揭示道,“也不例外。”   “太子要是真的想让你无声无息地没了个音讯,”三皇子冷冷地凝视着裴无洙的笑脸,口吻刻薄道,“纵然贵妃再是不甘、父皇再是心疼……也耽搁不了太子什么。”   ——真宗皇帝有多偏心,当年明萃阁之后……两边孰重孰轻、谁高谁低,早就已经比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是啊, ”裴无洙也不恼, 大肆咧咧地承认完,笑着反问三皇子道,“可是太子不是并没有这么做嘛。”   三皇子微微一怔。   “因为什么, 三哥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的吧,”裴无洙笑着道,“太子心里有一道线,只要我们不跨过去……他没必要费那些功夫。我能碍着他什么?你又能碍着他什么?三哥,人啊,最不该的,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   “你要知道,在太子心里,”裴无洙耸了耸肩,直白道,“处理起我们几个,要远比处理前朝那些千头万绪的政务与性情各异的朝臣简单得多的多……所以,正常情况下压根就不会发生的事情,何必去杞人忧天地多做那么些假设呢?”   “就我自己来说,我管好我自己不过线犯禁就行了,”裴无洙豁达道,“我信他是一个明君仁主,所以我只要摆好自己的位置,尽己所能地做个忠臣良将就行了。”   “剩下的事情,与其整天怕这个怕那个怕洛阳瞧我不顺眼,还不如多忧心忧心自己身体康健与否,会不会少时不修、老来多病,熬不到个正常岁数吧。”   三皇子僵着脸沉默许久,才语调莫名地感慨了一句:“你倒是分外信他……也对他有够死心塌地的。”   “不,与其说我信他,不如说我坚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裴无洙淡淡道,“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如果将来有一天,太子真因揽权而无故欲杀我,那是他薄情、我眼瞎。届时谁都再管不了谁去做什么,闹到什么地步、结个什么恶果,都是我们俩各自该的。”   “你说的对,”三皇子静默良久,神色怔忪道,“只有太子……只有登基的人是他,才能容纳我们所有人只要不犯错、洛阳便不会主动动手;也只有他即位,才能叫下面的任一个人都心服口服。”   “我可没这么说,”裴无洙听得牙酸,小声嘟囔道,“后面全都是你自己脑补的……谁说就只有太子了,要是换了我来做这个皇帝,我也没有随便杀人的喜好。”   ——再说了,东宫太子登基,也未必个个都心服口服吧?裴无洙腹诽道:我看三皇兄你自己就多少有点不怎么服气的样子吧……   “要是换了你,”三皇子讥笑道,“我才不会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主动去盛泽……承认吧,小五,慈不掌兵,你压根就不是那块料子。”   “就算没有太子,父皇也得失心疯了才会封你做储君。”   ——三皇子心道:以他对裴无洙一贯的了解,如果他这个宽仁心软的五弟入主东宫……能养得下面一群人的心思都立时浮躁起来。   然后把局面逐渐搞得一团乱七八糟。   裴无洙不满地鼓了鼓腮,但也不得不承认,三皇子这一句从某种程度而言其实也非常的现实。   “而要是换了我,”三皇子笑了笑,同样随口假设了一句,脱口而出道,“我可一定不会容得你嚣张到这种程度。”   “所以说,”裴无洙气哼哼地嘲笑三皇子道,“你就不是呗。心胸狭窄、目光短浅,合该你就没有那个命……”   “你不也不是么?”三皇子笑着反击道,“咱们俩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你给我客气点,再挑我毛病小心我削你了啊。”   “说清楚,咱们俩谁削谁啊?”裴无洙心道我一个练剑的怕你这个舞文弄墨的酸儒?直接毫不客气地回击道,“来,试试?”   三皇子再也忍不住,倏尔一笑。   “我原以为,”笑罢,三皇子神色怅惘地望向裴无洙,感慨万千道,“察你言行、观你心意,你应当是并没有你自己嘴里说的那么看开的……不然的话,你不会借故先把你宫里的七弟派到雍州去。”   “今天才算知道,是我着相了,你确实对至高权势毫无眷恋,你比我看得清楚深刻得多了……怪不得我们兄弟几个里,太子最喜欢的,一直是你。”   ——三皇子心道:他这个五弟身上,有一种特别纯粹的、纯然无暇的善。   那使得裴无洙为人做事,无论待帝王将相还是走卒贩夫,都在心里深处,保留了一点最基本的温柔。   也正是那种简单直白、毫无所谋的善意,才正是叫他们这些在诡谲莫测的权利漩涡里反复挣扎,在处处充斥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拼得鲜血淋漓之人,最最难以抗拒的。   ——让卑劣者望之羞惭,使疲倦者观之眷恋。   “你错了,”旁的不提,有一点,裴无洙可得好好地给三皇子澄清申告一下,“我安排七弟去北边,不是因为我需要他去,而是因为我私以为,他需要出去。”   ——七皇子倘若一直待在洛阳、待在裴无洙身边,那他永永远远,就一直是一位出身卑微、不受帝王宠爱的落魄皇子。   李才人教坊司乐伎的出身、“娼妓之子”的阴影、周围人若有似无的轻蔑与漠视……周围环境给予七皇子的负面反馈,足以使得七皇子在无形之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儿时在甘泉宫的糟糕遭遇……那却并不是裴无洙一个人有心想去改变就能简简单单改变得了的。   但倘若七皇子走出了洛阳城,走到了广袤无边的大漠风烟里去看一看、瞧一眼,他会知道,这世界很大,并不只有洛阳城那一角;这世上的人也有很多,千姿百态、各式各样……比他命运更凄惨而毫无怨恨的,也不是没有。   潜移默化,长此以往,七皇子总有一天是能自己打开把自己困在原地的心结的。   更重要的是——   洛阳以外的人看七皇子,第一眼的想法,绝不会是他生母出身教坊司、是个卑贱的伎子。   而是——那是陛下的第七个儿子,当今的皇子,龙孙凤子,天潢贵胄,高不可攀。   裴无洙曾经认真地反思过:为什么男主阁下独独对自己一丁点高兴不高兴、满意不满意的态度反应那么得看重,以至于到了患得患失、动辄得咎、几乎要生出心魔的地步。   后来想了想,除了因为当年是裴无洙带着他走出了甘泉宫、走出了二皇子的阴影之外,更大一部分,恐怕是因为这几年来,在长乐宫里,其实坦白而言,也同样是仅仅只有裴无洙一个人真心关注、在意过七皇子的处境。   宓贵妃养着七皇子,是因为裴无洙想养。   福宁郡主赵逦文对七皇子耐着性子好言相劝,是因为裴无洙把他当弟弟。   所有所有的人……甚至可以说上至皇帝妃嫔、下到宫人太监,就没有一个看得是剥开裴无洙荫蔽的七皇子本人。   ——裴无洙本以为,七皇子的生母李才人是可以做到的那个……所以她当时才大费周章地把李才人一道养在了长乐宫的庇护之下。   可如今来看,李才人不知是因为嫉妒不甘、还是心思太杂……但是显然的,从她身上,七皇子也并没有得到相对“纯粹”的母爱。   从某种程度而言,这些年来,七皇子是被裴无洙带着走出了甘泉宫二皇子的阴影,然后复又被完完全全地笼罩在了裴无洙的阴影之下。   这也无怪乎七皇子会说他心里真正害怕的人其实是裴无洙……也无怪乎七皇子隐约养成了如今极度自负又极度自卑的性子。   ——幼年的虐待,使得七皇子迫切地需要一些正面的赞赏肯定,而少年时期的经历,又让他恍惚以为自己只能从裴无洙身上得到那些……于是到后来,他也就干脆只在乎裴无洙的态度反应了。   但裴无洙不想再那样了。   裴无洙也不想去多猜,她与七皇子之间走到如今这么畸形的关系,裴无洙承认有自己粗心大意、没心没肺的成分……但,宓贵妃呢?   这种完全控制一个人的感觉,太恐怖,也太……有失人性了。   “七弟自小吃了许多苦,”裴无洙淡淡道,“洛阳于三哥而言,是个困尽你前半生的是非之地,于七弟而言,更是个没有多少美好回忆的伤心之处。”   “去了北边,才好叫七弟知道,”裴无洙扯了扯嘴角,心情沉重,竭力想让自己的语调轻快起来,“虽然父皇一贯不怎么做个人……但他‘皇帝儿子’这个身份,还是很好用的。”   ——才好叫七皇子知道,其实就算纯粹以出身来论高低,他的身份,也是值得许多人尊重、敬仰、乃至欣羡不已的。   裴无洙希望七皇子能借此与圄于自己十来年的身世和解。   三皇子听得静默良久,才五味陈杂地感慨道:“老七遇见你……可真是他一辈子的运气。”   仇恨怨苦是一代复一代地施加下去的,三皇子突然再清楚不过地认识到:如果没有裴无洙,今日的二皇子,就是明日的七皇子。   简直是一个宿命的轮回。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两个是一模一样的失败品。只是二皇子将自己的痛苦怨憎施加到了其时更弱小的七皇子身上,而七皇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裴无洙默了默,蹙了蹙眉心,难得对着人剖白了一句自己的心底话,“兴许是当年我带他出甘泉宫的缘故吧……虽然也有不耐烦的时候,但静下心之后,总还是忍不住觉得,也许,我应该是对他负有一些责任的。”   ——是裴无洙亲手将那个差点被恶狗咬死的小孩儿抱出了囚笼,怎么忍心再突然翻脸,将他毫无留恋地扔在半道上。   “你总是为旁人想的太多,共情太过,只这一点,你就不适合居太高位,”三皇子听得叹服,摇了摇头,也不欲多言旁人兄弟事,最后只简单道:“一起回去?”   “不了,”裴无洙骤然惊醒,摇了摇头,拒绝道,“三哥你先走吧,我还有旁的事……而且,本来吧,我们也是分开回去比较好。”   三皇子在此时被迫回忆起东宫太子的介怀与小心眼,不耐烦地对着裴无洙翻了个白眼,悻悻然甩了甩袖子,先走人了。   裴无洙再站了站,待得三皇子走远了,冲着不远处的某棵树扬眉嬉笑道:“听够了没?偷听完了,还不自己出来?”   须臾之后,一个人影从树后转出。   七皇子步态略显僵硬地走到裴无洙面前,眼圈通红,低着头,怯怯道:“五哥,我不是故意要偷……”   “无妨,”裴无洙嗤笑道,“你那点子功夫,一过来我就感觉到了……只是刚才三哥在这里,不想叫你俩遇着了彼此尴尬难堪,这才忍着没提。”   “对了,你过来这边作什么?找我么?”   “五哥,”七皇子呆了呆,被裴无洙一问,才猛地反应过来,神色仓皇道,“父皇说,你去不了雍州了……”   “是,也许吧,”裴无洙打断七皇子,面容平静,口吻温和道,“但是小七,我想你去,你还去么?”   七皇子怔在了当场,良久无言。   他当然是不想的……   但是——   如果裴无洙希望的话。   “五哥,”七皇子抿了抿唇,扬起头,再是认真不过地凝望着裴无洙的双眼道,“所有你想要的结果,我都会竭尽全力,努力去一一为你达成。”   所以,如果裴无洙希望他去雍州,他就去。   裴无洙听得却是只想连连苦笑。   罢了……裴无洙心道:也就只能指望七皇子去外边历练了一趟,能自己慢慢看开吧。   七皇子呆立许久,突然弯下脖子,解了一块暖玉下来,捧到了裴无洙面前,示意他收下。   “不不不,”裴无洙骇然变色,连忙摆手婉拒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还是留着给你以后的媳妇吧……”   ——这他么不是原作里男女主最后定情时候互相交换的信物么?   给了自己算是个什么意思么?裴无洙满心无语道,就算是原作剧情现在早崩的作者亲妈过来都认不出来了……但也不至于是这么个崩法吧。   “此去雍州,不知洛阳形势几何,不知何时何处该归、能归,”七皇子却很坚持,“书信来往不通不便,但凡有变,还有被有心之人横加拦截之虞……五哥,这块暖玉你收着,若是用不着最好。”   “但要是真到了局势难测之际,你安排一个可信之人,以它为信物……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在北边接应你。”   “行吧,”裴无洙叹了一口气,再想想,人都要走了,也不好真留着遗憾去北边,索性也摘了自己腰上今天带出来的那块佩玉,放到七皇子手上,平静嘱咐道,“你在雍州遇到什么事,能找建安侯解决的,可以先就近找他……不好与建安侯明说的,让人拿着它来见我,我来帮你安排。”   七皇子笑着欣喜收下了。   一簇焰火窜于天际,裴无洙被震得一晃,霎时惊觉:“啊?都要子时了?”   七皇子抬头细细看罢,沉吟道:“应该离子时还差了有半刻钟……”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另外有事,”裴无洙慌忙把七皇子给她的信物塞到怀中,匆匆草草道,“七弟,你要不再自己去宴上玩一会儿……我先走一步,改日再叙。”   “好,”七皇子怔了怔,艰难反应道,“那我先回长乐宫了,五哥路上小心,今日除夕,宫中无禁,人多事杂,小心别让哪个不长眼的冲撞到你……”   裴无洙摆了摆手,一溜烟跑远了。   待得回到宴席间,东宫太子的位子却早都已经空了。   裴无洙一下子傻眼了。   “太子呢?”裴无洙随便揪了个收拾案几杯盏的宫人,心烦意乱道,“他刚才不是还在这里么?”   “启禀五殿下,”宫人颤颤巍巍道,“您与贵妃娘娘走之后没多久,太子殿下就起身回东宫了……”   从明德殿前到东宫……这怎么算,都是赶不及的。   裴无洙呆呆地站在原地出神了片刻。   然后猛然旋身,一语不发拔腿就跑。   刚刚才起势跑了两步,又刷地一下止住了。   “哥哥,”裴无洙缓了缓姿态,从容不迫地朝着孑然独立在明德殿拐角后的东宫太子走去,笑着道,“我听宫人说,你回东宫了啊?”   东宫太子摇了摇头,只简单道:“在等你……这里清净。”   裴无洙细细看去,这才猛然醒悟:东宫太子恐怕以为她是跟着宓贵妃一起被宣进了明德殿伴驾,这才独独在这里等着自己。   午夜的焰火绽满了整个夜空,亮得恍若白昼。   “现在是新的一年了,”裴无洙仰头望着天际焰火,与焰火下长身玉立的东宫太子,缓缓笑着道,“新年好啊,哥哥。”   旧年最末、新年最初……是和眼前这个人待在一起过的。   这种感觉,实在不差。   就像冬日里的第一场雪,也是与这个人一起看的。   “新的一年了,”东宫太子淡淡一笑,亦从容回道,“迢迢,万事顺你,从心随意。”   只那双眼里,缓缓溢满了盛不住笑意,才泄露了主人当下并不如何平静的心绪。   “嗯,”裴无洙双眸发亮,绚烂过天边焰火,高高兴兴地点头应道,“你也是。” 第93章 暖洋洋 “我会,我来。”   东宫太子这个庄子确实不错。   这是裴无洙到了西山之后唯一一个想法。   冬雪天里, 金盏菊与南天竹交相辉映,一橘一彤,灿烂热烈, 生生把素白的山野泉涌间衬出了几分难言的勃勃生机。   裴无洙到得这边, 只用了一眼的时间,心里就喜欢上了。   沦陷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想到种这些的?”裴无洙既讶然又欣喜地侧头望向东宫太子,唇角止不住的微微上扬, “一般来说, 这等雪景, 不都是种些梅花之类的么?”   “后院里有一林红梅,”东宫太子温柔笑道,“你要是喜欢, 现在就可以过去看。”   “不不,配冬雪的, 得是白梅才好,”裴无洙较真地纠正道, “白梅孤傲忠贞,白梨清质淡雅……这才是‘阳春白雪’式的高雅。”   就像裴无洙心里的东宫太子这个人一样。   “你要是喜欢雪梅和梨花,”东宫太子纵容道,“回头砍了让他们种上就是。”   “哈哈,不过它们高雅它们的,我却是个‘下里巴人’,”裴无洙狡黠一笑, 畅快道, “就喜欢俗的!俗的简单,俗的有世俗烟火热气……哥哥,我喜欢你这个庄子。”   东宫太子抿了抿唇, 只简单纠正道:“不是我的。”   裴无洙微微一怔,然后才好笑地反应过来,忍笑道:“是是,是‘我们’的。”   东宫太子浅浅一笑,牵着裴无洙的手,一步一步越过花丛,推开了正中间堂屋的栅门。   首先映入裴无洙眼帘的,是一张广阔的足以容纳下十个她并排躺着睡大觉的矮榻。   “这是什么鬼才设计啊,”裴无洙一下就看笑了,忍俊不禁道,“这要是有了客人过来,怕是得连块坐下喝杯茶的地儿都寻不着……”   “那就不让有‘客人’过来,”东宫太子旋身关上门,捧起裴无洙的脸,径直深吻了下去,唇齿间含糊呢喃道,“只有我们……这里就只有我们,永永远远,都只有我们。”   裴无洙隐约感觉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方终于对上了的原因,自从今天到了这里,东宫太子就变得格外的强势难缠……黏糊得裴无洙难以招架,兵溃千里。   “我怎么觉得, ”裴无洙被东宫太子轻轻一推,整个人躺倒陷在绵软的床笫之间,气喘吁吁地努力找回神智道,“你今天好像特别想‘犯错误’的样子……”   东宫太子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重重咬了裴无洙的唇角一口,后撤些许,隔了些距离,有些不甘,更抱着些侥幸心理,隐约暗示引诱身下人道:“那迢迢觉得……哥哥今天可以犯得起这个错误么?”   “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吧,”裴无洙认真地想了想,叹了口气,妥协道,“不过呢,你得先给我找点药吃下……避孕的那种,你见多识广,这个你应该比我懂吧?”   “我不好自己大张旗鼓去寻,不然万一叫我娘知道了……”   东宫太子僵了僵,如果说刚才是欲/火难消带来的些许愤然的话,现在就是一盆冰水对着头顶正正浇下,被打击得几乎要彻底蔫了。   “非得如此么?”东宫太子从心底泛起的失望几乎要没过头顶。   “不然的话,”裴无洙平淡而认真道,“怀了再滑掉的话,对我来说,更有些麻烦吧。”   东宫太子默默从裴无洙身上撤下来,躺倒一边,抿紧了唇,再说不出一句话了。   裴无洙撑着头侧望着东宫太子,也同样沉默了下来。   少顷,东宫太子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先退了一步。   好不容易把人哄出来了,东宫太子心道:不至于为了这些注定一时半会儿谈不拢的关隘赌闷气、闹冷战。   急不得,慢慢来……他,等得起。   “你不去雍州的事,”东宫太子偏头望向裴无洙,语调温柔,主动打破沉默道,“最后是怎么与贵妃娘娘说通的?”   ——裴无洙既然还能有心情在年节里从长乐宫溜出来陪自己到西山住一段日子,肯定是宓贵妃那边已经默认了先前除夕宴上真宗皇帝神来一笔的安置。   “哦,那个啊,”裴无洙挠了挠头,“我娘一开始当然是不能接受,不过后来我们两个好好谈了一场,你猜也能猜到的,她不愿意我长留洛阳,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怕我的身份暴露。”   原先的裴无洙对于自己的“公主变皇子”,自然也是有些心怯的……不过在得知了东宫太子的身世后,这种恐惧立时就减散了大半。   当一个人面临了更大的烦恼麻烦时,原先那些不大不小的,相较之下,立时就变得无足轻重了起来。   “我就跟我娘说,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将暴露的时候,大不了,我主动去父皇面前陈情,坦白从宽,”裴无洙慨然道,“想来以父皇对我一贯的宽宥,至少至少,总不会只为了这个,就非得要了我的命不可。”   “我娘当然还是不高兴,但如今木已成舟,她既说服不了父皇、也勉强不了我……也就只能如此了。”   现实的情况,当然要远比裴无洙这三言两语的简单概括要复杂得多。   宓贵妃反对裴无洙留洛的态度异常激烈。   即使是到了裴无洙说出上述言论的时候,宓贵妃也依然并不妥协,甚至还近乎于歇斯底里地反复坚持道:“为什么不能去雍州呢?松鹤堂的事情有什么好忙的?你现在去雍州,可以逍遥自在地好好过一辈子……”   裴无洙只回了一句话:“松鹤堂的事情,或许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母妃,那是我的理想抱负。”   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学校。*松鹤堂是裴无洙政治抱负理想蓝图的第一步,也是奠定根基的最关键一步。   才难之叹,古今共之。*夫善国者,莫先育才;育才之方,莫先劝学。*而裴无洙兴办松鹤堂的根本目的,就是为先给所有人一个去“学”的机会。   “如今父皇尚在,且还有他的大力支持,”裴无洙垂着头,定定道,“如果我这时候都就雍州而放弃了它……那以后,就更不可能再坚持把松鹤堂做下来了。”   “你父皇他现在支持你,”宓贵妃恼火道,“是因为他以为你是他的好‘儿子’……”   “是儿子是女儿又如何呢?”裴无洙梗着脖子执拗道,“就算有朝一日,叫父皇知道了我其实是一个公主。但那又如何?我并不觉得羞惭卑怯,我还得当面与他好好地说道说道,我是一个公主,却也并不证明我就比那些皇子差上许多。”   宓贵妃当场便一下子泪崩了,痛苦万分道:“可娘只想你好好地活着……”   “但是阿娘,”裴无洙怔怔然道,“怎么样个活法,才算是‘好好的’活着呢?”   “人活着,穿绫罗绸缎、居高屋大宅、品珍馐美味,再加上仆婢成云、美人相伴,如此活着,世人便都道,是‘活得好’了,”裴无洙苦笑道,“但我好好活着,就是为了活这些么?”   “这些东西我享受好些年了,它也就那么些玩意儿,如果我这辈子就是为了这种东西而活着……那我大可不必活得太久。毕竟,这早都是我活惯了、活腻了的活法。”   东宫太子曾与裴无洙道:“小五,你要知道,这世上总有些道理,需要人来亲自扶正;也总有些事情,是可以叫人将生死荣华都置之度外都还要去做的。”   裴无洙原先似懂非懂。   她回宫后过得随心所欲、无忧无虑,却也是十足的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只想避开权利是非做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王。   所以当时的裴无洙,一下子就被东宫太子眼里的毅然决然给震慑到了。   那时候的裴无洙是那样一心一意地钦慕向往着东宫太子,不是毫无缘由的。   本质上,他们两个是同一类人。只是裴无洙先前圄于自己隐藏的身份,躲躲闪闪,不敢多现于人前。   也就只好那样钦佩的、敬仰的,暗自欣羡地看着东宫太子去做下一件件裴无洙心里想做、却往往还没动手,就先自我洗脑“算了吧,皇帝渣爹太强势,我做不到的,跟皇帝逆着来准没有好果子吃”的事情。   如此,一次两次,也就愈发消极懒散了。   真宗皇帝原先总暗暗嫌弃裴无洙太过自由散漫……其实只是很多时候,裴无洙没办法让自己活得太较真。   因为如果真的较起真来,裴无洙心底最不喜欢的,头一个,就是她皇帝渣爹这种人。   认真便意味着要痛苦地叩问自己已经成型的三观与良知,将其与封建皇权的残酷与强势一一较量,然后要么前者被后者一点一点地摧毁泯灭,要么前者残存,鼓动着裴无洙以卵击石地做下些毫无意义的负隅顽抗。   而散漫自由,是裴无洙留给自己最后的放逐。   宓贵妃后来的屈服妥协,裴无洙想,很大程度上,就跟当日面对东宫太子的自己一样。   ——有不赞同,但无可挽。   不过母女俩同样就此达成了一个“君子协定”:以两年为限,两年内,宓贵妃不多干涉裴无洙在洛阳在松鹤堂事情上的作为,作为回报,裴无洙要争取在两年内将具体事宜理出个章程来、交托到可信之人手里……然后努力争取早日奔赴雍州封地。   这还是在宓贵妃尚不清楚裴无洙早与赵逦文私下说定解除了婚约的情况下。   不然宓贵妃绝对一准就能猜出来,所谓的“两年之约”,其实根本就是裴无洙敷衍拖延之辞。   不过这些烦心事,裴无洙一点都不想与东宫太子说。   毕竟,说了也没用啊。   ——东宫太子听罢若是想要插手,裴无洙要不乐意了。   但若是不让东宫太子插手,他的心态多少要崩。   崩完之后,无可奈何,也就只是跟着裴无洙一起提心吊胆、心急如焚罢了。   “哥哥,”裴无洙不想留给东宫太子太多对此事推敲深思的机会,爬过去趴在对方怀里,眯着眼睛朦胧笑道,“今天太阳好好啊,这边采光也够亮……暖洋洋的,都把我弄困了。”   东宫太子长臂微展,将人护在心口,知裴无洙不愿,也就没再过多纠缠,只顺势迎合道:“那就先睡会儿?”   “不是说要去泡温泉?”裴无洙扬眉笑道。   “晚上再去,你都困了,”东宫太子抚了抚裴无洙的乌发,浅笑道,“用过晚膳一起去?”   “一起去可以一起去,”裴无洙暗暗偷笑道,“但我不要和你一起泡……我这是为你好。”   东宫太子只得无可奈何的笑。   “对了,晚膳!”裴无洙蓦然惊醒,苦恼道,“你叫我寻个由头把云归她们遣走了,但怎么没说你这里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啊……晚膳怎么办,你不会把我叫过来的第一天就叫我忍着饿肚子吧?”   “饿什么都不会饿得着你,”东宫太子淡淡一笑,只简单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我都行,”裴无洙随口答完,然后警惕地爬起来,撑在东宫太子上方,认真地警告对方,“但是先说好,我可什么都不会做,你指望什么别指望我给你下厨……”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裴无洙都是个完完全全“十指不染阳春水”的大小姐。   “没指望你下厨,”东宫太子叹息道,“我会,我来。” 第94章 变 他什么都敢做得出来。   “不是吧哥哥, ”裴无洙惊异地瞪大了双眼,赞叹不已道:“你还会下厨?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会的么?”   “哎,不对, ”裴无洙大为不解, 疑惑道,“时人不是都信奉‘君子远庖厨’的那一套么?你是怎么学会下厨的?”   裴无洙可不信东宫里有需要太子亲自下厨的时候。   “君子远庖厨,是‘君子之于禽兽也, 见其生, 不忍见其死;闻其声, 不忍食其肉*。’,乃仁之术也,”东宫太子无奈叹息道, “可孤自十三岁入军营,人都不知道杀过多少了, 还对牲畜有什么好‘不忍见其死’的。”   裴无洙怔怔想起,是了, 军中法度森严,就算是东宫太子……刚到军营里的那段日子,恐怕过得都不会有太舒服。   “这么说来,哥哥是在军营里学会下厨的咯,”裴无洙好奇地探询道,“军营里是不是要求你们什么事情都得自己亲手做,连洗衣做饭都是?”   “大略如此, 但也并没有到你以为的那种严苛地步, ”东宫太子微微苦笑,悉心与裴无洙解释道,“上了战场, 总是什么都要会一些的,不然后方补给中断、身旁兵卒零落、被围困夹击之际……总不好再指望着旁人动手来填饱孤的肚子。”   裴无洙听得怔怔出神,笃定道:“你曾经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最狼狈的一次,”东宫太子平静道,“孤身边的侍卫死得只剩下了两个,大雪封山,万踪寂灭,蛮人不容易追踪到我们,我们也寻不着自己这边大部队的足迹……单靠着煮开的雪水,在山里沉下心不冒头苦熬了三天三夜。”   裴无洙听得心疼得要死,咬了咬唇,轻声问道:“最后,还是打赢了吧?”   东宫太子叹了口气,淡淡道:“越启当时还是太年轻了,一时激愤,直接下令屠了大月氏全族……这应该也算是赢了吧。”   ——就是赢得有点太血腥残忍,有失仁道。   裴无洙呆了呆,不想就战场上的事情来对自己做太多的道德拷问,只有些难受地抓住了另外一个重点,怔怔道: “你们去打大月氏的事,我还有印象……但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你当时还遭遇过那样的凶险的境地。”   “都过去了,”东宫太子笑着揉了揉裴无洙的脑袋,温声道:“就想着也没什么好与你提的。”   “可你当时,”裴无洙呆呆地出神了一会儿,一阵后怕浮上心头,后背发凉道,“差点就不回来了……”   “不会,”东宫太子平静而果断地否定道,“当时既然敢做那样的决定,莫说三天,就是越启来得再迟点,七天孤都熬得下来……迢迢,哥哥心里有数,不会那么轻易死的。”   裴无洙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很难看地笑了一下,不敢再深想,有些刻意地转移话题道:“但你要是在那种绝地里学来的厨艺,估计也指望不了你做出什么合胃口的东西了……能填饱肚子不吃死人就不错了。”   东宫太子失笑,对裴无洙的质疑不愠不恼,只简单道:“你想吃什么,晚上我做了,你尝尝就知道了。”   “你什么拿手做什么吧,”裴无洙神情恹恹地重新躺回东宫太子怀里,早没了再报菜名故意点来为难人的心情,蔫蔫道,“我现在也没什么胃口……”   “那就先睡一会儿吧,”东宫太子半坐起身,替裴无洙解下外袍,拿来软被将人严严实实地盖好,又伸手试了试地暖的热度,这才稍显满意地躺了回来,抱住人,柔声道,“从宫里一路赶过来,累了倦了也是正当……”   裴无洙倚靠在东宫太子怀里,不自觉地伸手抱住边上这个大号玩偶抱枕,迷迷糊糊地蹭了蹭,还真被哄得一觉睡了过去。   待得再睁眼时,暮色四合,已经是黄昏时分。   裴无洙是被一阵勾得肚子里馋虫咕咕乱叫的香味给唤醒的,揉揉眼睛坐起身,旁边的榻上早空了,起身简单洗漱下,出去转悠了一圈想找到灶房,结果因为对这边太不熟悉,方向感不太行,竟然晕头转向地摸到了后山处的汤池边。   听得里面水声微响,裴无洙心下一动,背着手慢慢悠悠地晃荡到了其中一间被屏风笼罩的池子里……果不其然,东宫太子就正在其中。   “迟迟兮春日,”裴无洙笑意盈盈地望着氤氲水雾间正靠在池壁上闭目养神的东宫太子,开始摇头晃脑地背酸诗调戏人,“玉甃暖兮温泉溢,袅袅兮秋风,山蝉鸣兮宫树红……*”   “你醒了?”东宫太子笑着睁开眼,从池中立起身子,取了边上的亵衣简单裹上,涉水往边上走,边走便温声与裴无洙道,“肚子饿了么?想现在用晚膳还是再等一会儿……迢迢。”   东宫太子微微站定,略略抬头,望着汤池边上无端出神的裴无洙,顿了一顿,才神色微妙地缓缓道:“你是喜欢……这个么?”   东宫太子侧了侧左肩,露出玉白臂膀间的三粒红痣来。   “我原来以为你这里只是有一颗红痣,现在仔细看,原来是三小粒啊,”裴无洙莫名地吞了口口水,一时手痒,没忍住直接上手偷偷摸了一把,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好漂亮啊……它们还正正长在你后边的蝴蝶骨上面哎。”   “迢迢,”东宫太子微微叹了一口气,纵容又无奈道:“你不要总是有意无意地胡乱撩拨我。”   “我没有撩拨你啊,”裴无洙瞪大了双眼,非常之无辜,异常真诚道,“我就是真觉得它生的地方非常好,这样看真的很美啊……”   东宫太子顿了一顿,僵着身子木着脸任裴无洙胡乱感慨了片刻,脑子里也不知道究竟都想了些什么……然后突然冷不丁地手上一发力,似是忍无可忍一般,将裴无洙狠狠地拽了下来。   汤池里水花四溅,裴无洙一时懵住了,有点崩溃地恼火道:“我衣服,我衣服你全给弄湿了!”   “无妨,”东宫太子将人抵在自己与池壁之间,咬着裴无洙的唇瓣含糊笑道,“衣服我也给你洗。”   裴无洙被逼得没有法子,任东宫太子放纵忘情、为所欲为地肆意欺凌了两刻钟,最后忍无可忍地抓狂道:“打住,打住!一会儿再刹不住,还不是你,你自己吃苦头。”   “不要紧,”东宫太子眸色深深,沉沉笑道,“这个苦,我很乐意吃……”   “别别,”裴无洙大惊失色道,“你别那么用力,万一在我脖子上留到印子,会在外面给人看到的……”   “好,”东宫太子从善如流地低下头改正道,“那我弄里面。”   “你你你,你这个人,”裴无洙瞠目结舌,最后只得崩溃认命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我以后再也不胡乱逗弄你了,我饿了,哥哥我肚子饿了,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   东宫太子将将忍住,抵在裴无洙的肩膀上低低笑了有近半刻钟,才大发慈悲地放了人去收拾洗漱。   裴无洙早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生无可恋地换好了干净衣服出来,脸上带了点混杂着羞臊的恼火,怒气冲冲地质问道:“屋里那些,那些衣裳……是你给我准备的?”   东宫太子神色从容地点了点头。   “你给我穿女装?你觉得这合适么?”话一出口,裴无洙又心道,哎呀,不对,好像这样说也哪里奇奇怪怪的……   裴无洙苦恼地把脸皱成了一只苦瓜。   “也有你惯常穿的那种,”东宫太子轻笑道,“你喜欢什么换什么就好。”   “是么?”裴无洙心道我可不信,哼笑道,“承认吧,哥哥,你心里就是暗搓搓地想看我穿女装吧。”   “是啊,”东宫太子倒不觉得这有这么好忸怩的,大大方方地笑着道,“那迢迢愿意穿给哥哥看么?”   东宫太子坦诚地打了个直球,反倒弄得裴无洙不好意思了起来,垂下头推着人往灶房去,哼哼唧唧道:“看你表现,看你晚膳能做成个什么样、合不合我的胃口……走了走了,我快要饿死了。”   “里面一会儿油烟很大,”东宫太子净手进去先瞧了眼灶台上煲着的汤,然后挑拣着洗菜切菜去,回头撵裴无洙道,“你先出去吧,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那你刚才岂不是白泡了池子,”裴无洙的关注点总是莫名其妙地跑偏掉,啧啧称奇道,“一会儿收拾完还得再洗一次?我不出去,我就要站在这里,看看你到底是怎么做菜的。”   东宫太子拿裴无洙没有办法,只得付之无可奈何的一笑。   裴无洙不单单光是看,她站在一边看着看着,还非要不停歇地发表两三句自己的意见看法才行。   “你说你这双手,”东宫太子切个菜,裴无洙就在边上感慨万千道,“原先只见你舞文弄墨、操琴抚剑……今天才知道还可以切菜,啧啧,莫名有种暴殄天物的意思。”   “迢迢,”东宫太子顿了一顿,低低道,“你可真是……一点记性也不长。”   裴无洙眨了一下眼睫,又眨了一下,脑子里才将将反应过来了。   “不是,”裴无洙心里也很郁闷,“我现在随便说你句什么,你都要觉得我是在有心撩拨挑逗你,可我确实是没有那个意思……你不觉得我们两个里,真正需要先反思一下的,得是你自己么?”   东宫太子微微一笑,正欲辩驳,一阵微弱的鸟翅震动声响起,东宫太子的神色微微一变,手上的动作便暂时停歇下来。   裴无洙不敢多话,面容警惕地呆呆看着东宫太子随手以某种古怪的节律叩了叩案板,一只白鸽便呼啦一声径直飞了进来。   东宫太子甩手扔出一根筷子,一筷将白鸽死死钉在了墙上。   然后面无表情地拿小刀顺着白鸽的肚腹剖开,从一片鲜血淋漓的黏腻里摸出一卷蜜蜡封起来的密信。   展开略略一看,随手将其扔在洗完菜的残水里。   ——整封密信混在水里,很快便化之于无形了。   裴无洙看得心下微惊,继而便是一股莫名的敬畏。   “你们这,”裴无洙心神复杂地感慨道,“还挺费鸽子的啊……传一回消息死一只啊。”   “并不全是如此,”东宫太子眉心微蹙,像是正在暗思索着什么,只简单与裴无洙解释了一句,“这种是单线联系的暗信,消息可以传不出来,但一定不能叫外人截到……所以这鸽子不能放回去,若是被人无意中打了下来,也绝不能叫里面的消息再泄露出去。”   裴无洙一下子就懂了:“给你传消息的人,身份很特殊?”   “洛阳禁卫统领,”东宫太子平静地吐出了一个名姓,“光禄勋高崎。”   裴无洙听得悚然一惊。   如果说“为国羽翼,如林之盛”*的羽林卫是宫廷禁卫军中的贵族子弟兵,为帝王仪仗和宿卫侍从,地位在无形之中远高于军中其他部队……那么总领七署,直统羽林中郎将的禁军统领光禄勋,就是无可置疑的能为帝王守门之职。   没错,光禄勋总领帝王宫中一切防卫,其下设七署,而编制逾两千人整个羽林卫,甚至仅仅只是隶属之下的其中一署。   ——而光禄勋之下还有非常要命的一署,名曰“期门”,分管值守皇城中的各座城门。   “光禄勋高崎,”裴无洙骇然变色,“他,他也是你的人……?!”   ——不怪裴无洙震惊失语,光禄勋这个位子非常之紧要,某种程度而言,是比之内阁与大九卿还要地位超然的存在。   大庄每一代帝王,没有一个不是把自己最最亲近、信任的武将安置在光禄勋的位子上的。   不然的话……光禄勋若是有反意,那动起手脚来,可是太便宜了。   而如今这位光禄勋高崎……沉默寡言、奉公守己,为人做事,都非常之低调。   ——是个低调到让裴无洙几乎都觉得他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裴无洙绞尽脑汁地在记忆里苦苦搜寻了一番,才勉强回忆道:“高崎在光禄勋这个位子上做了有快十年了吧?”   “他是父皇在做太子时期的老人,家世似乎并不如何,全赖父皇提拔,受父皇知遇之恩,在东宫詹事府效命多年,”裴无洙怔怔道,“父皇登基后,前后换过几任光禄勋,比如建安侯曾经也兼过一段时日……而高崎,是其中做的最长最久的。”   也是做到现在的那个。   按理来说,真宗皇帝既然对高崎如此之深信不疑,那高崎的忠心……应当还是经受得住考验的吧。   这人也是东宫太子的人么?   裴无洙都吓傻了。   “原先不是,”东宫太子只简单道,“现在是了。”   “你,你确定么?”裴无洙心神不定,忧虑重重地反复质疑东宫太子道,“那些文官就算了,左右真到了翻脸掀棋盘的时候,他们也起不了什么用,还是得哪边拳头大听哪边的……但,但武将不行啊。”   “从东潼关陈朔到光禄勋高崎,”裴无洙眉心紧蹙道,“我一直没有多问过你,可我也实在是放心不下。你确定他们真是你的人吧?”   “关键时候都靠得住么?要是万一有哪个敢掉了链子,那,那可太坑了……”   “我先前曾与你说过,我是在北边剿匪的时候遇到了陈朔,帮过他一回,使他欠了一个不小的人情下来,”东宫太子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想叫裴无洙多思多虑、提心吊胆,想了想,干脆就直接说了,“那时候,是东胡细作伪扮成僧道之流过关,绑了陈朔的妻女秘挟他夜开城门。”   “陈朔而今是在大庄颇有威名,但他年少悲苦,父早亡、母改嫁,颠沛流离、孤苦伶仃地长大,与其夫人少年携手,一路扶持走了下来,夫妻间感情极深,成婚几年,孕有一女,爱若至宝,”东宫太子微微叹息道,“但当时那种情况……如果陈朔敢开门,会害了一城百姓的性命。”   “他将从一个头角峥嵘的军中新秀变成一个通敌叛国的千古罪人,他和他们一家,都会被钉死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   “陈朔与东胡人斡旋了一天两夜,孤赶到前,东胡人已经等不及快要动手了,”东宫太子神色平静道,“孤其时恰好带兵路过,救了他妻女下来。”   “陈朔那边收不到音讯,其实已经算是默认在家国大事面前含恨放弃了自己妻小,守住关隘击退东胡人后一度想引颈就戮、自戕谢罪,后来再重得见,失而复得,自然是狂喜欲疯。”   当时陈朔跪在东宫太子脚下,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赤红了双眼,只恨不得把一颗忠心就此原原本本地完全献上。   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   “你,”那么多巧合撞到一起,惹得裴无洙听罢忍不住微微生疑,审慎道,“你不会是故意踩着点去的吧?”   “当时的陈朔于孤而言,”东宫太子平静地摇了摇头,淡淡道,“还并没有值得去如此筹谋拉拢的必要。确实是时来运巧,一时恻隐,多费了些功夫去耐心筹谋着把人救了下来。”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裴无洙怔怔叹息道,“怪不得你那么放心……陈朔就此对你死心塌地、尽忠职守,也是你应当的。”   东宫太子浅浅一笑,温和道:“这一句,也是陈朔当时与孤说的。”   当年最后两边辞别,陈朔跪在东宫太子身前,铿锵有力地誓忠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太子殿下仁爱爱人,必会成一代盛世明君。”   “而微臣,愿意永生永世向这样的大庄、这样的殿下,誓死守卫效忠。”   “那,”裴无洙听罢,怔然半晌,呆呆道,“那高崎呢……”   “高崎的事,”东宫太子含蓄而委婉道,“孤做的不太光彩,就不说出来污你的耳朵了。迢迢,你只消知道,如今的高崎之于孤的忠心,比之当年当时的陈朔,只多不少。”   裴无洙蓦然悟了。   当年的陈朔不值得东宫太子那般筹谋设计拉拢,现在的高崎……却是值得的。   裴无洙一时心里五味陈杂,叹息道:“哥哥,你……”   “我让你失望了,是不是?”东宫太子轻声打断道,“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以前的我招你喜欢了,对不对?”   裴无洙一时愣住。   “孤其实,”东宫太子低头一笑,淡淡道,“也不太喜欢现在的自己……但是迢迢,我也确实没有办法了。”   “我认真想过了,如果父皇知道了,又该怎么办,”东宫太子神色平静道,“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是下不去手的……但我更不可能坐以待毙、引颈就戮。”   他现在不是只自己一个人,他更不能让裴无洙为此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一场政变,”东宫太子木然道,“拱父皇提前去做太上皇了。”   “高崎能帮我很好地解决掉这个问题,无论是父皇,还是做了太上皇的父皇。我没有时间再慢慢等着了,手段什么的……自然也就顾不上光彩不光彩了。”   东宫太子心道:他到底是没有办法狠下心去弑君弑父……将真宗皇帝圈禁荣养,是东宫太子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转圜余地了。   裴无洙呆了呆,上前两步,从后边抱住东宫太子,肯定道:“我喜欢你……不论是以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那都是你。”   “只是哥哥,”裴无洙苦恼道,“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最好,还是我们小心一点,不要让父皇知道……我不是怕你把父皇怎么样,我是忧心你出事。”   “当然,我也不是不信你做不好方才说的那些,”言罢,裴无洙又觉得不对,慌忙找补道,“我只是担心你,单纯的担心你……况且,就算你到时候成功了,不以正常法子来,在外人眼里、史书之上,总是不好的。”   “迢迢,”东宫太子微微一笑,淡然道,“孤这个人都不是按照正常情况生出来的……还怕以后在登基的正当与否上在被人挑刺说些什么呢?”   东宫太子冷冷在心里想道:他现在早不是当初那个心无旁骛、一心为国事操劳的自己了……他其实早都已经疯了,从他得知自己身世就是个笑话起的那一刻,就隐隐已经疯了。   他现在为了留下裴无洙,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也什么都敢做得出来。   哪里还会去在意旁人怎么说、怎么看。   “别想那个了,”裴无洙听得十分心疼,仓促地转移话题道,“高崎给你秘发暗信是想说什么?”   东宫太子按了按眉心,这事他本不欲与裴无洙多说的。   但更不想去刻意瞒她什么。   “父皇带着贵妃去小北园那边踏青,”东宫太子简明扼要道,“一不小心惊着马,闪了腰……问题应当不大,不必心急,先用点东西填填肚子,我过去看看,晚上回来再与你细说。”   ——先前要不是真宗皇帝心里憋闷得慌,带了宓贵妃出去四处转悠,裴无洙还被按在长乐宫里出不来呢。   “那,”裴无洙怎么可能真不着急,异想天开道,“那我能不能……”   “你要是也随我一道过去,”东宫太子打断裴无洙,温柔但不容拒绝道,“才是会真引人心疑。” 第95章 花蕊夫人 她这是针对我娘吧?   “你这话说的, ”裴无洙听得很郁闷,小声嘟囔道,“我过去引人心疑, 你过去就合适了?”   “我自然是先回西山大营那边, ”东宫太子无奈道,“呆在那里安心等着父皇的传召了。”   ——真宗皇帝腰上带伤、行动不便,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   出于稳定人心的需要, 帝王负伤, 自然是避人耳目、大事化小为先……以东宫太子对他父皇一贯的了解, 私以为,会被第一时间传召至小北园,应当还是自己。   裴无洙略一作想也明白了, 立时无话可说,只憋屈地瞪大了双眼, 瞅着东宫太子收拾得当走人。   东宫太子临走之前,将秘隐在暗处的飞六叫了出来, 吩咐他为裴无洙置办晚膳。   “你倒是还有脸来见本王!”裴无洙一见飞六,登时气乐了,哼笑道,“飞六啊飞六,上回坑本王坑得舒服痛快么?”   ——虽然东宫太子后来有解释,他其时之所以早有准备,守株待兔等着裴无洙过去找信, 不是飞六主动告密, 而是东宫当时戒卫森严,早有警觉。   但裴无洙可不信,东宫方面究竟有没有察觉, 当时过去探寻的飞六本人会毫无意识。   ——不过就是夹在两边什么都不好直说,最后干脆选择憋着不吭声了。   飞六骇得满头大汗,忙不迭地跪下请罪道:“殿下息怒,其时确实是小的不对,殿下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小的那一回吧……”   “不,”裴无洙断然拒绝道,“本王小肚鸡肠,就没有那大肚量。”   “那,”飞六僵硬地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坑坑巴巴道,“那殿下觉得,得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裴无洙冷笑着抱了一连串做工程序极其复杂的“富贵菜”出来。   原则就是不求有多好吃,但求有够复杂。   然后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苦着一张脸的飞六,微微冷笑道:“去准备吧,本王晚膳要吃这些。”   飞六实在无法,要他简单置办点家常吃食还勉强可行,裴无洙报的这些菜名,里面有些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怎么可能做得出来……万般无奈之下,干脆仗着身上有绝佳轻功,脚程够快,跑去城中找了家大酒楼做好置下。   这一来一回跑下来,还要保证饭菜热乎不洒不混也不冷下来……就是飞六轻功卓绝,也累得够呛。   ——倒也不是身体多累,主要是心里紧张,心弦绷得紧紧的那种累。   把人使唤了个够本,看飞六身心狼狈,裴无洙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也出了大半,还有心情招呼飞六坐下一起吃了。   飞六自然是慌慌张张地谢过,连连推辞不敢。   裴无洙也不再多做勉强,她主要还是闲得无聊,到西山这边的庄子上,本来是为了陪东宫太子,结果现在东宫太子先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这边……   再想着正在小北园里的宓贵妃,睡也无法安心睡下,裴无洙干脆逮着飞六信口闲聊道:“你们太子殿下做饭的手艺如何?能作出这样的来么?”   飞六支支吾吾不敢多言。   “你那是什么表情?”裴无洙错愕不已,警惕道,“不会是他做饭非常的难吃吧?我看那汤煲得还可以啊……要是难吃你早说,往后我再不缠着他下厨了。”   “殿下任学着做什么,”飞六委婉道,“都是学得非常快的。”   “哦,”裴无洙满脑门问号,一头雾水道,“所以呢?”   “所以在小的还近身护卫太子殿下时,”飞六苦笑道,“今日之前,并没有见殿下亲自下厨过……不过太子殿下先前本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要带着小的。”   “啊?”裴无洙纳闷极了,“他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啊……那以前在军中时,谁给他做东西吃?吃火头军里的大锅饭啊?”   飞六尴尬地解释道:“四位大人里,除了符先生誓死不入灶房,剩下三位,或多或少,都是会动手下厨的。”   “ 哦,哦!原来如此!”裴无洙恍然大悟。   ——是了,差点忘了,东宫太子可是个到哪里都会带着四个“大丫鬟”的“千金大小姐”……   比之自己先前,只贵不轻。   这般比方打下来,裴无洙先在脑子里把自己给逗笑了,憋笑道:“那,那他们剩下三个,不对,带上我哥四个,他们四个,你觉得谁厨艺好、谁厨艺差?”   “庄大人品相最佳,”飞六算是看出来了,五殿下现在就是闲着无聊要找人消磨时间、打发寂寞,也就配合着应道,“陆三公子尚可果腹,越小将军惨不忍睹、难以下咽……这是太子殿下早先曾与三位大人的评点。”   裴无洙就着越启的“惨不忍睹、难以下咽”又笑了半天,末了,莫名骄傲道:“但真要是四个人比的话,肯定还是我哥做的最好。”   “那是自然,”飞六捧场地迎合道,“太子殿下自小无论是想学什么,都是其中最快的那个。”   “一些时日没见,你倒是学会了拍马屁,没有先前那么木讷无言了,”裴无洙失笑,随口问道,“对了,和你一起那个,飞五呢?本王也有好久没见他了。”   “飞五他……”飞六抽了抽嘴角,委婉地提示裴无洙道,“飞五先前,不是被殿下派去南边盯着左二公子了么?”   裴无洙一下子怔住了。   然后整个人也无语了。   “不是吧,这,”裴无洙掰着指头数了数,难以置信道,“这都有半年多了吧……左静然还没动作?飞五也还就一直这么近身盯着他?”   ——想想吧,盯着一个人吃饭睡觉上厕所打瞌睡……整整快二百天,坚持不懈,持之以恒,无一日之断。   裴无洙想想就在心底无声无息地打了一个寒颤。   一时也不知道是一言一行被人紧紧盯了二百天的左静然更凄惨些,还是盯人盯梢盯得快要吐了也不能动的飞五更可怜了。   “静然兄他,”裴无洙无言以对,只得叹服道,“倒是真有够沉得住气的……可是你们怎么不换个人替着来,飞五恐怕得快要憋坏了吧?”   “小的先前接的盯梢潜伏任务,最长的有三年,”飞六简单解释道,“听闻林云堂中前辈,最久的,有隐姓埋名将近二十年的……这点时日,飞五是还熬得下来的。”   ——最重要的是,如今知道东宫太子身世隐秘的,东宫之内,也就只有飞五、云棠姑娘和飞六自己了。   那总不可能去叫云棠姑娘一个女人家去盯着左二公子……若是要替换,那可不得是飞六去替飞五了么?   ——死道友不死贫道,飞六才不乐意哩。   “这样么?那也行吧,”裴无洙心里终究还是觉得这事有些不怎么人道,不是滋味道,“等等我哥晚上回来,左静然是杀是留,是盯是放……我还是问问他该怎么办吧。”   裴无洙确实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之后便一下子再没什么心思找飞六侃天侃地瞎胡聊了,匆匆收拾罢,坐在案几旁守着一豆昏黄等东宫太子回来。   飞六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潜伏在外面守着了。   东宫太子回来时,裴无洙已经昏昏沉沉地趴在桌子上快睡着了。   东宫太子微微叹了一口气,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俯身将人抱起来往床上放。   “哥哥,”裴无洙在东宫太子怀里翻了个身,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肩膀,半梦半醒道,“你回来了啊?”   “怎么不去床上睡?”东宫太子柔声道,“晚上凉,小心着了风寒……以后不要熬得这么晚了。”   裴无洙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应了还是没应,但两句话下来,整个人却是立时清醒了不少,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倦地问东宫太子道:“父皇怎么样了?腰上严不严重?我娘如何了?有没有被吓着?”   “不严重,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得需安心卧床静养些时日了,”东宫太子一一柔声回道,“贵妃无事,还与我问起你,说是你去了西山那边闲玩,问我有没有遇着你。”   “啊?”裴无洙骤然警觉,惊醒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你一到西山我就听人来禀了,”东宫太子神色平平道,“我还抽空去你庄子上转了一圈瞧了瞧,那汤池确实不错。”   “不是吧,”裴无洙心急道,“你要是这样说,万一我娘之后也想过来这边泡温泉了怎么办?”   “不然我该如何说呢,”东宫太子无奈道,“我说不知道,更可疑;说知道你来了却没见,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贵妃娘娘想来就来,迢迢,你总不会以为,哥哥在这边只有一个庄子吧。”   “哦哦,”裴无洙放心了,打了个瞌睡,已经想再歇下了,只最后顺口多问了一句,“那没有别的事了吧?”   东宫太子却可疑地沉默了下来。   “不是吧?”裴无洙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坐直了身子,脸都骇白了,“还发生了什么?你说错什么话了么?”   “不是,与你我无关,”东宫太子见裴无洙误会,赶忙解释,从头说起,“是父皇……父皇在小北园‘偶遇’了临安长公主一行,临安长公主向父皇引荐了一个女人。”   裴无洙反应了半天才把“临安长公主”这个人从自己的脑海里翻找了出来。   “是那个,”裴无洙面容古怪道,“先前在慈宁宫树下因一句话触怒你,被你直接毫不留情地送出宫去的简家姑娘的母亲?她给父皇送女人?送了谁?为什么?她图什么啊……”   裴无洙一时没想太明白。   “那女人说是简家一个孀居大归的旁支女,原嫁与蜀地徐门,在川蜀一带颇有艳名,民间唤之曰‘花蕊徐夫人’,”东宫太子眉心紧蹙道,“至于图什么……是孤的错,先前简氏女的事处理得太过粗暴,临安长公主这是怀恨在心,挟私怨以报复了。”   “是‘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的花蕊夫人么?”裴无洙听得咂舌,心下微微讥讽道,“这在史书上可不是个什么好名号……再说了,她这是针对你么?她这是针对我娘吧?”   临安长公主苦心给真宗皇帝送了个貌美孀居的俏寡妇,可碍不着东宫太子什么吧?   那寡妇就是当场被真宗皇帝宠幸了生一个儿子出来……等到长大成人,也早连黄花菜都凉完了。   不过这位“花蕊徐夫人”一登场……裴无洙糟心地想,今日最尴尬的,恐怕是其时正在伴驾的宓贵妃了。   裴无洙心里替宓贵妃气得慌。   ——临安长公主此举,分明是欺负宓贵妃小门小户,除了帝王宠爱无权无势,膝下的儿子也是个平庸无能的,才敢直接当着人的面给真宗皇帝塞女人……打的就是夺了你的恩宠也要压得你完全不敢说话的主意。   裴无洙恼火地想:本来是不想跟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内宅妇人计较的,现在是一个个的都当我软弱可欺,完全不当事了是么?   “或许确实是有顺带给贵妃些许难堪的意思,但临安长公主此举,主要还是想出自己女儿当日在宫里受的那口气,”东宫太子也不知道这事该怎么说了,无言片刻,索性直白道,“父皇也不是见一个漂亮女人都走不道的……那位‘花蕊徐夫人’,我今晚过去瞧了眼,眉眼之间,很有几分皇后年轻时候的样子。” 第96章 怒火 “我受不了。”   裴无洙的西山温泉之旅只用了三天就草草告罄了。   一者是因真宗皇帝在小北园出事, 太医叮嘱他要卧床静养,便需得至少要原地停留不动一个多月。   帝驾长移,仪仗宿卫等诸多杂务全都需要重新排布安置, 这些一窝蜂全压在了东宫太子肩上, 再加上为岭南预备,监兵练兵……最后忙得东宫太子都免不了得带些私密政务回西山处理了。   裴无洙原本是被东宫太子软磨硬泡着专程过来陪他度假的,最后却弄得时不时还要独守空宅……心生无趣, 干脆也让人把松鹤堂的章仪送来这边慢慢做、慢慢看了。   两个人好不容易避人耳目地出来一趟, 结果却是待在庄子里一人一张桌案、对坐着互相处理公事……弄得东宫太子也只有苦笑连连。   二者则是, 在这之后没过两天,宓贵妃自小北园先行回宫。   裴无洙接到消息,再也受不了, 收拾收拾,打算回宫里陪她娘了。   “父皇可真是有意思, 什么说法都没有,先把人给留下来侍疾了, ”裴无洙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憋闷烦躁,坐在床边对着东宫太子含沙射影道,“你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这样,背着人搞偷偷摸摸那一套,等到真光明正大了,反倒感觉没意思了?”   “迢迢,”东宫太子起身去关屋里的窗户, 这几日天气陡然转凉, 山里夜晚风大,闭上窗栅,扶着栏沿, 背对着裴无洙,远眺着一望无边的漆黑夜空,淡淡道,“我说我非常想光明正大地娶你,我恨不得现在就昭告天下告诉所有人,我根本就不在乎旁人怎么想、怎么看我。”   “当然,你要我等,我可以等……但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这般心意。可是,你愿意么?”   裴无洙微微一窒,心虚地闭上了嘴。   “对不起,哥哥,”少顷,裴无洙咬了咬唇,郁闷地向东宫太子道歉,“你别生气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把对父皇的怨气撒在你身上的。”   “我不是父皇,”东宫太子神色平静地转过身来,也没再多说什么,只简单而漠然道,   “更不会叫你做了贵妃那样。”   “我当然知道你和父皇不一样,”裴无洙连忙应和道,“跟了父皇那些女人,没有一个下场是好的吧……恐怕也没有一个心里是不怨恨他的。”   “这个‘花蕊徐夫人’,日后多半也难逃这般宿命。”   这样想想,裴无洙突然觉得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男人滥情薄幸起来,女人之间互相为难是没有意义的。按死这一个还有下一个,你不可能永葆青春美丽,但只要那男人权势在手,这世上总有数不清的漂亮女人等着他过去临幸。   不把他当回事才是最简单干脆的解决办法。   “非得明天早上就回去?”东宫太子吹熄了灯,走到床边,难掩失落道,“真不能再多留几天么?”   “我放心不下我娘,”裴无洙主动扑过去把人抱住,环着东宫太子的腰撒娇道,“她肯定是在小北园被排挤着受了什么气,才一个人先早早回去了……再说了,这也不能全怪我啊,你身上事情那么多、那么忙,我天天在这里等你,等得我快要憋死了。”   东宫太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心神复杂道:“我也没想到父皇会突然在小北园出事,所幸问题不大……错过这一回,等到年节后,你我恐怕都只会更忙了。”   ——他现在简直是争分夺秒地想与裴无洙赖在一起了。   “对不起,”裴无洙讨好地亲了亲东宫太子的下巴,努力振作起精神来,语调轻快道,“不过,想点开心的啊哥哥,这里的温泉我们一起泡过了,你做的饭菜我也都一一尝过了……好像该享受到的都享受完了,我只是提前一点点时日回去,这也没什么吧。”   东宫太子很想纠正一下裴无洙对于“一起泡”和“一点点时日”的定义……但只在脑海里略想了想,便就觉得没什么意思地放弃了。   ——左右木已成舟、无从更改,便也没什么再提出来的必要了。   “那等到明年这时候,”东宫太子俯身亲了亲裴无洙的发梢,轻轻道,“我们再来。”   “不是吧,”裴无洙故意提高了声调,作出一副唉声叹气的不情愿模样来作弄人,“明年还来啊?”   东宫太子沉沉地抬起眼,眸底一片漆黑深郁。   “我是说,”裴无洙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场了,用脚尖踢了踢东宫太子,忍笑道,“明年我们不换一个地方么?以后还年年都来泡温泉啊,那多没意思啊。”   “那迢迢想去哪里,”东宫太子按住裴无洙的脚踝,顺着一点一点向上面抚弄揉捏过去,低低笑道,“哥哥都可以安排……”   “别别,我错了,”裴无洙秒怂,心虚地把自己造作的腿往回收,磕磕巴巴道,“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你不要胡来……”   东宫太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只用空闲着的剩下那只手,轻轻捋开裴无洙的寝衣下摆,顺着就摸进了腰间。   裴无洙痒得浑身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往边上闪,连连告饶道:“哥哥,我错了,我真错了,你别乱来,我……”   东宫太子低下头,重重地在裴无洙锁骨下方咬了一口。   裴无洙疼得一颤,待低头定睛一看,登时恼得狠狠锤了身上人两下,怒气冲冲地骂道:“裴明昱,你是属狗的么?”   “你可真是的!这肯定要留印子了,万一要是被我娘看到了,那我们就……”   “如果贵妃知道了,”东宫太子抬起头,眼神凉凉道,“我们就得要‘分手’了,是么?”   ——“分手”这个词,还是裴无洙言辞间偶然说与他知道的。   “哥哥,”裴无洙突然莫名有些难受,心神怅惘道,“你别逼我。你和我娘,你们两个对我来说都非常的重要,我……”   东宫太子垂下头,以吻封唇,狠狠地亲了下去。   裴无洙被动地扒着东宫太子的肩膀承受了这个带着情绪的深吻,手指无意识地在他的肩胛骨处划拉了好几下。   须臾,这个吻由深转浅、由重转轻,东宫太子舔舐着裴无洙的唇角,呢喃轻笑道:“迢迢,你是真的很喜欢我身上那处红痣啊……”   裴无洙这时才蓦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手指划拉的那是什么了。   裴无洙猝然胀红了脸,支支吾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东宫太子的心情却突然好了很多。   那股子没来由的愤然躁郁与不甘不愿也随之消散了大半。   东宫太子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最喜欢的,就是裴无洙无意识间全心全意为他所迷所惑的模样。   ——那其中所带来的心理上的满足感,要远比身体上的简单情/欲冲动还熨合满意得多。   “本来想寻空把它们除去的,”东宫太子漠然地回首,瞥了下左肩后的胎记,不咸不淡道,“不过既然你喜欢……那就留着吧。”   裴无洙这才恍然惊醒,记起了这三点红痣之于东宫太子的难堪意义。   “哥哥,”裴无洙小心翼翼地觑着东宫太子的脸色,轻声探询道,“你后来,有专门再找皇后娘娘谈过么?”   “孤与皇后之间,”东宫太子漠然道,“并没有什么好聊的。”   裴无洙呆了呆,然后才恍然回忆起——自从东宫太子明悟自己的难堪身世后,就再没有从他口中吐出任何一个带着“母”字的称呼了。   “哥哥,”裴无洙心里非常难受,紧紧抱住东宫太子,轻柔道,“你还有我呢……我喜欢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当然,前提是不要牵扯到宓贵妃。   但是,裴无洙想了想,觉得如何去不让两边对上,这主要还得是自己的任务……就像自古婆媳矛盾调节不好,那肯定是男人在其中偷懒躲闲,有事就隐身了。   端水大业任重而道远,裴无洙暗暗叹了口气,无奈地自我调侃道:这可还真是个甜蜜的烦恼。   带着这点子“甜蜜的烦恼”,裴无洙第二日晨起,早早洗漱完赶回了长乐宫。   宓贵妃见裴无洙回来,非常之惊讶,奇怪又莫名地询问道:“怎么,温泉泡得不痛快了?”   “听太子的意思,你那池子不是应该还不错么?”宓贵妃低低嘀咕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想我娘了,”裴无洙冲上去抱住宓贵妃的腰撒娇,“怎么,您还不欢迎我提前回来啊。”   “少搁我这贫,我还不知道你了,”宓贵妃心烦意乱地拨开裴无洙,呆呆坐下,出神片刻,冷不丁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听人说了什么,以为我遭了什么罪,吓得赶紧回来跟我讨巧卖乖了?”   裴无洙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觑了觑宓贵妃的面色,缓缓猜测道:“那听娘您现在的意思,应当是没有遭着什么了……?”   宓贵妃响亮地冷笑了一声,止不住地幸灾乐祸道:“我能有什么啊……等着看好戏吧,承乾宫那边多半得要气炸了。”   ——那位“花蕊徐夫人”,举手投足、妆容言行,无一处不是暗暗悄悄地仿着郑皇后来的。   以宓贵妃对郑皇后的了解,对方或许不会多在意真宗皇帝身边再出现几个貌美的女人来平分恩宠……但肯定忍受不了有一个残次仿货时时刻刻地在众人眼前转悠着。   不然那徐简氏随便做点什么蠢事,众人都难免联想到承乾宫里避世多年的郑皇后……郑皇后才丢不起那个人。   “听娘的意思,”裴无洙一时有些懵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那个临安长公主和徐简氏,并没有刻意为难您什么?这事也就这么算了?”   ——那宓贵妃作什么提前一个人先回来了?   “临安长公主,”宓贵妃的神色淡了淡,面无表情道,“她是无所谓为难不为难我的,她真正想恶心的人,是承乾宫里的那位。”   或者换句话说,从头到尾,临安长公主就从没有把宓贵妃瞧在眼里过。   宓贵妃如今是得宠,但临安长公主昔年养在仁宗皇帝膝下时,她生母也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宠妃楚氏……宓贵妃是皇帝的女人,临安长公主还是皇帝血浓于水的胞妹呢。   那可是一个实打实的金枝玉叶,生得好、长得好、嫁得也好……后宫中的这些女人,说句实在话,除了郑皇后之外,就再没有一个真正能让临安长公主看在眼里的了。   是故,宓贵妃虽然恶心临安长公主作为,但形势比人强,临安长公主背后还有简家与荣国公府,哪一个都不是程国公府那样的破落门第。   临安长公主本人更是强势,不是李家母女那样没有丝毫政治影响力的内宅女眷……宓贵妃再怎么恶心,也就只有忍着了。   “至于徐简氏,一个有心想抓住机会攀个高枝往上爬的苦命女人罢了,”宓贵妃兴致缺缺道,“跟她更没有什么好过不去的。”   裴无洙默了默,神色平静道:“所以说,徐简氏命苦可怜,但好歹还是个识时务的,没怎么不长眼地故意为难您,是吧?”   “不然呢,徐简氏不过才将将被陛下瞧上,”宓贵妃听得好笑,“现在就与娘为难,是嫌自己以后真进了宫,她的日子会过得太舒坦么?”   “但是临安长公主就不是了,”裴无洙面无表情道,“她或许没有‘刻意’为难您,但也肯定没给您什么好脸色吧?”   宓贵妃蹙了蹙眉心,略有不安道,“临安长公主那样的人,对谁都是那样的,她在先仁宗皇帝膝下时就颇受宠爱,后来下嫁简府,夫君简叔平也争气,性子难免就要强硬些……”   “您就告诉我‘是与不是’便好了,”裴无洙不想听这些,打断宓贵妃道,“不过现在您也不用多说了,我已经听明白了。”   ——李宓并不是个吃不得苦、受不了气的人。   早先两个人一起在普华寺艰难度日时,母女俩什么闲言碎语、 白眼冷待没有吃过。   若是无事发生、或者仅仅只是被普通为难,宓贵妃没必要沉不住气到在真宗皇帝带伤卧床时提前离开、一人回宫。   “母妃,我已经长大了, ”裴无洙按了按腰上的青崖剑,忍着胸腔戾气,迎上宓贵妃的双眼,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原先是您护着我,现在得该我换成我护着您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宓贵妃心里一慌,着急道:“简家却也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对付……”   “简叔平是吧,我听过他,”裴无洙冷冷地截断道,“他最好祈祷自己做事从来秉公奉法,没有私心,不曾枉纪。”   “母妃,我是当朝五皇子,以后还迟早会封王,”裴无洙认真地与宓贵妃说定,“您以后,不用老是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被您庇护在羽翼下的小姑娘了。”   “我是您的‘儿子’,如果我不立起来,如果我选择去雍州,小北园之事,您是不是就这么忍着了?”   “简叔平是厉害,但他的妻子敢肆意欺辱本王的母妃,本王也不多有意去为难他,只是叫人仔仔细细去查一查他过去的作为,这也并不算得如何过分?”裴无洙面无表情道,“他最好不要叫本王查出来有什么大问题,他们简家最好都不要叫本王查出猫腻来……不然的话,他要恨,就悔恨自己怎么就娶了个祸家的女人吧。”   “总不能光享受尚公主的好处,又管不了临安长公主在外面胡乱作为,甚至还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之后遭什么罪,都是他应该的。”   宓贵妃被裴无洙眼底的怒火震得半晌无言,呆坐片刻,才苦笑着叹息道:“不用这样,你娘我什么闲气没有受过……我什么都忍得,只要你过得好就行了。”   “可只要一想到您现在被人肆意为难了还得要忍气吞声,”裴无洙咬紧了后槽牙,眼圈隐隐发红,寒声道,“我这心里,就仿佛有一把火在烤着烧。我这日子,就永远都不可能过得‘好’起来。”   “娘也不是要拦着你作什么,”宓贵妃见裴无洙眼里隐隐有水光,一下子就心软了,叹息道,“娘只是觉得,左右临安长公主她也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且看承乾宫如何应对就是了,我们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呢?”   “也没有必要那么沉不住气,再去替皇后母子揽了这一劲敌过来。”   “郑皇后是郑皇后,长乐宫是长乐宫,”裴无洙冷厉道,“我会叫临安长公主与简家都好好地记住,他们得罪的是谁、不该招惹的是谁。”   “娘,您一直劝我赶紧去雍州,我去了雍州,与阿文活在建安侯的庇护下,自由又自在,可是您呢?”裴无洙心里突然非常的难受,更是异常的难堪。   ——那股难受难堪不是冲着薄情的真宗皇帝,而是对往常没心没肺的自己。   “父皇少说还能再活十年,我走了,您一个人在洛阳,今天一个徐夫人,明天一个王夫人;今日一个临安长公主,改天一个晋阳长公主,”裴无洙觉得这太可笑了,“您都一一忍着憋着,是,有父皇在,您是不会吃什么皮肉之苦,可难道欺辱排挤就不算‘苦’了么?”   “再者,色衰而爱驰,您现在还没怎么呢,父皇都这个样子了,您以后真能指望得了他什么?”   “我在雍州,您肯定报喜不报忧,什么都不会告诉我,”裴无洙的眼泪不知不觉落了满脸,哽咽道:“那我算什么?我是您的‘儿子’,我是受着上书房正统皇子教养长大的,您不要老把我当成个小姑娘看了!”   “我长大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自己都快要成年了,还什么都是要靠着您在父皇面前讨巧献媚、一点一点乞求得来!”   “您放心,如果简家没有做过什么违法乱纪之事,我也不可能真把他们怎么样。因一己私怨去搞政治倾轧那一套,不值得,也有伤天和。”裴无洙哭完,擦了把眼泪,漠然道,“内宅里的女人都可怜,说到底,还是要看外面男人怎么样。”   “我无意去跟临安长公主多说什么,您也什么都不必做,安心等着看她与承乾宫斗法就是了。”   “但如果简家人言行有缺,更千万别怨我要拿他们当立威的靶子。” 第97章 翻案 事国以忠义,事母以顺孝。……   上元佳节, 洛阳城内取消宵禁,接连放灯三日,彻夜欢愉, 通宵达旦。   柳书俞照着信上指引, 连答对三十条灯谜,才被店小二笑嘻嘻地放了进去。   进来的柳书俞早被磨得没了脾气,再走一段路, 与同样也是满脸无奈的梁悯之撞了个正着, 彼此互相见完礼, 皆是摇头苦笑。   “我的话,应该都知道,是为着殿下的画来的, ”柳书俞好奇道,“悯之兄又是为了哪桩?”   “家父之命, ”梁悯之连连叹息道,“莫敢违逆。”   “梁阁老很看重五殿下?”柳书俞听得惊奇, “梁阁老不是一向……”   ——秉持中庸之道,一心专只为皇帝服务,从不掺和朝堂上的那些你来我往、倾轧斗争的么?   “确切的说,”梁悯之沉吟片刻,如此解释道,“家父是非常看重五殿下兴办松鹤堂的主意。”   “松鹤堂若是真能坚持做好,自然是青史留名、千古之一大功绩。”柳书俞在心里摇了摇头, 暗道:可惜的就是, 这东西要想做下来……怎么看,都觉得真的很难啊?   “以后坚持不坚持的下来,我是不清楚, ”梁悯之身处翰林院,谈起这个,不免忍不住偷偷向行知堂的柳书俞发牢骚道,“反正五殿下这一回,可是已经先把你我这些人都折腾得够呛了。”   柳、梁二人边走边聊,待再转过几道廊角,拐入暗室,还没进去,远远地,就先听到了户部尚书梅叙第三子、梅子聆响彻人耳的大呼小叫。   柳书俞与梁悯之对视了一眼,同时心照不宣地想到了:梅家最不靠谱的三公子都在这儿了,那梅家的大公子梅子野与二公子梅子博之间,至少得有一个也跟过来了。   柳书俞与梁悯之躬身,恭敬地叩了叩门。   门扇推开,一见其后之人,柳、梁二人连忙掀起衣摆,跪地行礼,异口同声道:“微臣柳书俞/梁悯之,见过五殿下。”   是裴无洙亲自过来给两人开的门。   “书俞兄、悯之兄,快别客气了,今日元宵佳节,此处没有君臣,只有朋友,”裴无洙笑着招呼二人往里面来,“你们二位可是总算到了,本王快要被梅子聆这个蠢货给气死了……快来救救本王吧。”   “来来来,我还就不信了,我二哥算的比我快就罢了,让他们两个来,我肯定不是今天这里最蠢的那个!柳书俞,你先来!”梅子聆一听就不乐意了,拿着纸笔形势狂放地奔走到梁、柳面前,比划了一下,决定先可着柳书俞这个纯文人欺负,乐颠颠地指着其上那一群完完全全的蝌蚪文,得意洋洋道:“这是五殿下新近教给我们的,名曰‘数字’!”   “从一到十,你先认认全吧,待会儿我再教你背那个‘一一得一’的‘乘法口诀表’。”   边上素来沉稳的梅子博听到这里也再忍不住,险些喷出一口茶来,忍俊不禁道:“不是吧三弟,你今晚和我一起跟着殿下学了半天,现在就记住了个‘一一得一’么?”   “什么呀,”梅子聆恼羞成怒,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道,“那是我小时候用功,父亲教我拨拉算盘时我背得熟,你都兴致缺缺地回去念你的礼记春秋了……如今脑子里珠算那个和这个冲撞的地方太多了,我一时转不过弯来,殿下也说了,这是非常正常的!”   “这说明父亲先前教我珠算的那些算法口诀我背的好,要怪也得怪父亲多事,没殿下教的这个好!”   “别别,”裴无洙赶忙叫停打住,“梅尚书算数厉害得很,梅子聆你自己想骂爹不要带上本王……本王现在可不敢得罪梅尚书,松鹤堂未来会有一大笔账目须得走户部账面过呢。”   ——梅叙对数字的精准敏感度,就这些日子以来的接触,是让裴无洙自叹弗如,以至于心生敬佩、赞叹不已的。   也不知道真宗皇帝从哪里挖出来的宝贝人才,有这么个专业尚书坐镇户部,只要真宗皇帝不太昏庸胡来……至少账目之上,绝不计叫下面的人胡乱糊弄、挖出什么大窟窿来。   裴无洙几乎可以确信,如果梅叙放到现代,家境殷实,无外部忧虑、正常发展的话,那多半能在数学领域做出不小的建树来。   天赋这种东西,在高端研究领域太重要了……有时候越长大你越得认命,人和人他就是不一样的。   “这是明算科会考的那些东西么?”柳书俞对着那一到十的阿拉伯数字瞧了瞧,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又兴致缺缺地放下了。   ——不过近些日子被拉着一起去编那个什么给幼童开智的《明心启蒙经》,朝堂中的几位大佬合议,既然都是朝廷官府出钱出力,免费义务普及底层所有的百姓了,那根本宗旨就两个。   一曰教化百姓遵纪守法、恪守礼节;其二呢,自然是务实。   用裴无洙的理解呢,一就是统/战/外/宣部分,拿来给百姓洗脑,得要乖乖当韭菜、老老实实干活交税、万事万物一切都要听官府指挥;二呢,便在洗脑之余,还得要多多少少地再教点实际的,用来指导百姓如何去“好好干活”。   何为务实呢?那里面自然是什么农学、算学的东西都要往上堆了。   是而现在连一向专心治经的柳书俞都明白了世上还是有“明算科”这个东西的。   不过这些东西柳书俞看也就看了,绝不会感什么兴趣就是。   反倒是另一边的梁悯之拿了过去,对着上面专心钻研了起来。   梅家兄弟俩凑过去,二哥梅子博与梁悯之一一细致地讲解了一番。   裴无洙也不勉强柳书俞什么,见状从身后抽出一副卷轴来,主动送到了柳书俞手边。   柳书俞哈哈大笑,从容展开,看罢,心满意足,嬉皮笑脸道:“殿下今日,待微臣可太好了些吧。”   “有求于人,自然得和颜悦色,”裴无洙捧着杯热茶暖手,微微笑着道,“小意恭之。”   柳书俞微微一愣,将才欣赏到一半的画搁在手边,错愕不已道:“此言何解?”   边上的梅家兄弟与梁悯之都是一顿,赶忙正襟危坐,神情严肃,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与松鹤堂的事无关,”裴无洙摆了摆手,直言道,“是本王的私事……诸位听听便罢了。”   “愿意帮忙的,帮一把手,本王感激不已,”裴无洙神色平静道,“不愿意蹚这浑水的,只要出去今日这扇门,能为本王藏住秘密、守口如瓶,本王便也万分感谢。”   “殿下这说的什么话!”梅子聆年纪最小,也最浮躁沉不住气,直接表忠心道,“出来离家前,父亲叮嘱我,跟着五殿下好好学学,能学到不少好东西来……不要明明年岁比人家还大了,做事的能力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今日殿下果然教了我们兄弟一个这么有用的东西,我虽然还并没有完全把那个‘一一得一’的乘法口诀记下来,但我能感觉到,这东西与珠算各有千秋,真要学会学熟了,可以放下算筹直接来,比珠算还要简单便捷许多!”梅子聆直言道,“殿下如此聪慧多智,我们能帮到您什么呢?您尽管开口,反正我肯定是非常乐意为您效劳的!”   梅子博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也没有驳斥自家弟弟的意思。   梁悯之想了想,也温声表态道:“殿下方才也说了,今日这里只有朋友,没有君臣……殿下愿意折节下交,臣等自然是受宠若惊,欣喜不已。”   “帮自己‘朋友’做些什么,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梁悯之从容道,“自然是绝无二话。”   毕竟,梁悯之心道,自己父亲的意思,恐怕也是想自己能好好地与五殿下交个“朋友”的。   梁任虽然没有明示过,但梁悯之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子渊师兄的死,是让父亲痛苦了近十年的一桩难解苦案。   如果梁任在五殿下身上看到了童子渊昔日的影子,那梁悯之为父亲心情考量,自然是很愿意为裴无洙做些什么的。   “殿下,”柳书俞更是直接大笑表示,“他们一对听爹的话,一个还要讲什么‘天地良心’,但我可不一样。您给我这一幅画,就尽可以收买我了……稍微违背下良心的事也没什么。”   “是你自己想做点不道德的事情寻求下刺激吧,可不要再拽上我了,柳书俞你没有原则,我却是个有原则的人,”裴无洙笑着指了指案上的画,示意柳书俞先看,淡淡问道,“书俞兄能在这画里看出来什么?”   四人齐齐低头看画,最后,还是柳书俞先叹息一声,第一个看破,感慨道:“愤然挟怨,有雷霆之势。”   “不错,”裴无洙淡淡道,“有一桩事,憋在本王心里很久,憋得本王很是难受、极不痛快……现今本王寻到了给自个儿出气的口子,四位愿意协本王一道将这桩公案翻平了么?”   “既是公案,”梅子博审慎道,“殿下不妨先说说前情?”   “皖南有一书生,名曰‘杨石戴’,家境贫寒,但颇有文名,早早考中了秀才,很得当地学正看重,”裴无洙神情寡淡道,“但其人却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自己家里都没有半口余粮,还敢出门狎妓,活生生将自己老娘饿死在了家中。”   “那杨石戴为人往常也是恃才傲物,仗着自己有才华得罪了不少同窗学子,当年这件事一出来,便被同门不远千里捅到了皖南的学政大人处,按都按不住,”裴无洙语调平静地从头说起,“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过泯灭人性,当时皖南学政便上书请示了洛阳方面,父皇不愿看如此的人伦惨剧,便直接下诏勒令杨石戴终身不得参与科举、求得功名。”   梅子聆年纪小没听过,柳书俞是一贯性情孤傲不理外务……这两个听到这里还是津津有味,半点没有反应过来。   但梁悯之与梅子博不傻,互相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地浮起了某个猜测。   ——简家。   “那杨石戴后来过得浑浑噩噩,落魄不堪,便只得以替人作弊来糊口求生,”裴无洙捧着茶老神在在道,“本来就事儿做的尚且还算隐蔽,一方求名、一方求财,二人都不会轻易将对方捅了出去……但既然是做过的,只要有心挖,总还是能挖出来不少两边交易过程中来来往往落下的痕迹的。”   “只是那杨石戴不过是一个落魄穷书生,他的话,不严不实,不足以作为佐证,”提到与杨石戴有关的科考舞弊传闻,梁悯之叹了口气,主动接话道,“当年简宁陵的卷子,其时也是传得沸沸扬扬……只是简家势大,简宁陵更是简家嫡脉的长房长孙,他叔父简叔平文采风流,颇有才名,也与朝中诸多官员都私交甚好,大家都是看破不说破,不主动上去挑毛病罢了。”   ——是而那件事虽然在背地里传得沸沸扬扬,却也最后都没有流传到真正能做决定的人耳朵里。   “悯之兄还说少了吧,”裴无洙似笑非笑地接口道,“最关键的,不是还有临安长公主当年朝阅卷院批到那份卷子的韩老先生,拍着桌子毫不客气回怼的那句‘若是街上随便来个落第书生,皆可能作为指证进士及第之人科举作弊的人证的话,那这大庄早便乱了套了!’”   “听听,这话可真是豪迈又阔气,”裴无洙微微冷笑道,“韩橡那年六十六,马上就要退了,也不敢得罪这位长公主殿下……这事也就一直都这么不了了之了,可惜啊可叹,庸人居于高位,有才有德者圄于后,大庄这科举,在他们那些人眼里,仿佛都要形同虚设了去!”   “殿下是心有社稷,”梅子聆听了半天总算是将将给听明白了,恍然大悟道:“看不惯简宁陵这样滥竽充数的蠢人,想重翻杨石戴与简宁陵的那桩公案,为天下彰科举之严明法度?”   “不,”裴无洙放下手里的茶,轻轻磕在案几上,神情冷厉道,“是临安长公主飞扬跋扈,肆意欺凌本王之母妃……本王心有郁结,不报此仇,不给简家人点颜色看看,岂不是显得本王太无能,更是枉为人子!”   “简宁陵一最不该私下舞弊在先,二也不该有个胆敢触怒本王的婶母,”裴无洙漠然道,“本王已收齐证据,逮住了杨石戴本人……只待年后衙门开印,便将此案原原本本地上书父皇,彻底废了这位简家的长房嫡孙!”   四人齐齐噤声,为裴无洙身上寒厉所摄,半晌无言。   “殿下纯孝,能有隐怨而不乱作私仇,是事国以忠义,事母以顺孝,”梁悯之俯身,恭敬叩首,慨然道,“殿下大德,微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做第一个给陛下呈上这桩公案的马前卒!”   “抢我的话说,”柳书俞拍着桌子冷笑道,“梁悯之梁悯之,你可太贼了吧……第一个谁不能做,我也做得!”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您是要杀鸡儆猴,拿简宁陵这桩公案去警告临安长公主,不,是警告所有胆敢试图轻视贵妃娘娘的人……那这第一个人,梁悯之你可真不合适做,”柳书俞笑道,“你是梁相独子,你来,旁人说不得还要以为是简家哪位得罪了梁阁老呢!还是我来吧!”   “争这先后做什么,大家就不能一起来么?”梅子聆非常郁闷,他是这里面唯一一个既不在行知堂、也没有考入翰林院,还无从直达天听的那个,气恼道,“你们是欺负就我不能直接找陛下告状是不是,那我还可以找我爹呢,我爹最疼我了……”   “子聆,”梅子博笑着打断自己弟弟,“你没有听明白你书俞哥方才的意思么?这件事,如果殿下想私下告状,找陛下找太子殿下,都比找你我的强……之所以大费周章地先来找我们,重点在于威慑。”   “还是书俞兄请吧,”梅子博笑着道,“这桩公案之后,您就是朝野闻名、铁板钉钉的殿下的人了……我可不敢跟您争这个,怕累得您再少讨了一副画,回头再骂上了我。”   “不过,”梅子博含蓄笑道,“我娶妻秦氏,妻子娘家行十六,她的长姊,其丈夫,如今正任刑部右侍郎……愿为殿下引荐。” 第98章 不公 高下立现。   元夕过后, 官府开印,百姓复工。   只先前懒洋洋的气氛好像还并没随着逝去的佳节一并溜走,朝臣或多或少都带了些未尽的懒散情绪, 只预备按部就班地去上朝点卯……然而两件事的接连出现, 直接燃尽了所有人残留的懈怠情绪。   一是直到年后上朝,大多数臣子才将将得知——帝御小北园,遇险惊马, 负伤静养, 着太子暂代、总理朝堂一切事务, 非加急者不必报呈御前。   也就是说,年后大臣们上了朝,才发现皇帝没了, 出来主持的人是将将要加冠成人的东宫太子。   这下大家都好奇了起来,一时之间, 关于真宗皇帝在小北园究竟是怎么受的伤、伤得又有多重的流言五花八门,甚嚣尘上……群臣私下里讨论得热火朝天, 什么奇怪奇葩的说法都冒了出来。   裴无洙只偶尔听了一耳朵,心里都不由感慨莫名,一时只余一个想法,:古人之想象力……真是无穷无尽,古怪离奇。   不过第一桩尚好平定,毕竟,东宫太子此番并不是第一次奉旨监国。   虽然真宗皇帝人不至, 但有东宫太子在场, 还是能轻易从容地将朝中一切常规事务处理得妥妥当当、井井有条。   几天之后,体验到了太子监国那有过之而不及的压力后,众臣便已经对真宗皇帝遇险负伤、迁于小北园静养的态度反应趋之于平静了。   而就在这之后没多久, 第二个足以使得不少人听了之后立马“热血上头”的事情,马上就曝了出来。   ——行知堂柳书俞上疏,参五年前进士及第的湖广籍士子、现外放任岳州府平江县县令的简宁陵徇私舞弊、德行不端,并附上了其曾经在科举考场上串通考务、指使他人代为答卷的所有人证、物证。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科举制绵延至今,早已成了天底下所有读书人心中一块不容丝毫玷染的圣地。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的诗词广为流传,吸引不少学子“老死于文场而无所恨*”,其中思想,早已深植于每一个士子,尤其是每一个出身普通甚至于贫寒、老老实实读书治学,一心只想着能依靠科举这一条通天青云路,一朝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能鱼跃龙门的读书人心中。   ——旁杂世俗事上的出身高低烦扰也便罢了,世家与寒门间古来有之的不可磨灭的沟壑矛盾也罢了……但如果连心目中最后的一块净土,寒门士子唯一往上爬的通天青云梯,都那么被人大肆咧咧地轻易侵蚀污染了,难免激惹起他们心头的所有不平事,引得人愤郁难言。   如果行知堂行走柳书俞奏疏中的所参所列句句属实,那无异于狠狠地朝天下所有读书人的脸上打了一巴掌,直接讽刺嘲笑他们:你们十年寒窗苦读,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比不得人家投个好胎,有个好爹,直接高高在上地找个人替了……纵然是再学得十全文武艺,你也货不了帝王家!   他们读了这么些年的孔孟之学,学的是忠君报国,忠得是君,可那简宁陵又是个什么东西?他们满腔热血,也不是为这些名为世家的社稷蛀虫流的!   为了要赶上半年前的承乾宫选妃宴,简叔平与临安长公主一家专程回洛,虽然简琦玉人并没有被选上,但因为又正好逢吏部三年一考评,为简叔平计,他们一家又多在洛阳停留了些时日。   是而,柳书俞当朝上疏时,简叔平人尚在洛阳。   当时心里便咯噔一声,知道事情要坏。   简叔平清楚其中利害,加急写信,一一道明,禀于自家时任湖广布政使的父亲简隆。   令作一份,送至身在平江县的侄子简宁陵手中,敦促其早作准备,最好能将手头事暂时搁置,备齐自证清白之辞,尽早入洛当面陈情。   但事情从这里开始,就已经来不及了。   ——或者说,早在裴无洙通过东宫太子之手,将五年前那桩舞弊案查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并抢先逮住了重要人证杨石戴开始,简家就已经立于必败之地,败无可败了。   简叔平的反应不可谓之不快了,但即便如此,对于身在湖广的简隆而言,与简叔平的书信一起送到手的,还有已经沸沸扬扬地从北传南、缠在简宁陵身上洗不清的舞弊流言。   这一回,南北士子空前一致,朝野内外,凡敢出声者,必奔走高呼:愿万死以请彻查此案。   而消息之所以能从洛阳出去、流传得如此之广之快,真宗皇帝暧昧含糊、按下不表的态度要占很大一部分的原因。   东宫太子在收到柳书俞奏疏的第一时间,当日没有安排人代为转送,而是专程走了一趟小北园,禀明常规政务后,专而重之地将柳书俞的奏疏亲手奉到了真宗皇帝面前。   真宗皇帝看罢,半晌无言。   他不傻,前脚临安长公主给他送了个徐简氏过来,后脚简家子侄就出了事。   真宗皇帝多少有点不痛快,隐隐有种“太子大了,连朕要宠幸哪个女人都要插手管教一番么?”的不悦。   再想想之前东宫太子与孙氏那半道没走下去的婚事,当时太子不愿娶,真宗皇帝随了他;太子允孙氏别嫁,真宗皇帝也顺了他的心意。   乃至于后面直到现在,东宫太子都绝口不提自己再娶太子妃之事……真宗皇帝念他先前不顺,想着心有郁结也是正当,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   如今二者对调,他这做老子的要幸哪一个女人,反还得轮到去看当儿子的脸色了?   真宗皇帝心里不爽,就把柳书俞的奏疏按了下去,暂时不想管。   谁能想到,这一个“不管”不要紧……如果当时当刻真宗皇帝的第一反应就是让人去查,可能后面还不至于拖到群情激奋、万人请命的地步。   自古以来,哪种东西最容易吸引人的兴趣?自然是上位者不想让你知道,你却偏偏已经知道了的事情。   所以古来闲书只要一被官府列为“禁书”,身家立刻翻倍狂涨,知名度在暗里大肆飙升。   在柳书俞参简宁陵这件事上,真宗皇帝就因为一时身心不愉,犯下了这个最后险些足以拖死所有简家人的错误。   柳书俞上奏当天,群臣震惊。   ——资历老些、原先曾有所耳闻的还好,隐约能猜得到这是有人想对简家动手了……拿简宁陵的舞弊案做筏子,也是他们简家人夜路走多了撞上鬼,活该的。   但尚且年轻的那一批,却是立时错愕难言,震惊失语。   继而便是愤然挟怒。   柳书俞上奏第二天,所有人都在等着真宗皇帝的批示。   但真宗皇帝却并没有任何的反应,就仿佛压根没有听到过这件事一样。   ——既不说要查,但却也没有丝毫勒令任何人严禁闲谈此事的意思……这就使得不少人的心思一下子莫名浮动起来了。   柳书俞上奏的第三天,一切如故。   其时已经有太学士子开始自发地聚集成群,到洛阳皇城的宫门外请命了。   甚至还有热血上头、读过两年书的地方游侠,气势冲冲地跑去拦柳书俞的轿子,直言自己愿誓死保护敢于“为天下士子言不可言之事”的柳大人……闹得柳书俞哭笑不得,连上朝下衙都得躲躲藏藏与人打游击战了。   而东宫太子瞧出了真宗皇帝当日神色间的不悦,这一回没有亲自过去,只暗示人将这些都一五一十地禀与了真宗皇帝。   真宗皇帝却并没有把这些当回事……毕竟,那只是一些太学的学生罢了。   学生,年纪轻容易冲动容易受人指使,动不动就要上来搞撞柱而死、为民请命的那一套……但真要让他们做些什么,却又是“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了。   真宗皇帝确实是打心眼里不觉得这是多大点事。   ——或者说,在他看来,问题的关键从不在简宁陵究竟有没有作弊、而科举舞弊这件事又到底有多恶劣上。   而是他现在身为一个皇帝,想要宠幸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他儿子不高兴了,他这当老子的威风还立不立得起来了。   所以柳书俞上奏后的第四天、第五天……真宗皇帝对此事都从没有任何正面正当的批示反应,只做一切无事发生,全都照旧。   第六天的时候,洛阳一名久试不第的举子孤身上街,敲响了洛阳宫城外已经形同虚设多年的“鸣冤鼓”。   守门士兵惯常过去动手驱逐,那举子一时愤然,当众高喊一句:“余平生所恨,不公、不公、不公!”   然后一头撞死在了宫门城柱上。   东宫太子带着臣属赶到时,只来得及远远听到那举子口中最后喊得仿佛想要去震彻云霄的那个“不公”……拦都没有来得及去拦,就眼睁睁地看着人撞死在了身前。   当日下午,所有从宫城门外大街上走过、被鸣冤鼓吸引来的臣子百姓,都亲眼看见,东宫太子一掀下摆,跪倒在了那举子的撞得头破血流的尸首面前。   不在意袖间污染,亲手将人的眼睛一点一点合上,以一国储君之尊,亲手收敛了那举子的尸身。   群臣百姓随之齐跪,心中所思所想,无可明与外人道也。   事情到这一步,却是再也按不下去,一下子完全炸开锅了 。   是而,简叔平寄与湖广的家书还在路上时,简宁陵舞弊案的消息已经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地从洛阳往大庄四境之内流传开来……跑得可比什么书信都快多了。   事到如今,就连裴无洙也愣住了。   ——她是万万也没有想到,此案被真宗皇帝几番故意拖延,最后竟然还牵连了一条完全无辜之人的性命进去,结出了一个如此扭曲的苦果。   而随着那洛阳举子之死,以及他死前对天大喊的那三声“不公”……舆论哗然,发酵至此,原先在朝中保持缄默的几位重臣阁老也坐不住了,私下里互相各自讨论了一番后,不约而同地找到了小北园,齐劝真宗皇帝速速下旨彻查此案。   群臣走后,梁任单独留下,更是直言不讳地与真宗皇帝明言了。   “陛下若是想保简宁陵,更应该第一时间让人去查,查了才能去疑去嫌,才能钉死是柳书俞诬告诬陷,”梁任言辞恳切道,“而不是拖延到如今,人死灯灭……如若再不及时补救,于陛下的威严,却是难免会有些亏损。”   梁任没有敢说出口的是:事已至此,真宗皇帝在百姓臣子心中丢了的那份威严,被东宫太子当日当众那一跪……此消彼显,高下立现。   真宗皇帝也意识到事情闹大了,心里烦躁得很,叩了叩案几,心神不定道:“简宁陵、柳书俞……这个柳书俞不是行知堂的么?他闲得没事干去参那简家人作什么?”   梁任微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提醒真宗皇帝道:“那柳书俞性情孤高,颇为醉心画道……听闻近来,非常喜爱五殿下的画。”   真宗皇帝听得愣住了。   ——他一开始被惯性思维误导,以为柳书俞弹劾简宁陵是东宫太子的意思。   因为这件事在真宗皇帝看来,重点不在于是谁弹劾的,而是弹劾的是谁……换言之,东宫太子抛了哪一个人出来作马前卒,真宗皇帝都懒得去一一记下。   行知堂与翰林院每年走马观花地送走一批又一批的青年新秀,同时又不停歇地大量补充新鲜血液……那本就是设来给帝王作参谋智囊、以广博为著而裨补缺漏的地方,行知堂里一个小小的行走,真宗皇帝哪里能看在眼里、记到心上?   真宗皇帝先前一直关注的重点,是东宫太子亲手给他呈了一封参人的奏疏来,而其中所参奏的,正是刚刚给自己送了徐简氏的临安长公主的侄子。   ——真宗皇帝是一个习惯以个人喜好来随意任免留用的人,以己度人,想当然地就把这件事的重点放小了,只当是父子俩之间互相别着劲置闲气呢。   如今事情闹大,眼看着不再好收场了,如梁任所提,简宁陵和柳书俞两个人里,真宗皇帝肯定是要杀一个、保一个的。   至于谁是清白无辜、谁是心怀恶意的,那还不是真宗皇帝一句话、刑部说审出了什么就是什么?   真宗皇帝如今仍还不太愿意去承认自己是错了的那个。   如果没有那鸣冤鼓前的三句“不公”和那举子的撞柱而死,事情倒还简单。——倘若太子真的一心想查简家,那他之后让人查了也就是了。   这是真宗皇帝原先的想法,所以他先前才态度暧昧,一直缄默,不表一言。   但现在人喊完“不公”、也死了,如果最后查出来简宁陵真的舞弊了,那岂不是赤/裸/裸地往真宗皇帝的脸上扇巴掌?   真宗皇帝正是想着这回要不去委屈太子一次,废了那个柳书俞算了……所以才多问了梁任一句,这个柳书俞到底是作什么的?   ——言下之意,是他究竟有没有才能、又有多大才能,对太子来说重不重要……真要废了这个姓柳的,太子心里会不会不太好受?   但却直到此时才恍然惊悟,自己从一开始便想当然地搞错了。   “小五?小五他这是要作什么?”真宗皇帝真是既莫名其妙又气不打一处来,恼火万分道,“他是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对着朕说的么?要搞这么些乱七八糟的?”   “是他自己没长嘴、还是朕什么时候不愿意见他了?……还是朕这些年,待他还不够好了!”   梁任默默垂首,不敢多言。   真宗皇帝兀自出神了一会儿,一时既失望又难受,还掺杂了点难以明言的懊恼与后悔,定了定神,疲倦地挥了挥手,不想叫臣子看了自己的笑话,先放了梁任下去。   然后喊了管洪过来,仔仔细细地问了宓贵妃离开小北园那天的事情。   之后便是半晌无言。   待得一个人静静坐了半下午,才喊来管洪,吩咐人去传召五皇子至小北园伴驾。   裴无洙紧赶慢赶赶过来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黄昏时分。   一进来,裴无洙惯例跪下行礼、   这一回,真宗皇帝却让她安安生生跪足了半刻钟都没有喊起。   裴无洙也就挺直了脊背面无表情地跪着。   父女二人僵持片刻后,真宗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开口问了裴无洙一个问题:“那个简宁陵,到底有没有舞弊在先?”   裴无洙异常坦荡地回道:“如果简家人什么过错都没有,儿臣却也并对他们做不了什么。”   “好,记住你现在这句话,”真宗皇帝沉着脸喊来随侍小北园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直言道,“那就传朕旨意,万事不论,只四个字,‘秉公彻查’!”   言罢,真宗皇帝心灰意懒,冷冷道:“你们都下去吧。”   裴无洙起身退下前,回首间,眼角余光恍惚瞥见真宗皇帝发丝间的几缕苍白。   心中一颤,一时五味陈杂。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裴无洙也没有多少痛快的意思了,莫名难受地从真宗皇帝居处出来,正欲上轿前,与匆匆赶来此处的临安长公主撞了个正着。   临安长公主是受简叔平点拨,过来求着真宗皇帝早日下旨“查”案的。   没成想,先与裴无洙撞了个正着。   临安长公主愣了半天,都将将要与裴无洙擦肩而过了,才猝然一惊,恍惚意识到:不对,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真宗皇帝突然把这个儿子叫过来作什么?那个姓李的贵妃不是都已经先回宫了么?   “是你!”临安长公主面色大变,转过身来气势汹汹地走到裴无洙身前,一把将人拦住,怒不可遏道,“那个什么柳书俞,是你的人?!”   “本王听不懂长公主的意思,”裴无洙微微冷笑着,懒洋洋回道,“若论私交,本王确实与书俞兄情分颇深……至于你的人、我的人,这罪名本王可担不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裴无洙淡淡道,“书俞兄既读书举士,步入朝堂,自然是父皇的人。长公主这话,可是要无故挑拨我们的父子深情了。”   “是你在背后作了手脚,”都这时候了,临安长公主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气得胸脯一鼓一鼓,愤愤道, “害得宁陵到这个地步!”   “我不过与你母妃起过几句口角,你却仗着皇兄的宠爱,肆无忌惮,”临安长公主简直对裴无洙厌恨到了极致,深恶痛绝道,“因一己私怨而乱作倾轧之斗,毁人毕生仕途……真是好刻毒的心思!”   “长公主这话本王可就听不明白了,”裴无洙被临安长公主这颠倒黑白的言辞给逗笑了,只作出一副请教的姿态来,施施然地反问道,“是本王按着简宁陵的脑袋让他找杨石戴帮忙舞弊的么?是本王抓着简宁陵的手要他去抄杨石戴的卷子么?”   “还是本王把他养成了无能又惯于抄行捷径的性子?”   “既然他敢做得,就不要怕旁人说得,”裴无洙微微冷笑道,“做了怎样的事,就要担负起怎样的后果,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难道不懂么?”   “哦,差点忘了,”裴无洙笑着补充道,“您这当婶母的都不清楚呢……也对,无怪乎你侄子脑子也不好使了。” 第99章 话本 “玩得开心么?”   临安长公主在小北园铩羽而归, 怒气冲冲地回了自己府中。   简叔平早已恭候多时了。   “公主,”简叔平以目示意,屏退四下, 轻声探问道, “陛下怎么说?”   临安长公主厌倦地摇了摇头,烦躁地随便挑了一张绣凳坐下,半晌无言。   简叔平不动声色地蹙了蹙心。   “是五皇子, ”临安长公主厌恶道, “竖子刻毒, 只不过是先前与他生母拌了几句嘴……他倒好,径直动用前朝政治倾轧那些手段来对付宁陵!实在是小人行径、不知所谓!”   “做事如此地不留情面、手段如此之阴狠毒辣,”临安长公主恨恨地咒骂道, “看着吧,他早晚会作茧自缚、自食恶果的!”   简叔平对这倒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只神色平静地追问了一句:“是公主先前在小北园时,遇着的贵妃娘娘么?”   “不然呢, ”临安长公主心神烦躁道,“本来是想给皇后点颜色看看,如今倒好,皇后还没有半点反应呢,他们母子倒先‘受不住’,巴巴地跳出来了……真是丑人多作怪!”   “公主,”简叔平面无表情地打断临安长公主, 言辞委婉道, “先前小北园徐简氏之事,没有能提前拦下您,是臣的失责……但事到如今, 臣也不得不再多嘴劝诫您一句。”   “给陛下送徐简氏,同时得罪了皇后与贵妃,”简叔平口吻很客气,言辞却十分之直白,直言不讳道,“实为大不智之举。”   “于简家、于公主您本身而言,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如果不是皇后在宫里欺压本宫的玉儿在前,本宫至于苦心积虑去调/教了那徐简氏送进宫么?!”临安长公主心里其实已经有些后悔了,但听简叔平只把利害关系如此明白地摊清楚说出来,言辞间只有利益得失,再无半点父女亲情,不由大恼,恨恨地口不择言道,“简叔平,你可快闭嘴吧!”   “玉儿高高兴兴地进宫去待选,被人羞辱了送出来,哭得梨花带雨,如今想在洛阳城里找个一般的贵族子弟嫁了都难,”临安长公主冷笑连连道,“你这做父亲的,不说去为孩子出头,本宫也从没敢指望你什么……怎么,如今本宫亲自动了手,反倒还要遭你的埋怨不是了?!”   “琦玉在宫中受气,公主心中有气,也是正当的,”简叔平不愠不怒,不恼不急,平平静静地分析道,“只是恕微臣愚钝,实在没有看出来,公主此举,又是替琦玉要回来了哪里的颜面?”   “公主送徐简氏于陛下,意在羞辱皇后,但琦玉当初被送出宫,是因为太子殿下斥责她德行不堪,更往前追咎,是她为了羞辱李氏女,随口攀扯了长乐宫那位早逝的昭乐公主,”简叔平冷静道,“从头到尾,这里面应当都没有皇后娘娘的什么事吧。”   “公主倘若觉得琦玉言行无失,那也怪,也得是怪太子殿下阴晴不定,喜怒难测,动辄致人于难堪之地吧。”   “可您送徐简氏给陛下,”简叔平客客气气地反问临安长公主道,“又能碍着太子殿下什么呢?”   临安长公主被问得哑口无言。   须臾后,临安长公主恨恨地气恼道:“不错,真要论起来,是该怪太子……可谁又能对太子做得了什么?你说得轻巧,反正本宫是做不到,你能的话,你来啊。”   “本宫是奈何不了太子什么,”临安长公主冷冷道,“但太子既敢拿本宫女儿出气,本宫就能去给他母后难堪……本宫倒是要看看,最后大家谁又比谁的脸上好看到哪里!”   “臣是做不了什么,”简叔平神色平静道,“但公主既然自知也奈何不了太子殿下什么,就该如臣一般……最好什么也不要做。”   “被人欺辱着踩到了脸上,都还要唾面自干地拿着另半张脸舔着去求?”临安长公主气到发笑,冷冷地讥讽简叔平道,“你究竟还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本宫今日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点,玉儿在宫里受欺负,你以为丢的只是她一个人的脸么?……那丢的是你和本宫,还有你们整个简家的脸!”   “就这你还不想着去做些什么把场子讨回来,只心心念念去卑躬屈膝地小意伺候着乞求,”临安长公主鄙夷而嫌弃道,“你以为本宫做这些只是为了玉儿一个么?……本宫如果什么也不做,你且看着吧,以后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出来狠狠地踩上你们简家一脚!”   “两军交战,败者溃逃,能打赢而临阵脱逃者,意为懦弱可耻,但若是本来就不可能打赢的呢?”简叔平很轻地笑了一下,冷淡道,“公主或许有些‘骨气’,能宁死不受辱……臣就比较俗了,私以为,明知必败而仍不认输,枉作垂死挣扎,是为‘蠢’。”   临安长公主半天没有回得出一个字来。   简叔平也无意在此事上过多纠缠下去,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有一点,必须得立刻点明临安长公主的。   “而今帝驾北移,太子监国,”简叔平客客气气道,“公主应当也看到了,朝野内外,无一人胆敢因此而有分毫之懈怠……皇后或许还只是陛下的皇后,太子却绝不会仅仅只是现在的太子。”   ——更是将来的下一任皇帝。   “公主,仁宗皇帝去了好些年了,”简叔平居高临下地立在临安长公主身前,睥睨着她心神不定的侧脸,眼底含着一丝浅淡的怜悯,口吻漠然而冰冷道,“您当该有些君臣有别之见了……为争一时之气,触怒皇后与太子殿下,于您自己,于琦玉,都并没有分毫的值得。”   “本宫知道了,”临安长公主艰难地回过神来,神色怔忪道,“驸马的意思,本宫听明白了……本宫会苦心设法,缓和本宫与东宫的关系的。”   简叔平微微颔首,平静地提示道:“还有五皇子殿下。”   “太子就算了,”临安长公主心内极不乐意,立时就逆反了起来,腻烦道,“他是未来的皇帝,本宫是得跪他的……但那个五皇子又是个什么东西?”   “论出身,他生母不过才是一个区区九品小官之女,论辈分,他还得恭恭敬敬地称呼本宫一句‘姑母’。” 临安长公主厌烦道,“他做事如此的刻毒而不留情面,一个心气不顺直接毁了人一辈子的仕途……本宫没有与他多作计较就不错了,难不成还得去给他一个小辈曲意逢迎、小心道歉么?”   “公主错了,”简叔平冷冷地纠正道,“您可以在心里只当李贵妃乃九品小官之女,但五殿下不是。”   “他是皇帝的儿子,他与您一般,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且深受今上宠爱,论心高气傲,比之您,只高不低。”   “公主既知,自己奈何不了太子殿下什么,那就当该也知,”简叔平漠然道,“如果您真与五殿下闹到不死不休的难堪地步……在今上面前,您必输无疑。”   “本宫看可也未必吧,”临安长公主微微冷笑道,“如果他真那么‘有本事’,何至于作那般手段、如此曲折离奇地闹上现在这么一通……早直接找上皇兄哭去了。”   “可笑的是他闹到现在,背地的小手段耍了一堆,人都弄死了一个了,皇兄不是还什么态度都没有表?”临安长公主暗含不屑道,“宁陵还该干什么干什么、可并没有任何一个刑部的人说要去提审他,只是面子上闹得不太好看罢了。”   “驸马且看吧,皇兄的性子,本宫再清楚不过了,”临安长公主自信莫名道,“好好的事情,你越是苦心积虑地动用些手段想去强逼着他,他还非得要逆反了让你顺不下来呢……更何况当下这情况,皇兄看上去,可还并没有对宁陵有什么太大的意见呢。”   “某些人越是心急、越是弄得民意沸腾……便越是南辕北辙、适得其反。”   简叔平默了默,只客客气气地问了临安长公主一句:“公主今去,可曾面见到了陛下么?”   临安长公主一窒,咬了咬后槽牙,恨恨道:“管洪那个死阉货拦着呢!”   “可是微臣听闻,”简叔平面无表情道,“陛下今日,下旨召了五殿下过去伴驾。”   临安长公主狠狠一窒,片刻后,恼羞成怒地站了起来,发狠道:“那又如何?大不了,查就查了,他敢动手段,难道我们就不会么?”   “索性/事情闹到现在这一步,难道驸马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本宫过去给那小子低头道个歉,他就会放过宁陵、放过简家么?”临安长公主微微冷笑道,“仇怨已结,那就各凭本事,且看着谁真的能笑到最后吧!”   “所以说,”一直到这时候,临安长公主才将将想起来,蹙了蹙眉,顺口多问了简叔平一句,“宁陵当年到底是抄了没抄?”   虽然昔日敢直接去与韩橡拍桌叫板,但临安长公主却至今也从未问清楚这一桩过。   主要是,在当时的临安长公主看来……这也并不算是个什么真正的大问题。   而简叔平顿了一顿,也轻轻笑了一下,回以同样的反问:“事到如今,再去纠结宁陵五年前到底做了什么,还有意义么?”   “也是,”临安长公主顿了顿,心里也多少明白了些什么,恹恹道,“皇兄说他抄了,他就是抄了;皇兄说他没抄,他便是没有抄……本宫去太子那里想想办法,怎么也得见着皇兄一面。”   “至于驸马,”临安长公主淡淡道,“永州柳氏,一门四进士,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啊……五皇子既然敢拿简宁陵来对付本宫,驸马也当该有样学样,好好去查查那个柳书俞,究竟又是个什么‘好东西’了!”   简叔平微微颔首,以表认同。   夫妻俩分头行动,各行其是,一时间,东宫太子那边裴无洙不清楚;柳书俞这里,却是雪花般的弹劾折子纷飞了出来。   一时间连早年未入朝前逛过几次青楼、喝过几回花酒都被人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永州柳氏满门连跟着吃挂落,做得好要参其“邀买民心”、‘市恩结党’,做得但凡有缺的,那更是厉害了,什么大帽子都不要钱地往上扣。   虽然这些指摘细细听来,都分外荒唐,真真假假掺半得来,并不能真的动摇到柳书俞抑或者永州柳氏什么,甚至在有些明白人看来,心底隐隐是同情他们的……但也仍还是免不了得招了些道德洁癖的道学家的嫌。   ——更重要的是,八百年前的个人私事都被人翻出来往大庭广众之下现,甚至还有人顺藤摸瓜,查出了柳书俞早年与一位金陵名妓之间不菲的私交……   借着简宁陵舞弊案的大热,柳书俞正逢风口浪尖,一群也说不上是好心还是恶意的好事者本就正盯着瞧着……这下好了,一时间,大街小巷,什么缠绵悱恻才子佳人的悲情话本都冒出来了。   不得不说,后面这些,是真让裴无洙有些愧疚同情了。   “解决不了问题,便要先解决敢于提出问题的人,”如此手段,裴无洙也真是叹为观止,服气极了,在私下里几人小聚时,也只得如此感慨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诚不欺我。”   ——裴无洙都不由反思:自己先前是不是太甜了?跟这些人比起来……那可真是自愧弗如。   “无妨,”柳书俞经过最凶猛的那一拨弹劾攻讦,自个儿反倒先看开了,无所畏惧道,“舍得一身剐,也必得帮殿下把简宁陵拉下马!这点子觉悟,当日微臣写奏疏时便有了!”   “与书俞兄交,如入芝兰之室,”裴无洙诚恳道,“有友如此,是行迢之幸。”   “士为知己者死,”柳书俞眼底泛了一层浅浅的水光,感慨万千道,“有殿下今日之言,书俞愿为殿下慷慨舍身、死而无憾。”   “别别别,别把气氛突然搞得这么伤感呀,”梅子聆是个性情跳脱的,来之前想着既然要安慰开解柳书俞,不如以毒攻毒,干脆买了一大堆市面上新鲜出炉柳书俞相关话本传奇,当下立马翻开其中一本,拿起来念给几人听,“这上面说,‘金陵十八楼,柳公子独喜爱余,众娥眉皆妒之,春日闲暇,柳公子最喜约余漫步于苏堤杨柳下’……”   “书俞兄,这人说的真的假的啊?这你的哪个啊,”梅子聆冲着柳书俞挤眉弄眼道,“你还记得起来她长什么模样么?漂亮么?有多美?”   “得了吧,”柳书俞要嫌弃死了,连连摆手道,“不用听都是假的……我最受不了春天那个柳絮,呛死人了!”   梅子博止不住地笑,一边笑一边小声骂梅子聆道,“你长脑子了么?你早先养条狗,你书俞哥都受不了那个毛,一见你就躲得远远的……还‘漫步于春日苏堤杨柳之下’,哈哈。”   裴无洙也是忍俊不禁,一时好笑,心头难言的愧悔不安都淡了淡。   “什么啊,都是瞎编胡扯的啊,亏店家还告诉我是卖的最好的,骗人骗钱的吧,”梅子聆嫌弃地扔了手上那本,另换一篇,“那这个这个,咳咳,‘柳公子嗜辣好甜,最爱春香楼之东坡肉,一日可食一’……”   “咦,这个怎么不和我昨晚看那本说书俞哥你‘心性高洁,悯怀天下,厌恶荤腥,不沾分毫,’的先打一架?”梅子聆郁闷极了,“我这还都是从一家店里买的呢!”   “滚吧,”柳书俞自己都受不了笑开了,直接骂道,“不吃荤,难道还要我一辈子只吃素么?他们当我是一个和尚么?”   “柳少时,曾与余相约以秋绳荡过玉山,柳恐之,本道而弃,独余一腔孤勇而过。后再见,柳愧悔难言,不敢与余正面视之……”这回这卷梅子聆念到一半自己先受不了,嫌弃地扔到一边,“算了算了,这人肯定是在编瞎话!这也太假了吧,捧都不捧书俞哥一句,直接上来就踩啊。”   不过——裴无洙顿了顿,笑看了边上此番低头摸着鼻尖不吭一声的柳书俞,觉得自己似乎应当明白了些什么。   “这个是真的,”柳书俞被裴无洙看得不好意思,小小声地主动澄清道,“章子赣也太过分了……那回是丢人了,可玉山真的太高了!”   “君子不畏死,但总也要‘死得其所’吧……好了,不多说,回头一定得要好好地揍章子赣一顿是真的。”   裴无洙心道恐高也是人之常情,并没什么好指摘的,便出言安慰了两句以示赞同。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裴无洙笑着道,“爱惜己身,不当纯粹以‘勇’或‘怯’论之。”   柳书俞深有感触、大为感动地连连颔首,二人相视一笑,甫一抬头,却正正好迎上梅子聆莫名诡异的探究眼神。   “怎么了?”柳书俞一开始是嫌弃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只一味置若罔闻,不过今日真听下来,反倒还觉得有点意思,可能是当事人当面打假打上瘾了,而今梅子聆不念了,他反倒还催着了,“你念完了?该哪一本了?”   “这,这一本,”梅子聆尴尬地匆匆忙忙把手里那本往最下面塞,惊惶道,“这本就不念了吧,有点不太合适……”   “那给我看!”柳书俞心神一凛,当即伸手去抓,分外坚持道,“我倒是要看看,他们又写我什么‘不好念’了的!”   “不不不!”梅子聆惊叫拒绝。   梅子聆死命去夺,疯狂地给柳书俞使眼色示意不要,偏偏柳书俞这回也真较上劲了,两边你争我夺,搞得裴无洙都好奇了起来,探过身去,随口开玩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抢了,给本王看看算了……”   “万万不可!”梅子聆面色大变,恍若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死死一拽,把书卷完全从柳书俞那边夺了过来,然后手忙脚乱地往身后去藏……   结果手上一个力气没收住,直接整个话本“咻地”一下飞了出去,正正砸在将将叩完门、推门进来的东宫太子身前、脚下。   还是中间摊开那种。   东宫太子微微一怔,俯身将那话本捡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扫了几眼。   平静合上,淡淡地睇了柳书俞一眼,面不改色地物归原主、还到了梅子聆手里。   “哥,你来了!”一见东宫太子,裴无洙早把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故事忘到了一边去,高高兴兴地起身迎了人进来,“就等着你了!”   