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皇叔追妻日常》作者:和二萌   文案:   姜嬉是大庆唯一的郡主,娇美柔丽,至贵无极。   只可惜她所嫁非人,不得已乱入权势之争,历尽生死荣辱后,凄凉死于乱军丛中,替人背负千古骂名。   重来一世,姜嬉决定固守围城,终身不嫁。   孝顺孝顺太后,种种花钓钓鱼,过有命有钱有靠山的神仙日子。   却没想到,她不知何时,钓了个不得了的杀神。   顾煊是个修罗一样的人物,单刀匹马屠过郢都,统领厌夜军,杀戮四方,收复失地。   那日太后为他选妻,他那双凤眼只看姜嬉,眸光渐生热烈:“臣弟,要她。”   众人皆以为,娇软郡主势必要在暴戾皇叔的磋磨下掉层皮。   可他们只猜对了一半——   磋磨是磋磨了,只是红透了皮。   后来,暴戾皇叔再扬长刀,峥嵘戎马,只为踏平乱世,送娇软郡主一世安宁。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嬉 ┃ 配角:预收《玉台娇》求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叔莫名火葬场   立意:携手共同成长,捍卫底线。 第1章 放火(捉虫)   夏日沉闷,云低低地压了整整一日,直到现在都没落下雨来。   交州城郊的乌头山是个“远近驰名”的匪贼窝,此间盗匪各个勇悍狠厉,打杀之事时有发生。今日,这伙贼匪似乎又劫掠了哪一家的家财美人,正欢欣鼓舞地点起火把,喝酒助兴。   匪寨的正堂后面有间草堂,这里隐隐能听见前头兴奋的呼喝碰杯声,更多的是草里低沉的虫鸣。   一名衣着华丽的姑娘瘫在地上,手被反剪到身后绑着,麻绳勒过的地方都已经破了皮,细密渗出血丝。   另有一名夫人钗环满髻,看着也是富甲一方的主儿,却不似这姑娘的遭遇,反能指挥起这伙草莽,让他们搬来一把交椅,自己安坐在上头。   “我说嬉姐儿,你可想好了吗?这白嫩嫩的小手勒成这样,我看了都心疼。”这夫人说起风凉话,提帕掩住唇角,笑容却咧到耳根,一副吃定姑娘的样子。   姜嬉脑袋有些混沌,她已经一日一夜滴水未沾,全身上下不知擦破了几处皮,都火辣辣地疼着。她抬眼,视线迷迷蒙蒙,隐约能看见妇人模样。   “哟,你瞧瞧,这倔样儿,”步大娘子回头冲她的贴身仆妇笑,“看这眼睛,泪汪汪的,我见犹怜啊!”   她身侧的仆妇笑:“可不是,不怪咱们怀敏公子这样着迷。”   步大娘子闻言叹了口气,“若不是为了这孩子,我何至于行此手段啊!”看起来竟是一副被逼无奈的慈母心肠。   她兀自言语,姜嬉整个人却如浸在深水之中,不在状态。   迷迷糊糊间,她挣了挣手,只感觉到一股紧傅之力,姜嬉这才意识过来,自己被绑了。   她一生只被绑过两次,一次是十八岁那年,被大舅母绑到匪贼窝,一次是兵乱之时被自己最爱的夫君绑在屋里。   想起第二次被绑,她露出一抹苦笑,没想到,那人往日的体贴和爱护都是假的,不过是见太后看重她,借她打听些宫中秘辛罢了。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感情更让人作呕,若是明明白白的利用,她兴许还不会如此恶心。他打着感情的旗号,踩着她走向高位,明知道兵乱之时女子最易受辱,还把她一人绑了扔在屋里,面对兵荒马乱。   兵荒马乱?   姜嬉突然意识到,她该是死在那场镐京之变了才是。   她猛然抬头,意识突然清晰过来。周围虫鸣乍然灌入耳内,吱呀哇啦,好不嘈杂。她身旁身后皆是堆得老高的枯黄禾草,眼前,一名眼熟的妇人端坐着,目光带着讥讽和自负。妇人手边的桌上,一盏油灯舞着火苗,炫耀它近乎金黄的光晕。   姜嬉认得这妇人,正是她许久未见的大舅母,那样刻薄的嘴脸,她终生难忘。   可,不对,她舅母早就死了——这个想法一入脑海,她整个人就像从深水之中被一把大手捞起,一瞬间,光影和虫鸣、手腕的疼痛和鲜热的血,所有的感官都重新找到归属。   姜嬉的心砰砰跳动起来,一股喜悦在胸腔承兴起舞。   她好似,活过来了。   她活过来了!   她紧紧攥起拳头,指甲嵌入肉里,鲜热的血淌出来,腕上被磨破的地方也传来钻心的疼痛。眼前光影堆叠,热泪洒下,她是真的欢喜。   她活过来了,可以重新清算前世的荒唐账,可以冷眼看这风起云涌,可以不委曲求全,护自己想护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妇人见姜嬉咬唇流泪,以为她就要服软,便怀柔起来,意欲击破她最后的心理防线,鸣金收兵。只听她叹道:“嬉姐儿,我这可是为你好。你这‘老姑娘’的名头都已经传出镐京,遍天下了,天底下还有哪个皇亲贵胄名门女儿十八岁了还未嫁呀……”   十八岁。   后面的话,姜嬉全然没有听见,她的思绪紧紧缠绕着“十八岁”这个词。   她回到了十八岁这年。   她抬起头,看向前面坐在交椅上的人。脸庞尖刻、颧骨高挺,确是她早已死去的大舅母无疑。   姜嬉突然有点分不清这是阴间还是阳间。   可温热的血顺着手背淌下,疼痛这样刺骨真实,暖光跳跃,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她这是真的。她真的回到了十八岁这一年。这一年,她到交州来替太后寻香,被自己的亲舅母算计,她舅母伙同匪贼,以此后名节作为筹码,逼她与怀敏表兄成亲。   眼下,正与那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姜嬉是个怕疼爱哭的人,皮肉一疼便掉眼泪。现下她眼前已经蒙了一片水雾,透过水雾看步大舅母狰狞可憎的面容,她竟觉得这样的狰狞并非那样凶恶,甚至有些可爱。   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前世做下的荒唐混账事始终是她不死的执念,如今,她终于有机会重新来过,再做一回选择,如果可以,她要把让践踏她心意的人也尝尝,最珍贵的东西被熟视无睹滋味。姜嬉想着想着,两行热泪随着脸颊滑落。   步大娘子见她只顾哭,神色开始显得有些不耐烦。时间点滴而过,步大娘子心里着急,她知道,很快,姜嬉的随行禁卫就要察觉到姜嬉失踪,无论是报官还是直接寻上山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毕竟姜嬉的身份摆在那儿,是当朝唯一的郡主,太后跟前最最得眼的人。   “我说嬉姐儿,”她忍不住再度开口,“这原都是不必再想的,左右不过两条路,一条,你从了你怀敏表兄,给他一个郡马的身份,你若想带他回镐京,我也不拦你;一条,你打这匪贼窝里走出去,只是我也说了,你这衣衫凌乱、我见犹怜的样子,就算完整走出去了,可这名声摆在那儿,怕是回京也再难议亲了。”   女子名节本就是大事,即便完整走出去了,可谁又会相信,镐京第一美人姜嬉郡主落到了匪贼窝里,仍能完璧归赵呢?到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又有多少人明目看她笑话。步大娘子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成算在胸。   再者,她们这位郡主,从来都是个软弱性子,娇气身子,吃不得苦也受不得激,这么一说嘴,必然花不了太长时间,姜嬉就要缴械投降。   桌上的灯影映到那张秀气的脸上,映得她泪光灼人。   灯油劣质,燃起来“噼啪”作响。久违的一阵风吹过来,火苗晃动,姜嬉借着这明明灭灭,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表情。   风极大,又热又闷。想来,阴沉了一日的天,很快就要下雨了。   姜嬉心里前后想了好一会儿,她埋着头,温和柔顺问道:“舅母,当真只要我同怀敏表兄成亲,便可无虞吗?”   步大娘子听她服软,只觉得自己果真算无遗策,她心里高兴极了,可嘴上还要装出一副样子:“自然。只不过,你虽是郡主,但若进了我步家的门,也不可再端着郡主的架子,事事遵从公婆主君,才是正理。”   若非姜嬉重活一回,听见这话,就真以为这步大夫人是为了步家、为了儿子的将来做打算。可事实是,她无此才德,眼皮子浅到只能胡乱抓住跟前的机会,为达目的,无论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后来甚至为了填补步家的亏空,用药染了旧草,顶替新草送往边城。   步家做的是军需马草的生意,这几年外寇渐平,疆土初定,马草料用量逐渐少了许多,步家无生意可做,银子入不敷出,逐渐亏空,甚至欠了许多外债。步大娘子为了填补亏空,典卖多处马草田地,以至于后来边城告急,大庆兵马要大量马草。她交不出来,只能以旧草顶替。   尽管如此作为,步家的账上仍旧满是疮痍。若是此时,步家长子成为大庆朝第一郡马,步家就能用姜嬉的丰厚资产填补亏空,这是最快、且最现成的法子。   她的大舅母,要用她喂饱整个步家。   姜嬉想及此,心中冷笑,直接问道:“步家如今亏空甚多,若我从自己账上拨出些银子填补进去,权当是资助我母亲的娘家,舅母可愿放我一条生路?”   大概是没料到她如此洞明俗事,步大娘子心里咯噔一声,眼尾直跳:“姐儿说笑了。”   这可是令步家面上无光的事,她绝不承认。   步大娘子极力按捺着自己的不安,胸口起伏着。相形之下,安然坐着的姜嬉一派沉静,正炯炯地看着她,秀气的脸上仿佛一片深潭,看不出来什么情绪,是天生的勋贵气场。   这样一比,步大娘子更觉得自己跳梁小丑一般,她深深提了一口气,轻轻绷起的身子落回椅子上。   姜嬉道:“我给你八万两银子,你放我走,且要保证闭口不提今日之事,如此一来,于你百利而无一害。如若你不肯,非要我今日在此受辱,那么,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可曾想过,我若逃出生天,你步家上下百余口,会是什么下场?”   她的声音仍然娇柔,轻声细语,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汗毛直立。一开口轻飘飘的就是步家上下百余口的命。   步大娘子紧紧抓住扶手,指甲都要嵌到木头里去。她身旁的仆妇也慌了神,嘀咕道:“传言郡主向来怯懦,怎么如今开口就是喊打喊杀的?”   “人善被人欺,”姜嬉闻言,定定盯住她的步大舅母,挑起嘴角笑道,“自打今日开始,姜嬉必不会是从前的姜嬉了。”   从前她怯懦忍让,处处为他人着想,得来的不过是倾心一片反被抛弃的下场,甚至差点横尸街头、差点死于乱军凌.辱。若非老天有眼,她要被千足万脚踩成肉泥,要受千古唾骂。   她这话,既是告诉步大娘子今时不同往日,也在告诫自己,绝不可重蹈上一世覆辙。   姜嬉站起身来,一身鹅黄衣裙粘了灰尘,但掩不住她的腰身和气度。就在步大夫人愣怔的时候,她步步逼近,眼神锋利如刀,“我给你钱,你放我清白,是肯也不肯?”   步大夫人顶不住她的目光,不敢和她对视,眼神落到她的腰身上。纵使她也是女人,也不得不感叹姜嬉这一副好身子,不怪她的怀敏日思夜想。   想到儿子和步家,步大娘子似乎又有了勇气,被姜嬉反常的作为击溃的神志重新回笼,她稳了稳神,细细思量她的话。   她原是想打退堂鼓的,姜嬉是玉碟上了宗庙的皇亲国戚,千金贵胄之躯,现在放手尚还能指望她念着亲缘情分放步家一马。   可想到姜嬉一开口就是八万两的天价,家底不知道还有多少。若是娶来做媳妇,这些便都是步家的了,莫说是填补亏空,就是坐着吃,也够步家吃好几十年。步大娘子心一沉,胆子胀了又胀,再次强硬起来,“你、你现在人在我手上,还同我谈什么条件?”   姜嬉问:“非要人钱两得?”   步大夫人紧紧捏着帕子,往交椅背上一靠,不再作声,也不敢再看她。   姜嬉终究是念着亲缘关系退让了两步,可步大娘子看起来并不领情。她脸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柔柔一笑,而后趁其不备,猛地抬脚,踢翻了桌上的油灯。   桌子紧挨着步大娘子的交椅,油灯这一倒,油溅到她身上,火星子舔过,整个人立刻着起火来。   这处原本就是草堂,火势蔓延得飞快,很快就烧成一片,映得天边通红透亮。乌黑的浓烟和亮眼的火光,在这夏日夜里显得格外显眼。   离乌头山不远处,四匹快马正在官道上飞驰。四人忽见前面山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齐齐勒缰勒马。   “主子,是乌头山方向。”   被称为主子的人戴着黑色大长兜袍,跨于赤焰马上,腰佩漆黑薄刃长刀。兜帽之下,一双漆瞳目光沉锐,正泠然远望那方的大火。   他线条凌厉,气场浑然,只沉默着,便是通身杀伐戾气。四下皆寂,他处在夜幕之中,更显得如嗜血修罗一般。   随行之人跟在他身边多年,早已司空见惯,挑了眼下要紧的说道:“乌头山匪贼踞山为王,官府久攻不下,但最近没听说交州要拿这乌头山,这火有些古怪。”   领头的人沉吟不语,良久,他口中吐出四字,言语简短,嗓音低沉,几乎每一个字都是在胸腔磨过一遍。只道:“多少人马?”   随从答道:“听闻,大约一百余,为害乡里已久。”   火势一起,贼人必乱,无论如何,这场火都是拿下匪贼的好机会。但乌云低垂,昆虫哀鸣,很快就要下雨,机会稍纵即逝。   黑袍修罗很快做出决断:“去看看。”   四人挥开长缰,骏马纵蹄,疾驰而去。   姜嬉只有手上捆着绳子,原本捉她的人看她柔弱无力,便少了防范。这倒给了她可乘之机,火势一起,她便拔腿从后门跑出去。   步大娘子全身着了火,一边尖叫一边咒骂着跑出来,不懂怜香惜玉的匪贼提来一桶冷水,对准她照头浇下,步大娘子一时间呆若木鸡,凌乱的发梢淌着水,脸上全是黑烟,衣裙被烧破了好几处。   她尖叫一声,气急败坏,“人呢!去找!!去给我找!”   姜嬉看着不远处的林子,心想,山高林密,进了林子里就好藏身。于是抄了近路,从小路一侧的陡坡滑下去。   粗沙砾从掌心划过,她两只手已经血肉模糊,连带着捆着手的绳结也松开不少。姜嬉费力挣脱绳缚,就在此时,天公不作美,天边响起一道闷雷,豆大的雨点径直砸了下来,很快就下起暴雨。   姜嬉从来最怕打雷,偏这电闪雷鸣,映亮半边天,很是可怖。又一道光亮的闪电撕裂天际,雷声轰隆隆响了起来,她吓得蹲下身,紧紧捂住耳朵,死死咬住嘴唇,整个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   “在那里!”有一个劫匪借着闪电光,看见缩成一团的她,当即边喊边冲下坡来。   那几个匪贼身形高大,在乍亮起的闪电光下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仿佛是张牙舞爪的勾魂使者。他们手中提着的油灯扑闪着,拢出一簇光照亮他们满是刀疤的脸,看上就更加狰狞可怖了。   姜嬉只看了一眼,眼泪便先于她的想法和心情,滑出眼眶。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跑!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起身往林子里冲去,脚下的泥水灌湿了鞋袜,她急中生智,干脆脱下,扬手往岔路小道扔去,自己赤着脚沿着大路继续跑。   雨水打湿她的衣裙,往日舒服的丝绸贴在皮肉上,嵌进伤口里,姜嬉几乎就要疼死过去。   她实在是跑不动了,四处扫了一眼,挑了一棵茂密的大树,踩着边上嶙峋的石块爬了上去。趁着后面追着的匪贼还没赶来,她慌忙收好自己的裙摆,紧紧抱住树干,几乎就要与树融成一体。   后面的匪贼直追到了岔路口,三人站在路口四处张望,其中有一人道:“这小娘们必定是耍小聪明,沿着小路跑了。”另一人眼尖看见姜嬉扔在小道的鞋袜,道:“可不是,看,连鞋都跑丢了!”   三人一合计,觉得姜嬉就是沿着小道逃命去了,埋头往小道追赶而去。   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湮没在天地雨帘里。至此,姜嬉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放松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就在此时,天边一道闪电“滋啦”一声撕开黑暗的雨幕,像是径直打到她心尖上一般,她猛得一颤,脚下打滑,整个人往树下栽去。   身子失重坠落,姜嬉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树枝末梢毫不留情地甩过她的身子,那一瞬间她甚至想,完了。重活一世,恩仇未清,竟要摔死在这荒郊野岭了吗?   天边又划过一道闪电,映亮了半边天。   远处赤马长嘶,黑袍卷雨,一双厉目如勾,将军伏在马背上飞驰而来,长臂一展,捞了姜嬉入怀。 第2章 皇叔   乍落入他的臂弯,突如其来的撞击引得姜嬉娇哼了一声,她下意识抬眼往那将军的脸上看去,只见将军凤眼如潭,厉眉如刀,紧绷的下颚勾出一道清晰的下颚线,整个人显得疏淡漠然。   将军意识到姜嬉的注视,低头,目光与她的短兵相接。只一瞬,姜嬉整个人的身子就再度紧绷起来,对视的眼睛目不转睛,眼前又聚起一层水雾。   顾皇叔。   她下意识启唇,话却堵在喉口,说不出来。   上一世,她被她那“恩爱”的夫君绑缚于庭,老仆逃跑时见她可怜,便为她松了绑送她出府。她穿梭于乱军之中,一个人跣足披发,在刀枪剑戟里独自求活。因着这身皮囊,引来一群兵痞垂涎。那群兵痞夺去她的发簪、慢慢折磨她、撕去她的外裳,就要染指她的清白。那时候,顾皇叔就如今日一般,长刀赤马,刀光如电,取了那些兵痞的首级,更是脱袍为她盖尸,回护了她最后的、作为一个女子的尊严和清白。   再见恩人,劫后余生。姜嬉眼眶发酸,这一刻,她突然很想很想嚎啕大哭。事实上她也这样做了,不再按捺自己小声啜泣,放开嗓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煊目光落在她腕上的金镯,方才闪电划过,漆黑之中,这只金镯很是显眼。这镯子,看着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收缰勒马,翻身而下。   姜嬉原本哭得肆意,突然迎面的风停了,圈着她的臂弯也松了劲,她才意识到马已经停下。毕竟是前世的恩人,如今又救了她一次,姜嬉心中一窒,突然觉得自己方才嚎啕大哭太过失仪,传言顾皇叔最不喜女子,想来也十分厌烦女子哭泣。这样想着,她抬手擦了擦眼泪。   方才还哭得撕心裂肺的人,眼下戛然而止,说不哭便不哭。顾煊皱了皱眉。   他朝马背上的女子看去,这一看,恰巧撞上了姜嬉可怜求助的小眼神。   她整个人被打横晾在马背上,试图抬腿勾住马背起来,无奈腿短了些,勾不到,也下不来,只好再度眼神求助于顾皇叔。   雨仍瓢泼下着,眼前的女子衣裙零落,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脸上无意间流露出骄矜求助的表情,无端让人生出一股把她牢牢护在怀里的冲动。顾煊向来是纵观全局的人,心思从不会单因一个人起什么波动。他只是心中存疑,当真有人哭笑收放自如的吗?方才还哭得撕心裂肺的人,呼吸转瞬间,便静如绵兔了?   顾煊幽眸微暗,抬手就要抱姜嬉下马。手伸至空中突然顿住,他解下身上的黑色长袍,卷了她的身子,抱她下马。   黑色长披风还带着他的余温,被雨水浇透的姜嬉紧紧拢着长袍,心里感佩顾煊细致的心思——用黑袍挡住她被雨浇湿的薄透衣裙,不至于使她那样狼狈。   她被揽在怀中,细声道:“多谢皇叔。”及至双脚落地,她仍觉得不够,就地跪下,“臣女姜嬉,拜谢皇叔回护大恩。”   顾煊听她自报家门,眼皮突然抬了一下,眼神柔和了一瞬。   她竟长这么大了。   顾煊从前远远见过姜嬉一回,是先皇驾崩的时候,女子乖顺跪在蒲团上。算上这次,他们是第二次见面,她还是跪着,跪在泥里。   姜嬉是闻名天下的天之娇女,虽是臣女,但自小养在太后膝下,锦衣玉食、金尊玉贵,不曾受过一点皮肉之苦。如今她却跪在泥里,拜谢他的大恩。   雨点砸到她单薄的背上,她岿然不动地跪着。湿漉漉的头发贴在细长白皙的脖颈上,手腕上擦破的皮肉已经泛了白,赤着的脚上也一片血色。即便顾煊自小就没少受伤,可那样的伤痕映在女子白皙细嫩的皮肤上,总觉得很是刺眼。   “起吧。”他的声线如滚珠入水,甚是深沉,“本王着人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姜嬉蓦然抬起头,目光炯炯,眼眶仍有残红,她问,“皇叔可是要上山剿匪?”   记忆中,上一世乌头山的这伙悍匪,正是顾皇叔无意间平定收服的。   顾煊长眉微挑,示意她继续说。他觉得眼前这小丫头当真一眨眼一副面孔,方才还是娇弱惹人怜,现下又是坚定沉静、鱼死网破的样子。他倒是有些好奇了,这小丫头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姜嬉说:“皇叔若是要上山剿匪,请、请稍臣女一程。臣女有一仇,一定要报。”她顿了顿,道:“欠皇叔的大恩,臣女必当结草衔环,全力以报。”   她话音落下,就听见皇叔轻笑了一声。   顾煊长腿一跨,翻身上马,见姜嬉仍旧跪在原地,道,“还不走?”   姜嬉一愣,意识到皇叔这是同意她的不情之请,心头大喜,站起身来。顾煊伸出手,姜嬉大喜过望,只盯着那修长好看的手指,一时间竟然没意识到他的意思。   顾煊见她呆愣在原地,又见她赤着的脚已然血肉模糊,长臂一捞,带了她上马。   姜嬉只觉得一阵风从耳畔吹过,整个人就已经稳坐在马上。顾煊一夹马肚,骏马腾蹄,掉头往山上而去,竟是如履平地。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憋了一天的雨才下了一会儿,便倏然收住了。姜嬉坐在马上,从大路返回山上。大路中央零星散落着羽箭和刀兵。那羽箭她认得,是厌夜军专用的,尾羽漆黑,箭身光滑。   她心里微感诧异,她逃跑的这一路,连厌夜军的一片衣角都没看见,他们是如何上山的?又是何时打起来的,怎的一点声响也没有?更何况,厌夜军的主帅顾皇叔,此刻正与她同乘一骑……   她微微撇过头,用余光看向身后的人。顾煊察觉到她的目光,似乎知道她正在想些什么,道:“追你的那几个人被我捆了,偷梁换柱,我的人就上山了。”   意思是,捉了那几个人,他的人换上了那几个贼匪的衣物装扮,重新回到山上了。   “可、追我的仅有三人……”姜嬉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她察觉到皇叔的目光在她头顶停留了一瞬,不由缩了缩脖子。   以厌夜军的能力,三人收拾这窝贼匪,或许也尽够了。厌夜军的能力深浅成谜,传言曾三百人对阵大食的三千人马,当真是以一敌十,拿下了大食的一个重要关隘;可也有传言说,厌夜军其实只是一支普通的军卫,并没有传说的那样神勇,只是领军的人是顾皇叔,才传神成那样。   关于厌夜军的传说,更多的还是关于她身后这个人的言论。有人说厌夜王顾煊神勇无敌,一柄长刀在手,便有万夫莫开之勇;也有人说他其实勇武有限,更多的是智谋无双,才屡屡大捷……关于他私人的说法便就更多了,有人说他至今未娶,源于不喜女子,他觉得女子太烦。   至于这个烦是个什么定义,姜嬉也不太清楚。   但无论怎么说,从战神光辉到私人生活,都无悖于顾煊是个传奇人物的事实。何况,他还长了一副好看的皮囊,军旅之人多五大三粗,皇叔不,皇叔身材颀长匀称,眉目刀凿斧就般深邃好看,只这一点,他便成了茶楼说书人的财神爷。更遑论他十岁从军,无一败仗。   姜嬉思维发散,处境便不再尴尬,熬油似的时间一下子变得飞快,很快便抵达了山顶。   方才还乱哄哄的山顶,现下已然一片宁静了。四处刀兵散落,匪贼没喝完的酒东倒西歪,空气中尽是醇香的酒气。桌子板凳有的已然粉身碎骨,显然是一片打斗过的痕迹。   姜嬉跟在顾煊身后,来到正堂。看到眼前的景象,她不由得杏眼圆睁。   三个气度全然不同的“匪贼”站在正堂中央,立身笔挺,眉目正派。其余人身上都捆着麻绳,虫子一样只能蠕动,脸上或多或少挂了彩,嘴里塞满着抹布。仔细数数,此间不下百人。   三人身形各有不同,中间的那人虎背熊腰,长着络腮胡子,一双眼睛几乎只剩下个缝了;旁边两人身形稍微瘦些,但也高,一人看起来比较随意,脖子上挂着一颗兽牙项圈,嘴上叼了根草,手叉在腰上;另一人耳根下黥了个章,想来是犯过事,自打皇叔进来,他目光就一直在皇叔身上。姜嬉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眼熟。   因着这份眼熟,她的目光在黥章大汉的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仍没想起这人的身份,索性便不再想。   她身上血水和雨水混杂,沿着手指往下滴,落在地上炸成一朵花。她脚趾紧紧蜷着,也已血肉模糊了,有的地方甚至已经被泡得发白。   顾煊把目光往上挪了一寸,停在她提起来的黑袍上。姜嬉为了不让黑袍拖到泥水,自下马一路提着袍子,甚至不惜露出她伤痕累累的脚丫子。   顾煊从她这个动作里读出“小心翼翼”四个字,联想她郑重其事的“报恩”之说,他重新审视了眼前这个女子。 第3章 拔刀   三名厌夜军站在正堂中央,渐渐把目光投向姜嬉。   顾煊向来无心风月,更别提他脱袍为女子挡风的风度,这是他们认识顾煊至今,头一回在顾煊身上找到这个词,风度。   三人不约而同挑眉,看向姜嬉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但碍于顾煊一贯的行事风格,都不敢作声。   姜嬉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耳下黥章的人,索性不想了,先做自己的事情。她的视线扫过一圈,仍旧没有看到那两个妇人。难道是跑了吗?她走上前,一个一个辨认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她脸色苍白如纸,两只脚都露在空气里,风一吹,便止不住地发抖。越看到最后,她抖得越厉害。顾煊从她要出血的嘴唇判断,她似乎在生闷气。   “找谁?”他的声音干脆利落,砸在这座安静的正堂里,仿佛还能听到回声。   姜嬉回头,又是一双雾蒙蒙的杏眼,出口是几乎要哭的细软腔调:“一个富家娘子,和跟着她的仆妇。”   她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使自己在恩人面前不至于那样怒目横张,没想到这副样子落在顾煊眼里,成了满怀委屈的求助。   他看向挺立在正堂中央的三个人。   那三人收到他的目光,几乎条件反射地绷紧脊背,络腮胡子指了指,说:“在隔间。”   他知道顾煊向来只听结果,所以挑了最简洁的回答。其实完整的说法应该是:他们看那两人衣着不俗,但匪贼显然对她们没有敌意,判断应该是同伙,两人又是妇人,与这些粗人关在一处不好,于是套了麻袋扔到隔间去了。   他说话间,其余两人已经自觉地跑到隔间,拽了两个“呜呜”作响的麻袋出来,甩手一送,扔在地上,松了麻袋口子。   步大娘子从麻袋里露出一头遭乱的头发,她的脸通红,是被粗糙的麻袋磨的。她虽出身小户商贾,但自小父母宠爱,后来又嫁入交州赫赫有名的步家,风光无两,何曾受过被套麻袋的苦。   步大娘子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姜嬉,站在堂前,身影单薄,形容狼狈。她就牢牢钉在那儿,面色淡漠,与从前怯懦的郡主判若两人。她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她只轻轻瞟了一眼,就已经头皮发紧,埋头不敢再看,心里咚咚擂起鼓。   什么凶神恶煞的禁卫。她想。   她以为这三个人和顾煊,都是上山寻找姜嬉的宫廷禁卫。   姜嬉确认是她要找的人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嘲讽地扯出一抹笑容:“步大舅母,别来无恙。”   步大娘子没有回话。她不知道回什么,也不知道姜嬉打的什么算盘,但这一刻,她真正从姜嬉平静的语气里感受到五指收紧的窒息感。   那是她拍马也无法企及的勋贵气,是从小在权力的浪潮里荡涤出来的威压。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足够让她警铃大作。   姜嬉探身,在她头顶说:“现在,本郡主给你两个选择。”   正堂里安静极了,落针可闻,只剩她有些娇柔的声音回荡:“要么,你脱光了,自己从这里走下山去;要么,本郡主打断你的腿,再把你运下山。你选。”   顾煊看向她。   她说这些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目光仍旧饱含水雾,苍白的脸上找不到任何“恨”的狰狞。   她说要报仇。但没有恨。   顾煊深谙人心,是捕捉细节的老手,少有人能在这方面和他博弈。还是个小姑娘。   他的目光太过锐利,以致于姜嬉无法忽略。其实姜嬉的想法很简单:她必须以最利落的方式保全步家,除了步家之外,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次来交州,太后给她的懿旨里,可不止寻香这么简单。   步大娘子目光短浅,急功近利,让她继续掌家,步家就要像上一世一样,犯下不可逆转的滔天大罪。可要她自愿把掌家权拱手想让并不容易……她上辈子试过了,在步家出事后。   “怎么样,”姜嬉说,“选哪个?”   七出之妇和身有碍的人都不能掌家。显然步大娘子没有想到这层,她还以为姜嬉只是咽不下一口气,要刚刚的折辱之仇。她是不会选的,选哪个?一个名节尽毁,一个四肢残碍。   步大娘子咬牙,“姜嬉,你够恶毒。”   姜嬉笑,“眼下,你还有选择的权利。”   恶毒?她显然不会被这样的形容攻击到。上一世还会,但这一世,她无所谓了,还有什么难听的话没有听过。   “选。”   她轻轻落下一个字,仿佛羽毛轻轻拂过人心尖。   步大娘子咬着牙,不知道是气还是怕。半晌,她像是想到什么,她自以为这是条妙计,于是突然笑了出来,笑声刺耳。   她张嘴:“姜嬉,你有没有发现,你还真是跟你那个狗腿子爹一模一样,在权贵面前跪着舔,在我们面前装……”   嚓——   刀光晃过,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姜嬉已经抽出顾煊横在背上的长刀,双手费力举着,架到眼前这个妇人脖子上。   如果说方才的她还是置身事外的“复仇者”,此时的她已经完全被激怒,就像被人踩住脚的猫,弓背亮爪,要给对方致命一击。   顾煊看着这个眼眶赤红的女子,拿回刀的想法暂时搁置。   “装什么?”姜嬉声线寒凉,带着点沙哑。   步大娘子脖颈发凉,头皮乍响,她开始后悔方才试图激怒姜嬉、而后再行谈判的决定。她看向姜嬉,觉得眼前这名女子,的确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姜嬉不再等她说话,其实她也是举不动刀了,乌金陨铁打造的锋利长刀滑顿在地上,激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正堂中央的三个彪形大汉同时倒抽一口凉气,看向顾煊。   他们王爷向来最宝贝这口刀。   但顾煊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通常这种时候,就是他在想事情。三个彪形大汉松了口气,看向姜嬉,这小姑娘可真好运。   姜嬉显然没有体会到他们的情绪起伏,冷言说:“废了她左腿,带下山。”   一阵静默。步大娘子开始打颤,知道姜嬉这回是来真的了。直到这时,她才如梦初醒般真正意识到,姜嬉是郡主,太后亲封的郡主,和她有着云泥之别、单是站在那里,骨子里带着一股不可冒犯的气度来。她想起从前姜嬉总是忍让,甚至在起火之前还能给她选择,她觉得姜嬉是顾念着情分的。   “嬉姐儿,嬉姐儿,”她膝行到姜嬉脚边,仰视,苦苦哀求,“嬉姐儿,你不能这样。是我混账、我被大雁啄了眼,猪油蒙了心,这样对你。可也是顾念着你大龄未嫁,怕你在镐京受苦,才强要你同怀敏哥儿成婚的呀。嬉姐儿……”   姜嬉不为所动,听她这些言辞甚至觉得有些恶心,胃里翻江倒海。   “嬉姐儿,你看在舅母小时候还抱过你的份上,你绕了舅母这一回,我好心办了坏事。何况、何况这步家离了我,怕就要树倒猢狲散啊!”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姜嬉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动手。”   她看向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看向顾煊。   顾煊看着她。   半晌,壮汉上前。   步大娘子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心里害怕极了,两只手紧紧抱住姜嬉瘦削的小腿。姜嬉本就伤痕累累的腿被她拽得发麻。   她俯身:“你知道吗?我最恨别人诋毁我父母亲。动手!”   这一回,步大娘子的哀求都堵在喉咙里了,思绪似乎没有转过弯来。   壮汉下手干脆利落,仅是一脚,步大娘子的嚎叫声穿破耳膜,其声之厉,直震云霄。   她的指甲嵌入姜嬉的腿肉里,抓得姜嬉鲜血直流,她本人也很快疼晕过去。   感受到腿上松了劲,姜嬉收起通身的刺,长刀“哐当”一声落到地上,三名厌夜军心里又是一颤。   姜嬉回过神来,捧起长刀,走到顾煊面前,跪下,呈上长刀,“多谢顾皇叔借刀之恩。”声音温顺悦耳。   顾煊一言不发。   长刀很重,姜嬉举得有些辛苦,脸上泪痕正在干涸,隐隐作痒。她内心叫苦不迭,只能举着,心想自己又欠了皇叔一个恩情。   顾煊看她双手发颤,终于大发慈悲地取刀归鞘。   “不疼?”他问。声音和脸色一样沉。   “嗯?”姜嬉有点懵。   直到她的目光顺着皇叔的,落到自己鲜血淋漓的脚上,她才感受到钻心的疼痛。   姜嬉扬起脸,杏眼里泪光莹烁,惨白的嘴唇一瘪,哽咽道:“疼。”   “……”   后来是那个站在中间的、最魁梧的络腮胡子牵着马,带她下山的。其余两个负责打扫战场,把贼匪交到县衙,顺带通知步家来领人。   皇叔的行踪……没人敢问。他先下山,不知去向。   姜嬉坐在马背上,头发散了髻,被她放下来披到肩上。她身上还披着皇叔的外袍,外袍很长,看着只到皇叔的膝窝,但已经能完完全全把她盖住,还余出一截,完全遮住了她的狼狈。没人看得出她刚经历过一场生死、一场天人交战、一场劫后余生。大家只会以为她外出游玩遇雨,败兴而归。   络腮胡子沉默地牵着马,一步步走得很是踏实。他腰上挂着厌夜军专用的箭篓,一步一晃荡。   “你们是厌夜军吗?”姜嬉问。   络腮胡子头也不回,并不回答。   姜嬉又道:“你们方才真的是三人制住了那百余人吗?”   能力遭受质疑,络腮胡子心直口快,力证清白:“那是自然。就那窝匪贼,还不够我们仨儿剔牙的。”   被套了话,络腮胡子一怔,而后很快释然。他们主子对这女子有所不同,加之她声音娇软,听起来温文无害,同她说些有趣的,应该也不打紧。话匣子打开,络腮胡子索性也不藏着了。他向来就是住不了嘴的人,很快天南海北地聊起来。   他说完邺城最近一次的大捷,姜嬉声音娇软,问了一句:“皇叔……这时候不是应该在邺城吗?”   络腮胡子顺嘴道:“邺城死了三百匹战马,吃的是交州城出去的马草料,我们主子生气了。”   这话落下,姜嬉有如五雷轰顶,呆怔了半晌。   交州城交出去的马草料。交州城唯有步家在做军需马草生意,这么说,步大娘子以腐换新的那拨草料,早在前几日就运到邺城了?   死了三百匹战马。姜嬉不懂军事,也知道这有多严重。更何况,络腮胡子刚刚说,皇叔生气了……   她下意识问:“你们主子,上一次生气是什么时候?”   络腮胡子说:“上一次,我想想,哦,是拿郢都的时候,我们大军往前一步,郢都守军就杀一名百姓扔下城墙。我们主子一个人一柄长刀杀进城里,屠了那守军整一营。我没见过我们主子这样,我们主子很少生气。”   姜嬉听完,觉得脖子有点凉,头有点沉。她不知道上一世皇叔是不是亲自过问此事,上一世禁卫到乌头山救下她之后,她就回镐京了。如果是皇叔亲自过问,那后来步家全家流徙五千里,就是皇叔点头的……姜嬉不用问都知道,皇叔点头的决定,应该从未改过。   步家大房其实无关紧要,她不是真人菩萨,不觉得一个短视恶毒的妇人和一个整日强抢民女的步怀敏获罪有什么可惜,要紧的是步家二房。步家二房曾对她母亲有恩,二房的儿子步怀敦苦读诗书许多年,今年就要重开科考了……   执墨和携书自发现郡主失踪以后就急疯了,连同大内禁卫副统领许楷龙满城搜寻,在知道郡主可能被乌头山的匪贼劫去之后,他们心急如焚,立刻整装,就要前往乌头山寻人。   就在这时候,郡主回来了。   一个从未谋面的络腮胡子壮汉牵着高头大马,带着姜嬉回来了。   她回来的时候,执墨和携书正匆匆准备出门,看见她,两人还愣怔了一下,随后就飞也似的下了台阶。执墨不停抹着眼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姜嬉脸上已经全无血色,干涸许久的嘴唇轻抿,“去传步……”   话没说完,整个人从马上栽了下来。 第4章 送簪   姜嬉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被人绑在空无一人的王府中,外面的拍门声密集而粗暴,对立势力的叛军很快就要破门而入,她挣扎着、流着泪,但绳子捆得太紧太结实,她甚至都无法站起来,恐惧吞噬了她。画面一晃,她一个人赤足跑在乱军之中,脚下的冰雪像针一样,扎入她脚底,肚子上的伤口血流如注,后面无数兵痞狞笑着追了过来,她奋力跑着,但那些兵痞仍然越来越近,一个个猥琐的脑袋在她眼前无限放大。突然一片黑色的袍角如风掠过,那些脑袋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这是她头一回看见这样血腥的场景,两只手不由攥紧,以平复内心的恐惧。   “嘶——”   姜嬉手心传来一阵疼痛,把她从噩梦拽到现实。她看了眼手心,手已经被御医包扎得很好,刚刚她一使劲,立刻又渗出血丝来。   一直守在她榻边的执墨见她醒了,大喜,跌跌撞撞往外跑,“刘太医!刘太医!郡主醒了!”   刘太医在外间守着,闻言赶紧进来请了脉,重新给姜嬉包扎了手,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这才告退走了。   姜嬉醒过来的事情很快就传到步家,她刚用完一碗蟹黄瘦肉粥,携书就进来禀道:“主子,外头步家二老爷听说主子醒了,现下在正厅候着,主子要见见吗?”   姜嬉经这一提醒,回想起晕倒之前的事情来。步家以旧顶新,邺城因这些腐旧的马草死了三百匹战马,皇叔很生气,多半要亲自过问此事。   想到这里她就有些头疼。上一世的这时候,她已经在回镐京的路上了,后来步家出事,好像也听说是交州的指挥史处置,怎么会变成皇叔过问的?   多想无益,她晕倒之前,本也想传步二舅前来见见的。   “放下帘子,请二舅舅来吧。”   片刻之后,门外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草民步清运,问郡主懿安。”   执墨道:“步二舅爷不必多礼,快请入内吧。”   步清运这才提脚迈过门槛。进门之后,他始终垂着头。   执墨笑问:“步二舅爷为何总垂着头?我们主子又不会吃了你。”   步清运四平八稳答道:“非礼勿视,何况是女子闺房。”   姜嬉嘴角轻轻弯起。她这步二舅舅最爱孔孟,前些年办了个学堂,自己任教书先生,更是以身作则。   他既如此,姜嬉也不勉强,拉起家常:“太医说我腿伤得重,最好不要挪动,便请舅舅先屈就着了。”   “哪里哪里,”步清运道,“不妨事。”   姜嬉说:“二舅舅可来得巧,我本也想和二舅舅叙叙话。”   “可是因为步家的事?”   “不错,”姜嬉点头,“步家账上的亏空我清楚,二舅舅需要多少银子只管开口。”   步清运虽是读书人,但不至于迂腐愚钝。姜嬉说本也想和他叙话,而非和他大哥,现下又提到了账上的银子,这话里的意思,他不懂也难。但,莫说他对掌家一事并无意向,单说兄弟情分,他知道大房有多看重掌家权,若因此起了争执,怕是大房要闹起来。   想到大房,他道:“姐儿有心了。只是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你大舅父被官府传召,本以为只是简单问询,没想今早小厮回来说,人已经被扣在牢里了。你大舅母前天被乌头山的贼人掳去,腿也叫打折了,家里没有个主事的人,我也曾结交什么,就来问问姐儿,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要扣了人在牢里?”   姜嬉听他缓缓说来,觉得好笑,步大娘子果然只说是被掳去打折了腿,不敢多说其他,否则多牵扯出什么,就是藐视皇室的大罪。   另外,还有一些细节与前世相互印证,马草一事果然是指挥史出面处置,看来皇叔也不想将此事闹大,只是幕后点头的人。但即便如此,上一世步家也是因为这事,被判举家刺配三千里的,许多人都死在流徙途中,一整个家也就散了。到底是她母亲的娘家,她不忍看见这样的下场。这事恐怕还是需要她到皇叔那里走一趟,探探口风,看看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此事你不必担心,这几日先安心在府上。还有,为了步家,二舅舅还是考虑考虑,接了掌家这个重担。实在不行,二舅母商贾富户出身,管账最是把好手,让二舅母来做也是行的。”   “她一个女流之辈……”   “此事不急,二舅舅再好好想想。”   说到女人,步清运想起此行还有一事:“姐儿,此行我还带来一个人。”   姜嬉从茶碗里抬起头来,好奇看向执墨,问道:“是——”   执墨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顺道接走茶碗。   步清运道:“从前侍候你母亲的乳母,原来这些年一直在步家的马草场当长工,前阵子被怀敦哥儿发现了。我想着,你没见过你母亲,陶嬷嬷却是从小看你母亲长大的,她应当知道你母亲不少事情,可聊慰你思亲之情。”   陶嬷嬷被叫进来,照例见过礼,姜瑶仍未作声。陶嬷嬷便局促地站在原处,手脚颇有些无处安放的感觉。   姜嬉对于“母亲”这两个字其实是很陌生的。她满月的时候恰逢反王作乱,父亲陷在宫里,母亲只身前去搭救,便再也没回来。她还未满一岁就没了母亲。后来看人家有母亲帮着挑首饰做妆容,她羡慕极了,却也知道那不属于自己。等到她懂事的时候,原先母亲的陪嫁已经被变卖得差不多了,她对母亲的记忆,只剩下手上这只金手钏了。   姜嬉下意识摸了摸手钏,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嬷嬷,愿意随我回镐京吗?”   陶嬷嬷眼泪撒下,话音哽咽:“姐儿、姐儿如今都这么大了……”她克制住自己,擦了擦泪,不住点头:“老婆子,老婆子愿意的,老婆子跟姐儿回镐京。”   自此,陶嬷嬷便留在姜嬉身边,步清远的眼泪固执地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落下来。他仰了半晌头,才把眼泪逼回去,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告辞之后,姜嬉便拉了陶嬷嬷,缠着她说了许多她母亲的事。她才知道,原来她母亲自小皮到大,八岁了还在姥爷的脸上画猫须,被姥爷追着打;九岁上学堂,在男娃子书里放虫子把人吓哭;十二岁学骑马,差点累死陪练的小厮;十六岁遇到她父亲,不顾姥爷反对提着包袱就跟去了镐京……   她那么鲜活地活在嬷嬷口中,却惹得两个人泪流满面。   当晚,嬷嬷念着童谣,安抚她入睡。   姜嬉睡了个好觉,有人却难以成眠。   步家。   大房的院子灯火通明,瓷器落地的声音清脆悦耳。常年跟着步大娘子的仆妇,此刻也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步大娘子目眦欲裂:“你说二房的那个,带了人去巴结那个贱蹄子?”   她回到府上,越想越不对劲,姜嬉不仅要了她一条腿,要她有苦不能言,还想要她的掌家权!本朝身有重疾的人不可当掌家主君主母,七出之人也不能,姜嬉那个贱蹄子,原来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想给老二铺路,想把控步家,门都没有!   她气极了,恨不得当场把姜嬉碎尸万段。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姜嬉的手段紧紧捏住了她的命门。意识到这点,她抓起枕头,往门口的仆妇狠狠砸去,却仍不解气。最可恨的是那个不中用的,偏偏在这个关口叫人扣在牢里了!步大娘子咬碎一口银牙。   第二日,姜嬉一早着人出去打听顾皇叔的住处,而后她起床洗漱,选了一身柔和的月牙白点桃襦裙穿上。用过早膳,又坐了好一会儿,派出去的人才来回禀,说是顾皇叔住在官驿。   姜嬉这回要去探口风,空手去不合适,昨儿顾皇叔赠她的外袍洗了还没干,想了想,她让执墨把从镐京带来的那柄玉簪找出来。   东西都是执墨收拾的,她找得倒快,只是有些犹疑:“这簪子,主子原本是要送怀敦公子的,拿去送顾皇叔,合适吗?”   姜嬉垂眸看着玉簪,说:“没有别的更贵重的,权且拿它顶上吧。”   她腿脚不便,刘太医知道她要出去,吹着胡子瞪着眼要她慢行,动作尽量和缓,因而这一路,上马车下马车都很费工夫。   顾煊住在官驿二楼,姜嬉阻止了要去请他的仆人,为表诚心,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挪”了上去,来到顾皇叔门前。   顾煊正在看一份镐京来的密诏,脸色阴沉得可怕。因而听见敲门声来开门时,脸上的阴翳还没褪去,姜嬉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视线,吓得一个激灵,原本想好的说辞也全然被打乱。   “皇、皇叔……”姜嬉尽量捋直自己的舌头,“我我我,我来送簪子。”   顾煊回身入内。   他察觉身后的人没有跟进来,回头见姜嬉还扶着门框,抿着唇,扑闪着一双杏眼,就等着他点头。   顾煊:“……”   “进来。”他说。   姜嬉这才缓慢挪腾,蜗牛一样挪到他下首,坐下。   顾煊全程盯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已经因为挪动脚疼而红了的眼眶,表情又沉了一分。   姜嬉觉得气氛有点压抑,就像是有人握着她的心渐渐收紧,她有点没办法呼吸,脸涨得有些红。   她招了招手,从执墨手上接过簪子,缓缓挪腾到皇叔跟前,“一柄玉簪,还望皇叔笑纳。”   顾煊抬头看她,等着她的下文。   姜嬉:“步家……”   她话刚出口,就察觉他的眼神凌厉了几分,于是噤声。   “慢慢说。”顾煊收回视线。   姜嬉吞吞吐吐,“步家,皇叔打算怎么处置?”   静默片刻。   顾煊探身,凑到她耳边:“想知道?” 第5章 再遇   距离猛然拉近,姜嬉深感不安。   皇叔语调并无波澜,但她就是能听出他话里浅淡的戏谑。她开始回想自己方才的一举一动,思考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过急迫和直白。   顾煊深看了她一眼,眉目凌厉,肆意探究。他坐回椅子上,修长的手指缓缓敲击椅侧。   一下、一下、一下,仿佛敲击在姜嬉心坎上。   屋里沉寂得可怕,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越来越快的声音。站了许久,她双脚发麻,渐渐失去知觉,细密的汗珠从光洁的额角渗出来。   半晌,皇叔长眉轻抬,声音清沉:“坐。”   姜嬉如蒙大赦,轻轻呼了口气,提脚挪腾。腿提起又落下,一瞬间疼痛如电,蔓延全身,直击心窝。她顿了顿,缓过这阵疼痛,才又缓慢移动。   她心里大概有数,此事多半是惹皇叔不悦了。   邺城死了三百战马,若是敌寇此时大军压境,无马可战,就要士卒举着刀兵血肉拼杀,这不是小事。往重了说,判通敌之罪也不为过。按照传言,在军事上,皇叔最揉不得沙子,底线昭著,赏罚分明,这事恐怕不好说嘴。   姜嬉想着,摸到椅子坐下。   顾煊靠到椅背上,“为什么打断她的腿?”   他的声音沉沉淡淡,不似前日冷厉,却仍颇为严肃。   一句简单的问话,姜嬉后背又渗出层层薄汗。他不信她是为了报仇才下狠手的吗,他想知道什么?她要说实话吗?   短暂博弈之后,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一来此事的因由没什么好遮掩的,二来,也许说了实话,步家尚有一线生机。   想定,姜嬉浅浅吸了口气,顶着幽沉的目光,缓缓开口:“不敢瞒皇叔,打断她的腿,非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保全步家。”   顾煊眉尾轻挑,等着她继续说。   姜嬉道:“步大舅母为人短视,急功近利,她来掌家,我怕、怕她日后做出什么危害步家全族的事情。”   “事情?”顾煊话尾轻扬。   姜嬉顿住,手紧紧捏到一处,沉默许久。半晌之后,她终于说:“比如……以陈年旧马草顶换新草。”   她悄悄抬眼,偷看座上的人,但顾煊脸上似乎永远不起波澜,叫人看不懂。目光无功而返,姜嬉垂头静待。   此时,外头的廊上响起粗重的脚步声,隔着门楹,由远及近。络腮胡子大跨一步进来,“主子,步……”   他看见姜嬉也在,话音戛然而止。   姜嬉见他住了嘴,退到皇叔一侧垂首侍立,心知今日恐怕是白来一趟。   果然,皇叔说:“且回去将养。”   不咸不淡,无波无澜。   姜嬉自小在京城权贵圈子里长大,自诩察言观色还算不赖,可今日,她才见识到真正的深沉莫测、滴水不漏是什么意思。与他相比,上一世她那衍王夫君算什么,根本不够看。   她叹了口气,起身告辞。   执墨埋头进来搀她。   陶嬷嬷在楼梯口候着,见姜嬉走出来,行动比来时迟缓许多,便弯下腰身,要背她下楼。姜嬉不肯,宁愿一步一挪回到马车上,身影单薄而倔强。   马车里。   姜嬉累极了,整个人往后轻靠,陷进软枕里。   执墨帮她顺着裙摆,道:“皇叔不肯也不打紧的,此事原就是指挥史大人做主的,只问指挥史大人该就够了。”   姜嬉苦笑,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邺城事发,交州指挥史来判,还判成了,她早该想到背后还有大人物做主的。   不过执墨说得也不无道理,如今皇叔未表态,多半是不肯宽纵的。如此情形下,也只能传来指挥史,死马权当活马医了。   眼见快到晌午时分,街上人流车马如织,清风微拂,隔着车帘送进来些许热气。   “一会儿你亲去请指挥史吧。”姜嬉看向摇晃的车帘,轻轻说着。   墨竹回声应是。   下午,姜嬉在抱厦吹风,墨竹忿忿回来,臭着张脸,倒了茶水猛灌。   一盏凉茶下肚,她埋怨道:“这指挥史就是个攀权附贵的东西!”   携书上前,又给她添了一盏,“慢慢说。”   “我刚到的时候,皇叔身边的络腮胡子大壮汉明明才走,到我请见的时候,这狗官竟称病不见了!我看就是皇……”   “休要胡言。”姜嬉淡淡制止。她早料到有这样的结果,官场上只看实权,谁掌握天下大权,谁的话就最要紧。王公侯爵乃至郡主,这些头衔都只是虚名罢了,多的是人家正眼都不看一眼的的王侯。   不过不打紧,今日去请不成,明日在去请。从他下手,总比从皇叔下手容易许多。   此后七日,每日天一亮,执墨都往指挥史府去请人,回回吃闭门羹,总是气鼓鼓回来,在无人处破口大骂一番。昨日甚至带了太医去,仍被拒之门外。   过去七日,姜嬉身上的伤都将养得差不多了。她的身子素来很快痊愈,此次也差不多。   陶嬷嬷原担心这大大小小的伤会留疤,日日在耳边念叨,听得姜嬉也有些害怕。所幸,得益于太医的妙药,绷带拆完,新长的皮肤仍同剥壳鸡蛋一般光洁。   陶嬷嬷高兴起来,“好!好!真是神了,长得和原来无异。”   执墨收到她的喜悦,笑道:“嬷嬷这几日总与主子说夫人的事,分散了主子注意,否则这些伤口不知道要被她抠出多少疤来呢!”   陶嬷嬷也笑:“可不能抠,手痒的时候做做女工制制香便好了。”   姜嬉见她们开怀,心情也好了不少。听嬷嬷提到制香,她突然想起太后娘娘来。   太后最爱制香,此番让她到交州来,也是打着寻香木的旗号。实际上她到交州来,有更重要的任务。   太.祖爷铁血手段一统天下,建大庆朝。到先皇在位时,被太.祖爷强势收服的部众蠢蠢欲动,反王犯上作乱,先皇殚精竭虑,粉碎其阴谋,保全基业。到了当今圣上即位,反王仍有残部残存于阴私角落,终于在圣上二十二岁大寿那日入宫行刺。   圣上年少成名,颇有手段,设局引敌入网,只等瓮中捉鳖。后来虽成功擒获反王旧部,圣上却也不慎受了重伤。   原本宫中的杏林高手已然把这伤治好了□□成,就在此时,向来孱弱的皇后突发重疾。圣上与皇后伉俪情深,许了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顶着太后和群臣的压力,登基四年尚不纳妃。   感情深厚至此,皇后深知自己一病,必然会耽误圣上将养。可自己与圣上成婚多年,因着身子孱弱,至今未有子嗣,以至于朝上众王对皇位虎视眈眈。若她就此辞世,陛下只怕病得更重,届时立嗣之事恐怕要搅动风云。思及此,皇后亲与太后商议,瞒下她病重之事,寻来一名容貌与她无二的女子。待圣上伤口痊愈寻至后宫,趁着黑灯瞎火,把那女子送上龙床。   可终归纸是包不住火的,圣上知晓此事之后,勃然大怒,可主事者一个是太后、一个是皇后,他只能把气撒在那名女子身上,直接赐下鸩酒,要她自行了断。皇后不忍,求了太后,悄悄把人送出宫。这女子也算争气,生下一名男孩,当算是大庆朝的皇子,如今该有六岁了。   这些年,太后一直派人暗中关注皇子的动向,女子在皇子尚未满月便得了风寒死了,皇子由太后的人接手养着,每月往京中送封秘信交代皇子的情况。   姜嬉上一世问过太后,为何不直接把皇子接回宫里养着。太后告诉她,镐京水深,养不长。直到前几个月,送往京中的迷信突然断了,此事又密不可宣,太后便遣了姜嬉到交州来,以寻香之名,做寻人之实。   她必须利落处理好步家的事情,也是因为此事。步家在交州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族,人脉交织甚广,若能得其助力,此事会简单许多。   可如今步家的事不好啃,此事只能先行。   姜嬉上一世是没有寻到皇子的,乌头山之事在步大舅母的助力下,第一时间传回镐京,太后很快下旨召她回京。后来有关皇子的消息,太后也甚少谈起,直到那日,太后忽然召她入宫,两人默默制了一日香,太后不发一语,她才知道,皇子死了。   姜嬉深悔上一世没有多问几句,皇子死了,在哪里死了,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了?她通通不知道。   这一世只能再度大海捞针。她已经让许楷龙暗访了许多日,只可惜一无所获。   姜嬉幽幽叹了口气。   陶嬷嬷原本和执墨说着话,见姜嬉嘴角垂落,忙问:“姐儿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姜嬉垂着脖子,摇了摇头。   陶嬷嬷道:“不若出去走走?或者去瞧瞧你母亲,我老婆子也是好些日子没去了,只怕草又要长满案喽。”   遵照姜嬉父母的遗愿,他们的墓在交州,当年她母亲叛逆离家,气得姥爷一病不起,这是她母亲最大的遗憾。因而死后要回交州来,安葬在步家陵园里头,陪着姥爷长埋泥下。而她父亲,是要与她母亲生同衾死同穴的,太后点了头,许他葬在交州,镐京只留了衣冠冢。   姜嬉未出嫁前,每年清明都会回来洒扫,出嫁后,衍王表面体贴,替代了她父母许她一世安泰,她便渐渐三五年回来一次,后来甚至不回来了。没想到后来,他给她的竟是死于乱军、差点横尸街头的结局。   如今重生,她一心琐事,甚至忘了去祭奠父母。若非陶嬷嬷出现,她甚至连母亲都很少想起了。   她想着,葱白的指尖抚过臂上的金手钏,这是现下唯一一件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陶嬷嬷见她这副神情,不知她是允还是不允。   半晌,姜嬉才道:“执墨去备些瓜果香烛吧。”   墓地在城郊,毗邻步家马草场,在一个小山坡上。   姜嬉下了马车徒步上山,清风拂过山岗,带来一阵清爽。出来走走,果然心情好了许多。   穿出小林就到墓地,姜嬉突然缓了脚步。   她母亲的墓前,站着一抹修长的背影,身着金线衮边的黑色长衫,宽肩窄腰,气度绝然。 第6章 祭拜   “皇、皇叔……”姜嬉犹疑着喊出声。   那人身材颀长,背影悍利,满头青丝一丝不苟束于脑后,玉冠金簪。她的目光顺着肩颈,沿着犀利的下颚线条,隐约能看见他脸侧。   如此风华,再无旁人。   姜嬉确认了皇叔身份,收手叠于腰腹,低头恭恭敬敬蹲了大礼。   “臣女姜嬉,请厌夜王金安。”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顺着清风灌入顾煊耳内。犹如羽毛轻轻拂过春水,荡起一圈涟漪。   顾煊闻声回眸,见她屈膝行礼,不复初见时的楚楚可怜,反而疏远冷落,彬彬有礼。   厌夜王?是在驿馆时吓着了吗?   “起吧。”他声色沉淡,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姜嬉起身,剪水杏眸微抬,看向那抹被风带起的黑色衮金衣角,道:“王爷怎会来此?”   顾煊道:“随意走走。”   他说完,步履一转,行云流水般从姜嬉身旁掠过,带过一股细风。   待脚步声渐远,及至听不见,姜嬉紧绷的肩膀才放松下来,提起裙摆,抬步走到她母亲墓前。终还是回首看向顾煊远去的方向。   那里已经寂然无人影,只余树干枝桠横竖交结。   他如此权贵,乍然出现在此,姜嬉心里突然有些慌乱。她扭过头,看向视野开阔的另一面。   从这个视角远望,步家的马草场一览无余,长工仆妇在草场里来回拉运,辛勤劳作。   皇叔前来,是来看步家马草场的吗?此时亲来巡看草场,可是有什么变故?千万勿要再生枝节了……   就在她愣怔的时候,陶嬷嬷蹲到石案边,动手拔出几根从缝里钻出来的野草。   “姐儿,我跟小小姐儿来瞧你来了。”陶嬷嬷与地下沉眠的芳魂话起家常,“原不知小小姐儿竟长得这样像你,不过呀,性子倒像姑爷,温文和润,不似你风风火火的。说起来,当年姐儿的性子在镐京,也吃了不少亏呢。这些年小小姐儿一人那天子脚下……当初一个小小的姜府就已经全都是阴私算计,更别提是天潢贵胄的权贵圈子了,小小姐儿这些年,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若是姐儿你在,她必不用吃这些苦头。”   陶嬷嬷说着便闪起泪花,忙揭了袖子擦眼:“罢了罢了,说些令人拍手称快的事。最好的消息是,大房的那个夜叉,终于叫山贼打断了腿,真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叫她当年眼馋你的陪嫁,雇人入姜府害你。”   姜嬉听她絮絮叨叨,这句话听得真切,摆放瓜果的手指一顿:“嬷嬷是说,步大舅母雇人害过我母亲?”   “那个杀千刀的东西,”提到步大娘子,陶嬷嬷目露恨意,遥想起当年,“那时姐儿有了你,挺着十个月的大肚子,眼见就要临盆,她差了个跛子,趁姑爷入宫公干,半夜潜进屋里来偷东西。说是偷东西,实则是想吓姐儿,万幸姐儿从小皮实,尚受得住这一吓,可也是往那胎位逆转的鬼门关里进了一脚。好在老天有眼,母子平安。”   姜嬉听了,抬手把篮子里最后一碟子瓜果摆放上案,脸上没什么波澜,“她惯会使这些阴私手段。”   陶嬷嬷道:“可不是,这几年,步家大房哪一个妾室生得下孩子来?大老爷纳的妾,哪回不是三五日便横着出来的。阴毒着呢!”   执墨道:“就没人管管她?”   陶嬷嬷说:“自老太爷去了后,谁还管得动她?她仗着是十拐八弯的皇亲国戚,在这交州城里横着走,州官都要给他几分薄面。就说上回有个孩子撞了她的轿,许是害她磕碰了几下,她就将人活活打死了,也是造孽。”   姜嬉眼皮子突得一跳,一股强烈的预感从她心根底下发酵起来:“孩子?什么孩子?”   陶嬷嬷说:“一个小乞儿,常蹲在酒楼门口要些吃喝。哦,说起来,他还有个弟弟,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光景。”   执墨听得义愤填膺,“她这样草菅人命,官府都不管的吗!”   陶嬷嬷道:“据说是录了案子,堆在案头就是不审。我原先在草场干活的时候,认识一个娘子,他小叔子在州府打杂,无意间听别人谈起这事,说塞了银子,至于什么时候审呐,怕是要猴年马月了。”   执墨摔了手里揉着的纸钱,起身道:“她仗着我们主子的势草菅人命,私下里又贿赂狗官,这要传回镐京,是想连累死我们主子吗?”   原本镐京那样水深火热的地方,便是一点都不可行差踏错的。陶嬷嬷原也因此看步大娘子不顺眼,只是她闹也去闹过,除了被步大娘子打了板子,赶到马草场做苦活,一点用处也没有。她噤声不语,脸皱成一团,看向沉静淡然的姜嬉。   姜嬉没再追问孩子的事,抽了一把香点上,恭敬叩拜。   清风微拂,树影晃动,斑驳的光电落到她肩上,映得她整个人恬淡安静。   须臾,她焚香叩拜完毕,提起裙摆坐到碑旁的石阶上,歪身斜靠着,手里无意识把玩着臂上的金手钏,目光投向远处的草场。   陶嬷嬷和执墨都未敢再作声,陶嬷嬷费力除着草,执墨默默烧着纸钱。   直到执墨手上最后一把纸钱燃成灰烬,姜嬉说:“你们先下山吧,我想一个人陪我母亲说说话。”   陶嬷嬷:“这……”   执墨急了:“我们不能留您一人,上回乌头山的事,奴婢和携书没吓够呛。”   姜嬉说:“无妨。”   执墨还要再说,陶嬷嬷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小姐儿,不若,我们进了林子等你。你若有什么事,一喊,奴婢们也能很快赶来。”   姜嬉勉强扬起嘴角,说:“也好。”   两人应声往林子里走去,姜嬉看她们身形渐远,隐入林子不见踪迹,眼里才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   她真的太累了。   这些日子,每夜每夜做着前世的梦,梦见她在镐京的权力漩涡来回冲荡,命运牢牢把她桎梏于濒死的那个场景,她无法解脱,不得善终。每每惊醒,便又立刻陷入如何自处、寻求自保的症结之中,步家、小皇子、还有皇叔……桩桩件件,纷纷扰扰。她太怕行差踏错了,太怕重蹈覆辙,上一世虽性情怯懦,内心却比现在坚定许多,如今挂碍太多,反成魔障。要救步家,却有皇叔,皇叔于她有上辈子善事之恩,又有今生救命之义,她是断不能使皇叔不快的。可步家……步家也不能放,这是母亲和外祖父的家。   母亲,我应该怎么办?怎么办?   姜嬉哭得歇斯底里,这是她自重生以来,哭得最为痛快的一次。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恨,而是那种深深的交瘁和无力,如跗骨之蛆无法摆脱。   她抱着墓碑哭得悲恸而肆意,突然,一只小手落到她肩上,微薄的重量透过轻衫传至皮肉,姜嬉惊惧交加,猛地扭过头来,正对上一道脆生生的眼神。   那是个污头垢面的小孩,衣衫破碎,瘦小伶俐。他显然也被姜嬉的反应吓了一跳,但很快缓过来,他抿了抿干裂的唇,道:“别哭了,伤心解决不了事情。”   说着,小心翼翼从腰间挖出一块用荷叶包着的麦芽糖,放在手心打开:“这是最后一块了,吃吃糖会开心一点。”   他的手指与衣着反差太大,很干净,有些轻微伤口,指甲修整得整整齐齐。她抬眼看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小孩十分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小孩见她抬眼,把手往上托了托:“干净的。”   姜嬉摊开手。小孩把糖连同荷叶放到她手心,又说:“哭解决不了问题,我试过了。”   “你哭什么?”姜嬉问。   这孩子不过五六岁模样,生得稚嫩,说话倒像个小大人,虽穿着破败的衣裳,可一双手干净无垢,头发脸面也尽量收拾得很干净,更像是哪家的落魄小公子。   小孩不愿被她窥探心事,道:“我不说。”   说完又瞥她一眼,“你擦擦眼泪吧,丢人。”   姜嬉:“……”   于是,她在小孩嫌弃的目光中,重新包好麦芽糖,揭下帕子,擦干净眼泪。   “这样可行了?”   小孩见她容色姣好,突然红了脸,挪开视线,嘟哝道:“行了。”   “你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姜嬉问。   小孩斜她一眼,撇撇嘴,声音低了几分:“我来挖药的。我哥病了,没钱买药。”   “你父母呢?”   “死了。”   一阵静默。   “小大人”先打破僵局:“你府上缺仆从吗?”   姜嬉浅笑:“怎么?”   “我去卖身入府签身契,你能先预支我两个月的工钱吗?”   “要救你哥哥吗?”   “小大人”沉默很久,似乎在琢磨如何回答才算得宜,良久,点头:“嗯。”   姜嬉手肘撑膝,捧着脸问他:“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小大人”嗤了一声:“坏人会遣开人,一个人在这里哭吗?”   姜嬉:“……”   她再度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很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你怎么就知道我缺仆从?”   “衣着华贵,丫鬟都穿了丝,”小孩看着案上供奉的瓜果,“寻常祭拜都能五果齐全,应该是大户人家吧。如果没猜错,这里是步府陵园,你应该是步府的千金小姐。步家么,仆从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你思维倒是缜密,不过,我可不是步家的千金小姐。”姜嬉笑,起身伸出手,“走吧,去看看你哥哥。”   小孩警觉:“你答应了?”   回答他的是轻快恬然的声音:“不然呢?”   日光下,她五指白皙如玉,晶莹分明,金钏相衬,显得娇嫩如许,更添金尊玉贵。   小孩兀自起身,埋头躬腰,煞有介事:“主子先请。”   双手却背于身后,不敢搭她的手。   回去的马车上,小孩拒绝不进厢,坚持与车夫并驾。   姜嬉只以为他戒心深重,要时时提防周遭环境才如此,也不勉强他。   小孩垂头看自己脏污破烂的衣物,浅浅叹了口气。一身污垢,哪里敢入清香袅袅的软厢,命运如此,人有三六九等,他生来就懂。今日他也只是硬着头皮撞撞运气,所幸眼光不错,这主子是个软心肠好说话的人。到底年纪尚轻,再如何伪装,小孩脸上也露出卑微的神色。   姜嬉绵软的声音透过车帘传出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答:“仲礼。”   外头烈日如炬,乾坤清朗。这轻轻二字落入姜嬉耳中,犹如一道鸿蒙惊雷平地炸响,在她脑海嗡嗡震颤,久久不能平静。 第7章 反常   步家近来很不太平。步大老爷不知何事,被州指挥史扣走,至今未还。大娘子自打在乌头山伤了腿,脾气愈发暴躁,整日打骂奴才,惹得步家上下怨气深重。   步二老爷见事态不好摆平,暗地里请了步家族老前来参详。   他们选在正堂议事,步大娘子的腿下不了地,只能在房中安养。她本就深恨姜嬉这一腿之仇,身边的婆子还煽风点火,道:“二老爷素来温和敦厚,暗中请族老这事,他做不来。前些日子他到郡主别院走了一趟,想来,是郡主指点了他。”   步大娘子心头本就窝着一股火,被她这一拱,气血直冲脑门:“我呸!什么东西也配当得郡主,不过是吃喝着她爹血肉的东西!若非她爹跪死在宫门口,安能换来她今天的荣华富贵?”   “是是是,自然是不如我们大娘子一手打拼出来的富贵。”婆子连连顺着她的背,加以安抚,突然话音一转,道,“说起这事,前几日我们派去盯着郡主别馆的小厮,今儿来回话了。说是这几日她足不出户,唯今日,一大早到城郊墓园去了。”   步大娘子拍着胸口的手一顿,“去做什么?”   婆子道,“那小厮不敢跟太近,说像是提了瓜果去祭拜什么人。”   步大娘子想定,眸光一亮,“还能有谁,她父母现如今都在我步家的园子里葬着,还是她那娘的遗愿呢。”   说罢,她话音稍停,想到了什么似的,从靠枕上直起身子,扇扇手把婆子招到近处:“你抽空去见见城西的神婆,带些银锞子,让她挑些紧要的话说,掐住那贱蹄子的命脉,把她爹娘的祖坟从我步家迁出去,但只让她来求我便是了。这一腿之仇……”   尾音落处,步大娘子敛起嘴角轻笑一声,眼底满是凶光。   她却没想到,每当阴影渐渐笼罩住姜嬉时,恰逢其时地,总有一束烈光破开层云,刺裂阴霾。   城西官驿里,络腮胡子单青山站在下首,向顾煊汇报着步家马草一案:“步家一事已经查明,就像我们预想的那样,在旧料上洒了药粉,使其看起来像新草,咱们没有入料检查,不甚用了草,才导致战马腹泻而死。”   他话音落定,等着主子发号施令。等了许久,上首的人仍旧一言不发。气氛一点点冷凝,他头皮渐渐发紧,抬动眼皮,却不敢直视上面的那位,立刻又垂下眼帘。魁梧的大汉只觉得置身冬日冰窟之中,不知觉冷汗满背。   良久,沉淡的嗓音才打破沉默,不疾不徐:“明日,你到郡主府当值。”   单青山一滞,抬头问:“那此案……”   话未说完,一道锐利的目光如利剑破空而来,击得他立刻埋首。他赫然住了口,把剩下的话堵在嘴里。   顾煊搁下笔,微微往后一靠,目光停顿在他身上,声音淡而沉:“厌夜军律。”   “唯令是从,唯主是随,不问因情,闭目塞听,岳峙渊停,断流渡津。”单青山几乎下意识背出来。   他越背到后面,声音越走越低,直到最后吞咽入喉。   唯令是从,不问因情。   他违了军律。   顾煊漠然,声音骇人森寒:“你知道怎么做。”   三十军棍。   单青山垂首抱拳称是,僵着身子,退身出屋。他轻轻带上门,在门外站定,长长舒了口气,抬手擦额角的汗,仅那么一会儿,他便已全身汗湿。   同行的兄弟叼着根草翘着腿,听说单青山又要挨打,眼皮一抬,满心疑惑:“你怎么又要领军棍了?”   单青山沉沉往他边上的长凳一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别提了,刚刚报了步家的事情,照以往的性子,主子早该下屠杀令屠尽步家满门了。”   闵英取下嘴里的草,“怎么,没下吗?”   “奇怪吧,”单青山撇撇嘴,“不仅没下,还让我明日去郡主别院当值。我没憋住,问了一句。”   闵英一顿,放下高翘的脚,照着他的头来了一下:“军律怎么说的,活该挨打。”   “不过也奇了,这事怎么又和郡主扯上关系了。”他重新坐回去,“你说咱们主子对郡主是不是怪怪的,从来可都是不近女色的悍刀一口,而今不仅贴身大袍都给了人家,铁面嗜杀的性子都因她改了,怪哉。不,不像,咱们主子不像是为美色所动的人,西域艳女都能扔出营帐绞刑示众,他怕是在下一盘弥天大棋。”   单青山心里觉得他说得有理,他们主子从来公而忘私,自不会在一名女子身上花太多心思。只是这、这也太怪了。   他虽这么想,面上却重重“哼”了一声:“你也该打,妄测主子心思,看来上回是没被打够。”   闵英斜了他一眼:“今儿个军棍在我手上,你好好说话,我考虑轻些。”   单青山闭口不言了。   闵英站起身,收了玩笑的新色,正色道:“不过,你当真不该问那句。咱们主子向来用兵如神,决胜千里,你见他用奇兵用得少吗,哪一回不是大获全胜的。”   单青山越想越觉得自己蠢,摆摆手道:“打罢打罢,爽快点儿,往爷身上招呼。”   闵英随手捞过一根军棍,把草含回嘴里,道:“那你可受住了,按军律这手劲儿轻不得,你别怪我。”   “屁话多,打!”   他们这头聊得头头是道,话题中心人物尚在里屋。   顾煊坐在檀木交椅上,闭着眼,仿佛入定了一般。深绿竹影嵌于圆窗中,在他身后沙沙晃动,清风撩起他的衣摆,摇曳出一抹繁乱的弧度。   清风恣意,吹得楠木案上熏香袅袅,顾煊五指来回摩挲。   近日,只要他一得闲,眼前便会出现那抹娇瘦的身影和那张秀气无暇的小脸,惊慌失措的、喜出望外的、楚楚可怜的、剑拔弩张的、小心翼翼试探的……   其余的情绪他都了然因由,只有“喜出望外”他颇为不解。她初遇他,便认得他,称他皇叔,声音惊喜如得蒙赦。可他们生来至今,仅有两面之缘,且时隔多年并无往来……   顾煊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难不成,她那并非是“喜”吗?不是喜,何以明眸清亮,眼底笑意盎然?   他执掌厌夜军多年,攻城破敌,自诩目光精利,至今尚未有人另他如此费解……   又沉思了片刻,仍然无果。   罢了,无论如何,到底她是故人之女,他如今有意轻纵步家,也只为敬故人当年英义。   意识到自己在姜嬉一事上花费许多心神,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克制自己不再去想。   第二日,单青山披着青色天光,按着伤处敲响郡主别院大门。他身材魁梧,力道雄劲,虽受了三十军棍,仍将门拍得砰砰作响。   原本值守别院的,是从镐京一路护姜嬉而来的大内禁卫,因训练有素,不曾瞌睡,闻声立刻开了门。见他长相凶恶,又是要找姜嬉的,便差了个人去请示,其余人留在原处,牢牢防着他。   自打跟了顾煊,一路过关战将入了厌夜军,单青山还没被人这样当贼防着过,见禁卫军严阵以待,不由撇撇嘴。心道:瞧这四棱八岔的,跟防得住老子似的。   若非军律如山,他们主子又执律严苛,面对这境况,他老早就挽起胳膊,与他们酣战一场,叫他们知道知道自己的斤两。   郡主别院内院。   姜嬉昨日天降大喜,兴奋了一宿,直到天蒙蒙亮才睡下。她刚歇下没多久,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有个大汉请见,名叫单青山,络腮胡子长相。   姜嬉原本迷迷糊糊,一听络腮胡子,立刻精神了。络腮胡子,那日把她从乌头山送回来的络腮胡子?皇叔手下?   她问携书:“现在什么时辰?”   携书道:“现下才寅时,主子再睡会儿吗?”   姜嬉一听才寅时,陡然心沉。皇叔一大早差人来府,莫不是遇上了什么急事?   