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浮图关》   作者: 也稚   简介:   1.   陆诏年在档案馆读到一段故事,故事里的人便入了梦。   男人和她一样姓陆,梦里唤作小哥哥。   他教她功课,同她策马驰骋,淌过清泉,浓烟滚滚的山野,他们朝着朦胧的月亮起誓……   陆诏年梦魇缠身,经大师点化,重走梦中之境可解。   为了保研上岸,陆诏年只得上路,可出发没多久,就出了车祸。   受害者是一只花孔雀,姓陆。   2.   《巴县志》记载:渝城三面抱江,陆路惟浮图关一线壁立万仞,磴曲千层,两江虹束如带,实为咽喉扼要之区,能守全城可保无恙。   故时东上,跨过浮图关才算出了重庆城。   兴许你就是我跨不去的浮图关,令我一生困这座城。   搞笑大小姐/司机 X 闷骚飞行员/旅友   *上卷民国,下卷公路HE   ?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诏年,陆闻恺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兴许你就是我跨不去的浮图关   立意:爱与和平 第一部 第一章   五月,雾散了。黄昏浓稠,像一缸染料倾洒在房顶青瓦上,映得江水亦是,一艘艘船停泊江岸,吊脚楼就浸在闪光的水中,挨家挨户往山上绵延。人们摩肩接踵,热闹如一年赶集的时候。   重庆城依山傍水,码头众多。十七道城门九开八闭,东水门便是其一。东水门码头始建于明,坐老城正东,是出渡长江到南岸的要道。   从东水门到最繁华的大马路,中间有数不清的茶馆,商贾之外,赶场的农民、小贩,文人雅士走进同一间茶馆,济济一堂。   茶馆是袍哥的茶馆,过东水门的人,无人不知这是袍哥大爷陆老爷的码头。   今日东水门船只停摆,而人头攒动,只因陆老爷的小女儿要出嫁。   *   “哎呀,好了没有?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   穿倒大袖旗袍的女人们在门槛门帘间撞上,焦急脸庞互看一眼,笑了。   “让我看看幺妹儿。”浑身穿戴白玉的夫人道。   “莫进去了,我马上把她接出来。”门里的媒婆道。   夫人身旁的年轻女人掸了下手帕,掩嘴笑道:“你怎么能‘接’,别个新郎官才能接幺妹儿。”   “对,对,”媒婆连声点头,笑开了,“大少奶奶说得对。我这就把幺小姐‘请’出来!”   霞帔喜服,大红盖头,一双大脚探出门槛。   陆家幺小姐搭着女用的手,跟在媒婆身后,身姿娉婷。   夫人没忍住抹眼泪,大少奶奶脸上也没了方才的戏谑,依偎着婆婆,轻声劝慰。   “好了好了,这是干啥。”陆老爷从旁走来,皱眉看这一群女人。可目光触及新娘子的身影,也有些哽咽了。   “老爷,时间紧。”媒婆说。   陆老爷跨出宅门,向女眷们点头。侍官便朗声道:“起轿!”   八位皮肤黝黑、身材健壮的汉子合力抬起轿子,接着唢呐声起,敲锣打鼓,人、车、马走起来。一列华丽长队穿过石板铺就的窄巷,步入大马路。   沿路挤满人,青砖大楼林立,匾额上书闻名的公司、商号、银行及国府机关。孩子们兴高采烈追赶,“来了!新娘子来了!”   颠簸的大红玲珑轿子里,陆诏年一把扯下红盖头,道:“重死了!”   轿旁的女用听闻动静,低呼:“小姐,吉日兴不得打诳语。”   “怎么你也婆婆妈妈的。清早收拾到现在,饭都不让人吃一口,我这会儿还不能歇口气?”   语气轻狂,透过帘子一角,却见她生了一张圆润小脸,一双眼恰若小鹿。   *   幺小姐打一出世,那脸蛋好似难得一见的南洋珍珠,光生,粉彩。起初没有动静,一屋子人不敢说话,陆老爷在门外候着,难掩焦躁。只听婴孩脆生生一哭,陆老爷如闻御诏,欢喜得直闯进屋。   陆诏年哭声嘹亮,很快地出了名。她见了会馆那黑脸的二爷吓得哭,捅了鸟窝摔碎鸟蛋委屈哭,不愿上学堂同母亲闹着哭……   陆家只得这么一位幺小姐,做老子的、做兄嫂的,一整个家门的亲眷都惯养。亲事说定的时候,陆诏年哭了三天三夜,嗓子喊哑了。于是晓得,哭不顶用了。   一没裹足,二不斯文,你袍哥人家的女儿,还想嫁哪个大门大户呀。婆娘们背地里都笑话陆诏年。   陆夫人把那些个婆娘叫到挂灯笼的堂口茶馆,烟杆上吊紫绸香囊,夫人一口一口抽着,也不说话。婆娘们照规矩摆茶碗,喝过茶,踅回家去了。   陆诏年是陆家大小姐,想嫁哪户人家,嫁哪户人家。可这么闹,让街坊邻居看足笑话。   陆老爷把婆娘们的丈夫,会馆行二、三、五的爷请来吃茶。四是死,七是劫,袍哥不作四七,如洪门不兴二五。   别人家点油灯,陆公馆电灯通明。陆诏年趴在窗户边沿,听见陆老爷说:“十六了,该嫁人了。”   冬过了,年来了,春去了,逃婚的陆诏年被一帮汉子逮回公馆,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脚夫和邮差常往陆家送信,陆诏年每回都让女用去接信,可从来没有寄给她的。她渐渐地不盼了,就等着嫁人。   陆诏年没见过新郎,新郎是乡下人。南岸沿江是有些商社、使馆,算不得乡下,可亲家在比南岸更远的巴南,纵使坐拥千亩田产,对这位城里的娇小姐来说,不过荒蛮之地。   可是嫁了人,从此就没有牵挂了。   *   陆诏年连轿子外的光景都懒得看,拿红盖头扇了扇风,说:“又绿,唱两句曲儿吧。”   女用又绿比陆诏年长些,自小来到陆家做工。陆诏年学什么、逛什么,又绿也一样。大哥每回去外地谈生意,会给陆诏年带唱片回来,陆诏年天生找不着调,又绿却有一副好嗓子。   听着又绿唱曲儿,陆诏年把心头那口气叹出了声。   又绿止了声,担忧道:“小姐,平日里老人都说叹不得气,今天是你大喜日子,这可千万……”   陆诏年掐住又绿的话头,“你真是我祖宗,我嫁都嫁了还要听你唠叨。”   “我、我怎么能是小姐的祖宗……幺小姐,你才是我祖宗咧!”又绿又恼又好笑。   陆诏年叹息,“过了今晚,你就不能再叫我小姐啦。”   瞧又绿快哭了,陆诏年反而笑起来,“快多叫我两声。”   两个女孩子在轿子里玩闹,忽然却见轿子停下来了。   又绿小心翼翼拨开窗帘,问送亲的汉子,“还没到码头呢,怎么回事?”   前头有人谈话,片刻后,媒婆踉踉跄跄跑过来,呼天抢地:“不好啦,不好啦,出事了!”   那坐在巴南千亩佃田大宅里等着迎亲的跛脚少爷死了。   过东水门,送亲队伍骤然停下,却不敢将喜轿落地。   石板路如瀑布般倾泻在峭壁上,行人熙熙攘攘。穿马褂的脚夫抬滑竿要把那无船可乘的洋夫人送回那红瓦的公馆里去。   喜轿是去是留,男人们拿不准主意。夫人遣人来话,立即把幺小姐送回家。   外边敲锣打鼓的声音没了,轿子里寂寂然。这回绕路去大马路了,静悄悄回白象街,陆诏年掀开窗帘角,看见方才欢喜的面孔变得讳莫如深,窃窃私语。   报上早有登告,陆家千金与董少爷大婚将开筵三天三夜,先办中式,再回城里办西式,邀各界名流权贵。请柬、捧花甚至烛台等琐屑一应乃大少奶奶亲自操办,可见陆家对这桩婚事的重视。   眼下这桩婚不能再结了,即使是城里有头脸的人背地里也说,总商会会长陆霄逸嫁女,大婚当日陆小姐克死新郎官。   陆家不认这回事,还没过江,怎么能叫“克”,可坊间闲话拦也拦不住。家族颜面尽失,陆老爷大怒。两家差人来回奔走,一度交恶。媒婆一时也不敢露面,到乡下躲风头。   夫人同陆老爷大吵,那跛脚少爷久病缠身,他家舅舅是黔东南大军阀,能助推陆家在云黔的军火生意,这桩婚根本就是为了生意,本就不该结!   陆诏年不觉得自己可怜,虽然人们都这么说。那跛脚少爷才可怜,还不到二十岁就死了。   *   后来,董家给少爷找到乡下一户人家的女儿,结了冥婚。   陆诏年委屈过,迷惘过,还有对家人莫名的愧疚,都教炎热天气捂化了。   公馆里的日子一切照旧,人们唤陆诏年小姐,备专门的下午茶,呛口的、甜口的、冰镇的悉数奉上。怕陆诏年乏闷,大少奶奶请戏班子到家里来唱曲儿。可无论如何,陆诏年为婚事休学在家已有一年半载,心底早就厌倦了。   安静的午后,陆诏年无所?????事事,踅至偏厅。阳光透进窗玻璃,细微粉尘飞舞,落在钢琴上。   自打这架钢琴的主人离开后,家里再没出现琴音。   鬼使神差的,陆诏年打开琴盖,弹出来音节断续,并不用心。又绿站在后边,给她摇蒲扇。   陆诏年负气道:“母亲这不许那不许,就是怕我上街给人看笑话,可我又不怕别人笑话。什么八字硬,阴煞,笑死人了,要真是这样,陆家的男人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又绿露出忌讳的神色,提醒道:“少爷可都在外边。”   陆诏年捂了捂嘴巴,忙作揖道:“关二爷在天有灵——”   忽闻一声笑,陆诏年回头看见大嫂走来。   “大少奶奶。”又绿颔首道。   冯清如描眉抹唇,发髻高盘,着一袭阴丹士林布长旗袍,窄领衬得脖颈纤细。长旗袍底下藏一双小脚,冯清如走路缓而轻,说话亦然。她把洋伞交给用人,招呼又绿去请姨太太。   陆诏年看见她手中的信件,问:“可是大哥来信了?”   冯清如笑道:“你小哥哥来家书了。”   陆诏年瞪大眼睛,又蹙眉道:“我已经不这么叫陆闻恺了!”   冯清如浅笑,“是,我们幺妹儿长大了。可他总归是你小哥,不能没规矩。”   陆诏年走到沙发旁,瞧着冯清如手上的信,咕哝说:“那……他说了什么?”   “等小娘来了,一起看吧。”   没一会儿,姨太太从后院小洋楼来到偏厅。   一袭裹身旗袍,不见得多时髦,可眼角眉梢的风情让人忍不住感叹。“眸若秋水”形容的大抵便是这样一双眼睛,陆诏年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   家里几位晚辈照规矩该唤姨太太“小娘”。冯清如颔首问候,陆诏年抿唇不语,多年来如此,姨太太习以为常,从无计较。   姨太太不识字,冯清如把信拿给她,她展平抚摸,仿佛见到写的人似的,心绪万千。片刻,她把信递还冯清如说:“你念吧。”   “契爷、夫人尊鉴:自惜朝别家求学,荏苒数年,拳拳盛意,奉违提训。今至函,谅达雅鉴……”冯清如轻声读信。陆闻恺关切父母身体,兄长近况,而有关他的大学生活不过寥寥数语。   陆诏年觉着他做了中央大学的大学生,就快把这个家忘了。寄回的家书只几封,都是些问候椿萱的陈词滥调,连他自己的母亲都无意多言似的。   作者有话说:   首页发表时间有误,试阅于2021年11月发表。   正式连载于2022年4月。   背景到生活细节均有文献考据,非直接引用不赘述。 第二章   俗语云,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   自前朝气数殆尽,水陆交通早已不再属于官家。军阀混战,以家族为中心的旧社会乡镇变得混乱。农民外出谋生,或投奔军阀,或加入会社,共同抵御山匪。   少时,陆霄逸家还守着几亩地,经常背蔬菜去离家不远的黄桷垭镇上赶场。一去二三里,茶馆四五家。四川遍布茶馆,而这些茶馆不仅是乡民聚会的地方,更是袍哥的“码头”。   陆霄逸因为念过学堂,会读写,为镇上一位袍哥大爷相中,加入了袍哥。他混吃混喝,热衷赌博,也帮佃农弟兄摆平大小麻烦。在镇上有名头了,可因为很多时候要“孝敬”大爷,他仍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重庆开埠通商以来,洋人在乡镇修建教堂,布道。得知教堂救济贫民,许多人不做活,只等领菜粥。这在陆霄逸等“有识之士”看来是洋人愚民的手段,数次冲突后,陆霄逸一群袍哥兄弟联通各地都展开了“教案”,焚烧教堂。   到山里躲风头的时候,陆霄逸结识了自称“侠女”的马帮武夫之女,艾纫。艾纫说服他参加“革命”,陆霄逸尚不知何为革命,奔着打倒帝制与封建社会,从此能过上好日子,他毅然同艾纫一起参加了四川的保路运动。   哥老会原就是从前为反清复明而兴起的秘密结社,时逢反清革命,陆霄逸感到一种叫作“天将降大任”的豪情。帝制倒了又复辟,军阀来了又去,其中多少事情与会社有关今已不得而知。陆霄逸与艾纫在荒芜的农田请月神为鉴,拜天地,结为夫妻。   不似大少爷陆闻泽,出生时父亲还是个乡下佃农出身的无名之辈。十余二十年过去,从保路运动到辛亥革命,川黔军阀混战,本埠基层组织瘫痪,各式帮会组织取而代之,佃农成了身份显赫的陆老爷,陆诏年打一出世就是娇小姐——最顽劣的。   有时候陆霄逸感叹,都是因为当年没让女儿缠足。在旧社会风气未退的今天,以示与下层人民身份之别,仍有大户人家的女儿缠足。农妇为了干农活而不缠足,更有人作街头“泼妇”,敢于公开和男人交锋。   夫人艾纫坚持武家的女儿不兴缠足,从未给陆诏年缠足。   不知是否因为家中女人个性太强烈,大少爷陆闻泽迎娶了一位乡绅家的女儿,清秀温婉,勤俭持家。   国府执政已久,尚未真正掌控巴蜀。做官的,做生意的,无一不仰仗地方势力。拜得了兄弟,喝了茶,这险恶关隘之中才有你一席之地。各方推举陆霄逸做区长,陆霄逸自认无甚学问,推诿来推诿去,最后让陆闻泽在市政府任了闲职。由这层关系,以带动发展重庆相对落后的工业为由,陆闻泽常去南方活动。   而“二少”陆闻恺,若是不提起,人们都记不起陆老爷还有这么一位公子。据传,这二少实际是养子,为二姨太早年所生。一次云南之行,二姨太歌舞之姿令陆老爷倾倒,不顾家族中人反对也要纳妾,不仅如此,还将女人的儿子收为养子,一同接回公馆。   陆闻恺在陆家的待遇和己出少爷无二。知他喜欢音乐,陆老爷立马派人进口钢琴,请市里的音乐家给他上课。   亦有传言,早在滇军入黔,打压哥老会那年,陆老爷就已结识二姨太,但因惧怕家中悍妇,一直养作外室。终归,儿子是要入宗祠的,于是陆家把他们母子接了回来。   陆闻恺比陆诏年大三岁,陆诏年上小学的时候,陆闻恺念中学。陆闻恺去南京念大学,陆诏年从女校退学,定了亲。陆诏年不服气,可没有一点办法缩短他们相差的时间,这位哥哥走得总是比她快,任人怎么赶也赶不上。   *   信念完了,冯清如收起来,要拿给在楼上静养的夫人。   陆诏年不信,陆闻恺只字片语都没提到她。她腾地起身,夺走冯清如手里的信件。冯清如根本来不及拦。   陆诏年看见,陆闻恺比从前更为洒落的字迹:   欣闻三妹大喜,兄由衷快慰,谨寄数语,聊表祝贺。   犹蚂蚁噬心,一阵难耐。陆诏年怒道:“他胡说!”   二姨太不明就里,“这是怎么……”   冯清如说:“二少这封信写在小年大婚前日,不知道婚事已经……”   陆诏年已抄起书信往楼上去了。   冯清如疾步跟不上,叫又绿拦着幺小姐。   又绿左看看右看看,为难地说:“小姐应当不会向夫人告状。”此话一出,厅堂气氛更显诡异。   二姨太忙追上陆诏年上楼,“幺小姐,我代他给你道歉……”   陆诏年从走廊阑干旁冷眼俯视,“需不着。”   陆诏年消失在走廊上。二姨太没有允许不能上楼,只得回走,冯清如前来宽慰,又道:“小年以往不是‘小哥哥’、‘小哥哥’的,怎么这阵子……”   “其实,打一开始幺小姐就不接受多了这么个契兄,他们经常割孽,甚至打架。后来才好了。可是好了又……”二姨太摇头叹息。(割孽:闹矛盾)   冯清如点了点头,“小年这脾气……婚事成了这样,可能借着这由头闹脾气呢。闻恺这是好意,我想夫人不会责怪的。”   *   后院的茶花已经开过了,从二楼朝东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小洋楼那边的绣球花,影影绰绰,想来那偏隅小院的花在这个时期繁盛极了。   陆诏年给母亲读信,母亲也不要听。陆诏年可不愿错过大好机会,向母亲请愿,想出门去。   “母亲,我就出去一会儿……”陆诏年趴在床榻旁,四柱撑起锦缎床帐别再旁边,躺在床上的女人背对她,身上只披了薄薄的蚕丝织被。   自打婚事变成丑闻,家里便争吵不断,近来气温不断攀升,前日夫下午人同老爷出席了商会活动,中暑了,回来躺下,再没起来过。医生检查好几次,都说夫人身体康健,家里人便晓得,夫人是怄气了,作样子给老爷看。   屋里沉寂。见母亲缓缓起身,陆诏年忙把枕头垫高,到床头,从盒子里取出雪茄烟。   夫人瞧了女儿一眼,哂笑一声,“我可不是你老汉。”   “父亲不喜欢这些洋玩意儿。”陆诏年咕?????哝着放下雪茄烟,夫人由她手里抽走,化专门火柴引燃。   “总是比大烟好,我老子就是抽鸦片死的。”   “你讲过好多次了……”   “我是跟你说,人得知道什么事儿能做,什么不能。”   陆诏年握起双手,规矩地垂在身前,“小年悉听母亲训话。”   夫人又笑了一声,薄烟从唇间溢出,“我没有话要训你,你走吧。”   “我……我就去小姨家玩,也不行吗?”   夫人呼出轻烟,“你得问你老汉,不过你老汉今晚不回来吃饭。”   手心卷了卷信封边缘,陆诏年闷闷不乐地告辞。   *   傍晚,陆诏年拒绝吃饭,又绿怎么哄也哄不好,冯清如听说了,来到陆诏年房里。   叩门无人应,冯清如径自打开门。只见陆诏年把时兴的衣裳统统翻出来剪烂,一地狼藉。   不是没见过陆诏年发起脾气来什么样子,自定亲以来,陆诏年就差把公馆屋顶一举掀翻了。可这回她只默默在自己房间里,竟没闹出动静。   冯清如心疼地拾起碎布,来到陆诏年身边。   “怎么了这是……”冯清如小心翼翼道,“为着二少的信?那是无心之失,我想他后来接到消息,应该很后悔,可信寄出了,怎么拦得回……”   陆诏年蹙眉,“谁告诉他了?”   冯清如抿了抿唇,“父亲发了急电给你大哥,你大哥去到南京,说不好会转告他。”   “哦。”陆诏年想着想着,又拿起剪刀。冯清如忙抢下来。   “我倒宁愿他不晓得,这下他不知要怎么笑话我!”   如此孩子气,让冯清如蹙眉而笑,“你看我笑话你了吗?他也是你的家人,怎么会笑话你。”   家人……   陆诏年露出茫然之色。   “小年,已经都过去了,没事的……”冯清如将陆诏年轻轻拥入怀中。   比起丈夫,冯清如和陆诏年朝夕相处的时间更长。在这深宅,没有比陆诏年同她更亲近的人了。可她从未表露过,即使亲手操办婚礼事宜,人们也以为那是她作为掌家的大少奶奶应尽的责任。   陆诏年对冯清如忽如其来的亲昵也是一愣,但很快明白了,这是属于女人的默契。她们生来注定要嫁人,嫁一个好人家,否则就会变成不幸的象征。   “大嫂,你想念大哥吗?”   冯清如无声地笑,“怎会不想念。”   “我也想大哥,我也想……”   安抚陆诏年睡下,冯清如虚掩房门,叫来又绿。   “衣服能补的就让裁缝补,不能补的碎布收起来给我。”   见又绿有些惊讶,冯清如笑说:“都是好料子,我看看能做什么手工。”   不似现在的女子,不知女红为何物。冯清如有一双巧手,曾给表家的女孩做过洋娃娃,比百货橱窗里的进口货还要好。   又绿见识过。也笑了,连声道好。   *   这日早晨,陆诏年醒来听说大哥回来了,头发也不梳了,忙跑下楼。长发披散,樱粉睡袍飞舞,赤着脚。夫人晃眼瞧见,大惊失色。   “陆诏年!”   忽闻河东狮吼,陆诏年一觉才醒似的,蹑手蹑脚退回铺了绒毯的楼梯。又绿捧着鞋子追过来,陆诏年拿起鞋子,提脚套上。   陆诏年拉拢睡袍,走向偏厅的英国布艺沙发,和那女王般抿紧唇角的母亲。   “大哥呢。”陆诏年左顾右盼,回头瞪又绿,“不会是诳我吧!”   “混账!”   母亲历来严苛,可这么吼她,近来还是头一回。陆诏年打了个激灵,不服气辩驳,“听闻大哥返家,小年思兄心切,这才——”   母亲眼风扫过,陆诏年只得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敢闹绝食,剪烂衣裳,你给我跪下!”   这家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前日闹脾气的事还是被母亲知晓了,陆诏年自知没有辩驳的余地,咬咬牙跪下,手握成拳高举起来,“那么母亲要罚便罚吧。”   梳妆打扮过的冯清如下楼来,见此情状,悄声让用人去小洋楼请老爷和姨太太过来。   冯清如上前给夫人请安,婉言道:“小年心有郁结,难免言行出差错,那些旧料子我收起来了,小年答应和我一起做手工,到时候可以送去临江门的保育院。前些日子院长还跟我说起,夫人捐赠的鱼肝油,孩子们很喜欢呢。”   夫人睇了冯清如一眼,正要说话,瞧见老爷和姨太太来了。   陆家早餐比寻常人家丰富,但陆霄逸还是喜欢到铺头吃二三两麻辣小面,要细柳叶面,骨头汤熬的汤底冲一碗红汤,洒上调料。   “小年吃不吃面?”陆霄逸故作什么都不知道,转头见人跪在地上,露出惊讶之色。   姨太太随之道:“这是怎么了?”   夫人哼笑一声,“都吃饭去吧,就让她在这儿思过。”   陆诏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入定似的。一听这话,急忙卖乖,“母亲,小年饿了……”   夫人讥讽:“哦,你晓得饿?不知丰俭,真该把你送到乡下去过一过,你才晓得什么叫日子!”   陆霄逸咳了一声,“你这,一会儿老大就回来了,怎么好嘛。”   “大哥真回来了?”陆诏年欣然道。   夫人瞪她一眼,她瘪嘴,垂头,“母亲,小年知道错了,就让小年吃一口饭再罚吧……”   陆霄逸最见不得陆诏年作委屈,何况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走过去把人拉起来,“好了,去把衣服换了,下来吃饭。”   陆诏年欢呼起来。   “就你最惯使她。”夫人摇头,却是没有责备之意。   陆诏年上楼去梳妆,同朗声道,“老汉儿,我也要吃面!”(老汉儿:爸爸)   陆霄逸高兴地点点头,差人出去打两碗面回来。   父亲宠溺她是不假,可她也清楚,陆家里里外外的事情实际是父亲说了算。父亲不许她出门,从前是怕她逃婚,而今是为着陆家的颜面。   陆诏年觉得眼下是一个绝好的时机,穿戴好,上了饭桌,细声细气道:“父亲,母亲,小年深知自己犯下的错误,小年能有今日,全靠父兄在外奔波。为表小年之悔改,请让小年给大哥接风洗尘,去码头帮忙搬行李。”   陆霄逸笑了,“得了便宜还卖乖哈。”   夫人舀一勺葛根粉,道:“这家里还不够你闹的,要是出去了,那不跟山猪儿出笼似的。”   陆诏年鼓了鼓腮帮子,“母亲,那山猪是野的,小年是你养的。”   用人端来斗碗小面,放到陆诏年跟前。她作出十分懊悔的样子,不敢拾筷,“就让小年家猪儿享用一口得来不易的美味面汤吧,真的吞口水了……” 第三章   父母松口让陆诏年跟着大嫂去码头。冯清如早已望眼欲穿,让人备车,用过早饭便叫陆诏年出发了。   嘉陵江与长江合抱,其中的重庆城呈狭长半岛之势。因山高水低,半岛天然划分出上下半城。上半城靠嘉陵江,过江至江北城;下半城依长江,与南岸对望。   从立于两江交汇处的朝天门,过东水门、太平门、金紫门、储奇门到南纪门,下半城历来是重庆城核心。   轿车自繁华的白象街驶出,经太平门。街巷如溪流般往山岭蜿蜒,穿透,青砖楼房与竹吊脚楼挨挨挤挤。初次来渝的人免不了惊叹一番,这奇异的城市建筑景观。   陆诏年久违出门,贪恋车窗外景色,不新奇也觉甚是新奇。   吆喝声四起,小贩沿街兜售纸花、铜银器、混合香料。还有摆摊的,广柑和椒盐花生码一堆,香烟成双成单卖。街头店铺和小贩争抢公共空间,搭起凉棚,设座椅。   几步一茶肆,见那坐席间水烟雾气袅袅,旁边水壶灶上煮了腊肉,想来是邻居给铜板小费,托店小二煮着。   前些年城里建成自来水厂,大部分人家仍用水不便,只得雇挑夫挑水上门。壁上画着正字,一桶一画,月底好结钱。   听见弹棉花的来了,楼上人家将旧被子拿出来。几个孩子追逐着抢蛐蛐儿笼,瞧见棉花飞舞,注意力被吸引,驻足将人家的劳作当表演。   石板路上提菜篮子、围作裙的女帮用,还有神色匆匆的长衫先生。希罕得见,长胡子的洋袍哥正坐在茶馆里听川戏呢!   到东水门,行人不少,街边形成集市一般。车过不了,陆诏年和冯清如下车,往码头走去。长街陡峭,冯清如行走不便,只有坐滑竿,一种竹子制的简易轿子。陆诏年嫌滑竿颠簸,还没她走得快,不过顾及大嫂安危,她选择了跟在脚夫后边。   这边下,那边上,人们还算有秩序。不经意间,陆诏年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对方很快也注意到了她。   “陈意映!”   女孩着水蓝色布衫和长裙,抱一个旧布包,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装的书。她瞥了陆诏年一眼,不予理会。   “陈意映,你怎么在这儿?”许久不见老同学,陆诏年真有些好奇,尤其看见了她布包上的高中校徽。   陈意映蹙眉道:?????“只许你住在城里吗?”   陆诏年眨了眨眼睛,“我不是这个意思呀。现在应该放暑假了,你怎么一个人来城里……”   陈意映微抬下巴,“那么陆小姐来这人多脏乱的码头又是作什么?”   陆诏年往抬眸望去,大嫂坐的滑竿已不见影踪,她“哎呀”一声,道:“我来给哥哥接风,不说了,再见!”   陈意映一顿,“哪个哥哥。”   “自是我大哥!”陆诏年扬眉,提起旗袍裙摆往台阶下跑去。   一阵花香气息散落在风里,陈意映攥紧布包,快步往上走去。   *   陆诏年下了最后一步台阶,那边冯清如也下了滑竿,付钱给脚夫。   “作什么去了?”撑起洋伞,冯清如温柔地睇了陆诏年一眼。   “遇到以前女校的同学了。”   烈日当空,江水浩瀚。陆诏年抬手挡光,朝江面上张望,“大哥在哪儿呢?”   冯清如笑说:“客船到朝天门了,他们要取了行李,再乘小船过来。”   “哦……那么有得等了。”   “你呀,方才说得好好的,怎么这个耐心都没有?”冯清如逗趣。   “我!我自是要等的。”陆诏年退到冯清如伞下遮凉。   远远地,一艘乌篷船划过来了。陆诏年瞧清坐在船头的是随侍大哥左右的用人,兴奋道:“是勇娃子!大哥他们来了!”   冯清如神情克制,却是藏不住激动,抬步往前去。   乌篷船靠岸,陆诏年扶着冯清如走到遍布砾石的岸边。   “幺小姐!”勇娃子跳下船,又向大少奶奶问安。   片刻,陆闻泽也从船里走下来。他一身靛蓝色长衫,手持西式烟斗。   冯清如望着他,笑了。   *   城里做吃食生意的挑夫一根扁担两边挂木桶和炉子,走到哪儿卖到哪儿,光顾的多是脚夫。码头边还有专做内脏火锅的,几个脚夫围炉大口吃饭。自然,这就是火锅的发源。   勇娃子招呼脚夫过来,他们几口刨干净瓦碗,到船边来搬运行李。   待脚夫把行李放到车上,他们都挤上停在路边的车。   陆诏年舍不得回去,却是顾及外边天热,大哥舟车劳顿,早些回家歇息得好。   陆诏年回到家里便觉好生凉快,原是一盏吊扇不够乘凉,夫人让人取了冰块装在铜盆里,放于各处。   为给大哥接风洗尘,餐席相当丰盛,大人们推杯换盏,陆诏年也喝了两杯小姨酿的樱桃酒。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过饭,陆诏年有些困乏,没能再陪麦麦玩会儿,就回卧房午睡了。   许是这些日子以来睡得并不安稳,这一觉沉沉地睡到了晚上。   陆诏年醒来浑身是汗,揿铃让又绿备热水洗澡。家里的卫浴是西式的,可自来水时常不作用。   陆诏年梳洗过了,出来看见又绿借着壁柜灯光在读家里要扔掉的旧报纸,聚精会神,面上伤心着,似入了戏。   “什么这么好看?”   又绿闻声,面上一红,“张恨水的小说……”   陆诏年拉拢丝绸睡袍,穿过衣帽间走进卧房,仰躺在大床上。   陆诏年把上午遇到同学的事情告诉了又绿。   陈意映入学时间晚,比陆诏年大一两岁。   陈意映成绩优异,但家在偏僻的江北乡城,陈意映不得不寄宿,学费、寄宿与生活等费用合计起来不低,读到中学二年级家里便不愿再供了。陈意映一度面临退学,后来因为受人资助继续念书。   那布包上的校徽说明,这一年陈意映升入了城里最好的女子高中。想必,是奔着考大学去的。   “陈意映是农家女子,家里都能供她念高中,而父亲还一幅封建作派,将我关在家里……”   又绿道:“小姐这般在意‘大学’,不如继续念书,也做大学生。”   小年望着床帐上的蕾丝花边,皱眉道:“是吗?”   “小姐英文能读会写,还通晓戏文折子,可谓‘学贯中西’,可以考文学院的吧?”   陆诏年竟不觉此话离谱,思索起来。   又绿俯至陆诏年耳畔讲悄悄话,陆诏年脸颊一下就红了。   “我,我才不要。”   转头见又绿笑意盎然,陆诏年蹙眉道:“你就捉弄我吧。”   “我可没有。”又绿一本正经道,“我是小姐的贴身女用,小姐走哪儿,我也去哪儿,小姐若是念大学,那么我也能走出去开眼界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出过城呢。”   “小姐,戏文里道,古城金陵,秦淮河畔……”   *   窗外枝头,悬一轮蒙蒙的弯月。   陆闻泽在父亲书房里叙话,早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他们的会社是清水会社,纪律森严,但也不是什么士绅会馆,“唯鸦片生意不做,唯民女不抢,唯贫农不劫”,除此以外,他们无“恶”不作。   泸州是自云南入川之陆路要道,袍哥在那儿卖枪卖烟,□□买烟。鸦片生意利润之大,陆霄逸其实动过念头,但答应了夫人,绝不沾染。早年陆霄逸还未站稳脚跟,常遭云南烟帮排挤,而今,城中假模假样的政商人士暗地里吃鸦片利润的不在少数,明面上彼此交好,暗地里争斗不断,但都看不惯宣讲“禁烟”的陆家。   听闻小妹大婚之不幸,陆闻泽怀疑是有人为之。他在电报中用暗语问询,没有得到答复,父亲似乎态度暧昧。   董大少爷死了没多久,黄桷垭镇上有个郎中就逃出去了,现在还没找到人。董家有专门配药的人,不相信少爷是那个郎中故意毒死的,也不愿闹到法庭,让仵作验尸。人已经下葬了,还找女子结了冥婚,所以他们现在根本找不到证据。   今日家宴过后,父亲态度和乐,陆闻泽向父亲再提及了此事。   “父亲推行禁烟,近来市政加强力度,四处查封烟馆,收受贿赂的警察、公务员,人人自危,他们是局长、区长,竟不作表率。”陆闻泽冷笑,“炒票子,不知发了几回财了,都还要贪。”   陆霄逸看了长子片刻,道:“你想说什么,我晓得。他们自危?他们张大眼睛把你老汉盯到。”   陆闻泽一顿,“那父亲的意思是……”   “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动不得手。”   “为啥子?”   “说起来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要到夏节了,有的活动还是……”   陆闻泽冷声道:“一年节日祭祀这么多,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闻泽,你做事向来有分寸。”陆霄逸有意劝慰。   “老汉儿,我只晓得你教我的——袍哥人家,做事绝不拉稀摆带。” 第四章   端午,是以一年夏天中最盛大的日子,地方谓之夏节。   据传清朝四川人口凋敝,邃湖广填四川,因而城里建起八省会馆。每逢节日祭祀,会馆间堪比试一番,热闹非凡。城里人都会吃粽子、逛庙会、听川戏,此地依山傍水,自免不了龙舟争渡。   而这些仪式里,那个祭拜、上香,或者万众瞩目的代表……乡镇的联保主任,城里各区的区长,达官贵人,都很难说与袍哥没一点关系。今年陆霄逸也作代表人物,由商会发起,各商号牵线邻里居民,筹备夏节的庆典。   国府执政后,决意与旧传统割裂,用公历记日,禁鬼神之说,端午赛龙舟之事项一度被禁止。据当局建议,“赛龙舟”改作以鼓励全□□动的“划船竞赛”。其实,很多时候无关传统,终日劳作的人们需要这么片刻,让心灵有所归属。   期间进出陆公馆的人多了起来。陆诏年是大家闺秀,按规矩要回避。她当然也不好奇那些冗杂事务,只是心下琢磨着念书这回事,屡屡于门廊、楼梯间蹀躞。   这天早晨,陆诏年在窗边看见一辆车开进宅院,一个穿中山装的人快步走来,没待一会儿又出去了,很有些神秘的样子。   陆诏年让又绿仔细去瞧,究竟怎么回事。又绿去了回来说,夫人都说不上话,看来是老爷们的大事。   果然,两个钟头之后,堂口行二、三的老爷来了。   陆闻泽同父亲发生争吵,走得匆忙,忘了拿一份文件,勇娃子替他上楼来取。又绿逮住勇娃子,半是威胁半是恳请地说:“到底啷个回事?”   勇娃子瞄了小姐虚掩的房门一眼,沉声道:“女人家莫管这些事。”   又绿拽着他臂膀的手忽地一拧。勇娃子吃痛嘶声,却是不敢大声,“你莫恁个,你晓得了又咋子?”   “你以为是我要问吗?”   “小姐更不该晓得那些。”勇娃子掰开又绿的手,“我要给少爷开车,让我走。”   “你今天不说,你走不脱!”又绿压低声警告。   勇娃子无奈,附到又绿耳边说话。   又绿瞪大眼睛,“啥子啊,死人了……”   “你千万莫说,听到没?”   又绿忙不迭点头,还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勇娃子瞧了她一眼,快步下楼了。   又绿回屋,关上房门。陆诏年攀在窗边看楼下轿车,道:“说什么了?”   又绿默了默,平静道:“勇娃子没说?????明白,大约是政府里一些事情。”   “哦……”陆诏年只当是那些无趣的政事,让父子间又生龃龉。“父亲真是的,总为这些事和大哥吵架。”   “老爷一贯如此,过两天就好了。”   *   夜里父兄有应酬,几个女人吃了很清淡的一餐。夫人有些疲倦,早早上楼休憩,不知道没过一会儿司令府的电话打来,姨太太就搭人力车去打麻将了。也还好不知道,否则原就有些紧张气氛的家,要更大程度地闹起来。   晚报送来,刊登第五区警察局局长的讣告,陆诏年惊诧道:“这不是,不是来过我们家作客的王叔叔吗?”   冯清如让陆诏年拿来给她瞧,见名字、职位都对得上,也有点惊骇似的。   “意外,怎么个意外?”陆诏年忧心。   冯清如注意到侧边一行小字,说:“走夜路,从梯砍摔下去了。”   “啊!”   陆诏年心有后怕,静默片刻,重重叹了一口气。   冯清如怕这件事吓到陆诏年,要做噩梦,让厨房做了安神清火的莲子八宝汤。   陆诏年喝了酩甜的汤,先去睡了。   冯清如做针线活,等到陆闻泽到半夜。   陆闻泽一身酒气,走路都不稳了。冯清如从勇娃子手里接过人,问:“怎么不见老爷?”   勇娃子不便说,冯清如就明白了,他们宴会酒席上时有名伶女角,老爷定然是去做香梦了。陆闻泽这一点,是比他父亲好上许多。无论怎样都还记得着家。   冯清如把人搀回房间躺下。陆闻泽今日穿的西服,旁人来顶不好脱。冯清如先脱他的皮鞋,然后是袜子,天儿热的,薄袜子有些湿润。脱了衣服,冯清如打水来给他擦脸。   男人迷蒙间醒了,“小如,怎么是你做这些事……”   冯清如笑话他,“什么时候不是我做呀。”   “出去几个月,我想你,想得都糊涂了。”   冯清如面颊绯红,别过脸去,“说这些作甚。既醒了,我煮点稀饭来吧,光顾着喝酒怕是没怎么吃东西。”   “也好,陪我吃点罢。”   端来凉面和现煮的稀饭,冯清如和陆闻泽一起坐着,说着话,不免问起报上新闻。   陆闻泽说:“夜路走多了,总要闯鬼。”   *   虽出了这样的不幸之事,但夏节庆典在即,人们称奇、哀叹过,转眼就忘了。   庆典这日,冯清如去催熨烫长衫的用人,经过长廊,听见老爷和陆闻泽说,今天绝不能再出差错,不能犯了忌讳。   冯清如只作什么也没听到,抱着旗袍回房间更衣打扮。   午后,陆霄逸携家眷来到江岸码头,乡绅、政客拥簇着他,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几位家眷被安排在临时搭建的看台上,被喧嚣围绕。   陆诏年问母亲,小姨他们怎么没来。母亲说他们上公园区了。陆诏年坐不住,没一会儿就悄然挤座椅,来到父亲身边。   陆闻泽陪侍在父亲身边,看到陆诏年,心知她想做什么。   “今天你可哪儿也去不了。”陆闻泽道。   陆诏年大失所望。   正同别人寒暄的陆霄逸却是听见了这话,转头道:“小年是嫌天气太热了罢。”   “我……”当真那么多人面,尤其他们以一种怜悯而忌讳的目光看她,陆诏年都有点不想说话了。   “我想和小姨他们逛公园去,去看‘蛮子’。”   城里人都知道,中央公园有一只叫“蛮子”的漂亮孔雀,一叫它,它就神气地开屏。   陆诏年近似孩童的言语引得众人哄笑。脸微微红了。   “这样,我叫勇娃子和你一路。今天街上这么多人,我不放心。”   父亲能应允,她已经很高兴,即使勇娃子是监视她不乱走的。她无所谓,原就没想过,这出来一趟能自由到哪里去。   从前陆闻恺骂她就是个窝里横,色厉内荏。她的确不大有真正的反抗精神。   勇娃子像是不大愿意离开,但老爷发了话,他不得不从命。   陆诏年和勇娃子爬上陡峭坡道,又绿追了上来。   陆诏年回首。太阳光热辣辣的,只听得江岸敲锣打鼓,一列列龙舟如速行的棋子,在浑浊而滂沱的江水里驰骋。   风里飘散着轻微的油辣子味道。   又绿挑开额边的发,“小姐,你怎么不喊我一路?”   “我见你看得聚精会神,想留你在这儿看。”   “勇娃子都跟你一路,我还不跟着你呀?”   街上人多得挤不开,一度连迈步都艰难。又绿说,乡下的都进城了。   她们说话比平常大声得多,乡下人听了并不乐意。陆诏年和又绿看了彼此,笑起来。   很难说人际联结这般紧密的城镇,人是有秘密可言的。陆诏年不常抛头露面,不似上江名媛登画报、上杂志。只要不和家人在一起,她以为没人认得她。可是人们渐渐认出她来,窃窃私语。   离公园还有一段距离,陆诏年说,她不去了。   “小姐?”   “我要回家去。”陆诏年看着自己一身漂亮衣裳,低声道,“勇娃子,你告诉老爷、夫人,我回家了。”   勇娃子道:“小姐,还是让我送你回去吧。外面人太多了。”   想到母亲说的话,人言可畏,竟这样有道理。陆诏年黯然地回了家。   很长一阵子,她没再吵着要出门。   *   陆诏年的乖顺并没有让这个家气氛和缓。庆典当日,有位老爷遭遇绑架,数日后现身,却向当局揭发多位官员贪污受贿之事。   父亲和大哥似乎政见不同,关系愈发恶劣。父亲还很严厉问过她,勇娃子那天做什么去了。陆诏年不知道勇娃子和这些事有什么牵连,如实说,那天勇娃子送她回去,就一直待在公馆里,还同又绿拌嘴。父亲便让她去休息了。   连日的暴雨,仿佛要将城里的旮旯犄角都洗刷感觉。气压很低,很闷,打开窗户,在透着泥泞气味的空气里都要呼吸不过来似的。   “幺妹儿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们,你看得下去,我这个当哥哥的忍不了!”   “你很行事?硬是要他们的命?现在紧要关头,你坏了老子的大局!”   “我在乎家族的荣誉。”   “反了你!闻恺就绝不会像你这样做事!”   闪电霹雳,雷声轰隆——   昏睡的陆诏年蓦然惊醒。   近来坊间传政局大动,连不关心政事的又绿的也屡屡和陆诏年提起。   然木已成舟,父亲再与大哥发难也无用。家里气氛看似松弛下来,父子之间却淡漠不少。   而陆诏年记忆里,父亲从未对另一个儿子嫌隙。   *   匝月而过,国府军政部为委员长贺五十大寿,倡议社会各界捐献飞机,以固国防。声势浩大,远在川东重庆的士绅不甘落于人后,筹集巨额款项。   虽然没有明令,但从批文来看,国府更愿意接受捐款而非直接捐飞机。陆霄逸号召整个川东捐款,又是捐得最多的人,上了报纸,还接到军政处的陈主任亲自电谢,称其父子为爱国豪绅。陆闻泽在当局活动,常道父亲之言行,并不为自己笼络名声,因而川外也有人听说过陆霄逸这个人物。   是以民国二十五年十月三十一日,首府南京上空举行飞行特技表演。人们涌向机场,都来看航校首批飞行员的英姿,还有从美国购回的柯蒂斯霍克三——闻说是当前首屈一指的战斗机。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飞行员驾驶战机在空中俯低、翻转,作出惊险而优美的动作,引得万民欢呼。   机场一隅,穿制服的青年们整齐列队,身姿挺拔。   “七期生!”   教官负手走来,学生们即刻踏靴敬礼。洋面孔的教官用英文训话,他们一律只应是,极其严肃。   “陆!出列!”   被点名的青年出列站好,一张脸棱角分明,下颌线与唇角绷得紧紧的,似乎从未有过表情一样。   气氛紧张如此,忽然却听教官说:“你作在训学生代表,去接受记者采访。”   青年只顿了一下,教官就厉声道:“回答!”   “Yes,Sir!”   队列里的青年似乎松了口气,甚至笑起来。其中不乏贬讽之意,为这个无甚来历,只有一张招女人钟意的脸的初训生。   他的制服口袋上别一枚徽章,下方绣了名字。   陆闻恺。 第五章   飞行竞演之盛事,陆续登上各地报刊。重庆城热潮褪去,天气萧瑟起来,楼院前的银杏树金灿灿的,透光映在窗玻璃上。陆诏年好奇父亲捐的那些钱到底作什么去了,拢着坎肩在窗边翻报纸。   “咦……”陆诏年抬头,朝门廊唤,“又绿!”   几声过后,用人婆子帮忙叫来正在后院洗衣服的又绿。她把手上的肥皂水往作裙上擦了擦,道:“小姐可是乏闷了?”   陆诏年招手让人到身边来,将报纸一摊,“你瞧,这人像不像……?”   又绿看见一张合影,一群飞行员着装的人或站在飞机前。陆诏年说:“不是这张。”   是边角的一张照片,捕捉了当日观赛的群众,其中?????有位青年面对镜头。但影印不佳,依稀看得眉目轮廓,难以辨认到底是谁。   又绿指着旁边的小字说:“可是说学生?”   陆诏年说:“是学生,但说是中央航校的学生。”   “那不就是飞行员?”又绿疑惑道,“是不是搞错了,二少上的不是中央大学吗?”   陆诏年却睁大眼睛,“你也觉得像他?”   又绿迟疑地点点头,“是有几分像。”   “而且你看,这里作的化名说接受采访的学生姓陆,说报考航校是为‘青年当奋勇报国’。这正是他会说的话……”   正说着,陆霄逸和会社二爷从外边回来。陆诏年拿着报纸到父亲跟前,让父亲看这是否是契兄,是否报纸印错了。   陆诏年玩闹惯了,陆霄逸有正事,原不想理会,“圣贤二爷”却是接过报纸。定睛一瞧,道:“可不是像闻恺?”   陆家的孩子是会社几位爷照拂长大的,都很熟悉。二爷如此说了,陆霄逸蹙眉往报纸上一瞧,“是像的。”   “那么就是印错了。”陆诏年点点头,欲将报纸拿走。   陆霄逸拿过报纸仔细再看了看,而后也没讲什么。两位老爷去了房间里谈事。   *   傍晚,陆霄逸留二爷吃饭,家里气氛和乐。陆闻泽下班回来,就用人端来的清水铜盆洗手擦脸,然后进饭厅落座。   陆闻泽拾筷,同冯清如轻声说话。父亲那边左不过也在话家常,瞧见他,笑笑,“闻恺的事,你晓得?”   陆闻泽抬眉,“父亲所谓何事?”   “今天的报纸,小年拿给我看了。”   他们打哑谜,陆诏年隐约感觉到什么,脱口而出:“难道那真是闻恺哥哥?”   夫人睇了她一眼,看向陆霄逸,“闻恺怎么了?”   陆霄逸又笑,“闻泽,你来说说。”   陆闻泽道:“究竟何事?”   陆霄逸瞬间露出不悦之色,“你们还想瞒我几时!”   默不作声地姨太太打了个激灵,道:“老爷,闻恺可是……”   陆霄逸看向姨太太,犹疑道:“原来你也晓得?”   姨太太惊慌不已,看向上座的夫人。夫人端恃镇定模样,回避了这目光。   “老爷,我……”姨太太不知从何说起。   二爷出声道:“大哥,这讲个半天,我都还以为闻恺在南京,惹了什么祸端了呢。其实也就是报纸上印错了,航校学员作采访,怎么请中大的学生?”   经他一讲,姨太太才明白过来,不是为了那件事,但即刻更紧张起来。   姨太太道:“二爷,你讲的可是……闻恺的学籍搞错了?”   陆霄逸目光如炬,“我已托人问询过了,中央大学从来没有陆闻恺这么个学生!闻泽,这到底怎么回事?”   约莫一年前,陆闻恺上南京考学,考入中央大学,还将录取信函寄回家中。后来做大哥的去南京办事才知道,陆闻恺确是考上了,可一天都没有念。   那个夏天,同在招生的还有中央航校,陆闻恺考进了航校。   陆闻泽认为这不妥,父母知道了定然不同意。但男儿志在四方,从戎报国何尝不是一种魄力。陆闻恺说服了他,恳请他暂时向家里隐瞒。   因着姨太太思子心切,他每回去南京活动,父亲都让他将姨太太做的鞋,或是家里烧的腊肉捎给陆闻恺。但人根本不在南京,陆闻泽也没空,只有另外托人捎去。   陆闻泽深知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上次从南京回来,他欲与父亲好好商谈一番。可为着小年婚事之颓唐,父子间不甚融洽,此事就再没机会出口了。   父亲的脾气,他很清楚。如果他矢口否认,而后军政处回复,笕桥航校确有个叫陆闻恺的川籍学生,这个家恐是又许久不得安宁。   陆闻泽思索片刻,简言道:“闻恺从小瞻仰父亲光霁,追求父亲一样的抱负与胸怀。父亲为‘献机’出力,乃川东之表率。虎父无犬子,闻恺这么做,也是一样的心境。”   陆霄逸沉默好一会儿,忽然笑了,“这么说,倒是我的错了?”   “何谓错,难道父亲‘献机’不为国民,为一己营生吗?”陆闻泽迎上陆霄逸的目光,平静而坦然。   陆霄逸冷笑,“好哇,虎父无犬子。我老陆怎么就养了你们两个龟儿子!”   一桌沉寂。陆诏年冷不丁出声,恍惚道:“所以说,报纸上的就是小哥哥了……?”   大嫂暗地里扯了扯陆诏年袖子,示意不要说话。   夫人适才道:“人不在,这事情这一时半会儿也说道不完,下来再说吧。”接着起身,“二爷是贵客,我呀去把那洋红酒拿来。”   陆霄逸便压下火气,同二爷道:“那酒确是顶级货,我存着没舍得喝,就等你来……”   稍坐片刻,冯清如识趣地领着陆诏年离席,陆闻泽也道琐事颇多,还有事情要处理,告别父亲。   “我看是一山不容二虎,”二爷呷酒戏言,“要说像你,还是老大像你。闻恺么,看起倒是逆来顺受,结果闷声干大事,里子也还是像你。你说,有这么两个儿子,还有什么可怨的?何况,还有小年这么个幺女儿。”   陆霄逸是又气又笑,“哎唷,最顽劣的就是这个幺女儿。迟早要嫁出去。”   “嫁出去,给别人当婆娘,总是没得在家里好。要是我有小年这么个幺女儿,那是一辈子供起,硬是当祖宗供起……”   *   三更夜,少风的山城竟刮起妖风,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下人房里,老妈子说要换天了。重庆地势奇特,春秋并不鲜明,常脱了短袄就打短褂,或者一夜过去,凉席就换作了厚棉被。   雨夜,陆诏年常发噩梦。又绿忧心半晌,提灯去小姐闺房。轻轻推开门,果然见帷幔间,一道身影坐着。   又绿走过去,手中油灯映出陆诏年惊惧的脸庞,“可是作噩梦了?”   陆诏年脸上竟有点不符年龄的哀愁,看清来人后,她出声道:“我梦到他了。他说他恨我……”   “小姐,那是梦。”   “当初他同我说,好好念书才能报效国家。这日子不太平,他都不念书了,弃文从戎。万一,万一打起来了……又绿,我真后悔那时没有同他一起走……”   又绿一向伶俐,此时也不知如何辩解了,只能轻轻拍抚陆诏年脊背。   又绿觉得,小姐是这城里最纯美的女孩子,只是这样的人,心里也有难以示人的秘密。又绿觉得,她有义务守护小姐。   这幽魂似的一夜,随着雨雾散去了,谁也不要提。   *   不过几日,军政处的电报就发回来了,明确中央航校确有一位叫作陆闻恺的川籍学员,但校方不知那是陆先生的公子,有失照顾云云。陆闻泽回电告知,欲为国之栋梁者何以这点风雨都经不住,不必特殊照顾。   虽没再产生激烈争吵,但陆闻泽了解,父亲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他,何况是向来乖顺,为此多加疼惜的养子。   陆霄逸不便让学校直接将人遣返回来——大名鼎鼎的爱国豪绅却不愿让儿子从戎,传出去有损陆家声誉。他勒令陆闻泽去把人带回来,带不回,便不要回了。因而陆闻泽毫无冲撞,应承了下来。   又绿连日从勇娃子那儿追问情况,得知大少爷奉命去南方,且即日就要启程,赶忙将消息告诉了小姐。   午后,趁父亲不在家,母亲在楼上小憩,陆诏年佯作不经意,踅至后院,在冯清如他们房间外徘徊。窗台上,盆景里一株株剑玉衬着洋兰,开得美极了。   窗玻璃上映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孔,倚在旁边翻闲书的冯清如不经意瞥见,起身笑道:“在这儿作什么?”   “哦,”陆诏年抿了抿唇,“似乎没见过这兰花儿。”   “可不是,司令府送小娘的洋兰,小娘见我喜欢,拿了一盆让我养着。”   “那些太太姨太新鲜玩意儿可真不少!”   “是呀,有回我同她们打麻将,还学会了一种舞步。”   “你们打麻将也跳舞么?”陆诏年当真有些疑惑。   冯清如站起来,打开后门,让陆诏年进来。   “太太老爷们打起麻将来,没日没夜,当然也要休息了,休息的时候就合着音乐跳舞。”   陆诏年应和着,点点头。   冯清如今日兴致颇高,说着竟要给陆诏年看究竟是怎样跳的。她拉起陆诏年的手,像穿了高跟鞋一样,踮起趿羽毛拖鞋的小脚,沿光洁的花砖地板划步。   陆诏年咯咯笑起来,往后退着走,不小心踢到没完全合拢的行李箱。   “哦!”她偏头,看见皮箱夹缝露出一点衬衫袖口。   “没事吧?”冯清如关切道。   陆诏年摇摇头,正好捡了由头,开口道:“大哥是又要去南京吗?”   “不是,是……”冯清如忽然明白过来,笑问,“你晓得,你大哥要去接二少。”   陆诏年面上一热,怔怔地说:“才不是……”   “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   陆诏年忽然别扭起来?????,绞手指头。   冯清如微启唇,反而愣怔了似的。   “你想和大哥一起去,对吗?”   陆诏年抬眸瞧大嫂,轻轻点头。   冯清如笑了,“罢了,罢了,我给你大哥打电话。”   “可是,父亲那里……”   “你在家里闷得够久了,大哥带你出去见下世面,也不是什么不应当的事情。”冯清如从柜子上拿起细带的腕表看了看,“我现在就得打电话了。你们要赶飞机,快去收拾行李吧!”   “赶飞机?”   “是呀,高不高兴?”   “真的?啊,我要赶飞机了!”   陆诏年欢呼雀跃,跑上楼。   冯清如去客厅打了电话,叫来用人却红,重新收拾行李。   却红不高兴地说,“少爷原答应了大少奶奶,这下,怎么又成了幺小姐去了……。”   冯清如睇了用人一眼,“是我没想周到,小年比我在二少面前说得上话些。”   却红道:“那个娇小姐,出远门又没有在身边服侍,不知道多麻烦大少爷。”   “老爷花一千银元买机票,倒也不是让我们去旅游的。”   冯清如往窗外看,又道:“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   皮箱贴上了CNAC中国航空公司的标签。这是中国第一个航空公司,尽管由美资控股,且在几年前被泛美航空收购。开通的沪蓉线经沿长江一带,重庆和南京是其中站点。   客机使用美产DC-2,仅十四座。陆诏年和大哥坐在一起,身姿维持礼仪,目光免不了好奇张望。除了他们,这趟班机就没别的中国人了,连机长和空服员都是美国人。   飞机起飞的时候,陆诏年握住了大哥的手,紧紧闭上眼睛。   “小年……小年,你看!”   轰响声中,陆诏年掀开眼缝。全金属机身镶嵌方正的小窗,将遥远的地面变成一幅图景。渝中半岛在缥缈的云雾间。   “那儿,我们的家。”陆闻泽指向江岸一处。   陆诏年额抵窗户,睁大了眼睛。   “哇,飞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走过路过评论不要错过 第六章   清晨,西湖沉浸在朦胧的梦乡里。离杭州城有些距离的笕桥乡镇上,大门威严紧闭的中央航校传来了哨子声。   校舍走廊上,有人才刚刚起来,端脸盆与搪瓷杯子去开水房。片刻,他们说笑着来到楼底食堂。水汽从一摞摞小笼里溢出来,温暖了白墙上的肃穆标语。   军靴踏过些微湿润的操场沙土,几个学员正在罚跑操场。跑完今晨最后一圈,他们来不及穿外套,裹着汗津津的背心就往食堂钻。   往台面一瞧,肉馅儿包子早没有了,茶叶蛋也没有了,只剩稀汤的米粥和一箩筐白面馒头。但总比没有吃的好。几个学员取瓦碗舀粥,拿三两个馒头,到旁边四方桌和条凳坐下。   梳油头,戴洋货腕表的青年们瞧了眼他们,吹着口哨离开了。讥诮,却是不敢多说一句。   “他娘的,”桌上的人一口咬去大半个馒头,囫囵呼出东北腔,“这帮孙子,动力原理一窍不通,考试竟能得‘甲’等,我打抱不平,倒成了违反军纪的,搞得我们罚跑两个礼拜!”   “我们确实动了手。”陆闻恺道,“把赵元驹送进了医院。”   “姓赵的就是再进去两回也不够我解气。仗着军政处当官儿的老爹,在学校里惹是生非,招蜂引蝶,真不知道这种人来航校作甚!”   另一位皖北口音的学员道:“学校里讲美国话,一切都美国顾问的,但说到底,这是中国人的地方,讲中国人的人情世故。军政处是黄埔系、江浙系的天下,航校能例外吗?”   “你如此‘资深’,怎么和我们一道受罚了?”   “当时我那是……”   陆闻恺笑了一声,“喝你们的稀饭罢。没被开除已‘万事大吉’了。”   “说起来,六期有个学员已经过了高级考试,体检一项没合格而已,说吊销准飞执照就吊销了,美国人这标准忒严苛了!”   “美国人的规矩算什么。不是世家子,在航校混不开的。你看老高,你们‘东北系’,被一帮老爷排挤,上回竞演表现极佳,也才受到提拔,训练驱逐班。”   陆闻恺摇头,喝掉碗里稀粥,拿馒头把碗沿上的米粒都蘸干净了,把最后一口馒头三到嘴里,收拾碗筷,起身离席。   “哎,你这才坐下——”   陆闻恺道:“别忘了这个礼拜有假期,你们不表现积极一点,哪儿有机会出去请女学生看电影儿。”   “哦!原来你惦记着女学生。”   “我要是惜朝兄,那也惦记……”   “我手头紧,自己不够吃一顿板栗烧鸡,还请别人饮饮食食?”说话的人从碗里抬起头来,广东口音重。不过不需要听,他们也知道他说的什么。   他们四人不同籍贯、期班,同一个宿舍。他们的宿舍在离澡堂最远,最狭窄的一间,一到梅雨季,整个屋子就浸在发霉气味里,其中还混杂着汗臭味儿。   军事学校管理统一,都自己洗袜子,但也有世家子雇人做这些。世家子有鞋油,发亮的袖口,更别说进口的腕表——按飞行制式,时间分秒不差。   他们一无所有,惟一腔热血。但在日复一日艰苦训练中,以身报国的激愤变得不值一提。和别的学员一样,他们盼着每回放短假,上城里逛一逛。只有在女学生眼里,他们是顶时髦的空军飞行员。   陆闻恺在四人里资历最浅。进航校一年多,学了一大堆机械原理、空气动力等科学科目,对于飞机驾驶还很生疏。说起来,年纪最小广东仔还是他飞行上的前辈。   阴雨天没有飞行课。他们一同往教学楼走去,讨论着“甲班乙班”。   自意大利顾问指导的南昌航空机械学校并入后,美式还是意式飞行就成了争论不休的话题。后来,学校索性将第五期学员分甲乙班,分开教学。甲、乙班学员彼此看不上。临近结业考试,旁的学员也想知道,到底谁顶资格。   东北大哥阎孟双就是第五期甲班学员,他对同为东北籍,且曾为奉军效力过的高教官颇为崇敬,一心想着结业后通过遴选,进入老高所在的驱逐部队。   在楼道里看见老高,阎孟双眼前一亮,朗声敬礼。   老高实际不到三十岁,资历深,但肩衔也才少校。他笑着应了。从学员衣服上的名字看过去,发现要找的人。   “陆闻恺?”   陆闻恺道:“是!第七期生陆闻恺。”   “你跟我飞一趟。”   几人都看向他,他亦不明所以。但军校里有一条准则,服从命令,不问理由,于是干脆地应“是”。   老高似乎没有把这当成一个任务,简略说明:“我开完会飞南京,你上机见习。收拾好行李,到办公楼等我。”   老高离开了,哥儿几个围着陆闻恺,“怎么叫你见习?这初训还没结业,就被老高看中了?”   “老高哪有话语权,说不定是主任的主意。惜朝兄门门得‘甲’,成绩突出,作为重点培养再自然不过。”   “即便如此,飞南京也太蹊跷了。莫不是被情报局看中了……?”广东仔此话一出,空气一时凝固了。   阎孟双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甭管怎么说,既然叫你收拾行李,看来要去好几天。哎,这美好假期,和你say goodbye!”   陆闻恺摸了摸鼻子,“惜朝先走一步。”   他心有预感,回宿舍收拾行李,把柜子里几件衣服都叠起来了。他拢共只几件衣服。   最后什么也没收拾,只取出一块腕表揣在兜里。   陆闻恺在走廊拐角等着。冗长的会议结束,穿戎装的□□们鱼贯而出。校长、行政处主任和老高一起,都要去南京。   校长他们和陆闻恺几乎没有交集,大哥也从未让校方给他额外假期,让他出去会面。直到前些日子,校方才知道陆闻恺的身份。当时陆闻恺正因斗殴的事情接受调查处分,主任找他单独谈话后,把他们四个的处分都撤销了。   不过校方也搞清楚了,他只是陆家养子。他们当他陆家的公子给予一定的优待,但事关乌纱帽的惶恐之感,却是不再有了。   *   南京明故宫机场军民混用,往来繁忙,灯火透亮。   陆诏年乘坐的班机沿线经停,踏上南京的土地,天已经黑了。起初的新奇劲儿过了。她拉耸眼皮,手里的皮箱都快提不稳。   陆闻泽一把提起她的皮箱,哄着她上了车。陆诏年以为是租赁行的车,她在杂志上看到过,大城市里兴起的行当。可是听到大哥和司机话说不断,发现这司机是家里雇的。   “家里?”陆诏年也不是三岁小孩了,几乎在问出话的同时明白过来,大哥在南京有家室。   “可是从来没听到你们说起过?”   陆闻泽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还是女朋友。”   “也就是没有名分?”   “小年,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   “那我该担心什么?”陆诏年有点郁闷,可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这么些年,大嫂没有生育,父母有意让大哥纳妾。但大哥觉得,为着这样的缘由纳妾,对于大嫂是一种打击,也就要父母再等等。   像父亲,在云南待了些日子,就有了姨太太。大哥也到底是父亲的儿子,是男人。   天底下就没有不爱美的男人——陆闻泽的女朋友是一个影星,登过杂志封面,很有些名气。   他们的府邸就在最繁华的街上,梧桐掩映间的一栋青砖小洋楼。陆诏年一进屋,就有用人妈子喊“小姐”,端来铜盆手巾,让她洗手擦脸。   屋里不知道烧了暖炉还是什么,暖和得有些闷。除了一张古董屏风,家具装潢都很洋派,比陆诏年在杂志上看到的还要摩登。   用人说太太出去跳舞了。陆闻泽没表态,问陆诏年,“累吗?”   陆诏年轻轻摇头。   “那去吃饭吧,闻恺应该等很久了。”   不知怎的,蛋黄色的灯光里,这句话教人心口微微颤动。   陆诏年回房间换了衣裳。找到胭脂,往嘴唇抹了抹,又觉得不够似的,给脸颊也染了一点。   她第一次出城,逃逸出来,尽管由大哥领着,可也做了从前懦怯而不敢做的事情。   当然是来见他的,不怕他知道。   *   路上车水马龙,霓虹璀璨,依稀还有一点古城的影子。   杨柳枯枝,琵琶声遥遥传来,窗上掠过歌女的影子。葭月的秦淮河畔,倒别一番景致。   堂倌领人进包厢,推门。窗边的人闻声看过来,陆诏年没看清,陆闻泽就挡住了她的视线。   “大哥。”那人笑了一声,有一些无奈和郁气,一并从喉咙里漫出来。   陆诏年一步跨进厢房,对对直直地看着他。   还是那张清俊的脸,只是轮廓更硬朗,皮肤经烈日晒过而变深。他浅淡地笑了下,因为穿飞行员夹克,尤显得玩世不恭。   是她没见过的样子,让人一下就意识到分别了这样久的时间。   “三妹也来了啊。”他不仔细瞧她,转头吩咐堂倌上菜。   门掩上,陆闻泽招呼他们都坐。   “怎么一个人就喝上了?”   陆闻恺把杯盏立起来,兀自斟酒。抬眸,见陆诏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弯了弯唇角,“大哥教人好等,我不温一壶酒等着,怕是要被底下的吴侬软语唱睡着了。”   陆闻泽大笑,“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陆闻恺捡了个杯子为大哥倒酒,揶揄道:“我倒是想附庸风雅,可惜,也没佳人作陪。”   大哥同他碰杯,一饮而尽。   “小年,你好久未见二哥,不说些什么?你敬二哥一杯罢。”   陆诏年默了默,端起酒杯。   “你喝什么酒。”陆闻恺说着顿了顿,唇边不知是笑意还是什么,总让人觉得有点冷。   “哦,你也不小了。都嫁人了。”   气氛有些沉寂,陆闻泽正要解释,陆诏年却笑着应声,“是呀。这杯酒,我还没敬哥哥呢。”   于二人对视的锋芒中缓缓垂眸,流露出一点苦。不是为婚事,却也是为婚事。   那份近于女人的哀愁让陆闻泽感到意外。可想来,天底下没有女子经得住这等事。   数月以前,父亲给陆闻恺寄回了信。父亲没有提及,原因有许多。陆诏年此时不愿谈论,许是出于一贯的骄矜。她总是同这个小哥哥比较,总是要强。   陆闻泽不好拂却她的面子,没作声。   陆诏年还抬着手,陆闻恺缓缓为她倒酒。虎口大小的杯盏,只倒了半杯。   陆诏年一口喝了,只听陆闻恺轻声道:“百年好合——做哥哥的本应当面道贺。这杯酒敬你,再一杯敬你们。”   陆闻恺连喝了两杯,些微酒从唇边溢出,他以指节拭去,忽又笑了下。   门外堂倌打了声招呼,接连将盐水鸭、凤尾虾、金陵丸子传上桌。陆闻泽道:“快都坐下吧。” 第七章   坐下了,心口还堵得厉害似的,她慢腾腾拾起筷子。而左右二位哥哥都夹起了丸子,放到她碗里。   玉蓝色的碗盛着两颗酱色丸子。她笑了,哥哥们也笑。   “你看,我们这心有灵犀,”陆闻泽笑着摇头,“怕是小年‘惯’出来的。”   “什么呀。”陆诏年咕哝。却是有了一点胃口,尝一尝这金陵菜。   入口软糯酥香,咬一口,鲜而浓稠的汤汁蔓延口腔,裹覆味蕾。丸子里和了鲜虾仁,调和以浅淡的姜味,回甘而不腻。   陆诏年欣喜道:“果然不错!”   不经意又撞上陆闻恺的视线,她的笑敛去一点。他一点也未察觉似的,自然地看向陆闻泽,道:“几回来南京,大哥都请我来这家馆子,可谓‘情有独钟’。”   陆闻泽道:“你忘了,第一回 是亦梦带来我们的。”   “哦,亦梦小姐可好?”   “我来还没见着人,说是去跳舞了。”   “亦梦小姐社交广泛,大哥把她仍在城里幽居,是有点委屈人了。”陆闻恺说这话时噙着轻倦的笑,像极了混惯风月场的公子哥儿。   陆闻泽有点无奈,“就揶揄你大哥吧。”   陆诏年听得不很舒服,出声道:“章亦梦几时成大哥女朋友了,杂志报刊不曾报道。怎么连……你,也很熟稔似的。”   陆闻恺呷了口酒,慢条斯理说:“你以为大哥是什么人,小报哪敢胡乱报道。”   陆诏年犹疑,“是么?大哥的影响力这样深远?”   陆闻泽道:“你且听他胡诌。”   陆诏年努嘴,露出原先的娇小姐作态,“交女朋友、纳外室,大哥要同我说道个清楚明白,否则!我立马给家里写信。”   “你要告状?”陆闻恺稍稍偏头,以手托下颌。   “我……是又怎么了!”   陆闻恺笑,“怎么嫁了人,还是小孩儿脾气。”   陆诏年心口一蛰,胡乱道:“要你管了?”   陆闻恺收紧酒杯,复松开,“自然,作他□□,我这哥哥也管不到那么多了。”   陆诏年低头,吃菜。   陆闻泽瞧她一眼,倒不晓得她在逞什么能。虽说陆闻恺是父亲的养子,但对待他们三人从不分亲疏。从前陆诏年近亲陆闻恺,比他这个大哥多得多,他们年纪相近更如亲兄妹,到不知这一年光景,怎么就生分了。   “小年,你莫不是在同闻恺赌气?”   “我作什么同他赌气!”   “那就是同我。”陆闻泽道,“闻恺进了航校,没告诉你,可我却晓得。”   一大盘松鼠鱼摆在面前,陆诏年挑带肉酥皮吃,觉得齁。   她抿了抿唇,低声道:“才不是。分明你自己有目的,讲到这个话,偏要借我作由头。”   陆闻泽哂笑,“又还真是鬼机灵。”   看向陆闻恺,后者无需他多言,道:“我知大哥此番前来之用意。你我兄弟二人心有灵犀,想必大哥也明白我的决心。”   “我晓得,我当然晓得。”陆闻泽笑了几声,“今夜也晚了,不说这些。来,再多吃些菜,回去睡个好觉,过两天考虑好了,再谈罢。”   “大哥——”   陆闻泽点点头,眼神示意,陆闻恺便无话了。   陆诏年贪食,因着长期养成的规矩,也有个限度。三个人吃得差不多了,一桌子菜还剩好些,陆闻泽记得妻子的耳提面命,叫堂倌来打包。玩笑说:“拿回去给亦梦当宵夜。”   “女明星会吃油腻腻的剩菜?”陆诏年不信。   陆闻恺道:“女明星更要推崇‘新生活运动’。”   新生活运动,即两年前蒋发起的改造国民日常之运动,以孔孟四维八德为道德标准,要求国民养成清洁、简朴的生活习惯,以革除旧社会陋习,提高国民素质,甚至使国民生活军事化。   新青年无不推崇,可国府那些个高级官员,就陆诏年片面而浅薄的了解,其真实作风实在不敢恭维。   陆诏年抬眸睇了陆闻恺一眼,“官腔倒学了一套了。”   夜风轻柔,吹起她松散的发丝,食肆门前灯笼的红映照她面旁,乌黑的眸眼好似浸透了秦淮河,脉脉含情。   陆闻恺垂下眼睫,从荷包里摸出银制烟盒,取出一支香烟,划亮火柴引燃烟。   陆诏年看着那猩红的火星暗下去,一缕薄烟从他唇边飘溢出来,升入墨蓝的夜空很快看不见。   他掸了掸烟灰。她想说什么,大哥正拎着打包餐盒跨出门槛,“走吧,上车。”   他们钻进后座。陆闻恺历来没少爷脾气,径自到前面和司机同座。   轿车往回开,街灯黯淡,陆闻恺把手肘搭在车窗沿,烟不时飘散到后面。陆诏年咳嗽几声,后来他便在烟盒上掐灭烟。   “什么时候学会这些习气了?”不知陆诏年同谁说。   陆闻恺回头,似乎是为看清她的表情,他下巴越过低矮座椅。   “什么习气?”   一时离得近,陆诏年肩膀僵直了,不愿显露,只暗暗拢起手指,“……江湖,江湖习气?”   “有人有火的地方就是江湖,你不在江湖?”   一霎一霎的街灯?????霓虹映入车窗,他的笑明明灭灭,很不真切。   陆闻泽道:“袍哥人家的儿女,走哪里都是江湖。你哥哥抽支烟而已。”   “是我小题大做啦。”陆诏年小声道。   到花园洋楼,司机拉开车门,陆诏年先跳了下去。她一个没注意,因奔走而疲乏的膝盖打闪,就要跌跪在台阶上。   身后人猛一把捞起她。她没入带着江南阴湿与烟草的气味里,抬头,好似从他眼里看到慌张不已的自己。   其实根本未看清,他松开她,“还好吧?”   大哥也上前询问,“有没有事?”   陆诏年摇头,“就是太累了。……我没走过这么远的地方。”   “娇气。”陆闻恺撇下她,走进楼里。   陆诏年朝他瘪嘴作怪,撑着大哥的胳膊慢慢跟过去。   陆诏年住一楼的客房,用人妈子要伺候她更衣梳洗,她嫌生疏,道不用的。心头默了默,她状似不经意道:“大哥在南京都住这儿吗?”   像是个奇怪的问题,用人笑道:“小姐,这就是先生在南京的房子,不住这儿住哪里去呢。”   “哦……”   陆诏年话未说完,用人又道:“二少放假了,偶尔也过来住。二少喜欢安静,住走廊最里面那间。”   “怪不得客厅摆了驾钢琴。”   “不是的。”用人隐隐有些骄傲,“那架钢琴是章小姐专门从国外订的,章小姐喜欢弹琴跳舞……”   陆诏年不大愿听,打断说:“晓得了,你出去罢。”   房间不大,一眼就能看完,艳而不俗的热带花卉墙布更让人觉得天气有点冷。陆诏年赶紧去旁边共用的盥洗室梳洗。   洗过热水澡,有些闷,陆诏年到露台上吹风。一瞧,隔着盥洗室窗户,那边是陆闻恺房间的露台。   他躺在晒阳椅子上,仿佛将阑干上的油灯当作阳光,惬意地翻阅着什么书。   唯恐被发现在打量他,她忙退回房间,拉拢露台的折叠门,合上窗帘。   床垫柔软,被套有阳光晒过的气息,陆诏年困倦极了,可也挡不过认生。觉浅浅的,一直半梦半醒,后来听到动静醒来,陆诏年很有些不悦。   无力地拉开房门,一手揉着眼皮,她抬头,看到走廊拐角一对身影。像是靠在一起,男人宽阔的肩背完全将女人拢住了,只留给人一点紫色烂花绒旗袍下摆以遐想。   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陆诏年怕撞见大哥的风月之事,赶忙转身回房。   关门声响有点大,陆诏年把自己惊醒了,懊恼地扑到床上。愈想愈觉得,是那章小姐的错,半夜回来,不顾及别人,还大喇喇在走廊上和男人调笑……大嫂才不会这么没规没矩!   大哥竟这般纵容,这女人不晓得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陆诏年陡生火气,倒要看看现在究竟几点钟了。于是又走出房间。走廊里灯熄了,人不见了,然而陆闻恺的房门虚掩,漏出一点光亮。   女人很轻的笑声传来。陆诏年攥紧了拳头,无处发泄的火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催生出无数个版本的设想——   他该不会招妓,招到家里来了吧。这太荒谬了,可能出入这个家的其他女人,只能是章小姐了。难不成是章小姐?!章小姐是大哥的女朋友,这么做岂不是□□……   陆诏年震惊了,却不是为狂想,而是□□这个念头。   令人退却。   陆诏年缓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过去一探究竟。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猫着腰,朝门缝里瞄。   只听见他们窃窃私语着,看不见身影。暗香若有似无,像女人撩拨贝母扣的染红指甲。   应当是很亲昵的……哪有女人随便地进一个男人的房间,在三更半夜。   可他们为什么亲昵?是他们兄妹同大嫂那般的亲昵,还是说……   陆诏年不敢想下去了,也不再敢进一步确证。如同被海浪吞没,她退回房间。   背抵在门上,漆黑的房间没一点光亮。   幽暗里好像有不幸的鬼魂,如果一场没有结尾的感情就像遇难的铁达尼号。   不甘别离,成恨。   作者有话说:   可以的话,每章都给也子评论一下嗷! 第八章   如梦似幻的景象,都在小小的金属筒里。   陆诏年在纷乱落下的金粉里看见一个女人。女人有一双狐狸似的眼睛,父亲让陆诏年管她叫小娘,小娘身旁有个男孩,比陆诏年大三岁。“从今往后这就是你二哥”,父亲说。   陆诏年把手里的万花筒砸过去,砸到男孩额角,汩汩淌下血。他伸手接,没接住,万花筒砸在地上,玻璃碎了,流一地粉沙。   “那是西洋的东西。”陆闻恺缩在别院角落,寻找一点家的痕迹,却听到女孩这样说。   “你要赔我。”   甲虫飞走了,陆闻恺站起来。他在云南边陲长大,风吹日晒,很瘦,也高挑。   “我见过那些玩意儿,不值钱。”   “你见过?”陆诏年质问里带点天真的语气。   “嗯。越南,你知道吗?我们离越南很近,那里是法国殖民地,很多洋货。”   “什么是殖民地?”   陆闻恺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说:“好比一个陌生人闯进你家,告诉你他是你爹,然后你就得完全听他的了。”   陆诏年皱眉头,“你以前没见过爹吗?”   “和我一样的野孩子很多。我可以没有爹,但我娘不能没有丈夫。”   “这又是什么意思?”   “女人不能做野女人,女人有丈夫才可以生养孩子。”   陆诏年睁大眼睛,“你阿妈没有吗?所以你阿妈要抢我阿妈的丈夫?”   女孩比陆闻恺以为的要聪明。她才八岁,就能够毫不留情揭露他面上的心底的伤疤。   或者说,陆诏年生性残酷,乖戾,只要别人身上最昂贵的东西。掠夺了又能将其轻易丢弃。但这是后来他才了悟的。   彼时陆闻恺全然是戒备。   深夜的对话经陆诏年不设防的嘴传到夫人耳朵里,陆闻恺被夫人叫过去,挨春天里最细的树枝抽打。四月倒春寒,他一面感受寒浸里发热,一面以火辣辣的伤口迎接风刃。   陆闻恺原来话少,此后变得寡言,尤其对陆诏年。   可以肯定的是,陆诏年更加讨厌他。   他和母亲先是住用人房一样的别院,后来小洋楼起好了,就搬了进去,鲜少和正室及嫡出打照面。母亲在楼院前种了很多花,就像他们原来的家。盛夏招引蝴蝶,陆诏年放学回来发现了,专门让人做了扑蝴蝶的纱网,拿着纱网扑蝴蝶,和用人们一起在院子里吵吵闹闹到天黑。   她不吃饭,夫人催了一趟二趟,亲自过来逮人。陆诏年就诬陷这一切都是哥哥指使的。   陆闻恺第一次听到她叫他哥哥,实际上有点反胃。以为又要挨一顿板子,可夫人没再信这荒唐的谎话——小学生的想象力实在有限。   但陆诏年是真的为蝴蝶着迷。当晚被夫人守着写完功课,陆闻恺看着二楼那扇窗户的灯光熄灭了,没过一会儿,就听到自己房间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女孩念念有词,好似施展某种法术,她小心翼翼地踩在花丛里,生怕折了开得正盛的绣球花。   “啊!”   他听见她摔倒了,犹豫着,起床趴到窗边。   往下望去,只见女孩倒在花丛里,蓬松睡裙和绣球花轻柔缠在一起。她喘着气,双手捧着,极小心、极小心地张开一点缝隙。   她应当是看见了妖冶的蓝色蝴蝶,一种在炎热的边陲小城常见的蝴蝶。她笑了。   那晚月光皎洁明亮,他记得她璀璨的笑容,还有眷恋地放飞的蝴蝶。绣球花和茜草变得无边无际,是她柔软的被子。   后来陆诏年经常偷摸到院子里扑蝴蝶。不知道她在哪里听说,蝴蝶可以做成标本展示,她让人做了玻璃框,把做成的蝴蝶标本抱去给所有她喜欢的小朋友和尊敬的长辈观赏。她唯独没有拿到小洋楼里来。   天气转冷,花缓缓凋落,蝴蝶和陆诏年都不到院子里去了。   中秋节夜晚,陆闻恺和母亲得到允许,第一次进宅邸吃饭。夫人、陆诏年和她的兄长挨着坐在圆桌一边,他称作父亲的男人和他们说笑着,空气里油辣子飘香,他和母亲被隔绝在外。   他们吃一种油炸过的糯米糍粑,糍粑的样子像压了模子的月饼。供给月神做贡品后,晚上便拿来享用。陆诏年喜欢用糍粑配黄豆粉,甜滋滋的,她喜欢吃甜食,这一点就和他不同。   他们围着一张桌子,拿糍粑,手碰到一起。   陆诏年瞬间丢开来,连同糍粑一起。黄豆粉浅浅扬起,他一呼吸就被呛到。   “我不要吃了。”陆诏年同她的奶妈说。   这么大个人还要奶妈陪着,实在希奇。不过听母亲说,因为伺候陆诏年的用人也才丁大点儿,要人教,所以让奶妈继续伺候一段时间。陆家和别人家里不一样,别人不喜欢女用的丈夫上门,但陆家雇了奶妈的丈夫做长工,平?????时送陆诏年去上学的就是那长工。   没有人送陆闻恺去上学,甚至进出都从后门过。学校里的人不知道他是陆家的少爷;知道他是陆公馆来的人,他们更不当他少爷。   两次考试过后,陆闻恺被允许在特定时间进入宅邸的书房——夫人让他辅导陆诏年的功课。   实际是父亲的主意,父亲总希望他们能更亲近。   他们的确亲近了,后来——以一种意外的方式。   *   女人离开房间,上楼了。从门缝溢出的光棱在走廊地板上停驻片刻,好似他凝望她的目光,最终消失。   辗转反侧一整夜,陆诏年真正只睡了一会儿,就被用人叫醒了。她赖床,听到门口女人说,“个么让小姐多睡一阵罢”,却是一个鲤鱼打挺,起床了。   换好衣裳,用人妈子给她梳了长辫。走出房间一看,只有陆闻恺坐在沙发上,他穿一身西服,没有扎领带,领口微敞着,抹了一些发油,面容干净,正翘着腿在看报。端的是清隽公子哥儿。   “他们……呢。”陆诏年迟疑地出声。   报纸发出哗响,陆闻恺看过来,也没说话。他合上报纸,叠放在茶几上,起身道:“大哥出去办事了,走吧,我带你去吃早饭。”   陆诏年回头看了看用人,跟着陆闻恺到门口,还是叫用人把她一件薄绒的外套拿来。   陆闻恺在路边等她,拦了一辆人力车。   陆诏年走来看到,问:“要去很远吗?”   陆闻恺反倒笑了下,“娇小姐,还不是怕你又累着了。”   他在调侃她昨晚于这门前的窘迫模样。陆诏年耳朵一下就红了,没好气地踩上人力车,手往他背上借力,最后他轻轻扶了下她手。   指尖划过她手心,教人无端心悸。   陆诏年娇小,他们挤一辆车也不碍事,但陆闻恺偏上了另一辆。陆诏年偏过头去看他,青葡萄般的翡翠耳坠晃荡,他想给她讲男女有别的规矩道理,却被晃没了话。   街市上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报童飞驰单车,要行人避让,拨铃铛丁令令作响,避不及兜售香烟的小贩被一阵风带着转圈,回过神来直朝报童渐远的背影叱骂。陆诏年坐在车上直笑。   “头一回来南京吧?”车夫问。   陆诏年活泼好动,和车夫一说起来就停不住了。到了中山北路一带下车,她笑着让陆闻恺多赏车夫几个铜板,一时忘了有意与他保持距离。   车夫收了钱,飞快地走了。陆闻恺又从兜里摸出些零钱,和手里多余的铜板一起塞给陆诏年。   “干什么呀。”陆诏年咕哝,却是将钱揣进了衣兜里。   见陆闻恺往巷子里走去,陆诏年快步跟上,“我又不是吩咐你做事,你作什么这样冷淡。”   “你吩咐我做事的时候还少了?”陆闻恺斜目瞧她,不知是揶揄还是讥讽。   仔细听,他声音比往常喑哑些,可陆诏年想着别的事,没察觉。她皱眉,“那么也不是不能在家里吃,叫用人买回来就成了。你何须带我出来,受我‘吩咐’?真是小气,我不过叫你赏人tips……”   陆闻恺笑了一声,“也学上洋腔了。”   “谁让我有个洋姨父。”   不知何故,二人静默了。那好一阵子未见的生疏使他们言语都怪异的客气。   陆闻恺领陆诏年来到一个人满为患的铺面,道:“大哥让我照顾你。你第一次出远门,我应尽责带你到处走走。”   铺面窄小破落,从早到晚只卖鸭血粉丝汤,一碗两角钱。   南京人吃鸭是出了名的,板鸭、盐水鸭还有用内脏烹制的鸭血粉丝汤。据老饕食客称,这间小店的鸭血粉丝汤是南京城里最好吃的。陆闻恺吃过一次,确有点难忘,每回上南京,都要来吃。   今日赶上集市,远近的人们都来游玩,这家店的人也格外多起来。   陆诏年从来就没什么耐烦心,此时更有点赌气似的,道:“非吃这家不可吗?”   陆闻恺看着陆诏年,陆诏年忽有所躲闪,别过脸去。   最后还是等下来了。二人进了店,不到片刻,便吃上了鸭血粉丝汤。   汤鲜美,正适合秋冬吃。陆诏年愉快地享用美味,没一会儿又想起章小姐。她斟酌着出声道:“你知道章小姐什么时候和大哥好的?”   陆闻恺抬眸,低头吃粉丝。   “我问你话。”   “食不言。”   “少拿这些话诳我。”   陆闻恺抿了抿唇,道:“大哥的私事,哪里是我能过问的。你要是好奇,今晚等他们回来,你可以问。”   “那么,”陆诏年道,“昨晚你在等章小姐回来吗?”   陆闻恺很平静,“哦,原来是你在偷看。”   “偷看?”店里人声鼎沸,陆诏年仍觉难堪地压低声音,“我根本还没看清她的样子。”   “画报上你应该见过。”   “我是说……”   “就是为大嫂鸣不平,你我都没资格。”陆闻恺端起碗喝了口汤,取出烟来,踱去店外。   “快些吃罢,冷了就不好吃了。”   荤汤热腾腾的气扑在脸上,发烫。陆诏年觉得这些话还是唐突了。   哪里是为大嫂鸣不平,分明是她自己心头有鬼。   作者有话说:   激情开文,忘了接下来是双周榜,赶不及榜单啦。抱歉!两周后再来看更新吧 第九章   一碗的份量对她来说有点多,但她愣是都塞进肚子里,汤也喝光,像要填满什么似的。   之后她走出去,到他身边。他手里的烟早不见了,垂在侧边,他望着不远处巷口的梧桐树。地上落叶卷了一堆。   “回去吧?”陆闻恺偏头,目光垂过来。   陆诏年不自然地避开,道:“不是要带我到处走走吗?”   “那么你想去哪儿?”   “也没来过南京,总要都去一去。”   陆闻恺笑了下,“是不是有些贪心了?”   “你嫌麻烦,我自己去好啦。”   陆闻恺当然不会任她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地方闲晃,陆诏年这么说,只是些微的赌气,带着一贯的同哥哥撒娇的神气。   在陆闻恺眼里,变成了“激将法”。他无奈地哂笑,道:“我一时也想不到哪儿好,走这么走走吧。”   陆诏年没吭声,见他往巷外马路走去,慢吞吞跟着。   看惯了重庆城崎岖狭窄的坡路,走在这一条路能望到老远的平坦道路上,心也跟着空荡荡的。他们沉默着,真作赏景一般。   秋日带着点白霭的阳光倾洒在路边的低矮楼房上,阑干上的红海棠床单随微风飘荡,空气里有香甜的糖炒栗子气息。   陆诏年一下就被吸引,往四周没找见,抬眼瞧陆闻恺。无需她说,他笑,“这个时节卖炒栗子的很多。”   “是呀,我——”   “刚才没吃好?”   “吃么是吃饱了,可是,我馋呀。”陆诏年语气有些娇憨。   阳光落在她脸上,青葡萄般的耳坠衬得她小小一张脸晶莹剔透。长睫毛在眼睑下投一抹影,而后如扇子般掀起来,她看着他。   陆闻恺微怔,很快又说,“听说夫子庙那边的炒栗子不错。”   “去吧!”陆诏年说着拽了下陆闻恺的衣袖,习惯成自然。   她松开,朝他抿笑,“我是说今天人这么多,想来夫子庙那边……二哥向来不大喜欢人多的地方。”   心底为她造作的客气发笑,陆闻恺道:“方才吃的地方不吵闹?都一样。”   “哦。”他们并肩走着,她道,“这儿的生活,你习惯了?”   “不习惯也要习惯啊。”   “航校的生活是怎样的?”提起这个话题,陆诏年有点紧张。   陆闻恺不答反问:“坐飞机是什么感觉?”   “嗯……”陆诏年想了想,“一开始很新奇,但久了也没什么感觉。可能是早就在《良友画报》看到过介绍。”   “那么航校的生活也是一样。”   陆诏年想了想,又问:“辛苦吗?”   陆闻恺轻轻摇头。可陆诏年不信,嘀咕道:“好好的大学不念,作什么参军……”   “看来家里没少这么说我。”   陆诏年有一会儿没说话。离明园林不远了,陆闻恺想起来,便说进去逛一逛。   晴朗天气,到园子里来散步的人不少。青瓦白墙,多年没有修葺,有些地方全斑驳了。角落一隅,四周都没有人,不知因为此处背光,还是因为绿荫环绕,桥底淌水,陆诏年觉得有点阴冷。   转头见一位穿长衫马褂的坐在池边廊桥上吸烟,陆诏年险些被吓到。老人的羊脂玉烟杆垂暗紫色刺绣流苏荷包,座位旁边放了好几只鸟笼,蓝布罩着,不知是什么鸟。   陆诏年悄声和陆闻恺说,那遗民老爷好生奇怪。   老人噙着笑,看过来,陆诏年忙往陆闻恺身后躲。   陆闻恺向老人颔首,拉起陆诏年就往廊桥折拐的上方去了。   阳光照耀,池水绿幽幽。手松开了,陆诏年佯作自然道:“我本来还想看看都是些什么鸟呢。”   “还以为你害怕。”   被发现了有点窘迫,“那老先生怪得很……”   廊桥上没?????人,静得可怖。陆诏年低着头,“其实,是我的错。我那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拿给父亲看,你在航校的事情就这样被发现了。对不起,但你要是恨我,且恨我吧……”   陆闻恺早有预料般,“你是和大哥一起来劝我回去的?”   “不是,我只是……”   三两摩登女郎从上放走来,烫了头发,撑洋伞。陆诏年没再接着说话了。   园子里没什么好玩的,陆诏年对这些山水景致也感到乏味。陆闻恺就说,现在去吃炒栗子,正好。   他们在街边找到现炒栗子的老师傅,买了一袋。陆诏年一边吃温热的栗子,一边又往热闹的集市逛去,已经全然忘记先前还在担忧陆闻恺不喜欢凑热闹。   陆闻恺陪着她到处闲逛。只是到了夫子庙门口,陆诏年已经困乏,要回去。   陆闻恺拦了人力车,陆诏年只管快些回,和他乘一个车。挡风的折叠篷把挤着的两个人拢在阴影里,陆诏年把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   “我是专程来看你的。”她忽然轻声说。   陆闻恺一怔,躲无可躲,退无可退,只能回话:“这样啊。”   “你不会回去,对吧。”陆诏年抬眸,几缕发丝飘荡过来。   陆闻恺抬手帮她捋到一边。风把她的脸吹冷了,而他的手很温热。   “冷吧。”他把掌心贴她脸颊。   “嗯。”她抿唇。又有些急切地说,“小哥哥……”   折叠篷松动,被风吹褶。阳光进来了。   陆闻恺垂下手,拢住手指。   “我不会回去的。”   *   他们回到宅子,陆闻泽也回来了。   三人一道吃了午饭,陆闻泽叫陆闻恺到后边小院去喝茶。   陆诏年踅到客厅,看到一台收音机,便打开来听。   过了会儿,陆闻恺进屋来拿香烟,他听见声响,径直过来关掉了收音机。   陆诏年诧异地瞧向他。   他俯身,耳语。温热呼吸摩挲耳朵,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心跳的厉害。   待他起身,陆诏年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章小姐的东西,不能乱动”。她捂住发烫的耳朵,腾地站起来。   旗袍下摆拽住她的动作,她一个趔趄扑进他怀里。他作势扶她,还没碰到她的手,她一下闪躲开,还用力推他一把。   “要你管!”她怒道。   “收音机放在这儿,也叫我乱动东西吗?”   陆闻恺摸了摸鼻子,挪开半步,“我只是提醒你。”   “那也不用——”陆诏年又说不出话了,脸颊绯红。   那也不用……靠这么近。   “我去睡觉了!”   “啊?”   陆诏年气冲冲回房间,摔上门。   使劲锤枕头,发了劲儿,她倒下来,用被子卷住自己。不过这次困意更盛,抱着枕头睡着了。   *   醒来时窗外昏黄,陆闻恺敲门叫她。大哥打电话叫他们上饭店吃西餐。   陆诏年在房间里磨蹭了好半天,不会梳头发,想叫用人帮忙,打开门看见陆闻恺还在门口。   她披头散发,样子不好看,躲到门后说:“帮我——”   “我帮你吧,没时间了。”陆闻恺看表,推门走进来。   房间里没有梳妆台,陆诏年坐在床沿,手里拿一面银制雕刻天使的小镜子。   “小姨送我的。”她说。   陆闻恺捧起她乌黑柔韧的长发,用牛角梳慢慢梳着。   “年年……”   “嗯?”   可是回忆都远了,他现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陆诏年鼻子泛酸,“你和大哥怎么谈好了吗?”   陆闻恺顿了顿,“嗯。”   陆诏年把镜子偏了偏,悄悄看他,“开飞机好玩吗?”   陆闻恺又笑了。   陆诏年瘪嘴,“怎么很好笑吗?”   “好玩儿,像捕蝴蝶。”   “蝴蝶啊……”陆诏年陷入想象。   陆闻恺帮她梳了两道辫子,挽起来,还是小女孩的样式。他只会梳这个。   陆诏年倒是很满意,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要陆闻恺把手臂伸出来。她挽起他,学时髦腔调,可说的还是小孩儿的话,“下馆子去啰!”   *   大饭店离住所不远。他们走着去。夜幕下的南京浓妆艳裹,妙舞轻歌,陆诏年睁大眼睛张望着。到了饭店,仰头看穹顶,下班出来的女事务员、新潮的太太都瞧她,梳着老式辫子,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陆诏年发觉了,一一瞪回去。旁边的陆闻恺闷笑。陆诏年看他,他手握成拳,轻咳一声。   “惜朝。”那边座上的女人抬手招呼。   人们闻声朝女人看去,她系了丝巾,顺手拿丝巾挡半张脸。可还是有人认出来,议论女人像章亦梦。   陆诏年带着些微奇怪的心情,和陆闻恺一起走过去。章亦梦撇手说“坐”,手搭下来就在银盒子里取出一支香烟。   “小年,”陆诏年刚落座,章亦梦朝她轻晃手指,笑起来眼弯成月牙,酒窝浮现,很迷人的一张脸,“终于见面了。”   陆诏年抿了抿唇,道:“章小姐好……大哥呢?”   “眠宇还在应酬,我陪你们吃饭,一会儿去跳舞。”   “跳舞?”   章亦梦瞧了陆闻恺一眼,把烟放在嘴里。打火机就在桌上,金属的,细看有军用标识。   陆闻恺抬手,拿起全是英文的菜簿递给陆诏年,“看看你要吃什么,章小姐晚上不吃东西。”   章亦梦笑了。盯着陆闻恺,自己拾起打火机,擦亮火花点烟。吸了口烟,她将目光移到陆诏年身上,“这里的罗宋汤做的不错。罗宋汤,再一份菲力牛排?”   陆诏年对他们眉来眼去的样子很是不快,不理会推荐,讲英文点单。   饭席间,陆闻恺帮陆诏年又是换羹匙,又是递手帕,而陆诏年浑然不觉似的,只顾着吃。章亦梦双手托下巴,道:“你们兄妹比亲的还亲,眉眼竟也有几分相似呢。”   陆诏年愕然地抬头。   陆闻恺亦皱了皱眉,“是吗?”   他转头,发现陆诏年正在端详他的脸,要找出某种证明一样。然而陆诏年很快低下头,把刚切的一小块焦熟的牛肉送进嘴里。盘子里还有玉米和土豆泥,她默默吃着。 第十章   大哥的饭局比预想的要久。章小姐去了中餐厅一趟,回来便领陆诏年他们上舞厅。舞厅在大饭店三楼,坐电梯上去。   虽说“新生活运动”□□,实际难以完全禁止舞厅和舞小姐的存在。重庆也有舞厅,人们认为上舞厅的女人伤风败俗,而且除了舞小姐,有闲上舞厅的便是富户太太,太太们响应政策,都躲起来,私底下在家里办舞会。陆诏年的母亲看不惯这些奢靡作派,从不主张办舞会,家里的女人也很难出去参加舞会。陆诏年只去过一次,小姨把学生叫到家里去,教他们跳舞。严格来说不能算舞会。   陆诏年不会跳舞,陆闻恺也好不到哪里去。来到舞厅,他们就在舞池边坐着。章小姐问陆闻恺喝点什么,陆闻恺给陆诏年要了一瓶正广和,柠檬汽水。   “难得休假,不喝两杯?”   “昨晚喝多了。”   章亦梦学美国人那样摊手,转身朝吧台走去。   他们很熟悉——经过一晚上的观察,陆诏年得出结论。她意有所指地问:“你昨晚喝酒了?”   陆闻恺缓缓看过来,荧蓝的光线像是从天井落下来的月光,映在他鼻梁上,唇峰上也有一点。似乎具备了比过去成熟的,让少女更加无法抵抗的气息。   顷刻间,那质问的气势荡然无存,陆诏年垂下眼睫。   “你不是看到了么,章小姐到我房间里喝酒。”   “你们……”   本来对陆闻恺的变化就感到陌生,对超出传统的男女交往,陆诏年更难以理解,可也知道自己没资格过问,最终只能发出温和的责问:“怎么可以这样?”   “什么怎么样?”陆闻恺微微蹙眉。   陆诏年想了想说:“似乎很熟稔。”   “哦,”陆闻恺道,“是认识好阵子了。”   “你们经常来这儿跳舞吗?”   “我们?假期我也没地方可以去,到上海、南京来,有时就碰到章小姐。”   “上海?你还去过上海?”陆诏年仰起脸,充满好奇。   一点没变,注意力很容易就被转移。   陆闻恺笑了下,说起洋行沙利文的起司与咖啡,冠生园的糖果饼干,广东馆子发记、□□的叉烧包,在上海,吃茶店到处都是,还有弄堂里的馄饨店。   陆诏年感叹,“在上海,没有什么是吃不到的。”   “也未必。”   “嗯?”   陆闻恺道:“四川盛产的广柑,在上海就是很新鲜的一种柑橘品种,卖得很贵。”   “怎么不早说?那么我就背一大袋来了!”   看着陆诏年纯真而娇憨的样子,陆闻恺不知怎么的,心底幽微的火苗似乎又跳起来了。这时章亦梦端着酒杯过来,要他陪她跳舞,他便应了。   陆闻恺牵着章亦梦的手步入舞池。看着桌上一小杯琥珀色的酒被灯光浸染成雾蓝色,陆诏年眨了眨眼睛。   很快就有人过来搭讪,陆诏年反而变乖巧了,微笑着摇头,“我不会跳舞。”   青年锲而不舍?????,可陆诏年态度很坚定,几回合过后青年也嫌无趣,离开了。   陆诏年想起又绿喜欢看的小说,才子佳人,鸳鸯蝴蝶。陆诏年不喜欢那些平庸而絮叨的故事,尤其是男人周旋在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之间,实在是穷书生的自恋投影。但陆诏年暗地里很有些喜欢《金瓶梅》,小时候偷看只觉香艳描写令人大开眼界,后来才知道它写的是不为世人所容的畸恋。   这世上有奇怪的感情,奇怪的人,她就是一个。   陆闻恺和章亦梦成了舞池里的焦点,她的小哥哥和大明星比较也毫不逊色。可是她期望站在他身边的是自己,衣袂翩翩,高跟鞋轻盈踢踏。   人影绰绰间,陆诏年看见他们靠得很近,几乎是脸贴着脸,他们脸上洋溢着秘密的笑容。陆诏年一下就想起昨晚的情景了。   她没有看错,在走廊上和陆闻恺调笑的就是章亦梦,拿着一瓶洋酒,进了陆闻恺房间。   陆诏年攥紧了手指,气呼呼的样子一览无余。若是邻近的人瞧过来,保不准以为她出了什么事。   “小年?”   就在陆诏年起身的一瞬间,大哥过来了。陆诏年转身,定定地看了看陆闻泽,埋怨道:“怎么这样晚?”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陆闻泽把西服搭在手臂上,西裤背带勒着他肩膀,鬓角有些发汗,看得出应酬颇累人。   陆诏年来不及关心,抬手指向不远处,“喏。”   陆闻泽笑了下,“都冷落我们小年,可要大哥替你‘讨回公道’?”   陆诏年诧异,再次朝那边的“才子佳人”看去。正巧章亦梦越过陆闻恺的肩膀看了过来,暧昧光线下,她微抬眼眸,露出眼白的明眸,颇有些慑人。   陆诏年忙避开,“不必了,反正我不会跳舞……”   “在这儿,不会跳舞可不行。”章亦梦走来,抢在陆闻泽之前说。   陆闻泽对章亦梦笑。陆诏年困惑,面上只道:“那么大哥教我跳舞吗?”   “你大哥啊,”章亦梦自然地把手搭上陆闻泽臂膀,娇俏道,“或许请我跳一支舞?”   陆闻泽无奈,“如果你想出洋相。”   陆闻恺揶揄道:“也好,三妹就让我来教罢。”   陆诏年怔了怔,什么都未说,大哥已经替她应允了。   陆闻恺稍稍俯身,伸出手来。陆诏年犹犹豫豫地把手递过去,他就毫不犹豫地牵起了她。   “你不,你不需要坐会儿吗?”陆诏年拖着脚步跟在他身侧。   “跳舞还嫌累吗?”   陆诏年不敢接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大哥和章亦梦往一侧的露台走去,似乎私下有话要谈。   手上传来力道,陆诏年被拉到男人跟前。   他唇角微扬,带着她仍没看习惯的浮浪之意。陆诏年方才的气还没消呢,霎时感到不快,猛地推开了他。   陆闻恺手还放在半空中。他拢了拢手指,垂手,故作轻松道:“是我僭越了吗?”   “要跳舞,你和别人跳去!”   旁的人听见,看了过来。陆诏年埋头走出舞池,直往电梯间去。   后边的人愣了下,几步追上来,“小年!”   电梯没来,门栏外候着三两人,陆诏年心急,又往楼梯那边走去。石砌的楼梯光洁发亮,一级一级旋转,陆诏年的长旗袍长过脚踝,无论如何也走不快。   陆闻恺追上来的时候,陆诏年觉得自己快哭了。   玛丽珍皮鞋和他的男鞋距一级台阶。她更需要仰望他。   “现在又是作什么,”陆诏年吸了口气,蹙眉道,“你追我赶的让人看笑话吗?”   陆闻恺不明白她突然发哪门子脾气,有一会儿没说出话来。见她又要走,他一把拉住她胳膊。   陆诏年扭着胳膊,挣脱开,“成何体统。”   “什么时候你也之乎者也了。”陆闻恺语气明显冷下来。   饭店穹顶下人声喁喁。陆诏年往台阶下走,低声道:“管你同章小姐还是白小姐跳舞,反正我不要和你跳舞。”   陆闻恺又气又好笑,“不跳便是了,你赌什么气。”   陆诏年顿足,转身瞧着陆闻恺,她的兄长。满腹牢骚道不出口,最后挤出三个字——“浪荡子!”便头也不回地穿过大厅,跟着旋转门离开饭店。   陆闻恺不过蹙了蹙眉,即刻追上去。她人生地不熟,又未经世事,被拐走了可就不妙了。   夜幕沉沉,人力车夫拉着醉醺醺的小姐们回寓所,马路上不时仍有汽车经过。饭店附近,瘦弱而青涩的男孩兜售香烟,油头粉面的男人讨价还价。街角路灯,把过往的人与车的的影子都放大了,投在结实的建筑墙壁上。   陆闻恺衔着一支烟,慢悠悠地跟在陆诏年身后。   不像小时候,现在她记得回家的路了。   忽地,陆诏年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声,同时用力跺脚。她侧着身子等他走过来,却也不看他。   陆闻恺偏驻足,不走向她。   “你讨厌!”她仍是捱不住沉默那个。   “怎么个讨厌法?”他吸了口烟,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烟,拿下来掸了掸灰。   陆诏年又不说了,回头往前走。陆闻恺保持很远的距离,踱步跟着。   来时短短一段路,返回竟这样难捱。陆诏年想着这两天所看到的,想着从前,不免酸涩。说到底,是她没有同他走,现在有什么资格闹别扭?   可是,她倒情愿他恨她。他待她是三妹,待她和别的女人一样,教她心头一阵一阵的痛。不能细想,否则一想起……她就怨恨自己,厌恶自己,是个怪胎。   他们回到宅邸,用人妈子来应门。陆诏年先进去了。   陆闻恺和用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走过去,看见陆诏年靠着走廊墙壁,在等他。   “你先梳洗罢。”他道。   比天气还变幻莫测的少女的心思哪里是他能解读的。陆诏年抬眼睇他,换来哂笑。   “没见这些日子,幺小姐脾气见长。”   他每每称呼“幺小姐”,必是讽刺无疑。   陆诏年咬了咬嘴唇,道:“至少不像你,耽溺风月,究竟连大哥的女朋友也要招惹!”   之前吃鸭血粉丝汤,她提了一嘴,现在讲第二次,陆闻恺隐隐咂摸出意味,可因此更让人莫名了。而今她有什么资格吃这飞醋。   陆闻恺看了陆诏年片刻,似笑非笑道:“我这人没什么道德。”   陆诏年浑身一僵,不知道该说什么,却是气得攥住衣裙。   “你滚!你滚……”她咬牙挤出几个字。   “我不就是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么,你来了,又要我滚到哪里去?中国的版图都让给你,我直接滚进大西洋好了。”   他难得一句话这么长,讥讽得人脸红。   陆诏年擂他胸膛一拳,转身回房间,又把房门摔得砰响。   “门弄坏了,你赔啊?”   无人应他。   陆闻恺哂笑着,踅回房间。   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动静。陆诏年收拾了衣物到隔壁洗浴,嫌香皂被人用过了,喊用人拿一块新的来。还问用人有没有日本进口的牙粉。   陆闻恺索性去露台上。可是盥洗室窗户就在旁边,光透过条纹褶玻璃,朦朦胧胧的。片刻后,响起了水流声。   食指轻挠脖颈喉结。他还是进了房间,拿起课本。   陆诏年从来不知柴米油盐贵。家里雇人挑水,在院门边画正字,她小时候觉得好玩,往上面凭添几笔。她洗澡用了好半天时间,陆闻恺听到盥洗室门合,等彻底没声儿了,他起身走出房间。   哪知陆诏年又回来了,小跑着,宽松的吊带睡裙让胸线露出来。   陆闻恺避开视线。可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只穿着背心,长裤松垮,赤着脚。   “我发卡……”陆诏年欲言又止,飞速而敏捷地钻回房间。   陆闻恺来到盥洗室,看到放在搪瓷池子边沿的一枚发卡,琥珀色的一弯月牙。 第十一章   一夜风平浪静。早晨,用人给陆诏年梳好头发,引人到饭厅来。陆闻泽和章亦梦正在用早饭。章亦梦身披法兰绒睡袍,短发别着细长的发卡,面有倦容,却慵懒而迷人。   陆诏年向大哥和她问安,拉开椅子坐下。   陆闻泽道:“听说你头一晚上没睡好,昨晚可是睡好了?”   陆诏年点点头。   陆闻泽从小笼里夹一个汤包给她,接着章亦梦倒了一杯牛奶,放到她碗边。陆诏年瞧了他们一眼,默默执箸。   无论怎么看,章亦梦都是大哥的女朋友。而且因为章亦梦不拘束的作派,让人感觉比大嫂和大哥还要亲昵。   章亦梦和陆闻恺显得亲密,或许只是她自己不可告人的心绪作祟吧。   “多吃一点,等下我们要赶火车。”   陆诏年顿住:“要去哪里?”   “上海。”   陆闻泽要和章小姐一起去上海办事,等他们办完了事,就要回家了。   也就是说,她和小哥哥这就要分别。   陆闻泽说完了安排,问:“闻恺怎么还没起来?”   “昨晚也没怎么喝啊。”章亦梦也奇怪,瞧见陆诏年偷瞄她,便道,“小年,去?????看看你哥哥。”   “哦。”陆诏年怔怔起身,缓缓走到陆闻恺房门前。   她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叩门,以至声音太轻,里面的人可能听不见。   陆诏年握了握手心,再次敲门。   刚听见门里有动静,她就停了下来。   门打开了,陆闻恺出现在她面前。他只穿一件薄单衣,短发散乱。   “我,”陆诏年一时慌得忘记了是来做什么的,脱口而出,“我就要走了!”   陆闻恺静静打量她。   “我和大哥就离开了。”陆诏年又说。   陆闻恺回里面穿起衣裳,走来说:“早饭还是要吃的吧?”   他们无言地来到饭厅。用人送来脸盆和毛巾,陆闻恺囫囵地揩了揩脸。   章亦梦对陆闻恺似乎真有几分熟悉,瞧他这模样,就笑了:“宿醉?”   陆闻泽有几分诧异:“昨晚你不是和早早回来了,怎么会宿醉?”   “亦梦小姐想象力丰富,总排遣我。”   “我有证据的,”章亦梦遥指客厅酒柜,“那洋酒总该是你喝掉的吧。”   陆闻恺微哂,坐下来:“大哥,你们今早就动身去上海?”   “嗯。”陆闻泽应。   陆诏年皱眉:“怎么你知道我们要去上海?怎么你们什么都商量好了,不与我讲?”   桌上几人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章亦梦出声道:“你大哥每回过来,总要往这几处地方跑。”   “哦。”陆诏年不敢再多话。出门在外,还像小孩子一样闹腾,没人会喜欢的。   *   他们此去上海,要乘坐的是京沪铁路。车内相当豪华,空间宽敞,设单人皮沙发。陆诏年早在报刊上看过,几度向往这新时代的交通,可临到真要体验了,倒不想了。   陆闻恺和他们一道来了火车站月台。因为特座高昂的车票,一般百姓消费不起,月台上人并不多。正是人太少了,陆诏年原本想说的话,更加说不出口。   来火车站这一路上,陆闻泽就发现兄妹间气氛诡异。章亦梦提点,定是昨晚回家,两个人闹别扭了。   “和你二哥道别吧。”陆闻泽说。   陆诏年低头,不情愿的样子。   就在这瞬间,陆闻恺却抬起手,按了按她脑袋。   “这么大了,该有主心骨了。”   “什么?”陆诏年抬头,“我哪里没有主心骨了?”   陆闻恺只是笑。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来,摊开手心,现出一枚月牙发卡。   “你落下的。”   陆诏年从他手里拿发卡,碰到他手心。   忽然,手被握住。   “为什么骗我?”他注视她眼睛。   是时隔一年,他质问,她当初为什么没有赴约,同他一起远走高飞吗?   还是说……   陆诏年仓皇无措。   “你没成婚。”他说出来了。   陆诏年一下抽出手,发卡掉到了地上。   他们在彼此的眼里捕捉到隐晦而复杂的情感。   陆闻恺弯腰捡起发卡,用手帕擦了擦,又轻又缓地靠近陆诏年,为她别上发卡。   “该上火车了。”陆闻泽提醒。   “嗯。”陆诏年摸了摸鬓边的发卡,对陆闻恺说,“你真的不跟我们回去吗?”   陆闻恺道:“年年,很多事情,一眨眼就过去了,日子过得很快。我有我的抱负,你也会找到你的理想。”   “是吗?可是,我……”   “没有人生来就注定做什么,你可以选择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只有别离时分才会突然说一些郑重的话,陆诏年切实地感觉到别离来临。   “年年,再见。珍重。”   “陆闻恺……好好照顾你自己。”   陆诏年跟着大哥他们上了火车,不住地回头。   “在一起吵嘴,这会儿又舍不得小哥哥了?”陆闻泽打趣。   陆诏年面上一热:“谁舍不得他了!”   呼啸声里,她看见那个人留在原地,离她愈来愈远。   *   晌午,航校里有些热闹。陆闻恺刚回来没多久,就被一个宿舍的弟兄逮住了。   阎孟双一把搭住他肩膀,道:“两天了才回来,该不会老高给你特训了?”   陆闻恺笑,把一盒点心果子塞到他怀里:“买回来孝敬你们仨的。”   广东仔杜恒夸张地嗅了嗅陆闻恺身边的空气:“原来不是去做情报,是去调情了啊!”   阎孟双也闻了闻,倒是没觉出什么:“不过惜朝兄,每回休假回来,总有种整饬了一番,很讲究的感觉。”   “没错,还回回都带好吃的回来。”杜恒扒拉开那盒点心果子,塞一个到嘴里,“惜朝兄,你怕不是……”   杜恒与阎孟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陆闻恺拂开他们,往宿舍走去。两人追上来,戏谑道:“你不会趁假期赚外快去了吧?”   “譬如说和富家太太游山玩水……”   陆闻恺笑着摇头:“这应该是你俩的梦想吧?”   还没走到宿舍门口,他们就被迎面走来的几人拦住了。   上次与他们发生冲突,被陆闻恺揍进医院的赵元驹回来了,虽然还杵着拐杖,但气势和从前一样嚣张。   “妈的,你还没滚出航校!”   阎孟双正要开骂,陆闻恺轻轻拦下,波澜不惊道:“我凭本事站在这儿,你有伤不养病,是想我再把你送进医院?”   “陆闻恺,我不怕你言语嚣张,你迟早得滚蛋。”   “怎么,还得等到你舅父从美国回来?你倒是可以一试,是你舅父关系硬,还是我陆闻恺本事硬。”   “你以为飞行大队缺不了你这个学员?”赵元驹冷笑。   陆闻恺不再与他费口舌,推开挡路的人,往宿舍走去。杜恒跟着从旁而过,故意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宿舍里,陆闻恺上铺的兄弟正坐在陆闻恺的床铺上吃饼干,渣碎落在被单上。   杜恒一瞧,“嘶”了一声:“顺儿,你趁惜朝兄不在,竟然……”   周耕顺是他们四个里年纪最小的,在皖北老家的大族里也是末子,不受器重,做事谨小慎微。他抬头看见陆闻恺,赶忙站起来,拍掉床上的饼干渣碎。   陆闻恺无奈道:“吃吧,我不在,你们也不管他,连食堂饭都吃不上。”   