梁悯之与梅子博慌忙起身,下跪行礼。   东宫太子神色寡淡地摆了摆手,坐到裴无洙身边,轻声问她:“玩得开心么?”   “是挺有趣的,”裴无洙笑罢,顺口问了句,“父皇怎么样了?”   东宫太子只简单回了四个字:“一切尚可。”   裴无洙点了点头,便也没有再多问了,直接开门见山地点明了今日把人叫到一起的根源:“哥,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聊过的那个‘水泥’么?”   东宫太子微微扬了扬眉。   “我想向你引荐一个人,”裴无洙殷切希冀道,“我觉得他在这上面可能会有些天分。南边堤坝重筑,宜早不宜迟……多一个人参与,也便多了一分早日成事的可能。” 第100章 三刀 溺爱者不明。   正月中, 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 则散而为雨矣*。   雨水当日, 在新年伊始便闹得沸沸扬扬的柳书俞参简宁陵舞弊案正式启动了审理程序。   由真宗皇帝亲自批示的“秉公处理”起始,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三法司接旨后, 皆战战兢兢、莫敢懈怠。   几日后, 大理寺卿亲自上书, 当廷直言:年份距今较久,时日所限,相关证据大有真伪难辨、不尽不实之处……但, 即便如此,依当今所查, 为能更公正、更尽早地明辨虚实忠奸,他奏请真宗皇帝下旨, 命当地官员押解简宁陵自平江北上洛阳当面受审,与杨石戴当面对质。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心里一时都清楚亮堂得如明镜了。   ——单单“押解”二字,已经完全足够表明三法司、至少是大理寺对此桩公案的最终态度了。   如果说在大理寺卿上奏之前,简家人尚且还忙着去四处罗织罪名攻讦柳书俞及他身后的永州柳氏……而大理寺卿的一句“与杨石戴当面对质”,却是毫不客气、当面狠狠打了尚且还抱有侥幸、心怀妄想的临安长公主与简家所有人一巴掌。   ——在此之前, 从柳书俞上疏弹劾、到东宫太子转手交与真宗皇帝, 再到之后三司会审启动审理程序,柳书俞奏疏上所附着的所有证据移交三法司……整个流程走下来,其实临安长公主与简家人都并没有弄得很清楚:柳书俞提交的人证物证到底是什么!   杨石戴这个重要的证明证人, 简叔平当然也曾忧虑过,但是五年前简宁陵便曾拍着胸脯告诉他,杨石戴当时就已经被他妥善地“解决”掉了……换言之,杨石戴在临安长公主与简家人心里,应该早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才对!   不然的话,简家人也不会在柳书俞胸有成竹地表示自己有人证、物证在手的情况下,还敢动作粗暴地去攻讦抹黑对方,进一步激化两边的矛盾。   而先前他们之所以敢这么对付柳书俞的根源,说到底,是自信自家当年“收尾”的手段足够利落,清理得足够“干净”。   包括临安长公主在内都以为,柳书俞所谓的“人证”,说不准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就算是真的,他们也不怕。   ——既然那“人证”当年能做了漏网之鱼,肯定也当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口供乃一面之词,到时候只要觑准了时机攻讦其与柳书俞之间可能存在着什么“不正当”的交易,倒也难能真做得了什么数。   就是因为一方面看五皇子年纪小、又无强势外家与妻族倚靠,而真正关键的真宗皇帝又对此事态度暧昧、含糊其辞……简家人认为五皇子少年意气,一时激愤,行事偏激而决绝,但却未必有最后真正能成事的手段与决心。   一时轻视,满盘皆输。   而另一方面,同时又过高地自恃了自家人的清场能力,没有太把柳书俞所谓的“证据”瞧在眼里。   只大以为对方遮遮掩掩、只多半是在虚张声势、故意吓唬人,意图以皇子威势逼得简家人自乱阵脚、先一步放弃自家嫡脉的长房长孙罢了……毕竟,都五年了,就是当时有什么残存的蛛丝马迹,如今还能留下什么呢?   早该被时间抚平了一切才是。   所以临安长公主当时才能毫不在意地与简叔平道:“那又如何?大不了,查就查了!他敢动手段,难道我们就不会么?”   临安长公主,甚至包括简叔平,一直到那时候,都以为柳书俞的奏疏是五皇子背后动的手段居多。   换言之,他们以己度人,都觉得那其中所附的证据,恐怕多半是半真半假……说不清楚其中确凿真实、可用能信的能有多少。   但谁又能想到:五年啊,杨石戴一个无依无靠的穷酸书生,竟然能逃出简家当年的清洗,苟延残喘、苟且偷生到如今……   如果说真宗皇帝先前是因为一时的身心不愉,将此案按下不表,拖得民意沸腾、事态升级,惹得此案最后几乎朝野内外,只要读点书、识几个字的人都敢在茶余饭后摇头晃脑地拿出来与人说几句……潜移默化、影响深远,几乎在无形中把简宁陵与简家人的名声毁了个全。   ——铸成了砍向简氏豪族的第一刀。   那么临安长公主与简家人在大理寺卿当廷奏请押解简宁陵入洛受审前,对事态形势的错误判断、将处理重点放在上书弹劾柳书俞本人与其身后家族身上……瞎白忙活十来天,回过头来,在群臣眼里,只是空作了朝堂上的一群跳梁小丑,自以为是,还丑不自知。   而与此同时,也平白浪费了将整个简家与简宁陵切割分席、划清界限、弃车保帅、断尾求生的最后时机。   这便是朝着简氏豪族狠狠砍下的第二刀了。   大理寺卿的一句“命当地官员押解简宁陵自平江北上洛阳当面受审,与杨石戴当面对质”,径直将简宁陵放在了待审钦犯的份儿上不说,还把身陷雪花般的弹劾奏疏中的柳书俞本人,原原本本地从此案摘了出来。   就差直接鄙夷而明确地当面告诉简宁陵与简家人了:你们整那些乌七八糟的攻讦谩骂没有用……真正最后要与简宁陵同台对峙的,从不是上书参奏他舞弊的行知堂柳书俞,而是当年帮他舞弊、收了他钱财却险些没了命花、苟延残喘至今的落魄书生杨石戴。   简叔平这时候已经不是心里咯噔一声、发现坏事,而是整颗心都沉到了谷底。   大理寺卿当廷上奏后,简叔平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整整一天一夜,晨曦微照时,他艰难地做下了一个难以割舍的决定。   但简叔平最终还是把案上墨迹早干的那封信寄了出去,把最后做选择的权利,从自己手上转给了远在湖广的其父简隆。   另一边,真宗皇帝当面准了押解简宁陵入洛的奏议后,想了想,伸手招呼了东宫太子到身前来,神情恹恹道:“静养静养,这几日被太医盯着,静养得朕骨头缝里都感觉要生霉了……明昱,过来扶朕一把,陪朕出去走两步。”   东宫太子犹豫了一下,把到了嘴边的劝诫咽了回去,恭恭敬敬地俯下身来,搀扶着真宗皇帝下得榻来。   真宗皇帝挥了挥手,屏退宫仆,独与东宫太子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站在夕阳之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情复杂地开口道:“简宁陵的案子,朕这几日闲时细细想过了。”   “既然小五心里已经憋了一口气,这口气真不让他出出来,”真宗皇帝叹息道,“朕也是舍不得的……杀了简宁陵,给小五出了那口气,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吧。”   ——更何况,如今事情闹得如此大,一波又一波的人上赶着来劝来谏……真宗皇帝听得耳朵生茧子,心里疲惫,多少也屈服了。   只为了一时脸面,再继续“倒行逆施”下去,在而今情势下,好像用帝王强权,也并不足以简单平息天下士子心头之愤郁了。   不就是再挨几回骂了,真宗皇帝捏着鼻子劝自己屈服了:就当是去年东南没赢,倭人又偷袭,江南士子又开始发疯地口诛笔伐朝廷了吧……忍忍就过去了。   皇帝听后宫妃嫔的,是昏庸无道;但听前朝大臣的,却又是“仁君明主”了。   真宗皇帝劝自己这回且忍一忍,秉公处理了简宁陵,既得了小儿子欢喜,又博了个能容善忍的贤名……骂就骂吧,错便错了,一时面子上过不去罢了。   “其实,倘若五弟在此,”东宫太子听罢,却是默了一默,低低道,“恐怕并不会乐见父皇如此的处理。”   裴无洙在的话,多半会毫不客气地回怼真宗皇帝一句:“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以往的舞弊案是怎么办的,这件就依例怎么办……这是公事,父皇不必多考量儿臣的心意。”   真宗皇帝一时怔住。   “不过,”东宫太子顿了顿,复又轻轻启唇道,“在儿臣看来,事已至此,简宁陵却是非死不可了。”   “简宁陵不死,不足平天下读书人心中愤然郁意,”东宫太子言辞恳切地劝谏道,“且五弟兴办松鹤堂,势在必行。而今明文未出,却先闹了一桩舞弊案来。”   “倘若此案不秉公严明、从重处理,如何叫天下百姓看到朝廷举官府之力、供养百姓教化之职的决心?”   真宗皇帝默然半晌,长叹一口气,深为感慨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东宫太子的这个说法。   “你说的不错,”真宗皇帝捏了捏眉心,神情疲倦道,“先前是朕想的浅了。只是简宁陵斩便斩了,简隆这些年在湖广布政使司的位子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倒也并没有出过什么太大的篓子……”   “简隆或许在湖广布政使司的位子上做的不错,”东宫太子很轻地反驳道,“但朝中能在湖广布政使司位子上做得‘不错’的,却也并不是只有简隆一人……归根究底,事情闹大到今日这一步,简隆治家不严、纵容庇护之罪,是免不了的。”   “那就让简隆退了吧,”真宗皇帝叹息妥协道,“好歹给大庄做事这么些年,留最后一点脸面给他。朕下张密旨,示意他自己上书请辞吧……只是简隆可以退,简叔平又怎么办?”   “临安的性子,是有些张扬跋扈了,朕也有心磨一磨她的脾气,上回她气势汹汹地找过来,朕连见都没有见她,”真宗皇帝眉心微蹙,略有为难道,“可她毕竟是朕血浓于水的亲妹妹,先仁宗皇帝在时,宫中子嗣稀薄,她性情最为活泼生动,朕喜爱她,就像你早先喜欢你妹妹昭乐一样……”   真宗皇帝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比方打的有什么不合适,东宫太子却极不情愿将裴无洙与临安长公主放在一起比较。   或者说,在东宫太子心里,这世上就从没有什么人是可以和裴无洙放在一起比的。   ——更遑论是区区一个临安长公主。   东宫太子心里一时不舒服极了。   偏偏说话的人是真宗皇帝,东宫太子不好随意打断,还得耐着脾性听着真宗皇帝继续絮絮叨叨地回忆道:“当年临安嫁人,先仁宗皇帝不舍得她远行,当时是想留了简叔平待在洛阳做个京官的……只是那简叔平自己争气,后来谋了个外放的肥缺。”   “这些年,临安走得远了,与朕见得少了。可朕只要一见到她,就总免不了想起当年兄弟姐妹几个一起在仁宗皇帝与文宣皇后膝下嬉笑玩闹的时候。”真宗皇帝的眼眶莫名有些湿润,自嘲地感慨道,“老了老了,事情一多,真是感觉人一下子就老了……人老了,就免不了总是喜欢回忆往昔。”   “朕老了,”真宗皇帝侧头看了看身旁长身玉立,芝兰玉树般的东宫太子,动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一时是既失落又骄傲,“一转眼,你也大了。”   ——那是一种父母在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生命延续的复杂情感,   “明昱,”真宗皇帝心头百味陈杂,感慨完,索性也就借着这一时的伤感动情,与东宫太子敞开心扉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想直接废了简家,朕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只是简叔平不一样,处理起他来,朕总是还要考虑你临安姑母的立场。”   “她是皇室的公主,我们裴家的女儿,下嫁到简家去,却并不意味着她便就此失了一国公主的尊荣……朕处理她的夫婿,总不好就像随便处置一个普通臣子一般。”   东宫太子沉默良久,不发一言,只微微摇了摇头。   “怎么,”真宗皇帝今日倒是很痛快,已经决定与东宫太子缓和下父子关系,索性就有什么话便直直当当地说了,“你不认同朕方才说的?”   “溺爱者不明,”东宫太子顿了一顿,言辞尽量委婉而含蓄道,“父皇或许是好心好意,但于长公主而言,长远计之,却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自简隆始,简家子弟才俊何其多也,”东宫太子想了想,小意讽喻道,“而简宁陵舞弊,简隆却庇护了他……从简隆到简叔平,他们当年,俱都是文采风流的传奇人物。”   “不然先仁宗皇帝也不会把简隆放去湖广做了布政使司、更下嫁临安长公主于简叔平。儿臣斗胆,敢问父皇一句,您以为,简宁陵寻上杨石戴前,问过家里面的意思么?”   当然不会。   真宗皇帝不用细想就能答得出来。   ——简家并不是非得靠着区区一个依赖舞弊才能高中的简宁陵……可简宁陵做了、犯了,从简隆到简叔平,却是不得不去给他收拾烂摊子。   “科举舞弊,轻则夺去功名,终身不得为官;重则施以杖刑,留放充军,”东宫太子言简意赅道,“自太/祖建我大庄国祚起,科举舞弊者被处以斩首杀头的,不过才区区三例。”   ——而那三个案子,无一不是牵扯了上百人的重案、大案。   换句话说,简宁陵仅仅只是一人舞弊……正常情况下,本是远远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一步的。   当下却是被架在火上烤着,连累自己祖父丢官不说,自己也是非死不可了。   “你说的对,父母爱子女,当为之计长远,”真宗皇帝神色怔忪道,“如果不是朕这些年一直以来的纵容放任,也不会叫临安行事无忌、张狂到了今天这一步。”   虽然真宗皇帝并不认为自己收了徐简氏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他也不是丝毫不通人情世故的迟钝人,自然看得出:如今的临安长公主,是已经把皇后太子、宓贵妃与裴无洙全都得罪完了。   而与之相对,原先与真宗皇帝关系尚浅的另外两位长公主,如今却是与洛阳这边井水不犯河水……真宗皇帝叹息地想道:太子仁厚,对另外那两个妹妹来说,至少一个安享晚年是跑不了的。   “那就按照你的意思来吧,”真宗皇帝叹息道,“不必再去考虑临安什么……简叔平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东宫太子恭敬应是。   东宫太子与裴无洙的反应都那么大,而简宁陵本人又确有不对,真宗皇帝聊至此处,已决心舍了临安长公主去迁就自己最宠爱的两个儿子了。   是而当下直接喊来管洪,当着东宫太子的面,明言吩咐道:“以后临安再来,不必报与朕……直接告诉她,朕在忙,不会有空闲去见她的。”   管洪喏喏称是,躬身而退。   东宫太子的谏言,便就是朝向简氏豪族砍下的第三刀了。   也是彻底砍断简家几代尊荣的最终一刀。   “不过明昱,”真宗皇帝吩咐完,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半真半假地自嘲而抱怨道,“朕对你五弟,也是‘溺爱者不明’。朕唯恐现在对他纵容太过,待朕走了,反会害了他难得善终。”   “你若还想说朕尚‘春秋鼎盛’的那一套,便先省省吧,”之后不待东宫太子开口,真宗皇帝复又打断他,直白道,“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更何况,再怎么说,朕庇护不了他一辈子的。朕总是是要走在他前面的。”   “更何况,朕也不想真庇护了他‘一辈子’”真宗皇帝想到了自己那个早逝的胞弟,眼眶微湿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先仁宗皇帝没逃过,朕可受不得。”   “父皇,”东宫太子的眼眶也无声无息地泛了红,柔声劝道,“病中多忧思,您这段日子身子不舒畅,心里就不免想得多了……等开春天好了,待您身子大安了,就不多忧虑这些了。”   真宗皇帝感慨万千地点了点头,不过还是道:“‘不多忧虑’,却也还是忍不住要‘忧虑’的啊……”   “但是五弟,”东宫太子轻柔而坚定道,“与长公主,是不一样的。”   真宗皇帝一时怔住。   ——真宗皇帝不由想到了自己当日疾言厉色地斥问裴无洙时,对方毫不心虚地回得那句:“如果简家人什么过错都没有,儿臣却也并对他们做不了什么。”   当时尚在震怒中都仍还不免带了些许没来由的自豪,如今想来,更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也是,”真宗皇帝摇头失笑,半是抱怨半是炫耀地感慨道,“他做事,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底气,总是给人感觉他好像特别有道理般。”   “他身上,有一股很难得的清正之气,这很好,没有那股皇室子弟与生俱来的骄娇之气。”   “他很好,你也很好,”真宗皇帝不自觉地夸完一个,生怕另一个听了再心里不痛快了,忙找补道,“当天在宫城门口的事情,朕后来也听人说了……你做的很好,特别好。”   “明昱,你自生下来,一岁时便被朕抱着册立为了东宫太子,”真宗皇帝感慨万千道,“可以说,早在你懂事前,朕便开始有心教导你去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合格的储君、合格的上位者。”   “朕用了快二十年,一心一意想把你调/教成这大庄合适的承祚者,用心教导你如何去治国理政、平衡四方、操笼驭下、彰显威严……却好像一直忘了,从没想过去教你如何放下身段来,去正眼瞧一瞧底下的民众与百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为贵,君为轻’,这都是年少开蒙时,在上书房就能学到的简单道理。随便念过两天书、读过《孟子》的人都知道,”真宗皇帝感慨叹息道,“但真处于这个位子,能将其一直放心上、做下来,却又实在是太难了……简宁陵的案子,是朕看轻了天下士子的心意。你做的对,是朕傲慢了。”   东宫太子觑着真宗皇帝在夕阳之下因病中疲累而显得衰老下来的面容,心中一时大恸,艰涩答道:“儿臣能有今日……全赖父皇这些年的悉心教导。”   “是啊,你从小到大,全身上下,就没有一点让父皇可不满意的地方,”真宗皇帝笑着打趣道,“你太懂事了,你估计不记得,你小的时候,一群太傅争着抢着想教你,没一个甘心去教另外那几个皮小子的。”   “尤其是你五弟,早先还好,后来简直是气跑了一个挨一个的夫子,朕后来都没脸开口为他定夫子了……不过,于现在来说,朕对你,却是有了很大的一桩不满意。”   东宫太子怔怔抬首,疑惑扬眉。   “什么时候给朕娶个儿媳妇回来?”真宗皇帝哈哈大笑道,“朕有你都算是晚的了,您难不成还想跟朕比着迟了?赶紧收收心,早日定下来,朕想抱孙子了。”   东宫太子脸上的神色立时一僵,沉默许久,才低低地婉拒道:“儿臣如今……于那上面,并没有太大的心思。”   真宗皇帝冷哼一声,心里对孙氏立时更厌恶了一层,摇头不满道:“不过一个女人罢了……朕说这些,也不是要逼你什么,你最好自己早日想开。”   “不然,就算朕不催你,你母后也不会眼看着你后院一直这么空着。”真宗皇帝提醒东宫太子道,“等到下个月,你可都正式成年满二十,也该成个家了!” 第101章 风流 东方欲晓。   东宫太子辞别真宗皇帝, 心神不定地从小北园出来。   一时失神,转过廊角时,与一突然从角落里冒出来的妙龄少女迎面撞了个正着。   东宫太子毫不犹豫, 一个袖子挥出去, 将人狠狠地推了个倒仰。   那妙龄少女摔在地上,低低地痛呼了一声, “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抬起右手, 广袖微微垂坠在曲起的臂弯处, 露出一段雪白的皓腕,轻轻地按在自己被挂拖一截的耳坠上。   一边轻手轻脚地揉捏着,一边泪光闪闪地抬起脸来, 露出一种很容易惹人怜爱的可怜姿态来。   东宫太子居高临下地随便睨着对方一眼,冷冷地抬起眼, 面无表情地看向引路的小北园太监。   那太监被东宫太子看得心神一慌,为洗脱干系, 登时拔高了语调,尖声呵斥对面那妙龄少女道:“什么人?胆敢惊扰太子殿下!”   “妾身徐榕溪,”那妙龄少女微微调整了姿势,跪倒在地,恭顺地朝着东宫太子叩首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跟在东宫太子身后的符筠生一听到前面那个“徐”字就微微皱了皱眉,侧过头, 与另一边的庄晗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视线。   东宫太子根本连理都懒得理会一句, 直接漠然呵斥道:“退下。”   徐榕溪犹豫了一下,终究是不敢当面违逆东宫太子,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觑了觑对方冷漠的脸色, 踌躇着退到边上跪着了。   东宫太子都懒得等人退完跪好,只待面前清净空闲了出来,便面无表情地抬腿走人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在掌灯之前回到了洛阳皇宫之内。   离开小北园,符筠生犹豫了一下,见左右四下都是东宫的人,遂不动声色地挤到东宫太子身侧,拱手小意劝诫道:“殿下……徐氏女虽貌美。”   “但,那毕竟是徐简氏的女儿,徐夫人如今又是陛下的人,”符筠生摇了摇头,只觉得这些人的关系可真是太乱了,心情复杂地劝道,“无论如何,徐氏女不当得为殿下所纳。”   东宫太子缓缓地抬起眼来,只面无表情地反问了符筠生一句:“符卿当孤是父皇么?”   ——看到一个貌美的适龄少女就想着先收下来再论其他?   “殿下自己心里有数就最好了,”符筠生一听便松了一口气,笑着直言不讳道,“微臣是恐怕……那徐氏女今日,明显是等在那里守株待兔,只等着殿下来呢。”   “殿下不为女色所惑,确乃明主之相。”   东宫太子只冷冷地睇了符筠生一眼,半个字都懒得与对方多说,径直拂袖而去。   弄得符筠生一头雾水,好没意思,脸上讪讪的,再见在一旁作壁上观、八风不动的庄晗,一时犯恼,有点憋屈地与庄晗抱怨道:“殿下这又是什么意思?……既然都说了不喜欢徐氏女,怎么又作这般沉凝神色?”   “我又没有说错什么,”符筠生与庄晗之间多少隐隐有点瑜亮之别,当着庄晗的面被二人共同效忠的主君甩脸色,一时下不来台,只觉得丢人又憋屈,暗暗气恼道,“我那也是为了殿下的名声考量、心里是想着殿下好的……你倒是只知道待在一边作那迎合沉默的‘好人’,我可不信,我都看出来的事情,你庄子期会看不出来。”   “符兄啊符兄,”庄晗微微叹息一声,语调莫名沉郁道,“不错,徐氏女是别有居心,但……那又怎么样呢?”   ——庄晗能不仅看得出徐榕溪今日是守株待兔、刻意为之,还能瞧得出来对方适才的妆容是花大功夫精心装饰过的呢!   “殿下迟迟不愿娶妻,东宫后院空置,”庄晗神色寡淡,语调沉沉道,“如果殿下喜欢,徐氏女又如何?收了就收了,放在东宫给殿下做个开枝散叶的侍妾罢了……就是陛下知道了,恐怕也不会多作反对、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那说出去可得有多难听啊,”符筠生嫌弃地连连摇头,“说句不好听的,徐简氏如今虽然还没有什么名分,但那也算是殿下事实上的一个‘庶母’了吧……徐氏女是徐简氏的女儿,那便是殿下的一个便宜妹妹。真收了自己妹妹做妾,听着得多恶心啊。”   庄晗抽了抽嘴角,也懒得与符筠生这个年纪不大、口气却迂得仿佛有七老八十的“老酸儒”多说了,只敷衍地笑了笑,随口糊弄对方道:“符兄多虑了……只那徐氏母女与临安长公主关系匪浅一条,殿下就不会要对方的。”   “也是,”符筠生经庄晗提醒,想到这一着,倒是豁然开朗,高兴道,“差点忘了里面还有这一着关隘……如此看来,那徐氏女长得再漂亮也没有用了。”   “有五殿下搅合在里面,殿下再怎么,也不至于为了她去招惹五殿下的不痛快。”   ——符筠生从前是一百个不满意、瞧不上那个纨绔子弟五皇子的,不过自松鹤堂议案提出起,五皇子在行知堂与翰林院中与诸多青年新秀辩论共商,名声大噪……符筠生对裴无洙的印象日益好了起来。   只觉得对方是“士别三日,绝当刮目相待”。   当下倒也能有点幸灾乐祸地随口感慨这么一句了。   庄晗听了,脸上却并没有分毫的喜色。   反而还怔怔然地呆呆出神了许久。   是啊,就连符筠生那个迂腐呆板的“老酸儒”都知道,有五皇子在,徐氏女长得再漂亮都没有用……   庄晗的嘴角紧紧绷成了一条直线,心头莫名狂跳,一时惊涛骇浪,一时深深自疑。   而另一边,行知堂内,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裴无洙身处一群青年新秀之中,正在一同对耗尽行知堂、翰林院数月心血编纂而成;内阁诸位阁臣亲自检视;马上将投以印制的《明心启蒙经》进行最后一轮的校正与修补。   时间仓促、工程浩繁,一群人从下朝后起接连忙碌到暮色四合、掌灯时分都还没来得及整理完。   裴无洙见这样下去也不行,中午都只是随便让人上了点果茶糕点垫垫肚子了,晚膳不至于还要所有人饿着肚子等着熬。干脆大手一挥,随便找了个小太监去御膳通报一声,两刻钟后,流水般的精致菜肴由宫人端着送了上来。   裴无洙不想众人之间显得太生分隔阂,便偷偷差使宫人搬了张硕大的红木圆桌过来,上完菜后,君臣一一落座,因是圆桌,大家围而坐之,不分上下席位,无形中便显出了几分亲切平等、和谐融洽的韵味。   又因为而今行知堂里面又大多都是二十出头、不到三十的青年,大多都是刚刚经历过科举、高中后才才步入朝堂,正是最最怀揣着理想抱负、心头热血灼烫的时候。裴无洙举筷后,一番推杯换盏,众人一边吃吃喝喝一边不忘借机放松玩乐,几个飞花令行下来,所有人之间都仿佛比先前熟稔亲密了许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最饿的那阵子的过去,肚子填了个半饱,简单的飞花令已经不能满足这些惯于玩弄文字的新科进士们了,众人一同起哄,说是飞花令太简单了,下面得换个难点的雅令……不约而同地一致推选裴无洙作令官,出一主旨,众人群答,比之择以最优者。   裴无洙推拖不得,摆了摆手,无可奈何地笑道:“本王来就本王来吧……不过,单单空比好像没什么意思,不妨再加个彩头来?”   “这样吧,”裴无洙笑得促狭道,“今日众俊杰齐聚一堂,人才济济,本王出两个字,‘风流’。”   “以此二字为题,席中最优者,赏……就赏他的名字刻印在《明心启蒙经》、我们当下在场所有人名字的最前面吧!”   席间众人哄然大笑,纷纷拍案叫绝、大声叫好。   “那我要先来,”柳书俞端着一杯酒,大笑起身,朗声吟诵道,“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   “好!”柳书俞吟完后,众人纷纷盛赞其气势恢宏,磅礴豪迈,还顺带调侃了其颇有几分“诗仙再世”之态。   裴无洙也目露赞赏,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经过前番诸多攻讦诬陷,柳书俞能在此用李太白的四句诗来自表心意,确实是使得非常妙的。   “书俞兄如此慷慨激昂,想来是参简宁陵那一本参的豪迈畅快,先前憋着忍了好久,一朝见滥竽充数的奸佞愚钝之类轰然倒塌,心里痛快极了,”席上另外一名出身范阳卢氏的行知堂行走站了起来,大笑道,“事到如今,我这个马后炮也敢大声说一句了:简宁陵之类,阴沟鼠辈也,无德无能,忝居高位,当该如此,当该如此!”   此人言罢,席间喧闹霎时微微一寂,气氛顿时略微古怪了起来。   虽然大家都是近几年高高考过的科举,有几个,如那范阳卢宿者,甚至还是与简宁陵同年、同场、同台考上来的……心里自然是对科举舞弊深恶痛绝,不少人还都因为此事对往常恃才放旷、相处不太来的柳书俞肃然起敬、改观不已。   行知堂众人对简宁陵舞弊案的看法,自然也都是与柳书俞、卢宿等一般的,但……五皇子态度未表,稍微有点心眼的,都不敢像那卢宿一样,如此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对简宁陵的轻视鄙夷之意。   ——毕竟简宁陵是小,但简隆、简叔平,乃至其身后的临安长公主……可没有一个是轻易好惹的人物啊。   虽然同时也有不少人大约看得出来,以柳书俞与五皇子不菲的交情,对方应该多半还是站在他们那边的……但,事有看破而不好说破,万一呢?   万一对方虽然心里默默放任、赞同柳书俞的弹劾行径,明面上却还没打算与简家人、临安长公主闹翻脸呢?那他们今日在这里酒一喝多,有了失言失敬之举,岂不是把明晃晃的把柄往简家人手里塞了?   所以席上不少人只尴尬笑着,小心翼翼地偷窥着边上其余人的神态……尤其是关注裴无洙的态度反应。   裴无洙淡淡一笑,从容自若,只微微颔首,平静应道:“种其因,得其果,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众人心里悬着的那根弦这才放松了下来,心里定了章程,心照不宣地三三两两相视一笑,纷纷释然笑道:“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有殿下如此,是臣等之福。”   “卢宿,你废话好多啊,现不是在行令么?”席上还有人故意插科打诨地出言调节气氛道,“你都站起来了,怎么还不说?”   “是啊,你到底说不说了,你不说就赶紧坐下,别傻站着碍眼了,”立马有人紧跟着凑趣附和道,“我想好我的了,我要起来讲了啊……”   “坐着等你的吧,我早都想好了,”卢宿别过脸,轻啐了出言那两人一口,清了清嗓子,胸有成竹,肃然郑重道,“ 蛟龙未遇,暂居云雾之间。君子失时,屈守小人之下。命运未通,被愚人之轻弃。时运未到,被小人之欺凌。初贫君子,自怨骨格风流。乍富小人,不脱俗人体态。生平结交惟结心,莫论富贵贫贱。深得千金,而不为贵,得人一语,而胜千金*。”   “好一个‘生平结交惟结心’!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有你的啊,卢宿。”席上有人慨然盛赞。   “马有千里之蹄,无人不能自往,人有凌云之志,非运不能腾达。*”卢宿却只淡淡一笑,只目光炯炯地紧紧盯着端坐着的裴无洙,沉声道,“ 时势不可尽倚,贫穷不可尽欺,世事翻来覆去,须当周而复始。*”   裴无洙微微一叹,吕蒙正的《破窑赋》……她自然也是念过的。   卢宿用在此处,以作投石问路之举,让裴无洙不由感慨其古代文人这些九曲十八弯的蜿蜒曲折心术了。   裴无洙举起手中酒,敬了在座诸位的所有人,只微微叹息道:“唯人矣。”   相传吕蒙正以出身贫寒,遍历人情冷暖、苦难沧桑,作《破窑赋》以劝太子读书,其中对人生命运和天地自然变化循环*的感悟非常独特。   虽有消极之感,但也自有其智慧之处。   世事沧桑,命途多舛,在无常运道之间,人想“胜天”,但倘若无运无势……往往最后也多都胜不了“天”。   卢宿以此文章,是有向裴无洙投诚自荐之意。   但裴无洙听罢,心湖波澜涟漪,感慨的却是与卢宿本意全然不同的另外一桩事。   心心念念的,也是另一个人。   但……再苦再难,于裴无洙而言,既然已经选定了自己的路走下去了,无论前路是多么诡谲凶险的命运在等着他们,也都只有“唯人矣”了。   卢宿来来回回反复品味了一番裴无洙的那三个字,神情怅惘、若有所失地坐下了。   众人也都被裴无洙这一答给震住了,怔怔举杯,心思百千地各自应道:“……唯人矣。”   之后众人一个挨一个地讲下来,说老实话,裴无洙被卢宿提到的《破窑赋》激得心神恍惚,听得心不在焉,其实并没有太过关注。   直到最后众人一一答完,数来数去,似乎还少了哪一个,花了快半刻钟从头点了一遍,才总算有人找出来了。   “江重,你呢?”发现的人非常不满,大声囔囔道,“就差你一个了,快快,你说完,就该五殿下评我们之中的‘最优者’了。”   坐在席间一直默默垂首不语的少年抬起头来,裴无洙闻声看过去时,才惊觉此少年一眼看上去年纪非常之小……应当还是与自己不相上下的。   这个年纪就能进入行知堂里的绝对不多……裴无洙心生好奇,抬手笑着作了个“请”的姿势。   江重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起身,只搁下了一直捏在手里从没停过的筷子,眼神怔怔地盯着面前的杯盏盘碟,怅惘道:“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惟羡西江水,曾向金陵城下来*。”   席间气氛霎时一沉,众人听得面面相觑。   这……这也太消极了。   比之方才明低沉暗积极的《破窑赋》还要消沉许多……   这不是明摆着打起令的五皇子的脸么?   方才出言叫破江重名姓的人登时也紧跟着大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你这念得是什么啊?五殿下出的令主不是‘风流’么?你这跟风流有什么关系啊?一毫毛都没有吧……”   江重抿了抿唇,只冷冷地坚持道:“恕重愚钝,这便已经是重想好了的。”   ——这便就是他江重心向往之的‘风流’了。   裴无洙只微微一笑,心里到没有什么愠怒之意,反而觉得这少年的性子也很妙,某种程度上,跟孤傲高洁的柳书俞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了。   裴无洙有意缓和气氛,便自己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笑着把场子圆了回来:“那现在好像都说完了,就剩下本王一个……本王也随性,也跟着附一个吧,说的不好,各位才子大人们可不要嫌弃啊。”   众人皆笑,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裴无洙适才也是突然灵机一动,突然觉得用她们自己太/祖的那句诗,放在尔今尔时,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这便是本王心目中的‘风流’了!”   席间霎时一寂,继而哄然一炸。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柳书俞反反复复地把这简单的四个短句来来回回地念了几遍,击案叫绝,慷慨道,“好一个‘踏遍青山人未老’!”   “殿下,以我看,今日能把名字写在我们所有人最前面的,非您莫属了!”   “是啊是啊,他们前面那些说得好的都是借先贤的,自己说的没几个想得好的……谁能比殿下这四句想得更妙,谁啊?没有人,没有吧!”   “东方欲晓,东方欲晓,哈哈,诸君,我们现在做的,可不就是要‘东方欲晓’了么?”   ……   ……   “不不,”看众人讨论的激烈,裴无洙赶忙匆忙补充解释道,“这四句可也并不是本王自己作的,也是从书中看先人写的借来的……”   “就是借,借的也好,也足够应景!”柳书俞大笑道,“殿下不必自谦,松鹤堂之举,成千百年来古今第一大功业,我们现在作的,。足够将来每一个人,都在史书上留下铮铮一笔!”   裴无洙再三推辞,最终也推辞不过,无奈应了,宫人趁机奉了漱口的热水、净手的巾帕来,众人闲坐多时,也都一一收敛,起身准备继续回去忙活了。   东宫太子隐于门口,静静观望许久,最后还是默默地一个人先退了出去。   “殿下?”引着东宫太子过来的宫人非常惊诧。   ——先前已经惊疑不定地陪着这位殿下呆站了许多时辰,怎么最后竟却还是一个人先出来了?   东宫太子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神色漠然道:“低语……不必声张,不要告诉任何人,孤曾经来过。”   东宫太子挥退宫人,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出了行知堂,背着手站在廊檐下,神色怔忪地仰望着一片寂然的夜空。   心中一时非常茫然。 第102章 转折 松鹤革新,出山堤,推化肥令。……   清明, 三月节,时有八风,历独指清明风为三月节, 此风属巽故也。*   清明当日, 松鹤堂新规制正式颁行,第一批报录、核准在册的五十三名新“师”正式入学,裴无洙亲往视之, 举笔题下“弘教化而致之民”七个大字。   后也被匠人照之镌刻成碑, 落于泰山石上, 永久地留在了松鹤堂一进去的正门口。   而后世史坛,但凡论起真宗朝间的旧史,便再绕不开真宗二十年三月十二这一天, 这个在历史洪流中留下浓墨淡彩的一笔,被后世评为庄史十大转折之一的“松鹤革新”。   三月十二的新“师”入学拉开了“松鹤革新”的帷幕, 七月中,第一批考核完毕、正式出师的新晋“范师”手捧被他们奉若教化至宝的《明心启蒙经》, 分散奔赴于散落在洛阳四处的共计八所官学,一次性收纳了七百三十八名年满六周岁、没有超过九周岁的洛阳幼童。   一时间,百姓奔走相告,传今上之仁爱,扬教化之名,好学之气,蔚然成风。   如果说“松鹤革新”还只是一次来自统治阶级从上到下试探性的教育改革, 是有意识地在世族与寒门间隔阂日深的情况下, 尝试打破上层阶级对知识的垄断;那么同年八月,一座对大庄几乎所有人来说都全然陌生的“怪家伙”的轰然建起,则是几乎从根本意义上开始冲击起了以“小农经济”为主的封建农耕社会体系。   当然, 这一切对彼时彼境的人来说,还都为时太早了。   于当时当地的百姓而言,他们只是既好奇又隐隐带着恐惧,小心翼翼地呼朋引伴来,偷偷摸摸地感受了下这名曰“水泥”的物什。   或者说,不仅仅是屈于自身眼界所限的百姓,就是当时整个大庄四境之内的所有人,再深谋远虑、高瞻远瞩者,都很难清楚地意识到:水泥这个东西的出现,对日后的影响究竟有多么的深远广大。   东宫太子那边的速度比裴无洙想象中的还要快许多,就在淮河下游第一座完全由水泥筑成的“出山大坝”建成后不久,东宫太子已经将完全改造完毕的“化肥”配方奉于御前,由真宗皇帝审阅后亲批,在当年九月播种冬小麦前,就开始在豫州、冀州、青州、雍州等四州府内强制推广开来。   而后世史坛也将这一年中同时登上历史舞台的三件大事:松鹤革新、出山大坝的建成、推化肥令,并称为真宗朝间的三大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旷世盛举。   十月中,第二批松鹤堂“范师” 出师。   这一批次的范师,不同于上一批次中的以刚刚落第的新科举子占了大半、几乎全是青中年,而是以往届举子居多。   还让裴无洙颇为惊异地瞧到了几个白发苍苍、所谓“老死文场而无所恨”的古代文人真实写照……   一开始,裴无洙对这几个老爷子是隐隐不大信任,一来是想着对方都四五十了还没考上进士,说不得水平本就比那些年轻的要次一些;二来则是——后世的科学研究早便表明了:人年纪大了,学习新东西的速度,就是跟不上年轻人。   不过后来的考核结果却向裴无洙实打实地证明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呸,不是,是考核成绩如何,与其人的年纪关隘着实不大。   或许更可能与个人自身的努力程度的关系才紧密些。   那几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里,有卷子答得特别好、高分居于榜首傲视底下群雄的;也有在里面答出了自己那能使得行知堂、翰林院那帮编教材的都拍案叫绝、甚至打算把加到第二版里的独道见解的;当然,也有差得让裴无洙忍无可忍,直接婉言谢绝了老爷子继续走向“范师”这一条路的……   归根结底,还是说白了,《明心启蒙经》里那点子给幼童启蒙的东西……对于任哪一个凭自己的真材实料在大庄科举里杀出一条路来、能中得举的,学起来都是很快便能轻易上手的。   也就甭管人家之后是不是又考了十几年都没有能考中进士了的。   第二批“范师”中,剖去不合格者,顺利出师的共计有六十八人,比上一届的五十三名还多了十五个。   但因为这一批次的要同时分到燕京、长安、杭州三个地方,光是具体的分配册定,都又叫裴无洙很是抓狂了一段时日。   紧赶慢赶,好歹是在十月过完之前把最后的分配名册赶了出来,“范师”分为三批,同批次整装待命,由朝廷官府出兵马护送,一起从洛阳奔赴各地方。   而既都有三支“队伍”了,那肯定要少不了得再来三个带队的人。   卢宿出身范阳卢氏,范阳与保定接壤,与燕京一带所距不远。   卢宿便主动向裴无洙请缨,毛遂自荐,表示自己很乐意先暂且搁置手边事务,领了带燕京二十二名“范师”北上。沿途经营管理、并附与燕京官学方面接触沟通、传达解释裴无洙大意的重任。   ——说实话,这个“带队”可并不是一个什么多肥的好差事。   首先,沿途需要打点上下,旅途奔波劳顿、还得要同时照管好二十二名“范师”的衣食住行……之后与地方官学会面,若是对方有怠慢无礼之处,又是少不得得互相拉扯一番。   而裴无洙也清楚自己发下来的银子并不多,她手上账目的大头都出在给松鹤堂和地方上免费供给的多套笔墨纸砚上了,旁的地方能省则省,路上不免就得过得紧紧巴巴的。   而且就这样了,裴无洙都还专门派了个管账的一路随行……这“带队”算得上是个十成十的没油水、还麻烦多的苦差事了。   而且这样的差事,又还需要任用的人得有不低的情商和手腕,这样才能不至于再拖后腿捅娄子。   讲句不客气的,如柳书俞之流,就半点也不合适。   更更要命的,是即便以上几条都达到了,这个领队,他还得另外需要有一些“忠心”。   ——不一定非得是忠于裴无洙本人,也可以是忠于“松鹤革新”。   但至少,不能是一个对两者都毫无眷恋、甚至隐隐不看好、持消极态度的人。   是而,裴无洙也并不放心把带队的人选随便交托给一个真宗皇帝从朝廷里安置下来的某某衔几品官员。   ——万一他们只是抱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来敷衍了事的呢?   以后或许可以,但第一届过去,如果洛阳方面都不对那边表示出“松鹤革新”的足够重视,地方学政与官学怎么可能再傻乎乎地自贴腰包去坚持着大半特办?   这就到了看裴无洙手上能用的人手、人脉究竟有多少的时候了。   不得不说,卢宿的出现,算是解决了裴无洙的一个燃眉之急。   先前的裴无洙或许还对卢宿态度暧昧,处于两可之间……对卢宿当日那般直白明显的投诚示好,并没有太大的想法。   ——毕竟,裴无洙只是需要在朝堂上有一些一能让她在外便宜行事、二能使人心生忌惮、不至于敢肆意轻忽宓贵妃与长乐宫的人脉势力。   但却还并没有对权势渴望到野心勃勃意图广结朋党的地步。   卢宿的野心,对于裴无洙来说,是有些太过外露而富于攻击性了。   但卢宿自请带队燕京之举,却是让裴无洙一时对他改观了不少。   也算是默认了对方“五皇子的人”的身份,默允卢宿成为了被庇护在自己这棵也不知道算不算大的树下的一员。   卢宿出身行知堂,长安那边,裴无洙最后便选了还尚在翰林院的梁悯之带队。   也算是对行知堂与翰林院两边的一个平衡。   至于杭州——   “你打算亲自过去?”东宫太子的唇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心中极为不悦,艰涩地挽留道,“非得要如此么?”   “此去杭州,是为了送松鹤堂的这批‘范师’,”裴无洙心里早早便拿定了主意,但见东宫太子明显不愿,一时也不由为自己捏了把汗,努力讨好道,“但也不全是为了松鹤堂……哥哥,我也想去看看那座‘出山大坝’!”   “你之前藏得可真有够严实的,半点都没告诉过我,一声不响就把自己把全部搞定了,”裴无洙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再有了,我也想去南边看看……我长这么大,都还没有出过洛阳城呢。”   “当时与你提过,只是看你忙于松鹤堂,不忍心多打搅你罢了,”东宫太子微微叹了一口气,迎着裴无洙希冀闪亮的眼眸,一时半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苦笑着反问对方,“只是……你要怎么跟父皇与贵妃说?”   东宫太子可不信,就只有自己这一个“恶人”,舍不得裴无洙离开视线走太远。   “我还没跟他们说,”裴无洙蹭过去,伸手抱住东宫太子的腰,坦言道,“最先跟你说了……你会支持我的吧,哥哥?你最好了! ”   东宫太子怔怔地凝望了裴无洙纯然无忧的侧脸半晌,须臾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总是很难拒绝裴无洙的。   或许在他私心里最隐秘的角落,是很想残忍地折断眼前人的羽翼,只将人一辈子围困在自己的方寸之内……但他同时也非常清楚地明白:如果他敢尝试那么做了,他才会永永远远地失去裴无洙。   永永远远。   东宫太子有时候都不免发癔症地想:为什么世上要有这么多人呢?如果没有他们,如果就只有自己和裴无洙两个……那样的话,该多好啊。   清醒之后,又忍不住自嘲,如此妄想……实属逃避责任的懦夫之举。   “若是要去,”最后的最后,东宫太子长叹一口气,妥协道,“至少三日一信……倘若间断,我亲去南边寻你。”   “好,”裴无洙高兴得笑弯了眼,踮起脚尖,轻轻亲了东宫太子的唇角一下,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止不住地甜蜜道,“我爱你,哥哥。”   东宫太子听得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动了东宫太子,就等同说通了真宗皇帝。   而在真宗皇帝百般叮嘱后,裴无洙奉了“圣谕”回去,就是宓贵妃都说不了什么了。   只免不了一边在口上不饶人地将裴无洙与真宗皇帝这对“没长心”的父女骂了个全,一边停不下来的抹着眼泪给裴无洙打点南下的行装。   南下之行,怎么说呢,好自然是好的。   裴无洙看到了不少自己前世都没来得及见过的迤逦风光,壮阔山河,市井俗嚣……但,也就如此了。   裴无洙很快便看倦了。   真走出来后,裴无洙才隐约意识到:自己对洛阳的眷恋,或者说是对城里那些人的想念……远远超出了对外面无限风光的希冀渴望。   心中有牵挂的人,总没办法走得太远。   奔波的疲倦不适上来后,裴无洙后面干脆窝在马车里,专心致志地应付起东宫太子的“三日一信”来。   结果不写还好,越写却是越来了兴致,有时候一日能洋洋洒洒地写下四五页,沿途随便看到点什么、想到些什么,都忍不住要写与东宫太子议论。   等到写完了之后再回头看,未免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矜持”了……但若是删去重来,裴无洙又是既不舍又懒得的。   干脆一日写的拆成好几封,想着等到杭州后,来往应酬不断,可能就累得没功夫给洛阳寄“交差”信了。   干脆现在写了留作备用。   这么一想,裴无洙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倾诉欲了。   等她最后真到了杭州城时,裴无洙很囧地发现:自己就是从现在开始,一个字再不写,按照返程的计划看,手里的这些也足够“三日一封”地寄送到东宫太子手里交差了。   而杭州城中,自州府长官到平民百姓,对裴无洙一行的热情接待与夹道欢迎,也叫裴无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完了,她现在……好像是已经“火”了?   杭州一带的官场也出奇的清净干净,什么幺蛾子都没有给裴无洙整,只恨不得作出一副迎接御驾的毕恭毕敬态势。   但凡裴无洙随口提个什么意见想法,下面的人立马就执行到底。   半点讨价还价、犹豫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裴无洙都感觉对方是在拿捧着老祖宗的态度来迎合自己这边了。   不过这时候的裴无洙已经从一开始自己“广受欢迎”的虚妄幻想里清醒过来,大概意识到:江南府文风兴盛,百姓们对“松鹤革新”大为欢迎还比较正常,而官员也如此的奉承态度……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欢迎”可以解释了。   离谱到裴无洙都觉得:除非自己身上开了什么点家男主的“王霸之气”,随便照着个人,那人就立马对自己心悦诚服……不然也不可能用他们都为裴无洙的皇子身份与人格魅力所收服这一条了。   想来想去,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裴无洙冷哼一声,抽了自己原先备好那封,在最末心情复杂地添了一句:哥,你去年确实辛苦了……忙碌一场的成果,我也算是亲眼看到了。   东宫太子清洗江南府官场近三成的官员,清洗完之后……可不得换上新的么?   现在恐怕整个江南府这边,都完全在东宫的掌控之下了吧。   这么来看,要是冷血点想的话,左思源简直是勤勤恳恳给东宫太子送钱又送人的工具人了。   杭州方面对裴无洙诚惶诚恐,但有所提、莫敢有丝毫之不应,裴无洙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甚至都觉得这边做得比洛阳官学都好。   之后在杭州附近的几个著名景点打了卡,早早地准备返程了。   只是最后裴无洙也并没有如己所愿地回去。   她在预备离开杭州的四天前,见着了一个人。   这个人彻底拖住了裴无洙北归的脚步。   那天晚上,裴无洙为了出来看杭州知府强力推荐的“湖心亭雪景”,是宿在了西湖边上的一家没什么人的旅店里。   来人轻轻松松地越过了旅店内外,杭州知府布下的安防与裴无洙随身侍卫的眼线,轻轻叩响了裴无洙的房门。   裴无洙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拉开了门。   “好久不见,姝姝,”来人脱下兜帽,露出一张裴无洙再熟悉不过的脸,苍白着唇,微微笑道,“这些年,你和阿娘,还好么?”   “我很想你们。” 第103章 旧梦 我问你叫姐,你喊我当弟。   年仅八岁的昭乐公主裴其姝今天心里比较郁闷。   原因来自于她昨天晚上做了一个糟糕到了极点的不详噩梦。   郁闷的裴其姝非常任性地发扬了一回自己身为一国公主的坏脾气, 跑到旁边的宫室砰砰撞门,把将自己关在其中静心读书的孪生兄长五皇子闹了出来。   五皇子黑着脸放下了自己手中的书本,眉头紧蹙地拉开门出来, 冷冷地逼视裴其姝道:“你又怎么了?”   “我今天心情好差, ”裴其姝才不惧五皇子的黑脸呢,她早习惯了,理直气壮地越过五皇子闷头往里冲, 垂着头鼓了鼓腮, 莫名委屈而又理直气壮道, “你来陪我玩一会儿,让我放松放松吧。”   “我在读书,”五皇子黑着脸直言拒绝道, “再说,和你一个小孩子也没什么好玩的。”   “开什么玩笑, ”裴其姝生气地瞪圆了双眼,怒气冲冲道, “你搞搞清楚,不是我叫你一声‘哥’,就代表你比我大到哪里去了好不好……我们两个是一天生的、一天里前后脚从娘胎里爬出来的!”   ——而且,倘若要是算上心理年龄,自己应该比这个傲娇又毒舌的小屁孩还要大大大得多好么!裴其姝生气地想。   五皇子被裴其姝吵得脑壳痛,头痛地草草收拾了案上笔墨,不耐烦地凶人道:“你到底想玩什么?快说, 陪你玩完你就赶紧走, 别打搅我看书。”   裴其姝本来做完噩梦很难受,来亲哥这里求安慰还被怼,心中一时既委屈又愤怒, 故意装腔拿调地背着手在五皇子的宫室里前前后后转了好几圈,非常刻意地嗤笑一声,微微冷笑着讥诮道:“哦……我看了看,感觉你这里好像也没什么好玩的吧。”   五皇子才不纵容娇惯自己这个无理也要强占三分的亲妹妹呢,冷着脸指了指墙角的那副新得的由他山玉制成的黑白棋子,面无表情道:“就它了,陪你三局,爱下不下,不玩就出去。”   “啊?”裴其姝嫌弃地撇了撇嘴,不爽地小声嘀咕道,“要是下棋,是你陪我玩、还是我陪你玩啊?”   “不行不行,下棋可以,但我不要围棋,我们来下五子棋,五局三胜,谁赢了听谁的。”   ——不然的话,自己一个芯子是过了十八周岁的现代新世纪准女大学生,还下不过一个古代原装的八岁小萝卜头……真是丢脸到丢到大西洋、再也无颜面对老家的父老乡亲了。   五皇子蹙了蹙眉,勉强压抑了自己内心对裴其姝提过的那些乱七八糟新式玩法的反感,坐下来陪着裴其姝玩了一会儿在他看来十分幼稚而无聊的“五子棋”。   结果就算这般,五皇子都一边在心里默默诵背着今日刚刚翻过的文卷,一边一心二用地陪着裴其姝瞎胡玩了……裴其姝还是十下九输。   “这不科学啊!”裴其姝震惊地瞪着自己又一回慢了半步输掉的五子棋,憋屈地小声嘟囔道,“不对不对,今天的运气也太撇了,往常十局里至少也能赢个三四回的吧……不下了不下了,你太过分了吧,我以后再也不要跟你玩了。”   “不是,我过分?”五皇子对棋局胜负兴致缺缺、心不在焉,却被裴其姝的这一句完全吸引了心神过去,难以置信地瞪圆了双眼,好似在与裴其姝互相比着俩人那同样遗传自宓贵妃的杏子眼谁能张得更大一般,瞠目结舌道,“你心情不好要来玩,我陪你玩了;你要下那个幼稚又无聊的五子棋,我也陪你玩了……现在你下五子棋下输了,也要怪在我头上?”   “裴其姝,当你哥哥怎么这么倒霉啊?”五皇子因为被裴其姝的“厚颜无耻”太过震住,都惊得要语无伦次了,口吻恳切道,“姝姝,哥哥错了,哥哥先前就不应该拦着你去找太子的……你打哥哥一顿,出了气就赶紧去东宫烦太子吧,求你了,别过来霍霍你哥我了。”   裴其姝悲哀地发现:自己从穿越以来,心理年龄开始无限制地越来越向身体年龄靠拢。   表现出来的就是,智商和情商越来越低,做事越来越幼稚而情绪化,就跟个小孩子一样。   就比方现在,她明明早就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这个亲哥五皇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口上抹□□、心眼倒不坏的傲娇小萝卜头而已,却仍还是被对方这如此明显的嫌弃之言气得不轻,立时挺直了腰板,梗着脖子反唇相讥道:“是啊,当然要怪你了!”   “谁让你都不让让我的!孔融让梨听过么?”其实这话一出口,裴其姝自己都心里发虚、脸上发臊,但吵架这种事,历来是输人不输阵、不争馒头争口气,没道理也要偷换概念去垂死挣扎诡辩三两句,“哎,我说,我可是你妹妹哎,亲妹妹,我比你小,你可不得让着我来着么?”   “说你是小孩子的时候你知道我们一样大,现在又是你比我小了……裴其姝我算是发现了,”五皇子倒吸一口凉气,叹为观止、心服口服道,“咱俩这年纪大小,在你嘴里,是个变来变去的不确定事实啊。”   “那不如这样吧,我错了,从今天起,我问你叫姐,你喊我当弟,”五皇子生生被裴其姝的强词夺理给气笑了,无话可说、连连摇头半晌,屈起食指叩了叩案几,诚恳提议道,“算我比你小,你以后都发扬下长姐的风度,让着你这可怜巴巴的弟弟我,行么?”   “可以是可以,”裴其姝昂起下巴,得意洋洋道,“不过在发扬长姐风范前,我可得要先行使一下‘长姐如母’的长辈权利。”   “谁让你看不起五子棋的,”裴其姝难得在兄妹二人的日常拌嘴中抓住字眼略胜一筹,贼贼笑着,乘胜追击道,“五子棋怎么了?我都没有嫌弃你们往常下得围棋慢慢悠悠又废脑子,迟早把脑子里灵光的东西早早消耗完了,你竟然还看轻我的五子棋,嘲笑它‘无聊又幼稚’,所以我要罚你,就罚你……”   “再陪你下十局五子棋?”五皇子百无聊赖,无可无不可道。   “不,”裴其姝狡黠地转了转眼珠子,咬着唇偷笑道,“我要罚你‘输’给我十局五子棋。”   五皇子微微一窒,继而毫不客气地响亮冷笑了一声,唇角微弯,分毫不让道:“那完了,你这个月都不可能罚得完了……‘弟弟’我还是先欠着吧。”   裴其姝愤愤地鼓了鼓腮,想反驳,却又怕自己真一直一直输、一直输一直下,憋屈地背过身去,不想搭理五皇子了。   五皇子只老神在在转回身去,重新翻开了自己方才看到一半的文卷,也不吭声了。   ——只眼角余光仍在不住的打量着裴其姝委屈的神色。   片刻后,五皇子将文卷翻到了底,终是有些耐不住,小小声道:“好了好了,怕了你了……今天心情真的很不好?那不如哥哥弹琴给你听吧。”   “才不要呢,你弹来弹去总是那么一个调子,我早都听腻烦了,一点意思也没有,”裴其姝在气头,一分面子都不想给五皇子留,毫不客气地揪着机会就顺口挖苦道,“再说了,我本来只是想找你放松一下,听了你的琴,只会心情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不好吧……”   五皇子顿时一噎,憋屈得说不出话来。   “琴、书、画,”五皇子冷冷道,“我这里就这三样了,你自己选一个吧……不行我就陪你写字来‘放松’一下。你拿笔的右手现在都还握得不够稳,以后小心写得一手丑字,被你夫家狠命嫌弃。”   “你这些东西是放松么?是压榨我吧!”裴其姝恼火道,“再说,明明不是四样么,琴棋书画,你把‘棋’吃了?”   “姝姝,你的棋品那么差,”五皇子难以置信,无言道,“你自己难道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么?谁想陪你下棋、谁还敢陪你下棋啊?”   “反正我以后是绝对、再也不会了,陪你陪得两个人都是一肚子火,不值当。”   “我就是真的想看看等将来有一天,”五皇子微微冷笑道,“你与太子下棋时,哪一回憋不住露了馅,也吵着闹着让他让着你了……那场面,一定很精彩。”   “好了好了,说不过你,我不说了!”裴其姝恼火地站起来,径直道,“太子哥哥不会让着我,你也不让着我……那我自己去找个会让着我的人总行了吧!”   言罢,气哼哼地就要往外走。   五皇子的面色微微一变。   “姝姝,”五皇子蹙了蹙眉心,出言挽留人道,“要不,我陪你……”   话到一半,便有宫人在外面低低地禀告,言道是东宫里的太子伴读,庄公子过来了。   “好了,”裴其姝也没耐心再去听五皇子后面奇奇怪怪的乱七八糟提议了,只心满意足道,“能让着我、不嫌弃我棋品差、陪我‘好好’下五子棋的人到了……我不吵你了,拜拜了五哥,我走了。”   五皇子这回直接伸手把人拦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扬声对着等在外面宫人吩咐道:“叫那庄晗直接到本皇子这里的宫室来吧。”   然后待宫人领命退下去了,五皇子斜着眼睛睇了裴其姝一眼,冷漠而嫌弃道:“男女七岁不同席,裴其姝,你今年都多大了?