她急忙掀被下榻,喊来携书帮她洗漱梳妆,随意穿了身宝石蓝色对襟罗纱衫,搭了白色云纹褶裙,急急往外走去。   “人在何处?”她脚步匆忙,在这夏日清晨竟出了些微薄汗。   她想,若是皇叔有事而来,她便是拼尽全力也要相帮的。她重活这一遭,本就打算恩仇两清,安然退隐。而若论起恩之一字,皇叔自然首屈一指。上一世免她受恶人凌.辱,这一世在乌头山仍救她于危难,大恩同再造,因此无论代价几何,若是皇叔,她都会倾囊相助。   何况还有步家一事,最后恐还是要皇叔点头。   她尚未放弃步家,只是皇叔永远幽沉如深水,姜嬉摸不准他的心思,因而也不知该如何直面她。   向来,她最擅长的,便是逃避。从前避人避事,疏于思考和洞悉,而今她避己,难以直面和妥善处置陌生人以内的亲近关系。而皇叔,恰恰是这“陌生人以内”。   姜嬉一路未停,直奔门口。看见单青山时,她才缓缓收住脚步,喘匀气,笑道:“上次一别,还没谢大人相互之恩,不知大人今日前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参见郡主千岁”,单青山请过安,摆了摆手,“无甚大事,我们主子让我到郡主这处轮值。”   姜嬉小嘴微张,目露不解:“轮值?大人莫不是听岔了?”   单青山道:“没听错,说的就是郡主别馆当值。”   姜嬉问:“为何?”   单青山:“属下也不知道。我们主子从来善用奇兵,何须我问,但看结果便是了。”   姜嬉讷讷点头,自言道:“也是,你们家主子从来都是智计无双的。”   姜嬉百思不得其解,皇叔无事,反差了个人来府上当值,她总觉得用意颇深。   她原想以上宾之礼待单青山,单青山坚持要到门口当值,姜嬉劝说无果,便由他去,叫人好吃好喝地侍候着,茶水点心不断。知道他伤了皮肉以后,还特意叫了只软椅来给他。   安置好他之后,姜嬉回屋睡了个回笼觉,新香软枕,轻罗软帐,不知不觉便已日上三竿。   她刚醒,便见执墨臭着张脸,跪在榻边,手执团扇,轻轻为她扇风。执墨素来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姜嬉一问,便事无巨细说了。   原来执墨今天并不当值,但还要照例去请那位架子极大的州指挥史大人,哪想,她甫一出门,便见到了单青山。   因着请州指挥史一事,执墨屡屡碰壁,可她每回都能见着单青山大摇大摆从指挥史府出来。如此差别对待,让执墨心中很是窝火,想在镐京,她凭着荣寿郡主贴身大丫鬟的身份,还没人不给她这个脸,更没人能压过她的风头。今日见这压了她一头的人就站在门口,一气之下便歇了去请的心思,又觉得满腹委屈,所以来找姜嬉鸣不平。   这丫头素来心窝子浅,装事容人都比携书差一些。姜嬉好言劝了几句,突然想到根由是单青山每回都能见着指挥史,顷刻间醍醐灌顶。   她抬手制止携书为她画眉,转身对执墨道:“今日你定能请成。去到指挥史府,只透露单青山大人也在咱们府上,若再不肯让你见,你也不必恼,你前脚回来,他后脚就跟来了。”   姜嬉总算明白了皇叔是何用意,如此委婉大费周章,竟是暗暗全了她的请求。若她再迟钝一些,恐怕就要错过皇叔好意。   执墨却不懂:“咱们竟还要借他的脸吗!”   姜嬉深看她一眼,道:“非是借他的脸,他身后站着谁,咱们就是借谁的脸。”   执墨还要再说   姜嬉却道:“只管去请便是了。”执墨这才跺着脚快步出了房门。   姜嬉转头看向她的背影,目光悠长,“这性子,须得好好磨磨了。”   及至晌午,执墨都没回来,想是成功见着了州指挥使。   姜嬉心下算准州指挥使会见她这一面,气定神闲,吩咐人备好酒菜,差人去请单青山。   单青山姗姗来迟,他走在廊上,鼻息捕获到空气中的醇香酒气,尽管馋得酒虫腾舞,却仍高声道:“郡主主子,我们军中有令,擅饮酒者军棍一百,快快收了那……”   酒自尚未出口,迎面一个小孩端着佳肴迎面走来。单青山的目光倏然凝固,胶着在那小孩身上,英俊的小五官恍然映入他眼帘,叫他把最后那个“酒”字都吞咽入肚。   他瞳孔剧张,眼珠子都快跳出来,心中愕然惶惑,激荡之后便只余下超然惊骇:   原来他们主子当真对郡主不同,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了! 第8章 撞破   那小童端着盘子,埋头进了正厅,走到姜嬉身旁,有条不紊布菜。   姜嬉见他来,也十分惊讶。她本就不会让他真做这些小厮的活计,已经吩咐了只先照顾他哥哥便好,其余的一概先不管。   只是仲礼虽有戒心,但秉性纯良中正,姜嬉对他的好,他全然看在眼里,吃白食这事他做不来,非得做些什么才好。因而今日一早在厨下帮手半天,择菜洗碟,方才又揽了这端菜上厅的差事。   姜嬉按下他布菜的手,一面把托盘递给身后的携书,一面说:“怎的过来了?且先去照看你哥哥为要。”   仲礼道:“原本就说定我来当小厮的,自是不能白养我这口人,更何况还有我哥,他的医药……”   姜嬉拍了拍他的手背:“按你哥哥如今的光景,你还是先去照看着,免得日后生出什么遗憾。”   仲礼埋头,沉默不语。   正说话间,单青山大跨步进来,目光紧紧缠在仲礼身上。   姜嬉又拍了拍仲礼的手背,神色柔和温婉,轻声道:“去吧。这些事日后再做不迟。”   仲礼细思她的话,内心触动,本要道谢,忽然眼见厅内来了一个身材魁硕的客人,便不再言语,深深拱手谢礼,从携书手上接过托盘,埋头出去了。   到底还是孩子,一说起亲缘兄弟,便掩不住情绪。他的神色比来时落寞了许多,出了正厅,立刻抬袖子擦泪。   不单姜嬉,单青山也瞧见了。   单青山看着仲礼远去的方向,只问:“这……这是怎么了?”   姜嬉抿唇轻笑,亲自抬手为他添酒:“不过是新买的一个小厮,办事不力被我训斥了两句,倒惊扰了大人。来,大人试试我这窖藏的珍酿,乌头山相护之恩,深谢大人。”   单青山盯着眼前的酒杯,见醇香酒液潺潺,眸光晶亮。忽又想到厌夜军律,上回他醉酒生事,那可是一百军棍……   想及此,他身上的伤口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他咽了口水,闭上眼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喝酒误事。再说了,我身上还有伤呢,不宜饮酒不宜饮酒。”   姜嬉奇道:“说来,大人身上的伤……”   单青山一仰脸,“无妨,无妨无妨。”说到伤,单青山便想起闵英,自然也就想起他和闵英讨论的话题。他忍不住再看了姜嬉两眼。又一联想前后,越发觉得闵英说得有道理,他们家主子待这位郡主,的确是别有不同。更还有那个小孩……   姜嬉见他不欲多言,便不再问,让携书撤酒换茶。两人互相恭让了好一会儿,才动筷就餐。   饭后撤了席,姜嬉让携书给他安排了个抱厦小憩。正要亲带他去时,执墨回来禀报,说州指挥使果然前来,还按着礼节在门前投了拜帖。   单青山见姜嬉有事,心中一喜。   他原本就八卦之心作祟,可这事无论是问他们家主子还是问姜嬉,多少都有些不妥。思来想去,还是找那小孩好突破些。他正愁找不到借口脱身,可巧这州指挥使就来了。   他忙道:“郡主且去会客,卑职自己找个阴凉地儿便是。”   姜嬉咬唇思忖片刻,道:“也好。让携书带大人过去吧。”   单青山点点头。   姜嬉并着执墨正待要走,单青山在后头喊道:“郡主。”   她回过头。单青山道:“俺是个粗人,这郡主大人大人的,听得卑职耳朵长毛,要不今后郡主直接喊俺名字吧,显得不见外。”   姜嬉一怔,继而被他的率直逗笑。与这样的人相交,不必心肠婉转,直来直去倒显畅快。她点了点头,露出一抹真挚笑容:“好,青山大哥。”   单青山也笑起来:“嘿嘿嘿,好听。”   姜嬉道:“青山大哥请便。”   单青山:“多谢郡主。”   两人分开之后,携书带着单青山穿过九曲长廊,来到西边的小筑。待携书走后,单青山立刻从小筑出来,随手逮来一个瘦弱高挑的小厮,只问:“厨下在哪里?”   那小厮见单青山如一堵肉墙,络腮胡子,心想就是今日大家口口相传的那位大人。今日府上来了位凶脸的大人,杵在府门前当值,下人里面早已传遍了,因此这小厮一下子便认了出来。   他颤颤巍巍,给单青山指了方向。单青山松开他,忙往厨下去问,只问今天来帮手上菜的那个小孩是谁。其中一人恰好知道,又知他是郡主贵客,方才还和郡主同席而食,轻易得罪不得,于是便告诉他,那小孩名叫仲礼,带他去到仲礼住处。   为防太过惹眼,仲礼被姜嬉安排住在下人院子里。单青山走到院子门口,鼻尖一动,闻到一股苦药味。   他这一路来听这下人说了不少,知道这小孩是姜嬉捡回来的,并着他还带回个奄奄一息、皮肉俱烂的男孩。   他到的时候,仲礼手拿蒲扇,正蹲在屋前,专心致志煎着药。   单青山遣走引路的厨工,见他走远,才走到仲礼面前蹲下,声音尽量平易近人,问:“煎药呢?”   仲礼方才在厅上见过这人一眼,这人盯着他的目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又想到他被姜嬉奉为座上宾,也不好不理他,于是回道:“嗯。”   单青山蹲近了些:“给屋里那个的?”   仲礼:“嗯。”   单青山道:“那是你谁?”   仲礼:“哥哥。”   单青山问:“亲哥哥?”   仲礼摇扇的手一顿,道:“不是。”   单青山嘿嘿笑起来,转而问道:“我听说,郡主一见着你,就把你带回来了?”   这话问得有些激进,仲礼一下子警觉起来。他垂下扇子,“问这做什么?”   单青山道:“没有,见你眼熟,闲聊两句。”   仲礼闷闷道:“从前堂到这里要跨六个院子。”言下之意,他这闲得有点长了,聊到这里来。   单青山被他噎了一下,心下更加确认,这个小孩定和他们主子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关系。这说话做事的风格,很有些他们主子年轻时候的样子。   他不气馁,又问:“你今年几岁了?”   “六岁。”仲礼语气不好,但还是回答了他。   单青山问:“你爹呢?”   仲礼没好气:“死了。”   单青山:“什么时候死的?”   仲礼:“……”   他进屋取了药碗,把药壶里的药汤沥到碗里,灭了火,回屋,关门。   单青山碰了一鼻子灰。   他心下激动,也不见怪,返身回到小筑,要来纸笔,画了封信,找来一个小厮塞了银子,托他把信送到官驿,交给一个叫闵英的。   他这边忙活着他们主子的后代香火大事,那头,姜嬉正与州指挥使喝茶,携书收了下人传来的消息,忙入内凑到姜嬉耳边报,说那络腮胡子大块头客人四处打听仲礼的住处。   姜嬉心里一惊,转眼又觉得无妨。   早晚,这孩子的存在也得让皇叔知道。上一世她并未寻到仲礼,回京路上却仍遭遇刺杀,刺客一波接着一波,禁卫拼死才勉强护住她一条命。而今寻得了,那些人耳目通天,她们回京的路只怕更难走,少不得要向皇叔求助。   如此一想,她点头表示知情,道:“随他去吧。”   携书埋首退下。   厅内又只剩下州指挥使和姜嬉两人。   姜嬉目光落回州指挥使身上。这位州指挥使大人年过不惑,面方,眼睛神炯,唯独眉毛短促稀薄了些,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添了几分精明势利。从方才的交谈中,姜嬉大约摸清了与此人打交道的门路。   她抿了口茶,道:“试试这上好的碧螺春,江南新贡的,采了春分雨后最新的茶叶制成,天下间独此一盅,太后赏了我。”   州指挥使从善如流,忙呷了口茶,道:“果然茶香馥郁,好茶,好茶。”   姜嬉唇角轻扬,她垂首把玩着臂上的手钏,道:“你说太后慈恩何其盛重,不仅将这茶赐我,见我孤身一人出门在外,怕被人欺负了去,还予我便宜行事之权。我看,太后倒是多虑了。”   言及“便宜行事之权”,这位州指挥使也很明白,他今日若不交代些什么,只怕很难回去。想了想,他放下茶碗,道:“郡主有话,不妨直言。”   姜嬉轻笑,只说:“步家。”   州指挥使叹了口气:“此事……卑职做不了主。”   “我知你做不了主,”姜嬉道,“只告诉我如今的进展,以及厌夜王打算如何便是。”   “这……”州指挥使沉吟半晌。   他还在思索,外头携书面色凝重,疾步而来,凑在姜嬉耳边窸窣半晌。   “你说什么?”   姜嬉娇婉的声线里带着惊怒,面上笑容尽褪,粉腮桃面一下子全无血色,杏眼汪汪看向携书,仿佛是在求证携书方才所言。   携书点了点头,“步二舅爷差人来传的话。”   姜嬉呆坐半晌,全然想不到步大娘子会出此计策逼她低头,竟是看准了她的软肋狠狠敲上一记,若是从前,她大约二话不说,自然前去请罪了。   她深深闭上眼,压下不安的心情。她知道,如今表现得越是在乎,步大娘子就会拿捏得越紧。打蛇随棍上,步大娘子就是那条毒蛇。   姜嬉深深吸了口气。心想,既然她非要苦苦相逼,那就休怪她不念亲缘了。   须臾,她已然将心思全数压下,复又抬起眼眸,漆瞳之下,风平浪静。   她看向州指挥使,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只道,“你不说我大抵也知道,厌夜王已经查清此案来龙去脉,预备判步家上下百余众流徙三千里,是不是?”   姜嬉拿前世步家的下场作说辞,心知自己猜中了大半。可州指挥使却目光闪躲,显然有什么她没有说到的地方。好一会儿,就在姜嬉即将没有耐心的时候,他终于低声说道:“可能是、是屠尽满门。”   外面日头高悬,猛然起了一阵风,风被炙烤到极热,狂然扑进正堂来。明明满面暖热,姜嬉却仍出了一身冷汗。   屠尽满门。   是屠尽满门。   她的心猝然一窒,而后疯狂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早闻厌夜王嗜血杀戮,暴戾成性,今日亲耳所闻,仍觉震骇。   而大抵又因,厌夜王于她有救命救名的恩义,听闻此事,她惊惧之后,更多的是感到震撼和威慑。   想来皇叔此人,只能讨好,绝不可触其逆鳞踩其底线。此刻她想的竟是:若要报恩,恐怕要先将她的喜好打听清楚,否则恩没报成,怕要一命呜呼。   正当她如此作想时,单青山粗犷的嗓音突然响起:“放他娘的屁!我们王爷可还没下令。”   州指挥使乍听他的声音,胆子差点吓破。他忙起身迎上来,被单青山一把拂开:“郡主莫听他胡沁,我们主子还没下令,只说明一切皆有转圜的余地。”   单青山方才给闵英画了信,自己也琢磨了好一会儿,方才知道他们主子这么做的用意,怕不是两人因爱生恨,老死不相往来,他们主子绕了一大圈,只为让这娇软郡主去求他?   啧啧啧,没想到,不近女色的主子,骨子里竟然是这样的人啊!   郡主娇软柔美,我见犹怜,若是就此屈从,可不知要被他们主子怎么蹂.躏煎熬呢!他单青山路见不平,扶弱义不容辞!   驿馆。   闵英收到单青山的来信,正展信阅读。   单青山不通文字,画了一幅画,上面画了一个大人,腰间一杠,两条长眉画成倒八字,显然是他们主子。边上站着一个小孩,两条眉毛也是倒八字,但明显小了许多,小孩肚子上,歪歪扭扭写了“儿子”两个字。   闵英还没看完,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后面探了过来来,抽走单青山的画。闵英顿时脑门作响,呆呆地取下叼在嘴里的草,“主、主子……”   片刻后,一辆华贵的马车闲步从街上穿过,前往郡主别馆。   闵英骑马随行在车旁。   烈日炙烤,偶有轻风。马车窗帘随风而动,闵英透过缝隙,隐约能看见半截线条明显的下颚,顿时一股强大的气场透过车壁传压出来,闵英全身紧绷,内心有种把单青山打成肉酱的冲动。 第9章 驾到   就在此时,单青山莫名打了个寒颤,心中莫名不安,总觉得后背发毛。他用宽大粗厚的手掌搓着大腿,听着姜嬉与交州指挥史陆奇的一来一回,颇有些心不在焉。   姜嬉原本听说事情有转圜的余地,便多问了陆奇几句,可她每问一句,陆奇便答一句,从不肯多说,多说的,也是些无关紧要的。   姜嬉稍问几句,便知这陆奇对步家马草一案也知之甚少,最多算是个出人出力的角色。于是事情便又绕回了原先的起点:皇叔。   一切都还得看皇叔的意思。   夏日,烈阳高照,鸣蝉扰人得很。姜嬉从窗棂望出去,目光落在院子里仰头捕蝉的小厮身上,喃喃道:“除了求皇叔,便无别的法子了吗?”   她去求过,皇叔面上无意帮她,实则遣了单青山到别馆来,她也因着单青山的到来,兜兜转转得知了些真相。她是感激皇叔的,可要她再去求,她心里实在有些作梗。   一来,皇叔本可不帮她至此,他们无亲无故,素不相识,他如此相帮,算是仁至义尽,自己再去求,便颇有些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不自知;二来,她原本便是为了报恩而来,若再受了这大恩,恐怕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此恩都难清还。这人情二字,便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何况皇叔的恩,恩恩系命。   她心中无限纠结,多有抵触,可步家阖族……   姜嬉想着,便出了神。   日光微斜,厅前廊下,一双软底黑靴踩上灰白地砖,修立长身遮去大半日光,下颚线勾出冷硬的弧度,凤眼斜长,淡然看着前方的单青山。   单青山本大刺刺坐着,忽见日光微暗,一阵寒凉的目光刮过颅顶,乍然抬起眼来,看清眼前人是谁的时候,他如遭重击,身上汗毛倒立,几乎是椅子烫屁股般地弹了起来。他刚要喊出声,那视线巍然一顿,将他的话堵在嘴里。   州指挥史陆奇早已站起身来,忽对上那道寒冽的目光,猝然提了口气。   “没有别的法子。”幽沉的声音倏然响起,裹挟着让人耳蜗发痒的磁性,惊得姜嬉回首,滞讷了半晌。   他这是在回答姜嬉前头的那句:“除了求皇叔,便无别的法子了吗?”   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姜嬉内心一片慌乱,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皇、皇、皇叔……”   她仍有些神魂未定,如何也没想到,皇叔会大驾光临。   姜嬉不敢与皇叔对视,目光落在黑色暗渡云纹的衣服下摆。   只见软底黑靴抬脚,跨过门槛,朝她走来。姜嬉垂着头,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砰”,一下比一下跳得急促。   眼见皇叔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姜嬉终是咬了咬唇,站起身来,埋头轻移到黑靴跟前,双手叠于腹前,低声道:“请皇叔金安。”   她绷着身子,忽觉得今日携书为她绾的发髻太紧,以至于此刻抓得头皮发紧难受。   不过幸好此番皇叔并未为难她,声无波澜地道:“起吧。”   姜嬉展臂,请他到上位就座,精神皮肉皆是如临大敌般,无一刻松缓,唯恐惹了皇叔不快。   顾煊上位就座,见他跟前的人还垂着脑袋,脖颈白皙纤细,在日光的勾勒下显出一抹好看的弧度,引得人想覆手把玩。   神思有异,顾煊轻阖凤眸,敛去心中从未有过的想法,复又睁眼,已然一片清明。   前后仅短短一瞬,姜嬉只听清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坐。”她这才敢起身,挑了个下首的位置,坐下了。   静默须臾,执墨奉茶前来,姜嬉亲自端了,送到皇叔手边,才复回到位置上坐下。她依旧埋着头不敢看他,只撩起眼帘,注意着那碗茶。直到修长的手指抚上茶碗,碗离碗托,她才默默抬眼,注意皇叔的神情。   只见皇叔把茶碗送至唇边,轻抿了一口,又将茶碗搁回。整个动作,从指间到唇边,冷艳清绝,分明优雅。可他脸上却无甚表情,可见不爱这茶。   姜嬉暗暗记下他的喜好。   忽又觉得头皮一沉,皇叔的目光再度落到她头顶,声音沉慢:“方才在谈什么?”   “在谈,在谈步家的事。”姜嬉轻声细语,支支吾吾。   如死般寂静,连窗外的鸣蝉都住了口。   姜嬉此言一出,心下陡沉,思路却反而条理清晰起来。   正所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兜兜转转又回到皇叔身上,这刀早晚要挨。今日既皇叔亲来,恰似一道斩尽她的纠结,便无不求的道理。   想着,她轻提一口气,豁出去道:“无关他们二人,是臣女想救步家满门。听闻皇叔所令,重则屠尽满门,轻则流徙阖族流徙三千里,臣女……”   她头皮一响,抬头与那抹沉凉如北海冰石的视线正面冲击,她坚定道:“臣女想,死该死之命,活当活之人。”   顾煊看着她视死如归的表情,杏眸潋滟,粉面凛然,颇有杀身成仁的气魄,同方才怯懦小心的模样又不同。于是目光再沉三分,点光漆瞳,顷刻间深不见底。他看向姜嬉,道:“该死之命,是几条?”   姜嬉屏息,语气忽而没了方才的英勇,怯软道:“一、一条。”   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果然,皇叔眼角轻挑,唇角微勾,轻轻“呵”了一声,讽意尽显。   姜嬉见他神情如此,通身绷紧,只觉得他便像修罗嗜血前夕,那抹带着血腥的笑意,惹眼好看又令人胆寒。她心头漏跳一拍,慌乱无极,终还是败下阵来,目光滑落到他云纹暗勾的黑色衣摆上,紧紧攥着手,心跳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等待的时间让人如受酷刑,静默的空气笼罩着整座正厅,仿佛自带利刃,将下首三人并几个站着的,活活剐成了几支枯木,压根不敢动弹。   良久,沉磁的声音响起,并未如想象的那般山雨欲来,暴戾和血腥也未如约而至,反而极清淡缓沉,只两个字:“依你。”   依你……   尚未等姜嬉反应过来,他看向门口伫立的闵英。闵英会意,从怀里掏出一张画递给单青山,正是方才单青山差人送到官驿给闵英的信。五大三粗的汉子立刻瞪大了眼睛,舌挢不下,全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闵英正色道:“主子说了,一会儿带上这小孩,同到步家去。”   单青山一句话也不敢说,在他们主子的注视下,只能咬牙抻开昨儿挨了军棍的皮肉,拱手领命。   顾煊道:“此事该结了,去步家。”   姜嬉满脸茫然,注视着皇叔那线条利落的侧脸,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依你”二字究竟何意。   及至顾煊说去步家未得她回应,目光落到她身上,两道视线相触,她才打了个激灵,自又是她溃不成军,一张脸红到了耳根,显得耳垂珠粉透亮,似初熟的粉桃。   无人敢直视处,凤眸再度轻阖复又睁开。   步家来报信的人早在门房处候了许久,已经烦人通传数次,携书深知此事重要,可厅内根本进不得人,正急得在侧边廊下捶手心想法子。忽闻厅内脚步声起,紧接着,缓沉的脚步声落到廊上,又听她们主子轻柔婉转的声音响起:“皇叔,仲礼也去么?”   又听一磁淡的声音道:“去。”   她们主子又说:“不若,仲礼与我同乘吧。”   主子要出门。携书一惊,想起午时下人来报,说别院的马车昨日去接仲礼的哥哥,路途远偏颠簸,回来后车夫发现马车裂了辙,眼下一时半会儿恐坐不了。原本有备用的,只是前些日子暑热太甚,冰块放在牛车上运回来都成了水汤,因而昨日拉冰块的时候,用了备用的青布马车,倒能运回整块冰来,可也融化了许多,水滴到阳光晒不到的车底,只怕如今仍是潮的,坐不得。   如今主子出门无以代步,可如何是好?   眼见她家主子一行就要离开,携书一跺脚,埋头上去,当众禀道:“主子,咱们、咱们院子里的马车坏了。”   姜嬉一怔,刚要问备用的呢,又转念一想,携书能来禀,只怕当真无可用的了。   她转而道:“来得正好,陪我去换身衣裳。”   说罢,她侧过身,蹲了一礼,道:“皇叔且稍待,臣女换身衣裳就来。”   转过墙角,姜嬉整个人长长松了口气,全身筋骨也松软下来。   她回到屋内,携书帮她挑了身轻纱梨花缎裙,伺候她穿上。穿着整齐,她又让携书为她松松发髻,方才在正厅,绷得头皮紧得发疼。   姜嬉一面看着镜中的自己,一面想,别馆离步府不远不近,步行太久,又不会骑马,若没马车,怕只能乘轿。可这样一来,脚程便慢了皇叔半截。   携书篦着青丝,道:“王爷的车马倒是华贵宽敞,不若……”她看向镜中仙露明珠般的人儿,婉转提了个意见。   姜嬉知道她的意思,赫然羞红了脸,摇了摇头。   她见皇叔,气都喘不匀,况与他同乘一厢,只怕这一路都要度日如年,数着衣裙上的丝线过了。   梳妆换裳完毕,姜嬉最后还是决定乘轿前往。总归她大舅母要见她去,才肯让好戏开场,她迟些也无妨。虽则皇叔先到,不知会起什么风波。但眼下,皇叔已然答应她,只杀一人,应当不会再生屠杀才是,此事也可安心些。   方想起皇叔那句“依你”,姜嬉脸上渐渐滚烫起来。   这话说得……甚像陛下对皇后娘娘说的了。陛下与皇后娘娘情浓如蜜,陛下更是对皇后娘娘百依百顺,嘴里常笑着说“依你”“皇后说什么都好”“皇后说错的也是对的”这样的话,可见宠溺宽宏。   皇叔他……   姜嬉回过神时,人已经走到廊下,皇叔一行并着小仲礼,正在阴凉处等她。她站在廊庑这头,乍见那抹悍利腰身,心突然又提了起来,步伐缓重了许多,垂着头走近。   姜嬉只顾紧张,心中无暇他想,不知才换的这身轻纱梨花缎裙甚是衬她的肤色,缎裙垂坠的质感更是勾勒出曼妙的腰身,不盈一握的细腰嵌在明亮纵深的廊庑里,轻风掀起裙角,她整个人像是从雾气缭绕的画中走来。   这副窈窕倾城的模样落在顾煊眼里,又惹得他轻阖凤眸,喉结微动。   小仲礼目不转睛,其余人更是呆住。   忽听蝉鸣又起,众人才醒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闵英摸了摸鼻头,以掩饰方才失态。单青山习惯于说话找补,方能不尴尬。   可习惯常常坏事,单青山心思活络,走出来便道:“嘿嘿,郡主不若再换身劲装出来,也好骑马。我方才听说了,你府上马车都坏了,我的马快,一日千里,是最……嘶!”   他正要滔滔不绝说下去,闵英猛地掐住他的伤处,疼得他捂住臀部,就差跳起来。   闵英歪嘴瞪眼,疯狂对他使眼色。   单青山一顿,登时反应过来,此刻最想抽自己大嘴巴子,碍于场面,只得尽量把自己往后缩了又缩。   他盛情如此,邀姜嬉骑马,姜嬉颇不好意思,她偷看了皇叔一眼,嚅嚅道:“我、我不会骑马,多谢青山大哥好意,我乘轿去便好。”   青山大哥?   顾煊目色深了几分,视线往单青山身上落去。   单青山只觉得自己顷刻间皮开肉绽,往后缩了又缩。   对不住了郡主,旁的人还好说,主子这样的,想蹂.躏磋磨你,俺也帮不了。他不在的时候还能心血来潮义愤填膺一番,现在……   单青山提心吊胆,往闵英身旁又蹭了蹭。   好在他们主子的目光没在他身上停留多久,便转向了娇柔美人。   姜嬉垂着头,只听不疾不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道:“你乘我的马车。”   声音如惊堂木响般沉脆,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第10章 体贴   皇叔主动邀她,姜嬉很是有些意外,心往下一沉,低声道:“多谢皇叔,只是我……”   顾煊眸光微沉:“你什么?”   姜嬉捏着帕子,声如蚊蝇:“我、我……”   她心道,我不想和你一厢。   只是此话太过冒犯,不能直言,眼下她还没想到其他的说辞。   正在姜嬉绞尽脑汁之际,她听斜前方传来沉淡的声音,皇叔似是看穿她的心思般,道:   “本王骑马。”   姜嬉心口莫名一松。   顾煊轻轻扫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目送那抹沉然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姜嬉才长长舒了口气,戴上遮阳幕篱,素手牵上仲礼,往前跟上。   来到门口,皇叔已经安然跨坐于马上,闵英、单青山、陆奇骑马并随其后。   一行高头骏马,昂扬英姿,本就分外惹眼,加之打头的皇叔容貌非俗,侧脸棱角分明,下颚线锋利清晰,更生男子气概,惹人心头打鼓。   姜嬉的目光从皇叔身上轻点而过,却意外发现,从这个角度看,皇叔不抿唇的时候,嘴角竟还有些微微向上轻勾,很细小的弧度,却意外好看得摄人心魄。   她心头蓦然一空,而后疯狂跳动起来,四肢百骸血液奔流,暖热无比,她甚至觉得脸上在滚烫燃烧。   姜嬉顿住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平缓心绪,而后才缓走到马下,轻轻福了一礼:“臣女深谢皇叔体恤。”   她低着头,纤细白皙的脖颈又露出来,高髻衬托下,更显得线条修长柔美。   顾煊目光轻轻掠过,恰把娇女垂首的模样摄入眼底。他心头一动,眉头微凛,极为克制地把目光放至她身侧的仲礼头上,伸手。   却见姜嬉会错了意,她懵懂抬眸,潋滟杏眼中全是疑惑,一张秀气的小脸脸红如秋后海棠。   顾煊余光看见,脸上原本轻轻皱起的眉终于拧到一处。他俯下身,抓住站在姜嬉身边的仲礼,轻提一把,带上了马,头也不回道:   “他与本王同骑,你坐马车。”   姜嬉心中咯噔一声,见皇叔抓的不是她,脸上火烧似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她面上还要强作镇定,双手一叠,恭顺拘谨地答了声:“是。”   她慌乱上了马车后,长长纵出一口气,而后腰身软下,瘫在软枕上松泛筋骨。   她一边揉着腰,一边回想方才的画面,只觉得实在尴尬无措。好在她擅长转移思绪,不多时,她突然想起,皇叔他对仲礼好似不同。   皇叔他……是察觉了什么吗?   仲礼生为皇室血肉,细看之下,眉眼鼻唇都长得与他颇为相似,虽还没长开,可远远朦胧看去,便知是同出一脉。   皇叔行举似是而非,究竟察觉出仲礼身份与否,倒叫人难以判别。   若他已经察觉出来仲礼是小皇子,理该再行查访才是,没有三五日恐怕难以断定亲缘;可若说没有察觉,便断无当街同骑、甚是亲近的道理。   姜嬉轻轻撩开浣溪纱帘,只见仲礼脊背挺直,端坐于皇叔身前,两人皆无异色,倒像是久前便相识的一般。她目露疑光,轻轻放下帘子。   眼下,便只解决步家这事便好了。至于皇叔知不知道仲礼的身份,她日后都是要告诉皇叔的,而且还要烦请他护送上京。眼下只要步家和仲礼这两件事办妥,交州这边的事情便算是了结了。   她正想着,随行上车的执墨伸手掖了掖她身下的软垫,笑道:“奴婢方才可瞧见啦,王爷待主子,真真是与旁人不同的,又是听主子的,只杀该杀之人,又是这骏马香车的,怕呀,也觉得我们主子天仙下凡,动了心思呢。”   姜嬉却笑不出来。   她闭上眼帘,似是闲谈道:“执墨,你跟我多少年了?”   “奴婢十岁跟着主子到如今,已有六年了。”   执墨直起身,端过一旁的袖珍冰龛,套起套子来。   “你在我身边已有六年,合该知道什么话当说,什么事当做。你私下里给陶嬷嬷使绊子的事,我权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院子关上,便没人知道的事。但,皇叔位高权重,行事颇无章法,沉戾冷情,你编排他,怕不知什么时候小命便要不保,日后万不可再说他的话。”   执墨跟在姜嬉身边多年,最是知道她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眼下她容色淡然,声色冷柔,全然不是玩笑的模样。继而听到“给陶嬷嬷使绊一事”,执墨心中便是慌乱无极,连忙停下动作,俯首听训。   执墨内心其实是颇有不平的。   陶嬷嬷仗着是主子母亲的乳母,初来乍到便倚老卖老,整日在主子房中流连不去,偶尔甚至会指派她做事,她跟在主子身边六年,除了主子外,从未有人敢对她呼来喝去,这叫她如何能咽得下气。即便如此,她也只是悄悄告诉几个下人,多多刁难陶嬷嬷而已。今日,陶嬷嬷想上车来,被她打发去坐步府传信人的青布马车,省得来腻歪主子。想是方才谈话声大了些,主子竟都知道了。   姜嬉见她噤声不语,轻轻叹了口气,道:“起吧,日后注意便是。”   一路无话。   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嗑嗑”声。外头暑热难捱,偶尔散几缕热风进来,便如野火吹过离离草原,燃起人心头的烦躁,散之不尽。   姜嬉思绪颇多,方才执墨所言,她也曾想过。她何尝不知道皇叔对她不同。前世救命救名的恩义不说,单今生,皇叔便又是救命又是赠袍,如今更是应允她轻判步家之案。他那样冷厉疏情的人,竟对她多有关照。素未谋面,从不相识,如此照看,已是异常。   可若说皇叔当真对她有了那样的心思,却也不见得。几番下来相处下来,皇叔待青山大哥与待她并没什么两样,一概是冷淡言语,漠然神色,甚至时有肃戾之感。若真有什么男女间的想法,定然不是如此淡漠疏离。   姜嬉思来想去,得出了个唯一合理的解释——兴许,她的地位对皇叔有些作用。   照着上一世的这个时候,皇叔恐怕已然收到陛下的密诏,不日就要回京。回京之后,兵权交割、权力争夺,许多朝堂上的纷争渐渐浮出水面。皇叔兴许是在为日后做打算,看准她在太后眼里的地位,想加以利用罢了。   如此想来,姜嬉心中才稍稍安定,至少皇叔并非全无来由地对她好,这叫她心中的压力减轻了许多。无缘无故承受别人的诸多好意,当真不轻松。   她眼皮微动,刻意忽略心中隐隐希冀,逃避一般地不去作想。   因着昨夜睡得少,今晨刚歇下又被单青山搅扰起来,姜嬉想着想着,忽觉得有些困顿,歪身靠在厢中的软枕里,沉沉睡去。   不多时,步家便到了。   步家二房独子步怀敦受父亲嘱托,亲自来迎贵人表妹,以防被大房抢先,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他在府门前垂手等候,远远见一行禁卫军金刀铜甲,步履整齐往这里而来,其后长长一行,浩浩汤汤,望而不尽。   等队伍走得近些,一匹高头大马赫然出现在视线里。马上跨坐着两人,高的人修长俊挺,一身玄衣,黑色斗篷,冷鸷从容,矮的粗布麻衣,面色凝重。与此二人并行的,是一架绯紫色的华贵马车,四角铜铃绕金丝,垂坠耳下,轻风拂过,泠泠作响。车帘以金线缠丝布织就,车辕车架焕然如新,车内之人尚未露脸,就已自带雍容雅贵之气,叫人无端猜想。   及至那马车堪堪停在正门口,步怀敦抢先一步,下阶迎人。金刀禁卫簌簌直入,列于府门两侧。   只见车内伸出一只素手,拨开金丝缠线帘,而后一名穿着浅紫裙裳的女子钻出身来,容色不扬,倒还清丽。步怀敦以为这便是她那郡主表妹,刚要上前作礼,只见那女子一转身,对着马车躬首屈礼。   清风吹动,车檐铜铃细碎作响。金丝缠线帘微动,一只金钏素手轻轻探出,手臂上,梨花色袖摆飘曳,如春日梨花雨落。而后,步怀敦便见梨花漫舞之间,一名仙宫娇娥从车中弯身出来,雾鬓云鬟,星眸美目,亭亭玉立,娇美不可方物。   他一时心脉窒塞,脚下灌铅,竟顾不得礼仪,盯着姜嬉目不转睛。   正在他如至虚空时,忽有一道目光沉沉压落到他头顶,如有实质般,令人遍体生寒。他恍然惊醒,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才慌忙上前躬首作礼,将人延请入府。   单青山和闵英一道栓了马,看见这边场景,面露疑色,道:“你说……咱们主子不会是被无视了吧?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多半是被当成郡主爷的贴身侍卫了。”闵英看向府门那边,不知道从哪里搜出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摇头啧啧。   单青山一瞪眼:“这也行?这小白脸是个人才!”   话音刚落,闵英瞪他一眼。   单青山捂住嘴,埋怨道:“俺不乱说了还不行吗?”   闵英这才往石狮子上一靠,看向众人簇拥着的紫金冠,无奈道:   “舍了马车不坐,骑马护卫郡主,还为了郡主清誉,宁愿自己带个小孩同骑,搁你,你信这是咱们主子,屠了郢都的厌夜王?”   单青山细想,摇摇头:“不信。”   闵英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道:“所以,不是人家步兄弟蠢,是咱们主子,嗯……”   单青山:“哦——”   他心想,他之前倒是错怪主子了。主子面上冷情冷性,却也是个能体贴婆娘的人。到底情之一字,最难捉摸啊!   而此时,“能体贴婆娘”的顾煊已然入府,随在姜嬉左右。   步家落败许久,游廊画梁皆已半旧,在烈阳炙烤下,偶能见到红漆斑驳而落。   从前富甲一方的军需马草商,而今竟然是这样的光景。姜嬉步履从容,见此情景,心中却不免落寞,重振步家的想法也更加坚决。   步怀敦亦步亦趋跟在她身旁,简要提了前情,道:“日前大伯父被州府扣留,据说是因为府中的马草出事了。大伯母被山贼伤了腿后,请了步家族老来坐镇掌家,这期间不知道谁提及怪力乱神之事,族老们就让人找来城西最有名的神婆作法,看看步家是不是最近碰了什么晦气。那神婆说,那神婆说……”   他抬眼看了姜嬉姝绝的面容,立刻又低下头,道:“那神婆说,眼下横遭祸事,是因为步家祖荫有碍,有外族人在步家陵园分食香火。诸位族老想到了、想到了姑父姑母,眼下商讨迁坟一事,正央神婆测算此举是否可行。父亲着急却又说不上话,好在郡主亲来了。” 第11章 步家   一听要迁坟,陶嬷嬷立刻急道:“他们敢!我家姐儿安陵在此,是先皇之命,太后之言,他们、他们这是顶撞皇命!”   步怀敦闻言噤声,须臾又道,“族老们觉得,时隔十八年,又山高路远,等天家听说此事,再将坟迁回应当也无妨。若是真被天家怪罪,还有……还有郡主。”   他声音越说越小声,心中觉得这个算计颇为荒诞。   果然,陶嬷嬷怫然作色,骂道:“满堂不要脸的老货,亏得当年老爷悉心把家业做起来,否则你们这些个败坏东西,经年下来怕是要将西北风喝个干净!在郡主头上动土,又祈求郡主庇佑,这些人正经事不行,吸儿孙血的算盘真真打得最精!”   陶嬷嬷已然怒目通红,颤抖的指尖就差指到步怀敦鼻子上。   梨白大袖掩着的地方,姜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   非是姜嬉有多宽仁,只是即便陶嬷嬷在此骂得天塌地陷,此事也不能妥善解决。   她怒极反静,怒要起时,又强压下,情绪来回冲荡,形于眉眼神色间,竟映得眼眶微红,在白皙的脸上显得格外显眼。   这副模样落在顾煊清冷的眸子里,顾煊只当她是受了委屈又强作镇定,故而漆瞳又寒了几分,周身气场荡开,更是生人勿近。   步怀敦忽感威压,默默往姜嬉身旁站。   借她稍掩,他方才得以长长呼了口气,得以喘息。   眼前便是步家族老齐聚的祠堂,拐过墙廊便到。   姜嬉走在前头,才拐过一步,突有一张獠牙彩面直袭而来,急剧放大,斑斓丑陋触目惊心。   她被吓得不轻,身子一歪失去平衡,眼见就要横摔下去。   惊慌之间,姜嬉忽觉得腰间有长臂缠过,慌乱之下,她抬手按住到那人胸前,借力以求平衡。   待她稳住身形站定,再反应过来时,她正倚在一副硬挺的怀里,抬眸向上看去,是分明凸起的喉结,锋利的下颚线,以及……冷然的眼。   皇叔!   姜嬉猛地从皇叔怀里挣出来,惊魂未定,胸口上下起伏,脸上羞红了一片。   半晌,她慌乱后退几步,强装镇定,福礼拜谢。   她今日的衣裙本就修身,勾勒出曼妙曲线,胸脯起伏,自是更加风光无限。   顾煊看着她,下颚绷得死紧,骨节分明的手垂在身侧,微微颤动,指尖仍存有温热触感,甚至越发灼热。   他方才环抱姜嬉,臂弯恰好扣在曲腰之上,凹凸之处,完美契合。   她那副腰身极尽软绵,似若无骨。   有那么一刹那,他竟前所未有地觉得,他与她是丝丝入扣的完美,那柔软的触感和惊羞的眼神,令他食髓知味,难以自抑。   他峥嵘多年,此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修长的指尖轻颤,凤眸轻轻合上,喉结滚动,及至最后,顾煊唇边只生硬吐出两个字:“起吧。”   姜嬉满心都在步家内务上,如此意外,她稍觉羞涩,便记下皇叔出手助她的大义,而后将全数心思,放到那位斑驳彩面身上。   脸上画着凶鬼獠牙的神婆早被单青山一掌挥出去,摔在地上,至今爬不起来。褴褛彩布衫缠成一团,显得狼狈至极。   步家族老听见响动,匆忙出来看,先是见到那神婆在地上挣扎,刚要呵斥是谁如此妄为,忽见庭院里稀客造访,抬眼恰见顾煊抬眸,对上他那森然目光,霎时间纷纷住嘴。   片刻后,拥堵在祠堂前的众人让开一条道,一名七旬老人拄着拐杖,步大娘子由贴身的妈子扶着,缓缓上前来。   那老人见到顾煊,先是一顿。   而后从容来到近前,提杖拱首,道:“草民步海,参见厌夜王,参见郡主,厌夜王、郡主金安千岁。”   厌夜王!   竟然是厌夜王?   经老人提点,在场诸人才意识到,气场磅礴的玄衣束发之人,并不是郡主蓄养的武力高强的死士,而是杀伐四方的厌夜王。   只因他贵气刻意内敛,戾气又太重,低调行事,与郡主齐行,这才使人以为他只是郡主跟前得脸的高手。   须臾,步家众人才反应过来,哗啦啦跪了一地。   步怀敦和步大娘子同时撤了一步,如遭雷击,怔在原地不敢动弹。   步大娘子脸色煞白,偏身旁的妈子瑟瑟缩缩,边往她身侧挤,边颤声道:“就是那个单刀屠了郢都满城的厌夜王。”   是厌夜王。   那日在乌头山,姜嬉身边的人,是眼前的厌夜王。   步大娘子魂不附体,腿脚一软,扑跪在地。   步家众人惶恐不安,好在顾煊并不打算在这烈日下说事,却也没给谁面子,金纹暗渡祥云的玄色衣摆从众人额前掠过,他径直入了祠堂,在外间议事的地方坐定。   单青山走出去,用粗犷的嗓门道:“都起吧,进来说话。”   姜嬉和仲礼也都寻了顾煊近处坐下,垂眸俯瞰众人鱼贯而入。   议事厅太小,除却几个长辈,多数人仍站着。   步怀敦在他父亲的示意下,悄悄走到姜嬉身后,暗道:“方才说话的那位族老,是举人叔公。”   当年,姜嬉外祖父的日子并不算好过。这位叔公在学院读书,外祖父为了能交上他的束脩,很是吃了些苦头,及至后来才慢慢摸索着,把家业弘扬起来,机缘之下,又成了军商,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这位叔公也非俗人,虽至今仍只是个举人,却是十岁便过乡试的天才童子,因而外祖父驾鹤之后,叔公便是阖族最德高望重的人。   方才众人知道来者是厌夜王时都吓得不轻,唯有这位叔公从容问安,全然不见惧色,可见是个胸有城府的人。   姜嬉打算单刀直入,先探探这位叔公的底,知晓他的立场之后,再随机应变。   依照礼制,她应先请得皇叔准许,才能开口问话。   未想,皇叔似是与她有感应般,头也不抬地修整着玄色袖摆,幽幽道:“本王听闻,步家要违抗先皇旨意?”   他神色宁淡,甚至没有往日的矜肃之感,可悠然出口,便是违抗先帝的一口大锅扣下来。   步家稍年轻些的子弟惶惶起身,刚要说些什么,步叔公捋着长须,呵呵笑了起来。   “王爷万万息怒。这想是下人误传了,步家万不敢行此谋逆之举。今日诸位族老齐聚在此,只因日前……”   步叔公话至此处,顿住,看了州指挥史陆奇一眼,道:“只因日前,州府无缘无故扣了我步家家主,至今未曾放还,故而在此商讨对策。”   顾煊眸光沉敛,下颚微颔,“原来如此。”   沉然四字之外,他没再继续说。   旁人摸不清他的意思,不敢随意接茬。   半晌,顾煊眯起凤眸,目光穿透步家男丁,看向独腿支在一旁的步大娘子。   步叔公顺着他的视线转头,见他目光落处,介绍道:“这是我步家的家主夫人,掌家大娘子。”   顾煊眸光如剑,扬唇道:“本王识得她。”   步大娘子顿时面如土色,膝窝一软,又要瘫坐下去。   她身边的妈子紧紧搀住她,很是吃力。   姜嬉冷眼旁观,她还以为这位大舅母有什么高明手段,未想,仅是皇叔的身份,便将她压制成这副模样。   半晌,步大娘子才反应过来,不住摇头:“不是,不是,那日不是我,王爷一定是认错了!王爷认错了!”   她挣开搀着她的妈子,两步并作三步,往这边扑来,无奈不良于行,整个人闷声摔在地上。   眼见步大娘子如此无状,步叔公面色也静肃起来,他拐杖一敲地,道:“闹够了没有!”   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   步大娘子被他一喝,呆若木鸡。   旁边立刻有几名步家晚辈要来将她搀下。   “慢着。”   顾煊抬眸,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击着茶桌,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垂死的蝼蚁,尽显漠然和尊贵。   众人的心又被吊至半空,不上不下,如遭酷刑。   时间流逝,堂上静然如寄,厌夜王迟迟未落下字句。   轻轻的脚步声过,一道清脆童声响起。   “草民仲礼,状告步家大娘子韩莲英不守大庆律例,身为平民,却做天家贵胄才能做的事。她坐的马车当街疾驰,撞伤了我哥不说,还下令要把我哥打死,目无法纪,枉顾人命,请王爷、郡主、州指挥史大人为草民做主。”   小小身影跪在地上,叩首而拜。再直起身时,脊背笔直无曲,出口利落,逻辑成章,一张小脸绷得整整截截,是姜嬉从来没有见过的严肃。   步大娘子突然被六岁小童杀了这么一刀,是她始料未及的。   终归浅见,步大娘子只觉得这小孩寻机复仇,落井下石,想也不想便反驳道:“你胡说!”   仲礼拧眉侧目,大声道:“我没有胡说!有或没有,问问当日在街上的人就知道!”   顾煊声音沉幽:“纪良!”   一个耳后黥章的男子从门外步入,正是那日在乌头山所见,除了单青山和闵英之外的第三名厌夜军。   他身佩长剑,目不斜视地走到顾煊跟前。“主子,人带来了。”   又转头向外传喝,“带上来!”   三名布衣百姓立刻埋头走进来,磕头行礼。仲礼稍问几句,他们便回忆起来。   “那马车木牌上写着‘步宅’,确是步府的马车没错。那马车当街跑起来,撞了我的摊子,又碰倒了一个小叫花……”   “他不是小叫花。”仲礼急言打断。   “是是是,草民该死,马车碰倒了一个小孩,孩子避得快,人没事,可怀里好容易讨来的馒头掉了一地。那孩子也是倔,当街就要拦住马车,要人赔。然后……”   说话的百姓抬头偷偷看步大娘子一眼,被狰狞的高耸颧骨吓着,立刻又埋了头,“然后,就见步大娘子从车里出来,要小厮打死那孩子,说是要‘赔他一顿棍棒’。”   步叔公握着拐杖的手渐渐收紧,褐斑分布的手上粗筋暴起,他显然怒不可遏,拐杖重重杵到地面上,重重一震。   “他说的,是真的吗!”   步大娘子心窝骤紧,“不……”   仲礼震声:“是真的。那天我就在街角。我从不说谎。”   那日他缩在街角,眼睁睁看他哥哥挨打,盯着那张满是血污的脸,看着“不要过来”的嘴型,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出声。   也就是那一日,他深刻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同。有人能当街棍杖取幼童性命,有人生如蝼蚁血肉模糊。如果不是他不死心,跟着那些小厮到乱葬岗,他哥就要含着一口气,经受被乌鸦啄食的痛苦而死。   姜嬉看着仲礼那张倔强的小脸,忽然觉得他与自己很像,与父母兄弟相关的,都是他们誓死守护的人事。   “你胡说!”尖利的声音响起,步大娘子疾声厉色,“你们说谎,你们都要害我!你们都不想让我掌家!老二,是你对不对,是你,是你勾结她,要夺我掌家之权对不对!”   被点到名的步清运连忙摆手,“非也,非也!”   步怀敦见父亲被污蔑,忙往前一挡,道:“大伯母,言忠信,行笃敬,大伯母说话三思。公堂之上,无据污蔑,是为不信,干扰清断,是为不忠,行举不信不忠,是为不笃,还望大伯母慎言。”   步清运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无奈步大娘子一口咬定是别人要害她,拒不认罪,仍在堂下吵吵嚷嚷,厉声琐碎,聒噪不绝。   步叔公蓄怒已久,勃然色变:“住口!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几个小厮立刻取来棉布,捏开她的嘴,将布卷成一团,强塞进去。   堂上终于清静,步叔公额角直跳,失去先时的冷静,终是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正堂中央,缓缓跪下,将拐杖横置于前,俯首叩拜。   “让王爷和郡主贵人看笑话了,步家妇人一时不慎,惹下大祸,我代她,向王爷、郡主、以及各位贵人赔罪了。”   为保步家名声,作为族老,不得不袒护步大娘子。他本是举人之身,本不必如此大礼,如今屈身下跪,按人情伦常,顾煊此时该请他起身,多加安抚。   可顾煊气定神闲坐着,孤贞静默,不置一语。   纪良又禀:“主子,还有一事。邺城三百战马吃了步家所出的马草,不到一日,三百战马悉皆病毙。”   单青山横跨一步出列,“属下已协同交州指挥史陆奇查清楚了,早些年韩家落败,步家拿银钱贴补韩家,亏空大了,这妇人就变卖田地,填补上去。今年加上大房长子步怀敏强抢民女,后又打死了事,这妇人需要用钱摆平,就卖了军用马草田。”   闵英躬身奉上三本蓝皮簿子:“禀主子,这是韩家、步家账本,以及军中的马草账簿。年初大内定下军需,原定本月步家要向邺城军供一千捆草,步家因变卖了军用马草田,加之今年收成欠丰,凑不出一千石,就以次充好,用涂了鲜药的次等马草,意图蒙混过关。”   纪良说:“带上来。”   等人来到堂中,他禀道:“这是卖鲜药的商铺老板。”   步大娘子一见那商铺老板,瞳孔剧缩,原本奋力挣扎的四肢也忘记踢蹬,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第12章 试试   步家马草一案本是军机重事,没想到在这祠堂里升堂问审。   满堂之人惊骇交加,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牵扯进这桩公案里来。   步大叔公更是猛咳起来,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伏在地上,咳嗽之间,眼角瞥见一抹模糊的梨花白,突然间又有了几分希冀。   老迈松垮的皮肤下,青筋条条暴起,叫他看起来有如风中之烛。   姜嬉拧起眉头,刚要差人去请郎中。   却见叔公咳至力竭之处,老腰一挺,斜斜倒下。   他晕过去之间,喉间挤出一道苍破的声音——   “郡主、救、步家……”   “叔公!”   步怀敦见老人倒地不醒,情急之下喊了一声。   紧接着,堂上众人反应过来,立刻乱成一团。   步家族众拥到老人旁边,扶人的扶人,请郎中的请郎中,哭喊的哭喊,纷乱无极。   他们瞻前不顾后,有的甚至挤到姜嬉身旁。   姜嬉透过嘈杂纷乱的人群,目光倏然放远,隐约之间像是看见了上一世。   上一世她濒死之际,镐京兵马交戈,昔日有序繁华的朱雀长街乌烟瘴气。   她孤身一人,随着人流逃命,无措而惶恐。   后来她因跑得太慢,被人推搡,扑摔在地,就再也没爬起来。   她看着乱足从眼前过,听着哭喊哀嚎、怒喝咒骂。   无人伸手牵她一把,那些乱足踩在她身上,那些催促叫骂也都与她无关。   没人会催她赶快走,没人在意她的死活。   在意她的,只有天上飘零的细雪,以及漫溢的鲜血。   混乱之中,所有人拥挤的人流和足踵织成一张巨网,卷天盖地压将下来。   姜嬉猛地闭上眼睛,晶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回想起上一世,她仍有不甘和惊惧,那些痛苦深深刻入骨髓,如附骨之疽。   步家众人纷乱,吵嚷无极。   他们一心只想着要叔公醒过来当主心骨,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因而并未注意到姜嬉这边。   执墨和陶嬷嬷一边骂,一边极力挡着,生怕有人踩到她。   突然,也不知道是谁搡了执墨一手,执墨失去重心向后仰去,眼见就要跌到姜嬉身上,陶嬷嬷慌忙拉了一把,两人双双跌落在地。   她们俩倒下,姜嬉失去屏障,那些扬摆的四肢在眼前急剧放大,与上一世那些恶心的手脚重合成一幅恶鬼抢食的影响,直直往她心窝掏来。   她只感觉心被大力攥住,腿猛缩到椅子上,紧紧抱住。眼泪流得越发凶狠,湿了梨花白的襦裙。   忽听“砰”的一声巨响,杀戾之气随之浩然荡开。   满堂声音戛然而止,看向巨响来源处。   只见皇叔凌然耳里,瞳光幽微,狠鸷酷烈。   他手边,坚固的樟木方桌已经碎成木块,散落一地。   众人见此情景,瞬间呼吸都困难起来,仿佛被定格一般,不敢稍动。   顾煊目光如鹰,牢牢抓在受惊的姜嬉身上。   她方才哭得难忍,眼角鼻头皆桃红一片,羞羞怯怯,如带露梨花。   方才受那声巨响惊吓,整个人便忘了哭,呆愣在原地,一滴眼泪挂在长睫上,半垂未垂。   “过来。”他已经尽量舒缓声线。   可低沉的声音仍像断线佛珠,掉在地上,带着姜嬉的心上蹿下跳。   她眨了眨眼,缩着肩,缓缓把腿从椅子上放下。   长睫上的泪珠终于落下,她硬着头皮,慢慢挪腾到皇叔身边。   顾煊看了闵英一眼,等闵英把椅子搬来,他才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修长如玉的手指覆上近旁的座椅扶手,姜嬉只听他同自己道:“坐。”   姜嬉微顿,终还是绷着头皮坐下了。   她只觉得,她身侧的皇叔的手,随时都能掐断她的喉咙,危险可怖。   那纤弱的身影坐在近处,周围以顾煊为中心,空开一个圈,不会再推挤到她。   他那锐利的目光终于稍缓了些。   单青山闵英等人察觉他们家主子动气,忙不迭站了出来。   单青山指挥人把叔公挪到后堂,请了郎中看诊。   闵英则让大家都散去,只留下几个家主在堂中商议要事便好。   如此一来,眼前的人散了不少,只剩二十余人。   顾煊这才沉沉开口:“步家,谁说了算?”   他话音一落,满堂悄然如寄。   马草案在前,谁出去主事都是吃力讨不着好的,更何况马草一案事涉及边军,接手这事,只怕有性命之忧。   所有人都像被定格了般,连呼吸都拿捏着分寸。   被绑在角落里的步大娘子嘴里还塞着布,突然呜呜叫了起来。   顾煊一扬眼,纪良便大步过去,扯下她嘴里的棉布。   那步大娘子面露癫狂嘲讽之色,道:“别是还道这些孬种能出来主事,哈哈哈哈哈哈,但凡稍问,这步家满门上下,可有一个脊梁骨硬挺的人没有?”   步怀敦站在步清远伸手,听见这话正要挺身而出,却被步清远攥住袖子。   他从来都是最敬重他父亲的,因而把脚步收了回来。   步大娘子站起身子来,挣开拉她的人,一瘸一拐走到堂中。   她一一从每个人的额前指过,痴狂笑着,“你、你、还有你。你们!你们这步家,从里到外烂透了!”   “我一个女流之辈,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我告诉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还有你!”她猛然转过身,指着姜嬉,“你们,你们都且看着吧,看着步家怎么死,怎么做这交州的头一户!”   她说得愤慨而委屈,一屋子步家人面色各异。   羞窘的、装听不见的、木然的、愤慨的……   唯有姜嬉,目光渐渐清冷起来。   “纪良,这便是你看管犯人的办法?”   顾煊瞳光森沉,话说出口却风轻云淡。   闵英心里咯噔一声,完了。   这是他们家主子大屠郢都之后第一次动气。   他偷偷抬眼觑了上面那位娇柔的女子一眼,见她脸上泪痕已擦拭干净,神色冷冷清清。心道果然,只有这位主儿生气,他们主儿才会生气。   单青山那大莽的猜想果然不假。   纪良的靴子从闵英眼皮子底下步过,原本要去让步大娘子知道知道,什么叫犯人。   谁知还未迈出两步,纪良便又折返回来。   闵英疑惑抬眼,正见天家郡主起身走向那步大娘子。   他们主儿,目不转定地盯着人家。   顾煊凤眸微眯,看着转瞬间立刻又是另一幅模样的姜嬉,心中顿生无数遐思。   分明是柔弱爱哭的一个人,非要强装成提刀上阵的女将军,这个以美闻名的郡主,性子也有趣得很。   此时的姜嬉却并未察觉到皇叔的目光,一心只在眼前这妇人身上。   她放眼看向堂外灰墙,清淡道:“你说这满堂步家之人,无人能主事,那便本郡主来管。”   “呵呵呵呵,你姓步吗!”   步大娘子凑到她面前,瞪大了眼睛。   姜嬉却没什么情绪波动:“那我就以太后钦赐郡主的身份来管。”   步大娘子一愣,随机笑得更加疯狂。   她再如何也已经知道,今日姜嬉诸人有备而来,她怕是要陷在这一局。   加之这么多年过来,她对步家对人事早已心灰意冷,于是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   如今她只图一时痛快,挑着姜嬉的逆鳞揭。   “我道是什么,原来是亲爹跪死在宫门口换来的身份啊?”   姜嬉却未被她激怒,红唇一动:“那又如何?”   她的目光化成利刀,扎进步大娘子眼中:“身份就是身份,就如同我如今贵为郡主,而你是阶下囚一样。你若不服气,你叫你爹也跪死在太后宫门前,瞧瞧你会不会有个什么郡主当当?”   她这话说得嘲讽。   步大娘子的父亲一届商贾,连京城都没进过,遑论什么皇宫不皇宫。   姜嬉接着道:“你说步家如今没有做主的人,你且扪心自问,从来你的行事章法,可容得旁人置喙半句?举刀杀了人,却怪人家没有往你刀口上撞,滑天下之大稽。”   “至于步家,”她转过头来,“步家二房书香一脉,如今朝廷重开科考,以二房的才学,你道步家命运如何?偏要你耍这些阴私手段,步家才能不败吗?”   姜嬉安安然然站在那里,脸上是自小金尊玉贵养起来的骄矜和傲慢。   因脸蛋生得巧致,这份骄矜与傲慢在她脸上,竟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添了三分灵气。   她这副模样,落在皇叔眼里,是诱人;落在步怀敦眼里,是与众不同。   可落在步大娘子眼底,却是最令她厌恶的云泥之别感。   步大娘子嘴角一咧,笑开,看起来是束手就擒的模样。   可一转瞬,她瞪圆了眼,直直朝姜嬉掐来。   只可惜她手还没碰到姜嬉,腹部便横遭一脚,整个人直飞出去,砰地一声撞在门棱上,重重摔了下来。   步大娘子受此重创,背上已然麻了一片,头上也流下温热的血来,眼前血糊糊一片。   顾煊横立在姜嬉面前,腿脚修长,气势凛然,方才便是他踢的这一脚。   “拉下去,步家马草一案,涉事者军律处置。”   姜嬉一听,急了。   涉事者,那岂不是,不止那妇人?   她抬手勾住那抹玄色衣角,又软了模样:“皇叔……”   声音软糯如春日桃花酒,顾煊的心,慌然乱了一下。   他皱起眉头,“纪良,判。”   纪良跨了一步,走到正厅中央,声音朗朗,道:“步家因变卖良田,收成欠丰,冒顶军用优质马草,涉犯大庆军备律第一百二十七章第三十七条贻误军机罪。经查明,步家大娘子步韩氏全权主张,其奴李李氏为参从此案,故依律判——”   整座大堂,落针可闻,只剩纪良的声音回荡:“判处韩氏,休离步家,于刑台当众领三百军棍,流徙三千里。李氏,流徙三千里,即刻执行。”   那韩氏素来最重视掌家大娘子之位,心里总觉得自己为步家熬肝涂血几十年,如今判处休离步家,痛苦和不甘撕心裂肺,叫她痛不欲生。   她也最好面子,要在刑台上当众挨打,看从前她打过苛责过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这恐怕比死更难受。   只是她尚且摔了个迷糊,手指动动,却爬不起来。   她的贴身仆妇李氏终于知道在这堂上谁才是能说话的主儿,一下子扑跪到姜嬉跟前,求她法外开恩。   顾煊眸光一冷,闵英心头大惊,慌忙把那李氏拉了下去。   堂上又是骇然如寂。   只听顾煊道:“今日若不是她,你们阖族都要为邺城战马陪葬。今日她救你们,日后,你们谁人再敢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尽管试试。”   尽管试试?   谁敢试?   听皇叔这样回护,姜嬉的心差点跳出喉口。   她仰头看他的侧脸,只觉得这脸线条利落,勘得“俊美无俦”四个字。   她心跳陡然乱了一拍,而后急剧跳动起来。   陶嬷嬷自皇叔开口,便注意着这边的情况。   见姜嬉望着皇叔,双颊绯红,眸光如剪秋水,便深深皱起眉头,眼里满是担忧。 第13章 回京   陶嬷嬷最清楚这厌夜王为什么袒护嬉姐儿。   嬉姐儿如果就此陷下去,怕是要吃大亏。   她把担忧藏在心里,自此只要看姜嬉和顾煊一处,都会格外留神。   步韩氏行刑那一日,姜嬉没有去看。   前些日子她贪玩,冒着瓢泼大雨赏荷,当夜便发起高热,自那之后一直在别院将养着。   除了仲礼的哥哥死去时,她怕仲礼这孩子想不开,陪着他出去送他哥哥入土为安,其余时候,她都没出过别院半步。   想起仲礼,姜嬉那日从步家出来,原就想与皇叔谈谈仲礼之事的。   这孩子这样的身份,在交州恐怕危险重重,应尽早回京。   谁知她还没张口,皇叔就吩咐单青山和闵英日夜到别院来轮值看护。   “不回京城吗?”那时候姜嬉撩开窗帘,特意问了这一句。   皇叔冷冷道:“再议。”之后便策马先行了。   回京这事就此搁置下来。   前些时候姜嬉身子不爽利,少想这事。   眼下她已经大好了,便又重新盘算起来。   “今日厌夜军,是青山大哥当值吗?”   姜嬉原本懒懒窝在榻上,说话间翻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被子,看起来娇憨可爱。   携书不由笑道:“正是青山大人当值,主子可有何吩咐?”   姜嬉张开眼,一双杏眸水汪汪的:“携书,你帮我把他找来。”   携书道:“他现在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仲礼小大人。”   姜嬉挥挥手,又翻了个身,瓮瓮道:“那就都找来嘛。”   “好——”携书笑着福了一礼:“奴婢这就去。”   携书从来是缜密的人,情绪甚少外露,这也是姜嬉最喜欢她的地方。   但今日,她笑了许多回,似乎高兴过了头。   姜嬉察觉她明显的喜悦,蓦地一愣,稍一琢磨,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窝在榻上抱着被子撒娇耍赖了。   就连姜嬉自己回过神来,也觉得甚是新奇。   她似乎,近来也很少做噩梦了。前世的那些污糟事情,都被一抹冷冽的身影取代。   想及那抹身穿玄衣的背影,姜嬉忙一骨碌爬起来,赤着脚跑到衣橱处,偷偷看了一眼那件大黑袍。   陶嬷嬷恰好忙完进来,看见她才将将养好了一些,又赤着脚下地,刚要唠叨起来。   再走近些,她看见姜嬉的神情,唠叨的话刚到喉口,便又咽了下去。   嬉姐儿目光落处的那件黑袍,是厌夜王的。   陶嬷嬷眼眸闪了闪,嘴唇一动,刚要说些什么。   可话未出口,携书便带着单青山和仲礼回来了。   “陶嬷嬷也在。”携书踏进门,先笑吟吟问候了一句,又钻进里间,道:“主子,单青山大人和仲礼小大人都来了。”   姜嬉乍一听声音,砰地一声,慌忙关上衣橱,做贼心虚似的,觑了她一眼。   “先请他们外间坐,我收拾收拾就来。”   过了片刻,姜嬉稍作收拾,便出了外间来见客。   单青山一见她,忙站了起来。   这可是他们主子心尖尖上的人,怠慢不得。   姜嬉婉婉道:“青山大哥快请坐。”   她一转眼,见仲礼立在单青山身后,便走过来拉了他的手,把他安置到主位上。   她自己在矮几的另一边坐下,把矮几上的瓜果往仲礼面前推了推。   她这些对仲礼格外关照的动作,单青山都看在眼里,却并不说些什么。   这更加肯定了姜嬉心中的猜测,皇叔定是知道仲礼身份的。   不过他迟早是要知道的,以他之能,知道不足为奇。眼下重要的是回京之事。   “青山大哥,”她柔柔开口,“咱们之间,我就不见外了。今日请青山大哥过来是想问问,皇叔可说了什么时候回京没有?”   单青山最欣赏直爽的人,无论男女。一听姜嬉说不见外,当即知无不言起来。   “大约这几日,主子还要处理军事,添道军用粮料入料检的程序章法。”   姜嬉点点头:“还是皇叔想得周到。说来,皇叔也要回京吗?”   单青山摇摇头,“这个……不知道。”   不过近日京城来了许多密函,大多是加了玺印的。   最近一封还是加了龙凤双印,想来镐京应该是出事了,就是不知道主子怎么决断。   这些他都是不能说的。   姜嬉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便也作罢,又留两人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权当解闷。   单青山说了许多军营里的趣事,包括皇叔如何突围如何包抄,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姜嬉和仲礼听得津津有味,热血沸腾。   她听完,对皇叔越发崇敬起来,她仿佛看见长烟落日下,一名将军黑袍染血,扬着长刀纵马凯旋的模样。   她转头看向仲礼,发现他也同自己一样,捧着脸无限憧憬。   仲礼余光看见她一脸玩笑,慌忙直起身来,整肃自己的神色,又恢复了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姜嬉差点笑岔了气。   过了几日,又轮到单青山当值。   他一早便来到郡主别馆,带来明日启程回京的消息。   姜嬉问:“皇叔回吗?”   单青山点点头:“主子也回。”   他心想:主子要是知道郡主心里有她,该有多高兴。   主子也是,步家这事明明要偏帮,非要兜那么一个大圈子。一个不说两个不说,虐恋啊虐恋。   单青山心里编排出一场大戏的时候,站在姜嬉身旁的陶嬷嬷眸光也闪了闪。   陶嬷嬷自打入府服侍以来,从没见过嬉姐儿说起哪位公子哥儿。   可这几日,单是“皇叔”这个词,便在嬉姐儿嘴角缠绕不下百回。   她看向姜嬉那张桃花一样娇致的脸,心里越发担忧起来。   小姐啊,你若在天有灵,可万要给姐儿寻个好人家,嫁个良人才好。   明日启程着实是有些急了,好在姜嬉一早就吩咐下去,把大件的先都收拾好装车。   眼下只有一些小的衣物收拾需要收拾,执墨同携书开始拾掇起来。   今日是阴天,没了太阳老爷的烤照,轻风凉快了许多。   姜嬉屈腿侧卧在贵妃椅上,懒懒怠怠的,昏昏欲睡。   陶嬷嬷收拾完外间要带的东西,便走了进来,站在贵妃椅不远不近处,欲言又止。   姜嬉迷迷糊糊看见了她,柔柔问:“嬷嬷,可有什么事吗?”   嬷嬷刚要张嘴。   姜嬉见到携书要收拾皇叔的黑袍,登时醒了神,立刻从贵妃椅上坐直起来,道:“那件另外分装。”   携书吓了一跳,知道她在说什么之后,笑道:“奴婢遵命。”   执墨眼见这边,也说:“谁不知道,打从步家回来,咱们主子最宝贝的便这件袍子呀!”   她们这样说笑,搁在往日,陶嬷嬷必也说上两句玩笑。   可今日,她的脸却是青一阵紫一阵,全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二日清晨,清露尚未散去,郡主别馆后门口便悄无声息出现了许多黑袍铁骑的厌夜军,把郡主车队围得刀枪不入。   郡主车架的正前方,一人骑着赤马,戴着墨色兜袍,腰背漆黑长刀,笔直的背影凌然傲岸,在这群厌夜军中,最显深沉。   姜嬉出来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被他吸引。   他的袍色比天色更黑,浸没在灰蒙蒙的天光里,背长刀跨赤马,恐怕遍数历代英豪,都少有他的风骨。   姜嬉的心陡然一缩,随即立刻如野猫乱撞。   但凡是人,都向往崇敬英雄气概。   她告诉自己,她只是、只是感佩皇叔多番解救相护而已。对他生了感佩之情,也是合情合理的。   姜嬉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抬步上了车架。   车帘放下时,那抹黑袍被轻风带起,在空中撩起一抹荡漾的弧度,掠过姜嬉的心尖,空留余颤。   单青山确认完粮食和水,执墨点完行装,一行车马才踩着更声启程。   马车一架接着一架,队伍很长很长,从郡主别院的巷子出来,通经交州最繁华的街道,准备从东门出。   姜嬉起得太早,抵不住困倦,便靠到软枕上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行至交州东门,骨碌碌滚动的车轴突然停了下来。   她立时便醒了。   携书挑开车帘探头问:“怎么了?”   姜嬉从车帘缝隙看出去,见到一张清俊憨厚的脸。   “怀敦表兄?你怎么来了?”   步怀敦恭恭敬敬作了一礼,这才小心翼翼从厌夜军马下穿过来。   他站在车下,仰着头道:“如今开科在即,我母亲叫我同郡主您一起,这路上也好有个伴。”   姜嬉笑道:“二舅母倒和我想到一处了。我原先还在想这事。表兄快请上车吧。”   “谢过郡主表妹。”步怀敦又作了一礼。   他往后一放眼,“只是……不知我该坐哪驾才是?”   “就坐……”   “单青山。”   姜嬉还没说完,话音就被幽沉的声线打断。   单青山走过来,像提着小鸡一样,不由分说拎走步怀敦,把他塞到到后面的马车上,同仲礼一个车厢。   携书放下帘子,车架继续前行。   单青山骑着马,晃晃悠悠塞到纪良和闵英中间。   他左右瞥了一眼,嘿嘿笑道:“两个老狗,我可告诉你们,现在巴结我还来得及。”   闵英叼着枯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怎么的呢?”   单青山一拍胸脯:“我立功了!”   纪良鼻孔一掀,哼了一声。   “嘿——纪老狗我告诉你,你可别不信。”   单青山指了指前面的赤马黑袍的背影,“看见了吗?”   闵英:“哦?”   单青山:“气场!”   闵英:“哦——”   单青山:“懂了吧?”   闵英:“懂了。”   单青山叹了口气:“后面那小子没眼力见,我寻思他的头盖骨多半是保不住。”   闵英向纪良抛了个眼色,嘴角扬得更高:“这路上,不无聊了。” 第14章 汝南春   交州距京城大约两日的路程。   但这车队很长,行走速度比较慢,因此可能要用三日才能回到京城。   姜嬉在路上百无聊赖,整日下来,除了停行吃饭,她几乎都在软厢里。   一本《山海经》已经被她翻来覆去许多次,和执墨携书下棋也下得烦了。   陶嬷嬷偶尔来她这里坐,也会带了针黹过来。   可这些姜嬉都不想做。   偶尔有风撩起车帘,她便会极力从缝隙里看顾煊的身影。   这是从交州出来的第二日,已经快到京城了。   这日中午,车架长龙进了晋城。   单青山早去探完了路,回来引着长龙,前往晋城最出名的酒楼。   这一路走来,越是靠近镐京,城池就越是繁华。   姜嬉在执墨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她站在岳来楼前,仰头望着这座三层楼高的酒楼,鼻息之间全然是里面传出来的缕缕酒香,勾得她口内生津。   顾煊下了马,迈开长腿从她身侧过,不发一言,率先走了进去。   步怀敦和仲礼也走过来,和姜嬉一起,提步进门。   岳来楼里空无一人,想来是单青山提前清过场了。   掌柜也是个沉稳的人,亲自接待,迎人上了二楼雅间。   顾煊和姜嬉都是天潢贵胄,自然坐到一处。   顾煊坐在最上首,姜嬉和仲礼分坐在他的左右手边。   厌夜军虽然平日军律严明,但在饮食起居上,并没有十分严苛的戒律。   顾煊平时也常和单青山他们同席而食,每月一次的休沐宴上,偶尔还能饮些清酒。   但今日,单青山三人并没有落座。   席上除了他们主子,还有郡主在呢。   姜嬉见他们三人直挺挺站在席旁,想招呼他们坐下。   她先是打量了一眼皇叔的神色,见无异样,才斗胆同他们道:“都坐,都坐罢。”   单青山看这情景,觉得颇有些“大老爷冷厉,大娘子圆滑忙招呼”的模样。   心里不由觉得他们主子与郡主简直天作之合。   若日后他们主子的后院里是郡主做主,按郡主这平易近人的性子,他们可有好日子过了。   他想到那副情景,不由得轻轻扬起嘴角。   顾煊看他嘴角笑容猥琐,眉头轻轻一皱:“叫你们坐。”   单青山吓回了神,忙不迭拉开椅子坐下。   他们都落座之后,步怀敦才坐到姜嬉身边,举止彬彬有礼,分明知书达理的做派。   顾煊余光看见,幽眸暗了又暗。   姜嬉不觉有异,杏眼放光,等着开席。   今日的菜色十分丰盛,既有京城的八宝鸭,鲍鱼脆玉盅,又有江南的糖醋鱼,荔枝肉,还有蜀地的宫保鸡丁、夫妻肺片,更兼西北的佛手鱼翅和石烹羊肉。   姜嬉扫过一眼,手刚扶上筷子又放下。   她看向皇叔,一双杏眸水汪汪的,带着祈求和期待的眼神。   顾煊与她对了一眼,勾起嘴角,弧度微不可查。   骨节分明的手抚上筷子,夹了一筷佛手鱼翅放回自己碗里。   “吃吧。”   姜嬉如蒙大赦,忙招呼执墨为她布菜。   执墨最是知道她的口味,除了两道京菜,尽是夹些辣口的。   单青山这老大粗难得注意到这些细节,扬着筷子道:“郡主喜欢吃辣啊!”   “哈哈,”他看向闵英,道:“巧了这不是,咱们主子干啥啥都行,就这吃辣,一筷子倒!”   他话音落下,整个雅厢里的空气温度直线下降。   被无辜波及的闵英咬牙切齿,低声怒喝:“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单青山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咂了咂嘴。   “啊不、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说,吃辣不行很正常,哪有人样样都行的。”   步怀敦放下筷子,温文道:“青山兄,食不言、寝不语,咱们快些吃饭吧。”   姜嬉愣过神来,连连赞同,:“怀敦表兄说得在理,快吃菜吧。皇叔,你多年没回京了,快先尝尝这京菜八宝鸭。”   她说着,提起自己的筷子,往皇叔碗中送了一块鸭肉。   “表妹——”   步怀敦来不及阻止,眼见那鸭肉已经稳稳落入皇叔面前的玉碗中。   姜嬉懵懵懂懂,“怎么了?”   步怀敦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憋了半天,终是咽下了话:“没事。”   一桌子人面色各异,后又一个个硬生生强行恢复自然。   姜嬉看他们有话难言的表情,不由偏过头,玉筷抵到唇上,视线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   仲礼见她着实懵懂,叹了口气,无奈地冲她晃了晃筷子。   姜嬉看见,陡然一惊,整个人坐直起来,愕然看向顾煊。   她、她刚刚用自己吃饭的筷子,给皇叔夹了鸭子!   眼下,那块金黄色的鸭肉安安静静躺在皇叔的碗里,搁在白色的米饭上,显得尤其显眼。   