阎孟双这才道:“甭说了,就是赵元驹那厮……”   周耕顺示意阎孟双别说了,免得引发冲突。   杜恒把点心塞给周耕顺:“喏,你惜朝哥哥专门给你的。”   “那盒你们吃吧,顺儿不是喜欢饼干么。”陆闻恺拿出另一盒铁盒饼干,一看就是进口货。   “好哇!”杜恒眯眼打量顾惜朝片刻,“这下你可没法推脱了,说吧,你去南京都做什么了。”   阎孟双慢半拍回味过来,他们穷学生哪有钱买这个,也追问:“不会真让小杜猜中了吧?”   “……”   陆闻恺往床铺上一躺。杜恒和阎孟双默契地压上来:“说不说!”   陆闻恺费劲推开他们俩,道:“我妹妹来了,我去看她。”   “你还有个妹妹?”   陆闻恺侧身朝墙壁:“我休息会儿,下午还有课。”   “你真有妹妹?”   “喂?”   *   数天后,陆诏年乘船回到重庆。   大哥因为要去别的地方考察,还要过段时间才能返家,他们派了一个业务员照顾陆诏年。业务员是一位女士,叫赵小小。陆诏年客气地叫她赵小姐。   赵小姐照顾陆诏年在船上的起居饮食,言行体贴,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陆诏年总感觉赵小姐对她有些不屑,像是大材小用了。换作别人可能会有些忐忑,而陆诏年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人不会喜欢她,不该待她好。   抵达重庆当天,一家上下都来码头接她。那阵仗,不知实情的人看了,还以为哪家的千金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荣归故里呢。   大少奶奶冯清如邀请赵小姐到家里歇息,吃顿便饭。赵小姐婉拒,称公务在身,以后有机会再拜府上,到时还望贵府勿嫌弃。   辞别赵小姐,陆家人打道回府。道路拥挤颠簸,陆诏年却一点不嫌烦,一个劲儿地说此行的见闻。   又绿打趣地问她二少爷的事情,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是回来还是不回来。陆诏年皱皱眉头说,大哥也没和我讲。   “你大哥就没想着把二少带回来,让你一个人先回来,是让你在老爷跟前‘打掩护’。等老爷气过了,他才好回来。”   “哦,我想也是这样……”陆诏年说着,忽然有些心虚。   哪次大哥出远门,大嫂不盼着的?大嫂在家中盼着,大哥却在外和女明星共居一室。   这次远行,原本该是大嫂和大哥一起出去的,偏生让她去了。大嫂嫁到陆家这么些年,操持家中大小事体,孝敬公婆,待她也好极了……   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对大嫂隐瞒此事。   陆诏年兀自忧虑着,回到公馆,不见母亲迎接她。冯清如说,夫人在楼上休息。陆诏年奇怪,这才傍晚,母亲哪会这么早就休息。   “母亲!”陆诏年大喊着上楼。   又绿忙跟过去,劝慰道:“小姐,夫人休息着呢。”   “可是,我回来了呀,母亲难道不想我吗?”   又绿露出为难之色:“夫人身体不适…?????…”   “怎么回事?”陆诏年也不等又绿解释,直接闯进了房间。   夫人已经听到陆诏年的动静,正由用人服侍着从床上坐起来。   “母亲!”陆诏年迎到母亲身旁。   夫人脸色苍白,挤出一点笑,更让人心惊。   “怎么病了?”陆诏年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握住母亲的手,看看这儿,看看那儿。   “上回在院子里睡着了,着凉了,不碍事,休息两天就好了。”夫人抬手抚摸陆诏年头发,“南京好不好玩呀?”   “我还去了上海呢!不过……就那样吧。”陆诏年乖巧道,“母亲,真的没关系吗?看起来不大好。”   “嗯,你让我现在躺下来,就更好了。”   “那……明早我再来跟母亲请安吧。”   “嗯,乖。”   *   晚些时候,陆霄逸回来了。陆诏年害怕他问起陆闻恺,一开始躲着。做父亲的以为是自己回家晚了,惹女儿闹脾气了,亲自到房门口,哄陆诏年用晚饭。   陆诏年只好出来。令人意外的是,父亲并没有提到陆闻恺,只是关切地问她这一路的经历。   结果陆诏年反倒忍不住了,说:“其实,其实二哥……”   姨太太关切道:“怎么了?”   陆诏年咬咬唇,不说了。   陆霄逸见状,道:“今下午我收到你大哥的电报了,闻恺执意念军校,当飞行员。他打定主意了,就没有转圜的余地。这脾气啊,跟我当年是一模一样。你们也不要太操心了。”   姨太太松了口气,却也忧虑:“军校多苦呀,这孩子……从前我劝他,就怎么都劝不了。”   陆诏年道:“意思是,你们都同意了?就这么放任他?那何必费这一番功夫,我也傻傻跟着去了……”   冯清如道:“小哥哥隐瞒家里这么久,决心之大——”   陆诏年急道:“我是说,我是说……反正他做什么与我何干!”   在座几人都无奈。   用过饭,陆诏年让又绿收拾行李,把大哥给大嫂买的东西送过去。   “小姐,你在担心二少爷么。”又绿道。   陆诏年摇头,道:“这就是女人的烦恼罢?知道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一切都由不得你……”   又绿笑了起来:“小姐,有心事?”   陆诏年想了想,把又绿招到身边,耳语。又绿听罢,吃惊不已。   “我真后悔出了这趟门!”陆诏年道。   又绿默了默,劝解道:“这事,小姐还是不要同大少奶奶提起的好。夫妻间的事情,最忌讳旁人插手,即便大少奶奶待你好,待你亲,可往后他们夫妻间有什么事情,那也是会怨到你这里来的。”   “可是我不说……”   “小姐,你听又绿一句。又绿常在市井走动,别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都有所耳闻,但凡插手人家夫妻感情,就没有落着好处的。何况,大少奶奶即便知道了这件事,又能怎么办呢?追到南京去,和那个女明星一较高下吗?”   陆诏年皱了皱眉头。   又绿接着道:“是呀,哪有这么出格的事情。只有农户家的泼妇才会举着菜刀,追丈夫一整条街。”   “可我没想到,大哥竟也……”   “虽说现在颁布了法令,可你看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大少爷一表人才,倾慕他的女子不知到有多少呢,家里只一位少奶奶,说是男子表率了。”   陆诏年想反驳,可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得道“好罢”,差使又绿把大嫂的东西送过去。   陆诏年舟车劳顿,躺下来,却难以入眠。她想到大哥养外室,陆闻恺终究也会婚娶,他人还在外边,不知会碰见什么样的女子。   日子的确一去不复返了。   就是前些年,陆闻恺还常伴她身边,教她读书写字……   作者有话说:   都忘了吧!隔壁阿七的化名之一就是赵小小 第十二章   陆诏年学业不佳,十里八乡都晓得。人们背地里笑话她父亲,农民出身,血脉里就没有慧根。陆诏年忿忿,想争这口气,可一上课就忘了。国文课念之乎者也,数学课拨打算盘,哪有窗外的天牛甲虫或“叮叮猫”有趣。(方言:蜻蜓)   以前考试不及格,她嬉皮笑脸,同母亲撒撒娇就过去了。自从家里多来了一位哥哥,她考试不及格,母亲就要用“二荆条”伺候。(方言:广义指挨打)   陆诏年被母亲追赶着,赤脚往院子里跑。   迎头撞上一道视线,陆诏年险些摔到。   四周花团锦簇,陆闻恺坐在一把竹矮凳上,捧著书本。他眉目清俊,气定神闲。   相形之下,陆诏年这幅样子实在张牙舞爪。   陆诏年来不及转身,后颈就被母亲逮住了,接着母亲揪住她耳朵,怒吼:“给我回屋!”   陆诏年没有逃脱余地,立即改变态度,搓着小手道:“母亲,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往后我会认真学习的!”   “你这话说了几遍了?信你我闯了个鬼!”   夫人拽起陆诏年回屋。只见不远处读书的少年走了过来,陆诏年以为他看笑话,朝他瞪眼咧嘴。   陆闻恺笑出声,对上夫人的目光,邃敛了笑:“夫人,依我薄见,小姐聪慧过人,考试成绩不如预期,恐怕不是自身的问题。”   夫人挑眉:“你倒认这个妹妹,替她说起话来了。”   陆闻恺道:“依我薄见,小姐生性活泼,对世事充满好奇,如若喜欢什么,就一门心思扑上去。倘若小姐找到了对课业的兴致,想来就能轻松取得成绩。”   “你说得轻巧,什么办法我们没试过?”   “夫人不妨试一试我。”   “你?”   “自我来到陆家,受尽夫人与老人惠泽,我年纪尚浅,还不能有所报答……若是对小姐课业有帮助,能了夫人一桩心事,我心里也能安慰些。”   “你自己都是个学生,又怎么教人?”   “正因为我还是个学生,懂得怎样学才出成绩。”   夫人松开了陆诏年:“罢了!今天且饶过你,你拿起试卷课本,跟哥哥到书房去。”   “他才不是我哥哥。”陆诏年不情不愿地咕哝,可不敢不抓住这个机会,一溜烟跑了。   须臾,陆诏年来到书房,陆闻恺先到,正在温书。旁边有个女孩伺候着笔墨,是陆诏年的使女,因为干活儿还不利索,平时不怎么能看见她。   “你过来。”陆诏年颐气指使。   又绿规规矩矩地走到陆诏年跟前:“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不要和他一起。”   “是夫人让我……”   “别为难她吧。”陆闻恺出声道。   陆诏年道:“从前不知哥哥伶牙俐齿,竟用这种法子讨好我母亲。”   “哦,我也没想到你这么笨,回回考试不及格。”   陆诏年睁大眼睛:“你方才还说我聪慧!果然是骗母亲的话,我要告诉母亲去!”   “那我会如实禀告夫人,陆诏年顽固不化,只能多打两顿才开窍了。”   陆诏年气得不好,攥紧双拳。   陆闻恺笑:“快过来吧,小学的功课还不简单?你只要记住我的话,下次就不会被夫人追着打了。”   “你不过比我大三岁,有什么神气的,过不了多久,我也会上中学。”   “你考得上?”   “我不考也能上!”   陆闻恺冷笑。   陆诏年忽然不服气了,走到陆闻恺旁边,把课本放在书桌上:“如若你教不好我,就和你母亲离开这个家!”   陆闻恺怔了下,道:“我若同你赌,我有什么好处?”   陆诏年踌躇着不知许什么,抬眼瞧见又绿,道:“我就把她许给你。”   陆闻恺冷冷道:“你的使女,我要不起。”   陆诏年皱眉:“那么等你真的教好了再说吧,说不好就只有今天一次。”   “你坐下,先看看你的试卷。”   凳子还没焐热,陆诏年就开始发难,要垫子,要吃糖,要换钢笔……倒把又绿折腾了。   陆闻恺处变不惊,待又绿拿来吃的喝的,搁置一边:“这一页写对,才许吃。”   “你凭什么——”   陆诏年话未说完,教陆闻恺抢了去:“夫人应允我教你功课,现在我就是你的老师。难不成你不懂何为尊师重道?”   这等于说陆诏年没有教养,家门低微。陆诏年可不敢让人抓住话柄,只得老老实实写字。   为了和陆闻恺较劲,陆诏年精神抖擞,瞌睡不打了,要吃的东西都给忘了。   夫人悄悄过来看,又悄悄地走了。   陆诏年和陆闻恺不知不觉中挨近了,他碰到她胳膊,她便“哎呀”一声。陆闻恺以为她闹脾气,却看见她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道红痕。   “又绿,劳烦你去姨太太房里拿瓶药膏过来。”陆闻恺道。   不一会儿,又绿拿来药膏,给陆诏年上药。又绿平时学做粗活儿,下手没轻重,陆诏年喊疼。陆闻恺便说:“我来。”   陆闻恺抹一点药膏,把药膏抹到陆诏年手臂上,同时轻轻呼着气:“还疼吗?”   “疼。”   “疼啊,下回该知道用功念书了。”   陆闻恺笑了下,陆诏年怔怔地别过脸?????去。   可陆诏年对一样东西,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即便和“眼中钉”陆闻恺较劲,兴致也维持不了多久。才学了几天,陆诏年就听不进去了,陆闻恺念什么,她的脑袋跟着点,昏昏欲睡。   陆闻恺喊她,喊不醒,哄她,她不听。陆闻恺拽她辫子,轻轻的,她没感觉,拽得用力了,她吓得惊叫唤,看准了原来是他,便反手招呼上去。   书房闹哄哄,还伴着又绿的笑声,惹得家中上下都过来看是怎么一回事。陆诏年趁机央求母亲,学不动了,不要学了,女子无才便是德。   夫人一耳光甩过去,把陆诏年打蒙了。旁的人都蒙了。   “看看你这德性!现在哪个名门闺秀不是饱读诗书,你这个样子,怎么跟人比,往后怎么嫁得出去?”   “我不要嫁人,我出家当尼姑!”   “这学期末再交白卷,不用你说,我立马把你送青城山去。”   青城山以古寺名刹闻名,传说白素贞便是在青城山修道成人的。   陆诏年打了个激灵,噤声不语。   夫人遣散了人,让又绿看着,今晚不写完功课,他们三个人都不许睡觉。   “不过作文而已。”陆闻恺道。   “不如你来写罢!”陆诏年挑起笔杆,愁眉苦脸。   “什么样的人作什么样的文章,我帮你写了,往后的日子都帮你过了么。”   陆诏年盯住陆闻恺,竟觉此话颇有道理。   “你每天跑来,跑去,没有一件事可说吗?”   “有!你使我痛苦!”   陆闻恺笑起来,笑着笑着,抬手扶额。   “也罢,总归是一件具体的事情。你写吧。”   陆诏年惊诧:“写?”   “写。”   油灯下,女孩一笔一划认真作文,少年坐在旁边看书。气氛恬静得让门边守候的又绿快睡过去。   翌日,长工背着陆诏年上学堂,陆诏年眼皮直打架,到了学校,还是一声惊雷叫醒了她。她吓得哇哇大哭,长工只好把她背回去。   夫人得知陆诏年没去上学,质问她,昨晚是不是没写完功课,找借口不去上学。陆诏年委屈巴巴地说,作业交上去了。   陆诏年怕打雷,有时还被雷声吓得躲到柜子里去。人们说这是命里带的某种煞,夫人向来不在这方面苛责她。   大雨下了一整天。傍晚,陆闻恺放学回来了,浑身淋得浇湿,用人赶忙撑伞、拿毛巾。陆诏年听到动静,跑出去看。   只见陆闻恺打着哆嗦,被姨太太带回小洋楼。   不知怎的,陆诏年想追过去。可还未踏出院子,又绿一声“小姐”就把她叫了回来。   “用饭了。”   “那……他们呢?”   “小姐是说姨太太他们?他们一直单独用餐呀,等我们吃完了,厨房会送过去的。”   “吃完?”   “小姐不知道吗?”   夫人让又绿下去歇着,把陆诏年叫到身边来。   “母亲,哥哥……淋了雨。”   “嗯,我已经叫厨房熬姜汤了。”   “哦。”   “今天有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夫人给陆诏年夹菜,“多吃点。明天可不许不去上学了。”   这日早晨,夫人亲自给陆诏年穿衣裳,看着长工送陆诏年去学堂,直到望不见影了,才垮回门槛。   长工问,小姐累不累。陆诏年说,不累,她今后都要自己走路。长工摸摸陆诏年的头,笑说,小姐真勇敢咧。陆诏年暗暗想,这才不叫勇敢。   陆诏年给自己鼓劲儿,今天一定要好好听老师讲课,否则晚上回去,陆闻恺问起,她又是一问三不知。可能不让他看低她了。   国文课上,老师叫到陆诏年名字。班里同学哄笑,陆诏年也以为这次又要挨批评了,可老师温柔地笑着,让她上台朗诵她的作文《小哥哥》。   第一次受到老师表扬,陆诏年心动不已。这股力量促使她认真上完一整天课,使她一放学,便迫不及待跑回家。她催促长工:“快点儿,快点儿!”   回到家,陆诏年把上台念作文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颇高兴,招呼厨房做一桌好菜。   陆诏年长睫毛扑扇,问:“能不能让他们过来用饭?”   “闻恺昨天淋了雨,夜里发烧,进了医院。”   “怎么没和我说?”   “和你说,你能做什么。快些去写功课罢,一会儿吃饭。”   “可是……”陆诏年终是什么也没说,慢腾腾地上了楼。   *   这一夜很漫长。陆诏年很晚睡去,翌日日晒三竿才被又绿叫醒。   “小姐,麦老爷他们来了!”   “哦……”陆诏年起身,任又绿帮她穿衣,梳发。   “又绿。”   “小姐?”   陆诏年低头:“我好想他啊,梦里全是他……” 第十三章   说来希罕,陆诏年的姨父是一个英国人,准确来说是上世纪移民英国工业城市伯明翰的爱尔兰人,Hugh McConaughey,中文名麦修。爱尔兰独立战争时期,麦修因为公司的运输业务,刚结束一次环太平洋游历。麦修会讲法语和日常范围的德语,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委派到中国工作。来到重庆,他迅速地学习了方言。   因地方势力雄盛,不乏有洋人加入袍哥。但陆霄逸并不信任这些“洋鬼子”,一开始对麦修多有防备。两三次往来后,陆霄逸发觉麦修并不像一般洋人那样假绅士,他豪爽耿直,有令人欣赏的地方。当麦修向陆霄逸提起做生意的打算时,陆霄逸同样耿直地给予建议。   麦修的饭店开起来了,除了外国人,光顾最多的是袍哥。麦修因此加入了袍哥,成为陆霄逸与外国商人、政客间的不二桥梁。一次宴会上,麦修见到陆霄逸的妻妹,一见钟情。   陆诏年最爱听麦修讲他与小姨艾维的罗曼蒂克故事。艾维教麦修中文,被麦修打动,坠入爱河。艾家双亲已经过世,担心做家长的陆霄逸与夫人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们还计划出逃。但陆霄逸最终同意了,为他们主持了婚礼。   他们家住对岸南山上,一栋可爱的红砖洋楼。陆诏年曾在那儿度过一个炎热与潮湿的暑假,和陆闻恺一起学会了骑马。   陆诏年挥去多余的思绪,去跟母亲请安,然后下楼。   陆诏年没见着姨父,用人说麦老爷和老爷到里边谈事情去了。陆诏年从用人手里接过三岁多的表妹麦麦,她吮着奶糖,细声细气地叫“年姐姐”。   过了吃早餐的时间,距离中午还有一阵,陆诏年吩咐厨房做小孩爱吃的南瓜调羹,想找又绿,一时却不见了人。   陆诏年带麦麦踅至偏厅,只听又绿刻薄地数落勇娃子,而勇娃子毫无招架之力。   陆诏年把又绿叫过来,没有责备,只让又绿去把她的洋娃娃拿过来,给麦小姐玩儿。麦麦却咕哝说,不要洋娃娃,要听年姐姐弹琴。   陆诏年道:“姐姐弹得不好,陪你玩别的吧?”   麦麦不依,脸蒙进陆诏年的旗袍,滚来滚去。   陆诏年只得应了,坐到钢琴前,和麦麦一起弹琴玩儿。麦麦要听曲子,陆诏年弹起好几年前的流行歌儿,让又绿来唱。   冯清如拿着东西路过,驻足聆听。勇娃子也来了,远远地站在角落里。   又绿转眼瞧见,蹙眉道:“没活儿做啊你!”   冯清如笑着走了。   又绿懵了,忙道:“大少奶奶,我可不是说你!”   冯清如回眸,打趣道:“啊?不是呀。那你说谁呢。”   “我,我说勇娃子!”   冯清如掩唇笑:“我去邮局寄信。一会儿姨母要过来用饭,勇娃子,你记着时间,去码头接啊。”   “记着咧!”   待冯清如跨出门,又绿低声数落勇娃子:“大少爷不在,你就这么游手好闲。”   “没听到大少奶奶吩咐?我事情可多了。”   “那有我多?我从早上起就伺候小姐梳妆……”   陆诏年假装咳嗽一声。   又绿瞧过来,赶忙又解释:“小姐,我不是嫌累,我……”   “好啦!你们俩吵以上无嘴,吵出名堂了嘛?平时还要我听你的呢,这下又要我来教你了。”   又绿低头。   “绿姐姐为什么要和勇娃子吵架呀?”麦麦奶声奶气道。   “不是吵架。”陆诏年点了点麦麦鼻尖。小孩有着柔软的亚麻色头发和一双灰绿眼睛,是洋娃娃。   “他们亲热才这样呢。”   又绿面颊发烫:“小姐,你胡说什么呀。”   勇娃子挠挠头,嘀咕:“小姐,我去看看有什么忙的。”手足无措地离开了。   麦麦嘻嘻笑。   “笑什么呀?”陆诏年问。   麦麦捂嘴巴,仍笑。   又绿不肯唱曲子了,陆诏年便不再弹琴。可麦麦挽住她胳膊,不依。   陆诏年叫用人们来玩捉迷藏,麦麦终于肯从离开琴凳。   少倾,陆霄逸和麦修来到客厅。麦麦一下子扑向父亲怀里,麦修人高马大,举起她托到肩上,像什么魔术把戏。   陆诏年同麦修问好。几人在沙发落座,麦修问陆诏年的旅程,陆诏年又讲了一遍,不过这次斯文许多。   期间麦修大笑?????几次,麦麦跟着笑。陆诏年愈讲愈觉得她这趟旅程失败,无趣。   “还是请姨父讲你的历险吧!”   “过去式了。”   “你总要讲给后来人听。”   *   中午,艾维乘船从南岸到东水门,勇娃子驾车将她接到公馆。   艾维先上楼看望她的长姐。好几天没出过房间的夫人竟然梳妆好,下楼来了。   一家人在饭厅落座。麦麦挨着陆诏年,艾维姨母担心陆诏年照顾麦麦,不能安心吃饭,便在旁边挨着坐。   虽然只隔一个座位,陆诏年心底却有点别扭。不是不喜欢姨母,而是计较着,姨母发觉了她和小哥哥的古怪,将此事添油加醋告诉了母亲。   然后一切都变了。   可是陆诏年偏还不能表现出与姨母的嫌隙,那样母亲会怪罪她,更会怪罪陆闻恺。她们认为,他蛊惑了她。   艾维道:“小年现在什么打算?”   夫人道:“恐怕只有在家做一辈子娇小姐了。”   陆霄逸叹息:“小时候闹起来讲胡话,什么出家做尼姑,这下可好。一语成谶。”   “呸呸呸!”夫人道,“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不兴说。”   “我要念书。”陆诏年忽然道。   好几双眼睛看过来,都惊诧不已。   “我要回去念书,考大学。”   冯清如欣喜道:“当真?”   陆诏年郑重地点头。   “……”   桌上鸦雀无声,直到被麦修的笑声打破。   “这是好事,小年要继续念书,我们应当支持!”   冯清如附和道:“是呀,多学一点东西,准没错的。”   夫人道:“兴许是比这样混日子强。”   艾维冷不丁道:“莫不是想考南京的大学?”   陆诏年怔了怔,道:“我不及高中程度,现在考虑大学还太早了点。”   艾维道:“别走太远了,让你母亲惦记。”   麦修道:“我不同意维的观念。女孩也可以做哥伦布。”   艾维瞧了麦修一眼,像看傻子。   他们夫妇二人偶有观念不合,便开始辩论。陆霄逸不希望他们吵起来,道:“念书的事情还没商量好,怎么就开始南京北京的,这个事情,之后再慢慢谈。”   “父亲说的是,下来慢慢谈。今天是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日子。”冯清如举杯道,“难得姨父姨母过来,闻泽不在,我代他敬二位一杯。”   饭席过后,陆诏年没有再迁就缠人的麦麦,和她一起玩,陆诏年到母亲房里去,想趁着母亲还精神,把读书的事情定下来。   “头疼。”母亲轻易地回绝了她。   *   这日,陆霄逸难得在家午休。   小洋楼靠背巷,秋后也没了蝉鸣,幽静惬意。却忽闻磕磕绊绊的琴声传来,很有些恼人。   家里还会弹琴的就属陆诏年一个。   陆霄逸让用人去告诉陆诏年,不要再弹琴了,可那琴声依旧。   姨太太无奈,穿戴齐整,去把幺小姐请了过来。   “父亲……”瞧着陆霄逸不怒自威的脸,陆诏年偏生凑过去。她一点也不想踏足小洋楼,属于姨太太的地盘,然而为了成事,人不得不作些妥协。   “爹,爹爹……”   愈唤愈亲密也不见陆霄逸吱声,陆诏年倏地跺脚,“老汉儿!”   陆霄逸笑出声来,“哎唷,幺女儿,你到底要咋?”   “你就让我去念书嘛。这房子再大,就恁么大,像盖碗,我转来转去都在一杯茶里,做啥都没劲。”   陆霄逸摇头:“你母亲不同意,我哪里做得了主。”   “你劝下她呀?你嗱,你答应不嘛。”陆诏年见父亲犹豫不决,更近前,挽起父亲手臂,努嘴撒娇道,“爹爹,爹爹……好不好嘛。”   “你莫着急嘛!”陆霄逸皱眉,却是笑着,他回头看了看姨太太,姨太太便取来他的西式扁帽。   黄花梨木镶的镜面前,陆霄逸戴上帽子,二姨太为他理了理长衫马褂,又递上拐杖。   “我啷个不急诶,我已经耽误这么久了。”   “这样子嘛,我们先帮你请个家庭教师,你先适应一下。后面我们再看你母亲的意思,她同意了,你就去学校。”   陆诏年高兴极了,不顾仪态扑入父亲怀里:“爹爹最好了!”   “好了,我走啰。”陆霄逸拍了拍陆诏年的背,杵起拐杖。   *   陆诏年得到父亲的允诺,难掩兴奋。那份思念便不受克制地涌上了心头。   陆诏年找来信笺,坐在书桌上一本正经地写信。   原本想叫又绿送去邮局,她还是决定自己去。   用人看见陆诏年穿过前院往大门去,问她去哪里。陆诏年撒谎说,去书店。   陆诏年穿着对城里来说也过于摩登的Art deco短袖旗袍,一双相得益彰的搭扣漆皮鞋,露出一截裹蕾丝镂空袜的小腿。青灰长巷里,不时有人张望。   那桩婚事过去数月,陆诏年仍感觉人们是在议论她。可是这一次,她非把这封信寄出去不可。   以免母亲问起,陆诏年先到书店买一两本书,做做样子。书店在不那么繁华的街上,店里人不多,陆诏年一进去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陈意映。”陆诏年轻声招呼道。   陈意映见了她,一副触霉头的样子,蹙眉欲走开。书架之间过道狭窄,陆诏年挡了陈意映的路,陈意映偏生把她挤开来,离开了书店。   陆诏年很不痛快,拣了两本又绿爱看的话本,拿到收银台付款。而后瞄准陈意映的身影,追了上去。   “你见我了跟见鬼似的。”陆诏年道。   “你很有自知之明。”陈意映语气冷淡。   “我并未得罪你,你为什么作出这副模样?”   陈意映顿了顿,道:“听说你去南京了?”   “哦,”陆诏年了悟,“我远行游玩,你羡慕了!”   陈意映冷哼:“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我走这边啊,去邮局。”   “你寄信?”陈意映打量了陆诏年片刻。   陆诏年点头:“是呀,给我哥哥写信。你猜哪个哥哥?”   “不猜。”   陆诏年走到了陈意映前头。到了邮局,也抢先一步排到业务窗口。   陆诏年把信封交给业务员时,陈意映瞥见了收件人与地址。   办妥了事,陆诏年转身:“你又给谁寄信?”   “要你管。”   “嘁。”陆诏年哼哼两声,潇洒离开。   “下一位。”业务员喊道。   陈意映攥着手里的信封,一时没听见。   “寄哪里的?”   陈意映慢半拍道:“抱歉,我不寄了。”   作者有话说:   小朋友大朋友们节日快乐XD 第十四章   斗蟋蟀的吆喝声彻底不见,陆闻泽才回来,只身一人。   陆诏年不经意听到他和父亲说话,才知道父亲为何对陆闻恺从戎之事转变了态度——他们和军政部有买卖。但更具体的原因,陆诏年没听到,亦咂摸不出。总之,是利益权衡下做的决定。   家里给她请了家庭教师,不过是“古典派”的老师,教她如何做一个淑女。陆诏年大概明白,这是一种策略,让她打消考学的念头。陆诏年不知道背后有没有母亲的推波助澜,她的确打消了这个念头。媒婆重新进出陆公馆了,只是这回很难让父亲满意。   父亲对子女的爱护像钟表盘,刻度明晰,范围有限。   民国二十六年的春节,热闹非凡。春台戏、坝坝戏,城里乡下到处都是庆典与祭祀。陆诏年跟着一大家子回南岸黄角垭的陆家宗祠,她是女儿家,不拜宗祠,帮着烧一些纸。乡下人敬惜字纸,但凡写了字的纸,都不能拿去做别的,要烧掉。   元宵节,陆诏年回到城里,牵起麦麦逛灯会。   长长的彩染龙灯从吊脚竹楼窄与巷间穿过,街边剃头匠转动锋利剃刀,似擦燃火花,碎发落,客人透过龙灯目不转睛观赏江湖术士耍活儿。一把火冲天而起,灵猴跳上房檐,抢走楼上住户手中点心果子。   陆诏年想起小时候背的诗词,想起教她诗词的那个人,只觉繁华万千,她不属于其中任何片刻。   “年姐姐?”   陆诏年蹲下来,试了试麦麦手里的烘笼(暖手炉),叫住兜售烘笼的贩子,买一个新的。   “还要逛会儿吗?”陆诏年问。   麦麦点头,开心得不得了。   她们经过人挤人的茶楼,戏台上正在唱川剧《巴九寨》。麦麦没听过这出戏,拉着陆诏年要进去看,人们都看着,陆诏年把她抱到一边,哄说:“回家姐姐给你讲更有趣的故事。”   “是什么呀?”麦麦好奇。   陆诏年把麦麦抱紧实了些,在火树银花的盛景里留下一道背影。   *   是那天半夜,陆诏年如何也睡不着,撺掇奶娘带她去医院。奶娘哄不好她,又不敢擅自带着她出门,便差使又绿去一趟。陆诏年郑重其事地把作文装进信封,交给又绿。   原想等到又绿回来,毕竟是小孩子,这样就好像了却一桩心事,沉沉睡了过去。   这日早晨,奶娘引着陆诏年起床梳洗,到楼下用饭。陆诏年一瞧,陆闻恺和他母亲都坐在饭厅桌上。她“哇”了一声,忽然又闭紧?????了嘴巴。   她只是担心他生病了,可又不是真的同他交好。   夫人让陆诏年坐到桌上,笑道:“如此可满意了?你作文得了老师褒奖,还不谢谢你小哥。”   陆诏年鼓了鼓腮,道:“才,才没有,那是我自个儿写的。”   陆闻恺一声轻笑,引得陆诏年侧目。他发烧,起了炎症,陆老爷都去医院看了好几趟,还请大师来家里做法事。十来天了,终于大病初愈,他看上去还有些憔悴。   陆诏年撇唇角,欲言又止。   陆闻恺亦无话,执箸用饭。   一直到陆闻恺娘俩走了,陆诏年也没能道个谢字,更别提询问他对那篇白话作文的感想了。   他们的日子回到从前,早上各自去上学,傍晚回来,一起在书房温书。   烛火摇曳,偶尔发出轻响,又绿守着两个小小的人。   那年冬天,陆诏年考试终于及了格,陆老爷高兴,破例带她这个女儿家赴一年一度的“团年会”。   对袍哥来说,一年中有几个重要日子,农历正月的开香堂、五月十三日单刀会、七月十五中元节,或腊月下旬的团年会。   陆老爷在城里最大的酒楼大摆筵席,会馆的同袍弟兄皆在席上,大家吃酒、划拳,好不热闹。   陆诏年是闺阁小姐,鲜少见到这些人,看见他们和她母亲敬酒,母亲不同于在家中的气魄,她感到惊异而有趣。   次日在家写功课,陆诏年向没能去吃席的陆闻恺显摆。陆闻恺却是一幅不以为意的模样,令人生气。陆诏年撇了毛笔,溅起墨水,染了陆闻恺的袖口。   “老爷常说,凡事要有平衡,你宜动,更要宜静才是。”陆闻恺道。   陆诏年皱眉头:“你今天话很多!”   陆闻恺笑了:“怎么你好奇堂会那些事?”   “很神秘哎!你不好奇吗?”   “在老家,见得多了。”   “是吗?”陆诏年眨巴眼睛,将信将疑,“难不成你身生父亲是江湖中人?”   “哪有什么江湖。”陆闻恺搁了笔,“过来,你要是把今天的字写好了,过两天我就带你去看个稀奇的。”   “当真?”   “当真。”   陆闻恺显然见惯这些场面,同大哥一样。可惜陆诏年对此毫无察觉,无从琢磨,彼时她满心想着江湖奇事,耐下性子习字,等着正月间陆闻恺带她去看袍哥拜堂会的场面。   陆闻恺向来留心家中大小事体。为了让他母亲免受夫人苛责,在公馆里日子过得好些,不惜讨好夫人与陆诏年。   最近有封朱漆的放在书房,一直没人拆。陆闻恺估计,应该是请陆霄逸去参加开山拜堂会的请帖。   各行有各行的行话,四川袍哥作为哥老会组织,也有秘密隐语。他们称开山立堂为“作闲事”,举行仪式事先要遍请当地的舵把子参加,陆霄逸就是川东颇有名望的“舵把子”。   陆诏年知道父亲有名望,人们都称其“大爷”,可不清楚父亲成日出去,都交际什么。她担心那只是陆闻恺诓她的话,常常催问他。   那天傍晚,陆闻恺故意惹恼陆诏年。陆诏年气得声称再也不学了,摔了笔墨回房间。奶娘着急来哄,又绿战战兢兢地将人挡在门外。奶娘去请夫人,夫人见惯不见说,随她去,她睡一觉就好了。   又绿向房里的陆诏年报信,陆诏年利落地从窗户翻了出去,摸到小洋楼。   一道人影从楼里闪出来,拉起她就往院墙跑。   此人正是陆闻恺。   今晚厨房菜色清简,他就知道陆霄逸不回来了,黄历上又说今天是吉日,估摸着就是去参加拜堂会   的日子。于是他设计了这么一出戏,带陆诏年翻墙出去。   他们先赶到会馆,见陆霄逸的轿子还等着,顿时松了一口气。   “应该赶上了。”   开山立堂是件严肃的事情,即是某位袍哥弟兄自立门户,开辟堂口。仪式多在晚间的偏远深山中举行,当晚有各路巡风巡逻,以防外人或密探混入。   陆诏年后来忆起也觉得那晚神奇,不知陆闻恺怎么办到的,不仅找到船家送他们过江,一路跟着父亲上山,竟一点没被察觉。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灰头土脸。躲在角落,瞥远处那盛大的光彩。   山林破庙张灯结彩作会堂,正中安置龙头宝座,神案两侧,星八字形摆放十二把交椅,是本堂大爷及来客的座位,两旁摆设长凳以安各级弟兄。   陆霄逸到的时候,两边人对暗语,而后以礼相迎。陆诏年瞪大眼睛,一出声就被陆闻恺捂住了嘴巴。   陆诏年支吾不清,陆闻恺却听明白了,耳语道:“对暗号懂不懂?……你别出声,我慢慢跟你解释。”   陆诏年点了点头,陆闻恺便稍微松了手。   待到吉时,人也到齐了。红旗管事点燃了忠义堂神台上的大红蜡烛,烛火照亮“大义参天”关二爷画像。   红旗管事站在香堂正中,念念有词。言毕,他退至神台侧面,高呼迎圣接驾。哗啦啦一众人皆起身而立,朝关二爷画像。   “天空彩云飘,圣人下□□,弟子来接驾,恭请坐中堂!”   霎时炮火轰天。   陆诏年捂住耳朵,仍不舍得挪开目光。只见会堂里的人依序跪拜,而后红旗管事再唱口令,请大爷上座,宾客上座。   “蓝旗闲五、巡风附六,两厢落座,凤尾幺哥,辕门待候,有位者得位,无位者站立叙话。安位已毕,请龙头大爷升座主盟!”   陆闻恺护着陆诏年不掉下山崖去,低声告诉她,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陆诏年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场面肃穆中透着传奇色彩。   “天下袍爵是家,汉留大义总堪夸;结成异姓同胞日,香堂盛开棠棣花!”   弟兄们歃血、赞酒、宰牲,将鸡血滴人酒盅。大爷带头端杯,路在关帝像前发誓,而后将酒一饮而尽。   陆闻恺估摸着差不多了,带着陆诏年下山。   陆诏年见了血,怕兮兮地说:“我第一次见人发毒誓……”   陆闻恺这时还不知道,陆诏年其实胆子小,当晚回去就做噩梦。后来和母亲一起去了寺庙敬香,她才安心了。   *   今年母亲抱病,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便去不了。陆诏年和又绿一起,照例去敬香了,求得平安符,同书信一起寄去笕桥。   山城里像是没有春天,几场暴雨过后,冬去夏来。   这日,陆诏年抱着药罐子从二楼下来,让又绿拿去洗。又绿问:“夫人今日可好?”   陆诏年叹息:“这副药方还是姨母特地去成都找名医开的,怎么母亲吃了一月有余了也不见好?家里没一个人信西医,母亲以往那么看重大嫂,大嫂让母亲接着去看西医,可母亲竟觉得这是害她。”   又绿道:“那还不是因为之前麦老爷那么劝老爷,让夫人看西医,结果去看了也没查出什么来,反而因为服用了西药头疼。”   “是药都有副作用,这西药不也是?”陆诏年有些烦心,转念道,“一会儿你去邮局一趟,看看有没有我的信。”   “小姐……”又绿忧心道。   “少爷!大少爷!”勇娃子的呼喊要掀翻屋顶似的。   又绿急忙走到前厅,责备道:“喊什么喊?夫人刚喝了药,睡下了。”   勇娃子敷衍地点了点头,快步往里屋走去。   勇娃子是陆霄逸同乡的孩子,黔川军阀交战时,他父亲不幸身亡,陆霄逸和其他几个弟兄便一起照顾他们一家老小。那些年农田产收并不好,每天都有人因饥饿而去世,没多久勇娃子的母亲因饥饿与疾病过世,陆霄逸就把勇娃子接到了身边。   勇娃子给陆闻泽做书童,但不太擅长念书,读写水平至今还停留在小学。后来他怕被陆家撵出门,跟着武师学了身功夫。陆闻泽出门在外,几遇险情,因为勇娃子才化险为夷。   不过家中女眷不知道这些事迹,又绿只当他身无长物,连收拾行李也做不好的朽木。可他颇受大少爷优待,还总以一张天真烂漫的笑脸示人,让又绿很看不顺眼。   难得见勇娃子慌里慌张的样子,又绿不免拦下他,问:“有什么大事?”   勇娃子顿了顿,蹙眉道:“局势……”   七七事变,北平战事紧迫。   *   一夕之间,大街小巷的茶馆里全是谈论战事的,即使门上贴着“休议国事”的告示,也抵挡不了人们对局势的争论。   有人说这是局部战争,即便战火烧过来,巴蜀自古易守难攻,敌人打不来的。   一开始,就连陆霄逸也对家里人这么说。八月,第二次淞沪会战爆发,空军迎战,陆霄逸坐不住了,赶忙让陆闻泽发电报到笕桥军部,他要知道编队部署。   陆闻恺还未毕业,没有编属。但陆闻泽接到南京急电,政府有重要的事让他去办。   冯清如每年都会送他出门,这次心情不同,她没忍住,掉下眼泪。   陆闻泽轻轻揩去她的泪,将她的碎发别到而后:“我是去办事?????,又不是上前线打仗,你该感到庆幸了。”   冯清如低头道:“国府要你去办事,这个关头,什么差事,非得你一个生意人去办?”   陆闻泽诧异,冯清如又道:“我知道,平日你的生意多靠那些达官贵人帮衬,如今他们有困难,你应当伸以援手。可这到处都在打仗,你这一走,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你,今日且让我耍下性子罢。”   陆闻泽笑,将冯清如揽入怀:“好了,我很快就回来。”   这天下小雨,陆闻泽不让家里人相送,和勇娃子带着轻简的行李便离开了。冯清如一直站在楼上张望,不见人影了,还不肯收回目光。陆诏年见了,拿起用人的油纸伞,一下冲出公馆。   石板路滑,陆诏年慌慌张张追到街上。陆闻泽他们没走太远,她大声唤“大哥”,冷不丁吓了勇娃子一跳。   “怎么了?”陆闻泽撑着伞走过来,见陆诏年头发都有些湿润。   陆诏年呼吸急促,一时说不出话,抬手攥住陆闻泽衣衫。   “小姐,我们赶时间呐!”勇娃子急切道。   “大哥,”陆诏年咽了咽唾沫,“我一直没和告诉大嫂章小姐的事情。你要是借故不回来,像父亲当年一样——”   陆闻泽忽然笑了:“我当是什么事情。你放心,我不会把别的女人带回家。”   陆诏年看了大哥片刻,点了点头,可还不肯松手:“你到了南京,若是方便,你,你……”   “不用你说,我也会去看望闻恺的。”   “人们说战事很快就会结束的?”   “小年,你长大了,两个哥哥不在家,你就要负起担子。母亲身体不好,你大嫂处理家中琐事,难免照顾不周,你要帮衬着。”   “嗯……”   长街雨巷,回荡着一声声“号外”。   笕桥空战大捷,我军战士英勇之姿,见诸报刊,振奋人心。可陆诏年听到的,却是前线一再溃退,上海沦陷,兵临首府。   *   远方,碧空如洗。   轰炸机在高空翻转,作出高难度缠斗动作,然后以一道优美的弧线滑行降落。   陆闻恺从驾驶舱走下来,不远处几个学员朝他吹口哨。   航校的飞行课是按阶段教学的,考过初级才能上中级课程。陆闻恺入航校两年,科学、机械课门门优,飞行成绩更是亮眼,比同期学员更早开始中级课程。   近来战况激烈,在校生各个都想像前辈师长们一样与敌军作战,陆闻恺也不例外。留校的教官针对这一情况,为有望提前毕业的学生展开了特训,这次便是准飞证考试前的预测验。   旁观的美籍教官向来严厉,看到陆闻恺此番表现,没有过多褒奖,却在成绩单上写上了目前的最佳成绩,还打了一个星标。   学员中间爆发呼声,一向与他不合的赵元驹则默不作声。   陆闻恺视而不见,杜恒不像他,势必逮住这种机会,讥诮一番:“赵兄,你的同学都在天上飞了,你怎么还在考准飞?”   学员们哄然大笑。   当初赵元驹想托舅父这层关系,让学校开除陆闻恺,舅父和军部通了个气,最后说这事儿办不了。但陆闻恺背后到底有什么靠山,他们也无从得知。   赵元驹因此对陆闻恺有了些忌惮,却也猜测,陆闻恺恐怕是傍了个权贵太太,这传言学校里众所周知,连教官们也有所耳闻。   此刻,众目睽睽下,赵元驹面子挂不住,冷冷道:“飞得再好,下了地,那也是帮人捧鞋的命。”   杜恒轻笑道:“我家世代鞋匠,靠本事吃饭,我考上航校,往后吃的就是飞行这碗饭,不像有些人,吃国家的,倒是不准备有所贡献。”   赵元驹的同党道:“杜恒,你这话太刻薄了些!若不是你们打伤老赵,害他脚踝留下后遗症,他何至于此?若是心里没有理想,他也不会为了准费,坚持做康复训练!”   赵元驹道:“何必同他们说这些,一群乡野莽夫,只懂飞,不懂作战。”   “说得只要你上了天,就能打胜仗似的。”杜恒又惹得学员们哄笑。   “Guys……”教官发话了,学员们拉开距离,站好队列。   解散后,陆闻恺与杜恒一同走向宿舍楼。日落将天空染成粉橘色,飞机场与航校仿佛笼罩在浪漫的纱幕之中。   “接下来的正式考试,我俩肯定能过。”   杜恒停顿片刻,又道:“你想去哪个大队?”   “看安排。”陆闻恺道。   “孟双兄那么想跟着老高去四大队,就因为说了你这话,现在在五大队开驱逐机。”杜恒抬头望天,“这会儿在天上呢吧。”   “你呢?”陆闻恺忽然问。   “我啊,孟双兄肯定不会做我僚机,就只有你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陆闻恺笑:“怎么不是你做我僚机?”   “教官都说我‘天才’,一般人难顶。”   “你上了天,是挺‘泣鬼神’的。”   两人说笑着,刚走拢宿舍楼,忽闻空袭警报响起。身体率先作出反应,他们往机场方向跑去。   一时,楼里楼外的青年倾巢出动。   杜恒在人群中瞧见同宿舍老幺的身影,逮住他:“还好吧?”   周耕顺点了点头,紧张地攥紧了忘记放下的笔记本。   早在国府十一月宣布全线撤退之前,已秘密地将重要机关陆续迁至武汉与重庆。空军驻防武汉各机场,航校迁至汉口。   在杭州时,空袭警报已成了他们的日常,如今来到汉口也不例外。南京沦陷,武汉成了日军的目标,尤其是空军基地。和市民不同,他们跑的不是空袭,而是作战警戒。   机场周围地面平坦,毫无遮蔽,若敌机来犯,很轻易就能将机场一片轰炸殆尽。为了保护基地与物资,飞行员必须在得到情报后立即作战斗警备。   许是久攻不下,日军改变了策略,今日突然来袭。警报声拉响,表示敌机已从南京出发,即将出现于武汉空域。   驻地的第四大队大队长带领队员即可迎战,三分钟不到,大队长遍率先将座机升上千尺高空。   去年中苏签订了协约,苏联秘密地对中国空军进行了援助,不仅捐赠飞机,也派遣了一支志愿队来华。赴兰州接受飞机与训练的就是第四大队下辖的三个中队。   原来从美国购入的霍克三在数月的战斗中已所剩无几。他们驾驶的是苏联提供的伊十五、伊十六。   部队与航校学员完全是两码事,学员们来到仓房,熟稔地搬运设备及躲避,一帮人摩肩接踵,在几声口哨下,很快形成队列。   只见第四大队飞出去不远,便遭遇密密匝匝二十多架敌机。   日本空军隶属海军,叫做航空队,目前采用的是九六式轰炸机与舰战机的组合,甚有威慑。   汉口机场作出响应的同时,隶属第四大队的另一支中队从孝感机场出发应战。   天空呈一片绯色,日机以高度力压,炮火接连不断朝大队长的伊十六打去。   地面上完全看不清具体战况,最后连敌机的身影也远了。   短短十二分钟,空防卸除。   学员被赶回宿舍。   夕阳落幕,只剩一抹血红的残影。一路上,同宿舍的三个人极其沉默。   “……你们看到没有?”周耕顺打破沉默,声音艰涩,“那是不是大队长的战机?”   平日里杜恒戏言最多,此时吐不出一个字来。   陆闻恺道:“愿望落空了罢,没让你飞。”   杜恒呵笑一声:“总有的是机会。”   到了宿舍,杜恒进去了,又跨出门:“顺儿,你拿上饭盒和我一起去食堂。”   周耕顺摇了摇头,杜恒便一个人走了。   一个多钟后,杜恒从“食堂”回来了,带了一包烟,还有一封信。他把烟放到柜子里藏起来,把信扔给陆闻恺:“你的。”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感谢支持!小哥哥和小年要见面啦 第十五章 (三合一)   见陆闻恺拿起信封, 不拆,也不说话,杜恒打趣道:“你这信也是给老阎留的?”   “我妹妹来信。”陆闻恺道。   “是啊, 谁不知道你有个好妹妹—陆诏年嘛。这是第几封信了?这么多信,你不回不说,看也不看,我要是你妹妹,非得不认你这哥哥不可。”   陆闻恺轻笑:“我也不嫌弃多一个恒妹妹。”   “好哇!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两人说着就要动手, 杜恒握住陆闻恺双臂, 忽然道:“大队长殉国了。”   因为他们笑起来的周耕顺一下没了声。   陆闻恺看着杜恒,微怔。   去年十一月,原四大队队长老高从兰州飞回南京途中遭遇日机,不畏日机势众, 奋力应战, 在轰炸中殉国。   短短数月, 第四大队又失去了一位大队长。   他们功勋赫赫, 都还年轻。   “妈的。”杜恒在床沿坐下,学着阎孟双的语气说, “真想来包‘三炮台’。”   他们宿舍只有阎孟双吸烟。老阎是第五期学员,去年就进了队伍, 后来南京沦陷,不断有飞?????行员牺牲, 他们仨时不时会给老阎存一包烟, 让他记着,早晚回来看看, 算是一个念想。   杜恒一向没纪律, 趁乱混出去买烟, 顺便打听方才战况的消息。   敌机有所损失,但调查结果还未出来,目前只知道,他们大队长连机带人坠毁了。   入夜,整栋宿舍楼气氛肃穆。   “八一四”杭州空战大捷,所有人欢呼着,以他们是空军为傲,时间推移,这样的傲气变成了无法形状的恨。   *   不久后,上面宣布航校迁至昆明的命令。除了一批准毕业的飞行员,其余人都得转移。   周耕顺由于不适应驾驶飞机,去年被调到了机械班。临行前,杜恒塞了两包烟给他。   周耕顺支支吾吾说,我不要。杜恒说,又不是给你的,你揣着,以后孝敬教官。   周耕顺跟着运输机走了,陆闻恺和杜恒成了第四大队一员,分属二十二与二十三中队,由新大队长亲自任命。   刚入部队,他们就遇到了一起大仗。   四月二十九日,天皇诞辰,谓之“天长节”。日本海军决定为天皇献礼,再次进犯武汉,一洗上回失利之耻。   司令部率先获得情报,由二十二与二十三中队驾驶伊十五迎战。   陆闻恺启动飞机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好像平时一样,他只需要按照命令将飞机开出去,在空中做几个漂亮的翻转,然后就完成了任务。   日照当空,金属仪表盘锃亮。高度达到两千尺,陆闻恺瞧见了不明物体的影子。   是敌机。   与情报一致,日军出动了三十六架重型轰炸机,在十二架战斗机掩护下飞临武汉。   伊十五是固定双翼机,与他们初期学习的霍克三很不一样,但同样在缠斗上具有优势。   通讯设备些许嘈杂的电流声中,陆闻恺听到了中队长下达的指令——让他先攻。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是最优秀的学员。   陆闻恺提速将飞机抬升,而后将双枪瞄准前方的敌机,猛地叩响。   子弹嗒嗒嗒哒飞射出去,陆闻恺轻盈地旋动机身,让敌机无法轻易地捕捉。   然敌机众多,他们的炮火猛烈扫射过来。   “2207,跟他们玩儿!”中队长道。   “Roger that!”   陆闻恺听得出那话语中的兴奋与杀伐之气,仿佛被感染了,眼里、心里就只有杀意。   什么也不能去想。   为了引诱敌机,陆闻恺与敌机激烈地缠斗着,倒转时,不经意看见路面沟壑纵横的田野。   就在这几秒,陆闻恺被包围了。   二十三中队一架座机发现了他,巧妙地突破敌机防线,以冲撞之势击落敌机一架。   陆闻恺看见了对方的编号——2305,是杜恒。实战中具有如此创造力的,也只有他了。   “怎么能一个人玩儿着。”杜恒的频道接了过来。   “我奉命。”陆闻恺干脆地切断他们的频道。   七八架飞机包围他们,他们的队友都在上空。陆闻恺呼叫中队长请求指示,然而没有得到回应。   杜恒的声音再次响起:“玩儿死他们!”   语毕,杜恒驾驶座机下落,就在敌机不明所以时,2305猛地回旋抬升。陆闻恺极有默契地斜倒偏移,轰轰隆隆地爆炸声中,敌机四散。   *   “四二九武汉空战,我空军……”   陆诏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到“取得辉煌战果”,眼睛亮了。   “父亲,父亲!”不顾又绿忧心的劝阻,陆诏年拿着报刊就往茶室跑去。   门没有关严实,她一推就开了。   她忘了,父亲有客人,是司令部的人。看见客人,她只得朝人家一笑。   “这是令媛吧?”   “小女向来任性,跟野小子似的,让你见笑了。”   “哪里。”来人看向陆诏年,“不知陆小姐有何事?”   陆诏年便大胆走进去,把报纸拿给父亲过目:“看!我空军多么潇洒!”   两个男人都笑了,司令部来的人说:“陆小姐,我和陆老爷正说起此事。陆二少爷就在这空军第四大队服役,该是也参加了战斗。”   陆诏年打量此人的模样,道:“我记得你是陆军,陆军怎会过问空军的事?”   陆霄逸略微沉下脸来:“小年。”   “哦,抱歉抱歉!我闺阁女子,不大懂这些,这就不打扰了,告辞。”陆诏年飞快离开书房。   门外的又绿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小姐,老爷这些天客人多,你这仪态还是收敛点好。”   “为何?”   “小姐……”   陆诏年狡黠一笑:“重庆城做了这战时大后方的中心,丢颗石子儿出去能砸死一片高门世家,我们家算什么?这些官场的成天来家里,不过是想来‘拜码头’。没有我父亲他们一众‘大爷’支持,他们的仕途在这儿哪铺得开。我父亲才不待见他们,可也不能真的翻脸得罪,我这样耍耍性子,正好。”   又绿震惊,又点了点头:“竟有几分道理,我无言以对……”   “那是有道理呀!”陆诏年展开报纸,微蹙眉,“可刚才那人说,陆闻恺是第四大队的,不知有没有什么……不行不行,我要写封信去,慰问他。”   “小姐……二少爷可从来没给你回信。”   陆诏年皱眉头:“几时不摆架子,他就不是陆二少了!这关头,我便迁就迁就他罢。”抬头往自鸣钟一瞧,她“呀”了一声,“四点了,你赶紧帮我煎了药,等我写好信,正好给母亲送去。然后我们就去寄信。”   “知道了,小姐,你安心去写罢。”   又绿语气打趣,陆诏年睇了她一眼,提起裙摆上楼。   陆诏年起头写“兄亲启”,不满意,换了张纸写“陆闻恺”三个大字。她要让他知道好歹,他,彻底惹恼他了!自那年一别至今,已有一年半载,他偶尔写信回家,也从不提到她。   一开始,陆诏年失望了,打消了念头,可战事爆发,她没法忍住不给他写信。   母亲知道这事了,把她叫上去说一说,已然没法像原来那样管束她了。她仍然给陆闻恺寄信,有时还大发善心,帮姨太太的一起寄。   陆诏年写好信,在走廊上瞧见大嫂。   冯清如拿了一篓旧布缝的衣裤,大人小孩的都有。   前线战况吃紧,现在连湖南湖北的人都往四川跑,下江人蜂拥,城里是热闹起来了,可也有许多住不起店,衣衫褴褛的难民。光是保育院和妇女儿童会根本接收不过来,教会安置一些,各地会馆安置一些。冯清如常去帮衬着,把夫人那一份一起做了。   陆诏年道:“大嫂又去仁爱堂么?我正好要出门,帮你送吧?”   冯清如柔声道:“外边一阵晴一阵雨的,你出去作甚?”   陆诏年拢了拢手指,有点不好意思:“去邮局寄信。”   冯清如恍然地轻“哦”一声:“那我便和你一道罢。”   “大嫂也要寄信?”   “我去看一看,有没有你大哥的来信。”   “大哥往常都发电报。”陆诏年看了看冯清如,有些羡慕似的,“不过偶尔也单独给大嫂写信,我们都没得看呢。”   “傻子。”冯清如笑。   陆诏年记着母亲的中药,来到厨房。还没走进去,就听见又绿和大嫂的使女拌嘴。陆诏年原本也不想听,可一下听到“大少”、“二少”,又听了两句——两个人竟为两位少爷争风吃醋。   陆诏年朗声道:“药好了没有?”装作远远过来的样子,快步走进去。   又绿和却红皆是一愣。   陆诏年道:“我和大嫂现在就要出去,又绿,你让张妈去送药。”   “哦……好。”又绿道,“小姐不要我跟着?”   陆诏年有所意味地笑了下:“我回来再跟你说。”   又绿忙到陆诏年跟前,低声辩解:“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却红来煲汤,说大少奶奶这几日精神不济,我便多嘴提了一句大少爷,这么久不着家,哪想到却红生气了,反过来讥讽小姐总是给二少爷写信,我自然,自然帮着小姐和二少爷说话……”   “勇娃子在的时候吧,和勇娃子吵,不在了,就故意找个人吵?我是不是还要请一个人,专门和你吵架,这日子才过得下去啊。”   “小姐……”   陆诏年重重叹气:“从前我和大哥去南京,大嫂没能去成,现在他们相隔万里,却红在大嫂旁边看着,肯定怪伤心的。”   “我知道,我这不是,我一想到大少爷其实在外边……”   “嘘。”陆诏年急忙比起噤声手势,四下扫视一眼,小声道,“大嫂在客厅等我呢。”   