还不知道避嫌呢。”   裴其姝憋屈地跺了跺脚,但咬了咬唇,终究是没有敢再火上浇油地出言顶撞。   毕竟,裴其姝并不是真正的才刚刚八岁的纯真少女心性,自然明白,自家这个傲娇哥哥五皇子心中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大概是一年前的事情吧,真宗皇帝在除夕的宫宴上,非常偶然的,随口与宓贵妃调侃了一句,言辞间,大有直接将裴其姝许配给玉山伯之后庄晗的意思。   说老实话,这个结果呢,对于裴其姝来说,是不好也不坏。   裴其姝是皇帝的女儿,自然是不愁嫁的;但同时也正因为她是皇帝的女儿,很多时候,反而更不能太挑剔。   想想吧,跟历史上清朝那些一窝又一窝被送去蒙古和亲的“格格”们比起来,趁着大庄还算国力强盛,皇帝爹又单眼瞧着似乎并没有多昏庸的意思,赶紧选个稍微还算看得顺眼的潜力股定了吧……省得现在挑来捡去,日后一地鸡毛。   更何况,说到底,裴其姝的婚事,其实也根本轮不到她自己来选择什么。   ——真宗皇帝既然想把她许给庄晗,且那庄晗看着也还凑合,那就凑合着嫁了吧。   但五皇子会对庄晗不满意、甚至是很不满意、极不满意,裴其姝也同样一点都不惊讶是了。   庄晗由着长乐宫的宫人引了进来。   那是一个今年才不过将将一十有一的少年郎,面上仍还带着抹不去的青涩稚嫩,但观其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是分外的沉着稳重了。   毕竟——裴其姝掐指算了算,截止今日,对方也已经进入东宫、陪侍太子身侧有将近六年了。   庄晗的脸上有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看着分外俊秀,也格外招人。   五皇子不喜欢庄晗的理由有很多,譬如,庄晗虽然说是玉山伯名门之后,可玉山伯一家在先仁宗皇帝朝间便早早地隐退了,坦白来讲,庄晗如今,一无自家亲密长辈提携、二无宗族势力倚靠,就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一个人罢了。   ——打眼一瞧,便知道其日后,除了还能靠着东宫太子的赏识往上爬,再无其他着力之处。   这样的人,裴其姝嫁过去,当然算是十成十地低嫁。   而真宗皇帝想把自己的爱女昭乐公主下嫁庄晗,本也是想通过以此来抬高庄晗的身份、进而更深一步地巩固东宫太子的储君之位。   从而在一开始就杜绝了兄弟相争,阋于墙内的隐患。   ……   ……   可是这样梳理到底,从始至终,真宗皇帝考虑了庄晗、考虑了太子、甚至也可以说是用心良苦地提前警醒了其他皇子安守规矩……他考虑尽了一切,却唯独没有考虑过昭乐公主裴其姝本人的心意。   或者说,在真宗皇帝看来,他将一个有能力、有才华、又前途远大的东宫近臣留给昭乐公主,本就是自觉自己已经尽了为人父的慈爱本分,是个再合格不过的好父皇了。   但在五皇子眼里,真宗皇帝此举,无异于将自己的亲妹妹作为一件价值昂贵、华丽精美的藏品,珍而重之地赏赐到了东宫近臣庄晗手里。   你要说真宗皇帝不珍爱昭乐公主?那当然不是,真宗皇帝自觉自己还是很爱女儿的,不然不会如此仔仔细细、前前后后地为她考量那么多……但说到底,这种珍爱与宠幸,不是对人的,而是对物的珍爱。   就是一件前朝遗传至今的古董藏品,真宗皇帝想赏赐给下面的哪个臣子,心里舍不得了,不都是还是一样要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打量许多,为其找一个合适的“下家”么?   五皇子冷漠地想,这两者,其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圄于此,五皇子要是能喜欢得起来庄晗,那才是奇了怪了呢。   但就算以上这些都通通除外,还是有一条,只在庄晗本人身上,让五皇子最最不喜欢的,就是他脸上那双脉脉含情、不喜也似笑,四处勾人、招惹是非的桃花眼。   看着就是个不安分的……五皇子在心里微微冷哼了一声。   庄晗并不知晓里面两位殿下心中的百般复杂变化,只掀起衣摆,恭敬地叩首行礼道:“见过五殿下、公主殿下。”   五皇子只端坐在案几后,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审视着庄晗,嘴角微微噙着一抹冷笑,不发一语。   裴其姝见状赶忙打圆场道:“庄公子,你今天怎么想着过来这边了?”   庄晗踌躇了一下,微微直了直身子,细布直缀下,显示出一团毛茸茸的阴影。   裴其姝好奇的探头看了过去。   庄晗轻轻一笑,把怀里那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掏了出来。   “殿下先前说,深宫孤寂,”庄晗微微一顿,婉转含蓄道,“您看……她如何?是否可以聊作消遣寂寞、打发时间之物。”   那只波斯猫有双碧绿的瞳眸,直视时有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感。   裴其姝惊喜地叫出声来,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轻轻地、轻轻地、捋了捋那波斯猫的脊背。   波斯猫柔顺地喵呜了两声,臀部一翘一翘,反复被裴其姝摸得很舒服一般,半点不怕生地主动往她的手里凑,缠缠绵绵地喵喵咪咪叫着,分外黏人。   裴其姝非常惊喜,一时有些爱不释手。   “奇技/淫/巧,玩物丧志。”五皇子冷着脸毫不客气地评点道。   裴其姝不想搭理他,只当做自己是个聋子没听见。   “两年前,雍和宫愉贵人怀了龙种,五个月大的时候,在御花园里遭了储秀宫里沈嫔养得那只猫的冲撞,”五皇子语调森森地有意恐吓裴其姝道,“后来这宫里,就再没有了永和宫愉贵人和储秀宫沈嫔这两个人。   裴其姝悚然一惊,手上抚摸的动作不由微微一顿。   ——脑海中一时飞快闪过以往在现代时看过的数部宫斗剧中,那用猫害人的熟悉套路。   不由觉得自己后脖颈发凉,只觉脑袋上突然有些沉,好像莫名就可能被人压了一口锅上去般。   “呃,她虽然很漂亮,但是我想,”裴其姝小心翼翼地瞧了庄晗一眼,犹犹豫豫道,“真要养起来,还是有些麻烦……我未必有那个耐性,还是不折腾底下的人了。”   “谢谢您的好意,但……”   “殿下的担忧不无道理,”庄晗平静地笑了笑,举起手来,将猫收回到了自己的臂弯上。淡淡道,“是臣想的过于简单了。”   裴其姝一时有些说不出来的内疚。   ——毕竟,是她先前随口抱怨得待在宫里闲得无聊要发霉长蘑菇了,这波斯猫的眼睛与毛发那么漂亮,想来也是人家私下里很是费过一番工夫好不容易才寻来的……结果到了自己这里,只看了一看,终究还是被辜负了。   庄晗再跪了跪,便神色平静地提出了告辞。   裴其姝主动亲自送人出来。   二人只略略再走了一段路,出得长乐宫后,庄晗很快便停住了脚步,作势要辞别。   “再走一段吧,就当是陪陪我了,”裴其姝莫名低落道,“其实吧,我今天的心情很不好……”   庄晗闻言,立时止住了欲往外走的脚步,不动声色地回过身来,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只默不作声地跟着裴其姝,任其随着性子闷头乱走了好一阵。   “是因为太子殿下吗?”片刻之后,看身后的宫人都被他们甩出去有十步远了,庄晗压低了嗓音,轻轻地询问裴其姝道,“因为太子殿下马上就要去西山大营,公主心里舍不得吗?”   裴其姝听得微微一愣,须臾后,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微微一顿,复又点了点头   “是他,也不是他,”裴其姝分外纠结道,“坦白说,要不是你现在提起来,我都差点忘了太子哥哥马上就要去西山大营的事情了……但我今天心情不好,也确实与他有关。”   这下反倒是让庄晗很是疑惑不解地愣住了。   “我昨晚……”裴其姝顿了顿,正心神不定的打算顺势向庄晗半真半假地倾诉一下,话音刚起,原先本是规规矩矩窝在庄晗臂弯里的波斯猫却突然惊叫一声,“咻”地一下飞了出去。   裴其姝一时失神,当即忘了自己本来想说的是什么,与庄晗对视一眼,二人一起拔腿就追。   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刚刚还皮光水滑、通体雪白的波斯猫,攀上爬下,还在刚刚下过雨、半湿未干的泥坑里打了个滚,弄得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如此这般折腾下来,才将将抓住一只吱吱乱叫的黑老鼠,得意洋洋的回过头来,似乎是想显摆给自己身后的两只愚蠢的两脚兽看。   裴其姝:……   一时无言,完全无话可说。   庄晗脸上也浮现出明显的尴尬之色来。   “不过,不对啊……”裴其姝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然后在电光火石之间,猝然回神,奇怪地自言自语道,“这边怎么会有老鼠呢?”   是的,此处并不荒寂,乃是一众皇子们上完上书房回后宫的必经之路。   举目望去,四处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按常理来说,宫人们应当不至于会疏忽到生出老鼠来的地步吧?   也就是在此时,几声低低的、慢慢的、压抑而略带着痛苦的喘息声,清晰地传入到了庄晗与裴其姝耳朵中。   裴、庄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抬头环顾四下。   庄晗屏息凝神,侧头向裴其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侧耳细细倾听片刻,与裴其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着自己来。   二人七拐八绕,迂回绕过一段不高不矮的绿植被,便看到了后面正剑拔弩张站着的两波人。   不过,用两“波”人来形容似乎也有些并不太合适。   ——因为那其中一边的人有好些个,另一边的人却仅仅只有一个。   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并他们的一众腿毛们,连着站成了一大排,都快把路给堵上了。   另外一边,则是东宫中的四个伴读里,而今年纪最小的那个陆恺文。   陆恺文浑身僵立着,冷着一张脸忍受着小太监奉命将一只又一只的老鼠往自己的身上放,咬紧牙关,一语不发,只在唇齿间泄露出些微的喘息声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裴其姝环臂胸前,扬眉冷笑道,“公然肆意欺辱朝臣子弟、东宫伴读……可小心我一状告到父皇面前去。”   “你这小丫头,”二皇子阴恻恻地转过脸来,冷冷地紧盯着裴其姝的双眼,寒声恐吓道,“跟你没关系的事,你最好少掺合……好奇心害死猫。”   “可是猫有九条命啊,”裴其姝冷笑道,“我就是看不惯有些人仗势欺人,欺凌弱小。”   裴其姝趾高气昂地扬着头,她才不怕二皇子这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呢。   “你这小丫头片子,你除了会告状还会什么?”二皇子气急败坏,恼怒之下,意图威胁裴其姝道,“你再多管闲事,小心我……”   三皇子侧头瞧了二皇子一眼,暗暗使了个眼色,低低地打断道:“老二,算了吧。”   几个人默默互相交换了眼神,终还是倾向于以三皇子的意见为主。   二皇子拗不过,一挥衣袖,冷笑着气急走人了。   其余诸人自然是默默跟随而去。   “你还好吗?”裴其姝走过去,有些同情地望着陆恺文,低低道,“他们欺负你,你怎么不与人说?你可以找太子啊,他们不敢惹太子哥哥的……”   陆恺文一言不发,只揪下自己身上或死或活的一群老鼠,然后扭身就走。   裴其姝微微皱了皱眉。   庄晗抬手把人拦住,冷冷问道:“怎么回事?”   陆恺文面无表情,只说了两个字:“让开。”   “你这个人,这么这个样子啊,”裴其姝有些不高兴了,扬眉不悦道,“我们好心帮了你,一不说指望你知恩图报、二也没强求你感谢什么……但你怎么也不至于对着我们都还这副冷言冷语的模样吧?好似我们还反欠了你什么一般。”   “恕微臣直言,”陆恺文忍了忍,冷冷道,“殿下们都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你们彼此之间,是神仙打架,微臣是小鬼遭殃……但说到底,您与二皇子殿下,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都是倚靠着自己是皇帝的子嗣,仗着出身高贵与帝王宠爱,肆意去仗势欺人。   裴其姝听罢大怒,冷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兄长,”陆恺文讥讽地勾了勾唇角,面无表情道,“不就正是因为触怒了公主殿下您,才被陛下贬斥出宫外的么?”   东宫太子最早选的伴读,是符庄陆越四个。   但里面的“陆”,不是后来的陆恺文,而是陆恺文的嫡长兄,楚襄侯府的嫡长子,陆恺武。   所以最早的时候,庄晗是四个人里面年纪最小的那个,裴其姝也就与他玩得最近最好。   当然,现在的话,陆恺文还要比庄晗小上一岁。   “哦,我想起来了,”裴其姝恍然大怒,总算是想到了半年多前的那件事,面色古怪道,“你是那个陆恺武的弟弟……你要是因为他被贬斥出宫的事情而来责怪我,那可真是很没有道理了。”   “这年头难道还得逼着受害人给加害者道歉了么?不然就算是仗势欺人?”裴其姝也是无话可说了,低低地反问陆恺文道,“那难道你家里人就都没有告诉过你,你兄长陆恺武之所以被贬斥出宫,是因为他是一个登徒子吗?”   陆恺文屈辱地瞪红了双眼,不甘道:“那自然是公主说兄长他是什么,他就是什么了。”   “行行行,那我没话与你说了,”裴其姝无言以对,直白道,“你不信我是吧?那我让庄晗跟你说……不过估计即便如此,你肯定也多半还是不信的。”   “好吧,虽然你不会信,但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的,”裴其姝无力道,“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兄长陆恺武呢,他想娶我,但是我又不想嫁给他,于是呢,他就想使一些龌龊手段来,与我生米煮成熟饭,强逼着我嫁给他……当然,他是个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蠢货,最后肯定是没成事的。”   “你也应该感谢他压根都没来得及真正做什么,”裴其姝冷冷地厌倦道,“不然就不是父皇因为这件事贬了他走……我非得亲手杀了他不可。”   陆恺文一时愣住,呆呆地怔在当场。   ——因为他很清楚,昭乐公主没必要对着自己撒谎。   他陆恺文还没有那个资本和价值。   庄晗只冷冷地望着陆恺文,神情阴翳。   裴其姝却觉得没什么意思,挥了挥手,打算走人了。   庄晗面无表情地转身跟了过去   “你是不是也很生气?”裴其姝想了想,低低道,“陆恺武的事,说起来,他一是从没想过尊重我的心意,二更也是没有把你放在眼里。”   ——真宗皇帝意图将爱女昭乐公主下嫁给庄晗,宓贵妃当时言辞含糊,并没有正面同意,但也没有直言拒绝,这件事也就这么黏黏糊糊的,仿佛就势被众人被默认了一番。   结果陆恺武在这之后,却是转身便动了不好的心思……说到底,他当时敢生那般“试一试”的心意,一是没有把裴其姝与长乐宫当回事,二更是没有把庄晗当回事。   庄晗抿了抿唇,面色森寒。   “但你不用想太多,”裴其姝想了想,如此安慰庄晗道。“那陆恺武有什么?不就是一个楚襄侯府么?父皇不喜欢他们,他们就什么也都不是。”   “但你不一样,你有太子啊,”裴其姝压低了声音,小小声道,“我偷偷告诉你,当年东宫选侍,你以为是我选的你吗?不,是太子哥哥……我那么做,当然是他悄悄暗示我的。他很欣赏你的,当年一眼就瞧中你了。”   庄晗乍闻内情,一时听得愣住。   “所以呢,你看那陆恺武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啊,”裴其姝耸了耸肩,直白而又意有所指道,“你可千万别学他,把心思放在那些弯弯绕绕上……你就只要记住一件事,好好地为东宫做事,以太子哥哥的心性,他是绝对不会轻易辜负任何一个为自己披肝沥胆、忠心卖命的人的。”   “只要日后你不主动背弃他,他是绝对也绝对不会轻易舍弃你,”裴其姝笑着拍了拍庄晗的肩,“以后你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日子……指望可待了。”   ——所以,就不要把过多的心思放在我身上了,专心为东宫做事才是主要的。   至于咱俩的婚事,成与不成,对你来说,其实都是次要的。   随缘,大家随缘就好吧。   “所以,”庄晗却不想与裴其姝深谈自己日后的规划,柔声打断道,“公主方才说,您今日心情不好,既与太子殿下有关,又与太子殿下无关,此话可是为何和解呢?”   裴其姝愣了愣,环顾四周,看四下无人,才低低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在东宫里……发生了非常不好的事情。” 第104章 明萃阁 “你必须也得吃。”   庄晗微微一怔, 想也不想便下意识反驳道:“不会的,太子殿下绝不会轻易伤害您的。”   “我知道啊,”裴其姝愁眉苦脸道, “我知道太子哥哥对我很好……但是, 那个梦,做得也太可怕了。”   ——裴其姝都没敢直接与庄晗说,在那个梦里, 她最后是直接被毒死了的。   “梦都是假的, ”庄晗柔声安抚裴其姝道, “公主应当比微臣更加清楚太子殿下的心性才是。”   “还有几天,太子殿下便要动身赶往西山大营了,在这之前, 您亲自与他见上一面,敞开谈一谈, 就不会有如此心结了。”   裴其姝一想也是,她总不可能真为一个梦去避着东宫太子一辈子。   只是到底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闷头躲了好几天,在东宫太子离开前,才算坐不住了,焦灼地在长乐宫里走来走去。   一时完全拿不定主意自己是该去还是不该去了。   最后反还是五皇子看不下去了,恼火地站起身来,拽着裴其姝的手就往外走。   “哥,哥, 停, 停!疼疼,”裴其姝惊叫道,“你干什么呀?!”   “你不就是想去东宫吗?我带你过去就是了, ”五皇子烦躁道,“你一直在那里走来走去,吵得我眼睛疼……都没法静下心来看书了。去,赶紧去,立马去!”   裴其姝磨了磨牙,被五皇子拽着赶到了东宫。   东宫太子的行装已经打点完毕,就等着明日清晨起来便要动身了。   “哦,孤还道是谁呢?原是你过来了,”东宫太子似笑非笑道,“孤还当你不会来了呢。”   “来啊,当然来,”裴其姝,怯怯地卑微示意道,“我不仅来了,还买一送一,带了我哥也一起过来了……”   东宫太子神色无形中淡了一淡。   三人坐定,才更是冷场得彻底无话可说   五皇子不耐烦的扬了扬眉,烦躁地有些想走了。   裴其姝想到自己做得分外真实的那个噩梦,赶紧拦着人不让。   ——毕竟,在那个自己死去的梦里,是只有裴其姝与东宫太子两个人在场的。   三人不尴不尬地闲聊了半天,就拖到了晚膳的时候。   裴其姝松了口气,起身就打算告辞了。   “留下来一起用个膳吧,”东宫太子淡淡道,“下回再见面,就是可能都要半年之后了。”   “要这么久吗?”裴其姝一时怔住,惊叫道,“中间都不能回来的吗?”   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只冷冷地瞧了他一眼。口吻漠然道:“军纪如此,没有必要。”   “也是,”裴其姝尴尬地笑了笑,连连附和道,“入乡随俗,入军自然更当遵守军中的严明法度,那半年……半年就半年吧。”   之后便情不自禁地粘粘糊糊了起来,再不主动提要走的事了。   三个人是在用明萃阁里用的晚膳。   东宫太子是已经提前布置好了之后,才喊了裴其姝与五皇子过去。   而当裴其姝一走进明萃阁,脑子一晃,心尖尖上的肉狠狠一颤。   ——这里面的布置,分明与裴其姝梦中所见的场景一模一样!   而至于那梦境中,最后一口毒死裴其姝的梨花糕……   裴其姝呆呆地望了过去,只见那案正西北角摆着着的那叠,不是梨花糕又是何物!   裴其姝的失态太明显,东宫太子与五皇子都被吸引了心神过去。   二人皆不动声色地皱皱眉,几乎是同时问道——   “你又怎么了?”   “这梨花糕可是有什么不妥?”   “啊!”裴其姝抢在东宫太子举筷欲试一块前,赶忙将人拦了下来,自己整碟举起来掂了掂,煞有介事道,“这梨花糕啊……我一看我就觉得吃了它得要闹肚子!不吃了不吃了。”   然后手一抖,将一整个碟子直接全部反扣在了地上,满盘子的梨花糕跌落成一大摊,碎了一地,再无一块可食了。   裴其姝微微松了一口气。   东宫太子平平地将视线移了过去。   裴其姝理不直气也壮,只从容自若、怡然自得地平静用膳。   边上宫人见状,却是不由尴尬地小小声提醒裴其姝道:“那梨花糕是皇后娘娘亲手做好送来的……本是专给太子殿下用的。”   裴其姝差点被自己口中尚未咽下的食物给呛死。   “那,”裴其姝呆呆地看着地上已经醉得稀巴烂的梨花糕,尴尬极了,怔怔道,“那可真是对不住了。”   ——果然梦都是假的吧!   皇后亲手做的梨花糕,怎么会是有毒的呢?还是拿来给太子吃的,总不会是想毒死太子吧……裴其姝自己都被这个奇奇怪怪的脑洞给逗笑了。   裴其姝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的对那个梦境的恐惧倒是少了许多。   所以在后来,当东宫太子屏退四下,三人边吃边聊谈到一半,东宫太子突然面色猝变,僵了一僵,勉强坚持着忍了两秒,然后噗的一声吐出一口污血时,裴其姝才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慌成了一团。   心神大乱。   五皇子反倒是在场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当即扑过去,一把捏住东宫太子的筷子,厉声喝问道:“你刚刚吃了什么!”   东宫太子颤抖着手,点了点案上的那盘湘浦雁。   而那却是裴其姝为表先前躲着人的赔罪,从长乐宫带过来的。   东宫太子与五皇子同时想到其中关节,齐齐变了脸色。   东宫太子的下意识反应,是去彻底毁掉那盘湘浦雁,毁尸灭迹、死无对证。   五皇子却是举起自己的筷子,毫不犹豫地先吞了两口下去。   然后忍住腹中剧痛,拿起裴其姝的碗筷,夹了一点,端到裴其姝面前,低低地哄劝道:“姝姝,吃一口……你必须也得吃。”   东宫太子面色剧变,看得肝胆欲裂。   但腹中剧痛发作,他的眼前已经昏昏沉沉,一片漆黑。   ……   ……   九年后的西湖边上,裴其姝怔怔回神,终于收回了那段被自己遗忘多年的、身为昭乐公主的记忆。   “所以说,”裴其姝的眼泪扑簌簌落下,神色木然道,“我是‘碎金兆’。”   ——那个仿佛在血脉里被诅咒了的三姓女中的“碎金兆”。   她梦到了自己的死,为了躲开,最后却反是阴差阳错地害死了自己的亲哥哥。   “当年该死的,”裴其姝怔怔道,“应该是我……”   “不,”来人上前一步,紧握住裴其姝的手,柔声道,“当年我们之中,没有谁是应死的……真正该死的,是动手害人的那个。” 第105章 死生 我是靠着对你们的想念熬过来的。……   太多太杂的记忆自裴其姝的记忆深处蜂拥而出, 挤得裴其姝头昏脑胀,神智迟钝,一时完全无法去正常思考。   她心中非常非常的难过。   ——那种难受, 不是一种想要嚎啕大哭, 崩溃灭顶的悲恸,而是一种密密麻麻的压抑、一种混杂着自责内疚、与乍闻真相的愧悔惶然……搅合成的令人几乎无法喘息的绝望。   裴其姝被这种沉甸甸的情绪压得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姝姝,”五皇子笑了笑, 抬起自己的左手, 握住裴其姝的一只手, 在指缝间轻轻地捏了捏,把玩了一下,然后提起来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轻声道,“你听。”   裴其姝蜷了蜷手指, 心神不定地依着五皇子施为,乖顺地静静数着他的心跳。   片刻后, 后震惊地瞪圆了双眼。   ——那心跳……那心跳极缓极慢,轻得裴其姝几乎都要数不到了。   五皇子看得便忍不住要想笑。   ——他已经在这张脸上,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过这般生动的颜色了。   即便是他无数次揽镜自照,想从中以此窥测出自己孪生妹妹的丁点形容……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他们曾经是一双互相环绕、盘旋生长的并蒂植株,但长到一半, 还未开花结果, 其中一半便被硬生生地拉扯开,搬到了一处阴仄幽僻的昏暗角落。   那角落里净是苦涩的水,顺着植株的根系, 一点点蔓延爬上……于是,那半道被搬到这里的植株,便也同样长出了苦涩的叶。   里面流淌的,也都是苦涩的汁液。   开苦花、结苦果……就算生得再像、努力学得再像,也终究是不一样了。   “当年在明翠阁时,是阿娘亲眼看着我咽下的最后一口气,”五皇子弯了弯唇,仿佛自己只是在与裴其姝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般,戏弄他不及自己聪明,还略有些自得地提醒道,“姝姝,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好奇,这么些年……我是怎么又死而复生,‘活’过来了吗?”   裴其姝呆呆怔怔地望着五皇子。   五皇子便笑着将右手食指抵在唇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如同他们少年时每一次嬉戏玩闹般,捏住了裴其姝的手,缓缓地往下放。   这一次,放在了自己的脉门之上。   五皇子一边让裴其姝静心听着脉,一边还生怕裴其姝不懂般,饶有趣味地为她作着注解,浑似一个全心全意为妹妹服务的贴心哥哥。   “一,二,三,快跳了三下,然后停了,嗯……停的时间有些长,”五皇子优哉游哉道,“《世医得效方》上载十绝之脉,后被除去了偃刀脉,转豆脉,麻促脉三种,剩七者,称七绝。”   “‘脉在筋肉之间连连数急,三五不调,止而复作,如雀啄食’*”五皇子施施然道,“这雀啄脉,便是七绝脉之一……够绝了吧,哥带你长见识了。”   裴其姝猝然瞪红了双眼,颤抖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喉咙间仿佛被什么死死地堵着了,稍微泄出一口气,便是喘息着的哭腔。   “怕不怕?”五皇子俯下身来,静静凝望着裴其姝的双眼道,“其实坦白说,现在的话,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算是死了还是活着的……或许应该说是非生非死、半死不活?”   “我这样的情况,一点招呼也没打就直接找了上来,”五皇子花了半秒钟愧疚了下,作了个简洁的自我反思,“……没有吓着你吧?”   一阵灭顶的压抑与绝望慢慢在裴其姝的心口弥漫开来   裴其姝摇了摇头,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满脸,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紧紧抱住了五皇子,泣不成声,连连摇头。   裴其姝怔怔地想着:她怎么会怕呢?   那是与她在同一天、从同一个肚子里滚出来的孪生哥哥啊。   ——他们两个血脉相连,荣辱与共,本应当是这世上之间,于彼此来说最最亲密的存在。   “我唯一只在乎的是,”裴其姝泪流满面道,“这些年来,哥你一个人,是怎么过的?过的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老实说,你哥我这些年过的还真是不算太好,”五皇子还真配合着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撇着嘴道,“当时我都已经断了气了,躺在棺材、埋进土里,却又被一个炼蛊成魔的药毒师给捡了回去。”   “那个老头子本来是养了一对双胞胎姐妹花当试炼品的,结果人还没养大,先跑了。”五皇子说着说着,自己都很无奈了,“老头子气急败坏,又一时片刻找不到合适的什么他们所谓的‘纯阴之体’来,就凑合凑合,将就着把你哥我这具绝对够‘阴’的尸体从坟里刨了出来。”   “你想吧,都挖人坟了,那老头子肯定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缺德得很,呸,”五皇子的语调很闲适,为了照顾裴其姝的心情,用词也很诙谐……但即便如此,从其中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也足够让裴其姝稍一细想,便痛苦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逼着喂我吃了好多能恶心死人的东西……然后,喏,我就便变成了现在这个非生非死、半人半鬼的模样。”   裴其姝听得痛苦得浑身发抖。   “好了,都是些不好的事情,不提了,”五皇子见状,连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笑着道,“姝姝,九年了,哥好不容易才见上你一面……我们非得把时间浪费在讨论一个死人身上吗?”   “那人已经死了吗?”裴其姝怔了怔,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喃喃地自言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   ——不然的话,裴其姝也非得要亲手杀了他也不可。   “不过话说回来,”五皇子小声地嘟囔着抱怨道,“我的坟都被人刨空了,九年了,你们竟然没有一个发现了的……”   裴其姝一时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裴其姝不知道五皇子究竟是经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才沦落成今天这个样子……她甚至连问都不敢仔细去问。   但裴其姝却清楚的知道,这九年来,她确实是把五皇子忘了个一干二净的。   ——她将自己的双生哥哥,一个人,冷冷地遗弃在了时光的那头。   而如今,五皇子在如水逝去的时光长河中,从那九年前,一步一步地跨过来,自己走到了裴其姝面前。   “对不起,”裴其姝痛苦道,“哥,我……”   “对不起什么?”五皇子扬扬眉,波澜不惊地随意道,“对不起忘了你哥我?”   “坦白说,最早的时候,给你使了几个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小时候也经常用的暗号,你却都毫无反应时,我心里是挺生气的,”五皇子耸了耸肩,坦诚道,“我还以为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才九年就把你哥我完全抛到了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不过后来,我意识到不对,你好像不仅仅只是忘了我,好像是把九年前所有的事情都全部忘完了。”五皇子微微蹙眉,仿佛又回到了刚刚意识到不对的那时,“后来又遇到善水师傅,听他与我讲了玄门中的三姓女,再联系你当年在明萃阁反反复复提及的梦与道歉,我便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哪里还会对你有什么可不满的。”   “得了吧,这又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五皇子神色平静道,“就像当初明萃阁的事,毒是别人下的、也是我自己在明知的情况下甘愿吃的……你仿佛非得要把所有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不可,自己折磨着自己去痛苦。”   “换了我是阿娘,也会努力想办法,让你去把那些糟糕的记忆都忘掉了。”   “所以,”裴其姝听得不对,愣愣地反问道,“哥最早……到底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裴其姝方才是想当然地以为,五皇子应该是先前受制于人,比如说那个捡了他走的老毒师,被人禁锢不得自由,好不容易才逃脱出来……这才巧而又巧的在杭州碰上了,得而与自己会面。   如今听着听着,却又似乎感觉不是那么个意思了。   听五皇子的意思,对方竟应是早便获得了自由身的!   “哦,这个啊,“五皇子心虚地低头摸了摸鼻尖,倒也没有想去隐瞒裴其姝什么,只委婉道,“姝姝,哥其实是跟着你一路从洛阳来的杭州……”   “那你为什么,”裴其姝错愕异常,“不早点来见我与阿娘!”   “我也没办法啊,”五皇子叹息道,“洛阳皇城里你们那个国师,还是个真有点本事的,不是纯粹招摇撞骗的假神棍。我身上现在这种情况,倘若胆敢惊动了他……可别还没见着你和阿娘呢,我就得先被人逮起来砍了超度了。”   ——苗疆蛊王昔年为了练出能统御百蛊的药人,筹谋了将近大半生。   他最早先是找了一对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且纯阴之地的双胞胎姐妹花,在襁褓之中便将人褫走,小心翼翼地好不容易养大了几岁,谁人能想到,不过中途受友人之邀从苗疆来洛阳助人办了点事、得了些花用的银钱……辛辛苦苦从小养起来的双胞胎竟然能给他跑了!   跑就跑了吧,苗疆蛊王会怕自己手下的猎物逃跑?可那对小蹄子不仅给他跑了,还运气奇好地撞上了一对贵人,进到了宫里去。   卿氏一族坐镇洛阳,皇城之内,全是牵星楼一脉的地盘。   人在哪里混,就要守着那其中约定俗成的“规矩”……苗疆蛊王不敢轻易得罪牵星楼一脉既能掐会算还特别能打的臭道士,悻悻然地含恨止步于宫门之外。   一边抱着侥幸心理,想着万一呢,万一能给他盯着觑到什么纰漏混进去,抓了那对双胞胎回来……哪怕只抓到里面的一个也行呢。   另外一边,也是同时在洛阳城之内搜寻起合适的替补品来。   后来明萃阁出事,东宫太子昏迷不醒、命悬一线,真宗皇帝以此事兴怒,发作长乐宫,宓妃母子被贬斥出宫……在一片兵荒马乱的仓促凌乱里,李宓来不及为大儿子的死亡而多作苦悲,含泪将五皇子埋葬后,便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眼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病中的小女儿,只守着等她醒来。   然后五皇子的尸首……就招来了一个四处游荡、寻求试炼药人替补的苗疆蛊王。   苗疆蛊王仗着当时的五皇子是个气息断绝、无力反抗的尸体,本着试一试就当是练练手了、反正也不赔什么的心理,在当时五皇子那不知道该说是尸体、还是身体的躯壳上,一口气接连种下了百来种蛊毒。   五皇子当时本来是闭气而亡,处于一种马上就要真的死了的濒死、假死状态,被体内那么些蛊虫啃食撕咬、反复冲击,以毒攻毒……那口气,竟然还真的缓过来了。   从生至死,再自死处而生……所以当年善水和尚见了五皇子后,便直接给他批言道:他现在是不生不死、半人半鬼之物。   既然都是个“物”了,再加上后面苗疆蛊王大喜过盛,又陆陆续续在无力反抗的五皇子身上又补充种下的蛊毒……   那些虫子们大多都邪性异常,在五皇子体内尚且还互相拼搏厮杀,无意一日之停歇……更遑论是把它们聚集在一起、容纳在自己体内的五皇子了。   在洛阳时,五皇子不是不想直接找上门,他中间试过两次,但每一次,只要他胆敢更靠近裴其姝一些……牵星楼的道士们便立时会有了反应。   ——事实上,如果不是五皇子先前机缘巧合,兴之所至,随手救过香山寺那善水和尚一命……后来二人几番纠葛,同路而行,对方又偶然得知了五皇子的复杂身世,表示愿意随他一道往洛阳一行。   途中甚至几番苦口婆心、意欲劝五皇子出家为僧。   当然,五皇子也半点兴趣都没有就是了。   后来善水和尚一路跟到洛阳,见五皇子似乎马上要引起牵星楼的注意,便有心替五皇子遮掩、妥当善后……不然的话,早在洛阳时,五皇子可能都要被牵星楼给抓进去了。   “那我之前到了杭州,”裴其姝仍然还是不高兴,“你怎么不直接来见我?”   “哥不是看你在忙正事嘛,”五皇子扬了扬眉,直言探问裴其姝的心意,“姝姝,你是觉得当公主舒服、还是作皇子方便?”   裴其姝微微一愣,继而心乱如麻。   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混沌,糟糟乱乱。   片刻后,裴其姝强力遏制住自己纷乱繁杂的心绪,定了定神,并没有正面回答五皇子的问题,而是绕开来,沉着地直接下了最终的决议:“现在既然哥回来了,那我当然不可能再继续鸠占鹊巢下去……待我们回洛阳后,便去禀明父皇,各归各位。只是,究竟要怎么与父皇的说法,我们可能得先好好地商议一下。”   如五皇子对裴其姝那般,事无巨细地坦白直说,肯定是不可能的。   世人多畏怪力乱神、蛊毒巫祝之道……五皇子身上的那些东西,不能说的可太多太多了。   ——但裴其姝更不可能,在已经占据了自己双生兄长的便利身份、被对方挡灾救了一命的情况下,还厚颜无耻忝居不让,坐视着五皇子本人,反倒是继续谨慎小心地过着藏头露尾的难堪生活……   “不,我过来见你,并不是为了要讨回自己的身份,”五皇子摇了摇头,笑着调侃道,“如果我们姝姝当皇子当得腻烦了,想换回去,那哥就跟你换回去;但话说回来,倘若你还不想被皇帝随意安置嫁人去,我们也没有再多此一举去折腾的必要……你我,两个人,都是‘五皇子’,换着来就是了。”   裴其姝听得哭笑不得。   “这怎么可能?”裴其姝摇头拒绝道,“我们两个人,怎么个换法?”   “今天是你,明天是我,身边的人迟早察觉出不对来的,”裴其姝苦笑着叹息道,“或许短期之内可行……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可你哥我本也并不需要长久什么啊,”五皇子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无所谓道,“这具身子现在的状况,就是有了今天、没了明天……我回来,只是为了做一件事。”   “做成之后,是生是死、或死或活、都无所谓了,”五皇子淡然道,“随他去吧……反正本就是从阎王爷那里侥幸偷回来些的日子,多了少了都一样,也都是赚。”   “更何况,与其到时候再生离死别,弄得阿娘心里苦闷难受,再遭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孩子的痛苦,”五皇子还敢笑着与裴其姝打商量道,“我想着,如果不换的话,我们不妨从始至终就干脆不要告诉阿娘算了!”   “反正我做的这些,也不必阿娘知道,”五皇子叹息道,“这样也好,谁都不必再挂念我……如果不是而今的身份使不着力,我其实也不想来找你的。”   裴其姝的脸色微微一变,愤然道:“你怎么能这么想?”   “我现在就去帮你寻个大夫来!”裴其姝焦灼得心神不定道,急急道,“杭州的不行,我们就回洛阳请御医,倘若御医还不行,我就陪着你巡访遍天下名医……肯定总会是能有办法的!”   “算了吧,姝姝,”五皇子好笑道,“你还是大发慈悲、高抬贵手、放过那些可怜的大夫们吧……不是哪一个人都能轻易接受你哥我现在这样,非生非死、不人不鬼的情况的。”   “真把那些大夫吓出个好歹来,”五皇子自我调侃道,“那还反倒是多给我命里添上了些业障了。”   “但那也没有坐以待毙、躺着等死的道理啊!”裴其姝气急败坏道,“……讳疾忌医要不得!”   “你哥我也没有躺着等死啊,”五皇子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现在不是已经非常积极地亲自找上门、寻求到你的帮助、壮志酬酬地等着办完最后一件事了吗!”   “什么事情能重要过你的性命?”裴其姝难以理解,焦灼异常。   “当然有,”五皇子温柔地凝望着裴其姝,柔声道,“你和阿娘啊……对我来说,你们远远比我的命重要。”   “姝姝,这么些年,我是靠着对你们的想念、对你和阿娘的爱熬过来的。”   裴其姝眼眶泛红,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当然,以及还有,”五皇子温柔笑罢,微微一顿,话锋骤然一转,冷冷道,“对当年那幕后之人的恨意。”   “姝姝,”五皇子微微一顿,缓缓声气,放慢了语调,缓慢而凝重道,“你是会帮着我的吧?……你、我、阿娘,我们三个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她害得我们三人骨肉分离、流落天涯;害得阿娘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苦了大半辈子;害得你和阿娘流落普化寺艰难度日,”五皇子眉目森森道,“杀人诛心,莫过如此……这样的人,哥哥是非得要杀了她不可的。”   “你是会帮我的么?”   裴其姝僵了僵,缓缓地抬起眼来,怔怔道:“是……郑皇后?”   “是啊,是郑皇后,”五皇子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漠然道,“我并不一定非得需要你现在就把身份给我让出来……但我却一定得是要亲手杀了郑氏那个贱人的。”   裴其姝怔怔地出了会儿神,缓缓地点下头来,心情平静而郑重道:“我当然是会帮你的……就是你不杀她,我也要亲手杀了她。”   只是眼圈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微微的红。   裴其姝闭了闭眼,将东宫太子的脸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   五皇子微微舒了一口气出来,微微弯下腰来,倾靠在裴其姝的肩膀上,闭着眼睛蹭了蹭,有些困倦地笑着感慨道:“姝姝,这么些年……我是真的很想你。”   “哥,你是不是困了?”裴其姝骤然惊觉,连忙道,“你赶多远过来找我的?这些日子都没有休息好吧?……要不要先躺下休息一会儿,不着急,我们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可以慢慢说。”   “是有点困,”五皇子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苍白着唇疲倦笑道,“不过这么多年,早困着困着困习惯了……终于见到了你,就更是激动得舍不得睡了。”   “姝姝,”五皇子静静地靠着裴其姝的肩闲坐了一会儿,冷不丁又突然出声问道,“你想当皇帝吗?” 第106章 撞破 “他欺辱你。”   裴其姝霎时一愣, 下意识便先顺着心意坦诚地摇了摇头。   “我的性子,”裴其姝蹙眉道,“不太适合当皇帝吧, 再者了, 我现在的情况……也并不容易瞒得过父皇吧?”   ——裴其姝都不敢直接提东宫太子,生怕刺激了五皇子什么。   “现在不是有了你哥我吗?”五皇子缓缓地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窗前, 背对着裴其姝, 心平气和道, “姝姝,不管你先前有没有想过,从今天起、从现在起, 你应该好好地想一想了。”   “你所谓最大的问题,不过是在于你这个女儿身……可你现在有了我, 那便都再不会是问题了。”   “更何况,大庄历史上, 以女子之身登上帝王之位的,也并不是没有过……你还远远算不上开辟先河着呢,”五皇子的唇角微微勾起,轻声诱哄着裴其姝道,“旁人做都做到了的事,你又有什么连想都不敢想的呢?”   ——这倒是裴其姝全然闻所未闻的事情了。   “有吗?”裴其姝愣愣地疑惑道,“哪一位啊?”   大庄的历史上何时出过女皇帝?   这要是有过, 裴其姝纳闷地想到, 我不应该记不得……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不过就出了一个武则天,大庄的历史上倘若有,无论褒贬, 那都肯定是会被人大书特书的存在啊。   再怎么,也不至于让裴其姝连一点点都没有听到过的吧。   裴其姝一时不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飞快地在心里默默把大庄的皇帝从太/祖往下,顺着一路一直数到了自己父皇真宗。   “姝姝,”五皇子一见裴其姝那模样,就知道她心里正在数什么了,笑着提示道,“你既然都发现了自己是‘碎金兆’,那应当也能想象得到,当年明翠阁之后,你的记忆,是被人动过手脚的吧?”   裴其姝一时愣住。   ——她当然是意识到了的,但裴其姝并不明白,五皇子为何偏偏要在此次此刻,提起此着。   “动你记忆的人是‘黄粱指’,”五皇子神色平静道,“三姓女同属一宗,觉醒之后,彼此之间会互相吸引。”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当年明翠阁之事后,母妃为了不让你太过难受……在‘黄粱指’找上门之后,便与对方商议,一道更改了你的记忆,让你完完全全,忘了我,也忘了自己是谁,”五皇子抿了抿唇,淡淡道,“那个‘黄粱指’,你以为,会是谁呢?”   裴其姝的脸色微微一变。   在明萃阁之事后与长乐宫走得越来越近、在普华寺时突然变得与裴其姝特别亲近,甚至不惜放下千金之尊贴身照顾她的……   “阿文……”裴其姝怔怔道。   “我没猜测的话,应当是柔嘉……”五皇子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与裴其姝同时出声。   然后二人一道怔住。   “当然,也可能是福宁公主,”五皇子飞快地改口道,“总之,赵氏姐妹中,必定有一个,是当年被你‘吸引’过来、然后给在你心里种下全新身份的人。”   “只是以年纪算,”五皇子微微蹙眉道,“我私以为,是柔嘉公主的可能性还大些……”   ——毕竟,福宁郡主赵逦文不过比裴其姝才将将大上一岁。   “我反倒觉得不会是珺姐姐,”裴其姝摇了摇头,皱眉不解道,“如果是珺姐姐的话,十年前,她完全可以设法改变父皇的心意,根本就不至于沦落嫁给郑想那个畜生……”   “你以为“黄粱指”是想改谁的心意、就改谁的心意,”五皇子摇头失笑,“是可以随便往人心里头种下一个完全不符合常理的念头的么?……姝姝,你自己也是‘碎金兆’,你觉得,三姓一脉的能力真的有很大的用处么?”   裴其姝一时哑口无言。   “皇帝就从来没有真心信任过赵家人半分,无论哪件事的之前之后,”五皇子嗤笑一声,有些怜悯,更有些不屑地评点道,“哪怕是建安侯兼领光禄勋一职时。”   “当然,这不重要,我想告诉你的是,”五皇子微微一笑,与裴其姝谆谆善诱道,“我为什么能断定‘黄粱指’一定是在赵氏姐妹之间的某一个,是因为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在这之前,上一个‘黄粱指’是谁。”   “正是你腰上这把青崖剑的主人,”五皇子也不再多卖关子,扬眉断然道,“景宗皇帝。”   裴其姝一时大愣。   继而瞠目结舌道:“景,景宗皇帝?可,可不是三姓‘女’么?……他,不,她,她是一个女人?”   “当年‘青蛟吞凤’,是香山寺一脉为她改的命,”五皇子很肯定地点了点头,直白道,“她本来不该是这大庄皇帝,她借的,是她胞弟黔南王的运。”   “香山寺一脉为这一着‘逆天改命’,赔上了百年气运,就此凋零败落……而我有幸,在苗疆时,救下过一个和尚,”五皇子侃侃而谈,“以辈分论,正是当年给景宗皇帝改命的苦禅和尚之师叔,法号善水。”   裴其姝怔了怔,不期然地想起来了苦玄小和尚曾与她偶尔提过的那位,云游世外的小师叔……   不是吧,这世界这么小的么?   还是说这高人所谓的“云游世外”,就是往那鸟不拉屎的云贵深山里游?   “可是,那,这样的话,”裴其姝掰着指头艰难算道,“我们的曾祖父景宗皇帝是个女人,那我们的祖父,先仁宗皇帝……是谁跟谁生的啊?”   ——还算是大庄龙脉承认的继承人么?   五皇子默了一默。   片刻后,才有些不情不愿地为裴其姝简单敷衍了两句:“深宫秘史,说出来只会污了你的耳朵,就不多说了。”   “可是不对啊,”裴其姝忍不住自我怀疑道,“那这样说,我们这一支,应该从景宗皇帝之后,就不算什么正当合法的继承……”   ——龙脉不早就在她曾祖父那一代就被霍霍着崩坏完了么?   那苦玄小和尚怎么还与裴其姝大言不惭什么“紫微正象”?   还是说,其实只要皇帝的女儿能登基,那公主这一边传下来的也是同等的继承权?那这龙脉的思想觉悟还挺先进的啊……裴其姝囧囧地想着。   “这不重要,”五皇子烦躁地打断裴其姝漫无边际地发散,冷着脸掰回正题道,“我给你讲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就算你是一个女孩子,如果你想的话,我们也一样可以登基做皇帝。”   “可是她算么?”裴其姝愣愣地反问五皇子道,“景宗皇帝到死,也没几个人知道她是个女人吧……我现在是还可以糊弄着,但是以后呢?她究竟是怎么瞒得过那么多朝臣百姓?”   大家都瞎么?裴其姝真是一脑门的问号。   五皇子僵了僵,不情不愿地补充道:“景宗生母在她一生下来就找香山寺给她改了命,之后,从少时起,自小给景帝喂药,硬生生改了她不少……”   五皇子一时有些说不下去了。   “但我们肯定不需要这样,”五皇子心烦意乱道,“你有我帮你……”   “但哥你也不可能帮我一辈子啊,”裴其姝摇头皱眉道,“而且景宗皇帝死得很早,登基后不到两年就驾崩了,死之前不过刚刚三十出头……这男女隐藏,年纪越大越藏不住吧。”   “而且现在哥你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了,但是我可不这么想,我还指望你长命百岁陪我一起给母妃养老呢,”裴其姝滔滔不绝道,“怎么可能一直不给你一个正当合适的身份、让你一直藏头露尾、躲手躲脚的,我……”   “说来说去,”五皇子却突然起了脾气,面无表情地打断裴其姝,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冷冷道,“你就是不愿意吧。”   “因为太子……你就从未起过与他争位之心。”   裴其姝微微一窒,缓了口气,喃喃地辩解道:“我……我也争不过啊。”   “争都没有争一下,怎么便就知道自己‘争不过’了?”五皇子微微冷笑道,“好,那我不妨也直截了当地告诉你。”   “或许你没有争位之心,但我有,”五皇子面无表情地一口气急促道,“如果你不想,那就把位子让出来,让我来。”   裴其姝怔怔地望着五皇子,半晌无言。   “我不可能叫郑氏活着尊享皇太后的之荣,死了的一样也不行!”五皇子眉目森森,寒声道,“我非得要让他们母子血债血偿……”   “我可以和你一起杀了皇后,但那和太子没有关系,”裴其姝猝然起身,也同样激动道,“当年在明萃阁里,太子是吃下最多的,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完全无辜的……哥你这样的迁怒是很没有道理的!”   “是,当年的裴无晏是无辜的,但现在的他是么?”五皇子气得面目狰狞,暴戾恨声道,“你帮我杀皇后,你拿什么来帮我杀,你根本什么都不敢、也不想去跟东宫争……你拿什么来帮我,说啊,姝姝。”   裴其姝面色微微一变,心里咯噔一声,骤然漏掉了半拍。   ——她恍惚意识到,她最不希望被宓贵妃看到的事情,好像先一步被五皇子给撞破了。   “你去求他么?”五皇子眼神轻蔑,恨得眼底微微发红,“拿你们两个的私情……卑微地去乞求他对你的乞怜?”   “裴其姝,你是一个公主,你是这个王朝地位最尊崇的公主,外面的那些什么虚名,本就是你应该得的,”五皇子上前逼近一步,深恶痛绝道,“可是现在呢,你准备拿你的身体去交换它们么?……恶不恶心啊,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裴其姝颤抖着唇,扬手给了五皇子一巴掌。   眼泪难以克制地滚了下来。   五皇子也没有半点躲闪的意思,别过脸,生生完全受了裴其姝的这一下。   “你告诉我,是他逼你的,”片刻后,五皇子缓和了口气,温声道,“是他仗着自己东宫太子的身份在威胁你,是他强迫你的……你告诉我,哥哥就给你道歉,对不起,是哥哥方才过分了,说错话了。”   裴其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五皇子的脸色越来越冷,越来越寒。   眼底燃烧起熊熊的无尽火焰。   “我非得杀了裴无晏,”五皇子口吻漠然,胸中却是无限深恨,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我迟早,非得亲手杀了郑氏母子不可。”   “路是我自己选的,”裴其姝疲倦道,“你的身份,还给你;是我给你丢人了,你想杀谁就去杀谁,但大可不必是因为我……”   “你还小,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男女情爱,你根本就分不清对兄长的依赖和对男人的喜爱,”五皇子赤红着双目,寒声打断道,“是裴无晏在诱骗你,一定是,是他哄着你走了弯路,他比你大了四岁,他什么都懂了,却竟然还胆敢对自己的亲妹妹动手……”   “他欺辱你,他们母子将我们长乐宫害得那么惨,还欺辱我孤苦无依的妹妹,我一定要杀了他,我非得杀了他们不可!”   裴其姝僵了僵,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却又不得不顿住了。   她该怎么说?   她又能怎么说?   东宫太子的身世,裴其姝尚且连李宓和赵逦文都不敢有分毫的透露,更遑论现在明显是在盛怒之下气昏了头的五皇子了。   裴其姝确信,她现在前脚说了,对方后脚就能收集证据置东宫于必死之地。   裴其姝只觉心头疲惫,一个字都不多想说。   “等回到洛阳,我就把身份还给你,”裴其姝闭了闭眼,颤声道,“我们现在还是先来想一想,到时候该怎么与父皇说吧。”   “姝姝,”五皇子发泄完胸中戾气,缓了缓,强自按捺住脾气,一忍再忍道,“你能答应哥哥,跟他分开么?……只要你能跟他断干净,过去的事,我们暂且先搁置不论。不必非得要把身份的事情都说到皇帝面前去的。”   能么?   裴其姝在心里自己问自己。   只得到一片茫然。   至此,五皇子的脸色终于彻底阴冷了下来。   “你不用说了,”五皇子冷冷道,“那就如你所言,先想想好,回到洛阳,该如何一起与皇帝陈情吧。”   五皇子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按捺住自己语调中对真宗皇帝的恶意。   “也不用说太多,”裴其姝怔怔想了想,片刻后,平静回道,“就道‘昭乐公主’当年并没有死,只是机缘巧合,为僧道所救,却是孱弱不能行,被带到南边去静养了。”   “这样的话,即使父皇瞧出来了你我之间的不对,但只要他不主动问,我们就什么都不用说。”   只让真宗皇帝自己悟吧。   “至于阿娘那边,”裴其姝怔怔出神道,“当然是你想说多少,就说多少了……”   药人的事、蛊毒的事、当年明萃阁的真相……这里面有些可以与宓贵妃直言,有些,至少在裴其姝看来,是大可不必说得太明白的。   当然,究竟怎么说、说多少,最后还是看五皇子自己的心意。   裴其姝尊重她哥哥自己的选择。   “只是,”裴其姝咬了咬牙,垂下头,莫名难堪而又难受道,“我跟太子的事,我希望你不要说。”   “我当然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五皇子厌恶地截断道,“你跟太子搅合在一起,不怕把阿娘生生气死……我却是还想她能好好地多过几年舒心的日子呢。”   裴其姝抿了抿唇,垂着头沉默了下来。   兄妹二人九年后再见,却是骤然便变得无话可说了起来。   明明当初是那样的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五皇子心中一时深恨,只对郑氏母子恶到了极致。   “对了,哥,”裴其姝却骤然惊醒道,“你身上的问题,牵星楼那边……会不会要紧?”   “无妨,”五皇子面无表情道,“善水师傅会为我妥当善后的。”   “那个善水和尚,”裴其姝心中微微一动,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哥,我好像见过他在香山寺的师侄们……听人提起过,是个十分厉害的大和尚,你能帮我引荐引荐、与他见上一面么?”   裴其姝是真觉得那个善水和尚很奇怪。   主要是不能理解:对方与自己双生兄长的纠葛到底深到了哪一步,又……究竟有没有看得出来,东宫太子的身世其实有问题呢?   五皇子面无表情地睇了裴其姝一眼,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第107章 背叛 我救了你,你却反要害我?……   赴任六年, 成功躲过了左思源一党的拉扯、避开了去岁东宫太子对江南府官场的大清洗,而今……杭州知府遭遇了自己官场浮沉中的新一个大棘手问题。   ——五皇子在他的地盘上病了。   而且还病得很重、重到卧床不起、几乎见不了人的地步。   先前的“湖心亭雪景”守了一夜等着没看到,反倒是一时不慎, 叫贵人在湖边着了凉风、伤了风寒。   杭州知府现在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只恨不得把最早在自己耳边撺掇着提这馊主意的幕僚直接给连人带行李地一道轰出去算了。   五皇子病中直接闭门谢客不见外人,把在外面等着的杭州知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   好在,中间有一次还是点头单独召见了杭州知府一面, 全程没说几句话, 总结下来, 只叮嘱了一件事:大夫说了,身上的风寒不过是小毛病,养养几天就好了……不必惊动洛阳那边。   尤其是不要惊动东宫太子。   