那酥脆的鸭肉皮上,还沾着点点红辣,正是方才姜嬉夹完宫保鸡丁残留在筷子上的辣椒碎。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姜嬉的脸腾地蹿红,火烧一般。   眼下是夹回来也不是,不夹回来也不是。   她缓缓放下筷子,心里砰砰跳得厉害,杏眼汪汪看向皇叔,带着紧张和些许愧色。   皇叔却像是不知道一般,脸上的表情是一贯的沉冷,单从面色,压根看不出他生气与否。   没有人知道,顾煊的心,此时像是被一只柔弱的手轻轻握着。   那种奇异的感觉,让他生平第一次喘不上气来。   这是他十岁以后,头一回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   只是这经年下来,他已经太擅长掩盖情绪,因此无论什么样的心理变化,他都未曾显露在脸上分毫。   他低头,盯着碗里的鸭肉。   那鸭肉是先烤成金黄脆皮,直到香气四溢,再放入砂锅之中,加入八宝佐料,炖至软烂。   这样一来,既可以保持外面的鸭皮酥脆,又不会显得里面的鸭肉老柴。   这是京中云楼的做法。   他的确许久没吃了。   顾煊提起筷子伸入碗中,筷子一张一合,夹住那片鸭肉。   姜嬉几乎要窒息。   她攥着裙摆,随着皇叔的优雅动作,瞳孔渐渐放大。   眼见鸭肉就要送入皇叔口中,姜嬉的心也吊到嗓子口。   “主子!”   单青山一声大喊,顾煊手臂一震,鸭肉掉到桌上。   到口的鸭子飞了。   顾煊缓缓抬起头,眼眸之中风云交汇,颇有些山雨欲来的错觉。   单青山总觉得事情大大不妙,皮肉渐渐发紧,被这股极富压迫力的视线压得低下头。   他晃着手,“主子我是说,我是说这家酒楼的酒最是一绝,主子要不要来点?”   原本是随意转移的话题,姜嬉却是眸光一亮。   方才在门口,她就已经被这醇香的酒味勾得馋虫直叫,恨不得品上一小杯。   “青山大哥,不知这酒楼里卖的,是什么酒?”   正饱受目光凌虐的单青山终于找到出路,忙回道:“汝南春,当然,其他的酒也有。郡主可要来点儿?”   姜嬉点点头,心里满怀期待。   酒是消愁之物,是能断念的孟婆汤,也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她上一世未出嫁前,常常闲来无事就倚在窗前小酌几杯。只是后来衍王说女子不宜饮酒,她才戒了。却也常常被馋得酒虫钻肠,心肝甚痒。直至她死前,她窗前的梅花树下埋着的雪花酿也没挖出来喝过,甚是可惜。   郡主想尝尝酒,这正中单青山下怀。   他忙不迭地下楼,吆喝了几坛酒送上来,自己却跑了,与其他厌夜军挤在一楼扒饭,免得一不小心就要“遭受凌迟”。   此时,二楼的雅间里。   姜嬉一见酒,原本柔致的神情突然亮了几分,眼里放光,连嘴角都轻轻勾了起来。   但她还没忘形到当场让执墨开坛倒酒的地步,又楚楚可怜地看向皇叔。   皇叔扫了一眼掉在桌上的鸭肉,头也不抬,声色漠漠:“想喝便喝罢。”   闵英颇有眼力见儿,闻言起身,抱过桌子中央的汝南春,举起来摇了几下。   而后放到桌上,掀开牛皮纸封。   一时间,酒香漫溢出来,随着呼吸窜入每个人的鼻孔里。   姜嬉轻轻呼吸,感受香气爬上嗅觉味蕾。   她表现得渴望又克制,眼角眉梢分明是开心的神色,脸却崩得很紧。   闵英拄着酒坛子,道:“咱们不若玩个游戏如何?”   姜嬉问:“什么游戏?行酒令么?”   闵英从腰上取下别着的狗尾巴草,往嘴里一叼:“行酒令主子还能战,我们俩却不行。”   他指的是他和纪良。   “咱们玩个别的,”闵英道,“投壶如何?每人六把,一次不中喝一杯,两次不中喝四杯,三次不中就九杯。”   步怀敦拧起眉头:“如此,是否喝得有些急了?”   四杯下肚,郡主表妹还撑得住吗?   姜嬉却欣然应允。   “车马劳顿,正需清酒洗尘。投壶我还是头一回,且试试。”   她心里盘算着,若是当真喝醉了,她酒品一向很好,嗜睡而已。总归执墨携书和陶嬷嬷在,再不济还有皇叔,当是没有什么大影响的。   她难得这样高兴和主动。   顾煊全然看在眼里,包括微末的表情。   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椅子,终究没有阻拦。   游戏开始。投壶的壶在五步远处。   他分膝而坐,长指从箭篓中提了箭出来,看也不看,漫不经心一扔。   “咚”的一声,箭直入壶心,没有旁的磕绊与杂音。   皇叔技艺高超,把把全中,滴酒不沾。   轮到姜嬉,只中三把,另外三把失误,喝了九杯。   这酒刚入口,清醇香烈,入肚之后更是热腾腾的,蒸得人心口发热。   而汝南春闻名于世,不单是因为此酒醇香回甘,更因其后劲凶猛。   常人只要喝下三杯,一刻钟之内,必定醉如谪仙,飘飘然如在云端。   姜嬉恰恰喝了三杯,不一会儿,她便满面通红,走路的脚步都虚浮起来。   她熟知酒事,知道酒后劲上来,慌忙去向皇叔告辞,准备回厢房休息。   谁曾想,她走到皇叔跟前,就差一步,脚下忽然踩了个空,整个人失去平衡,直直往前扑去。 第15章 陶嬷嬷   姜嬉这一扑,避无可避地扑到皇叔身上。   为了防止摔得太狼狈,她还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臂。   她这一脚踩空得并不明显,因此以外人的角度看去,更像是她喝了酒高兴,飞扑到皇叔怀里的。   气氛有一点凝固。   姜嬉身后,步怀敦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   不远处玩得正兴奋的,正大声说话的闵英和纪良察觉到熟悉的冷冽气息,立刻就住嘴了。   仲礼也皱起眉头。   执墨携书,并着陶嬷嬷都张大了嘴巴,惊愕不已。   并非她们不熟知她们主子,只是这段时间以来,她们主子实在变了许多。   从前最是唯唯诺诺、与人为善的一个人,在交州时却是那样果断决绝的性子。   虽说牺牲步大娘子是为了步家大局考虑,可纪良宣判刑罚时,她并不出言为这大娘子求情,好歹是一条人命。放在往常,她必是要出言说几句的。   一个人最明显的性子发生变化,从心软到决然,从在意名声到随性自然,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变的?   从含蓄娇羞变为奔放勇敢也并非不可能,况今日还饮了些酒。   三人合上嘴,低下头装作看不见。   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陶嬷嬷紧紧拧起了眉头。   此时,扑在皇叔身上的姜嬉只觉得入手的料子手感实在太好,入手软滑,于是垂着头,认认真真又抚过一遍。   她抚了几次,觉得薄薄的布料之下,有什么东西坚硬得很。   “里面好像有石头……”   姜嬉凑得更近,几乎整张脸都要贴到皇叔手上。   她卷起皇叔的衣袖,露出他线条分明的手臂,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   “好硬哦……”   软软糯糯的一道叹息,像撒娇的猫咪。   顾煊脸黑得像锅底。   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都给我出去!”   话语令人下意识服从,却不是往日冷冽如冰的命令,竟然还有了丝异样的凡人气。   像是恼。   闵英和纪良带着仲礼出去。   闵英回过头来,看步怀敦木头一样,红着张脸钉在原地,忙又倒回来几步拉了他一把。   “走了走了,别杵这儿观光了。”   陶嬷嬷和执墨携书正要垂着头出去。   顾煊喉结一动,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他缓缓开口,出言便是是灭顶的威亚。   “你们平时就是这么侍候她的?”   执墨膝盖一软,顿时贵了下来。   携书和陶嬷嬷也跪伏到地上,双手叠于额前,不敢有任何一丝不敬之举。   姜嬉还在戳“石头”。   顾煊忍无可忍,“还不把她带回去!”   幽沉的声音更添严厉,他面色凌肃,几乎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三人俱是浑身一震。   携书反应最快,连忙起身来,埋着头拉过姜嬉的手,小声诱哄:“主子,咱们走了,主子……”   执墨也连忙起来帮忙。   两人好说歹说,才把姜嬉从顾煊身上扒拉下来,扶回去了。   陶嬷嬷仍跪在地上。   她们俩走后,她直起身来,埋头恭敬道:“当年宫南城墙上,老仆就知道王爷绝非庸碌之辈。还请王爷看在前人的份上,饶过郡主。”   顾煊闻言,脸上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知道了她的身份。   但他一句话也没说。   许久,他缓缓开口:“本也没怪她。”   陶嬷嬷闻声寂然,眼神晦暗了几分。   果然同她想的一样,厌夜王如今对嬉姐儿的种种宽容,确是看在前人的份上。   可嬉姐儿她……   陶嬷嬷想起姜嬉透过车帘间隙,红着张脸偷看王爷的模样,再看看眼下,嬉姐儿借着酒性竟然主动到如此地步,长此以往,恐怕……   看来她要找个机会同嬉姐儿说个清楚,万毋叫嬉姐儿步入求而不得的境地。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这位高权重的修罗爷,嬉姐儿再是有太后护着,伤的也是自个儿。   陶嬷嬷暗暗下定了决心,不卑不亢地行礼告退,回去照顾姜嬉。   她走之后,顾煊也缓步下了楼。   岳来楼处在晋城最喧闹繁华的街上,小贩吆喝声交叉穿杂,行人熙熙攘攘。   他走出岳来楼,抬手制止了要随上来的单青山三人,高大的身影孤凌修长,缓步汇入人流。   晋城毗邻镐京,许多风物的都有镐京的影子。   顾煊孤身隐没在人流里,宽袖之下,方才被姜嬉戳到的地方火辣辣的。   那种感觉他从未有过,软软热热的,像一小撮面团做成的印章,一下……又一下……   从来沉如浩渊的心突然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他仿佛又看见那双湿漉漉的杏眼,里面盛放着令人惊艳的所有眼神。   从他们见面开始,祈求的、决绝的、隐忍的、委屈的、懵懂的……   还有刚刚,兴奋的,撒娇的。   画面如书,一页页翻过,那张巧致清绝的小脸如寒铁印章,重重印在顾煊心头,又用力往里按了几分,惹人发痒。   这种感觉,很奇妙。   *   夕阳的橙红光色映染了半边天,西边漂浮的鱼鳞云纹煞是好看。   姜嬉在夕阳红光中悠悠转醒,头还有点闷晕。   她回想起此前的事,却是全然忘了皇叔的那一段,只道这汝南春果然厉害,下次不能多饮。   她撑着床起身来,恰巧陶嬷嬷换了冰龛进来,   “嬷嬷,携书呢?”   “姐儿醒了?”陶嬷嬷放下冰龛,忙迎上榻前来,“携书出去添置些零嘴玩物,路上给姐儿解闷。还有一段路就到京城,听那几位将军说,左不过一天的路程了。”   按照原本皇叔定的行程,进晋城来原本只是吃饭的,并未准备落宿。这个时间……   姜嬉看向窗外暖色日光,她到底喝酒误事,延误了行程。   “皇叔他……”她转回头来,看着陶嬷嬷,眸光带着一点探寻,“他生气了吗?”   这几日她向执墨那丫头打听了些关于皇叔的坊间传闻。   据说皇叔是个再自律不过的人,他所计划的事情,皆是按部就班地完成。有一回,前锋军未在指定时辰达到他指定的地点,便是每人五十军棍的处置。   她心里怕她惹了皇叔不快。   陶嬷嬷见她神色,深深叹了口气。   她坐到榻边,拉过姜嬉的手,轻轻抚着。   斟酌了片刻,她道:“嬉姐儿,接下来这些话,原不该我说的,只是你如今离万劫不复就差一步,我怕不得还是要倚老卖老,叮嘱你几句。”   “嬉姐儿,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去的吗?”   姜嬉微微讶异:“不是生我时落了病根子,后面又染了时疫,才……”   陶嬷嬷摇了摇头,“不是,不是的。你娘是死于反王之乱。”   “十八年前,反王作乱,拥兵围了整座皇城。姑爷陷在宫里出不来,你娘那时候刚生了你,听说这事儿,她就不顾月子,驾马去救。”   陶嬷嬷神色是死一般的平静,唯有眼角顺着皱纹滑落的眼泪能透露她的心情。   “你娘她,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性子,”陶嬷嬷哽咽起来,“她骑马去的,我在后面追。等我追到的时候,反王挟持了宫里贵眷皇妃,在城头上等着先皇祭天回来,要以此要挟先皇写禅让书。”   “那些贵眷皇妃里,有一个是当年艳绝天下的美人,当时是淑贵太妃,她领着儿子,也就是先皇的弟弟,现在的厌夜王。还有就是当今皇上和太后。”   “说来,淑贵太妃也是娇悍的女子。她知道早有宫卫出去搬救兵,因而找了许多机会,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后来被反王爪牙识破,差点遭受□□。然后,然后你娘去救姑爷,城门不开,她就在城楼下吆喝叫骂,就被俘上城楼……”   “照我对她的了解,她定是看见了城墙上的人才故意被俘上去的。她上了城墙,一面安抚贵妃,一面找机会杀了反王的一个狗腿子,挟持了反王之子。   反王动了气,掐了厌夜王的脖子举出城墙外沿,只要他一松手,厌夜王就要掉下城墙去摔成肉泥。”   “那时候我后知后觉大事不好,我害怕,没护主,跑回姜家搬救兵。可无论我怎么敲门,姜家迟迟没人来开。我就知道这事姜家不会站队,就返回去找你娘。”   “可是……可是……”陶嬷嬷突然哭得难以自抑,“可是等我回去的时候,你娘刚巧从城墙上坠下来,那一身红衣,像刚来京城的时候一样。因着你娘来来去去拖了些时间,太后撑到了援兵到来,厌夜王也得救了。”   “嬉姐儿,”陶嬷嬷紧紧握住姜嬉的手,“听老仆一句劝,厌夜王他只是为报当年你娘的英勇之恩,才对你,对步家格外宽待。你可万不能对他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姜嬉听得懵懵懂懂,直到最后,她总算是听明白了。   陶嬷嬷言下之意,她母亲的过往才是厌夜王宽待她的原因,全是因着她母亲以命救了他的一条命。   “嬉姐儿,你说那样一个人,自十岁起去到邺城,十二岁随军征战南北建功立业,喝过狼血吃过乌鸦肉,前不久还单刀匹马屠了郢都满城。没人看得透他,他心底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样的事,没人知道的嬉姐儿!你不是他的对手!”   陶嬷嬷言辞激动,只希望姜嬉能及时抽身,日后找个好性情的郎君嫁了便是最好的事。   姜嬉却安安静静坐着。   她想,原来如此。   难怪皇叔救她清白,为她伸张;难怪这一世皇叔赠她黑袍,许她步家满门性命;无怪乎他总在步家一事上对她宽容,平时态度反而冷厉漠然,与对待青山大哥他们没什么两样。   原来如此。   那日在她步家陵园不是偶遇,想必也不是什么探看马草场,他应该也是去瞧母亲的吧……   皇叔究竟是什么时候决定放过步家的呢?   她去官驿送簪求情的时候?   还是她母亲墓前相遇的时候?   还是他到郡主别馆去的那日?   亦或是,更早之前,早在他们这一世还没遇见的时候?   细想来,皇叔果然高深莫测,让人琢磨不透。   姜嬉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力气吊起唇角。   她一启唇,胸腔的酸涩便如浪涌翻滚。   “嬷嬷放心,我不会的。”   上一世她以为和衍王相知相许,谁知直到后来她都不曾看透他。   重活了这回,她怕了。   虽则面上不再怯懦,可心里还是怕的,更多的是懒得去经营了。   这一世,安然度过此生就好,只求尽量快活洒脱些。   而那些看不透的人,远离就是了。 第16章 东宁候(捉虫)   夕阳渐渐沉落,绚丽的晚霞淡去,皎月拉起漆黑的背景幕。   姜嬉心里有些发堵,加之四肢无力,什么也不想做。   她躺回榻上,抬眼道:“嬷嬷,我午时喝多了,脑袋沉,想再小憩片刻。”   陶嬷嬷闻言,心知她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见她想一个人静静,陶嬷嬷也不再逗留,抬手擦干净眼泪,从榻上起来,道:“姐儿先睡着,我去煮些醒酒汤来。”   姜嬉点了点头。   门被扣上的声音穿越空气传了过来,她拉起被子盖过头顶,整个人缩在锦被中。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恰时传来。   姜嬉只当听不见,动也不想动。   “笃笃笃——”   敲门声锲而不舍。   这声音虽不合时宜了些,却也不显急躁,听起来轻缓且有节奏。   “笃笃笃——”   姜嬉推开被子,门外传来执墨的声音。   “步公子?”   一道清朗温润的声音回答了她。   “执墨姑娘,我午时见郡主喝得有些多了,晚膳时说还头晕着,就煮了醒酒茶来。你看……”   原来是步怀敦。   姜嬉重又躺下,拉过被子盖着,耳朵注意着外面的动向。   执墨笑着道:“步公子有心了。方才陶嬷嬷才要去煮呢。”   这话说得有些促狭,言下之意,是说步怀敦太过殷勤了。   步怀敦的声音迟缓了几分,想是听出了执墨的画外音。   “是我想得不周全了,郡主身边的几位姑娘原就是最周到的。”   执墨笑着哼了一声:“给我吧,我端进去。”   “这……”步怀敦显得有些许犹疑。   “郡主这会儿还未醒呢,步公子怕是不便进屋的。”   步怀敦道:“无妨无妨,那就有劳执墨姑娘了。”   “吱呀——”   执墨打开门,端着醒酒汤进屋。   她来到里间,见姜嬉盯着岁寒三友绣样的帐顶发愣,稍一顿,忙走了过来。   “主子,方才步公子来送醒酒汤了,主子要用一些吗?”   姜嬉摇了摇头。   她张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外头便传来单青山的声音。   “郡主可在屋里吗?”   姜嬉手指一颤。   饶是她与单青山的交情尚可,也未好到他主动来关照的地步。   况她中午醉酒的时候,单青山也不在当场,所以应当是皇叔让他来的。   想起皇叔,葱白的手指掩在被下,渐渐攥紧床单。   执墨听见“宿仇”单青山的声音,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她当即一愣,下意识看向姜嬉。   见姜嬉仍旧望着帐顶,一个眼神都未曾分过来,心下便立刻明白。   她走出去,轻轻反扣上门,道:“你来做什么?”   单青山侧身一让,露出后边的太医,“听闻郡主头晕,我带了太医来。”   执墨道:“郡主已经歇下了,劳烦太医走这一趟。”   她说完对着太医福了一礼,步回屋内,合手关上了门。   顺带白了单青山一眼。   单青山嗤了一声,也不痴缠,转身带着太医回去向他们主子复命。   岳来楼里有个凉亭,顾煊正站在里头。   暮色四合,他身上的玄衣颜色比暮色更深,勾勒出悍利腰身。   四周安静极了,连虫鸣都偃旗息鼓。   单青山带着太医过来,在凉亭外轻一拱手,高朗的声音打破宁静。   “主子,郡主已经歇下了,太医没进得去门。不过……”   “不过什么?”   顾煊声音沉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单青山道:“不过,属下快到郡主门前时,撞见了才从那里离开的步怀敦,听他说,他是去送醒酒汤的。”   “步怀敦……”   原本清沉的嗓音带了微不可查的幽寒,顾煊把这个名字沉吟了一遍。   半晌,他捻了捻背在身后的长指,道:“你下去吧。”   “等等。”顾煊声音沉冷,喊住单青山。   他沉缓地、平生头一回有些迟疑地问:“她……接了他的汤?”   单青山脚步一顿,硬着头皮转回来。   他总觉得这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   答不是,那是谎报军情,要挨棍子,答是,看主子这样……   单青山终还是军律为上,咬了咬牙,道:“是。”   四周恢复冷寂,夜风凉沁。   幽幽眸光露出沉厉的目光,仿佛又回到了沙场杀伐的时候。   有些什么东西,在顾煊心里渐渐发芽。   *   姜嬉头脑昏沉并未持续多久,歇了一晚便好了个全。   只是接下来的一整日里,从晋城到镐京,她都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来。   携书和执墨掏了许多小玩意儿逗她开心,她也总是皮笑肉不笑,做个表情之后,又窝在软枕里闭目养神。   陶嬷嬷见她这样,也不多说。   只是叮嘱两个小丫头消停些,让姜嬉耳根子清净清净。   好在姜嬉消颓了一日,终于在马车披着夜色逼近镐京的时候,重又振奋起来。   她好似有些想通了。   原本她总是不知皇叔为何对她好,因着这份“好”,她总是忐忑难安。   如今知晓了皇叔这么做的原因,某些程度上,心里反而松快了许多。   虽然这原因与她所想的有些出入。   但这无关紧要,交州的两件事终归是解决了。   不过无论如何,她万没有心安理得受别人好处的道理,皇叔对她的恩她不能不报。   总归是,皇叔报皇叔的恩,她报她的恩,互不干涉便是,否则她总觉得心头压了什么人情债,欠了皇叔什么东西似的。   人情两清才算松快。   她一边想着,座下的马车一边钴碌碌驶向镐京城。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止晃动,不走了。   执墨探出马车,往前面望了望。   可前头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便问车夫道:“前边怎么了?”   车夫摇摇头,也说不知道。   正说着,闵英骑着骏马过来。   他俯下身看向车厢内,道:“郡主,前面就是镐京城了,主子嘱咐您无论听见什么,万勿下马车。”   闵英鲜少这样正经,多是叼着根草似笑非笑,总要倚着什么东西才好说话。   可眼下,他跨上战马,手上卷着铁鞭,嘴上常叼着的草不见了踪影,胸前的兽牙吊坠显得他野性十足,身上披着厌夜军的黑色军袍。   姜嬉蹙起眉,“发生什么事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眼往前面看去。   这一看,她发现原本总在她车架前,距离不远不近的那抹黑色凌然身影,不知何时不在原处了。   闵英提着缰绳,长腿夹着马肚,转了两圈。   “郡主安心,有主子在,郡主无忧。”   说罢,便调转马头,纵蹄往前而去。   姜嬉心里一紧,陡然紧张起来。   她抬眸往前尽力望着,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可目之所及尽是夜色。   携书道:“主子,不若我下去问问?”   姜嬉摇摇头:“先不用。”   她又往外头望了一眼,缓缓坐回车厢内,闭上眼睛,尽力回想着上一世的诸多事情。   上一世,她从交州回来,抵达京城之时并未遇到什么阻碍。   记忆中皇叔似乎在她回京之后也回来过一回,可究竟发生什么,她却不得而知。   那时候,她的一颗心全扑在衍王身上……   隐隐约约记得和皇叔有关的,似乎是死了位侯爷?   之后便再没任何与皇叔有关的消息了。   可死了位侯爷也不该是这时候的事情。   京城怕是没有一位勋贵会大半夜的不睡觉,非守在这城门之下等着的。   何况皇叔虽远在边地,在京中却也是威望甚重,提起他无人不惧,万没有人会在这时候赶来试他的长刀。   她正沉沉想着,总想不出个因由。   突然车帘一撩,一抹小小的身影钻了进来。   “仲礼?”执墨先喊了一声。   仲礼有些局促,看向姜嬉。   姜嬉柔和了目光,轻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仲礼道:“是王爷让我来的。”   他把目光投向城门的方向:“想是我的身份给王爷惹麻烦了。”   姜嬉一怔,醍醐灌顶。   她竟没想到这点。   原本要皇叔护着回京,就是怕仲礼的身份暴露,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路上皇叔把仲礼照顾得极好,无人兴风作浪,倒叫她一时忽视了这个原因。   小男孩面色冷冷的。   虽在同一个马车里,他却坐得离姜嬉很远,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姜嬉俯身向前,“许久不见,你怎么似乎有些怕我的样子?”   仲礼道:“不是怕你。”   他冷着脸,声音放低,“皇叔说你还没婚配,叫我离你远些。”   姜嬉听了,不忍笑起来,“男女授受不亲,你还小,不必在意大妨。”   仲礼深深看了她一眼,不讲话了。   皇叔并非此意。   皇叔的意思是,若叫人误会了郡主有他这样大的一个儿子,没得生出许多事端。   不过却也不必多加解释。   他抱着腿,把下巴搁到并起的膝盖上。   外头突然火光明亮,兵戈甲胄之声传入耳内。   紧接着,一道轻佻的男人声音在外头响起:“上去瞧瞧,厌夜王的香车里究竟藏了什么美人!”   姜嬉一听这声音,眼皮猛然一跳。   这不是日日缠着她的东宁侯还有谁?   “还请东宁侯不要为难属下。”   闵英的声音远远传来。   马蹄声接踵而至,闵英近前来,又重复了一边,“还请东宁侯不要为难属下。”   “哦豁,这位是……”   东宁侯声音越发浮滑,不把他放在眼里。   闵英不卑不亢回答道:“属下闵英,厌夜军鞭夜营指挥史。”   “哦——厌夜军鞭夜营指挥史啊!”东宁侯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声线陡然一变,佻薄之态尽显。   “那又如何?你今日要从这城门进这镐京,就得让本侯上马车瞧瞧,究竟厌夜王藏了什么美人,叫他这样宝贝。”   姜嬉听不下去了,轻轻起身,拍了拍携书和执墨拉她的手,示意她们安心。   她矮身钻出帘去,站到车辕之上。   姜嬉今日穿了一袭杭绸月华裙,上搭一件湖蓝珍珠扣对襟旋裳,原就勾勒出极尽柔美的身段。   加之她肤色雪白,欺霜赛雪,在火光掩映下,便更是瑶池仙子的姿容。   夜风轻动,轻轻摆弄着她的袖摆裙裾。   “东宁侯。”她唤了一声,“东宁侯不辞辛劳,漏夜来迎,倒叫本郡主过意不去。”   她语速舒缓,声线疏离冷淡,恰似一道沁人心脾的香茗,叫人心痒难耐。   东宁侯一见到她,早已两眼发直。   他站在车下,抬头看站在车辕之上,衣袖轻飘的姜嬉,惊喜又讷然。   只道:“神仙姐姐回来了?”   不远处赤马停蹄,马背上的人腰跨黑色薄刃长刀,一张脸冷冽得像冬日的湖面。 第17章 为幕僚   东宁侯府自祖上挣了份从龙之功封侯以后,香火到这几代,便渐渐没落。   直到如今这位东宁侯李舒景袭爵之后,东宁侯府才又渐渐为人提及。   却不是因为其他的,只因为李舒景是这镐京城里有名的纨绔,斗鸡走狗,赌钱喝酒,在这天子脚下几乎人嫌狗憎。   不过他长得极好,美人脸桃花眼,衣紫戴金,很是招摇。   姜嬉能与他结识,缘于多年之前的七夕乞巧节。   那时李舒景的母亲带着李舒景赴太后游园会。   李舒景不知被谁推落湖中,姜嬉恰好路过瞧见,便喊人来救。   他悠悠转醒时,姜嬉正探着个小脑袋瞧他究竟闭气了没有。   姜嬉乍然对上他清澈的眼神,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两步。   娇憨模样落入李舒景心头,打那以后,他便渐渐话多起来。   他常常进宫找姜嬉玩儿,见面便跟在她身后,喊她仙女姐姐。   后来太后告知姜嬉男女之情,姜嬉怕纠缠不清,便客客气气对他。   李舒景却没事人似的,仍是一身紫衣招摇,跟在她身后“仙女姐姐仙女姐姐”地喊着。   他这样纨绔之名遍京城的人,这个时辰早该一脚踩在赌坊的短凳上挥金如土,眼下却出现在这里。   说他来接她,姜嬉却是不信的。   李舒景却是自若,一见姜嬉便两眼放光,直上前来。   “仙女姐姐,原来是你!”   他说着,长眉一拧,竹骨桃花扇点过一个个身披黑袍的厌夜军。   “仙女姐姐,你怎么和这些厌夜犊子混到一起了?”   “路上偶然遇见皇叔,便同道回京了。”   姜嬉转头看向城门处,刚要说:时候不早了,入城吧。   谁知便看见了一抹凌绝的黑影。   只一眼,她便察觉到那抹黑影身上散发出来的骇人压抑。   她想,皇叔定然是生气了。   李舒景口无遮拦,厌夜犊子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迟早要为了这张嘴送命。   想到送命……   姜嬉脑海中电光闪过。   她想起来了!   上一世与皇叔有关的那位侯爷的死,就是眼前的东宁侯李舒景!   可李舒景究竟是因为何事,到底何时死的,她却是都想不起来了。   那时她一副心思都在衍王身上,烦极了他,自是不会再关注他半分。   她得知李舒景死的消息,还是在两月余后。   姜嬉浅浅吸了口气,咬着唇。   她想,李舒景究竟与皇叔有什么过节?   不论什么过节,总不能在皇叔甫回京城的时候便冲突起来。   皇叔到底手握重兵,朝中许多只眼睛盯着,举动稍有差池便是要授人以柄的。   在交州时,她心神未定,许多事都未能好好筹谋。   幸得皇叔助益。   而今回了京,她又通晓些前事,便权当报恩也好,总不能让皇叔在这暗礁丛生的镐京触礁落水。   如此想着,她扯起一抹笑容,道:“勿要孩子气,皇叔在那处,且随我前去拜会。”   姜嬉说着,提起裙摆下了马车。   她抓住李舒景的手腕,往赤马黑刀的皇叔方向走去。   漆寒的瞳孔里倒映着火光,顾煊看着李舒景紫衣上的素手,脸色发寒。   时近立秋,夜风四起,迎面剐蹭着姜嬉二人的细皮嫩肉。   李舒景见姜嬉穿得单薄,解下身上的紫色外裳,披搭在她肩上。   顾煊凤眸眯起,目光锋利冷凝。   夜色笼罩之下,黑袍飞扬,攻伐之感磅礴大盛。   “放开她。”   姜嬉二人尚未走近,便听见一道冷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们倏然停住脚步。   她往前看去,赤马之上,皇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姜嬉轻轻后退一步,双手叠于腹前,轻蹲一礼。   “臣女姜嬉,见过皇叔。”   顾煊厉眸微顿,沉敛的视线转向姜嬉。   而后落在她原先站着的位置。   李舒景举止懒懒散散。   他也拜,扬着下巴一鞠躬:“臣东宁侯李舒景,见过厌夜王。”   未等顾煊发话,便直起身来。   他起身还不算,还扯了扯姜嬉的衣袖:“神仙姐姐,起来了。”   “噌——!”   黑色薄刃长刀陡然出鞘。   “皇叔!”   姜嬉心里猛地发紧,以为那刀就要直入皮肉。   冷刃在她的惊声中掠过寒凉夜色,“哧”地一声插到李舒景足前。   入土三分,嗡嗡震颤。   “过来。”   顾煊的声音略微沉哑,冷静得可怕。   姜嬉抬眸,正对上他渗人的目光。   “过来。”   他又重复了一遍。   确定是在叫自己之后,姜嬉起身。   她刚迈出一步,衣袖就被紧紧揪住。   “神仙姐姐……”   她顿住脚步,回身,眉目紧拧。   “阿景,皇叔在前,不得造次。”   姜嬉最知道怎么让李舒景这个混世魔王消停下来。   每每她喊他“阿景”的时候,就表明她要生气了。   李舒景是最怕她生气的。   果然,姜嬉袖摆轻轻一松。   为着这一声久违的“阿景”,李舒景乖乖听了话。   也为着这一声“阿景”,顾煊握缰的手紧紧攥起,好看的眉头拧到一处。   他看着那抹轻巧柔致的身影走到他马下,垂着头,乖顺得不像话。   顾煊从未如此失控。   也就是转瞬,他俯下身,长臂延展,圈住姜嬉柔婉细腰,轻轻一提。   姜嬉只觉得天旋地转,再稳下神来,她已然在赤马之上。   身后温热喷薄,是一具坚硬劲瘦的腰身。   为了防止坠马,她身子往前稍伏,下意识扶住黑色的马鬃。   “皇叔,”她声音轻如鸟羽,“皇叔息怒,阿景他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顾煊鬼使神差地,也俯下身。   修长的身子盖住她细软的腰肢,他唇角勾起,凑在她耳边。   “他不过是为了仲礼而来。”   可不是来接你这个神仙姐姐的。   姜嬉却未能听到他没说出来的话。   他靠得这样近,姜嬉下意识绷紧了身子。   “皇叔……皇叔距离太近了。”   “厌夜王!”马下的李舒景叫嚣起来,“你放开神仙姐姐!”   顾煊仍倾着身,闻言冷冷抬眸。   “回去告诉你家老太君,我车架之内,确有一小儿。”   李舒景神情稍顿,复又挂上一副愤怒的神色。   “谁要问你这个!你你你,你放开我神仙姐姐!”   顾煊轻哼一声。   “今日若不是看在她的份上,你便也不用回去见你家老太君了。”   李舒景道:“你……你什么意思?”   “阿景,回去。”姜嬉僵着脖子,硬着头皮挤出这句。   话刚说完,她只觉得身后的身子压得更低了些。   赤马忽然腾蹄,她下意识抓住那双绕到她身前抓缰的手。   一阵劲风掠过,长刀归鞘。   赤马从李舒景身畔踏过,扬起半截泥沙,糊了他一脸。   眼前黑影闪现,他的紫裳从天而降,“咵”地盖回他脸上。   李舒景立刻七手八脚扒下衣裳,正要追上姜嬉。   不料“异军突起”,闵英和单青山跨马横在他身前。   他们一人手里一根长绳,绳子的尽头,一个是衍王府幕僚,一个是兵部参将。   李舒景见顾煊的手下绑幕僚也就罢了,竟然连参将都敢绑,保不齐还要绑他这个侯爷,顿时望着姜嬉和顾煊远去的方向,心里打起退堂鼓。   他刚要撤退,一转身,便见到了耳下黥章的纪良。   纪良手里卷着麻绳,分明就是要来绑他的。   李舒景也不是个轻易被欺负的人,当即呼喝手下护主。   两厢打起架来,纪良三拳两腿便把他那些爪牙给打趴下。   “东宁侯,请吧。”   纪良抖开绳子,礼节尽到,请君入瓮。   ※   姜嬉坐在马上,夜风迎面,她心跳如擂鼓。   顾煊在她身后,垂眸撇了一眼她覆在他手上的青葱白指,心里舒坦了许多。   “皇叔,”姜嬉顶着凉风,艰难开口,“您刚回京城,手握重兵,万事是否还应隐忍为上?”   顾煊闻言,低头看了她一眼。   “继续说。”   “京城如今波诡云谲,争权夺势,兵权之争首当其冲。您手握重兵,万人忌惮,又常在边城,不知这京中许多隐私算计,皆与那用兵筹谋不同。”   顾煊大约跑出车架三里远,他提了缰绳,纵马缓行。   耳边风声静默下来。   姜嬉喘着气,柔声道:“皇叔在边城运筹帷幄,交州时滴水不漏,臣女甚是感激。如今回京,若皇叔有何需要,臣女虽不才,却在太后身边服侍了许多年,有能相帮处,必竭力相帮。”   她缓声细语,说出来的话诚恳之至。   顾煊却轻轻拧起眉头,这话也太过客气疏离。   姜嬉道:“皇叔少年成名,至今未娶,此次回京,太后必会为皇叔议亲。臣女有一言,望皇叔耳纳。”   “说说看。”   “姜府长女姜妩,皇叔万不能纳其为妃。”   “为何?”   “姜妩是东宁侯府老太君看中的人。东宁侯府这些年风头渐起,绝非朝夕之功,他们暗中筹谋许多,皇叔才回京城,先勿与其相抗。”   东宁侯府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枝叶,那底下的势力,深不见底。   上一世,李舒景死前把许多线索送至她手上。   那时陛下已然病危,李舒景信中要她禀明太后,召回皇叔处置此事。   只可惜信被衍王截去,直至她死的那一日,姜嬉才从衍王口中得知,阿景说的那股势力,被衍王全盘接了手。   生死足见忠义。   东宁侯府如何,阿景都当得“忠义”二字。   “忠义”之士,不该死。   姜嬉顿了顿,继续道,“还要一事要先与皇叔商议。”   她咬了咬唇,“臣女斗胆猜测,皇叔此番回京,是陛下授意,清君侧而来。东宁侯府是陛下第一眼中钉,当年仲礼的母亲,便是东宁侯府老太君选送入宫的。如果……”   顾煊对于她的说辞不置可否,只是长眉一挑,问:“如果什么?”   姜嬉轻提了一口气,“臣女自问熟晓京城中人,自幼以来与人为善,自认人情通达,应当能帮皇叔良多。皇叔久不回京城,当需我辈。如果我自请为皇叔幕僚,皇叔肃清东宁侯府时,能否……”   能否什么,她脑海之中天人交战许久,终是没说出口。   “能否什么?能否放过李舒景?”   顾煊嗓音清沉,如细小的跳珠,落入姜嬉耳内,轻轻颤动。   他们距离太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的轻震。   紧接着,修长而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下颚,柔软的唇凑到她耳边。   姜嬉听见一道危险得令人战栗的声音问:“你喜欢他?” 第18章 汤池边   喜欢吗?   姜嬉没想过这个词。   她只是觉得李舒景和她很像。   李舒景自打出生起便没了亲娘。   后来他父亲再娶,继母对他明面上百般好待,实则多看一眼都不肯。   那年七夕,太后礼宴上热闹非凡,但凡多看顾点孩子的,不说不会离开孩子半步,至少也不会叫孩子跌入那湖水之中。   好在侯府老太君从来强硬,除了大是大非,从来都是护着李舒景。   他继母不护着他,老太君却不肯叫旁人欺负他分毫。   就如太后对她一样。   再有便是,他是姜嬉自小以来,第一个肯明明白白站出来护着她的人。   不怕被人知道,也不怕被人评说。   满天下都知道,姜嬉能被太后养在膝下,全是因为他父亲跪死在太后宫门前。   她在宫中生活,少不得会有宫婢议论诋毁。   她听了刺耳,却不敢作声。   李舒景不同,他听那些宫婢耳语,便是一通打罚。   他说,反正他跋扈之名远扬,罚几个宫婢也不算什么。   可他下次来找她玩,弯腰的时候总是龇牙咧嘴,想也知道是受了老太君的家法。   后来她们二人虽未明说,却有了默契。   李舒景在东宁侯府住得烦闷了,便来找姜嬉喝酒。   姜嬉偶尔心事重重,也多得他劝慰。   他很豁达,本着“大不了就是一条命”的江湖气,肆意张扬。   说到底,她如今善于逃避却又豁得出去的性子,除了朱雀街头的那场死,更多的成因,还要追溯到她与李舒景抱团取暖的童年过往。   她本就是善于逃避的一个人,得了李舒景的影响,偶尔也能豁得出去。   有一回陛下病重,太后垂帘受一名文臣刁难。   姜嬉看着午膳都用不下的太后,暗暗下定决心。   第二日,她与李舒景蹲在宣武门前,砸了那文臣一袍子雪球。   虽然孩子气,倒也畅快。   太后至今还津津乐道。   只是后来她们知天理,晓人事。   姜嬉读着“男女授受不亲”这句书,渐渐疏远了他。   他却执着,每每在她身后追着喊神仙姐姐。   那时候被烦得厉害了,她甚至还会凶他。   李舒景总会扁扁嘴装委屈,姜嬉吃不住这一招,便会心软道歉。   说喜欢,应当也算是。   她喜欢她父亲母亲,喜欢太后,喜欢陛下和皇后娘娘,喜欢单青山和冷脸小仲礼,也喜欢李舒景。   皇叔问的,应当是这种喜欢吧?   或者……   皇叔为报母亲的恩,竟当起长辈,关心起她一辈子的心意来吗?   如果是这样,那皇叔问的“喜欢”,极有可能是她上辈子对衍王的那种,想携手白头的喜欢。   姜嬉神驰万里,始终摸不定皇叔的心思。   她咬了咬唇,“我和阿景……”   “罢了。”   柔缓的声音被沉声截断。   顾煊下颚绷得死紧,眸中露出幽沉光芒。   他只觉得“阿景”这个称呼,甚是刺耳难听。   “我们,算是姐弟。”   姜嬉终是硬着头皮补充了一句。   清风徐来,黑云顿散。   月华流泻千里,顾煊脑中的那根弦恍然松下。   大掌还覆在柔嫩的手上,触感温软细腻。   顾煊猛然一惊,差点仰下马去。   厌夜王,大军压境仍安如泰山,万里狂沙不能奈他何,单刀匹马屠了郢都的人物,如今因摸了姜嬉的手,差点摔下马。   他的胸腔里,心脏一下紧接着一下,强有力地跳动着。   从来所向披靡的他,此时有些竟然有些无措。   顾煊逃也似的,翻身下了马。   手执缰绳,一眼不发地牵着马便往回走。   他眉眼深沉如这夜色,一边走,一边复盘方才这场战局。   他只知道自己败退,落荒而逃。   可这场战事究竟是因何而起,为何而兴,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只能把他情绪变化的点串一串。   李舒景的“神仙姐姐”,姜嬉在他马前后退的一小步,李舒景的紫色外裳,姜嬉的投诚求饶,及至最后她坦诚了她和李舒景的关系。   反复多次出现的,姜嬉和李舒景。   他在意的原来是这个。   顾煊抬手,捏着高挺的鼻梁。   他还是不能确定心中的想法。   黑色兜帽掩映之下,锋利的五官有一瞬间迷茫。   若是提了灯靠近照着,会发现浅麦色的皮肤下甚至泛起微红。   姜嬉坐在马上,低头看那顶修长的黑袍,不知道皇叔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她似乎也没说错什么。   姜嬉咬了咬唇,杏眼里也有些许疑惑。   ※   差人把姜嬉送回郡主府后,顾煊几乎是逃也似的回了厌夜王府。   他常年在边城,可镐京这处王府却也没有荒废,仍有几个仆下每日洒扫。   顾煊面色沉如寒渊,系了马后,提步往小骊山的汤泉去。   宽衣解袍,整个人沉入热气蒸腾的汤池之中。   他仰头靠在池边,一闭上眼,脑海中便全是那张巧致的脸和那双水汪汪雾蒙蒙的杏眼。   而不由自主地,他便又想到李舒景一身宽袖紫袍,站在车架下两眼发直,喊她“神仙姐姐”……   顾煊神思从未如此不由己,顿觉烦闷。   大掌猛然击向水面,汤池的水轰然溅起。   单青山最先做完顾煊交代的事。   他刚要来报,走到汤池阶前,赫然听见一阵击水声响。   完球。   主子心情不好。   单青山顿时脚步一缓,掉了个头,正要跑路。   “进来。”   沉哑的声音,不容置喙。   单青山身子僵住,缓缓转身,认命地长吸一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氤氲雾气里,顾煊滑靠在汤池壁边,露出来的半截上身肌理分明。   他把长臂随意搭在池边,阖着眼,脸上露出疲倦的神色。   单青山一见,心中涌起滔天讶然。   反常。   太反常了。   他跟着他们家主子这许多年,还没见过他们家主子脸上露出这种属于“凡人”的疲倦神色。   他埋着头,脑袋急速转动着。   方才听闵英说,主子骑着马带郡主离队了。   难道!   难道主子突破心防,向郡主请求破镜重圆,郡主拒绝了?   于是主子身心皆疲,那主子下一步是什么?   找个人问计?   也非不可能。   主子长于用兵,却不见得在这感□□上也能用兵如神。   他正神思袅袅地想着,那边顾煊声音沉哑,疲惫无极。   “你去找个人……”   单青山立刻回神,拱首听令。   顾煊沉下身子,滑入温汤之中,“要京城最通人情者。”   单青山应“是”,心道:果然。   半晌之后,他手牵麻绳,带来了一个人。   那人紫衣金冠,摇着身子,闲庭信步过来了。   “早就听说小骊山的温汤不错,我该早翻墙进来泡个澡才是。”   人未露面声先至。   如此轻佻之声,听过一遍就绝不会忘。   顾煊眉头猛然蹙起,眸色倏然锋利。   他提身出水,揭起管家放在一旁的中衣系上。   就在此时,李舒景恰好走了进来。   单青山牵着麻绳禀道:“主子,人已带到。”   “说罢,找爷做什么?”   李舒景往阶上一坐,长腿一伸,一副“有事求爷就快求”的模样。   顾煊瞳色漆寒:“他是吗?”   单青山很是后悔听了闵英的话,带这活祖宗来送死。   眼下,他只能咬着后槽牙,道:“是,京中最通人情者。”   顾煊:“理由。”   单青山承受着无边压力,索性双眼一闭,大不了挨顿棍子,好过被主子这骨子气势凌迟。   他道:“闵英说,东宁侯,知名纨绔,招摇过市,家世权势又不是能压得住人的那一挂,至今还没被打死,可见最通人情。”   “……”李舒景啧了一声,“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啊,你要想找我打听这京中人情往来情状,或者势力割据态势,那可无可奉告。小爷和你肯定不会走到一挂去的。”   顾煊闻言,迈开长腿,赤着脚走到池边的贵妃椅上躺下。   他摊开手心,单青山立刻把牵着李舒景的绳子一端放到他手上,自行退下了。   单青山离开之后,顾煊单手把玩着手中的麻绳。   他抬起眼眸,声线凉薄,“东宁侯府老太君,今年七十有二,也算长寿。”   李舒景顿时警铃大作:“你想做什么?”   顾煊说:“回答我的问题,我放过她。”   他目光似鹰爪,牢牢抓住那双桃花眼里的光影,道:“性情沉静之人,为何突然急怒难自已?”   李舒景一愣。   他以为顾煊要问朝中大事。   但他的怔然在脸上并未停留多久,转而笑开来,佯作轻松:“这算什么问题?”   顾煊眸光轻敛。   李舒景还是败下阵来,收了故作放荡的笑容,脸色沉静下来。   他道:“原因有三。一是身患重病。重病之下,性情沉静的人需要找出口排解苦痛,常会急怒。二是遭逢大变,沉静之人难以接受变故,急怒情有可原。”   李舒景仰头看天上皎月,“然则这两样,根由相通。由此总结成第三点——   沉静之人在意的事情,正在渐渐脱离掌控,他为此情急。”   在意的事情,渐渐脱离掌控。   顾煊指尖轻轻一动。   他把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李舒景凝眸望来。   “厌夜王爷,你在意什么?我家神仙姐姐吗?” 第19章 孩子气   顾煊没有回答李舒景的问题。   他唤来单青山,把李舒景交还他手上。   李舒景嗤笑一声,紫衣在银白月光下显得越发张扬惹眼。   他步至阶前,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脚步倏然顿住。   他回过头来,不可置信道:“你在试探我?”   顾煊背对而立,修长的手指系着中衣纽扣。   “说说看。”他语气不善。   不知为何,对待李舒景时,他总是有些许不耐。   李舒景闻言色变,他转回身来,正对着顾煊修长的精瘦的脊背。   中衣搭在那道悍利背影上,勾勒出明显的线条。   半晌,那抹身影扣好丝扣,倾身取过玄色外裳抖开,旁若无人地穿上。   李舒景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下了台阶,脚步走得飞快。   单青山跟在他身后:“我们主子同侯爷说啥了,侯爷气成这样?”   李舒景正在气头上,纨绔性起,转身踹了他一脚。   单青山稳如泰山,眼睛瞪得像铜铃。   李舒景踹他不动,自己反而没站稳,往后退了几步,更气了。   他回到关押处,一脚踹得门框摇晃,紧接着又是凳子又是桌子,整个室内哐哐当当,拆屋一般。   闵英来和单青山换班时,他仍在里头砸桌翻凳。   闵英看向屋里,挑了挑眉:“怎么回事?”   单青山说:“老子上哪知道去?说是主子试探他,回来路上还踹我一脚。”   闵英往廊柱上一靠,揭下嘴里的草:“试探?”   门“哐哐”地一声被踹得铜锁直震,里面传来嘶吼:“给爷笔墨伺候!”   闵英和单青山对视一眼,闵英转身去拿笔墨。   单青山靠近门上,扯着嗓子也吼:“消停消停,去拿了!”   他们打开门的时候,里面已经一片狼藉。   李舒景横坐在翻倒的桌腿上,神色倨傲。   闵英扶正了一张圆桌,摆上纸笔。   李舒景也不避讳,提笔写道:“顾煊,奸臣也。先以我祖母威胁于我,后诈以‘沉静之人为何变得急怒’之问,叫人误解‘沉静之人’为他本人,实则为我。我所解‘在意之事渐渐脱离掌控,是故沉静之人变得急怒’,实则也是我。总之,此人极险。”   等墨迹干透,单青山带了信出来。   他不识字,正准备照李舒景所言,将信送往郡主府。   闵英把关押李舒景的房门重又锁上,转身喊住了他。   “我建议你先拿去给主子过目。”   单青山道:“你又要坑害我。”   他顿了顿,见闵英的神色,心里没底,还是认怂。   他走过来低声问:“这写了什么?”   闵英照着信,念了一遍给他听。   单青山直愣眼:“什么意思?”   闵英道:“意思就是,咱们主子,为了试探东宁侯的脑子转得快不快,是不是对手,于是出了道题考他。”   单青山:“什么题?”   闵英:“听说过兵马未行,先乱敌军心吗?咱们主子呢,先用东宁侯府老太君威胁东宁侯,乱了东宁侯军心以后,再用‘沉静之人为何变得急怒’考他,东宁侯没一时没意识到这是在考他,所以就答了‘在意的事渐渐脱离掌控’这个原因。”   单青山:“然后呢?”   闵英说:“然后主子就赢了。”   单青山:“啊?”   闵英敲了他一记:“东宁侯现在什么状态?东宁侯从风轻云淡变得急怒了,根据东宁侯的说法,就是他‘在意之事渐渐脱离掌控了’。主子现在什么状态?主子是不还搁那儿怡然自得泡汤呢?所以说,东宁侯自己的回答,就是给他自己挖了坑。咱们主子高明就高明在,放了个引子,东宁侯就想当然挖了个坑自己跳进去还乖乖填土了。懂了吗?”   单青山:“……”   这说的都是啥玩意儿……   闵英看他懵懂的大饼脸子,就知道他没懂。   “好话不说第二遍,劝你把信拿去给咱们主子瞧瞧。”   单青山眨了眨眼:“第二遍了,你说把信拿去给主子看,你这不是好话吧?”   闵英恨铁不成钢,气笑了,“你这会儿倒是挺机灵哈?不过咱们主子究竟为什么要和东宁侯较量这一番?不一直走的‘擒贼擒王’路数么?”   单青山心说:兴许是为了郡主吧。   顾煊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此时敲打李舒景。   不过赢了他一局,心情的确舒畅了许多。   知道李舒景并非是个多难对付的对手,这个认知的确让人兴奋。   他原先的确是想传个通人情的人来问问。   见来人是李舒景,他便将计就计了。   倒是意外有所得。   若是叫单青山知道,他们叱咤沙场的主子修罗厌夜王,为着一句“仙女姐姐”和一件紫裳,如此大费周章地与人暗中较劲,不知又要作何感想了。   单青山揣着信忐忐忑忑来找他的时候,顾煊正在烹茶。   虽仍是沉敛的眉目,却没了戾气,想来主子心情不错。   单青山壮了壮胆,迈步进去。   顾煊头也不抬,声音清沉舒缓:“何事?”   单青山一顿,试探道:“是东宁侯写了信,要送往郡主府。”   “信留下,”顾煊转头看他,“空手跑一趟郡主府,就说我明日要带着李舒景去见太后。”   单青山迟疑,却牢牢记得厌夜军律,不敢再出言质疑。   他心道:东宁侯就自求多福吧。   想着,双手递上了信。   顾煊随手把信压在一旁,斟了一盏香茗。   姜嬉由纪良护着回了郡主府。   地方还没站热,单青山便快马赶来递话。   姜嬉听完,柔声道:“皇叔当真这么说?”   “我单青山可从未骗过郡主!”   她柔柔笑开:“也是,多谢青山大哥。青山大哥可要入内喝杯茶再走?”   单青山摇头:“多谢郡主好意,我还要赶回去。”   末了,他又嘀咕一句:“郡主与我家主子都奇怪得很,这么晚喝茶,不会睡不着吗?”   他大跨上马,踩着清脆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姜嬉收回目光,带着几个丫鬟一同入内。   皇叔来本不必来把他的打算告诉她。   说明日要带东宁侯去见太后,等于换了方式给她安心——   至少他在今夜不会动李舒景。   但姜嬉知道,李舒景并不是什么安分的人。   保不齐他会在厌夜王府兴风作浪。   皇叔威压过甚,从来强硬,两厢必都不会退让半步……   届时若起了冲突,防不住刀剑无眼。   姜嬉想着,顿住足。   除了执墨携书,她府上还有两个大婢女,抱画和采诗。   她唤来抱画:“你去姜家告诉姜妩,东宁侯在厌夜王府上。”   抱画领命去后,执墨不解,靠了过来。   “主子将这消息传给姜妩,她还不翻了天去?”   姜嬉道:“她在姜家无法无天,在外头实是个谨慎不过的人,何况是皇叔面前。告诉她,不过是让她稍盯着阿景罢了。”   携书也问:“那主子何不自己去,东宁侯向来只听主子的话。”   姜嬉摇摇头:“我若去了,以什么明目?阿景和姜妩的婚事过了明面,姜妩也知道分寸,她去最是合适。”   话罢,执墨道:“要婢子说,厌夜王虽戾名在外,对主子却倒也贴心,知晓主子忧心东宁侯,还特意差了手下来递消息。”   姜嬉浅淡的眉眼倏然沉下来:“此话以后休要再说。”   她声音婉弱,却很是坚定。   执墨心中咯噔一声,忙跪下告错。   姜嬉垂头看她,叹了口气:“起吧。皇叔不是我们能揣测的,日后编排皇叔的话,不许再说。”   贴心。   这个词用得不算恰当,当是……周到吧。   皇叔为报她母亲的恩,对她照顾宽谅有加,处处想得极周到,那也是有的。   念恩如此深久,此等恩义,姜嬉自愧弗如。   夜深天凉,姜嬉洗漱完,在庭院里坐了许久。   她仰起头,只觉得这镐京的风云与别处不同。   暗流涌动之时,她要保自己,还要报恩,是要费番力气的。   当夜,厌夜王府有客至。   来人身量娇小,圆脸大眼,低眉顺眼说要见东宁侯李舒景。   纪良去报予顾煊听。   顾煊一听来人是姜妩,正是姜嬉所说的,“东宁侯府老太君”看中的孙媳妇,颇有些兴致缺缺。   他眉目沉淡,凉凉道:“带她去。看好李舒景。”   李舒景原在屋内大发雷霆,一见姜妩,倏然顿住。   “怎么是你?神仙姐姐呢?”   姜妩站在门外,声色有些低哀,道:“嬉儿托人给我带话,说你在这里,我便过来了。”   “你来做什么?”李舒景满脸嘲弄,“你来救小爷?就你?”   姜妩仍立在远处,手收在腹前,低声道:“我救不了你,我来陪你。”   李舒景嗤了一声,满脸不屑,却没再说话。   第二日,姜嬉浣妆梳洗完,便赶至宫门前。   她今日穿了件枫叶点金朱砂色的宫装百褶裙穿,外头套了同色的比甲。   朱唇轻点,青丝如墨,衬得她肤如皑雪,娇美之外更添贵气。   宫墙之下,长街那头,一匹高头赤马缓步挺近。   那道深凉的眸色触及那朱砂色襦裙,陡然沉了几分,添了几分惊艳——   原来她着艳色衣裙,更胜金屋阿娇。 第20章 永寿宫   煦阳遍洒金光,照在皇宫琉璃瓦顶,流光溢彩,更显天家威严。   姜嬉跟在顾煊身后,缓步走在深长的宫巷里。   皇叔看起来似乎略有不同。   他今日照旧穿了一袭的金丝云纹衮边玄衣,腰上却是一道轻窄的玉带。   玉带上系着鱼囊玉佩,长穗宫绦,更显得他腿脚修长,无一丝余赘。   自打她认识皇叔以来,皇叔从未有过如此繁复的装扮。   多是玄衣金带,金冠金簪,楚楚大方,贵气逼人。   姜嬉抬眼,目光无意间落到顾煊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上。   她发现,横穿黑金冠的不是金簪,而是她在交州时……送他的那柄成色上好的白玉簪。   那玉簪她原是要带给步怀敦当见面礼的。   那时她多番打听,知道步怀敦学富五车,长于诗书,便相应选了支素雅的簪物准备相送。   阴差阳错,这一世,这簪子送给皇叔了。   原以为皇叔悍利之人,用玉会显得格格不入。   却没想到,玉恰恰中和了他披靡得杀伐气概,儒将之风浑然天成。   若换到旁人身上,怕要有些四不像。   由此可见,脸与气度才是头等重要的。   她兀自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   他们身后,李舒景和姜妩、兵部参将和衍王幕僚两两并排走着。   即使是入了宫,他们身上的麻绳也没松下来分毫。   闵英和单青山手里提绳,一前一后看押着他们。   纪良因着耳后黥了章,显而易见曾是罪犯之身,入不得宫闱,被顾煊差去做旁的事。   余下的闵英和单青山,都是头一回进这金碧辉煌的皇宫。   厌夜军厉名在外,威名赫赫。   虽着战功水涨船高的,是待遇军饷。   顾煊虽治军严苛,但这方面从未亏待过他们。   厌夜军衣食住行,皆是军伍之中最好的。   原先闵英和单青山以为他们住的大宅子,便是顶好的了,至少不输任何州府。   如今才知宫廷巍峨,华丽自不必说,单是气势这样压抑,便让人束手束脚,不敢伸展。   姜嬉走在顾煊身侧,举手投足与这华丽宫殿浑然一体,丝毫没有违和感。   她柔声道:“多谢皇叔昨夜差人递消息,臣女深谢皇叔周到。”   “嗯。”   音节短促,顾煊大方受下这份谢意。   姜嬉道:“这个时间,东宁侯府老太君、衍...衍王,兵部尚书李连堤,怕是都侯在太后殿前了。”   “嗯。”   又是一个单音节。   “皇叔准备怎么做?”   闵英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正兢兢业业听墙角,闻言眼角一跳。   自打他入厌夜军,在他们主子麾下听令,他们主子的决断就从未出过错。   也从来没人敢问他们主子准备怎么做。   郡主竟问得这样直白。   闵英没有看见的是,顾煊嘴角微不可查地扬起。   她难得主动关心。   “还没想好。”顾煊道。   他的声色一如往常,沁着沉沉冷意,仿佛当真全无盘算一般。   这话听在闵英耳里,叫他大大吃了一惊。   不说他们家主子是否当真还没想好。   单说他答了郡主的话,便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同。   往常……该是不发一言,置若罔闻的。   难道真如单青山那莽子想的一样,主子对郡主颇为不同吗?   可,主子可是个能把爬上他床榻的敌国帝姬绑了的清冷君子。   他沉声下令,处那妖艳帝姬绞刑示众的时候,闵英差点以为他当真修罗转世,一心只顾厮杀。   怎的如今竟又近女色了?   还是说只因为那人是郡主,才颇有不同。   说到底,这世间还是情之一字,最为捉摸不透。   他这局外旁观的人,更难看得分明。   不知姜嬉又与顾煊说了什么,闵英脑袋里有了可堪八卦的事情,便觉得时间飞快,从宫门口到太后永寿宫的距离似乎也没有那么长了。   不一会儿,永寿宫便到了。   太后素来节俭,永寿宫一如她的性情,也显得质朴许多。   不似来时路上的那些个飞檐斗拱,高花贵树。   这一处,廊下只有零星几盆素雅的早秋菊花点缀着。   迈过漆红宽大的门槛,迎面而来的是一只巨大的四足铜兽镂蝠面香鼎。   乳白轻烟袅袅,带出一道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   两位年轻的宫婢贵在两侧看着香炉。   其中一名资格老些,见过姜嬉许多回。   她一见姜嬉来,忙起身迎道:“郡主回来了,太后每日都念,这一路可安好?”   姜嬉忙笑,“许嬷嬷好,我这一路都好。”   她温温道:“从交州和晋城带了些特产回来,方才已叫采诗送到后厢嬷嬷的住处了。”   许嬷嬷自然是千恩万谢,直道得姜嬉太过客气,自己这老命受宠若惊云云。   姜嬉拍了拍她的手背,引荐顾煊:“这回从交州回来,幸有皇叔庇护了。”   她看向顾煊那张刀凿斧就的脸。   许嬷嬷顺着她的眼神看去,佯装才发现顾煊一般。   那道修长的身影只静静立在姜嬉侧后方,实难叫人忽视。   只是太后下了口谕,今日厌夜王入宫,一切便当寻常,勿要叫他太过居功自傲。   她这才在那股子威压下咬牙撑了这样久。   许嬷嬷自诩在宫中浸淫许久,见过形形色色心思和诡计。   若是寻常的隐私伎俩育养而成的威压,她倒能自如应对。   可在面对这样坦荡的杀伐压力,那是鲜血性命堆起来的威骇,轻易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许嬷嬷硬着头皮,目光从他脸上迅速掠过。   凤眼漆眸,金质玉相,俊美脱尘。   这便是闻名天下,浴血开疆的厌夜王。   许嬷嬷服侍太后多年,见过所有高官贵眷。   唯独眼前这位厌夜王,直至眼下她亲眼所见,才知道茶楼说书客所言非虚。   果然见他一面,敌退千里。   单这份摄人气魄,便足够使人俯首称臣。   许嬷嬷忙后撤一步,双膝着地,两手叠于额前,叩了个全须全尾的大礼。   顾煊素来都是不在意这些虚礼的。   他清冷道了声:“起吧。”   便再无后话。   姜嬉接了许嬷嬷的肘,扶她起身,轻声问道:“太后可在里头?”   许嬷嬷连连点头:“正在里头与东宁侯府老太君叙话呢。今日一早衍王也来过,不过说是府中有事,才走呢,和郡主你前后脚。”   她一边说着,一边引姜嬉和顾煊入了内堂。   浅色百蝠牡丹纹的地毯尽头,百鸟朝凤的拔步床上端坐着一位庄丽的妇人。   太后虽已年过四十,但保养十分得宜。   青丝缠成大髻盘在脑后,簪以金丝攢珠钗,眉目清朗,脸上笑容很是和善。   在她下首,有一位银丝满头的老妇人。   老妇人那头苍苍白发篦得一丝不苟,目光矍铄,单是看着,便能察觉出几分严厉来。   这便是李舒景家的老太君。   姜嬉和顾煊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从两人身上掠过。   姜嬉按照规矩,站在百蝠毯这头的屏风边上等候。   顾煊也停了下来。   许嬷嬷埋头进去禀报。   姜嬉只听太后发出一声惊唤。   “可算回来了!快进来哀家看看!瘦了没有!”   她扬起笑容,提步走上百蝠毯。   行至一半,便有一道身影疾步而至,把她纳入怀里。   “我的心肝,你总算回来了。来,让哀家看看,瘦了没有。”   姜嬉被她稍稍推离,转了一圈。   最后太后双手捧上她的脸:“瘦了!瘦了许多!以后可不让你出京了。”   姜嬉心中一阵酸涩。   太后到底待她太好。   前世今生,只有太后从始至终将她视为心肝,教导她,关怀她吃苦与否。   可她上一世却受衍王那厮蒙蔽,疏远了眼前这位对她关怀备至的亲人。   杏眸雾气积聚,泛出水光。   后悔之情带来的恨意与珍惜,叫她难以自忍。   多庆幸,她还能再来一回。   “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哀家替你做主!”   太后揭下帕子,轻轻擦去姜嬉脸上的眼泪。   姜嬉往前一步,抱住她:“没人欺负我,是嬉儿想你了。”   “好孩子。”太后拍了拍她单薄的背,眼眶也发酸,“你受苦了。”   “真好啊!”东宁侯府老太君倏然发出一声感叹。   她眼神满怀憧憬:“太后祖孙团聚,可不知我那不肖孙儿,何时才能有郡主这般体贴乖巧。”   “说来,”她道,“昨日我家那不肖孙儿听闻郡主要回京,特去城门处迎郡主。不知郡主可见着他了没有。”   姜嬉扶着太后回拔步床上坐下。   她刚要落到一旁的绣凳上,太后携了她的手,道:“你坐哀家这里。”   姜嬉依言坐到她身旁,悄声对太后道:“一会儿带您看好玩的。”   “你呀!”太后捏住她小巧的鼻子,“整日除了懒和玩,什么时候找个郡马才是正事。”   姜嬉红了一张脸,目光不由自主看向百蝠毯尽头那道悍利的身影。   并非她对顾煊别有所想。   只是嫁娶实乃私房话,太后说的音量不小,皇叔到底是个男子,听了倒叫人难为情。   太后却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反应纳入眼底,心道这孩子到底看上了个最冷情戾性的。   姜嬉心里难为情,又见皇叔还站着,想起了老太君方才的话。   权当是转移话题罢。   她道:“昨日是皇叔护我回京的,是否见到东宁侯,还要问过皇叔才知。”   她说着,忽觉一道沉沉的目光落到自己头上,带着肆意的探究。   19-2   “见着了。”幽沉的嗓音陡然响起。   顾煊腿脚修长,走在百蝠毯上。   玉簪玉带装点出来的儒雅之风荡然无存,他的周身,杀伐戾气仍盘踞优势,浩瀚凌绝。   他行至近前,见过太后,落座在老太君对面。   一双凤眸仍锁在姜嬉娇俏玲珑的脸上。   他声音极为沉淡平缓:“带上来。”   闵英应声,提着绳子,将李舒景、兵部参将、衍王幕僚都拴了进来。   老太君乍见李舒景,猛然离座起身。   她快步蹒跚走到李舒景身旁,上下检查他的伤势。   偏李舒景仍不知死活,眯起桃花眼,拖着长音撒娇:“祖——母——”   姜嬉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太后脸上也露出吟吟笑意。   老太君则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把李舒景煎饼似的翻来覆去。   及至检查完毕,老太君终于确认她的孙儿除了被绑缚的勒痕,并未有分毫受伤时。   她转过头来,对着顾煊怒目而视。   老太君气得声音颤抖,“这天下,岂有绑缚王侯之礼!厌夜王,你握天下半数兵权,便可这样肆意妄为吗?”   到底是在镐京这汪海中厮杀过许多回的人,她一张口,便是一招绝妙的反客为主。   姜嬉听言,不禁捏紧了帕子,看向皇叔。   只见皇叔收回目光,懒懒看向老太君。   “区区异姓侯,当街拦本王车架,多年未见,东宁侯府长本事了。”   老太君心中一窒。   好在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她尚能稳得住心神,眯起眼,堪堪能与顾煊对视。   她张口,松弛的皮肤随着话音舒缩。   “厌夜王慎言,只是去接郡主入城,王爷何以冠之阻拦车架之罪?”   顾煊看向闵英。   闵英受命,从怀里掏出一封叠得齐齐整整的纸。   闵英捏着它送至老太君眼前晃了一晃,随即收手,揣回怀中。   东宁侯府老太君只看了一眼,却是瞧得真真切切。   她顿时瞳孔剧缩,难以置信地看向懒懒散散站着的李舒景。   这个孽障!   孽障!   “顾煊,奸臣也。”   这样落人话柄的话也写得出来!   若有真凭实据也就罢了,偏他是百战攻城拔寨、开疆辟土的大庆战神!   老太君退回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顾煊那是以血肉打拼出来的功绩,轻易不可相碰。   出于无奈,她东宁侯府要当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如今也好,她们碰了一鼻子灰,正正有了激流勇退的由头。   想着,她道:“倒是老身糊涂了。其间怕是有许多误会。”   “知我者,祖母也!”   李舒景被绑着,并着腿蹦到老太君跟前。   他身子一转,道:“太后娘娘,我真是去接我神仙姐姐的。”   又说:“神仙姐姐,你快为我作证,否则你的阿景要被厌夜王冤枉死了。”   姜嬉手一抖,手上的热茶差点没翻倒。   这祖宗,还嫌不够乱吗?   堂内的目光交汇,最终汇集成一条,落到姜嬉脸上。   姜嬉僵着小臂,把茶碗搁回矮几上。   她下意识看向皇叔。   皇叔眸光沉沉,脸上一如即往地没什么表情。   她转动脖子,看向李舒景。   李舒景轻眯着桃花眼,嘴角勾着如有若无的笑意。   姜嬉收回目光,浅浅笑着。   脑海里飞速过了一遍所有可行的说法,权衡出利弊。   阿景与姜妩有婚约,若说阿景去接她自然不可行;   若说阿景不是去接她,便从旁佐证了他故意拦截皇叔车架的事实,这自然也不行;   若说阿景未曾去过,说法就与皇叔方才的说法相悖,陷皇叔于不义,更是万万不行。   她手上轻轻捏着帕子,最终想出了个折衷的说法。   她婉声道:“阿景昨日确去接了皇叔。”   姜嬉此话一出口,她自己心里砰砰直跳。   堂内凤眸微微眯起,桃花眼蓦然圆睁。   宫墙高耸,长巷幽深。   因着皇后最爱玉兰,陛下便在整个起居宫室周围种满玉兰。   绿叶红墙,细密百花,更兼有花香丝丝入肺腑,叫人心旷神怡。   姜嬉说完那话,寻了个看望皇后的由头,便从太后那里出来。   她遣开婢从,缓步走在玉兰树荫下。   李舒景一袭紫衣,持着折扇快步跟了上来。   “神仙姐姐!”   姜嬉脚步并未放缓。   他似乎习以为常,很快追了上来。   “神仙姐姐!”他又喊。   姜嬉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道:“你怎么出来了?皇叔呢?”   李舒景桃花眼一眯,勾起薄唇道:“神仙姐姐为我作证,我去接了皇叔,被擒是自然也是阴差阳错的误会。至于顾煊……除了小爷我,他还捉了俩呢,他俩可是实打实地拦截车架。估摸着他正与太后讨价还价,商议如何处置吧。”   姜嬉不置可否,又问:“姜妩呢?她不是陪你进宫了吗?”   李舒景吹了声哨,叠起双手枕到脑后。   “谁知道,我又没叫她跟着。”   “阿景。”姜嬉停下脚步。   “嗯?”李舒景停下脚步,又眯缝着眼感叹,“好久没有与神仙姐姐这样走走了。”   姜嬉正色:“姜妩一心对你,不要等失去了才珍惜。”   李舒景也敛了神色:“那你呢?”   姜嬉一怔。   李舒景说:“我一心对……”   “阿景。”姜嬉打断他,仰起头,杏眼定定望入桃花眼里,“你永远是我弟弟。”   李舒景一怔,继而笑了。   他笑得如妖如孽,树荫之下,黛眉朱唇更加分明灿烂。   须臾,他倾身凑到姜嬉耳边,敛了笑容。   青年音色煞是好听,透着分外危险。   “姐姐,你好过分。”   姜嬉面色白了白,往后退了几步。   “你还小,什么都不懂。”   说罢提步便走。   李舒景看着她的身影,勾唇一笑,随了上来。   “神仙姐姐!”   姜嬉道:“你不要跟着我。”   李舒景道:“神仙姐姐不想听听我今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丰功伟绩吗?”   “我昨日写的信,你没有收到吧?”   姜嬉杏眸露出几分迷茫:“什么信?”   李舒景道:“痛骂顾煊的信。他威名在外,京城里要打压他气焰的多得是。东宁侯府就是其中一个,我知道今天我祖母会借题发挥,就先给顾煊递了封信当把柄。怎么样,我聪明吧?”   姜嬉道:“你和你祖母对着干吗?”   李舒景沉默了半晌。   姜嬉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叹息道:“我在给东宁侯府寻另外一条生路。”   他神色不似诈伪,叹息也很是深重。   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姜嬉不语。   须臾,她道:“你自己要多当心。”   李舒景立刻换了副表情,“嗯?神仙姐姐这是在关心我吗?”   “……”   “神仙姐姐,你就不想知道我怎么骂顾煊的吗?”   “神仙姐姐,你快说你想知道!”   “神仙姐姐,你去交州有没有给我带什么礼物啊?”   “神仙姐姐……”   玉兰长道的源头,一抹素净的身影静静站着,直到声色清晰的青年音色喊着“神仙姐姐”,随着距离渐远,隐没在玉兰树的绿叶丛里。   圆圆的脸上,终是露出浅淡的疲惫。   李舒景,我最后再努力一次。   顾煊处事向来利落稳妥,没多久,他便从太后宫里出来了。   日光下,皇宫琉璃瓦折射出绚丽光彩。   他眯了眯眸,问守在太后宫门口的单青山:“人呢?”   单青山不知他问的是姜嬉还是李舒景,俱答了一遍。   “郡主往那处去了,东宁侯与郡主前后脚,应是要去同一个地方的。”   19-3   没有记错的话,那个方向是坤宁宫。   姜嬉方才在殿内低眉顺眼地告退,说要去皇后处瞧瞧,想来是往那里去了。   想起临出来前太后所说之事,顾煊漆瞳一缩,面色沉寒。   “小叔冠上的簪子看着有几分眼熟,是嬉儿相赠的吧?”太后说着,笑看了旁边许嬷嬷一眼,“嬉儿也是,原本不是说要送她步家表兄的吗,怎么转赠也不重挑个好的。”   原本要送步家表兄。   言犹在耳。   顾煊额角直跳。   他已经很多年未曾真正动过大气了。   单青山和闵英原本在宫里就拘谨,见他神情不对,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姜嬉见过皇后,又在太后处吃了午膳,话了好一会儿家常。   等太后午间小憩了,她才出来。   她才走出永寿宫。   一转角,李舒景便有黏了上来。   姜嬉颇有些头疼:“你怎么还在这儿?用过午膳了没有?”   李舒景可怜兮兮道:“还没呢……想郡主府的辣子鸡了。”   “……”姜嬉道:“也未尝不可。你叫上姜妩一起到府上来好了。”   说起姜妩,李舒景便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再提什么辣子鸡的事。   郡主府的马车停在宫外。   姜嬉身后黏着个李舒景,远远看见那架金铃轻纱的车仗。   车仗两侧,单青山和闵英一左一右,骑马挺立,独独不见皇叔的踪影。   姜嬉下意识看向那道阖掩如常的车帘,心陡然提了起来。   皇叔……不会在里头吧?   偏李舒景在身侧喊:“神仙姐姐,我又要蹭你车架了!” 第21章 青和坊   姜嬉还没上车,就听到一道玉质碎断的声音隔着挑金纱帘传了出来。   “啪”地一声,清脆悦耳,震得她内心一颤。   单青山朝她挤眉弄眼。   姜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觉事情并不简单,天生的自保本能使她两只脚牢牢钉在原地。   忽而肩头一沉。   李舒景长臂绕过她后颈,搭上了单薄的肩膀。   “嗯?”他桃花眼习惯性地眯起,看向香车软厢,“顾煊?”   两人剑拔弩张。   本是炙热的晌午时分,周围却莫名森寒。   沉凉的空气在马车周围凝聚,在车壁之隔的地方,汇聚成惊人漩涡,令人不住胆寒。   “进来。”   顾煊嗓音深如沉渊,似乎酝酿着血雨腥风。   李舒景直起身子,把手从姜嬉肩上收回。   他掸了掸衣服,从腰间抽出折扇,往前就要上马车。   “东宁侯!”姜嬉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你回去换件衣裳吧。”   李舒景骨子里是个很固执的人。   他拉下她的手,仍要上马车。   姜嬉杏眼低垂。   上一世,皇叔回京后发生了一些事情。   最终的结果是皇叔离京,阿景身死。   她攥紧粉拳,“阿景!”   李舒景顿住脚。   姜嬉喊他作阿景的时候,他就知道,她生气了。   近十年的时间里,她喊他阿景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生怕惹她不悦。   “你回去。”   姜嬉声音轻缓,没有置喙余地。   她提起裙裾,踩过脚蹬,上了马车。   轻纱车帘打起的瞬间,她杏眸忽闪了一下,丝毫不掩惊艳之色。   皇叔散了发冠,青丝垂坠如瀑布散落,披散在梨花绣纹的软枕之上。   他五官本就深刻如许,加之满头青丝去了拘束,眉眼寒凉嗜血,看上去就像堕修罗。   顾煊见她粉唇微张,眸光潋滟,忽而手臂一动。   下一刻,他已卷了姜嬉的腰肢,将她带至身旁。   马车耸然向前奔驰起来,越过目光深长的李舒景,纵蹄而去。   顾煊摊开手心。   干干净净的薄茧之上,安安静静地躺着碎成两截的玉簪。   “原本送谁的?”   他目光犹如恶狼之爪,紧紧抓着姜嬉。   姜嬉心里一惊,垂下脑袋,“那日一时情急……这原本是要送怀敦表兄的。”   