又绿捂住嘴巴,点了点头。   陆诏年走到客厅,佯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和冯清如一道出门。   街上人潮挤挤,不时有刚从码头过来的下江人,劫后余生的难民模样。   他们沿长江到武汉、长沙、重庆,到长江最上游。战况愈演愈烈,船票重金难求,许多人蜷缩在货船底层,吃喝拉撒只在一人宽的地方解决。   下了船?????,不难找一份工,或者一桩发财的营生。过不了多久,就变成老掉牙的茶馆里,那个梳油头、穿西服的先生。也不难见到摩登的下江女人,这个天气也撑一把洋伞,戴一幅墨镜。   沿着湿润而狭窄的石板路走出小巷,青砖楼房鳞次栉比,红帮裁缝铺、买玻璃丝袜的杂货店、苏州织锦商行……陆续开起来了,空气里弥漫着香氛胭脂的气味,整座城生机勃勃,恍如年会集市,让人忘记今夕何夕。   到邮局寄了信之后,陆诏年和冯清如坐轿子去了七星岗的仁爱堂。   陆家不信洋教,冯清如以往也不来教堂,这两年因为一些事务,和牧师、教徒来往,仿佛受到感召,她也成了教徒。冯清如和主教谈话,陆诏年就在后排坐着,她喜欢看彩色玻璃窗,很有小时候看年画儿的感觉。   回公馆的路上,听到报童吆喝,冯清如顺手在报童兜里拿了份《南京晚报》。   虽说叫南京晚报,自打去年在重庆复刊后,刊载的多是山城大小事,不知不觉间,成了本埠人与下江人之间笔仗擂台与谈资。关于“红烧肉”的做法,人们在报纸上吵了好几天,最后也没个结果。   冯清如在轿子上看报纸。过白象街,快进里巷的时候,陆诏年瞧见一个邮差。巷子里只有陆家一户,陆诏年叫住他:“哥儿到陆家送信?”   邮差看了信上的名字:“冯清如。”   陆诏年欣然道:“大嫂,你的信!”   冯清如向邮差道谢,取了信。陆诏年等不及,催促她拆信,可想到这是他们夫妇间的私信,便打住了。   轿子在公关门口落下,陆诏年跨进大门,只听骏马一声长啸。   “哎呀,我的马!”陆诏年没有一刻是歇着的,牵着裙摆就往后院跑去。   前些日子,麦修姨父给麦麦订一匹小马驹,相中一匹将成年的骏马,送给陆诏年作生日礼物。陆诏年再得骏马,欢喜极了,可也就是那一会儿事,她心里挂记着别的,不怎么骑马出街。   马养在后院,新搭的马厩里。陆诏年赶到院子里,刹住脚,定睛一看,站在马厩旁的的不是她大哥还是谁?   “大哥!”不顾那性烈的马儿,陆诏年扑了过去。   陆闻泽回头一看,朗声笑起来。   “大哥,我们刚在门口收到你的信,你竟已经到家了……”陆诏年还像小时候一样,抱陆闻泽的手臂。   其余再多的话,都因旁边的景象噎住了——   骑在马背上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穿着洋气的裤装,头发盘起来了,有几绺垂散下来,一看就烫了时兴的鬈发,面若桃花,芳华正好。   “是你的朋友吗?”陆诏年皱眉问。   马儿最终被女人驯服了,她满意地跳下马背,走到陆诏年他们面前。冯清如迈着金莲也到了,见到陌生女人,无端有几分紧张。   稍加打量,冯清如便想起这是一张她见过的面孔。抢在对方作介绍之前,她笑道:“是赵小姐吧?”   “正是。”赵小小淡笑,“太太没忘,我也没忘,贵府还欠着我一碗茶,所以今日来取了。”   “你是赵小姐啊!失仪失仪。”陆诏年大大方方道,“你们办事员也要会骑马?”   陆闻泽道:“赵小姐兴趣颇多,船上这些日子,多亏有赵小姐陪我打麻将。”   冯清如仔细看了看他,垂眸而笑。   “小如。”   “嗯。”冯清如握了握陆闻泽的手。   “进屋去吧!”陆诏年安耐住一肚子好奇,引着赵小小进屋。   “大哥再不回来啊,恐怕家里就要吃马肉了!”   “你有这么想我?”   “我想的人可多了,但我最想大哥。”   “跟谁学的话?几日不见,不知羞了。”   他们有说有笑来到客厅,又绿、却红张罗茶盏点心,那边饭厅灯火透亮,用人忙后着,准备布菜。   “母亲可好?”陆闻泽望向楼上。   冯清如道:“这会儿应该醒着,你去请个安罢,报个平安。”   想来母亲的身体状况不大好,陆闻泽立即起身上楼去。   赵小小坐在旁边,默然不语。   冯清如不愿冷落了客人,搭话道:“你们坐船回来的?船上的日子可还好?”   赵小小道:“我和陆先生也是赶巧碰上了,在武汉上的船,原本他想去探望他在航校的二弟?没来得及。船上条件不好,不过陆先生似乎在什么地方都能过得自如,倒也没受太多苦,太太大可安心。”   “哦,这样。那你呢,一个女孩子,一个人走这么远?”   “习惯了,出来做事嘛,哪分男女,你能做才有钱赚。”赵小小笑了下,“我是个俗人,太太、小姐莫嫌弃。”   “哪会呢,我们陆家啊,也只看老爷的面子。”   陆霄逸因官场上的饭局,在园子里听戏,赶不回来。传信的人一来一回,倒把陆闻泽叫过去了。   本来说吃了饭几个人搓麻将,赵小小不便叨扰,也跟着陆闻泽走了。   他们离开后,冯清如稍微松懈下来,露出有点困惑的样子。   陆诏年更看不懂赵小小和陆闻泽之间是什么关系,不敢多言,只劝冯清如早点歇息:“大哥这一回来,父亲明天后天怕是要设宴,给大哥接风洗尘,你有得忙的。”   冯清如轻轻叹息:“不管怎么说,回来了就好。”   陆诏年想,她若是男儿就好了,那么就不会是守在家里,苦苦等候的那个人。   *   那个正月间,他们因为“开山立堂”的秘密,比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好了许多,但要说亲近,表面上也不大亲近。   只不过,新学期开始前,陆诏年在早餐桌上主动提起,希望长工阿叔也接送小哥哥上学,这样他就不会再因为下雨而进医院了。   看到陆诏年为他人着想,陆老爷很高兴,当即答应了。   夫人淡淡道:“闻恺上学时间比小年的早,还不是同一个方向,怎么送的过来?”   姨太太忙道:“小姐的心意我们领了,闻恺习惯了一个人上学,往后还是照旧罢。”   陆诏年皱眉头想了一会儿,道:“我可以和他一起!他的学校也不远,过几条马路就到了,从那儿到我的学校,不能说完全不顺路,反正往后我也要念中学,就当熟悉一下吧!“   大人们笑起来,夫人道:“你要念中学?你有这个信心能考学嘛?”   “母亲!怎么你不信任女儿呢,你看我上一学期,每天辛苦做功课,你们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岂有我不成功的道理?”   夫人笑着摇头:“罢了,反正你爹开口了,这件事,就应了你罢。”   无论陆闻恺愿不愿意,为了陆诏年的意愿,新的学期他们开始一起上学、放学。   一开始陆诏年还较劲,绝不在陆闻恺面前露怯,日子久了,有时陆诏年走累了,还是让长工背她。两道影子,映在石板长街长,印在泥土地里。   有天早上,又绿给陆诏年梳头,天真地问:“小姐,你是不是和二少爷在较劲?”   “为什么?”陆诏年还没摸清楚自己善变的心。   “不然的话,小姐是和二少爷交好了吧。你们变亲了,老爷都常常笑了呢。”   “父亲本来对我也常常笑的,难道你家里不是吗?”陆诏年一口气说话,言毕才觉食言。   通过镜子看到讷讷的又绿,陆诏年小声道:“抱歉……”   又绿摇了摇头,帮陆诏年绾了两个漂亮的髻:“这样好吗?”   陆诏年晃荡着发髻,去上学了。   陆诏年和陆闻恺的通学路有时沉默,有时讲一路,讲着讲着就吵起来,大多时候只有陆诏年一个人生气,陆闻恺是不敢吵她的,尤其当着长工的面。长工是夫人的心腹,如果长工把事情稍稍夸张地告诉夫人,他母亲又会遭到责难。   他母亲的确是陆霄逸的外室,这两年有了“姨太太”的名分。在地方,姨太太没有风光可言,陆夫人虽不是什么远近驰名的妒妇,可眼里容不得沙,相当有脾气。家里突然来了位姨太太,还有一个儿子,她没拿菜刀把丈夫一道斩死,已是心怀慈悲。   陆闻恺极力讨好陆诏年和她母亲,日子好了一些,但他的母亲平日里还是不能到主楼的饭厅吃饭。   人情就是某种权利,他母亲在这个家没有权利。   这天傍晚放学,陆闻恺在校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长工的身影,他想着,是不是先去接陆诏年了,或者有什么事。天快要黑了,陆闻恺决定不再等。   他去了陆诏年就读的小学。   令人惊讶的是,陆诏年独自一人,傻兮兮地站在小学校门口的槐树下。她拿树枝桠泥沙地上写字,抬头看到他来了,忽然眼泪汪汪,豆大的眼泪如雨般砸落。   陆闻恺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用力揉了一把,变得柔软。他走过去,什么也没说,牵起她,往家的方向走去。   天气阴沉,乌云盖顶,好似随时会有倾盆大雨?????。   陆闻恺不由自主快步走,他虽然纤细,可手长脚长,陆诏年比他小,个头也娇小,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她走得踉踉跄跄。   经过一个凹凼,陆诏年一个不注意一脚踩进去,直棱棱地就往地上倒。幸好陆闻恺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陆闻恺惊魂未定——他不敢让陆诏年出一丁点事,思虑衡量片刻,他蹲下来,让她伏到他背上来。   陆诏年迟迟未动,陆闻恺不得不催促:“等候天黑了,你不怕吗?”   陆诏年便扑倒在他背上。   他背着她经过芦苇荡,沿着江畔浅滩一直走。   不远处围了一群人,有的突兀似的,也不想为了看热闹出现在这里的。这种狭窄的江流分支,通常不会有人来。   陆诏年来了精神,敲打他的背,捏他耳垂:“带我去看嘛。”   陆闻恺鬼使神差地就往人们围聚的地方走去。   原来热闹不在围聚的地方,而是江中。   一对男女被倒错钉在木板上,从上游漂了过来。他们已经被处置过了,身上有血迹。   陆诏年还未看清什么,眼睛就被蒙住了。她扒拉陆闻恺的手,只听他说:“你别看。”   陆诏年闹腾起来,从陆闻恺身上掉下来,栽在叶草丛里。就这样歪斜着身子,她看见了江中漂流物的情形。   陆诏年慢吞吞站起来,忽然有些口齿不清:“这是在做什么?”   “我听说‘同袍’的规矩最看重忠孝礼节,不得欺兄盗嫂,这应该是在处置……奸夫□□。”   陆闻恺实际担心给陆诏年解释了之后,是否会给她纯真的心灵蒙上阴影,可更头疼她刨根问题的个性。   他说了这话后,她果然一句话都不说了。   漂流的两人愈发清晰,甚至能看到江流中的异色。她抱紧陆闻恺手臂,分明不是冷天,牙齿却开始打颤。   陆闻恺把陆诏年生拉硬拽走了。   陆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家,长工和奶娘也不在,陆闻恺没办法,把陆诏年带到小洋楼,让母亲给她熬了碗清热解火的糖水。   晚些时候,夫人回来了,陆闻恺把陆诏年送回夫人身边。夫人淡淡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后来,陆闻恺才从他母亲嘴里撬出实情——   陆老爷他们堂口的一位弟兄,出入过几次陆公馆,和陆诏年的奶娘看对了眼,背地里好上了。   从此奶娘没再出现,她的长工丈夫也默默消失了。   陆闻恺肩负起了接送陆诏年上学的责任。   真正由他来接送,他发现这件差事远比预料的困难。陆诏年实在太好动了,上一秒还在苦恼到底是腊肉馅儿的粽子好吃,还是蛋黄馅儿的好吃,下一秒就追逐起忽短忽长的影子。   陆闻恺其实很想知道,对世事如此新奇却又空无一物的人,过的日子到底什么样,会不会很快乐?   那天,陆诏年被一样新鲜事物吸引了。   大马路上,几个工人把一架钢琴搬进大使馆。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架三角钢琴在门外放置了一会儿,有个事务员样子的人过来试了试琴音。   回家的一路上,陆诏年没有提起钢琴,可一到家,她立即同夫人说:“我要那个!”   陆诏年想要一架钢琴,为此当母亲问她是否想学钢琴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地答了“是”。   陆诏年出生至今,享惯娇宠,可她尚未主动提出需要什么。她说想要钢琴,父母一合计,觉得这是个“摩登”的主意。   很快,陆老爷就托人送了一台名贵的钢琴到陆公馆。过了几天,钢琴教师也来了。   陆诏年一开始很尽兴,就像玩儿似的,觉得新奇又快乐。   由于基础练习,没有耐心的陆诏年很快就不学了。   陆夫人抬手甩藤条,陆诏年条件反射般闭上眼睛,却感觉有什么人抱住了她,掀开眼帘一瞧,陆闻恺竟替她挡了去!   陆闻恺忍着不吭声,然后在夫人惊诧的目光下开口,他可以学么。   *   阳光透过窗外的黄桷树枝桠照来,用人们早早扑了蝉,院子里听不见蝉鸣,只有琴声传出。盛冰块的瓷盘放在厅堂每一个角落,冷气缥缈,陆公馆的客人喝着茶,吃着水果,舒心极了。   乐曲落下最后一个音符,陆诏年抬手,转身向人们屈膝。她仪态优美,连唇角弧度也刚刚好,像是城中名门家的淑女。   掌声与赞誉中,陆诏年翩然退场。   一从后院出来,陆诏年哪还有什么淑女样子,被禁锢久了似的,把马儿迁出马厩,蹬地上马背。   又绿快步追出来,将马鞭、蕾丝手套与墨镜递给陆诏年。陆诏年戴上手套,朝又绿眨了下眼睛,策马而行。   跨出公馆大门时,陆诏年伏背,动作行云流水,好似侠女。   自然,陆诏年骑马,是当年夫人亲自教的。莫说狭窄的里巷长街了,就是飞檐峭壁,陆诏年也不在话下。   陆诏年一手握缰绳,一手持短皮鞭,两条长辫垂在背后,鬓角别了月牙似的发卡。穿过人群,人们需得仰望,阳光在陆诏年周身镀了一层光晕,仿若画里走出来的。   正街上好不热闹,人们不嫌午后太阳热辣,到茶馆饮来茶听曲儿,楼上住户也将窗户大敞,将过路行人当一幅戏看。   “听说没有?政府筹备建防空隧道了,较场口那儿好像准备挖洞子!……”   “啷个回事咹?仗要打过来了啊?”   “啥子哦!防患于未然懂不懂?你这么木脑壳……”   路边支着单碗茶铺,茶色淡而无为,胜在便宜,码头工人和脚夫常来歇脚。   陆诏年刚在家里见到空防司令部的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这儿就听到脚夫们议论。果然城里消息最灵通的,非他们莫属。   他们桌上放着广柑皮,陆诏年朝不远处瞧去,两个下江女人围着果贩子买广柑。大抵刚来重庆城,她们直念叨着“太便宜了”、“好便宜啊”,说得果贩子恨不能再涨价两角。   陆诏年蓦然想起从前。   上南京的时候,陆闻恺告诉她下江的趣闻逸事,其中就有这广柑。   睹物思人到如此地步,讲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罢!   *   淡蓝近于煞白的天空,忽然出现密密匝匝的墨点。田地里忙活的农民抬头瞧,惊讶地张开了嘴巴。   伊十五、伊十六和运输机接连飞往这个偏僻村落,最终降落在田地附近一块平整的机场上。   巴渝崇山峻岭,要找到一方开阔的平原并不容易。梁山县城比重庆城海拔高些,天气好,地势平坦。以前军阀混战时期,四川一位军阀看中此地,着手修建机场,花费了不少人力财力,后来也荒废了。   国府迁都重庆,在重庆城内修建了大大数个机场,为了让部队驻扎,也将梁山这块机场紧急改建。机场还未完全落成,空军第四大队便听从调令,撤离武汉,移防重庆。   “惜朝兄,你命好啊,这一下回家乡了。”   飞行员与地检搬运物资进仓房,个个汗流浃背,杜恒还有空打趣陆闻恺。   陆闻恺把木箱放到角落,转身就出去继续搬运,也不理会他。   “喂,飞机上严肃,不理睬我,怎么下了地,也这个样子。”   旁边的胖哥乐呵道:“陆惜朝这臭脸,可不是咱们第四大队出了名的,比咱们大队长还神气。”   “可不是。”杜恒笑,放下东西又出去。   货物搬运得差不多了,他们想原地躺下,可长官们愣是一点不让他们休息,吹口哨让他们整理床铺和生活用品。   最后飞行员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脱掉制服绑在腰上,只穿一件背心。   杜恒双手撑在铺了凉席的木床上:“我还想进城里看看呢。”   胖哥道:“哎,带上我啊!”   “今天不去了,一身臭汗。”   “原来杜兄是有想法呀。”   “那也没有……这两天休整期,还不能放松下儿啊。”   “那倒是。”   陆闻恺冷不丁道:“我已经和大队长打了报告,一会儿就进城。”   杜恒瞧过来:“你小子,真是闷声不吭的。”   胖哥问:“进县城还是重庆城?”   “重庆。”陆闻恺勾身拿搪瓷脸盆,取了包裹里的毛巾。   旁边几人见状,连忙带上脸盆去澡堂,一会儿好跟着进城。   *   下午五点钟,阳光依然耀眼。八月的重庆城,比梁山热多了,像一个蒸笼,要把人闷熟了。   皮卡车隆隆地开进城门,车上的飞行员傻眼了。建筑依山而起,根本就不是进城,是进山,整座城由石板、竹木铺就,立在山中。   “这怎么开呀……”连川籍的胖哥也称叹。   陆闻恺不以为意,拉起档杆,单手转方向盘,直沿着大陆开。   “先下车填个肚子吧。”   在路上颠簸两小时,车上的人有些疲乏了。陆闻恺应了他们的意见,将车停在路口。一帮青年浩浩荡荡地上山,穿着制服衫,戴墨镜,引得路人侧目。   他们随意找了间小店,在店门口的凉棚底坐下,杜恒一边打量街景,一边?????道:“惜朝兄,这是你家乡,你作为东道主,这顿是不是该你请啊。”   陆闻恺道:“请。”   “爽快!”杜恒抬手招呼老板,上三荤四素,再来一个瓠子瓜蛋花汤。   “是不是太多了?这得多少钱。”   老板听见了,回头道:“三元,多了吗?”   几人惊讶道:“这么便宜!”   “已经涨了价啰,”老板道,“原来七八个菜只要二十四吊,也就是一元钱。”   陆闻恺笑了下:“都说了,重庆啊,穷乡僻壤,是乡下来着。”   “这话我们可不敢说啊。”   “就是……你住哪儿呢?一会儿领我们看看去啊。”   陆闻恺道:“空手就想上门?”   “嚯!难不成你家住公馆?”   店面狭窄,老板一边炒菜,一边听他们闲谈,忍不住搭话:“你们是什么单位的?”   “依你看呢?”杜恒问。   老板摇了摇头,又道:“防空司令部的啊?你们这行头,我好像在报纸还是什么上看到过。”   杜恒抬头,指了指棚外:“我们是这个‘单位’,和你说的也差不多。”   老板恍然大悟:“哎呀!飞行员呀!”   旁边茶铺几桌人纷纷投来目光,几个后生有点羞怯,又颇骄傲地作了个礼。胖哥拍了下杜恒的肩膀:“这是我们中队长!”   陆闻恺用凉茶涮土碗,轻笑。   一条小巷,不知不觉挤满了人。一位戴着袖章的女学生从人群挤过来,字正腔圆得有些生硬:“不好意思来迟了!各位长官好,我是防空支援团的学生团长,我叫陈意映……”   陆闻恺半举着碗,偏头看过来。   “陆哥哥!”陈意映掩不住的激动,“我在名单上看到你,就知道是你!”   杜恒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其二人:“我就说怎么着急进城。”   陆闻恺轻蹙眉头,却是懒得辩解。   陈意映脸颊微微红了:“你也知道我是志愿团的么……”   陆闻恺道:“好久不见。”   陈意映垂眸,敛了小女儿的情态,道:“各位在城里的住宿,志愿团已经安排好了,你们看是……”   杜恒道:“现在城里逛逛吧。”   他们吃得差不多了,付了钱,从石板坡下去,驾车。尽管如此,他们走到哪儿,人们的欢呼就到哪儿,还惊动了记者,跑过来拦下他们的车,要做采访,写一篇空战英雄的报道。   太阳刚有一点落下的势头,灰扑扑的城市沉浸在一天中难得的柔和光照中。   忽有一声马啼划破闹市,摊铺上瓜果物什散落一地,人们惊慌躲避。   “吁!”   马背上的少女紧持缰绳,一手扬鞭。   长辫在空中打了个旋,少女与马调过头来,马蹄落地。   路两旁亮起灯。烟粉晚霞与橙黄光线中,少女明眸善睐,动若脱兔。   “小哥哥!”脆生生一喊,教彩霞都变幻。   一车的人望着她。   透过挡风玻璃似乎看不那么真切,陆闻恺握紧了方向盘。 第十六章   纵使在人海中, 她一眼就能找到他。   这一刹那的恍惚,让陆诏年正待“缉拿”的药贩子趁乱逃脱,陆诏年欲追上去, 可这车与人拦住了她不说,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   前几日大哥说,司令部有传言,空军大队会撤离武汉,如果移防重庆, 很可能会调派“王牌”第四大队。但部队的事, 到底存在机密,他们多久调过来,家里也没法打听到。   陆诏年盯着那美国破车的司机看了片刻,才敢确信, 她的小哥哥真的回来了。   “麻烦让一让, 都让一让。”记者挤开人群, 再次凑到皮卡车跟前。   陈意映为难道:“抱歉啊, 长官们刚来,还需一些私人空间, 改日吧……”   “长官!”记者把名片递进车里。   杜恒未免与记者费口舌,接了过来, 顺势拍了下驾驶座椅:“先把车开出去吧。”   陈意映道:“我看这车还是不要开了……”   “行,找个地方听着罢。”   “惜朝兄?”   不远处的少女从下了马背, 被周围的摊贩缠住了。陆闻恺轻点方向盘, 正要下车,却听那少女道:“本小姐当真没钱!谁不知道陆诏年出门只用记账……明早你们到陆公馆来领钱, 我绝对一份不差赔给你们……”   好些小贩每日赶早进城, 星夜回乡下, 哪里认得陆公馆的幺小姐。他们不依,咬定是陆诏年毁了他们吃饭的物什,陆诏年急了,有板有眼地讲起理来:“分明是那药贩子砸了你们的铺子,那药贩子佯装卖药郎,其实是个卖大烟的!你们不能看我寡不敌众……”   车门开合声在嘈杂环境下很微弱,陆诏年没注意到有人来了。   “地上这些,包括你们背篓里的,我全买下来。”陆闻恺把几张钞票递给摊贩们。   “抱歉,可以劳烦你们让让路了罢。”   三两个摊贩拿了钱,假意找补,陆闻恺道“不用了”,他们便捡起地上的残碎,快步离开了。   陆闻恺转身回到车上,陆诏年牵着马,想叫住他,瞧见周围一张张看热闹的脸孔,只得叉腰,鼓腮。   皮卡车开走了,陆诏年也重新上马,不近不远地跟着。   他们来到一间旅馆门口,停放车辆。陆诏年见他们谈论着什么,猜想这旅馆是他们今晚下榻之所,陆诏年灵机一动,纵马上前几步,笑道:“哥儿几个,我有一处好地方推介,离这里不远,房间宽敞,全天都有热水供应,还有各国料理,咖啡,冰淇淋。”   杜恒抬头瞧她:“你一直跟着我们?”   陆诏年偷瞄了陆闻恺一眼,轻快地下马:“失敬,失敬,小女是——”   陆闻恺道:“志愿者吧?”   陆诏年掀起眼帘,一旁的陈意映同样有些讶异。   陆诏年眼波一转,道:“是这样,没错。我和陈意映以前是同学,我姓陆……叫我幺妹就好。”   陈意映奇怪地看她一眼,可这是陆闻恺的意思,没法说什么。   “幺妹?”   “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街坊都这么叫我。”   方才陆闻恺让几位摊贩让路,不见陆闻恺与她搭话,假若他们认识,哪有见了面不打招呼的道理,因而几位飞行员未作他想。   陆诏年不知陆闻恺为何如此,只当他故意不理睬她。可至于么,两年了都不理她?当初月台分别,明明还好好的,他像位兄长……   兄长……。   陆诏年垂眸,手心捂出薄汗。   “陆幺妹,方才你在找人?”杜恒想起陆诏年当街那一声喊。   “看错了。”陆诏年扬起笑容,“我方才说的地方,不取分文。还看哥儿几个的意思,若是愿意,便请移步。”   陆闻恺道:“你说的哪家饭店?”   陆诏年道:“西大街,华洋宾馆。是我姨父开的,旁边还有个影院,待会儿我们可以看电影儿。”   “电影不必了。”   陆诏年撇了撇唇角,又道:“八月天了,重庆城最热当属这时候,你们不热吗?我请大家吃碗冰淇淋总可以吧?”   胖哥道:“幺妹儿,他们不去,你带我去。”   “那怎么行?”   “我也去!”   “吃三碗行不行?”   陆诏年道:“只要你能吃,五碗都行。”   一帮飞行员吵吵闹闹,唤着“幺妹”,和陆诏年追赶着走到西大街。   胖哥和她讲方言,很快就有熟络的感觉了。他个子不高,壮实,但称不上胖。陆诏年道:“你们天天训练,哪有胖的?”   杜恒道:“陆幺妹有所不知,‘胖哥’不是我们先叫出来的。”   胖哥忙叫他们打住:“我小时候胖。”   陆诏年疑惑道:“是这样啊?”   陆闻恺握拳咳了一声,率先走进华洋饭店。几位后生接连进去,杜恒在最后边,轻声同陆诏年道:“这人就这脾气,勿介怀。”   “我不……”陆诏年想说她哪有这么计较,可杜恒已大步走开了。别人似乎只是客气一句,不在意她到底怎么想。   陆诏年觉着他们这些飞行员,各有各的怪处。   华洋饭店一楼设咖啡室,这会儿麦修姨父不在店里,认得陆诏年的侍应生快步迎上来。   吧台上立着英文餐牌,陆诏年要一份“local cherry”,侍应生说已经卖完了。所谓本地樱桃,是姨父家自己种的几颗樱桃树上结的。   本埠崇尚西式生活的人是少数,除却一些洋行工作的人,鲜少有人喝得惯苦咖啡。以前店里人少,而今不一样了,天色暗下来,店里还有几桌男女,喝咖啡的,吃冰淇淋的,相谈甚欢。   陆诏年点了一份普通的冰淇淋,飞行员们也都一样。问到陈意映那儿,她摇摇头表示不要。   陆诏年一下就想起上学时同她不对付,就是因为她这股矫情劲儿,好像旁人都委屈了她似的。   陆诏年正欲开口,陆闻恺出声道:“麻烦给我们两杯柠檬水。”   侍应生瞧着陆闻恺,认出他是陆二少爷,陆诏年赶忙把侍应生推搡走了。   待陆诏年回到沙发座上,胖哥恍然大悟道:“能不成你是陆老爷?????的女儿?”   陆诏年道:“我不就姓陆?”   胖哥道:“我们四川老乡,多多少少还是听说过‘码头’那些事,就说重庆有个陆老爷,那是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陆诏年咯咯笑:“是听过一些传闻,但我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说得我父亲跟军阀似的。我们家现在做正经生意,我父亲陆大爷前几年还是禁烟代表呢。”   “怪不得你要去捉什么药贩子。”   “是呀,我外公就是因为……”陆诏年说起话,停不下来,就要把家里的事一股脑倒出来了。抬眸撞进陆闻恺稍显冷淡的目光,她的声音渐渐小了,“陈年旧事,没什么好讲的。”   “你们原先在武汉吧,来这儿,多久了?”   陆闻恺默不作声,似乎这是机密。可胖哥大喇喇地说了出来:“刚到,就这两天休息,赶忙来城里看一看。”   陆诏年抬眼瞥陆闻恺,他座位靠窗,看着窗外,好像外边有什么值得欣赏的景色。陆诏年转头看去,透过人浅浅的倒影,只看到街灯夜幕下寻常的街景。   再回头,陆闻恺已经收起了视线,端起杯子喝柠檬水。放了冰块,杯子表面结起水珠,他宽大的手掌轻轻一抚,水珠便不见了,杯身只余一层薄雾。   陆诏年低头舀冰淇淋,一口一口地吃,不怕凉似的。陆闻恺听着旁人说话,看着那高脚玻璃碗里最后只剩融化的糖水,和四川本地产小而淡的樱桃的核。   “你们……”   陆诏年抬头,再度撞进陆闻恺的目光。她顿了下,道:“你们住这儿吧,我都吩咐好了。”   “太麻烦了吧。”陈意映道。   陆诏年道:“你不觉得这里条件比你们订的那间旅馆条件好上许多?”   “我们志愿团有司令部的拨款。”   “司令部的人天天往我们家跑,本来这些事,应该是我们来安排的。”陆诏年瞧了陆闻恺一眼,他没什么异状,她便接着道,“这样帮政府省了开销,你又送我一个人情,改日我一定谢你。”   陆闻恺却起身,道:“弟兄们愿意,可以住这儿,我还是照志愿团的安排吧。”   “你这……”杜恒仔细一想,这陆幺妹非富即贵,一来就对他们如此热情,即便没有目的,他们贸然接受了,欠一份人情,往后难还。   杜恒便改口道:“我们糙惯了,还是住回去,免得睡太香,后头回基地睡板床,再睡不着了。”   青年们笑起来,陆诏年只得附和地笑笑。   “时间很晚了,两位先回去罢。”陆闻恺道。   胖哥看了眼时钟,自告奋勇道:“家住得远吗?我送你们回去罢。”   “劳烦你送陆小姐吧……”陈意映道,“我和陆小姐不顺路。”   “你要去坐船?”陆闻恺问。   “嗯。”陈意映轻应。   “我送你到码头。”   陈意映抿唇:“有劳了。”   胖哥露出诧异之色,杜恒笑着拍了戏胖哥肩膀:“你啊,你还有另外的机会。”   “我……”   陆诏年一下笑出声,挑眉瞧了胖哥一眼:“你可要帮我牵马?”   他们说话之间,陆闻恺去吧台埋单。陆诏年欲出声阻止,可陈意映跟在他身后。不知道陈意映说了什么,陆闻恺低头朝她笑了下。   从前没发觉,陈意映这厮竟对陆闻恺芳心暗许!好一个心高气傲的优等生,处处看她不顺眼,原是看上了她家的哥哥。   陆诏年心下冷笑,抄起手套与马鞭,快步走过去。   陈意映回头来看,脸上笑意还未散去。   “陈意映,我有话同你讲。”陆诏年颇有点严肃。   陈意映愣了下,陆闻恺亦看过来。   陆诏年不快地乜了陆闻恺一眼,对陈意映道:“你跟我出来。”   陆闻恺拽住了陆诏年的手腕。陆诏年暗暗瞪他,他低声道:“方才在街上还没闹够么。”   陆诏年呵笑,用力甩开陆闻恺,径自走出饭店。   马鞍金属扣作响,而后踢踏声响起,渐渐远去。   其他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走到门口一看,已不见陆诏年身影。   “抱歉,她……”陈意映也不知作何解释才好,最后只得对众人蹙眉而笑。   “我们走吧。”陆闻恺似有叹息。   *   陆公馆灯火通明,又绿一个劲儿在大门口张望。远远看见陆诏年策马之姿,又绿松了好一口气。   “可算回来了!小姐,方才你在街上闹市的事情,给老爷知道了,老爷要找你问话呢。”   陆诏年心情恶劣,态度不佳:“他找他的,本小姐不听!”   “小姐你……”   见陆诏年穿过厅堂,直接上楼,又绿才知陆诏年不是一时玩笑。又绿追上去,劝慰道:“小姐在外边吃了吗?怎么也要到饭厅和老爷问候一声吧。”   “等他的好儿子来问候吧!”   “大少爷?少爷就在饭桌上啊……”又绿的聪明劲总在这些时刻发挥,灵光一闪,道,“难不成你听说了二少爷的事情?”   陆诏年猛地回头:“什么事情?”   又绿摇摇头:“可是小姐你……”   陆诏年走进房间:“家里都知道了?陆闻恺回来的事情?”   “啊?”   “果然,他心里哪里还有这个家……”陆诏年咬唇,“竟连我也不认。”   “小姐,你胡话些什么啊。”   少倾,别的用人来请陆诏年,陆诏年不能违抗父命,到饭厅听父亲训话,她一句辩解也没有,只承认自己错了。   陆诏年难得这么诚恳,陆霄逸准许她上桌吃饭。陆诏年假意扒拉了两口饭菜,便称吃好了。   夜色渐晚,陆诏年裹着郁气入睡,梦里都觉得那气堆积在胸腔里。这觉睡得不安稳,她醒来时发现手竟挠着心口。   陆诏年想揿铃叫人,转念想,大半夜,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她下楼去找水喝,昏暗中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陆诏年对鬼神心存敬畏,有点儿害怕,她唤着“又绿”往偏厅走去。   一声声愈来愈高,对方疑心惊动家里的人,从门廊边探出来,一把蒙住陆诏年的脸,连带将人拽了过去。   陆诏年咿唔,完全发不出声。尚能呼吸,隐约闻到男人手上的香烟味道,一定刚才捻灭香烟。   他的手干燥而温热,有薄薄的茧。因为她挣扎,他箍得更紧了,他虎口掌心的薄茧不经意摩挲她的唇。没由来地,令人心底发慌、发软。   陆诏年趁机张口咬男人的手,男人虽然吃痛,却是没吭声。   缓了缓,他道:“是我。”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在暗夜里,教人心惊胆战。   背上与他相贴的肌肤发起烫来,她有瞬间完全屏住呼吸。   他的胸膛与臂膀变得更结实了,一种男性成熟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围剿她。   她低头,借窗外月光瞧见一双军靴。   作者有话说:   叮咚————   有人在吗? 第十七章   就在这个偏厅, 陆闻恺“代替”陆诏年开始学钢琴。   礼拜天,钢琴老师来家里,陆闻恺和陆诏年一起上课。平日放学回来, 练琴的就只有陆闻恺。   夜色如水,一盏油灯放在钢琴上,照亮琴谱。D大调卡农,英国民谣《绿袖子》,《致爱丽丝》, 陆闻恺从最简单的曲子练起, 陆诏年则在旁边写功课。   陆闻恺即将升入高中那年,陆诏年考上了中学。   八月,蝉鸣肆意,爱克发风琴相机在陆诏年操纵下缓缓转动, 她一只眼睛贴着取景器, 就像观察万花筒一样。   厅堂里堆满奇珍异玩, 连一旁的钢琴也黯然失色。用人不断穿过厅堂, 好不忙碌,珍馐佳肴的香味飘散, 香槟气息将人沉醉。   琴声流淌,陆闻恺专注地弹奏钢琴。高朋满座, 可不大有人真的在欣赏这西洋乐。   陆老爷设宴,宾客们前来贺——幺小姐考上城里最好的公立中学。   陆诏年穿着亮晶晶的流苏洋裙, 从相机背后来到镜头前, 金色漆皮玛丽珍鞋踏过东印度编织地毯,她从厅堂跑到回廊, 像小蝴蝶般穿梭于整个公馆。   人们寻找她, 拥簇她, 送上赞美,也听她说两句俏皮话。   陆闻恺弹完几首曲子后,得以从客厅抽身。他远远看见回廊下的陆诏年,她仰头听与一位大人物说话,一点不畏怯。阳光映在她粉扑扑的脸蛋上,美好得不像尘世间的人。   这一天,陆公馆的姨太太总算出来露面。姨太太好生打扮了一番,也和夫人一同应酬宾客。她招手将默默倚靠门边的陆闻恺叫到身边,仿佛来面对太太小姐们,就多了分底气。   陆闻恺不喜欢这样的母亲。他的母亲温柔、贤淑,更是一个坚韧的女人。   在来到陆公馆以前,她一日复一日等待着她离家的丈夫,等待他像从前一样,回到他们的木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陆闻恺听说了许多关于父亲的事迹,来到陆公馆以后,全都成了失真的传说。   他不知道母亲是否也这样想,只是他兀自感觉到,重庆的总是雾蒙蒙的,那个在蓝天白云下唱山歌的女人来到?????这里,不再自由、快乐了。   也许不再自由快乐的,只是他自己罢。   偶尔也会快乐,但不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   那个总是和他较劲女孩子,还是那么骄傲、神气,她天真的应对每一个人,竟显得游刃有余。但陆闻恺觉得她今天没那么可爱了。   “你羡慕了?”母亲把陆闻恺叫到一边,轻声问。   “那是嫡出小姐,你名义上只是一个养子,到底不同的。”   母亲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难道他不知道么?他暗暗有点生气,于是抿唇不语。   “儿子……”姨太太叹息。   “我想先下去休息了,请母亲准许。”   傍晚,公馆院子里搭好戏台,摆上桌椅。城中名角儿登台献艺,众人一面听戏,一面吃饭。   “好……!好!”   窗外传来阵阵喝彩,陆闻恺充耳不闻,研墨、铺宣纸,临摹颜真卿碑帖。写大字让人心静。   宾客们很晚才陆续离开,陆公馆恢复平静,姨太太回到小洋楼,看见陆闻恺在书桌上睡着了。   他脸上沾了墨,有几分糊涂少年的样子。姨太太看着他,笑了。一整天恪守礼仪的疲倦,和着这声笑释放出来。   姨太太屏退用人,亲自打了盆水,给陆闻恺揩脸。   陆闻恺迷迷糊糊地醒了:“娘……”   “哎。”姨太太应声。   陆闻恺原来叫爹娘,来了陆公馆后,学规矩,称呼一应改了。   “回房去睡罢。”   陆闻恺起来,把水盆端去倒了。洗脸,拿牙粉刷牙,然后往房间走去。   经过楼梯时,他看见母亲还坐在靠窗的书桌旁,静静望着窗外,好像有许多心事,却无从诉说的样子。   陆闻恺转身回房间,睡了下来。   但这一晚上注定不让他安睡。没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动静,小洋楼的用人说,幺小姐不见了,姨太太急忙和用人一道去院子里。   守门的长工说,那会儿人多,他也没看仔细,估摸幺小姐就是那会儿闯出门去的。   “这么晚,她出去干什么呢?”姨太太道。   夫人睇她一眼,急得不行:“肯定是外面的人拐了她!老爷,老爷,你赶紧上警察厅找人……”   “幺小姐……”   人群中,出现一道柔弱的声音。   “哎呀,又绿,你别来添乱了!”管家呵斥道。   又绿怯生生道:“许是又绿讲错话了,幺小姐一气之下……”   夫人一惊:“你和小姐说什么了?”   又绿欲言又止,管家掐她胳膊,迫使她赶紧说:“我看二少爷早早地回别院歇息,就提醒小姐,有这个成绩,少不了二少爷的功劳,可人们却把二少爷晾在一旁……”   夫人扬手就要给人一巴掌,又绿吓得躲开了,夫人恼怒道:“你在小姐跟前提那不相干的人作甚,若是小姐有什么事——”   陆老爷道:“你怪细娃儿干啥,恁个一句话就把小年气到了?小年个人跑出去,搞些灯儿!”   夫人道:“陆霄逸,你不要太过分了!小年才是你亲女儿!她什么时候一个人出过这大门,三更半夜,啊,要是人不在了,你等到,看我不跟你板命!”   几个用人从屋里出来,回禀还是没找到小姐。夫人等不下去了,让几个男人举起火把,和她一起到外面去找。   “我也去。”   听到少年的声音,夫人回头,冷冷睇他一眼,便提起面马裙离开了。   陆闻恺问用人要了一支火把,跟着他们出了门。   “儿子……”姨太太担忧道。   陆闻恺对姨太太和陆老爷道:“放心,我定将小姐找回来。”   这两年多,他们一起上学、放学,假期也在用人看顾下上街游玩,陆诏年每天乐呵呵的,偶尔忧郁,不过是因为下雨天无聊。陆诏年不高兴的时候会去哪,陆闻恺也没什么头绪。   他们沿着公关出去的白象街找,到了路口,夫人吩咐一拨人上大马路,一拨人去学校。   去哪一边,正当犹豫不决时,陆闻恺想起小学附近有座琵琶山,是块私地,上头有座私人官邸。由于整座城就建立在山上,琵琶山虽不算高,却是俯瞰城市的去处。   他接陆诏年放学的时候,若是到早了,就去山上转转。有好几次,陆诏年见他从山上下来,问他那上面有什么。他哄小孩,有蝴蝶。陆诏年吵着也要上山,陆闻恺带她上去了,可是天气冷,山上就只有冷风。   从陆公馆走到琵琶山,至少三公里。平时上学放学,陆诏年和他一起,可这夜里,她一个女孩子独自走过去,不知道有多危险。   陆闻恺一面期望她不会走这条路,一面期望能快点在这条路上找到她。   来到小学附近,陆闻恺一个人上了山。   火把快烧尽了,陆闻恺加快了脚步。   “幺小姐……”   遥远的呼喊从山下传来。   陆闻恺亦出声:“陆诏年!”   陆闻恺踩进高高的野草丛,呼唤着。月光洒在山丘上,蟋蟀叫着,飞虫跳到他手臂上,陆闻恺背上汗溻了。   忽然捕捉到一抹影,陆闻恺快步跑过去。   “陆诏年?!”   陆诏年闻声回头,向前扑倒的动作一下没收回来,摔了下去。一丛丛花被她压倒,她慌里慌张地爬起来,颇恼:“哎呀!”   火光映照脸庞,陆诏年抬眸瞧着陆闻恺,一时不敢看似的:“我的蝴蝶……”   陆闻恺蹙眉,不等陆诏年说清,怒吼道:“你发什么脾气要三更半夜跑出来?夫人担心得不得了,跟着整个公馆的人出来找你!”   “我……”   陆诏年瘪了瘪嘴,不知哪来的眼泪,顷刻夺眶而出。   “还好意思哭!你哭什么哭!”陆闻恺一把拽起陆诏年手腕,将人往回带。   陆诏年挣脱着,不愿离开:“我的蝴蝶被你吓跑了!”   “什么蝴蝶,”陆闻恺回头,“你神经发了半夜来捉蝴蝶?”   “我……”豆大的泪珠从她脸颊滑落,她蹙眉,“我要给你的。”   陆闻恺愣住了:“陆诏年,不许撒谎。”   “我没有撒谎,今天这么多人祝贺我,可是却把小哥哥忘了……我能考上学校,都是因为小哥哥。我什么都有,可是……可是都不是我的,我想做蝴蝶标本送给你。”陆诏年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   不知何时,陆闻恺怔怔松了手。陆诏年抬手抹泪,手腕上有道明显的箍痕。   “喂。”   火把熄灭了,陆闻恺的无措好像得到了黑暗的保护。他伸出手,将女孩揽到怀里。   “笨蛋,别哭了。”   “可是,可是蝴蝶……”陆诏年抽泣着。   陆闻恺捧起她的脸,用指腹轻轻抹去泪水。   “回家吧,我们。”   陆诏年吸了吸鼻子,鼻涕擦在陆闻恺衣袖上:“黑黢黢的,我怕。”   陆闻恺背起陆诏年:“我看得清。”   “我绝对不会把你弄丢。”   “再也不会了。”   他们是从那天起变亲密的?   似乎从那天起,陆诏年便小哥哥长小哥哥短了。   *   “小哥哥……”   暗夜里,陆诏年发出细蚊似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男人将她身子转过来,面对他。   月光为他披上朦胧的面纱,离近了,才发觉他的五官比从前深邃,轮廓更加硬朗。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陆诏年忍不住将心事说了出来。   陆闻恺却说着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我回来的事情他们还不知道。小声点,别吵醒他们了。”   “你为什么回来……”陆诏年迈步,踩到他的鞋。   他们离得这样近,像还未长大的兄妹。慌张错乱的脚步中,她压着他抵在了钢琴上。   “我是说我要回房间……”陆闻恺任由陆诏年挨着她,他一手托着她背,平衡重心。可他终于意识到这样不合规矩,错身站到了旁边。   “忽然忘了路,就坐在琴凳上吸了支烟。”   陆闻恺顿了顿:“你不介意吧?”   陆诏年感到有些荒谬:“这是你的琴。”   陆闻恺这时又想起来回答她了:“我是因为任务回来,不是作为陆家的少爷。抱歉,之前假装不认识你。”   “哦……这样。”这说法不能完全让陆诏年信服,她又问,“可是你宁愿见陈意映——”   “防空司令部组织了一批学生志愿者,意映是司令部委派来的。”   陆诏年皱眉头:“你们有这么熟悉么?”   陆闻恺微微张嘴,道:“陈意映。”   “我讨厌你!”陆诏年负气地甩手。   “嘘。”陆闻恺按住陆诏年的唇。   陆诏年微愣,咬唇,恨恨盯住他。   “这是你家,回来还需要偷偷摸摸的么。”话虽如此,陆诏年却依他放低了声音。   陆闻恺笑了声:“你清楚的,我不想要这个家。” 第十八章   这是什么意思……   陆诏年不敢接这句话, 仓皇地低下头。   静默片刻,陆闻恺道:“半夜起来,可是做噩梦了?”   “不需要你关心。”陆诏年别过脸去。   过了会儿, 陆诏年道:“有什么你跟我说不就好了,何至于当着那么多人面,不认我。”   “还计较这个?”   陆诏年?????顿了顿,又瞧着陆闻恺:“我知道,你想凭本事。”   “我一直都凭本事, 年年。”   陆诏年蹙眉:“谁许你叫我了。你, 你去叫陈意映啊!意映长,意映短……”   陆闻恺闷笑,陆诏年看过来,他邃敛去:“车轱辘似的, 一定要跟我吵架么。”   “是你讲的啊, 我在街上还没闹够!”陆诏年想起来压低声音说话, 可收不住一肚子气。   陆闻恺一下把人拉过来, 反手压着她,手掌撑着钢琴。夜晚的温度并没有低多少, 钢琴表面还有点余温似的,陆诏年惊惶地看着陆闻恺, 下意识缩起双手,挡在身前。   陆闻恺抬手, 轻抚陆诏年的发, 指尖穿过发梢,微拢。   他轻轻叹息, 陆诏年才闻到了青梅酒酿的气味。   她小哥哥向来不大能喝酒。   陆诏年撑他肩膀:“你……”   “怎样?”陆闻恺手心滑了下, 同陆诏年一起跌在琴凳上。   “你作什么同陈意映那么亲近。”她声音软下来几分。   “以礼相待, 谈何亲近?”他好像有很多道理。   陆闻恺一手仍撑着琴盖,极力与陆诏年保持距离,可无济于事。陆诏年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呼吸,他身体的温度。   陆诏年猛地推开他,躲闪般说:“我找水喝,你快回房间吧。”几步走出去,就开始唤又绿。   “不闹了?”   估计声音太清,陆诏年走远了没能听见。陆闻恺一哂。   *   事后想来,这一夜惊心动魄,像是梦境。   早晨在饭厅看见陆闻恺,陆诏年才后悔,昨晚说了这么多话,什么也没问清,她心底生气,可夜里辗转反侧没睡好,头脑昏沉,面上颇为疲倦。   陆诏年在门厅边顿了片刻,低头走去饭桌落座。   陆霄逸乐呵呵笑两声,道:“小年,你二哥都不认得了?”   陆诏年起身道早安,傻笑了下:“其实昨晚——”   陆闻恺道:“昨晚碰到幺妹了,和我们一帮飞行员一道去华洋宾馆坐了会儿。”   “有这事儿,小年回来怎么没同我说起?”陆霄逸道。   “父亲当时为街上的事儿训我呢,我哪还敢说,在外边潇洒了……”陆诏年佯作委屈巴巴。   陆霄逸这心便化了,摆手道无妨:“我早上看到闻恺啊,愣是以为没睡醒,让你们小娘打了我一下,这才知道还真是回来了。这军部也捎个信……闻恺这回是调驻梁山吧?“   “回父亲,是。”陆闻恺道。   正式的书面写契爷,实际在家中,陆闻恺早已改口叫父亲。不过比起大哥与陆诏年对父亲的态度,他显得疏离许多。   冯清如掩笑打趣:“二少现在说话,还真是有军人的样子了。”   陆闻泽朗声笑道:“是啊,我们翩翩少年郎,都这么硬朗了。”   “英气!”陆霄逸看陆闻恺,那是满心满眼地骄傲,“好!”   姨太太未免大家冷落了陆诏年,惹得这娇蛮的幺小姐不快,适时关切道:“幺小姐,身子不舒服吗?”   陆诏年正暗暗揉额角,闻声垂下手,抬头道:“昨夜似乎有猫儿叫,惹得人心烦。”   “猫儿?”冯清如思索道,“说起来,前些日子却红是跟我说,后边院子搬进一户下江人,他们喜欢喂那野猫儿,这野猫儿啊,就喜欢上这一带来。”   陆闻泽浑不在意道:“野猫儿叫几声又怎么,小年就是太娇气了。”   “我……”陆诏年欲言又止,夹个春卷咬一大口。   冯清如道:“慢慢吃。”   “小年这样子,真不知是随了谁。”陆霄逸摇头道。   陆闻泽道:“我们家有谁这个样子的?就是姨母也斯文。”   陆诏年咀嚼着春卷里的什锦馅儿,忿忿道:“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好啦?”   陆闻泽大笑:“这个天,野猫儿也没叫春,至于惹恼你,一大早就张牙舞爪的。”   陆诏年差点将春卷馅儿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若有似无地瞥了陆闻恺一眼,道:“是啊,真是奇了怪了,这个天,怎么就有野猫儿溜进别人家,叫唤不停的呢。”   陆闻恺舌抵牙槽,不露痕迹地笑了下。他故露疑惑:“我隐约记得,幺妹原先有些挑食,不吃菇?这馅儿里有蘑菇。”   陆诏年一怔,震惊地捂住了嘴巴。   姨太太忙道:“玩笑,玩笑,每次做这些带馅儿的,我都叮嘱厨房不要放菇。”   见母亲如此紧张,陆闻恺淡淡垂下眼帘。   陆霄逸道:“好了,一会儿闻恺跟着小年去楼上请安。”   陆闻恺道:“是,父亲。”   陆诏年慢吞吞吃,待一桌人走光了,只余姨太太陪陆闻恺坐着,陆诏年才别了手帕起身。   陆闻恺遂跟着陆诏年离开饭厅。   走上楼梯,陆诏年回头,轻声道:“我先进去。”   “嗯。”   夫人不喜欢陆闻恺,陆公馆上下皆知。以往陆闻恺在家,知趣地回避在夫人面前走动。如今夫人卧病,他初次归家,不能不去请安。   陆诏年进了房间,立即闻到一股浓重的中药味道,挥散不去。   陆霄逸因为这一股子药味和病痛带来的压力,很少来这房里。夫人病情愈来愈重后,更是连楼都不下了,他们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只有陆诏年和冯清如每日来房里,陪夫人说会儿话。   夫人醒着,坐在窗边吃粥。陆诏年走过去问了好,一时却不知怎么开口。   “有什么事?”夫人先开口。   “母亲。”陆诏年咬了咬唇,“空军大队移防,陆闻恺随部队回重庆了。”   夫人静默好片刻,轻轻“哦”了一声。   “父亲叮嘱他来向母亲请安。”   “不必了。”   陆诏年垂头,转身之际,夫人叫住她:“老爷这几日如何?”   “照常经营生意,外出应酬。许是因为城里在筹备布防的原因,大哥这几日也很忙……”   “我只问你父亲。”   “母亲,父亲他……”   “你在外边,听到什么声儿没有?”   陆诏年攥紧手心:“母亲,小年不知。”   “你小娘是个不为自己打算的人,可若是想为儿子做些打算,该管的事情还是得管。你小娘不肯耍脾气,你偶尔就替她向你父亲耍一耍脾气,知道了吗?”   “小年明白。”   夫人看着窗外远山,轻声叹息:“时局不好,这仗真要打过来……”   “母亲,你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我会尽全力照顾母亲的。”   夫人笑了下:“这两年你是懂事了些,可是……罢了罢了,我不说了,免得你又觉得我说丧气话。”   夫人将陆诏年赶出房间,陆诏年掩上房门,朝候在走廊上的陆闻恺摇了摇头。   二人相顾无言,站了会儿,陆诏年要走,陆闻恺出声:“昨晚当真没睡好?”   陆诏年抬头,睇他一眼。   “是我失态。”陆闻恺说着点了点头,侧身让路。   陆诏年听了母亲意味深长的话,感到疲倦,没心思想别的。   回房间休憩片刻,便听说陆闻恺已经走了。   *   飞行员训练有素,作息规律,昨晚玩桥牌、喝酒到半夜,早晨仍早早起床。   他们两人一间房,杜恒同陆闻恺一间,早上发现陆闻恺不见了,出去转了一圈,所有人都碰上了,也没见到陆闻恺。   “这小子,昨夜不会是上堂子了吧。”   “别说,我还真想了的,只是人生地不熟,找不着地方。”   陆闻恺回到旅店,碰上他们准备上街寻他。   陆闻恺笑道:“在堂子里过夜可要不少钱,你有钱啊?也借兄弟一点啊。”   “这儿有堂子?”杜恒道。   “倒是没长三堂子,秦淮歌女,”陆闻恺抬手往远处一指,“江畔吊脚楼找去。”   “听你胡扯呢。等随军家属来了,你可别乱说。”胖哥道。   “胖哥,少来你。刚才你说的什么,等你胖媳妇儿来了,我原封不动转告。”杜恒道。   “你……!中队长……”   陆闻恺打断他们:“别忘了至少傍晚前赶回基地,怎么安排?”   “花花世界,不宜久留。”杜恒道。   胖哥拍手道:“过眼云烟。”   几位飞行员商量着,上集市买了些点心,开车穿过大马路,路过百货大楼也不作停留,赶着回梁山了。   *   陈意映专门给学校请了一天假,坐船过江,赶到飞行员下榻的旅店,只见到一张字条。   杜恒中队长亲书,大意说,多谢招待,他们还要训练,有机会再进城云云。   陈意映有些失落。   这会儿坐船再回去,浪费一张渡江的船票不值当,陈意映决定去中央公园的图书馆看会儿书。   中央公园在上下半城交接的武祠坡,陈意映一向靠步行,这点路对她来说不算远。只不过太阳晒着,豆大的汗珠跟着额角淌下来,没走几步路她便口渴了。   陈意映想起昨晚的冰淇淋,甩甩头,不让自己感到后悔。虽说陆家于她有恩,可陆诏年毕竟是陆诏年,那么一个娇蛮的女孩子,处处占得上风,她不愿平白受制于她。   这么想着,陈意映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当街一?????阵马蹄声,和着湿热的风扬过来。陈意映转头,看头看见马背上的女孩。   “走那么快作甚?”陆诏年微微俯身,在陈意映看来却仍是一幅睥睨之色。   “陆闻恺可是走了?”   陈意映道:“你问他不好,我问做什么?”   陆诏年有些不快:“昨晚的事,我还没问你,你倒跟你摆起谱来了。”   “什么事?”陈意映语气淡淡的,有行得端坐得正的底气。   陆诏年瞧了瞧周遭,俯身轻笑:“你,喜欢我小哥哥吧?”   只见陈意映瞳孔放大,倏地转过头去:“不许胡说。”   “哦?”陆诏年起身,“据我所知,那几个飞行员进城休假,并不需要司令部照拂。你主动提出接待他们,如此殷勤,打的什么主意需要我说?”   陈意映盯着陆诏年看了片刻,欲言又止,最后索性什么也不说,迈步往前走。   陆诏年霎时下马,拽住陈意映胳膊:“喂,你们志愿团还做些什么?” 第十九章   当陆诏年对陈意映软硬兼施, 想办法打听消息时,陆闻恺等人已经驱车回到梁山乡村的基地。   引擎轰鸣,热风滚过麦田, 吹向机场旁的农舍,那是村民为飞行员修建的宿舍,不久前落成。   杜恒把城里买的点心分给队员,队员们一通哄抢,围上来问, 城里好不好玩, 姑娘美不美。   陆闻恺依着门框,接过旁人递来的烟,刚引燃吸了一口,还未说话, 便瞧见三两人便走了过来。   