杭州知府喏喏应是, 心里却是苦笑连连。   ——我的小祖宗哎,难道是我们这边想惊动太子殿下的么?   如果当真能瞒住的话, 我们才是谢天谢地、求爷爷告奶奶最想瞒下来的那个啊!   五皇子前后病了将近一旬,比预定计划还要晚上几天才动身回洛。   裴其姝利用这十天的时间, 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际关系、手上的所有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事无巨细地一一耐心解释与了五皇子听。   ——有些繁复多杂的,还专程写了提示提示的口诀,记在小本本上嘱咐五皇子随身带好。   手边的所有令牌、与身份相关之物……除了东宫太子曾经与她的那颗怀古扣,全都一道与了五皇子。   连腰上的那把青崖剑都没有留下。   “这个剑,”五皇子垂了垂眼睫,凝视着被裴其姝递到自己手边的青崖剑, 若有所思道, “如果你舍不得的话……”   “哥,你出去试试吧,”裴其姝笑着打断了五皇子, 恍若无事道,“趁着这边人都还不熟悉我,先拿他们练练手,看看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的……让云归跟着你一起吧!”   五皇子便止住了未尽的推辞之语,微微颔首,拿起青崖剑出门了。   云归欲言又止地望着裴其姝,神色间隐有惶然与不赞同之意。   裴其姝却只淡淡地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地加重了语调,笃定道:“云姐姐,去吧。”   云归藏着满腹心事,心绪不定地跟着五皇子出门了。   结果自然是一切安好、诸事皆无异常。   裴其姝从小就知道,自己这个双生兄长,天资聪颖,但凡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历来都是能把处理得妥妥当当、天衣无缝。   ——只除了明萃阁那一回,他赌了一回,却是赔了性命上去之外。   当然,裴其姝怔怔地想:即便换成现在的自己,面对当时那场面,也几乎想不到任何更好的办法了……她唯一所能做的,可能就是拦下五皇子,换成自己来了。   ——毕竟,当年三个人是一起在明萃阁中同时中毒,真宗皇帝尚且震怒之下,丝毫不顾李宓当时也正是经历着人生中最煎熬的丧子之痛,毫不犹豫地将幕后主使者断定在了长乐宫这边,直接与了她们母子三人一个不闻不问、贬谪出宫的灭顶之灾。   只因为在当时的真宗皇帝、甚至可以说是所有人心里,没有任何一个觉得,会是皇后下手、意图要毒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难真能想象得到呢?   就连李宓,在普化寺里傻傻地苦熬了两年,恐怕到现在都未必搞得有多清楚,当年的明萃阁里的下毒案,究竟到底是怎么个一回事……   如果当时换成是只有东宫太子一个人中毒昏迷、裴其姝兄妹毫发无损;那真宗皇帝在震怒之下,最后会做出什么来……裴其姝完全连想都不敢想。   杭州这边,几乎没有一个人发觉丝毫的不对,在连“五皇子”中途换了个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毕恭毕敬地送走了洛阳的这行人。   而让裴其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单知道她的双生哥哥足够聪明……但完全没有想过,有一天,五皇子会把这股“聪明”,一并用在了裴其姝的身上。   五皇子一开始表示自己这一个人便能应付得妥当、反是更不放心裴其姝那边,要云归过去照顾已经换回红装、作为昭乐公主而存在的裴其姝时……裴其姝无奈之外,并没有察觉出任何的不对。   事实上,时隔九年再一回换回女装,裴其姝的心里乱得很。   再想到先前身为五皇子的一切功业半道而止、紧皆废尽;以后就只能作为一个公主而活着,再不可能与人觥筹交错、谈笑国事,只能困居后宫内宅一片天地……心中更是一片懵然。   有一种迟来的、钝钝的痛感。   将身份物归原主、各归其位,裴其姝倒也说不上有什么好后悔的,毕竟,她哥已经为她做得足够多了、在外面也吃下了太多的苦头……   只是心里难免,还是很难受。   所以,当裴其姝在完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饮下云归送上马车的食水、沉沉地昏睡过去后……再完全清醒时,眼前的环境已然大变、周身完全是另一副全然陌生的新天地了。   裴其姝浑身酸软,面无表情地睁开眼,沉默了许久,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她觉得自己心里很累,累到面对着云归那张熟悉的脸,几乎完全无话可说的地步。   云归垂着头,默默在裴其姝面前跪下,也一点为自己辩驳澄清的意思都没有。   只是眼圈通红,泪珠子一颗一颗坠下来,往地上砸。   裴其姝觉得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这个莫名其妙被人算计、蒙在鼓里遭了绑的受害者都还没有哭天喊地地抹眼泪,绑架犯倒是先哭上了。   裴其姝不想多看云归任何一眼,扬起脸,冷冷地打量了屋子内龙凤红烛、双花囍字的喜庆布置,轻轻地呵笑了一声,不抱什么期许地平静询问道:“我哥的意思?”   云归伏地叩首,几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   “你这给我用得是什么?”裴其姝啧了一声,扭了扭发软使不上劲的四肢,冷冷淡淡道,“不像是普通的迷药吧……都还能让我在半梦半醒、没有多少自主意识的情况下,自己爬起来吃吃喝喝。小虫子?蛊毒?跟我哥一样,你也和苗疆有关系?”   “也对,是我又说傻话了,你本来就是他的人。”裴其姝没有多少情绪地平铺直叙道,“你的身份并不简单,却甘愿在我身边潜伏多年,只伪作一个普通的宫女。”   “这么说,你来我身边,从一开始,就是受了我哥的指使?”   “不,不是,”云归颤抖着嘴唇,惶然摇头,急急辩驳道,“我来到公主身边,是因为,十年前的那个雨夜,是公主一时心善,救下了我们姐妹。我,我不……”   我不是自愿背叛您,只是身体受制,完全无法违抗那位殿下!   可惜的是,裴其姝却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云归解释了。   裴其姝皱眉想了想,艰难地从记忆里挖出来了那么一回事:似乎曾经在身为昭乐公主的某天深夜,她与东宫太子一道,确实是一时恻隐,救下过那么一对可怜兮兮的双胞胎姐妹花。   但是——   “哦,这样啊,”裴其姝非常纳闷,诚心诚意向云归请教道,“可当初既然我是‘救’了你,你却为什么,偏得要恩将仇报,反过来害我呢?”   她是真心想不明白。   就像裴其姝同样想不明白:五皇子为什么非得要用这种方式,来强迫自己与太子断个“一干二净”……   云归颤抖着嘴唇,痛苦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走吧,”裴其姝疲倦地闭了闭眼,冷冷道,“从今往后,我不想再看到你。”   云归深深地伏在地上,仿佛被人凭空抽出了自己的脊梁,喉间颤抖,放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   “你自己出去,”裴其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道,“别逼我说难听的话。”   “你陪我这么多年,应当也清楚,我对你是会心软、是会不忍心,但这都改变不了,”裴其姝面无表情道,“我现在也是真的,非常非常地讨厌你。”   云归抽搐着四肢从地上爬了起来,弓着身子退出了门外。   正门一开一合,显露出外面那着一身大红喜袍、长身玉立的新郎官。   裴其姝从喜床上吃力地爬了起来,蹒跚踉跄着走到屋内的铜镜前,怔怔地望着那里面一身大红嫁衣的女子。   和那女子脸上严妆修饰过的艳丽容颜。   “外面的那个,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吧,”裴其姝艰难地挺直了脊梁,隔着一道房门,冷冷地冲着外面那位不知真容、她也压根一点也没兴趣知道是谁的新郎官,一字一顿、咬得格外清楚道,“本公主是当今皇帝的女儿,长乐宫宓贵妃膝下的昭乐公主。”   “送我过来这里、摆弄着我和你拜堂成了亲的人,应当有把话给你说清楚了的吧?”   外面立着的身影顿了一顿,恭顺地一掀衣摆,沉默着跪了下去。   “好,”裴其姝微微点了下头,冷着脸毫不客气道,“你既清楚,就应该也知道:嫁给你,并非出自我本人的意愿。”   “我是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被迫嫁到这里的……我不认识你,也根本一点都不喜欢你,更不会答应跟你去圆房生子,”裴其姝寒声警告道,“如果想好好活命的话,本公主的屋子,你府里的任何人都不许踏进一步;本公主的事,你也最好什么都不要过问、什么都不要多嘴。”   “不然的话,本公主保证,你会死得连一个全尸都留不下来。”   “你若是不能接受、心里有怨,要怪,也不要怪我,”裴其姝冷冷道,“先去怪一手安排此事的五皇子;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要点头答应下和一个昏迷不醒之人的婚事吧!”   门外之人沉默地跪了许久,片刻后,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裴其姝面无表情地纠正道:“我是堂堂昭乐公主,你应该按规矩回我‘是,下臣遵命’。”   门外人这次沉默了更久,然后不带丝毫情绪地一字不差重复了这一句。   裴其姝这才觉得心头一直堵得死死的那口气微微松了须臾。   “五皇子是怎么跟你说的?”裴其姝冷声询问道,“他现在把我放在这里,又是怎么一个安排?想我一辈子困居这方寸之地、老死这里么?”   “五殿下的意思是,”门外人轻轻应道,“三个月之后,他会向陛下禀明公主之所在……然后正大光明地迎公主回宫。”   “三个月,”裴其姝微微冷笑了一声,说不出自己心里现在是怎么个情绪,只觉得一切都让她疲惫极了,也厌恶极了,“一个已经嫁了人的昭乐公主……他的计划原来是这样的。”   裴其姝不得不敬佩五皇子一句“心思缜密”。   “那就这样,”裴其姝疲倦地闭了闭眼,冷冷道,“你退下吧。”   “我不想看到你,这三个月,你都不要再过来这边。”   门外的人犹豫了一下,安静地沉默了许久,久到裴其姝都恍惚以为对方已经走了的时候,才缓而又缓地出声,低低地试探道:“公主心中有怨,在下明白。只是在下家中,祖母与长姊俱在。”   “老人家并不知晓这婚事背后的关窍,”门外人小心翼翼道,“只道在下今日大婚。如果公主明日不愿见她们,恐怕祖母心中,会……”   “那是你的事,”裴其姝毫不客气地直白道,“与本公主何干?”   “以后这样的事情,就不要拿过来说与本公主烦心了。”   门外人微微一窒,继而哂然一笑。   先前恭顺稍稍褪下,隐隐有些尖锐地笑着反问了裴其姝一句:“只是以公主兄长的意思,等到三个月后,届时,还是要在下护送公主回洛的……公主就是再不喜欢,也总不可能真一辈子都不看在下一眼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裴其姝从想明白自己当下的处境后,胸口一直强自忍耐、憋着的那股火一下子蹿了上来,寒声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在下不敢,”门外人顿了一顿,微微起身,轻轻地伸出手来,试探地推开了屋门,深深地凝望了裴其姝一眼,唇角略略弯起,自嘲道,“公主的厉害,在下可是早都已经彻彻底底地领教过了。”   裴其姝面色一僵,猝然大变。   ——这一回,她终于完完全全地看清楚了门外这位“新郎官”的长相。   “静……左静然!”裴其姝错愕万分,惊讶得舌头都打了个颤,“你,怎么会是你?”   “很奇怪么?我并没有死,”左静然立在门边,心平气和地朝着裴其姝笑了笑,真心实意地奇怪道,“我原先还以为,那些人半年前终于撤走了,是殿下大发慈悲,想放过我这条命了……原来不是这样的么?”   裴其姝僵着脸,咬了咬牙,缓缓地摇了摇头,平静而残忍地揭示真相道:“我并没有那么好心……当初最后决定放过你,是太子自己的意思。”   “是么?”左静然低头一笑,自嘲道,“原来这也还是我自作多情、想当然尔了。”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还都得要感谢殿下一句,为了您当初故意说漏的那句‘狸猫换太子’。”   ——若不是以此细节纰漏,在寿昌遭伏击之后,立刻便推测出“五皇子”当时应当是在来赴他们的宴之前,就得知了东宫太子的身世秘闻的真相……   左静然那时候不可能那么快就稳下心思来,断然明悟了左思源父子究竟是死在了谁手上、又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之后自然也不可能一直小心提防、沉得住气,恍若无事发生般,熬下了长达一年有余被人时时紧密盯梢的暗无天日时光。   “你是什么时候,”裴其姝咬了咬牙,神色凝重道,“知道我身份的?”   “殿下不必惊惶,您先前伪装得一贯很高明,”左静然笑了笑,平静道,“我知道的也并不算太久……也就是在几个月前,亲眼见到真正的五殿下时。”   ——而那时候的洛阳城内,却又同时有着另外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五皇子”。 第108章 左府 “你要努力让公主喜欢上你。”……   裴其姝终究还是在第二天陪着左静然一道去见了他家里的长辈。   不为其他, 只因为这里面有一桩事,叫裴其姝极为不解,不得不顺势退了一步, 借着左静然给的台阶来试图把情况打探得更明白点。   目前已知有以下几个前提:   一、左静然非常清楚东宫太子的身世有问题。   二、但五皇子本人却并不知道。   或者说, 至少他在裴其姝面前表现的,却不像是个知情人模样。   裴其姝当然也知道:这其中或许也有五皇子故意在她面前做戏遮掩的可能……但反过来,裴其姝却想不明白, 如果五皇子都知道东宫太子并不皇室血脉了, 还有必要在自己面前那般惺惺做戏么?   其三为, 左静然声称,他是几个月前才第一次见到的五皇子本人。   而就几个月的时间……五皇子就与左家合作结盟,将裴其姝安置在了这里。   但凡五皇子只要不是抱着随便找一个地儿把裴其姝当个累赘包袱般狠狠甩下的心态……裴其姝便不得不意识到:代表左家与五皇子投诚结盟的, 可能并非是左静然本人。   而是另有其人。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两边为何会由此错了开去, 打了个信息差。   裴其姝不知道左静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亦不敢主动提起, 唯恐激惹其叛反、弄巧成拙……但她也是实在放心不住,便抓住当下的机会,尽快熟悉起了塘栖左氏如今的权利结构。   抱着这样的心态,翌日晨起,裴其姝平静梳妆,与左静然一道去了左府老太太的院子里给“长辈”敬茶。   等在里面早早候着的人非常全,基本上一眼望过去, 单看那些人彼此的神色与前后站位, 裴其姝就大致把左家现在的情况摸了个全。   裴其姝有些吃惊地发现:左家当下,似乎是左静然的堂姐,已为人妇的左大姑娘左佳荣主事。   后来裴其姝知道了:当初左思源父子死后, 没过多久,江南府官场动荡,左静然的父亲也在那场大清洗里半被迫地从江宁府织造的位子上退了下来。   据左府的下人自己说,起初人还是吃了不少苦头的,被逮捕过去下到了大狱里,经过几番的严刑拷打……还是府中变卖了不少家产、很是活动了一番,才将人好好捞出来的。   不过,经此一役,左静然父亲毕竟年纪也不小了,精气神是彻底颓了下去,再不敢出来理外事俗务了。   而今站在裴其姝这位公主儿媳面前,弯腰耸肩、卑躬屈膝、唯唯诺诺……不像是左静然的父亲,反倒像左静然是他的老子一般。   塘栖左氏也是历经几代的名门大族,不过,在江南官场变动之后,那些旁支偏系,倒得倒、散得散,左家人几经挫折,而今留下的,就只有主支的那几房了。   而这里面,与左静然同辈的,又和他一般是嫡脉正支的,就只有左大姑娘左佳荣了。   是而,左佳荣第一个上前来亲手迎了裴其姝进去,话里话外隐隐透露出些主人家意思时,裴其姝倒还算不得有多惊讶。   真正让裴其姝惊讶的是,后面她坐下后才发现,在场除了辈分最高的左府老太太之外……小辈里,就只有自己和左佳荣是坐着的。   左静然袖手而立,垂着头站在左佳荣与裴其姝面前,只作一副垂首听训的模样。   这里面的意思就很耐人寻味了。   ——左佳荣的地位不一般,真要说的话,倘若她夫婿是入赘左府的,那倒也不算是有多夸张。   但左静然现在府里,又是个什么情况?   裴其姝心中惊疑不定,好在左府也没一个人有那福气消受得了公主亲手泡的茶,只是早备好的,意思意思递了一下。   裴其姝从头到尾都八风不动地坐着,只伸手作了个拿的姿势,便立时有丫鬟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替她送到了该送的人手边。   左府长辈低头安分喝茶,规规矩矩不敢表现出分毫的声色,生怕被裴其姝引申起来,解为什么“有不满之意”……场面便一时尴尬地静了下来。   左佳荣见状,便笑着说起了圆场的客套话来:“公主能下嫁到我们家,真是令府中蓬荜生辉……左府满门,都是受宠若惊、深谢皇恩。”   “是么?”在已经确定左佳荣就是左府那个话事人、与五皇子合谋定下这桩婚事的现在,裴其姝却并不准备再给对方分毫的面子,撩了撩眼皮,弯了弯唇角,不咸不淡地平静反问道,“你就那么确定,等到本公主回洛……父皇就一定会欣然接受我下嫁于左府的事实?”   左佳荣脸上堆砌起来的笑容微微一窒,下意识偏过头去,有些隐含不满而焦灼地瞧了后面完全不在状态的左府老太太一眼。   而屋内一片死寂,剩下的几乎所有人,都是听得神情微妙,各式各样的眼神满场乱飞。   裴其姝便懂了,哦,在场这么些人,就老太太一个是什么也不知道、只一心一意把这当成孙子大婚的……剩下的,或多或少,都是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碍的。   这倒是有趣了。   裴其姝呷了口茶,微微一笑,复又心平气和地与了左佳荣第二个直言暴击:“更何况,本公主嫁到左府来,左大姑娘心里,就真的有您说的那么纯粹的高兴么?”   ——我可是示意人杀害了左思源……至少,也是害死左思源父子的直接导/火/索。   你弟弟娶我,你是真心为了他、为了这桩奇葩的婚事而高兴?   左佳荣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毕竟,”裴其姝扬了扬眉,缓缓笑着道:“先前你们府上……”   “伯父与可还的死,是个所有人都不想发生的‘意外’,”左佳荣不敢再放任这位公主殿下继续在老太太面前胡说八道了,抢先一步,加重了语气,仓促而断然地肯定道,“如此惨剧,别说公主,就是五殿下后来知道了,心里肯定也是不太舒服的。”   “不过,生死有命,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左佳荣麻木道,“至于先前可还在洛阳……更就纯是他咎由自取了。”   “太子殿下法度严明,”最后,左佳荣扯了扯嘴角,神色复杂地吐出了这么一句心不甘、情不愿,意蕴深刻的一句,简单地暗示裴其姝道,“公主放心,您既嫁到了我们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左字……以前的些许龃龉纠葛,五殿下都不计较了,更遑论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了。”   ——这话里的意思是,我们家都已经和你兄长谈定说好了。   至于早先的事,真正把左府害到如此地步的是东宫太子。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更大的敌人面前,留给左家人可剩的选择也着实不多……只能捏着鼻子将过往裴其姝那点子“不懂事”的纠葛付之一笑了。   “哦,太子殿下法度严明,”裴其姝却没有分毫领情的意思,只似笑非笑道,“这么说,那你们左家曾被下狱治罪的那些,也都同样是‘咎由自取’了……是不是啊?”   左佳荣僵着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掐紧指尖,缓缓地笑了出来,点头附和道:“既然公主讲的,自然不会有错。”   “不过呢,”裴其姝偏头一笑,连连摇头道,“你们家觉得,尚了个公主是件能光耀门楣的大喜事。但在本公主看来,却是都忍不住要同情你们了。”   “本公主是遵从兄长五皇子的心意,嫁到你们左府来的,”裴其姝以手支颐,闲闲冷笑道,“日后若是与驸马起了什么龃龉……你们家做好绝嗣绝户的准备了么?”   “公主!”左静然的母亲从头缩到尾,在此,终于彻底是听不下去了,失色惊叫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夫家开枝散叶,乃是女子本分……”   “怎么,左夫人是要来亲自教导本公主何为‘妇德’、何为‘女诫’么?”裴其姝冷笑出声,冷声截断,摇头失笑,指着左静然惊异探问道,“你们不会觉得……娶了公主,还指望着以后能给他纳个妾室吧?”   左夫人被裴其姝骤然暴戾的气势震得浑身微微一缩,也不敢以正常音调说话了,只不安地小声呢喃道:“这,这也太欺……”   “自然,”左佳荣抬了抬手,面无表情地偏头睇了自己的婶母一眼,直看得左夫人霎时寂然消声,然后才转过来,微微笑着与裴其姝郑重承诺道,“公主下嫁左府,是委屈了公主。”   “若是静然日后倘敢惹了公主的不快,那必然是静然的不对,我们阖府上下,都会教训他为公主出气的。”   “静然既娶了公主,自然更不可能再会叫他有任何别的什么女人来碍着公主的眼,”左佳荣眼底含笑,胸有成竹道,“我们左府下一代的子孙,也定然必得是从公主肚子里爬出来的。”   这早便是在左佳荣举家向五皇子投诚时,就约定在双方的协定上的。   也是早在二人大婚之前,就由左佳荣亲自谆谆叮嘱过左静然的。   “静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占尽先机,一定要借着此势让公主慢慢喜欢上你、心甘情愿地为你生出一个儿子来,”那时候,左佳荣紧紧握住左静然的手,满目希冀地恳切道,“只有这样,只有这样……大伯的仇、左家的仇、我们塘栖左氏往后百年的荣辱,都寄托于此了。 ”   左静然听得微微愕然。   “五殿下不良于嗣,”左佳荣颤抖着嗓子,按捺住胸腔里满溢的激动,唯恐会惊扰到什么一般,低低地与左静然解释道,“那个大夫,是可以信的人……亲自诊过的,五殿下确实是子嗣艰难。”   “所以,”左佳荣掐紧了左静然的手,隐有狂热道,“你懂得吧……五殿下曾亲口暗示过,如果公主有了儿子,他会抱过去立为太子的。”   “姐姐押上我们左家最后仅剩的所有,赌这一把,不仅仅只是为了报东宫太子与我们家赶尽杀绝之仇,”左佳荣狠声道,“更是为了你以后的儿子!”   左静然震惊失语。   “你一定要努力、忍耐、用尽心意,让公主喜欢上你,”左佳荣抚了抚堂弟的鬓角,暗含自豪、隐有得意道,“先前在洛阳时,你不是与她相处的很好么?”   “她并不讨厌你的,只是,只是可还那孩子,那时候太冒犯人了。但公主毕竟是公主,”左佳荣心神复杂道,“金枝玉叶脾气大,动辄杀人……遇着了,我们也只有受着的份了。”   “但五殿下偏偏在这么些人里选中了你,肯定是他也觉得,”左佳荣满怀希冀道,“你本来就是很得公主心意的。姐姐把你原先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都遣散完了,就算是被迫嫁人、毫无感情,也没有哪个姑娘家会喜欢自己夫君身边有一群莺莺燕燕的。“   “姐姐知道你委屈了,但,这也是没办法了,这件事,只能由你来。”左佳荣恩威并施,好话说完,最后又严肃地厉声警告左静然道,“你必须得忍着,忍不住也得忍。”   左静然听得连连苦笑。   ——他是整个左家现在,唯一一个,非常明确而清醒地知道左思源到底是为什么而死的。   其余人等,例如左佳荣,或私下里也曾经有过怀疑……但是快两年过去了,之后一直都风平浪静,不知情的人,也就只得哄着自己把那当成是春莺里一桩风月迷案留下的糟糕余韵吧。   虽然回想起来,心有不平……但情势比人强,与东宫太子后来血腥清洗江南府官场、对左思源先前在官场上的所有派系党羽赶尽杀绝比起来,原先春莺里的事情,真的就只能说是小孩子过家家的闹脾气了。   只是那“小孩子”手上的权柄太大,旁的小孩子闹个脾气,顶多砸个碗摔个瓶……她却是身后牵扯繁多、威势迫人,直接就闹到置人于死地的地步了。   以上这些,是以左佳荣为代表的左家大多数人的想法。   但不是左静然的。   左静然在心底微微苦笑地咬了咬头:左佳荣这样的安排布置……是高看了他,更是狠狠地轻视了那位公主殿下。   果不其然,而今两边第一回 正面相见、第一场交锋,左佳荣就被裴其姝毫无遮掩的直白打了个措手不及。   就此,再也不敢把对方当成一个纯粹被宠坏惯坏、心高气傲的小姑娘了。   “哦,原来你们左家人是这样想的啊,”裴其姝恍然大悟般笑着点了点头,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讥诮讽刺,“不错,你们能自己想得开就好……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好了,本公主倦了,”裴其姝觉得没什么意思了,起身懒懒道,“那今天也就这样吧。”   左府众人连忙随之起身,连道恭送公主。   “对了,”裴其姝走到一半,骤然回头,睇了左静然一眼,直言不讳道,“我昨天与你说的那些,你也一道与他们说一遍吧。”   左静然面色一变,微微僵住。   裴其姝皱了皱眉,提醒道:“我的院子……”   “公主不喜外人叨扰,”左静然平静了神色,知道方才是自己想岔了,语调平平地代裴其姝转告府中各房众人道,“公主那边的院子,不经公主许可,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以进去。”   这一回,连左静然父亲的脸都微微有些绿了。   裴其姝才不会管他们,自顾自径直往外走。   左静然默不作声跟上。   裴其姝有话想问他,也就没有阻止他过来,只是一回到昨晚的院子,先把五皇子留下来的、跟着自己过来这边那几十个护卫叫了过来。   打眼粗略看过去,里面竟然能没有一个是裴其姝感觉眼熟的。   裴其姝也是佩服惨了她哥的“心思缜密”了。   随便吧,裴其姝烦躁地信手随便指了七/八个人,冷冷道:“去把院子收拾成能住人的样子。”   众护卫领命,不敢多言一个字,动作麻利地进屋里清洗起那些叫裴其姝看了就碍眼的大婚喜庆物什来。   “剩下你们这些,”裴其姝面无表情道,“把院子看严好……敢有一个来探头探脑的,不必通禀,直接叉出去,先打上十个板子。”   “哦,当然,也一定要记住,行刑之前,去叫左二公子把府里所有的丫鬟下人都喊过来,”裴其姝微微冷笑道,“让他们所有人,都一道看看好了。” 第109章 回宫 可惜都不是他的。   据左静然所言, 五皇子原先与他约定好的是三个月。   裴其姝都做好了在左府彼此各不相干、相安无事静等三个月的准备了,然而事实上,东宫太子的反应远远比五皇子预计的要快。   满打满算, 裴其姝在左府甚至都没有待够一个月, 东宫的人就找上了门,逼得本就是左支右绌、夹缝求生的塘栖左氏更是狼狈难堪了一些。   裴其姝在心里默默算了下,就算以一个月计, 但再刨去五皇子一行北上回洛途中耽搁的时间……东宫太子怕不得是见到人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不对, 开始吩咐人南下搜寻了。   而第一个找到左静然这里来的也是一个老熟人了。   云棠在再次见到裴其姝时, 脸上的神色彻底僵硬得龟裂开来,一动不敢动,好似只要轻轻碰一下, 就会碎成几块渣渣掉下来一般。   “殿下,奴婢来迟, 让您受委屈了,”云棠眼底猩红, 狠声道,“如果您想,我可以把他们全都……”   “先不说那个,”裴其姝摇了摇头,只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望着云棠,缓缓道, “我问你, 你和云归,你们两个,小时候是在苗疆长大的?”   这些时日, 裴其姝一直闭门不出,闲极无聊,把先前忘却的记忆好好地在脑海里反复回溯好几遍,再对照当下,想起来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云棠脸色霎时更僵。   一是没想到裴其姝会拒绝她门的帮助,二也是不意对方会突然提起自己与云归的身世这着。   “公主都想起来了,”云棠又哭又笑,手足无措,而又克制不住地激动难耐道,“是的,十年前,公主的一时恻隐、救命之恩,才有了我们姐妹的今日……”   “不,云归另说,你有今日,主要还是仰赖太子足够看重你,”裴其姝摇了摇头,已经不想细究这背后的隐瞒与窥视了,只眉心微蹙,斟酌着小心翼翼探问道,“那你们小时候,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只暗自嘀咕了一句,怪不得她这边原先随便做个什么,东宫太子都十有八/九早有预备、知晓得个明明白白……贴身大丫鬟都不完全纯粹是自己的人了。   云棠不敢正面回复裴其姝与东宫太子相关的问题,只得怯怯地应了后面那一问:“苗疆种种,而今回忆,只有八字可言。”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裴其姝心尖狠狠地颤了一下。   ——如果云氏姐妹尚且若此,那后来的五皇子呢……   裴其姝不敢细想,只觉得自己的心窝像是被人拿着一把刀子狠狠扎了进去,然后那刀子的主人还毫不在意地拧着柄端转了几转。   “好,我知道了。”裴其姝已经无力再去问更多了,往昔种种,谁亏欠谁的更多些,如今早算不清了。   她只是很缓慢,很疲倦地摇了摇头,倦怠道:“我不会跟你走的,你先自己回去吧……对了,把你妹妹也一道带走。”   云棠微微变色,惊悸莫名。   裴其姝却没有再多看她什么,只招了招手,叫人去把云归喊了过来。   姐妹俩再见,神色同时齐齐一变。   云归猝然闭目,并指为匕,狠狠朝着自己的双目处扎了过去。   云棠则是失声惊叫:“搜魂蛊!”   然后扑上去,一把拦住了云归自残的动作。   裴其姝意识到不对,使了个眼色,左右四下便皆退去了。   “搜魂蛊?”裴其姝缓缓地重复了下这三个字,只觉得心头一阵狂跳,隐隐明白了些什么,“我……他给你下的?”   云归双目长阖,嘴唇紧抿,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云棠面色凝重,手指尖颤抖个不停,飞速地点着云归周身几处大穴,然后毫不犹豫地用随身的匕首在她四肢九处割开放血。   污浊的陈血夹着一些细细碎碎的密杂东西一道流出,细细听去,里面甚至还伴着一些让人听了就头皮发麻的窸窣作响。   “可以了么?”一直安静等到云棠放血弄完,裴其姝才敢心惊胆战地小心探问道,“我们现在,是不是还是最好先不要说话?”   “搜魂蛊只是能借其观寄主生前所观,”云棠惨白着脸摇了摇头,低低道,“只要不让云归看到殿下,即使对方会解唇语,也无妨。”   “那,”裴其姝怔怔回神道,“可有破解之法?”   “有,而且很容易,”云棠咬着牙,强忍住心头愤恨,颤着嗓子为裴其姝解惑道,“提前饮下‘断尘缘’即可……只是这搜魂蛊历来是给死人下的!给生人弄这个,也太邪性下作了!”   “所以说,”裴其姝静默半晌,也才将将回过神来,怔怔道,“他知道我和太子……也是通过给你下的搜魂蛊?”   云归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可,”裴其姝郁闷极了,“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啊?”   云归睁开眼,与望过来的云棠对视一眼,皆是面面相觑。   “你也知道?”裴其姝霎时悟了,傻眼地转去望着云棠。   “奴婢不知道姐姐是怎么知道的,”云归垂着头,苦笑道,“奴婢的话,殿下忘了么,有一回,您大半夜从东宫出来,唇上染血,是借的我的胭脂遮掩……还有后面您去小汤山,我,我其实是在后面跟了一段,待见到太子殿下,才悄然折回的。”   ——中间更多裴其姝身上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乱七八糟痕迹,云归贴身为她打理收拾,怎可能全都视之不见?   不过是见裴其姝不想提,不忍她为难尴尬,故作不知罢了。   事实上,如果先前不是有云归在其中为裴其姝小心遮掩了许多,长乐宫中会发现那些蛛丝马迹不对劲的人,怕是得有更多。   “那,”裴其姝抽了抽嘴角,在心里默默盘了一遍时间线,眉头紧蹙道,“他最早又是什么时候通过你知道的?”   “奴婢不记得了,”云归惨白着脸摇了摇头,苦涩道,“自离开洛阳后,奴婢的记忆中就有好多块大片大片的空白……奴婢不知道五殿下在那期间,都对奴婢做了什么、问了什么,而奴婢自己又答了些什么。”   云归想到这些,心头慌乱悔怕到了极致,只觉得愧疚难言,都不敢正面抬头看裴其姝一眼。   云棠却是后怕地出了一身冷汗,惊怒之余,甚至不免得生出了几多庆幸。   幸好第一个遭了搜魂蛊的是并不清楚东宫太子身世秘辛的云归。   如果是自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了对方的毒手……那现在东宫的底子都被人给扒得一干二净了。   裴其姝想通之后,却是一时更犯了些难。   她最早以为云归是五皇子的人时候,只想着回到洛阳,就把人原封不动地送回五皇子身边。   后来想起来云棠的身份,又打算简单粗暴地把人扔回东宫太子那里了。   而今两边一对上,却又发现:以云归现在的处境——她是既不适合落到五皇子手里,也不适合被扔回给东宫太子。   两边都有些裴其姝不想云归说给对面知道的东西。   云归在屋内短暂的静默之中,瞧出了裴其姝心中的犹豫为难。   “奴婢这条命,是公主赠的,”云归凄凄一笑,柔声道,“如果让公主觉得为难了,奴婢甘愿为公主……”   “你给我打住!”裴其姝不等人把话说完,慌忙叫停,暴躁呵斥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开始寻死觅活了。”   “你们一个个的,能不能别动不动就先把死了活了挂嘴边!性命是这么给你随意糟践的么?”   裴其姝心烦意乱地怼着人发泄了一顿脾气,最后沉沉地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对云棠道:“算了……你一个人走吧。”   “可太子殿下……”云棠心慌意乱,心急如焚。   “我之后会自己回去的,”裴其姝只冷冷抬眼,稳稳地重复了一遍,“你退下吧。”   待云棠隐忍告辞后,直接喊人叫来了左静然,开门见山道:“不等了,收拾收拾,我要回宫。”   “你去给他说,”裴其姝冷冷道,“十天之内,我们就会到洛阳……让他自己想想好该什么时候与父皇开口讲吧。”   左静然想来也是早便被东宫太子派下来的人折腾得够呛,躲躲藏藏,忍得够难受了。   是而闻言,一语未辩,只沉默地依言去行了。   冬至前一天,裴其姝一行总算是赶到了洛阳城外。   遥遥望去,那里已经是一片旌旗招展。   洛阳方面便早早接到了消息,有人亲自跑到城门口来迎,裴其姝倒也不算有多奇怪,顶多是觉得有点太夸张了。   但等裴其姝的马车越靠越近、渐渐看清那旗帜的明黄与其上的御制图案后,裴其姝心跳狠狠地漏了两拍。   不待马车停稳,裴其姝掀开帘子,就要往下跳。   左静然打马过来,非常有眼色地扶了裴其姝一把。   裴其姝通红着眼,提起裙摆,一步一步朝着早已被请场戒严的城门下走了过去。   然后隔着三步远,缓缓地跪倒在地,俯身叩首,喃喃道:“父皇,母妃……儿臣回来了。”   真宗皇帝与宓贵妃就正亲自站在城门下望眼欲穿地等着她。   宓贵妃再也忍不住,一把将裴其姝搂在怀里,眼泪簌簌地往下掉,痛苦而压抑道:“姝姝,娘可怜的姝姝。一转眼,怎么就,怎么就都已经嫁人了……”   五皇子低眉臊眼地耸肩缩头站在另外一边,在宓贵妃的眼泪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恨不得当自己是不存在的了。   真宗皇帝揽住宓贵妃的肩,眼圈亦是微微发红,但还是很宽心地先安抚宓贵妃道:“女孩子长大了,自然都是要嫁人的,这是好事……昭乐都这么大了,都这么大了。”   裴其姝一声不吭,只是隐忍憋了一个多月的眼泪,此时也再克制不住地在宓贵妃眼里流了个痛快。   “驸马,”真宗皇帝转过脸,留给她们母女俩一些交流感情空间,略有些挑剔地审视着左静然,有意想恩威并施地警告对方几句什么,“而今……”   “父皇。”东宫太子微微上前半步,巧而又巧,挡在了真宗皇帝与左静然之间,平静笑着道,“妹妹既已经回来了,城门风大,也冷……不妨准备准备,就启程回宫吧。”   “太子说的是,”真宗皇帝想想也是,颔首应许,吩咐四下道:“管洪,你去……”   后面的话,东宫太子心不在焉,并没有怎么仔细去听。   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睫,黑眸沉沉,平静地俯视着被完全笼罩在自己影子里的裴其姝。   东宫太子刚才那半步,不仅仅只是挡住了真宗皇帝望向左静然的视线,更是完完全全,将裴其姝与左静然两个人隔了开来。   裴其姝察觉到身上如有实质的视线,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来。   二人四目相对,东宫太子缓缓地,缓缓地,对着裴其姝展开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平静微笑。   却看得裴其姝后背发寒,心头狂跳不止。   “都是个完完全全的大姑娘了,”东宫太子从容自若地伸出手来,做足了兄长的架势,作势要拉裴其姝起身,“很漂亮。”   穿着孺裙的迢迢很漂亮。   梳着妇人发髻的迢迢也很漂亮。   可惜都不是他的。   无边无际的黑沉黏腻情绪,如淤泥一般,一点一点涨起来,缓缓漫过了东宫太子的头顶。   他恍惚感觉,自己应该是已经死了的。   死于一片暗无边际的沼泽深渊,窒息而亡。 第110章 两难 当年,是他选错了。   裴其姝跟着真宗皇帝与宓贵妃先回到了长乐宫。   真宗皇帝在众人一道用过午膳后, 觑了个时机,起身给东宫太子使了个眼色,借口前朝国事, 带着东宫太子先走了。   把交流空间留给了长乐宫母子三人。   五皇子看东宫太子有磨磨蹭蹭、没话找话的意思, 紧跟着起身,笑眯眯地主动出去送了送“国事繁忙”的皇帝与太子。   只是那笑意非常浅淡,只有薄薄一层, 稍微往下略一细看, 全是无边冷然。   送完人转身回来, 五皇子的脸刷地一下就耷拉了下来,心烦意乱地走回来,在长乐宫的正殿外略站了一站, 微微顿足,先绕去偏殿找了里面规规矩矩等候着、安静得不像话的隐形人左静然。   左静然见得五皇子, 连忙起身行礼。   五皇子摆了摆手,以目示意, 挥退了偏殿四下侍奉着的宫人仆妇。   “你和姝姝,”五皇子眉心微蹙,对左静然今日安静得恍若不存在般的透明人行径很有些不大满意,略有些怫然地质问道,“你们两个……”   左静然沉默地摇了摇头,然后只无言地静静望着五皇子。   五皇子在城门前和刚才午膳的宴上,一直都死死盯着东宫太子, 盯出来了一肚子的憋屈火气。   对东宫太子流露出分毫的不自然、不应当的情意, 都恨不得抽丝剥茧地分析个彻彻底底、清楚明白,然后更是深恶痛觉……怄气得不行,对着左静然, 自然更是没什么好声气了。   “是,本王是说过不许你强来胡来,搞霸王硬上弓的那一套,”五皇子烦躁得不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怨念道,“但本王可也没说不许你干别的啊……你多少,也得先自己主动点吧?”   “姝姝不喜欢搭理你,你就还真规规矩矩坐一边当自己不存在了,”五皇子嫌弃极了,略有些刻薄地嘲讽左静然道,“你难不成还指望着她自己能自觉想开么?”   “那本王要你是干什么用的!还是你以为你自己长得貌比天仙,什么都不做就能招人喜欢了?”   左静然垂下头,微微苦笑道:“公主的性子……”   “她什么性子?是冷若冰霜、拒人以千里之外了,”五皇子很不满意左静然说出这种推脱之词的消极心态,冷哼了一声,不大高兴地截断道,“还是娇蛮任性,得理不饶人了?……你不行就是你不行,少给本王扯这些乱七八糟的!”   在五皇子看来,自家妹妹性子好得很,如果俩人没能成事,那必然是左静然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了!   “但凡你多少愿意花点心思来,”但是婚都成了、堂也拜了,五皇子而今再是不满意,也不能说弃就弃了,只得忍着脾气调/教左静然,尝试着再挣扎一把,“你们两个也不至于半天下来、一句话都没得与对方说的……”   话到一半,偏殿的门被人不徐不疾地有规律叩了三声,五皇子下意识就想扬声呵斥人退下,话都到了嘴边了,骤然惊觉不对,猛地一下站起了身来,颇有些讪讪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巴地望着门口。   裴其姝冷着脸推开门,看都不去看五皇子一眼,只毫无情绪、面无表情地转达道:“母妃喊你。”   “哦,哦,”五皇子忙不迭地挤出一抹笑脸来,连声应道,“好,好……”   说着就抬腿,慌慌忙忙要往正殿走去。   待都走出几步了,才骤然回神,小心翼翼地觑着原地不动的裴其姝,讪讪笑道,“姝姝……你不跟哥哥一起去么?”   裴其姝径直随便寻了一个绣花凳坐下,只视五皇子为无物,纯然当作自己方才什么都没有听到过。   “嗯,是,也是,”五皇子悻悻地笑了笑,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自问自答、自觉圆场道,“你和静然在这里,我走,哥哥先走了,你们慢慢相处、好好相处……”   裴其姝撩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睇了左静然一眼。   左静然立时起身,拱了拱手,恭敬道:“那微臣就先去殿外候着了。”   言罢,都补待五皇子反应过来拦人,半步不停地先出去了。   五皇子怔怔站了半晌,走到门口,缓缓阖上殿门,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   然后回转过身来,默不作声地走到裴其姝身前,半蹲半跪下去,仰望着裴其姝冷淡的侧颜,轻声开口道:“还在生哥哥的气?还是不高兴?姝姝……”   裴其姝偏过脸,冷冷地笑了一下。   “我高不高兴、生没生气,”然后唇角微弯,不无讥讽地瞧着五皇子低眉顺眼的讨好之色,冷冷笑着反问道,“对你来说……真的重要么?”   五皇子的脸上浮现了明显被刺痛了的神色。   “当然,”五皇子咬紧了后槽牙,寒声道,“我是为了你和阿娘才……”   “你是为了我、你一直念着我、你是爱我的、你是为了我好,”裴其姝猛地起身,连连冷笑道,“是,随便你怎么说了,我先替你说完了。”   “反正‘为我好’这件事,你是一点也不需要过问一下我自己的心意的,我懂了。”   “对不起,”五皇子垂着头难堪地静默许久,苦涩道,“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做的过分了,可我也是……罢了,姝姝,在你心里,是不是恨不得我从来就没有回来过。”   裴其姝脸上的怨怼之色僵了一僵。   “你怨我,阿娘也怨我,”五皇子拿手背遮住了自己通红的眼眶,声线微微颤抖道,“我有时候都免不了要去想,是不是我本来就不应该回来……我回来了,反倒是打搅了你们本来安定平和的日子,把事情弄得一团乱七八糟。”   “我可从没这么说过,”裴其姝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五皇子的自怨自艾之语,“阿娘一直念着你,你更不该这样去想她。”   “你也不用违心来安慰我,”五皇子怔怔出神道,“我知道,阿娘一直念着我,是因为在她心里,我早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死人是不会犯错的,在日复一日的思念里,也就变得越来越好;会讨嫌的,都是活着的。”   “你要非这么想,”裴其姝无话可说,胸口梗着的那口气越憋越大,只消极冷淡地反怼道,“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但我心里是爱着你们的,”五皇子颤了颤唇,不无绝望地怔怔望着自己妹妹漠然的侧脸,哽咽道,“你和阿娘,于我来说,是这世上最最重要的两个人了……善水师傅劝我,说尘世中的我,早在八岁那年就已经去了。”   “尘缘了断,我早该遁入空门了,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五皇子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绽,狠声道,“我想,我这九年,在那个老不死的手里挣扎着活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是因为我一直记得,我在洛阳,我还有个阿娘,我还有一个妹妹,皇帝刻薄寡恩,无情无义,我放心不下,我不知道,她们过得怎么样、好不好、又要在那宫里得忍受多少的委屈……所以我一定要活着,无论如何都得活着。但凡我还能喘一口气,我爬着都要爬回去再看她们一眼。”   “这九年来,我心里憋了许多恨,”五皇子拽开自己胸口的前襟,抓着裴其姝的手,按在自己已经几乎没有跳动的心口处,眼眶含泪,微微笑着道,“但我一样也有很多的庆幸,我觉得老天对我还不算太刻薄……至少当年落到那老东西手里的,是我,不是你。”   “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了,”五皇子睁大了自己通红的眼,含着无尽的苦涩与乞求,怔怔地出神望着裴其姝道,“可是姝姝,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尽可以恨我、怕我、怨我、惧我、厌我、憎我、畏我……但是你不行,就你和阿娘不行。别这样对我,那太残忍了。”   裴其姝别过脸,眼眶中的泪珠克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泛滥成灾。   “你不喜欢左静然,那我们就换一个,”五皇子适时起身,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裴其姝揽在怀里,温柔地抚弄着她的发顶,轻声和缓道,“换个你自己喜欢的,不妨事……你做什么,哥哥都支持你。”   ——只要不是东宫太子。   也绝对不能是他。   想到东宫太子,五皇子的眼底不由微微发冷。   “哥,那你明白我那天的感受了么?”裴其姝闭了闭眼,抬手抹去脸上泪痕,木着脸缓缓道,“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欢迎你回来……你却利用我的信任,毫不留情地背叛了我。”   “是,你是可以不用考虑我的感受,是我轻信愚蠢,这世上任哪一个人,都可以随便利用我的大意轻信来狠狠地背刺我一刀,”裴其姝哭着质问五皇子道,“但为什么是你呢?”   “你不是我哥哥么?我们两个血脉相连,从小一起长大,不分彼此,你是我哥啊,你怎么能问也不问、就这么对待我呢?”裴其姝心里难受极了,“你从前不是很讨厌父皇随意安置我的婚事么?……可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又和父皇有什么区别呢?”   但凡换了一个人,裴其姝心里都未必有这么得难以接受、难以忍受。   ——来自至亲之人之间的伤害,往往才是最痛之刻骨,直入心扉的。   “当然不一样!”五皇子匆忙辩解道,“等到你回洛阳后、父皇来给你指婚,他可不一定会是全然只为了你,还很有可能是为了拿你的婚事去抬举某些人;可我不一样,我为你选的,只仅仅是想要你能高兴一些而已!”   “你要是不喜欢,我们随时可以换下一个,”五皇子握紧了裴其姝的手,努力向她誓言道,“他们都是小事,绝不会妨碍着你什么的。”   “姝姝,你知道的,我是一定要杀了郑氏母子的,”五皇子冷然决绝地敲碎了裴其姝心中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虚幻妄想,寒声道,“所以,你可以因为这场婚事而怨恨我,这也是我该受的……但你心里绝不可再念着裴无晏了,我和他之间,最后终究有一战、也必然得是要死一个的。”   “我们才是一家人,”五皇子满怀希冀地望着裴其姝,小心翼翼道,“你,我,阿娘,我们三个才是最亲最近的一家人……你不会舍了我、去选他一个外人吧?”   “我不明白,”裴其姝怔怔出神许久,才扯了扯唇角,很勉强地接道,“你恨郑皇后,这很正常。她当年那般作为,我原先是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我心里也恨极了她。”   “但是太子,这一切和太子有什么关系,他也是……”   “引诱你答应和他背着人偷偷摸摸在一起,”五皇子面无表情道,“就是他犯下的,十恶不赦、罪无可恕的过错。”   裴其姝的呼吸微微一窒,喉咙仿佛被人死死掐住了一般,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的脑子一时也混乱极了。   “我永远忘不了,我曾经一心一意地视之为父亲的那个人,”五皇子脸上的神色随着裴其姝的沉默而一点一点冷淡了下来,心中恨意暴涨,咬紧了后槽牙,一字一顿回忆道,“在我八岁倒下的那一天,毫不犹豫地将同样危在旦夕、命悬一线的我们两个撇在一边,只抱着他心心念念的好太子绝望心碎的模样。”   “我也永远忘不了,阿娘在那一天里,流过的恐怕有她近半辈子的眼泪,与那些卑微到极致的无尽乞求。”   “而今,姝姝,你也要这样对我么?”五皇子面无表情道,“就像皇帝当日在明萃阁那样,在生死关头、两厢抉择之间,毫不犹豫地舍了我、而去就太子?”   “就算九年过去了,你对我毫无感情,我对你来说也什么也不是,可你这么做,对得起阿娘么!”五皇子厉声质问裴其姝道,“你忘了她在明萃阁里为你我流不尽的眼泪、忘了她卑微地跪在皇帝脚下,最后又求得了什么?”   “求得的是一个毫不在乎、一个迁怒怨恨、一个全无信任、一个贬斥出宫的结局!”   “你和太子在一起,你可以无视日后将来、无视纲常伦理、甚至也完全无视掉我,”五皇子眼神发狠,冰冷异常,“但你连阿娘都不在乎了么?!如果她以后知道了,你让她怎么想?你打算让她怎么想?”   “我们当初一样都是被皇帝毫不犹豫舍弃一旁的累赘,如今,你连这些都不记恨了……还要再学着皇帝,又把我舍一回么?”   裴其姝闭了闭眼,良久,才怔怔然地肯定道:“你恨父皇。”   “不,”五皇子偏过头,微微冷笑了一声,口吻异常轻柔地告诉裴其姝,“爱恨都很珍贵,他已经不配了。”   “他刻薄寡恩、无情无义、自以为是、愚蠢可悲,活得糟糕透顶,合该自食其果、反受其咎……他已经连恨我不值得我去恨了,”五皇子口吻漠然,神态平静,“我只是会让他后悔、让他痛苦、让他亲身感受一番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绝望与崩溃;让他彻彻底底地认识到,当年,是他自己选错了。”   “他将余生都活在痛不欲生的无尽悔恨之中,为当年我们受的屈辱与凄苦、为当年阿娘留的那些眼泪而忏悔。”五皇子微微笑道,“这才是我为他画好的结局。” 第111章 分手 孤便不算是了么?   宓贵妃留裴其姝与左静然在长乐宫中用了晚膳, 待得掌灯时分,便开始催着夫妻二人出宫了。   裴其姝也是直到这时候才知道——五皇子回宫后,向真宗皇帝禀告了“找回”昭乐公主的前后始末及其已经出阁嫁为人妇的事实后, 紧接着便向真宗皇帝表示, 自愿将工部为自己筹谋修建了一年多的府宅让出来,另辟为了昭乐公主府。   想当初,因为真宗皇帝疼惜小儿子、不舍得放出宫去, 且“瑞王”的正式封号没有定下来, 又顾及五皇子成年前就要北赴雍州……总而言之, 太多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之下,工部说是要给五皇子起座府宅出来,但是备案备有两年余了, 都还一直在起地基。   也就是在去岁的除夕宴上,真宗皇帝明确表示:五皇子暂时去不得雍州城、要暂居洛阳很一段日子, 工部才勉勉强强从原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磨洋工中振作起精神来,加快了工程进度。   后来五皇子明确表示那宅子自己暂时用不到、让给马上就要被迎回洛阳的胞妹作公主府后, 工部更是立时立刻、加班加点地赶起了工来。   嫁人后的公主是不好长居深宫内廷的,五皇子送裴其姝与左静然出来,出得后宫、到得中门前,与刚刚从明德殿议完事出来的东宫太子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东宫太子自明德殿前巍峨的汉白玉石阶上拾级而下,裴其姝与五皇子正好从下面过,两边一上一下、一高一低,眼神在半空中打了个交锋。   “五弟, ”东宫太子微微笑着, 从容淡然道,“留步。”   ——话是喊得五皇子,眼睛却是不错一下地紧紧盯着裴其姝。   裴其姝尴尬地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东宫太子身后还有一群朝臣跟着看着, 迫于形势,五皇子不得不暂且停住了脚步,只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只恨不得能上手去一把将裴无晏那对怎么看怎么碍事的眼珠子直接剜掉算了。   “不知太子殿下有何贵干?”五皇子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故意刺了东宫太子一句,“臣弟正要送妹妹与妹婿出去,您若无要事,不妨改日再论?”   “是么?”东宫太子脸上的微笑仿佛画上去一般,分毫不变,甚至还非常宽宥、饶有趣味地接口道,“妹妹多年未归,一回来就要送出去么?……那不妨孤也陪着一道吧。”   五皇子的眼神霎时阴沉了下来,面容冰寒,铁青异常。   嘴唇一抖,就要去阴阳怪气地挖苦讽刺几句什么。   “不,不必了!”裴其姝赶在五皇子之前,抢先出声,委婉推拒道,“多谢太子殿下好意……不过,也就这几步路而已,不必远送。”   “您是千金之体,为国事操劳繁忙,您忙,你忙。”   东宫太子的眼神淡了淡,一阵让所有人都颇为难捱的静默过后,才语调平平地开口道:“原先还是唤‘哥哥’的……而今回来,竟然生分至此,就只有‘殿下’了么?”   裴其姝微微一窒,已经完全不敢去瞧身边五皇子的脸色了。   “没办法,”五皇子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强自按捺住挤到自己喉咙口的粗鄙之言,扯了扯嘴角,非常生硬地笑了一下,“谁让我这个正儿八经、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还活得好好呢?”   “太子殿下终究是太子殿下,君臣有别,您就别为难我们下面这些臣弟臣妹了。”   ——那笑容,几乎都有些可怖了。   “在你心里,”东宫太子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正面去瞧过五皇子一眼,只紧紧盯住台阶下的裴其姝,一字一顿,缓慢而坚定,语调甚至都称得上是轻柔地温和询问对方,“五弟是‘哥哥’,孤便不算是了么?”   裴其姝听懂了东宫太子的未尽之语,知道他真正想问的并不是什么哥哥不哥哥,而是隐藏在这之后两边权衡的选择问题。   但即便裴其姝心里明白,却同样也是一个字都答 不出来。   ——她只仓促地别过脸去,躲过了东宫太子灼灼逼人的视线。   五皇子顿觉心头郁气霎时一消,总算是发自内心地笑出来了一回。   “您看您,”五皇子摇了摇头,暗含恶意地挖苦东宫太子道,“当着人的面问人家把不把你当哥哥的……您是东宫太子,谁还敢当着您的面说出个‘不’字么?”   “我就不一样了,”五皇子微微笑着,怡然自得道,“我从来不去逼问昭乐这种没有意义的废话。”   “昭乐九年没长在我身边,自重逢以来,我只会一遍又一遍地不断反问自己,做没做到一个兄长应尽的责任。”   “太子您觉得,”五皇子笑着反问东宫太子道,“臣弟说的有没有道理?”   ——问问问,问你个锤子!   你裴无晏算是哪门子的便宜哥哥?你诱拐我年幼无知的妹妹跟你背着人做下那等违逆人伦纲常的丑事来,还好意思以兄长来自居?   还问她把你当哥哥了没,你倒是把她当妹妹啊!   五皇子想想心里就恨得不行。   跟着东宫太子从明德殿里刚刚出来的几位朝臣听得都是面色古怪,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瞎子,什么都没听到、什么也都没看到了。   ——真是一点也不想掺和他们这些皇室子嗣之间幽微难言的兄妹感情争夺大战。   东宫太子微微撩起眼皮,总算是自兄妹俩出现以来,第一次把视线真正放到了五皇子身上。   那眼神微微发冷,其中寒意,令人不寒而栗。   却直接给五皇子看笑了,甚至还非常自觉地挺了挺脊背,大大方方任东宫太子看去。   ——他才不怕裴无晏真的敢对他做些什么。   五皇子太清楚自己妹妹的脾气了,如果太子真的敢对自己下手,五皇子敢以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赌上这条命,这两个人之间也彻底完了。   ——真正让五皇子焦灼不耐的,反而是东宫太子先前一直按兵不动、只将他视之为无物的冷淡态度。   人心总是怜悯弱者的,女人更尤其是……五皇子可不想留给对方太多卖惨的好机会。   “殿下,”户部尚书梅叙轻咳了两声,他是后面这群臣子里资历最深、也个人最看好喜欢五皇子的那个,见得当下气氛僵凝不通,犹豫了一下,主动站出来开口圆场,小意提醒东宫太子道,“兵部那边在等着了……”   东宫太子微微蹙了蹙眉。   裴其姝从梅叙这简单几个字的不安语调中嗅到了几分不详气息,猛地抬眼看了过去。   却是与东宫太子恰恰瞧了个正着。   “五弟也一起来吧,”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直白解释道,“北狄不定,出了个喀卡其刻,已经统一北部草原十三族里面的九大支……保守来看,五年之内,两边迟早会有一战。”   “父皇有意先发制人,抢先对北部动兵了。”   裴其姝心里咯噔一声,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对北之战……裴其姝当然不会忘,越启就是死在那一战里的。   而在原作中,这一战,大庄最后是打输了的那方。   还输得特别惨。   割地赔款岁贡……裴其姝想想心里就怄得慌。   最后的败局,在史书上,还是由已经全部战死沙场的的越家一系全部给背了黑锅。   这场战争,在原作里只是前情设定一样的背景板存在,因为对北之战就就发生在女主郑惜刚刚重生后不久,而女主郑惜前后两辈子里的那时候,都正忙着与郑国公府内的假千金郑绮互相斗法呢。   而裴其姝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原作中后面明确指出过:对北之战越氏一脉男丁的全军覆没,是后面导致真宗皇帝在无人可用之下,重新起用了楚襄侯府陆家一脉的直接、重要原因。   也就是对北之战的败局之后,从此,大庄再无虎威军越氏之名。   而楚襄侯府却是蒸蒸日上、日益炙手可热,最后都到得让第一世的女主郑惜宁可弃了皇帝给赐下的她与男主七皇子的婚事,也要汲汲营营,嫁给楚襄侯府嫡长子陆恺武的地步。   当然,那陆恺武小时候都能为了荣华权势斗胆谋划想去调戏昭乐公主裴其姝,如此恶劣德行,后面女主郑惜嫁给了他,自然也得不了什么好果子吃……一生悲苦,在七皇子登基那日,不平不忿,气急攻心,吐血而亡了。   是而,裴其姝想到这里,不待五皇子开口,当即表示:“哥,你过去一起听听吧,这是正事!”   “正事也不急于我送你这几步路的,”五皇子惊觉自己失策了,有种莫名被人拿着大义抢占先机的不爽感,低低嘟囔着冲裴其姝小声抱怨道,“再者,正事也不见他方才有多着急啊……”   ——要不是由东宫太子扯着拦着,五皇子早送裴其姝到宫门前了。   刚才拉着人不让走叭叭叭扯废话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北边有乱、兵部正等着着急呢?   他这倒可真是“按需着急”了,五皇子不无鄙夷地微微冷笑着想道。   “是就这几步路,所以我可以自己走!”裴其姝心里本就烦躁,再经东宫太子适才提醒,蓦然想起了近在眼前、迫在眉睫的对北之战,一时更是心神不定,慌乱踌躇,只不耐地直接扬声喊道,“左静然!”   一直默默隐在后面当透明人的左静然连忙躬身应道:“臣在。”   裴其姝对他使了眼色,简洁道:“我们走。”   这下五皇子反倒不好说什么了,眼睁睁地看着裴其姝与左静然辞别众人后离去,便也转身跟着东宫太子一行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半路上,还不忘微微笑着主动与东宫太子假惺惺地感慨道:“也是,他们两个小夫妻,新婚里蜜里调油的,肯定不喜欢老有外人跟着……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太没有眼色了。”   东宫太子面无表情,直视前方,唇角紧绷,不发一语。   梅叙硬着头皮尴尬地呵呵笑着打圆场道:“两位殿下都很疼爱公主殿下啊……”   “倒也不全是,我那主要不是疼她,我是怕她,”五皇子非常做作地用一种保证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调,与梅叙“窃窃私语”着说小话道,“梅大人是不知道,本王那妹妹,脾气凶得很,她把眼睛一瞪,本王就登时吓得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了。”   “也就是静然脾气软,性子柔,能顺着她,俩人才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   “五弟这话,”东宫太子忍了又忍,忍无可忍,轻声打断,绵中带刺道,“孤听得觉着可笑。”   “她是我大庄的昭乐公主,”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微微嘲讽道,“这宫里,随便找一个宫人太监来,对着她,都是莫敢不从、莫敢不顺。”   “那不一样,”五皇子亦微微笑着柔声反驳道,“宫人太监,那是能和主子躺一张床上睡觉的情分么?”   东宫太子心口一窒,眸底骤然一寒。   “哦,臣弟差点忘了,”五皇子作出一副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的模样来,眼底含着一抹冷然,微微笑着道,“太子殿下至今尚还未曾大婚,恐怕对这其中的差别,感悟不深……说起来,翻过年,您也要二十有二了,父皇都不催催的么?”   东宫太子与五皇子两边你来我往、绵里藏针地几番交锋,符筠生有些受不住,小心翼翼地放慢了步子,落到了后面,与同样受不了前面僵凝窒息气氛的庄晗撞了个对脸。   “你说,殿下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啊,”符筠生小小声地与庄晗抱怨道,“与五皇子闹了快一个月的别扭,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现在都还没有说开,两个人说话都……杠着犟起来,没一个愿意先退一步了般。”   “说是与那边的感情不好了吧,但昭乐公主回宫,他又巴巴地跟到了城门口去……刚才还一直盯着人家的脸看。”   ——毕竟都是已经成年的兄弟姐妹了,又多年未曾见过……东宫太子方才的眼神,在惯于谨守礼法的符筠生看来,未免略显失态了。   “多半是因为五皇子与昭乐公主长得太相像吧,”庄晗心沉如水,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先替东宫太子含糊敷衍了过去,只淡然地反问符筠生道,“两位殿下长得那么像,难道你就不好奇,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分别么?……刚才一直盯着昭乐公主脸上瞧的,又不是只有我们殿下一个。”   “是,还有你,还有那些年轻后生们,”符筠生嫌弃地瞧了前面某群人一眼,撇了撇眼,不无鄙夷道,“不过他们是瞧人家公主殿下长得好看吧……不过,太子殿下肯定不是那种人。”   庄晗扯了扯嘴角,心中万千杂绪飞过,敷衍地冲符筠生笑了笑以表赞同,心中却一时都不免羡慕起他这些脑子一根筋的同僚的。   但倘真要说到“脑子一根筋”,符筠生肯定会表示:你庄子期可闭嘴吧,咱们东宫里,最一根筋的是谁还用说么?   有越启在,舍他其谁?哪里轮得到他符筠生。   而果不其然,一行人刚到宫中惯常议军政大事的偏殿,兵部众人迎过来,里面就有越启一个。   而越启也从来没有让旁人对他的固有刻板印象失望过,与东宫太子见过礼,正经话还没有说两句,一见到庄晗,先哈哈大笑,高声调侃他道:“庄子期,你猜我刚才见着谁了?”   “我见着我小姑父的亲妹妹了,”越启不等庄晗给他使眼色,先一步大声公布了答案,“就是原先定给你的那位公主殿下……如今人家已经嫁人了哦,你媳妇没了,哈哈哈,你媳妇没了!”   庄晗面色铁青,一时直接拔剑捅死越启这个傻缺二愣子的心都有了。   东宫太子缓缓地,缓缓地撩起眼皮,面无表情地朝着庄晗的方向望了过来。   “你闭嘴!”庄晗当机立断,面色寒厉地呵斥越启道,“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这里没人把哑巴!……公主深闺清誉,岂容你我随意议论败坏!”   越启不意庄晗突然发作,吓得肩膀一抖,再看看在场众人的脸色,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玩笑开得有些过了头。   “小,小姑父,你,你不会真生气了吧,”越启尴尬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觑着五皇子的脸色,卑微乞求道:“我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别介,我错了,诸位给我个面子,就当是刚才什么也没听到……千万,千万都别往心里去。”   五皇子轻轻按住越启的脑袋,面容平静,眼底发凉,微微笑着,柔声吩咐道:“给本王找份针线来,就挂在越小将军身上……再有下次,说一个字,给他缝一针到嘴上去。”   宫人不敢敷衍,恭恭敬敬地真奉了一份针线上来。   五皇子亲手给挂到了越启的身上去。   越启这才意识到对方不像原来一样、仅仅只是再跟他开个说说而已的玩笑了。   越启被五皇子瞧得莫名心底发寒,之后的整场议事下来,都规规矩矩、安分守己,不该说的字半个都不敢多说了。   偏殿的灯亮了大半夜,最后众臣告退时,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东宫太子从宫里出来时,已经累得身心俱乏、眼角微微发红了。   裴其姝半梦半醒间在床上翻了个身,总感觉身上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蓦然一睁眼,正正对上床边人的清隽疲惫的侧脸,心头霎时一惊,继而又是一懈。   “你,”裴其姝呆呆地爬起来坐定,怔怔道,“你怎么来了……”   “想看看你,”东宫太子微微俯身,轻轻地亲在裴其姝的嘴角,神色平静道,“就过来了。”   裴其姝闭了闭眼,放纵了东宫太子的这个吻。   一时也不想去问她这公主府里的防卫,于对方而言,是不是形同虚设了。   只是——   “裴明昱,”一吻毕,裴其姝闭着眼睛,都不敢睁眼去瞧身上人的脸色,只轻轻地开口,缓缓道,“我们……这样不行,要不还是算了吧。”   东宫太子低低地笑出了声,捧起裴其姝的脸,柔声反问道:“‘算了’是什么意思?”   裴其姝答不上来。   “是‘分手’的意思么?”她说不出口,东宫太子干脆替她说了,从容笑着道,“我原还以为,你至少会先等等问完我北边的事再开口。” 第112章 我不在乎 “无妨,我等得起。”……   “北边, ”裴其姝怔了怔,犹疑道,“国师应该什么都跟你讲了吧?”   “你知道那一战大庄是怎么输的、你也清楚越启死的不正常, ”裴其姝的心里很乱, 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的,“你不会坐视不管的,你能把一切处理好的, 对吧?”   东宫四臣与太子的感情都很深, 太子肯定不会对越启可能的死局无动于衷……而如果连东宫太子都主持不好北边战事, 那裴其姝就算早早知道了结局,也没多大用了。   知道了也是枉然。   并不是她知道对北之战大庄最后会打输,就能如有神助一般指挥战事破局胜利、或者成功引导大庄去如何避开这一劫的。   所以说, 有时候,预言这种东西就真的很鸡肋, 除了让你能早点开始努力挣扎一番外……等真走到最后,可能还是什么都没能改变得了。   东宫太子静静地凝望着裴其姝半晌, 蓦然笑了。   裴其姝被他笑得头皮隐隐发麻。   “所以,”东宫太子俯下身来,与裴其姝轻声耳语道,“这就是迢迢选了那边、舍弃我的原因么?”   裴其姝猝然睁大了双眼。   “就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因为我什么都能自己‘处理好’,”东宫太子嗓音轻柔,语调发凉,“因为在你看来, 你并帮不到我什么;而我则即便没有你, 也不会有什么……所以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放在随时能够去舍弃掉的那一边了,是么?”   “你,”裴其姝瞠目结舌, 一时气结,胸脯一起一伏好半天,都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半句:“你这话说的,你觉得我是在扶贫么?”   “谁需要我就选哪一边、谁可怜我就听谁的?”   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望着裴其姝,没有应声,但也没有摇头。   那是一种不置可否的默认状态。   裴其姝觉得自己隐隐有点快要被气吐血的征兆了,气急败坏道:“那你是不是还觉得,先前我是因为可怜你、才答应和你在一起的?”   东宫太子紧紧地抿住了唇角,脸上僵得很厉害。   裴其姝冷冷地盯着他瞧,眼珠子一眨不眨。   “不,”东宫太子语调颤了颤,艰难地否认道,“你说过,你喜欢我,你心里是有我的……所以,迢迢,我们为什么要‘算了’?”   “因为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单凭喜不喜欢就可以决定的,”裴其姝闭了闭眼,只觉得心里头很累,也不想去把话说得太直白,只草草地简洁道,“我想起来了。”   “当年在明萃阁的事情,我全都想起来了,”裴其姝按了按额角,无力道,“我想,这现在已经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了……我们两个,已经不适合再继续下去了。”   东宫太子怔怔坐着,半晌无言。   “当年的事,对我娘的伤害很大,她根本不可能接受得了我和你在一起的,”裴其姝心烦意乱、筋疲力尽地补充道,“这已经不是把你的身世解释清楚就能说得通的事情了……算了吧,我们两个这样也挺没意思的,就到这里吧。”   “你说过,皇后是皇后,我是我,没有人需要为旁人的过错买单,即便那人是他的生身父母也一样,”东宫太子听出了裴其姝话里的断然决然,脑海一片空白,通红着眼眶,怔忪道,“你也说过,一个人如果没有犯错,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可以惩罚得了他。”   “迢迢,你现在能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不是你的错,”裴其姝揉了揉额角,只觉自己头痛欲裂,“但人心有时候就是这样,就算你当年什么也没做,可你的存在,对我娘他们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这或许不是你的错,但同样也不是他们的错啊,你更没有道理非得去勉强他们要开开心心去接受你……”   “如果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东宫太子却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执拗地紧紧盯着裴其姝追问道,“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裴其姝微微一窒,半天答不上话来。   片刻后,裴其姝的脾气也上来了,忍着怒气坐直了身子,决定好好地与东宫太子从头到尾掰扯掰扯了。   “是,你或许没有做错过什么,因为你就仅仅只是‘什么都不做’罢了,”裴其姝有些愤怒地指责东宫太子道,“我是忘了,我把前面几年的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可你呢,你难道也不记得了么?”   “你那么聪明,九年了,你难道猜不到明萃阁当年是你娘动的手脚么?”裴其姝语调都隐隐有些尖利了,“我哥死了啊,我哥是死在你娘手里的!”   “我娘当时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就算,就算不说后来父皇的迁怒与无情,也不去讨论我和我娘为你娘当初所作所为背的两年黑锅……就说这九年里,你应该一直都以为我哥是死了的吧。”   “你凭什么以为,隔着我哥一条人命,我们两个还能没心没肺地在一起呢?”裴其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别过脸,止住眼底泪意,不无怨尤道,“我是忘了,可你记得啊……我原先什么都没刻意瞒过你的,你不要现在再告诉我,你看不出来我的记忆不对劲?”   “倘若我真和你在一起了,你打算让我娘怎么办呢?”裴其姝自己说起来都觉得荒谬怪诞又可笑,“她女儿,跟害死她儿子的幕后黑手的儿子搅合在一起了?”   “还是说,你打算一辈子都瞒着我和我娘,不让我想起来明萃阁的事、也不让我娘搞清楚当年明萃阁是皇后在背后动的手脚?”   ——这些话,裴其姝本来是憋在心里不想说的。   毕竟,分手就分手了。   大家都不是三岁小孩了,好聚好散,成年人给彼此留最后一个体面。   终究是自己当初选定的人,临到头来,再去互相指责,闹得一地鸡毛,未免有些太难看了。   “我是我,皇后是皇后。”东宫太子的唇角紧紧绷成了一条线,只重复地坚持了一遍,“你说过,你能把我们分开来看的。”   “可她是你娘啊!”裴其姝连日来被两边几番逼迫,再承受着道德上的无尽谴责,已经隐隐快要被崩溃了。   “可这是我自己能选的么?”东宫太子猝然抬眼,亦是一般冰冷地诘问道。   裴其姝一时无话可说。   “我只知道,我爱你,”东宫太子缓了缓声气,平静而坚持道,“迢迢,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彼此都念着对方,也没有人变心。”   “这世上的痴男怨女这么多,人生一世,能遇到正好彼此互相挂念的才有几对……我们明明这么好,为什么就要‘算了’呢?”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这根本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裴其姝烦躁而抓狂道,“你能不能正常一点!不要什么事都想得那么天真、那么简单、那么的理想化?”   “你是太子,难道你这太子之位,就只是靠着父皇喜欢你,便能轻而易举、稳坐高台了的么?”裴其姝自己说着都觉得可笑又无语,“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本来就不是仅仅只考虑喜不喜欢便能解决得了的。”   “可你我之间,”东宫太子垂了垂眼睫,细而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无尽阴翳,他用尽了全身几乎所有的力气,才将将按捺住了被裴其姝屡屡拒绝所带来的阴沉郁气,只执拗地坚持道,“需要你考虑的,却从来就仅仅只是‘喜不喜欢’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而已。”   “行,”裴其姝气无可气,被东宫太子噎得无话可说,也就索性自暴自弃,自我放弃了,只冷冰冰道,“可我现在不想跟你谈这种感情问题。”   “我们之间,从此以后,也没有什么感情问题好谈了。”   “随便你怎么想吧,就当是我对不起好了,”裴其姝扬手作了个“打住”的姿势,心烦意乱道,“我说不过你,我也不想和你说了。”   “反正我现在已经嫁人了,当初说好的,有人成婚了就结束,”裴其姝冷着脸道,“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了。”   东宫太子的脸色空白了许久。   裴其姝别过脸,有些不忍多看他茫然无措的眼神。   心头却也泛起了无边无际、密密麻麻的难受。   明明是早就想好了的、明明是早便作下了的决断……但话真说出口,却还是钝钝的疼。   有一种迟来的、后知后觉的麻木痛楚。   “成婚,你成婚了……这也算的么?”东宫太子一时有些懵住了,脸上空白许久,才咬牙狠声道,“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裴其姝掐紧了手心,冷着脸严词拒绝道,“我与你说过的,婚姻在我看来是很神圣的事情……我现在已经嫁人了,再跟你偷偷摸摸地在一起,这不道德,也对谁都不公平。”   “你当初已答应了我的,”裴其姝在心里毫无诚意地对左静然默默地道了句对不起,又得拿他出来挡枪了,“无论有心无意、主动被迫,成婚了,就默认我们已经结束了……”   “可当时明明说的是我!”东宫太子生生给裴其姝气得失了一贯的从容冷静。   “我当然也是一样的!”裴其姝毫不客气地打断接上。   “好,”东宫太子默了默,别过脸,很轻地笑了一下,柔声道,“你在乎?你要给他守贞是么?……无妨,我等得起。”   “反正很快,”东宫太子面色冰寒,眼底泛冰道,“你就要从‘刚刚嫁人’变成‘开始守寡’了。”   “你疯了?左静然才刚刚到洛阳你,你就派人去杀他?”裴其姝张了张嘴,也是被东宫太子的疯狂举止给惊住了,气急无言道,“你是生怕旁人看不出来我们两个之间关系不正常么?”   “再说,这是你杀不杀一个左静然能解决得了的么?”裴其姝焦灼烦躁又无可奈何道,“你杀了他,后面还有张王周吴、赵钱孙李,你还能挨个来一个杀一个么?”   “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能不能不要随便去任性迁怒旁边无辜的人?”   东宫太子冷冷地笑了笑,从容冷静地依次反回裴其姝三句话。   ——“在你心里,左静然原来也是‘无辜’的人么?……那我呢?”   ——“张王周吴、赵钱孙李,他想把你嫁给谁就把你嫁给谁、他让你嫁你就嫁……你那么乖巧听话,怎么我想让你和我在一起,却就又这么难了呢?”   ——“是,我现在确实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看不看得出来我们之间的事情了……如果父皇看出来了,那我就只能‘被迫’动手了。”   裴其姝被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憋闷得不行,最后干脆气到抓狂地拿了手边的枕头狠狠地砸在东宫太子身上。   “你疯了,”裴其姝愤愤地抱怨道,“你简直是有病,你们这些人都有病,一群偏执狂疯子神经病,全都是!”   “我不干了,随便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吧。”裴其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着脸自暴自弃道,“反正我跟你们谁都说不通,也没有一个愿意听我说话的……都在逼我,逼我是吧,干脆你们一人一刀先把我捅死算了。”   “死了倒好,死了清净,来,赶快的,你要不要先来?”   东宫太子默了默,平静解释道:“我现在很冷静……迢迢,相信我,你不会想看我真正发疯的模样的。”   “是,你很冷静,”裴其姝偏过脸,冷冷地笑了一下,“现在不冷静的人是我,我快要被你们给逼疯了……是我快要疯了,你满意了?”   “我不是在逼你,我也不想去逼你,”东宫太子抿了抿唇,四两拨千斤地安抚裴其姝道,“我是想和你好好‘沟通’的……可现在是你毫无与我沟通的打算,径直给我们之间划上了‘不行’的答案,这是你在逼我。”   裴其姝瞠目结舌,被裴明昱这人的狡言善辩、强词夺理给生生气笑了。   “好,沟通,”裴其姝作了个“请”的姿势,毕恭毕敬地反问道,“那您来说说,我们现在还要怎么个‘沟通’法?”   “我不能接受和你就这么‘算了’,”东宫太子好像早就正等着裴其姝这一句了,飞快地接口道,“你还喜欢我,仅此一点,我们就不能‘算了’……除此之外,什么都可以‘沟通’。”   “那我哥呢?”裴其姝目瞪口呆。   “说清楚些,你的哪个‘哥哥’?”东宫太子略有些讽刺地笑了一笑,平静而冷淡道,“如果你指的是现在洛阳的五皇子……我们做我们的,不必去管他。”   “我还有哪个‘哥’?是,你曾经也是我哥,可这是你自己选的!我当时没有求过你么?是你自己非要不当我哥哥的,你现在,你现在这样说话是在讽刺我么?你简直是蛮不讲理!”裴其姝气得跳脚,抓狂道,“还有,什么叫‘不必去管他’?”   “他都知道我们的事了,怎么能不去管他?”   “知道就知道了,”东宫太子被裴其姝明言戳破了那点子别扭的小心思,面无表情地佯作无事发生道,“我不怕他知道。”   “可我怕啊,”裴其姝崩溃道,“逼急了他,他告诉我娘了怎么办?对,还有我娘,她不会接受你的……”   “他敢么?”东宫太子弯了弯唇,微微冷笑着讥讽道,“让他去说,求着他去,他都不会敢对着贵妃吐露半个字的。” 第113章 嫁给我 “一辈子都别想忘得了我了。”……   “至于贵妃娘娘, 迢迢,你错了,”东宫太子缓缓起身, 从床边站起来, 走到裴其姝身前,笃信道,“她最终还是会接受我的。”   “因为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不是, 你的脑子没毛病吧?”裴其姝震惊地瞪着东宫太子, 已经快被磨得没有脾气了, “就因为你喜欢我,我娘就会接受你了?这里面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么?”   “怎么绕了半天,你还在纠缠这个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裴其姝有气无力道,“不要那么天真了好不好, 睁开眼睛看看清楚,现在我们之间根本不是……”   “迢迢, ”东宫太子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微微俯下身来,双臂撑在裴其姝身侧,柔声道,“我们两个之中,究竟谁才是比较‘天真’的那个?”   “你现在就闹着要跟我‘分手’,”东宫太子微微笑着, 像是在纵容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般, 轻声探问道,“你就完全没有想过,将来以后的事情么?”   “还是你觉得, ”东宫太子伸手抚过裴其姝散落在鬓角的碎发,平静笑着道,“五皇子回来了,你以后便尽可以只靠着他了……我在你心里、眼里,早已经是一个可以随便舍弃得罪,都完全不必在乎日后将来的‘死人’了?”   裴其姝的脸色微微一变。   “你觉得,”东宫太子面色不变,仍是轻柔笑着,只颇感兴趣一般,平静地询问裴其姝心中的想法,“我和他之间……最后谁才能真正坐稳那个至尊之位?”   “他是我哥,”裴其姝猝然变色,唇角发冷,颤声惊问道,“你想对他作什么?”   “我当然不会对他作什么,他是你哥哥,我真要杀了他,不,我但凡伤了他,我们两个之间,就彻底结束了吧,”东宫太子冷淡而讥诮地笑了一下,嘲讽地反问裴其姝道,“不过……现在不是我要对他做什么,是他想对我作什么吧?”   裴其姝无力反驳。   “贵妃娘娘最后能接受我的,重点不在于我有多喜欢你,”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捅穿了两人之间最后的一层窗户纸,冷冷道,“而是我喜欢你……你觉得,留给你的选择还有许多么?”   “迢迢,天真的人是你,不是我。”东宫太子捧着裴其姝的脸,辗转缠绵地一路从上往下,终于亲吻到了唇角,轻贴厮磨,吐息缠绵,语调温柔,言辞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冷厉决然,“我早与你说过的,不要拿圣人的标准来要求我……除非我死了,不然的话。”   “但凡我活着一日,”东宫太子漠然冰冷道,“我就绝对不可能这么放开你、让我们就这样‘算了’的。”   “裴明昱,你不要太无耻了,”裴其姝震惊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喃喃道,“除了不能和你在一起之外,在其他的事情上,哪怕是单纯从兄弟姐妹而言、自君臣上下而论,我可也从没有亏欠过你什么……你就非得要这么来逼我么?”   “你这话的意思是,我不愿意,你还打算要强迫我了是不是?”裴其姝莫名有种快要被气哭了的憋屈感,“你这个人……你到底还有没有一丁点的道德良知在了?”   “迢迢,你觉得我们两个现在是在做生意、谈买卖么?一笔一笔,谁欠了谁什么、没欠什么,全都能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东宫太子摇头失笑,微微颔首,不无嘲讽道,“不错,你是从来没有对不起过我什么。”   “你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再合格优秀不过的好‘妹妹’……但那和我想要的全然不同,所以,现在、将来、以后,无论我会对你做什么、怎么做,都和你是不是个合不合格、优不优秀的好‘妹妹’并没有太大的干系。”   “不是,你这完全是小人之辞,”裴其姝张了张嘴,最后却只能吐出来一句,“敢不敢要点脸啊……”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东宫太子灼灼地盯紧了裴其姝的双眼,直白而无畏道,“我只要你。”   裴其姝却被东宫太子这完全不合时宜、不在自己期待中的表白酸倒了牙去。   “不是,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对你毫无办法了吧?”裴其姝恼火又生气道,“你若是非要强迫我和你继续这样,迟早会刺激得我哥非杀了你不可……你真就那么自信,完全就一点不把他当回事看?”   “而且,你自己身上背着什么你心里一点数也没有么?如果敢让我哥知道了你的身世有问题,”裴其姝只在脑海里想想那场面,就感觉自己心塞到不行,“你真还觉得自己最后就一定能控制住场面、稳操胜券地赢了他?”   ——这都是什么破事啊!   我拿的是什么古代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本么?裴其姝满心疲累,已经学会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地自我吐槽了。   东宫太子却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听出了裴其姝心里隐约对他的忧虑,眼底的笑意深了深,柔声反问裴其姝道:“那你会告诉他么?”   “这不是我说不说的问题啊,”裴其姝心烦意乱道,“这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问题的关键在于,你能不能不要再继续激怒他了?”   “他的心结在明萃阁,在皇后,在父皇,但说真的,”裴其姝按了按眉心,连连叹气道,“他虽然从来没有明说过,可在我看来,他本来对你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恨意的。是后来你跟我的事情……你非要这样,你喜欢谁不好非得强拽着我一起,等把他给刺激毛了,你们两个闹起来,真哪个出了事,让我怎么办呢?”   “你就当是心疼心疼我吧,”裴其姝无力地把脑袋磕在东宫太子的肩上,茫然又无望道,“我是真觉得,我们这样不行……只会让你们两个之间梁子的越结越深。”   “我不想他出事、我也不想你出事,”裴其姝其实也知道自己这话说的太天真了,毕竟,再怎么说,皇位最后也就只有一个,但从她本心,却也真是这么天真地幻想的,“你们两个谁真有了点什么,我都受不了……我不想大家最后非得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算了吧。”   “我们到此为止,”裴其姝烦躁道,“等他气消得差不多了,我再想办法回去劝劝他。”   东宫太子只静静地凝视着裴其姝,笑了笑,不置一词。   “你还笑,”裴其姝简直要被他给烦死了,怒气冲冲地掐着东宫太子的胳膊怨念道,“我的想法很好笑么?你只笑笑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我这么幼稚无脑的主意?”   “我其实,心里真挺高兴的,”东宫太子笑意盈盈地望着裴其姝,看人恼了,这才忍着心头的雀跃,眉宇舒展,从容淡然道,“不过迢迢,你可以继续保持你现在的想法,当然,我绝不会赞同就是了……我们,求同存异。”   “求同存异?我还一国/两/制呢!”裴其姝当即暴躁地怼了回去,“我还不知道你了,你所谓的‘求同存异’,不过就是自己想干什么就还坚持着干什么,表面上应承着我、但心里从没把当回事而已。”   “这样的套路,当初你跟我表白的时候就来过一回了,现在还来?……我看上去很像个记吃不记打的傻子么?”   “后来的事情不是证明,我们当时用它其实是把争议很好地处理了么?”东宫太子得了便宜还卖乖,万分无辜道,“你还是答应跟我在一起了,不是么?”   裴其姝恼羞成怒道:“那是我色令智昏,猪油蒙了心,才会被你这个巧言令色的糊弄了……”   “那你现在就再为我‘昏’一次,”东宫太子俯下身来,直勾勾地凝视着裴其姝的双眼,缓缓地引诱道,“好不好?”   裴其姝一阵无力,用手毫不客气地盖住了东宫太子那张脸,然后恶狠狠地推开,怨念道:“你不要只会对着我来撒娇卖萌那一套……光我喜欢你有什么用,你倒是能自己去让他们都喜欢上你啊!”   “如果我赢了,”东宫太子蹭着裴其姝的掌心,一下又一下地啄吻着,柔肠蜜意道,“我不会对你哥哥做什么的……慢慢来,贵妃总是能接受我的。”   “我要是现在什么都知道了还能跟你在一起,我就真个是彻头彻尾的恋爱脑,以后被我娘骂死都不亏。”裴其姝绝望地哀叹了一声,烦躁地反问东宫太子道,“你也别太得意了,我是再不会帮你什么了…… 那要最后是你输了呢?”   “我要是落到你哥哥手里,”东宫太子察觉到了裴其姝言辞态度间的松动,饶有兴致地笑问道,“你会救我出来么?”   裴其姝怔了怔,略略想了一想,心神复杂道:“那我也不可能真眼睁睁地看着你死了……但你最好不要指望我,就算我真把你救了出来,你也什么都没有了。”   ——裴其姝也不可能把一个对皇位那么大的隐患给五皇子留着。   “嗯,到那时候,再没有太子裴无晏,留下来的,就只是先皇后与外人私通的孽种,”东宫太子拽下裴其姝的手,与她额头相抵,气息纠缠,平静笑着道,“一个苟延残喘的孽种,以贵妃的性子,应当不至于再与我计较了什么了……到时候,我就只能靠你了。”   “迢迢,你大可以随便把我找间屋子关起来,只要记得每天来看看我就好了。”   “我怎么觉得,”裴其姝按紧了眉心,呻/吟一声,一言难尽地望着东宫太子,难以置信道,“你这不仅不害怕,听着语调还挺期待的啊?”   “我把你关起来干么,金屋藏娇?你就有那么的见不得人么?”裴其姝牙疼地扯了下嘴角,只觉自己的三观都被眼前此等厚颜无耻之人给重新刷新了,“是你自己想玩小黑屋普雷吧?”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在西山时候我就感觉到了,我在庄子上等你等得糟心又崩溃,看什么都不顺眼,你却还美滋滋的,做什么都很开心啊?”   “你就是喜欢我等你、还巴不得我天天只能看见你一个人是不是?”裴其姝认真地警告东宫太子,“你这是病,得治,需要好好地看大夫去。”   “换我等你也无妨,”东宫太子弯唇一笑,蛮不在乎地反问道,“我要是真病了,你是不是就更难把我撒下不管了?”   裴其姝听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下意识就想先去摸自己腰上的青崖剑。   自然是摸了个空。   裴其姝怔了怔,继而飞快地把那抹不自然掩饰了过去,认真地警告东宫太子:“我现在真的很想打你,特别想……要是手头有剑,我现在恨不得立刻□□抽你,你信不信?”   东宫太子笑着柔声接口道:“你要真想的话……”   “你可快闭嘴吧!少说两句,也让我少生会儿气,”裴其姝心烦意乱地截断了东宫太子,按下被他言语蛊惑煽动得隐隐有些发热的大脑,静下心无言地沉思半晌,冷不丁道:“你要是输了,我真可不一定能救得了你……我哥他做人做事,未必真的会在意我心里的想法。”   ——不然她现在也不会是嫁过人、住在宫外的昭乐公主了。   “但你要是赢了,”裴其姝抬起眼,认真地告诫东宫太子,“我不许你动他……做不做得到是你的事,但你要是敢杀他,除非你连我一起杀了,不然我肯定是要替他报仇的。”   “你看,这很不公平是不是?这就是你非要和我在一起的下场,”裴其姝冷着脸作最后的劝诫挣扎,“如果你现在后悔了,我们还可以再重新梳理一下以后彼此的关系……”   东宫太子直接捧住裴其姝的脸,缠绵地深吻了下去。   “你也不至于高兴得这么早吧,”裴其姝被他亲得唇角发红,眼底泛青,忧愁得不行,“还是说,你就那么自负,自己一定能稳操胜券?我可不会再帮你做任何事了,你自己要小心父皇他们知道……”   “无妨啊,”东宫太子深深地凝望着裴其姝的双眼,莞尔一笑,“如果最后真死在他和父皇手里的话,于我来说,也是求之不得、乐意之至。”   “这样,我既可以偿还了父皇的荣养深恩,你也,”东宫太子弯了弯唇,沉沉笑道,“……一辈子都别想忘得了我了。”   “这样,倒也还算不错。”   这一回,裴其姝连骂东宫太子脑子有病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过,早早死了,被裴其姝记在心头挂念一辈子的感觉……东宫太子却是真觉得也还挺好。   ——这也就是他先前最早为什么放了左静然一马、留他一命的原因所在。   他的迢迢对于为了一己私欲杀害无辜之人的心理障碍太深了,如果左静然在什么都没有做的情况下死在自己手上的话……那将会永远是裴其姝心里的一根刺。   不痛不痒,不深不疼……就是偶尔想起来,难免还是会梗得难受。   东宫太子才不想留给旁的任何人这样的机会。   他曾暗暗嫉妒过许多人:能和裴其姝摊开心结、平等对话的三皇子;兴办了叫裴其姝后来为之奔波发扬光大的松鹤堂的左静然;以画论交,能在朝堂上毫无顾忌地为裴其姝冲锋陷阵、投为马前卒的柳书俞;甚至是行知堂里每一个可以与裴其姝畅谈国事的普通行走……   但对于那些人,东宫太子往往又真的很难去做得了什么。   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尽力笼络住裴其姝的心意,然后看着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指望时光岁月的流逝,人与人之间的分离散落,可以冲淡抚平裴其姝心里那种不同于他们之间感情的其余炙热情感。   所以,他把三皇子放在了离洛阳十万八千里远的盛泽,有生之年,这两个人再见面的可能都寥寥无几;他留了左静然在江南府苟活,只要对方不现到他眼前来;他甚至还能忍着脾气无视了先前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甚至都有人将其与他的迢迢扯在一起编造桃色绯闻的柳书俞……   他是真的很想要她。   但他又往往很难去真的强迫她什么。   但这回不一样了……这回的事情,已经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触及到了东宫太子的底线了。   他绝无可能再忍耐一次,将人好好地送出去,回来后,却已经物是人非、两厢别离的境遇。   他不想再跟裴其姝这么含糊不清、暧昧不明地僵持下去了,他现在,极度渴望,也迫切需要一个肯定的承诺。   “待得此间事了,如果我赢了,”东宫太子紧紧扣住裴其姝的手,神色平静而不容置疑道,“迢迢,我要你嫁给我,做我的皇后。”   裴其姝微微一愣,继而心里下意识便先是抗拒与推辞。   “这一件事还没有解决,你怎么就扯上另一件事了?”裴其姝不自在地挥开东宫太子的手,佯作不耐道,“你现在自己能不能当得了皇帝都两说了,就心急火燎地开始先催着我这个了……你可小心乐极生悲了去。”   “我本来是不着急的,可是迢迢,你的信誉太差了,”东宫太子一把将裴其姝胡乱飞舞的爪子按下捏紧,勾了勾唇角,毫不客气地指责裴其姝道,“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你走的时候,抱着我的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爱我,等到几个月后,我满心欢喜等回来的,却又是个什么?”   裴其姝心虚地避开了东宫太子灼灼烫人的视线。   “是等来的已经是换了个的人、是你梳着妇人发髻被人扶着下马车、是别人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你已经嫁人了,我迟了,什么都迟了,”东宫太子附在裴其姝耳边,颇有些咬牙切齿地狠声道,“是我满是心碎地来找你安慰,你却跟我说,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迢迢,我也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   “不是只他一个人满肚子怨气要宣泄报复,”东宫太子似笑非笑道,“如果你再不给我点甜头安抚一下,我也要闹了。”   “是,我现在要是点头答应嫁给你,你是高兴了,但我呢?”裴其姝既是心虚又是不安,恼火道,“万一将来有一天你变心了,我怎么办?”   “我不会,”东宫太子肯定道,“如果当真有那一天,你大可以直接杀了我。”   “你说得好听,以后的事,那谁能知道?”裴其姝烦躁道,“杀了你,我要是真能狠心杀了你,还有必要现在跟你在这里磨磨唧唧地来回扯皮么?”   “我但凡狠点心,把你的事情告诉父皇,你就彻底完了,我也不用整天想着自己是不是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了……我答应跟你在一起,已经是承受着很大的心理负担了,我想对得住你,就要对不起我娘他们,你能不能不要再拼命催促着我放弃现在的身份了?”   “好,我不逼你,你慢慢想,”东宫太子挫败地叹了口气,只还是忍不住柔声反问裴其姝道,“只是迢迢,作公主和作皇后……两者真的有差很多么?”   这还真是把裴其姝给问住了。   ——现在不是原先裴其姝还有一个方便在外行走的男人身份时候了,那种情况下,东宫太子确实不好贸然开口非得要求自己要娶她。   但是如今同样都是要困居内宅的“女人”了……东宫太子不觉得嫁给自己作皇后,就如何委屈了现在有着公主身份的裴其姝了。   “而且,松鹤堂的事,你想继续做,嫁给我之后也一样可以继续,”东宫太子费尽心思地诱惑裴其姝道,“我会支持你的,你是我的皇后,旁人也说不了你什么……外面朝堂上有什么是非议论,我全都可以给你扛着。”   “不是,我怎么突然觉得,”裴其姝越听越不是滋味了起来,很有些震撼莫名地意识到,“我哥回来这件事,除了一开始让你有点心烦……后面你简直是恨不得拿他作出个花样文章来啊?”   “他把我嫁了人,你要拿着对我卖一回惨;我把身份还给了他,你倒是敢直接跟我开口谈以后了,”他们这些人,裴其姝也真是佩服惨了,“是不是以后我娘不好接受你,你还打算拿那边来讨好她?”   “老实讲,从本心里,我确实并不太喜欢他,”东宫太子目光缓缓下移,错开裴其姝逼视的眼,淡淡道,“但如果那是我未来大舅子的话……我也确实不介意多帮他收拾几个烂摊子。”   “你可算了吧,你给我安分点,最好什么别做!让你帮忙,他会被活活气死的!”裴其姝被震得怀疑人生道,“如果让他以后知道自己干的好事最后都帮了你多大的忙……他怕是想直接拿根绳子吊死的心都有了。”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东宫太子神色平静道,“他没有死,于我来说,长久而言,确实是一件好事……但他回来后的所作所为。”   东宫太子冷冷地嗤笑了一声,忍着脾气没有讲更难听的话出来。   “你知足吧,”裴其姝现在总莫名有种自己被套路的感觉,瞧着东宫太子就怎么看怎么嫌弃,忍不住挤兑他道,“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我现在感觉我哥对你来说就是个工具人,纯助攻的那种。”   “‘得了便宜’的话……那迢迢这算是答应我了么?”东宫太子的眼神闪亮亮的,抿唇从容道,“其实也没有占他多大的便宜吧,明萃阁的事,算是我有对不起他,但他现在费尽心思想杀我,我们两个,也就是彼此扯平了而已。”   “至于你我之间的事,他回来,”东宫太子想了想,如此与裴其姝平静释疑道,“只是把一个很难解决、但隐而未发的大麻烦,变成了另外一个同样不好解决、但却迫在眉睫不得不马上处理的大麻烦了。”   “随便你吧,反正我听明白了,我对你来说,就是个麻烦,”裴其姝无力道,“而你非要喜欢我,就是自找麻烦……我是可以答应你,但我们的事,现在暂时不能让我哥知道。”   东宫太子扬了扬眉,不太愿意道:“可是他已经知道了。”   “瞒着他来找我对你来说很难么?……我现在又不会经常出公主府。” 第114章 分歧 你为什么要发配柳书俞?   二人各执己见, 僵持不下。   须臾后,东宫太子先退一步,抿了抿唇, 不怎么高兴道:“这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这是想不想的问题。”   “我要一直这么偷偷摸摸、藏着掖着么?”东宫太子冷着脸道, “我是可以避着他、躲着他,但是迢迢,你总得给我一个期限, 我也不能一直这么……”   裴其姝懒得再多听了, 探过身去, 亲了亲东宫太子的嘴角。   东宫太子一下子顿住了。   “这样你能‘想’了么?”裴其姝扬眉反问。   东宫太子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垂眸答道:“坦白讲……不太够。”   裴其姝:……   等好不容易把某位额外难缠的太子殿下送走,已是天色大亮。   裴其姝躺回去将就睡了个半点也不踏实的回笼觉, 起来梳洗罢,犹豫了下, 使人去唤了左静然过来。   这也是两人回到洛阳后第一次开诚布公的正式谈话。   “你有什么喜欢的姑娘么?可以是早先看上的,也可以是新近的, ”裴其姝开门见山,平铺直叙道,“说出来,如若不过分夸张,我都可以替你求过来。”   左静然错愕抬眼。   “或者说,你不喜欢纳妾,我们现在就直接和离?”裴其姝平静地给出了第二种、其实也是她本心更倾向于的选择。   “这恐怕, ”左静然眉心微蹙, 毕恭毕敬地表示道,“并非微臣所能够决定的,要看五殿下……”   “那是我跟他的事, 不必你管,”裴其姝冷静地截断了左静然的未尽之语,平淡道,“我已经顺从他的心意嫁给了你,之后我要为你纳妾、或是要和你和离,总都该是能由我自己来决定了的吧。”   左静然被裴其姝出人意表的行径打了个猝不及防,苦恼表示:“微臣并没有挂念于心的姑娘……现在就和离的话,是否又太过显眼了些?”   “也好,”裴其姝点了点头,随意道,“既然如此,那我给你选两个送过去就是。”   左静然神色微僵。   裴其姝就当是完全没看见,转过头对着宫人耳语了两句。   片刻后,有两名生得如花似玉的宫装丽人走了进来。   “给你了,”裴其姝冷淡道,“以后你们也就都跟着驸马了。”   左静然垂眸打量了二女片刻,蓦然一笑。   “公主这还是放心不下微臣啊,”左静然懒懒道,“从江南重逢起,您派来盯着我的人,就从没有断过……如今这是变本加厉了啊。”   裴其姝扬了扬手,挥退了宫人。   “有些事,有些话,你当初既然没有说,”裴其姝倾身过去,冷冷地盯紧了左静然的双眼,漠然道,“那最好就憋在心里烂死、带到棺材里……不然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不管旁人下场如何,敢开口,第一个最先死的,一定是你自己。”   左静然沉着脸,一声不吭。   裴其姝缓缓坐回了身子,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平淡表示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官职……不太过分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去父皇那里求过来。”   “安分一点,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裴其姝冷淡道,“我甚至不介意帮你解决一下你身后的那点小麻烦。”   ——左静然自左思源父子惨死寿昌后,在左家内部一直饱受攻讦诟病。   这也是而今左家由左佳荣掌权,且左静然并没有能够在第一时间对五皇子吐露自己内心隐秘的重要因由。   也是时也命也,裴其姝后来查到的时候,都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左静然哂然一笑,诚心实意地叹服道:“殿下,您如今的行事……可真是越来越有陛下的影子了。”   裴其姝脸上的神色微微一怔。   左静然已经毅然起身,毫不客气地拿了案上笔,挥毫泼墨写下了几个大字。   裴其姝定定地看了看,微微颔首,冷淡道:“可。”   “那微臣告退,”左静然拱了拱手,客客气气道,“不敢打扰公主您清净了。”   左静然走后,裴其姝沉吟片刻,叫人给五皇子送了封信去,表示自己想见善水大师一面。   事务繁忙,五皇子都没有亲自过来,只觑空叫人给裴其姝回了封信,大意是善水师傅另有要事去忙,而今不在洛阳云云。   并在信末郑重表示:等善水和尚回了洛阳城,他一定亲自带裴其姝过去见一面。   裴其姝其实也不急于这一时片刻的,忙完了这两桩,心头突然空落落的,找人去寻了些松鹤堂近来的逸闻趣事与最新版教材,有一搭没一搭地窝在自己府上毫无规划地漫看了起来。   等五皇子忙完手头那一遭后,这才惊觉,他已经有快半个月没有见着自己亲妹妹了。   这么一算,五皇子当即坐不住了,空了半天找到公主府上来,张口对着裴其姝就先是一大段抱怨:“怎么整日都窝在府上?我听阿娘说,你除了三两天进宫瞧瞧她,剩下就哪里也不去了?静然现在也不在洛阳了,你一个人呆着有什么意思,怎么不多出去瞧瞧看看?不会是心里还在生着我的气吧……”   “你用你的脑子想一想,我不出去,是为了谁?”裴其姝烦不胜烦地扔了手头的杂谈在案上,拿了笔出来练字静心,一针见血道,“你这回洛阳才多久?手头的事情都理顺了么?”   “我们两个不同时出现在人前还好些,同时在场,是钦等着旁人拿来比比划划,生怕没有人能看得出来其中的端倪与猫腻么?”   事实上,裴其姝现在连真宗皇帝都很少见了。   她自回宫以来,除了在洛阳城门外那次,和后面在中门与东宫太子一行人撞了个正着……其余时刻,不是去见宓贵妃,就是老老实实窝在自己府上,进去来往,也都规规矩矩地戴了帷帽遮面。   “倒也不必这么忌讳吧,”五皇子讪讪地低头摸了摸鼻尖,委婉表示,“我觉得,那些人也都还好应付吧……”   “既然好应付,你当初怎么不直接带着嫁了人的我一起回宫,”裴其姝懒得搭理他,无声冷笑着反问道,“还要我先错在后面等三个月?”   ——不就是打着人的一个惯性思维与想法误区么?   从裴其姝南下杭州到五皇子归洛,中间洛阳城中的众人与“五皇子”空白了有几个月的时光,有些更远些的,比如走之前都好久没同桌吃过饭了、抑或者像梁悯之卢宿那样一直到快过年才赶回来洛阳的,这就可能连半年都有了……乍然再见,记忆不稳,有些许的对不上惊现,也不容易招惹人怀疑。   毕竟,谁出去走一趟看遍山川四野,还不能畅达心胸、变换些行事惯俗了?   但如果两个人老是同时、同地出现……有些事情,比着比着,就不好说了。   五皇子自知理亏,坐到裴其姝对面,打眼细细瞧着她写得那一手漂亮的馆阁体,怔怔道:“那也不能老这样让你避着啊……”   “这都是小事,我问你,”裴其姝蹙眉道,“你为什么要把柳书俞给发配了出去?”   “柳书俞性情疏狂,行事不检,容易招惹是非、引人攻讦,”五皇子连忙表示,“我知道他是你的人,我也没有敢真的把他怎么样,只是让他先外放出去做一段日子官而已……这也算是发配么?”   “一回便罢了,”裴其姝闭了闭眼,忍着脾气道,“但是梁悯之、梅子野、卢宿这三个人,你不许再动了……我留着他们在松鹤堂还有用,有些事情换了个人手做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你当初也承诺过我,会帮我好好地把松鹤堂做下来的。”   五皇子神色微僵。   “卢宿很好,梅家兄弟,”五皇子微微蹙眉,试探着裴其姝的口风缓缓道,“梅叙是个一贯首鼠两端墙头草,梅子野倒也无妨……但是姝姝,梁悯之不可以。”   “你知道,”五皇子寒着脸道,“他老子梁任其实早早便投靠了东宫过去么?”   “梁任是内阁首辅,他是父皇的人,”裴其姝扔了笔,烦躁地与五皇子争辩道,“就算他有时与东宫过从稍密,也说明不了什么……你如果连梁任都视作非要除之而后快的对象话,那整个内阁,你还打算留下谁?”   五皇子阴着脸不吭声了。   “按着你的标准来,梁任算东宫的人,那秦岱更是了,起码梁任还主要是为父皇做事,秦老爷子的脾气上来,连父皇的面子都不给,却很乐意听东宫的意思,”裴其姝直言不讳道,“那这样看,整个御史台也都不干净了……哥,你倘若是真心想要当皇帝的话,就总不能把自己剩成一个光杆司令吧?”   “满朝文武,”五皇子沉着脸,阴郁而烦躁道,“就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是,”裴其姝无声叹气,“所以你要把他们全都杀了么?”   “我把太子杀了,”五皇子冷冷一笑,森森道,“这一切都全一了百了了。”   裴其姝心头微微一窒。   “是,你是可以杀了他,只要你心里有了章程,你大可从心去做,反正我也拦不了你什么,”裴其姝抿了抿唇,只缓缓反问五皇子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杀了他之后的事呢?”   “一旦有错漏反噬,”裴其姝定定道,“你打算让我们怎么办?”   五皇子僵了许久,才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下,肯定道:“你还是忘不了他……你心里,恐怕从来就没有真正放得下他过吧。” 第115章 北战 “给他们找个后爹……”……   “拉你到我这边来, ”五皇子冷冷道,“你站得心不甘、情不愿吧。”   “我现在不想跟你吵架,”裴其姝抬手, 阻止道, “我们不讨论任何感情相关的问题,就单纯从利益角度来分析一下,你计划最后能成事的可能性。”   五皇子冷冷一笑, 面无表情道:“放心, 无论最后怎样, 我都会给你和阿娘留好退路的……再差的结果,也差不过去卖了你向那边舍身求荣。”   裴其姝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下一贯的坏脾气, 抬手把案上的整座砚台里的磨泼到了五皇子脸上。   五皇子仓促避开,黑着脸瞧她。   “出去, ”裴其姝冷冷道,“我今天不想跟你吵架……从我府上出去。”   “你如果不是被我踩中了痛脚, ”五皇子不无嘲讽道,“也不至于恼羞成怒地气成这样。”   “是,我是卖身求荣,我毫无廉耻之心地跟着东宫太子,就是图他的地位尊崇、权势滔天,”裴其姝面无表情道,“我承认了, 你满意了?”   “你用得着一遍又一遍拿用这些话来羞辱提醒我、一定要去和那边划清界限么?”   五皇子默了默, 冷着脸反问裴其姝道:“左静然被调出了洛阳……你做的?”   “是,他自己也同意了的,”裴其姝毫不遮掩地承认了, “我又不喜欢他,还就非得要我整日和他处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么?……还不够彼此膈应的。”   “那你喜欢谁?你倒是说啊!”五皇子怒气上头,陡然暴戾道,“你不喜欢他就换一个,换个你自己喜欢的,我又不会拦着你,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就非得要这样跟我置气么?”   “还是说都到现在了,你心里念着的那人,还是个没法对外说出口的?”   “我喜欢谁关你什么事,”裴其姝站起身,指着门外,气得微微发抖道,“我娘都还没有管我那么多呢,父皇也没整□□问我这些……你算是哪门子的长辈来操这个心?”   “求求了,拜托您了,把心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掌控欲收一收吧!”   “我有整天跟在你屁股后面追问你看上了哪家千金么?我爱喜欢谁喜欢谁,我已经顺从你的心意嫁给你安排我嫁的人了,现在我连个自己心里喜欢谁的自由都没有了么?”   裴其姝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气得都隐隐有些口不择言了:“是不是就因为我与太子的事被你知道了,以后我就只能剃了头发作姑子去、青灯古佛伴一生,这样才不至于叫你觉得太丢脸?才能够向你证明我而今所谓的‘清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五皇子静默半晌,先自觉理亏地给裴其姝赔了句不是,“对不住……姝姝,方才是哥哥一时气急,失言了。”   “不过,姝姝,”五皇子沉沉笑道,“你心里最好已经不再念着裴无晏了……哥哥这也是为了你好。”   “毕竟,念什么都要比念着一个死人来得有意义些。”   裴其姝猝然色变,难以置信道:“你要现在对太子动手?你疯了,他马上就要带兵出征了……如果这一战大庄因为将领变故打输了,你有没有想过百姓们的下场?”   “我当然还不至于下作到那种地步,他要领兵,我让他走,”五皇子漠然道,“不过,走得容易,回来就别想了……太子离京,多好的一个机会,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不是么?”   “你要做什么你随意,你想找谁报仇都行,”裴其姝扑过去,一把揪住五皇子的衣襟,声色俱厉地警告他,“但是我告诉你,不许对北边的战事动手脚!这是战场,动辄就是数千数万士兵百姓的性命……哥,别逼我瞧不起你。”   五皇子垂着头,闷不吭声。   “你给我发誓,现在就发,”裴其姝死死拽着人的衣领,大脑一片空白,暴戾道,“拿我跟阿娘的命来发誓,如果你敢对后方动手脚、拖后腿……”   “我心里有数,还不至于真去做了秦侩,”五皇子烦躁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让裴无晏带着兵打赢回来了,那我们的机会就更渺……”   “不行,一丁点也不行!”