她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听不见。   因她垂着头,修长白皙的脖颈便落入顾煊眼帘。   喉结一动,顾煊声音有些沉哑。   “拿回去,本王不要别人的东西。”   姜嬉点点头,很是听话。   两只小手轻轻抬起,指头分别抓住两截玉簪,取了下来,握在手心里。   她的手就像猫爪一般,挠得人痒痒。   顾煊虚虚握了握手心,垂下手,竟颇有些食髓知味。   姜嬉软软道:“皇叔恕罪,原是我的错。皇叔喜欢什么款式样色,我回去细细挑了,给皇叔送来。”   几番相处下来,她发现皇叔看似酷戾,实则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只要不加以冲撞,再加上有她母亲的过往在,皇叔多不会太过为难她。   这虽有些“挟恩图报”之嫌,却也是眼下平衡她们关系最便捷的法子。   果然,皇叔深深一眼,望了过来。   及至他下了马车,都未再发一语。   姜嬉拨弄着手心的断簪,脆玉相碰,叮叮作响。   还得去帮皇叔找柄簪子。   可皇叔也没告诉她,他喜欢什么样式的……   郡主府坐落在青和坊内。   当初挑了这处建府,就是看中了这坊中静谧。   郡主府左右两户,皆是外放官员的宅邸。   是以她这处洞府,颇有些世外桃源的避世之感。   从宫中回来的第二日,天尚未大亮,郡主府左边的宅子里就传来砰砰咚咚的响动。   守夜的原是陶嬷嬷。   她以为隔壁进了贼,忙找来执墨和携书商量,看看是不是要报官。   就在此时,前来交接的抱画神秘道:“咱们隔壁可搬来了个大人物!猜猜是谁?”   陶嬷嬷三人面面相觑。   这镐京,随便一块牌坊砸下来,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这上哪儿猜去?   抱画也不藏着掖着,嘘着声道:“是送咱们主子回来的厌夜王。”   执墨眼睛一亮:“王爷?说起来,王爷是不是看中了咱们家主子,那样殷勤,如今又搬……”   “住口!”陶嬷嬷沉声厉喝,“这话,要不能让嬉姐儿听见。”   若是叫她听见,又要有了那不该有的希望。   最后伤着的是她自己。   执墨倏然被陶嬷嬷喝断。   她剜了陶嬷嬷一眼,恨恨一跺脚,甩着帕子离开了。   姜嬉起来用早膳的时候,也听到了隔壁敲敲打打的声音。   她刚要问,外头来报,单青山请见。   姜嬉一愣,撂下筷子,道:“快请进来。”   单青山入到用膳的厅里来,杵在一旁,欲言又止半晌。   他一想到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便觉得十分丢人。   姜嬉看他满面为难的模样,道:“青山大哥有话直说便是。”   单青山抬头瞟了一眼她的眼睛,慌忙又避开。   一咬牙,他道:“我们主子想用早膳了。厨下里灶还没翻修好,只能往郡主这儿来讨点吃的。”   姜嬉一愣。   厌夜王府在东,郡主府在西。   饶是在同一条街上,但从东边跑到西边来要早膳,着实夸张了些。   单青山见她神色,大拇指挑了挑外头。   “我们主子昨儿夜里搬家,搬到郡主府西边的宅子里了,夜园。”   他本就脸黑,这样丢人的话说出来,更是涨得黑里透红。   相比之下,姜嬉倒淡定许多。   皇叔只怕是为报母亲的恩,想就近照拂于她罢了。   她让抱画去取了食盒,挑些爽口暖胃的粥食小菜装起来,让单青山带回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许嬷嬷便进来了。   见是太后身边的人,单青山便放缓了步调。   他耳力极好,堪堪能听见许嬷嬷的传话。   片刻后,他提着食盒,风风火火闯进隔壁园子。   “主子!大事不好!”   他顾不上军律严苛,只道:“太后挑了京里适龄弟子,就要为郡主指婚了!” 第22章 再同乘   太后要为姜嬉指婚,这是顾煊意料之中的事。   却不是现在。   眼下他刚从邺城回来,手握兵权,身倚战功,风头着实太盛。   朝中臣子多有趋炎附势之辈,送物送人,送钱送田,更有许多明露依附之意。   结党营私的风气,掌权者多是忌惮有加。   治国之策,在于制衡。   太后为求平衡,想打压他,碍于他的身份又不好明着来。   于她而言,此事颇费神思,稍有拿捏不好,要么寒了军心,要么助长气焰。   顾煊以为太后眼下应当在思虑此事,无暇顾及姜嬉的婚事才是。   姜嬉这桩指婚,来得很是有些蹊跷。   他敛下长眉,漆瞳点墨,目光凝着在眼前的黑玉棋盘上。   眼下,以静制动是最好的法子。   他目前要攻城拔寨的地方,城主是姜嬉。   在尚未统览大局的情况下,姜嬉未动,他也暂时按兵。   想着,他落下一子。   棋盘之上,黑子与白子成倚角之势。   单青山见他反应不大,心里咯噔一声。   如今安静下来才发现,他方才吵吵嚷嚷,又犯了军律。   不会又要挨打了吧?   不对,为了主子的爱情着急,主子应当不会怪罪才是。可……   主子那样一个治军严明的人,崇尚军律面前人人平等,应当是不会网开一面的……   单青山正敛精聚神天人交战的时候,前头沉磁的嗓音打破沉默传来。   “昨夜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单青山一个激灵。   昨夜,顾煊于三更时分传了他和闵英纪良去,他们以为有急命要办。   这也是常有的事。   谁知等他们三人整装到了他们主子跟前,他们领回的却不是什么要紧差事,而是致命一问——   毁了别人赠的东西,要怎么补救?   其他二人是什么反应不知道。   反正单青山是警铃大作,以为主子又要考他们兵书。   好在他们主子又说随意说说便好,只当闲谈。   于是三个身披黑袍挂长剑的厌夜军,并着一个眉宇轻凝的厌夜王,端正坐在院中的石桌之旁,在皎洁月华下垂首沉思。   单青山一听闲谈,他倒是最擅长。   当即便说:主子,这有何难,找他再要一个就是了!   换来他们主子一记深眼。   纪良直接答不会。   闵英沉思许久,道:“补救恐怕是要迂回些,先拉进两人的距离,寻找适当时机说明情况,看看能不能请对方再赠。同时自己也用些礼品相赠。”   循序渐进之法,这回答是妥妥帖帖。   却只见顾煊沉思许久,问:“回赠何礼?”   顾煊长居边城,疏于人情往来,也无人敢向他讨礼。   久而久之,他便连礼物都不知道要如何挑了。   偏单青山嘴快:“这有何难,挑人喜欢的便是!”   于是又换了浅淡一眼,而后单青山便领了个致命差事。   “去查查女子都爱何物。”   三人当场错愕。   反应过来之后,闵英差点当场笑出声。   五大三粗彪形大汉,唯唯诺诺去街头查问女子都爱何物。   但是想,画面便生动如许。   单青山还不敢不从。   也因着闵英“拉近距离”这些话,他们彻夜从王府搬到夜园来。   什么拉进距离!什么挑礼回赠!   闵英就是个纯祸害!   单青山心里痛骂着闵英,深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绷着头皮,对着顾煊绽放出一个极其突兀的笑容。   “主子……属下这……”   顾煊转过头来,挑起眼帘,凤眼如利,等着他的下文。   单青山被这样一双眼睛瞧着,舌头立刻打结,笑容萎了,头皮也作响。   “属下去街头拦了几个女子问,她们说属下流氓,要把属下送官。属下……”   他尚未说完,外头便传来谈话声。   有把尖利的嗓音刻意压低了问道:“厌夜王怎么突然买下这处园子?”   闵英轻笑声音响起,没有回答他的话,只说:“公公且在此稍候,我去通禀一声。”   而后闵英便走了进来,说是陛下身边贴身的内侍在外头候着。   顾煊捏着黑棋,放回棋盒之中。   “请进来。”   不一会儿,那内侍进来,先是寒暄了一番。   而后他道:“据说王爷此次回京还带了一个小孩回来,陛下想见见王爷。”   内侍年纪老迈,眼瞳已然浑浊,眸光却甚有深意。   顾煊自打回了镐京,只进过一次宫,便是去永寿宫那回。   仲礼的事,他尚未和人提起。   眼下,仲礼也是由厌夜军安置一处僻静的地方。   厌夜军中的每一人都是顾煊亲自挑选亲自带出来的。   他们熟知军律,绝不会有走漏仲礼风声的可能。   唯一可能出现纰漏的地方,便是那夜城门之下。   但衍王幕僚和兵部参将未近马车就已被捕,唯一的嫌疑就落到李舒景身上。   李舒景是皇帝的人?   想到这个可能,顾煊长眉轻皱。   夜园新修,尚未配备车轿。   单青山三人的马尚在厌夜王府,他们昨夜是赶着牛车运东西来的,总不能让他坐牛车入宫。   唯余顾煊昨夜来时骑的赤焰马。   顾煊不欲张扬,但眼下无车无轿,代步的也只能是它。   赤焰马通体黑红色,赤之极成了黑,日光下很是招摇惹眼。   他驾马刚出东巷,长街坊下的梨树荫里,便有辆金铃轻纱的打起车帘。   姜嬉探头:“皇叔可是要进宫?”   她目光落到那匹马上。   天下皆知厌夜王修罗如许,跨赤马扬长刀杀敌百万。   骑这赤马出去,只怕要引来许多人围观,连这青和坊都出不去。   “臣女恰巧也要入宫,皇叔如不嫌弃,不若同乘聊以解闷?”   她柔婉笑着,顾煊却瞳孔剧缩,钉在原地。   及至很久之后,他还记得这一幕——   这年盛夏,梨树绿荫如盖,光影斑驳如碎金。   轻纱帐承接着点点日光,金铃晃动碰撞出丁零清脆的悦耳清声。   那人粉面桃花,一张脂玉一般的脸挂着浅浅和煦的笑容,映在青绿背景下的轻纱帐中。   鲜明递进的颜色,如梦似幻。   顾煊此生头一回,跨在赤焰上,想的却不是权谋与厮杀。   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   是那种勾人沉溺的温软和静谧。   须臾,顾煊上了那架金铃轻纱的马车,与姜嬉同席而坐。   姜嬉自是先打开话题的人。   她笑道:“皇叔在此处置了园子,咱们两家日后往来也就方便许多。   还未深谢皇叔交州相护之恩,今日若宫里未留皇叔用膳,不若我备些薄酒,以庆皇叔置园之喜?”   顾煊听言,面上不显,仍是冷神冷色。   心里却仍回味方才的画面。   待反应过来,不禁对闵英赞赏有加。   拉进距离,此法甚妙。   “皇叔?”   柔柔的声线唤回他的飘远的神思。   顾煊眸光飞快地闪了一下,嘴角轻扬,“嗯。”   姜嬉笑道:“那便多谢皇叔赏光了。不知皇叔都喜欢些什么菜式?”   顾煊想起昨夜询问“回赠何礼”时,单青山说那句“挑人喜欢的便是”,于是道:“辣子鸡,宫保鸡丁。”   姜嬉一愣。   晋城岳来楼,皇叔不是不沾一点红辣吗?   她试探着问:“皇叔喜欢辣口的?”   顾煊垂眸,撞上她潋滟瞳光,没有回答。   姜嬉只当是默认。   冷峻的神色之下,顾煊而今内心雀跃如许。   他想,若是此计也成,今日便可化解昨日断簪之事。   昨日,恐是吓着她了。   他想着,眸光轻掠,从她的发髻上扫过。   自然也把那卷翘的睫毛和挺俏的鼻尖纳入眼底。   突然,他下颚线交汇之处喉结一动,随之生生把头转向车外。   厢中又恢复静默,马车压在石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皇叔内心再如何波动,声音仍旧磁沉缓叙。   “太后召你入宫?”   姜嬉笑开,目光落到自己裙裾上,脸色绯红一片。   “是啊,臣女年已十八,仍未婚配,太后说了几回,今日不知又挑了哪家公子的画像呢,让臣女进宫瞧瞧。”   顾煊难得关心起这些:“哪家儿郎好些?”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但看“敌军”有多少人,逐一击破便是。   谁想,姜嬉竟掰着指头数起来:“老丞相家的孙子温润如风,李尚书家的哥儿长于经营,何太傅家的哥儿知书达理……”   拢共数了有十来个。   顾煊起初还会记下那些人名字与优点,后来越是听,脸色便越黑,一双手紧得就差把车窗窗棂捏碎。   好在窗棂强弩之末时,姜嬉道:“这些哥儿都是顶好的,却不是我要的。”   顾煊五指一松,心头也乍然一轻。   “你要什么?”他接口问道。   姜嬉沉默了好一会儿。   再度开口的时候,她整个人身上洋溢着一股安静。   仿佛深山之内的小溪,淙淙流动,安静却又不失灵气。   她说:“我就想安安稳稳地过完此生。成婚与否,世人评说,皆不重要。”   顾煊听她此言,眸光深敛。   半晌,他道:“镐京情势动荡多变。”   姜嬉道:“臣女知道。故而,有个安稳的靠山很重要。此前说的愿为皇叔幕僚,便是此想。”   她眸光熠熠,满怀期待得看向他。   顾煊轻哼一声,往后一靠,道:“李舒景是个聪明人,无需你自己搭进来救。你想安稳过完此生,朝中之事务要做到半点不沾。做我的幕僚,不是上策。   即便你当了我的幕僚,我亦从你之策,李舒景脱身而出,离开镐京。但东宁侯府日颓,李舒景必不会坐视不管,你救不了一个飞蛾扑火的人。”   姜嬉的心思被他全然点破,脸红了一片。   她想:皇叔果然恩义深重,念着母亲的旧恩,及至如今不仅搬到近处来护着她,仍在这些大事上提点她一二。   上一世的这个时间,她已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因着从交州受了那步大舅母的侮辱回来,便一心只想着找个如意郎君,故而未注意到皇叔是否搬来青和坊的细节,想来上辈子当真一步错,步步错。   “姜嬉。”   皇叔突然唤了一声。   姜嬉转过头去。   她看见皇叔峻挺的侧脸。   只听他道:“在我面前,不用那样周全。” 第23章 衍王乱   姜嬉走在宫道上,脑海里疑云缭绕。   方才在金铃轻纱车上,皇叔叫她不必太过周全。   她回的是:臣女与皇叔不同,自要方方面面都周全,在皇叔面前也不当例外的。   姜嬉自觉这样回话滴水不漏。   可皇叔的眉眼顿时生冷起来,眯着眼,深觑了她一眼。   彼时她垂着脖子,却也能清晰感受到皇叔的不悦。   只是她委实不太明白,皇叔究竟因何而怒?   是怪她太过不识好歹了吗?   可实则她是想着,皇叔叫她不必太过周全,必是还念着她母亲的旧恩。   皇叔如此说,她却不能顺杆上爬如此做。   毕竟并不熟知皇叔生活习性,她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反是冒犯。   故而答了一句不例外,以显敬重,竟也惹得他不悦。   她闷头想着,忽而一道清丽的声音叫住了她:“嬉儿。”   姜嬉回过头,看见一身雅素的姜妩。   姜妩是姜家大房嫡女,仗着她父亲的宠爱,在姜家算是说一不二的主儿。   仆从皆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谁让她不顺心了,她转头便告到她父亲面前去。   自小到大,从未有她看上眼却又得不到的。   李舒景除外。   想起李舒景,姜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她与姜妩彼此敬重,却非深交。   上一世她为求情爱,与姜妩有了共同话题,两人才往来得频繁了些。   后来她嫁给衍王,李舒景身死,姜妩出家当了姑子,两人便再无往来。   可见姜妩对李舒景当真一心一意。   姜嬉整肃神情,等姜妩近前,她才问道:“你这是准备往哪个宫里去?”   姜妩说:“和你一路,永寿宫。”   她咬了咬唇,斟酌了许久,转头看向姜嬉沉静的脸。   ”嬉儿。”她又唤了一声,“你有看中的人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惹得姜嬉疑惑颇深。   忽而想到姜妩可能是忌惮她与李舒景的关系,于是恍然。   她道:“你且放心,我与东宁侯情同姐弟,不会对他另作别想的。”   姜妩忙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京中这么多哥儿,你可有看中的,喜欢的人?”   她这么一说,姜嬉蹙了蹙眉。   前前后后联系起来,姜嬉樱唇轻启,试探问道:“太后忽然要为我指婚,是你的手笔?”   姜妩不想她竟一语道破,微微一愣。   但很快坦荡笑开。   那抹生动的笑容里,嘴角却未勾起到最大的弧度,反而掩藏着许多苦涩。   她道:“是啊,是我。嬉儿,你一日不嫁,他一日不死心。他一日等你,就一日看不见我。同为女子,你当明白我,我也是别无选择,才会出此下策。”   姜嬉听言,脸上一片沉肃。   “你事先并未征询过我的意见。”   姜妩道:“也是我昨日太过冲动所致。昨日见你们同在玉兰道上走,仿佛一对璧人佳偶……”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原也觉得衍王说的法子太过下作,可那时,我便豁出去了,也未想那么多。”   姜嬉原本不为所动,无论是不是她提,太后早晚都会操心这场婚事。   可听及方才这句话,她眼皮狠狠一跳,脑海里某条神经被猛得拉紧。   “衍王?”   姜妩点了点头:“昨日你们进了永寿宫,我想去寻些早膳给他用,转角撞上了衍王。”   姜嬉收住脚,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想到是衍王的主意,她连去永寿宫演戏挑夫婿的心思都没有了。   没想到这一世,他还是主动找上门来。   也许上一世,衍王也是这时候便开始筹谋的。   以致后来的中秋宴上,她以为的惊为天人的初见,翘楚郎君的体贴,都是他细细筹谋阴私算计出来的既定情节。   姜嬉脸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地滚涌起来。   她此前一生,竟是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的手中棋。   可笑她还以为是姻缘天定,因爱而成。   后来他多有体贴?   雨中怕她湿了鞋袜,便背着她走;   每年倒春寒时,她总要病一场,他亲自端汤侍药,喂至唇畔……   那些场景越是想,胃酸越是汹涌冲逆。   她快步跑到一旁,扶着红墙干呕起来。   呕得眼角通红,泪珠闪烁。   姜妩见她这样,忙跟过来扶住她,一边轻轻抚着她的背,一边回过头去对携书道:“快去请太医!”   姜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开她。   杏眸失去焦距,目光飘零在远处的飞檐之上。   她的眼睛红得似乎要滴血,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嵌入细嫩的皮肉中,血珠凝落。   她提着脚,一步一步踩在着这条深长的甬道里。   她想,她还不够圆滑。   否则回想衍王以情为戏,生动演绎的场景,就不至于这样恶心。   *   顾煊是冷着脸进承乾宫的。   他进来的时候,外头日光正盛,却莫名有了几分凉意。   顾涟衡把手抵在唇边,轻轻嗽了两声。   取过巾帕拭了拭嘴角后,他抬起茶色的眼瞳,看向顾煊。   “想见皇叔一面,颇不容易。”   顾煊却不同他客气:“有话直说。”   顾涟衡沉默许久。   片刻后,他道:“那个孩子……我不能留。”   他在顾煊面前,从未以皇帝自居。   自小到大,他们便有分外默契,他主内政,顾煊主外朝。只可惜眼下天下尽入大庆版图,内政确仍一片潦乱。   他们看似和谐,却又暗自较劲——   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暗中较劲。   但无论如何,如今,他承认他输了。   前些年为了压制丞相,顾涟衡扶植了许多实力,交错制衡。   种了许多年树,精心浇灌。   眼见就要摘果子了,万般凶险时,太医告诉他,他这副身子等不得了,行将就木。若想再多陪皇后几年,现在便要歇心修养。   多番考虑后,顾涟衡还是召回了顾煊。   但他没想到,顾煊带回了那个小孩。   “那个孩子,我不能留。”顾涟衡又重复了一遍。   顾煊抬起眼皮:“理由。”   “他不是皇后的孩子。”   “他是你的孩子。”顾煊声音无甚波澜。   “那又如何?”顾涟衡有些执拗起来,“只要他存在,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曾经不忠于皇后的事实。”   顾煊又问:“他死了,事实就不存在?”   须臾,未等顾涟衡回答,他又问:“你要杀他,你又没有子嗣,要让谁入主东宫?”   “宗室子弟之中,衍王尚算不错。”顾涟衡心意坚决,非要杀死仲礼不可。   顾煊长眉微敛。   此事他不想再议。   他转而道:“李舒景是你的人。”   陈述而非疑问。   顾涟衡一愣,坐回长桌之后,扯起惨白的唇道:“就知道瞒不过皇叔。我手上得用的人,唯他一个了。”   顾煊闻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扔到顾涟衡身前的案上。   正是那封“顾煊,奸臣也”的信。   “昨天在永寿宫,东宁侯府老太君在太后面前弹劾我。这是李舒景提前算好情况,为防我受刁难的信。”   顾煊手指轻轻在椅背上一敲,抬起眼眸,漆瞳里是洞悉一切的了然。   李舒景显然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四处留有后路。   这样小心翼翼的人,最不会欺君。   那夜他并未亲眼看到仲礼,便不会提及仲礼一事。   也就是说,还有旁的人告诉了顾涟衡。   果然,顾涟衡伸手取过那封信,稍看了一眼便搁回原处。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他离座起身,慢慢走到门前,看外头炎炎烈日。   忽而道:“不错。不是东宁侯告诉我的,是衍王。”   顾煊眸色微沉。   当夜衍王幕僚并未靠近马车便已被捕,他没理由知道。   除非随行之人里,有他的人。   那幕僚只是障眼法。   他思索着,忽听顾涟衡又闲聊道:“说来奇怪,无论是东宁侯还是衍王,竟都对荣寿存了些心思。”   荣寿正是姜嬉的封号。   顾煊一双凤眼倏然锐利起来。   “什么心思?”他的声音幽幽如谷,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顾涟衡和皇后情意绵绵,最是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他听见声音转回头来,见顾煊眸如长剑,整个人呈弩张之势,心里陡然一愣。   他这皇叔素来滴水不漏,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镇定自然。而今一提荣寿,竟贸然沉不住气,面色犹如迎敌一般。   这样的场景难得一见。   顾涟衡勾起唇角,道:“衍王向我求了个恩赐,让我于中秋之夜为他和荣寿赐婚。”   “你答应他了?”   顾煊几乎立刻问出了这句话。   声音寒厉,如同最尖锐的匕首,从人脊梁骨上划下。   他沉沉盯着顾涟衡那张苍白的脸。   顾涟衡被他盯得受不住,讨饶道,“你放心,我总要问过荣寿吧。”   他一顿,试探顾煊道:“你对她也有旁的心思?”   顾煊大大方方抬眼与他对视,眸光森寒:“是。你知道怎么做。”   顾涟衡轻轻笑起来:“没想到你也有这天。且放心,我会先问过荣寿的意思。但倘若她属意东宁侯或者衍王,那我也帮不了你。”   他笑着笑着,笑容渐渐淡去。   “但前提是,那个孩子,必须死。”   “如果我要那个孩子活着呢?”   “那荣寿只能嫁给衍王和东宁侯的其中一个。”   僻静的承乾宫,一道寒意劈天盖地席卷开来。   顾煊压下唇角,眉目凛冽如冬日之冰。   他沉沉开口:“你敢拿她当筹码?” 第24章 先安内   顾煊眉眼沉厉,与方才的剑拔弩张相比,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怒意。   顾涟衡将他的反应纳入眼底。   没想到,荣寿已经在他心里有了如此地位。   顾涟衡单手盘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手背是病态的苍白,隐约可见其皮下青筋。   他望着窗外玉兰婆娑,仿佛自言自语道:“还以为要费些功夫才能拿捏住皇叔,没想到皇叔自己揭了软肋。”   闻言,顾煊轻轻一怔。   软肋这个词……竟然显得有些许温暖。   他瞳中的冷意渐渐消散。   身子往后仰靠,顾煊舒缓地勾起嘴角,带着些许饮血的意味。   “你的软肋,知道你的决定吗?”   他说着,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朝顾涟衡看去。   顾涟衡转过身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接。   半晌,他也扯起唇角,苍然一笑:“皇叔倒会有样学样。”   顾煊道:“我从不屑于用‘要挟’手段达到目的,但若你喜欢,我不介意奉陪。”   *   顾煊离开承乾宫。   仲礼的命是暂时保下了。   可眼下仍不是长久之计,最多不过几日,顾涟衡就会反应过来,以“忽生恶疾”或者“突遭意外”为由,仍能瞒住他的软肋——皇后,从而取仲礼性命。   顾煊一边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宫门前。   尚未出宫门,他远远看见金铃轻纱的车架。   一名须发皆白的太医背着褐红色医药箱,正从车架处往宫里来。   他心里蓦然一空,墨眉轻轻皱起。   少顷,他的身影与那太医交逢。   太医见过礼,驻足侯在一旁,等顾煊先走。   顾煊往宫门前的马车处望了一眼,道:“怎么了?”   太医道:“回王爷,郡主忽感肠胃不适,传臣来号脉。眼下贵体无恙,只是怒愁结于脾肺,以致中气滞涩,此后多加调养便无大碍。”   顾煊闻言,眉心深蹙。   怒愁结于脾肺。   因何怒?又愁什么?   大抵他还是不够了解姜嬉的。   自来,除却第一回见面,姜嬉在他面前都是谨小慎微的模样。   姜嬉尊他,惧他,却未曾真正瞧过他。   嘴上喊着皇叔,却未曾真正要了解他。   一如他此前,只觉得想看她,想与她亲近,想瞧她喜怒惊惧的模样。   直到方才,他才发现这远远不够。   他从未真正看透姜嬉。   她因何怒,又愁什么?   他不知道。   顾煊内心突然有些许挫败。   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很是新奇。   他站在原地品咂良久,而后才敛眸上架,弯下身进了马车。   姜嬉见他进来,声音轻浅,淡淡请了安。   她原本红润丰盈的唇,眼下只剩苍白。   顾煊盯着那两片唇轻轻阖动,听她柔缓的声音从那唇缝中缓缓流出。   “皇叔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回夜园。”顾煊紧紧盯着她,见她模样,不自觉放缓了声线,“怎么回事?”   姜嬉勉强扯起唇角,道:“吃坏了肚子,皇叔不必挂心。”   顾煊自是不信。   他深看了她一眼,见她无意直言,便未再追问,转而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合目养神。   姜嬉也轻轻靠到软枕上,转过头,看着车窗外的人流。   两人一句无话。   不多时,青和坊便到了。   马车从坊牌下进,停到夜园大门前。   顾煊没有下车,沉沉发问:“你当真无事?”   姜嬉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她还是强行扯起一抹笑容:“谢皇叔关心,太医已经瞧过了,没有大碍。”   顾煊道:“养好身子,过几日和我一起去瞧仲礼。”   他说这话时,姜嬉无甚反应。   轻纱帘外的身影却不合时宜地微微一僵。   *   姜嬉回到郡主府,摒退左右,关上房门。   屋里冰龛散出缕缕白雾,丝丝凉沁,窜入衣裙之间。   她从来都是贪凉的人,巴不得再添几个冰龛,可此刻却是遍体生寒。   姜嬉深深闭上眼。   半晌之后,杏眼倏然睁开,乌瞳之中已然恢复风轻云淡,细看之下,恨意尖锐刺人。   她此一生本无意向谁复仇,但既然衍王仍算计到她头上,她也不打算再忍让,正好新仇旧恨一道了结。   她走回长方形的梨花木案后,扶袖提笔,娟秀小楷在笔尖绽放开来。   片刻之后,她打开房门,唤来抱画:“将此信送到姜宅给姜妩,叫她务要亲自打开。”   抱画领命而去。   执墨正巧熬了汤药端过来。   她看着抱画远去的身影,道:“主子又叫抱画去给谁递消息了?”   姜嬉目光落在清冽的棕色汤药上,问:“陶嬷嬷呢?”   执墨把药放到桌上,道:“一早便出去了,可不知去哪了呢?”   姜嬉端起药碗,刚要喝下,忽然手一顿,问道:“这几日京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没有?”   执墨摇摇头:“大事倒是没有。不过如今重开恩科,京里倒是来了许多赶考的书生,一个个都还算秀气,就是穷酸了些,茶品都舍不得点碧螺春。”   姜嬉挑起唇角,眼底却是一片清冷。   “那书生里,可是要出状元郎的。穷酸与否,尚轮不到你评判。”   执墨知她已留足了自己颜面,更难听的,她没说出口,登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半晌,她道:“主子教训得是。”   姜嬉不再追究,转而道:“步二表兄今日便从客栈挪到郡主府来住了,你把廊院收拾出来给他。”   她语调稍缓,声音仍是娇柔动人,执墨却听不出她是什么情绪。   执墨应声而退,临走之时,姜嬉让她传来携书。   携书是姜嬉四个丫鬟里最为稳重的一个。   她原非奴籍,而是她与李舒景从一个恶霸手里救下的贫家女儿。   姜嬉把她收成丫鬟,教她读书识字,她也不负姜嬉所望,忠心耿耿,办事有条不紊。   姜嬉见她进来,让她关了房门。   携书刚就着绣墩坐下,便听娇柔的声音问了一句:“最近京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没有?”   姜嬉目光炯炯,没有放过携书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   只见携书稍稍作想,道:“回主子的话,大的事倒没有,只是最近厌夜王回京一事颇惹议论。”   姜嬉问:“都议论些什么?”   携书埋下头:“奴婢不敢说。”   姜嬉收回目光,抿了口茶,轻柔道:“你但说无妨。”   携书这才道:“有人说是厌夜王在边城生了个儿子,此次回来,是想为他儿子找个后娘……”   姜嬉惊愕,温热的茶水顺着她的喉咙猛地一灌,呛得她猛咳起来。   携书慌忙起身,顺着她的背。   姜嬉好容易止住了咳嗽。   她几乎确定,执墨有问题。   执墨和携书都是她身边的大丫鬟,自是有自由出入府邸的权力。   可被问及最近京中发生何事时,最合理的,当是携书这样的反应——   听说。   执墨却不同。   依她所说,她是亲眼瞧见了那些书生,才会对书生评判穷酸二字。   而书生多聚于茶楼酒肆,执墨寻常是不当去那些地方的。   她这几日却去了那些地方。   那她是去见谁?   姜嬉心里有了判断,问携书道:“执墨最近可向你打听些什么吗?”   携书摇了摇头。   “方才我让抱画出去递消息,她倒感兴趣得很。”   携书一愣,道:“主子这么说,婢子倒想起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是打听。执墨问婢子说,为何厌夜王府中不见仲礼人,问婢子仲礼去了哪里。”   姜嬉心里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窗外初秋的风掠过树影,轻轻灌了进来,吹得她浑身如至冰窟。   执墨当真神通广大,偌大的厌夜王府,厌夜军重重把守之下,她竟知道仲礼不在其中。   她闭上了眼,长睫颤动。   “你这几日远远跟着她,不要叫她发现。只消看看她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就好。”   姜嬉说完,话音一顿,道:“与她接头的人不简单,你要多当心,不要被发现。”   她要看看,执墨究竟想做些什么。   “对了,”姜嬉又道,“皇叔晚上过来用膳,你叫小厨房备些辣菜。我酿的酒还有吗?”   重活一世,她已然忘却,她十八岁这年的梨花树下是否有藏酒了。   携书道:“主子去岁采早梅上的初雪酿了一坛,还在梨花树下,要挖出来吗?”   姜嬉点点头,“挖出来吧。”   她又强调:“记得叫厨下多备些辣味的菜。”   携书应声而去。   屋里重归于静。   冰龛里的冰融化得差不多了,轻雾袅袅,而今只剩余韵。   自打重生以来,姜嬉心中从未如此清明过——   衍王还敢阴私里打她的主意,便要做好自食恶果的打算。   至于执墨,若当真犯了原则性的错,攘外必先安内,她也绝不姑息。   一味的忍让懦弱只会叫人更得寸进尺,全身长满刺,至少看起来长满刺,才会叫人不敢轻易招惹。   太医开的药里有安眠的成分。   姜嬉喝下药,不多时便已十分困倦,于是躺到床上小憩。   这一睡,便到了晚膳时分。   携书在外头回话,说是单青山前来递话,说厌夜王今日事务繁忙,不能赴约。   姜嬉闷头应了一声,便又没了声音。   携书轻声道:“兴许又睡了。”   单青山道:“正好,我有几个事情想问你。” 第25章 银嵌簪   单青山把携书叫到一旁廊下,从怀里掏了本册子出来。   “这个,你看看你能填多少。”   携书疑惑接过,歪着头翻看起来。   只见里面的字工整而不失遒劲,力透纸背却又留有分寸。   上面写着一行行短词:颜色、气味、口味、声音、食物、乐器……   要多详尽有多详尽。   携书重新翻回封面,只可惜这本皮册子连名字都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   单青山道:“你看看你能不能填一些,郡主喜欢的。”   携书一下子警觉起来。   方才主子要她这几日跟踪执墨,想来应当是府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恰恰现在,隔壁院子里的厌夜王手下又来打听主子的消息,这其间怕不会有什么联系。   她慌忙把本子塞回单青山怀里,烫手山芋似的。   “你无端打听我们主子的喜好干什么?”   单青山被他问住,讷讷道:“是啊,干啥呢?”   主子这是干啥呢?   他组织了半晌语言,最后也不为难自己和携书了,一兜手把册子揣回怀里。   携书在原地站着,抬着头,与他面面相觑。   “单大人请回吧,改日等我们主子精神头好些了再来。”   单青山在她的逼视下,不得不往回走。   他踏出郡主府的时候,有辆青布马车停在郡主府门前。   他只稍站了一会儿,便见一个束着玉冠的脑袋从帘里弹出来,而后单青山看清了他的容貌——   不是步怀敦又是谁?   步怀敦看见单青山,也颇感意外。   他抱拳鞠了一躬,说话慢条斯理,温温润润。   “草民步怀敦见过单大人。”   礼数十分周全。   单青山回礼,稍寒暄问候了几句,携书便迎了步怀敦进去。   “郡主常念着二公子在客栈不方便,叫婢子们抓紧收拾廊院,要二公子安心住下,好好准备科考……”   携书若隐若现的声音渐渐远去。   单青山一顿,随即拔腿回了夜园。   “主子!主子!大事不好!”   然而这回顾煊不在。   顾煊独自上了街。   他着玄衣戴金冠,身材修长笔挺。   一张脸皎如玉树,一双凤眼又显得血性勾人。   克制与狠戾碰撞出令人血脉偾张的魅力,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顾煊已然对这样的目光汇聚免疫了。   他视若无睹,径直走进了京城最大的一家金玉坊。   那店掌柜的一见来人气度,便知非富即贵,当即从柜台后面迎出来。   顾煊从腰间掏出一柄断截的玉簪。   “能复原吗?”   店掌柜恭敬地伸出双手接过,捏在手上,逆着光眯着眼观察。   “这玉,上好的和田白玉啊。”   他把玉簪放回手心,仔细查看断截面,点点头道:“截面尚算整齐,只要磨平了,放个银套衔接起来便可。”   “多久?”   顾煊问。   掌柜的道:“这个快,只消一个时辰便好。银套有现成的。”   “务必精细,价钱不是问题。”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店掌柜请了顾煊楼上雅座稍等,又叫几个忙活的小厮沏来好茶,好生伺候着。   这家店铺坐落在最繁华的街道拐角处,恰在十字交叉处。   从窗口望下去,能看见四面涌动的人流车马。   冤家路窄。   顾煊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便瞧见一抹招摇的紫衣大摇大摆进了金玉坊。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竞争者的警觉,顾煊眼神又冷了下来。   想了想,他缓步下楼。   厚黑靴底踩在实木楼梯上,发出清晰沉闷的声音,敲击在人的神经上,无端叫人紧张起来。   李舒景感受到一股不善的视线,回过头,将将撞上顾煊的目光。   他眯了眯桃花眼,随即扯起唇角,笑了起来。   “哟,巧了。”   恰巧这时候,掌柜的数好银票,递过来道:“侯爷,今儿这块玉成色比较好,我高价收了,这是三百两票子,您收好。”   东宁侯府日渐衰落,已经要靠典当度日。   这于世家大族来说,是极其丢脸的事情。   李叔景却无所谓,他倚在高高的柜台上,接过银票数了数,而后一折,揣进极尽华丽的紫衣之中。   顾煊站在楼梯上,看他如此,眸光如晦。   “坐坐。”   李舒景扬起笑容,大声回应道:“那敢情好!”   顾煊转身,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阁楼,玄衣沉肃在前,紫衣招摇在后。   茶香袅袅。   待李舒景坐定,顾煊抬起凤眼,开门见山。   “她不喜欢你。”   李舒景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   他轻佻笑道:“喜欢这两个字,从厌夜王嘴里说出来,太过违和了。”   显然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顾煊却仍正经严肃,也不怒,只道:“不必给我贴标签。”   李舒景一默,收了嘴角的笑容。   同是男人,他太知道顾煊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无非就是在宣示主权罢了。   桃花眼里情绪缭绕,李舒景道:“你若看不惯我与她一处,只叫她别与我一处便是了。”   他笃定她不会这么做的。   顾煊定定看着他,唇瓣轻阖,“我的喜欢,不是为了限制她的自由。倘若她喜欢你,我也不会干涉她。”   李舒景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她若喜欢我,你当真不会干涉她?”   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道:“真是笑话。”   顾煊也往后轻轻一靠,“我不同你论这个。”   他下巴轻轻一点李舒景怀腹处的银票:“怎么回事?”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东宁侯府应当尚未落魄到需要典当度日的地步。   更何况,他是顾涟衡的人。   顾涟衡最是护短,必见不得他落魄。   李舒景眸光一闪。   “就那么回事。”   顾煊未语,视线轻轻笼住他。虽然不似之前沉厉,却也让人觉得压力倍增。   更何况,他的手还在椅背上规律地敲击着。   李舒景看着他修长如玉的手指起起伏伏,终于受不住这股静默,道:“行了行了,告诉你。”   他说:“东宁侯府落魄多年,我二叔从北边运了许多玉回来转卖得了些银子。前些日子,他娶了一个西北边境的女子为妻,那女子不是咱们大庆人。”   说到这里,顾煊便明白了。   大庆律有规定,不允许通番。   与番族通婚的,以通番通敌罪论处。   话到此处,李舒景桃花眼中尽是寂然。   他道:“此一事,我知道的时候,太后与陛下都已知道了,衍王也知道。东宁侯府如今稍有行差踏错,便是满盘皆输。那些玉不能留在府上,大批典当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我只能佯装东宁侯府落魄,一块一块往外掏。”   顾煊眸色凝重起来。   修长的墨眉紧紧拧到一处,他静静看着眼前这个面若冠玉的男子。   李舒景见他如此神情,端茶牛饮了一口,语调重新轻快起来,”不要问我为什么告诉你,我就是觉着,你不是那种人。这京城的尔虞我诈,困囿不住你。”   顾煊嘴角一挑:“我不问这个。”   他眸色沉了下来,带着一百分的认真:“你既知道你如今的境况,该离她远些。”   这话说得突兀,李舒景再次愣住,继而很快意识过来。   不过是前后呼应罢了。   顾煊恐怕很早就知道东宁侯府的境况,而今着引着他说的这一串话,都是为了引出最后这句——   该离姜嬉远些。   “我如果不呢?”   “你会吗?”顾煊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室之内,香茗沸水,茶香四溢。   李舒景咬牙道:“顾煊,你厉害。”   把握人心把握得无比精准。   他尚在犹豫和逃避的时候,顾煊却叫他直面起后果来。   若他继续纠缠姜嬉,要是东宁侯府事发,他泥菩萨过河,更是保不住姜嬉。   诚然,若是此事与姜嬉有了什么牵扯,太后与皇帝不会对她做什么,可难保衍王找她的茬。   毕竟姜嬉现在的身份尚算敏感,太后身边得脸的未嫁女。   谈话至此结束。   顾煊起身,理了理玄衣下摆,步下楼梯。   断簪早已用银套子堑好。   他取了短断簪,又解决了一个觊觎他大旗的“敌军”,心情颇佳。   他走到半路,又想起什么,转身折返回来。   尚在雅间品茶的李舒景见他去而复返,挑了挑眉毛。   顾煊重坐回他对面,道:“你与她一同长大,可知她最喜什么?”   李舒景轻轻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告诉你好让你去讨好我的神仙姐姐?”   顾煊纠正他:“不是你的。”   李舒景:“就是。”   顾煊手指微蜷:“我方才好似听到了东宁侯府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李舒景:“……”   是谁说顾煊不是那种人的!!   片刻之后,一抹修长的玄色身影踏入京城最火热的妆面店中,惹得满满一店的女子红了脸。   顾煊走到柜台前,给了一锭金子,轻飘飘道:“要你们这里‘春花秋月’系列的所有妆面。”   那柜面后头的女子见他容貌脱俗,腰身劲挺,忍不住羞红了一张脸,频频抬眼暗送秋波。   顾煊忍不住拧起眉头:“没听见?”   那女子这才埋下头,刚要去准备,又确认了一遍:“所有的?”   顾煊脸色漠然。   那女子便点点头:“好,公子且稍等片刻,我给公子包上。”   过了一会儿,顾煊带着一辆马车离开了妆面店。   留下一群女子议论纷纷——   “这是哪家的公子?”   “不知道啊,从未见过,出手倒是阔绰。”   “我要去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你道买那一车最贵的‘春花秋月’是要给谁的?说不定早就娶亲了,回去讨好他家小娘子呢……”   顾煊原本沉着脸,听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默默勾起了唇角。 第26章 怒吃醋(一)   姜嬉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拉下夜幕。   恰巧步怀敦也收拾齐整,她便邀了他一同用晚膳。   眼见宫保鸡丁等辣口菜色一盘一盘摆到席面上,她转过头,轻轻问道:“皇叔当真不来了么?”   携书颔首:“单大人是这样说的。”   盘中辣椒鲜红。   姜嬉目光落到辣椒上,脸上神色淡淡的,“那便开席吧。”   步怀敦取了公筷为姜嬉布菜,夹了一筷子剁椒鱼头。   姜嬉抿唇受下,淡淡道:“表兄也吃。”   她目光清明澄澈,笑容礼貌疏离。   步怀敦垂下筷子,扯了扯唇角,声音里显出几分落寞:“多谢郡主。”   两人吃到半饱,外头门房的人跑进院子来。   那小厮在院中对着携书直招手,看起来十分着急的模样。   携书正在为姜嬉布菜,见姜嬉碗中的菜色尚还够吃,便撂了筷子,慌忙提了裙摆出去。   “怎么了?”她压低声音道。   那小厮说:“厌夜王赶了一辆马车,在西边的角门上。”   携书眼皮一跳:“谁?”   小厮拧着眉头,一跺脚:“厌夜王啊!”   携书捶了捶手心,看向里面恬淡用膳的背影,道:“你先去吧,我去禀报郡主。”   小厮:“那厌夜王……”   厌夜王,拦是拦不住的,也不能拦。   就在此时,执墨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道:“我去迎厌夜王吧。”   携书听见她的声音,猛地一愣,转过头来。   只见执墨站在廊下,隐没在黑暗之中,面色看不真切。   不知为何,她心头猛地颤了一下。   “这样,我去迎厌夜王,你去告诉主子吧。”携书想了想,还是提防着,让执墨回姜嬉身旁。   她未等执墨说话,便对那小厮说:“走吧。”   眼见携书和那小厮的身影消失在九曲回廊里,执墨渐渐从黑暗中走出来。   明黄色的廊灯映在她脸上,一张脸丝毫没有笑意,目光真是有些怨毒。   姜嬉送了一口鱼肉入嘴,闭口嚼着,转头见执墨进来。   她将鱼肉咽下,又夹了一块,“携书呢?”   执墨道:“方才西边院子的人来报,说是厌夜王已经到了西边的角门下,携书便来不及说话慌忙出去了。”   姜嬉筷子一顿,道:“皇叔来了?”   执墨见她并未追究携书,手攥得死紧,面上却是极温和的:“是的主子,厌夜王赶了辆马车来。”   厌夜王……赶马车?   姜嬉实在无法想象这个画面,搁下筷子,漱了口,起身出了门。   才走到院中,便远远见到一抹修长的身影沉沉走来。   他后面跟这的携书埋着头,手上捧着许多同等大小的锦绣盒子。   姜嬉连忙迎上去,轻轻福了一礼:“皇叔来了。”   仿佛他从未说过不来一样。   顾煊眸色沉不可言,未及她见完礼,便往前逼了一步。   姜嬉猝不及防往后一退,身子失去重心就要摔到。   忽而感觉一只长臂圈过腰身,整个人往内一紧,姜嬉贴到一具滚烫而坚硬的身子上。   顾煊大掌紧紧按住她的腰,覆身在她耳边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声音凉沉如青石,丝丝缠绕,危险至极。   他的目光如有万钧之中,直直压到不远处跟着姜嬉出来的步怀敦头顶。   顾煊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只觉得自己又失控了。   分明下午才解决完一名“敌军”,眼下又出来一个,还是原本那柄玉簪的主人——   姜嬉可从未明确说过她不喜欢步怀敦。   他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怒意。   他只觉得一团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火焰冲至脑中,烈得他目眦欲裂。   分明原本只是想找步怀敦言明的。   可见到步怀敦随着她出来,翩若君子,和他是全然不同的温润,他突然便控制不住了。   这是他头一回尝到情爱的滋味,可这滋味缭绕于心尖,酸涩难言。   行举之间,究竟要如何,又如何才算合适而不为过?   凤眸眯成一道微缝,狭长的沉渊之中迸发骇人翻涌的情绪。   他的大掌越收越紧。   “疼……”   姜嬉腰间被按住,两只手无处安放,只能将将抵在他炽热的胸膛上。   实在疼及,杏眼里便积聚起水雾,娇娇软软喊了这么一声。   顾煊倏然松了她。   深看了步怀敦一眼,转身离去。   ※   那日之后,皇叔便未再过府来。   每每郡主府烧了好菜炖了好汤,姜嬉总让携书盛上一盅,送到夜园去。   今日也是一样,郡主府做了些辣酱肉,携书便送出去了。   姜嬉坐着,翻看着《道德经》。   执墨在一旁绣着绢帕,状似闲聊道:“主子,您……怎么日日往夜园送吃的呀?这俗话说,要抓住男人的心,先……”   “住口!”陶嬷嬷横眉怒目,喝止了她。   “无妨,”姜嬉放下书,取过茶盏抿了一口,道,“我本是一个弱女子,镐京水火浮沉,我须得找个靠山倚着,才不至于下场不堪。若是论权势地位,满镐京,恐怕只有厌夜王是最硬的靠山了。”   “嘶——”执墨不小心被针刺了手,忙放至嘴里喊着。   片刻后,她又埋头笑道:“主子说此话,未免也太过绝对了些。奴婢瞧着,衍王就极好……”她嘴上说着,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因埋着头,加之灯火明灭,让人瞧不真切。   陶嬷嬷和她从来不对付,可此时却也说:“是啊姐儿,多瞧瞧其他哥儿,总不至于总在一棵树上挂着。”   她总是怕姜嬉日后伤心,那顾煊分明就不是个会体贴人的角色。   姜嬉笑而不语。   执墨悄无声息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把她安然遂心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心下一沉。   当夜,姜嬉睡得早了些。   郡主府通明的灯火灭了一半,一抹细瘦的身影鬼鬼祟祟地,从郡主寝院中的下人厢房中摸出来。   一边走还一边整理发饰。   携书远远跟在她身后,见她从西边的角门下出去,钻进一顶灰布轿子里。   “这轿子什么时候在这里的?”携书目光随着那顶轿子出去,侧过脸问看门的小厮。   看门的小厮是轮换的,不知道具体何时,道:“今夜上值的时候便在此处了。”   携书点头。   她抬脚出去,又跟了一段路。   只见那轿子穿过夜色,进到灯火辉煌的路段,停在一家茶楼下。   携书抬头看清茶楼的名字,想到姜嬉让她务必小心,转身就要回去。   可还未等及她全然转过身,忽而一个手刀横空劈了下来,她尚未看清眼前人是谁,便觉后颈一阵酥麻,继而晕了过去。   第二日原本是携书当值侍候姜嬉洗漱,却未见着她人。   抱画帮她梳着发饰,听她找携书,便道:“听门房的人说,携书昨天深夜出了门,却不知去哪里,像是崇理街的方向。”   姜嬉听说携书是夜里出门,面色沉了几分。   “执墨呢,怎么也不见她?”   “执墨说是染了风寒,一早便去药铺里看大夫了。”   姜嬉咬唇,衍王这是要下手了。   “嬷嬷,你去找几个小厮散出消息去,便说我贴身丫鬟半夜去帮我买糖葫芦,走失了去。”   陶嬷嬷:“这……”她看了一眼姜嬉恬静的面色,点了点头,出去安排了。   姜嬉垂下眼睫,“把这发髻散了,梳个垂云髻吧。把我那身宝石蓝百褶曳地点珠裙取来。”   上一世,衍王最爱的就是这样的发式和这个颜色的衣裙。   她洗漱完,用了早膳。   而后便端坐正屋中,倚着迎枕打起盹来。   不一会儿,门房来报,说衍王来了。   他果然来了。   心中作呕的感觉升腾起来。   姜嬉压下恶心,慢吞吞起身,迎了出来。   上一世,衍王借着执墨的失踪,为她提供了“援手”,就此与郡主府有了往来。   后来在中秋宴上,两人才能算是一拍即合。   此前执墨提及仲礼,她便隐隐觉得与衍王有关。直至昨日,执墨提及衍王,她才确认。   这其中具体的牵扯来去,她并不知晓。   衍王也是镐京女子争相结亲的对象,身量俊挺,气质超凡。   两缕发丝从耳边垂落下来,薄唇高鼻,确是好看。   姜嬉从前瞧见他,只觉得是极开心的。而今看见,眼底渐渐积聚起来的却是怒意。   好在她杏眸天生雾蒙蒙的,不苟言笑时,便是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看不出来恨与怒。   但委实恨极,叫她主动向衍王问安,她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   衍王实在是演戏的好手,此刻他拧着眉,似乎很是着急:“荣寿郡主,冒昧打扰,可否入内一坐?”   姜嬉点了点头:“衍王怎么有空过来?”   衍王皱着眉:“今日听他们闲聊说,你府上的丫鬟走失了,我属下恰巧看见,便过来了。”   两人还没踏入正厅,姜嬉正待说话,外头传来一声沉厉的嗓音:“你说的,是她们二人吗?”   姜嬉回头看过去,只见那抹玄衣身影站在逆光里,眸色清尘,嘴角笑意嘲讽。   不知为何,他从前并不这样笑的,自打回京之后,姜嬉便经常在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上找到笑意。 第27章 怒吃醋(二)   顾煊过来,衍王很是意外。   他一愣,转回身来,言笑晏晏鞠了个躬。   “侄子见过皇叔。”   顾煊盯住他,抬手。   后面单青山拎着一个人的后脖领子过来。   那人一身劲装,腰间悬剑,衍王府的褐木腰牌随着他的挣扎来回摇晃。   “是他吗?”   顾煊嘴角笑意不减,出口语调却有滴水成冰的寒意。   携书跪到地上,头埋得极低:“回厌夜王,正是此人。”   眼见他是想把此事在这里剥个明白,姜嬉内心千回百转。   她原本是想先拿捏住执墨,衍王之事日后有的是时候复仇。   眼下铺垫得越是完美,日后衍王就越将万劫不复。   想及此,姜嬉莲步轻移,上前来。   她走到顾煊身旁,深深福了一礼,轻轻道:“皇叔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在衍王瞧不见的地方,她偷偷抬头与顾煊对视一眼。   剪水双瞳对上英炯目光,扇睫轻动,秀眉微蹙。   这样的姜嬉,有乌头山上的勇魄与恨意,也有官驿之中在他面前的祈求与娇怜。   凤眸顿时危险地眯起。   顾煊玉指一颤,所有的血液仿佛都从四肢逆流回心脏。   他心里仿佛被重锤击中般,塌陷了一块,深深深深地坠落。   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   顾煊凤眼轻阖,道:“闲来无事,过来瞧瞧。”   站在他身后的单青山嘴角一抽,差点没被口水呛到。   就在此时,步怀敦在内院中听见动静,走到此处,藏身在拱门之后瞧了会形势。   见顾煊和衍王都在,他便从拱门中侧出身来,自觉站到姜嬉身后:“草民见过厌夜王、衍王。”   顾煊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圈,总觉得他自然而然站到姜嬉身侧的动作很是刺眼。   他迟迟不肯点头让他起来。   气氛一时僵住。   书生平生之愿便是为了金榜题名。   许多学子苦读许多年,终于等到了恩科重开的这一年。   他们一入京城,机灵些的便找靠山,自荐入府当幕僚。   有些颇有真才实学的,自诩清高,反倒要高官自来请他们。   步怀敦就是这“颇有真才实学”中的一员。   原先他住在客栈时,丞相和六部都曾派人请过他,无一例外,全都无功而返。   而后步怀敦便搬入了郡主府。   众人这才恍然。   原来他是郡主姜嬉的幕僚,不怪看不上旁人。   衍王也曾打过他的主意。   今日在此处撞见了,顿时眼前一亮。   只觉得此人芝兰玉树,相貌堂堂,形容温润,看那面路,确非轻浮之人。   他双手往身后一背,解围道:“这位便是步二公子吧?”   步怀敦转过来,道:“正是草民。”   顾煊却不为所动。   他不动,步怀敦自然也就不敢起。   他许久,他的目光终于从步怀敦身上拨下,转而投向衍王。   幽沉的声音从他唇瓣间流出,“衍王或该清理门户了。”   如此,便把衍王和那挂着衍王府腰牌的侍卫分割了个干干净净。   也算顺应姜嬉方才那一眼所求。   衍王长眉微敛,看向那侍卫,道:“凌守,怎么回事?”   那侍卫立刻跪到地上磕头,哀求之声不绝于耳:“主子,是我的错,我不该见色起意,求主子饶命,求厌夜王饶命,求郡主饶命。”   衍王大步上前,抬脚便踹过去:“混账东西,本王平日都是怎么教你的!”   那侍卫演技也是极精湛的,当场涕泗横流:“求主子饶命,求主子饶命,属下以后再也不敢了!”   衍王目光垂落,转头看向顾煊,撩开衣摆跪了下来。   “皇叔,这混账跟了我多年,今日犯下此难赦之罪,侄儿求皇叔看在侄儿的面上,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说的恳切,情深义重的模样。   若非姜嬉重活过一世,差点又要为他动容。   边上的步怀敦见他为了仆从下跪,心里也是颇有感触。   顾煊却并不领他的情:“哦?看在你的面子上,你有什么面子?”   在场的所有人均是一怔,似乎并未想到他当真如此不留情面。   他轻哼一声,目光从步怀敦脖子上削过。   顾煊红唇张阖,声音磁沉,道:“掳她的人,便去求她。”   又对单青山说:“你留下来善后,具体如何,但看她的意思。”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给姜嬉。   “物归原主。”   姜嬉手里平白被塞了个尚有余温的烟云纹檀木锦盒。   她尚未反应过来,抬眸便见那抹玄色衣摆消失在门边。   空余眼下一片寂静,场景十分尴尬。   她把那锦盒交由陶嬷嬷收下,而后便跟衍王道:“皇叔已然走远了,衍王还请起吧。”   不知为何,她看见衍王对皇叔下跪的时候,心里那种快慰的感觉冲破束缚,像看到最好看的戏文一般,身心舒畅到极点。   私下里再如何阴私筹谋,面上仍要卑躬屈膝的。   衍王起身。   那侍卫立刻膝行过来,为他拍去膝上尘土。   却被衍王一脚照心窝踹下去,真个人往后摔在地上。   他却不敢耽搁,仍立刻爬起来跪好。   姜嬉声音冷柔,看向携书,道:“王爷今日倒是来得巧。更巧的是,王爷的侍卫掳的是我最得力最喜欢的侍婢,王爷你说,当如何呢?”   说着,她收回目光,望向衍王。   衍王作出一副十分歉疚且痛心的模样:“理该将此混账留下,任凭郡主处置,可他实在跟我多年……”   “王爷既有此心,”姜嬉提高音量,截断他的话。   杏眸斜斜看向他,竟然不经意间流露出一股威势。   她稍作停顿,道:“那我这郡主府便屈就这位侍卫大人了。单大人,且劳烦你。”   单青山抱拳拱首:“厌夜军单青山,领郡主命!”   而后提起那侍卫的后领子,由陶嬷嬷带着,往里面而去。   那侍卫一边被拖着走,一边往回望向衍王。   却见衍王神色晦暗不明,没有明确拒绝姜嬉的模样。   于是便软下四肢的劲,任由单青山带走。   他走之后,姜嬉传来抱画,让她领着携书下去洗漱,延请大夫。   而后院中便剩下她、衍王、步怀敦三人。   衍王欲言又止。   姜嬉道:“今日衍王割义之情,荣寿铭记在心。府上事多,便不留衍王了。”   她直直立着,未见丝毫惧色,更无畏缩之意。   衍王只觉着她与外头传言所说的大不一样。   好说话和软脾气,这两样在她身上可都没瞧见。   他心思微动,深深看了这妙绝的脸蛋一眼,而后道:“那好,本王便先走了。”   没有得到姜嬉的回应。   衍王看在眼里,心头更是愤懑难消。   他走之后,姜嬉和步怀敦便要会主屋。   他们走在回主屋的路上。   鹅卵石小路旁,初秋的菊花已然结成菊胎,随着微凉的秋风摇曳。   步怀敦琢磨许久,小心问道:“为兄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姜嬉原本在想事情,闻言抬眼:“二表兄但说无妨。”   步怀敦止住脚步,道:“表妹今日何以留下那侍卫之举,为兄以为不妥。如此一来可就得罪了衍王。京中之势,想来表妹比我清楚些,那衍王身后可是一半的朝臣。说起来,他并不比厌夜王差势。”   姜嬉也止住脚步。   不远处,主屋堂前挂着的牌匾熠熠生辉。   上面写的“敦厚宁端”四字,笔走龙蛇,惊天泣鬼。   他说的都没错,可是,姜嬉道:“有些人,从根里,就已经败了。”   她实知眼下动衍王并非最好的选择。   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蚂蚁总要先上堤,才能开始进行缓慢的蛀蚀。   她就是那只蚁,京中风头最盛、却也是最无权无势的蚁。   即使爬上堤坝,也不会引起别人的忌惮。   步怀敦垂头沉思,道:“表妹是何意?”   姜嬉转过头来,道:“厌夜王厉名在外,可他忠肝义胆,为保疆土浴血奋战;衍王在这京中坐享其成,营私内斗乐于党同伐异,谁是天上鹰谁是洞底鼠,高下立见。我愿追随苍鹰纵飞高空,跌落粉身碎骨也无惧,却不愿做洞底鼠,死时仍为人板上鱼被人抛弃。如此说,表兄可明白了?”   她语气平静到令人心颤。   一口气说完,她便提步而去,徒留步怀敦在原地苦思冥想。   姜嬉却也不怪他,未知内情的人,都知道她此举愚蠢。   可她内心恨意难消,非要走到衍王的对立面不可。   恰巧皇叔也并不待见他。   如此一来,她也不算孤军奋战,因而方才便从衍王手上抢了人来。   她回到正厅,陶嬷嬷已经在一旁侍立。   “嬷嬷,方才托你暂管的东西呢?”   陶嬷嬷上来,把那烟云纹紫檀盒奉上。   这盒子看着十分精美,不似寻常之物。   姜嬉打开,只见里面静静卧着一支玉簪。   她愣住,继而素手轻抬,取了那玉簪出来。   此簪通体盈透,中间部位有白银镂银纹嵌堑而成,比之原来更兼几分精美和素雅。   由于玉质稀奇,姜嬉认得此簪。   此簪是她原想送给步怀敦,后转送皇叔的那柄。   那日皇叔在车上将其折断,她托人去宫里细细问过缘由,才知皇叔生气的缘由——   任谁拿了赠旁人的东西赠自己,她也是要心里不舒服的。   终究是她那时太过着急,凡事不过脑。   素手把银堑簪放回盒中,阖上。   姜嬉吸了口气,目光重又清明镇定起来。   “嬷嬷,你去叫青山大哥暂时把衍王府那人扣到隔壁屋子,照着我的话问供。另把执墨押到这里来。” 第28章 赴宴(修虫)   执墨的嘴早被堵上,双手被反剪着,由婆子押入正堂来。   姜嬉抬眸。   原本平易近人的温柔眼瞳中,如今只剩清冷。   执墨心中一颤,只含泪摇着头。   她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直到把额头都磕出血来也未曾停下。   姜嬉也不说“我待你不薄”这类的话,只道:“劳烦陶嬷嬷把门关上。”   大门一旦关上,满室寂静。   朝阳从雕花的门缝窗缝里漏进来,斑斑驳驳地撒了一地,映得人全身暖和极了。   忽而,整个厅内都凝肃起来。   厅内众人听见一阵鞭子破空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痛极的闷哼。   单青山的大嗓门贯穿门窗,直抵众人耳内:“且跟爷说说,和执墨那娘们干的是什么勾当?”   执墨听言,双眼圆睁,整个人紧张起来。   她拼命朝姜嬉摇头。   姜嬉阖着眼,歪靠到百花争春的迎枕上,听旁边传来的对话。   那侍卫,名叫凌守的,倒是十分嘴硬,不肯说。   “你们,滥用私刑,我要、我要禀告陛下,治你们的罪。”   单青山十分嚣张,道:“且去且去,只管报上爷爷单青山的大名。如今你落在我手里,还有这么多话说?”   “说不说!”   又是凌厉狠辣的一鞭。   执墨吓得肝胆俱碎,仿佛那些鞭子落到她身上一般。   她面色煞白,双手捂住心口,惶恐地冲姜嬉摇着头。   “不不,主子,不……”   姜嬉幽幽抬起眼,盯着她看了片刻。   而后直起身来,道:“衍王让你在我身边,做些什么?”   执墨拨浪鼓一般摇着头,眼泪已经止不住。   “没有,主子,没有的事,主子你信我……主子……奴婢真的只是出去抓药的。”   姜嬉倾身:“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杏眸之中,目光如刃般锐利。   她秀气的眉宇之间威压甚重,恍惚间竟有种厌夜王的影子。   执墨已然泪眼婆娑,但即使蒙着一层眼泪,也不敢与她对视。   隔壁的鞭笞仍在继续。   那鞭子每落下一次,“啪”地一声,执墨便颤一次。   形容已然狼狈至极,可她终究咬牙坚称自己是出去抓药。   姜嬉垂头抚袖,似是风轻云淡,又像没了兴致般。   她声音极为清淡,只道:“你既投了衍王,我这郡主府也不是慈善堂,不养别家的人,你看你是自己去,还是我着人绑了你去。”   她说得透彻直接,往日轻轻浅浅的声音,而今就像一记闷雷,重重砸在执墨头顶。   执墨错愕半晌,眸中泪花凝住,舌头轻动,不知所措。   好一会儿,她哭喊起来:“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   叫她承认与衍王的关系,那是万万不能的。   她不能被背叛他,只要还能留在这郡主府,为他大业臂助,他日后功成,定会好好谢她的。   说不定还能许她一个妾位。   这满镐京,恐怕没有王侯愿意娶一个侍婢。   执墨从来都知道自己,心气太高,看不惯的事,见不惯的人太多太多。   可作为郡主府的大丫鬟,有些事情,她只能咬牙吞下。   有朝一日翻身做主子,那许多事情便就不一样了。   为着这一口气,她拼着死也要赌一赌。   何况她还不是背叛。   衍王是心悦主子,才想知道许多主子的消息的。   若他们能成,也是璧人一对。   执墨心中想定,仍旧要搏搏前途。   于是更真情实感地哭了起来。   重活了一回,姜嬉实在不愿意看人做戏。   她心中不耐极了,找来几个粗使仆妇。   那几个仆妇五大三粗站在下首,一看就知道力气不菲。   姜嬉垂眸看向执墨,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送她去梳洗一番,衣裳也不必套,直接红毯子裹了,找辆牛车,送到衍王府上吧。你既是一心为他,一心为你自己,那便去过你们两个人的日子。还是那句话,郡主府不养别家的人。”   直接用红毯子裹了白净身子送入府——   这是达官贵人看上艳楼里的姑娘才会用的法子。   执墨震骇不已:“主子……”   姜嬉抬眼,与她放大的瞳孔对视:“我给过你机会。动手。”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娇娇柔柔,带着一点软糯。   可出口,便是坚定的驱逐。   执墨摇着头,哭得双眼通红:“主子,我好歹服侍你这么多年……”   “你好歹服侍我这么多年,眼下利诱就能背叛,日后呢,我何必养你在侧,还要时时提防你什么时候杀我一刀?”   姜嬉一口气说完这许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动手。”   那些仆妇立刻上前,拖起执墨便走。   执墨挣扎哭喊,濒死求饶:“主子不要啊,不要啊,主子,主子,主子我错了,奴婢错了……”   惨烈的叫喊声音渐渐远去。   姜嬉站在原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日光碎影投落在她脸上,衬得她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半晌,她睁开眼,杏眸通红,却未置一词。   室内重归于寂,仿佛阳光落到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精致的烟云纹路檀木锦盒安安静静地躺在案上,带着些许古朴的静谧。   姜嬉伸出手,轻轻从锦盒上抚过。   回想起方才种种,她一个眼神,皇叔便懂了她的意思。   只一句话,便将将把衍王摘了出去。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   素手轻颤。   她强强压下。   心头如压下了千斤重鼎一般,全然喘不过气来。   目光落到锦盒上。   是了,她还欠皇叔一礼。   想了想,姜嬉取过那锦盒,道:“劳烦嬷嬷,帮我取支梨花木来吧。”   陶嬷嬷一顿,道:“姐儿要什么样大小的?”   姜嬉道:“便同这簪子一般大便好。”   姜嬉花了几日时间,没日没夜地用梨花木打磨成一把银簪。   簪尾细细刻了朵简单的梨花样云纹。   她取了防腐的桐花油,把此簪泡了一遍又一遍。   眼下,姜嬉正在泡最后一遍。   她封了桐花油坛,静了手。   陶嬷嬷来把油坛抱下桌去,外头抱画就进来了。   这簪子今日午后便可算大功告成。   姜嬉有意要请皇叔过府宴饮,顺带把这礼物送上,聊表此来种种感激之情。   她点了抱画过来,道:“你去隔壁夜园递个帖子,请厌夜王今日晚过府用膳吧。”   抱画点头,下去准备名帖。   不一会儿她便回来了,支支吾吾说厌夜王已然应允,只是有一个要求。   姜嬉问:“什么要求?”   抱画埋着头道:“厌夜王说……说他今日不想见到怀、怀敦公子。”   姜嬉拧起眉头,心里纳闷。   半晌,她让陶嬷嬷去知会步怀敦,叫他今日晚膳只在他的廊院里吃便好。   而此时,与郡主府一巷之隔的夜园里。   顾煊皱着眉,笔直坐在上首。   单青山取了一件黑云纹衮金边的蜀锦玄衣来,顾煊摇了摇头。   闵英举起暗云纹勾金线的杭绣玄衣,顾煊摇了摇头。   纪良捧来一打玄衣,顾煊摇了摇头。   单青山道:“主子,您的衣服,都是这色儿。”   闵英拽了拽他。   单青山感受到袖子一紧,撇过头看到他的眼神暗示,于是咂吧咂吧嘴,终究是把那句“挑不出适合赴宴的颜色”咽回肚子里。   顾煊起身,目光从单青山和闵英手里的玄衣上掠过,而后长指翻了翻纪良手上的一堆,脸色黑得如锅底一般。   最终他还是挑了闵英手里的那套。   而后冷声传来炉鼎,焚上清香,吩咐备浴。   单青山:……   闵英不敢说话。   纪良双目无神。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顾煊沐浴完,披着长发出来。   “那我的帖子,去找东宁侯府找李舒景过来。”   片刻之后,顾煊在庭院中晾着青丝,李舒景在边上坐着瞪他。   “你说什么?神仙姐姐下帖子邀你吃晚膳?不可能!”   顾煊不跟他废话,给他扔了帖子。   “自己看。”   李舒景收了扇子,虔诚翻开。   他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后来的怒目圆睁。   顾煊道:“她喜欢什么颜色?”   李舒景轻轻哼了一声。   顾煊气定神闲:“我前几日,好像听说了东宁侯府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你!”李舒景咬牙,“梨花白!”   顾煊看向一旁伫立的闵英。   闵英会意,舔舔笔尖,记录下来。   顾煊声音平淡:“我今日去赴宴,可要注意些什么?”   李舒景切齿:“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她是个最好相与的人。”   “嗯?”顾煊显然不信。   李舒景气急:“骗你我以后见不到我神仙姐姐!”   顾煊犹疑片刻,问:“她是不是最喜吃辣?”   “嗯。”   “喝酒?”   “偶尔。”   “最喜何人?”   “小爷我。”   这个“小爷我”三个字一出来,周围气温倏然降低几分。   李舒景汗毛直立。   “没有人行了吧!她没有最喜欢的人!”   顾煊这才满意。   “那,最不喜什么样的人?”   李舒景看了他一眼,道:“强横不讲理的,肢体上离她太近的人。”   顾煊面色平淡,点了点头。   单青山:主子你是不是忘了,你前儿个才强行搂了人郡主的腰,在人耳边咬牙切齿呢?   还是说,这都不算肢体上离得太近了? 第29章 木簪   顾煊又问了李舒景许多问题,都是些细节。   诸如姜嬉席间是否讲话、用完膳是否要用些水果一类的问话。   这样琐碎,李舒景也实难回答上来,只能浑说了个大概。   顾煊临出门前,叫单青山“亲自”把李舒景护送回去。   防止他跑到郡主府捣乱。   他整饬了一番,束起长发,套以金冠。   而后便瞧着托盘上的两柄簪子陷入沉思。   金簪是他用惯了的,可姜嬉多偏爱玉质,因而旁边放了一柄通体莹白的玉簪。   两厢纠结,顾煊终是取了金簪插上。   要到姜嬉那里去用晚膳,势必也要准备些礼物。   顾煊让闵英去找。   闵英一头扎进库房里翻找半天,摸出来的多是些金玉一类的东西。   顾煊拧眉看着,总觉俗气。   他从铜镜前起身,走到宽榻边的柜前,打开。   柜子里放着一身黑金铠甲,上面仍可见擦拭不去的血渍斑驳。   那铠甲整齐地叠放着,边上静静躺着一柄匕首。   匕首呈现青铜色,看起来年岁颇久,是件罕物。   便就它了吧。   顾煊站在柜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它。   他把匕首揣在腰间,而后出了门。   闵英下意识想随从左右,被他抬手制止:“我自己去便好。”   姜嬉早叫人备了一桌子好菜。   放眼望去,菜色红黄褐色相间。   红的是川蜀一带的辣菜,黄色的是江浙闽的甜菜,褐色的便是烤熏卤这一类的荤菜。   她本是要叫厨下全做了辣口的来。   忽而想起在晋城时,她留了片辣椒碎在那八宝鸭上,众人俱是面露骇色。   皇叔嘴上虽说喜食辣,可她亲眼所见,未必作假。   姜嬉不敢掉以轻心,为表诚意,更是从所有的菜系里挑了两三道出来做上。   虽只有两三道,可以摆了满满一大桌。   姜嬉点过菜色,便自到府门前迎接顾煊。   眼见远处一抹修长的身影,着梨花白长衫,广袖流云,长身修影,怡然而来。   姜嬉被他勾了视线,很快移开,整个人往前探了探。   她要等的人是皇叔。   不对,那梨花白衣的人,气度有些眼熟。   姜嬉慌忙把眼神重新放回那人身上。   这一眼,她看见了张丰神俊朗的脸,五官刀凿斧就般深邃,凌厉的下颚线交汇处,是耸挺的喉结。肩颈处肌肉线条清晰,再往下延伸……   姜嬉红了一张脸,收回目光。   皇叔眉眼之间冷厉如修罗,尤其那双眼睛,委实如渊深邃,漆瞳星目,看向人时,仿佛一柄仙剑劈开迷雾,叫人无处遁形。   他身着玄衣时,玄衣尚能掩去他三分酷戾。   而今这身梨花白一衬,反而能显出他十分的横霸乖戾。   乍一眼看去,颇有些格格不入,和转瞬间,又觉得这种冲突碰撞在他身上显出了一种万分巧妙的契合。   顾煊远远看见姜嬉一身梨花白裙立在阶下,当即勾起唇角。   想来,他今日突出奇兵,穿了这身反常的梨花白,倒是战局之初就大获全胜。   