他们穿着棕色的连体制服, 脖颈上扎着毛巾, 挂着护目镜, 刚下训练的模样。   陆闻恺即刻取下嘴里的烟,招呼一声“分队长好”, 却是迟了。   赵元驹道:“2207!”   陆闻恺丢了烟,立正敬礼:“到!”   “2207, 你不知道我们分队今早有训练?”   “报告分队长,我向大队长批了假, 今早——”   赵元驹义正言辞地打断他:“你跟廿三分队一起休假, 回来还依依不舍在这儿杵着,想调去廿三分队不成?”   空军按中队编制, 第四大队下辖二十一到二十三三支中队, 中队之间统一而独立, 队员们的顶头上司便是各中队的分队长。   陆闻恺答道:“报告分队长,不想!”   “我们廿二队都训练完了,你无故缺席,罚你给队员整理一周内务!”   “报告分队长——”   “Yes or No?”   “Yes,Sir!”   “还不滚去收拾!”   陆闻恺垂眸,握拳,转身小跑向二十三中队的宿舍。   二十三中队长房舍里出奇静默,与此相对的是赵元驹身旁一人轻蔑的笑声。   此人因个子矮小,有两板大门牙,外号耗子。   耗子父兄皆在中央任职,从航校以来就是赵元驹的支持者。从前那桩斗殴事件,也有他的份,不过他跑得快,只受了些轻伤。   这件事,航校生无人不知。各别权贵子弟仗势欺人,引起他们不满,空军虽不似陆军那般派系错综复杂,却也因此划分出阵营。   胖哥不经意乜他们一眼,将两颗盐油花生扔到嘴里,忽然吐了出来:“忒!大早上的,真他娘晦气!”   耗子蹙眉道:“说什么呢!”   “哎呀,赵分队还没走哪!”胖哥抬手道,“这……好走不送。”   “杜恒分队长,管好你的人。”耗子道。   杜恒淡淡看过去,不语。   赵元驹微抬下巴,暗自攥紧手里的皮手套:“我们走。”   “批胎神。”胖哥嗤道。   赵元驹等人听见了,房舍的门却也关上了。   “假是跟大队长请的,他们平白无故找事儿呢……”二十二中队的队员适才敢出声。   “姓赵的好歹也是个分队长,怎么肚量小成这样?”   胖哥道:“四二九、五三一武汉空战,惜朝兄可都卖力了,击落敌机数架,要论这分队长,惜朝兄当仁不让——”   杜恒塞了一块桂花糕到胖哥嘴里:“老分队长殉国,才有我这个分队长。惜朝当时做廿二分队长的僚机,眼看着……分队长迫全力撞向日机,与日机同毁,让他怎么做新任分队长?”   胖哥囫囵吞了桂花糕,道:“这是另外一码事。当初赵元驹欺负人在先,才有打伤他的事,现在上面拿这一笔过,阻挡惜朝兄的大好前途,实不应该!”   “你们就不要太担心了,我看司令部也有赏识惜朝兄的人,赵元驹没法赶走他,只能使些小手段罢了。”   杜恒道:“吃了点心,你们收拾一下,我们廿三队也该训练了。”   *   入夜,房舍灯光熄灭,星月照亮田野,院塘里蟋蟀、青蛙唱着惬意的歌。   远处仓舍的换气窗还透出一点光亮,杜恒把湿毛巾搭在肩头,吊着牙刷走了过去。   封闭铁门半敞,里面是工厂般的钢筋结构,空间宽阔。   一盏灯泡沿梁柱垂下来,照亮停放的几架苏式双翼战斗机。陆闻恺正低头擦拭着飞机,衬衫捆在腰上,只穿一件工字背心,即使如此,汗珠跟着下巴脖颈落下,浸湿背心领口一大片。   “好歹开个电风扇吧。”杜恒把牙刷丢到搪瓷杯里道。   陆闻恺抬头瞄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擦拭:“唯一两台电风扇,一台在大队长那儿,一台给了赵元驹,你变一台出来给我?”   “我还真找苏联飞行员借了一台,你晚上来我房啊。”   “去你妈的。”   “家母过世早,抱歉了。”杜恒现在说话比在航校时更不着边。   陆闻恺把脖颈上的毛巾朝他扔过去。   杜恒嫌弃地把毛巾丢到机翼上:“他们让你做了一礼拜内务,还让你清洁座驾,刚来梁山就给你下马威,你就任由他们?”   “不然呢。”陆闻恺蹲下来,一下又一下仔细擦拭,比检修员还专注。   “惜朝兄,你不要前途,也考虑一下身体。”   “擦完了,这就休息。杜分队也回罢。”陆闻恺站了起来。   杜恒哂笑一声,端着搪瓷洗脸盆率先走出去。陆闻恺扫视四周,关了灯,也揣起毛巾离开。   *   翌日早晨,整个大队入场进行训练,一起的还有苏联志愿飞行员。苏联飞行员援助的事情尚属于秘密,外界鲜知,他们深居简出,大队的人平时与他们来往也不多。   轮到二十二队飞行员试飞,耗子检查了仪表,忽然从舱里探出身来,道:“不对劲。”   “怎么回事?”   议论四起,连苏联人都听见,他们怀疑飞机被人动过手脚。   “不可能啊。”检修员跑过来,“今天统训,我全部作了检查的。”   耗子道:“你是什么时候检查的?”   “这……”   “昨晚吧,昨晚除了你谁还进出过机场。”   陆闻恺淡然道:“我。”   耗子道:“你?你凭什么进出?”   陆闻恺道:“奉分队长之名给廿二队擦洗座驾。”   在场一部分人发出哄笑。   “所以你是最后一个啰?”耗子居高临下道。   “我不清楚,但我绝没有动过内部设备。”陆闻恺笃定道,“不信的话,让我驾驶你的战机,就当出去探探天气。”   耗子一时语塞,又道:“你故意这么说吧,如果真有问题,你敢开出去?”   陆闻恺波澜不惊:“我们空军的命哪天不是悬在天上,生死何惧。”   耗子冷哼一声:“好哇,我就准你驾驶我的战机,且看一看,你陆闻恺是否为了报复,耍了阴招。”   陆闻恺微不可查地笑了。   耗子从飞机下来,正待陆闻恺上飞机之时,杜恒几步走来,道:“今早的天气记录,是我亲自飞的,廿二队是有什么疑问吗?”   杜恒视线扫过耗子,看向赵元驹。   当着大队长面,赵元驹不敢作文章,道:“既是‘五三一’英雄杜分队亲自飞的,我们当然没有异议。”   “座驾出了问题,不找地勤,和飞行员较劲。倒不知道你们队员犯了什么错,作如此惩罚?”   赵元驹道:“杜分队——”   “好了。”大队长让两拨人归位,“今天廿一队也来了,就别废话了,赶紧训练。”   大队长接着道:“耗子,你且等一等,让老陈帮你检修一下。”   “是!大队长!”耗子立定敬礼。   “大队长……”赵元驹走到大队长身边,低声道。   大队长只是摆摆手,示意他暂且放下这些闲话。   一架架飞机升空,办公室主任远远来了:“哎呀,郑大队,正在训练啊。”   大队长瞥了主任一眼,不语。   主任摸了摸油头,遥望碧空:“今天可真是好天气,司令部啊,安排了志愿团——”   “你说什么?”大队长倏地回头。   主任讪笑两声:“这……司令部的安排。人已经在路上了,总不能遣他们回去吧,十来个姑娘呢。”   “姑娘?”大队长眉头锁更深。   主任又摸了下油头:“同学,同学!都是在校学生……”   “徐复明,我警告你,少为了向司令部邀功,搞这些有的没的。你要是想寻花问柳,你开车进城就是,不必同我们一起留在村里。?????”   “郑大队,您说笑了。”   这时,副官跑来,向主任报告,志愿团的同学们已经到了。   两辆皮卡车停车基地入口,那儿是地主的家,一个大院子,用来接待、宴客,再合适不过。   “事先和人家联络好了,这才告诉我?”大队长道。   主任只赔笑:“你们训练完,晌午,正好吃饭。这厨子是村里最——”   “妈的,经费就用在这些没用处的地方!”   大队长没朝着主任发火,主任却是慢慢往后退步:“记得来啊!”   徐复明是主任,中央直派来管理他们后勤的人,大队长不至于这点面子都不给。   大队长指挥飞行员返程,全员飞机安全返航,时间正好。   大队人马沿着田埂朝地主家的院子走去,远远地听见姑娘清脆的笑声。   一只母鸡咯咯地从院子后边里跑出来,急得扇动翅膀,扑棱飞到院坝石磨上。   一道身影猛地闪过来,眼看就要捉到母鸡,却只扑到了空石磨上。残余的面粉末扬起来,给姑娘画了个妆。   飞行员们笑起来,议论着:“这是城里来的学生?看着向村子里的虎妞呢。”   “别跑!”猛一声喊,陆诏年朝院坝台阶奔去,就在要捉到母鸡时,一双手轻易地抱起了鸡。   陆诏年抬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陈意映。   陈意映忍不住笑了下:“陆小姐,你那般张牙舞爪,怎么能捉到鸡?”   陆诏年鼓了鼓腮,有些不服气。   “好啦,你把鸡抱过去,让厨子杀。”   陆诏年一听,这是使唤她呀。可转念一想,她费了这么大功夫与陈意映达成战略合作,这一点小事,且不计较了罢。   陆诏年高高兴兴把鸡往院子里抱去,不经意转头,瞧见从大路走过来的飞行员们。他们刚下训练,穿着制服,有的还扎着毛巾。   陆诏年扬起笑容,手不自觉送了,母鸡飞着跳着,要逃离这姑娘的掌心般。   可是陆诏年来不及去扑,只怔怔看着飞行员那群人,挪不开眼。   “没想到又见面了,陆幺妹。”胖哥抱起母鸡,来到陆诏年面前。   越过他俯低的肩头,陆诏年看见陆闻恺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   晌午烈阳高悬,他流着汗,脖颈都湿了。   “小……”陆诏年一下收住声,越过胖哥,走向陆闻恺。   “长官,一路过来辛苦了,擦一擦吧。”少女递上绣花手帕。   清幽的桂花香蒙过了夏热的汗。   作者有话说:   抱歉,有事耽搁了,迟到了T T 第二十章   陆闻恺微蹙眉, 将陆诏年的手帕同手一并拂开。他打量陆诏年,一时失语。   旁的人只觉这幅场景仿若戏文,浮想联翩。可要说这是村妇与军官, 姑娘的打扮又出奇讲究,那两枚连缀珍珠的发卡,便不是寻常女子会戴的。   “这鸡,我给你送进去了啊。”胖哥发觉气氛不同寻常,憨笑一声, 进了屋。   陈意映上前道:“陆哥哥, 里面请。杜分队、长官们,快请快请。”   人们往屋子里走去,穿过前厅是一间院子,几盆石榴花被放到了角落, 空地上铺了几张桌椅。地主家的孩子们和志愿团的学生都朝飞行员迎来。   “不赖啊, 这么快就搭上女学生了。”耗子轻飘飘一句, 越过陆闻恺, 走到桌席旁。   陆闻恺笑了:“不好意思啊,魅力过人。”   陆诏年听见, 回头瞧了他们一眼:“这位哥儿头一次见。”   “廿二队副分队,陶申。”接着耗子指了指已经落座的赵元驹, 介绍这是他们分队长。   陆诏年似懂非懂点点头:“好大个官啊!”   少女天真的感叹近乎讥讽,桌上的人发出闷笑。   陈意映帮着主人家张罗菜肴, 瞧见这边的情状, 忙来打圆场:“陆小姐率性天真,不懂这些, 因而格外好奇。这次志愿团为空军大队送物资, 是陆小姐促成积极促成的, 还望各位长官多加关照。”   “看你们小同学说的什么话,是我们麻烦你们了,多谢你们关照。”大队长道。   胖哥趁势倒酒,起哄飞行员一起敬志愿团一杯。   此番志愿团送生活物资,派来的都是男孩儿,唯独学生团长陈意映一个女孩,另外就是陆诏年了。来的路上,志愿团的男孩就对她殷勤备至,到了村里,飞行员们更是众星拱月。   陆诏年被几位队长拉去长官那一桌,陆诏年无论说什么,都有人做捧哏,引得众人笑声不断。   陈意映和陆闻恺等飞行员一桌,相形之下,冷清不少。   “多亏了小年……”陈意映小心翼翼地开口。   陆闻恺就坐旁边,略顿了顿:“怎么?”   陈意映上次见他们之间有些不快,不知道陆闻恺对陆诏年到底是什么态度,但想着他们到底是兄妹,应当帮他们化解。   陈意映道:“没有,我只说,按照原计划,志愿团到中秋节才会过来,能提前送来物资,了解空军的生活,其中有陆小姐的功劳……”   “小年缠着大哥捐物资了吧。”陆闻恺有些许不自然。   “各种缘由我不太清楚,总之,小年对陆哥哥也很关切,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我擅自带她来,没关系吧。”   陆闻恺呷了口酒,偏头,越过手上酒盏,似笑非笑道:“也?”   陈意映的耳朵悄悄红了。她低下头去,支吾不语。   他们四大队军纪严明,一般的餐席并不许队员敬酒,但今天到乡绅家作客,主人家和大队长一桌,没有不敬酒的道理。队员们见了,也都端起酒杯走到大队长那桌,挨个敬酒。   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主人家连连道好。   二十三队的队员轮流去敬了酒,不大见二十二队的人,赵元驹有点坐不住,朝这边看,见陆闻恺几个仍自己吃自己的。   赵元驹过来招呼队员去敬酒,队员们挨个去了,陆闻恺也拎起酒杯过去。   陆闻恺慢条斯理地走到桌前,人已经散了些。他只简单说敬各位长官,便兀自喝了酒。   耗子意欲发难,可见大队长也干了酒,很尽兴似的,他便忍了下来。   正待陆闻恺转身要走时,陆诏年出声道:“方才我听大队长讲起你的英勇事迹……”   陆闻恺回身看着陆诏年,陆诏年接着道:“委员长亲自为你们颁发了奖章,赵分队长他们几位我敬过了,还差你。且容小女以茶代酒,感谢英雄……”   “不必了。”陆闻恺淡然道。   陆诏年一愣:“可是……”   “我不是什么英雄。”陆闻恺笑了下,颔首道,“有劳幺小姐出资出力,陆某记在心里。你们慢慢吃。”   陆诏年皱眉头,不知说什么好。   陆闻恺转身,耗子忽然拽住了他:“你什么意思啊。”   陆闻恺挑眉,有些轻浮:“报告大队长,2207吃好了,申请回基地。”   大队长乐呵呵道:“难得宴饮,这就走了?志愿团知道你们爱喝绍兴花雕,专门拿了两坛正宗的来,还请老师傅按照方子做了酒糟蛋。”   “大队长,陆闻恺不是我们江浙的。”耗子道。   大队长略感抱歉:“这么一大桌家乡菜,那正好啊,你再坐会儿,让人家记者朋友多拍几张照嘛。”   赵元驹道:“要走走好了,有什么资格接受采访。”   “赵元驹。”杜恒蹙眉道。   “话是他自己说的,不是英雄,怎么还接受委员长颁发四星序列的奖章?”赵元驹微抬下巴。   耗子冷笑道:“四星序列,不是老分队长用命帮他换来的吗?”   “够了。”大队长严肃道,“你先回去休息吧。”   陆闻恺略略颔首,放下酒杯,离开了。   “什么叫拿命换的?”陆诏年皱眉道。   “五三一那天……”耗子以轻佻的口吻开场,杜恒即刻打断他。   “我们奉命驻守武汉机场,老分队长常让惜朝兄做他的僚机,那天日机再度来犯,他们像往常一样配合,空战的时间往往很短,几十分钟,甚至几分钟就结束了。许是日机来犯接二连三失败,那天他们铆足了劲儿和我们缠斗,老分队长和惜朝兄擅长迷惑敌机,大队长派他们领廿二队瓦解他们的阵型。   “本来我们胜券在握,可是他们突然把炮火击中老分队,老分队中弹了,燃油也快耗尽,惜朝兄想掩护老分队撤退,让老分队跳伞。老分队说弃机太浪费了,让惜朝兄先去找降落的地方,实际老分队不愿置弟兄于陷阱,等惜朝兄高度降下去之后,老分队兀自冲向敌机,与敌机同归于尽……”   陆诏年听着听着,耳朵像是灌水了,嗡嗡的,不大听的清。他们战场的事,她尚且不懂得,唯独感觉到,虽然打了一场胜仗,于小哥哥而言,却是不堪回首的。   陆诏年松了手中的筷子,轻声讲了句“抱歉”,快步走出了院子。   陆闻恺步子从小就快,陆诏年追到田间小路上,远远看见一道背影。她牵起旗袍裙摆,颇有些吃力地跑了过去。   眼看追拢了,陆诏年?????停下来喘气,却不见陆闻恺回头。她只好又往前追了两步,逮住他制服衬衫。   手一滑,忙又扣住他捆扎衬衫的皮带。   陆闻恺皱了皱眉,侧过身来:“作甚?”   陆诏年抬头,一瞬不瞬盯着他:“你伤心了?”   陆闻恺笑:“什么?”   “那么……是我擅自跟着志愿团过来,惹你生气了?”   陆闻恺拂开陆诏年的手,退开半步:“你也看到了,我在部队里是什么样子。保持距离罢。”   陆诏年不可置信:“你是我——哥哥。”   陆闻恺笑意更浓:“所以?”   陆诏年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陆闻恺继续朝基地走去,陆诏年便默默跟在后面。   午后的阳光晒在他们身上,陆诏年穿一件绸缎旗袍,立领将脖子捂紧了,很快出了一身汗。她还穿着高跟皮鞋,深一脚、浅一脚,时而踩到凹凼,硌着石子。   宿舍前设了路障,有卫兵把守。陆闻恺终于转身,说:“回去罢。”   “司令部派志愿团来改善空军大队生活,我们今天可以进去。”陆诏年底气十足。   “年年……”   令人眩晕的逆光模糊了陆闻恺的面容,陆诏年看不清。   她脖颈汗溻了,胳肢窝,手心,额头鬓角,全都热得发慌,心下更急切。   “渴了,请我喝杯茶也不行吗?”   “陆诏年。”   可少女只是蹙着眉,像渴望一场雨一样,望着他看不透的眼睛。   “就一杯。”陆闻恺说着,走进闸口。   在两旁卫兵注目下,陆诏年垂头擦汗,亦步亦趋。   乡下条件有限,宿舍是土瓦堆的简陋排房,两人一间,空间更显狭窄。陆闻恺的宿舍在角落,窗户朝着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望远些也只是平坦的麦田,算不上景色。   陆诏年四下打量一番,小声抱怨道:“司令部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就让你们住这种地方。”   陆闻恺没应声,掂了掂桌角边两个水壶,估摸能倒一杯。他拣了个搪瓷杯,倒上大半杯水,递给陆诏年。   陆诏年喝了口水,瞧着杯子上的大红喜字,问:“这是哪来的?”   陆闻恺道:“之前在武汉,有人结婚,送我们的。”   “结婚?那不就是军属了,怎么不见他们?”陆诏年好奇。   “就是胖哥。”陆闻恺想起趣事,笑了笑,“胖哥老婆叫胖妹儿,他们两家从小定的亲,本来早该结婚,耽搁了。去年南京打仗,胖妹儿千里迢迢从四川跑过去找他,说什么都要把这婚事先办了。他们就在基地摆了几桌酒席,后来娘家人赶过来,把人接回去了。”   陆闻恺摸了摸衣兜,最后在破旧的木桌抽屉里找到一盒烟,他没有引燃,只是看着皱巴巴的外壳:“其余的随军家属,不是到重庆,就是去昆明了。”   “哦……”陆诏年口渴极了,却忍耐着慢慢喝水。她害怕杯子一见底,陆闻恺就要赶她走了。   “坐吧。”陆闻恺指了指房间里唯一一张凳子。   “你……你不生我气吗?”陆诏年抿着搪瓷杯。   “平白无故,有什么气可生的?”   陆闻恺解开衬衫一颗颗纽扣,挂在单人床床尾,顺势在床沿坐下。薄薄一层汗更衬阳光晒过的麦色肌肤,手臂线条与扎在筒靴里的宽松裤子显出某种男性力量。   “哦,我以为……”陆诏年顿了顿,端起杯子,大口喝水。   “但我的确觉得,你该做一些值得你做的事儿。”   陆诏年抿了抿唇,起身,把杯口朝向陆闻恺:“还有吗?”   她站在他跟前,自然岔开的双膝刚好称量她身形。 第二十一章   陆闻恺摸了摸脖颈, 抬眼,看见少女没什么表情的天真脸庞。   内杯壁一滴水珠滑到底,再无法捕捉。   陆闻恺缓缓接过杯子, 忽然握住了陆诏年的手臂。陆诏年莫名感到紧张,但陆闻恺只是轻轻推开了她,起身。   他把杯子放到桌上,道:“没听到我说什么?”   陆诏年鼓了鼓腮:“什么?有什么比我口渴还重要的?”   陆闻恺没忍住笑了下:“陆诏年你——”   “怎样?!”   陆闻恺静静望着陆诏年:“上回你当街大闹,这回又想着法儿跑到这乡下来, 你浪费时间在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上, 蹉跎光阴。”   “那个药贩子私卖鸦片,我不该管吗?”   “私卖鸦片何止那一个贩子?禁烟说了多少年了,城里一样烟馆林立,你能把那些烟馆都抄了?你有这个本事, 父亲也不会准许。”   陆诏年怔了下, 皱眉道:“你什么时候看见烟馆了?若是有人大肆开烟馆, 父亲一定不会准许。”   陆闻恺觉得有些话还是不便与她讲, 默了默道:“那些贩子不比烟帮、黑商,都是艰难讨生的人, 与其针对他们,不如把目光放长远一点, 利用你的优势做些实事,让这样的人愈来愈少。”   “赈灾救济, 家里……”   “陆诏年, 你明白状况吗?两年前我和你说这话,可能是希望你可以找到生活的趣味, 但今天, 我是说……”   陆闻恺不说了, 他看见陆诏年眼眶泛红。   “这两年,媒婆也没少进陆家的门——我始终要嫁人,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肆意妄为,不过是在大家默许的限度内,如果我当真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如今也不必说服陈意映,得见你一面了。”   陆诏年有些艰涩道:“我来见你,竟是这么不值得的事?”   陆闻恺沉默着,最终陆诏年失望了,转身道:“有一个包裹专门给你的,是湘西火腿。大哥的朋友从那边来,专程带来的,家里只留了一块,都给你拿来了。”   陆诏年走出去,看到守卫,又回头往宿舍排房尽头望了望。陆闻恺提起水壶出来接水,没有看向她。   陆诏年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田埂上,陆诏年遇到回基地的飞行员们,志愿团的几个学生和记者同他们谈笑风生。   “陆诏年,陆哥哥在里边吗?”陈意映笑道。   陆诏年没出声。   陈意映瞧出什么,走到陆诏年跟前,轻声道:“你和陆哥哥……”   陆诏年皱眉:“那是你哥哥么,叫得这么亲热?”   陈意映愣了,神情却淡淡的,还有一种傲慢——在外人看来,他们嫡女和庶子的关系,当然有一层膈膜。   陆诏年心下窝火,招手叫一个男孩来身边,告诉他们:“我要回去了,谁要一起?”   航空司令部派给志愿团两部车,其中一部车是专为陆幺小姐派的。陆诏年说要走,几位拥趸自然呼应。   他们乘车下山了,携着淡淡的桂花香。   *   那年金秋,陆诏年戴桂花做的簪花给大哥大嫂做了花童。   当地的报纸写,那是一场世纪婚礼。   陆家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将冯家的小姐从江北岸接进陆公馆,接着在华洋饭店设宴席,西式餐桌装点白百合与浅黄淡粉的落新妇花簇,灯烛长明。   新娘穿着华美的拖曳婚纱,手捧花束,静美而耐心地接受全城祝贺。   没有谁注意到陆诏年,直到拍合影时,人们发现这个大花童不见了。夫人急忙叫人去找,陆闻恺也去了。   有些老爷坐在席间闲谈,站起来时因为鞋带打结而跌倒,陆闻恺由此发现猫腻。待老爷们到庭院去,陆闻恺悄悄从长桌另一边钻到桌底下。   只见蓬蓬裙如大丽花般散开,露出丝绸南瓜裤。陆闻恺蒙住眼睛,咳嗽一声。   匍匐前进的蓬蓬裙女孩猛地回头,见到陆闻恺,又松了口气:“小哥哥,你吓死我了!”   “所有人都在找你。”陆闻恺胡乱抓住陆诏年的手腕,“快跟我出去。”   他们从桌子底下爬出去,陆诏年抚了抚蓬蓬裙,狡黠道:“你猜我在干嘛。”   “捣蛋啊。”   “才不是!”陆诏年大声道,而后又小心翼翼要陆闻恺低下头来,伏在他耳畔道,“我在联系同心结……”   陆诏年说,麦修老爷告诉她,在西方,鞋系在一起就代表“永结同心”。所以等大哥与大嫂敬酒之前,她要偷偷把他们的鞋子绑在一起。   “你愿不愿意帮我?”   陆闻恺琢磨这话怎么都像骗小孩的,可看陆诏年眨巴大眼睛一脸憧憬,便含糊地应下了。   待宴席开始,侍应生将一个三层高的奶油裱花蛋糕抬出来。陆诏年在陆闻恺掩护下,钻进了主桌底下。   陆诏年不知新郎新娘一起切蛋糕只是象征性的,刚解开大哥的鞋带,仪式就结束了,大哥与大嫂都挪开了脚步。   陆诏年探出手去,不小心让大嫂看到,吓了她好一跳。   “好哇,你们……”大哥朗声大笑,将陆诏年一把抱起来。   “想吃吧?那第一块蛋糕给你了。”   陆诏年捧着大哥给的一块蛋糕往旁边挪,纱裙勾到桌角,不慎跌撞在陆闻恺身上。   蛋糕被抛出一个弧度,他们一同摔到。   有人惊呼,有人哄笑。   *   “你是大孩子了,不能再那么淘气了,知道吗?”   没几天,?????学校开学了,夫人亲自为陆诏年换上了中学制服。   中学分男女部,女中与男中隔着好几条街,陆闻恺与陆诏年的学校比之前离得更远了,但陆闻恺仍然负责接送陆诏年。   陆诏年第一天带着一袋进口糖果去学校,赚足人气,可也有同学不愿拿她的糖果,更嗤之以鼻。   “为什么?”陆诏年缠着别人追问。   “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拿你的好处?”   “哪里平白无故,我们不是同学吗?何况这只是糖果呀……”   “只是?如果你觉得你人人都吃得起这糖果,也不会拿它讨好大家了。”   说这话的同学叫陈意映。   陈意映对陆诏年第一印象是奇怪,很快,就变成了讨厌。   陆诏年洋洋得意、目中无人,而她身边每个人都是帮凶。   那天,陆诏年因为上课打瞌睡,放学后被老师留下来,陈意映放学离开,在校门口碰见接送陆诏年的兄长。   陆闻恺主动搭话:“同学你好。”   陈意映淡淡看过去,攥紧了帆布包的背带。   陆闻恺道:“你和陆诏年一个班吧?我是陆诏年的哥哥,请问陆诏年放学了吗?”   “你好,”陈意映看着陆闻恺浅浅的笑容,莫名有点磕绊,“陆诏年被老师留下来了。”   “怎么回事?”陆闻恺一下有点紧张。   “她打瞌睡,老师让她到教室外边罚站,她还偷偷吃糖……”   沉默了好片刻,陆闻恺道:“好的……老师请家长了吗?”   “应该没有。”陈意映想了想道,“你要进去接她吗?我和舍监说一声吧。”   “劳烦你了。”   陈意映把陆闻恺领进校门,赶时间离开了。她没有住校,每天搭渡船回江北乡下,帮家里做农活。   陈意映瘦弱,手指却略肿,有着夏日种田,冬天用冰冷江水洗衣服的痕迹。她只有一身上学穿的旗袍,边角洗得快发白了。   陈意映深知自己和少爷小姐们不同,她只有读书这条出路,最好以后能当个老师,体面。   那个冬天很冷,农田收成不好,陈意映母亲拼命似的起早贪黑干活,染了风寒,陈意映一家过年如过关。陈意映不得不一边负担农活,一边到城里找事做。   陈意映原本想,以她的程度,可以帮人誊写稿件,整理文书,事实是没有事务所肯要她。最后经乡亲介绍,陈意映帮别人家洗衣服。   为了攒下学期的学费,陈意映很卖力。手长冻疮,又乌又痒,她也能忍下来。   那天,陆闻恺和陆诏年上街看灯会,随侍的有好几个伙计。只听到人群里爆发呼喊,陆闻恺便将陆诏年护到怀里,躲到街铺屋檐下。   又绿打听到,有一个歹徒在江畔逮了一个姑娘,往这边逃了。   陆闻恺意欲带陆诏年回家,陆诏年不大有上街的自由,好奇到底什么事,非要听个明白才肯回去。   只见那歹徒挟持着一个小女孩从巷子里蹿出来,陆诏年“哎呀”一声,大喊:“陈意映!”   陆闻恺定睛一看,歹徒用刀柄抵着的脖子的人,正是陆诏年的同学陈意映。   陈意映脸色苍白而惊慌,看到熟人的时候,露出了获救的希望。   “放开那姑娘!”有勇之士大喊道。   “有人已经报官了!”   “我呸!”歹徒发狠道,“老子怕吗?”   歹徒穿着破衫,裤脚和草鞋湿透,一看就是逃难来的。   陆闻恺试探地讲了一句袍哥间的黑话,歹徒一下看了过来,可他并未接腔,反而更加警惕地挥舞大刀,划开人群,拽着陈意映进了一家茶馆。   茶馆门口悬红灯笼,挂义字牌,是陆大爷的码头。   茶馆堂倌出来让门口的人散了,垂下门帘。人们议论这歹徒说不定是惹了事的江湖人士,没有人敢闯进去。   这时,陆闻恺叮嘱伙计看好小姐,快步走进茶馆。   茶馆里一片混乱,歹徒抢了茶碗,摆茶阵,堂倌与楼上的两位袍哥却不为所动,要歹徒放了姑娘,不得在此闹事。   场面剑拔弩张,陆闻恺忙道:“各位哥儿,且慢!”   “小子,快滚出去!”   陆闻恺镇定道:“那哥儿腰间似别了白片。”   二楼两位袍哥对视一眼,同歹徒道:“若是同袍弟兄,何不出示白片?”   “我不相信你们!”歹徒道。   陈意映被箍在歹徒怀里,不得动弹。   陆闻恺道:“你再不放人,将事情闹大,上了报纸,到时候弟兄们有心保你,恐怕也难。”   “我要见陆大爷!”   “陆大爷岂是你想见就见!若你是同袍兄弟,有什么难,弟兄们自然助你,你快放了这姑娘!”   “我没那么傻!你们有人收了黑钱,要置我于死地,我见不到陆大爷,是不会放人的!”   陆闻恺思忖片刻,道:“在下陆闻恺,拜陆大爷为契爷,我可以帮你引荐。”   “哪来的小子,一派胡言!”   “我现在就让人去请,你把姑娘放了,换我做人质。就算我说的谎话,对你而言也没有损失。”   陈意映惊讶地张了张嘴,可喉咙涩哑,发不出声。   歹徒腾出一只手,取下别在腰间的白片,片上无字,只右下角有香烧小洞,插鸡毛:“都看见了!我是来拜码头的!”   袍哥们都知道,片上看似无字,实际取明矾以清水浸泡就会显现。   会采用这种投片方式,要么是密令在身,要么是拜兄报仇。   见歹徒情绪激动,唯恐他亮白刃伤人,陆闻恺再次提出交换条件。   陆闻恺缓缓走近歹徒,歹徒霎时踢开条凳,将他拽过来。陈意映随之跌落在地。   “快走!”陆闻恺道。   陆诏年在茶馆门口张望,看见陈意映跑出来,想往里挤,被又绿一把抱住了。   “让我去,我小哥哥在里边!”   “小姐,他们已经去请老爷了,想来是大事,我们就不要去添乱了……”   陆诏年转头,恨恨瞪着陈意映。陈意映一身狼狈,红肿的手还微微发抖。   陆诏年才不管这些,怒道:“都怪你!”   陈意映忍着要哭的劲儿,低头道:“对不起……”   原来,挟持陈意映的歹徒是邻县的袍哥,他的堂口大哥被弟兄杀害,他对大哥忠心无二,也难逃一劫。   人们早闻川东陆大爷侠义公道,他为此翻山越岭,涉江而来,拜码头为兄报仇。不少袍哥堂口接到悬赏他的酬金,欲杀之,他到一个落脚点,甚至不敢找当地袍哥借盘缠。   如此一路逃亡到城里,他一下船就险些丧命,不得已挟持一个人质,将事情闹大。   后来陆老爷请弟兄们吃茶,为这位弟兄主持了公道。   陆诏年不知道究竟是怎样解决的,只知父亲对陆闻恺的表现很高兴。   父亲赏了陆闻恺一支万宝龙钢笔,告诉他,往后不要过问江湖事,要做人才。   *   春去秋来,秋老虎卷满山银杏金黄。   陆公馆的厨房炊烟袅袅,伙夫取出最后一块湘西腊肉,乍看黑漆漆一块,洗净切开,黄色外皮衬着鲜红的肉,在指腹留下油脂。   和着辣椒与蒜叶炒,香得陆诏年直往门口探。   “吃饭了!”姨太太招呼一大家子落座饭厅。   陆诏年用湘西腊肉下饭,几乎要一个人占据一盘。   “慢点吃。”冯清如笑。   “不知道上回给二少的腊肉吃完没有?最近我看到他们在茶馆做买卖,有人专卖这些家乡特产呢。”   陆诏年咀嚼着腊肉,含糊道:“谁知道他呢,和志愿团女学生如漆似胶呢吧!”   “女孩子家家,说的什么话!”陆霄逸道。   陆诏年撇嘴:“也不见有多忙碌,怎么不回家看看。”   姨太太道:“他们部队有规矩,亲属也不能随便探视……”   冯清如点头道:“这倒是。”   陆霄逸转头问用人:“大少爷还没回来?”   “回老爷……”   正说着,勇娃子快步走了过来,朝一众人颔首,勇娃子禀告老爷:“董先生一家到了,大少爷忙不开,请少奶奶同我一起去码头接风。”   陆霄逸皱了皱眉头:“就是那个医生?让清如去怎么行,这小子……”   冯清如为难道:“我一会儿要和小娘去妇女会。”   陆诏年忙抬手:“不如让我去吧!”   陆霄逸看过来:“你一个未出嫁的小姐……”   “正是未出嫁,才要多走动呀。”陆诏年道。   “罢了,我看你就是想出去玩。你去,可要规矩些。”陆霄逸道。   董医生一家旅居日本,战事爆发后,他们不愿在敌国做顺民,经由香港到武汉,而今武汉遭受敌军狂轰滥炸,人们纷纷逃来重庆,董医生一家托朋友买到船票,原本几天的水路,在飞机炮火之下,愣是走了月余。   陆闻泽广结善缘,朋友遍天下,战事爆发后,不知帮多少人在重庆安顿下来。此番也是受友人之托,帮助董医生一家。   他们的情况不太好,一路开销之大,来重庆的钱还是借的。陆闻泽想着,反正城里的房子眼下也不好找,不如安排他们就住在家里。   他们一家?????除了董医生夫妇与儿女,还有董医生的妻弟,一个未婚男子。陆老爷原本不同意陆闻泽的安排,姨太太相劝说,时局艰难,能帮别人一把就是行善积德。   姨太太愿意把小洋楼让出来给董医生一家单独住。   过去家里的事由夫人做主,无论如何夫人也不会让姨太太搬进正宅。所以冯清如作代表,去请示了夫人,夫人只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话。   事情便定下来了。   饭后也没个歇息,陆诏年带上又绿,同勇娃子去码头接董医生一家。   勇娃子开车,觉着待会回来车子坐不下,让又绿别跟着去。   陆诏年道:“待会儿我们走路啊!”   又绿一下坐到勇娃子旁边:“就是,这些不用你考虑,只管开你的车。”   “你和小姐又想上街乱逛,我回来怎么跟老爷交代?”   “老爷还能怪你不成?你可是老爷的宝贝,一家上下都护着你!”   勇娃子说不过又绿,闷闷开车。   董医生一家已经坐滑竿到街边候着了,勇娃子远远地就看见他们。   又绿问他:“可确定?”   “董医生和太太,两位小小姐,一位表少爷,可不就是?”   “就你嘴甜!”   陆诏年亲自下车迎接,同董医生客气地寒暄了一番,请他们上车。   车子挤,陆诏年不便上车,让他们先回公馆歇息,董太太忙说,他们单独叫车。   陆诏年笑道:“我们这儿路窄巷子多,可不好找,我熟悉路,一会儿就走回去了。”   表少爷用指关节推了下镜框,温文尔雅道:“那怎么好意思,我同小姐一起走路吧,正好熟悉路。”   陆诏年婉拒,表少爷坚持。陆诏年心里直骂这人破坏大计,可再拒绝下去就显得古怪了,只好笑着应好。   车开走了,陆诏年正想着要怎么打发人,表少爷却道:“街上这般热闹,不知有没有吃茶店,我想喝杯冰饮,稍微坐坐。”   陆诏年眼睛亮了:“有啊!白象街就有提供冰饮的茶室。”   “太好了,那就劳烦陆小姐带我去。”   陆诏年瞧了瞧表少爷,眉眼周正,似乎与陆闻恺差不多的年纪,忽然有些好奇:“听说董医生在日本开诊所,表少爷也在日本学医吗?”   “我不是什么少爷,姓施字芥生,不知是否有幸得知小姐名讳?”   陆诏年见过的男孩子不太多,第一次遇到如此绅士,有点羞怯:“他们叫我幺妹,或者小年,你,你随意好了。”   又绿偷偷笑了下:“施少爷,叫我们小姐名讳不合规矩,就叫幺小姐罢。”   “没关系吧,那群飞行员……”陆诏年小声反驳。   施芥生大大方方唤了一声“幺小姐”:“还未回答你方才的问题,施某从美国麻省理工大学毕业,此前在湖北做工程师。”   “哦,那么你从未去过日本?”   施芥生摇头,轻声道:“我是南京人,我们家就只剩我和姐姐了。”   陆诏年怔怔不语,良久,她捂住心口,道:“抱歉……节哀。”   施芥生笑了下:“我这次来,想谋份差事,恐怕要多多麻烦陆少爷了。”   *   傍晚,陆老爷在家中设宴,招待董医生一家人。   听到他们交谈,陆诏年才知道麻省理工是世界顶级学府,人才辈出。   而施芥生实际上根本不需要怎么麻烦陆闻泽,国府早就向施芥生抛出橄榄枝。   得知表少爷如此优秀,陆老爷连连赞许。   席间,谈到战事,武汉空战,陆老爷颇骄傲地提起陆闻恺。   不知怎么的,陆诏年觉得有些滑稽。当初父亲极力反对陆闻恺从戎,而今陆闻恺的飞行员战士身份,又成了家门的一份荣耀。   陆诏年幽幽地想起陆闻恺同她说的那些话,心情渐渐变得沉重。   “幺小姐?”   施芥生喊了两声,陆诏年才回过神来。   “可是困乏了?”施芥生道。   陆诏年摇摇头。   “都怪我让你下午走了那么久的路,要是困乏了,就先去休息吧。”   “我想一会儿,父亲会让我弹琴给你们听?”   施芥生轻笑:“原来幺小姐还会弹钢琴。”   “我弹得不怎么好,那琴,是小哥哥的。”   “方才只听说二少爷是英雄,原来如此风雅。”   “到不怎么风雅,他也不喜欢别人说他英雄。”   施芥生看陆诏年有些愁绪,想来她牵挂部队里的兄长,便岔开了话题。   一开始,陆诏年觉得施芥生谦逊又有涵养,很好相处,可没相处几天,便转变了看法。   陆夫人一贯主张节俭,冯清如当家后,更将节俭贯彻到底。陆家突然多添了几口人,刚好的人手便不大够用了。   虽然董太太坚持不需要用人,但她一个人照顾先生起居,白天带两个小孩,根本照应不过来。冯清如就请了个帮工带孩子,然后派却红照应着施芥生。   却红一向同又绿不大对付,这下也难忍向又绿诉苦,施少爷不仅洁癖严重,房间里的东西还必须摆在他指定的地方,否则他就不舒服。   他倒不会责备用人,他自己将物品一一放回原位,可看恼了用人。   还有一日三餐,施芥生提倡蛋奶营养,向厨子伙夫引证科学,行事作风与陆家迥异。   陆诏年作为东家,要照顾好客人,这点规矩她还是懂的。又绿跟她咬耳朵,她叮嘱又绿,她叮嘱,用人们可千万不能议论客人。   这天,冯清如带董太太他们去逛街,熟悉城里环境。陆诏年“义不容辞”地跟着去了。   秋高气爽,天气晴朗,人们都出来游玩了,百货大楼附近一条街熙熙攘攘。   如今的重庆不止成了商业、工业的中心,亦快速摩登了起来,刊物上盛赞“小上海”。   一个个时髦女郎从人力车上下来,戴墨镜,撑洋伞,穿玻璃丝袜的细腿勾一双漆皮鞋。先生们也都穿上西服,不似坐在路边,敞马褂、扎裤脚的贫民。   在他们下江人印象里,重庆原先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穷乡僻壤。   施芥生对城中盛况感到惊异,繁华的地方原本看不见衣着褴褛的人,可是在这里,三教九流挤在同一片地方,从容而和谐。   “这座城市有种别样的生命力。”施芥生道。   陆诏年对外乡人的感叹见怪不怪,一开始,劫后余生的感觉总让他们以为来到了世外桃源。   “你看,有毅力在山上建起一座城市,可是人们又这么闲适,无论晴雨都要到茶馆里喝茶谈天。”   陆诏年抬眼瞧施芥生,觉得这位一丝不苟先生,不经意间倒有趣。 第二十二章   “原来啊, 城里没有这些时髦样式。你瞧。”冯清如同董太太说笑着,走进一间上海裁缝铺。   随着玻璃门推动,门口铃铛响了几下, 施芥生帮陆诏年扶住门,最后一个进去。   裁缝铺不大,听说是新进的时髦铺子,冯清如带董太太赶时髦来了。师傅为太太们量身,陆诏年翻面料簿, 也要做一身。   “芥生, 你一起呀。”董太太道。   施芥生道:“等工作定下来了再说吧。”   “我觉得这样式不错。”陆诏年从旁边柜子勾出一条领带,递到施芥生面前,“你的西服颜色深,要配亮色的领带。”   施芥生有点愣神。   冯清如道:“小年从小就时髦, 眼光是不俗的。”   “是吗?”施芥生从陆诏年手里拿起领带。   董太太量了尺寸, 过来瞧:“这条领带是不错, 芥生, 你不做西服,我送你条领带好了, 祝为你尽快定下工作。”   施芥生勉强应下来,又道:“既然幺小姐为我挑了东西, 我也该回礼才是。”   陆诏年笑了,施芥生不明所以, 陆诏年晃了晃食指, 道:“芥生少爷,我劝你别再恪守这些礼节了, 还是研究你的学术罢。初见时, 还以为你多么绅士呢……”   陆诏年说着走出裁缝铺, 施芥生疑惑呢喃:“我不绅士吗?”   他们逛了一下午,陆诏年想到又绿最近念叨的玻璃丝袜,便给又绿买了一双。又绿欢喜极了,一回公馆便抱着包装盒回用人住屋。   陆诏年换了身衣裳出来,就看到又绿和却红在楼梯拐角拌嘴,险些扯头花。   不巧,施芥生从后门进来,也撞见了这一幕。   “又绿!”陆诏年呵斥一声,又绿和却红才惊醒般,拉开彼此距离。   “吵什么?”陆诏年走下楼梯,当着施芥生的面不得不作出威仪的样子。   “小姐,她……”   陆诏年打断又绿的辩解:“我不管你们怎么回事,不守规矩——给却红道歉!”   “小姐……”   又绿咬咬牙,向却红低头,又朝施芥生欠了欠身,低头离开了。却红亦不服气地往后院去了。   陆诏年对施芥生道:“让你见笑了,她们……”   施芥生有话要说,但想了想,也不是什么大事,把怀里的几本琴谱递给陆诏年,说起来意:“你下午说的不错,回礼不妥当,但不回礼,似乎也不够绅士。我找到这几本琴谱,你看看喜不喜欢?”?????   陆诏年翻看琴谱,看起来是海外流行的曲子:“你送给我?”   “借给你啊。”   陆诏年看着施芥生,笑了:“我的确,就喜欢这些不那么风雅的东西。”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之前你自谦,弹得不太好,我想流行的曲子正好。”   “多谢,有空啊,”陆诏年朝施芥生眨了下眼睛,“请你听。”   陆诏年走远了,施芥生还怔怔站在原地。   入夜,陆诏年揿铃叫又绿,怎么都叫不来人。她想起方才的闹剧,悄声来到用人住屋。   透过窗户,看见又绿蜷缩在被窝里,妈子不知道在劝她,还是训她。   陆诏年轻咳一声,妈子出来说,小姐平时太惯着又绿了,让陆诏年不要进去,陆诏年偏要进屋里。   “又绿……”陆诏年向往常那样撒娇。   又绿抹掉眼泪,坐起来。   “我不是真的在凶你,你怎么不明白呀。”   “我明白,”又绿抽泣道,“我是替小姐委屈。那却红,却红说什么,小姐根本不知道。”   “说什么了?”陆诏年不以为意。   “却红说……夫人这么病着,吊一口气,如今姨太太都能进主宅了,姨太太每天跳舞、赌牌,家里的事情全是大少奶奶操持,小姐赖在陆公馆,什么都不做,一天到晚大笔开销,一点都不为夫人和大少奶奶考虑。”   陆诏年说不出话来了,又绿急忙拉住陆诏年的手:“小姐你别……都怪我,我不该……可我就是气不过!这么多年,我和却红做一样的事,领一样的份例,却红仗着是大少奶奶的屋里的人,总要压我一头!”   陆诏年缓了缓,道:“怎么现在还需要我来提点你、安慰你了,现在,我已经不计较别人说什么了。城里那么多人骂我阴煞晦气,我要是一个个计较,哭得过来么。”   “那些都是……”   “我没事,本来么,你看我祈愿什么,什么便不成。我对这事上的事情……”陆诏年垂眸,慢慢起身。   “你收拾一下,弄点水果给施少爷送去。”   “那边有却红照应呀……”   陆诏年转身道:“你当真明白?近来家里有客人,你们在客人面前失仪,传出去陆公馆成什么,我倒不在意。可是你知道,管家的是大少奶奶,我可不想听到别人说,大少奶奶管不住这个家。”   又绿醍醐灌顶:“小姐,你是怕姨太太……”   “不是。”陆诏年没有说更多。   姨太太是什么人,这么多年,陆诏年心里其实清楚。只是她一方面是父亲的情人,一方面是陆闻恺的母亲,陆诏年对她的态度才复杂难解。   陆诏年感到忧心的,是母亲的嘱咐。   母亲病倒不久,城里就传,陆老爷捧戏子。话跟着风传到母亲那儿,母亲要她做的,便是守住这个家门。   *   翌日早上,陆诏年在早报上看到关于空军的报道。   飞行员总区在重庆城里,因此一大队飞行员调驻重庆,报道隐去编制,介绍了飞行员的训练生活与各别事迹。   其中就有陆闻恺在农家宴席上所说的话,“我不是英雄”。记者似乎并未体会陆闻恺当时的心情,反而歌颂一番。   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在小哥哥看来,会是多么讽刺,令人伤心啊。   陆诏年早饭也吃不好,急欲找报社和这个叫石森的记者撤回报道。   可临到出门,陆诏年被夫人房里的用人叫住了,陆诏年便让又绿先去报社。   陆诏年提着裙摆,急急忙忙上了楼。   “母亲!”   看见陆夫人正在梳妆台前梳发,陆诏年惊喜而惶惑。   夫人回过头来,浅笑:“小年,你来给我梳头吧。”   陆诏年走过去,拿起梳子,关切道:“母亲,你可好些了?”   “新的这副药方似乎不错,今早忽然有心思起来走走了。”   “母亲要出去走走?”   “哪儿啊,不过客人来了,我还没打过照面,总是不大妥当。”   “母亲千万不要勉强。”   “不会。”   见夫人神态自若,身体真是好些了,陆诏年高兴坏了。   陆诏年给夫人戴上翡翠耳环,觉得差点起色,又抹了一点胭脂。夫人握住陆诏年的手,道:“好了,陪我到院子里走走罢。”   陆诏年扶着陆夫人到院子里,冯清如忙来陪伴。三人到小洋楼拜访董太太,一边吃茶果一边叙话。陆公馆上下一时喜气洋洋。   中午,男人们回来了,一大家子围坐饭厅大圆桌。夫人兴致颇高,还抿了几口酒。   看到勇娃子四处张望,陆诏年才想起又绿还在报社等她,便悄悄支使勇娃子去报社把人接回来。   俩人回来时,饭席刚结束,陆诏年从夫人房间推出来,回房歇息。   又绿过来伺候,道:“听说夫人上午去了小洋楼,夫人以往从不踏足那儿的呀?”   陆诏年用毛巾擦了擦脸,思忖道:“不过现在住小洋楼的是董太太他们……大约母亲已经放下心结了吧。”   又绿点点头:“我以前听老人说,人大病一场,鬼门关前走一遭,就会看淡一些。”   “但愿如此。”   *   房间里的新历挂历翻到十月,中秋将近。   国府废除传统,节假日一律按新历制,但这不妨碍人们对习俗的尊崇,诸如中秋等重要的节日,仍隆重对待。   头两日,陆霄逸就稍信给陆闻恺,叫他回家过节。他并未回应,陆霄逸让陆闻泽直接打电话到部队,电话是主任徐复明接的。   徐复明并非黄埔系出身,受同僚排挤才被委派到乡下,管理飞行大队生活。陆闻恺的身份,事先没有人向徐复明透露,徐复明接到这通电话后,内心动荡不安。   赵元驹等人对陆闻恺所做的事情,在部队里不算秘密。他作为主任,什么都没做,不过,这就等于尚未表态,现在表态还来得及。   徐复明在心头捋了捋,生出许多遐想来——   那陆老爷,可是连中央的人都要去拜码头的人物,他们想方设法送钞票、送女人,陆老爷一句没空就挡回去了,假使他徐复明照顾好陆老爷的儿子,不说高升,至少从这鬼地方调回司令部,是轻而易举。   “令郎……”徐复明主任笑着来到机场。   落日余晖中,飞行员们刚结束训练,正在听队长训话。   “郑大队……”主任背手走过去,握拳咳了一声。   大队长每回一见主任这样子,就有种不好的感觉,却仍客气道:“什么事?”   “是这样的,有点事,借你一个人——就陆闻恺吧。”   突然被点到名,陆闻恺抬眼看向主任。   大队长蹙眉问:“什么事?”   知道大队长一向不喜欢队员与后勤工作混在一起,主任道:“上回志愿团采访的一些事情。”   大队长停顿两秒,道:“快去快回。”   长官发挥,陆闻恺只好应是。   主任把陆闻恺带到办公室,背手踱步,也不说事。陆闻恺不愿开罪他,便耐心等着。   似乎终于措好辞了,主任转身看陆闻恺,未语先笑:“你家里来电话,让你中秋节回去。”   主任像是给陆闻恺回话的机会,待陆闻恺要说话了,忽然又道:“不过嘛——”   陆闻恺淡然道:“战备状态,谁都不可以休假,不知可否劳烦主任替我回复家中?”   陆闻恺的反应与主任预料的截然不同,主任咽了咽唾液,道:“嗯……实际上,这个都是可以调整的。你们每天训练、出任务,实际上,重庆没什么事嘛。”   “重庆是后方命脉。”   “是,是,我是说……”   “多谢主任关怀,即便主任通过,大队长那边也不会同意。”   陆闻恺颔首道:“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回机场了。”   主任看着陆闻恺离去,握拳砸了下手心:“哎!这陆闻恺……哎,我怎么就没早看出来呢……”   陆闻恺回到机场,队伍刚散。陆闻恺招呼杜恒,一道上食堂。   “主任找你去做什么?又拍照片?”杜恒打趣。   “那么久的事情,你还记着。”陆闻恺道。   “什么事啊。”胖哥凑上来道。   “差不多吧。”陆闻恺不甚在意道。   杜恒活动了下手臂,双手托后颈:“月亮这么圆,欸,快中秋了吧?”   “是啊。”胖哥接腔。   “每逢佳节倍思亲啊!”杜恒笑道。   陆闻恺摇头。   杜恒道:“怎么你不想回家?”   陆闻恺摆摆手,大步走开了。   田野边的金银花结了露水,日升月落。   一切刚刚苏醒。   “乌啦——乌——乌啦——”   空袭警报划破黎明。   作者有话说:   1938年10月4日,27架日机相继入侵重庆领空,从而拉开重庆空战序幕。 第二十三章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一瞬间, 陆闻恺就醒来了。   他翻身起床,拽起衣架上的衣服穿,看舍友仍在酣睡, 用力踢了一脚舍友的床。   飞行员们朝机场飞奔,训练有素地列队,等待指示。   情报显示,日军出动轰炸机,推测有二十架以上。他们从汉口机场出发,????? 目前已过巫山, 朝着重庆而来。   大队长亲自指挥作战,由第二十二中队拦截日机第二十三中队留待机场布防。也向驻重庆城的第二十一中队发去了通知,命他们进入警备状态。   中队长赵元驹像往常一样,带领队员起飞迎敌。   天气晴朗, 能见度极佳, 透过护目镜望去, 底下金黄色稻田, 在风拂下荡起波涛。   赵元驹把新丁交给陆闻恺,让耗子做他的僚机, 耗子答应得特别干脆。陆闻恺听到嘈杂的电流声,抬头一看, 如墨点般密密匝匝的飞机从高空飞来。   它们列着层叠的队形,整齐划一。   “叠罗汉呢。”陆闻恺把发现报给赵元驹, 好似随着话语, 心底的斗志就被唤起了。   日机的高度更高,他们想要拦截下来, 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升上去, 否则日机炮火轰过来, 他们只有躲闪的份了。   陆闻恺依照赵元驹命令,斜飞入云层,在远处抬升高度,而后回旋,接近日机。耗子跟在他斜后方掩护,他们距离日机还有一段距离,日机便敏锐地发现了他们。   霎时,日机的机关枪子弹扫射过来。   交战了。   无数次,操纵杆稳稳握在手中,却让人产生一种眩晕感,好像下一秒就会坠落。陆闻恺心跳漏了一拍,在这一拍之中,他看见他的僚机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远远躲闪开来。   然后更多的子弹朝他飞来。   他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耗子惊慌下打过来的子弹。在空中,瞄准精确度不佳,误伤队友,是悉数平常的事。   但是耗子这一个细小的动作,让日机分开了他们。   他们本该拦截的这一队日机改变了阵型,分出一列来,朝梁山机场飞去。而剩下几架,仿佛要绞杀他们一般,猛烈地围攻过来。   耗子在频道里大声呼叫,请求援助。赵元驹为此询问陆闻恺,陆闻恺正在与日机周旋,无暇顾及,换来的却是赵元驹的一声怒斥。   陆闻恺分出余光一瞥,看到耗子在低空躲避两辆日机,眼看耗子就要不敌炮火,俯坠到山林里,陆闻恺全力拜托他周围的日机,加速朝耗子追去。   经由嘈杂电流,陆闻恺将耗子的心神喊了回来,告诉他不要急于与日机拉开距离,注意高度。   轰隆——   远处传来撼动原野的爆炸声。   *   原来日军此番目的,是为轰炸梁山机场。   二十七架日机,两小时内接力轰炸三次,第四大队的飞行员们就快耗尽燃油,只能迫降各地机场 。   返航回到机场,已是夜里。   司令部”派来工程师与工人紧急维修机场,伤员已经移送城里的医院。   陆闻恺走过去,看见耗子在干草垛后边吸烟。他身上有汗,看来忙活了半天,才找了个借口歇息片刻。   陆闻恺摘下飞行员帽子,呵出一口浑浊的气,两步走过去,一拳打在耗子脸上。   “妈的不想活了,别连累别人!”   帽子飞落到底上,耗子踉跄后退,完全懵了。   可也就是几秒钟,耗子啐骂:“敢打老子!”一拳朝陆闻恺挥去。   陆闻恺偏头躲开,一脚撂翻耗子,把他压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地揍。   远处忙碌的人察觉动静跑过来,他们拉扯陆闻恺,却演变成一场群殴。   他们都有许多愤怒。   “给我住手!”赵元驹拖着受损的脚踝走来,“都想上军事法庭吗?!”   陆闻恺猛一把挡开队员的拳脚,撑地站起来。感觉脸颊唇角火辣辣的疼,他用手掌蹭了一下,看到了血。   队员们把耗子扶起来,耗子仇视地盯着陆闻恺,陆闻恺又一下拽住他的衣领:“上军事法庭,这家伙还能活着出来?”   “你什么意思?”耗子喷出零星血末。   赵元驹皱眉看着他俩:“陆闻恺,把话说清楚。”   陆闻恺冷声道:“一个飞行员,面对日机竟然落跑!要不是我命大,今天就是我俩的忌日!”   赵元驹沉默片刻,问:“有没有这回事?”   耗子嘴唇嗫嚅,道:“陆闻恺,你自己做僚机,让老队长送了命,现在你——”   陆闻恺道:“那就上军事法庭啊。”   “现在忙着,这件事晚点再来再来讨论。”赵元驹道,“你们都去做事!”   “是……”几声应答消散在风里。   警报声响的时候,徐复明主任就跑得远远的,现在司令部几位长官过来了,主任只好又回来。他下意识搜寻陆闻恺的声影,看到陆闻恺忙碌着,他想上去递支烟,走近了,看到陆闻恺脸上有伤。   “哎唷,伤着了……”   主任行事夸张,赶在他叫人过来之前,陆闻恺便说:“小事,不劳主任挂心。“   ”不是,你这,你这怎么伤的?方才怎么没跟着医护去城里。这消息明天传遍重庆城,陆老爷知道了,我怎么跟他交代……”   陆闻恺瞧了主任一眼,主任自觉这算盘打得太响了,只好以笑掩饰。   