裴其姝蓦然红了眼眶,一字一顿地凶狠道,“你别逼我恨你,也千万别逼着我,开始去后悔。”   兄妹二人四目相对,片刻后,五皇子偏过头,闭了闭眼,木然道:“我拿你和阿娘的命来发誓,对北之战期间,不会插手兵部的任何运作、更对兵部动任何的手脚……你可满意了?”   裴其姝颤抖着手指松开,怔怔地出神半晌。   “但是姝姝,我要借这个绝好的时机杀了皇后,”五皇子勾了勾唇,讥诮道,“我要让裴无晏领兵回朝,先好好地给他亲娘服个丧……这你总没有道理拦着我了吧?”   “你杀一百个郑皇后我都不会说你,”裴其姝烦不胜烦道,“你哪怕把整个承乾宫屠了、把当年但凡牵涉进明萃阁之事的宫人太监全杀个干净……我都不会有方才的某一瞬间,那样的讨厌你。”   “我已经答应你了,发过誓说了不会做什么,就是不会做什么,”五皇子面无表情道,“但是姝姝,先说好,他裴无晏要是自己能力不行、技术不精,打输了死在战场上……你可别到时候再反过来去念叨我了。”   裴其姝只觉心头一阵后怕过去的心累,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只简单道:“你去洗把脸……我累了,今天就不留用晚膳了。”   五皇子颇有些悻悻然地离开了,再晚些时候,东宫太子避开外人耳目、偷偷摸过来,一进内室,见到的就是裴其姝坐在床边怔然出神的模样。   “吵架了?”东宫太子走过去,抚了抚裴其姝额发,柔声道,“心情不好?”   裴其姝闭了闭眼,满心无力道:“你的耳目倒是第一灵通……”   “这真不是,”东宫太子认真地纠正道,“你府里,我并没有放过任何的眼线进来……只是忧心你出事,在外面放了几个盯梢的而已。”   换言之,东宫太子只是知道半下午的时候五皇子过来过,然后又面色不善地走了。   至于兄妹二人之间究竟又具体争执了些什么……东宫太子不想给裴其姝一种毫无个人隐私的不安定感,就还真的并没有往府里面派人过来。   “哦,”裴其姝缩了缩腿,自己抱住了自己,不动声色地试探道,“今天半句话说不应,我哥跟我翻起旧账来,扯上左静然外放的事……非得要再把人调回来,我烦不胜烦,就跟他起了些争执。”   东宫太子抿了抿唇,无声冷笑道:“左静然哪天要是真成了阴魂厉鬼……真该索命的,第一个得是生怕他活得太长太好的某个人了。”   ——还真信了……裴其姝斜眼瞧了东宫太子一瞬,心下一时有些微妙难言的复杂情绪。   “不说那个了,说起来又是要闹不高兴了,”裴其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烦意乱道:“对北之战,你心里有多大的胜算?”   东宫太子默了默,有意逗弄裴其姝一回,便沉着了脸色,故作踌躇道:“不太好说……五五之数吧。”   裴其姝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是么?”裴其姝怔了怔,须臾后,复又追问道,“那你打算是什么时候带兵去北边?”   东宫太子见裴其姝神色怅惘,这回不敢再胡说八道了,简单在心里估算了下,恳切道:“大概两个月左右之后吧。”   “好,”裴其姝点了点头,认真地告诉东宫太子道,“那等你最后确定了日子再提醒我一回……你走之前几天空一个晚上出来,我有事情要与你说。”   东宫太子神色微讶,但见裴其姝没有再多说的意思,又对自己先前开那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有些歉疚后悔,便没有敢再继续深问,只简单地点了点头。   人闲起来的时候,日子通常会变得额外漫长又难熬,但过去之后,再回头看,却又是昏昏然,恍惚白驹过隙,转瞬便逝 去了。   很快便到了阳春三月,清明雨前,东宫太子便要整豫州、青州两州兵马,于蓟州府都会与徐州、雍州、兖州三州,统协六州兵务,正式挥鞭北上,对早先在大庄北境屡屡犯边骚扰的北部蛮族大势清扫。   临走前的第三天夜里,裴其姝在公主府设了桌小宴来招待东宫太子。   “这么隆重?”东宫太子笑着看了看四下的布置,心里高兴,还忍不住开玩笑打趣道,“早知道出去打仗就有这样的优容待遇,我原先应该每次出洛阳都与你报备一番的……”   裴其姝早在东宫太子来之前,已经自饮自斟地喝了不少了。   如今醉意萌发,脸上晕出两驼灼红来,听得人声,起身跌跌撞撞地朝着东宫太子扑了过来。   东宫太子连忙将人接住揽好。   “哥哥,”裴其姝抬起头,通红着眼,深深地凝望着东宫太子,一字一顿地缓缓乞求道,“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自在杭州与五皇子重逢、明悟身世后,裴其姝已经再没有对着东宫太子叫过“哥哥”这两个字了。   东宫太子心下微动,揉了揉裴其姝发顶,俯身亲在身下人眉心,柔声道:“当然,我自然得努力挣扎着好好活着……我就是要死,也得是死在了你的手里才不算亏。”   “死?”裴其姝已经有点喝懵了,她原先是怕自己临时怯场,想着“酒壮怂人胆”,有意放纵多喝点来助势,却一不留神,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喝得太多,人都有些醉傻了,听得此处,只连连摇头,拼命否认道,“不能死,你不能死……”   说着说着,人犯了执拗脾气,还拉着东宫太子的衣角逼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会死”。   东宫太子瞧着怀中人隐约泛着水光的眼角,心下一片酸软,一时后悔莫名,深切地反思了一下自己先前为什么非要不着五六地拿这种事来逗弄她一回了。   裴其姝听足了东宫太子翻来覆去的“保证”,心下微微一定,顺着人的身子往上爬,环住东宫太子的脖子,直起腰亲了上去。   东宫太子微微一笑,纵容地陪着她胡闹了起来。   “我想做,”一吻毕,裴其姝睁大了醉醺醺的双眼,往常澄净如水的眸子里是一片炽热而直白的邀请,“哥哥,就今晚吧……我,我不吃药的那种。”   东宫太子神色猝变,揽住裴其姝肩膀的手霎时紧握成拳。   “你喝多了,”东宫太子僵着脸,很勉强地推拒道,“迢迢,别胡闹了,醉了就歇下吧……”   “我想要,”裴其姝捧住东宫太子的脸,缠绵地亲吻了上去,喃喃道,“哥哥,你给我吧……如果有了孩子,那就。”   东宫太子喉结微动,闭了闭眼,脸色隐隐发青道:“裴行迢,你今晚真的喝太多了……以后不许再一个人偷偷摸摸喝这么多酒了!”   “我心里有点害怕啊,”裴其姝听了非常委屈,可怜巴巴道,“我也是一样是第一回 ,喝点酒壮胆不行啊……”   东宫太子咬了咬牙,颤着手抚了抚裴其姝的脸,喃喃重复道:“你别后悔,你别后悔……”   “你才是别后悔,”裴其姝等得烦了,直接自己坐起来去扒东宫太子的外衣,暗觉丢人的气恼道,“仅此一次,过期不候,你不愿意就算了,搞得好像我在强抢良家一样……”   东宫太子一忍再忍,终于彻底是忍无可忍了,抱着人扯了帘子下来。   晨光微熹,云消雨歇,裴其姝也总算是从昨晚醉酒后的应激状态里清醒了过来,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只恨不得面前能有一条地缝,她已经丢人得恨不得直接钻下去算了。   “迢迢,你还记得昨天说与我的话吧,”东宫太子从一片凌乱的被褥里坐起身来,嗓音微哑,沉着而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如果有了孩子,我们就……”   裴其姝懊恼地拿着脑袋咣咣撞墙,卑微地妄图耍无赖道:“我昨天喝多了……”   东宫太子灿若星辰的眼眸黯淡了下去。   裴其姝被内心的谴责感逼得抬不起头来,毕竟,她昨晚也没有真的醉到人事不知、什么都不记得的地步……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我还会赖账不成,”裴其姝招架不住,败下阵来,僵着脸勉勉强强道,“生生生,有了就生……但是,你也同样答应了我的,会活着回来。”   “你最好也同样能说到做到,”裴其姝磨牙威胁道,“要不然,这孩子就是生下来,也不会跟你姓咯。”   东宫太子闭了闭眼,捧住裴其姝的脸,紧紧盯着身下人的双眼,认真地求问道:“迢迢,你到底是想要我好好回来……还是走之前就直接先把我气死?”   “呵,”裴其姝挣脱开,冷笑一声,不无得意地嘲讽道,“你现在算是知道你以前动不动就对着我开始寻死觅活的时候,我心里有多想抽你了吧?”   “我说到做到,你要是死在外面了,我可不会为你守节的,”裴其姝从床上跳下来,冷笑道,“我带着你儿子女儿嫁人,给他们找个后爹,天天叫他们喊旁人叫……”   “你把心好好地放到肚子里吧,”东宫太子黑着脸起身穿衣服,寒声道,“孤保证,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第116章 朕不在乎 终究是太过妇人之仁。……   东宫太子带兵走的那天, 裴其姝老老实实地安生窝在公主府,没有去凑那热闹“夹道欢送”,更别提什么“依依惜别”了。   有鉴于此, 五皇子之后很长的一段时日里都志得意满、气势昂扬。   满意之情, 溢于言表。   暮春转瞬即逝,此后一直到立夏,裴其姝如旧进行着长乐宫到公主府两点一线清净枯燥生涯。五皇子则抓住这一个月有余的时间, 趁着东宫太子暂别朝堂, 动作颇大地进行了几次运作, 招揽了不少人才进入自己羽翼之下,广结朋党,雏鹰之势, 冉冉成型。   而真宗皇帝却对此颇为罕见地采取了放任自流的默许态度。   朝中老臣见状,有那心思敏锐的, 不由暗暗皱眉,或是隐隐有些替领兵在外的东宫太子不值;或是心里渐渐对媚君惑主的长乐宫母子生了嫌见。   五皇子才不会去理会这些酸腐迂儒, 这些人本也不是他有心拉拢的对象……借着这股正猛的势头与东风,五皇子还在小满前夕将外放离洛的左静然给重新又调了回来。   要不是觉得这玩笑开得太不合时宜,裴其姝还真想问问五皇子,是不是左静然才是他心里的真爱了……都把话说到这一步了,还念念不忘着呢。   五月节,芒种,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一转眼, 东宫太子已经离开洛阳有将近两个月了, 裴其姝陪着宓贵妃说完话,从长乐宫里出来,吩咐小团将煮好的梅子分与殿前打盹的几个小宫女一起吃。   真宗皇帝的传召就是这时候突然到的。   因为这一诏来得实在是太过突兀而莫名, 裴其姝过去的一路上,脑海里闪过了种种匪夷所   思的奇特猜测……最终尽都化作在了同样一张清隽俊逸的脸上。   裴其姝的心莫名便安定了下来。   定了定神,裴其姝维持着一种囿于公主本分的稳定心态迈进了明德殿正殿。   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是,内殿除了一个阴沉着眼、胀红了脸坐在御案后喘粗气的真宗皇帝之外,还有个站在往常东宫太子一贯站位上、正恭敬地袖着手静待吩咐的五皇子。   闻得外边声响,五皇子应声抬头,兄妹二人四目相对,皆是微微一怔。   继而也很快便同时同一地冷静了下来。   齐齐望向在场的那第三个人。   “昭乐,你过来了,”真宗皇帝缓缓地抬头,撩起眼皮,冷静地扫了神情各异的兄妹二人一眼,招了招手,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你过来,扶着父皇起来。”   真宗皇帝眼神郁郁,五皇子形色诡谲,裴其姝摸不清楚具体状况,不敢放肆,规规矩矩地依言上前,毕恭毕敬地递了胳膊过去。   待得真宗皇帝的手一搭上来,裴其姝心里才咯噔一声,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太妙了。   ——真宗皇帝几乎是把全身上下所有的重量,一股脑全压到了裴其姝胳膊上,要不是裴其姝自小习剑练武,就那一下,便足以直接把裴其姝压一个倒栽葱了。   裴其姝来不及多想,只是看真宗皇帝脸色胀得紫红,怕是人年纪大了,恐有了什么不豫,身子僵了使不上劲,一时只念着不能把老人再给摔了……但等得将人稳稳扎扎地扶好端住了,裴其姝才又惊觉不对,猝然抬眼,正正迎上真宗皇帝若有所思的沉沉打量目光。   裴其姝的心跳恍惚漏了一拍,暗道失策,垂了垂眼,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便索性避开人不说话了。   “你先下去吧,”出乎裴其姝的意料,真宗皇帝却并没有追着她这个漏洞百出的表现深究下去,只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眼神,冷淡地吩咐五皇子道,“这里有你妹妹陪着就行了……你过去,先帮朕把今天的事好好地收个尾吧。”   五皇子抿了抿唇,从裴其姝这里看过去,只觉得他眼睛里是止不住的愉悦,拱了拱手,半个字都没有多纠缠,片刻耽搁不得一般,辞过即走。   “老了,不中用了,”待得五皇子退去,真宗皇帝抬手扶住了自己的腰,厌倦地闭了闭眼,冷声吩咐裴其姝道,“扶你父皇到前面去,把台子上的圣旨拿来展开……去给那边的砚台好好地磨个墨,会么?”   裴其姝心头狂掉,依着真宗皇帝一个指令一个行动地做完,待把研磨好的砚台轻轻地推到了真宗皇帝手边去,真宗皇帝提笔阴着脸沉思许久,待要下手时,却是直接颤抖着一大团黑墨滴下去……直接毁了一卷空白的圣旨。   那一瞬间,真宗皇帝盯着笔下的脏污墨迹,脸上的神色彻底阴鸷沉翳到了极致。   真宗皇帝实在是太难看了,裴其姝不敢多话,只默不作声地给再拿了一份全新干净地递过去,并且小心翼翼地提议道:“父皇,不如……传个行知堂的行走过来起草?”   真宗皇帝阴着脸沉默许久,并没有明确反对阻止的意思。   裴其姝便小心翼翼地用眼神暗示门边悉心候着的管洪去传了。   “老了,确实是不当用了,”人还没有过来,真宗皇帝却是突然一下子半点也等不得了,抬手狂躁地撕碎了案上还没动笔便先被脏污墨迹毁去的空白圣旨,直接指着裴其姝吩咐道,“你来吧,朕说着,你好好听着,替朕一字不差地写下来!”   裴其姝尴尬地笑了笑,不由焦急地开始绞尽脑汁琢磨着该如何不露痕迹地推辞了这一桩过去。   ——她的字……那也总不能和“五皇子”的太相像了吧。   “你可别跟朕说你不会写字,”真宗皇帝不待裴其姝张嘴,直接寒声呵斥道,“你的字,自开蒙起,便是照着书圣王羲之的真迹摹的……临到今儿,你要是敢再推辞写不好,朕看你的手留着也没有多大用,干脆叫人折了去吧!”   “那也不是儿臣自己要用王羲之真迹的,是我……是太子非要送给儿臣的,”裴其姝撇了撇嘴,下意识甩锅道,“我当时年纪小,又认不出来那是书圣真品。”   提起这一遭,裴其姝就觉得这世道太他么离谱了。   比起左静然当初送给自己的那六幅山水名画都是名家真品,想起记忆里所有被掩埋的过往后,更让裴其姝震惊得多的事情出现了。   就比如其中之一,自己身为昭乐公主时,挂在书房里照着鬼画符似的临了好些年的那幅字帖,竟然是书圣真迹,真迹……   怎一个“壕”字了得。   “暴殄天物”这四个字,就是为一声不吭、非常顺手般,便给不好好练字的裴其姝置了新帖的东宫太子准备的。   也难怪后来的左静然与罗允等人,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裴其姝当时老神在在、无可无不可的随意态度,其实并不是默认他们那些投其所好的悉心奉承都是小意思,而是她压根就没认出来那竟然会是真品。   但要是裴其姝来说,她也是很郁闷的——谁又能想到,随便投个壶,一群人拿来作个花头凑兴的赌注,竟然会是价值千金的名家真作?   裴其姝一边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大堆,一边认命地老实奉旨,不敢再搞那许多自作聪明的小动作了,规规矩矩地提笔写下了大庄帝王圣旨约定俗成的一贯开头。   低着头正专心想着怎么把字写得尽量离自己原先差远些、字癖少些的裴其姝,并没有发现,她那段话后,真宗皇帝听罢,却是诡异地僵住了。   仿佛被按了静止符一般,半天没有顺出一口气来。   “太子,太子……”真宗皇帝低着头,喃喃重复几遍,猝然抬首,眸色狠厉,几番艰难抉择之后,断然作了最后的决议,冷声对着裴其姝呵斥道,“可从今以后,他便再不是太子了!”   裴其姝的右手一抖,愕然抬首,悬空落在圣旨上微末些点的狼毫笔尖,一时静静颤抖个不停。   裴其姝脑子一懵,第一时间的反应是,完了,东宫太子的身世秘辛,还是叫真宗皇帝给知道了……   第二反应是不对,如果真宗皇帝当真知道了,那方才和皇帝在一起的五皇子也绝对不会不知情,但以对方适才走出去的神色来看,好像又差了那么些意思。   “父,父皇,”裴其姝心惊胆战地小心翼翼探问道,“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真宗皇帝面无表情地审视了惊疑不定的裴其姝半晌,没有正面回答,只口吻漠然冷声道:“如果换是你哥在这里,就绝不会问朕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   ——五皇子会二话不说,当即依着真宗皇帝,高高兴兴地把旨意写一个明明白白、妥妥当当。   “终究是,”真宗皇帝摇头失望道,“……太过妇人之仁。”   可惜自己现在能选择的余地也不太多了,真宗皇帝怀着一股说不出的郁愤恨意如此想道。   ——他们兄妹俩,一个太心急,另一个则太软弱……没有一个是真正完全合适的。   但除了他们之外,其他的,就更当不得大用了。   他还是舍不得太子的,可……真宗皇帝闭了闭眼,脑海里一时全是承乾宫里声嘶力竭的争吵大闹,撕扯下所有体面、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的怨毒攻讦。   还有郑皇后最后歇斯底里怒吼的那句:“你杀了我啊,你杀啊,我死了,那你这辈子,永永远远,都别再想知道,太子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郑皇后对真宗皇帝说:不错,他查的对,她确实是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   她自闺中时心心念念的那个,放在心头,从来就没有变过。   那让真宗皇帝震怒、暴怒、怒不可遏。   但却也还并没有怒到跳脚、怒到失去理智、怒到脱离控制的地步。   但后面关于东宫太子身世的这一句,郑皇后用它做到了。   真宗皇帝平生最恨被人辖制,被人威胁,被人牵制。   他生来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储君,尊贵无匹。   后来更是做了那万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天下之主。   但凡他想得到的,从来没有放手过。   他怎么能忍受被一个深宫愚妇给威胁辖制?他可是皇帝,这天底下最最至高无上的大庄皇帝!   所以——   “是么?”就为郑皇后这一句话,真宗皇帝掐紧了原本已经因为疲惫而微微松懈开的双手,面色发狠,眼神泛冷,一点一点收紧了手上的力气,漠然狠厉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朕不在乎。” 第117章 皇后薨 朕要你去杀了太子。   裴其姝在真宗皇帝森森目光的盯视下, 以一种近乎于麻木的状态一字一颤地完成了手下的那份圣旨。   而另一边,真宗皇帝阴翳着眼,一字一顿地吐露完藏于心中的旨意后, 也是面沉如水地静默了许久, 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半道赶回来的管洪拉着被传召来的行知堂行走江重一道跪在殿门边边上,明德殿中其余的宫人侍婢,早被有眼色的管洪远远地屏了出去。   殿内一时就只有四个人或轻或重的吐息声。   裴其姝怔怔地望着手下这份自己亲自写就的旨意, 半晌失神。   真宗皇帝也是同样的怔忪神游。   ——废太子这个念头, 在真宗皇帝的脑海中闪现时, 不过才只有短短一瞬。   但很快便就此确定了下来。   既然弄不清楚,那不清楚就不清楚吧……皇室血脉、东宫储位,是绝不允许存有一丝一毫的含混糊弄的。   于是在乍闻背叛后极度暴怒的情绪下失手掐死了郑皇后之后, 真宗皇帝阴鸷着眼,沉着地理了理衣袖, 面无异色地出得殿门,越过一齐被撵到外面、完全不清楚个中内情的承乾宫宫人, 与边上一直默默垂手等待他吩咐的五皇子使了个眼色,起驾回了明德殿。   但等到当真屏退闲杂,提笔欲落时,真宗皇帝心头微滞,脑海中却一时又充满了万万千千东宫太子从小到大的各色剪影。   手下一踌躇,案上的空白谕旨就先污了。   真宗皇帝想,他是真的老了。   ——人老了, 心也就开始变软了。   这要是换到他年轻时候, 郑氏贱妇敢如此轻贱侮辱于他,还哪里管什么东宫太子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了……和郑家有关的所有人,真宗皇帝都恨不得亲手将其一一除去。   就像是擦去他人生中一个不愿意去承认的污点一样。   但想到无论如何果断坚定, 临到头来,真要动手下密旨时,真宗皇帝却又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他想,其实郑氏那贱人说得不错。   ——搞不清楚东宫太子究竟是不是皇室血脉这一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比确定无疑地知道了东宫太子并非自己亲子,还要去折磨煎熬真宗皇帝的一件事。   因为查不清楚,真宗皇帝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眼睁睁地放任东宫太子一步一步坐稳储位、在他驾崩之后光明正大地登基为帝了。   但若是都当了二十余年的太子,最后却还是不能登基作皇帝……那于东宫太子而言,等待着他的,那便是除死之外,再无其他余地了。   真宗皇帝心里其实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江山社稷、祖宗血脉、皇室威严……于长远而论,终究是要比一个搞不清楚身世疑云的东宫太子重要。   但这种理智上的清楚,却也终究并不能抵消真宗皇帝要决议动手除去太子时,情感上受到的折磨煎熬。   郑氏虽然是一个贱人,不配入主中宫,册封为后,但如果明昱却也还是他亲生儿子的话……这二十余年,东宫太子终究是没有做出过任何不符合其储君身份的事情的。   但若是要传位于五皇子,就绝不可能再留着裴明昱一条性命了……   纠结摧折,犹豫踌躇,真宗皇帝面临了他这一生以来,几乎称得上是为艰难的一个抉择。   人生这四十余年来,真宗皇帝也曾做过许多抉择。   有些对了,有些错了。   有些庆幸不已,还有些后悔不迭。   其中也不乏做了令自己后悔的抉择之后,出于一种莫名的补偿抑或者抵触心理,再做了令自己更为大加后悔的抉择的……就比如说,先揣摩先仁宗皇帝的心意,主动弃了郑氏,又在自己掌权登基之后反悔,强取豪夺,要了人进宫。   当然,后面的那个抉择,如今看来,自然是让真宗皇帝更更为后悔了。   但过往的那一切的一切说起来,与今日之抉择相较,却又显得都是可以忍受糟糕后果的小事一桩了。   唯独对于如今的东宫太子,杀,还是不杀,任选了哪一边、任一旦选错了哪一边……最后的结果,之于真宗皇帝而言,都将会是他终生难以越过的一道坎。   真宗皇帝是在极端盛怒的情绪下,趁着心头的那股怒劲,起了心思、作了决议、请人传来昭乐公主,再一字一句地叮嘱着裴其姝写就了那份废黜东宫、密杀太子的旨意。   ——真宗皇帝不想脏了五皇子的手,虽然看对方那模样,多半会非常乐意,代为效劳……但真宗皇帝留着这个儿子是作皇帝的,他要五皇子清清白白地登基,名正言顺地成为一国之主。   诛杀嫡兄这样于宗法伦理所不容的极恶罪名,哪怕只是相关疑云,真宗皇帝都不想让自己的下一任继承者背上。   但是这种事,真宗皇帝同时也一样不好随意与外人明言。   ——裴无晏毕竟作了二十多年的东宫太子,一旦真宗皇帝示意去做这件事的人提前走漏了什么风声、或者干脆倒戈告密……那事情闹起来,弄到明面上去,真宗皇帝倒不是怵裴无晏能真的在他的手底下翻出什么大逆不道的风浪来,但主要是,丢人啊!   无论是皇帝猜疑心起要诛杀太子,还是皇后给皇帝戴了绿帽子生了孽种……哪一个解释,传扬出去,真宗皇帝都会觉得自己□□裸地被人扒光了再拽到大太阳底下由着各路面容模糊的百姓群臣指指点点、津津道之。   他是绝对丢不起那个人的。   所以当时真宗皇帝几乎没太多想,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支去了五皇子本人,反叫人传召来了深居简出、多待在长乐宫与公主府里不理外事昭乐公主裴其姝。   一是因为昭乐公主是五皇子的亲妹妹,从这个立场上,对于真宗皇帝废太子而就五皇子的选择,她是天然的利益联盟共同体。   不至于轻易背叛,也缺少告密的动机与理由。   二也是——   “这么些年,”真宗皇帝眼眸沉沉地盯着神色怔忪的裴其姝,话里有话道,“太子待你不薄,亦不曾多心防备过你……所以这件事,待太子领兵回朝那日,你去替父皇做了,可好?”   裴其姝的脸色一点一点惨淡了下去。   真宗皇帝要杀太子。   真宗皇帝要她亲手去杀太子。   真宗皇帝要她在大兵还朝那日,带着一份赐死的密旨,与一杯毒酒,亲手送东宫太子最后一程。   “父皇,儿臣不明白您的意思,”极度茫然之下,裴其姝反而更先抓住了真宗皇帝那这一段里那点子微妙难言的复杂意味,苍白着脸惶然遮掩道,“儿臣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太子殿下了,您这样讲,儿臣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裴其姝的心一时沉到了谷底。   真宗皇帝完全不知道;真宗皇帝猜疑不定;真宗皇帝确定无疑地知道了;真宗皇帝不仅知道了,还要与他们本人当面撕下伪装、点明所有……这是裴其姝在自己心里预想过的,对于他们兄妹二人身份互换之事,最后的四种大致结局。   第一种很难,第二种很正常,第三种也不算可怕……但是第四种,毫无疑问,是最糟糕的。   因为很多事情反推往溯,就能瞧出来不少裴其姝难以再继续遮掩下去的端倪了。   “是啊,九年了,”好在,真宗皇帝沉沉地笑了一下,却也并没有在今日今场、此时此刻非要把一切都扯下与裴其姝当面对峙的意思,只意味不明地含混道,“可就是当年你在宫中时,你们几个里,太子也是与你走得最近、最不如何去有心防备你的。”   “这件事,朕只放心交与你去做,”真宗皇帝意味深长道,“也只有你,最适合去做了。”   ——一个女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一个过往曾经一直视作需要自己庇护的妹妹。   比起前朝的那些臣子、膝下的诸位皇子……确实是显得要柔软而无攻击性许多。   真宗皇帝一贯是对深宫内宅那些头发长、见识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后宅妇人瞧不太上眼的,但——他同时却也坚信,这个女儿,昭乐公主裴其姝,是与她们都不太一样的。   “儿臣未必能不负父皇重望,而且,”裴其姝却早无心思去关注真宗皇帝言辞间对她流露出的那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欣赏与自豪,只怔怔然地麻木道,“儿臣也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要自己去诛杀太子?因为真宗皇帝明了了东宫太子的身世么?可真宗皇帝又是从哪   里知道的?自己明明已经用心堵住一切可能走漏风声的缺口了……   更何况,倘若连真宗皇帝都已经知道了的话,那刚才同样在明德殿内的五皇子呢?   他总该也清楚了吧?   可看五皇子方才的神色、还有真宗皇帝特意避开五皇子下诛杀太子密旨的举动……却又显得五皇子不太像是一个知情人了。   “昭乐,倘若你只是作为一个离洛九年、初初回宫的公主,”真宗皇帝没有多作言语,只微微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地警告裴其姝道,“是不该来问朕这个十分多余的‘为什么’的。”   而且还相当于算是前后问了两遍。   裴其姝一时哑然。   确实,对于一位在真宗皇帝看来,已经出阁出宫、嫁入他府、已为人妇的皇家公主而言,她不需要、也不能去再过多插手权利漩涡的核心政事。   君父为天,只消得她父皇让她做什么,她就去依着老老实实做什么便对了。   知道的越多、牵扯得越深,对一位已经出嫁的公主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不与她说得太多太深,反而称得上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你只消记得,”从下笔留迟,到圣旨落定,再到与裴其姝的这番敲打……真宗皇帝已经渐渐从极端的盛怒之中冷静了下来,面容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是温柔地告诉裴其姝道,“这件事,是父皇让你做的,父皇是天下之主,你是在替父皇做事,你没有任何可以容人所指摘的地方,你没有错。”   “你一定要替父皇好好地做成这件事,待得此间事了,东宫太子意外暴毙,”真宗皇帝口吻漠然道,“如今留在洛阳的皇子里,大点的也就只有你五哥了……朕属意传他至尊之位、由他来继承大统。”   五皇子是昭乐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那在这之后……裴其姝的身份就能水涨船高,一步一步,成为这皇朝最为尊贵的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了。   威逼利诱,强权蜜语……确实是帝王手段,裴其姝心里都不由叹服了。   裴其姝偏过头,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缓缓地抬起眼来,认真地凝视着真宗皇帝冷酷漠然的威严侧脸,只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句:“父皇……您会后悔么?”   真宗皇帝的脸上闪过了一抹不容错辨的惊怒与本人不愿去留心承认的痛楚。   真宗皇帝忍着脾气,没有正面与裴其姝发作,只冷冷地扭过脸去,面无表情地吩咐跪在边边上的明德殿大太监管洪与行知堂行走江重道:“没长眼色的狗东西,圣旨都写完了,还不快去把多宝阁的玺印拿下来……是要等着朕亲自动手么?”   管洪一日之内前后经历的皇帝先掐死皇后、再废弃东宫的波澜事迹,本就已经吓得面色惨白,缩在角落里有些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了,待听得真宗皇帝这样一声怒喝,顿时更为惊惶,几乎是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一路膝行到了多宝阁之前,爬了好几下都没有能正常地爬起来。   反倒是另外一边,本是因为今日值守才倒霉被叫来的行知堂江重,只除了一开始刚刚跪下时是满眼神游的状态外,听到后面,以真宗皇帝与昭乐公主的只言片语,便很快推测出了当下情势。   ——虽然对个中内情都不明就里,但也许是因为一贯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隔岸观火姿态,他最后反倒是殿内四人中显得最冷静而沉着的那个了。   江重见管洪慢手慢脚的,已经惹得真宗皇帝频频蹙眉了,干脆自己抢先越过了他,拿了多宝阁上的玉玺下来,主动过去,面无表情、动作麻利地盖下了个那个印。   真宗皇帝不由格外多看了江重两眼。   江重只垂着头,姿态恭敬,袖手而立,面无异色。   “他们二人,”真宗皇帝收回了视线,信手点了点地上的管洪与如一颗白杨树般挺拔站立着的江重,淡淡地与裴其姝道,“就便是对今日之事的一个见证了……就算是日后父皇不在了,也不至于叫你无清白可证。”   ——管洪便罢了,毕竟跟了自己几十年了,事情的轻重缓急,真宗皇帝心知,对方心里还是多少有数的。   但那个往常不曾太多留意过的行知堂行走……倘若江重方才胆敢表现出丝毫的僵硬迟疑来,还什么见证,真宗皇帝会直接叫人秘密处死了他。   “您会后悔的,”裴其姝却从头到尾都没有与真宗皇帝真正对上思考的回路过,只在真宗皇帝如此这般地吩咐了那许多后,突然又冷不丁地出声,笃定万分道,“您如果不后悔,就不会一开始自己还未落笔便先犹疑、就不会是儿臣来写这份旨意。”   “就不会是您不亲自去,而派了儿臣去鸠杀太子……甚至其实可以说,父皇,您现在就已经后悔了。”   裴其姝还什么都没有去做,仅仅只是想到自己给东宫太子划定好的死局,真宗皇帝心头便已经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酸涩悔意。   虽然那种后悔,并不足以迫得真宗皇帝更改心意就是了。   真宗皇帝沉了脸,眼神阴鸷地盯着裴其姝。   “您就是知道自己日后一定会后悔,所以才非得要派了儿臣去,”裴其姝的眼眶慢慢红了,近乎于哽咽着缓缓道,“您痛苦,您就非得拉着儿臣陪着您一起痛苦……忠义孝悌难以周全,您这是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选了,所以才会在自己仓促做了一个决定之后,还非得要再拉着儿臣一起过去。”   真宗皇帝看着双眼通红、水雾蒙蒙的裴其姝,心头莫名又是一软。   “是,但也不是,”真宗皇帝用一种近乎称得上是慈爱的目光轻柔地注视着裴其姝,缓慢而坚定道,“朕很清楚自己要如何选、选什么……我们也不会后悔,昭乐,你和父皇,都不会后悔的。”   裴其姝别过脸,很轻地冷笑了一下。   真宗皇帝只作未觉,前后折腾了那么久,他也累了,疲惫地按了按额角,指了指案上盖好玺印的圣旨,倦怠道:“你拿好,收走吧,朕累了,你下去吧……昭乐,你也总该知道,太傅讲过的,仁义之道,也是分看对于谁的。”   就比如战场之上,对于敌方士兵讲究仁义之道,就是对于自己人的牺牲与残忍。   而走到如今这一步,在真宗皇帝看来,如果东宫太子不死……那待他百年之后,最后要死的,可能就是五皇子与昭乐公主兄妹俩。   所以,真宗皇帝能够理解裴其姝一时的难以接受,却也完全不会去怀疑,对方最后会背叛于他、背叛自己一母同胞的孪生哥哥。   裴其姝深深地吸了口气,抱起已经被江重神色淡然地收好装到匣子里的圣旨,提起裙摆福了福身,片刻也不想在这个令她心神俱疲的窒息之地多留,转身就出去了。   刚刚才走出明德殿、还未往长乐宫的方向行多久,便与匆匆往这边赶来的五皇子迎面撞了个正着。   ——“你做了什么?”   ——“父皇留你都说了些什么?”   兄妹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然后同时打住。   五皇子唇角微弯,眼眸里的藏不住的愉悦笑意,拉着裴其姝到一幽僻无人处,正欲开口,几声沉闷地钟声传来,掩过了他的言语。   裴其姝怔怔地愣神半晌,静心数了一数,陡然惊悟:“……皇后薨了?”   ——不怪裴其姝一直到这时候才想到承乾宫那边,因为虽然五皇子早早便说了自己要动手除去郑氏,但裴其姝误会之下:以为五皇子是想通过些阴谋暗杀的手段,却没怎么想过,他会是想办法走了真宗皇帝那边的路子……   毕竟,在原作之中,真宗皇帝可是都杀了东宫太子之后,都没有舍得再下手杀皇后啊!   “是啊,我之前做了什么,现在不用我多说了吧,”五皇子甚至还心神畅然地吹了段轻快口哨,止不住地得意道,“我早说了,我非得要将郑氏母子一个个依次除去……你原先不是很不以为然,不觉得我如何能成事么?看现在咯。”   “那毒妇死的时候,可是怒目圆睁,至死都没有闭得上眼睛,”五皇子倾身过来,凑在裴其姝耳边,低低笑着道,“她是被皇帝给生生掐死的,死前痛苦哀嚎,凄惨得不得了……不过呢,谁让她多行不义,合该自毙,皇帝最后派了我去收尾,我看她那凄惨模样,就一时没忍住,让她更惨了些。”   “一百鞭,也不多,”五皇子点了点下巴,将其轻轻磕在裴其姝肩头,柔声细语道,“跟我们母子三人先前受过的苦楚比起来,我真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活菩萨转世,可太便宜她了……你还气不气?”   “阿娘那里,我是不想说了,怕吓着她,也无意让她更糟心。你的话,”五皇子轻笑道,“你是心大不会害怕的……如果心里还有火气,我那有鞭子,等晚上夜深人静了,我偷偷带你过去,你可以自己亲手抽她。”   裴其姝捏了捏眉心,没什么鞭尸的兴趣,只怔怔然道:“所以说……父皇又是为什么要亲手掐死郑皇后?”   五皇子扬了扬眉,含笑反问道:“你觉得呢?”   “她背叛了父皇,”裴其姝轻轻吸了一口气,缓缓推测道,“父皇知道了,盛怒之下,一时失控,失手掐死了她?”   五皇子定定地审视着凝望了裴其姝半晌。   “不错,”片刻后,五皇子点了点头,微微冷笑道,“不过,我怎么听着,你倒是很冷静、半点也不吃惊呢?”   裴其姝一时无言。   “你早知道,”五皇子的脸色如二月的天气,说变就变,飞快地阴沉了下来,寒声道,“你早便知道郑氏那毒妇是个水性杨花的淫/荡贱人,可是你从来没有与我透露过半分!”   “如果不是我自己查出来了十几年前的某些蛛丝马迹,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生过一丁点把那些事透露于我的意思,”五皇子原先诛杀仇敌的好心情霎时一扫而空,惊怒而愤然道,“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有多么恨郑氏那个毒妇!你明明知道郑氏那毒妇把我们一家害得有多凄惨!”   “你是我的亲妹妹,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却非得如此隐瞒,你就看着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一边在朝堂上胡乱蹦跶着,一边傻乎乎地遭了那些世家豪门的轻视还不明就里……明明只需要你先前随便透露我一点,只用一点,你却是将那些事都藏得天衣无缝、瞒我瞒得滴水不漏!”   裴其姝无力反驳。   “敢让我姑且来猜猜这是为什么么?”五皇子怒到极致,反而生生给气笑了,“就是因为你心里终究还是念着那个……”   “哥,”裴其姝心里很难受,也很无力,垂着头低低道,“父皇已经决议废太子了……废了他,你就是毫无疑义的下一任储君。你赢了,你已经赢了。”   “蛤?我稀罕么?”五皇子眼神阴鸷,连连冷笑,断然道,“那又如何?我何时需要那个刻薄寡恩的皇帝的施舍了?”   “那是你父皇,不是我父皇,会认那薄情无义的狗皇帝为父的五皇子早都已经死了,九年前就死了!死得透透的!”五皇子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他是皇帝,他爱把储君之位给谁就给谁……我不稀罕,我想要的,我会靠着自己去亲手抢过来!”   “怎么这么快就要废太子了?果然是个无情无义、刻薄寡恩之辈,还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呢,就想要先废黜他了,不给人留丝毫的活路……蛤,看来在皇帝心里,裴无晏也没有多重要啊!”想到这着,五皇子又忍不住想笑了,肆意地放言嘲讽了东宫太子这个还在外打仗便已经被自己的父皇定下死局的可怜虫半天,看在场唯一的另外一人反应消极,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静默半晌,又五味陈杂地冷声总结道,“说到底,跟我们当年在明萃阁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皇帝心里最重要的,终究就只有他自己,和他的权势与皇位。”   “那哥,如果你登基的话,”裴其姝抬起眼,很慢很慢地小心翼翼道,“你能留下他一命么?”   五皇子阴着脸瞧着自己执迷不悟的亲妹妹,只微微冷笑着不屑道:“你觉得呢?”   “如果我可以跟你保证,”裴其姝轻轻地吞了口口水,慎而又慎道,“他绝对绝对、绝对不会碍着你的皇位什么呢?”   “姝姝,你以为我眷恋的,”五皇子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愤然与失望,闭了闭眼,轻声反问道,“是那个皇位与至高无上的权势么?”   裴其姝微微一窒。   “我告诉你,不是的,”五皇子平心静气地与裴其姝冷淡道,“从头到尾,我做这些,一是为了报仇,我要登上那个位子,是因为我恨那刻薄寡恩、无情无义的皇帝和阴毒恶妇皇后,而只有登上那个位子,才可以给我同时惩处这两个人的机会与可能。”   “二,也是更重要的是,想你和阿娘日后能过得好,”五皇子神思怅惘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几日好活……不过你放心,无论如何,再怎么,我也会撑到时局稳定之日的。”   “你总是不耐烦我一直催促你早日定下心意,其实我那不仅仅只是因为你和裴无晏的事,更是我需要你快些定下来,”五皇子沉声道,“我需要一个‘太子’,一个我哪天一口气闭了过去,你还可以拿来名正言顺掌权的‘由头’。”   “我也不想逼你的,我们九年没见了,我难道不想和你好好相处么?”五皇子别过脸,五味陈杂道,“你根本就不明白,你和阿娘于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裴其姝颤了颤唇,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继续开得了那个口了。   五皇子用眼角余光细细地打量罢裴其姝踌躇犹豫的神色,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也满意了些,脑子冷静下来之后,也可以正常思考了。   “至于你说裴无晏的事,”五皇子微微一顿,刻意保持了一种嗓音还略带哽咽的效果,无声静默半晌,才突然冷不丁地突击道,“这个不着急。姝姝,你不如先与我说说……裴无晏他到底是不是皇帝亲生的?”   五皇子也是这时候才突然想明白,他先前其实一直是被自己的亲妹妹给误导了的。   就是因为他先得知裴其姝与东宫太子的私情、后才知晓郑皇后先前的某些过往……本来两厢叠合之下,以五皇子素来的机敏与他对于自己妹妹正常品行的考量,应该早早就猜到东宫太子的身世可能不对才是的。   但偏偏就是因为先前最早发作指责时,裴其姝对于那些违背纲常的乱/伦罪名近乎于默认的态度,才叫后来五皇子明明查证了郑皇后曾不忠于皇帝之事,却也没怎么太去怀疑过东宫太子的身世。   潜移默化之下,其实是被先前裴其姝任骂任说的默认态度给误导了。   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自然是:五皇子也没有想到,皇帝头上戴了顶鲜亮通透的绿油油帽子不说,还能连太子都不是自己亲生的……本来宫里对这种事应该卡得极紧极死才是的,后宫妃嫔偷情与混淆皇室血脉,这两件事情的难度与荒谬惊骇程度,终究还是有些差别的。   荣养二十年一国储君并非皇室血脉……这件事论放到哪朝哪代,都是能笑掉人大牙的惊世骇俗之事。   但如今回首,从裴其姝那句“绝对不会碍着你的皇位什么”里,五皇子却蓦然又嗅出了几分深意。   一旦有所猜疑,再去反推,很多事情反而突然想得更加顺理成章了起来。   为什么裴其姝会答应跟自己的“兄长”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即便背负着乱/伦的骂名也终究难以去割舍……   为什么裴其姝会知道郑皇后十几年前的隐秘……   为什么……   总之,一切的一切,骤然理顺,豁然开朗。   只有一点——   “不用急着否认,你肯定是知道了什么的。你方才一时没有来得及想好怎么开口,我便就已经看明白了,”五皇子神色古怪道,“只是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知道了……他都还没有动手杀了你?”   女人为了情爱痴狂起来,总免不了昏头昏脑地做一些傻事。   就比如抛下大家小姐身份“奔为妾”去当垆卖酒的卓文君,最后还不是只能写下了“闻君有两意,特来相决绝”这样于已经变了心的男人而言毫无意义的狠话。   所以五皇子先前虽然很不满自家妹妹的诸多言行,但再怎么嫌弃那也是自家的亲妹妹,只能捏着鼻子劝自己,女生外向,胳膊肘往外拐的多了去了……算了算,她遭人哄骗脑子不甚清楚,我这毕竟是当哥哥的,总不好再与她时时置气、处处计较了。   家人之间总是要彼此包容的。   但男人不一样,男人通常要狠心许多。   同样的事情,换到了男人身上,尤其是一个尝过权势滋味、身居高位的男人……五皇子是当真难以理解,裴无晏他凭什么那么自信,连这么要命的要紧事被握在旁人手里,都还能心平如水,毫无波澜?   ——难道还真就吃定自己妹妹就非他不可了?   五皇子盯着裴其姝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有人有意图暗害她的意思,五皇子有那个自信,自己是不可能一丁点都没有察觉到的。   所以裴其姝好好地活到了现在,也不是因为东宫太子一直没有找到去下手斩草除根的机会……五皇子扯了扯嘴角,突然意识到,那两个人的事情,确实是有些棘手了。 第118章 生死 “反正,都快结束了。”……   那天到最后, 裴其姝也只是匆匆以一句毫无说服力的“你没有证据”来仓促回了五皇子切入重心的逼问。   但想来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本来也就并不需要什么切实的铁据。   就比如真宗皇帝什么都不用知道,都不妨碍他下定决心要改立太子。   也同样如这之后, 朝野百姓间, 街头巷尾,突然甚嚣尘上的“东宫太子并非皇室血脉”论。   郑皇后刚刚薨逝,紧接着就出了这样沸反盈天的惊世骇俗之论, 一方面似乎隐隐约约补充印证了“皇后之死另有内情”之说, 另一方面, 在某些言论愈演愈烈,闹得满城风雨,眼看着态势隐隐有失控之兆时, 裴其姝不得不亲自出面去点醒五皇子。   “过犹不及,”裴其姝眉心微蹙, 心中隐约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小心翼翼地告诫五皇子道, “而今郑皇后刚去,父皇已有立母妃为后之意,东宫却还……哥,朝野间的风声已经有些不大对了。”   在某些自诩忠直的朝臣眼中:适逢太子在外带兵卫国,中宫皇后却不明不白地身死于内宫之中,长乐宫母子媚君惑上,不仅撺掇着皇帝起了另立新后之心, 竟然还派人暗地里以龌龊手段, 到处肆意宣扬东宫太子并非皇室正统之说……东宫太子不是正统,那还能谁是正统呢?!   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内里对五皇子的鄙夷与厌恨也就更为盛也。   甚至因为真宗皇帝近来独宠长乐宫母子, 五皇子私结朋党之势越来越大,敢怒不敢言之下,反而更为含怒怀厌了。   不必裴其姝多言,五皇子也意识到事态多少有些不大正常了,不过——   “不是我的人,”五皇子捏了捏眉心,脸色略显难看道,“一开始确实是我这边放出去的风声……不过后来,有几方看不分明的势力在里面推波助澜、添火加柴。”   “兴许是,”五皇子抬了抬头,瞥了裴其姝一眼,略显迷茫地犹疑道,“那狗皇帝的意思?”   “不会。”裴其姝想也不想便断然否定道。   毕竟,裴其姝实在是太清楚她皇帝渣爹的性子了,荣宠了二十余年的太子并非亲生,这种事情,无异于把真宗皇帝的脸面丢到地底下任千万人肆意踩踏,就是杀了真宗皇帝,他都恨不得带到棺材里不提半句的。   “也是,想来那狗皇帝是没有把自己戴的绿帽子到处说的胸怀,”裴其姝一否定,五皇子想想也就赞同了,点了点头,不以为意地顺口猜测道,“那估计就是皇帝的哪个‘好儿子’了吧……想踩着裴明昱上位的,恐怕也不只我们一边。”   五皇子说完便算过,显见是心有旁念,并没有太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裴其姝却心口直跳,一阵悸然,好半天静不下神来。   默默把皇室中的几位皇子盘算了一遍,从二皇子划到九皇子,再反过来划了一遍,裴其姝眉心紧蹙,好半天,才吞吞吐吐犹疑道:“这些日子,你还是多小心些……保险起见,最好派些人去盯着点陆恺文的动作。”   ——东宫太子此番带兵北上,一口气带走了符筠生、庄晗、越启三人,只留了东宫四臣里的陆恺文一个在洛阳留守调度。   裴其姝心头隐隐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定,总觉得以她对裴明昱的了解,对方一贯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性子……事情未必会如五皇子所预想的那般顺利。   可要说得是个怎么样的“不顺利”法,裴其姝想到府中那份压在箱匣底的要命密旨,摇了摇头,只觉得焦头烂额,头痛欲裂,半点也不欲去深想了。   “你觉得那些会是裴明昱的人?”五皇子一下子被这个猜测给震住了,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百思不得其解地惊愕道,“可,他自己放出风声说自己不是亲生的……他图什么?是图自己名声太好,还是图皇帝废他的心还不够铁?”   裴其姝默然许久,才缓缓地轻声道:“一句谎话,说一百遍,多多少少也就真了些……但一句你已然认定是谎言的,再听一百遍,兴许也就只觉得是‘有心人’图谋太甚。”   “但这对他也没什么好处,”五皇子轻嗤一声,冷笑着断言道,“就算再可劲往我身上再泼‘有心人’的脏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后毁掉的,还是他的身世名声……当然,假的就是假的,也不算冤屈了他。”   “只是,如此手段,”五皇子摇了摇头,很是不屑道,“说到底,不还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也真是愚蠢的可笑。”   裴其姝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她心头朦朦胧胧的,却有了一个更是惊世骇俗的离谱猜测。   ——兴许,裴明昱就是想借这一茬,顺势向世人透露……   可他图什么?   绕来绕去,绕了一圈,却好似又绕回到了五皇子一开始提的那个质问。   “无妨,”五皇子却远比裴其姝淡定得多,只冷冷一笑,话里有话道,“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都无妨……反正,都快结束了。”   “陆恺文或许会有些不安分,不过不要紧,”五皇子异常豁达,噙着笑意味深长道,“楚襄侯够识趣就行了。”   当时的裴其姝听得懵懵懂懂、似悟非悟,有心想多问五皇子几句,五皇子却不欲再与她多言,看天色已晚,顺势便告辞了。   不过裴其姝也没有在公主府里多闲着,事情走到这一步,真宗皇帝欲废太子而新立,五皇子又明显没有留败家一命的意思……裴其姝真正陷入了两难之地。   一方面,她很害怕事有不慎,一步落错,形势颠倒,最后是五皇子成了那个一败涂地的输家。   另一方面,她又怕裴明昱真的死了……   就像手里握了一捧水,越是想要什么都留住,却反而似乎哪个都留不住了。   裴其姝在短暂的茫然无措之后,很快便冷静了下来,用自己手里最后那点筹码,着手进行了一些聊胜于无、她希望最好永远也用不上的布置。   这时候,裴其姝不得不反过来在心里默默感谢了五皇子一句——他先前千辛万苦将外放的左静然重新调回来,起初裴其姝还满心不悦,而今却是矮子里拔高个,不得不用了。   春过夏去秋来,转眼东宫太子已带兵离洛有将近四个月了,北部开战,而这场仗打得,也远比大多数人一开始预计得要艰难许多。   北方不定,洛阳朝堂之上,更是越发的风起云涌、诡谲异常。   原因梳理说下来,拢共约莫是因为三件事的发生。   一是郑皇后突然暴毙,对外说是急病而去,但其薨逝之后,真宗皇帝却并没有以皇后礼制将其葬于皇陵,而是一切从简,草草地将其埋在了北邙山上的一处孤坟里。   百官上疏,真宗皇帝皆置之不理、全若罔闻。   二为在这之后没过两天,真宗皇帝便病倒了。   这回是真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几番变故下来,真宗皇帝心力交瘁,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众臣一看豁,皇帝都这样了,遂也多不再成群结队地跑去前朝挨个跪着苦求给皇后一个礼丧了。   第三件事却比较复杂了,一言以蔽之,大概就是病中的真宗皇帝,对长乐宫那显见逾矩的过分荣宠了。   真宗皇帝在病中统共也没下过几道旨意,却几乎道道都与长乐宫母子有关。   一是委婉暗示后位空悬,宓贵妃李氏娴柔恭顺,有入主中宫之姿。   二是破格给五皇子置办起了专为其一人内务而事的官邸,塞进去了几方世族子孙,从功能结构而言,大致等同于专为东宫太子服务的詹事府。   如果这时候群臣还看不出皇帝想做什么的话,那等到后来真宗皇帝直接将五皇子叫到病床前,指导其阅览奏章、代父红批……虽无监国之名,却行监国之实的时候,再看不出来的人,大概是以后真的再不用在朝堂上混了。   内阁六部中,几位朝廷重臣面面相觑,都嗅到了情势中几分引而不发的紧迫意味。   但不论众臣心中如何激荡摇曳、怎样谋划站边,但皇帝毕竟还没有真正广而告之地下旨废太子,而北方战事未定,太子仍亲自在外将兵,于朝野百姓中声望斐然……朝中大部分臣子心中,还是犹豫不定,打算先暂时作壁上观、静望其变,等着北边战事了却、东宫太子带兵回洛后,察皇帝的下一步心意,再论其他。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再也不会来了。   在“池水渐凉蝉唱稀,长空雁阵岭南飞”的立秋时节,两件打得裴其姝措手不及的事情先后发生了。   小童出去亲送了太医一程,回来后,看裴其姝还怔怔地于桌前失神地坐着,静默半晌,斟酌着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公主,这是喜事,可要现在就叫人去宫里通禀一声?”   “想来贵妃娘娘和五殿下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先前在长乐宫时,小童是和云归一般,在裴其姝身边从小服侍到大的亲近人。   只是先前有云归在时,因着她在普华寺便已经到了李宓母女身边、不离不弃的缘故,李宓更信任她一些,裴其姝身边的贴身事,也多是由云归来不假于人地亲自处置的。   不过现在……裴其姝虽然还带了云归在身边,却很难再毫无芥蒂地与之相处。   而小童则是五皇子在迟钝了月余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妹妹身边似乎缺了些能闲来说话唠嗑的亲近人,未免裴其姝寂寞,才破费了些周折给派过来的。   简而言之,便是裴其姝与东宫之事……小童是懵懵懂懂、多半不知情的。   “是么?”裴其姝扯了扯嘴角,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言不由衷道,“是啊,这是‘喜事’。”   裴其姝明白小童的意思,自真宗皇帝病倒在床后,宫中已经许久不闻欢声了。   她这时候爆出有孕的消息,从某种程度而言,也不失为古人常见的一种“冲喜”的论调。   只是倘若要叫真宗皇帝知道了她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恐怕笑,真宗皇帝是绝对笑不出来了。   活活被气死倒还有些可能。   裴其姝漫无边际地瞎胡乱想了一通,自己把自己给逗乐了。   小童见裴其姝总算笑了,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你说,”裴其姝别过脸,轻轻抚摸着自己四个月了都还不半点不显怀的肚子,自言自语道,“倘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能养好这个孩子么?”   而今形势,一触即发,片刻间或许便可风云决断。   而裴其姝却因为女子身份,困居府宅,纵然是想做些什么,也必得假借他人之手以徐徐图谋。   不得不说,在公主府里困得越久,裴其姝越发体会到了昔日裴明昱许下承诺之可贵。   ——“我会支持你的,你是我的皇后,旁人也说不了你什么……外面朝堂上有什么是非议论,我全都可以给你扛着。”   当然,好话谁不会说,前提是他得真能做到了。   但如今这人却恐怕连自己都还泥菩萨过江呢……裴其姝摇了摇头,把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扔到了脑后。   四个月,为什么是四个月呢?   裴其姝的月信一向不大准,先前也不是没想过可能会就这么有了,但一是想着不至于真的有这么巧,二也是她明明记得之后过了一个月左右,她是来了葵水的,只是似乎不太多……   因为月信一贯不准的缘故,来了一次后,裴其姝就没有再留心想这件事了,只确定自己没有怀上,松了口气后,便转身去忙着旁的事了。   但如今说什么都迟了,四个月的孩子……   裴其姝脑海里一片混乱,一时是决绝想着,事到如今,郑皇后死了、五皇子又要登基作皇帝,她和裴明昱多半是走不下去了,都分手了还要什么孩子,不够两边难堪的。   一时又想着,她明明答应过有了就生下的,真要亲手杀了……还真印了裴明昱当初的那句指责,她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一时又想着,算了吧,孩子都四个月了,四个月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是她能以一己之力顺利流下去的,恐怕宫中也没有太医敢应她的邀,还是要去请李沅……可李沅这时候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等她的人出去找一圈回来,恐怕孩子都要落地了。   