姜嬉见他近前来,怯怯笑开,温柔恭顺地行了个礼。   “臣女姜嬉,见过皇叔。皇叔里面请。”   顾煊目光自然而然,又落到她白皙纤瘦的后颈,轻轻勾起唇角。   是皇叔,而非厌夜王。   这身梨花白的前锋战场,打得甚是漂亮,为后面中锋主力突入敌军做了铺垫。   他背起手,抬步往前走去。   姜嬉斜斜跟在他身后两步远,道:“不知皇叔喜爱什么菜色,我便叫他们每个菜系挑两样上来做了。”   顾煊拢在袖中的手微微一蜷,道:“川蜀菜。”   “当真?”姜嬉听言,笑逐颜开,“上回在晋城,见皇叔滴辣不沾,还以为皇叔不喜食辣。”   顾煊未置一词,权当默认。   事实上,他征西战北,什么菜色都可接受。   唯独川蜀一系的麻与辣,顾煊摒其于营帐之外。   然,擒贼先擒王,攻人先攻心。   而攻心有两种,一种是挑选其心防最薄弱处,多番打击,使其自溃,这是攻敌制胜之法;   另一种是寻找类同点,共赏于人前,以表亲近,使其引以为知己,这是投诚之法。   顾煊先时仔细琢磨过这两种战术,最终在第一种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他勾选了第二种。   原因无他,第一种的结局,必将两败俱伤。   第二种既能取悦于姜嬉,又能得心中快慰,实乃双赢的做法。   于是他坚定奉行寻找类同点。   打听喜好,伪装、靠拢。   穿梨花白是出的第一招“奇兵”,那么吃辣就是第二招。   姜嬉不知其中底细,延请顾煊就座。   她继而坐定,转头吩咐:“叫厨下多做些川蜀菜色来。”   抱画应声而去。   姜嬉亲自开坛倒酒。   琼浆玉液淙淙流入夜光杯中,醇香酒意立刻四散开来。   顾煊眸色清朗,鼻尖轻动,道:“好酒。”   姜嬉笑道:“这是我去岁采了梅上第一点雪酿的,皇叔品品看,舌尖或还能有点梅香。”   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下竟还隐着两个小小的梨涡。   不仔细看时,几乎是瞧不见的。   顾煊闻着酒香,看着那梨涡,目光渐渐转沉。   他心中有些发胀,那酒似乎未饮先醉,他竟一时觉得舌尖发麻。   姜嬉添完酒坐下,揭起袖子,抬手给顾煊添了一筷子菜。   是碎辣最多的剁椒鱼头。   顾煊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那双玉手上,再落到那玉著上,最后停在那团几乎被碎辣裹住的白嫩鱼肉上。   他喉间一紧,鼻尖隐约闻到一股呛意。   可又不好意思皱鼻头,只好硬挺着。   原本好看的脸突然显得有点僵硬。   姜嬉见他面色颇不自然,夹菜的动作不由得放缓。   她看了眼自己夹的鱼肉,夹菜用的筷子,以及自己的动作,似乎并未有不合礼制之处。   可皇叔反应,实在太过反常。   不是剑拔弩张的威压气场,不是荡平四方的征战杀伐,而是那种……   难以言喻的隐忍和僵硬。   顾煊鼻尖浓呛的辣意越来越明显,仿佛一支细细的锋利的绣花针肆虐他的嗅觉。   那种痒意越来越明显,他紧紧攥起拳头。   古来用兵,最忌浮躁不隐忍,此刻若是破功,恐要功亏一篑。   顾煊常年于帷幄之中排兵布阵,自有一股历经尸山骨海面不改色的定力。   任谁也想不到,而今这份定力,竟用在隐忍辣意上。   姜嬉见他如此神色,心想,许是皇叔不爱别人为他布菜。   上回在晋城也是,她为他夹了一筷子,他便面色不虞。   她想到这点,也不愿两厢尴尬,便佯装行云流水般自然地搁了筷子。   转而举起夜光杯,看向顾煊:“此前交州一事,多有劳动皇叔者,臣女在此谢过皇叔深恩。还请皇叔共饮此杯。”   顾煊恰恰在按捺的边缘。   一听她如此说,便也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辣意被酒的甘醇冲淡不少,便不似前时那般令人面色顿改。   姜嬉自是擅长察言观色,见他脸色稍缓,便又斟上一杯。   “这第二杯,谢皇叔放过东宁侯深恩,也谢皇叔前些时候在衍王面前,与我站到一处。”   她的目光澄澈,至真至诚,直视顾煊,毫无回避之意。   顾煊眸光素来森冷,可一对上她那双潋滟杏眼,不自觉轻柔了几分。   两人视线交汇,如高山与流水,伯牙遇上钟子期。   只这一瞬,他便知她无所依傍的艰辛和窘困,她也知他匡扶天下的大义与险难。   姜嬉抿唇轻笑,顾煊眼角轻抬。   两个举杯,一饮而尽。   月光杯落回檀木桌后,姜嬉侧过身,从一个托盘上取过烟云纹的锦盒。   她的玉手轻轻从上面抚过,而后双手呈到顾煊面前。   此时她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柔婉真切:“从前是臣女不对,取了送旁人的东西赠与皇叔。今日这礼送与皇叔赔罪,虽微薄了些,却是我一番心意。”   顾煊眉尾轻动,露出几分盎然兴致来。   他接过锦盒打开,里头是一柄杏黄色的木簪。   簪上,树的年轮纹路清晰,簪尾镂雕云纹梨花样式,因浸了桐油,端在手里便不显得刺生生的,反而有了几分温润。   后面抱画适时插嘴:“这是我们主子自己做的,花了好长时间,手都磨坏了。”   姜嬉撇过头:“休要多嘴。”   顾煊听言,握着木簪的手一紧,眉目也深沉起来。   “我看看。”   姜嬉摇头,笑道:“无碍的。”   顾煊蹙眉。   她只好缓缓伸出双手。   翻开,手心向上。   只见原本如玉般莹润的一双手,指尖的地方都已然磨破了,虽已长了个大好,可还能隐约见到破皮时候的样子。   十指连心,是何等疼痛。   加之她是那样怕疼的一个人,交州官驿那日让她稍站一会儿都要红了眼眶……   顾煊心里仿佛有块什么地方深深塌陷。   在这镐京之中,人人都要自保。为了自保,大多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在自己和他人之间竖起高墙,轻易不得翻越。   她不同,她一面砌着墙,一面伸出手。   她伸出手,却不告诉别人,她已然伸手了。   步家的事如此,李舒景的事如此,她从未有过多解释。   她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尽力掩藏清高和孤绝,仿佛塞北的冰山千仞之上随风摆动的雪莲。   受风摧折,却不改作风,野蛮生长。   顾煊只觉得她动人极了。   黛眉修长,杏眼含波,红唇轻轻启阖,间或露出编贝皓齿。   尤其那挺翘小巧的鼻尖,更是分外可爱。   他看着,眸光之中渐渐染上欲色。 第30章 吃辣   他的眸光直接而隐忍,身子往前一倾。   见姜嬉下意识后仰,顾煊身子微僵,反而清醒过来。   大抵是为了掩盖窘迫,他面上又披了一层习以为常的沉寒,直起身来。   长指摸上腰间的匕首,顾煊把它放到桌上。   匕首与桌面碰撞,轻轻地“铛”了一声,很是清脆好听。   姜嬉看到那把匕首,睁圆了眼睛,不解地看向顾煊。   “皇叔,这是……”   “你拿着防身。”   顾煊声音有些喑哑,落在人耳蜗里,激得人心湖震荡。   姜嬉讷然。   皇叔无缘无故送自己匕首防身……   难道真如方才所猜测的,皇叔果真知道她要对衍王下手了,在暗示她要保重自己吗?   顾煊见她面露疑色,薄唇轻启,解释道:“我十岁那年前往邺城投军,在途中遇反王旧部围困,第一次杀了人。这就是杀人的那把匕首。”   第一回杀人,生死一线的反抗,意义重大。   姜嬉的心轻轻一动。   皇叔叙述得简单,风轻云淡。   可她经历过上一世的兵荒马乱和绝望,深知在乱军之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和孩童是多么无助。   十岁正是晓事却孱弱的年纪。那时皇叔初出茅庐,战术未精,反王旧部又是出了名的凶残,稍动心思,便可想见场面有多惨厉。   顾煊目光放远,落在虚空中的某一处。   “那是我此生,唯一一场战败。”   姜嬉杏眸忽闪:“皇叔说笑了,据闻皇叔从无败绩,何言战败?”   顾煊面上沉然一片,没有爱恨,更无惋惜。   他薄唇启阖,声音沉沉从他口中流出,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如果不能护身边弟兄周全,又何言胜?”   姜嬉默然。   后来她才知道,那场所谓“战败”的败仗里,皇叔从小一同长大的侍卫为了救他,被反王割颈致死。   所以在皇叔的观念里,强大,并不意着身经百战,手握重权。   恰恰相反,他所想的强大,是羽翼足够丰满,能够护他身边所有人无恙。   为了这份无恙,他才去寻求胜利和重权。   姜嬉轻轻抚上那把青铜匕首,入手刺骨冰凉,一如它冷厉的主人一般。   她轻轻握在手里,问道:“这看起来有些年岁,不知可有名字?”   顾煊点头:“鱼肠。”   “欧冶子的剑?”姜嬉眸光一亮。   顾煊点点头,“对。”   他暗地里轻轻舒了一口气。   想来这礼是挑对了。   姜嬉双手握住剑,交由抱画先收着,道:“多谢皇叔,那……咱们开席?”   顾煊看着她唇畔的笑容,梨涡若隐若现,明眸闪亮,叫人心生荡漾。   他道:“好。”   若是单青山在侧,必要吃惊。   顾煊嘴里,可是甚少说出“好”字的,表示同意,顶多就是“嗯”这样的单字,作为形容词说出来,更是不用提,几乎没有过。   开席,姜嬉不敢再给他布菜,只夹菜自己吃。   偶尔抬眸发现皇叔看着自己,倏然一愣:“可是不合口味?”   顾煊总也淡淡说句:“不会。”   而后伸手夹菜。   他手持玉著,在麻辣兔头上停了片刻,又伸到宫保鸡丁上方,再落到剁椒鱼头上。   终是咬牙夹了一筷子。   鱼肉送入嘴里的时候,他猛地眯起眼睛。   紧接着,红色从锁骨处开始,往上蔓延。   脖子、下巴、脸、眼睛、甚至额头,全都通红一片……   他含着嘴里的鱼肉,口腔已然失去知觉。   发麻的唇似乎被烫着了一般,疼得他凤眼忽而张大,忽而眯起。   眼见就差头上冒烟……   他转头,看姜嬉嚼着一块麻辣兔头,正欢快地动着脸颊。   于是他强压住自己的反应,囫囵把鱼肉咽了下去。   鱼肉一进喉口,便仿佛一团烈火,从食道滚落,疼得他额角都出了细汗。   姜嬉抬头,正要与他说话。   忽见他情况明显不对,整个人一怔,立刻道:“皇叔,你怎么了?抱画,快叫太医!”   顾煊知道自己吃不了辣,却万万没想到,一口倒。   他晕过去之前看见姜嬉急切的脸。   那张脸白白嫩嫩,脸颊微肉,看着柔滑。   一抹红唇印在上面,加之刚刚吃了辣的缘故,更显得鲜红欲滴。   顾煊没忍住,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   眼见就差一指的距离,拇指就要贴上红唇。   谁知脑袋轰鸣,他突然气力不济,晕了过去。   摄政王在郡主府用膳晕倒,这可是大事。   太医疾步来看,望闻问切之后,断定这是病辣之症。   即吃了辣就会起异于常人的反应。   姜嬉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再度确认了一边:“当真是病辣之症?”   太医捋着长须,目光矍铄:“正是。”   姜嬉沉默。   太医走后,她走进室内。   皇叔方才全身发热,已由小厮将他衣裳全数脱下,此时皇叔只着中衣,卧于榻上。   姜嬉缓步走近,接过小厮拧干的帕子,刚要上前为他擦汗。   想了想,又把帕子交还给小厮,轻声交代:“好好照顾皇叔。”   而后出了房间。   单青山得了消息赶过来,看见姜嬉,礼貌见礼。   姜嬉蹙起眉头,“青山大哥,你随我过来一下。”   她把单青山引道廊上,道:“太医说是病辣之症,皇叔此前可有此症吗?”   单青山“嘶”了一声:“病辣之症?没听说过。不过我们主子确实没吃过辣。”   “那皇叔所言,他喜食辣口……”姜嬉蹙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哦——”反倒是单青山恍然大悟,直言道,“我们主子那是迁就郡主你的口味。”   姜嬉一窒。   皇叔他……   他是果真照拂她周全,连饮食穿衣都面面俱到。   她能得皇叔如此恩顾,想来,要多谢母亲罢。   找到原因,姜嬉释怀。   抱画从外头走过来,看了单青山一眼,而后附耳对姜嬉说道:“外头姜妩小姐差人来递了封信。”   说着,便把信塞到她手里。   姜嬉手里拿着信,抬眸对单青山道:“青山大哥,皇叔就在屋子里。男女有别,我不好照顾,便劳烦青山大哥了。”   单青山道:“说什么劳烦,我们主子,我当然是要照顾的。”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一阵吵嚷。   闵英箭步冲了进来,神色慌乱无措,项上的兽牙乱晃,直朝这边跑来。   “主子呢?”他面露急色。   “怎么了?”单青山忙问道。   闵英常只叼着根草痞笑,有顾煊的小半份淡定,眼下急成这样,想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单青山也不敢掉以轻心。   经过前头许多事,姜嬉也深谙闵英脾性,忙问:“别急,先说看看。”   闵英摇头,仍坚持道:“我要见主子。”   姜嬉和单青山对视一眼,道:“此事原怪我,你们主子害了病辣之症,今日到府上来就宴,我摆了一桌子辣菜。”   一阵静默。   她抿了抿唇,见闵英实在着急,便蹙起眉头道:“不若,你同我说说。”   闵英看向单青山。   单青山点了点头。   闵英忙跑到姜嬉跟前跪下,磕了个响头:“求郡主救救纪良!”   是单青山最先反应过来:“纪良怎么了?”   姜嬉被他的大礼吓了一跳,心提到嗓子口。   听见单青山问,她也静静等着闵英答话。   闵英说:“纪良被衍王的人带走了。纪良他是……是反王旧部之一。”   “什么?”姜嬉眉头深蹙,“他是谁?”   闵英又重复一遍:又磕了头:“是反王旧部之一。”   反王旧部之一。   许多年前,她母亲的死,皇叔的边旅流浪,正是始于反王之乱。   反王旧部,怎么可能?   是了,纪良耳下是黥了章的,原是戴罪之人。   “以何缘由带走?”姜嬉忙问。   “厌夜军律,不可成家。他前几日,与丞相家的小女儿私定终身。在京郊置了院子,被衍王派去跟踪的人逮住了,以厌夜军通婚之罪带走。”   姜嬉听着闵英的话,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她下意识问:“还有吗?”   “还有?”闵英一顿,“对 ,还有,东宁侯似乎和纪良有过节,捉纪良的时候和纪良大打出手,纪良伤了东宁侯,心下四寸。”   清风徐徐吹来,姜嬉全身冰冷。   酒意散尽,辣味索然。   她立在地上,脑海中仿佛塞进了灌入许多凉风。   一时间,顾煊、李舒景、衍王,三人在她脑海中渐渐鲜明起来。   是了,她想起来了。   上一世阿景也受过伤,但他不是乖乖吃亏的人,暗中总找厌夜王报仇。   厌夜王又岂是坐以待毙的人,便以牙还牙。   而衍王,借着与她的关系,从这件事里轻轻摘了出去,实则在暗中推波助澜。   若非他动了手脚,后来厌夜王便不会杀死东宁侯。又或者,阿景根本不是皇叔杀的。   姜嬉咬住唇。   半晌,她矮身扶起闵英:“闵大人,青山大哥,不要着急。”   她道:“衍王此举,意在挑起皇叔和东宁侯的芥蒂。他不会让纪大人死,相反,为了扩大矛盾,衍王会想方设法让咱们的人不计代价去保纪大人。”   单青山摇头,脸上的肉来回摇晃:“没懂。”   闵英盯着地面,缓缓点头:“郡主的意思,纪良只是个引子?”   姜嬉点头:“不错。且,据我所知,皇叔与厌夜军众部将皆是铁血兄弟,故意挑了你们三人进京,应当是另有深意的。”   单青山耿直眨眨眼:“什么深意?”   闵英沉默不语。   不远处的房间里,顾煊半靠着身子,阖眼听着外面的明丽的嗓音。   他喜欢的女子,好像宝藏啊。 第31章 脸红   顾煊体质向来很好,醒得很快。   但他并未出声,听着窗外廊上姜嬉的妥帖安排,整个人又像泥鳅一样,往下滑进被窝里。   郡主府的锦被都是用梨花香熏过,此时他埋在锦被里,像是躺在铺天盖地的梨花雨中。   鼻息是沁人心脾的香味——   除了有些许病辣之症的后遗症,鼻子还有些疼痛外,几乎是极其舒适的。   他耳力很好,听姜嬉在廊下分析得头头是道。   声音细细软软,很是悦耳。   终究,闵英和单青山都被她劝阻下来,两人也不显得那样急躁。   单青山是个老大粗,仍旧不懂她的意思。   闵英靠到一旁廊柱上,不知道又从哪里摸了根草叼在嘴里,道:“呆子,郡主的意思是说,那么多弟兄,主子只贴身带着我们三个人,是有原因的。”   单青山讷讷:“什么原因?”   姜嬉笑道,迂回回答了他的问题。   “皇叔应当是早就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你们且细想,皇叔从来决胜千里,凡事都是谋定后动,总不至于要回镐京却全无准备。可见此事,仍是在皇叔掌控之内的。”   单青山这才抚掌,恍然大悟。   他瞪大了眼睛:“郡主当真,知我家主子甚深!我在我们主子身边跟了这多少年头了,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姜嬉和闵英对视一眼,双双笑出声来。   方才的紧张气氛也一扫而尽,眼下,他们只等顾煊醒过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顾煊早已听墙根听了多时,此刻正沉浸在那句“决胜千里、谋定而后动”的赞赏中。   顾煊受过天下万人的夸赞与尊崇,可唯这一句直抵他心里。   他其实也曾忐忑,厉名在外,双手血染,他怕她嫌弃她。   故而后来对着她时,总是柔了眼神,缓了声线,不知效果几何。   而今亲耳听到她夸他,不是当面的恭维,而是私底下的评价,他心里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   心中甚至腾跃起一股巨大的欢愉,比不战而攻获城池还让他来得喜悦。   这股喜悦冲击之下,顾煊双手擎起被子,盖过头顶。   锦被里梨花芬芳,他凤眼长眯,嘴角勾起,仿佛像偷吃了糖却没有受到责备的孩子一样,暗中窃喜。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进来。   姜嬉软软的声音轻轻响在耳畔:“皇叔还没起吗?”   侍候的小厮道:“方才醒了一回,又睡下了。”   姜嬉点点头:“可好些了吗?”   小厮:“消了红,倒是不见异样。”   他话音刚落,锦被之下传来一声轻哼。   声音不大不小,不显得痛苦难耐,恰巧能让姜嬉听见。   姜嬉莲步轻移,忙靠过来。   修长的手指抚上锦被边缘,轻轻拉了拉。   她试探叫了一声:“皇叔?”   忽而,一双巨大的手掌盖上了她细嫩的双手。   皮肤相触的地方温温热热。   轻微的细茧和柔嫩碰撞到一处,似是火把扔进桐油里,相触的地方迅速点燃起来。   只轻轻这一下,顾煊便收回了手。   掌心余温,触感留存,他虚虚握了握,没能留住。   姜嬉也失神片刻,只是一张俏脸通红,却并未多想——   实际上,她强自按下要多想的念头。   她翻开蒙在顾煊脸上的被子,轻轻卷起来。   刚要扶着他起身,却见他面色红晕未消,哪里是方才小厮说的“消了红”的模样。   那小厮也奇,忙辩道:“怎的红成这样?方才是消了的,又复起了么?”   姜嬉皱眉,道:“快去请太医。”   “无妨。”许久未讲话,顾煊声音有些沙哑。   他眉目修长,因病着,往常冷厉的眸蒙了层水光,倒显得整个人稍平易近人了些。   姜嬉抬手掖了掖锦被,道:“这病症瞧着,似是会反复,不若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   顾煊摆摆手,似是疲惫至极,只说:“不必。”   他如此坚持,姜嬉也不做他想,道:“也好,厨下已经在煎药了。眼下,还有件事,要皇叔拿主意。”   顾煊睁开眼看她:“什么事?”   她方才不是已经拿完主意了么?以静制动,便是他眼下的做法。   姜嬉道:“还是叫青山大哥和闵大人来找你说吧。”   “青山大哥?”顾煊语调平平,品咂着这个词。   他莫名想起李舒景对她的“神仙姐姐”这个称谓。   这哥哥姐姐的……   “以后不可叫单青山大哥。”他道。   姜嬉下意识道:“为何?”   顾煊说:“厌夜军律。”   姜嬉心道:这厌夜军律怎么什么都管?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   原本面对顾煊,总也是他说的都是要认下的,服从便是。而今,她却会问起缘由,“为何”这种词,也会从她口中说出来,对着顾煊讲。而顾煊每每都是耐心地解释给她听。   这次亦然。   顾煊道:“厌夜军律,有一条便是在军中不可以兄弟姊妹相称,权属官衔为重。”   姜嬉点点头:“雷同于军中无父子。”   想了想,她歪着头,问道:“可,我也不在军中啊。”   姜嬉神色懵懂,杏眼圆睁,似是不谙世事的世外少女一般,歪着头看她。   樱唇恰到好处地嘟起,面上薄薄施了一层粉黛,看起来如盛放的梨花,纯洁而高雅。   顾煊目光在她唇上逡巡。   喉间一紧,渴得厉害。   他长指微蜷,眼神又澄澈转为晦暗。   他想:看来有些事情,要加快些了。   “此事再议。叫他们进来吧。”顾煊掩去眼底的风起云涌,撑起身子,阖眼靠在榻上。   姜嬉又拉起锦被,往他身下掖了掖。   她的动作,无可避免地会给顾煊带来轻微的柔软挤压感。   这种柔软蹭在顾煊只穿中衣的身上,惹得他全身燥热起来。   方才的温热触感还留存在手心里,在他心头催生出一条名叫食髓知味的馋虫,顺着他的心脉,一点一点爬上喉间,啃噬得他嗓子干哑,全身薄汗。   他猛地伸出手,大手盖上柔荑:“嬉儿。”   这两个字从他喉间迸发出来,似乎隐忍了极其久,带着强烈的爆发力,喊得姜嬉不知所措。   她只以为他是哪里又不舒服了,手上轻轻挣了挣,没有挣开。   索性也就放弃挣扎,樱口启阖,问道:“皇叔,可是哪里不舒服?”   关切的目光,粉色饱满的唇瓣。   顾煊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叫嚣。   他觉得自己一定,一定是疯了。   他竟然想倾身而上,堵住那张小巧的嘴唇,□□厮磨,以慰喉间干渴。   但他深知现在不是时机。贸然行动,只怕要吓坏了她。   他深深闭上眼。   半晌,姜嬉只听他道:“我热。”   确实是热,却非病辣惹的热,也非锦被盖得热。   姜嬉恍然,她把手从那粗粝的大掌中抽出来。   不再掖被子,而是把被子抖松通风。   她的手一抽开,顾煊立刻又觉得怅然若失,但也只能按下。   单青山和闵英走进来。   单青山是个没心没肺的,见到顾煊时,面色还挺愉悦。   他心里还在腹诽。明明不能吃辣,为了迎合郡主,非说自己喜欢吃,嘿嘿,战场上酒桌上,他终于也能见到主子倒一回了,人生赢家!   闵英相对来说就有心思了许多。   顾煊只给了他一个眼神,他便颇有默契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个透彻明白。   而后补了一句:“郡主说,眼下最好的做法是以静制动。”   顾煊听言,清沉问道:“你觉得呢?”   闵英道:“此事甚大,属下心中无甚想法。”   顾煊循循善诱:“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姜嬉一怔。   这种换位在姜嬉看来,是殊为冒犯的。   一个平头将军,即便是厌夜军将军,也不能和王爷相提并论,遑论“交换身份”这一假设。   但似乎他们主仆只见惯于使用这种假设——   皇叔在闵英他们这群手下面前,并不在意他的身份地位。   闵英的反应验证了她的想法。   果然,闵英并不惶恐,十分自然地敛眸沉思起来。   “如果是属下,应当会去看望东宁侯,达成和解以平息此事。”   顾煊屈起锦被下的长腿,手肘靠上去。   “你有没有想过,那么多人,东宁侯为什么就和纪良起了冲突?”   他说着,看向姜嬉。   姜嬉垂眸沉思片刻,而后蓦然抬起眼。   她脸上全是惊讶,“阿景,是皇叔的人?!”   闵英也想到此处,目光里盛放的全然是崇敬,面色却是习以为常的平静。   “什么时候的事?”姜嬉追问。   印象之中,皇叔与阿景并未有什么交集,除了刚回镐京的时候在城墙下的一事之缘。   “可他伤了心下四寸,稍有不慎,便是一个死字,他又如何拿命作赌?”   姜嬉想了想,许多关节还是没想明白。   “且,纪良是反王旧部,原不该与丞相家的千金扯上关系,又为何在此时忽然金屋藏娇?”   顾煊此时的目光,全然落在她搁在锦被上的双手上。   锦被之下,他手指微动,面上道:“你还记得,我们回京,头一回进宫,我只带了他们二人吗?纪良没去。”   他话至此处。   姜嬉像是脑中打了一记响雷。   她樱口微张,全然无法用言语形容心中的震骇。   皇叔他,从那时起,就在布今天这个局吗?   那时候说纪良又另外的事情要办,办的就是这件事情?   “韩望家的小女儿,自小养在乡下,前些年才被接回府中。反王之乱后,纪良被判流放。可惜在流放途中遭酷吏所害,抛尸荒野。那女子救了他一命,两人早就相看两悦。”   他看向姜嬉。   “至于李舒景,他要救东宁侯府,只有这个法子。”   “什么法子?”   顾煊正等着她问这句。当即勾起唇角,凑到她耳边。   “扶仲礼上位,以从龙之功抵通番之过。”   否则,今时今日这种情势,东宁侯府只能世世代代被拿捏。   他的薄唇张阖之间,热气喷薄而出。唇瓣有意无意擦过她的唇珠。   她倒未觉,反是顾煊自己,那种喉间干涸的感觉再度明显起来。 第32章 入宫   顾煊在郡主府稍作修养,没过几个时辰喝过药,便回了夜园。   郡主府忙乱一整天,步怀敦自是知道动静的。   等顾煊走后,他便来探问了情况,得知无恙后也会了他自己的廊院。   夜灯初上。   郡主府四下都点起辉煌的灯光,照得整座府邸恍如白昼。   姜嬉屋里更是亮堂堂的。   她斜斜倚在贵妃迎枕上,取了白日姜妩差人递来的消息,素手展开,看了起来。   前些日子,姜妩在太后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太后如今着急地替自己张罗起婚事。   按照这个事态发展,姜嬉就会先被指给丞相家的病弱公子,后面衍王跳出来,阻断那门亲事,意在送她一个大人情,以拉近两人的距离,为最后她的死心塌地做铺垫。   姜嬉一心想避免事态沿着上一世的轨迹发展。   可姜妩是个有主意的、固执的人,轻易不会改变主意,但看她等了李舒景这么多年便可知。   因而姜嬉也不费力于叫她改变主意,而是让她去与太后说,将指婚之期定在中秋宴上,从而争取些时间。   果不出姜嬉所料,姜妩欣然应允。   她回的这封信里,正回应了此时。   再过七日,便是中秋夜宴之时。   届时京城众位权贵近臣都会带着家眷入宫,联络君臣之情,男女也可借此机会相看。   姜嬉看完信,又重新叠了起来。   她摸了摸身下压着的鱼肠剑,下颚紧了又紧,杏眼露出一抹狠意来。   中秋夜宴,将是衍王的最后一顿晚饭。   ※   时间过得很快,不过几日,便到了八月十四这日。   这几日发生了许多大事,譬如说丞相家的小女儿被绑回丞相府,皇叔大摇大摆地上丞相府要人;   又譬如说,东宁侯伤势甚重,某天夜里又遭遇刺客,东宁侯府的老太君勃然大怒,直接上殿讨要说法;   再譬如说,衍王府新进了一个通房,名叫执墨的,被衍王反手卖到青楼,屈辱度日……   宣华室中,姜嬉泡浴在热水之中。   水面的花瓣掩盖不住水的热气,红红地铺开一整池。   她闭上眼睛,靠在池边,下颚绷得死紧,原本有些肉的脸,因着这道紧绷的力量,竟勾勒出明显的下颚线条来。   水面之下,她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再过不久就要进宫赴宴。   今晚,衍王必须死。   片刻后,她披水起身。   水花四溅,气雾氤氲之间,她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   抱画埋着头进来侍候,顺带小声道:“皇叔递来消息,让主子今晚一道入宫。”   姜嬉一顿,“可说了为何?”   抱画摇头:“不曾。单大人来传的话,只说主子今夜一起走恐要遇上大尾巴狼。”   大尾巴狼。   姜嬉点点头,“知道了。携书好些了吗?”   抱画道:“好了,今日已上值了,眼下应该正在主子的寝屋候着呢。”   今日赴宫宴,理当穿宫装。   郡主衔的宫装是深紫色的,发饰宝簪配套。相应的髻式只有携书梳得好。   姜嬉由宣华室出来,由丫鬟簇拥着,经由九曲廊回到主屋。   携书果然已经早早候着,妥帖地备好了宫装行头和一应物品。   姜嬉于主屋前顿住脚步,撇头同那些随从丫鬟道:“你们先下去吧。”   丫鬟们听言,有序退了出去。   携书迎下阶来,埋头跪在姜嬉跟前,一言不发。   姜嬉矮身扶她起来:“这是怎么了?执墨的事,本与你无关,不必自责。”   携书红了眼眶:“原是奴婢的错,倒叫主子与衍王起了冲突。”   姜嬉浅笑,拍了拍她的手,温柔道:“原就不会太平。”   她越过携书,往里走去。   “进来为我更衣吧,有些事情要交代你。”   姜嬉思索了许久。   想在宫宴上杀衍王,寻常兵不血刃的办法决计是不行的。   若是阴谋阳谋,嘴皮上的功夫,凭着陛下对他的宠信,应当是无法扳倒他的。   即便是一时落魄了,也难保没有复起之势。   她要做的,便是离间衍王与陛下的关系。   宫宴当日,人多口杂。   姜嬉知晓自己必是要被那些官眷贵妇缠着说话的,届时仍需一个得力的人去办衍王这件事。   她挑了携书。   携书为她描眉画鬓,修髻点钗,怎么明艳便怎么打扮。   等最后一支金钗入髻,姜嬉抬眼看向镜中人。   她原本的妆容都是清雅为主,今日这张脸,反倒与清雅全无联系。   杏眸因画了勾尾的眼线而显得有些妖媚,唇上点了朱,是最红最中正的颜色。衬上一身紫带轻裳,气度便是高不可攀的华贵。   姜嬉起身,步摇叮铃作响。   她张开手,携书立刻为她套上深紫色的宫装外裳。   那一瞬间的娇艳,便如盛放的红樱,叫人心神颠倒,拜于裙下。   “主子今日这身,”携书实在没忍住,笑着道,“许久没穿了,竟然能显十分的精神。”   姜嬉道:“原就是为了体现庄重严华的。”   又问:“方才我交代你的,你可都记住了。”   携书点头:“主子安心,奴婢记住了。”   按照皇叔所说,入宫应当同他一起。   等姜嬉出门要上金铃轻纱车时,发现单青山和闵英跨着高头大马,早已稳稳随在车厢两侧。   看样子他们的主子应当是早已上车了。   单青山和闵英远远看见姜嬉走来,忙下马抱拳问礼:“郡主金安。”   姜嬉在马下驻足:“两位大人不必多礼,皇叔可在里面?”   还没等二人回应,车里传来一道声音:“进来。”   姜嬉尚未说什么,单青山便撇了撇嘴角,心道:反客为主这招,主子总是用得最好的。   他想着,便见轻纱之中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手指修长,覆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大约是常年握刀的原因,尤其虎口处尤为明显。   姜嬉看着那只手,犹疑了半晌,看向闵英。   闵英面色没有异样,她又看单青山。   单青山大胆些,举起手,手指动了动,而后下巴一指皇叔的手心。   姜嬉咬唇,终还是把手放到那层薄茧之上。   细嫩的皮肤经受微微的粗粝摩擦,很是舒服。   忽而她手上被一阵温暖包围。   原来皇叔收拢了手心,正全方位握住了她的手。   姜嬉上了马车,打起轻纱帘,碰得金铃叮当作响。   第一眼,她便看见立在角落的黑色薄刃长刀。   那长刀是宽刃的,刀口极薄,刀鞘上浮雕着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尾巴,看起来很是肃杀。   姜嬉正弯着腰,见状怔了片刻,而后抬步进了车厢,轻轻坐在皇叔旁边。   马车走动起来。   姜嬉转头看着顾煊,轻轻软软道:“皇叔……”   顾煊转过头来与她对视。   姜嬉示意般看了看自己的手。   顾煊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长手瞬间弹开。   姜嬉为了缓解尴尬,坐正了些,道:“皇叔今日,怎么想起来带刀了?”   顾煊眸色清沉,“嬉儿今日,怎么想起来带鱼肠了?”   姜嬉狠狠一窒——   她分明已经把鱼肠藏进腰间,藏得足够深,为何皇叔还是知道了?   顾煊见她神色微凝,便知他猜对了。   他却不是猜的,反问道:“入皇城不能带刀剑?”   姜嬉以为他在提点她带鱼肠的事情,颇有些忐忑,声音也轻得像羽毛:“不能。”   哪只顾煊轻轻哼了一声,眸色转厉,嘴角勾起,“如果非要带呢?”   姜嬉越说,越是面露菜色:“按犯上罪,投入黑水牢,处、处极刑。”   顾煊又问:“黑水牢你去过吗?”   姜嬉摇摇头。   她前世今生,都未曾踏足黑水牢半步。   据说黑水牢是先帝遗产,当时建国未久,多有思想狂悖者,都是投入黑水牢的,折磨他们的心智,凌·虐他们的肉·体,惨无人道。   至今还未有人健康快活地从黑水牢中出来。   顾煊问她:“想去吗?”   “……”姜嬉默然,“多谢皇叔好意。”   她声调缓柔,像一泓清水,刷去顾煊眸中厉色。   他深知心情好了许多:“无妨,有你谢的时候。”   马车行至半路,忽然停下。   外头响起一道熟悉的、令人讨厌的声音。   “两位将军好生辛苦,还要护送郡主入宫,皇叔也算是周到了。”   这话说成这样,不是衍王又是谁?   单青山和闵英都没有理他。   里头顾煊打开轻纱帘,露出一张森寒的、没什么表情的脸,发出了个单音节的字——   “嗯。”   算是回答了衍王那句“皇叔也算是周到”。   衍王骇然站在当场。   皇叔、皇叔怎么在这里?   他怎么上了姜嬉的马车?   这……   他正想着,他身下的马突然腾蹄嘶鸣起来,在原地打转。   照常人来说,此时的顾煊应当适当关怀他一番。   谁知顾煊只冷声同车夫道:“不管他,走。”   衍王:“……”   衍王眼见计划不通,慌忙道:“不知皇叔能否允准臣一同入宫。”   顾煊这回倒是好说话:“也好。”   于是衍王回身:“你们牵着本王的马,去马伤处瞧瞧。”   他吩咐完,就已经踏上了车板,正要进来。   就在此时,轻纱金铃陡然震荡起来。   隔着纱帘,衍王都能感觉得到一股威压迫面而来。   尚未等得及他反应,车里踹出一只长腿,正正踹在衍王腹部。   衍王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了出去。   顾煊沉声道:“不许上车。” 第33章 宫门   且不说那是衍王,就是普通人,皇叔也是不能这样当街打人的。   姜嬉吓得睁圆了眼睛。   但她立刻又想到,皇叔素来低调,连入京都要挑夜深人静的时分。   眼下正是纪良惹事的当口,他又如何一改脾性,如此张扬起来?   车帘被皇叔修长的腿影挡住。   微暗的车厢里,姜嬉看向角落那柄黑色薄刃长刀,心里突然感到一股不安。   前些日子,皇叔才同她透露了“废旧主扶仲礼”的意向,而今他便要带刀入宫。   难道是太后与陛下获知什么消息了?   他们提前有了动作,皇叔才带刀防身吗?   可分明这几日她完全没有听到什么风声。皇城司的选人调度也没有什么异常。   她正蹙着秀眉,瞳中满是思虑。   顾煊矮身钻进来,一抬头,姜嬉那张明艳妖绝的脸出现在眼前。   往日的粉口樱唇今日涂了丹朱,看起来犹如雨后红透的果子,香甜可口,诱人采撷。   顾煊身子顿僵,风轻云淡的眼眸立刻聚积起狂风暴。   他立刻回到姜嬉身旁坐下,伸手揭过一旁叠好的轻薄绒毯,铺开遮盖在下半身。   姜嬉面色陡沉,是前所未有的难看,原本想问的话也堵在喉口。   最后她只轻轻柔柔问了一句:“皇叔可是冷了?”   秋日已近,天气转凉,尤其清沉暮霭时分,更是叫人生寒。   顾煊阖着凤眼,喉结上下一动,艰难从喉间挤出一个“嗯”字。   姜嬉又寒暄几句。   她转过头看向他的时候,却发现他额角已经渗出一层薄汗。   于是“噌”地起了身,“皇叔,你可是身子不适吗?怎么的冷还出这么多汗?”   郡主府的马车较普通人家的宽敞许多,平时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可皇叔腿脚修长,缩在这厢中就略显逼仄。   此刻姜嬉起身凑到他面前,更是显得两个人的距离尤其近。   顾煊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他凉沉瞥她一眼,却也只这一眼,身子的反应便愈发强烈,他几乎是咬牙在忍受。   他甚至有种异样的恐惧。   越是恐惧,便越是紧紧压住下身的毯子,尽量不让姜嬉看出异样。   姜嬉见他脸色不对,揭了帕子,抬手伸到他鬓边,要为他擦汗。   却被顾煊一把抓住手腕:“嬉儿。”   姜嬉目光挪移,懵懂地对上顾煊深沉如漩涡的视线。   只听他艰难道:“坐回去。”   说完便立刻松开姜嬉的手。   姜嬉愣怔,退回原来的位置坐下,关切地注意这他的脸色。   “不叫太医吗?”   顾煊重新阖上眼:“不用。”   他垂眸的刹那,看见了姜嬉垂在膝上的手臂。   姜嬉肤如凝脂,手上的皮肤尤其细嫩。   被他轻轻一握,便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   顾煊见状,手指一撮,心里重新衡量着方才的力道。   马车重新走动起来,车轮轱辘辘向前,颠得车里两人轻轻晃动。   香车宝马之后,衍王在一种奴仆的簇拥下爬起身来,手捂着腹部,眼睛看向马车远去的方向,目光渐渐幽深起来。   衍王府的奴仆按照衍王一贯的作风,驱散周围聚集的百姓。   衍王却把贴身的侍卫叫到一边,附耳轻轻说道:“把今日这事散播出去,越大越好。”   他眯着眼,忍受着腹部传来的撕裂疼痛感,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   马车渐渐离皇城越来越近了。   出入宫禁,身上有许多东西都是不能带的,故而所有人须得在城门处登记搜身搜车。   因着这一道程序比较繁琐,城门值守的人力又是固定的人数,于是这一检查起来,便耗时颇久。   姜嬉她们到的时候,前面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马车颜色装扮各异,车角挂了各家的木牌。   她撩开车窗的帘子望出去,看见各家贵眷都下了马车活动筋骨。   已经有人看见这边的马车,目光频频往这边望过来。   却碍于单青山和闵英两位大汉杵在外头,不敢靠近。   只有姜妩穿着一身嫡女才穿的浅紫色衣裙,直接过来,盯着车角郡主府的木牌问道:“这不是郡主府的马车吗?”   单青山和闵英和她都有过一面之缘,齐齐道了声:“是。”   是归是,但还是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仿佛这就是他们厌夜王府的车架一般自在。   姜嬉听见声音,撩开帘子,看姜妩站在马车下。   她虽装点得精致,粉也扑得厚实,却仍难以掩盖眼下乌青。   见她这样,似乎是有话要同姜嬉说。   姜嬉转头向顾煊征询意见:“皇叔,我要下去一趟。”   顾煊此时已然平复许多,闻言道了声“好”,并未说多的话。   得他点头,姜嬉便提起裙摆,下了马车。   她一下马车,前面站在各自车前的贵眷们都纷纷往这处涌来。   姜妩忙执了她的手,拉着她快步走到远远的宫墙下。   姜妩站定,往回看了看,确认没有人跟过来之后,往姜嬉手里塞了张纸条。   “这是他要我给那位的消息。我明着过去给显得突兀,你帮我给了吧。”   毫无疑问,他指的便是东宁侯李舒景。   那位,不言而喻,指的是厌夜王顾煊。   姜妩说完话,道:“他醒了,无恙,你且放心。只是对外还不能如此说,所以没有透一丝风声出去。你们一起长大,我怕你担心,便先告诉你,你别说漏了。”   姜嬉笑道:“他最近对你态度可和缓些了?”   姜妩脸上一阵飞扬,轻轻点了点头。她开心极了,闪着眸子,同姜嬉说道:“嬉儿,我有望了。”   姜嬉听了,内心一片酸涩。   姜妩长得不算最好,却也是京城大家闺秀里数一数二的贵门娇女。   她原是可以站在高处,挑尽万人的,却随在李舒景身后低声下气讨好许多年。   情之一字,酸甜苦涩,姜妩也算尝尽了。   而今有了盼头,姜嬉有种为她高兴。   “好好好,总算苦尽甘来。”   姜妩面色突然有些郁结:“上回请太后给你指婚那事,到底对不住你。我也不说旁的什么借口,我当时便只想着……”   姜嬉拍了拍她的手:“无妨,你不要往心里去,眼下好好照顾阿景是最主要的。”   就算姜妩不说,衍王也会利用别的人在太后面前把指婚这事揭个头。   姜嬉如今总算清楚衍王上一世是怎么谋算的了。   先是撺掇太后为她指婚,引起她的慌乱;而后借由执墨一事施以援手,两人算是结交;最后在宫宴上,如果像她想的那般,便是灌醉了一个知名猥.琐的官宦之子猥亵于她,他再挺身而出相救,并且答应她保守秘密,对她百般体贴厚待。以此破解她的心防。最后便是太后在殿上当众问罪,她自乱阵脚,便与衍王有了婚姻上的牵扯。   可笑在,她上辈子竟因衍王欣然接受她的婚事,而倍感温暖。   想来,这大抵全是他的阴谋。   她正想着,宫门前突然传来一名女子的尖叫声。   姜嬉心头下意识猛地一跳,回过头去。   只见那里已经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人,无一不是宫装妍丽者。   被围住的马车高耸显眼,轻纱飞动,金铃作响,赫然就是郡主府的轻纱金铃车。   糟了!   姜嬉一急,提起裙摆,大步走了过去。   携书正迎面而来,脸色急切得很。   两人交汇,携书一边协同姜嬉往回走,一边道:“是王爷的刀。守门的大人不敢让他的长刀入宫,王爷质疑要入宫,那守门的大人不知怎的,十分不知礼,说了许多浑话,还伸手去抢。单大人看不过去便出了手,将人打倒在地,又砸了几拳。”   姜嬉心中像是被一只大手抓住般,呼吸不过来。   饶是皇叔为了做戏还是如何,这动静都过于大了些。   京城贵胄家眷大都在当场,这事一闹开去,皇叔能有什么法子保住青山大哥?   若没法子抱住青山大哥,总不至于叫他直接牺牲了性命去。   皇城脚下殴打皇城司的人,打头便是一个藐视皇威之罪扣下来,除非太后和陛下松口,否则便是三头六臂也难以脱逃。   姜嬉想着,眉宇之间有了几分担忧。   长风穿梭于宫巷之中,拍打着她髻上的金步摇,吹出一阵纷乱的金铃声响。   她来到人群之中,有几个注意到她的贵眷为她腾出一条道来。   随着锦衣华服渐渐往两旁移开,姜嬉看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一位身穿皇城司制衣的人正仰躺在地上,腿抽搐着,眼角唇边皆是鲜血。   单青山正跪在一身玄衣的皇叔身前,手上还滴着鲜血,显然是这位皇城司的人身上所流的。   再看皇叔,不知何时,他已然把长刀横背于背上,面色寒沉,立在当场。   “皇叔。”姜嬉热切喊了一声,表现出乍见的惊喜。   她仿佛才看见他腰间的长刀一般,忙睁圆了眼,走上前稀奇道:“皇叔当真把刀带来了!我不过是句玩笑,想瞻仰瞻仰这把攻城略池的长刀,您倒是疼我,真将它带来了。”   她说这话,一方面给皇叔带刀进宫着了个由头——   不过是疼她,给她看刀才携带刀兵的;   另一方面,也是提点着众人——   眼前这位是家国壁垒,大庆英豪。成就如此盖世功劳,谨尊从他“刀不离身”的习惯,倒也不是不能通融的。 第34章 带刀   姜嬉的声音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   她的话传入顾煊耳内,他冷厉的目光立刻有了轻微的柔和。   他垂下眼皮,侧出手牵住姜嬉的柔荑,稍一用力,把她带到自己身边。   “怎么过来了?”   他的声调放低,原本沉磁的声音更是带得胸腔震动一般。   落在旁人耳里,似是呢喃。   姜嬉听他这么问,便也压低了声音问道:“皇叔有何打算?”   她的目光仍是看向众人,嘴角维持着微笑。   往日恬淡得声音,此刻看起来有些紧张。   然而,未等皇叔再答,一道猎猎的声音从高高的宫墙那头传过来,若隐若现。   边上的夫人们交头接耳:“只怕是皇城司指挥使亲自来了。”   “来了又有什么办法,这位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我看也不是不能通融,若非这位,这大庆还……”   “快快别说这些话,你叫宫里头的两位怎么想?这里是镐京,这位功高盖主,怕还是有好一番苦争。”   ……   镐京的夫人们最爱家长里短。   不管是从什么话题开始,她们总能谈及婚嫁婆媳。   自打顾煊和姜嬉回京之后,她们更是没少把话扯到他们身上。   眼下两人活生生站在眼前,她们聊着聊着,也就聊歪了去——   “你说得是呀,这位若是和宫里头的那两位斗起来,谁要是嫁给这位,恐怕就没什么安稳日子过了。”   “看这位也不像是要娶亲的模样,据说前些年有个西域最好看的帝姬进了他的营帐,被处了绞刑。”   “别说了别说了,瘆得慌。”   “我看未必,喏,你们他的手。”   众夫人齐齐看过去,只见玄衣与紫服交相掩映之下,两人的手紧紧连到一处。   她们面露惊愕,看向姜嬉的脸。   偏生她脸上全无娇怯之意,一张小脸明艳微愁,显然并未把心思放在手上,给人一种她已然习以为常的感觉。   各位夫人看在眼里,纷纷与平日交好的人对视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她们正要生出许多遐想,猎猎之声穿过宫墙走了出来。   打眼一看,不是皇城司的人还有谁?   为首的那人铁面无私,明叫卢敢当。   此时他的手按在腰间的剑上,面色沉肃,欠身问礼。   “卑职卢敢当,见过厌夜王金安。”   顾煊瞧都未曾瞧过他一眼,只一手牵着姜嬉,一手按着长刀,凤目半阖。   因侧着脸,从卢敢当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轻轻飘扬的几捋额发,以及高挺好看的鼻梁。   如此模样,看着颇有些天纵轻狂的模样。   卢敢当转头看向姜嬉。   姜嬉经常出入宫禁,他自来与姜嬉相熟。   “卑职见过郡主,郡主玉安。”   他直起身来:“王爷息怒,出入宫闱,非禁军不得佩刀剑。王爷这刀,带不得。”   顾煊闻言,转过头来。   仅是一道目光,就让卢敢当有些受不住。   卢敢当来时还放言,王爷也是人臣,有何可怕?   眼下真正对上,他才知道他手下那些犊子并非浑说。   果然是极致的压迫感。   他终究还是软了态度:“王爷若想带刀入宫,也不是没有法子。太后说了,郡主德才端方,淑慧柔嘉,想是能看好王爷的宝刀。不若就由郡主带入禁宫,届时宴上摆出来,以供众赏吧。”   “此刀随本王深久,本王不欲旁人碰它,只能由我的王妃过手。”   顾煊抬起眼皮,眸光沉冷,话音云淡风轻。   “这……”   卢敢当犯难。   众所周知厌夜王不近女色,府中别说歌姬美妾,稍“中用”些的丫鬟都没有。   王妃之说,仿佛更是天方夜谭。   “那……王妃何在?”   卢敢当终究还是要提醒他“您没有王妃”这个事实。   眼见皇叔的脸肉眼可见紧绷起来,眸色转厉,按着长刀的手也握了起来。   姜嬉头皮一响,细弱道:“皇叔,不若我来吧,我定会看好你的刀。”   顾煊等的就是这句。   只能王妃持刀,嬉儿主动要刀。   嬉儿。王妃之位……   那是不是意味着嬉儿已然应允,他可以开始动作了?   他唇角轻轻勾了起来,“好啊。”   地上跪着的单青山顿时吓一跳。   什么?   好,还加了个语气词“啊”?   他听错了么?   闵英也如顾煊一般,误会了。   他敏锐地查知他们家主子此刻心情有多愉悦。   于是他内心也雀跃起来。   天知道,他们等一位王妃等了多少年了?   而顾煊的这句“好啊”,也让卢敢当悄悄松了口气。   他感激地看向姜嬉。   “那郡主……”   “它很沉。”顾煊道。   他话音落下,手上便传来一道温温软软的压感。   广袖之下,姜嬉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安心。   顾煊立刻一把手反握回去。   这回他控制了力道,大约能把她的手包起来,却不至于伤到她。   姜嬉转头和他对视一眼,而后看向单青山。   她道:“卢大人,皇叔这把宝刀沉重,我自然是拿不动。不若见他将功赎过,捧着宝刀随我入宫吧。”   将功赎过。   单青山若能借此机会摘了“藐视皇恩”这个名头,便是再好不过。   她意思直白,卢敢当也懂。   他摇摇头:“不可。此人于皇城之下重伤皇城司禁军,此时卑职不能做主,需擒了,宴后再于太后和圣上面前过一遭。”   原本重伤禁军是不必过到天家跟前的,可犯事的不是别人,是大庆柱石的亲随,这便难办。   单青山从来敢为敢当,此刻他抻直了脖子,道:“属下单青山,重伤这厮,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主子无关,请主子安心入宫。”   及至眼下这种情景,他仍只对顾煊有交代,视旁人于无物。   卢敢当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佩服起来。   倒是条汉子,忠肝为主,不为自己辩护半句,难得一见。   闵英有些动容。   “主子……”   顾煊浅淡道:“嗯。”   他垂眸,动手解身上横背的长刀,递给闵英。   “你护她入宫。”   闵英深知自己此刻不该再多嘴。   于是把刀横着举过头顶,等着姜嬉迈步。   姜嬉被顾煊握着的手紧了又紧:“皇叔……”   “乖。你先去。”   姜嬉又看了他一眼,这才点头,把手从他手心脱出来。   她走到闵英前面,向卢敢当道:“卢大人,那我们便先入宫了。”   卢敢当躬身:“恭送郡主。”   紫衣勾勒出姜嬉姣好的身材。   她聘聘袅袅走向宫门,紫色的身影嵌在大面红色的宫墙之中。   顾煊又想起了那日梨花树下那一幕。   凤眼轻轻眯起,他按捺住自己。   快了,今日之后,他的手臂就能环过她的腰身,能看到她嬉笑怒骂各种脸色,能同她商量心里的谋权和大局。   他收回视线。   卢敢当疏散了围观的夫人们,着人安排软轿,送她们入第二道宫门。   故而眼下,顾煊站着的这块地方尤为空旷。   地上的禁卫军流着血,单青山跪着低着头,顾煊昂然而立,卢敢当收着肩膀。   其他禁卫站在卢敢当身后,压根不敢抬头。   顾煊凉凉道:“你们不能动他。”   单青山赫然抬头:“主子!”   卢敢当闻言抬眸,“王爷……”   他对上顾煊坚毅的目光,便知道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卢敢当目光也沉了下来。   “那卑职,冒犯了。”   卢敢当也揣着一颗义胆。   他任皇城司指挥使,受命于天子,决不能因厌夜王的威压和声势就宽纵一二。   何况单青山犯下的罪确实不轻。   卢敢当抬起手,跟在他身后的禁卫便列开阵来,把顾煊团团围住。   单青山见状,想起他们主子在边关所受的委屈,想起他们奋勇杀敌保家卫国的模样,现在回到镐京,反而要叫这些安稳的崽子刀兵相向。   他咽不下这口气,双目赤红,一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他噌地起身。   顾煊:“跪下。”   单青山起身的动作像被猛地打倒,僵在半空,而后缓缓重新跪了下去。   顾煊慢条斯理地脱下广袖外衫,扔给单青山收着。   而后垂头,理了理手上的窄袖。   “一起上。”   举剑的禁卫军面面相觑,脚下甚至都有些哆嗦。   卢敢当也红了眼,锃地一声拔出长剑,扔了剑鞘。快步攻了上来。   他的剑在光下反着寒光,直击顾煊脸面。   顾煊眼睛眨也不眨,两只手指夹住他的剑刃,趁他愣怔的当口,抬脚如风,纵贯踢去。   卢敢当下意识疾步后退,奈何剑被顾煊禁锢在指尖,只能弃剑先躲过攻击。   剑到了顾煊手里,他远远一掷,那剑脱手而出,精准扎在石缝之间,嗡嗡震颤。   他凉薄抬起眼皮。   刹那间,天地旷远,凉风充斥天地之间。   周围的禁卫军抱着豁出去的决心,一拥而上。   无数刀兵从四面戳过来,顾煊神色不变,提身而起,长腿一个侧踢,两名禁卫军重重摔了出去。   而后他顺着把这铜墙铁壁般的禁卫军缺口,突出重围。   他立在那里。   他的身后,禁卫军举着剑,踯躅不前。   姜嬉才走到第三重宫门,眼见就要进入大内。   有一个相熟的小黄门突然快步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第35章 宫宴   姜嬉听那小黄门说完,脸色都白了。   皇叔一改脾性,纵容属下伤人。   非必要的关节上,他仍执意带刀入宫。怎么看都像是在挑衅皇权。   可挑衅皇权,是为了什么?   姜嬉想不明白。   她顿住脚步,忽而一抹紫色的身影从后面跟上来。   “嬉儿,咱们进去吧。”   姜嬉面色苍白,目光愁虑,轻轻摇了摇头。   闵英不敢说一句话,他也拿不准他们主子要做什么。   按说这么多年来,他们主子行事低调,治军严明,出了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事儿,他没出一点风头。   如今回了镐京,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姜妩想起临行前李舒景交代的话。   她叹了口气,道:“嬉儿,侯爷早就料到你会如此。他叫我转告你,厌夜王一切主张,皆非一时兴起。眼下时局不甚明朗,须得一把长杆搅动这池子水,才知道水下藏着的都是什么。”   也就是说,皇叔如今是自己当了这把长杆。   可……   姜嬉眉头深深皱起:“皇叔为何要自己当这把长杆?”   “我明白了,”不等姜妩回答,姜嬉立刻反应过来,“如今皇叔握天下半数兵权,太后和陛下碍于他的泼天功劳和亲缘关系,不好明着卸了他的兵权。但树大招风,皇叔握着这些兵权必然凶险。”   姜妩道:“正是。原本,厌夜王应付这些凶险也不在话下,但他们如今须得腾出手来做最重要的事,故而今日这一步棋,是必须走的一步。”   至此,姜嬉心中疑惑尽解。   郁结散开,天地间空气重新清朗起来,呼吸带着丝丝凉风气味,肆意而畅快。   “走吧。”她道。   既然皇叔有所谋算,那城门口的事情,应当也是在他运筹之中的。   今日的宫宴摆在庆和殿。   庆和殿距离宫门口最近,往来庆典宫宴,都是摆在此处。   姜嬉一行尚未走近,隔着一道宫墙,便已听到钟鼓琴瑟之声。   拐过墙角的拱门,眼前视野开阔起来。   通往庆和殿大门的,是一道长长的大理石走道。   官眷夫人们三三两两走在冗长的走道上,各个仪态端庄,面带浅笑。   姜嬉与姜妩对视一眼,俱都轻轻笑了起来。   她们把手叠收在腹部,抬脚走上了石道。   太后早早就派了嬷嬷等在边上,只等姜嬉一露面,便亲自迎进去。   故而那嬷嬷见姜嬉来,立刻喜笑颜开:“可等到郡主了,太后念得紧呢!”   姜嬉稍一回身,让闵英捧着的黑色长刀露出来。   “在宫门前耽搁了些时辰,受皇叔厌夜王所托,带了这口宝刀进宫来。”   嬷嬷平日与姜嬉亲厚。   姜嬉从交州回来还给她带了礼物,故而两人说话间,就没了寻常的拘谨。   只见嬷嬷看一眼那刀,轻轻皱了皱眉,“郡主,这可是趟浑水,你怎么趟进来了!”   姜嬉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了?”   嬷嬷左顾右看一圈,见没人注意这边,才靠拢到姜嬉近处:“今日皇城司的禁卫军,大半都调到庆和殿后了,听说就是冲着厌夜王的。”   这个节骨眼上,和厌夜王扯上关系的,恐怕都没什么好事。   两军对垒,里边坐着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外面站着的,是浴血疆土积攒而来的民心。   冲撞起来,恐怕谁也落不着好。   而今事情闹得这样大,原本能牵连上厌夜王的,也就他那几个不知事的手下。   可眼下厌夜王亲自动了手,这事情可就不是能轻轻揭过的了。   或许皇叔的目的,就是不想让此事轻轻揭过。   东宁侯府老太君的弹劾奏章还不够,还要加上一条宫门械斗的罪名。   姜嬉垂下眼帘,想了个来回。   而后她拉住嬷嬷的手,轻轻一握,道:“嬷嬷放心,不碍事的。咱们进去吧,太后老人家怕是久等了。”   于是姜嬉便由太后最贴身的嬷嬷带着,从大理石道走过。   众位官眷皆只能侧让到一旁,埋头行礼。   姜嬉入了庆和殿,主位上的太后立刻眸子一亮,道:“嬉儿来了,快,快到哀家身边来坐。”   太后下首,东宁侯府老太君意有所指说了一句:“到底是太后手里长起来的孩子,知是非明礼节,最能体贴太后的心思,不怪太后喜欢。”   太后乐呵呵,拉过姜嬉坐下:“正是如此。哀家病中都是她端汤侍药,陪了哀家许多年,如今出落成大姑娘了,也该物色门好亲事了。”   东宁侯府老太君见太后顾左右而言他,便也道:“太后说的是啊!今日倒是个好时候,各家的好儿郎都来了。”   太后抿唇,笑而不语,偏头与姜嬉说起话来。   “自打那几日制完香,哀家倒是好久未见你了。”   姜嬉知太后这是在埋怨自己没有时常进宫陪她老人家,忙倚了身子过去,仰头笑道:“府里来了个表兄,正要科考呢。”   携书在旁笑道:“请恕奴婢多句嘴,郡主哪里是为着表兄了,咱们郡主府上的戏班子,正排着最时兴的戏呢,宫里也没有的。”   太后素来最爱看戏,闻言一愣,随机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滑头!最会讨我开心。”   姜嬉见她笑得开怀,也自乐着,并未多说一句。   片刻之后,各家入座。   “皇上驾到!”   众人皆起身跪拜,“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山呼声响,顾涟横穿着一身明黄帝袍,信步上座。   “都起吧。”   而后转向太后:“孩儿见过母亲。”   太后笑眯眯,摆摆手:“皇帝不必多礼。”   “欸?”太后看向皇帝右前侧的空位,“皇帝,你皇叔呢?”   顾涟横脸色不大好:“今日不必等他。”   他话作此说,眼角瞥见闵英捧了厌夜长刀站在姜嬉身后,眸色深寒了几分。   磬声轻响,宫宴开席。   两列绿裙宫婢手捧托盘,鱼贯而入,次序分明地走到各位官员面前,轻轻美酒佳肴。   酒过三巡,皇帝先开口说了话。   左不过就是些家国天下之类的说辞,其中不乏有些暗贬皇叔的言语。   众人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顾涟横说完,太后也要说两句。   “一如皇帝所说,今日是家宴,团圆宴。但我有个事情要说——”   太后拉过姜嬉的手,“荣寿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从前那么小丁点的一个孩子,现在出落得这样好。眼见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今日哀家开设此宴,还有个目的,就是要为荣寿挑选骏马。”   她话音落下,目光扫过满堂男儿,“你们如若有谁能得荣寿青睐成为骏马,哀家便应他一个请求。”   一个请求。   这比满门加官进爵、万两黄金还来得有诱惑得多。   大庆易主这样的话自是不能说,可若要良田豪宅,官位爵称,想必太后自是会守诺的。   赏赐自不说,姜嬉的恩宠也可以自此看出来。   如若谁能成为骏马,自也是富贵恩宠无极的。   太后说罢,宫宴便开了流水席,大家可以四处走动。   前堂后院,左厅右室,都自有一番风景。   姜嬉应付完几位夫人公子的寒暄后,走到后院的莲池边。   因已入了秋,此处凉风鼎盛,人迹罕至。   她坐在池边的凉亭里,满脑子都是皇叔。   皇叔去了何处?怎么还不来赴宴?一会儿当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想起“一会儿”这个词,她的思绪被拉扯回自己身上。   对,她一会儿还要办件大事。   姜嬉摸了摸腰间的鱼肠,转头看向通往这边莲花池的甬道。   照理说,上一世猥亵她的那名猥.琐公子,应该就要来了。   她这一眼看过去,便看见一个身穿蓝绿爵袍的人往这边走来,身子摇摇晃晃,手上还拎着一个酒瓶,显然才灌了需多酒。   姜嬉内心一紧。   来了!   她忙收回视线,装作未曾察觉。   那人在甬道那头打眼瞧她,见她侧脸轮廓——   鼻尖挺翘,眼角风情,唇角带着浅笑,嫣然柔和,静谧美好。   当即叹了一句:“衍王诚不我欺,果然美人。”   这一回,姜嬉因着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故而准确听到了他的话。   果然是衍王暗中搞鬼!   她心中恨意陡升。   那酒鬼扶着墙,跌跌撞撞往这边靠近。   一双眼睛小如鼠目,看着姜嬉,双眼发直,流露出极具侵犯意味的目光。   他的脸上挂着下流的笑容,呢喃道:“美人儿,美人儿!”   姜嬉手探入腰间,鱼肠剑入手冰凉。   她把它摸出来,紧紧攥在手里。   “美人儿,美人儿……”   声音越来越近,姜嬉的手越来越紧。   她拔出鱼肠,发出“冽”的一声长响。   尚在醉酒的酒鬼显然未曾注意这道别样的声音,只张开手臂,身子猛地一扑,就要扑到姜嬉身上。   就是此时!   姜嬉握着鱼肠,手猛地一扬,这个人抱胸往后缩去。   那酒鬼不知道被切到哪个部位,疼痛袭去,顿时酒醒,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姜嬉抬眼,讷讷喘着粗气。   她迅速把鱼肠剑归鞘,重新塞入腰部伸出。   衍王闻声赶来,脚步匆忙的样子,“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第36章 冲突   看着衍王虚伪的嘴脸,姜嬉内心一阵翻涌。   上一世有多庆幸衍王的出现,这一世就有多恶心。   唇脂的红色掩映不了唇色的惨白,她面白如纸,转过身来,眼神却如受到攻击的猫一般犀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勾起唇角道:“衍王倒是来得巧。”   这一抹嘲讽的笑意,将原本就曼妙绝艳的她诠释得更加风情万种。   嘴角勾起的弧度,直叫人深深沉溺进去。   衍王素来是胸有城府的人,原本只是走个过场,打算娶个“登云梯”回家当摆设。   却因着这一抹笑容,深深地沉溺进去。   这样的姜嬉,犹如荆棘丛中盛放的妖冶牡丹,周身全是扎人的风骨,自身又如厮美艳。   上回在郡主府,她刻意掩藏敌意,已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按理说他们全无交集,他素来妥帖细致,闻名遐迩,却不知何时引来姜嬉的恨意。   那时候,他满心好奇。   而眼前这个姜嬉,剑拔弩张的模样,让人想起两猫相斗时。   两猫相斗,猫总会盯紧对方,躬起后背,蓄势待发。   一如“放肆”得不加掩饰的姜嬉。   衍王的心突然狠狠一动。   他好似,当真有些喜欢这位素来怯懦的郡主了。   原来性子这样有趣。   他捏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拧起眉,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醉汉,又转头看了看姜嬉。   “荣寿郡主何出此言?”   姜嬉轻哼一声,“事到如今,衍王也不必再演戏了。”   衍王身形微缰,眉梢一挑。   素来,他体贴细致的名声在外,姜嬉不该看透他所思所想才是。   这位荣寿郡主,果然有趣。   传言性子怯懦,谁能想到她竟是只稀罕的小野猫。   眸光一敛,衍王笑意泛开。   “郡主慧眼识人,本王佩服。郡主芳华,本王钦慕已久,不知……今日是否能得郡主青睐?”   这话入耳,姜嬉的胃里排山倒海翻涌起来。   异样的感觉冲到喉口。   她快走几步,整个人倚向栏杆,扶着栏杆干呕起来。   这个人,实是脸都不要了!   直白到如此地步,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捏出这样的谎来!   姜嬉越是想,胃里那股异样的感觉就越是沸腾翻涌。   衍王不知内情,还以为她是吃坏了肚子。   他忙向此处靠过来,刚想问是否需要传太医,话到嘴边,又忽然止住。   他又一次看向地上的醉汉,换了种说法:“此贼先是单独来与郡主会面,郡主如今又肠胃不适,扶杆作呕,传出去,恐怕会于郡主的声誉有害。众人怕是要以为,此贼与郡主早有……早有苟且,约了在此相见。而干呕,怕是,有孕之兆……”   他这话一出口,忽然感觉有道厉风从耳侧刮过。   这道风又猛又戾,叫人汗毛直立,心中陡升寒意。   衍王缓慢地转过头,入眼的先是黑色薄刃的长刀。   顺着薄刃望去,长刀尽头,站着玄衣而立的顾煊。   他一身冷寒,秋日的夜风荡起他的片片衣摆,在空中乱舞飞扬。   煞戾。   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   长刀一点一点侵蚀衍王颈上的肉。   衍王颈上,已经有细密的血珠串成血痕,凝成血流淌入衣衫之中。   他原是不担心的。   他可是衍王。   在这禁宫之中,厌夜王再如何猖狂,也不会动皇族亲眷。   可当他深深望进那双带着杀意的凤眼里时,他便知道,他想错了。   顾煊的那一双凤眼,表面风云涌动,带着明晃晃的威压。   实则眼底是云淡风轻的一片,他眼底的那份淡定和孤高傲血,看得衍王心里咯噔一声。   厌夜王是有备而来!   他是真的想杀了他!   一瞬间,衍王的瞳孔被惊骇淹没,他微微张了张嘴。   “为什么?”他艰难问道。   顾煊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修长的凤眼淡漠而凉薄。   “伐异。”   党同伐异的伐异。   他说完,凤眼微动,视线投向一旁站着的姜嬉。   只见她一张小脸白得可怕,手掩在袖子下,带着袖子一起颤颤轻抖。   瘦削的身子宛如薄薄的梨花笺在空中飘零,无所依托——   这种情状,顾煊见过两次。   乌头山上一次,这是第二次。   她全身上下“唰”然露出尖刺,带着豁出去的、不计后果的勃发恨意,抵死相抗。   孤勇而萧寂。   顾煊目光逐渐剥离,仿佛看见了这些年来的自己。   他突然很想很想和她靠近。   呼吸陡然加重,握在刀柄上的修长手指倏然握紧。   他一用力,衍王那端的薄刃就又入侵了几分。   疼痛来袭,衍王左思右想,只能垂死挣扎。   “皇叔,你我同为贵胄之身,你不能杀我。”   顾煊长身玉立,并不理会他,只看向姜嬉,软了声线,声音十分柔和。   他今生以来,头一回用商量的语气道:“嬉儿,你说。”   姜嬉抬起眼睛。   杏眸里汪汪水意,折射出坚毅。   她往后退了一步,展裙而跪,双手交叠置于额前,行了个全礼。   她伏在地上,道:“衍王此人垂涎皇后,或可交由陛下定夺。”   皇叔如今杀他轻而易举。   可古来杀人偿命,天家贵胄亦然。   即便皇叔杀了他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可多半也会地位撼动,反伤三分。   要皇叔付出代价去杀,衍王还不配!   他如何使阴私手段,如今便用如何阴私的手段去对付他!   衍王惊觉他今日怕是要陷在此处。   “垂涎皇后”之说,又从何谈起?   照着陛下宠溺皇后,独占皇后的脾性,垂涎皇后只怕五马分尸都不够。   “郡主何处此言?”   他惊道。   姜嬉眸色深敛。   她在等,等携书从皇后宫中回来。   只要有皇后贴身宫女的证词,证明衍王确实觊觎皇后,那今日他便再无翻身的可能。   只是姜嬉没想到,皇后身边的大姑姑亲自来了。   那边一群人簇拥着明黄色身影往这处走来。   那抹明黄色身影身边,站着的一个身穿浅褐色褙子的人,正是皇后宫中的大姑姑素离。   他们往这边走来,皇叔的刀还架在衍王脖子上。   姜嬉慌忙对皇叔使眼色,示意快将刀放下。   顾煊似有感应般,手带着刀一撤,随着清冽的声响,收刀入鞘。   顾涟衡本就对顾煊颇有微词,方才见他取刀离开,便知道今日只怕要有一番好戏。   果然不负他所望,他这位功高盖主的皇叔在国宴上公开举刀要杀人。   他说不出心里是快慰还是什么情绪,只能感受到十分浅层的雀跃之感。   他远远在廊上停住脚步,颇有看戏意味地喊了句:“皇叔。”   顾煊闻言,转回身来,却并不言语。   长刀挂在他腰间,他一身玄衣,面带冷煞,加之秋风穿堂而过,刮得人皮肉萧凉。   所有人几乎都起了寒凉之感,心道果然杀伐深重,才会这样阴沉。   姜嬉起身,走到顾煊身边。   她把手别到背后,轻轻拉了拉顾煊的袖子。   顾煊不解地转过头看她。   姜嬉偷偷道:“行礼。”   她自己先蹲了一礼。   顾煊原本没有行礼的习惯,被她提醒,才知道还有行礼这一茬。   他本是可以不行礼的。   可见姜嬉这样,小小的一个人,往他身边靠了又靠,他心里便有了极大的快慰。   他勾起唇角,朝顾涟衡作了一礼。   姜嬉莫名松了口气。   顾煊隔着衣袖,偷偷捏了捏她的手。   姜嬉一口气还没松完,忽又吊起一口气,杏眸圆睁,一副吃了大惊的模样。   偏皇叔还是一脸正经的模样!   姜嬉一时不知他是何意。   顾涟衡也没有想到顾煊会行礼,脸上有一瞬间诧异。   但他很快掩下情绪,嘴角嘲讽笑意明显。   “皇叔方才是准备做什么?”   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姜嬉心头一跳。   她忙看向素离身边的携书。   见携书轻轻点了点头,她才郑重跪下,道:“皇叔方才在为皇后娘娘讨公道。”   提及皇后,顾涟衡一下子认真起来。   “什么公道?”他眸色冷凝,沉声问道。   姜嬉浅浅吸了口气,道:“臣女曾多次看到衍王在玉兰道上徘徊,盯着皇后宫里的方向,却不知何意。今日才知道……”   “你胡说!”   衍王此刻终于不再想什么娶不娶“登云梯”的事情,今日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都还两说。   他形容狼狈,发髻不知道什么时候散落下来,脖子上的血痕也渐渐晕染了领口。   可这些都不及他心态崩盘带来的慌乱着急。   他开始出口无状,只顾苍白反驳。   他自己也意识到这反驳十分立不住脚,可他却只知道这是诬陷,却根本不知道是在什么基础上诬陷的,以至于无从反驳。   顾涟衡却不顾这许多,但凡涉及皇后,他必是要追根究底的。   只听他声线更凉,问:“为皇后讨什么公道?”   姜嬉咬唇,面色惨白,惶恐地看了一眼素离姑姑。   素离出来,走到顾涟衡面前,福了一礼。   她看衍王一眼,道:“衍王殿下有痴缠我们主子的迹象,日日在玉兰道上散步,眼睛总瞧着我们这宫的方向。”   衍王头皮炸响,直喊冤枉:“只是深喜玉兰,并未有如他们所说,请陛下明察!”   顾涟衡疑心深重,根本不信。   素离添了最后一把火,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来。   “这是衍王送到我们宫里来的。”   顾涟衡眼中风暴骤起。   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咬牙道:“很好。”   他这样阴晴不定,姜嬉只觉得全身发冷。   顾煊垂眼一看,迈了一脚,侧侧挡住了她。 第37章 揭露   高大的身形一下子遮去大半凉风,姜嬉栖在顾煊的身影之下。   只听他浑厚磁沉地嗓音说道:“你起来,地上凉。”   而后姜嬉便见修长的身子俯了下来。   皓腕上搭上了一只粗粝的大手。大手冰冰凉凉的,一起伸过来的袖摆带着梨花的冷香,猝不及防蹿进姜嬉鼻腔里。   她借力站了起来,低眉顺眼立于顾煊身后。   颀长的身影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她站在安全区里,忽然觉得秋风也非那样寒凉。   但她没想到的是,在衍王的极力争辩之下,顾涟衡面色已经极其阴鸷。   顾涟衡着命在修德亭中设座,当堂开审。   他冷着眉目,传来几个衍王手下,顺藤摸瓜,又揪出了一些收过他钱财器物的宫女内侍。   这些个宫女内侍稍一受刑,便把衍王的行踪抖漏得干干净净。   顾涟衡听说衍王当真打过亲近皇后的主意,怒不可遏。   他额角青筋暴跳起来,一双眼睛充盈了血丝,就像是被夺走食物的恶狼露出了獠牙。   顾涟衡转眸,看向顾煊腰上横挎的长刀。   那柄刀通体漆黑,刃窄刀长,单看着它,便有一种“醉卧狂沙看月色,渴来扬刀饮敌血”的肃杀之感。   他眸中颜色转沉,慢悠悠起身走到衍王跟前。   在衍王跟前驻足半晌,而后他才伸手,亲自请衍王起身。   衍王闻着龙涎香越来越近,抬眼一看,很是有些错愕。   “陛下……”   他轻轻唤了一句。   顾涟衡唇角扬起一抹笑容:“爱卿这衍王,当了多少年头了?”   听他如此问,衍王心中突然焕发生机。以为顾涟衡只是要削去他的王爵。   但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衍王在京中来往经营多年,就算落魄了,也自有东山再起之日。   故而他将年月算了一算,心里再没那样打的压迫感。   只道:“臣有幸,十岁时从宗亲中得先帝青眼,选入镐京赐封王位。”   先帝白手起家,那些年为他差遣的猛将能人不在少数。天下稍定之后,先帝登基,疑心顿起。为防止这些兄弟觊觎,便从他们各宗选了最优秀最得宠的子弟入京,面上是对原宗的封赏,实则是作为人质。   先帝驾崩至今已有多年,时过境迁,如今各宗都已然开枝散叶子嗣繁茂,单独一二人质,并不能扼其咽喉。   顾涟衡选了个时机,把他们各宗各族手里的兵权拿了回来,用土地分封以安抚民心。   把别人的馒头从碗里夹走,再放上一些糟糠咸菜,别人自然不满。那时引发了各宗族的矛盾,最后还是顾煊率领厌夜铁骑平定叛乱。   自那以后,顾煊便受到各位宗亲贵族的忌惮。   这些天以来种种局面,顾煊手下频频出错,顾涟衡未必不知道这些事的背后推手是衍王。   若今日衍王有了冒犯皇后之嫌,顾涟衡还能放他好过,那这周遭众人明眼看着,便知对付顾煊,便能在犯下大错的时候保命,此后顾煊的日子将更加难过。   姜嬉此刻已经顾不上私恨,她只觉得皇叔如此英豪,万不能在顾涟衡的有意引导下,成为人人都能暗算的人。   