深夜,一帮飞行员才拖着疲倦不已的身心回到宿舍。   陆闻恺没机会躺下,就被赵元驹叫出了房间。   赵元驹问:“主任找你做什么?”   陆闻恺道:“问伤怎么来的。”   “你们的通话有磁带记录,我听了,陶申的确出了差错,你……”   “你放心,我没打算报上去。”   赵元驹犹疑道:“你想要什么?”   陆闻恺笑了声:“我不像你们,一心想着前程。”   “大家都是航校出来的,谁都知道飞行员拼死换前程,你何必故作清高。”   “清高?我贱命一条。”陆闻恺的声音似乎有了点温度,“平生之愿实现不了了,但愿实现平生之志,做个还有点用的中国人。”   赵元驹打量陆闻恺片刻,道:“最好如此。”   *   这天一早,号外传遍重庆城。   陆家的来电,从总司令部接进了梁山机场驻防办公室。   主任连连擦额头的汗,让人把陆闻恺叫过来接电话。   本以为陆闻恺接听父亲的电话总要乖顺几分,可依然冷淡,甚至还有些许厌烦。   但陆闻恺最后还是应承了父亲,中秋一定回去。   梁山再度平静下来,中秋这日,陆闻恺拿主任的批条,向大队长告了假,借部队的皮卡车,独自驾车进城。   夜晚,车开进了陆公馆。陆闻恺一双军靴踏到地面上,下意识捏起衣衫闻了闻味道。   又绿在门边候着,瞧见他这样子,暗暗笑了:“二少爷可要先更衣?”   出发前他在宿舍澡堂洗了个冷水澡,身上一股廉价的肥皂味混合着烟味,确是不大好闻。   “我先回屋。”陆闻恺道。   又绿便说:“家里来了客人,姨太太把别院腾出来给客人住,搬到了老爷房里。二少爷的房间在二楼,跟我来。”   经过客厅,陆闻恺听见欢声笑语,往门廊里一瞧,见陆诏年坐在沙发上,身旁站了个青年。   “夫人好些了?”陆闻恺问。   又绿笑道:“好多了。”   又绿领陆闻恺上楼:“房间是小姐布置的,大多按照二少爷原来房间的摆设,没太改动。”   又绿浅浅颔首:“那我先下去了,有什么事,二少爷揿铃便是。”   又绿悄然回到客厅,太太们都问她,二少爷看起来怎么样。   又绿回,二少爷无恙,只是要歇息片刻,请各位再等一等。   “都等了半天了。”陆诏年道。   又绿俯身,耳语道:“我瞧着,二少爷不大高兴?”   陆诏年哼声:“他什么时候露笑脸了?恐怕只有嘲讽我的时候。”   又绿掩唇而笑。   待到陆闻恺下楼,一屋子人移步饭厅。   陆诏年和陆闻恺中间隔了好几个位置,施芥生坐陆闻恺旁边。两人年纪相仿,两家人觉得他们或许能交上朋友。   可事实却是,施芥生用“飞机”搭话两句后,两人再无交流。   原本陆闻恺应是今晚的主角,姨太太顾忌夫人初愈,不愿他风头太过,总是适时转移话题。因而佳句频出的施芥生与陆诏年就显得突出了,他们让一桌人欢笑连连。   没有人提及战事,这一晚大家都很尽兴。尤其董医生一家身处异乡,能度过一个和乐融融的中秋节,心怀感念。   散席后,陆闻恺称喝多了,直接上楼了,其他人到偏厅小坐。   陆诏年给他们弹曲子,悄声吩咐又绿去做醒酒汤。   少倾,陆诏年端着醒酒汤来到楼上。   她轻叩门,等了一会儿,才听见脚步声。   屋里的人只掀开一道门缝,甚至不让人看他的模样。   屋里黑黢黢的,陆诏年小心翼翼道:“你休息了?我打扰你了?”   “什么事?”陆闻恺声音有点哑。   他今晚没有节制,喝太多了,回到房里,颇觉天旋地转。躺下来,闭上眼睛,浮现的画面竟是战场。   无论他怎么做,老分队一次又一次死在他眼前,血染满整个机舱。   他惊出了一身汗。   陆诏年往前,闻到他身上还未散去的酒气,想来还未梳洗,“给你送醒酒汤。”   “不用。”   陆闻恺话还未说完,门就被陆诏年推开了。?????她蓦然闯入,亦如曾经闯入他封锁的心扉。   “你……”   陆诏年抬手,手肘碰到壁柜角。她没喊疼,摸索着找到彩玻璃台灯,拉线打开灯。   昏黄灯光照亮一隅,陆诏年看见陆闻恺赤-裸上身,脖颈胸膛有薄薄的汗。   陆诏年别过脸去,而后又抬头,把碗递给他:“你不能喝,还喝这么多。”   “关你什么事?”   陆闻恺语气有些强烈,陆诏年愣住了。   他意识到这点,缓了缓,道:“麻烦你了,放着罢。”   “我不觉得麻烦,”陆诏年蹙眉,旧话重提,“不觉得没有意义。”   陆闻恺冷笑:“有什么意义?”   陆诏年一时又说不出来,她把醒酒汤放到壁柜上。   “你出去,我没空跟你耗。”陆闻恺转身,撑了撑额头。   陆诏年攥紧了手,压抑情绪,“昨天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听说还有村民伤亡……我担心你,从昨夜等到现在,你就这么对我?”   陆闻恺对陆诏年这一切的行为言语感到费解,不耐烦道:“我想休息……”   陆诏年拽住他手臂。她的手是冰凉的,让人忍不住握一握,捂一捂,可是他缓缓掰开了她的手指。   “去了南京之后,我以为我们已经和好了,可是我写给你的信,你从来都不回……陈意映也给你写信?你回信了吗?还是说,就是因为她,因为她你才……”陆诏年哽咽道。   “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没有!当初我没有跟你一起走,就让你恨到现在么?”陆诏年脱口而出。   陆闻恺一下捂住她嘴巴,他脚步虚浮踉跄,没站稳,同她一起跌撞上壁柜。   砰地一响,彩玻璃台灯跟着晃荡,发出簌簌响声,在陆诏年耳畔环绕。   他的身体几乎完全包裹住她,像火一样滚烫,烧灼她。   陆诏年愤怒地瞪陆闻恺,透过彩玻璃的光点映在他脸上,令人看不清——   从前不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还不是这样的。   陆诏年猛地推开男人,惯力使她背又撞上壁柜。灯盏摔落,盛醒酒汤的碗亦洒下来,汤泼在陆诏年手上,她下意识叫唤一声,才发觉没有多烫。   “没事吧?”   屋里一片漆黑,陆闻恺慌张地摸过去。   “有没有事?”   陆诏年拂开陆闻恺的手,霎时间却定住了心神,又攥住了他手指。   陆闻恺拂去陆诏年手上的汤汤水水,“烫到没有?”   “没有……”陆诏年咬了咬唇。   他的关切让她感觉到了什么,她怀揣几分笃定,几分试探道:“就知道凶……”   “我……”   陆闻恺退开半步,踩到玻璃台灯。怕碎片伤着陆诏年,他说:“别动。”   他找到床头的壁灯,打开,捞起背心穿上,然后走回来,蹲下来捡玻璃碎片。   不小心被玻璃片划破指腹,看到血珠渗出来,他方才清醒些了。   当初他答应带她一起走,可她失约了。她骗了他,背叛他,要同别人成婚。   他打定主意,从此与她形同陌路,可他仍忍不住像从前那样关心她,怕她受一丁点伤。   陆闻恺捏着玻璃片站起来:“陆诏年……”   陆诏年凑上来,攥住他衣衫,微微颤抖着说:“小哥哥,我——”   陆闻恺把陆诏年压到墙上,拳头撑墙,攥紧的碎玻璃险些划到她的脸。   陆闻恺抬起另一只手把她的脸扭到一边,紧紧箍着:“我们是兄妹,陆诏年。”   陆诏年一抽气,哭了出来:“我错了,我错了,你恨我吧,你很恨我对不对?”   “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当初,是你告诉我,就算是兄妹,那又怎样。”   陆闻恺喘着气,酒气喷洒在陆诏年脸上。他们紧挨着,衣料摩挲出微不可察的声响,令人贪恋。   陆诏年闭上眼睛,抽泣着:“当初,我太害怕了……我不想的,可是母亲说,母亲说我们……小哥哥……”   “原来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了……”   陆闻恺把玻璃片捏得稀巴烂,碎渣从手中落下。   他从陆诏年身前抽离。   “可是你不要这样推开我。”陆诏年道。   “动静太大了,会被人察觉。”陆闻恺道,“走吧。”   陆诏年闭了闭眼睛,拭去泪痕:“我叫又绿来收拾。”   *   陆诏年走出房间,揿铃叫又绿上来。   看到楼梯口鞋架上放着陆闻恺的沾染泥泞的军靴,她默默从怀里摸出绣花手绢,擦拭军靴。   陆公馆常有人走动,不宜让客人都换室内鞋,但夫人爱干净,出入二楼往上的房间都要换鞋,因此置了一个黑桃木鞋架。用人看到上面的鞋染了灰,就主动擦一擦。   陆诏年受夫人教育,以往从不做这些“下人事”。   又绿上来,看见陆诏年此状,脸上还沾了血,低呼道:“小姐……!”   陆诏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又绿压低声,关切道:“没事吧?你的脸……”   陆诏年摸了摸脸颊,道:“我没事,你拿点创伤药去二少爷房间。不要惊动别人。”   又绿起身,又不忍道:“我来吧。”   “我只能做这些了。”   陆诏年擦了鞋,打油,最后把鞋带也重新穿了一边才罢休。   *   翌日早晨,陆诏年起床照镜子,发现脸色不太好看。   梳妆台上放着几本杂志,面上一本新出的,封面是章亦梦。   章亦梦是浪漫人物,时髦,城里的下江名媛也竞相效仿,最近她在香港宣传她的影片。   陆诏年便照着时兴样式,化了妆。又挑了一身蓝绿底白花的高领连肩袖旗袍,衬托肩部柔美弧度,整体自然贴合身体曲线,叉开到膝盖上面一点,正是时兴的款式。   陆诏年到饭厅时,都坐齐了。   照顾董医生一家的口味,早餐桌上摆着小笼包、粥、油条和豆浆,也有年轻人爱吃的吐司和黄油块。   陆闻恺喝着冬寒菜粥,抬眼看了陆诏年一眼。   陆诏年也看向了他,他受伤的手戴了只皮手套,不知道怎么和父亲解释的。   施芥生问道:“幺小姐可是要出门?”   陆诏年落座,大大方方瞧着施芥生:“女为悦己者容。”   夫人笑道:“也不知羞……一会儿董医生他们要走。”   “走?”陆诏年看了看他们,“去哪儿?”   施芥生道:“我找到一处公寓,今天就搬过去。”   陆诏年关切道:“住这里不好?”   施芥生道:“已经叨扰很久了,实在不好意思。”   陆诏年想起来道:“那么琴谱我要还给你吗?”   “才给你的……下次我过来拿吧。”   “搬到哪啊?”   “打铜街过去……”   他们谈话的时候,陆闻恺利落地吃完了早餐。他用餐巾擦了下嘴唇,叠放在一旁:“你们慢慢吃。”   董太太道:“二少就吃好啦?”   陆闻恺笑了下,推开椅子起身。   “你要出门?”陆霄逸合上报纸。   陆闻恺顿了顿,会意道:“我刚好顺路,一会儿送你们吧。”   董太太不好意思道:“会不会耽误你事情?”   陆闻恺轻轻摇头:“没关系,你们慢慢吃,吃好。”   “我也送他们吧。”陆诏年道,“找着门,以后我也可以去找两个小囡玩啊。”   陆闻恺仿佛没听见,去偏厅等候了。   饭后,用人帮董医生一家的行李搬上轿车。陆闻恺撑着车门,让一家人挤上了后座,也上了驾驶座。   陆诏年双手交握,乖巧地站在旁边。   陆闻恺拍了拍方向盘:“上来。”   陆诏年抿笑,上了车。   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   董医生他们找的公寓在繁华街市的背巷里,车只能停在路边。好在行李不多,陆闻恺帮着一起就把行李送上楼了。   屋子里灰扑扑的,还需要整理,陆闻恺只送到门口,体贴地告辞了。   下来看到陆诏年坐在车里,斜呢毛遮去她一半眉目,只余一抹柔和的神情。陆闻恺拢了拢腕表,才走过去。   陆闻恺上车的动作过于利落,车门关合的声音比较响,陆诏年正出神,便被吓了一跳。她肩膀抖了下,转过头看陆闻恺,有点惊慌。   大街熙熙攘攘,行人从车旁过,都朝车里打量一眼。   陆闻恺淡淡收回视线,抬腿把靴子踩在座椅上。   “鞋是又绿擦的!”陆诏年不假思索道。   陆闻恺松开鞋带的手指一顿,抬眸瞧了陆诏年一眼。   此地无银三百两,陆诏年颇有点恼。   陆闻恺两三下重新系好了鞋带,忽然笑了:“替我谢谢她。”   “哦……”陆诏年讷讷地说,“一家人,倒也不用这么客气。”   “回家?”陆闻恺发动车。   陆诏年默默地,抬起了陆闻恺的手。她急欲脱下他的手套,可又担心伤了他。手套之下,他右手掌心缠着纱布,方才搬运重物,伤口拉扯,渗出血来。   “去医院吧?”   “小事,去公园看看吧,好久没去了。”陆闻恺语气轻松,好似看不出陆诏年复杂的心绪。   中央公园在上下半城交接的后祠坡,落成近十年了。前几年市立通俗图书馆在公园里建成,去的人更多了。?????   陆闻恺找了位置停车,和陆诏年走进公园。   杂莳花木,美不胜收。庭阁楼台下,孩子们嬉戏,大人们在旁边闲谈、织毛线。   “去看蛮子。”陆诏年说。   二人便往葛岭走去,那儿拦蓄了一些野生动物。   “蛮子!”   听到人们逗趣的声音,陆诏年加快了脚步。   草地里,孔雀神气地踱步。   “蛮子,快让我们看看呀!”陆诏年喊道。   孔雀蛮子忽然精神抖擞,小跑两步,展开了华美的羽毛屏风。   陆诏年回头,视线找到陆闻恺,她笑了:“你看,还和以前一样。”   陆闻恺浅笑:“蛮子也老了。”   “是吗?不过七八岁吧。”   “它们的寿命有限。”陆闻恺来到陆诏年身边。   陆诏年抬头:“可是它们快乐呀,和人一样,活太长,未必是好事。”   “你不希望夫人身体好起来?”   “你说什么呀,我当然希望,我也希望……”陆诏年抿了抿唇,“家人都平安健康。”   “年年。”   “嗯?”   陆闻恺看着悠闲漫步的孔雀蛮子,道:“我上次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个家的发家史,在我看来也许不光彩,但父亲于你而言,是一个好父亲。”   “我知道。”   他们在公园转了一上午,到公园附近的茶馆歇息。   竹帘背后的雅座,靠窗。窗外青瓦房舍蜿蜒层叠,其间隐约有一座十字塔在阳光下闪烁。   楼下有人唱曲儿,是陆诏年听不懂的吴语小调。   半晌,陆诏年出声道:“如果当初跟你一起走,就都不一样?”   她终于敢问出这句话。   “小骗子。”陆闻恺轻笑,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茶盏,“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无论是陆家,还是什么,我没有怨。”   “小哥哥……”   “我承认这一点,我是你小哥哥,就永远都是。”   陆诏年垂下眼睫。   良久,陆诏年出声:“当时,母亲告诉我……你早都清楚,对不对?”   “不要说了。”   陆闻恺注视着陆诏年,渐渐笑了。那笑意里带一点狠,带一点恨。   他从来就知道,他们是一家人,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答应了她。   琵琶女的曲子唱完了,人声喁喁。堂倌掀开竹帘,给二位客人添茶,却发现他们没怎么喝茶。   堂倌退了出去,二人很快也离开了。   桌上留下几文茶钱。   *   那时候城里远没有如今热闹。   陆老爷身边有个洋人,叫麦修。他身上总带着糖果饼干,喜欢跟陆诏年逗趣儿。陆闻恺不喜欢这人,觉得他收买他们小孩,有利可图。   果然,麦修向陆诏年的姨母求婚了。   陆诏年上回做花童还不过瘾,要给姨母做花童,可她个子长高一截,看起来就像大孩子了。家里人哄她高兴,还是照例给她做了一身纱裙。   陆闻恺第一次穿上西式礼服,打领结。人们说他像个小大人,仪表堂堂。   婚礼在教堂举行,庄重肃穆。陆闻恺全城看护陆诏年,不让她乱跑。大家安安静静的等待仪式开始,陆诏年无聊地踢长椅,说这一点不好玩。   直到新郎新娘在牧师见证下发誓、亲吻,陆诏年瞪大了眼睛,紧紧攥住陆闻恺的手。   “小哥哥……”   “嘘。”   陆诏年俯到陆闻恺耳畔道:“我以为哦,结婚是为了吃大蛋糕,原来是要亲亲的。”   陆闻恺忍笑:“结婚,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意思。”   “我也要和小哥哥结婚!”   “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陆诏年迅速亲了一下陆闻恺脸颊,转过身去嘻笑。   陆闻恺用手背抹了抹脸,掐住陆诏年后颈,低声道:“你再胡闹!”   陆诏年朝他做鬼脸,弯腰跑了出去。   “陆诏年……”   陆闻恺别无他法,追了上去。   野鸽群惊起。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投下两道蹁跹的影。   *   陆家家规严苛,陆诏年又受尽宠爱,比同龄孩子懵懂,也不奇怪。   那天,陆闻恺像往常一样去女校,接陆诏年回家。   快要到夏天了,空气很闷,即使迎着太阳余晖,也教人热得喘不过气。陆诏年走不动路,要陆闻恺背,陆闻恺惦记期末考试,心里也有些焦躁,不愿背她。   陆诏年便站在原地,不走了。   陆闻恺觉得总惯着她,她总长不大,这次便没有再服软。   陆诏年偏跟他犟:“你不背我!我就不走!”   陆闻恺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诏年一下坐到地上,把书包当坐垫。   夜幕降临,看着马路尽头再没有陆闻恺的身影,陆诏年委屈又愤怒。   她找得到路,能自己走回去!   陆诏年这样想着,起身抱起书包,赫然发现灰白绢布上有一滩乌红的痕迹。她顿感紧张,摸了摸屁股,手上也沾了红。   她流血了,这么多血……   犹如晴天霹雳,陆诏年一时止住了呼吸。等她缓过来,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班里几个年纪大点的同学说起过这种事,这叫初潮。   她们还说,变成女人,就会流血。可陆诏年却觉得这像一种异化,她的血到处都是,很脏。   陆诏年低落地走在昏暗的小路上,忽然听到一声喊。   陆闻恺打着手电筒走来。   “跑哪里去了?教你走大路、走大路,怎么到这巷子里来?”   “你……”陆诏年抬手挡在身前,“你别过来!”   “陆诏年!”陆闻恺怒道,“天都黑了还胡闹,你给我滚过来!”   陆诏年刚收拢的心绪,一下又溃散了,她瘪嘴:“你凶什么……”   陆闻恺一步走来,逮住陆诏年肩背,就往回走。   陆诏年扭动肩背,陆闻恺反而箍得更紧。   书包掉在了地上,陆闻恺弯腰捡起来,陆诏年一把夺过去。   “你到底怎么了?”陆闻恺急切道。   “我……”陆诏年啮了啮指关节,不敢看他,“不舒服。”   手电光照到她身上,蓝布裙子有一滩血迹。   陆闻恺张了张嘴,别过脸去:“我们快回家吧。”   闷头走了一段路,陆诏年咕哝道:“你骗子。”   陆闻恺没好气:“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不会弄丢我,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回到家,陆闻恺道:“我叫母亲过来吧?”   陆诏年支吾道:“不,不用了……”   两个孩子回家路上发生这种事,夫人颇有芥蒂,不过也正好叮嘱陆闻恺,从今往后要照顾好妹妹,绝对不能让她受欺负。   这之后,陆诏年渐渐发觉,每当来月事的时候,只要她一讲肚子痛,提出什么要求,陆闻恺都会答应。   炎炎夏日,陆诏年不想闷在家里写假期作业,便以此为借口,让陆闻恺想法儿带她出去玩。   陆闻恺毫不留情地拆穿她:“有精神就把作业写了。”   “……”   陆诏年没料到这招这么快就不管用了,闷闷地把书盖在头上,大声背唐诗,以示心情不佳。   陆闻恺无奈叹息。   到了傍晚,陆闻恺到陆诏年房间来找她,哄她出门,到姨父新开的饭店去吃冰淇淋。   “母亲准许了?”陆诏年问。   “嗯。”陆闻恺道。   陆诏年高兴得跳起来抱陆闻恺:“我就知道,小哥哥最好了!”   “要怎么谢我?”   陆诏年在陆闻恺脸颊上亲了一口。   陆闻恺推开她的脸:“你是女孩子了。”   “我一直都是女孩子啊?”   “笨蛋。”   作者有话说:   当时中央公园真的有只叫蛮子的孔雀XD 第二十四章   深秋, 麦修姨父的店里只供应热咖啡。   陆闻恺没待两天就回基地了,父亲因为空战之激烈,给司令部的人打招呼, 惹得他不快。大哥帮着陆闻恺说话,遭到父亲咆哮呵斥,父亲甚至怪罪大哥,当年没能将陆闻恺带回来。   这分明是父亲权衡利弊后,默许的, 如今又成了大哥的错了。   父子间再生芥蒂, 惹得冯清如颇有些担忧。   战事不休,官场勾斗,好在夫人身体好起来了,陆公馆才得以保持和乐。   陆诏年牵挂陆闻恺, 却不能让母亲发现, 正在百无聊赖之际, 陈意映主动来信, 联络了她。   国民政府今年颁立《公立专科以上学生贷金暂行办法》,对全国公立专科以上学生发予贷金, 每人每月可领八到十元。陈意映错过了,只好选择免学费的师范大学, 以她的成绩,实际上能考上更好的学府。   与实业一样, 日占区的文化机构向中国腹地迁移, 其中大多迁往西南地区。重庆中等以上学校从三十二所激增至九十七所,大都集中在沙磁一带。教资竞争之激烈, 有的教授甚至只能到中小学教书。陈意映就读师范大学前身是高等学府, 师资优越, 于她而言,算是幸事。   沙磁区在城关之外,集聚了大量文化团体与名人,爱国氛围浓厚。陈意映这次叫陆诏年过来,正是为了志愿团汇演的事情。   陆诏年和又绿一起,家里不放心,叫勇娃子跟着。他们向学生问路,一路找到排练教室,就听见学生们的呼喊:   “吾辈自当奋勇救国——”   陈意映?????看到陆诏年,招了招手。她面上笑着,却不留情的讥讽:“幺小姐出趟门也要带左右护法。”   “你……!”又绿欲斥驳,陈意映反而瞪了她一眼。   “你们在排演什么?”陆诏年问。   “抗日剧目,从这个周末起,我们每个周末都要上街去路演。”陈意映道。   旁边的青年道:“梁山空战一役,多少村民伤亡!可城里人还耽于享乐,以为大后方是大发横财的地方,我们要唤醒国民的爱国心!”   又绿看清青年模样,轻“啊”了一声,忙对陆诏年道:“这就是那个记者!”   陆诏年上次要去报社,因为母亲没有去成,她险些忘了这件事,当即道:“乱写报道,就是你,石森!”   石森推了推镜框,道:“是我。陆幺妹,我们见过,上次随志愿团……”   又绿道:“你少套近乎,我们家小姐是你随便叫的?”   陆诏年道:“说来话长,是我让大家这么叫我的。”   又绿道:“小姐,他乱写报道。”   陆诏年道:“对,你乱写。什么‘我不是英雄’,你为什么要把这句话刊出来?”   石森道:“我给多家报社供稿,你说的是哪篇?”   陈意映大约听明白了,道:“稿子已经刊发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陆诏年,你到底想不想参与志愿团的汇演?”   “我当然想啊!”陆诏年道。   “那你们先坐,等我们排完这场。”   陈意映有主见,执行力强,和同龄人一起做着趣事。陆诏年在角落看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小哥哥说的,有意义的事情,就是这些吗?   陆诏年暗自握拳,尽管不喜欢陈意映待她的态度,可为了参与汇演,把这个事情办好,她一定好好听陈意映安排,像考试那样认真。   等到他们这场排练完,陆诏年却睡着了。   陈意映把陆诏年叫醒:“跟我去拿剧本。”   “哦……”   又绿他们要跟着陆诏年,陈意映不准许,还说:“下次别带多余的人。”   “我们是多余的人?”又绿不满道。   石森拉住又绿:“在这大学校园里,陆小姐不会有事的,我正好没事了,带你们逛逛吧。”   又绿抬眼:“你?”   “我怎么了?”   勇娃子道:“有我在,怕什么。”   陆诏年便单独同陈意映去女子宿舍楼看剧本了。   剧本由另一位同学负责,还在写。   讲的是抗战下飞行员的爱情故事,农家子弟在航校时期与女学生相恋,两人才许诺终身,日本人就打来了,女学生被日本人掳了去,飞行员也为国战死。   陆诏年看了一遍,道:“觉得太悲怆,不宜演出。”   编剧同学有点不高兴,陈意映说:“她是闺阁小姐,什么都不懂。”   又对陆诏年道:“自古以来,只有悲剧才最打动人心。我们给飞行员们看这一出戏,让他们明白,国仇家恨……”   “可是……”陆诏年道。   “没有可是,演员已经定好了,你演这个女学生。”   “我来演?”   “不然要我演吗?我还有社团的剧目,排不过来了。”陈意映道,“你回去把台词记熟,下次过来排练。”   陆诏年犹豫不决地应了好。   回去的路上,陆诏年默读着剧本,又绿和勇娃子为“进步学生”的争吵也没在意。   这之后,陆诏年的生活慢慢充实起来。排练剧目,有时和他们去看电影,也借他们的书来阅读,一起讨论。   施芥生在机关单位工作,有时帮教授代课。每当他去沙磁区,就捎上陆诏年一起。一来二往,一群人熟络了。   *   元旦将近,志愿团来到梁山,同行的还有空军太太及各别军属。姨太太征求了夫人的意见,才同陆诏年一起来了。   梁山乡镇就是一个大乡村,连电影院都没有,看电影都得到万县去。空军基地在乡村中的乡村,食堂作礼堂,十分简陋。   空军太太们出身优越,历来随军也没吃过什么苦,颇有些抱怨。司令部请来歌舞作陪的舞小姐、倒一声不吭。   记者石森说,那是因为底层群众才晓得什么叫斗志。   又绿觉得他的思想已经完全宏大化了,舞小姐不出声,不过是因为收钱办事,搞不好想趁此机会嫁作空军太太。   “你又晓得什么是底层群众了?”   又绿一出言,他们就辩论了起来。   勇娃子不在,又绿依然能找到男人同她吵。陆诏年搞不懂又绿哪来这么多话、这么多气,无奈听着又有趣。   “来了来了!”有人喊起来。   飞行员结束训练,从机场过来了。   陆诏年忽然有点紧张,她背书最不在行了,疑心还没能将台词记熟。陈意映瞧出她紧张,宽慰道:“我们排练那么多次,一定能行的。”   陆诏年也给自己鼓劲,虽然是第一次登台,可就一出短剧,没什么能难倒她的!   “快,到后面去。”   在陈意映指挥下,陆诏年和演出节目的同学退到了她们下午搭建的舞台幕布后。   脚步声愈来愈近,忽然掌声雷鸣,陆诏年探出头去看。   飞行员们穿着别肩章与奖章的军装,戴军帽,在众人的欢呼下走进礼堂。有的空军太太一年半载没见到丈夫,难忍眼泪。   “敬礼!”大队长让战士们向家人及群众致礼,而后发令“at ease”,让后勤主任给他们安排合适的座位。   待人们坐满几张大圆桌,主任上台发表元旦致辞,又请大队长讲话。   室内电灯熄灭了,一束光照映舞台。   “好,都准备。”陈意映指挥负责音效的同学播放音效。   随着敲锣打鼓的声响,帷幕慢慢拉开,梳着麻花长辫的陆诏年出现在观众面前。   “那年小雪,他对我许下终身,而今……他在何方?”   陆诏年抬手,朝四下望去,隐约捕捉到陆闻恺的身影,她朝着天花板看去,仿佛那是多么遥远的天空。   “轰隆——”音效震动,在座的飞行员们却没有什么反应。   “鬼子来了!”群演们在幕后呼喊。   陆诏年抬手挥舞,身体往后倾,像是被什么拖拽了下去。   饰演飞行员的男同学握着方向盘,像是开飞机一样进场:“那年春分……”   那年春分,飞行员在明故宫机场起飞,进行飞行训练。他飞得很低,甚至能清到公寓楼里的人。   陆诏年再次登场,带一副眼镜,抱着一沓书,像是急着去上课。   飞行员驾驶飞机越过金陵女子大学,扬起的风将陆诏年手里的书页吹得四散。她回眸,望见了纸板做的飞机模型。   恋爱故事引得飞行员们轻松地笑起来。   飞行员与女学生相识相知,相恋了。   他们躺在麦草垛上看月亮、数星星,他们向着远空起誓——   “我们要一生一世。”   月落日升,飞行员换上戎装,奔赴天空——他的战场。   “燃油,没有燃油了!”   “快跳伞!”   “跳伞啊——”   战友牺牲,飞行员活了下来。女学生来照顾他,他们依偎着悄悄话。   警报声响起,学生们上街游行:“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飞行员再次奔赴战场,保护人民。可他立誓要爱护一辈子的人,却给日本人掳了去。   两个日本官兵拖拽女学生,女学生挣扎着跌坐下来,发出受辱前的呐喊:“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正当军官们沉浸其中时,陆诏年由于挣脱太用力,从台上滚了下来。   全场鸦雀无声,导演的陈意映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该过去扶起她。   好在陆诏年很快站了起来,众目睽睽下,她也知道演砸了。她咬了咬牙,攀回舞台,用力将手足无措的两位日本官兵推开,转身,朝台下大喊:“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片刻寂静过后,一道掌声响起。陆闻恺拍手起身,渐渐地,掌声雷动。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不少飞行员握拳呐喊。   陆诏年怔了怔,笑起来,眼中有泪光。   陈意映领着全体演出人员到台前鞠躬致谢。   帷幕拉拢,陆诏年松了口气,可她还是有点没底。一边撤走道具,一边小声说:”对不起啊,我……“   陈意映看着她,郑重地摇了摇头。   “导演,我……”   陈意映道:“我是说,一个演员临场反应也很重要。”   “谢谢。”陆诏年轻声说。   陆诏年和别的演员在后台换了衣裳,礼堂的气氛已全然不同了。   台上唱着靡靡之音,台下觥筹交错,舞小姐将年轻将士们的魂都够了去。   陆诏年找到陆闻恺的身影,念着“借过”,穿过人群走向他。   “我要是倒了,我堂客也能把你们喝趴下!”胖哥兴致高昂,已有点醉意。(堂客:老婆)   “胖哥,胖妹,我敬你们一杯。”   “别说这些,喝!”   陆闻恺没有喝酒,笑着看他们玩闹。察觉到陆诏年来了,他转头看她。   陆诏年看了他两眼,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先和其他人打招呼。   “来得正好,我还说这?????女演员跑哪里去了。”杜恒往水杯里倒白酒,“来,跟我们喝一杯。”   陆诏年有点犯难,却还是接过了这杯酒:“诸位长官,辛苦你们了,小女敬你们!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愿新年新气象!”   “来,来。”杜恒招呼一桌人碰杯。   杯子刚送到嘴边,就被人拿走了。陆诏年抬眼,见陆闻恺将她这杯酒一饮而尽。   男人们发出哄声,杜恒戏谑:“之前喝多了把手给划伤,就说再不饮酒,都不跟我们弟兄喝,怎么人家一来,就要喝了。”   胖哥道:“这是骑士啊!”   “你们说什么呢。”陆闻恺轻笑。   “我说你们,搞清楚好吧……”石森记者开怀道,“陆中尉是陆小姐的哥哥!”   杜恒愣了下:“真的?”   石森道:“还有假?陆中尉是陆家二少啊。”   “你喝多了?”陆诏年小声责备石森。   石森挠头道:“我想这没什么可隐瞒的吧……”   “好哇!”杜恒用力拍陆闻恺肩膀,“你小子瞒我们!”   胖哥道:“这不行啊,不行!惜朝兄,你必须给我们弟兄一个解释。”   陆闻恺添上酒,举杯道:“惜朝自罚,向诸位赔个不是。”   胖哥的太太丰腴富贵,犹如盛开的海棠。她一出声,比飞行员们还豪爽:“一杯可不行!你这又是母亲,又是妹妹来探望,可羡煞旁人!”   陆闻恺邃称了他们的意,连喝三杯白酒,最后都有些呛到。陆诏年忙拍了拍他的背,拿手绢给他擦嘴。   陆闻恺握住手帕,从陆诏年手里抽走:“我自己来。”   陆诏年垂眸,佯作自然地附和众人而笑。   礼堂气氛热烈,耗子他们正和一堆女学生谈笑,听说陆闻恺是陆家二少,面面相觑。   他们端着酒杯过来探底,陆闻恺似乎今日心情颇佳,也同他们说笑了两句。   “无聊?出去透透气吧。”陆闻恺低头,和陆诏年咬耳朵。   陆诏年耳朵绯红,低头就往外面走。   “陪我小妹出去一会儿,失陪。”陆闻恺放下酒杯,跟了过去。   欢声笑语渐渐远了,两人并肩走在田埂上。   “分明你自己要逃掉,还拿我作借口。”陆诏年咕哝。   “不行吗?”陆闻恺眉眼俱是笑意。   皎洁月光下,他看起来那么温柔,同她好近好近。   陆诏年亦笑起来:“小哥哥。”   “嗯?”   “小哥哥……”   “嗯。”   “小哥哥!”   陆闻恺这次没再应声,一把托举起她,吓得她一声呼喊。   她撑住他肩头,难为情道:“干什么呀……”   “小时候我可以把你举到肩上。”陆闻恺拦腰抱她。   “你胡说。”陆诏年咬了咬唇,“举我马马肩的明明是父亲。”   “马马肩?”多少年没听到小时候的话了,陆闻恺直笑。   瞥见远处的人影,陆诏年从陆闻恺身上跳下来。他们面对面站着,忽然失语。 第二十五章   姨太太在礼堂没看他们, 出来找,却撞见他们亲昵的一幕。   陆诏年很紧张,陆闻恺摸了摸她的头:“外面也冷, 进去吧。”   “哦。”陆诏年垂眸。   那么他们的亲昵都是出于兄妹之情吗?是这样的吧,应该如此才对……   他说了要她记得,他永远是她的小哥哥。   就只能是小哥哥。   陆诏年跟着陆闻恺走过去,朝姨太太浅浅颔首,进了礼堂。   他们母子难得独处, 一定有许多话要说。   礼堂热闹得像舞厅, 大家都放开了,陆诏年在门口踌躇了会儿,就被石森拉了去。   “我不大会跳舞。”   “我教你啊!”   又绿在角落待着,见状倏地冲过来扒开石森, “谁准许你——”   陆诏年眼神示意又绿不要生事, 又绿自然知道宴会上, 不能让别人看笑话。又绿松开石森, 瞪了他一眼。   “你跟又绿跳吧。”陆诏年说。   “啊?”   两个人皆一愣。   陆诏年嘻笑,去找边上的空位。从几个飞行员旁边走过, 陆诏年听见了陆闻恺的名字,不由得留心。   “这下主任也搞清楚了吧, 他压根不是什么少爷,就一养子, 那位太太啊, 是人家的妾室……”   飞行员言语夸张,惹得物女们笑起来。   “你说什么?”陆诏年推开两边的人。   飞行员有点醉了, 回头乜她一眼, 笑道:“陆小姐?”   陆诏年蹙眉道:“陆家的事, 和我讨论啊,为什么在背后议论?”   “议论?我讲一些事实罢了,陆小姐连这也要管?”   “你是什么人?”陆诏年瞧对方肩章,和陆闻恺一样是中尉。   “廿二队——”   飞行员还未说话,耗子走了过来。陆诏年知道他是第二十二中队的副分队,职权高过陆闻恺,却也没给好脸色:“你们就是这样子的?”   “陆小姐,弟兄们喝了酒,谈谈天,没有冒犯你吧。”耗子道。   陆诏年无法辩驳陆闻恺的确是妾室所出这一事实,可她不愿旁人因此诋毁他:“如今的律法的确不同了,可追究往昔亦没有意义。你们是并肩作战的弟兄,凭这些东西论高低,不觉得可笑吗?”   “陆小姐,你是正室所出的小姐,何必与隔房庶子混为一谈。”   他们的争论引得旁人围观,陆诏年一时气短,不知作何解释。石森上前道:“中国人辫子剪了多久了?新历佳节,背后非议别人的家世,怎么看都是你们不对吧。”   “你想说什么,如若陆小姐不承认人分三六九等,为何每次出行都带着侍女?”   石森道:“又绿是家庭帮用,城里请帮用的家庭少吗?这只是一份工,一种自食其力的劳动。”   “敢问,你知那侍女姓甚名谁?”   “又绿。”   “姓又?”   石森顿了下,看向人群边缘的又绿。   面对众人的目光,陆诏年颇感压力,勉强道:“姓陆,怎么了吗?”   “那可不就是家奴?”   一群人发出哄笑。   又绿咬了咬唇,大声道:“我就是小姐的侍女,又如何?我当你们是英雄,却是这种……这种心胸狭窄之辈,你们比不上我家小姐和少爷!”   “小姐,我们回家!”又绿挤进来牵陆诏年的手。   “又绿……”   人群中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   陆闻恺带着笑,把酒杯一一塞到飞行员手里,为他们倒酒。   他举起还剩大半瓶的酒,道:“抱歉,家妹天真稚拙,我代她向各位赔罪。”   “都在酒里,都在酒里啊。”说罢,陆闻恺仰头灌酒。   陆诏年适才反应过来,又气又急,抬手去夺陆闻恺手里的酒瓶。   陆闻恺一把拽住她手腕,一口气干了酒。   他呵出一口气,拎着空瓶道:“你们随意。”   飞行员们面面相觑,耗子第一个端起杯子,道:“看来陆家兄妹感情交关好,既如此,这件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   耗子抿了口酒:“敬兄妹情。”   人陆续散了。   陆诏年下意识攥住陆闻恺衣角,“为什么?”   陆闻恺低头,轻声说:“你没错,但我们犯不着。”   是啊,小哥哥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即使别人践踏他的自尊,他也会当作没有心一样。   这么多年,他在陆公馆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可是……”   陆闻恺浅笑:“我不伤心,你伤心吗?”   陆诏年垂头。   “小姐,走吧……”又绿道。   “我想先走了。”陆诏年对陆闻恺道。   “时间也很晚了,再不走,你们可就得睡荒田了。”   陆闻恺把一行人送到基地闸口,临别时,对陆诏年叹息般说:“这里和你以为的世界不一样,别再来了。”   “我牵挂你。”陆诏年道。   “牵挂我的时候,就看看天上的云。”   *   路途颠簸,陆诏年和一群人挤一辆皮卡车,昏昏欲睡。   陆诏年不小心枕在了陈意映肩上,陈意映嫌弃地推开了她。   陆诏年朦胧地睁开眼睛,看清是陈意映,没由来地说:“你们都说和我不是一个世界,那我到底是哪个世界来的……?”   陈意映静默地看着陆诏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过几天告诉你。”   回到陆公馆,又绿在陆诏年耳边把那群飞行员数落一通,还没消气。见陆诏年困乏了,又绿才下楼去。   下人房在地下室,纵使炎夏也没有多少光线从天窗透进,何况这冷天,又潮湿又冷。   又绿歇下了,心底幽幽生出一些念想。   小姐是全天下最美好的女孩子,她自知比不上,可是……   为什么她就活该是没有姓名的侍女呢?   *   这天早晨,又绿和以往一样为陆诏年梳妆。   “你说,我要不要剪短发?”陆诏年看着镜子,忽然道。   陆诏年一头长发乌黑,握在手里好大一把,又绿就喜欢她这一头长发,因而无论潮流如何变化,她也没有剪短。   又绿惊讶道:“为什么呀?……小姐,可是伤心了?”   陆诏年咕哝道:“我就是想着,现在哪有摩登女性还留这么长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深闺里养大的,一点都不进步。”   又绿笑道:“小姐,你怎么和石森一样啊。?????”   “他?”   “他成天把进步挂在嘴边。”   “那……他有没有说,我不进步?”   “他说,人人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一个受教育的人,理应进步。”   又绿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什么,轻快地说:“对了小姐,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听不到猫儿叫了?”   陆诏年道:“是呀,冬天了。”   “起先我也以为,今早勇娃子送大少爷上工,那位赵小姐过来搭便车呢。”   “赵小姐?”   “赵小小呀,就是那个,那个……”   “我知道,她似乎是银行的办事员。”   “赵小姐搬进我们后面那院子了。”又绿道,“所以啊,原先喂野猫儿那家不敢再喂了,就没有猫叫啦。”   陆诏年作恍然大悟状,“哦”了一声,紧接着道:“可是大早上的,你为什么看见?什么时候,你这么关心勇娃子了?”   又绿微微蹙眉,嗔道:“小姐又胡说!是他……”   “是他一大早就和你吵,对不对?”陆诏年捂笑。   *   近中午,董太太带着孩子来陆公馆拜访,施芥生也过来了。   陆诏年和他们一起用了饭,施芥生想请陆诏年去看电影,陆诏年道:“不好意思,我约了人。”   没一会儿,陈意映就来了。   “她要带我看,什么叫世界。”陆诏年笑说。   “这般有趣,施某可否与二位同行?”   施芥生是一个推崇西式的工程师,虽然某些地方与陈意映的观念不符,可他反对封建制服与习俗糟粕的态度,很为人欣赏。   三人一道出发,步行到码头坐船,过秀美的嘉陵江到对岸江北。   坐船出重庆城,南岸有沿江的龙门浩一带,外国使馆林立,而江北真就是荒野乡村。   近年下江的工厂迁移来渝,江北沿岸也建起了工厂。   下了船,陈意映带他们去看工厂。   “工厂,有什么不同的?”陆诏年问。   “你去过工厂?”陈意映道。   “没有,可是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陈意映不似以往那般斩钉截铁,柔声道:“不,你不知道。”   工厂笼罩在尘雾之中,远远就能听到机器转动的巨大轰声。   “那是军工厂传来的声音,纱厂、糖厂等没有这么大的动静,但是工厂里面……”   不用陈意映解说,陆诏年已经看到了。   乌脏的路坑坑洼洼,瘦弱的孩子和女人跪在地上,恳求工厂管事给他们一份工作。   陆诏年想上前,陈意映拦住了,“陆家捐款捐物,都没能解决这些人的生计,你今天帮他们得到一份工,又能怎样?明天他们就会被赶出工厂。”   “那就要眼看着他们……受苦吗?”   陈意映平静道:“受苦也是一种人生。可是这苦是怎么来的,你想过吗?”   “他们,”陆诏年有些茫然,“他们出身贫困,没有遇上……”   “遇上好人,还是遇到时机,好像你父亲那样,变成商会会长,光宗耀祖?”   陈意映道:“你知道其实四川每天有多少人饿死吗?在乡村,收成看天,有的地主家也仅够温饱,更不要说农民。他们不懂耕种,或者仗打来了,地没有了,进城找活儿,没有本钱做买卖,什么都不懂,找不到工作。你能说是他们的错吗?政府忙着收编军阀,忙着打仗,看不见他们,可他们也是百姓啊。”   “那么是因为……政府?”   “是命运,命运让我们生在这个动荡而荒蛮的年代。”陈意映看向陆诏年。   陈意映坚毅的目光让陆诏年内心撼动,以至手臂汗毛都竖起来了。陆诏年抱起双臂,道:“可是能怎么做。”   “我不知道……现在人们往大后方逃,连国土都岌岌可危。我还没找到答案。”   “连你也不知道,那我……”   “陆诏年,除了往前线去,还有许多可以做的事情。首先你要看到这个国家是怎样的,这个国家的人是怎样在生存,你才能找到你可以做什么。”   施芥生终于出声:“要保留一分天真心性,并非易事。陆小姐的懵懂未必就——”   陈意映反驳道:“她的懵懂是一种傲慢,一种残忍。她看不见这些,就永远不知道,她帮助别人的渴望,无非施舍。”   “陈意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陆诏年道。   “我不是你,你过着怎样的生活,可以做到什么,我不全了解。你要自己找到答案。”   他们穿过厂区,进了乡村。   得知要去陈意映家,施芥生在镇上肉铺割了一块猪肉。陈意映一再拒绝,施芥生仍坚持,不能空手到别人家里去。   陈家比陆诏年以为的更贫穷,就只是田埂上的一间破屋。   四川出产菜油,菜油比煤油便宜,尽管如此屋子里依然黑黢黢的,陈意映回家才点上菜油灯。旁边一张窄小的木床上,被褥几乎是布丁做成的。   陆诏年忽然有些同情陈意映,可触及陈意映坦然的目光,又愧疚地不敢同情。   陈意映的母亲从田里回来,得知陆诏年是陆家小姐,热情地忙前忙后,一会儿烧开水,一会儿烤红薯。   “那么远走过来,饿了吧?”   “妈,不用忙了。”陈意映道,“他们不会在这里吃饭的。”   陆诏年还没出声,陈意映又道:“陆哥哥资助我念书,后来又寄了一笔钱给我妈治病。我妈不会说,心里感激你们。”   看见母亲踌躇无措的模样,陈意映忽然笑了,“陆诏年,我感谢陆哥哥,但不会感谢你,你知道吧?”   “我也没让你要对我……”陆诏年鼓了鼓腮。   “我的世界,我带你看了。你们走吧,一会儿天色晚了,我还得给你们烧油灯。”   “我知道了。”   陆诏年同施芥生一道离开,颇有些相顾无言。   “还看电影吗?”   “我现在需要想想……”   “那下个礼拜天,我再来找你。”   陆诏年默默无言,施芥生想了想,道:“每个人都有各人的局限,我们能做的就是唤醒国民,富的也好穷的也好……都是关乎民族存亡的小齿轮。”   *   礼拜天,陆诏年在呼喊声中醒来。   “小姐,小姐,鬼子来了!”   轰鸣声引得人们抬头看去,许多城里人也没见过飞机,稚童指着天空问,是什么在飞。   人们看见飞机突破云层,如蝴蝶般嬉戏。   有人张望,有人奔跑,街市里仍在讨价还价。   流弹无痕,碰碰火花砸落青瓦房,附近的人这才惊慌地躲开。   “小姐,你快看!”又绿半身探出窗外,指着空中盘旋的战斗机,“是我们的空军!”   陆诏年还没扣完旗袍盘口,领口敞开大片。她急急忙忙地跑到窗边,只见不同两架飞机缠斗,飞得愈来愈远,快要看不见了。   陆诏年希望那是小哥哥,又不希望是。   陆诏年攥紧了心口,无法呼吸般:“又绿,又绿……”   又绿帮陆诏年顺气,转而双手合十,念叨着“在天有灵,菩萨保佑”。   天空渐渐静了,忽有轰隆一声传来。隔得很远,可声响还是教陆诏年震撼。   陆诏年转身跑出房间,越过阑干看见夫人与姨太太已经到偏厅了,她大喊了一声“母亲”。   “我派人去找老爷,打听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冯清如提着旗袍侧边,努力地快步走来:“我给老大打电话,小娘不要急,小年你也是,不要大呼小叫。”   冯清如拨了好几次,才拨通电话,陆闻泽安抚她,叮嘱她照顾好一家人。可这人屋子里的女人更着急了。   “怕什么?都给我收住了!敢上阵杀敌,那是英雄!”夫人一句话让众人定住心神。   又绿去街上看了一遭,回来禀:“街上乱得很,但好像没什么大事,都说坠毁的飞机是鬼子的!”   姨太太来回踱步,撞上夫人,垂首不敢表露不安。   夫人淡淡道:“走吧,去罗汉寺。”   陆诏年惊诧抬头。   夫人道:“这阵子我都没去,该亲自去,给佛祖上柱香。”   罗汉寺就在城中心,自古以来香火旺盛。夫人是寺中虔诚的香客,没能出门这段时间,也让家中女眷到寺里供香。   北宋年间,罗汉寺依洞而建,今作古佛岩,存有卧佛涅像等宋代摩岩石刻佛像四百余尊,美轮美奂。寺内藏经丰富,造像奇巧,善男信女常来求吉凶祸福。   她们坐轿子来到罗汉寺,进殿供香。   姨太太想为陆闻恺卜吉凶,熟悉的师傅慈眉善目地拦了下来。   陆诏年见状,跪在佛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   “今晨日军进犯,我空军英勇迎战,击毁日机,打了场胜仗……”   本埠晚报刊登了这则喜讯,陆公馆的人总算松了口气。   陆诏年捧着报纸,闭上眼睛。   “这下小姐可以睡个好觉了。”又绿宽慰道。   屋子里灯熄灭了。   隐约听到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陆诏年没有在意,直到什么落地的声音响起,她猛地睁开眼睛。   陆诏年伸手欲打开台灯,一道身影闪来。   “是我。”男人低声道。   陆诏?????年张了张嘴巴,不可思议道:“小哥哥!”   陆闻恺以食指抵住陆诏年嘴唇,道:“嗯。”   陆诏年攥住陆闻恺的衣服纽扣,放才有实感:“你怎么来了?上午……”   “你看见了?我击落日机,迫降停在珊瑚坝,那是个水上机场……”   “我知道,长江汛期,机场就会消失。”   “嗯,只供民航起降用,我忙活好半天才加上油,等会就回基地。”   “等会儿是多久?”   他们依偎着,让人心绪不定。陆闻恺打开了台灯,起身看着陆诏年。   “我就是来看看你。……今天街上那么乱。”   昏黄灯光映亮陆闻恺脸庞一侧,陆诏年忽然生出无法言喻的感觉。   如若老天只让他当她哥哥,那么她就顺从,只要他平安。 第二十六章   较之世家, 陆家并不是怎样的大家族。陆霄逸家是佃户、贫农,他过早地脱离家庭,富贵后, 他帮助家族里的兄弟姊妹,却也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对于陆诏年来说,姨母一家就是她最亲近,也几乎唯一亲近的亲戚。   姨母与麦修结婚没多久,有了身孕。母亲带陆诏年到南岸去探望姨母, 陆诏年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怀孕的女人。   她臃肿, 疲惫,眼里有几分机警,但当她抚摸隆起的肚皮,她变得柔和。好似她已然是一位母亲。   陆诏年对怀孕的变化感到好奇。姨母说:“你现在还小, 过几年定了亲, 也会像我这样。”   陆诏年眨了眨眼睛, 说:“你和姨父不是定亲的呀, 你们是……自由恋爱。”   姨母逗趣儿:“自由恋爱也好啊,那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呀?”   陆诏年说:“小年喜欢哥哥。”   “那可不叫喜欢。”姨母掩笑。   两位女人觉得陆诏年过分懵懂了, 和她同龄的孩子早就知道结婚生子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过这也好。”   “过去老人说,女子无才是德, 小年心性单纯,以后婆家也会喜欢的。”   “婆家喜欢的, 是媳妇背后的娘家。”姨母笑。   “不同往日了, 我的女儿,该轮到我们挑婆家了。”   母亲和姨母谈论着这些, 陆诏年有点闷。   喜欢小哥哥不叫喜欢?那什么才叫喜欢......   陆诏年想不明白。   *   姨母的孩子出世了, 陆诏年的大嫂还未有身孕。   夫人略略觉得这是由于陆家发家不甚光彩的缘故, 为了延续香火,夫人往寺庙供了佛像。   这件事花了许多力气,佛像送进寺庙时,轰动一整条街。   一个赤脚和尚路过,叹了又叹。   夫人心里惦记,后来找人把那赤脚和尚找来,问他为何叹气。   和尚不语,问夫人要了碗粥,喝了,要了件衣裳,穿着走了。   夫人明白过来,开粥布善。   陆老爷过去反教案,就是反对无端施舍穷人的行为。他认为这么做会引来一群懒汉,炮制更多的懒汉。   陆老爷反对夫人的做法,两人起了争执。   冯清如出了个主意,让陆公馆取一笔钱资助孩子上学。   俗话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助人读书,那可是功德一件。   陆老爷和夫人打算以商行的名义建一所学校,经过许多人的撮合,他们最后决定给几间学校捐款,   让学校选择受资助的孩子。   新春过后,孩子们回到学校。   陆诏年没有看见陈意映来上课,同学们说,陈意映爹死了,家里供不起她读书了。   那天放学,陆闻恺来接她,她说起这件事,颇为苦恼地问:“小哥哥,你说是读书好,还是嫁人好?”   陆闻恺没有回答。陆诏年想,她的小哥哥竟也有答不出的问题。   礼拜六放假,陆闻恺在码头附近碰到陈意映。她在茶铺里给人擦鞋。   又过了一个礼拜,陆闻恺上码头去买陆诏年爱吃的麻花,见到陈意映还在茶铺里给人擦鞋。   这些茶客多是脚夫、挑水工,他们受了苦,便把不满发泄到更无力反抗的人身上。   陈意映被客人一脚踹到了街上。天冷,陈意映衣服单薄,身体硌在石板路上,仿佛撞在冰块上。   陈意映哆嗦着爬起来,就看到不远处的陆闻恺。   他静默望着她,似乎不打算施以援手。   陈意映捡起地上的鞋刷子与鞋油膏,转身看到陆闻恺站在了她身边。   陈意映绕过他,往坡下走去。   陆闻恺两步跟上了,突兀地说:“我有办法让你上学。”   陈意映顿了顿,“为什么?”   “你是小年在学校的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陈意映抬眼,“你有什么居心?”   陆闻恺静静看了陈意映片刻,笑了,“你有什么可图的?”   学期过去一半,陈意映回到了学校。陆诏年和陆闻恺惊讶地说起,陆闻恺只是听着。   他答应了陈意映,保守秘密。   在学校,陆诏年和陈意映有时仍然争吵,不过她隐隐感觉到,陈意映对她比原来好了。   比方说,讲题的语气慢些了,会把笔记本借给她,还有她的钢笔墨水,陈意映以前不屑于用,如今也会问她借了。   陆诏年和又绿说起学校的见闻,又绿谨慎地指出,陈意映许是对她有所图。   “图什么?她想找机会让我把钢笔送她吗?”   陆诏年天真的言语让又绿发笑:“许是吧。”   陆诏年想不出来,当面问陈意映,到底怎么了。   陈意映没有理会她。   后来陆诏年听到别人说,陈意映少女怀春,抄情诗,不知道要给谁。   陆诏年又忍不住好奇:“喜欢是什么感觉?”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呃,”陆诏年思索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见了怎能不喜欢——这不是废话嘛!我是问,怎么喜欢的?”   “喜欢一个人又不是戏文,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   陆诏年早上醒来,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看到窗户敞开着,陆诏年伸手朝枕头底下探,果真摸到一枚徽章——   昨夜不是梦。   空战过后,小哥哥来找过她。   他们没说几句话他就要走,她舍不得。   他忽然将别在口袋上方的徽章摘了下来,放到她手心。   雄鹰双翅,嘉禾梅花,是他们空军的象征。   陆诏年握着这枚徽章起床,往天空望去。   重庆笼罩在浓雾里。   开春后,陆公馆陆续来了些客人,多是实业家与技术人员。   陆诏年听到客人谈话,才知道这些年大哥一直在帮助下江的实业工厂撤离迁移。   去年武汉沦陷,汉口、宜昌机场也成了日本海军航空队的前进基。人们竭尽所能运出设备,许多拖家带口的工人在船行中遭遇轰炸而罹难,还有的永远留在了武汉。   来到重庆,重建工作也非易事。工厂缺原料,缺设备,陆闻恺忙着调动资源,从英美进口器械。   陆家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挽救家国,陆诏年想起陈意映的话,难免有些愁绪。   这日中午,陆闻泽在家中设宴,招待施芥生等一众有才学的朋友。   他们与陆诏年相处片刻,立即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施芥生玩笑道:“看来要邀请幺小姐和我们一起去北碚了。”   原来陆闻泽设宴,是为设立于北碚的研究院笼络人才。   陆诏年道:“北碚在哪?”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你可知道?这巴山啊,据说就是北碚的缙云山。”   缙云山在嘉陵江温塘峡畔,古名巴山,与四川的青城山、峨眉山是蜀中三大古刹名山,山间云雾缭绕,如梦似幻。   陆诏年曾与母亲去缙云寺参拜,记忆中那是个坐船才能抵达的偏远之地。   “缙云山?那好远啊。”陆诏年道。   “也不算太远,出了浮图关,过沙磁区就到了。”施芥生道。   “你可要去?”   “你可要同我一起去?”   陆诏年顿了顿,认真地说:“我哪儿行,我什么也不会。”   在座的人笑起来。   “幺小姐何须自谦,有你在,我多快乐。”女士轻呵出烟雾,透过烟雾注视陆诏年。   “惹人发笑也是本领?”陆诏年不解。   “使人快乐当然是一种本领。”   说话的席上唯一的女客人,乃晚清重臣后裔,身出名门,更是首屈一指的化工科学家。   陆诏年道:“我想还是现代科学更派得上用场。”   女士轻笑:“那么我们的快乐小姐也研究科学就好啦。”   “我?”陆诏年眸眼亮了,“我也可以?”   “做学问,什么时候都不会晚。”施芥生道。   饭后他们在偏厅歇息,陆诏年叫来又绿唱曲儿,她弹琴。冯清如给他们张罗乳酪甜点、英国红茶,令人大呼“乐不思蜀”。   女士喜欢运动,见陆公园有一片开阔的草坪,提议一起打网球。   “哪来球拍?”   冯清如笑道:“别说,家里还真有几幅网球拍。当年政府办全国运动会,倡导健□□活,我们呀,也买来做了做样子……”   陆诏年换了身裤装,同他们一起打网球。   施芥生让陆诏年和他一队,却不想他打网球不在行,倒还要陆诏年?????这个半吊子指导他。最后两人惨败,倒在草坪上气喘吁吁,还不忘责备对方。   “明明看到球越网线了,你在我前面……”   “小姐,小姐!”又绿欣喜地跑过来。   陆诏年没听清楚她说什么,转头看见站在门廊下的男人。   男人淡漠地瞥了他们一眼,上了二楼。   陆诏年立即撑地站起来,把网球拍塞给施芥生:“中场休息,我歇一会儿!”   陆诏年蹬蹬跑上楼,见陆闻恺的房门开着一道缝,反而不习惯。   她敲了敲门,缓缓推开。   房间里没有人,水流从浴室传来。   陆诏年虚掩上门,就站在门边等。   陆闻恺似乎听到了动静,出来的时候看到陆诏年,一点也不惊讶。   他洗了头发,没擦干,水珠滴到白衬衣上。   “作甚?”   陆诏年抿唇,笑意禁不住溢出来:“因为击落日机有功,所以回来休假吗?”   陆闻恺嗤笑一声,也没否认。   陆诏年便欣然邀请:“和我一起打网球吧!芥生害得我拿了零分,如果小哥哥来,我一定可以赢的。”   陆闻恺挑眉,“芥生?”   “嗯!你没看到吗?施芥生,还有别的学者,他们都要去中央研究所了。”   “在北碚吧。”   “对,小哥哥怎么知道?……小哥哥什么都知道!”   陆诏年上前挽陆闻恺手臂,“就和我一起打网球嘛,就一会儿。我们许久没一起玩儿了。”   陆闻恺微微蹙眉,拂开了陆诏年的手。陆诏年以为惹他不高兴了,有点沮丧:“好吧,你不愿意就算啦……”   “出去走走吧。”陆闻恺道。   陆诏年展颜道:“好呀!”   陆闻恺从衣柜里拿出呢大衣,让陆诏年也穿厚实点,陆诏年偏把他的衣服抢了去:“我要穿你的。”   “太大了。”   “你懂什么,画报上女明星都穿这种大衣呢。”   他们穿起外套下楼,遇到冯清如上楼来。   冯清如刚接了陆闻泽的电话,梁山空军办公室那边说,陆闻恺昨日袭敌,手臂中弹受伤,在医院包扎过后,连夜赶回梁山。伤势虽轻,但不适宜训练,大队长勒令他回家休养两日。   冯清如见他们打算出门,有些惊讶:“你不好生休养着怎么行?”   “小事。”陆闻恺道。   陆诏年道:“什么休养?小哥哥受伤了?让我看看!”   “都说了没事。”   陆闻恺朝冯清如颔首,“我们就出去玩会儿。”   冯清如将信将疑道:“那不要玩太久,晚上我请董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有劳大嫂。”   街上熙熙攘攘,陆诏年步子慢,走在陆闻恺身侧。   好几次,陆诏年想握住陆闻恺的手,最终只是捏住了旗袍侧边的盘扣。   就在这时,陆闻恺忽然转过身来。她慌张抬眸,见他把手放到她脑袋上方。   “下雨了。”   陆闻恺挡着雨,垂眸看陆诏年。   片刻后,陆诏年才感觉到细微的雨,雨飘到她脸上,落在他肩上。   她踮起脚,伸出双手为他挡雨。   这举动惹得陆闻恺失笑,他拉起她胳膊躲雨。   巷口有一间茶馆,说书先生讲老话本,讲得绘声绘色,茶客满堂,还有不愿付茶钱的,就围在门外,堂里的客人乐得他们遮挡寒风。   雾雨朦胧,听“战国”的人摩肩接踵,谁也没注意旁边屋檐下躲雨的人。   作者有话说:   过去四川人把站在茶馆外边听说书的人叫听战国(站国)。川渝人有种冷幽默,抗战期间发明了不少言子,后面会展现XD 第二十七章   二人傍晚才回到陆公馆, 雨下大了,他们没买到伞,拿外套挡雨, 身上湿透了。   冯清如一向好脾气,见状也不免轻声责备。她让又绿却红都去伺候他们梳洗,亲自到厨房煮姜汤。   少顷,他们收拾妥当,下楼来。   陆诏年小声问:“你的伤, 要不要紧?”   “董医生方才看了, 无碍。”陆闻恺道。   陆诏年点了点头,又道:“大衣拿去干洗店再还你。”   “你放我柜子就好啦。”   “那我先收着。”陆诏年咕哝。   冯清如留董医生吃晚饭,董医生说太太在家里等呢,冯清如便让勇娃子开车送医生回住所。   陆诏年在饭厅落座, 没看见夫人, 问:“母亲身体不大舒服吗?”   冯清如从门厅边走来, 道:“许是前日出门, 累着了。”   “好好的,去罗汉寺上什么香。”陆霄逸道。   陆诏年微微蹙眉, 道:“母亲也是担心……”   陆霄逸不悦地看过来,陆诏年便不再说话了。   吃过饭, 陆诏年缠着陆闻恺要他弹琴,陆闻恺说他生疏了, 陆诏年不信, 拽着他的手,非往琴键上按。   二人玩闹着, 楼上忽然传来夫人的声音:“陆诏年。”   声音不大, 陆诏年却一下抬头看去, 好似从美梦中猛然惊醒。   “上来,我有话和你说。”   陆闻恺默默注视着陆诏年走上楼。   陆诏年跟夫人走进房间,听到夫人轻声说“关门”,依言合拢房门。   见夫人要躺下来,陆诏年乖巧地扶夫人躺在床上,掖了掖被角。   “母亲,你不舒服吗?”   夫人摆了下手,不让陆诏年说这些废话。   沉默片刻,夫人道:“你跟你父亲说说,这两天找个时间,我们一家人影张相吧。”   陆诏年踌躇道:“母亲,你是担心……”   “我只是说如果,长期病着,以后影像也不好看了。”   陆诏年细究这句话,心跳加快了:“母亲……”   夫人握住陆诏年的手,柔声道:“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   这日下午,麦修请来有名的摄影师朋友到陆公馆给一大家子拍照。   按照夫人的想法,一家人站在陆公馆前院,拍了张全家福。   陆诏年觉得机会难得,想和陆闻恺拍一张合照,可又不敢透漏心思,便向摄影师提议,多拍几张。   摄影师随身带着台小巧的德产相机,正是为捕捉生活场景而准备的,他同陆家的人沟通过后,得到了四处拍摄的许可。   人们散去,各做各的事情。陆诏年悄悄叫摄影师跟她到偏厅,拍她弹琴的样子。   陆闻恺站在窗边看着她,摄影师拍下了这张合影。   陆诏年一定要尽快看到,摄影师应允,今晚就去暗房冲洗。   “那么我明早来拿?”   摄影师无奈,只好把寓所的地址写给了陆诏年。   陆诏年拿着便笺从偏厅走出来,撞上了姨母。   姨母若有所思地瞧了陆诏年一眼,“晓得你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大好吧?”   陆诏年讷讷地应:“知道。”   “别老想着玩儿,好好照顾你母亲。”   “是。”   *   翌日一早,陆闻恺离开了,陆诏年都没来得及送他。后来得知,夫人不许他待在家里,他不得不提前回基地。   “才三天。”陆诏年失落不已。   “大不了我陪小姐去梁山。”又绿道。   “哎,又绿,你说母亲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以前咳嗽,现在不咳嗽了,可还是好不利索。”   “这肝脾的病,得养。”   忽然听见花瓶摔落的声音,陆诏年让又绿出去看看是谁手脚粗笨,把东西打碎了。   又绿去瞟了一眼,“哎呀”道:“老爷和夫人吵起来了!”   陆诏年忙起身,快步来到夫人房门前。   “你滚!”夫人一手捂心口,一手指着陆霄逸。   “我说什么你都不听,如今才会变成这样。”陆霄逸叹息,拂袖离开,连陆诏年也不看一眼。   父母平常不吵架,一吵就大吵,谁要敢劝,就成了活靶子。   陆诏年深知父母脾气,也不敢再进屋劝慰母亲。正要转身,却听到母亲唤:“小年。”   陆诏年进了屋,看见床榻旁散落瓷器碎片,而夫人侧躺着,脸色煞白。   陆诏年心急,几乎扑到床榻边。她正要喊“母亲”,夫人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夫人像是使出了全部力气,捏得陆诏年手生疼。   “你父亲总想让你快些嫁了,但我想给你找个好人家……现在怕是难了。”   “母亲,我不想嫁人。”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父亲已经答应我了,会让你自己做主婚事。”   “真的?”陆诏年惊诧,却没有丝毫喜悦。   母亲握她手的力气正在慢慢减弱。   “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做毁家门的事情……”   陆诏年感觉到什么,缓缓问:“是什么?”   “你不许再和闻恺有半分瓜葛。”   “可他毕竟是我哥哥!”   “他只能是你哥哥。”   母亲松开了陆诏年的手,陆诏年害怕地用双手反握住。   “小年,答应我。”   陆诏年定了定心神,可眼泪仍落了下来,她一字一句道:“我陆诏年,从今往后只当陆闻恺兄长,如若作出有辱家门之事,我必天打雷劈……”   “还有……”母亲气若游丝。   陆诏年低头哭泣,额头枕着手,泪水落在了母亲手里。可这一点没能打动母亲,陆诏年只得接着道:”我陆家子子孙孙必天打雷劈,堕无间地狱,再无来生。”   “小年,小年,我累了,我要睡了……”   夫人猛?????然咳嗽起来,溢出血沫。   陆诏年朝门外大喊:“来人!来人!夫人——”   喊声戛然而止,陆诏年回头,看见夫人长病斑的手垂落了下去。   陆诏年捂住嘴巴,颤抖着,不能自已。   *   人们说,陆夫人病了这么些年,先前是回光返照。他们好像对夫人的长辞早有预料,唯独陆诏年感到突然。   日日夜夜,跪在母亲灵堂前,陆诏年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   每每回忆里出现了陆闻恺的声音,所发毒誓就在耳畔响起。   *   十四岁的陆诏年,还没探索清楚喜欢是怎样一回事,心里就有了秘密——   她喜欢小哥哥只属于她一个人。   三月春,草长莺飞,绿意盎然。礼拜五,陆闻恺要和一起考大学的同学复习功课,不能接陆诏年回家,提早委托了勇娃子。   陆诏年和勇娃子走在路上,忽然道:“我想去找小哥哥……”   “小姐,我答应了夫人,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把你送回家。”勇娃子道。   “你跟我去看看嘛,他肯定在学校旁边那间书店。”   “那我们过去看一趟,不管二少爷在不在,你都得跟我回家了。”   “嗯!”   书店装了玻璃窗,里面设有茶座。陆诏年来到书店,一下就看到了坐在窗边写功课的陆闻恺,可他旁边还有个女孩子。   不知道他们说着什么,陆闻恺忽然抬头对女孩笑了。女孩捧起双颊,露出甜蜜的笑容。   陆诏年皱着眉头,敲玻璃窗。   陆闻恺看见她,有点惊讶,但立马起身,走出来。   “怎么来了?”陆闻恺低头看着陆诏年。   “我……”陆诏年不知说什么好,余光偷瞄窗玻璃里的女孩。   “你一定和他们一起学习?不能回家?”   陆闻恺无奈地笑了下:“哥哥不守着你写功课,你就不写了?”   “可是,就是……不习惯嘛。”   “小年,今天这个讨论会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们都想考大学——”   “可是还有一两年啊。”   “要从现在开始准备。”陆闻恺想了想说,“你先写功课,我回来检查。我答应你,很快就回家。”   “你保证喔?”   “我保证。”陆闻恺比出拉钩的手势。   陆诏年却是“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勇娃子忙向陆闻恺颔首,追上陆诏年。   夜深了,陆诏年还没写完功课。她一会儿吃糕点,一会儿摸摸洋娃娃,一贯纵容她的又绿也急了,催促她不要专心致志,一鼓作气把题目给写了。   “那不然你写啊?”陆诏年说得理所当然。   又绿无言,“如果我会写,当然早就帮小姐写了……”   “做不到的事,别说。”   又绿彻底语塞,默默到角落候着。   看着桌台上的玻璃钟,时针又走了一刻钟,陆诏年闷闷不乐道:“小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外边的店都该打烊了吧。”   “那不然,又绿去看看好了?”   “你快去!”   又绿刚溜出陆公馆,就在小巷里看见陆闻恺了。   陆闻恺回到公馆,向在客厅看报纸的父亲禀告,他见天黑,先送了女同学回家,所以晚了些。   陆诏年在楼上听到,瞪大了眼睛。   陆闻恺往小洋楼走去,陆诏年几步并作一步,追上前拽住他。   “说话不算话!”   陆闻恺看见她气呼呼的模样,笑了:“我想回房喝口水也不行?”   “不行!”陆诏年认真道,“你口渴,叫又绿就好了。”   “我不叫又绿,叫你,你给不给我端水?”   “我……我给你端!我还给你捶背,好不好?”   陆闻恺笑出声来,没办法,只得先到书房。   可他一看见陆诏年鬼画符似的作业本,脸就沉了下来。   陆诏年双手交握,颇委屈地道:“有的人只顾自己学习,就不顾小年了。”   陆闻恺转身,瞧着她:“你再说一遍。”   陆诏年瘪嘴,不语。   陆闻恺叹气,晃手指示意陆诏年坐下来。陆诏年坐到椅子上,拿起笔,咕哝道:“你看着我写。”   “我不止看着你,我也给你端水捶背好吧。”   “那倒不用了……”   “真是我的祖宗。”说着,陆闻恺俯身,双手撑书桌,几乎将陆诏年圈在怀里。   陆诏年只觉心跳漏了一拍:“小哥……?”   “这里,错了。”陆闻恺指着一道数学题目,从陆诏年手里拿起钢笔,在草稿纸上演示起来,“假设你有三个苹果,要分给四个人,我们可以这样计算……”   脸颊若有似无地相贴,被他身上的皂角气味包围,陆诏年轻声说:“如果我有三个苹果,都会给小哥哥。”   “陆诏年。”陆闻恺沉声道。   陆诏年立马改口:“对不起,我认真听……”   油灯昏黄的光映在他们身上,窗外茂盛的银杏树遮蔽了月光。   入睡之际,陆诏年想起方才的触碰,他握住她的手,他的长睫毛,还有讲到口渴的嘴唇……   忽然间,一幅场景跳到眼前来。   奸夫□□被钉在木板上顺江而留,血淌过他们几近□□的身躯,染红江水。   陆诏年打了个激灵,蒙起被子,紧紧闭上眼睛。   陆诏年的心事向来不过夜,睡一觉就好了,可过了一个礼拜,陆诏年又想起了这回事。   这天陆闻恺放学晚了,晚霞都要说再见的时候,陆诏年才在校门口看到他。   许是心急,陆闻恺牵起陆诏年的手,大步往家的方向走。   以往没什么奇怪的,可这回,小哥哥牵她的手,却让她心悸而胆怯。   人们说男女授受不亲,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有界限的。她现在来月事,就表示已经是女人了。   陆诏年心里烦闷,好几个晚上为此辗转反侧。   礼拜天,陆闻恺在书房守着陆诏年写颜真卿的楷书碑帖,有些困乏,便靠着窗户假寐。   陆诏年蘸墨的时候,不经意瞧见,以为他睡着了。   她不由自主端详他,他清俊的眉目,他握书卷的手指。   她渐渐走进他,好似将身体当做放大镜那样倾身,抬起手,抚过他额头、眉心、鼻梁,然后是唇峰。   陆闻恺忽然睁开了眼睛,陆诏年吓了一跳,可已来不及逃,他箍住她手腕。   “你想做什么?”他乌黑的眼眸让人猜不透。   陆诏年嗫嚅片刻,大嚷:“你放开我!”   陆闻恺松了手,陆诏年转过身去,心怦怦跳。   “你帮我看看,我的字。”陆诏年不自然地说。   陆闻恺起身,同她一起来到书案前。   陆诏年以为陆闻恺会手把手教她运笔,可这次他没这么做,只是写了两遍给她看。   陆诏年不清楚这个礼拜天下午,她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却略略感觉到,此后陆闻恺有意与她保持距离了。   *   梦境缠绕陆诏年,陆诏年醒来出了一身汗。   自夫人过世后,陆诏年梦魇的毛病一再发作,又绿时常在屋里守一夜。看到陆诏年直棱棱坐起身,又绿赶紧打来热水,给她擦洗。   虽然开春了,可天气仍寒浸浸的,一热一冷容易患风寒。又绿哄陆诏年在被褥里捂着,陆诏年不听,赤着脚就走到窗边。   “我梦到小哥哥出事了……”   又绿给陆诏年披上外套:“不会的。”   陆诏年抱紧双臂,好像和大衣的主人拥抱着。   好半晌,陆诏年道:“母亲就那么……连服丧也不准许小哥来。”   又绿叹息道:“当年老爷执意纳妾,姨太太带个男孩回来,夫人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何况后来二少爷入了祠堂。”   “母亲的愿望,不过是一世一双人罢了,父亲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老爷也曾年少啊。”又绿只能回应这一句,多的不便议论了。   *   犹惊雷,日军的炸弹不断袭向梁山。   日军轰炸队飞往梁山县城上空,苏联志愿队与第四大队趁日军飞机俯冲预备投弹时,自高空俯入日军机群射击,击落三架日机,坠毁鄂西。   日军被激怒了,集体反抗,迫使大队只得升空。   就在这时,日机朝着梁山县城猛烈轰炸,炸死军民两百余人,炸伤近三百人,轰炸破坏的房屋达三千间。   梁山“三二九”惨案登报,引起社会一片哗然。   群情激奋,到处都能听到反对日军暴行的呼喊。   梁山每遭轰炸,司令部都会调集村民抢修机场,此番从邻县征调了四五千人,另外派往城里的医护人员。   陆诏年忍耐着,最后还是同志愿团一起前往梁山。   梁山日落似乎比城里晚些,陆诏年看了一路晚霞,来到梁山,天还有些亮。   炸弹燃烧过后的浓烟滚滚生起,一望无际的田野尽头悬着一轮落日。红,浸染一切,吞没一切。   陆诏年下了车,看到一片忙碌的惨状,无言凝噎。   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人生这么多的无解题……   “别愣着呀!”陈意映喊道。   陆诏年猛地回神,转身跟着志愿团的同学把物资搬下皮卡车。   忙活过了,陆诏年坐在机场旁的田埂上歇息。   “小年。”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去找他,他就来了。   陆诏年起身,拍了拍裤?????装上尘土,才抬眼看陆闻恺。   只一眼,陆诏年就忍不住拥入他怀里。   可她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找他么……   就只是兄妹,这也是可以的吧。   察觉到陆诏年的不安,陆闻恺轻拍她的背。他很快松开她,用轻快的语气说:“你不能每次……”   “我知道,”陆诏年摸了下鼻子,吸气说,“这是最后一次。”   陆闻恺笑了:“今天没让我飞。”   “本来你受伤了。”   “都好了。”   过了会儿,陆闻恺又道:“下次就该我飞了。你担心,也要忍着。”   “嗯……”陆诏年带哭腔。   “小哥哥,我打算继续念书了。”   “是吗?”   “我,小哥哥,我没有母亲了……”陆诏年转过身去。   陆闻恺叹息着,从背后拥住了她。   “我不想只做陆家幺小姐,只有多念书,我才知道仅仅靠自己,可以做什么……”   “小年……”   陆诏年把脸埋到陆闻恺怀里:“给我写信吧,我那么贪玩,那么笨,我怕我——”   “你不笨。”   陆诏年抬头,泪眼婆娑,“可是你都给别人写信。”   “我可以给你写信,”陆闻恺轻轻拭去她眼下的泪,“可是我不能像给别人一样给你写信。”   “为什么?”陆诏年攥住陆闻恺衣襟。   “因为……你从来不是别人。” 第二十八章   飞行大队的人捡到一些战机残骸, 叫陆闻恺过去。他的动力原理等是飞行员里学得最扎实的,一般的检修与组装也能应付。   陆诏年知道该是分别的时候了,收敛情绪, 朝陆闻恺笑了下。   陆闻恺什么也没说,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往机场走去。   *   陆诏年念书的事,耽搁了两三年。   陆诏年说要念书,家里的男人只当她异想天开, 只有冯清如率先支持了她。   冯清如希望陆闻泽供陆诏年读书, 陆闻泽觉得眼下兵荒马乱,读书未必是一个好的选择。   还拿联大说事——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所大学先是在长沙联合办学,随着战火蔓延,学校迁到昆明, 正式更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交通困难的情况下, 部分师生乘船到香港, 再从越南坐火车到云南, 还有另一部分师生,则组成了旅行团, 他们徒步走到了昆明,用双脚丈量祖国山川。   在这个年代, 读书是件奢侈的事情,更是苦差事。   陆诏年最好的出路是嫁人而非读书。   冯清如不想听这些, 她是习旧礼的女子, 连旧式学堂也没能上完,她全然懂得陆诏年渴求的是什么。   冯清如在陆公馆不愁吃穿, 第一次拿出陪嫁典当。   这件事谁都不知道, 冯清如把装着钞票的信封拿给陆诏年, 陆诏年还以为是大哥同意了。   “不要告诉老爷。”冯清如叮嘱。   陆诏年以丰厚抽奖请陈意映给她补习,也就成了秘密进行的事。   陈意映每回定期来陆公馆,大家只当幺小姐的朋友来玩。   陆诏年学得比小时候用功,尤其是收到陆闻恺回信那天。   陈意映来陆公馆时,正好碰上邮差来送信。陈意映帮忙把信拿到房间,给陆诏年。   “陆哥哥说什么?”   陆诏年不太想给陈意映看这信,可陈意映一贯嘲讽的眼睛,充满纯真期待。   陆诏年想,意映也是喜欢小哥哥的……   意映的喜欢,是正大光明、理所当然的喜欢,而她陆诏年,她算个什么?   她是个怪胎。   她们现在也算是朋友了,陆诏年不想瞒着陈意映。   她用小刀拆开信封,忐忑地取出信纸。   陆闻恺的信很短,起头“三妹敬安”,落款“兄闻恺”。比起他曾经写的家书,有过之无不及。   陈意映看了,反而感叹陆闻恺文辞古朴。   “古朴?你一个进步学生,怎么认同这种半白的现成话?”   陈意映道:“我从未收到过陆哥哥的回信,他只给我打过两次电报,让我去银行取钱。”   “哦……”陆诏年偷偷抿笑,旋即,笑意又散了。   家中也知道陆闻恺来信了,饭桌上陆老爷问起,陆诏年大大方方朗读了一遍。   “我不会再去梁山了。”陆诏年颇郑重地宣布。   姨太太抬头看她,不知是怔然还是惊诧,她垂眸,又似乎有种早有预料的感觉。   其他几位的反应很自然,陆老爷说:“不去也好,不安全。”   *   五月,重庆的雾散了。   城中高塔悬挂起红灯笼,然后是两个。   密集的日军轰炸机出现在江北角,穿云而来——   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   望天的人,拔腿的人,跨出店铺门槛的人,挤往大隧道防空洞的人……   影影绰绰。   轰、轰、轰!   □□急速坠落,三面环江的渝中半岛霎时变成一片火海。   巨大轰鸣要刺穿耳膜。   陆诏年什么也看不清,她躲在书桌底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惊声尖叫着。   地动山摇,又绿紧紧抱着陆诏年,像怀抱自己的孩子:“没事的,会没事的!”   同样躲在桌底的陈意映再受不了陆诏年的尖叫,手探出去往外爬。   就在这瞬间,□□爆炸的余威震荡过来,书房里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下,烟尘弥漫。   陈意映缩了回去,三个女孩抱在了一起。   死亡的恐惧笼罩她们,陆诏年忍不住哭泣,又绿一片茫然,陈意映则感到愤怒。   这愤怒快要冲破她胸腔,外界的动静渐渐小了。   陈意映壮了壮胆子,爬出去看飞机走了没有,又绿跟着也出去了。   她们看到警报解除了,把陆诏年从桌底拉了出来。   又绿自己也害怕,却忍耐着安慰陆诏年。   好半晌,陆诏年才止住了眼泪。   火光映红天空,浓烟滚滚。   “我走了。”陈意映道。   又绿抓住她,“外面这么危险!”   “防空志愿团现在一定出发了,我是志愿团的学生代表,不能就这么干看着!”   陆诏年站起来了,抹干泪痕道:“我也去。”   陈意映看了她一眼,等同默认了。   敌机离开市空,救护队、消防队,还有志愿团等市民组织立即出发救援。   房屋坍塌,到处燃着火,冒起烟,人们一桶水一桶水接力,眼见着快将火浇熄了,木质结构的建筑又燃烧起来。   街上到处都是哭喊声,有人被炸死,被碎片刺穿,有人被压在塌毁的屋子底下,侥幸逃过一劫的人跑回家,只看见一堆废墟。   陆诏年好像能感觉到所有人,乃至一颗焚烧的树的感情,眼泪啪塔啪嗒地掉下来。   陈意映冷声斥责她,“要么干活,要么滚回去。”   “你——”   又绿指着陈意映要呛回去,陆诏年拦了下来,道:“我干。”   她们找到志愿团的男同学,几个人一起行动。别人看他们戴着袖章,来寻求帮助,什么钱票还在屋子里,现在成了废墟,他们没有余力相助,只能先救人命。   陆诏年借用竹竿挖坍塌的房屋,赫然看见化成一滩血水的婴孩。   她一下吐了出来。   “姑娘家,快回家去吧,这儿不是你们待的地方!”   看似好心劝慰的话语,令陆诏年感到不快。她拍了拍心口,没有理会志愿大哥,来到又绿身边。   一条街,几乎没有多少完好的住屋了。   石森举起相机,常常忘记按下快门。   只片刻的功夫,城中繁华的街道就变成这副样子。   石森看见陆诏年二人,把相机挂在脖子上,也加入了行动。   “这里是被余波震倒的,可能还有活着的人!”又绿说,“帮我把这些转头搬开。”   “打铜街……打铜街!”陆诏年忽然想起什么,也没和又绿打声招呼,只管往巷子尽头跑去。   施芥生举着残存的半块眼镜片,有些茫然地看着周遭。   他在公寓里誊写文件,突感震动,在听到飞机轰鸣声,他意识到是空袭来了,连忙叫醒睡梦中的侄女,抱起她们往外跑。担心来不及,他又跑回屋,和孩子们一起躲到衣柜里。   万幸的是,日机没有瞄准他们这幢小小公寓。   日机的目标是打铜正街上几十上百间商号与银行。   一道灰扑扑的身影闯入施芥生视野。   施芥生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芥生!你们还好吧?”陆诏年看了看躲在施芥生身后的小囡们,略略放下心。   “我一切都好,只是家姐今早出去了,还没见到她。”   “董医生呢?”   “姐夫昨天去歌乐山了,不知道那边什么情况。”   “别担心……”陆诏年自治这话很没说服力,可她挤出一点笑说,“先找太太吧,我马上找志愿团的伙伴和我一起找。”   “我也一起!”施芥生道。   “你看好她们,最好就待在这里别走动。”   陆诏年回去暂时没找到又绿,只得拖刚才和她说了句话的大哥,帮忙寻找董太太。   大哥答应帮忙,但不赞同陆诏年和他们一起行动。   陆诏年急了,道:“我要是出了什么事,那是我的命!”   *   志愿团还未收整,高塔的灯笼再度升起。   知道空袭、轰炸是什么的人,纷纷涌向防空洞。   从十八梯到较?????场口的地下隧道挤满了人。   空袭警报在空中回荡着。   巨响仿佛要将山体劈开,比拟盘古。   人们挤在防空洞里,瑟缩着。还有没能进来的,那些天没亮就从乡下赶路来城里的农户、做买卖的人,躲在茶铺的凉棚下,长街窄巷的阴影中。   他们不敢抬头,唯一抬头的小孩,想着飞机里的士兵看到的该是什么情形?   是依山傍水的城么,是地图上的目标么?   有没有人呢?   空袭久久没接触,待解除了,有的人甚至不敢离开防空洞。   东方“华尔街”不见了,罗汉寺的北宋古迹毁于一旦,中央公园神气的孔雀蛮子被掩埋于烟尘之中……家不见了。   人们抹黑爬到山上去,没有火把,就跟着前面的人走,前面的跟着再前面的人,一不留神,一家人就走散了。   陈意映见到她的同学,还没两句话,就哭着抱在一起。   家不见了,家里人死了。   *   城里的下江人,逃难的记忆被唤醒。他们把仅存的财产带在身上,可是不知道还能再逃去哪里。   董太太平安回到公寓,叫施芥生收拾东西,到歌乐山去找。   歌乐山在关外,那里有机要官员的府邸,暂时安全。   施芥生专门跑了趟陆公馆,发现已人去楼空。   民国二十八年五月四日、五日,陆诏年记不清是怎么度过的了。   只记得在船里睡了片刻,梦见母亲骂她,哭个屁,家里没死人,哭丧给谁看!   南岸乡下,山林清幽,翠□□滴。   陆诏年站在院子里,看着这景色,感到无可名状的悲哀。   乡村宅院原是陆老爷为夫人避暑养病而修筑,没有落成,夫人就离世了,如今成了一家人的避难所。   宅院里原本没通电,只能烧油灯、点蜡烛。   一家人搬来后,陆闻泽派人来通了电,安装了一部电话,直接走军用路线。   当晚,陆霄逸打电话到梁山机场,听到父亲和陆闻恺对话了,陆诏年想也没想便冲上去,冲着话筒诘问:   “为什么,为什么没把轰炸机拦住?!” 第二十九章   听筒霎时被夺走。   陆霄逸大怒, 甩了陆诏年一巴掌。   “滚!”   陆诏年垂头走出客厅,攥紧手指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吓坏了……”   陆诏年听到父亲和电话那边的人说话,想回去解释, 可畏惧父亲。   见麦修走进宅院,似乎有要事同陆霄逸商谈,陆诏年才不得不回了屋。   陆霄逸几句话挂断电话,和麦修一同坐下。   陆诏年躲在门后听。   日机携燃烧-弹,连续两日狂轰滥炸, 殃及大使馆、教堂及洋行, 他们在悬挂各自国旗,用油漆刷在墙上。   麦修建议陆公馆也这样做,无论英国国旗还是德国国旗,他都能找到人为此作担保。   陆霄逸不同意。   “我们是重庆城的人, 我们是中国人。”   从父亲这番话里, 陆诏年忽然开始懂得父亲的进退与抉择。   *   没有人确切知道, 轰炸机什么时候会来, 但日子还要继续过。   该做生意的要做生意,店家照旧开门迎客, 小贩走街窜巷。   甚至嗜打麻将的仍打麻将,香烟烧不止, 麻将牌稀里哗啦,留声机里还在唱靡靡之音。   陆家几乎是最早一批搬迁乡下的人, 大宅院就在山上, 离江岸不远,宅子又通了电。城中其他人家陆续搬过来, 就都上陆公馆玩儿。   有些是陆闻恺的朋友, 但大多时候都是姨太太招待他们。   晚上, 陆诏年看见青烟往麻将桌上的吊盏盘旋,拿放象牙麻将的手涂染丹蔻,戴珠宝首饰。有次陆诏年看到了黄钻,指甲壳那么大一枚。   早晨,天蒙蒙亮,陆诏年起来背书。下楼一看,地上散落果皮瓜壳,推车里放着不知道是宵夜还是早餐的点心,太太姨娘们还在搓麻将。   下午,太阳不那么晒的时候,陆诏年到后山上去读书,以避开家中喧闹。   又绿同她一起,有时捡松针,拿回去垫在蒸笼里蒸包子,有时挖竹笋,有时候干脆赶着大鹅去接山泉水,再回来。   老爷和大少爷更多时候还在在城里住,他们回乡下的时候,家里的牌局散得早些。   冯清如一向顾全家族和睦,不让用人向老爷透露平日的实际情况。   陆诏年更没心思告状,她只想父亲同意,让她搬回城里。   陆霄逸以为她还顾着玩,怒道:“日本人的飞机一天到黑都来,不晓得啥子时候,炸弹都落在你头上了,你耍锤子耍!”   陆诏年瘪嘴:“可是……”   “你以为老汉进城是去耍的?这么一大家子人,都要吃饭。”   陆诏年没有办法,只好道出实情:“南岸太远,我没办法补课了。”   “补什么课?”   “我想考大学。”   “你高中都没有读,还考大学?”   “那是我不想读吗?”   “补课的钱哪来的?”   “同学,不要钱。”   “哪来的?”   “大嫂给的。”   陆霄逸让人把大少奶奶请来,陆诏年以为他要训斥她们,等冯清如乖过来了,陆霄逸却问了典当行具体的细节,表示会把那对镯子取回来。   陆霄逸托关系,把陆诏年送进了南开中学寄宿。   南开是南开大学校长南迁后,在重庆创办的私立中学,名流子弟云集,较一般学校学费贵些。   一切比陆诏年想象的顺利得多,原本担心跟不上同学进度,但做了一套入学测试卷子后,她信心倍增。   起码是及格的。   陆诏年来到中学校校舍,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是舍监妈妈手里那本残缺的良友画报。   不知道同学从哪捡来“孝敬”舍监的。   *   陆诏年是《良友画报》的忠实读者,尤爱翻阅的画报那些清晰的影像写真,有一期封面的让她记忆深刻很久——影星蝴蝶穿马术装,和马站在一块儿。   于是陆诏年也想拥有自己的小马驹。   那年暑假,陆夫人艾纫教陆诏年和陆闻恺骑马。   夫人对姨太太所出的庶子不大关心,甚至有所抵触,可架不住陆诏年撒娇央求。   这几年以来,陆诏年已经和这位小哥哥密不可分了。   夫人在院子里教他们,后来嫌施展不开,带他们去马场。   城里都是山,能跑马的平地着实有限,跑马场也挨着山。   陆诏年和陆闻恺觉得,不管是跑马场栅栏以内的方圆也好,还是城中狭窄的梯坎也好,都不足以让他们施展。   有一次,夫人没有来。他们独自练习。趁着照看的用人不留神,陆诏年怂恿陆闻恺,一起往城外骑去。   城关牌楼极其狭窄,一般人都要下马,或是下驴,牵着车走。   陆诏年偏不,不听陆闻恺讲什么,让人打开城门,呵斥小骏马,飞奔而去。   就在低矮台阶路段,陆诏年没控制好小骏马步子,经马连跨三级陡峭台阶,猛然从马背上摔下来。   陆诏年痛极了,要哭不哭的时候,瞧见陆闻恺下马来到她身旁。   陆诏年朝他笑了下。   “笨蛋。”他蹙眉,将她一把拉起来。   蓦然拥入少年的怀抱,陆诏年怔住了。尽管不是第一次,却有着与往常不同的感觉。   他身上气味,他的温度,他萦绕她的呼吸。   “痛。”陆诏年轻声说。   烈日骄阳,陆诏年满额头汗珠,脸色煞白。   陆闻恺慌了神:“你到底有没有事?”   “没有……”   少女学会了撒谎。   陆闻恺把陆诏年背回了家。夫人请来医生诊断,陆诏年摔伤了,需要长时间静养。   陆闻恺因此受到责罚。   可每每他来到陆诏年病榻前,并不敢多说只字片语。   强烈的寄人篱下的滋味在陆闻恺心中蔓延开来。   可这究竟是他的错。   他没有看顾好她,她受了伤……   陆闻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矛盾感,当愧疚占据了大部分时,他斗胆向夫人提出照顾陆诏年的事情。   夫人应允了。   那是一天的黄昏,余晖将公馆染成金黄色,仿佛所有的回忆都会在这一天浓缩。   陆闻恺来到陆诏年的闺房,来到挂着应季图样的床帐前。   陆诏年像洋娃娃,童话里的精灵公主,黄昏会将她的睫毛变成蝴蝶。   时光会带走她么,许是不能的。   假使岁月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也不会改变她分毫。   他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陆闻恺把毛巾拧干,给陆诏年擦汗。   长睫毛颤了颤,陆诏年醒了过来。   “小哥哥。”她半天没说话,嗓音喑哑。   “我在。”他心底有种迫切回应她的冲动。   “是我自己摔的,不怪你。”   陆诏年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陆闻恺对此毫无察觉,只看见眼前的女孩褪去了些许执着,额角生了一颗粉痘——西方所说的青春期标志。   陆诏年握住了毛巾,示意陆闻恺将她扶起来。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她亲了亲他脸颊。   陆闻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却笑嘻嘻地说:“吻面礼,西方人见面礼呀。”   沉默片刻,陆闻恺挤出两个字:“是吗?……”   陆诏年又亲了陆闻恺另一边脸颊。   “年年……这?????不合时宜。”   陆闻恺无法说更多。   他还能说什么呢?   她只是碰一碰他,他安静的心就彻底乱了。   *   没过多久,媒婆上门来说亲了。   夫人觉得,陆诏年才十五岁,还太早了些。   老爷话虽附和,却也说,大儿媳妇过门的时候正是十六七岁。   夫人清楚,老爷已经有想法了,陆诏年的婚事该定下了。   陆诏年瞧见家中异状,追问又绿,搞懂这究竟这是怎样一回事。她极力反对,反对自是无效。   每个人脸上表情都暗示着,无论她怎么反对,都只是暂时的而已。   陆诏年作为陆家大小姐,必定成婚。   “可是小哥哥都还没有定亲?”   陆闻恺向来心思深,陆诏年和他说话,并未见他有什么反应。   他们以为这件事至少还有些时日才会成真,直到陆诏年不再被允许上学堂。   名门闺秀出嫁前,哪里都不许去。   不爱读书的陆诏年也抱怨:“别人家的女孩子,这个年纪都在读书。”   陆闻恺在桌上写大字碑帖,一撇一捺,比往日多了些铿锵,还有洒落豪情。   “小哥哥……陆闻恺!”   陆诏年直呼大名,方引得陆闻恺回头看来。   “如何?”   “我不要理你了!”   *   节庆家宴,一家人同席。   陆诏年缠着母亲说,不读书便不读书,可她不要嫁人。   夫人听烦了,敷衍地问:“为何?”   “小年要永远和小哥哥在一起!”   陆闻恺惊诧地看向陆诏年。   其余人笑了,夫人亦笑了。   “这兄妹,感情可真是好。”   旁人都当他们兄妹。   陆诏年也当陆闻恺哥哥,和大哥不一样的小哥哥……   那年春节,阴寒极了。   陆老爷借由兄妹感情好,胜似亲兄妹为由,要让陆闻恺进陆家宗祠。   举家哗然。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一阵在野外,尽量码字,见谅TT 第三十章   陆闻泽平日待陆闻恺不错, 听到父亲要让陆闻恺入宗祠,却是颇有意见。   冯清如劝陆闻泽:“你常年在外做事,忤逆老爷怎么好。”   陆闻泽思忖道:“自古以来立长立嫡, 父亲难不成想让外子继承家业?”   “你冷静一点,老爷这一出是爱屋及乌,可寻常没有让外子入宗祠的道理,何况是妾室所出,你细想一下其中道理……”   “怪不得, 怪不得母亲默不作声, 果真是这么一回事?”   “难说。总归不是要分你家业,况且夫人在,姨太太他们连住宅都不能随意进出……眼下就顺了老爷的意,往后的事, 往后再说罢。”   家族里反对之声渐而微弱, 开春祭祖之时, 陆霄逸在黄桷垭的陆家祠堂布了仪式, 请镇上的老书生来誊写族谱——   陆闻恺,字惜朝, 诞辰丁巳年四月十六,母系云南阿果氏。   小哥哥入了宗祠, 连他生母的名字亦记录在案,陆诏年该为他高兴才是, 可她却感到伤心。   陆诏年无法诉说, 一旦说出来,就好像她并不乐意陆闻恺做她的兄长。   要怎么解释, 她不是不乐意, 她的不乐意是……   他们真正成了兄妹。   摩登而文明的现代, 世人唾弃不伦畸恋,妹妹不可以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陆诏年不爱读又绿那些戏文小说,可现在的心绪就好似戏文里所写那般,一念生一念灭,明灭之间,外界并未有任何改变。   她变成了一个好生奇怪的人,没有人能懂得她。   小哥哥也不懂,不会懂……   *   盛夏,陆闻恺收到了国立中央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陆诏年常去麦修他们南山上的洋楼避暑度假,今年夫人准许陆闻恺与陆诏年同去,以示嘉许。   他们牵马儿,渡船过了江。   山路崎岖颠簸,二人飞奔而上,马蹄疾声让屋子里的人早早为他们打开门。   他们把马儿拴在篱笆上,院子里种了许多矮樱桃树,后山上还有油桃树和草莓。   比起陆公馆,麦修姨父和姨母这儿更有家的味道。   陆诏年也不等小哥哥,迫不及待进屋。姨母艾维知道她习惯,已经准备好一杯水,陆诏年端起水大口喝,艾维才看到后边的男孩。   长姐来过电话,这个假期,陆闻恺也会来住上一月半月。   艾维有些时日没见到陆闻恺了,十七八岁的男孩尚有一分稚气,身形修长,一条橄榄棕色皮带捆起衬衣,显得腰细肩宽。   艾维又去厨房拿了个杯子,给陆闻恺倒了一杯加碎冰的柠檬水。   喝了水,吃了点果子,艾维看他们满身汗,便带他们去房间,先换身衣裳。   洋楼不大,除却阁楼保姆住的房,二楼只有一间多余的房间,在麦修的书房隔壁。   “睡下铺可以吧?”   拮据的人家,兄弟姐妹都睡在一起,艾维觉得他们两兄妹住一间房正好。   陆诏年只想着不能太麻烦姨母,欣然应了好。可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陆诏年感到一股说不出的不自在。   “你先换吧,我出去。”陆闻恺把行李皮箱放到地上,就往外走。   陆诏年一下拽住了他衣衫,直接把衬衫下摆从皮带里扯了出来。   两个人皆有些愣神,陆诏年倏地收回手,抬眼却不敢看他。   “我去浴室换。”   “哦……”   等陆诏年走出房间,陆闻恺才反应过来,算算日子,也差不多。   他换了衣服,把带来的几本书扔到上铺,不着痕迹地把下铺让给陆诏年。   傍晚,艾维给几个孩子做了胡萝卜土豆泥,搭配通心粉。看陆诏年沉闷的样子,艾维以为这不合她胃口,奇怪道:“小年,你以前是喜欢的呀。”   “没有,我只是……我有点撑了。”   “吃这么一点?”艾维有点吃惊,可还是依了陆诏年,“那么你放着吧,晚上饿了,我让姨父带面包回来。”   麦麦咿咿呀呀,高兴地拍手。   艾维点了点麦麦鼻尖:“就想吃甜面包。”   “我先去休息了。”陆诏年放下刀叉,捂着肚子回了房间。   艾维照顾孩子吃饭,吃得很慢。陆闻恺等艾维吃好了,才离席。他主动把餐盘收到厨房,打水刷碗。   “没事你放着。”艾维道。   陆闻恺笑了下,默不作声地把碗洗干净,放到木架上沥水。   艾维没再客气,抱起孩子回房间了。   陆闻恺烧了壶热水,端进二楼房间,没看到陆诏年的身影。   看到光亮透过浴室的门,在地板投下一道线,陆闻恺走过去敲了敲门。   “什么?”   “你在洗澡?”方才陆诏年梳洗过了,陆闻恺感到担忧。   “我洗衣服不行吗?”   “你身子不舒服,怎么还洗衣服?”   “你管我。”   陆闻恺小心翼翼地握住门把手,发现没有上锁,拧开,轻轻推开一道门缝。   油灯下,陆诏年正蹲在地上,用一个盛水的大搪瓷盆,搓洗着什么。   陆诏年回头看到陆闻恺的脸,颇有点惊慌。她一下把水倒出去,舀水缸里干净的水到盆里。   “你用冷水洗?”陆闻恺道。   水沿着地板往排水口流,陆闻恺瞧着似乎是乌红的。   陆诏年意识到陆闻恺察觉了什么,皱眉道:“你出去!”   “我帮你洗啊。”   “你……”陆诏年咬了咬唇,“你知道这是什么嘛,你出去。”   陆闻恺顿了顿,有点别扭似的说:“月事带?”   空气寂静。   “你出去!”陆诏年大吼。   陆闻恺只得回房间。   没一会儿,艾维上楼来询问,发生什么了。陆诏年撇唇角,咕哝:“没什么。”   “当真?”   “嗯……我洗衣服而已。”   艾维笑了:“哦唷,我们大小姐这么勤快了?有什么要洗的你放到衣篓里,我明早让洗衣工来收。”   “哦。”   “天热,热水总不大灵,你们洗澡别贪凉,还是下楼烧热水,知道了吗?”   “知道啦……”陆诏年垂眸,微微皱眉。   “姨母睡了啊,有什么你找你哥哥。”艾维摇摇头,笑着下楼了。   “晚安。”   走廊里静了,陆诏年把月事带和奶罩一起晾好,提起油灯回到房间。   白纱棉帷幔微拢的双层木床里,上铺点着灯,陆闻恺正在看书,透过书页,他不经意看过来。   他俯视她,显得有点睥睨似的。   陆诏年把油灯放到凳子上,坐到床上:“那我灭了。”   “你要休息了?”陆闻恺没等到回应,从上铺探出头来。   只见少女用薄被蒙住脸,一副与世隔绝的模样。   “陆诏年?”   “年年……”   他柔声诱哄,一声一声,挠她心口。   陆诏年猛地掀开薄被,咬牙切齿道:“干嘛?”   陆闻恺笑了:“抱歉,哥哥不晓得你……”   “你还说。”   “抱歉。”   “讨厌死你了。”陆诏年坐起身,脑袋撞到床顶,她气恼地拽了下床帐。   帐顶灰尘落下来,扑到陆闻恺脸上。他咳嗽两声,又气又好笑:“被你讨厌了,好可怕。”   “你还想怎样?”   “我是问你怎么办,”陆闻恺忍着笑,“你才不讨厌我。”   陆诏年识破陆闻恺捉弄人的意图,掀开帷幔,帷幔绞在她手腕上,她更懊恼了,两下甩开?????,踩上踏板,爬到上铺来。   陆闻恺把手放在胸前,作投降状。可这并不能阻挡陆诏年的进攻,她瞪着眼,一步一步,把陆闻恺逼退到墙壁上。   帷幔抖晃,木床吱嘎作响,陆诏年双手撑在陆闻恺腰旁,她抬手,还没想清楚要做什么,就被他一下握住了。   “床窄,小心摔下去。”   陆诏年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风从窗户吹进来,森林繁茂的枝叶发出簌簌的浅浪之声,接着传来涛声。   “要下雨了。”陆闻恺看着陆诏年眼睛。   枕头旁,玻璃罩里的油灯燃烧着,光映在他们脸庞上,映在眸眼里。   他们清晰地看见彼此。   “我不讨厌你。”陆诏年出声,却又屏住呼吸。   陆闻恺松开了她的手,她大胆地凑近,几乎和他抱在一起。   “小哥哥,我不讨厌你。”   “我知道了,”陆闻恺不能承认自己心跳紊乱了,“你下去吧,要下雨了。”   “你怕打雷吗?”   “你害怕,所以快些睡觉。”   “可是打雷的话,我也会醒呀。”   少女身上不同往日的清淡皂香萦绕他呼吸,陆闻恺不得不仰长脖颈,抬起下巴。他勉强道:“睡着了就不会了——”   “我喜欢小哥哥!”   陆诏年笑了起来,紧紧拥抱他:“我就是喜欢小哥哥呀。”   “你不懂什么是喜欢。”陆闻恺用力掰开陆诏年的手,直视她。   “人们说的喜欢,不是兄妹,不是友爱。”   “你们都说我不懂,那你告诉我啊,到底什么才叫喜欢?喜欢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得不到?”陆诏年有些委屈。   “那不是拥有与否的……小年。”   “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你,管你是哥哥还是什么……”   话未说完,忽一道雷声划破山谷。陆诏年瑟缩了一下,霎时拥入陆闻恺怀抱。   陆闻恺敞开的手,因身上人忽如其来的力道而往后撇,手背碰到油灯玻璃罩。   大雨倾盆。   “听到我的话了吗?”倾覆一切的雨声给了陆诏年更多勇气。   陆闻恺方才察觉手背滚烫,火烧灼皮肤。   想要推开陆诏年,可陆诏年唇齿已然落下——   她啮住他耳朵,用力撕咬。   ——听到我的话了吗?   ——听到了。   那么你呢,听到我心跳之中的秘密了吗?   我爱你。   生来融于骨血。   *   镜子里是一张风吹日晒的脸,男人手里捏着刀片,偏侧着脸,在刮胡茬。   就好像能从镜子里看见另一个女人,他的少女。   这一瞬的走神,陆闻恺划破了脸,血珠渗出来。   他抚了抚额角,呼出一口气。他抬眼看到镜子,看到脸上细微的伤。   他用大拇指抹去血珠,擦到唇上,轻轻抿去了。   拧上水龙头,陆闻恺朝仓门外走去,他的2207等着他。   还有他的敌人。 第三十一章   战斗机加满燃油, 上了天,归期、归处不大有定数。   有时候在璧山,有时候飞过成都, 越过川西直抵青海,有时候在巫山上空盘旋,最后在湖北边界迫降。   战友接二连三离开,被炸毁,坠机, 跳伞后失去踪迹, 陆闻恺仍守着他的2077,一架残破不堪的苏产伊十五。   陆闻恺觉得老天眷顾他,肯让他飞这么久。   *   从前云南家里有个糖果罐,父亲每次来, 会给他带一些进口的糖果、巧克力和饼干, 他不吃, 攒起来。后来攒了许多, 他和母亲就被父亲接回了重庆,一家人终于生活在了一起。   幸福就是这样的东西, 有一点他就恨不得存起来。   后来见到陆诏年,他才知道一个人拥有的幸福竟然可以无边无际, 挥霍不完。   而他心甘情愿,把仅有的一点给她挥霍。   第一次飞行时, 陆闻恺好似遨游在无边的幸福感之中。他不禁想, 这感觉会接近陆诏年吗?   透过上百、上千小时的飞行里程,陆闻恺发现了他骨子里的反叛与冒险精神, 冒险反而让他能够抛却一切凡尘俗世, 感到安定。   这独属于他的自由与安定, 他不愿吝啬。   陆闻恺把在空中的视野与感受装进信封里,却又一次次烧掉。   *   “三妹玉鉴:   五三五四轰炸之难,伤亡达五千人,兄难咎其责。   不敢奢求原谅,但愿家中安好。务必照顾好自己。   兄惜朝”   *   “三妹玉鉴:   今晨天气晴朗,能见度达千尺,西北微风吹拂,抵不住机舱里的闷热,引擎与螺旋桨的巨大轰鸣声时常让我以为快要失聪,很遗憾,我还没飞到会得职业病的时候。我们训练,经常变成战斗,很奇怪,我对战斗细节记得总不那么清晰,然祖国山川历历在目,甚于能在脑海里描摹出山峰河谷。