裴其姝如此这般乱糟糟地想了许久,兴许是母子连心,她恍恍惚惚,竟似突然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腹中胎儿的心跳了一般。   这当然全是裴其姝自己的心理作用,裴其姝知道。   但知道是一回事,这种奇妙的感觉,能影响着裴其姝作定最后的决议却是另一回事了。   裴其姝作了最坏的打算,再不济,也不过是她一个人养孩子罢了。   小童听罢大惊,一时以为公主与驸马之间起了什么矛盾,再想着自己被派来公主府几个月,驸马过来的次数寥寥无几,顿时自觉明白了些什么,颇有些同仇敌忾地恨恨道:“当然行,公主是金枝玉叶,公主的孩子是皇室血脉……我们本也不用去多靠着驸马什么!”   裴其姝顿了顿,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多看了小童一眼,知道她误会了,但也一时想不出该如何解释是好,干脆在心里没多少诚意地赔了左静然句不是,定了定神,平静道:“你说的是,这事……先前不知道便算了,如今知道了,收拾收拾,递帖子入宫知会了母妃吧。”   裴其姝实在说不出这是“喜事”的话,但她既决定留这孩子下来,既要过明路,自然得先名正言顺地去拜会下长乐宫中的宓贵妃。   小童喜不自胜,忙不迭地出门嘱咐人安置备马了。   马车不太顺利地从公主府驶入了皇宫内城,最初,出门时后面跟了一堆小尾巴,裴其姝还以为是五皇子操心太甚,等一进中门,裴其姝却是一下子便反应过来了不对。   拦下她马车检查的,是个不太熟悉、也算陌生的故人。   楚襄侯府的陆旭之。   那位与柔嘉公主赵逦珺青梅竹马、后来无奈错过的未婚夫。   “陆大人,”裴其姝眉心微蹙,心头微微一沉,几乎是在见着陆旭之的第一时间,便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好巧。”   “也不算巧,”陆旭之不卑不亢地在马上与裴其姝行了一礼,直言道,“卑职乃是奉殿下手谕,专程来迎公主的。”   裴其姝指尖微微一颤,一阵风过,险些吹得车帘复又垂落下来。   “那就有劳陆大人,”裴其姝定了定神,半个字没有多问,直截了当道,“领路吧。”   陆旭之扬了扬眉毛,心中一时讶然。   也对这位昭乐公主的敏锐大为佩服。   裴其姝很清楚,自己入宫,自然是没什么需要五皇子特意派武将来迎的。   除非是内宫兵荒马乱、刀剑不长眼,怕伤着了她。   来不及再去长乐宫,裴其姝跟着陆旭之长驱直入,下马车后,直接一路走到了明德殿前。   踏上那她从小到大踏过无数回的汉白玉石时,裴其姝脑海里纷纷茫茫,闪回了大片大片与这宫城的回忆。   最后尽皆落于一片白茫茫。   推门的时候,裴其姝的心口跳的很快,推了几下都没有能给推开。   管洪闻得声响,从地上爬过来给人拉开殿门,一抬眼,半个声都还没出,映入眼帘的,便是裴其姝无声无息落了满脸的泪。   管洪本就通红的眼眶再也承载不住了一般,情绪一泻千里,崩溃地跪在地上哭着禀报道:“殿下,陛下宾天了!”   刺眼的日光下,裴其姝只觉头晕目眩,一时腿软得有些站不住了。   明德殿内或跪或坐或立着的众人纷纷回头,齐刷刷地望向这位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   裴其姝只觉得自己仿佛正踩在一片广袤无边的棉花团里,软得陷于其中,一步一跌地踉踉跄跄往里面走。   殿内似乎刚刚起了些争执,正是硝烟四起、剑拔弩张之时,裴其姝一进来,却反倒是误打误撞地把了紧绷到极致的弦给松了一松。   直直跪在真宗皇帝床榻前的五皇子沉着脸默不作声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迎上裴其姝,抓住她细弱的胳膊,扶着摇摇欲坠的人,沉痛道:“姝姝,节哀。”   裴其姝张了张嘴,却仿佛喘不上气一般,如一只破旧的风箱,嗬嗬地喘息了许久,才艰难地茫然道:“父皇去了?”   五皇子眼神复杂地望着面前神色哀恸的裴其姝,紧了紧手上的力气,面无表情地重复道:“父皇去了。”   裴其姝闭了闭眼,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知道五皇子恨真宗皇帝。   也听过对方无数次放狠话必得非要亲手杀了真宗皇帝不可。   她明白她哥哥的恨……甚至就连她自己,也不是不恨的。   可当真走到这一步,可当人真的死了,死在床上无声无息的时候……裴其姝还是感到一阵复一阵的冲击与难以接受。   甚至很难用具体的言辞来概括裴其姝这时候的情绪。   她难过么?也不能说不是难过,但真要说心头这股汹涌激荡到难以抹消的浓烈情绪全是为了真宗皇帝的死而难过……却也不尽然。   至少这些眼泪,绝不仅仅只是为了真宗皇帝的死而流。 第119章 遗诏 这储君之位,是父皇与我的。……   很久之后, 裴其姝才慢慢想明白,她当时的情绪,更恰当地说, 应该叫“悲凉”。   真宗皇帝于她, 是个爱不起来、恨不下去的人。   诚然,她厌恶他身为一国皇帝而肆无忌惮的独断专擅、一意孤行,厌恶他的强大与冷酷, 厌恶他施于下的万般痛楚。   他是后来这所有一切悲剧的根源。   但现在他死了。   躺在龙榻上, 消声无息。   裴其姝又难感到分毫的痛快。   他不算一个好皇帝, 更不是一个好父亲……但裴其姝两辈子,本来也就没有遇到过什么“好父亲”。   前后两世,她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如她于父的存在。   而现在, 他死了。   裴其姝深深地躬下身子,眼泪无声地爬了满面, 却哽咽着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五皇子的眼神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一下,揽住裴其姝, 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背,温声安抚道:“姝姝,别忍着了,想哭就哭出来吧……”   梁任打量着那对形容极类的兄妹,抿了抿唇,脸上闪过三分阴沉翳色。   秦岱看昭乐公主形容悲恸,张了张嘴, 再怎么也不好继续当着人家刚刚咽气老子的面骂儿子了。   迫于无奈, 只得把刚才震声吐露到一半的反对之言再咽了回去。   几位内阁阁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也都不约而同地缄默了下来。   也不知心里都对适才吵到一半的话题各自作何态度。   一直端坐在真宗皇帝龙榻旁默默垂泪、全程不言不语的李宓第一次抬起头来, 张开双臂,示意裴其姝过来。   五皇子牢牢捏住裴其姝的小臂扶她过去,裴其姝跪倒下来时,三人交身错位,不知哪个不当意,一下子撞掉了踏边小几上的汤碗,清脆的瓷器破裂声乍然而响,碗里只剩了个底儿的深褐色的药汁洒了满地。   梁任的眉心狠狠跳了跳。   李宓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过去,只冷冷地以眼色示意宫人去收拾了。   继而一边轻抚着裴其姝的背,一边温声细语地开口道:“本宫一粗愚妇人,愧受陛下抬举,现今姑且厚颜说两句。”   “陛下的遗旨,方才几位大人应当是一起听到了,左右有这么些人在这里,也不存在什么听岔了的可能。秦大人、陆大人的意思,本宫都听过了,不过以本宫之拙见,国不可一日无君。梁大人,不知您意下如何?”   梁任默然无语。   殿内气氛霎时焦灼了起来。   裴其姝伏在李宓膝上,闭着眼回忆了下进门时内殿的场景,努力推测着而今的局势。   “启禀皇后娘娘,”片刻后,梁任拱了拱手,毕恭毕敬地朝着李宓的方向行了一礼,言辞谦卑委婉,但态度却又十足坚持道,“秦、陆两位大人各有其理,不过以微臣而言,想的却是另外一桩。北战未半,陛下崩殂,倘丧讯流传,恐怕会大大动摇我方军心。”   李宓面无表情地抬起眼,冷冷地勾了勾唇,不置可否道:“那梁大人的意思是?”   “不妨先按下不表、秘不发丧,”梁任果断道,“待得北战告捷,大军归洛,再论其他。”   殿内一时冷寂。   五皇子神色漠然,不表一言。   僵凝得让几位阁臣感觉似乎自己的头发丝都紧绷了起来。   须臾后,只听得李宓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轻讽着打破了沉默:“也是奇了,听梁相这话,您是认得陛下方才临终前封给本宫的皇后的。”   “既如此,却为何要对陛下同时封与皇儿的储君之位拼命搪塞推辞呢?”李宓眉梢微挑,似笑非笑着轻缓道,“可别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心中另有牵挂吧?”   “皇后娘娘言重了,微臣对大庄、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梁任一掀衣摆,直挺挺地对着李宓的方向重重跪下,面不改色地坚持道:“只是北边战事吃紧,陛下丧讯……着实不宜发。”   李宓微微冷笑道:“那梁相以为,丧讯何时才‘宜’发呢?”   梁任毫无迟疑地回道:“自然是大军安定北方之后。”   李宓阴沉着脸,冷笑出声。   “梁相此言无理,”楚襄侯低低地接口道,“攘外必先安内,国之大事不定,谈何安定北部?”   “陆大人这是什么话!”秦岱这回是彻底听不下去了,鼻翼瓮动,疾言厉色道,“太子殿下乃中宫嫡长,陛下祭告太庙所册东宫,敢问您这句‘安内’,是打算怎么个‘安’法呢?!”   “天下只能有一位皇太子,”不同于御史大夫秦岱的激动,楚襄侯面色冷然,八风不动,甚至连眉梢挑起的弧度都不曾变过,只冷静地纠正秦岱道,“方才陛下去前,特召你我都来此,诸位大人均亲耳所听,立贵妃为后,册其所出五殿下为东宫。”   “既陛下已新立五殿下为太子,先太子……而今自然得该称一声‘废太子’了。”   “是,不错,天下只能有一位太子,”秦岱怒发冲冠,被楚襄侯所激,话赶话的,情绪冲到极致,也顾不得再隐忍三思了,直接口不择言地咬牙道,“可一位是元后嫡长,周岁即祭告泰山宗庙,有所赐金册金宝在手;另一位却仅仅只是陛下重病卧床后的临终一言而已。”   “陛下另立太子,可陛下他已经病了很久……更何况,从始至终,陛下可也从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废’太子之意。”秦岱言辞犀利道,“是谁给楚襄侯的依仗,这便能先言一句‘废太子’了!”   楚襄侯不屑与秦岱这一根筋的二愣子纠缠,只漫不经心地反问道:“秦大人这话,是不想认陛下临终前的遗诏了?”   秦岱张口欲言,梅叙在后边狠狠地扯了这位老亲家的袖角,才勉勉强强地将秦岱的理智拉回了三分,只硬邦邦地顶了句:“两位太子……这可不是微臣敢妄议的了。”   楚襄侯轻哂一笑,只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话。   梁任眉目阴沉,似在深思。   梅叙见场面僵持,轻咳一声,两不得罪地糊弄着打圆场道:“秦、陆两位既大人各有所见,争执不下,不如就先依照梁相所言,暂且搁置此事……先一心对外,等到大军安定北方而归,再议不迟。”   “梅大人,”五皇子沉默到此时,终于第一回 在此间事上开了口,语调轻柔,但用词却分外刻薄,“裴无晏手握六州兵马,待他大军回朝,再听闻父皇临走前将那位子传给了我……敢问我们母子三人,可还能有半分的活路么?”   “看来在场诸位大人,”五皇子叹息着总结道,“心中都更是想我们母子死、裴无晏能活的啊。”   “微臣绝无此意,”梅叙额上冷汗直冒,抖着手擦了擦,尴尬笑道,“微臣只是觉得,两位都是天家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何至于此,这其中必然是存了什么误会。”   “更何况,太子殿下光风霁月,绝非荼害手足之辈,”梅叙低低道,“两边摊开说说,很多不必要的纷争,兴许就能迎刃而解了呢?”   五皇子听得连连点头,叹服地反问道:“那待得裴无晏动手之日,梅大人可能替我一死?”   梅叙哑然无言。   后面几位内阁阁臣把头低得恨不得埋地底下。   梁任沉吟良久,终于在此时复又姗姗开口道:“诚如五殿下所言,北边那位殿下手握六州兵马,重兵在握,又将兵在外……待陛下丧讯一发,恐难料后事如何。”   “那梁相的意思是,”五皇子态度谦逊,恭敬地请教道,“只该我坐以待毙,等着他回来取我项上人头么?”   梁任抿了抿唇,没有正面回答五皇子的尖锐质疑,只平静地陈述了一个在场众人均心知肚明、却无人敢去说破的事实:“倘殿下您现在登基,废黜那位宗室之名……对北一战,大庄必输无疑,且定然输得一败涂地,输无可输。”   五皇子面色沉凝,收起了语调里尖锐刻薄,也同样平静地回道:“可这储君之位……是父皇与我的。”   ——不是我非要争,而是由不得我不去争。   “那六州兵马,”梁任自然听得懂这其中的未尽之意,但神色间却无依然无分毫的犹豫迟疑,只冷淡地提醒五皇子道,“也是陛下下旨、授与那位的。”   五皇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便是没得谈了。   以梁任为首的这群老东西顽固得超出了他的想象……五皇子在心里暗骂了句麻烦,移开眼,漫不经意地朝着某个方向睇了一眼。   殿中经历遍几番沉默,却只有这回的沉默,是真真切切地带上了血腥与杀气的。   有几位阁臣脸上的惊恐之色几乎掩饰不下了。   裴其姝趴在李宓膝前,能清楚地感触到李宓在袖中紧紧绷起的手指。   在这一片诡谲而不详的沉默中,李宓抬了抬手,还未动作,便被裴其姝轻轻按着压下去了。   “秦大人,您说错了,”裴其姝缓缓起身,迎着内殿众多复杂视线,轻轻地扯了扯嘴角,朝着秦岱露出了一个实在称不上好看的微笑,冷淡道,“从没有什么‘两位太子’……早在父皇立我五哥为储君前,便已经废黜了裴明昱的东宫之位。”   “只那是份密旨,”裴其姝抬了抬手,指了指跪在角落阴影里的管洪,又指了指殿外,淡淡道,“其时只有我、管公公、行知堂的江大人在。”   管洪顶着满殿的目光,心神大乱,哆嗦着点了点头。 第120章 反 你终于还是站在我这边。   梁任神色微变, 回头使了个眼色,早有乖觉的小太监去行知堂里请江重来。   “密旨就在我的公主府中,”裴其姝自然看得出梁任有多不愿去相信, 冷淡地表示, “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可命心腹去我府上取……我进宫前,还不曾知晓父皇宾天之事。”   半刻钟后, 密旨由几方人马护送前来, 当众打开。   真宗皇帝那份颇有些见不得光的阴毒密旨就这么大肆咧咧地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梁任一目十行扫过, 闭了闭眼,颇有些不忍再看第二眼之态。   秦岱瞠目结舌,愤愤无言。   李宓缓而又缓地轻轻舒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 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楚襄侯淡淡道, “微臣愚见,陛下宜在三日内登基。”   梁任兴许是认了命, 也不再反对,只拱了拱手,表示默认。   诸阁臣相视无言,稀稀落落地相继应了个是。   此番事了,梁任第一个起身大步离开,诸臣相继零落散去,裴其姝愣愣地原地站了许久, 只觉得一股疲累之意直冲心田。   “娘想再陪你父皇一阵, ”李宓仿佛一日之间也苍老了不少,垂了垂眼,平静地撵裴其姝兄妹先走, “你们就不必多留了,先回去歇着吧,后边有的是忙的时候。”   五皇子拉着裴其姝出来,二人沉默了半路,五皇子才终于整理好情绪般,轻笑着开口道:“你终于还是站在我这边了。”   语气中是藏不住的志得意满与兴奋喜悦。   裴其姝静默不语,并不多言。   五皇子此番心情大好,也不去计较她此时的沉默,只絮絮叨叨地将自己先前的布置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朝着裴其姝吐了出来:“裴无晏的手伸得可真够长的,那群认死理的酸儒就罢了,没想到连光禄勋高崎都和他过从甚密、交情匪浅。”   “那狗皇帝先前还打算把他的‘心腹’爱将留给我呢,要不是高崎自己脑子轴想不开、举剑自戕了,我倒还真难揪他这么个细作出来……”   “哥,”裴其姝闭了闭眼,无意再多听,轻声打断五皇子,怅惘道,“你很高兴么?”   五皇子微微一怔,继而低头一笑,含蓄而意味深长地回道:“我有任何不该高兴的理由么?”   裴其姝听罢,怔愣须臾,却又不得不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神游片刻,缓缓启唇道:“父皇的死……”   五皇子的脸上飞快划过一抹隐不下去的阴翳。   裴其姝便明白,自己该更知情识趣些,这种蠢话,是不该问的。   于是裴其姝便了无趣味地闭上了嘴。   五皇子抬眸扫视四下,沉下脸来,拉着裴其姝疾走片刻,站在一举目四望、周围尽在眼下的视野开阔处,冷冷地飞快解释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大概率是不会信的。”   “但不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是我做的,我不想瞒你;不是我做的,我也不屑你就这么误会了,”五皇子扯了扯唇角,自嘲道,“是,我是想过就这么把他弄死了,因我实在是多看他一眼都嫌恶得很,大仇担保,也不想非得就着他的恩典往上爬了。只是刚刚动了些小手脚,就险些出事了。”   “我再厌他、恨他、恶他,恨不得他立时就当廷暴毙去了,”五皇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勾勾地凝望着裴其姝,面无表情道,“却也不敢再拿你和阿娘的安危乱开玩笑了。”   “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随你心里怎么想,我也就解释这一回,”五皇子不无嘲讽道,“我估摸着,怕不是太子这顶绿帽子戴得太刺激了,一下子没缓过来,就这么被气死了吧。”   裴其姝静默半晌。   五皇子虽然话说得硬气无比,裴其姝一沉默,他反倒又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了,气恼道:“你不信我方才说的?”   裴其姝缓缓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五皇子眉头紧锁,皱得能夹死蚊子。   “我信。”裴其姝心知,五皇子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再编个故事来糊弄自己,真要是他做的,他就是大大方方认了也无妨,左右大事已成定局,小节无碍了。   “哥哥说不是就不是,”裴其姝垂首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抬眸瞧了眼五皇子刚刚舒缓下的脸色,平静道,“只是,我怀孕了。”   五皇子整个人愣在当场。   继而整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与之相较,方才裴其姝静默无言时他的黑脸,简直称得上是和蔼可亲了。   “你知道的,”裴其姝明白,自己这一句坦白下来,五皇子怕是再也‘高兴’不起来了,“这个孩子不姓‘左’。”   “我不知道,”五皇子冷冷地截断裴其姝,面无表情地陈述道,“我只知道,朕登基后无嗣,它若为女,便是当朝唯一的掌上明珠;若为男,便是朕上告宗庙册立的太子。”   裴其姝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得出来,只侧过脸去,隐去眼角的湿润。   五皇子见状,也缓和了语气,絮絮叨叨地叮咛道:“几个月了?想和跟阿娘那边怎么说了么?好在我早有便将左静然喊了回来,这段时日,你也不要再掺和朝野内外的纷纷乱乱了,安心在府里养胎……”   裴其姝抿了抿唇,氤氲的水汽渐渐将眼前模糊了。   五皇子的絮叨之语渐渐地淡了下来,沉默片刻,沉沉地叹了口气,语调莫名问裴其姝道:“还是心里还不下他?”   裴其姝透过模糊的视野望去,竟隐约能在那嫌恶的语调中读出几分无可奈何、束手无策的愁苦来。   裴其姝的心蓦然定了。   其实类似的对话,兄妹二人间早先不知出现过多少次。   只是每每提及,必然是一方暴怒愤恨,一方沉默抵触。   裴其姝曾经无数次想回五皇子一句:“我心里如何、高不高兴,于你,又有什么关系?”   你真的在意么?   真的关心么?   说到底,你和你最最厌恶的父皇,还不是如出一辙的脾性性情。   真宗皇帝想给人的好,由不得人拒绝;想施下的怒,更容不得人躲闪。   而五皇子自认为对裴其姝‘好’的安排,也同样从没想过去给裴其姝选择接受与否的机会。   有时候,裴其姝都纳罕血脉一折在人身上刻下的痕迹之深……左静然曾讥讽她行事越来越像真宗皇帝了,她却心知,比自己更像父皇的,是她的孪生哥哥。   不是不怨,不是不恼……也不是没有恨恨地在心里将五皇子打着“为你好”之名做下的种种与真宗皇帝的雷霆反复一一比对过。   只是真到了这时,却终还是发现,不一样的,到底是不一样的。   割舍是很难、很痛的。   但终究还是要割的。   裴其姝连让她又爱又恨的真宗皇帝都无法真情实感地恨下去,又怎么可能对五皇子真正狠下心来。   五皇子眉心紧缩,不情不愿道,“如果你实在……”   “哥,”裴其姝闭了闭眼,将心底万千不该有的纷乱杂绪一一收敛,没有再就原来的话茬继续纠缠,只摇了摇头,哑着嗓子低低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   “他手上有六州兵马,”裴其姝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抽搐,出神喃喃道,“现在还未到终局,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真宗皇帝临终前当着众臣的面将皇位传给了五皇子,倘若裴明昱大胜而归,大军压境,等待着五皇子的……   裴其姝摇了摇头,终于还是在心中做下了决断。   她的孪生哥哥已经被她害得够惨了,她再难赌得起了。   ——但她也到底是,又一次负了裴明昱的心意。   按照裴明昱事不过三的性子,她另嫁他人一次,主动提分手一次……这一回的背叛,再怎么也不可能容得下了。   也好,这样就很好,彻底结束了。   只是心头之恸,彻骨刻心。   裴其姝又忍不住想,那裴明昱这一生……也是够惨了吧。   生他的,在他幼年时便想方设法暗害他性命以除污点;养他的,在知晓他身世后便恨不得这世上从没有过他;与他谈欢说爱的,在风雨飘摇中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他;而他寄予厚望的骨肉……却将会在这样的身世下降生。   反复是命运恶意的轮回诅咒。   裴其姝忍不住想,这造化也不太公了,刻薄起来,仿佛就只逮着那么几个人使劲刻薄了。   裴其姝想着想着,又自省了下,深觉自己好像是这世上最没道理去替裴明昱骂造化的人了。   她是这一切的推波助澜者,是造化降下的刽子手,明明心中已经决断了,却反而还要假惺惺地流几滴鳄鱼的眼泪,虚伪做作地替受害人不痛不痒地讲上两句……实在是,太做作了。   裴其姝曾经仔仔细细地盘算过,上辈子的她没有错,只是倒霉。   那以此类推,这一世的裴明昱,也好像从未做错过什么,只是实在是太倒霉了。   最倒霉的,就是喜欢上她这么个没心没肝的烂人。   烂人裴其姝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在府上胡思乱想了几天,该做的烂事倒是一件没见她没少做……却实是太虚伪了。   五皇子登基后,欲改年号为钦,裴其姝嫌晦气,毫不犹豫地给抹了,改了个神,想蹭蹭宋神宗满朝名臣、明神宗不用上朝还能误打误撞发展出明代最高经济的好运气。   五皇子在这上面都无可无不可,且都一切顺着她来了。   毕竟现在孕妇最大。李宓知道裴其姝有孕后,更是恨不得把女儿和未来的外孙放在手里捧着护着了。   不过兴许是裴其姝蹭得太过明目张胆了,连老天也看不惯,神宗皇帝登基后月余天,凉风至、寒蝉鸣的白露时节,在北边接到消息的先皇太子裴无晏,直接撕掉圣旨、另立新旗,反了。   这一反可不得了,本就没心思饮清茶、吃米酒的朝野众臣这下更是心慌慌乱,裴无晏六州兵马在握,更有二十年东宫余威,在朝野上下、百姓民众间声名极好,这番撕掉手诏,直言不认神宗这么个皇帝,天下人心纷纷乱,隐隐有大乱将至之势。   更让五皇子这边措手不及的是,裴无晏带兵在北边打了小半年,那群北鞑子不知道是和裴无晏暗地里达成了什么见不得光的诡秘协定,竟然不在此时趁着大庄内乱背刺一手,就这么退兵了。 第121章 赵逦珺 比我更疯,更悔,更恨,更怨。……   北部蛮族一退, 两边危势登时一转,原先腹背受敌的裴无晏再无顾忌,挥兵南下, 直冲洛阳而来。   一边是刚刚打退了北鞑子、士气高涨, 为裴无晏所折服的六州兵将,一边是本就心思不定、斗志萎靡的大庄守军,裴无晏连战告捷, 几乎是畅通无阻地拿下了凉州、雍州、蓟州, 陈兵兖州边境, 直指豫州而来。   而耗时,不过才区区两个月。   裴其姝已经无力去回忆这两个月里宫中的焦头烂额。   立冬的那天,李宓在长乐宫里亲自下厨整置了羊肉汤与饺子来, 裴其姝与她新登基的皇帝哥哥却都没什么胃口,草草用了些就早早散了。   按照旧例, 神宗皇帝要在立冬这天去对为国捐躯的烈士进行表彰与抚恤*。而今战事于洛阳大为不利,裴无晏的兵马一旦跨过兖州, 洛阳就是他囊中之物了。   只要不想被人兵临城下围攻而亡,就太需要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去收买一波站位摇摆的臣子之心,宣扬自己的正统之位,鼓励他们来帮忙一起抵御裴无晏这个“乱臣贼子”的反叛了。   而裴其姝……她是刻意避开了母亲与兄长,专去迎接那只终于落下来的第二只靴子。   ——裴无晏早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凉、雍两州后就遣了与先使来与洛阳和谈,两边官面上约定的立冬后的第三日,而那位至今不曾显露身份的“先使”却是更早地便先将邀帖发到了裴其姝的公主府上。   裴其姝也是直到送帖的人上了门才知道, 自己这座原为“五皇子”准备的公主府, 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裴无晏插手安置过一条密道,正正与裴无晏在洛阳城里的一座不显山、不露水的私宅相通。   裴其姝已经无力去思考对方是不是早在五皇子没出现前就想好了这么个绝妙的“私会”主意, 毕竟,这府邸,说来说去,前前后后起起停停拖着弄了那么些年,好像却一直都是为自己准备的。   裴其姝借着左静然的遮掩秘密出了城,在城郊总算是见着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先使”大人。   不得不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帷帽之下,柔嘉公主赵逦珺那张静若秋花的秀美脸庞,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裴其姝恍然发觉,自己好像也有些年岁没见着对方了。   上回相见,好像还是自己的十六岁生辰,赵家姊妹来给自己贺寿,一群人在初雪里吵吵囔囔吃酒闲谈。那时候,李沅在,小和尚在,越启在,还拖了陆恺文来。   而今,李沅行踪飘忽不知归处;小和尚早两年机缘巧合下见过裴无晏后便修起了闭口禅,无论裴其姝如何问都不再开口,后来更是一心苦修躲了出去;越启现在跟着裴无晏打兖州;陆恺文留守洛阳却被裴其姝悉心提防着。   裴其姝有种物是人非的恍惚感。   那时候,她与裴无晏间的裂隙便已经初见端倪,只是当时的他们都还愿意为彼此妥协退让,勉强拉扯着往前走。   早知后来会是今日……裴其姝闭了闭眼,摇了摇头,不愿再乱想。   “昭乐公主果然冰雪聪明,”赵逦珺笑着将斟好的茶推到裴其姝面前,柔声道,“见是我,好像也不如何惊讶。”   裴其姝没有接茶,只平静道:“雍州败得太快了。”   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前脚还是只打到凉州,一醒神便连雍州都收了。   雍州肯定是出了问题的,裴其姝本心上不愿去怀疑自己一直视若血亲长辈的秦国大长公主与建安侯,甚至连七皇子被策反的可能都想过了,还不自量力地忧心过赵家人的安危。   如今看来,却都是说出来能愚蠢得令人发笑的“担忧”了。   “不用死人的战事,”赵逦珺莞尔一笑,点头认可道,“自然结束得快。”   裴其姝沉默良久,低低问道:“为什么?”   她不是没想过他们会输,她想过,且还想了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想过会是这种输法。   可能这就是报应吧,裴其姝无波无澜地想:是她先狠心背叛了裴明昱,裴明昱便也好心地叫她仔细体味一番遭身边亲近人背刺一刀的苦楚。   梁任当时在内殿里就提醒过她了,六州兵马在手,裴明昱只要有心想反,他们的输面很大。   ——“大庄必输无疑,且定然输得一败涂地,输无可输。”   说的是没有裴无晏的大庄,又说得何尝不是裴其姝他们。   但那时候的局面,就已经没留下什么别的退路了。   五皇子不会真的甘心将皇位拱手让给昔日仇敌之子,裴其姝也更不敢去赌,这样“两太子并立”的局面下,一旦裴明昱登基,等待着她孪生哥哥的,会是怎样的死局……   “为什么?”赵逦珺语调平平地重复了一遍裴其姝的问题,以手支颐,闲闲感慨道,“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想问,为什么。”   “你的情人,你的兄长,”赵逦珺的视线平平下划,落到裴其姝膨隆的腹部,低低叹息道,“你们之间互相折磨来折磨去的斗争,为什么死的人,得要是底下这些四处奔波求活的苦命人呢?”   裴其姝仿佛被人凭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在脸上,脸颊刮下了一层肉般火辣辣地疼。   “太子殿下心里有你,你现又正怀着他唯一的子嗣,”赵逦珺不待任何情绪地平平道,“不论两边谁输谁赢,只要你有心,总是有法子在其中斡旋平衡,叫你心里看重的人活下去的……可是我们呢?”   “赵家将与雍州百姓辛苦卖命一场,死了活了,于你们,又有什么关碍呢?”   “我父亲早年为你父皇卖命,卖到亲生女儿为人生生糟践而不得报,”赵逦珺神情倦怠道,“我母亲曾是怎样的金枝玉叶,可是后来呢,她的两个女儿,一个遭辱而嫁,一个更是只能被迫与一个女人绑在一起,一生难得幸福。”   “而今你又想我们一家人继续为你们兄妹卖命,”赵逦珺冷倦道,“公主殿下,您是高高在上金枝玉叶,可我们赵家却也不是贱如草芥、任人挥弄。”   裴其姝愣愣地僵坐了良久,才恍若大梦初醒般,错愕道:“原来珺姐……,柔嘉公主,一直都是这么厌恶我的么?”   裴其姝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滋味。   她不敢说李宓能拿赵家姊妹当亲女儿看,至少这么些年来,从普华寺意外结缘起,裴其姝一直以为,他们两家,是很亲密很亲密的。   秦国大长公主是传她剑道的恩师,赵逦文是一直以来被她放在心里的“自家人”……两辈子来,裴其姝不曾有过亲姐姐,她心里是拿柔嘉公主当长姊看的。   “厌恶?”赵逦珺将这两个字在舌尖玩弄了一番,轻笑着摇了摇头,断然否认道,“怎么会。你是救我出苦海的贵人,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如何也不会‘厌恶’你的。”   不知怎的,裴其姝看着赵逦珺脸上一如既往的清淡柔笑,却莫名觉出几分毛骨悚然的诡秘感。   赵逦珺好像是被裴其姝惊吓的神色给逗到了,低低一笑,叹息着缓缓抚上裴其姝的肩膀,柔声道:“你应该能感觉到的吧……我们明明没有真正有过什么交往,你却一直觉得很熟悉、很值得信赖。”   裴其姝微微一怔,想到了什么般,神色猛地一变。   “不错,”赵逦珺轻笑点头,认同道,“这就是‘三姓女’之间所谓的‘感召’了。”   “这些日子不太好受吧,”赵逦珺同情地瞧了眼裴其姝憔悴的面色,惋惜道,“记忆恢复之后,   原先的的印解除……‘碎金兆’的能力,叫你瞧了不少可怖的场面吧。”   裴其姝张了张嘴,没有回应赵逦珺这句若有似无的试探,只眉头紧锁,喃喃道:“你是‘黄粱指’……”   “是,却又不是,”赵逦珺先是轻轻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如此道,“确切地说,曾经是,后来又不是了。”   “现在的‘黄粱指’黏你黏得很厉害,是谁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曾经是你,后来是阿文,”裴其姝错愕不解,“三姓女所谓的‘传女不传男’,还能如此传?”   “本来按道理是不行的,”赵逦珺眨了眨眼,歪头笑道,“这不是在我身上出了些问题,所以就意外成了如今这情况。”   裴其姝直觉这所谓的“问题”与现在赵逦珺会出现在这里有关。   “我曾经这里,出了点小毛病,”赵逦珺也不多卖关子,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平静道,“差点就疯了。”   “没成想事有凑巧,正好遇到你命悬一线,在死生之间挣扎,”赵逦珺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温柔一笑,淡淡道,“你‘吸引’了我,也安抚了我,当时为了救你,花费了我们很大的功夫,也用尽了我血脉里最后的那点所谓的‘馈赠’。”   “所以后来我就又‘不是’了,”赵逦珺回忆到这里,泄了口气,无奈道,“本以为事情便到此为止了,没成想,我是解脱了,却是阿文替我再受了这苦。”   “不过阿文却是一点也不难受,”提到妹妹,赵逦珺脸上的笑容又情不自禁地更真挚了些,平静陈述道,“她真是很喜欢很喜欢你。‘黄粱指’可以很容易地渗透人心,她倒是很乐意用这些小把戏解决你那点小烦恼。”   裴其姝忆起赵逦文对上七皇子屡战屡胜的精彩战绩,一时无言。   “说起来,我真的该好好地谢谢你,”赵逦珺平静道,“如果不是你,我早被逼疯了。你救了我,我却反过来替人劝降你,说起来是有点恩将仇报了。不过等你们夫妻和睦、伉俪情深、儿孙满堂的时候,说不得也还要反与我一杯谢媒酒呢……”   “差点‘疯’了,为什么疯?”裴其姝不想听赵逦珺不咸不淡地聊这些,有些被那语调里的微妙嘲讽激怒了般,有些恶意地冷冷自嘲道,“我当时才几岁,真是何德何能,还能‘安抚’得了你。”   赵逦珺似乎是没料想到裴其姝会突然变得如此尖锐犀利,被刺得微微一愣,继而笑了。   只是这一回的笑,连丁点的温度都不再有了。   “你当然可以,你真是太小看自己了,昭乐公主殿下,”赵逦珺弯了弯唇,温柔道,“我疯,不过是因为我想不明白,郑想怎么能喜欢我呢?他喜欢我,却又一味地侮我辱我,我不明白,爱是那么干净美好的东西,怎么能有人一边爱我一边又不停地伤害我呢?”   “不过我后来懂了,我被‘黄粱指’骗了。郑想是喜欢我,可他那种恶心人的喜欢,完全不足以我为此便自降身份、自觉亏欠拖累了他便点头答应下嫁,后来又更是一退再退,百般忍受郑家人的磋磨龌龊。”   “我疯,只是因为我那时傻,我不懂这世上‘爱’也是分人,不是所有人脑子里自以为的‘爱’都是配得上称一句‘爱’的,”赵逦珺柔柔笑道,“只是后来我懂了,我放手了,不继续自轻自贱自我折磨任人羞辱了。我这被骗的愚蠢,尚且还有回头之路,虽然坎坷,但不至于绝。”   “哪里比得上公主殿下您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孪生兄长、葬送了他一世帝王命格的‘蠢’呢,”赵逦珺几乎是有些快意地欣赏着裴其姝脸上明显被刺痛了惨白,柔声道,“跟我比起来,您被‘碎金兆’骗的更狠了,我不过是遇人不淑,您却是无力回天了。”   “您比我更疯,更悔,更恨,更怨自己的选择,更厌那所谓的“血脉馈赠”,当然能好好地安抚我了。”   裴其姝直挺挺地跪坐着,脊背紧紧绷成一条线,如一张拉满的弦,似乎只要再轻轻一拨,就要彻底断了。   赵逦珺看着看着,突然又不忍了。   何必呢,赵逦珺在心里默默唾弃自己,都而立之年的人,还与一个小女孩较劲什么。   “你心里也明白,”赵逦珺放柔了语调,不忍地提醒裴其姝道,“我们所谓的传承,生来便是个诅咒。”   “那些所谓的‘馈赠’,只会让人犯错,引人犯傻,反复地煎熬你,折磨你……一步错、步步错,他早已失了帝王命格,强行登基,不过回光返照,终难得一善果。你自己也看得到吧,又何必如此坚持呢?” 第122章 善水 我是不会背叛陛下的。   裴其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赵逦珺那里走出来的, 她的脑子乱哄哄的,如一团被猫抓散了的毛线球。   如果这世上真是有“天命”一说,那竟是早在明萃阁那夜, 结局就已定了。   裴其姝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笑, 但笑着笑着,她就笑不出来了。   她怔怔呆立片刻,不得不承认, 最可笑的还是自己。   左静然看出她心神不定, 亦步亦趋地小心翼翼跟着。   裴其姝突然站定, 左静然当即停下来,仔细瞧着裴其姝神色,也不敢开口。   “你那时候, ”裴其姝愣愣出神良久,突然冷不丁道, “为什么就没说呢?”   左静然默然片刻。   裴其姝这一句问得没头没脑,若是换了个人站在此处, 定然是一头雾水。   左静然却是听懂了。   “一开始是心神大乱,又遭本家猜忌,没想好该怎么说,”左静然还低头回忆了一会儿,边想边回道,“后来是察觉到有人跟着盯梢,保命要紧, 自然更是不敢多说了。等到后面那些人撤了, 开口的时机一错再错,怎么说都不对,干脆也就不说了。”   裴其姝神色寡淡, 不置可否。   “当然,”左静然轻咳一声,沉沉叹息道,“最重要的还是,说与不说,与当时的左家,又有什么分别呢?”   “不说,尚还能有些苟全保命的;真说了,却是知道的一个都活不了,”左静然木然道,“在绝对的力量悬殊面前,再大的仇、再深的恨都比不上保命重要。”   “当然,也可能就我这贪图安逸的小人会这么想吧……我只是不想左家再继续死人了。”   东宫太子血脉有异,自然是个极大的短处,可真要盘算到底,左家人、左思源这些年干的,又能有几件好事了?   既然都是利益驱使、不论善恶,那在绝对的势力差异前,报仇,于当时的左家而言,绝对算不上什么明智之举。   裴其姝默了默,平静地点评道:“可惜你姐姐想的却和你不一样。”   左佳荣是一心要报复东宫、重振左家的。   左静然连连苦笑,拱手告饶。   裴其姝茫茫然地又走了一阵,呆呆地在心里补充道:“她哥哥肯定也一样不会认同她的想法。”   裴其姝不知道赵逦珺来之前是不是和牵星楼那个神棍商量过,她不清楚赵逦珺那句“你自己也看得到吧”是纯粹的试探还是真有底气……但不论为何,糟糕的是,赵逦珺说对了。   裴其姝确实“看”到了,还看到了很多很多次。   有些时候死的人少些,大军围困洛阳,新君想不开,直接自焚了。   有些时候死的人多些,还是一样的大军围洛,新君硬气些,两军对峙,叫人绑了不少敌方将领里尚还留在洛阳的血亲骨肉上去……血一层一层的浸上去,将洛阳城墙都染成了紫色。   有的时候打得惨烈些,裴其姝可以在天光大亮、一切结束前听到报讯的小兵哭着报来数个她熟知的名姓殉国的消息。   也有的时候打得窝囊些,有细作混进来,里应外合,他们尚且还来不及反应就直接被人给釜底抽薪了。   但无论哪次,没有一回,是他们赢了的。   裴其姝不知道是因为这该该死的“碎金兆”是报死不报生,还是他们现在的处境就真的差到了彻底无力回天的地步。   更甚至,乱七八糟的梦太多太乱太杂,裴其姝都分不清自己看到的那所谓的神神叨叨预知梦还是纯粹自己白天想太多了自己吓自己做下的噩梦……   就这么煎熬折磨的两个月“梦”下来,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是,这位堪称新君智囊的“巾帼宰相”昭乐公主,肚子是越来越大、脸色却越来越差。   但现在局势不明,洛阳情况不好,公主如此颜色,倒也可以理解。   糟心事是一件连着一件。裴无晏打到蓟州时,新君为了宣誓正统、拉拢地方,有意将先帝遗诏抄录纷发,直接向全天下明示裴无晏的孽子身份,但偏偏就在他让人动手抄录前,唯二的人证之一,行知堂行走江重,死了。   那手诏是裴其姝替真宗皇帝执的笔,除却其上有玉玺为证,本就不足够“实”。——毕竟,谁不知道早在先帝去前,便已经疼宠长乐宫母子到了让五皇子阅览奏章、代父红批的地步了。   而本来还有管洪和江重两个人证,可江重现在死了。   且江重死的时机实在是太微妙了,他死在为那手诏佐证后、又还是死在深宫内阙之中……只剩下了一份昭乐公主执笔、有现任的明德殿大太监管洪为证的所谓“遗诏”。   “伪诏”这个微妙的说法,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浮上了朝上不少本就心悦先太子、对真宗皇帝另立储君颇为不满的老臣心中。   江重死后,新君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但到底是不想把裴其姝牵扯进这摊说不清的烂摊子里来遭天下人指责,只得将散发遗诏之事给无奈搁置了。   如今裴无晏又打到了兖州……新君急得嘴上直起燎泡,嗓子痛得除了喝些汤汤水水,旁的什么也吃不下了。   就这样,他们兄妹俩还互相给彼此打着掩护,在李宓面前顾左右而言他,丝毫不敢透露出丝毫的不适、不好来。   裴其姝来回思量着这些纷纷扰扰的琐事,神游天外般回到了自己府上。   善水大和尚就正坐在前厅里等着她。   裴其姝进门,挥退了奉茶的小童,扫了左静然一眼,着他退到外面守着。   更早些时候,裴其姝是一心想见一面善水大师,却总是今儿这事明儿那事地耽搁着见不得,后来,是裴其姝已经不想再见这个光头大和尚了,善水却好像是拿她这公主府当点卯之地般,见天地来公主府里找她。   “殿下应该已经见过那边的人了,”善水和尚开门见山,毫不避讳道,“可是开的条件不够,还不能让殿下下定决心去决断么?”   “再这么拖下去,陛下危矣。”   裴其姝摇了摇头,只抠着边上扶手的木头缝,喃喃道:“你说,按你们玄门那一套,我哥是当不了皇帝的,且当得越久、死得越快……可先前也是你们告诉我,他才是真正的帝王命格,还能把紫微正象遗给我。”   “他能当、他不能当,翻来覆去,都是你们神神叨叨的那一套在与我说……我能如何去决断。”   “殿下,”善水和尚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道,“真宗皇帝膝下的第五子确实是天命所归之人,可他早在八岁那年就死了啊!而今的陛下以不生不死、半生半死之身君临天下,天道和龙脉都不会去认他,只会狠狠苛罚他!”   “可他本来是能当的。”裴其姝红了眼眶,不知是品着怎样的滋味执拗地重复了这一句。   “他都把紫微正象遗给你了,你觉得紫微正象是什么,能给出去还能收回来的么?”善水和尚摇了摇头,道了句佛偈,摇头叹息道,“他身上的紫气早便散了,如此逆天而行,以本就游走在阴阳之间的身体强登人皇之位,只会衰败得更快!”   “殿下若还想让陛下多活几日,便尽早快些作决断吧!”   裴其姝有时候觉得命运造化可真是有趣,有趣到都令她忍不住发笑的地步。   “既如此,大师为何不早些说呢,”裴其姝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捂着额头叹息道,“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啊。”   剑拔弩张,图穷匕见了,才告诉她这些……如何能退,退了又能如何?   还能让她怎么决断呢!   “贫僧又如何能没劝过呢!”善水和尚也不由叹世事无常,一步算错步步都错。   昔年他见那紫微正象的命格竟沦落成了不生不死的药人之身,心中大恸,不忍之心,一意颤上紫微正象想劝其放下执念与怨恨皈依佛门。不曾想,主动替其遮掩了结几转前事恩怨后,对方的执念反倒却还不减反增了。   后来见对方一意孤行不听善言,善水大师无奈之下,不擅与人争执的他只得选择悄然离开洛阳,放弃予对方支持,想着能以此来断绝对方的痴缠偏执……不曾想,本以为自己不再“助纣为虐”后会偃旗息鼓的紫微正象,竟然真的机缘巧合,一步一步爬上了帝皇之位。   可这世俗之人趋之若鹜的宝座,于这不生不死之人而言,却是自寻死路、自讨苦吃了。   善水大师在外听闻新君登基的消息后,大惊之下连夜奔回洛阳。可当初就不会听他劝的人,现在当了皇帝,自然更无心听他多说了。   善水大师无奈之下,只得隐匿身迹,悄然登上了陛下唯一胞妹昭乐公主的府门。   昔年善水和尚帮处境奇惨的紫微正象,不过是出家人的恻隐之心,不忍见天命所归者落魄至此,遭无耻小人践踏;而如今急求昭乐公主出手终结而今这场乱象的他,却是为着天下苍生、百年命局了。   帝星一乱皇朝乱,皇朝一乱,遭殃的便是天下百姓、芸芸众生了。   善水和尚如何能不急得火烧眉毛呢。   裴其姝怔怔出神半晌,却是依然如之前的很多次一样,缓缓地摇了摇头。   “大师想求的‘决断’,在我这里是求不到了,”裴其姝平静地下了逐客令,“大师还是请回吧。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背叛陛下的。”   每一次遭受背叛,都让裴其姝心力交瘁;而每一回的主动背叛,却更是让裴其姝心衰力竭。   “那难道殿下还要跟着陛下一意孤行下去,”善水大师错愕不已,“看着陛下日渐衰败,撒手而去么?”   “我会去努力劝劝他的,他若听了,”说到这里,裴其姝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方才赵逦珺颇有些讥诮的那几句,自嘲地笑了笑,还真被人说中了,“我便放下所有去极力斡旋。”   “他若是不听,”裴其姝倦怠而平静道,“那我就陪着他一条路走到死、一意孤行下去吧。”   他连帝王命格都被她害没了,陪他走这一遭,也是应该的。   更何况,他尚且不因昔年明萃阁之事而怨恨她,只道根本没有什么是“命该如此”,真可恨的是暗下毒手之人……她怎么能反过来因为这回争输了而去怨恨他这做哥哥的不称职、不够厉害呢?   本就没有什么是“命该如此”的,是输是赢,是死是活,全看个人造化……这回输了,也就输了吧。 第123章 焚心与身 正文完。   裴其姝其实压根就没有把握能劝得住她哥放权让位, 但她更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一声不响地与对面合谋,逼得她哥禅位于人而只为保他们母子三人性命……她哥是更受不了的。   信任和偏爱不该是被这样滥用的, 尊严与骄傲……也未必就比性命轻多少了。   更何况, 背叛一个人的感觉,实在是太痛苦了。   她已经彻底焚心一回,这一次, 就让她自私地去选一条最多焚身、不必违心的轻巧路走吧。   裴其姝不经通报进到明德殿内间的时候, 新君刚刚偏过头, 低低咳嗽着。   抬头正欲呵斥,一见裴其姝,先手忙脚乱地收起那块沾了血的帕子, 还妄图悄无声息地藏起来。   “别演了,”裴其姝今天连轴转见了几波人, 心力交瘁地坐下来,苦涩道, “善水大师都告诉我了……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哥哥。”   ——明知是自寻死路,还一心抢着赶着往死路上跑。   “我还能怎么想,”新君苍白着脸,无所谓地笑了笑,“一开始就是不信邪呗,怎么能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呢。现在嘛, 就是后悔筹谋得不够妥当, 拖累你和阿娘一起担惊受累了。”   “我就说嘛,原还奇怪着,牵星楼那老东西是眼神不行了还是怎的, 先前善水大师走后竟然来不找我的麻烦。现在才知道,早算到这一遭了,就盼着我这么走呢……”   裴其姝苦笑了下,单就“不信邪”这一点上,他们兄妹俩还真是一模一样。   最早善水和尚找上来的时候,裴其姝也是什么也不信的……只是后来新君遮掩的姿态越来越勉强,就由不得人不信了。   “姝姝,我是不是又把一切都搞砸了,”新君出神片刻,怔怔道,“如果没有我的话,你和阿娘本来可以无忧无虑……”   “别,别跟我提这个,”裴其姝咬紧牙,苦涩道,“真要这么论,如果没有我的话,你早便是个名垂青史的好皇帝了……怎么可能受这么多折磨屈辱。”   新君愣了愣,正色解释道:“我从没那么想过,你是我妹妹,我保护你是理所应当的……你也别再这么想了。”   “说过多少回了,明萃阁的事不怪你,一点也不。或者说,我甚至还很庆幸,遇到这一切的是我,不是你。”   裴其姝红着眼摇了摇头,心道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她也没有开口争这一句。   “我这回可能真的是要输惨了,”新君皱了皱眉,沉沉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认命道,“我承认,当皇帝并不是个我原先想得那般轻巧的容易差事。姝姝,我安排人先送你和阿娘走吧,有你们在,我总是心神不定、牵挂难安。”   裴其姝平静地摇了摇头,只说:“你安排人,先送阿娘走吧。”   新君揉了揉眉心,不悦道:“你呢,你不走?”   “我现在可是被那边派来劝降你的,”裴其姝摇头拒绝道,“你要是愿意禅位和解,我就去谈;你要是不愿意,那我肯定是坚守使命、陪着劝你到最后。”   这句玩笑开得一点也不好笑,新君听得直接黑了脸,沉默半晌,冷哼一声,恨恨道:“罢了,你不走就不走吧……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兵荒马乱的,真出去了还要怕你出事。”   “反倒留在这里,他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至于现在就迫不及待地动手。”新君冷冷地提醒自己妹妹,“只是以后的日子,可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深宫里的日子也不是好熬的。”   “将死之人就不用担心这个、忧心那个了,”裴其姝毫不客气拆她哥的台,“先想想怎么把阿娘哄走吧。”   “你们若是只想谈这个,那娘劝你们还是不必谈了,”一道婷婷袅袅的倩影绕过屏风,明德殿内间今日的第二位不速之客懒懒地扫了里面的二人一眼,平静宣布道,“娘是更不会走的。”   内间的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觑无言。   “阿娘……”   “娘不走,也不是任性闹脾气,只是识时务,”李宓平静地解释道,“先太子虽然是个皇后背着先帝偷生的孽子,但这孽子却对先帝情深义重……先帝死得不明不白,那孽子定然不会坐视不管。娘就是想逃,也逃不了多远。”   新君愕然,继而恳切而焦急地解释道:“父皇的死不是我做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做的,”李宓奇怪地睇了自己儿子一眼,冷冷道,“是你娘我做的啊。”   如此石破天惊之言,新君一时咳意上涌,差点被呛得背过气去。   相较之下,裴其姝反倒比她哥更冷静些。   ——她是知道原作里真宗皇帝活了有多久的,如此早逝必然有异,既然不是她哥做的,左右就那么几个人,用排除法也排出来了。   “我原以为,”新君呆呆地看了看自己亲娘,又看看自己脸上平静无波的妹妹,喃喃自语道,“我原以为……”   以为什么,后面的话却是没再说出口了。   不过在场的人却都心知肚明就是了。   “是有过,但早在你在娘面前咽气的那一刻,便磨得半丝不剩了,”李宓抬手替儿子顺了顺气,淡淡解释道,“你父皇老了,病了,疑心也就更重了。你动的那些小手脚,有些地方不大干净。”   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李宓这辈子,尝过一遭就足足够了。   她是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再在她面前害她的孩子一星半点的。   只是到底是做的着急了些……如今反使得他们母子三人这般被动。   李宓不是不惋惜的,只是如今想这些也无益,更谈不上去如何后悔了。   “真赢不了就算了吧,”最后也是李宓为三人做了决议,平静道,“禅位吧,好死不如赖活着,娘年纪大了,看不得你们伤啊病啊的。”   新君愣了好半天,才愁苦地按住了额角,头痛道:“你们都不走?”   “走什么?又能走到哪里去,”李宓不耐地怼自己儿子,“你一心求死,我带着你妹妹挺着个大肚子又能往哪里逃?”   “若是还有的和谈的余地,你就麻溜让位我们能活三个;若他真是个狼子野心不容人的,你觉得他会心软放我们娘俩一马么?逃不了的局,逃什么逃,净说些没用的废话。”   新君被自己娘驳斥得喏喏不敢言。   裴其姝小心翼翼地提议道:“那和谈的事,我去与……?”   李宓一眼扫过来,裴其姝剩下的半句全被扫回了喉咙里。   李宓起身,轻柔地拍了拍裴其姝的脸,柔声道:“这么大的肚子,你逞什么能呢。你现在怀着孩子,有些事,娘暂时不与你计较……若是我们娘仨都能熬过这一遭,你可得好好地与娘说说,娘这个外孙是怎么来的了。”   裴其姝打了个寒颤,从脚底板麻到头皮,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她总算忆起心里那股自李宓出现起便愈演愈烈的不安定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病的病,孕的孕,”李宓嫌弃地扫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冷冷道,“还是让你娘我去吧。”   李宓毕竟是真宗皇帝临终前亲口封的皇后,虽然按理说对面不承认神宗受“临终遗诏”得来的储位,是同样不会认李宓这个所谓的“太后”的,但出乎意料的是,裴明昱派来的人还是基本以太后的规格极恭敬地接待了李宓。   李宓一开始提的条件很简单,话也说得很清楚漂亮:先帝老糊涂了分不清人,忘了陛下当时将兵在外,误把皇位传给了你弟弟。不过现在陛下回来了,你弟弟自然是完璧归赵,绝不敢与陛下争抢的。   不过作为交换,也希望陛下同样体谅下你弟弟战战兢兢做了两个月代皇帝的诚惶诚恐之心,洛阳嘛,他们母子三人肯定是不敢留了,只祈求陛下大发慈悲,赏赐一块边角蛮夷之地与他做封地,容他们离洛赴任就是了。   地方李宓都选好了,确实是一块又偏又小的荒恶封地。   其时裴无晏还没有打下兖州,和谈的消息一传出来,天下百姓大为振奋、奔走欢呼。毕竟,没有人像打仗,更没有人想一直跟自己人打内战。   可以不用再在兖州、豫州浪费一兵一卒,而且这么一种名正言顺的登基之法,所有人都以为裴无晏那边会毫不犹豫地应许,毕竟,洛阳这条件提的也真的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不成想,裴无晏微微一笑,竟然委婉拒绝了。   然后不待洛阳这边作出反应,先一步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极长的陈情状来,传遍朝野。   开篇上来就先自陈身世,直接挑明自己并非先帝子嗣,不过到底还是矫饰了一部分真相,没说是皇后与人偷情出来的孽果,只道是已故的先皇后心急争宠,铤而走险之下假孕后,狸猫换太子,从将他从民间私自混入宫闱,这才有先帝二十年的慈心爱护教导。   不过他自己自从明了身世后,一直是自觉非常愧对先帝与裴家祖宗的,本欲与先帝挑明后主动让贤,不曾想北战未完先帝便已去了。他自觉这储位接的甚是愧疚,但贤弟又让位让得如此情真意切不能不接,为保裴家宗室血脉流传,左右权衡之下,欲求娶贤弟胞妹昭乐公主为后。   如此这般,洋洋洒洒写了一堆,中心思想概括起来就是一句:皇位,你让的,我接了;你妹妹,我要娶。   险些把本就身体衰败的神宗气死在龙榻上。   其实不只神宗生气,洛阳每一个看到这么个陈情书的,都瞧得神情微妙难言。   或者应该说,就没有一个不知情的外人能完全理解裴无晏这么个九曲十八弯的曲折脑回路的。   ——你要是真“愧疚不敢当”,你倒是别撕了手诏立反旗啊!   而且人家昭乐公主是早就已经嫁人的了吧!   裴无晏这陈情书写得虚伪又自相矛盾,不只不明所以的外人,就是他自己这边的心腹都未必乐见于此,不过事已至此,只要不是洛阳城里的新君突然从病榻上勇猛起来要反悔与他继续争了,大局已是如此了。   至于先帝旁的那些早都已经被权力边缘化的皇子,却是早早挣扎在了自家性命安危的温饱线上,更顾不得有更大的争权夺势野心了。   不过这陈情书也不是完全没有一丁点的可取之处,至少它基本向朝中众臣委婉暗示了先皇后的离奇暴毙和先帝死前莫名其妙地另立太子之举,多多少少洗清了些李宓母子身上被泼的惑主祸水之名……一时不免有不少臣子开始惋惜于自己先前没有好好地效忠他们真正正统的“陛下”了,只是陛下如今躺在床上虚弱得连朝都不上了,可见也确实是无法了。   至于说再想着去扶持个其他皇子起来……看看裴无晏手里的愈发壮大的六州兵马吧,那不是来洛阳夺权,这是到洛阳送死啊!   于是事情还真的就这么诡异又离奇地一切如裴无晏所愿地继续了下去。   赶在裴无晏的大军赶到洛阳前,左静然飞速与裴其姝写了封和离书,连夜逃出了洛阳城。   大军抵洛那日,昭乐公主府上却是一阵的兵荒马乱:“快,快,殿下要生了!”   那一天,一个皇朝迎来了他新的主人。   那一天,一个新的生命也降落于此。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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