但眼下,连素离带来香囊都改变不了局势。   只怕要添道更好烧的柴火。   “陛下,臣女有事启奏。”   清丽细软的嗓音自顾煊背后响起,姜嬉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而后才迈步走到正中跪下。   顾涟衡转回头来,“荣寿有何要事,一会儿再说。”   姜嬉道:“臣女所说之事,与衍王有关。”   顾涟衡顿住,他似乎没有想到姜嬉会来“落井下石”。   自打他认识她开始,她便是偏安一隅的性子,从不会在这种立场分明的场合表明态度。   “那你说说,”顾涟衡敛眉,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衍王,“你有何发现?”   姜嬉说:“臣女要告发,衍王私自练兵,私藏军械。”   “你胡说!!”衍王腾地站起身来。   围观的几个官员也面有菜色。   姜嬉垂头道:“臣女究竟胡说与否,且请陛下到京郊百里营向西二百里处瞧瞧便知。衍王的军械,私藏于衍王府地窖之中,地窖入口在揽香院的物品库,入门数第三幅画。”   举座皆惊。   她说得这样详尽,仿佛是亲眼瞧见过一般。   顾煊一双眸子深不可测,焦灼在姜嬉那颗小脑袋上,心中百味杂陈。   她究竟还藏了多少,平时不外露的,他所不知道的?   衍王长大了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眼中闪过惊愕、惧怕、恐慌,而后全然幻化成对姜嬉的恨意。   “你算计我?那个下贱的婢女,你故意塞到我府上来的?就为了获悉我府上的部署?可……可……”   可他自认为滴水不漏啊!   那个眼皮子浅的婢女,执墨是吧?她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衍王一心认为他受到了姜嬉的暗算。   姜嬉也懒得解释。直到顾涟衡问起:“他说的是什么事?”   她刚要回,便听头顶上顾煊清沉的嗓音响起:“他私通丫鬟,上郡主府求情,被无情回绝,那丫鬟也被送到他府上去了。”   这话说得极有艺术。   私通丫鬟实不必上郡主府求情的,此事在京中贵胄家中也算常见,只消一封帖子便能要人。   丫鬟主家一般无有不给的。   非要上门求情,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自打姜嬉回京,有好儿郎的人家都眼热着呢,大家都有一样的心思,自然也知道衍王的心思。只是这手段着实下作。   再说郡主也是好心,将那丫鬟送到他府上,也算全了双方的颜面。   真是私藏军械,又那样隐蔽,哪能是一个丫鬟能查察出来的?   众人小声议论。   几位涉事的官员坐立不安,面发虚汗。   顾涟衡抬手,让他贴身的公公亲自领了龙凤玉扳指,奉命去看。   一亭子人安安静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秋风萧瑟,肚子又饿得紧,头顶上又悬着顾涟衡那张脸,实是难熬。   顾煊落座在姜嬉身边,把腰上长刀取下来,放在左手边。   他的右手自然而然地牵过姜嬉的手,大拇指来回摩挲……   姜嬉原本胸有成竹,但时间过去越久,她的心就越往下沉。   顾煊见她频频往回廊那头看,便抓过她的手。   修长的食指在她细嫩的手心写写画画——   “安……心。”   安心。   姜嬉抬起头,堪堪对上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眉目修长深邃,漆瞳如墨,嘴角轻勾,下颚线冷硬清朗。   她突然觉得手心酥酥痒痒的。   顾煊见她垂下眼皮,双颊飞起红粉,嘴角勾起更大的弧度。   他合上她的手,轻轻一拢,把她的手包在手心里。   手上传来的温暖,仿佛在姜嬉独自抱腿颤栗的场景下,在她周围竖起牢固的盾墙。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没有那样害怕了。   皇叔可真是个好人。   正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衍王已然知道今天自己必然是死路一条。   若说方才陛下还能对他网开一面,那眼下,事涉私自屯兵,恐怕不能善了。   那些地方,姜嬉都说对了。   姜嬉……   衍王抬眸往姜嬉的方向看去,恰巧见到她娇艳的脸上带着羞怯表情的模样。   因她长得实在好,冷艳与娇柔碰撞,便是摄人心魄的美。   衍王呼吸一窒,而后眸色转厉。   倘若此局当真不能脱身,那要死,他也要拉一缕香魂作伴。   眸色渐渐转厉,猥.琐难言。   原本地板上躺着的,要侵犯姜嬉的那个醉酒之人原本已经被拉到厢中安置,此时不知为何又跑出来。   他撞开要来搀他的人,跌跌撞撞跑到衍王跟前, “衍王,衍王所说果真不假,果真不假!那郡主,美人!身上香极了!酥了身子骨,硬了大棒子啊!”   他说的话属实不算小声,亭子就这样大,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   姜嬉双眼泛红,从顾煊手里抽回了手,紧紧攥住藏在腰间的鱼肠。   顾煊眼中,山雨欲来。   他的神色深沉得可怕,比之方才的顾涟衡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听清脆一声响,顾煊手中的茶盏被他徒手捏破。   他食指夹起一片三角碎瓷,指尖微绷,弹了出去。   几乎是同时,一阵惨烈的哀嚎声音响起。   那醉酒之人捂着下体,倒在地上。   那碎瓷将将刺中了他的命根子,如今血哗啦啦流了一地,那人面色煞白痛苦嚎叫。   在场的妇人全然撇过头去,用帕子遮住眼帘。   只有姜嬉定定看着他,握着鱼肠的手,终于松缓下来。   当堂受这样的羞辱,被那样的污糟词说了一边,她实是委屈的。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眼前一片朦胧。   而后玄色衣摆伸了过来,挡去她的视线。大掌轻轻抚上她的后脑,揽住了她。   姜嬉靠上了一抹坚硬的胸膛。   从来受委屈的时候最坚强,可事后别人轻轻一个拥抱,眼泪就会决堤。   因为受委屈的时候一个人在战斗,被拥抱的时候反而心疼起一个人战斗的自己了。   姜嬉躲在顾煊怀里哭得肆意,将他前襟都浸湿了。   顾煊面色沉淡,感觉有个软软的东西在怀里。   他僵硬且生疏地动着手,一下一下抚着娇小的后脑。   “不怕,我在。” 第38章 变故   那醉酒之人是皇后的堂弟,因着皇后这一层关系,在镐京为非作歹许久。   与李舒景的纨绔不同,这位堂弟的恶劣罄竹难书,不知玷污过几家姑娘。   如今他丢了命根子,在座许多人都在心中暗自拍手称快。   唯独衍王。   他的阴谋被这酒醉无脑的撕开,暴晒于众人目光之下,与那体贴斯文的面目判若两人。   他对姜嬉的觊觎,也恰恰验证了顾煊前头说的话——   衍王与姜嬉的丫鬟私通,却又借故上郡主府拉近关系。   可见顾煊说的是真话。   犹如窥一管知全貌般,因着顾煊这句话可信,众人便暗自在心中有了判断。   想必姜嬉的话也是可信的。   衍王在京城混了这许久,也知人识事,知道他今日恐怕无法从此处走脱。   等会儿那位去查看衍王府的公公一回来,他只怕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坏起来的呢?   是从姜嬉身上开始坏起来的。   她出乎意料地,没有那么怯懦,似乎也对他全无好感。   衍王心里渐渐生出了鱼死网破的想法。   可他又实在抓不住姜嬉什么把柄。   他见顾煊总护在姜嬉周围,突然想到步家马草案被轻判一事。   于是向一位台谏使了眼色。   那台谏着实有些犹豫,可琢磨之后,他仍旧出列道:“启禀皇上,微臣有事启奏。”   顾涟衡没有立刻理会他。   等太医来了,将那酒醉之人抬下去医治,又等宫婢内侍把现场清扫干净了,他才道:“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抬手捏了捏眉心,眉宇之间露出疲惫之色。   台谏又看了一眼衍王,见衍王以目光相迫,方才无奈道:“微臣上疏,弹劾厌夜王和荣寿郡主,因私相授受,导致交州马草一案轻判。”   此事现在拿出来说显然不合时宜,是围魏救赵之法。   但若顾涟衡有心针对皇叔,即便是场合不当,也能大作文章。   衍王就是拿捏清楚了顾涟衡与皇叔之间的矛盾,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姜嬉万没有想到他会走这步棋。   当初步家马草一案,虽只有那妇人一人起了贪念,按律却该全族流放。   好在顾煊对此早有准备,闵英不知道何时出去,此时恰恰呈上了一叠文书。   “臣厌夜前锋将军闵英,叩见吾皇万岁。陛下,这是当初马草案的查察全记录,从返回镐京那一日,便已送大理寺入档了。”   大理寺,不合律法的判决是无法入档的。   闵英旁敲侧击,打了衍王的脸。   然而打这一巴掌还不够响亮。   顾煊面色冷冽,厉目如刀,沉沉出口:“私相授受?”   他说这话时,大掌仍旧轻轻包着姜嬉细软的手,大拇指来回摩挲她的软肉,粗粝的触感引起姜嬉细微的颤栗。   那台谏被他这一问,问得额头冷汗直冒,死死匍匐在地,不敢再作声。   顾煊放开姜嬉的手,抓着她的手放回她膝上,安抚般地轻轻拍了两下。   而后他站起身来,手按上厌夜长刀的刀兵。   众人见他慢条斯理地拉出了那柄曾今饮尽人血的凶刀利刃。   “哧啦啦”的清脆拔刀声响彻在众人耳畔,仿佛那寒凉的刀从脊梁骨上滚过一般,叫人忍不住缩起脖子。   偏他又拔的极慢,实是一种煎熬。   顾涟衡见他拔刀,眉宇之间的疲惫之色立刻被惊骇掩盖。   他冷声问道:“你想作甚?”   顾煊眼也不太,清沉答道:“杀人。”   他的声调没有欺负,稀松平常,就像在说今日午后要弈棋一般。   众人见他如此无法无天,当着天子的面竟要提刀杀人,不由胆寒。   上疏的那位台谏更是直接瘫软在地,腿脚全然没了力气,只轻微颤动着抽筋。   姜嬉听他此言,心里猛然揪紧。   就在她心里千回百转的时候,顾煊回过头来,给了她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是她从未在顾煊身上见过的,虽还带着些许冷意,可深处里带着一股宏达的安抚的力量。   姜嬉悬吊到半空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托住一般,有了依靠。   可她仍止不住担心。   皇叔从来不说假话,也不会夸大其词。   他说要杀人,多半就是要杀人。   长刀已经全然被他拔.出了。   黑色的刀刃像是冰冷的毒蛇。   顾煊把它放在手心端详片刻。   突然,“噌”然一声,长刀破空,皮肉切入血骨的声音那样清晰。   几乎同时,一抹血色溅上亭边的纱帘。   堂下静默半晌,人人瞠目。   之后,有妇人开始爆发出第一声尖叫。随即所有人都开始指着顾煊哆哆嗦嗦,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杀了衍王。   杀了皇室宗亲!   原先埋伏在后殿的禁卫军应声而动,哗啦啦把整座亭子都围了起来。   动作之迅速,让人感觉这一切仿佛早有预谋一般。   凉风拂过,吹歪长刀尖端半落不落的血滴。   顾煊玄衣猎猎,凉薄抬起眼皮,眸光似血洗,仿佛地狱归来的修罗。   拿她作筏,死不足惜。   场面一时混沌。   顾煊和禁卫军僵持不下,似乎谁也没有要让着谁的模样。   前去查看衍王府的公公回来,打破僵局。   他看见这样的场面,也觉得惊骇,却仍旧先报了所见所闻——   衍王府确实私藏军械。   姜嬉的心重重落了下来。   还好。   还好衍王确实有滔天的大罪,这样皇叔杀他也非不占理。   顾涟衡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他原本想放衍王和顾煊抗衡一二,没想到顾煊杀出这么一刀,直接打破制衡局面。   如今衍王已死,再想制衡,只能先打压顾煊的气焰,再扶植新势力与他对抗。   但眼下,只怕要打压顾煊的气焰,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顾涟衡的目光落到那把长刀上,眸色又深了几分。   姜嬉轻轻屏住呼吸。   血腥味随着风四散开来,浓重得叫人喘不过气。   顾煊偏过头看她一眼,而后长刀飞出,精准入鞘。   他转回身来,看着顾涟衡,眉目沉淡,虽未言语,顾涟衡却也知道他这是主动就范。   但顾涟衡拿捏不准顾煊的心思,一时也未敢下令。   他身子一向不大好,太医叮嘱他要少些烦心愁脑,眼下深思今日种种,颇有些力不从心。   最后他抬手压了压眉心,道:“厌夜王纵容属下打伤皇亲贵胄,于宫门前械斗,又在御前杀人,多罪并罚,收没厌夜兵权,打入黑水牢。”   姜嬉腾地站起身来。   她看着顾煊,只盼他能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好叫她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可她的视线里,始终只有顾煊凌厉的侧脸。   “遵旨。”   姜嬉听见了这两个字。   声音磁沉,辨识度极高。   她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顾煊,心下大乱。   她转头去看向坐在外边的姜妩。   这就是皇叔今日的最终目的吗?进黑水牢?   只见姜妩蹙着眉,轻轻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姜嬉神思不属,重重落回座上。腰间的鱼肠硌得她生疼。   局势变化太快,她尚有些浑浑噩噩。   皇叔出刀利落,衍王早已断了气。可他怎么突然冲动,要杀衍王?   分明只是说了步家马草案一事。   是了……   此事涉及了母亲,母亲的娘家,只怕是皇叔无论如何也要保下的。   今日不杀鸡儆猴,日后便有更多人拿此事攻伐步家,攻伐他……   姜嬉手指微颤,手背上还残留着方才粗粝大手包围的温暖。   她深深吸了口气,仰起头,盯着亭盖的花纹看。   没事,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皇叔如此,一定还留有后招。   顾煊缴械,禁卫军不敢押他,只一左一右看着他进黑水牢。   此事一了,宴席继续。   席间照旧歌舞升平,太后和众人言笑晏晏,推杯换盏。   姜嬉坐在太后身侧,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姜妩忽然找她出去透透气,说是要去西苑看菊花。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步入菊花丛中。   姜妩找了处石凳坐下,神色哀婉:“嬉儿,原来衍王也不过如此。他死了,照旧饮酒作乐,亢引高歌啊。”   姜嬉无话。   半晌,她落寞道:“一介罪人。罪人之死,不会引起什么风浪的。阿妩,我算是明白了,今日这场宴,原就是陛下想发落皇叔的一个由头,即便皇叔没有他说的这些种种罪过,他也能编造出多的来。”   姜妩道:“你知道侯爷说什么吗?他说,皇叔这一步走得极妙,反客为主,拿了主动权。否则叫陛下捏皇叔的罪过,最容易下手的,便是步家马草一案。皇叔这么做,某种程度上也是围魏救赵,救了步家。”   此话如冬日冷酒,在姜嬉肺腑里穿肠过肚,冻得她全身寒凉。   竟然是这样!   她实在不该,竟只想到眼下京城的权谋争斗。   姜妩继续说道:“我最佩服皇叔的也是在这儿,我能想到的,永远不及他们的一半。”   姜嬉忙问:“那皇叔可留了什么后招没有?他如何从黑水城出来?”   姜妩脸上容色微微凝滞。   “没有。”最后,她还是狠了狠心,告诉姜嬉这句话。 第39章 婚事   早秋的雏菊总带着点苦涩的香气,肆无忌惮地往人鼻腔里钻。   姜嬉双眸没有什么神采,面色也很不好看。   姜妩嘴唇动了动,道:“嬉儿,要不,你去求求太后吧?”   眼下,能翻转局面的,也唯太后一人了。   照着太后宠姜嬉的程度,加之皇叔本来地位就高崇不可轻动,或许太后会答应饶过皇叔也未可知。   姜嬉却轻缓摇了摇头。   “阿妩,你知道为什么我能得宠吗?”   未等姜妩回答,她兀自说道:“因为我识趣。我这一生看人脸色,不该我过问的我便当看不见听不见,该我当耳报神的,我耳朵便灵通千里。太后正是看中了我的识趣,才把我留在身边,常常接见。”   “我孤独无依,你知道,你们姜家也是容不下我的。从前我很是需要太后这份恩宠,所以处处小心翼翼。我缩在那安逸的龟壳里,从不肯迈出一步。”姜嬉低下头,看着自己莹白的指尖,神色落寞而坚毅。   “但是现在,”她抬起头,转看向姜妩,“阿妩,我想试一试。”   姜妩不知道她想试什么,却觉得姜嬉的确同从前大不一样了。   从前的她怯懦,恭顺,就如她所说的,一直缩在自己的世界里。   现在的姜嬉,勇敢、洒脱、豁得出去。   “我想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姜嬉说。   上一世,她想保护自己,最后自己惨死于乱军之中。   这一世,她想保护步家,最后还是靠了皇叔的力量。   今天,她要保护皇叔。   这句话大抵是触及姜妩的内心。   姜妩何尝不也是这样,为了李舒景,她已经全然豁出去了。   爱情真的可以生养出无限勇气。   姜嬉目光犹自坚定。   姜妩拉过她的手,欲言又止。   嬉儿她对皇叔,也应当是爱情吧。   两人回到殿中,众位官员贵眷已经酒过三巡,微有醉意。   丝竹声声悦耳。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中间的百蝠万花毯子上,仍有歌舞美姬高扬红袖,跳着霓裳羽衣。   姜嬉从众人座后绕过,回到太后下首坐着。   她脸色已然好了许多,还有几分苍白,被胭脂挡了去。   太后见她身子纤弱,走近时还带着一股凉风,忙叫贴身的嬷嬷给她披件袍子保暖。   又过半晌,太后拉过她的手,垂头来问。   “今日吓着你了吧?”   姜嬉点点头,在太后的目光注视下,很快又摇了摇头。   只听太后轻叹一声,拉过她的手,拍了又拍:“难为你了。”   在太后看来,从小养在深宫的女子,饶是见惯宫中尔虞我诈,真正见血的时候却也少。   她今日没亲眼去瞧,可也知道,顾煊出手的血腥场面,大抵是最吓人的。   “老祖宗,”姜嬉突然轻唤一声,“老祖宗今日说,若我今日挑了夫婿,便应允我一事,可还算数吗?”   她眸里盛装着认真,语气也全无戏谑。   太后心里一愣,迟疑地点了点头:“自然算数。”   说罢,她又高声道:“自然是算数的。哀家早前便说过,若你今日能挑得夫婿,便允一事。”   这下,殿内众人都听了个清楚明白。   声乐歌舞也尽停了,只有几个上菜斟酒的宫婢垂着头,动作丝毫不敢发出一点响声。   众人把目光都投向太后处。   姜嬉浅浅吸了口气,起身提着裙摆,来到太后席前跪下。   她先磕了三个响头,纤瘦身段随着她动作起伏,尽显袅娜。   “臣女已有了意中人,请太后应允。”   太后一挑眉,与边上的嬷嬷对视一眼,“说给哀家听听,是哪家好儿郎?”   顾涟衡也来了兴致,搁下金樽,转头往这里看来。   殿中突然被一阵诡异的静谧笼罩。   随之而来的,是股莫名的压力。   姜妩定定看着姜嬉,她知道,今日嬉儿这话一出口,她就回不了头了。   从此什么安生日子,只怕都要与她无关。   “是,”姜嬉一顿,抬头直视太后,“是厌夜王顾煊。”   她心里涌起对未知的恐惧,今日走这一步,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死马当活马医,她声音中带着细密的颤抖,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她的声音洪亮而坚定,“臣女,与厌夜王顾煊两心相许,请太后成全。”   “胡闹!”太后怫然大怒。   众人惊惧,纷纷出席列位,跪倒在地,“请太后保重贵体!”   姜嬉也伏在地上,双手放在额前,“请太后成全!”   她喊得大声,似乎这样,恐惧就不会那么深重。   顾涟衡声音幽沉如渊:“荣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姜嬉又重复一遍:“臣女,与厌夜王顾煊两心相许,请太后成全。”   刚刚太后还金口玉言,说只要姜嬉选了夫婿,便能应允她一个请求。   顾涟衡已经知道她要请求什么,不过是将顾煊完璧归赵罢了。   自来从没人从黑水牢里出来还能毫发无伤的,顾煊也不能。   “朕如果不允呢?”顾涟衡捏着金樽,看着里面的琼浆玉液,幽幽问道。   姜嬉眼角有些酸涩,道:“自古以来,孝字为先。太后允臣女一诺,陛下若毁诺,天下人又要如何看待天家?天家又该如何叫人信服?”   她说完,转向太后,磕了三个响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臣女,与厌夜王顾煊两心相许,请太后成全。”   她再三拜道:“臣女姜嬉,与厌夜王顾煊两心相许,请太后成全。”   “臣女姜嬉,与厌夜王顾煊两心相许,请太后成全。”   ……   殿中只有她柔婉的声音回荡,倔强得像开弓的利箭。   太后摇着头,凹陷的眼中泪光闪烁,仿佛突然老去了十岁。   “你在逼哀家,你在逼哀家!”   她怒不可遏,抄起桌上的金盏朝姜嬉掷了过去。   从前她有多宠姜嬉,如今她就又多失望,故而这一下也使了十足的力气。   金盏掷过来的时候,姜嬉正欲再拜。   忽见一抹金色的影子飞来,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得一道温热的液体从额角滑落。   姜嬉被砸得头破血流。   可她似乎麻木了一般,继续磕头再拜。   “臣女姜嬉,与厌夜王顾煊两心相许,请太后成全。”   字字声声,如利剑入喉,割痛所有人的肺腑。   所有人都避顾煊而远之,为了撇开干系都要佯装开怀畅饮欢度中秋,可仍有人逆流而上,在顾煊身前张开臂膀,将他护于身后。   闵英几乎就要冲上去,把姜嬉拉离。   就在这时,姜嬉的声声循环之中,太后终于闭上眼,艰难地吐出一个“好”字。   “母后!”顾涟衡愤然起身。   太后头也不回:“皇帝,自打你亲政以来,哀家从未过问你朝堂之事,也未对你有所要求。你也做得很好,祖宗基业万里江山,你如履薄冰守到了如今。但今日,哀家要同你说的,不是朝事,而是家事。”   她叹了口气:“厌夜王是你叔父,当初反王之乱,救你我母子之命的是他,宗亲之乱,征伐浴血的也是他。你们年岁相仿,你安坐庙堂,他在外饮风沙,也是时候好好看看这镐京城的繁华了。”   闵英一听,心里暗道不好。   果然,太后说:“嬉儿,哀家成全你。也知道你想求什么。厌夜王不会有皮肉之苦,更不会有性命之忧。哀家会着钦天监选个良辰吉日,让你们成婚。只有一点——”   她转过头来,看起来似乎极其平静:“厌夜王上交帅印,当个闲散王爷,厌夜军收归皇帝手中,由皇帝调配。”   这就相当于用兵权换命。   姜嬉僵着脊背,心中不停地权衡着。   顾涟衡缓步走出,道:“不想上交帅印也可以,太后照旧成全你。只不过——”   他俯身到姜嬉耳边:“成全的方式有许多,多的是像你父亲和你母亲那样的成全。”   姜嬉内心狠狠震颤。   她转眸,不可置信地盯着顾涟衡。   她的父亲和母亲死后同穴,正是得了天家的恩赐和成全。   看她表情,顾涟衡便知她最后的选择是什么。   他回身拱首,“母后,儿臣看您也乏了,不若今日之宴就到此吧。”   太后点了点头,又深看了姜嬉一眼:“余下的,皇帝处理吧。”   她走了两步,又道:“只一点,哀家答应了的事,还望皇帝不要悖逆,务必保证顾煊毫发无伤。”   散席的磬声响起,太后和顾涟衡接连离席,姜嬉终于身子骨一软,坐在地上。   她眼角酸涩,咬住手臂,大哭起来。   姜妩快步上来,低声诱哄,“嬉儿,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   “阿妩,”姜嬉抬起一双哭红了的眼,哽咽道,“皇叔他什么都没有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着又要哭。   可皇宫大内,哭声是大为不吉利的。   眼下她不能出哪怕一点点错,只能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呜声。   姜妩看她这样,心下动容,也流出了眼泪来。   姐妹二人在这空荡荡的殿中相拥而泣。   外头收拾残席的宫婢内侍进来都埋着头,全然不敢往这边看一眼。   宫巷伸长,凉风肆虐。   太后弃了步辇,徒步而行。   许嬷嬷侍奉在她身侧,“老奴不太明白,打从郡主重提选婿一事开始,太后就知道她要说谁,可为何……”   “为何还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太后斜看她一眼。   “绿雾,你跟了我几年了。”   “老奴自打太后未出阁就在太后身边了,满打满算,三十七年。”   “已经过去三十七年了啊。”太后把目光投向宫墙之外的天空,“绿雾,要变天了。能顾好她的,只有顾煊。”   “原来太后是为了郡主着想。可……”   “可为何哀家要收了顾煊的帅印?绿雾,皇帝长大了,许多事,哀家做不了主了。” 第40章 交流   姜嬉哭得累了,回到郡主府歇了一觉。   朦胧之间,她似乎又看见了上一世。   可与上一世有很大不同,她身穿凤冠霞帔从宫里出嫁,嫁娶队伍穿过最热闹的朱雀街。   她坐在花轿中,透过轿帘,隐约能看见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背影。那背影悍利挺拔,腰间挎着黑色长刀,姜嬉心中大喜,知道皇叔并未陷在黑水牢中,正安然无恙地迎娶她。   可那人回转过头来,赫然不是皇叔那张俊逸的脸,竟是衍王那伪君子的面目!   “不!!”   姜嬉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她惊魂未定,胸脯上下起伏着,额头满是汗珠。   陶嬷嬷原本在外间吩咐着什么事,听见声响忙入内来。   “郡主,怎么了?魇着了么?”   她说着,忙拟起帕子,在姜嬉额角来回擦拭。   姜嬉忙抓住她的手问:“皇叔如何了?”   陶嬷嬷动作一顿,手垂了下来,眼神满是怜惜。   “厌夜王没事,已经回了王府了,宫里也来了诏书,三日后成亲。”   陶嬷嬷欲言又止,眼神晦朔。   姜嬉道:“嬷嬷有话但说无妨。”   陶嬷嬷道:“宫里的事,我老婆子也听说了,按说此事不该我过问。只是姐儿,厌夜王城府深沉,按说不会那样莽撞,这事是不是还另有隐情?”   姜嬉闻言,点了点头。   “虽不知道皇叔要做什么,可此事确实同他平时作风不同。我猜想着,他许是怕树大招风,才自己卸下权力吧。”   “这就是了,”陶嬷嬷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和蔼,缓缓道,“眼下你们要成亲了,有些事从前我不敢说,现在不得不说了。”   姜嬉道:“嬷嬷但说无妨。”   “郡主,你方才说不知道皇叔要做什么,若他心上有你,就会主动来和你说,你就会知道他要做什么。而不是靠你去猜。日后你们成了夫妻,夫妻之间,更是最忌猜疑。他不说,你不问,关系就不会和睦。”   她长长舒了口气,“我原是不看好这门亲事的,现在也是,打从交州回来一路上,我就怕郡主与厌夜王有什么牵扯。没想到如今还是要进同一家门。既如此,郡主便要改改性子,多关心多问,男人的心才能在你这里。”   姜嬉听她如此说,脸颊绯红一片。   她埋下头,瓮瓮说道:“嬷嬷说的,我记下了,日后定不瞎猜便是。”   陶嬷嬷叹了口气。   她总觉得她们家姐儿要吃苦。   可许多话到了嘴边,她终究还是咽回去了,不说也罢。   她们主仆二人正说话间,外头禀说步怀敦来探病。   姜嬉敛了眸,缩回被窝里,表示不见。   陶嬷嬷笑着指了指她,小声又宠溺道:“你啊!”   步怀敦在门口小站了一会儿,终于见陶嬷嬷出来。   他忙往上迎来,“表妹如何了?”   陶嬷嬷轻福一礼,“哥儿别急,郡主无恙,只是累了。说来哥儿与郡主男女有别,原不该这么晚了还过院子里来才是。”   步怀敦是聪明人,陶嬷嬷只轻轻点这一句,他便愣怔。   而后他轻轻一拜,朗声往屋里道:“是我唐突了。”   屋子里并未传出动静,他便转而同陶嬷嬷告辞。   他才走没多久,门下就跑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道:“嬷嬷嬷嬷,厌夜王在外头,说要见咱们主子。”   陶嬷嬷与携书对视一眼,提了裙摆进去正要进去禀。   没想到里面传出姜嬉的声音:“可说了什么何事吗?”   小厮一愣,忙提高了音量,“回主子,未曾。”   姜嬉想着婚嫁这事始终须得对皇叔有什么交代。   皇叔上门来,多半也是为了此事。   稍一作想,她道:“那边请去前厅好茶侍候着,我收拾一下便来。”   小厮高声回:“是!”立刻又一路小跑走了。   陶嬷嬷进了里间来,道:“眼见就要成亲了,按礼,郡主是不该与厌夜王再见面的。”   姜嬉已然掀了被子下床,闻言道:“嬷嬷方才说得才对,有些事情原都要说清楚的。日后一起生活,即使不能举案齐眉,也不要生什么嫌隙才好。”   携书闻言,偷偷捂嘴笑了起来。   她们家主子,如今都能面不改色说些羞人的话了。   姜嬉心里却想得明白。   早前为了皇叔的性命考虑,她不得不牺牲婚姻,出此下策。   好在她这一世也不敢再妄想从婚姻里得到什么,只要两人相安无事,便就是最好的了。   她不好让皇叔久等,很快梳洗一番,穿了件牙白色素面妆花小袄,并葱黄花卉刺绣马面裙,疏了个普通的发髻,便朝前厅赶来。   远远见一抹身影端坐在交椅上,她提快脚步走进厅中,唤了声:“皇叔。”   顾煊闻言转过脸来。   他面色淡然,双眸渊深沉,瞳光点星般明亮,见姜嬉来,他亲不自禁地勾起嘴角。   姜嬉坐到他对面,问道:“皇叔可还安好?”   “安好。”顾煊回答依旧冷淡,眸子里却神采飞扬。   姜嬉道,“今日之事,臣女情急之下贸然做主婚约,委实多有冒犯,还请皇叔见谅。”   “冒犯?”顾煊拧起眉头,“不冒犯。”   他重点抓错,还说得一本正经,姜嬉笑开。   “还有一事要问皇叔。”   顾煊看她笑靥如花,呼吸陡然深了许多。   “你说。”   姜嬉收起笑,问道:“今日若我不出此下策,皇叔打算如何脱身?”   顾煊的手放在桌上,闻言点了两下桌面,反问:“你以为如何?”   姜嬉摇摇头,又笑开:“皇叔,今日我们家嬷嬷对我说了些话,我深以为然。”   “什么话?”   姜嬉道:“日后我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凡事开诚布公些,才好避免冲突矛盾。”   顾煊闻言怔住,而后突然笑开。   姜嬉见过李舒景笑,他的笑也好看,不可一世,恣意张扬。   也见过陛下笑,嘴角轻勾,满目温柔。   可她未曾见过皇叔笑。   那是蛊惑人心的笑容。   心跳的速度随着扬起的嘴角加快,凤眼轻轻眯起,眼尾露出一丝风流韵态,直看得人心里发痒。   “是我疏忽了。”他带着笑意,说了这样一句话。   声音磁沉,一字一字仿佛在胸腔里面研磨许久才蹦落出来。   姜嬉呼吸一窒,脸上飞起一面酡红。   她撇来目光,心里咚咚跳个不停。   皇叔只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一定是只看在母亲的面子上。   她心里劝诫着自己。   顾煊还当真解释起来:“你这样聪敏,或许早就发现我的行事不同于以往的章法。”   “不错,我确实是故意为之。我回到镐京,是因为有两件事要做。你当听说过,我屠了郢都,可你知道我为何屠了郢都吗?”   姜嬉摇头:“不知道。”   “前因后果我不赘叙,屠郢都,是因为原郢都指挥史不战而降于蒙尔汗,我再追查,线索牵连到了镐京。”   姜嬉皱起眉头:“也就是说,镐京有人卖国求财,私通蒙尔汗?”   “不错。但陛下如今身子孱弱,灯火将息,若不把此事尽快了结,待他管不动,天下百姓就又要受战火之苦。所以他发了密诏,要我回京。”   “可……”姜嬉不解,“可今日宴上,他分明如此想把你置之死地。”   “戏总要演全套。”顾煊见她目露疑惑,实在可爱得紧,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演戏?”姜嬉眨巴眼,“所以,陛下今日全是在演戏?”   “是,以当今帝后的感情,皇后又如何会遣个贴身的过来砸皇帝的场子?”   姜嬉脑中精光一闪,恍然大悟。   无怪乎连香囊都备好了!   “傻。”   “那……那衍王……”姜嬉皱了皱眉。   “衍王私藏的军械,就是从蒙尔汗运回来的。这么说你可懂?”   姜嬉睁圆了眼:“他就是私通蒙尔汗的奸臣?!”   上辈子她都没发觉。   “嘘!”顾煊眼疾手快,修长的手指捂住她的唇。   软软热热的樱唇印在手心,仿佛在挠痒痒,顾煊手指头都僵了。   他慌乱撤开自己的手,感受着发烫的掌心,道:“切勿声张。”   姜嬉点点头,乖巧而懂事。   “那……那我今日是不是画蛇添足了?”   “没有。我回镐京第一次见皇帝,就跟他提过,我要你。”   这话实在歧义颇多,让人浮想联翩。   姜嬉心里的小鹿又活蹦乱跳起来,一张脸红得像御花园的牡丹。   她甚至不敢去深想。   “今日,若你不救我,等三日后厌夜军血书请命,我也会安然出了黑水牢的,顶多受些皮肉之苦。但是嬉儿,今日我在黑水牢中,听说你说的那些话,我高兴极了。”   臣女与厌夜王两心相许,请太后成全。   天知道他听见这话的时候,心里有多高兴。   他甚至像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样,急需一个出口,释放自己饱满溢出的情绪。   许久之后,有人告诉姜嬉,皇叔落难黑水牢的那日,听说了殿上所发生的的事情,甚至快乐地打起了一整套拳。   一套不够,再来一套。   直到把自己练得汗流浃背,唇边还挂着笑容。   但眼下的姜嬉,全然不知道顾煊心里的想法。   她只尽量不去听那些动人的话语,心想皇叔可能误将关心错当爱情了也未可知。   毕竟谁看自家的孩子,都是越看越欢喜的。   她从小无父无母,皇叔虽只长她八岁,可却是与她母亲同辈,想必也是“看自家孩子越看越欢喜”这个道理。   她固守着自己的内心,道:“原也是怕皇叔受皮肉之苦,皇叔不必放在心上。”   “方才皇叔说回镐京有两件事要做,这算一件,还有一件是……”   “还有一件,是陛下如今的身子不大好,为防大乱,我和李舒景一致认为,要扶仲礼上位。诚然,李舒景有他作为东宁侯的打算,但这个主意确实是好的。不过——”顾煊抬起眼皮,看向姜嬉。   姜嬉问:“不过什么?”   顾煊道:“不过,此事有些难度。陛下很是不喜仲礼,甚至要他性命。”   “为何?虎毒不食子,怎么……”   “因为仲礼不是皇后的孩子。”   姜嬉默然了。   陛下对皇后的偏宠,大抵是这世上最难回头的倔强。   为了皇后,陛下也曾大开杀戒,肃清宫闱,更是不顾一切杀了几个劝谏他纳妃的大臣。   因着这般行事,也点灯熬油般地,维持朝政甚是艰辛。   “嬉儿,我现在改变主意了。”顾煊忽然道。   姜嬉从帝后的事情中回过神来,懵懂问道:“什么?”   “我回镐京,不只要办两件事。”他目光深敛,声音沉沉。   顾煊抬手,修长的手臂跨过桌案,手指拢上姜嬉的后脑,轻轻把她拉进。   他倾身,在她耳边道:“我要办三件事。”   “第三件事,是,是什……什么?”姜嬉颇有些不自在。这样近的距离,实在令人局促。   只听顾煊沉沉道:“爱你。”   说罢,姜嬉只觉得一股湿润的温暖掠过耳垂,激起她全身战栗。 第41章 同居   那日顾煊后来说了什么,姜嬉全然不知道。   耳朵上的湿润感还那样真实,凉风涌入厅堂,耳垂甚至有些发痒。   此后两日,闵英每日都到府上来,送些镐京里好吃的好玩的,样样对她的胃口。   有一日,姜嬉逮住他问:“纪大人,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闵英自然无有不应。   自打那场中秋宴后,闵英似乎沉稳了许多,常叼在嘴边的草根不见了踪影,兽牙项链也藏进长衫内。   他眉目垂落,恭敬立在姜嬉跟前。   姜嬉想到自己的问题,羞红了一张脸,目光闪躲,支支吾吾问:“皇叔他……有过喜欢的女子吗?”   闵英一愣,“没有。”   他说完,又补充道:“主子他不近女色,我们私底下都称他铁阎罗。油泼不进,水滴不进。有一次,别国帝姬在战场上看见了我们家主子,费尽千辛万苦进了我们主子的营帐,极尽勾.引之能事,最后被我们主子拎着后领子扔出来。扔出来的时候,那帝姬身上只有一床被子遮身。”   “后来呢?”   “后来我们主子下令,将她处以绞刑。于我们戍边的人来说,难得碰见美娇娘,何况美艳妖姬。只有我们主子纹丝不动。所以郡主放心,我们主子这方面尚且稚嫩。”   稚嫩……   这个词用在顾煊身上,姜嬉嘴角一抽。   那样冷峻的神色,盖以稚嫩的印章,怎么想怎么违和。   她哑然失笑,道:“多谢纪大人相告。”   闵英道:“应该的。”   等他走后,边上的抱画看着姜嬉酡红的双颊,偷偷捂嘴笑道。   姜嬉柔嗔一句:“小蹄子,笑什么?”   抱画道:“主子这还没嫁出去呢,这就开始打听王爷的感情史了?”   姜嬉羞愤难当,啐了她一口,伸手要来痒她。抱画忙逃,两人闹作一团,嬉闹之声随着秋日凉风直上九霄。   三日之期很快就到,因着与皇后父亲的忌日撞到一处,顾涟衡不允,太后便着礼部重新拟定婚期,定于八月过后九月初。   原本的三日,姜嬉什么东西都来不及准备。只想着全数按照大内的规制来办便是。   眼下婚事延期,她闲来无事,许多事情都准备亲自过问。   她这边正忙得团团转,那边的厌夜王府里,顾煊正支颐沉思。   闵英在他身旁默立。   良久,他只听顾煊道:“纪良成婚的时候,他家的小娘子是不是事事过问的?”   “……”这闵英还真答不上来。   “去趟纪良家。”   两人纵马出城,到了城郊,迅速栓了马。   顾煊亲自叩响纪良家的木扉。   来开门的是纪良的小娘子。   里头传来纪良的声音:“宝儿,是谁?”   那小娘子道:“你们找谁?”   闵英道:“纪良在吗?我们找他。”   顾煊道:“不,我们找你。”   纪良在厨下做菜,闻言举着菜刀冲出来,一见顾煊那张冷脸,菜刀立刻往下放了放,“主子……”   顾煊进了屋。   那小娘子为他添了茶水,坐到纪良下首。   顾煊沉默半晌,道:“你们成亲的经过,说来听听。”   纪良和闵英对视一眼,闵英拉扁了嘴,点了点头,示意他顾煊来意正是如此。   纪良:“……”   顾煊看他一眼:“便当闲谈。”   小娘子这才不拘束,絮絮叨叨,点点滴滴说起来。从两人决定成亲,到准备绣品针黹,菜色佳肴,摆桌布局,喜帖窗花,种种用度,无一不落地说了起来。   最后她低下头,道:“不过我们有些不同,没有拜堂,只请了几个亲朋,也没有纳吉迎亲一些俗礼。”   因着是私奔,男女双方身份悬殊,有些事情不好张扬,只能请三两亲朋同乐。   纪良自知亏欠小娘子良多,签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搓了又搓,一向冷硬的脸上有些落寞。   顾煊随意仰靠在竹椅上,双腿蹬直,修长笔直。   他的手落在椅子一侧,十分有规律地敲击着椅子腿。   半晌,他问:“那……你会亲自过问这些事吗?”   小娘子道:“会的。女子一世只有一次这样的场面,我想,应当都是希望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婚事也操办得完美。”   顾煊眸色沉了几分。   “那男人需要做什么?”   “这……”小娘子看向纪良。   纪良摇摇头:“给她打下手?捏肩解乏?”   闵英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当夜,单青山的院落里发出一阵喊叫——   “什么!!你说主子收拾包袱去郡主府了?”   闵英踹他一脚:“小声点,宫杖怎么没把你打残废?”   那日单青山在宫门前打了那禁卫,虽是顾煊放眼全局而授意的,却也明面上过了一遍责罚。   而今他正装着“哎呦”两声,活蹦乱跳地打听他主子和郡主的事。   “你可别说了,我快憋死了,你快跟我细说说他们俩的事!”   闵英白他一眼,却也细细说来。   ※   郡主府灯火通明。   姜嬉正靠在灯下绣并蒂莲,准备做个枕套。   携书与陶嬷嬷一人一筐针黹,正头碰头细细绣着,有说有笑。   抱画进来禀道:“主子,皇叔来了。”   姜嬉的针刚自下而上冒头,她提针拉线,转回头来:“皇叔?他这时候来做什么?”   抱画道:“不知道,提……提着包袱来的。”   “……?”姜嬉疑惑,“包袱?”   她放下绣绷,起身理了理衣裙,“皇叔现在何处?”   抱画道:“是大门上来……”   “在这儿。”院中突然传来一声沉磁的嗓音。   这声音分辨度极高,带着些许沙哑。   姜嬉总觉得耳垂又莫名痒了起来,脸上也飞起不正常的红色。   她迎下阶来:“皇叔这么晚造访,可有要事吗?”   皇叔道:“无事。”   姜嬉:“……那您是来?”   顾煊又改口:“有事。”   他一扬手,包裹提在手上,“来投奔你。”   姜嬉满头疑惑。   她不知道,今日顾煊在纪良家学到的心得,唯有“打下手”“捏肩解乏”七个字。   他原想着住在郡主府隔壁夜园就好,后来想着□□越院十分不方便,因此便直接拎了包住进来。   姜嬉双颊一股一股的,“投奔?”   顾煊点头:“蹭饭。”   他心想,“打下手”“捏肩解乏”这些说法先藏着,先抑后扬,届时再使出来讨她欢心。   虽则他在这些门道上不算精通,可举一反三他大抵是会的。纪良性子也冷清,他一声不吭地“打下手”“捏肩解乏”,能讨得小娘子欢心,想必他也是能的。   姜嬉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点了点头,转头道:“携书,去将最好的清梨院收拾出来,给皇叔住。”   携书面有难色,凑到她耳边道:“主子,清梨院院子大,收拾好可能要夜半过后了。”   姜嬉一窒,“那不然……”   “不然先在你们主子屋里歇着吧。”顾煊接话道。   他这话一出,众人先去打量他的神色,确定他并非玩笑之后,一个个面露惊愕之色。   这亲还未成,皇叔便这样急色了?   天可怜见,顾煊只是想打下手和捏肩捶背。   他要是知道这院子里的人如何作想,只怕宁愿回夜园住一宿。   姜嬉面色红成一片,眸光闪躲,道,“那去把抱厦的帘子都放下来,那厚垫子厚毯子铺上,今晚我宿在抱厦,皇叔宿我屋里。”   “那不行。”顾煊出言阻止,没有反驳的余地,“我要和你一块儿。”   众人:……   姜嬉:……   陶嬷嬷冷言道:“启禀厌夜王,这恐怕不合适。虽有亲事,但尚未成亲,男女之别,还请厌夜王为我们家郡主名声考虑一二。”   顾煊恍然大悟。   他脖子根开始红起来,红色迅速向上蔓延,憋得整张脸通红。   步怀敦远远听见这处人声起伏,其中还仿佛有沉戾的男子声音。   他拿书的手一顿,慌忙往这里赶来。   还没近前,他便听见顾煊要与姜嬉同住的虎狼之词。   步怀敦内心大骂:登徒子!亏面上看着还一表人才!   见陶嬷嬷站出来说话,他一面在心里赞许陶嬷嬷,一面大声道:“不若王爷今日屈就,到我廊院去稍息一夜吧。”   顾煊拧起长眉,又觉得陶嬷嬷此言有理,眼下这也是个出路。   “好。”   姜嬉听得出来,皇叔这句好,说得是心不甘情不愿。   但眼下只能委屈皇叔一晚。   因着太后素喜节俭,姜嬉这郡主府上的奴仆也不便多设,许多房屋便没有每日清扫,闲置的多是一季洒扫一次,故而眼下并未有便捷能住的屋子。   思来想去,便只能如此。   步怀敦延手做出请的姿势,“王爷,这边走。”   顾煊眉毛一挑,把包袱挂到他的胳膊上:“你且先去,本王与嬉儿说几句话。”   步怀敦看着手臂上挂着的包袱,咬牙带回了廊院。   他走后,顾煊见姜嬉身边还竖着几个丫鬟,便先遣退她们。   陶嬷嬷固执地站在原地,防狼一般盯着他。   姜嬉失笑,“嬷嬷,你也先下去吧。放心,这是在郡主府呢。”   陶嬷嬷这才告退。   姜嬉笑道:“从前皇叔的神色一冷起来,她们便是连看也不敢看的。现在这样造次,也不知是她们胆子肥了,还是皇叔软了。”   顾煊道:“兴许是当主子的胆子肥了,底下的人胆子也就肥了。”   他说着,牵过姜嬉的手,往屋里走去。   他牵地这样自然,小小的手被他包在大大的手掌里面。   他常年练武,关节处又些许粗粝,磨在她软软的、细嫩的皮肤上,无端叫人觉得舒服得紧。   原本庭院和她的屋子并不长,可被他牵过手,时间便是数着心跳过的。   她脸上热滚滚一片,心里砰砰直跳,甚至过门槛的时候,差点扑到他身上去。   幸而她提前回了神,注意到脚下的路。   顾煊进门,先是看到桌面上摆放着的针黹框,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姜嬉垂头,提了裙摆进门,“想绣个并蒂莲,做个枕套。”   顾煊点头,心想那小娘子说的果然不错。   他并不首先落座。   反而把姜嬉轻轻按座在绣墩上,他自己绕到她身后。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   他……并不知道如何捏肩捶背,多大的力道,什么样的手法,他全然不知。   “嬉儿……”顾煊抿了抿唇,“我替你按按肩吧。”   姜嬉忙道:“使不得,皇叔怎么能做这事?”   “坐下。”顾煊道。   姜嬉只得讪讪,重新坐下。   顾煊的两只大手放到她肩上。   他有些忐忑:“要是按重了,记得说。”   姜嬉绷着头皮,点点头。   她心想:皇叔今日有些反常。   姜嬉肩上的线条很好,没有多余的赘肉。   入手所及之处,全然是筋骨。尤其那对锁骨,隔着衣服,仍旧清晰明显得叫顾煊莫名燥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上缓缓用劲。   “啊——疼——!”   没想到他还没使够一分力气,姜嬉就哀嚎了起来。   陶嬷嬷原本就不放心,并未走远,等他们入屋之后便坐到不远处的石凳上,等着顾煊出来才安心。   没想到,她这一等,就看见窗上的两抹影子重叠到一起。   矮些的身影似乎趴在桌上,高些的身影站在矮的身后,两手掐住……   陶嬷嬷凑近一看,似乎是掐着郡主的腰呢吧?   她心想,许是烛光投影有误也未可知。   于是找来一根扫把握在手里,就等着有情况了冲进去。   没想打,这一等,就等来了姜嬉的喊声。   她举着扫把,两步作三步,绕过屋角。   只听那“登徒子”的声音清清沉沉:“这样呢?”   而后郡主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鼻音,“好些了。”   “登徒子”厌夜王试探问道:“那我开始了?”   陶嬷嬷听了,脑袋一热,冲将进去,一柄扫把直直拍了过去。 第42章 重伤   陶嬷嬷闯进门来。   她这一笤帚又快又急,恨不能直接把人从姜嬉身上扫开。   顾煊纵横沙场数十年,早已练就耳听八方的能力。   但就这回,他沉浸在与姜嬉独处的喜悦中,眼里心里全是她柔软的侧颜。   心驰则神往,对某件事全神贯注时,其他能力便会退化成三岁小儿。以致于陶嬷嬷带了笤帚打扰了他们的二人世界,他才反应过来。   可惜陶嬷嬷来势汹汹,顾煊眼见那笤帚挥过来,也只能抬起胳膊,硬扛下来。   好在如他所想,妇人的力气终究没有多大,这笤帚打在手上,不痛不痒。   他金尊玉贵,纵使经历风沙多年,也是高高在上的主儿,鲜少遭受这般“毒打”。于是陶嬷嬷这一笤帚下去,他手臂上立刻起了一道红痕。   “嬷嬷这是做什么?”姜嬉惊魂未定,忙站起身来扶着顾煊,“皇叔如何?可曾受伤?”   她上下其手探看伤情,柔荑抚在他手臂和前胸,顾煊猛觉火气大盛,全身都燥热起来。   “嬉儿,”他按住姜嬉的手,凤眸危险地眯起:“你轻薄我。”   陶嬷嬷本已冷静下来,想着自己一笤帚打了当朝厌夜王,吓得烫手似的扔了笤帚。   如今一听这什么轻薄不轻薄的话,纵使她年纪老迈,也听得脸红脖子粗。   她心想,嬉姐儿尚未过门这厌夜王就如此轻慢。日后当真成亲,照嬉姐儿的软性子,这苦恐怕有得受。   她越想越是心惊。   护主心切,陶嬷嬷道:“王爷慎言。”   顾煊闻声,抬起眼皮,凉凉觑她一眼。   陶嬷嬷原本雄心万丈气势满怀,受了这一眼,腿软了半截,说话也结巴起来。   她不自主地埋下头,说话已经尽力硬气,却仍止不住哆嗦:“还、还没成亲呢……”   原本她对厌夜王笤帚相向,便已是大不敬了。又擅自管他说话,只怕要受灭顶之祸。   姜嬉急于为她解围,忙说:“嬷嬷,不妨事。你去找太医来瞧瞧,我看皇叔伤得不轻。”   陶嬷嬷还欲再言,姜嬉打断她的话,让她快些去,陶嬷嬷这才不情不愿,出屋寻太医去。   顾煊轻轻哼笑了一声,“嬉儿倒是清楚我伤在哪儿。”   姜嬉头皮发紧。   方才皇叔站在她身后,她全程只见到笤帚挥过去的残影,却全然不知打到了皇叔哪里。   说他伤得不轻,只是为了给陶嬷嬷解围。好在皇叔并未追究。   眼下皇叔愿意放走陶嬷嬷,反而对她发难,她倒是没想到。   “臣女方才是想查看皇叔伤情,不是想、不是想轻薄皇叔……”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张脸透红,头几乎要埋进地砖砖缝之间。   顾煊见她这幅局促模样,心头一颤,突然起了捉弄她的心思。   “允你继续轻薄。”   “啊?”姜嬉差异抬眸,懵懂的神色落尽他的漆瞳之中。   她瞧着,他的眼神并不算十分肃穆,甚至还有几分玩笑的意味,便立刻笑眯了眼,走到顾煊身边捶着他的上臂,道:“皇叔看在我们历生死共患难的份上,饶我一回。下回我绝不胡吣,以免影响皇叔硬汉威严。”   姜嬉想,皇叔的确是会不舒服的。   毕竟一朝战神,天底下头一号的修罗人物,光是名号就能叫人闻风丧胆。说他被一把笤帚打成重伤,着实影响形象,搁谁谁都不乐意。   顾煊却不知她还有这样油嘴滑舌的一面。   往常见到的小哭包和小拼命三郎,今夜摇身一变,倒成了审时度势小灵通。   顾煊心情大好,纠正道:“看在你即将是厌夜王妃的份上。”   姜嬉得寸进尺,小手捶得更加起劲,“那不若,皇叔允我瞧瞧伤处可好?虽则皇叔铁血硬汉,可也是金玉身子,要珍爱才是。”   顾煊拉住这小狗腿乱捶的小手,把她拉到绣墩上座下,而后撩起自己的左袖。   大约离手腕三寸处,有条清晰的红痕。   手臂肌肉并不粗壮,纹理分明,线条利落。那红痕落在上面,显得十分突兀。   姜嬉探过身子,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那伤处,有些不忍道:“疼吗?”   顾煊启唇,又突然愣住。   疼吗?   “疼。”   被风沙刮破的脸颊很疼,被火罐烧伤的皮肤很疼,被刀剑割裂的血肉很疼,与饿狼搏斗时被抓伤很疼,行军十七日割血而饮很疼。军中众人只见他身姿昂藏,风卷长袍,拄刀西望,天下众人只见他功勋加身,卫冕战神,却从未有人问过他疼或不疼。   他眼底掀起微澜,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感性与柔情。   出神之余,他忽觉手上传来一小股细细的凉风,低头一看,只见一颗圆圆的脑袋,正在他手臂上方,为他轻轻吹着伤处。   “吹一吹,能缓解许多疼痛。”她停下来解释。   青丝如瀑,些许发丝散落到臂上,惹得他有些发痒。   她鼓着颊,嘟起嘴一遍一遍地吹出凉风。那樱唇如三月桃花,盛放于顾煊眼前。   顾煊眯起眼,凤眸轻勾,如塞北苍穹的猎鹰一般,危险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他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微曲,扣住姜嬉如玉般光洁的下巴。   姜嬉被迫抬起头,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一张脸在眼前渐渐放大。   她看进那双眸子里,只见从来沉凉的如墨眸瞳更幽了些许,带着嗜血侵略的意味,入侵她的领地。   她被吓得一个瑟缩,向后仰去。   然后腰间被铁臂环住,整个人被捞了回来。   两人紧紧相贴,炽热在两张绝色的脸之间蔓延。   顾煊看着她,才知世人所说欲拒还迎是什么滋味。   这种感觉简直犹如蚂蚁跗骨、鹅羽欺肤,馋痒直叫人一步一步身涉险地,欲罢不能。   那一瞬间他想,倘或对阵敌军中跨马的首领是她,他必要一败涂地了。   向来他都觉得是他在掌控事情发展节奏,却不想,她早已不自觉间反客为主。   薄唇渐渐倾盖,鼻尖冷香越来越清晰。   姜嬉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急促,仿佛鼓皮上的跳玉般不停震动。   她几乎已经感受到了他冰凉的唇线,忽然,抱画带着太医从外头走了进来:“主子,太医来了。”   姜嬉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或许也是趁此机会,用力挣出顾煊的怀抱。   顾煊心如小鹿乱撞,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后,红色一直从锁骨处蔓延到耳根。   两人仓促分开,各自红着脸。   抱画跨进来,隐隐觉得气氛有些许不对劲。   姜嬉颇有些不自在,柔柔道:“快请太医瞧瞧王爷的伤势。”   她说话时埋着头,不敢再看顾煊一眼。   太医诊过脉,看过伤口,又问了几句,说并无大碍,只留下些擦伤的药,便告辞了。   抱画送太医出去,屋里又只剩下二人。   蜡烛爆了灯花,发出哔卜声响,落在耳里,更显一室安静。   姜嬉见场面尴尬,自告奋勇替顾煊上药,就此打开新的话题。   细长的药匙探入瓷瓶之中,勾出丁点药膏。   她把药膏细细涂抹在伤处,道:“皇叔今夜怎的突然来过来了,说要蹭吃,我是不信的。”   厌夜王府家大业大,光是良田商铺一年营收,就够一个州郡吃喝上三五年。   即便有部分被皇叔拿去添作军用,却也万万不至于落到要蹭饭的地步。   顾煊不知道要编个什么由头,谎话他不屑说。可总也不能直接说“我来给你捶背”的吧,真这么说,恐怕要吓着她。   他抿着唇,长眉微微蹙起,凤眼如渊,盯着案角并不说话。   姜嬉以为自己问错了事,心下擂鼓,便转移了话题。   “婚事……皇叔有想要什么特殊些的吗?”   顾煊问:“什么特殊些的?”   姜嬉歪着脑袋,用手指把药膏涂匀,“嗯……就比如说,婚事流程呀,饭食呀,请的宾客呀等等。皇叔是行伍之人,不知军中嫁娶,可有什么特别些的礼仪没有?”   顾煊道:“你呢?”   “我?”姜嬉诧异,摇摇头,“京中贵女嫁娶,都是有一套流程的,凤冠霞帔,环城而游,叩拜天地,洞房花烛。不过是这些罢了。”   看起来,她似乎对婚事没有多少向往。   顾煊手指微动,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若有所思。   药膏涂抹完,姜嬉净了手,重又拿起案上的绣品。   顾煊放下袖子,绕到她身后。他做事从来有始有终,心里打定主意要给他未来的小娘子捏肩捶背,轻易不会放弃。   姜嬉肩头一沉,转回头去,忙道:“皇叔这是作甚,使不得。”   她说着便要站起来,被顾煊按住。   顾煊倾身俯下,凑到她耳边:“别动。”   两个字,声音磁沉,震动之感从他的胸腔,递到了她的耳膜。   百脉俱通,耳膜里的震颤之感向下传递,扯动心脉,击得她内心一阵乱撞。   姜嬉深深吸了一口气,脑袋里千回百转,转回头去。   电光火石之间,饱满的樱唇与薄唇相擦而过。   两人俱是一怔,紧接着,如遭点击的感觉传遍全身,姜嬉的整个脸腾红起来,耳朵都火辣辣的,目光如剪水,含羞带怯,全然不敢看。   “嬉儿。”顾煊薄唇阖动,呢喃低语。   他尽力压制住自己,直起身子,拉开距离:“改日,改日我再来。” 第43章 请教   顾煊一身万夫不挡之勇,从来不曾临阵脱逃过半步。万万没想折在姜嬉这里,两兵相接尚未开战,他就已然落荒而逃了。   他赤红着一张脸,回到廊下,迎面撞上了步怀敦。   步怀敦正倚着栏杆读书。   廊檐上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光影来回闪动,书上的字已然看得不大清楚。但他仍守候在此,一心苦读。   顾煊见他这样,放缓了步子,来到他跟前。   步怀敦正读得入迷,见一道长影投落下来,仰头一看,原是顾煊。   他才要起身行礼,顾煊摆了摆手,在他身旁坐下,倚过身子靠向栏杆,问:“读的什么书?”   顾煊原也不是闲聊的人,突然问读什么书,把步怀敦问得有些发懵。   步怀敦看着他,缓缓往下坐道:“孟……孟子。”   顾煊垂眼瞥过那卷半旧得书,道:“你倒是一片心全在功名上。”   步怀敦说:“非是如此,怎对得起郡主表妹这赠舍之恩。”   顾煊感受到敌意,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半晌,他宣誓主权道:“不要生旁的心思,很快本王就是本府郡马。”   步怀敦愣住,不多时,他似是被戳破了心事,羞愤交加,站起身争辩道:“草民万万不敢有僭越之心。”   顾煊不置可否,起身沿着回廊往院中走去。   没走几步,他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说:“知你不敢僭越。”   毕竟连直率地表白心意都不敢,又谈何更进一步。   至此,顾煊心里才把步怀敦从“大敌”一类中划去。   他回到屋中洗漱之后,和衣躺在榻上。   一闭上眼,眼前全然是那张梨花一般的脸。鼻尖全然是她身上的清香。甚至连唇畔的冷香都清晰地像在近前一般。   如此躺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顾煊骨子里的痒意便烈得像火焰山的火一般,抓心挠肺,百般萦绕不去。   他干脆仰身起来,重新整肃发冠,往外走去。   步怀敦还在回廊上读书,这回他远远便听见了脚步声,早停下来,只等顾煊过来。   顾煊来了,环视一周,见周围并未有其他丫鬟,才问道:“本王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步怀敦后退一步,躬身道:“王爷但问,草民知无不言。”   顾煊问:“我知你尚未娶妻。”   步怀敦一听,以为他又要说郡主之事,忙说:“在下虽未娶妻,却也知堪配何人。”   顾煊顿住,饶是他喜怒不显,此刻脸上也有些不自在。   只见他摸了摸鼻子,问:“你家中,可曾抬妾?”   他心里想的是:若是纳妾了,那风月之事,想来也知道一二,问问如何压下这痒闷烦意也好。   没想到他这一问,听在步怀敦耳中,却是不同的意味。   步怀敦心中很是诧异,却不敢轻答,心想:难不成这厌夜王,尚未娶妻,便想着纳妾?   按说,步怀敦原也是该纳妾的。前些年他母亲就想着把他贴身的丫鬟抬成妾室,却也耐不住他百般不肯。幸而他母亲也非迂腐之人,故而没有他房里未有一人。   步怀敦琢磨半晌,如实答了:“回王爷,未曾纳妾。”   顾煊眼中光芒寂灭一瞬,复又燃起,“不妨。”   步怀敦不曾纳妾,但有一人纵贯风月场所,必然知晓这其中一二事。   姜嬉自顾煊走后,一直留在房中,趴在桌上看烛影摇曳,脸上羞成一片红云。   抱画进来回道:“主子,方才西边门上来报,说厌夜王爷骑了马,往东宁侯府去了。”   姜嬉直起身来,问道:“东宁侯府?可留下什么话了吗?”   抱画摇摇头。   入秋了,外头秋风一起,窗外竹叶潇潇落下,杆上仍留几寸残青。   光影交映下,半秃的竹竿织在一处,像是张密不透风的、挂满獠牙的网。   姜嬉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这一幕,恰与上一世最后的景象重合。   她猛然惊醒,猝然转过头来,抓着抱画的手道:“东宁侯府?确是东宁侯府吗?”   抱画吓了一跳,一双手被她抓得生疼,摇摇头道:“不知是往何处去了,看方向,确是东宁侯府。”   原来东宁侯府落魄以后,便迁到了勋贵较少的地界,重新起了屋舍宅邸,周围十分清幽雅静。   后来有眼尖的商人见此,便挖了商机,坐地起价,以至于如今那片是最昂贵的地段,多是皇商居住在那处,仅有东宁侯一家是勋贵之家。   皇叔与皇商并没有什么往来,往那方向去,说不准就是去往东宁侯府。   姜嬉衣裳也来不及换,只叫立刻套车。   临走前,她把顾煊送的短剑往袖子里一掩,带了携书和抱画,又叫了几名护卫随行。   马车金玲作响,在秋夜的风里走得尤其急。一如姜嬉的心境一般。   她想:如今上一世那恶人已死,她眼下也要嫁给皇叔,那她的命数必是要变了。可总不能她自己的命数变了,阿景却仍要被皇叔所杀罢?   越是如此想,她便越是心焦。她原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却未曾想今日还有这么一出。   她稍回想了一番,偏又想不出皇叔在此前有何异样。索性便不再想,只叫车夫快些赶路。   那车夫是新招入府的,不知勋贵出行总要走大路才好。   眼下见主子着急,便问:“郡主娘娘,若实在急,咱们便穿小路如何?”   未等姜嬉应答,携书便啐了一口:“呸!偏你是个没见过事的,只管照着官家车道跑便是。”   姜嬉却说:“什么路快,便走什么路。”   车夫瞬间得意起来:“得嘞!”   随后马车抄了近路,穿街走巷。   未想,这车夫不仅不知勋贵的规矩,还不曾丈量过姜嬉的车架多宽多长。   这马车走到一处窄巷中,刚要拐弯,前头马过去了,后头车厢甩尾时却斜斜卡在那弯圆的巷子里。   车厢猛地一震,郡马如何嘶鸣也再拉不动了。   车夫立即知道自己闯了祸,忙下地请罪。   姜嬉来不及问罪于他,便问:“此处离东宁侯府还有多远?”   车夫擦着头上的细汗,全没了先前的得意巷子,只颤颤巍巍道:“沿着这巷子,再有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到东宁侯府的府前大街了。”   姜嬉听言,稍一沉默。   随后便留下携书处理这处纷杂,又留半数侍卫由携书支使,一并保证携书的安全。她自己则取过马车上挂着的灯笼,自带着抱画和半数侍卫往前去了。   姜嬉自来尊贵,出门皆有车马轿辇,何曾徒步走过这街道有坑有洼的小巷。   因而才走了半数路程,她便踩了许多坑,脚上被石砖擦过两三回,开始隐隐地疼了。   好容易峰回路转,出了小巷,来到东宁侯府的府前大街上。   东宁侯府内里再如何不支,外头也是要做些样子的。这一路上,三五步一个地灯,照得这大街上恍如白昼。   姜嬉拉了抱画,“去,快去,就和门上说我来了,叫快开门。”   抱画慌忙往前奔去,没跑几步,门上出来一群人。   李舒景一身紫衣,没骨头似的靠在姜妩身上,送了一人出来。   看那气度尊华,不是顾煊又是谁。   李舒景满脸痞笑,不知和顾煊说着什么。   只见顾煊沉着面色,双臂垂落在侧紧握成拳,似乎下一个就要往李舒景脸上招呼而去。   姜妩似乎不忍听,撇过头来。   这一眼,便见到了这处呆立的姜嬉。   “嬉儿……”   一群人向姜嬉这边望过来。   李舒景不怀好意地朝顾煊挑了挑眉。   顾煊却像是被抓了现行一般,手上地劲儿蓦然松了,颇有些无措。   李舒景调侃道:“哦哟哟,这都还没成亲,你前脚出来,媳妇儿后脚就追出来了。”   顾煊眉头一蹙,颇为不悦:“说清楚些,是我媳妇儿。”   单说媳妇儿,倒像是他李舒景地媳妇儿一样。   李舒景见他连这样的话都吃醋,笑得越发开怀,存心要闹他。   于是便把手从姜妩肩上卸下来,远远喊道:“神仙姐姐!”   他说着,便要迎上去。   顾煊冷冷瞥他一眼,这一眼便有如万钧,叫人无法动弹。   也就这一刹那,顾煊迎下阶来,走至近前,到了几乎衣角相交的地步。   “夜深露重,来做什么?”   姜嬉舌头打结,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   总不能说:我以为你仍是要杀阿景,故急急地来调停吧?   顾煊却是大概知晓她所来为何。   她平日出行,身后顶多一二随卫。   眼下她身后那一群府兵,约莫有一二十人,皆是甲胄兵刃在身,显然是怕起了什么争端。   他叹了口气,身子一横,挡去姜嬉看向李舒景的视线。   “走吧。”说着,他携起姜嬉的手,拉着她便要往回去,“车架呢?”   抱画看了姜嬉一眼,小心答道:“因抄了小路,车架卡在巷子里,马索解不下来,故而骑不了马。主子是一路行至此处的,脚都磨破了。”   顾煊听言,眸色转寒。   他弯下长身,伸手提起姜嬉的裙摆一看。   果然,那双锦绣梨花鞋灰扑扑的,里头细白嫩幼的脚跟跟腱处已然见了血。   顾煊看罢,只直起身,声音沉了三分:“疼吗?”   姜嬉听这声调变化,便知他不悦。   故而虽脚疼,却也只是咬牙点点头,不敢看他。   “你倒是会着急别人。”顾煊冷声说了这句。   姜嬉没听明白,才懵懂抬起头要再问详细,便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已然被顾煊打横抱了起来。   这尚在大庭广众之下,李舒景并姜妩二人还未进去,还站在阶上看着她们。   姜嬉顿时又羞又急,挣扎了两下,“皇叔这是做甚?快些放我下来。”   未想顾煊勾在她膝窝处的大掌往上一够,轻轻拍了拍她的软乎乎的屁股。   “乖些。”   姜嬉原本还闹,被拍了这一下,整个人都僵了,愣愣由他抱着走。   站在阶上的李舒景笑意不减,看着顾煊修长挺直的背影,眯了眯眸。   “姜妩,”他喊,“收拾细软,明日去郡主府蹭饭。”   姜妩听言,心下一晃,以为他还记挂着他的“神仙姐姐”不肯释怀,顿时有些心灰意冷。   李舒景伤重,独自往府里走了两步便停住,回过头,“还不过来搀我?”   说着,他便扬起了胳膊。   姜妩闷闷地走到他身旁,细瘦的肩膀刚架起他的胳膊,耳边就突然有一股温热的气息扑近。   只听李舒景不怀好意的痞笑:“带你看戏去。看看咱们的大庆战神修罗爷,有了宝贝祖宗是个什么样?是不是没见过?是不是没见过?”   姜妩被她闹得耳热,两人一面说,一面闹着,往府里去了。 第44章 药铺   顾煊把姜嬉抱在怀里,走出东宁府大街来。   他护着怀里软若无骨的人儿,用商量的语气道:“你脚上破了皮。这个时辰,朱雀大街应该还没休市,不若往那一处去找个药铺子,上了药再回去如何?”   他们走的是大街,虽已入夜,街上行人仍是不少。   偶有人指指点点,却畏于那猎猎的府兵,不敢多瞧一眼。   姜嬉察觉,把连往顾煊怀里埋了埋,瓮瓮道:“皇叔先放我下来,再行商议。”   她刚说完,又觉得此言有冒犯喝令之意,又忙说道:“可……可好?”   这句找补,让顾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倒少有。   姜嬉俏脸通红,手掌合十,两汪眼里盛着哀求,像一只可爱的猫儿。   顾煊只觉得心里那股子痒意又蔓延起来,细细爬过后背脊梁,百脉千经,最后竟叫人口干舌燥起来。   他又想起刚刚与李舒景密谈时,李舒景说:“情爱之事本就如此,常人或许会把感受深埋心中,羞于出口。我觉得不尽然,只将你所想的,不拘什么,全数说出来便是。都说与她听,这才是真正的心意通达,心中的烦闷也可借此消解。”   李舒景说完,又赠了他许多书册,他打开一看,满目香艳,忙丢了出门来。   没想到在门口,恰恰遇到急急赶来的姜嬉。   李舒景此人,虽不正经了些,但他所说的话,顾煊也算是听得进去的。   心里的话若是不说,又怎能心意通达。   故而顾煊为找合适的字句抒发胸臆,心中憋闷了半天,红透了一张刀凿斧就的脸。   姜嬉见他这样,以为他抱着她太过吃力,忙又来推他。   小手按在他胸口,触手坚挺硬朗,竟是一点都推不动。   “皇叔,若是吃力,且放我下来。”   顾煊此时满心满脑都在盘算着如何把他的想法宣之于口,话未听得真切,便支支吾吾道:“我痒。”   若是李舒景此时在旁,定然是要笑出声的。顾煊原是这大庆朝天神一样的人物,一步三算,决胜千里,没想到在这情之一字上这么不开窍。   让他说说心思所想,是说些“爱你如风月与苍穹,只愿揽你在怀中”这一类的情话,“我痒”算是什么玩应?   姜嬉一时也没听明白,问:“什么?”   顾煊道:“我,我心里痒得很,想亲亲你。”   说着,托起双臂,俯下身来,在姜嬉耳垂上抿了一口,只觉得比豆腐还软。   一时鬼使神差,想着会不会舔着就化了,因而还伸舌头舐了一舐。   姜嬉如遭轰雷掣电,整个身子猛地一震,僵化如那府前的石狮子,心咚咚咚咚地跳着,一刻也不得停歇。   她慌忙挣托出他的怀抱,埋头而立,只道:“皇……皇叔自重。”   顾煊得了这一口,心情大好。   他手上空了,便抬起手来,修长的指节沿着唇线轻缓擦过,颇有些回味的态势。   姜嬉见他不似往日稳重冷沉,反而有三分痞王风流的样子,不由羞恼起来,提起裙摆,转身便走。   抱画下意识看向她的脚,急道:“主子,皮都磨破了,何苦还自己走。”   姜嬉闷闷道:“那你还不去调辆马车来?”   抱画刚要回话,便听顾煊道:“抱画,你同府兵先回去,我陪你们主子。”   “这……”抱画不决,看向姜嬉。   姜嬉道:“不许走。”   顾煊声色沉了半分:“走。”   姜嬉不知哪里来的硬气,只道:“不许走。”   抱画颤颤巍巍望向顾煊。   顾煊眉眼一抬。   抱画心中大慑,忙向姜嬉行了礼,带着府兵快步走了。   顾煊再度把姜嬉打横抱起,道:“你让我不许走,我不走。”   这话没头没尾,姜嬉想了半日,才知他是在答她方才那句“不许走”的话。   姜嬉挣扎了两下,顾煊铁臂牢牢,半分不动,她便歇了。   反正这怀中也算舒服,宽敞安逸,颇有安全感。   但她这会儿,也不知是哪里吃的熊心豹子胆,也许是见顾煊稍近人情了点,嘴上便有些不饶人,少不得要骂骂他心里才爽朗畅快。   “哼,没想到,皇叔也有这样无赖流氓的一面。”   顾煊听言,勾起唇角,淡淡道:“你可是旷古以来骂我无赖流氓的第一人。”   姜嬉一听,想起前些时候听说的事,来了兴致,满脸好奇地问:“听说皇叔在邺城时,有西域绝艳美姬入了皇叔军帐,后来被处绞了?”   顾煊眉头轻挑,心中又添满怀窃喜——   她总算想到问我的事了。   可他素来是个有耐心的,心里巴不得把所有的事情全须全尾一字不落地说与她听,连帐上爬过几只蚂蚁都不要说漏了才好。嘴上却又要卖关子,问:“真想听?”   姜嬉目光盈盈,“想听想听。皇叔不知道,茶楼里的故事好几套,说得人云里雾里的,都以为是真的。”   顾煊问:“他们都怎么说的?”   姜嬉的腿勾在他臂上,悠悠晃着,回想着说道:“我也是听携书她们说的,有说是皇叔收了做帐中人,后来违拗不过军营铁律,不得不处死的,也是风流佳话。也有说是绞死的是那帝姬的婢女,皇叔与帝姬仍是将军美人的佳话。还有……记不得了,究竟事情如何,皇叔何不说与我听?”   顾煊笑说:“军中原不可有女子擅入。那帝姬原为窃取机密而来,派她部下迷惑军士,借他们方便入我帐中。那时我才练完骑射回帐,一入帐眼前便花白一片。她穿着只布片缕,妖娆动人。”   姜嬉忙问:“后来呢?”   顾煊道:“后来我命她跳舞助兴,我未停笔,她不许停,否则厌夜铁骑,只怕要踏平她族帐。她妖娆舞到半夜,等她累了要近前,我便命人来将她绑了。”   姜嬉说:“那她真的被绞死了吗?”   顾煊说:“你说呢?厌夜军律,不可违逆。”   姜嬉若有所感,道:“我若入军中,皇叔会不会也绞死我?”   顾煊道:“你想入军中”   姜嬉手上一紧,心想道:皇叔铁血至此,硬汉心肠,若我们成婚,他在帐中,我要私入,恐怕他也要大义灭亲。日后总要记得小心才是。   故而说道:“我断然是不敢的。”   他们二人正说着话,顾煊转入朱雀大街,走了两步,便到一药房。   药房掌柜刚清点完药材,刚要打烊,见进来了衣着容貌皆不俗的两个人。   顾煊把姜嬉在软长的椅子上放下,向掌柜说明原由,讨了清水药粉等物。   掌柜的去拿,顾煊便自己蹲下身来,褪去她的鞋,虚虚地把她的脚握在手中,恰足一握,白嫩可爱。   掌柜的端着水回到这处,道:“公子爷,清水来了。”   顾煊也不起身,伸出长臂接了清水,先试了试水温,然后才从掌柜的手里接过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蘸了水,拧至半干。   他抬起头,一双凤眼哪里还有杀伐之气,只剩下柔柔的担忧。   “会有些疼。”   声音仍是沉沉淡淡那,但那张天人叹绝的脸上,薄唇轻抿,显得有些许担忧。   她向来不是能忍疼的人,当初遭遇山贼,双脚血肉模糊地从那乌头山上逃窜下来已是极致。后来她尚未痊愈,仍求告到他面前,虽极力忍了,也仍是泪眼朦胧的。   仔细想来,她在他面前已然不止哭过一次两次,除却那次在步家祖墓前的嚎啕大哭,其余时候,皆是强忍着的。   “小哭包。”   顾煊呢喃着,一只手承起玉足,一只手拿着帕子,倾下脸去,小心翼翼地拿着帕子靠近那伤处。   谁知还没碰到,姜嬉就先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同时下意识间抓住了掌柜的宽袖。   顾煊闻声抬头,恰好看见了抓在那宽袖上的手,眉心一簇。   他表情细微,姜嬉顾着喊疼,没瞧见,掌柜的却瞧见了,忙把袖子轻轻一扯,从姜嬉手中抽了出去。   姜嬉手里一空,无处可抓,只能胡乱抓在椅子上。   那椅子质地坚硬,那只本就白嫩的手抓在上面,更失了血色。   顾煊余光见此,眸色深了深。   他把帕子扔回盆中,水花溅洒开来。   而后烛影闪烁,空中玄色衣角划过,顾煊坐到凳上,长臂揽了姜嬉入怀,安坐在他腿上。   “乖些。”   感觉到姜嬉的挣扎,顾煊按住她的腰,声音有些发号施令的冷硬。   说罢,他又觉得自己如此色厉内荏,怕是吓着怀里这小哭包,于是又放柔了声线。   “你若不敢看,趴到我背上,疼了你便张嘴咬我,我便知道弄疼你了。”   掌柜的红了一张老脸,背过身去,慌慌张张说要回去把今天的账重新盘一遍。   姜嬉更是耳根都赤辣辣的,默默靠上那宽厚的肩膀。   顾煊勾起唇角,俯下身去,重新拧了帕子,轻轻拭着那伤口。   等擦完了,他又轻轻吹着气,取过药粉,星星点点扑洒在伤口上。   都做完后,顾煊才直起身来,长指一捞,转过姜嬉的脸蛋。   “让我看看,哭了么?”   姜嬉本是泫然欲泣,听他问了这样一句,转泣为羞:“皇叔倒喜欢看我笑话。”   顾煊见她说话时,脸颊一鼓一鼓的,甚是可爱。   长指不由自主地捏起脸上的肉,真心自肺腑而出:“我不喜欢看你笑话,我喜欢看你。”   不似往日里令人心颤的威压之语,顾煊这番话,轻缓,深沉,有如闻香自醉的老酒,让人倾心沉溺。   他双眸脉脉,光影晃动之间,姜嬉突然觉得他是用情至深的一个人。   但也仅是一瞬。   她不敢多想,慌忙从顾煊身上起来,“皇叔玩笑了。”   顾煊目光落空,落寞勾唇一笑,重又看向她时,长舒了一口气。   他走向掌柜的,说话简洁利索:“结账。”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女子尖锐的叫喊声。   “大夫,大夫!大夫,快,我们院里的客人伤着了,您赶紧过去。”   那女子闯进门,带来一股刺鼻的脂粉味。   她一把拨开顾煊,道:“大夫,赶紧的,我们院里有人伤着了,快收拾药箱跟我走。”   顾煊闻声凝眸,后退了两步,把姜嬉护在怀里,生怕她被冲撞了。   只听那掌柜的叹了一句:“莫不是,又是那执墨姑娘?”   那女子哀叹了一声,一锤手心:“可不是,就是那个贱蹄子。从大户人家出来又如何,还不是进了我怡春院,愣是清高不肯接客,你瞧我安抚好了那客官后,怎么打她!” 第45章 前夕   早就听说执墨进王府没多久,便被送到了花红柳绿之处。   如今这么真切地听见执墨在怡春院,姜嬉心中百味杂陈。   顾煊见她心上添了些烦闷,便带她到酒楼打包了些饭菜,背她回了郡主府。   郡主府里,携书和陶嬷嬷急得团团转,正要派人出去找的时候,他们俩回来了。   陶嬷嬷自顾自迎上来,对着顾煊背上的姜嬉,便是一顿唠叨。   姜嬉有些头疼,侧过脸,贴在顾煊背上:“嬷嬷,我想自己静静。”   陶嬷嬷正滔滔不绝,闻言立刻噤声。   且看她把脸颊贴到顾煊身上的动作尤为亲昵,想到自己前时劝诫她的话她竟是一个字没听,心里不由疏远了几分。   陶嬷嬷心里正不是滋味着,姜嬉忽然回过头来,“嬷嬷,我从虞楼带了些你最爱的烧鸭。”   她一边说,一边拍着顾煊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   她原本还怕顾煊不给面子,未想他当真听话极了,转过身来,朝着陶嬷嬷的方向走去,递出手里那个八宝鎏金的食盒。   “在第三层。”   陶嬷嬷双手悬在半空,不是很敢接。她抬眼看了看姜嬉,仿佛在确认姜嬉的心意。见姜嬉眯眼笑起来,她才擦了擦手,去接顾煊手里的食盒。   “难为主子记挂我这老骨头,谢主子大恩。”   姜嬉道:“嬷嬷说的什么话,嬷嬷是侍候过我母亲的人,是我半个长辈,我不记挂着你要记挂着谁?”   她说完,又同携书道:“携书,这里头有份烧子鹅,你拿去同几位兄弟姐妹们分了吧。在第……第……”   “第二层。”   顾煊见她“第”不出来,顺其自然接了话。   携书高高兴兴蹲了一礼:“谢过主子。”   边上的丫鬟们也都开心起来,有一个大胆的、梳着双丫髻的丫头说:“郡主原就是最体恤我们的,眼下和王爷在一处,便是大人们口中常说的天生一对吧。人人都说王爷是修罗恶鬼,奴婢却觉得最是可亲不过。奴婢斗胆,还请王爷多多带我们郡主出去玩,多多给我们带些烧鹅吃。”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大笑起来。   携书原本还要斥她无礼,见大家都乐开,便笑着啐了她一口:“你这小蹄子,嘴巴是最敢说的。”   顾煊听了这小婢女的话,心情舒畅。   于是问了那个小婢女的名字,封了赏。   那小婢女千恩万谢地拜过,姜嬉就拍了拍顾煊地肩膀,示意他可以入府了。   顾煊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接过携书手里的食盒,里面尽是姜嬉爱吃的。   两人终于到了清幽僻静处,姜嬉提议到湖心亭中吹风赏花,享用美食。   顾煊自然没有不允的,只是叫人快快添了挡风纱,生怕她着凉。   姜嬉笑他:“皇叔原来还明白这些家长里短,养生之道。”   顾煊不笑,脸上却万分柔和:“长到我这个年纪,这些事情多少都是明白的。明白与不明白,单看想不想明白罢了。”   挡风纱很快布置好,丫鬟小厮排着队,有序从九曲回廊上离开。   顾煊颠了颠背上的姜嬉:“走。”   姜嬉笑道:“只有皇叔一个人走,我骑在皇叔背上,怎得还同我说走?”   顾煊其实是怕他突然起身,她会猝不及防心生慌张。可他嘴上却笑着道:“告诉你是为了叫你攀紧些,免得溜下去,同方才的烧鸭烧鹅似的。”   这是在暗暗讽她留了烧鸭烧鹅给陶嬷嬷携书他们呢。   毕竟是她亲口说的,想吃烧鸡烧鸭烧子鹅的,而今地方未到,东西已经去了三分之二。   “呐,上下一心总比阖府离心好。况我先时语气不大好,难免叫嬷嬷心生隔阂。我当体察她们所想,否则,便是如今我和执墨两心相离的模样。”   顾煊把她放到湖心亭的绣墩上坐着,又让人搬杌子来让她搁腿。   他打开食盒,把蘸料摆到姜嬉面前。   然后他也坐了下来,取过烧鸡,慢条斯理地撕着鸡肉,递到姜嬉面前地小碟子上。   “想吃什么口味的,自己蘸。”   姜嬉接过,蘸了个甜口的蜜糖,送到他嘴边:“皇叔也吃。”   顾煊张嘴吃了,道:“人性本就贪婪,你同执墨两心相离,并非你待她不够好,也许时你待别人比待她好。又或者,你待她比从前不好,她便会记在心里,生出异心。”   姜嬉吃着烧鸡,“这便是,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嗯,不仅要人人之间均等,待同一个人,更要时时均等。不用把人捧得太高,也无需斥而远之,这才是御下之道。”   姜嬉又问:“那——那岂不是没有一个贴心的人?御下,若把所有人称之为‘下’,又如何能得到真心的朋友。毕竟皇叔地位尊崇,很难有人能在地位、战功上与皇叔比肩的。”   凶凶的样子也没人能比肩……   姜嬉腹诽道。   “而且,”姜嬉嚼着鸡肉,烤得香脆的皮入口便散发出一阵熏烤香,她咽下嘴里的食物,又拿了一块,才道:“而且,单青山他们,你也把他们划在‘下’的行列吗?”   顾煊听了,凤眼轻动。   良久,他区分清楚,道:“应该不是。”   姜嬉道:“我不知道。他们在你面前无须行礼,言谈无尊卑你也不怪他们,这应当是没有把他们当成下面的人了。他们对您赤胆忠心,是凭着十分的敬仰和出生入死的兄弟情,也并非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厌夜王爷。只是看着‘情’之一字罢了。”   顾煊闻言,又撕下一块鸡肉,蘸了蜜糖送至她嘴边,“知道了夫人。”   姜嬉口内含着鸡肉,瞪圆了眼:“谁是你夫人?皇叔未免太过孟浪了些。”   这倒是头一遭有人说他孟浪。   顾煊道:“我改。”   两人又在湖心亭说了一会儿话,无非是天南海北的奇闻趣事。   喝了点小酒,姜嬉两颊已经绯红起来,整个人如飘在云端。   酒壮怂人胆,她忽然叠手趴在桌上,侧脸盯着顾煊那张俊美利落的脸。   半晌,只听她迷迷糊糊地问:“皇叔本可当个闲王,闲云野鹤,遍览天下河山,听尽世间佳话,为什么执着于开疆扩土,执刀杀戮呢?”   这样好看的人,若非满手鲜血,该让多少美人趋之若鹜?也不至于到如今尚未娶妻。   亭中酒香正盛,顾煊盯着那张醉至酡红的脸,指尖微微抽了抽。   若非刻意忍住,他的手已经抚上那抹娇颜。   姜嬉见他不答,抽出一只手来,扯了扯他的衣袖:“皇叔有什么苦衷吗?是不是陛下欺负你了?”   吴侬软语缠绕着醇沉酒香,如山间清泉一般淌入顾煊心间。   这是,关心吗?   顾煊内心的某处柔软被触动,缓缓地勾起唇角。   他轻轻抚上她的脸,目光绸缎般温柔,“没有。谁敢欺负我。”   顾煊把目光投降轻纱之外,那里清风朗月。   他道:“家国天下。我要使大庆疆域如先朝幅员辽阔,要使天下百姓心安和乐,我自愿当破盾的矛,守城的墙。这是我的夙愿。”   再低头看时,伏在桌上的人已经酣然睡去。   第二日清晨,顾煊早早起来,在院中练武。   忽然听报,说东宁侯爷来了。   此时,顾煊手中的利剑恰巧斩破寒霜,挥出一道冷冽的敌意。   他收了剑,抬眸问:“他来做什么?”   丫鬟忙跪下,垂首回禀:“回王爷,奴婢不知。”   这边正问着,只听一道声音从外头传来,“来看我的神仙姐姐啊!神仙姐姐要出嫁了,出嫁之前我这娘家人,不得陪陪她么?”   顾煊黑了脸,抬手把剑扔给一旁侍立的小厮,接过帕子擦汗。   李舒景倒不是没眼力见,只是热衷于作死,又添了一句:“顺便考察考察你。”   说完,他把手往后一捞,把跟在他身后的姜妩推了出来:“看到没有,正经娘家人。”   姜妩头皮一紧。   顾煊星目如渊,抬眸,启唇,刚要发狠让李舒景滚回去。   只听里面传来抱画的声音:“妩姑娘来了!主子叫快请进来!”   李舒景闻言,得意洋洋得扬眉挑衅。   “妩儿,我们快找神仙姐姐去,不要理这个黑脸怪。”   神仙姐姐……   黑脸怪……   顾煊第一次如此沉不住气。   若非是姜嬉得客人,他非亲自把这东宁侯揍成东宁猴不可!   偏偏这位“东宁猴”还回过头来道:“还有哦,我们家神仙姐姐可不喜欢黑脸怪。要阳光些,阳光!”   他话音未落,已经“哎呦”一声。   一颗小石子刺穿空气精准击中他的麻筋,眼下已经“咵嗒嗒”滚落到一边。   顾煊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至于伤着李舒景,也绝对让他讨不着好。   没想到李舒景像受了重伤一样,翻个白眼,整个人往姜妩身上倒了。   姜妩扶他,颇为吃力。   边上的丫鬟婆子见状,忙上来帮手。   顾煊轻轻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片刻后,早膳桌上。   顾煊分腿坐在姜嬉旁边,不苟言笑。凤目尾处上扬的弧度,正宣示着他的不开心。   李舒景全然是另一番模样,仿佛是这家主人一样,随意呼唤贴身侍候姜嬉的携书抱画等人,甚至连厅上摆着的汝窑嵌玉白瓶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都知道。言谈之间全然不把顾煊这个未来的郡马放在眼里。   李舒景叽叽喳喳,嘴没有一刻停的。   相比之下,坐在他下首的步怀敦就安静很多。   顾煊则是冷着脸,一面给姜嬉夹菜,一面听李舒景的话。   李舒景:“算算日子,今年恩科快开考了,往年都是京郊的虎啸营戍守贡院,今年厌夜军调回京中,会是厌夜军出马吗?”   听他提及厌夜军,步怀敦下意识看向顾煊,道:“厌夜军……”   似是意识到这饭桌上没有他发言的余地,他话说至一半,又埋了头。   姜嬉闻言也顿住筷子:“厌夜军是大庆战斗力最强的铁骑,陛下怎么突然把他们调回京中?”   她故作此问。   实际上,前些天她便已经听说这件事了。   姜嬉回想起上一世种种,明白眼下的兵权交割与变更,正是后来那场大乱的开端。   她思虑几日,遍览镐京,能阻止那场大乱的,如今都已经坐在她眼前了。   昨日试探了皇叔,终是确定了皇叔乃是赤诚爱民之辈,只要她稍加引导,皇叔明白陛下的用意,便不会袖手旁观看镐京大乱。   果然,皇叔羽睫一动,泄出寒潭流水般的目光。   他低沉的嗓音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厌夜军为战而生。向来我厌夜踏上的土地,都是战场。”   李舒景起初还笑着,等意识到顾煊的弦外之音,他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饭后,他靠在椅背上,拍了拍肚子:“神仙姐姐,你要嫁人了,定然是有许多要帮忙的地方,我把阿妩借给你,让她帮你的忙。”   说完他转向顾煊,眉头一紧,心中所想无声传递:我们聊聊吧。   顾煊向来洞悉人心,两人目光交汇时,他已经明白了李舒景的想法。   郡主府里,院落与院落之间相距较远,用梨树隔断。   顾煊长身立在树下,后面李舒景捂着胸口,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生怕扯裂伤口。   顾煊听着脚步声在自己身后停下,便问:“何事?”   李舒景道:“方才饭桌上的话,是什么意思?”   顾煊转回身来,“昨日,内阁大臣的庶出二儿子从京西庄子上回京,同时带回八百私练的府兵。前日,南安王质子失踪,南安王即刻派了手下大将望京而来。大前日,宫里重整禁卫军,太后宫里自成一派,陛下宫里又成一派。其他京官府兵动作不提。依你看,是何征兆?”   “难道——”李舒景撑圆了眼,有些不敢确信地说出自己地猜测。   “难道陛下他,要动手了?”   顾煊道:“听御医说,他近日身子愈发不好了。”   “所以才着急整肃军务,肃清朝纲。”李舒景接了话,而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看来我们要加快进度。不若借着你和神仙姐姐大婚……”   “想都别想。”顾煊冷冷打断他的话。   李舒景说:“你放心,神仙姐姐不会有事的。即便有人要向她下手,也会忌惮你七分。你顺水推舟促成了这段姻缘,不正是想用你自己的声名护着她吗?在你的威慑之下,没人敢伤她分毫。尤其你现在把她捧在心尖上。”   半晌,李舒景又道:“神仙姐姐必将无虞,且你们大婚正是绝佳的时机,还请皇叔三思。” 第46章 醉酒   李舒景至诚至肯地喊皇叔,这是第一次。   顾煊皱起了眉头,几乎毫不犹豫地道:“达成目的的方法千万种,我不会拿嬉儿的婚礼作伐。”   李舒景默然。   半晌,他道:“皇叔,你和神仙姐姐结为连理,是什么用意,你我都知道。不过是想在日后以厌夜王妃的身份护她无恙而已。既然未曾想过你们俩能长远,何必拘泥于这一时。”   他们谈话之时,陶嬷嬷恰巧从小径穿过。   她原本没想要偷听,经过的时候隐约听见有谈话声。那声音深沉,且似乎谈及郡主,于是不由自主住了脚,隔着院墙,仔细听了一会儿。   当听见“既然未曾想过你们俩能长远”这一句的时候,陶嬷嬷心中升腾起一股怒气。   她以拳锤手心,心想果然不出她所料,这厌夜王,不过是要利用郡主罢了。   想着,她提起裙摆,快步往姜嬉院子里去了。   这边,顾煊站在原处。   凉风吹动他的发梢,几抹青丝随风飘扬,衬得他更加清高孤绝。   因提及姜嬉,他眼中有万分柔情,就像那长年积雪的天上之上,还有一面极致明暖的湖面。   “起初,我确实如你所说,未曾想过我们俩能够长远。但近日,我不这么想了。这场婚宴,必将成为嬉儿此生,唯一一场婚礼。”   他目光坚定而锐利,道:“而这场婚礼,新郎是我。”   李舒景收到他似有若无的敌意和警告,忽然扯唇笑开。   “皇叔想法固然是好的。但倘若到时候乱起来,皇叔有个什么闪失,岂不是要神仙姐姐守寡。依我说,且行过虚礼,趁机把仲礼带到太后皇后跟前,以成大计才是。”   李舒景这话说得毫不避讳,爽直利落。   顾煊听完,只道:“我不同意,无需再议。”   说完,便与李舒景擦身而过。   冬日凋零,风冷霜重,厚灰的云层里落下细密的小雪。   刀子似的西风刮在人脸上,叫人皮肉生疼。   陶嬷嬷披着一身细雪进入姜嬉院落时,姜嬉正在和姜妩绣着嫁衣。   她走进来,见二人有说有笑,已到嘴边的一肚子话又咽了下去。   姜嬉瞧见了她,道:“嬷嬷快来看看我选的这花色,是不是太艳了些?”   陶嬷嬷笑着,走过来道:“主子大婚,自有宫里上百上千的绣娘共绣凤冠霞帔,哪用主子亲自动手?”   姜妩道:“嬷嬷这话差了。虽说有御赐的凤冠霞帔,京里的大多女儿出嫁,都是要亲手做一套发放嫁妆箱子里的。”   姜嬉说:“这是镐京的习俗,嬷嬷久不在京中,可能忘了。快看看可着色,会太花了吗?”   陶嬷嬷这才伸手揭过绸缎,仔细比对了色,笑着道:“我们主子目光向来是最刁钻的,主子说好,自然是好的。”   姜嬉笑着回应了几句,这才和姜妩一人分了些线,共同绣制起来。   姜嬉穿线插针,葱白的手指按在大红色的缎面上,道:“对了,嬷嬷来,有什么事吗?”   陶嬷嬷看着她地动作出神。   “陶嬷嬷?”姜嬉又叫了一声。   陶嬷嬷这才回神,欠身答:“在。”   姜嬉问:“嬷嬷方才来找,有什么事吗?”   陶嬷嬷一愣,面有难色地看向姜妩。   姜妩会意,放了针线,道:“侯爷换药的时候到了,我去瞧瞧,一会儿再过来。”   说着,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姜嬉拍了拍身旁的杌子,道:“嬷嬷且坐,慢慢说。”   陶嬷嬷直道不敢,后来实在拗不过,只好做了半边。   姜嬉看她面色纠结,便也放了针线,转过身来,柔和道:“嬷嬷有话但说无妨。”   陶嬷嬷这才抬起眼,道“主子,我方才从梨香苑过来,听见了厌夜王爷和东宁侯爷的话。”   她抿了抿唇,说:“听见他们说,厌夜王爷娶主子,并非是与主子两心相悦,只是……只是为了护主子无虞。”   陶嬷嬷说话的时候,仔细观察着姜嬉的神色。   见她面色平静无波,嘴角笑意不减,忙又说:“想来是我老婆子多虑了,主子心里早就是明镜似的。只是主子当多思多想,不要一头撞进去了。这可是终身大事。”   姜嬉听了,抿唇一笑,拉过陶嬷嬷的手道:“我知晓嬷嬷的心意。多谢嬷嬷来告知我,我已不是三岁孩童,当会好好考虑此时的。”   陶嬷嬷不住点头,“那便好。若是你母亲尚在……”   姜嬉看她眼圈又要红起来,忙止住道:“嬷嬷且先去吧,且容我一个人静静。”   陶嬷嬷抬袖擦了擦眼泪,起身道:“那老婆子先告退了。”   姜嬉点点头,目送她出去。   门关上大的那一霎那,姜嬉始终挺直的腰背松下劲来。   即便早就知道皇叔娶她只是看在母亲的份上,可直到此时,她仍旧从内心升起一股无力。   并非大痛,而是一股浓郁的酸楚,侵袭百脉,摧心摧肝。   顾煊找来的时候,姜嬉告病不见,叫携书将人拦在外头。   顾煊道:“请太医了吗?”   携书道:“主子吩咐,只要让她休息几日便好了。”   顾煊听言,抬手就要推门进去。   携书横身拦住,“主子说了,不见任何人。”   顾煊问:“包括我?”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然带了几分薄怒。   顾煊素来不是轻易动怒的人,只是方才李舒景所言有五分入他的心坎,扰乱心绪。   而今姜嬉不见他,叫他更为烦躁。   携书威压罩顶,不敢作声。   顾煊面色沉淡,越过携书往里问道:“嬉儿,你不愿见我?”   里头没有半分回应,寂静极了。   顾煊道:“那我日后再来看你。”   说着后退两步,往回而去。   姜嬉其实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只是心绪缭乱,不想说话。   她听着脚步声远去,又躺了一会儿,终是坐起身,唤来携书:“你去请姜妩过来,就说我有话要同她说。”   不一会儿,姜妩过来,姐妹二人关在屋里。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姜嬉吩咐套车。   再开门出来的时候,两人换了平民的装扮,登车而去。   她们姐妹二人有共同的心事。   姜妩是众所周知的求而不得,这一路来太苦。   姜嬉则是不敢与外人道的苦楚,酸涩难言。   两人商议定了,找个清幽僻静的地方痛饮一杯。   饮酒取乐于女子而言本是离经叛道的事,故而姜嬉二人出行,改乘普通的青布榆木马车。   此时的虞楼人来车往,热闹非凡。   姜嬉一行带着帷帽走了进去,小二哥立马上来殷勤地招呼。   她们要了最清净的雅间,要求上两坛好酒并几个拿手菜。   姜嬉落座便说:“虞楼的醉红颜和塞外雪是最烈的。”   姜妩笑道:“你放心,你身边的携书是个最妥当不过的人,有她在,你只管痛饮,不醉不归。”   菜一上桌,姜妩便让小二哥下去,不许旁的人进来。   姜嬉另备了一桌酒菜放在外间,供携书吃喝。   两人各自斟酒,碰杯之后一饮而尽。   酒一入喉,便如烈火燃烧起来,又烫又辣,好不畅快。   三杯下肚,姜妩话匣子一开,觑着姜嬉,把平日不敢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嬉儿,难不成你是什么仙子吗,为什么他对你那样上心,看都不看我一眼?”   此时姜嬉也有几分醉意,给姜妩添了一筷子菜。   她晃晃头:“偷偷告诉你,他都是,看在我母亲的份上,才对我上心的。”   两个人说得牛头不对马嘴。   不过醉酒之人哪里能厘清这些。   姜妩听言一愣,飙出泪来:“你要成婚了,他还放心不下,巴巴跑到你府上看着你,成什么体统。真真是个巨无霸王八蛋!”   姜嬉深表同意:“对!王八蛋!”   她拉过姜妩的手,杏眼通红,泣诉道:“妩儿你可知道,他再如此,我就要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姜妩一听,哪里得了,赶忙摆手:“不行不行,你要管住自己,你不能喜欢他。”   姜嬉点点头:“对!不能喜欢他。”   片刻之后,她捂着心口,眼泪簌簌掉:“可是妩儿,我好难过啊。他对我无意,为什么要娶我?”   说完越想越难过,一仰头,又喝了一杯。   携书看她家主子今日不大对劲,故而也没管太多。   她只坐在外间,严防有人进来打扰两位主子。   只是时间流逝,夜幕降临,两位主子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姜妩主子没带丫鬟出来,眼下只有携书一个人料理现场。   她轻轻唤了唤两位主子,唤来奶声奶气的几声娇哼。   携书自言自语道:“要不,我让人去请厌夜王过来吧。”   姜嬉一下子醒了神,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能叫他。”   携书走过来:“或者叫步公子?”   姜嬉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携书当她默认,走出去招来小二,给了他一些碎银,让他去郡主府报信。   她还特地交代了,要找府中的步怀敦步公子前来。   没想到那小二接了银子,转头叫来小厮前去。   那小厮刚到府中,恰遇单青山汇报事务出来,撞了个满怀。   小厮眼尖,知道他必是有分量的人,便点头哈腰道:“携书姑娘让小的来传个话,请步怀敦公子虞楼走一趟。”   单青山一愣,问:“携书姑娘?步怀敦?”   又问:“有别人吗?”   那小厮摇摇头:“这……小的只是个跑腿的。”   单青山道:“知道了,我进去告诉我们主子。你可以回去了。” 第47章 照顾   那小厮领了赏钱便走,也不去问单青山的主子究竟是哪位。   顾煊正在同李舒景对弈。   棋盘堪堪摆上,就见单青山大刺刺闯进来。   “主子,不好了,郡主和姜家小姐恐怕是在虞楼。”   顾煊闻言,把手中的白子放回白玉棋盒中,立刻起身便走。   “她去那里做什么?”   今日午膳和晚膳就遍寻姜嬉不着,府上的下人们也都不大知晓。   李舒景见他面色阴沉,知道他已经着急上火,便告诉他“张弛有道”的道理,好歹镇了他半日。   现今顾煊听闻姜嬉在虞楼,眼角已经轻微扬起,明显不悦。   只听单青山回道:“想是有要事,方才是携书遣人回来的,叫步怀敦前去虞楼接应。”   顾煊以为自己听错了:“叫谁?”   单青山背上一凉,仿佛利剑悬顶:“那个……步、步家公子。”   气氛彻底沉凉下来,就连空气都紧绷起来。   半晌,李舒景道:“放心,姜妩也在,神仙姐姐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话才出口,李舒景便知道这句安慰牛头不对马嘴。   他摸了摸鼻子,越过顾煊,搂过单青山的脖颈往外走去:“你有没有发现你家主子最近脾气发得挺勤?”   “有吗?”单青山挠挠脑袋,“好像是挺勤。”   ……   李舒景把单青山拐走,厅中只剩顾煊一人。   片刻后,顾煊叫人备马,取了姜嬉贴身穿的大氅,自己单人单骑往虞楼而去。   携书坐等右盼,又越过屏风,时不时瞧瞧里面两位主子的状态。   眼见天色黑了下来,外头风雪愈发大了,两位主子趴着睡怕是会冷。   携书蹑手蹑脚走出去,招手喊来小二,轻声道:“你去拿两条毯子来,要上好的。”   小二应声下楼。   携书转身,刚要进门,眼角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再看时,竟然是厌夜王顾煊!   所幸他没看到自己,正在楼下询问着什么。   携书慌忙进屋关门,心想这步公子怎么还不来。   她背倚着门,心里七上八下,只道:“阿弥陀佛,千万不要是来找主子的。”   想着,她忙跑进里间,推了推姜嬉:“主子,快些醒醒,厌夜王来了。”   姜嬉已经喝了许多,早就神游太虚,迷迷瞪瞪的。   “厌夜王,谁是厌夜王?”   携书道:“厌夜王啊!战无不胜的,你未来的夫君!”   姜嬉眯缝着眼:“谁?我未来的夫君?”   她指着自己:“我夫君?我没有夫君,你记错了。”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携书心里打鼓,问:“谁啊?”   外头小二道:“姑娘,是我,送毯子来了。”   携书一颗心落回肚子里,道:“来了。”   门闩轻动。   携书打开了门。   入眼是一双登云靴,靴上是一片暗金走线的云纹衣角。   携书心里咯噔一声,头皮发麻。   只听沉凉如冰的声音从头上传来,顾煊道:“让开。”   他站在门前,闻着浓郁到极致的酒香,陡然扬起眉尾,凤目更显凛冽之气。   携书哪里还敢拦着,心里想着主子自求多福,便侧开身子让顾煊进屋。   姜嬉还趴在桌上咕咕哝哝,顾煊进来的时候,她正一拍桌子,举起酒杯,颇为豪气地大喝一声:“喝!”   顾煊吓了一跳。   正待要说话,只见姜嬉说完话后,把空杯送到唇边仰头“痛饮”,而后扔了被子,又趴下了。   顾煊一时间眉目深敛。   他大步过去,掰过姜嬉的身子,把她扛在肩上。   动作虽粗了些,力道却是刻意放柔了的,并未伤到姜嬉分毫。   只是在携书看来,这回姜嬉恐怕要吃些苦头。   姜嬉趴在顾煊身上,仍不知到即将到来的是什么。   她只闻见鼻尖一缕清香,便向香源处寻去。   好容易找到一处温暖的所在,便把头埋了进去,使劲地嗅了又嗅。   顾煊被她蹭得肩窝发痒,气已经消了一半。   没想到姜嬉口喷酒香,搂着他的脖子道:“好香啊,比我们家的黑脸冰块还香。”   顾煊气极反笑:“我是谁?”   姜嬉疑惑道:“你是谁?”   顾煊咬牙道:“我比你们家黑脸冰块还香,我是谁?”   姜嬉“恍然大悟”:“嗯……你是……你是香哥儿!”   香哥儿……   好一个香哥儿……   顾煊把姜嬉放上马,脱下斗篷,把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他一路策马,迅速回了府中。   郡主府众人见他一脸沉色从外走来,怀中还抱着郡主,连忙纷纷避让。   顾煊一路目不斜视,径直把姜嬉带回房中。   陶嬷嬷赶来关怀,被顾煊反手关在门外。   郡主府已经点起烛火,照得里外透亮。   姜嬉躺在榻上,脸上被酒气熏成酡红,双唇朱色如锦。   顾煊收回目光,在榻边坐下,恶狠狠问道:“为什么去喝酒?”   姜嬉咂吧咂吧嘴,并不回答。   顾煊又训:“为什么和姜妩去?”   到如今还有什么烦心事不能找我,非要找姜妩对饮?   姜嬉偏在此时又喊:“来!妩儿,干!”   顾煊气极,回过头来要说些什么。   未想莹润红唇入眼,脑海中哪里还有什么是非公断,甚至连同郁闷也烟消云散。   他心里惶然打鼓,咚咚直响。   喉结上下一动,他道:“你、你不答我,我要罚你了。”   姜嬉气息匀称,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顾煊又盯了半晌,饶是已经捏紧了双拳,心里仍旧发痒,恨不得在那唇上狠狠厮磨一番。   “嬉儿,你再不答,我要、我要……”   姜嬉迷迷糊糊,以为对方是姜妩,只拉着道:“妩儿,你要什么?”   红唇阖动,如春山红果,万分勾人。   顾煊脑袋一空,凑上脸去。   嘴唇触及温软的那一刹那,他如遭雷击。   食髓知味,他又含了一口。   软唇带着酒香,沁入心脾,叫人头上冒出一层细汗。   顾煊的心砰砰跳得飞快,脸上飞起可疑的鸿运,整个人瘫坐在榻边。   半晌后,他撑着起身,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姜嬉地醉态。   只伸手稍微掖紧她身上的被子,而后逃也似的掀开珠帘,出去了。   他出屋以后,反手把门关上,深深吸了口气。   李舒景找来,往屋里一望,“神仙姐姐回来了?”   顾煊慌忙站直了身子,点头:“嗯。”   他脸上红晕未退,一口薄唇红得像沾了鲜血,水光莹泽。   李舒景走到他面前,上下观察了个遍,皱起眉道:“你这是……”   顾煊双手垂落在侧,紧紧握成拳。   他那锋利的喉结微微一动,泄漏出几分紧张,生怕李舒景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李舒景拍了拍他肩膀,想说点什么。   顾煊说:“姜妩还在虞楼,喝醉了。”   李舒景的手僵在半空,“喝醉了?”   顾煊点头,“你看着办。”   他说着,伸手扒开李舒景,沿着回廊往厨下去。   李舒景在原地愣了半晌。   等顾煊从端了醒酒茶过来,他已然不在了,想是接姜妩去了。   姜嬉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很。   一声冷哼从珠帘外传来:“哼,醒了?”   这是顾煊得声音。   姜嬉回想起昨日在虞楼的情景,继而想起去虞楼的原因,神色从惊慌转成疏离冷淡。   “给你喂了些醒酒茶,头还疼么?”顾煊问。   姜嬉点头:“还有些。劳烦皇叔了。”   她一边道谢,一边接过顾煊手里的汤碗。   顾煊大拇指一弯,把碗扣住,蹲下身来。   “昨日为什么叫姜妩去虞楼?”   姜嬉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兴师问罪,微微张着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顾煊的目光又落到她唇上。   柔软的触感,轻弹紧致的触觉仿佛就在唇畔。   他心里一晃,松了手,有些闷闷道:“为什么不是叫我?”   姜嬉目露疑惑。   “我们以后就是最亲近的人了。”顾煊解释道,“你有什么愁苦烦闷之事,应当同我说才是。在你心里,是不是姜妩还比我亲近些?”   姜嬉差点呛到。   大庆厌夜王是个多么骄傲的人,从来战无不胜,挥刀所向皆无人能敌。   他是站在山巅的人,从未和任何人作比,也没有人敢与他作比。   眼下他却把自己和姜妩相提并论,甚至为此心中颇有不平,当真叫人啼笑皆非。   她把喝了半碗醒酒茶,把茶碗递回去。   “携书呢?皇叔传携书进来伺候吧。”   顾煊把茶碗搁到矮凳上,直接在脚踏坐下。   “难不成我还比不上一个丫鬟吗?”   姜嬉哭笑不得,“皇叔金尊玉贵,叫皇叔伺候我,我是万死难赎的。”   顾煊见她疏离至此,心里那股执拗劲儿也上来了。   “我在你心中,是不是还没姜妩亲近?”   姜嬉道:“阿妩是我姜家姐妹,血承一脉,自是比皇叔亲些。”   “你再说一遍。”顾煊抬起眼皮,凝视她。   他的目光太过寒凉。   姜嬉话到嘴边,突然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   顾煊静静等着她,不置一辞。   姜嬉想了想,垂下眼睫,盯着锦被上的纹路出神。   “皇叔,你……为什么答应这门婚事?”   顾煊答道:“你不是想救我吗?”   姜嬉抬眸与他对视,“若我没有出此下策,皇叔一定也留了后招,必定也能全身而退的。我当时没有想明白这个……”   她话未说完,忽觉脸侧冷风吹过。   蜡烛一晃,顾煊那张脸在眼前放大无数倍。   紧接着,她的唇上落了一个软软的吻。   这个吻带着风雪的清冽和酒香的醇沉,以顾煊独有的占有欲辗转流连于她唇上。   “现在后悔,来不及了。”顾煊靠在她肩窝,沙哑着嗓子说道。   姜嬉的心猛然胀到无限大,撑得胸腔发疼。   鼻息所及都是顾煊独有的味道,一点点发酵,叫人面红耳赤。 第48章 待嫁   那日以后,顾煊似乎心情很好。   李舒景和姜妩闹了脾气,两人各自回府。   恩科开考,步怀敦也下场考试了。   眼见距婚庆吉日越发近了,顾煊搬回厌夜王府,带着几名随从好生装点新住所。   姜嬉被太后接到宫中待嫁。   这段时间,她被陪在太后身侧。偶尔制香,偶尔插花。   雨雪霏霏,天幕霭沉。   宫中早早点起了灯火,映照得金银玉器一片夺目辉煌。   姜嬉早已洗漱完,坐在镜前涂抹脂膏。   携书从外赶来,抬手挥退侍奉的宫婢,走到姜嬉旁边跪下侍奉。她禀道:“主子,打听到了。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果然换人,皇城禁卫军的禁卫使也都轮调离京,首辅大人最近告病未曾上朝,已有半月了。”   姜嬉越听,越是蹙紧两道蛾眉。   她按照前世的时间线推算着时间,猜想大概这几日京城就要发生变故,于是派携书悄悄打听。   果不其然,携书眼下来报,说是几处主要城防都换了人,重臣告假。这镐京怕是骤雨将至。   姜嬉思虑了一圈,“携书,你去请皇叔进宫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携书面有难色:“主子,依礼,这婚前不该与新郎君再见的。这……”   “也罢,你去请姜妩进来。”   她皱眉,又嘱咐:“正华门已经下钥,你从西直门出去,直接转入朱雀街。先去东宁侯府走一趟,这个时间,她多半在那里。”   携书看姜嬉确实着急,道了声“是”,起身出去。   姜嬉叮嘱:“带上氅子和手炉,外面很冷。”   携书一面应着“是”,一面往外去。   她出去之后,殿中只剩下姜嬉一人。   庆和殿是永寿宫偏殿,姜嬉小时候就住在这里。她依稀记得幼时和太后在此处依偎的场景。   那时姜府内部混乱,姜家各房即便流着一样的血,心肠到底也是隔着肚皮。整个府中宅斗不断,遍是隐私算计。她父亲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不放心把年幼的姜嬉放在那样的生长环境中,便跪死在太后宫门前,求太后怜悯幼女。   恰巧先时反王作乱,姜嬉的母亲以一挡十,视死如归,在城墙之上血祭英义,对太后有救命之恩。   姜嬉的父亲也是看准了这层关系,才行此事。   太后终是善心之人,垂悯姜嬉,收了并赐封郡主。   那时的郡主之衔,只是一个虚名,没有封地。   姜嬉依附于太后之下,听宫人诽谤抨击,知晓自己寄人篱下,十分安分守几。饭不肯多吃一口,话不肯多说一句。   太后见她怕生,恰巧那时宫中无趣,便日日到这庆和殿来,同姜嬉玩一些小孩儿喜欢玩的游戏。   她的无微不至,犹如亲祖母一般。   如今年岁过去,这庆和殿并未与她小时候有分毫差别。   姜嬉仿佛看见那脚踏之上,有一名华贵的妇人正在同一个小女孩玩“顶牛角”,偶尔看向那小女孩的眼神全是爱怜。   姜嬉内心一动,又思及上一世的镐京之乱。   那时她死于街头,不知太后结局如何。   想及此,她捏了捏拳,闭上眼思索。   此时如果把镐京之乱的事告知太后,不知太后又会作何反应。   以太后的脾性,大抵会先去试探陛下一番。陛下那样面冷心硬的人,恐怕镐京尚未动乱,就会掀起轩然大波。   此时的姜嬉,还全然不知道整个镐京之乱全是出自皇帝之手,而皇帝如此行事只为了将镐京的势力重新洗牌。   故而她此时还在顾虑皇帝的反应。   可若是不告知太后,又如何保太后安康无虞?   唯一的办法只有带太后离京。   要找个什么借口好?   姜嬉一边想着,一边披了斗篷。   她往外问道:“太后歇下了吗?”   外头小宫婢脆生生答道:“回郡主娘娘,未曾。”   姜嬉系紧兜帽,手执宫灯,抬步出门。   夜间落雪甚厚,宫灯被风雪笼住,散发不出全部光晕。   整条宫巷黑压压一片,姜嬉手中的宫灯微弱萤火,却异常坚定地滋滋燃烧着。   她走得又快又急,不一会儿便到了永寿宫正殿。   姜嬉走到廊下掸斗篷上地雪。   里头传出一道慈祥的声音:“是嬉儿吗?”   姜嬉眼眶一热,“太后奶奶,是我。”   太后身边贴身的嬷嬷忙出来,将她迎了进去。   “太后娘娘正念呢,恰巧郡主娘娘就心有感应,赶来了。”   太后正在灯下点着一排排妆奁。妆奁里盛放着各式各样的头面,有点翠金珠红宝石的,有素雅一些的白梅嵌银落花钗的,也有金丝嵌碧的……   太后见她来了,忙拉过她的手,道:“快来看看,还想要什么,我再给你添一些。”   又说:“京西鹿郡的地都是皇庄,捏在户部手里,给不了你,否则那块地是最好的。好在我手里还有一块宝地,原想着撺掇皇帝建个温泉行宫,现下就给你吧。苏茗,拿地契来。”   姜嬉鼻尖一酸。   太后又道:“你自小就是吃惯了苦的,就是跟了我,你受了委屈也不敢大摇大摆闹过一回,就怕我难堪。这么多年,承你的福,我老婆子很开心。”   “太后奶奶……”姜嬉眼里噙满了泪,“是太后奶奶福泽于我,即便我父母双亡,这些年也没人敢轻慢我半分。嬉儿还要多谢太后奶奶。”   苏茗捧着一个掐金嵌玉如意的锦盒回来,里面装盛着地契。   太后从苏溪手里接过锦盒,擦了擦,道:“这是宁安郡的地,是块沃土,风水也好。就给你当嫁妆吧。”   姜嬉擦了擦眼泪,“原本公中出的嫁妆就有许多,太后奶奶快自己收着。”   “你这孩子。”太后娇嗔似的拍了她的手背,“这是我们祖孙情谊,我给你的嫁妆。日后你就再无祖孙之说了。”   嫁入厌夜王府,就是厌夜王妃。以后太庙的宗谱上所记载的,也只能是“厌夜王妃姜氏”。   姜嬉垂泪,接过锦盒。   “宁安郡风土人情最好。太后奶奶,那郡有一座名山,山上寺庙香火不断,是最好的礼佛参参拜的地方。嬉儿想,等嬉儿完婚之后,咱们祖孙二人一同去添些香油可好?”   这个提议有些突兀,颇令太后感到意外。   但太后向来信佛念佛,心想姜嬉这是孝心所至,只是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她这副老骨头,恐怕难以支撑。   苏茗笑道:“太后娘娘就应了吧。也是许多年没出去走走了,外头的风是什么样的,只怕您都忘了呢。”   姜嬉扬起笑容,拉过太后的手,循循善诱道:“传闻那庙中住着制香的稀世好手,太后奶奶不去会他一会?天下名香‘洞庭卧’就是出自他之手。”   “果真?”太后兴奋起来,“若说这‘洞庭卧’,我调制了千百回,都未能同比其香。它绵柔顺和,堪称天下名香之最。”   姜嬉:“那就当太后奶奶应了我。明日初五,初八也是个吉日,不若我们初八就出发吧。”   太后笑开:“你这小猢狲,这样着急。就依了你。”   得了太后亲口应承,姜嬉这才放下心来。   她又同太后说了一会儿话,太后拉着她数嫁妆,祖孙二人话至半夜,姜嬉这才回去。   这几日的天气阴沉寒冷,半夜更是如此。   姜嬉拢紧斗篷,疾步走着。   回到庆和殿时,携书早已迎了出来。   “主子,厌夜王……跟着奴婢来了。”   姜嬉露出些许讶异:“不是说新婚之前,新郎君不能来相见吗?”   携书刚要说话,只听一声喑哑的嗓音破开风雪而来。   “谁说不能相见?”   随着话音逼近,姜嬉腰上一紧。   她身子一轻,已经被带入殿中。门“嘭嘭”关上,姜嬉稳稳落地。   顾煊与她对坐。   华服上的雪受热,已经化成一片小小的水渍晕染开来。   姜嬉收回目光,道:“我原是想请皇叔的,但她们说新婚夫妇暂不能相见。”   顾煊道:“我很开心。”   姜嬉看他平静无波的面色,对他这句表示情绪的话表示疑惑。只问:“为何?”   顾煊扬起嘴角,说:“你原是想请我。我很开心。”   终于不是排在姜妩之后了。   原本他在东宁侯府与李舒景议事,恰巧携书来请姜妩,他便随着姜妩前来。   姜嬉想起姜妩,忙道:“对了,妩儿呢?”   “她在前殿喝茶取暖,你且说说,有何事找我?”   姜嬉敛了神色,起身走到门边,开门左右探视,确认丫鬟都在远处之后才回到殿中坐下。   “最近几处城防要职的差缺都换人了,皇叔可知道吗?”   顾煊没料到她要说的是这个,道:“知道。”   姜嬉说:“首辅最近也告假了。首辅育有一子,曾经边关抗敌,后来伤了腿落下终身残疾,便回京安养。他虽不良于行,但长于培养府兵。首辅府上的府兵,至少能和五城兵马司其中一城相抗。”   顾煊面色转沉,凤目微狭,剑眉轻蹙,周身萦绕起冷冽的气场。   这种近乎超然的专注,如长指轻弹,拨动姜嬉的心弦。   姜嬉说:“镐京很快要变天了。”   顾煊微愕,看向她。   姜嬉接着说:“以皇叔洞察千里的□□,应当是早就知道这些事情蹊跷。今日请皇叔来,是想问问皇叔打算如何应对?我心中好安心些。”   她说着,低了头,捏着手道:“我知道皇叔答应娶我,是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要护我周全。但此事并非那样简单,镐京势力纷杂,难以拨茧抽丝,一步不慎,恐怕……”   “姜嬉。”顾煊突然喊住她,“我娶你,不是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 第49章 夜话   “我有千百种办法回报你母亲的救命之恩。娶你是我心之所系,不是因为旁人。”   顾煊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里的坚决有如泰山之重,难以撼动。   “嬉儿,”他抬手抚上姜嬉的脸,冰凉的触感在光洁的皮肤上蔓延。   姜嬉轻轻战栗。   顾煊收回了手,在炉子旁烤了又烤。   他说着一些什么,姜嬉全然没听进去。   她眼中只有那双修竹一般的手,以及方才的那句“心之所系”。   半晌,顾煊问:“如何?”   姜嬉一愣,方回过神来。   地龙烧得太旺,把她烤得面红耳赤。   顾煊把手伸到她面前:“给你玩。好好听。”   姜嬉不敢擅动。   顾煊把手塞进她手里:“应该不凉了。”   他的手指骨修长,关节分明,看着赏心悦目。握在手里,虎口和指腹都有一层薄薄的茧,是他握刀杀敌所致。   姜嬉犹豫着,摩梭着虎口那层薄茧,红了脸:“皇叔方才说什么,能否再说一回?”   顾煊说:“我和嬉儿做个游戏如何?”   姜嬉:“什么游戏?”   顾煊道:“我们来看看,关于镐京即将面临的这场风雨,咱们的想法是否一致。”   姜嬉问:“怎么做?”   顾煊说:“咱们手谈一局。假设我是背后的布局之人,嬉儿是我的话,会如何应对?”   姜嬉点头:“只是我的棋艺谈不上精深,还望皇叔海涵。”   顾煊道:“无妨。”   姜嬉让携书取棋盘来。   顾煊执黑布子,很快便成了一部残局。   姜嬉看去,只见黑子四散零落,看似各自为王,实则互成犄角之势。白子势孤力单,更是纷杂凌乱,毫无章法可言。很明显,黑子是如今镐京几股蠢蠢欲动的权势,白子则是顾煊。   姜嬉敛眸沉思,取各个击破之法,执起白子,落到盘中。   她步步包围,但黑子总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她棋路走向哪里,总能引发四面黑子闻风而动,成四面楚歌之势。   她看着这盘棋,瞳孔皱缩,猛然抬头:“你是说!”   顾煊把黑子放回棋盒:“不错。这是有心人布的棋局。”   “陛……”姜嬉捂住嘴巴。   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是陛下。   是了,五城兵马司和皇城禁卫,除了陛下,又有谁能这么轻而易举换人呢?   “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皇帝虽不至于多么英明神武,可也已经兢兢业业许多年,励精图治,绝不会轻易弃百姓安危于不顾的。   顾煊把盘着的腿放了下来,道:“正如这盘棋一样,黑子四散零落,各成一派。他若不是把他们统而治之,叫他们引火自焚,怕是要殃及整个天下。”   姜嬉道:“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顾煊目光深邃悠长:“他的办法,已经极好。把天下之祸转化为一城之祸,他已经殚精竭虑了。且他身子不好,若是此时不除此患,他日卧病在床,恐怕天下纷争四起,到时候他便无回天之力。 ”   姜嬉心里郁闷,甚至觉得有些荒谬。   牺牲和流血,百姓的哀嚎仿佛响彻在耳畔。朱雀街的青石砖冰凉如许。   她抬眸:“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顾煊斩钉截铁:“有。”   “什么?”   “立嗣。只要立了太子,觊觎皇位的人自然要多一层戒备。到时候再以明臣强将辅佐,可平此此乱于无形。”   姜嬉沉默下去。   她在宫中生活多年,深知帝后之情。   皇后孱弱,常年服药,难有子嗣。偏生皇帝痴情,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   记得有一年,一个小黄门只是帮皇后传话出宫,便遭剐刑。众目睽睽之下,那小黄门哀嚎不断,血肉模糊,直至咽气。   后来皇后和太后设局,叫一个酷似皇后的宫女怀上龙种。皇帝龙颜大怒,那一年宫中死了许多人,慎刑司常年鲜血浸泡,砖缝都浸成血红。宫中寒鸦栖树,百鬼恸哭。   他甚至下令杀死那个孩子,千里追击也不放过。   偏执到如此地步,只怕他即便知道仲礼的存在,也仍会大开杀戒的。   姜嬉有些泄气:“皇叔打算怎么做?”   眼下顾煊的兵权全数上交皇帝,如今除了单青山和闵英等人,他已经是单枪匹马,要扭转眼下的局势,谈何容易?   顾煊凤眼炯炯,如寒夜中的利剑,冰冷却有铿锵之势。   他道:“换皇帝。”   姜嬉吃了一惊。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一道漫不经心却又极度危险的声音——   “郡主可歇下了?”   是皇帝!   姜嬉蹭地站起身来,慌乱之中碰落了棋盘。   耳听硬厚地靴底碰在青砖之上,发出闷声。棋子落地如跳珠之声,亦如姜嬉的心绪,纷乱无极。   待到安静下来,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已到了门外。   姜嬉对顾煊使眼色,叫他赶快藏起来。   她自己则扶正发髻,理顺衣裙,慌忙向外来开门。   临开门前,她还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烛影晃动处,并未有任何人影,姜嬉这才轻轻呼了口气,开门接驾。   “陛下深夜造访,臣女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她跨过门槛,在槛下深深叩拜下去。   风雪欺身,顾连横轻轻嗽了两声,抬步进屋。   龙纹黄袍衣角从眼前掠过,姜嬉的心砰砰直跳。   顾连衡说明来意:“郡主明日就要出嫁,皇后十分挂念。只是她身子弱,吹不得风,朕便代她走一趟。”   他轻轻侧身,跟在他身后的内侍即刻上前,欲将东西摆在桌上。   但桌上棋盘歪斜,棋子散落,委实没有放东西的地方。内侍动作一顿。   姜嬉见状,忙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礼物,欠身道:“臣女闲来无事,自己与自己对弈。未想陛下造访,天恩垂降,慌乱之中碰乱了棋子。”   顾连衡似乎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他微一挑眉,道:“郡主雅兴。听闻——”   故意拖长了尾音,四处环顾。   姜嬉咬紧牙关,心如擂鼓。   “听闻,郡主请了姜家姑娘进来,怎么不见人?”他侧目过来。   姜嬉道:“臣女自幼孤苦无依,与姜家甚少往来,所亲近的姐妹,唯有姜家嫡女姜妩而已。臣女明日出家,今夜难以成眠,故而请姜妩来陪臣女说说话。未请陛下明示,还望陛下恕罪。”   顾连衡却不善罢甘休,掐了要害处问道:“那为何不见姜妩人影?”   姜嬉捏紧手里的礼盒,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故作轻松,恭顺答道:“妩儿她想为东宁侯做件衣裳,恰巧臣女手里有些上好的料子,便让她挑去了。”   顾连衡听言,不知可否,只静静看着她。   姜嬉感觉自己正在被毒蛇直视,尤其是方才知道他要以一城换天下,也不愿认回自己的儿子后,更觉此人冷酷无情。   终于,顾连衡移开目光。   “既然礼物已经送到,那朕便先走了。”   从头到尾,竟连一句贺词也没有。   可见除了皇后和天下,他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更不会对不放在心上的事情多做恭维。   姜嬉走至门边,福了半身礼恭送圣驾。   直到顾连衡的仪仗消失在风雪之中,她才直起身来。   冷风呼号,她打了个冷颤,这才知道自己后背早已湿透。   顾煊等她关了房门,从梁上落了下来,轻盈无声。   他与姜嬉面对面站着。   姜嬉忽然觉得满腹委屈,这种委屈不知从何而来,只让人觉得劫后余生,深深无力。   顾煊无奈地叹道:“小哭包。”   说罢,轻轻把她揽进怀里。   他心里清楚,顾连衡应该是知道自己进宫,才特地到这儿来走这一趟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连衡居然亲自前来。   姜嬉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瓮瓮道:“皇叔不必多虑,想是皇后娘娘亲自嘱托,他才走了这一趟。姜妩素来与皇后娘娘交好,他问姜妩的去处,不过就是不想让她见皇后罢了。”   谁能想到,一个皇帝的独占欲竟然恐怖到如厮地步,皇后甚至连交友也不能自由。   顾煊若有所思。   他的神情一向清冷,唯有在姜嬉面前才温柔三分。   姜嬉红着脸从他怀里挣出来,坐回原处。   顾煊便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自己与自己闹别扭,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灿烂得仿若春天的暖阳。   半晌,姜嬉抬眸:“皇叔方才说要换……,怎么换?”   无意撞入顾煊的笑容里,姜嬉强装无事,脸却已经滚烫。   顾煊落座,说:“皇后若是知道仲礼的存在,会作何反应?”   姜嬉歪着头:“兴许会把他接入宫中?”   顾煊说:“这是后话。将仲礼的存在以皇子的身份广而告之。皇后若是知晓,无论如何,也会保仲礼安全。但仅仅如此还是不够。若是如此,镐京安危系于仲礼一身,仲礼活着,则镐京无恙;仲礼未能成活,则镐京危矣。”   他说:“这便是我今天进宫寻你的目的。明日大婚,人多眼杂,许多事不方便说。”   姜嬉莫名紧张起来,眼神抓着顾煊不放。   顾煊拉过她的手:“嬉儿明日恐怕要舟车劳顿。”   姜嬉露出不解的神情。   顾煊道:“明日市井之间就会流传仲礼的身份之说。我们大婚之后,大概三更时分便要送仲礼到安全的所在。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镐京。”   话到次此处,姜嬉便明白了。   明日以后,镐京恐怕局势要混乱起来。   顾煊面有愧色:“嬉儿,对不起。”   姜嬉摇摇头,“皇叔见外。只是……我可以带上一个人吗?” 第50章 礼盒   顾煊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不知道姜嬉到底想带上谁。   原本镐京城势力交杂,眼线遍布,想把她和仲礼送出城已经有些勉强。若是再带上一个人,恐怕有些难度。   姜嬉未必想不到这个。   她此时提起,那么此人对她而言定是十分重要。   顾煊启唇,问:“谁?”   姜嬉道:“太后奶奶。”   虽说顾连衡未必心狠手辣到对自己亲生的母亲下手,但前时因为皇嗣一事,他对太后已经积怨。倘若镐京乱起来,太后再干涉他,只怕要出大事。   顾煊面色冷淡。   如果要带上太后,就要重新谋划。   他往常行军处事绝不会拖泥带水,凡他所虑,都已经是当下的最优选。若是以往,除非姜嬉给出足够的理由,否则他不会答应带一个可能没什么危险却拖后腿的老人家出城。   且太后年纪大了,腿脚不够利索,身子骨也弱,出城途中恐怕要多考虑些。   但顾煊最近长了心,满心软肉都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眸,他几乎瞬间就做了决定。   “好,我来安排。”   无论如何,不能叫她担心。   若是太后还在城中,她即便安全了,也不会安心。   顾煊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嬉儿,情势所迫,明日婚礼恐怕不能尽善尽美。你放心,我一定补你一个完整热闹的婚仪。我还要去趟东宁侯府,你早些歇息。”   姜嬉笑道:“无妨。本就要多谢皇叔愿保我性命。”   顾煊听言,眸色沉了下去,眼瞳漆黑得像上佳大的墨玉,瞳孔反射出星点光芒,叫人心下一颤。   “姜嬉,你听好。救命之恩我可以以千百种方式报答。我所有行止,只系于我一颗至纯至诚之心。”   他的声音又沉又脆,落在心坎上,悦耳动听。   姜嬉眼眶一酸,推他:“皇叔快些去吧。”   可她那里推得动顾煊,反而被顾煊抓了手腕。   他俯身,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轻如鹅毛,不带丝毫情欲。仿佛清风与湖面的亲吻,无关欲望,唯余爱和守护。   顾煊离开之后,姜嬉回到棋盘边上。   黑白两子混沌交错,散落满地。   她蹲下身,一颗一颗把它们捡起,放回到棋盒中。   姜妩在前殿待了许久,未曾随同顾煊离宫,知道他离开,她便往姜嬉这边过来。   入夜,姜嬉和姜妩分盖两床衾被,躺在一张榻上。   庆和殿已经盖了灯,只有外间烛火还留着。微光透过珠帘穿射进来,姜嬉有些难以成眠。   “妩儿,你睡了吗?”   姜妩翻了个身:“还没呢。你睡不着吗?”   姜嬉也翻过身来,“有些睡不着。”   姜妩笑:“新娘子大抵都是这样的,明日就要嫁为人妇,这可是头等人生大事。”   “好啊,你取笑我。”姜嬉一骨碌坐起身来,伸出两只手往姜妩的被窝里掏去,挠得姜妩叫出声来,直呼不敢。   闹过一阵之后,两人的发髻都松乱了。   她们相视一笑,复又躺下。   说起来,这并不是姜嬉第一次待嫁。   前世似乎也是这般光景,那时姜妩不在身侧,她一个人彻夜未眠,满心都在期待嫁为人妇以后的生活。如今却少了那样的憧憬,只是不安。她总觉得明日要发生什么事。   姜嬉隔着被子戳了戳姜妩:“妩儿,你同皇后娘娘亲近吗?”   姜妩道:“谈不上亲近。皇后娘娘原本为人就冷清,并不是容易亲近的人。不怕你笑话,我亲近皇后娘娘,是为了让皇后娘娘给我和侯爷赐婚。”   “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姜嬉突然来了兴致。   姜妩平躺着,在黑暗之中盯着屋顶一层一层的琉璃瓦,道:“嗯……皇后清冷,不大爱说话,所以不大好亲近。除开玉兰,还最喜欢昙花,据说和她年幼时的一位异姓兄长有关。”   姜嬉好奇道:“那你是怎么说服皇后娘娘赐婚的?”   姜妩又侧过身来,轻声道:“我带皇后娘娘去看昙花,娘娘哭了,后面就答应了。”   “不过,”她恢复原来的声量,“这件事被陛下知道了,我爹因此连降三级,差点被贬离京。”   姜嬉皱眉:“为何?就因为你带皇后娘娘看了昙花吗?”   “据说是这样。皇后娘娘就是陛下的底线,最好永远不要去碰。否则你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皇后就像是皇帝的逆鳞,无论是谁,无论何事,只要事涉皇后,皇帝恐怕就要发疯。   姜嬉缩了缩脖子,唏嘘不已。   这样的感情带来的压力太大,皇后不知作何感想?   “说起来,皇后送了我一套礼盒,要不要看看?”   姜妩奇道:“皇后还会送人礼盒?”   姜嬉起身,趿了鞋点灯:“陛下亲自送过来的。”   姜妩也撑着起身,“当真?看看看看。”   说话间,姜嬉已经把东西从外间拿来了。   这是一个朱缨宝钿点石榴大的礼盒,上面是石榴绽子的图样,每一颗石榴都是活动的鸽子血点缀而成,寓意百子千孙。   姜妩光是看这礼盒,就已经轻呼出声。   这样繁杂的工艺所制成的盒子,已经是世间少有的珍品。   姜嬉拨开枕头,把礼盒放到床上,自己爬上床,拉过软被猫着,动手打开盒子。   姜妩捧着盒盖,直勾勾看着里面的东西。   姜嬉凑近了看,才发现里面是一颗寿桃。   姐妹二人面面相觑。   “桃子?”姜嬉伸手,取出桃子转过身,迎着光线仔细端详。   她递给姜妩,“这是普通桃子没错吧?”   姜妩接过,左看右看,确实是个普通的桃子。   她嘟哝道:“这外面的锦盒是多子多福,那这桃子有什么寓意?”   她碰了碰姜嬉,“你再看看盒子里,还有没有其他的?”   姜嬉探头,又伸手进去摸了一遍,摇摇头:“没有。”   两个人盘腿坐了起来,面对一颗桃子陷入沉思。   半晌之后,姜嬉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煞白。   姜妩也打了个激灵,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会吧?”   姜妩说:“难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让你快‘桃’?”   姜嬉皱起了眉头:“我有另一个大胆的假设……”   “你是说……”姜妩睁大了眼睛,捂住嘴巴,瞳孔大睁。   皇后娘娘要逃?   姜妩想都不敢想。   姜嬉重新起礼盒端详,手指抚过簪嵌宝石的顶盖,仔细琢磨皇后的用意。   这华丽的外壳,就像是整座巍峨的皇宫,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可里头关住的,却是一颗想逃离的心。   姜嬉很快想明白皇后之意,颓然坐在榻上。   姜妩道:“皇后、皇后有这意思,为何独找了你?”   姜嬉默然,她也不明白。   两人收了礼盒,吹了灯,重新躺下。   姜嬉卧于榻上,彻夜未眠。   第二日,天尚未大亮,抱画轻手轻脚进了屋。   她掀开珠帘挂在一侧,蹑手蹑脚走到榻前:“主子,该起了。礼部已经差人过来了。”   皇亲国戚的婚礼都要遵循国礼,由礼部一手操办。姜嬉的婚事因着是太后的意思,礼部自然没有不尽心的。   姜嬉压根没睡,因着许久没说话,嗓子倒也哑了。   她轻轻说道:“好。”   说着便轻轻掀开被子,缓缓从榻上下来。   姜妩慵懒地哼了一声,“嬉儿,要起了吗?”   伸长手脚,使劲蹬了个懒腰,姜妩一股脑坐起来:“起床!”   外头的小丫鬟鱼贯而入,手里分别端着清水、毛巾、胭脂水粉。另外一队宫婢手里都托着盖红绸的托盘,红绸之下,凤冠霞帔,金珠项圈,还有一套并蒂头面。   姜嬉端坐在镜前,江南新绸裁制的里衣勾勒出她瘦削的腰背。   抱画亲自取来竹盐水给姜嬉漱口,而后取了巾帕,在热水中浸开,拧了来递给姜嬉。   姜嬉净过面,由礼部请来的喜娘开脸,上妆,梳头。   姜妩把手垫在桌上,脸靠上去,满脸艳羡。   “嬉儿,你真好看。”   姜嬉向镜中看去。   镜子里的自己眼眸明亮,满头青丝盘成发髻,一丝不苟。朱唇如火,眉如远山,这样看着,竟有一丝过于美艳的意味。   天才微微亮,外头礼部便进来请人。   礼官宣读婚典仪程,姜嬉要先到永寿宫辞别太后和皇后,再去往太庙拜谢先帝祖宗,而后才能出宫。届时绕城环游一圈,转入朱雀街,送入厌夜王府拜堂成亲。   礼节繁复。   姜嬉头顶全套凤冠,冠上金凤随着步伐微颤,振翅欲飞。   她双手叠放在腰腹前,拖着长长的霞帔,走出庆和殿。   门口已有仪仗等候,喜庆庄严。   各个喜官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腰系红花结。有的手举皇幡,有的手提宫灯,有的手捧鲜花……各形各色,不一而足。   姜嬉不是头一回见到这些场景,此时心里却隐隐有了些期待。   时日不同,她发现了上一世未曾发现的许多细节。   例如说今日的宫巷被宫人扫得十分干净,连一层积雪也无。再例如空气冷冽,却掺了点梅花香。   灰色的宫墙夹出一条深长的小道,琉璃瓦片伏在墙头看姜嬉红妆盛世。   走进永寿宫前,姜嬉深深吸了口气,步了进去。   太后奶奶身穿一身暗红的百福袄子,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令人意外的是,皇后居然也在。   虽说按照仪程,皇后确是需要来永寿宫接受姜嬉拜见的。可皇后这么多年深居简出,被陛下看得极严,若是托病不来,也在情理之中。   眼下她弱柳扶风般地坐在太后奶奶身侧,身穿正宫服制,脸上的妆容十分精致。姜嬉不由得想起她昨日所赠之“桃”。   皇后今日来此,会不会是为“桃”而来? 第51章 惊变   姜嬉垂了眼睫,掩住猜想。无论皇后是不是当真有逃离之意,她此时都不应该过多猜度。   她拜过太后和皇后。   太后坐在上首,泪光莹莹。因着是大喜大的日子,她刻意忍了,只觉得一阵心酸。   姜嬉见了,心中更添酸楚。她给太后和皇后敬了茶,皇后作为后宫之主,按照礼制赠了她一颗生枣。   姜嬉依礼把生枣含在口中,再度拜别,才算全了礼节。   她依依不舍地放开太后的手,转身走了出去。   逆光之中,她的背影线条柔美,瘦削利落。一晃,她都长这么大了。太后更觉鼻酸,终是揭起袖子擦泪。   此时候在厌夜王府中的顾煊昨晚彻夜未眠,此刻正由人帮他穿戴。   他今日着了亲王服制,头戴飞蟒紫金冠,身着衮金边的玄色衣裳,一身贵气浑然天成,修竹之貌无需昭彰。   单青山闵英等人也穿得很是喜气,满脸洋溢着笑容。   他们靠在廊下柱子旁,感叹道:“总算是把咱们爷嫁出去了。”   闵英叼着棵草,看向新房的方向,点头赞同:“总算是有点人气了。”   单青山突然嘶了一声,“你说咱们主子是什么时候看上人家的?”   闵英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你说呢?”   单青山开始启动脑子回溯过去:“是剿山匪的时候?还是在步家的时候?或者回镐京那会儿?”   闵英似笑非笑,斜了他一眼,“呆子。”   感情并非一蹴而就,尤其是他们这位主子的感情。   单纯的美和单纯的性情好,都不足以使这位生死场过来的人动凡心。   李舒景反而不像他们二人那样悠闲,往日最不正经的他此时面色沉肃,显得有点紧张。众人都说他这是心头白月光要嫁作人妇,痛心疾首所致。   他匆匆穿过回廊要去找顾煊的时候,单青山喊住了他。   “侯爷!哪里去?”   李舒景头也不回,“我找顾煊。”   他径直往里来,一路越过许多丫鬟婆子和小厮,终于到了顾煊所在的院落。   厌夜王府的主院被翻修得焕然一新,庭院之中盆景花圃都被重新换了格局,专请了园艺师匠前来设计。   然而李舒景顾不得这些,火烧尾巴似的进了屋,直接走到顾煊身边附耳道:“都备好了。”   此时,距离王府不远的朱雀街头,有一伙作商人打扮。他们身后快马数匹,车架数乘,若是张列开来,也是浩浩汤汤的一队。   李舒景显得有些紧张。   他犹豫片刻,还是张口问道:“会杀人吗?”   顾煊抬眼:“你怕吗?”   “谁、谁怕了?”李舒景故意挺起胸膛,“我只是,只是想着,性命无辜,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杀人。”   顾煊深深看了他一眼。   李舒景虽然是京城最为纨绔的子弟,可也止于斗鸡走狗逛花楼,真的让他伤及人命,恐怕刀尚未递到他手里他就已经退避三舍了。   ·   姜嬉今日是驷马齐驱的车架,马车华丽庄重,环佩叮咚,金线灿灿。   天还是阴的,但日光已经从云层里透了出来,为整条送亲的队伍镶上一层金边,晃晃灼目。   身着喜装的护卫军此时看起来竟也有几分亲和,百姓夹道围观,有艳羡的,有评价的,有为姜嬉的未来担忧的……   人声鼎沸。   携书满脸喜气洋洋,随在轿旁,步伐端庄。   没人发现马车中的异样。   顾煊在朱雀街拐入顺和坊的尽头迎接。   他身穿喜服,跨马昂扬,眉眼之间仍有几分冷沉,却已比先前的杀伐之气好上许多。这样看的时候,甚至觉得他嘴角噙着一丝并不明显的笑意,所谓春风得意,不过如此。   这位厌夜王比之镐京第一美的郡主更为神秘。围观的百姓摩肩擦踵,纷纷踮起脚伸长了脖子看。等看真切时,又都是把这位大庆柱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自然也有说他不好的,只是多被夸赞之声淹没。   迎亲队伍与送亲队伍终于交头,两股并作一股。   新郎驾马在前,新娘车架在后,浩浩如长龙,往厌夜王府而去。   此时,皇城之内已经恢复宁静。   姜嬉醒来的时候,先听到一阵清冽的水声。叮叮咚咚,似乎是某处人造盆景。   她挣起身来,忽然发现手腕处一紧,手被绑在身后。她想出声呼救,却因嘴上贴着封条,只能发出“呜呜”之声。   姜嬉反应过来——   她被绑了。   片刻之前,她抬步上了庄严华丽的驷马车架,不一会儿失去知觉,醒来之后就在这里。   她垂头一看,身上早已换了一套宫婢的服饰,绿色小袄,百褶长裙。   姜嬉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转头环视周围,发现入目都是轻纱白帐,大概是因为西边通着窗的缘故,轻纱缥缈起落,一时间如至仙境。   四周静默如寂,空气里隐约有一股冷香,并不刺鼻,却很清新。   是虎舌兰的香味。   姜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这种香。   她闭上眼睛细细思索,试图从脑海深处揪出一点线索。   忽而外面传来一个轻灵的声音,只说:“郡主今儿出阁,娘娘去了太后那儿,路上着了风,回来就歇下了。”   这话中的娘娘是指……皇后?   姜嬉猛然愣住。   她重又审视了四周,只觉得周围清净雅致,至纯至洁,不是轻纱飞幔,便是白玉泥雕。空气中的虎舌兰,是陛下特意为皇后取的香,姜嬉曾帮忙制过。   眼下她身在皇后宫中,不,准确地说,是被绑在皇后榻上。   从外头隔着轻纱看,只会觉得是皇后小憩未起,觉察不出丝毫异样。   姜嬉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联系到昨晚皇后的赠礼以及今日的生枣,她知道,她若是身在这里,皇后定然已经借助她的婚仪逃出宫了。   皇叔会发现吗?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陛下也发现,按照姜妩的描述,到时候自己会不会性命不保?   姜嬉压下心头的恐慌,为今之计是要先离开这里。   她用力喊了几声,却只能发出轻微的呜咽。呼救的方法恐怕行不通。   姜嬉把目标锁定在梳妆台处。   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利器?簪环首饰也行。   两只被绑住的脚齐齐用力,她滚下了榻,因着是肩膀先着地,这一下撞得不轻,酸得她几乎掉下泪来。   稍缓过来,她便鲤鱼打挺似的往梳妆台蹭去。   好在宫里地龙烧得暖,皇后宫里的里面又是用晶莹的砖石做的,她“行进”过程中,倒未觉得有多疼。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到了梳妆台,她也只能背过身去,用手拉开匣子。   好在里头虽未有剪刀,却有一把无鞘的匕首。   姜嬉有些意外,却也来不及多想,取了匕首,反手割手上的绳子。   外面的说话声刻意压得很低,想来是怕影响了皇后休息。   只听那个轻灵的声音继续说:“快些走吧,若是把娘娘吵醒了,饶是你福全公公,也是担待不起的。”   福全是陛下身边的大总管,应该是陛下遣来的。   若是他来,外头那道轻灵的声音应该坚持不了多久。皇后越是歇息,陛下恐怕越要来瞧瞧皇后是不是生病了。   姜嬉一面提防着外头,一面加速割绳子,手腕发酸也没有停下。   终于,她解开了手上的禁锢,赶忙活动一下手腕,去解脚上的绳索,最后才取下封嘴的布条。   就在此时,顾连衡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让开。”   姜嬉以为自己听错了,未想,那声音轻灵的宫婢竟然连圣驾都敢拦,顾连衡发了怒,又多说了几句:“皇后究竟出了何事,倒叫你来拦朕?”   那婢女慌忙跪下,直道不敢。   却对“皇后”二字闭口不言。   姜嬉知道要坏。   果然,下一刻,门“嘭”得一声被顾连衡踹开。   好在外间距离姜嬉这里还有段距离,她赶忙捡起地上的麻绳丝布,四顾之后,藏进榻下。   皇后的榻也很是简单,垂幔并未遮住榻底。   姜嬉侧过头,看着那双龙纹黑底黄靴一步一步走过来。   顾连衡并不发出声音,想来是已经知道了不对劲。   他的脚步声很重,带着一股危险的气息,缓慢且令人窒息。   姜嬉的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得头骨发疼。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顾连衡的每一步,都踩在了姜嬉的心坎上。   冷汗从姜嬉额上流了下来。   这怎么和上一世的走向不一样。上一世她嫁给衍王的时候,分明没有皇后这一出。   她回过神来,发现顾连衡停在不远处。   梳妆台前,那把匕首横在镜下。   几乎一瞬间,姜嬉脑内沸腾——   她竟然忘记把匕首收起来了!   顾连衡弯腰拿起匕首,仔细端详。他努努嘴,轻轻吹掉上面残留的麻绳的灰。   指腹在匕刃处拭过,他甚至露出了笑容。   阴寒。瘆人。   姜嬉只能想到这两个形容词。   顾连衡抬手,招来一旁随行侍奉的宫婢,正是声音轻灵的那个。   那宫婢的心思素质尚算是好的,小碎步走到他面前跪了下来,把头伏到地上,全然不敢擅动。   顾连衡蹲下身来,慢条斯理地问道:“皇后,去哪儿了?”   这句话散发着极致的危险意味。   那宫婢身子轻轻抖了起来,颤声道:“奴婢该死。”   顾连衡还要再问,只见那宫婢猛然起身,抓着顾连衡的抓匕首的手,纵贯自己的心窝。   姜嬉捂住了嘴。   一滴、两滴……   鲜血落在地面上,炸成迸裂的血花。   那宫女失了力气,摔到地上。死前,她和姜嬉四目相对。   她看清了姜嬉惊恐的面容,嘴唇蠕动,想说什么。   顾连衡已经发了疯,一脚把宫婢踢出去很远。   他紧张地捧着匕首,想擦又不敢擦,整个脸变得痛苦又狰狞。想哀嚎,喉咙却又发不出声音。   片刻之后,他平静下来。   福全听见响动,早已在殿中侯旨。   只听顾连衡哑着嗓子,筋疲力尽:“去,给朕查。把皇后毫发无伤地给朕带回来。和皇后有过接触的所有人,杀无赦。助皇后出宫的人,诛九族。即刻封了永寿宫,太后也不许放过。” 第52章 受困   顾连衡已经失去理智,所谓家国天下,在皇后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姜嬉听得一阵胆寒,头皮紧得发疼心想陛下恐怕已经疯了。   为今之计是要先从这里逃出去。否则眼下这种局面,若是被陛下发现她藏匿于皇后宫中,无论如何,定是会被认为是拐跑皇后的嫌犯之一。   她屏住呼吸,只等顾连衡发完怒出去。   没想到他下完旨意之后,竟猛烈地咳了起来,撕心裂肺,似是要把喉咙咳破一般。   破碎的声音在浩大的宫殿中发出刺耳的回音。   顾连衡颓然坐到地上,摊开手中的锦帕,上面一团红黑色的血无端刺目。   他收拢五指,把锦帕捏在手中,眼中迸发出骇人的阴沉。   姜嬉见他迟迟不肯离去,只觉得时间过得熬油一般,心里只想着皇叔。   不知皇叔是否已经发现自己不见了?   若是发现了,此时又作何打算?   她想了许多种可能,唯独未曾想到,此时的顾煊一身红衣跨于赤马之上,手持长刀,身披黑袍,重又戴上了厌夜军首的面具,正往皇宫方向疾驰而来。   后面李舒景拍马赶来,可怎奈骏马脚力不足,只能看他渐行渐远。   李舒景着急,放声大喊:“顾煊!你这是要造反不成?”   前面的人身子僵住,手一紧,勒住缰绳。   李舒景叹了口气,一鞭甩在马上,这才赶了上来。   及至近旁,李舒景劝道:“我们还得从长计议才是。姜嬉是个机灵的人,此时在宫中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才是,为今之计……”   顾煊眸一抬,瞳上似乎蒙了一层寒冰,寒凉彻骨。   “因为她是个机灵的人,就放她独面危险吗?本王不要求你随同本王前去,可已若要阻拦本王……”   “铮”地一声轻鸣,长刀出鞘,凌然横于李舒景身前。   李舒景皱眉,道:“你可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顾煊薄唇轻启:“比起失去她,我愿意背上反王之名。还有,你以为,皇后在我们手上,他会同我们善罢甘休?”   皇后在手,姜嬉在宫里,无论后事如何,再作什么解释,顾连衡都会认为皇后是他们故意设计替换出宫。   李舒景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   顾煊收刀,斜他一眼:“且烦你看在姜嬉的面子上,帮我把皇后送入宫。”   他们正说话间,单青山和闵英等人带着数百厌夜军骑马赶来。   顾煊吩咐单青山:“你护好仲礼的安全,带着仲礼与皇后见面,只远远见一面即可。”   又嘱咐闵英:“你选三十个得力的人,每六人一组,分别上五城兵马司、皇城禁卫处、首辅府邸、平南王府邸、反王旧址,擒贼擒王,拿住为首之人,押至宣化门前待命。”   最后他扬起头,目光遍览群英,道:“厌夜军令已不在我手上,我如今不再是你们的主帅。你们若是随我入宫,就要背叛军之名,都且回去吧。”   说罢,他掉转马头。   不料,他身后却传来山呼般的铿锵誓辞:“誓死追随厌夜王!”   回声震荡,纵贯耳内。   顾煊缓缓闭上了眼,声线清晰凛冽:“此去无回,你们都回去。”   厌夜军队列纵长,齐刷刷下马跪地:“誓死追随厌夜王!”   顾煊怒喝:“这是军令!”   他说罢,扬鞭纵马,疾驰而去。   天上飘下大雪,洋洋洒洒。   顾煊一骑单刀,黑袍飘扬,背影孤绝而坚毅,终是消失在雪帘之中。   守在原处的厌夜军默然伫立。   还是李舒景叹了口气,提醒道:“他如今已经不掌厌夜军令,他所言就不是厌夜军统帅之令了。你们欲当如何,他管不住你们。”   大雪落到他手背上,带来丝丝入骨的冰凉。   李舒景看着顾煊模糊的背影,忽然想起当初城门之外初见的情形。   除了他大概没人知道,顾煊究竟又多爱姜嬉。从来都是站在巅峰操纵生死的人,后来为了她亲到东宁侯府求问感情之事,那样的狼狈,在这位素来冷峻的人身上,显得那样突兀。   李舒景掩了心中的唏嘘。   他扪心自问,绝不会为谁做到如此地步,姜嬉不行,姜妩也不行。他心中,始终只有一个东宁侯府。他要守住世代荣耀。   厌夜军得了李舒景的提点,纷纷上马纵蹄追赶。   即使是这样的危急关头,他们仍然纪律严明。   黑袍扬起,他们像是一卷所向披靡的沉沙。   姜嬉等了很久很久,顾连衡始终未曾离去。   福全来回报了许多事情的进展,她听着外面那些宫侍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只觉得有如身堕地狱一般。   这回,福全来回报的是永寿宫的事情。   他屏息禀到:“陛下,永寿宫皆已由禁卫军封锁,不过太后娘娘似乎有话要说,正在叫他们不住敲门。还说……”   顾连衡问:“还说什么?”   嗓音破碎,有如已经耗尽全力。   福全掀袍下跪,道:“还说,还说要见陛下您。”   顾连衡睨他一眼:“想见朕?”   福全说:“是。”   半晌,顾连衡起身,只道:“去看看。”   说罢抬步走了出去。   姜嬉苦等了好一阵,终于等到他离开这座宫殿。   这本是绝好的逃脱机会,可太后奶奶正要于顾连衡正面交锋,只怕太后奶奶会有危险。   她一面从床底下挣出来,找到一处偏窗。   那处偏窗面向西边,一眼望出去,能看见玉兰道。   玉兰道上玉兰森森,即便入了冬,树叶纷纷凋落,却也不至于光秃秃的叫人一览无余。   姜嬉选定了逃跑方向,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动手开窗。   她爬上窗棱正要往下跳的时候,忽听顾连衡离开的方向又有脚步声传来。   难不成顾连衡去而复返?   她慌忙跳下窗,猫着腰快步往玉兰道处跑去。   只不见窗下有两盆光秃秃的、已经干枯的红梅。她的群裳下摆勾在上头,带翻了整盆,还留下了一块衣角。   顾连衡离开之后,方才觉得匕首的放置位置有些异样,故而返回一查究竟。   他回到殿中时,冷冽的北风从窗户灌了进来,吹得摇摆的窗扇噼啪作响。   顾连衡一怔——   方才那处是未曾开窗的。   他突然一激灵,大跨步向窗户这边走来。   远远望去,只见大雪霏霏,玉兰森森,全然看不见人影,雪地上若有若无的脚印已经被大雪掩埋。   顾连衡大掌击在窗棱上,“福全!”   福全忙不迭小跑进来。   顾连衡道:“顺着这个方向追。只要看见人,都给朕抓回来,朕亲自审。”   福全不敢多言,领命而去。   他走之后,顾连衡收回目光,只发现窗台之下的干枯红梅已经倒在地上。红梅的枝梢末端,挂着一片衣角。   他命宫人将那衣角取来细看,发觉是宫婢服饰,又命召集全宫宫婢,一一比照裙摆。   姜嬉已经逃出去甚远,顺着玉兰道往北面去,不过几步,就遥遥看见了永寿宫。   她又走近了几步,只见永寿宫宫门已封,外头站着许多宫廷禁卫,约莫有二十余人,各个身披甲胄,带刀而行。   姜嬉内心一紧,转而走向永寿宫侧门。   那里也是看守甚严。   忽而听一个宫侍传命过来,要所有宫女前往皇后寝殿。   姜嬉心中纳罕,只能偷偷躲在一处大石背后,等着宫女路过。   那些宫女都噤声不语,面上神色十分惶恐,仿佛即将面对的是场既定的灾难一般。   姜嬉秀眉微蹙。   等她们过去之后,她才往永寿宫去。   永寿宫是太后居所,姜嬉在宫中时所住的庆和殿是永寿宫偏殿。   庆和殿在永寿宫东边。   庆和殿旁种着一棵皂荚树,经年过去,已经长得粗壮高大。它的枝桠深入宫殿中,顺着这棵皂荚,可入永寿宫见得太后奶奶一面。   姜嬉一路上提心吊胆,摸到皂荚树这边来。   爬树她不算是什么好手,可逼至绝境,她也只能试一试。一如当初在乌头山时一般。   皂荚树树皮粗粝,她又是金玉一样的手,稍用力些便已磨破了皮。   那树皮上血迹斑斑,姜嬉也只能咬着牙忍痛爬上去。   忽而树下雪被踩响,发出“吱呀”一般的声音。   她忙僵住身子不敢动弹。低头往下看时,只见一名宫廷禁卫军打扮的人在树下驻足,状似自言自语答道:“永寿宫周围巡逻,一刻钟巡逻一圈,当值的应该是快巡逻到这处来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帽檐也直遮了眼。   姜嬉看他一张嘴巴张张合合,认出他就是当日送自己前往步家的禁卫军副统领。只是最近换值,他已被贬成普通的禁卫军。   得他提醒,姜嬉内心不胜感激,却也不敢在此时相认,只能三步并作五步,慌忙往上蹬去。   好在皂荚树的树皮虽然粗糙,到底也好攀爬,不一会儿,她就攀着树枝,坠到庆和殿内。   树枝反弹回去的时候打在其他树枝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树叶上的积雪纷纷落下。   姜嬉听见外面几个禁卫军的步伐迅速逼近,只问:“发生了何事?”   原禁卫军副统领答道:“哦呵呵,没事,原本想尿个尿,看见一只猫儿爬树上取了,拿石头扔了一回,猫就惊走了。”   那些人抱怨道:“成日天做这些不入流的举动,叫人怎么看我们?还是原禁卫军副统领呢,我呸!”   那些人嘲讽了他一通,一行渐渐走远。   四周恢复寂静。   外头的墙壁被叩响,刻意压低的声音透着墙传了过来:“郡主还在吗?”   姜嬉忙靠到墙上,道:“还在。”   原禁卫军副统领道:“禁卫森严,太后出不去,郡主还是找准机会快逃吧。”   姜嬉轻声回应:“多谢将军,助我良多。”   “谈不上助益,郡主人品贵重,某实敬仰。就此别过,此后还请郡主珍重。”   说罢,他便踩着步子离开了。   姜嬉浅浅呼出一口气。   空气中的白气凝成水雾,致使她眼前一片朦胧。   就在此时,她听见正殿传来苏茗的声音。   她大声喊着:“快开门!快请太医!!太后突发急症,快开门,快请太医!!快请太医啊!”   那声音由远及近,在纷纷而落的雪花中,显得凄凉苦楚。   姜嬉内心猛然一跳,提起裙摆往正殿跑去。 第53章 遇难   太后素有心疾,急火攻心时就会喘不上气来。   姜嬉从角门穿到正殿,殿中只剩下几个小黄门伺候。   苏茗是大宫女,穿着服色皆与寻常宫女不同,故而福全未曾拿她去见陛下。   此时苏茗去安前面哭喊求救,殿前剩下的这几个小黄门群龙无首。   他们个个都是没主意的,全然不知道怎么办,也就乱成了一锅粥。   姜嬉进入正殿的时候,太后正歪在榻上,身上的毯子已经滑到腹间,原本垫背搁手的迎枕更是东一块西一块扔了满地。此时太后正捂着胸口,张大嘴巴急促呼吸着。   姜嬉看了心疼,慌忙上前帮太后顺着心口。   “嬉儿!”   太后瞧见是姜嬉,一下子直起身来,全然不见病态。   她左右环顾,见小黄门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忙又压低了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姜嬉吓了一跳,见太后是装病,心里已经放下一大半。   她道:“说来话长,皇后在生枣上下了药,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皇后宫中了。陛下察觉皇后逃走,动了大怒。”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太后捏着姜嬉的手,眼里已经噙了泪。   姜嬉道:“不碍事,没被陛下发现。只是……”   她环视了一眼殿内。   “太后奶奶受累了。”   太后叹了口气,看向殿外青光:“想是皇后今日只来过我这儿,皇帝才会将我这里封锁起来。我没什么,到底是皇帝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倒是你,你回来做什么?”   姜嬉眼泪终于没能忍住,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她嗫嚅道:“我舍不得太后奶奶。陛下他……眼下皇后娘娘尚且只是失踪,陛下就把您关了起来,若是皇后娘娘有个什么万一……”   太后叹了口气。   “那也是我的命了。”   姜嬉擦了擦眼泪:“我不信命,皇叔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太后道:“你倒是相信顾煊。”   姜嬉泪光盈盈,坚定地说:“我信。”   她其实心里也没底,只是冥冥中有种直觉,觉得皇叔一定会来救她。只要她再拖延点时间,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她上次这样盲目相信的时候,是信了衍王,最后落了个横死街头的下场。   如今她仍旧愿意这么相信,没有为什么。   姜嬉拉高了太后身上的毯子,道:“太后奶奶,您没事我就放心了,我还要出去一趟,若是入夜还未回来,您便不用等我。见到陛下,只说这是我给你的便好。”   她说着,把一块盈润的鸽子血塞到太后手中。   这是她从皇后所赠的锦盒上抠下来的,原本着锦盒上的鸽子血都应在她手里,如今到了太后手中。以陛下的敏锐,必然会以为是她在暗中捣鬼,太后只不过蒙在鼓里罢了。   如此,希望可以救得太后奶奶一命。   姜嬉依依不舍地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猝不及防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姜嬉道:“皇叔入宫应该还要有一段时间,陛下如今杀戮侍女,我不忍见。为了阻止杀戮,必要将陛下的注意力引到别的地方去。”   太后压低了声音怒喝:“你大胆!你知道皇帝是什么脾性的人?被他拿住,莫说是我老婆子,便是顾煊也救不了你。”   姜嬉内心又是一片酸涩:“太后奶奶放心,我会小心的。”   她说完,叫来一个小黄门,嘱咐她照顾好太后。   又取下头上的钗环交到他手里:“我们同气连枝,若是能逃过这一劫,我必重重谢你。”   说罢,她又悄声问:“咱们身量相仿,你可有多的宫服没有?”   眼下宫女都被叫道皇后寝殿听问,再穿着宫女服饰穿梭于宫中,只怕不甚方便。   那小黄门年纪不大,五官生得稚嫩,想是今年才入宫的。   他听问,也不问所作何用,只忙不迭点头:“有的。郡主随我来。”   宫人的居所在庆和殿后方,姜嬉随着小黄门穿门过巷,到了后头来。   她关上门更衣,小黄门就站在门口为她放风。   姜嬉出来之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黄门道:“小的福音。”   姜嬉道:“好,如此,太后就托付给你了。”   小黄门道:“一定尽力。”   他搬来长梯架在方才姜嬉进来的地方,自己先爬上去看看周围是否有巡逻的禁卫。猫了好一会儿,确认周围无人之后,才下来告诉姜嬉。   姜嬉正从庆和殿中走出来,比之进去之前,她身上多了个包袱。   包袱柔软,里头包裹的木盒棱角便显得十分突兀。   她要把昨日皇后送的礼盒放到顾连横注意得到的地方,先绊住他一部分注意力。否则他为帝王,一声令下便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原本这些都与她无关。可如今太后奶奶也被关在这里……   而且,皇叔曾经说过,为了镐京百姓,他愿兵行险招。若是如此,她也愿意以身试险。是非成败,但看命了。   她想定,重重呼了一口气,爬上云梯,潜入皂荚的枝叶之中,而后利落地跳到地面上,抬步往承清殿的方向走去。   福音听她落地,慌忙将云梯放回原处,自己闷头走到太后跟前伺候。   就在姜嬉离开后的一刻钟内,顾连衡抵达永寿宫。   他面色苍白如纸,目光却锐利如鹰爪,浑然充满捕猎的杀意。   大约一柱香的时间,顾连衡从永寿宫走了出来,明黄衣摆处的点点鲜血触目惊心。   他走到宫门口时,停了下来,眯起眼睛道:“带上所有人马,包围承清殿。”   姜嬉抱着宝盒,正在承清殿中静坐。   忽然听到外头的官兵猎猎作响,杏眸中又多了几分坚毅。   \"嘭!\"   门被一脚踢开,风雪呼号而入。   天气干冷,姜嬉的唇已经有些干裂。   她扯了扯僵硬的唇,轻声道:“陛下来了?坐吧。”   新晋的禁卫军统领按刀而喝:“大胆!见到陛下还不下跪?”   姜嬉嘴角的笑容越发大了。   顾连衡倒是勾起毫无血色的唇,饶有兴味地坐到姜嬉对面。   反正她已经插翅难逃,不如看看这个能入顾煊之眼的女人会耍出什么花样。   姜嬉把手里的礼盒放到桌上:“这是昨晚陛下替皇后娘娘送来给我的,陛下可见过了里面的东西不曾?”   顾连衡眯着眼,没有答话。   皇后给出去的东西,他自然都是看过的。   “如若陛下已经看过,可知皇后娘娘放了个寿桃,是何用意?”   顾连衡还是不语,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规律地来回敲击,像极了皇叔斟酌时的样子。   想起皇叔,姜嬉眉眼柔和了几分。   “桃字通‘逃’。臣女无权过问陛下与皇后娘娘之间的感情,但仍还是要说两句的。皇后娘娘久居深宫,无亲无友,每日只有陛下相伴,如今想离开,陛下可曾想过,皇后娘娘所求,究竟为何?不是滔天富贵,不是椒房专宠,只惟一个‘情’字而已,求的不过是亲友情分。”   顾连衡目光渐深:“你以为你很了解皇后?”   姜嬉说:“臣女与皇后娘娘不过几面之缘,然而,臣女与皇后娘娘都是女人,最知道女人对一个人失望至极是何种模样。她一定同陛下表达过意愿,只不过陛下永远以自己的需求为中心。陛下自己不想要儿子,可有没有想过,皇后娘娘有多渴望一个孩儿相伴?”   “大胆!”顾连衡把被子扫落在地,怒目横睁。   姜嬉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微微挺起脊背。   “皇后娘娘明知道她离宫会导致龙颜大怒,会死伤数百甚至数千人,会血流成河杀戮无休,为什么还是离开了,陛下可想过吗?一个人要是坚定了离开的决心,就鲜少顾及天下苍生了。”   “住口!”顾连衡眼中萃出冰寒,如深冬的湖水般,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姜嬉缓了缓心神,继续道:“皇后娘娘素来是个善良仁厚的人,却选了这样一条流血的路,可见她在宫中,竟是死也不能的……”   这回,她话音未落,顾连衡就闪身至她跟前。   冰凉的手指抓上她的喉咙,渐渐收紧。   姜嬉看着他狰狞的面目,最后还是笑。她艰难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陛下,该想想,自己要的,是什么了。”   皇后,还是皇后的快乐。   脖子上的桎梏再度收紧,姜嬉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下颚骨已然从疼痛转为麻木,不用看也知道,此时的她,整张脸一定憋得紫胀。   福全看得背后冷汗直冒,硬着头皮上去道:“陛下,娘娘的音讯,还捏在她手里呢……”   姜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忽而觉得脖颈一松,整个人摔回椅子上。   清新干冷的空气呼啸般入了肺腑,呛得她猛烈地咳嗽起来。   白皙的脖子上仍留有黑紫色的指纹,福全目不忍视,只能垂头。   顾连衡居高临下地笼罩着姜嬉:“说,把皇后藏哪儿了?”   姜嬉虚弱极了,但还是笑:“我说过,皇后自己想离宫的。”   “铮!”一柄短匕猛地扎到桌子上,顾连衡凑得更近了些,“你若是不说,朕!就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让你和顾煊见一面,让他看看你的惨状,再当着他的面杀了你。”   姜嬉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陛下以为,和皇叔碰上,陛下还有胜的可能吗?”   她深深吸了口气,啐了顾连衡一脸。   “皇叔在外流血拼杀抵御外敌的时候,陛下正在干什么?正在追杀一个非皇后所出的、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几年过去,外敌终于胆寒,陛下又在干什么?在千方百计挑起朝廷内斗!打算在自己家里斗得血流成河!”   “你懂什么?”顾连衡手执匕首,划开她的手背。   “你以为朕愿意吗?朕所剩岁寿无几,不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好,朕一死,大庆就要开始内乱。朕要趁着朕还活着,先消耗他们的兵力,大庆方可安稳度过这一劫。”   鲜艳的血从姜嬉的手背流出,在白皙肤色的映衬下,更显得触目惊心。   姜嬉咬住唇,始终不让眼泪落下来。   她颤声道:“陛下,分明,可以,避免……”   “不可能!”匕首又刺得深了些,“朕绝对不可能背叛皇后,永远不会!” 第54章 复见   姜嬉并不知道帝后之间有什么渊源。   她只不过稍作试探,就察觉陛下果然如阿妩所说,对皇后娘娘偏执到了极点。   手背上传来穿心的疼痛,血管突突跳着,涌出许多鲜血。   她已然泪眼婆娑,仍旧抬头观察顾连衡的神情。   此时的顾连衡面容狰狞,双目赤红,他咬着牙关,手上用尽全力。   姜嬉吃疼,闷哼出声,原本莹润的红唇被她咬得鲜血淋漓。   福全偷偷撩起眼皮看她,有意想帮忙说句话,却碍于顾连衡,不敢再作声。   “说,皇后去哪了?”顾连衡目光如钉,恶狠狠地凝视着姜嬉。   姜嬉已经疼得满头冷汗。   她勉力笑着说:“太后如何了?”   顾连衡手上地匕首又往下沉了几分。   “说!皇后去哪了!”   此时,外面禁卫军不顾礼法飞奔而入,跪到地上禀道:“报——!启禀陛下,外头厌夜王杀入宫来了!”   姜嬉轻轻松了口气,这才觉得手上的疼痛愈发发作起来。   人总是奇怪,一人独挡一面时,总不肯轻言苦痛。可一旦关怀逼近,却忍不住疼痛和委屈。   顾连衡面色一变,手松开匕首,直起身来问:“几个人?”   那禁卫军道:“一、一个人。”   顾连衡仰起头,气笑了。他大步上前,提脚把他踹翻在地。   “一个人也值得你们怕成这样,废物!”   他自小便被天下人拿着与顾煊相比,处处比不过他。如今顾煊一人单刀匹马擅闯宫禁,倒把他的禁卫精兵吓得面容失色。   那禁卫军心里也满是委屈。厌夜王并非凡夫俗子,那可是修罗战神厌夜王。曾单骑入敌营取贼首首级如探囊取物,他满手杀戮,试问天下人还有谁敢与之匹敌。就说方才在宣德门前,他一人横刀跨马,独面百名禁卫仍面不改色,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入了宫闱。   那禁卫军心里还没嘀咕完,外头又闯入一名满脸血渍的禁卫军。   “报——!厌夜、厌夜……”   他喉结咕噜滚动,话到齿间,紧张地说不出来。   顾连衡已经十分不耐烦。   “厌夜什么!”   那人道:“厌夜军杀进来了,足有百余人!”   顾连衡从腰带之中掏出厌夜军令,“厌夜军令在朕手中,他们还敢抗旨不尊吗?”   他话音未落,外面一道冷冽的声音穿门而入。   “陛下可在内吗?”   这声音如珠入开水,叫人胸腔震动。   姜嬉听见他的声音,手上的疼痛已然麻木了。她只觉得眼眶酸涩,不知不觉滴下泪来。   她趁顾连衡没注意,忍痛拔出手背上的匕首。   疼痛顺着手臂蜿蜒至颅顶,姜嬉死死咬牙忍住。   她额上全是冷汗,见顾连衡仍无瑕顾她,便把匕首掩入袖内。   此时的顾连衡得知厌夜军入侵,眉头紧皱,抬步往外走去。   福全忙上来为他披上大氅,可他烦躁极了,一把将福全拂开。   “看好她。”   腊月的天寒冷彻骨,大雪纷飞。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雪盖,已经没过了马蹄。   顾煊横刀立马,一身黑衣,挺立于风雪之中。   长袍扬起锋利的弧度,斗篷掩映之下,双目如渊,几乎能萃出冰来。   顾连衡走出门来,站在檐下。   他的斗篷边上有一圈茸茸的毛,映衬得他面色越发苍白。   两人的目光划破雪帘,在空中交汇。   良久,顾连衡扯唇一笑:“皇叔好身手。”   顾煊并未答话,目光越过顾连衡往里看去。   “姜嬉呢?”他冷冷问道。   顾连衡目光也凉了几分:“皇后呢?”   顾煊道:“皇后在路上,片刻之后,完璧归赵。但,”   他目光洞然,“我要先见姜嬉。”   顾连衡注视着顾煊,吩咐福全道:“把厌夜王妃,带出来。”   烛影明灭。   顾煊见到姜嬉的时候,姜嬉站在光里。   她穿着太监的宫装,腰带把她本就不盈一握的腰勾勒得更加瘦削。   她的眼眶鼻子已经通红,素来水光盈盈的杏眼不住淌出泪来。双手垂落在侧,鲜艳的血顺着她的手背划到她葱白的指尖,滴滴垂落到地上。   顾煊的心有如被谁握住一般,喘不过气来。   他的目光牢牢固定在她身上,仿佛经年未见。   他瞬间沙哑出声:“嬉儿。”   两个字一出,他已经双目赤红。   他腰挎长刀,长腿一扫,下马走来。   在他身后,禁卫军猎猎而至,披风带雪,手执刀枪,里三层外三层地把顾煊团团围住。   顾煊头也不回,目不转睛,直直朝姜嬉走过来。   顾连衡也不拦,他自信,凭借禁卫军力,今日不会让顾煊轻易把人带走,便也由着他。   顾煊走至姜嬉身边,捧住姜嬉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指腹擦去姜嬉眼下的泪,他在她头上轻轻落下了一吻,而后解下斗篷,披在姜嬉身上,帮她系着领上的束带。   姜嬉哭得越发厉害,仰头看着顾煊刀削般的下颚骨,止不住流泪。   她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地抬起手,哭着道:“皇叔……手疼。”   顾煊的心仿佛针扎一般,心疼坏了。   他一边从怀中掏出帕子,一边问道:“他伤的你吗?”   姜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他怀里,感受着他怀中的温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天塌地陷一般。   顾煊搂着姜嬉,轻声安抚:“乖,先把伤口包扎了好不好?”   姜嬉把眼泪蹭满他胸口,哭着摇头。   顾煊叹了口气,顺着她的背道:“就一下,很快的。我技术很熟练。”   姜嬉哭了个够,才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喏喏道:“那好吧。”   顾煊点点头,轻轻带起她的手:“我轻点。”   他托着姜嬉的手,另一只手拿着手帕,不敢轻动,只能一点点擦拭着伤口周边。   姜嬉疼得“嘶”了一声,顾煊立刻手足无措,紧张地抬起头来,问道:“疼吗?”   只见杏眼之中包着一泡眼泪,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   顾煊抿着唇,又凑近了些,更加仔细擦拭起来,最后才拿手帕轻轻包住止血。   顾连衡面朝外边,耳听他们的对话亲近非常,心中想及他与皇后,越发不是滋味。   他声音沉了几度,仿佛被冰雪天气冻透了一般:“皇后呢?”   顾煊托起姜嬉的手轻轻地吹了吹:“在路上。”   说罢,他打横抱起姜嬉,与顾连衡擦身而过,信步走到马下。   “等我一下。”顾煊轻声道。   周围的禁卫军大抵都没见过大庆修罗如此温柔的模样,只是凭着习武之人的直觉——   高手愈是沉默温柔,杀招愈是凌厉骇人。   他们都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武器,不错丝毫地盯着顾煊,躬身防御着。   顾煊却视而不见,行动举止行云流水,似乎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的眼中只有姜嬉一人。   顾煊把他的王妃放下来,轻轻为她盖上兜帽。   兜帽太大,帽檐垂落下来,姜嬉的视线受阻,眼前漆黑一片。   她听见顾煊低沉轻柔的嗓音抚过耳畔,留下了一句话。   “一会儿太血腥,不要偷看,等我。”   说完之后,姜嬉只觉得身子一轻,被顾煊抱到马上。   而后她便听见清晰的脚步声向前走了几步,紧接着,“铮”的一声轻鸣,长刀出鞘,刀刃震颤着发出“嗡嗡”的声音。   顾煊立于马前,以万夫不挡之势,护住他身后的皇妃,浑身上下气概不可侵犯。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誓。   雪花落在刀刃上,六角形状晶莹剔透,顺着刀面滑落。   空气静谧极了,只剩下北风的呼啸声。   雪中,顾煊垂眼扬刀。   凤目只剩下细长微挑的清晰弧线,他站在那里,凌厉的气势卷着风雪浩然荡开。天地之间,唯于两人一马一长刀。   双方无声对峙,都静静等待着什么。   不一会儿,厌夜军打通了宣德门,杀到承清殿前。他们无人指挥,却十分默契地包围了禁卫军,十步一人,黑袍长刀,仿佛不知从那处冒出来的鬼魅。   守在外围的禁卫军背后“受敌”,慌忙转身,持刀以对。   厌夜军岿然不动,矗立风中。禁卫军慌乱无极,张牙舞爪。治军之能,高下立现。   顾连衡勃然大怒,但他压抑着情绪,不叫顾煊看出任何端倪。   “厌夜军未得军令,擅自入宫,可知何醉?”   厌夜军齐刷刷跪下:“属下甘愿领罪!”   声音雄浑厚重,震彻四方。   顾连衡道:“拿下!”   一时间,厌夜军又齐刷刷起身。双方刀兵一震,拔剑相向,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顾连衡见势,眯起眼道:“顾煊,你这是要逼宫谋反?”   顾煊凤眸掀开一条缝,冷声道:“臣死谏,请立太子。”   顾连衡面色陡然凌厉起来,“看来,我们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顾煊长身挺立,不置一词。   顾连衡摊开手心,福全立刻承上一柄纹龙长弓,又提来箭篓供他取箭。   他拈弓搭箭。   锋利的箭尖闪着料峭寒光,对准了顾煊。   只见顾煊丝毫不惧,顾连衡嘲讽般地勾起唇角,手一动,箭尖反而对准了姜嬉。   他拉足了弓,锐箭蓄势待发。   福全见势不好,提醒道:“陛下,娘娘还在他手里,若是此时得罪于他……”   顾连衡瞥他一眼,福全立刻住了嘴。   只听顾连衡道:“皇后朕自会找到,顾煊绝不能留。”   厌夜王对厌夜军有着绝对的统治号召力,他自己又能单刀匹马闯至这里,若当真要谋反,恐怕天下人都拦不住他。如今他有了软肋,只要杀了姜嬉,厌夜王必会心绪大乱。   统军之人,最忌心乱,他心有旁骛,自然顾不了周全,捉拿起来就方便些。   顾连衡重又抬眼,眸中厉色尽显。   “嘣!”   利箭离弦,破空而去。   顾煊睁开眼,凤眸迸发出无限杀意。 第55章 再别(捉虫)   顾连衡对姜嬉痛下杀手,众人始料未及。   只见顾煊飞身而起,举起长刀,在雪帘之中划出一道清冽的冷光。   “铛!”   刀刃与箭尖交锋。显然箭尖并非厌夜长刀的对手,突遭拦截便已败北,“刺啦”一声插进雪盖之中。   北风狂舞,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杀意引吭高歌。   顾煊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还想见到皇后的话,乖乖等着。”   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那只握刀的手青筋毕露,才能昭示他的无尽杀意。   “皇叔这是在威胁朕?”   顾连衡心里突然一跳,已经极度不满顾煊所为。   忽而原处传来一道清丽的声音,歇斯底里。   皇后站在李舒景身前,眼眶通红:“陛下,你还不明白吗!”   顾连衡心里震彻,拔腿循着声音而去。雪花落在他的颅顶和肩头,他已经全然不顾。   距离皇后十步之遥时,他住了脚,看着皇后,眼眶通红。   “你去哪里了?”   皇后已经流下泪来。   她摇着头,“陛下,收手吧!将来这么多杀戮,这么多性命,都要算到我头上,都是我的罪孽!”   顾连衡丝毫听不进去,他只远远问:“是顾煊和姜嬉把你挟持出宫的是吗?”   皇后用手指擦去眼泪,吸了吸鼻子,微微扬起下巴,看向别处。   “不是的。是我自己愿意出宫的。原因你再清楚不过。从来我所爱之人,所爱之物,你都要尽数毁去。你要求我只爱你一人,可你扪心自问,你有没有让我爱的资格!”   “是,”皇后点了点头,含泪咆哮,“你是给了我所有,锦衣玉食和专宠之荣。可我就像一只陛下养的雀儿,没有半分自由!”   两人目光再度交汇,皇后的目光里饱含痛苦。   她不明白,她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兄回京,她只不过稍问一句,他便把表兄发配远疆,以致表兄病死途中;她同样不明白,她无法为他诞下皇子,可又十分喜欢孩子,冒险获一麟儿,他却要对仲礼赶尽杀绝;更别提眼下,他甚至要掀起腥风血雨……   而这一切在别人眼中,都是为了她。   其实不是的,不是的!   从前她也以为被禁锢被占有便是被爱,可自从她听宫婢说起宫外的事,说起厌夜王和郡主,她才知道,真正的爱是舍不得她受一点伤害!   步家合该抄家灭族的马草一案,厌夜王因姜嬉求情便屈尊降贵亲自察查,最终只斩该斩之人,护住了步家,这才是爱;原本厌夜王不喜吃辣,食辣即倒,却为了姜嬉舍命陪吃,只为换她一眼青睐,这是爱;   爱是厌夜王送姜嬉的木簪,是姜嬉送厌夜王的陈酿。爱是为了对方牺牲自己。   爱绝不是这样!为了自己的占有欲牺牲了无数人的利益和生命,而美其名曰:这是以爱之名。   皇后泪如雨下,隔着雪帘看着这头的顾连衡,觉得他的面色比雪还要白上几分。   “陛下,我们离开这里吧。”   她吸了吸鼻子,口齿清晰,似乎做了什么决定。   “传位仲礼,我们去过我们的日子,好不好?”   顾连衡摇头,不置可否:“皇后,过来。”   他似是极虚弱,声音也带了点疲惫。他微微挺直脊背,强撑着不然旁人看出异样。   姜嬉听到皇后的声音,便问顾煊:“皇叔,皇后娘娘回来了么?”   顾煊走到她脚边,远远望着皇后:“嗯。”   姜嬉沉默了片刻,又道:“太后奶奶还在永寿宫。”   顾煊道:“我叫人去看看。”   来得太急,他并未思虑得多么周全。   然而眼下包围着他们的,全都是禁卫军,禁卫军生死只听皇帝命令,难以调遣。外围的厌夜军也联系不上。   姜嬉有些担忧:“皇叔要叫谁去看?”   她问完,便觉得身后有风吹过,身子倚近一处暖源。   顾煊上了马,坐在马上,视线无比明朗开阔。   他并起双指,对着外围的厌夜军微微一钩,指向永寿宫方向,又用手指靠了靠脑袋。   立即有两名厌夜军回以相应手势,往永寿宫方向跑去。   顾煊道:“两个弟兄。已经去了。”   他声音坚毅,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姜嬉稍稍放下心来,只盼着那两位弟兄能快快回来报信。   顾煊放眼看向那头,只见单青山和闵英已经出现在不远处,黑色兜帽,卷雪长袍。   他们身后跟随着数名厌夜军。厌夜军手里都押着人。   那些人看起来非富即贵,正不断挣扎。   单青山和闵英远远看见顾煊,都扬开自己手中的武器,示意事情已经妥帖办成。   顾煊见时机已到,便沉声道:“陛下所虑之事,今日可尽数解决。私练府兵、私开武库、私囤武器之人,已按照陛下的旨意捉拿前来。一并罪证,俱已整理成册,奏至陛下案前。”   姜嬉听言,即刻便明白,皇叔今日所为才不是遵照顾连衡的旨意。   皇叔不过是为了皇帝的体面,把所有的功劳尽数往皇帝头上叩罢了。   姜嬉沉默,虽看破却不说破,心里有些许不开心。   顾煊伸手环住她的腰,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以示安慰。   顾连衡面对这皇后以及被逮捕入宫的几个反臣佞将,定了定心神。   福全为他打起了伞遮雪。   皇后看在眼里,也沉默着,等他发话。   半晌,顾连衡凉薄说道:“辛苦皇叔寒天辛劳,将这一干窃国贼子尽数捉拿。”   他嘴上虽说着辛苦,语气却没有丝毫温度。   姜嬉听在耳里,只悄悄问顾煊:“皇叔可是按照我给的名单抓的?”   顾煊悄声回答:“无一遗漏。”   说罢,他又抬头向顾连衡道:“臣的本分。”   顾连衡斜了斜嘴角,皮笑肉不笑。   他背起手,目光从几个人脸上一一扫过,发现他原定“引蛇出洞”计策中想引的蛇全数在场,还有几人在他的意料之外。   “都是朕的爱臣啊!你们可对得起朕吗!”   说得太急,顾连衡胸口一疼,猛烈咳嗽起来。   皇后看着他残破的身子,面色有些不忍,双手紧紧捏在一起。   她对皇帝爱恨交织,恨他自以为是,丝毫不顾别人感受,又爱他这些年来确实给过她陪伴和依靠。   那些佞臣终是被打入天牢,待查清之后,再行判罪。   众人都以为镐京终是免去了一场大乱,不会再有朱雀街头流民逃窜、百姓流离的状况发生。   皇帝似乎是无力再僵持,虚弱地对皇后招了招手。   “皇后,你今夜,陪朕说说话吧。”   皇后终究心软,提步走到他身边。   她扶着顾连衡走回廊下,又听顾连衡问顾煊:“那个孩子呢”   这是在问仲礼。   顾煊道:“陛下立嗣之时,他自会出现。”   顾连衡闭上眼:“那皇叔先请回吧,皇后已经归来,今日之事,就当未曾发生过。”   他把厌夜军令递给福全,示意他交给顾煊。   禁卫军让开了一条道。   顾煊骑着马从中缓步而出,李舒景、单青山、闵英紧随其后,厌夜军又跟随在后。   看着他们收起兵戈离去,皇后以为顾连衡终究是妥协了,心里对他的恨意消减了些许。   她走到他身后,准备为他掸去风雪。   忽而宫城之上一抹精光撞入眼底,待她看清那是何物,整个人大喊出声。   “姜嬉!!小心!!”   那是顾连衡在听闻顾煊入宫之时就布下的暗兵。   原本是三面环绕,成合围之势,只是顾煊入宫之时便有察觉,他以为皇帝布兵是为了防止反贼作乱,也曾想过皇帝布兵是为了杀他,却没料到厌夜军会随他而来。   顾连衡已经抬手至耳侧。   他毫不犹豫地一挥。   顿时,宫城之上万箭齐发,箭如铺天盖地的蜂群一般飞速而来。   顾煊立刻调转马头,准备以背挡箭。   寒刀出鞘,与金属相碰之声尤为刺耳。   此时,厌夜军已经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迅速站成一排,以背挡箭,护住顾煊。   他们有盾的提盾,没盾的便凭手中刀剑挥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誓死无悔的勇敢,他们用血肉之躯,铸成了一道人墙肉盾。   “王爷快走!”   他们有的已经身中数箭,声音却仍十分坚毅。   他们咬紧牙关,即使倒下了,也不轻易出声喊泄露一丝痛苦。   皇后已经跪到顾连衡身前,“陛下,收手吧!陛下!”   可无论她如何痛哭跪拜,顾连衡仍是神色淡淡,拢着手看向顾煊。   姜嬉听着羽箭破空的声音,心知不妙。   她欲掀开兜帽,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   “离开之前,不能掀开。”   说完,顾煊弯腰,刀尖从地上挑了一个黑色的厌夜军盾,扔到李舒景手上。   “带她走。”   李舒景凝眉,终是点了头。   姜嬉紧张问道:“皇叔你要做什么?”   顾煊道:“这么多厌夜军的血,不能白流。”   他说话的声音沉淡至极,听不出悲喜。姜嬉却感觉背上黑袍的某一处有水滴滴落,似是顾煊的眼泪。   这是他的失误。   他应是自责的。   姜嬉心里仿佛插了把钢刀,疼得她几乎窒息。   李舒景提了盾,策马与顾煊的马擦身而过,两个人手撑马背,翻飞的衣袍搅乱冰雪,两个人换了马骑乘。   顾煊提刀纵马,往回杀来。 第56章 收场   顾煊的速度快极了,禁卫军都没看清他的动作。   大雪簌簌而落的天地之间,一抹劲瘦利落的黑影直击过来。   闪着寒光的刀锋擦过顾连衡的颈侧,划破他一层血皮,噌然刺入他身后的漆红大柱上。   顾煊额角鬓发垂落,已经被雪濡湿。   承清殿内的烛光在他颊侧投下一片阴影。他急促地呼吸着,“停手。”   顾连衡嗤笑一声,“从来战无不胜的厌夜王,仅有此才吗?”   这话精准击中顾煊内心最为懊悔的部分。   原本他不应该犯这种错。   关心则乱,听闻姜嬉出事的时候,他该考虑得更加周全才是。可眼下……后悔已经来不及。   巨大的痛苦在他胸腔之中来回激荡。   好在顾煊自制力向来不错,面上并不显,只是出口已然沙哑:“停手,我任你处置。”   说罢,他直起身,把刀收回鞘中,单膝跪地,上承给顾连衡。   所有人都应该为自己的失误负责,他也要。   皇后与顾连衡交颈而眠许多年,最知道顾连衡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紧紧拉住顾连衡的手,眼中露出祈求的目光。   忠臣不可杀,悍将不可辱。   然而顾连衡双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他听不进去,只拨开皇后的手,蹲下身来:“皇叔,学乖了。”   顾煊眉眼不抬,道:“停手。”   这句话中的威胁之意让顾连衡莫名不舒服。   他起身,抬脚踩上顾煊的手,用足了力气左右碾了几遍。   “皇叔,早点低头就好了。”   顾煊听言,冷笑了一声:“你的初心,是想让我低头吗?”   顾连衡也勾起一抹笑容:“你说呢?”   你样样比朕出色。从朕记事的时候开始,父皇便那你同朕比较,你开疆扩土,朕用功读书,可朕永远拍马都无法追及你。每当朕提出一条治国之策,你便又拿下一块疆土。人人都说咱们二人文治武功,天作之合,只有朕心中知道,你的文谋于我,也不遑多让。   及至如今,除却个人恩怨,为国家计,也不能让厌夜军留在世上。   厌夜军功高震主,不受军权统辖,只听命于厌夜军令。今夜看来,厌夜军令也无法号召其左右,他们只听命于厌夜王。   这就是顾煊该死的理由。   他为顾煊想了许多该死的理由。   顾连衡抬手,宫城之上立刻停了动作,箭雨稍歇。   好在厌夜军的盾从来坚硬,他们的反应速度又都极快,仅有二人阵亡,数人受伤。   皇后无法理解皇帝要杀顾煊的决心,只觉得是自己离宫才会引发这一连串杀戮,顿时后悔万分。   她素来心软,忙叫来福全,让太医院过来为厌夜军治伤。   福全面有难色地看向顾连衡,又看了看顾煊,他们二人面上都没有丝毫表情,仿佛是静止的一般。   福全权衡半晌,终是手一紧,转身去请了。   不说厌夜军护了大庆多少年的安宁,单是厌夜王的忠义和妥协,也足以让人动容。   若是厌夜王挟持陛下,未必平息不了这场暗算。可他终究还是未曾逾越半分。   福全见惯了许多朝内的阴险小人,对于顾煊这样紧要关头至情至性的人,他还是万分佩服的。   顾连衡说:“皇叔方才说,凭朕处置?”   顾煊道:“是。”   顾连衡不带丝毫感情道:“如果朕要皇叔自己了结呢?”   “陛下!”皇后大惊失色。   她走到皇帝面前跪下,拉住皇帝的手:“陛下三思啊!”   顾连衡扶她起来,道:“皇后你看着,胆敢把你从朕的身边带走,无论是谁,都会是这种下场。”   皇后泪流满面,喉咙像被棉花堵住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停地摇头。   顾煊倒也没什么悲喜。   他起身,目光扫过城墙之下拼死护他的兄弟,扫过满脸急切却又不敢擅动的单青山和闵英,最后在姜嬉离去的方向停留了很久很久。   雪花无休无止,在天幕之间纷飞起舞。   顾煊有那么一瞬间,尤其留恋那抹瘦削的背影。   顾连衡催促:“朕会照顾好郡主的。”   顾煊心中一窒。   大约是心有所想,在他的目光尽头,一抹黑袍滚动,扬鞭策马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顾煊一眼就认出那是姜嬉。   禁卫军见还有后敌,立刻严阵以待。   姜嬉骑马技术并不算好,七歪八扭,惊险非常。   她到近处停住马,拨开禁卫军走上前来。   禁卫军因着未得皇命,也不敢十分拦阻。因而被她半推半搡开去,由她直捣御前。   顾煊脸上有了裂纹,他问:“你回来做什么?”   姜嬉没理他,道:“陛下,臣女回来还皇后娘娘一物。”   她说着,从袖子里掏出皇后殿中带出来的那禀匕首。   先时顾连衡为了追问皇后下落,用这把匕首伤了她的手,她趁顾连衡尚未察觉偷偷收起,以作防身用,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境下派上了用场。   姜嬉道:“厌夜王也曾送臣女一柄短匕,臣女视之如命。想皇后娘娘亦然,如今丢了这柄匕首,应当会着急,故而臣女冒险入宫,物归原主。”   帝后看见这柄匕首,两人脸上的神色不尽相同。   这是皇后的旧情人送皇后的匕首,皇后确实视之如命,皇帝先时不知,后来知道了,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皇后眼底盈盈,伸手要接它。   姜嬉瞧准机会,在皇后玉手还没触及匕首的时候,迅速起身绕到皇后身后,匕首靠在她颈侧,只差一寸,皇后便会一命呜呼。   四周立刻慌乱起来,禁卫军矛头齐刷刷对准姜嬉。   姜嬉杏眼圆征,恶狠狠向顾连衡道:“送我们走。”   顾连衡双手拢在袖中,紧紧握成拳。   他目光如刀,把姜嬉凌迟了几个来回。   姜嬉是顾煊的意外,也是他顾连衡谋篇布局的意外。   她手上的新伤未愈,堪堪止血的伤口再度迸裂开来,染红了整条包手的帕子。   皇后仰着脖子,不敢轻易动弹。   顾连衡心中天人交战许久,终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道:“你以为挟持皇后,就能换得你们平安?”   姜嬉回以坚定的目光:“如若不能,我们英雄同冢,也胜过与恶鬼同窟。”   她这番话说得荡气回肠,让单青山和闵英刮目相看。   原以为他们未来的主子夫人只是个柔弱女子,未曾想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顾煊也看向了她。   她从来都能带给他惊喜。   顾连衡笑开:“皇后于朕,不过玩物耳。你杀不杀她,今日你们都要命丧此地。”   他笃定,姜嬉没有杀皇后的勇气。   姜嬉也知道自己被拿捏了这点,匕首往皇后颈侧近了半分。   雪白的脖颈上渗出丝丝红血,触目惊心。   顾连衡看在眼里,又道:“你眼下收手,我还能留你个全尸,若是顶了忤逆犯上的罪名,恐怕只能凌迟处死了。”   姜嬉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知他那句“皇后于朕,不过玩物耳”是句假话。若当真是玩物,顾连衡不必为了皇后在此周旋这么久。   然而皇后不知。   皇后的脑海之中,“玩物”二字来回激荡,将她杀得魂不附体。   她以为顾连衡多多少少对她尚存善念与爱,未想,竟单纯只是玩物而已。   是啊,因为只是玩物,所以,杀了玩物感情深厚青梅竹马的兄长,看着玩物肝肠寸断也丝毫没有愧色;所以,玩物同过往有一丝牵扯也不行,玩物违抗禁命看了昙花夜放,他都要血洗宫廷;所以,玩物求子不得,他却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种种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在皇后面前闪过。   那么清晰,那么痛彻心扉。   她曾经以为那是占有,是怕失去,也是爱。   如今他亲口承认不是。那么,所有的帐都要重新清算,杀兄之仇,她要亲手报了。   皇后眯起双眼,猝不及防夺下姜嬉手中的匕首,往顾连衡的胸口刺去。   顾连衡感受着胸口的疼痛,惊诧地睁大了双眼:“皇后……”   皇后咬牙,泪如雨下:“臣妾,玩物耳。”   顾连衡缓缓地摇动着头。   她此举吓着了顾煊和姜嬉。   顾煊几乎是下意识地拉过姜嬉,把她按在怀里,不叫她瞧顾连衡胸口处呲呲往外冒的血。   恰巧福全请了太医回来诊治厌夜军,见此情况,慌忙先请来料理顾连衡。   好在皇后情急之下所伤之处并非心脉,太医先压住经脉,敷上止血散,只叫立即抬回寝殿。   哪里还有人敢耽搁,福全慌忙招呼了四名禁卫军,把顾连衡抬回寝殿治伤。   顾煊轻轻拍了拍姜嬉的后背,道:“没事了。”   皇后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大笑不止。   众人皆说皇后疯了。   过了一会儿,顾连衡差人来传话,道:“陛下说了,把皇后带回,幽闭思过,任何人不得相见。”   单青山问:“说了怎么处置我们吗?”   来人下意识看向顾煊,摇头道:“没有,陛下说完这句话,就不省人事了。”   顾煊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闹了这许久,雪已经收住,天边露出鸭蛋青色的天光。   这场纷争,最后以顾连衡受伤的方式收场。满地狼藉都被积雪覆盖。   良久,顾煊拉起姜嬉的手,走向受伤的厌夜军处。有一名医官留在这里为受伤的厌夜军诊治。   顾煊向他讨要了些止血散和绷带,解开姜嬉手上的手帕,轻轻为她擦拭伤口。   姜嬉疼得泛起泪花,她问:“皇叔,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第57章 结束   这场变故源于皇后不满顾连衡的□□,逃离皇宫。   结束于皇后对顾连衡的爱恨交加,刀剑相向。   姜嬉想了想,总觉得有种不真实感。   顾煊说:“且看他能不能活着,再做打算。”   皇后被顾连衡下令禁闭。   此刻她正坐在空旷幽静的宫殿里,回想当初发生的事。   她本是镐京一位平平无奇的姑娘。   年少的时候有一位表兄,风光霁月,人品无双。因他家生意落败,来投奔她父亲。她们二人时常夜访昙花盛放,日间在一起读书。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后来两人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皇后出落得亭亭玉立,一袭白衣轻纱如世外仙子,不染风尘。表兄则越发俊俏无双。一来二去,二人有了情谊。   变故源于那时尚是姑娘救了一名受伤的少年郎。   那时正是夏日,天气炎热烦闷,大雨瓢泼。   姑娘和表兄从书孰回府,因着赶时间抄了近道,恰巧遇见少年郎浑身是血躺在地上,角落为他遮掩身形的竹筐已然歪倒滚出去很远。   姑娘善心,将人救回府中养伤。   那少年郎起初还十分防备,并不怎么说话。后来见姑娘温柔周到,渐渐地也开口了。   过了一段时间,那日刚下过一阵暴雨,阶石尚湿。百官登门,在少年郎身前跪下山呼万岁,说要迎少年郎回朝。姑娘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这少年郎是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之所以会被她遇见,是因为微服私访被反王余孽刺杀所致。   少年郎离开之后,姑娘其实有些想念。想念少年郎冷冰冰的眉眼,想念少年郎充满防备的样子,也想念他对她敞开心扉的模样。   后来没过多久,姑娘接到了封后圣旨,表兄痛彻心扉,却无可奈何。   姑娘出嫁那日,晴空万里。表兄带了人冲到房里来,要姑娘跟他走。   姑娘摇头。她若走了,她这一族就背上了抗旨之名。   红妆玉带满京城。   她入主中宫,却没发现少年郎不再是那个少年郎。每当她兴致勃勃说起她和表兄的小时候,她笑靥如花,少年郎总是暗含阴鸷。   有一天,宫人来报,说表兄出事了,得罪了权贵,被打了个半死,还被陛下发配边疆。   她慌极了,表兄是从小伴她一起长大的人,她慌忙来求少年郎。少年郎的手捏起她下巴的那一刻,她看见了少年郎眼底的绝情。她听见他说:“你只能属于我。”   姑娘无法形容她那天的心情,惶恐、失望,痛恨自己竟然对少年郎动了心。   她决定逃离。然而事情败露,所有涉事人等,皆被杖杀。而她被少年郎关在寝殿,每夜折磨。   她彻底死了心,每日看着窗前的昙花发呆。   她只是单纯喜爱昙花,未想少年君主以为她在睹物思人,便下令宫中不能再有昙花。   也就是那段时间,太后找来,要她考虑皇嗣之事。   皇后已经灰心至极,也知君主脾性,便用一个宫婢代替她承宠。   那是她入宫以来,宫里第二次血流成河。   她看着那名宫婢死在她面前,血淋淋的手抓着她的脚踝,她至今仍记得那名宫婢要她相救的模样。   她被吓着了,大病了一场,也不再去挣扎着求取什么。   皇帝囚了她三年,近三年才慢慢恢复她些许自由。   他们也会过寻常夫妻过的日子,皇后下厨,皇帝共进晚膳,两人说些宫里宫外的趣事,皇帝会答应她的所有吃穿用度要求。但有时候,皇帝看到一些皇后旧物,仍会面色一变,可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她以为她们相安无事过了这许多年,此后会一直相安无事下去。   未曾想,那日宫婢说起顾煊和姜嬉,她想起了那些年初见皇帝的时候。她向皇帝请求要去旧宅走走,未想皇帝以为她又想念她表兄,再度囚了她半月。两厢对比,皇后心觉皇帝对自己不是爱。逃离之心再度萌生……   恰巧姜嬉要从宫里出嫁,她便看准了这次机会。   可她也从没想过,皇帝今夜会亲口承认她只是玩物。   只是玩物……   皇后瘫坐在地上,心碎成许多块。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她很爱顾连衡。否则为什么会为了他的一句话受伤,进而失去理智到想杀了他……   大抵是为了自己的尊严,为了平等的爱与被爱。   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可又觉得自己是那样可笑,她只是个玩物而已,为什么要囚她这么多年?为什么伤了他,她还会那么心痛?   空荡荡的寝殿里呜咽阵阵,经久不息。   这边皇帝昏睡了一天一夜,幽幽转醒。   他才睁眼,便抓着福全的袖子,虚弱问道:“皇后呢?”   福全见他醒了,忙又叫外间伺候的太医进来号脉,而后才转回身来道:“皇后娘娘在寝宫,说是哭了半日,早膳也不用。”   顾连衡叹了口气。   又问:“顾煊呢?”   福全一面观察着他的神色,一面小心翼翼道:“厌夜王他……出宫回府了。”   顾连衡闭上眼睛。   福全忙道:“陛下大病初醒,不宜思虑过重。”   他侧身一让,后面的太医连忙提着药箱,上前来请脉。   太医正捻须切脉时,顾连衡闭着眼道:“让皇后过来吧。传些清淡的早膳。”   他的语气还很虚弱。   太医又查看了他的伤口,探了他的额头,而后道:“陛下此伤,未及心脉,倒把前些年中毒瘀滞的毒血放出来了。只是伤口还是要小心处理,以防起热。臣下去开个方子,陛下底子弱,需多多安养些时日,方可痊愈。”   顾连衡仍闭目养神。   福全请了太医出去写方子。   小黄门到皇后寝殿请皇后的时候,皇后哭累,已经趴在光洁的地面上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没想到皇后立刻醒来。   他道:“皇后娘娘,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皇后的神色僵硬了一瞬,她飞快爬起身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踉跄往外走去。   一路上,她胡思乱想了许多。直到见到顾连衡榻前并无什么肱骨大臣时,她才放下心来——   所幸,并不是召她来交代后事。   她放慢了脚步,缓缓走到榻前。   榻上那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似乎一夜之间形销骨立,脸上的骨骼突兀处都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阴影。   她几乎,无法呼吸了。   视线迅速朦胧起来。   跪到榻前的那一刻,她死死捏住自己的手。   “还想朕死吗?”   这是他问的第一句话。   皇后泪眼簌簌而落,捂住嘴巴,既不说想,也不说不想。   “朕做了一个梦。”他睁开眼,看着面前清秀出尘的美人。   他的目光中,突然失去了咄咄逼人的阴鸷感。   视线放远,他回忆起梦境:“梦见……”   他突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算了……”他重新闭上眼。   良久,他问:“你说,想和朕到宫外找个地方隐居,现在还想吗?”   寝殿静谧,他的这句话落在耳里,十分清晰。   皇后仍旧未答。   顾连衡也不强迫。   他没有说,他做的那个梦逼真至极,令人冷汗顿起。   梦里他引蛇出洞成功,镐京烽火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朱雀街上血流成河,人人叫苦连天。厌夜军千里奔袭,前来救援,可因突然的调遣,导致前线失守,关外铁骑长驱直入。最后山河破碎,他退居川蜀,国已不国。   画面一闪。他死之后,子孙后代长篇累牍地抨击他。说他为君善妒,胸无格局,迫害忠臣良将,挑起内乱。更有残忍暴戾,为君不仁,逼害仁后等语。种种罪孽,罄竹难书。   待他要发脾气时,一位长髯老者从书架之后翩然而出,看他的样貌,颇具仙资。   只听那老者说:“愚妄,该坐坐禅了。”   说罢,便一弹指,把他按在不知哪来的蒲团上,周围响起嗡嗡念经之语,他忙要挣脱,却又挣脱不得……   再度醒来,便是在这榻上。   没有人知道他身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第二日,宫里传出消息,为了擒服反臣,陛下不慎受伤,罢朝一月。   应太后要求,接回流落在外的皇子仲礼,更名顾礼。   顾煊清君侧有功,封摄政王,协理政事。   圣旨一下,顾煊和姜嬉都有些讶异。   照理说,顾连衡恨不得杀他而后快,此时又把摄政之权交到他手上,着实令人看不懂。   最令人惊掉下巴的是,他居然承认了仲礼的存在。   李舒景摸着下巴道:“莫不是……陛下不行了?”   顾煊面色微凝。   李舒景道:“也不是没有可能。□□爷就厌夜王和先帝两个亲生儿子,先帝又只有当今陛下一个儿子。算起来,你们才是真正血缘深厚的亲叔侄。”   顾煊拧眉:“那又如何?”   “啧,”李舒景觑他一眼,“你可能不太清楚你这侄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说不定遭逢大变,人可能就想开了。你想想,假如神仙姐姐刺你一刀,你会不会怀疑人生?会不会还是自己亲爹亲侄子好?”   顾煊抬眼:“要不我刺你一刀,让你怀疑怀疑人生?”   李舒景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不可!我已经够怀疑人生的了。” 第58章 别扭   圣旨一下,顾煊本要立刻进宫谢恩。   姜嬉怕顾连衡还有什么阴谋诡计,非要和他一起去。   两人僵持到了府门前。   如今闹了这一出,郡主府门可罗雀,门前长街十分清幽。   顾煊抬手抚了抚她鬓边,起初还温声道:“不行。”   姜嬉拉着他的袖子,杏眼微垂,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她纤细柔软的手指细细抠着他袖口的暗金云纹。   “皇叔,带我一起好不好?   顾煊解释道:“我会带回太后的消息,你且安心。”   姜嬉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良久,她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要靠到他怀里去,仰头道:“皇叔,我想和你一起去。”   顾煊眯了眯眸子。   她今天穿了一袭棠梨映雪的襦裙,上头是一件绯红短袄,短袄领上有一圈短毛,把她的小脸托衬起来,显得整个人越发出尘。   线条干净的颈间,喉结突然上下一顿。   下一刻,姜嬉被抵到大柱子上,顾煊一倾身。   姜嬉感受着唇上传来的温热和柔软,杏眼睁得比铜铃还大。   皇叔这是在做什么?   这可是郡主府大门前。   虽说、虽说眼下门可罗雀……   她慌忙抵上顾煊的胸膛,可哪里推得动她,只换来他报复般地轻咬。   姜嬉脸红到了脖子根,若是热气有形体,她甚至可以想见,现在的自己定然往外呼呼冒着热烟。   “乖,我去去就回。”   顾煊依依不舍地离开她唇畔,弯下身,下巴靠在她肩窝里。   姜嬉慌忙推开他,“不……”   话没说完,顾煊又卷土重来。   感受到唇上的湿润,姜嬉这次直接提脚去踩。   未想顾煊提前料到,她踩了个空。   “不专心。”顾煊松开她的唇,靠在她耳边蔫蔫抱怨,似是受了很大委屈的模样。   软硬兼施。   姜嬉完全拿他没法子。   顾煊道:“还去吗?”   热气扑向耳边,这话暧昧得叫人耳根发红。   姜嬉又羞又恼,把他猛力推开:“你自己去吧!”   说罢,便一溜烟入了府。   要入府门时,她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皇叔要是回不来,我就改嫁。”   顾煊说:“好。”   好?   这“好”是什么意思?   姜嬉气得转回头来。   却只见得皇叔已经拉蹬上马,纵马而去,行云流水,都没回过头来看一回。   姜嬉气得不轻。   她们成婚当日被闹了个底朝天,眼下这婚是成了还是没成,皇叔一句准话都没有。如今她说改嫁他还说好!   顾煊心里也生气。   改嫁?   改嫁给谁?   但他也无可奈何,若是他当真回不来,那她改嫁也好。   这样想着,他已经逼近皇宫,及至宫门前,小黄门过来拉马,他信步入宫。   顾连衡在寝殿等他,穿着里衣,披着外套。   见他来了,招呼他在榻上坐下。   “皇叔来了?坐。”   顾煊乍一踩进来,便觉得满屋子的苦药味儿。   他也不坐,只道:“臣来谢旨的。”   顾连衡扯开苍白的唇,仿佛话家常似的,笑道:“皇叔那一刀,若是存着杀小侄的心思,恐怕现在要谢旨的,就是九泉之下的我了。”   “为什么不杀我?”顾连衡歪过头,好奇地问。   顾煊不答反问:“你怎么自称‘我’了?”   顾连衡收回目光,垂头一笑,手在膝上摸了又摸。   “皇叔……皇叔不知道我的意思?”   顾煊问:“什么意思?”   顾连衡道:“皇叔的话总是这样少,简洁精炼,无端叫人听出距离感来……”   他把目光放远,似乎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情。   顾煊道:“若是无事,臣谢主隆恩,这便告退了。”   他一顿,又道:“好好养伤。”   说罢,他起身便走。   他在宫里待得越久,姜嬉就越担心。   故而,顾煊脚下生风,不一会儿就到了寝殿门口。   “皇叔,”顾连衡叫住他,良久,又道了一句,“谢谢你。”   顾煊心中微讶。   他说什么?   谢谢你?   这不像是顾连衡说出来的话。   他转身,“你怎么了?”   顾连衡摇头:“多谢皇叔不杀之恩。也多谢皇叔提点之恩,连衡替天下百姓,多谢皇叔顾全大局。”   顾连衡捂着胸口,勉力深深地作了个揖。   他直起身来时,见顾煊站在门口,光线勾勒出他悍利的轮廓,昂藏之姿,蕴有包罗万象的气度。   他的格局,顾连衡自愧不如。   直到顾煊离去很久,顾连衡都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情落寞,久久不能平复。   皇后过来侍奉汤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皇叔远去的方向。   “臣妾以为,陛下会为难皇叔。”   顾连衡接过药碗,道:“皇叔那一刀,明明可以直接杀了朕,皇后觉得他为什么没有下手?”   皇后道:“大抵是怕背上造反篡位的千古罪名吧。”   顾连衡摇摇头,“不是。他是怕天下无主,各地反贼揭竿而起,民不聊生。心中有天下的人,从不会在乎个人荣辱。否则,那一刀结果了我,他问鼎天下,又有谁敢轻言什么?不过是他看不上九五之尊这个尊罢了。”   他似是喟叹,也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认真在说给皇后听。   说罢,他取出汤碗中的汤匙,看着黑魆魆的药汤,仰头一口喝完。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顾煊回到郡主府的时候,抱画正等在门前。   见顾煊回来,抱画开心地跳起来,箭步跑入府中。   “主子!主子!王爷回来了!主子!”   姜嬉原本就在花厅候着,走来走去,心里总放心不下。   她远远听见抱画的声音,知道皇叔平安无事,心下蓦然一松,呼吸也轻快起来。   抱画先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主子,王爷回来了!”   姜嬉放下心来,嘴上却淡淡道:“知道了。”   她回到主位上坐下,这才吩咐道:“还不给几位将军上茶?”   李舒景他们从听说顾煊入宫就来这儿等着了,听说顾煊安然回来,也各自都松了口气。   李舒景调侃道:“终于有茶喝了!顾煊再不回来,我就要被渴死在这郡主府了。”   姜嬉自小和他斗嘴,没一回输过的,闻言便道:“你可以跑回你的东宁侯府喝个够,再来我这郡主府候着啊。”   满堂哈哈大笑起来,气氛这才比较松快。   待大家都笑过了,姜嬉道:“我累了,要去歇会儿,你们自便。”   单青山忙急道:“郡主,郡主!你都还没见到主子呢!”   姜嬉心想:就是不想见到你们主子。   “改嫁”的气,还没消呢!   她心里生闷气,出了花厅,远远看见一抹颀长大的身影从回廊那头走来。   姜嬉忙携了抱画的手:“走,我们走另一边。”   抱画纳闷,回头看了眼来人,道:“主子,那是王爷啊!”   姜嬉不说话,步子走得越发大了些。   顾煊刚回来便看见她的身影,步履飞快看起来像存心躲避。   他凤目轻轻一沉,面色也冷凝了几分。   回到厅中的时候,他一落座,李舒景便道:“你一回来,神仙姐姐都被你吓跑了。”   顾煊面色凛然:“厌夜王妃。”   李舒景仍不怕死:“神仙姐姐都不让叫了?你们这可还没成亲呢!天地都没拜,王什么妃啊!”   说罢,他唰地一声打开折扇,靠在椅背上,吊儿郎当的样子。   “呲啦!”   不知道从哪儿飞过来一个茶盏的盖子,把李舒景手里的折扇划成两半,力道之大,甚至把折扇从他手中撞飞出去。   李舒景吓了一跳,几乎立刻反应过来。   还能有谁!   只有连神仙姐姐都不让叫的小气顾煊!   他正起身,赌气道:“神仙姐姐神仙姐姐神仙姐姐!没拜堂没拜堂没拜堂!”   眼见着又要掀起“腥风血雨”,闵英忙道:“主子还是先说说宫里的情况吧。”   顾煊冷冷睨了李舒景一眼,道:“陛下性情大变,我瞧他神色,不似有诈。”   闵英的手抚上颈间的兽牙,来回摩梭:“主子可看,陛下身子如何?”   顾煊道:“气虚体弱,没甚大碍。”   单青山道:“难道真如李侯爷所说,是被皇后一刺,倒想起血亲的好处来了?”   顾煊摇摇头:“皇后也在他宫中。据宫婢言,陛下对皇后的行止亦是大变。血亲一说,当是不成立的。”   他虽然没在顾连衡寝殿看到皇后,可看见宫人呈了女子衣裙进去。   皇后擅自离宫,甚至行刺于他,这都还能得他厚待。   若是以往,皇后此刻恐怕寸步难行,绝不会有再在寝殿穿行自由的权力。   可见,皇帝性情是真变了不少。   众人皆是摸不着头脑。   李舒景道:“那你提仲礼的事了吗?”   顾煊道:“没有。”   李舒景:“为什么不提?”   顾煊:“为什么要提?”   李舒景:“不提就不提。”   其实没有提的必要。   顾连衡已经下旨认回亲儿子,册封太子是早晚的事。   但一个人从不接受到接受,肯定会有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谁往他的伤处搔个痒,他都会如锥凿骨,痛苦难言。他不想故意给顾连衡找不痛快。   “有另外一件事,要和你们商量。”   众人心里咯噔一声。   这严肃的声音和神色,怎么有种坐阵中帐的感觉。   莫不是另外出了什么棘手的大事?   所有人,包括李舒景面色都严肃起来,正襟危坐,等着顾煊说事。   顾煊薄唇先勾出一抹笑意,眉眼温柔了几分。   “我想重新操办婚礼。”   “……”   “没了?”   “没了。”   “就这?”   “就这。”   众人骨头一松,靠回椅子上,心说吓死老子了。   李舒景挥挥手,“成,再办几回都成。” 第59章 终章   顾煊找到姜嬉准备商量第二次婚事的时候,姜嬉正在轩窗下制香。   窗外的红梅嵌在窗框中,映衬得窗下的娇娥肤白赛雪。   顾煊心中一动,提步踏进门来。   抱画道:“王爷来了,主子制香呢。”   说着,便把他迎了进来。   屋里沉水香的香味氤氲绵长,很是好闻。   姜嬉刚放上隔香片,眼睛盯着熏炉,道:“皇叔不让我跟着去,这会儿倒寻我来,有何指教啊?”   她这样无礼,原也是想气气顾煊。   然而顾煊嘴角一勾,径直在外间坐下,不急不徐道:“永寿宫似乎也常点这香。”   永寿宫!   姜嬉的眸子一亮。   皇叔入宫前答应说要打听太后奶奶的消息。   她急忙掀开珠帘走过来,问:“永寿宫如何了?”   顾煊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他张开长臂,凤眼弯弯。   姜嬉看了他的手一眼:“这是做什么?”   抱画见状,偷笑一声,忙招呼屋里伺候制香的丫鬟都出屋,轻轻帮他们带上了门。   门阖上的瞬间,顾煊倾身,长臂一捞,把人搂紧怀里,按在他腿上坐着。   姜嬉哪是这样安分的人。   她原先就气得不轻,眼下也只是因为永寿宫才搭理他两句,他这样举止,叫她越发来了气性。   “起开!”她伸出手推他。   肌肉触手,带着些许弹性。   许是因为他常年习武,身上的肌肉早就锻炼成块,她这一推,竟是不偏不倚。   姜嬉还下意识摸了摸。   “摸够了没?”   耳边传来顾煊的戏谑。   姜嬉烫手似的一下子缩回来。   瞬间,耳根通红,脸像是在锅里煎了两个来回,又红又烫。   顾煊话里带着笑:“原来嬉儿好这口。”   什么叫好这口?   他什么时候也会说这样的话了?   姜嬉气急了,伸手来打他。   “你浑蛋!”   未料手腕一紧,两只手被他一并抓住,她又抬脚要踢他。   她坐在顾煊的大腿上,来回之间自然磨磨蹭蹭。   顾煊突然面色冷沉,两腿一并,夹住姜嬉乱动的脚:“不许动了。”   姜嬉吓了一跳,安静下来。   这是她也察觉到了异样。   大腿旁,似乎有什么东西硌得慌。   “什么东西?”她还想伸手去抓。   姜嬉以为是他藏在怀中的匕首掉下来了。   顾煊见她还要“火上浇油”,当即抓住她的手腕,一紧。   缓了口气,他逼近姜嬉耳际,哑着嗓子道:“再折腾,现在就把你办了!”   “办、办了……”   姜嬉有些无措。   无辜的杏眼扑闪着,带着懵懂。   顾煊咬牙。   他闭眼,抬头,喉结滚动。   姜嬉忽然反应过来他这个“办”是什么意思。   顺藤摸瓜,那“匕首”是什么东西,她脑中也是灵光一闪。   房间里的暧昧气氛斗升,就连窗外的红梅,也无端添了旖旎。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道:“皇、皇叔,我想、我想起来。”   顾煊额头上已经渗出汗光。   他忍得辛苦,这会儿不得不听她的话,松开腿,由着她起身。   他要冷静冷静……   “那个,”姜嬉回到椅子上坐下,“太后奶奶怎么样了?”   皇叔尚未答话。   她也压根不敢看他。   半晌,顾煊才哑着嗓子道:“太医请过平安脉,说无碍。顾连衡去见过她,也无碍。”   姜嬉问:“可知心情如何吗?”   顾煊道:“顾连衡去见的时候,据说洒了两回泪,其余时候,就只念叨你。”   闻言,姜嬉颇有些自责。   顾煊看她神色,道:“眼下,有个能让你见到她的机会。”   姜嬉面色陡然亮了一下:“什么?”   顾煊看着她,认真道:“嬉儿,我们再成一次婚可好?就可以把太后请过来了。”   他的神色太过诚恳,眼底的情·欲褪去,凤眸之中满满都是虔诚。   他甚至有些紧张,禀着呼吸,等姜嬉的回答。   窗外微风轻动,带进几缕红梅香,也带起了皇叔鬓边的碎发。   碎发掩映下,他的五官轮廓清晰如刻。因着紧张,他下颚绷紧,更显得喉间一结巍然耸立。   姜嬉手一颤,视线不自然地瞟向了其他地方。   “好。”她蚊吟似的说了一句。   顾煊几乎等不及,开心地大笑起来。   他径直抱起姜嬉,兴奋地转圈圈。   笑声传到了厨下,正在觅食的单青山僵住动作,缓缓挪动头部:“这谁的笑声?”   闵英靠在门边,咬了一口苹果,“还能有谁?你主子。”   单青山皱起眉头,半晌,呼噜噜晃了晃脸上的肉——   他还是很难想象他们主子嘴里发出笑声的样子。   也只有郡主能做到了,让他们主子性情大变。   单青山把脸埋进汤碗里,狂吸一口汤压压惊。   姜嬉点头,后面的流程就顺理成章了。   吉日选定,忙活的事情也随之而来。   这回没有内务府帮忙操持,厌夜王府和郡主府里里外外都忙碌起来。好在需要的东西先前大多备下了,只要再清点添补一番就足够。   到了出嫁的这日,太后一早就来到了郡主府。   她今日不做太后的打扮,穿着殷红百蝠捧寿裳,头戴殷红喜鹤点绿宝石的抹额,拄着拐杖进门找姜嬉。   彼时姜嬉正在对镜梳妆,抱画拿了眉黛的颜色画在手背上,举至她脸边比对,看看哪个颜色更好些。   姜嬉见她这样细致,道:“不必这样麻烦,选个石墨灰黛就好。”   抱画道:“那不行,主子出嫁,需得选最得宜最好看的颜色,把王爷迷得五迷三道才好。”   “你这小蹄子!”姜嬉只要来撕她的嘴。   携书正在给姜嬉上水粉,也笑道:“主子也该早早把她嫁了才好,省得天天来取笑主子。”   她正说着,抱画正要还嘴,外头传来了太后的声音。   “是要嫁了谁啊!”   姜嬉一听是太后,忙要起身来迎接。   太后阻止道:“你坐着!老婆子好赶,总算赶上了。我来给你篦发。”   她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柄玉梳子。   姜嬉的头发向来柔顺,已经及腰。   太后从头梳到尾,总共三梳,每一梳都唱了吉言。   姜嬉眼尾发热,看着镜子里的太后,突然转过身抱着她大的腰就哭起来。   太后哎呦了两声,也湿了眼。   祖孙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姜嬉才梳妆宽衣,取了羽扇遮上脸。   因着不是内务府办的喜事,伴郎也可以随着接新娘的车架上门。   许多丫鬟婆子小厮堵在郡主府门口,对着来迎亲的新郎官讨要赏钱。   顾煊起初还应和几句,不一会儿,单青山便把人都包揽过去,好让他赶紧去接新娘子。   新娘子按照礼制拜别尊长,敬过清茶,由新郎领着出了门。   迎娶车架很长很长,喜庆热闹。   李舒景也当了伴郎官,他悄悄嘀咕:“就这么一段路,绕了这么大一圈。嘚瑟。”   闵英耳尖听见,也感慨道:“谁又能想到,这是我们曾经最低调的主儿呢?打了十多年胜仗,庆祝都没这排场。”   爆竹声劈里啪啦,弹得人欢呼叫好,径直把他们的声音淹没。   厌夜王府更是人山人海。   到了王府,顾煊下马踢轿,背了姜嬉入府。   自是一番热闹不必细说。   当夜,顾煊装醉躲过众人,回到房中。   姜嬉听见动静,慌忙把手上的羽扇拿起来遮好脸。   黑底红靴踏入里间。   顾煊见她这样,嘴角忍不住扬起。   他走到榻前,倾身握住她白玉脂一样的手,缓缓把折扇撤下。   红烛晃眼,红妆迷人。   粉雕玉琢的人,打扮起来是另一副惊艳的模样。杏眸含羞带怯,仿若春风过境后的点点花蕊一般。顾煊拇指轻轻擦过她的唇,蹭下一层旖旎的红色。   他忍了这许久,再也忍不住,倾身而上。   姜嬉几乎呼吸不过来,只能承受着他的强势,面色飞红。   暖帐被修长的手指放下,她沉没在翻涌的浪海。   指甲嵌入皮肤,她眼尾泛红。   顾煊目之所及是美玉无瑕的肌肤,肩颈处他靠了许多次的锁骨,平直细长,叫人难生忍。   美色撩人,还是心心念念的美色。   顾煊被她诱得难受。   初时怕她疼,他还生生克制着,轻柔而细腻。   后来身下美人不经逗,双眼迷蒙,樱口微张,他终是忍不住了。   “我要开始了?”   他象征性地征询了意见。   然而姜嬉尚未出声,就已迎来了狂风骤雨。   本是要回答他的那句“嗯”,直接没入唇齿之中。   事罢,姜嬉已如一滩泥巴,身上红红紫紫。   顾煊倒是神清气爽,搂着她道:“王妃,我们还没喝合卺酒呢。”   姜嬉累坏了,靠在他怀中,几乎要睡着。   “不喝了。”   “不行。”顾煊道,“一定要喝。”   姜嬉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不喝。”   顾煊坚持:“要喝。要不,我喂王妃喝?”   喂我喝?   姜嬉猛地坐直起来。   她瞪大了杏眼,提防着顾煊。   她可没力气再来一次了!   没想到,她这一坐起来,红色丝被从身上滑落,露出痕迹遍布的肩颈。   顾煊双手枕在脑后,眸色沉了又沉。   “王妃知道,现在自己多危险吗?”   他伸手一拉,姜嬉跌入他怀里。   “我们再来一次。”   说罢,翻身把她压在身下。   姜嬉还没来得及说不,便又进入新的一轮沉浮。   及至最后,她哭着咬住他的肩,呜呜道:“我喝,合、卺酒、我喝,还不、行吗?”   红烛帐暖,漫漫良宵。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伙伴们如果有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言~   我看看情况,另开一个新坑专门收录番外,写在那边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