中午十二时三刻,廿二队追击敌机,于云南空域丢失目标,我独自迫降巫家坝机场。云南是我生长的地方,这里的云很美,奇花异草数不胜数,我想你会喜欢,希望有天能和你一起来此地游览。2077有轻微磨损,还好有老朋友帮我紧急维修。我即将返航,望顺利。   兄惜朝”   *   “三妹亲鉴:   大哥来电,告知我家中一切都好,契爷亦应允你上学校念书。赵队长家妹与你年纪相仿,在南开中学念书,听闻学校屡屡遭遇盗窃,报警也没有效用,还请保管好财务,万事小心。   今早飞成都,试飞从美国订购的鹰式单翼轻型轰炸机。早期的德式、意式轰炸机,美国马丁公司的老式轰炸机、波音P-26和霍克III,苏产伊-15战斗机,没有我没飞过的机型,没有我飞不好的。连老美上校都承认,中国战斗员的飞行实力远在日本之上,然技术再好,寡不敌众,何况目前仍没有研发飞机的实力,花百万美金从美国购买,美国公司欺瞒我们不懂机械工程,拿老旧零件搪塞。敌机来袭频繁,飞行员白天飞,机械师晚上维修,不出十天,崭新座驾即变成废铜烂铁,兄怎能不扼腕?   兄惜朝”   *   “三妹玉鉴:   骤闻噩耗,关季庆殉国。太太进村收拾遗物,发现他竟然只有几件制服。其夫妇青梅竹马,情深甚笃,因季庆兄常将“胖妹”挂在嘴边,我们调侃他作“胖哥”。这位川哥豪情万丈,时常请弟兄到镇上下馆子,帮衬家中经济困难的战友。我没想到,他节俭如斯,把其余的钱都往家中寄,只为妻儿能过得好些。虽出身富户,但兄弟姊妹众多,成家分户,每户人家分得的粮食时常只够饱腹。而今世道,何谓家国?小家之痛,何以慰藉?   今晚原是陶副分队大喜之日,没能举办仪式,弟兄们在他们屋里贴喜字、点红烛,聊表心意。女方是下江来渝的女学生,刚做空军太太便遇到这等事……。我陪杜恒多喝两杯,思虑良多,望谅解。   兄惜朝”   *   “三妹亲启:   欣闻三妹考试取得佳绩,兄……”   *   大雾笼罩,重庆进入了一年中晦暗而漫长的冬季,而今人们却为这鬼天气感到高兴——敌机不会贸然来袭,他们可以安生一段时日了。   陆诏年把厚厚一沓《中国的空军》刊物放到床底,接着把其他行李装进皮箱。   像陆诏年这样花钱进南开的学生不在少数,最后取得成绩的却不多。与陆诏年同宿舍的是军长、委员和银行家的女儿,她们一放假就被轿车接走了,帮忙收拾的是她们女用或临时请的帮工,她们平日里的起居也有人照顾,还雇了洗衣工。   尽管学子们非富即贵,校园里盗窃之事仍层出不穷,老师与学生组成夜间巡逻队,反而让学生受了伤。可自打“舵把子的女儿在南开念书”的消息传开后,学校竟没再遭过贼。   那些原本嫌弃川东草莽的下江时髦名媛,无不崇拜起陆诏年。陆诏年本来待人亲和,乐于分享,很快捕获同学芳心。   陆诏年上图书馆,女孩们在图书馆喝下午茶;陆诏年打网球,女孩们来递水的递水,擦汗的擦汗;就连陆诏年跑空袭,女孩们也跟着她,好似专门的后援团。至于男孩们,暗自属意陆诏年,却碍于这帮凶神恶煞的后援团而不得接近,陆诏年无从得知他们的存在。   放寒假,陆诏年总算能落个清静了。   南开中学在沙磁区,占地比西南联大还广阔,被誉为中学里的大学。南开距离陈意映的师范学院不远,陆诏年每个周末都去找陈意映补课。学校放寒假,陆诏年也先去找陈意映,小陈老师会根据她目前的情况,帮她规划寒假的功课。   陈意映偶尔还是会斥责陆诏年愚笨,却无法不承认,陆诏年同她兄长一样,有股狠劲儿在身上。她要钻研的事情,没人能拦得住。   她要考大学,目标便是最好的大学——西南联大。   “意映意映,你说我是考医学部呢……”陆诏年冥思苦想。   陈意映轻轻弹陆诏年额头:“你先够到联考的门槛再说罢。”   “你为什么选择?????社会学部?”   “想要改变现状。”   “只是这么简单?”   “若是简单的事,也不会有人弃医从文,或弃文投戎了。你慢慢考虑吧。”   又绿拿来一袋干净的米和香皂等日常用品,随补课费用一起给陈意映。   陈意映难为情道:“真不好意思,问你要这些……我们实在不容易买到。”   “你们别去黑市,危险,下次再管我要就是了。”   陆诏年背起重重一袋书,和又绿一同离开。   回南岸乡下的路上,又绿说:“我上次回公馆,听到大少爷同几位老爷谈论说,重庆人口激增百万,物资供应根本不够,何况长官们用的那些东西……全都是用道格拉斯运输机从昆明运来的。他们真可恨,让百姓凭票买粮食,一斗米,一半都是砂砾,甚至还有老鼠屎。上次我碰到石森,连他一个记者都领这种‘八宝饭’呢!”   陆诏年叹息:“上回我请陈意映他们几个下馆子,他们竟然把油汤打包回去,还有胡辣壳,说能佐两顿饭吃。我回到家里怎能不难受?那些个太太小姐,没完没了的打麻将,抹进口香水,穿昂贵的丝绸洋裙,好多黑市花钱都难买到的东西。”   “像大少奶奶那么勤俭持家的,确是不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些黑市背后没有几个舵把子撑腰,哪里敢做起来?我目前能做的,也就是得了好处,别得意,别声张。”   “又绿明白了,一定把嘴巴管紧了。”   陆诏年笑了,“且希望少来几个爱做媒的太太,她们介绍的公子哥儿,不说油头粉面那样貌了,开口文化闭口艺术,装得满肚子墨水儿——呵!”   “依我看,还是施少爷同小姐谈得来。”   “芥生真真儿有趣,他们网球队一帮朋友都好,可惜我念书,都没什么时间一起玩儿了。”   “眼下放长假,小姐可以请他们到宅子里来,省得宅子里天天乌烟瘴气。”   “你说得对!我还可以向芥生请教功课呢。”   “那更好啦。”   *   二人到码头等候渡轮,碰到了勇娃子。又绿原本不想招呼他,可见他神色匆忙,不得不拦下问询。   果然是家中出了事——陆闻恺受伤了。   陆诏年手里的书哗啦啦悉数掉落在地,又绿也吓着了,慢半拍才去捡。   “这几日重修电路,陆公馆和办公室的电话打不通,司令部的电话打到大宅,大少奶奶瞒着姨太太,让我进城——”   又绿责备道:“管你!二少爷哪里受伤?严不严重?”   “说是做了手术,空运回来……在医院。”   顷刻,陆诏年脸色煞白。   又绿忙唤“小姐”,让陆诏年回神。   “哪家医院?你去通知老爷他们,我先去医院。”   陆诏年管也不管又绿和那一袋笨重的书,使出全身气力往前跑。靛蓝色百褶裙飞扬,惊诧路人。   一缕午后阳光穿过蟹壳青的积云,将石板长巷角落的青苔映得闪闪发光。从孩提时代起的一幕幕,好似朦胧皮影戏,伴着稚童腔调,在她脑海里不断浮现。   陆诏年闯入医院——   她不怪他了。   她不该怪他。   消毒水的气味充斥鼻腔,陆诏年只见人们从眼见走过,她还没站定,胡乱逮住一个穿制服的人,近乎质问:   “陆闻恺,我找陆闻恺——”   “空军飞行员!”   “我……我是他妹妹!”   陆诏年惹出的动静引来护士长,护士长了解了情况,柔声道:“陆小姐,请不要激动,病人已脱离生命危险,正在静养。”   陆诏年平缓呼吸,跟着护士长来到病房。   说是病房,实际是专门收治战争伤患的一层楼。光一眼看过去,陆诏年就感到了那种生理痛。   陆诏年尽量用客气的语气,同护士长表明身份,要求将陆闻恺转移到单独的病房。   护长道:“医院床位紧张,送过来的负伤士兵都在这个房间。”   “我哥哥是中尉!立过功勋的!”   “抱歉,陆小姐……”   “你信不信我——”   “陆诏年。”陆闻恺睁开眼睛,咳嗽起来。   陆诏年连忙俯身,拍抚他背脊。   “陆小姐,他背上……”   不用护士长说下去,陆诏年也感觉到了,陆闻恺背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轻微烧伤。”陆闻恺勉强转过身来,却用一幅毫不吃力的神情面对陆诏年。   陆诏年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对不起……”可她一说话就忍不住了,她不得不蒙住眼睛,“都怪我,都怪我,你不要丢下我……”   陆闻恺忍痛,伸手拉起陆诏年的手:“怪你什么?”   “你分明答应给我写信,可就一封——那通电话过后,你再也不理我了。”   “怎么这么傻。”   陆诏年抹去眼泪,看着陆闻恺,又泪眼婆娑了。   “坐下来,让我看看你。”   陆诏年坐到床沿,陆闻恺凝视她,好似用目光抚摸她。   陆诏年慢慢静下心来,垂眸道:“对不起,我只是……”   陆闻恺浅笑:“不用说。”   “小哥哥我,你有收到我的成绩单吗?我很努力了,可我还是这么没用。”   “谁讲的。”陆闻恺不小心扯到后辈,微微蹙眉。   陆诏年立即察觉,关切道:“怎么了?”   “口渴。”   “我去倒水!”   陆诏年不喜欢医院,好像空气里飘荡着病菌,她飞快出去,到茶铺买了碗开水。   回到医院时,护士通知她,陆闻恺已经转到单人病房了。   陆霄逸和陆闻泽来了。   陆诏年端着盖碗走进病房,听到父兄正在询问事情原委。   日军进攻湖北,廿二队支援驻防成都的第五大队,陆闻恺驾驶老伊十五,遭遇敌机机枪扫射,油箱自燃,陆闻恺不得已弃机跳伞。   陆闻恺不肯讲太详细,可这三言两语还是令陆诏年气从中来。   “差点没命,你还可惜那破飞机!”陆诏年两步走过去,横眉道,“从头至尾,陆家没少给钱,他们搞什么航空供应公司,连姨父一个英国人都帮美国人做事,运回来的却都是破飞机,害得——”   “那是苏联产的飞机。”陆闻恺道。   陆霄逸道:“小年,你不懂其中门道,国际上的事情……”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陆诏年攥紧拳头。   陆闻泽皱眉道:“好了,你闹什么脾气!闻恺没事已是万幸,飞机的事宜,我会跟司令部谈的。”   陆霄逸道:“你怎么谈?不说苏联交付的战斗机,但是国府向美国订购战斗机、轰炸机,经香港进入过境,运往衡阳的工厂组装,一来就遭遇轰炸。我们做不了这门买卖,只能烧钞票。”   陆诏年不服气:“我们怎么就造不了飞机了?缺造飞机的人而已!”   “那么你给我把人变出来!”   父女俩横眉冷对,陆闻泽扶额道:“闻恺需要静养,你们俩都小点声。”   “你闭嘴!”   父女俩异口同声。   陆霄逸摇摇头,揣着烟斗走出病房。陆闻泽无言,只得跟上去劝慰。   房间里只剩下二人。   陆闻恺笑盈盈地瞧着陆诏年。   “笑什么……”陆诏年咕哝道,“不是口渴么?”   陆闻恺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陆诏年会意过来,耳朵一下红了。   “你是病人,伺候你便伺候你。”   陆诏年用茶盖拂了拂水面,送到陆闻恺嘴边。她注视他被水润湿的唇,道:“别呛着了。”   陆闻恺喝了口水,抿唇。   陆诏年立起茶碗,只见那唇翕张:“这也叫伺候?”   陆诏年对上他视线,慌张不已。   “从前我怎么伺候你的,忘了?”他笑,略带邪气。 第三十二章   陆诏年脸颊发烫, 觉得陆闻恺好生无耻,竟拿小时候的事来笑话她。可他负伤,不知道有多难受, 却还逗她,又让人感到难过。   陆诏年敛下心绪,道:“少胡说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陆闻恺道:“才换过药,你捣什么乱,不想我好了?”   陆诏年憋了口气, 不语。   “不伺候, 安慰总可以吧。”陆闻恺今日似乎打定主意要戏弄她。   陆诏年拿不定主意,手就被陆闻恺拽了过去,蓦然落入他怀抱。   门边传来动静,陆诏年睁大眼睛, 丢开陆闻恺的手——   看起来她只是坐在床沿与小哥哥说话。   父亲和大哥走进来, 陆诏年透过他们的神情不断审视自己。   “小年, 你今晚留在这里照顾闻恺, 如何?”陆霄逸道。   陆诏年心下一惊,旋即窃喜, 面上却还作出苦恼的样子。   陆闻泽道:“闻恺的伤势还需留院观察,外人恐怕照顾不周, 你就待今晚,明早我让你大嫂过来。”   “没关系!”陆诏年道, “就让我和又绿照顾就好, 反正放寒假了。”   男人们离开,又绿也去公馆拿干净被褥和换洗衣裳。天色暗了, 又绿才回来。   “碰到石森了。”又绿解释, 紧接着问陆诏年晚上吃什么。   “打两碗菜稀饭吧, 小哥哥也可以吃。”   “好。”又绿一阵风似的又走了。   陆诏年理了理陪护?????床上的被褥,点燃灯,坐下来看书。   陆闻恺小睡了一会儿,醒来看见陆诏年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在写笔记。   她剪短了头发,仍有到肩膀那么长,系着学生气的发带,鬓边几缕碎发垂下来。灯光映着她月盘似的脸庞。   她抬眼,眸光跃动。   陆闻恺心口跟着跳了一下。   “肯用功了。”他道。   “当然!”陆诏年笑起来,“你可好些了?”   “嗯。”   “一会儿吃菜稀饭?”   “我不饿。”   “你不吃饭怎么行。”   “给我讲讲学校里的事吧。”   “噢,那可多了!”   “还有一整晚。”   “你要听一整晚?”   陆闻恺从被子里伸出手,点了下床沿。陆诏年踌躇着,坐了过去。   几乎刚沾到病床,他的手就覆了上来,吓得她的书掉到地上。   书页哗啦翻页,合上了。   陆闻恺摩挲陆诏年手背指节,“这么凉。”   “但我不冷。”陆诏年小声道。   陆闻恺并不听她说,将她的手捂到被子里。   陆诏年轻轻挣脱,可陆闻恺握得更紧。   “你还有力气……”她抱怨似娇嗔。   “够握你的手了。”   他看着她,面容平静,眸眼里却有着一簇火光。   “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他克制着。   陆诏年心跳漏了一拍,颇轰然。   “不会的。”她垂眸。   “小年,我是说如果……”   陆诏年皱眉:“不许说!”   陆闻恺就笑:“你又知道我要说什么?”   “不吉利的话,不许说。”   “我想说别的,你听吗?”   睫毛颤动,陆诏年不可思议地看着病床被褥。   底下有他们绞在一起的手。   “我不要听……”陆诏年记得在母亲跟前发的誓。   陆闻恺无声叹息,手松开了。   “小哥哥……”她又急切地去寻他的手。   指尖勾在一起,摩挲。   “陆诏年,只要我人还在,你愿意听的时候,我随时可以讲给你听。”   陆诏年怔然:“一直……?”   “永远。”   他从不曾背弃他的誓言。   又绿端来晚饭,他们稍稍分开来。   夜晚寒噤,又绿像从前一样,守着他们入了梦。   翌日清晨,半梦半醒间听到人声,陆诏年还以为在学校宿舍,睁开眼睛看到医院帷帘,接着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儿,她猛地坐了起来。   又绿听到动静,从帘子那边绕过来,看到陆诏年的样子不禁低呼:“小姐!”   陆诏年摸了摸唇角,竟然发梦流口水了。   陆诏年一边任又绿整理衣装,一边问:“在做什么?”   “护士在给二少爷换药。”   陆诏年急欲起身去看,又绿拉住她,使劲摇头。   陆诏年更要去看了,旗袍领口还有两颗盘扣没系上,两步冲到病床前,掀开帷帘。   护士正在给陆闻恺缠纱布,大半背都被缠了起来,余下腹背,只见烈火烧灼过的溃烂伤痕。   陆诏年捂住嘴,倒抽一口气。   陆闻恺余光瞥见她,一下牵起衣衫挡住。   “要么趴着,要么坐着,千万不能乱动了。”护士叮嘱。   陆诏年上前,小心翼翼道:“疼么?”   陆闻恺单手系扣子,转身道:“不疼。”   “你骗人。”   “你可能会疼,可我是你小哥哥,不怕疼。”   陆诏年鼻尖泛酸:“上药的时候一定疼死了……我磕破膝盖擦药酒都那么疼。”   “可你还是要骑马啊。”   陆诏年默了默,道:“你还是要回去……”   八点多钟,冯清如和姨太太赶来了医院。冯清如一定要陆诏年回家去,陆诏年瞧着,觉得这是姨太太的意思。   “我明天再来看你。”陆诏年道。   “我恐怕已经回基地了。”陆闻恺道。   陆闻恺没有说大话,当晚办理了出院,回到基地。   姨太太回到南岸宅院,好几天没有招待客人。陆诏年想安慰姨太太,可这么些年,她们没怎么说过话,也不知如何开口。   陆诏年心下懊恼,该勒令小哥哥回信给她,忽然就收到了他的来信。   信很短,祝贺她期末取得好成绩,随信的还有一个红豆杉做的战机模型,巴掌大,机身刻印英文——Lady L。   “是什么意思?”又绿问。   陆诏年没答,她用白玉镇纸抚平信笺,提笔回信。   *   民国二十九年,香港封锁港口。   报纸刊登章亦梦来渝的消息,却没有多少人关心。这几年她的电影不温不火,渐渐成了留在30年代的一个罗曼蒂克符号。   人们追捧起丰腴女星,穿低领旗袍,垫肩大衣,烫蓬松鬈发,口红涂出饱满唇弓,无一处不彰显力量感。   不过,章亦梦的到来仍惊动了名流圈子——   舞会上,陆老爷对章亦梦一见倾心,欲强纳其为二姨太。   陆诏年补课后回城,碰到宿舍同学,从她们口中得知此事,惊诧得说不出话。   当天傍晚,陆诏年就在饭桌上见到了章亦梦。   章亦梦握着一杆烟,青烟袅绕中,她容貌与当年无二。   她抬头大笑,快活自在,不像是被强行带来的。   陆霄逸向陆诏年介绍,这位是章小姐,南京人。   陆诏年道:“我认得。”   章亦梦对她笑:“陆小姐竟认得我?好荣幸。”   陆诏年语气冷淡:“过气明星也是明星嘛。”   章亦梦一点不懊恼,笑着吐出烟雾,“听老爷说,陆小姐在南开念书?这般年纪,许是该嫁人了。”   “念书什么时候都不晚。章小姐不是演过摩登女性,难道不知何谓摩登?”   “我虚心请教。”   陆诏年一顿,蹙眉道:“总归不会去做别人的姨太太!”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章亦梦瞧了眼另一端的姨太太,轻笑:“我么做不了姨太太。”   “不要脸——”   陆诏年话没说完,陆霄逸猛然拍桌。   陆诏年恨恨盯着父亲,忽然撇了筷子离席。   晚上,楼下传来欢闹之声。因为章亦梦在,气氛比往日更热烈。   章亦梦住进了陆宅,陆霄逸进城应酬,章亦梦更陪伴在侧,俨然比姨太太更风光。   街头巷尾都是关于这位过气女明星的流言蜚语,可她不在乎,纵情玩乐,纸醉金迷。   这天,陆诏年再也忍不了了,下楼关掉留声机,呵斥道:“吵死了!”   人们惊诧地看向她。   姨太太上前劝慰,陆诏年低声道:“你就坐视不管么?”   姨太太笑了下,颇有些畏怯。   “我们继续。”章亦梦全然无视陆诏年,打开留声机,招呼客人继续饮酒跳舞。   陆诏年攥紧拳头,咬咬牙,道:“她是大哥的外室!”   “章亦梦原本是大哥在南京养的妾!”   满堂哗然。   唱机里传出昔日流行的《何日君再来》。   章亦梦回眸,笑道:“就你干净?”   她举起香槟杯,似遥敬她,而后一口饮尽。   陆诏年对上姨太太惊疑的眼神,转身看见门厅边脸色煞白的冯清如,她逃离似的跑了出去。   *   “小姐!”   “幺小姐!”   用人们漫山遍野找陆诏年,就连又绿也没辙。   姨太太忧虑道:“这可怎么好……小如,不然你给老大打通电话……”   “小如?”   冯清如回过神来,道:“是,我现在就打。”她往宅子里走,忽又止住脚步,“不,小娘,还是你打吧。我出去找找。”   “天这么黑,你怎么——”   冯清如头也不回地往山林走去。   *   陆诏年把鸟窝放回树桠,跳下来,看到不远处一道身影。   “谁?”私下漆黑,冯清如的手电只能照亮一隅。   “大嫂?”   冯清如略略放心,走上前,将光打在陆诏年身上。她身上沾了尘土,有点窘迫。   “瞎胡闹。”冯清如柔声责备。   “大嫂,我是胡说的……”   “我知道,先回去吧。”   “真是胡说的,我造谣!”   “好了。”   她们一前一后走在林中蜿蜒小径上,寂静令人生出妄念。   忽然,陆诏年听到冯清如问:“什么时候的事?”   陆诏年抿了抿唇,道:“我去南京那年。”   “这个女人不能留在家里。”   陆诏年转身:“大嫂……”   “辱没家门之事,就是老爷我也得阻止。”   陆诏年一下慌了神,低头不再说话。   宅子里宾客散了,章亦梦独自坐在藤编圈椅里喝酒。   冯清如看也不看她,回了房间。   翌日一早,陆诏年便听说章亦梦离开了。   并非冯清如劝住了老爷,而是老爷让章亦梦搬进了陆公馆。   “荒唐!”冯清如攥着手绢,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冯清如向来端庄自持,不将心绪写在脸上。陆诏年看着她此刻的模样,不禁想起母亲。   当初阻拦父亲纳姨太太,母亲也是这样子。   她们的自尊不许她们哭,不许恳求,她们忍了一辈子。   担心冯清如郁积,却红时常熬汤药给冯清如祛火。陆诏年提点却红,是药三分毒,却红还埋怨陆诏年不关心大少奶奶。   *   礼拜天,施芥生来电,陆诏年不便邀请他来老宅,约在了城里的咖啡馆见面。   陆诏年带了一本数学习题,到了地方却是没心思请教。   施芥生瞧出她状态不佳,提议去看电影。   陆诏年应了好,途经剧院?????,看到章亦梦的巨幅海报,惊诧道:“她改演戏剧了?”   施芥生更诧异:“陆老爷捧章小姐,我在北碚都听说了,你不知?”   陆诏年闷闷不乐往前走,施芥生方才察觉说错了话,连连道歉。   “看电影!”陆诏年摆手让施芥生勿再讲了,蹙着眉走进戏院。   陆诏年把手放到售票窗口上,施芥生连忙来付钱买票。   “下次我请你。”陆诏年道。   “不必了。我有薪水,你还学生。”   影片已经开映了,二人找位置坐下,还遭到呵斥。   “Gone with the Wind?”陆诏年小声道。   “你看过?”施芥生道。   陆诏年摇摇头,“上学期听同学说起过。”   “哦,好像是去年秋天在美国上映的。”   “那就是费雯丽?”   “对,饰演斯嘉丽。”   “你看过吗?”   “我看过小说。”   “好看吗?”   二人窃窃私语引起旁边观众不满,瓜子花生壳飞来,施芥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陆诏年捂住嘴巴,忍不住偷笑。   银幕光线明灭,陆诏年一双眼弯成月牙,施芥生连费雯丽都不愿看了。   当费雯丽穿着一袭绿裙子走在满是泥泞的路上,施芥生轻轻覆住了陆诏年放在座椅边的手。   她没有拒绝,可也没有反应。   施芥生抬眼一看,失笑,原来她睡着了。   散场时,施芥生叫醒陆诏年,陆诏年打着哈欠随人们离场。   “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电影?”   旁人侧目,陆诏年瞧见一位女士脸上还有泪痕,若无其事地挤到施芥生前面。   “你觉得好看吗,芥生?”   施芥生想了想道:“我就记得费雯丽很美。”   “美是美矣……”陆诏年不经意抬头,瞧见巴洛克式大楼塔尖悬着一轮月亮。   施芥生顺视线看过去:“冬季晚上看到如此皎洁的月亮,真是难得。”   “就要开春了。”   陆诏年垂眸叹息,“又过了这么些时日了啊。”   “什么?”   车灯照过来,汽笛鸣响。施芥生揽起陆诏年往马路边让,那车却猛然刹住了。   “陆幺妹!”杜恒抬手道。   陆诏年定睛一瞧,小跑到车前:“小哥哥。”   驾驶座上的男人挑眉,越过她,瞧见了后边的青年。   “喂,看不见我?”杜恒伸手在陆诏年眼前晃了晃。   陆诏年便笑着同车里的人一一问好,“你们上哪儿?”   “休假,当然去喝酒了,喝个痛快!”   陆诏年闻到酒气,想来他们在路上已经喝了些了。   “那是你男朋友?”杜恒比出食指。   “胡说什么呢!”   陆诏年也不恼,示意施芥生上前,向众人介绍道,“中央研究院的工学专家,施芥生!”   施芥生摘下帽子,微微颔首。   “我们可以和你们一道吗?”陆诏年问。   不等对方回答,施芥生道:“抱歉,我不能喝酒,你可以和他们一起。”   “哦……那么,下次见?”陆诏年道。   施芥生笑意温柔:“嗯,下次别忘了你的数学题。”   陆诏年笑出声,“知道啦。”说着就挤着杜恒上了车。   车开了出去,后视镜里的人影渐远,陆闻恺道:“怎么晚上还一个人在外边?”   “我哪里一个人?”陆诏年小声让杜恒再坐过去一点。   杜恒把手搭上座椅背:“挤着司机了。”   “陆诏年,你再不规矩坐着就下车。”   陆诏年抬头看陆闻恺,委屈道:“凶什么呀……”   “你哥哥升分队长了,神气着呢。”   “升了?”陆诏年惊喜,很快想到空军编制,不敢再多言。   杜恒瞧出来,解释道:“赵分队犯了事,被撤职调离。”   “犯了事?”   “赵元驹利用关系帮耗子的兄弟安排了工作,其实是小事,但有人要整赵元驹舅父,连带他一起整了。”   陆诏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来到长安寺小洞天火锅,围满一张桌子,陆诏年只得紧紧挨着陆闻恺坐着。   小洞天开业十余年,遭遇战火,房屋损毁,从后祠坡搬来长安寺租房继续营业。小时候陆诏年和家人一起来吃火锅,也是这样挨着陆闻恺坐。   陆闻恺会要一碗开水,帮陆诏年把菜的辣味滤一遍。而今陆诏年很能吃辣了,就着清油碗吃涮毛肚,甚至同飞行员们把酒言欢。   “你说什么?”   火锅沸腾,热气缭绕,陆诏年把耳朵贴过去听陆闻恺说话。   陆闻恺谈起章亦梦的事情,陆诏年笑道:“竟连你也听说了?看来父亲可够痴狂!”   “家中之事,我自然关心。”   “是么?那么有什么是我没有‘关心’的?”陆诏年着重强调,把一个丸子送进嘴里,烫了舌头。   陆闻恺递来凉茶,陆诏年连喝一大口,才发现是他的杯子。   杯子落回桌,陆闻恺不经意用指腹抹去杯沿唇膏。   “下次给你带支唇膏回来。”   “我这怎么了?”陆诏年仰头,意在让陆闻恺仔细瞧,“不好看么。”   杜恒听见,道:“从云南来的有许多法国货,空军太太们都抢着要呢。”   陆诏年抿了抿唇:“我又不是太太。”   “你是军属啊!这点福利,该享的吧。否则我们上天入地是为了什么?”杜恒朝其他人道。   “自然是为了——”   陆闻恺把放凉的丸子塞进了陆诏年嘴里。   “少说点话,喝多了?”   陆诏年睇他一眼,轻哼:“我要是酒品不好,那也是遗传的错。”   陆闻恺哂笑。   陆诏年意识到什么,亦默然。   陆闻恺忽然说:“家里的事情,恐怕还真有你不知晓的。”   “什么?”   “夫人离世前,想把又绿许给勇娃子,又绿无论如何也不肯。”   陆诏年惊讶地张了张嘴,“我就说……他们俩怎么架都不吵了,就是不对付。”   思忖片刻,陆诏年又问:“又绿为什么不肯?”   “我如何得知。”陆闻恺道。   “你们兄妹俩,怎么只顾着讲悄悄话。”杜恒把酒递过来。   旁边的客人来了又走,陆诏年同飞行员们喝酒,渐渐地忘却了家中的事,一切的事。   他们大多喝醉了,陆诏年悄悄让老板娘把帐记在陆大少账上,还美其名曰,是陆闻恺请的。   他们成群结队去撒尿,陆闻恺陪陆诏年在灯下吹冷风。   他摸出烟盒,衔起一支烟,未引燃火,忽然被人夺走。   她用吻换了一支烟。   陆闻恺箍住了她的手,鼻尖相触,呼吸交缠。   “陆诏年。”听起来他很愤怒。   陆诏年嘻笑。   “I’m your Lady L.”   话音刚落,陆诏年就被抵在了石壁上。   他用呼吸描摹她脸颊,她的眉眼和唇缘晕开的口红。 第三十三章   今晚没有饮酒, 他清醒地目睹他苦行僧般修习的定力,被妖精点化成烟。   在这灯盏忽明忽灭期的长巷,陆闻恺短促地呼吸着, 含住了她下唇。   他们比想象中熟稔,唇齿契合好似天生。她张嘴唤气,他辗转着深入,掠过贝齿,舌尖轻划上颚, 而后包覆她舌头。   他的吻是贪恋, 抑或贪婪,他宁愿只此一生,只此片刻。   警察的手电筒光打过来,陆闻恺将陆诏年完全挡在怀中, 他手臂抵墙, 放缓呼吸。   “你们做什么?”   飞行员吹着口哨过来了, 他们把夜巡的警察轰走, 歪七扭八地抱在一起。   陆闻恺抹了抹陆诏年唇角,转过身来。   杜恒若有所思地瞧了瞧两兄妹, 轻快道:“喂!你送幺妹回去吧,我们走了!”   他们把车丢给了陆闻恺, 兄妹二人上了车。   “你呢?”   湿冷的空气驱散面颊潮热,陆诏年试图说些什么来掩饰心底的意犹未尽。   “一起回公馆。”陆闻恺简短作答, 将车驶出去。   公馆四下清幽, 他们走进屋里,正巧遇上勇娃子在公馆里巡视。   老爷他们不在, 章小姐还未回来。勇娃子道:“新来的女用叫阿荣, 住原来又绿那间房, 小姐和二少爷有需要,揿铃便是。”   陆诏年吩咐勇娃子去歇息,拿了烛台上楼。   陆闻恺送她到房间门口,替她掩上门。   陆诏年只希望今晚能安然入睡,可以一晚上反复梦魇,揿铃后见到不熟悉的女用,好像忽然失去依靠似的,她把人赶出去,闷在被子里哭。   她无法解释所梦见的幻想,只懂得其中一个场景——奸夫淫-妇被钉在木板上沿着江流,往地狱漂流。   小时候目击此事,留给她深刻印象,是否预示着,罪恶早已埋藏在她内心?   不伦——   纵使发下毁家灭门的毒誓,她也想握住这瞬间。   是因为动荡乱世,家门不堪,还是出于她的自私?   陆诏年觉得她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纯粹的喜欢小哥哥了,此刻的喜欢夹杂了欲念与渴望。   陆诏年睡到晌午,用人阿荣昨天遭到她训斥,不敢进屋,小心翼翼地在门口唤她。   陆诏年慢腾腾起床,叫阿荣进来。   “二少爷叫我来为小姐梳妆……”   “嗯。”陆诏年见阿荣怯生生的,歉疚道,“抱歉,昨晚我发梦,昏了头。”   “没有……”阿荣?????忙说。   “家里都晓得,我自小梦魇缠身。”   阿荣感觉陆诏年是真心的,便道:“我老家流传治梦魇的民房,小姐若是不介意,一会儿我为小姐煲汤吧。”   “听口音,你是南方人?”   “广东来的。”阿荣一边为陆诏年梳头一边道,“多亏遇上赵小姐,我才能顺利逃到大后方。”   陆诏年一怔,“哦,你是赵小姐介绍来的?”   “嗯,原本赵小姐把我介绍给章小姐,可章小姐并不需要帮用,是陆老爷让我照顾她……”   当初从南京回来,他们派赵小小照顾她,赵小小认识章亦梦也不奇怪。   陆诏年道:“我有些时日没见到赵小姐了,她可好?”   “赵小姐就住在隔壁,有时来家中吃饭,陪章小姐打牌。”阿荣往镜子里瞧了一眼,“章小姐总输牌。”   “她又不怕输。”   从陆诏年话语中听出讥讽,阿荣不再往下说了。   陆诏年来到楼下,听到饭厅传来章亦梦的笑声,陆诏年便说没胃口,不想吃饭。   阿荣去饭厅禀告,回来道:“二少爷请小姐过去。”   “我就不。”   “闹什么脾气?”陆闻恺猜到陆诏年发倔,走了过来。   陆诏年睇他一眼,接着瞧见跟着他而来的章亦梦。她握烟杆,妆容精致,可那眼神似梦非醒,颇迷惑人。   陆诏年冷笑。   章亦梦似乎懂得她的想法,轻描淡写道:“我倒是想,可我做不了王昭君。”   陆诏年道:“那也是当世杨玉环。”   章亦梦微笑:“幺小姐过誉,亦梦担不起。”   “我出门了。”陆诏年拂袖。   陆闻恺同章亦梦颔首,跟了上去。   章亦梦远远道:“齐襄公可是昏君!”   陆闻恺身形一顿,没有回头。   午后街市冷清,陆诏年走在前,陆闻恺慢慢跟在后边。   走过长街,还不见他上前搭话,陆诏年忍不住转身。   陆闻恺若无其事地指着旁边的铺子道:“吃苏州小笼?”   “你讨厌!”   “还跟小孩似的。”陆闻恺来到陆诏年面前,陆诏年抬眼瞪他。   “好了,你在哥哥这儿,就是小孩。”   “我不是。”陆诏年气鼓鼓道。   “那你生什么气?”   “那章亦梦——”   “我问你,别提旁的人。”   “我就是生她的气,生你们的气!”   “章小姐住陆公馆,同父亲关系匪浅,我只得以礼相待。”   陆诏年甩手:“想到南京那会儿,我就生气!”   陆闻恺笑起来:“这都过多少年了?”   “多少年我都不会忘!”   陆闻恺稍稍俯身:“你再这么闹,我可就堵你话了。”   陆诏年霎时脸红,侧过身去,咕哝:“净胡说。”   他们来到一家西餐厅,陆闻恺吃得快,一边抿咖啡一边看陆诏年吃。   听到邻桌约会的男女讨论起近来热映的《乱世佳人》,陆闻恺道:“你昨晚就看的这个?”   “啊,是的,可是我睡着了。”陆诏年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啊,看电影有什么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吃过饭,陆闻恺带陆诏年到姨父那里,借了一部机器。尽管可以手持,对于陆诏年来说还是有些笨重,陆闻恺说,他飞机都能拖动,这算什么。   陆诏年吃惊:“真的?”   “你怎么什么话都信?”   陆诏年发现被捉弄了,抬手就朝陆闻恺打去。   陆闻恺轻易躲闪,把她生气的模样印在不断滚动的胶片里。   他们胡乱拍了许多影像,胶片像毛线一样卷不完。   最终还是卷完了,陆闻恺离开时带走了这几盘胶片。   陆诏年蹲在地上,给陆闻恺系了鞋带。   “下次,不知何时再能相见。”陆诏年道。   “珍重。”陆闻恺道。   *   炎炎夏日,日军攻破湖北,占领宜昌,将当地机场作为日军轰炸陪都的前进基地。   只见修长似雪茄的银白色战斗机轻盈跃于云间,降下黑雨。   陆诏年听防空司令部的人说,日本人把它叫作零式战斗机,同九六式舰载战斗机一样灵活,速度更快,且航程更远,除了标配小口径航空机枪,还装备两挺20mm口径的机炮。   陆诏年听不懂,可城中景象让她害怕起零式战斗机的威力。   人们与她一样,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种战斗机不再是他们的武装力量可以抗衡的。   零式战斗机无休止轰炸下,重庆城化为废墟。   八月,宋夫人作为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宣布将三年前“八一四”大捷这天立为空军节。   人们在烟尘与泥泞中挣扎求生,大骂空军无能,国府无能。   学生们联合起来,发起运动要求国府控调物价,整肃黑市,以民生为重。   陆诏年心底难过,佯作两耳不闻窗外事,皆不参与。   节日当天,飞行员低空表演飞行特技,人们涌上街头,都去看新奇。   愤世妒俗的学生也不例外,拿起传单,举起横幅,要好好“敲打”无力迎战,只知取悦要员的空军。   同学们希望有陆家小姐坐镇,给高台上的长官们一点颜色瞧瞧。   陆诏年不愿公然同父亲作对,奈何怎么拒绝都没用,同学们拉起她,连同她正在写的作业本,来到街头。   阴影遮蔽日光,战斗机越过青瓦房舍,卷起传单,漫天纷飞。   陆诏年抬头,看到机身上的漆印编号——2207。   2207在空中半翻滚、螺旋翻滚、殷麦曼式回旋——将飞机急剧拉起,在爬升时改变航向,并回滚,最后以一个转向和半旋压轴,高速飞离。   人群爆发欢呼。   “是小哥哥!……”陆诏年雀跃之声淹没于人群。   *   螺旋桨轰鸣声透过耳罩槌击耳膜,护目镜紧紧箍住眉骨,抵住鼻梁山根。   背上汗溻了,高温闷得人喘不过气,陆闻恺迫使自己丢掉所有的身体感觉,只留下眼前视野——   战机越过苍翠山峦,飞入云层。   “分队长!分队长收到请回答!Over!”   听到通讯里传来队员的声音,陆闻恺略松了口气:“2205,报坐标!Over!”   “璧山——”   对方话未说完,一阵尖刻的电流声传来,然后断线。   陆闻恺咽了咽喉咙,干涩得紧,他调通讯频道,接通大队长:“日机已进入璧山空域,廿二队遇袭,请求大队支援!”   大队长指挥陆闻恺率领第二十二分队伏击,杜恒率第二十三分队支援,将敌机引到低空,大队长与第二十一分队再从高空入敌机阵营。   以寡敌众,他们只能取巧,尽管在双方战机条件悬殊之下,这一策略显得那么笨拙。   他们必须坚守,这是他们的使命。   成群的零式战斗机以坚不可摧的姿态袭来,机枪炮火震响大地。   “挡不住了!”副分队报告。   陆闻恺来不及回话,杜恒的频道插进来:“谁他妈敢说挡不住!收住!”   只见杜恒的座驾率几副残机从侧方朝敌机攻去。   陆闻恺猛然道:“回来!杜恒你给我回来!”   “惜朝兄,人贵有志,看来到了我杜某大展拳脚之时了!”   一架敌机俯冲而来,陆闻恺侧翻回旋,操纵杆拉到底,战斗机霎时如断线的风筝往下坠。看着摇摆不停的仪表指针,陆闻恺用力将操纵杆往回拉。   只感觉到绑在座椅上的身体往下坠,链接绑带的合金挂扣颤抖着。   陆闻恺松了手,战斗机抖动了一下,仍在坠落。   他闭上眼睛,提起操纵杆。使出全身力气翻转挤压,好似要用人力扭转物理定力——   战斗机倒转回来,油箱负载,不知烧到哪根线,黑烟从机翼下冒出来。   整个机舱都是刺鼻的焦灼气味。   陆闻恺不管不顾地升空,追上杜恒。   杜恒没有拿队员的生命冒险,早已下令分队撤退,他只身挡在后方,试图以卵击石。   陆闻恺一路扫射过去,可处于低空劣势,很快就有三两架敌机俯攻而来。   像是大人与孩童嬉戏,他们轻松得甚至能在飞机上享用点缀梅子、海苔的鳟鱼盒饭。   得益陆闻恺的助攻,杜恒找到间隙摆脱敌机。   “撤!”杜恒提醒陆闻恺。   陆闻恺随即提速升空。   离得有些近了,杜恒才发现陆闻恺飞机的异常:“怎么回事?”   “没问题。”陆闻恺掀开机舱获取氧气。   敌机追上来了,杜恒一面躲避子弹,一面朝梁山方向飞行,听到轰炸声,他破口大骂:“妈的!鬼子还有增援!”   日机从不同方向奔袭梁山,要将准备撤离的第四大队一网打尽。   陆闻恺欲再次提速,却发现操作盘渐渐失控,掉落下去。   杜恒回头一瞧,大喊:“惜朝!”   轰、轰隆——   伊十五连机带人撞向日机,化作浓云。   火光染红天空。 第三十四章   “第四大队听我命令!撤, 别回头!”   斜坠之际,陆闻恺瞥见伊十五里大队长的脸庞,阳光在他的护目镜上闪烁光泽。   大队长的伊十五冲撞零式战斗机的一瞬, 气波将飞机撕成碎片,一块铁皮飞溅而来,撞上他碎裂的防风罩——   碎片在他手臂?????上划出血丝,他毫无感觉般紧紧握着操纵杆,迫使快失去控制的飞机朝田野滑翔。   一阵颠簸, 陆闻恺同飞机一起翻倒在田野里。   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气味, 血从他头上与耳朵流出来,淌过他眼皮。皲裂的嘴唇微张着,承接他微弱的喘息。   他睁开一道眼缝,看见天空瑰丽, 如盛开的晚霞。   日机朝田野投下炸-弹, 庆贺他们辉煌的胜利。   爆炸声中, 躲在水田里的孩子匍匐着靠近坠毁的战斗机。低空的日机发现了他, 尾部的射击手操纵机关箱射了过去。   嘡嘡嘡嘡嘡,子弹在几近全毁的战斗机上留下一串窟窿。   陆闻恺单手解开上半身的锁扣, 侧身挤出机舱,把小孩拽到怀里, 一起滚进水田污泥中。   浓烟滚滚,战斗机的油箱骤然炸裂。   犹如炮竹声, 为轻盈的零式战斗机送行。   *   “九月十三日, 于璧山上空发现敌机踪影,驻防重庆的第X大队即刻迎战。我以寡敌众, 然誓死报国不生还, 郑大队长驾驶座机撞向敌机, 与敌机同归于尽……”   陆诏年读到这则新闻时,第四大队已撤离重庆。   同学们分成两派,一派认为空军战士英勇无畏,一派坚持国府建立空军只为敛财,甚至神神秘秘地散播传闻,据日方报道,苏联援华,不止交付战斗机,还有飞行员与机械师,他们是重庆空战的主要力量。   陆诏年没有闲心与同学争辩,稍信给又绿,询问陆闻恺的安危。   此战役损失惨重,司令部不肯公布人员伤亡与损失,陆家也无从得知具体情况。又绿想办法向外界打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石森。   又绿坐船进城,直接找上石森住处。   石森正用昨晚吃剩的辣汤就稀饭吃,见又绿惊讶,他苦笑道:“现在凭票都用抢的,我跑新闻回礼来,米已经卖光了。吃不起‘八宝饭’,勉强喝点‘玻璃稀饭’。”   战前一石米十几元,如今要上百元,这还是政府专门开通的供粮渠道,质量差一些,也就比黑市价格低廉。本埠人民苦中作乐,将这种混杂石头、砂砾,甚至老鼠屎米叫作“八宝饭”,清得看可以照出人影的米汤则是“玻璃稀饭”。   石森是报社记者,偶尔抢不到,但还买得起,工人、贫农根本吃不起大米,靠豆渣、包谷维生。   又绿来找他办事,少不了“送礼”。这次给他拿来一大袋白净的米,还有一块猪肉。猪肉比大米涨势还惊人,石森平常和老师一起应酬,才有一餐肉吃,此刻见到红彤彤的猪肉,口水直淌。   “可我是跑社会新闻的,前线的事情,知道的不多,更不要说陆家都打听不到的事了……”石森为难道。   “就知道你没用!”   “我有个同学是前线军医,或许可以帮你问问?”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又绿感到失望,却还是为石森炒了一盘姜丝盐煎肉。   石森大快朵颐,感激道:“下次你要有什么事,尽快找我!”   又绿白了他一眼,无奈而笑。   又绿回到陆公馆,给陆诏年收拾些换洗衣裳送去学校。出门时遇上邻居赵小小,又绿问候了一声。   “章小姐在吗?”赵小小问。   “章小姐去司令府打牌去了。”又绿道。   “没有给我留话?”   又绿摇摇头,“阿荣只说章小姐去打牌,没说……你们有约?这阿荣妹子是新来的,不大懂规矩,还请赵小姐勿见怪。”   “无妨。”赵小小道,“我进去等可以吧?”   “自然。”   又绿看着赵小小跨进公馆大门,总觉得有点古怪。正巧赵小小回过头来,又绿倒有些不好意思。   “对了,我听大使馆的人说,国防供应公司调了一拨款项到昆明,似乎是给第四大队的。”赵小小道。   又绿欣喜道:“这么说,二少爷去昆明了?”   “我只是听来这么一说,不过,眼下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是,是这样!我这就告诉小姐去!”   赵小小笑了下,往公馆里走去。   *   傍晚,又绿来到南开中学,将赵小小所言转告陆诏年,陆诏年将信将疑,仍没能放心下。   “不过,我先告诉意映好了。”   又绿打趣:“小姐晓得关心别人了。”   “我什么时候不关心你们了?”陆诏年默了默,叹息道,“意映给我补课,总要提起小哥哥。她真心喜欢小哥哥,我不想让她伤心……”   察觉陆诏年心有歉疚,又绿宽慰道:“二少爷风流蕴藉,自少了爱慕者。陈意映虽为小姐补习功课,可我们也不是没待她好,酬劳丰厚不说,还——”   “都是应该的。”陆诏年打断又绿。   “陆家的人啊,都宅心仁厚……”见陆诏年无意再说下去,又绿岔开话题道,“说起来,大少奶奶在乡下老宅,这公馆里的事都没人打理了,那新来的阿荣也不记事,笨手笨脚。”   “阿荣过去干粗活儿,是不大懂城里的规矩。”陆诏年想起来道,“你这嘴,你可别去说人家,人家现在伺候章小姐,万一告你御状……”   “我哪有,又不是却红,她要是见到阿荣,保不准把人骂哭。我么,十天半个月才回趟公馆,哪有这闲心……”   “住乡下,委屈你了?”   “没有。”又绿瘪嘴,“就是小姐不在家,我一个人寂寞。”   “哎唷!”陆诏年却是受用,甜蜜地笑起来。   *   转眼中秋,陆老爷把一家人叫回公馆,设宴同庆佳节。   陆闻泽琢磨着,把董医生一家也请了过来。冯清如见了,私下问陆闻泽是为何意,陆闻泽道:“陆诏年始终要找一个人托付终生,施家虽不是世家大族,可施芥生待小年……”   城中兴起“抗战夫妻”热潮,不管从前有无婚配,人们孤身来到重庆,都急欲找另一半把这日子捱过去。   陆诏年克死未婚夫,名声不好,仍不乏高门欲与陆家结成亲家。依陆诏年性子,想必不肯答应,可她这个年纪了,总要嫁人。陆闻泽觉得施芥生与陆诏年有感情基础,他也颇欣赏施芥生,属意让施芥生入赘陆家,两全其美。   “老爷都不能定小年的婚事,你还想……”冯清如暗暗生气,“你外边的事情,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可家里的事,得问过我的意思。”   “父亲也着急啊。”陆闻泽道。   “老爷是着急,急着纳姨太太们!”   自打冯清如过门,第一次讲这般忤逆的话,陆闻泽愣怔不已。   他不悦道:“我都同你解释多少遍了,我和章亦梦什么事情也没有,我根本就不喜欢那样的,你还不了解吗?以前是为了公司的事情。”   “你们父子俩够荒唐了,且给这个家的女人留些颜面吧……”   这时,前厅传来骚动。   冯清如未来得及传却红,勇娃子几步走来说,中央的熟人来给老爷道贺。   “老爷怎么说?”陆闻泽来不及避开冯清如,低声问。   勇娃子耳语道:“先前司令部不肯知会陆家飞行大队消息,老爷就怀疑……”   陆家与党委员及司令部皆有密切往来,可谓在CC与黄埔系之间都吃得开。今次,两党纷争波及陆家,代表CC系的中统以陆家窝藏日伪特务为由,借道贺之故,封锁并搜查陆公馆。   “亦梦小姐怎么说?”陆闻泽道。   勇娃子道:“还未出面,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难道陆公馆真有特务不成?可他们直接进来抓人,动静也太大了……”   冯清如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两个男人走出去,她也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饭厅里推杯换盏,陆诏年同施芥生乐呵呵地说话,对暗藏的杀机毫无知觉。陆闻泽招呼陆诏年:“大嫂有事叫你们。”   “哦……”陆诏年笑着朝冯清如走去。   “你也去。”陆闻泽拍了拍施芥生肩膀。   施芥生起身,不经意瞥见来客别在腰后的枪,回头看陆闻泽,在对方眼神示意下,把两个侄女和麦麦也哄去了偏厅。   “什么事呀?”   陆诏年以为大嫂给孩子们包了礼物,蓦然听到枪响。   众人俱惊。   “那边!”   枪声来自后院,几位穿制服的青年立马举起枪,冲了过去。   一群人来到后院,只见女用阿荣倒在血泊之中。   两人循着小路,翻出院墙,另一人护住委员。   勇娃子欲迈步过去,青年打响枪声:“谁都不准动!”   “去看下怎么回事。”委员道。   青年小心翼翼地靠近阿荣,探查颈部脉搏,回禀:“断气了。”   他娴熟地搜查阿荣的衣物,一无所获。   守在公馆外的一群警察冲进来,开始搜查陆公馆。   他们没找到枪杀阿荣的人,反而在用人房搜出一台无线电与《孽海花》伪装而成的密码本。   一群人被控制在偏厅里,陆诏年抱紧双臂,有些害怕。   章亦梦讥讽道:“有什么好怕的?”   陆诏年惊诧地看了章亦梦一眼,小声道:?????“难不成家里真的有……”   “谁知道呢,中统净爱搞这些神神鬼鬼的把戏。”   不消说中统、军统,陆诏年以为特务只是一种传闻。   须臾,中统的破译专家传回消息,证实阿荣是汪伪政府的特务。   他们要带走与阿荣联系紧密的章亦梦,陆霄逸权衡之下,没有阻拦。   章亦梦泫泪欲泣:“老爷……”   “我明天就去接你。”陆霄逸道。   章亦梦挥开两旁的人,冷笑道:“我自己走。”   人皆散去,他们还留了人在陆公馆外监视。   陆霄逸方才显露情绪,怒道:“陈家弟兄太不给我颜面了!闻泽,你一定想办法,明早把亦梦接回来!”   陆闻泽思忖片刻,委婉道:“父亲,当初章亦梦来,我就说这个人不简单,时局动荡,她从香港回来,不见得还衷心军统……”   “明面上她还是军统的人!军统里出了个叛徒,那也该由军统处置……军统的人在我家被中统捉了去,往后还怎么跟戴局长打交道?”   *   翌日,陆诏年来到和陈意映约定的图书馆补习功课,她还未定下心神,忍不住把昨天的风波告诉陈意映,陈意映叮嘱道:“千万别在外面说这些,这世道乱得很,我听说啊,我们学校都有这些人。”   “啊?”   “还有那些记者,说不准的。”   陆诏年惊骇,“石森?……”   “他?傻里傻气的。”   “我看啊,还是让又绿少同他来往微妙。那阿荣说被杀就被杀了,我害怕……”   陈意映往陆诏年头上敲了一记:“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别再想了。”   “陆家发生血案,我总觉得……”陆诏年想起阿荣的死状,想起这个家,一切一切。   “什么?”   陆诏年摇了摇头,迫使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试卷上。   *   那一年,陆诏年完全无心课业。   盛夏阳光挥洒,少年少女骑马翻山越岭,纵情驰骋。他们渴了,掬一捧清泉,热了,直接跳进溪水里。   衣衫裹了汗水与山泉,裹住他们纤细的身躯。他们大笑着,滚进桑树堆。   陆闻恺撑起身来,注视着陆诏年。蝉鸣声催得陆诏年面颊潮红,陆闻恺拨开她贴着面颊的发丝。   “小哥哥,你不走好吗?”   “为什么?”   “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年年,我们,不可以。”   “谁说的?你一定要走,那么你带我走,带我走吧!”   “陆诏年,你想清楚了,这不是好玩的游戏。”   陆诏年攥住陆闻恺敞开的衣襟,汗水淌湿他脖颈胸膛。   没等到陆诏年回答,陆闻恺却有些急切了:“陆诏年……”   “小哥哥,我是喜欢你的。”陆诏年垂眸。   话音刚落,嘴唇就被封住了。她睁大眼睛,可什么也不清楚。   “陆诏年,我的喜欢,是这样的喜欢——你害怕了吗?”   像是吃到糖果,发热的、苦涩的糖果,陆诏年手掌抵到陆闻恺胸膛上,混乱而含糊地回应:“我不害怕。”   “答应我,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永远也不会。”   “小年——”   艾维姨母沿着马蹄找了过来,透过翠绿的桑叶缝隙,看到了衣衫不整,依偎着的兄妹。   两个孩子惊慌地站起来,陆诏年膝盖发软,又跌倒了。   陆闻恺把陆诏年拉起来,艾维即刻上前分开了他们。   “你们在做什么?”   “我……”陆诏年失去了言语。   当晚,艾维将二人送回陆公馆。   陆夫人震怒,陆诏年从此被禁足。除了她们和姨太太之外,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没多久,陆诏年的亲事定下了。   陆闻恺制定了周密的计划,通过又绿稍信给陆诏年,约定星夜逃离。   陆诏年没有赴约——   母亲说,这是为世人所不容的不伦。   是小女孩懵懂的错爱,是幻影。   作者有话说:   章小姐的身份开篇就有伏笔,但无论是什么身份,对于陆老爷来说都是轻易掌控的女人。如果说章小姐同大哥是逢场作戏,那么与陆老爷则是各取所需。   以小年的视角来看这场风波,关键人物赵小小完全隐身了。谍战是时代背景下的一角,好奇赵小小或谍战故事请移步《海上无花也怜侬》XD 第三十五章   风波过后, 章亦梦消失了,好像这个人从未出现过,陆家一切照旧。   陆闻泽与冯清如之间的龃龉渐渐化解, 陆闻泽经常回乡下老宅,有时他们还一起散步去姨母家。   冯清如喜欢小孩,可这么些年,一直没能怀上孩子。   事关陆家香火,夫人在世时就惦记得紧, 而今冯清如年纪渐长, 艾维姨母也着急起来,让麦修打听专治生育的医生。   民国三十年的春天,冯清如怀孕了。   陆家沉浸在喜悦之中,唯独陆诏年, 与同学们一样, 牵挂《苏日中立条约》。   德国进攻西欧之势如火如荼, 日本欲意借助德国势力向苏联施压, 促使苏联停止对华援助,以早日攻下中国。德国的威胁迫在眉睫, 苏联与日方开启了漫长的谈判。   于四月十三日,苏联与日本正式缔结条约。苏联陆续停止对华援助, 更撤走了志愿航空队。   数年以来,国府空军奄奄一息, 无论是飞行员还是战斗机都亟待补充, 外交部以国防供应公司的名义在美谋求解决方案,一切方兴未艾。   陪都重庆及四川湖北一带的空域暴露在敌人炮火之下。   陆诏年不知道陆闻恺在哪里, 做什么, 父兄似乎是知道的, 可讳莫如深。   “知道他还安好,就够了。”   从前不太主张求佛问道的陈意映,带着陆诏年上寺庙求了护身符。   她说,不是为了陆哥哥,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考试,但求陆诏年一举中第。这样一来,她这个家庭教师的身价水涨船高,以后不愁没学生。   抗战爆发后,教育部成立了全国统一招生委员会,设置全国统一考试,分别在十二个考区招生。在陈意映鼓励下,陆诏年今年就打算报考。   陆诏年一改好动心性,天没亮就开始温书,一直学到深夜。   轰炸机隆隆地来,城市上空刮起飓风,地动山摇,陆诏年和同学们一起跑空袭,心里还默背着物理公式。   总有一天,中国会造出自己的战斗机。它们比零式,比从大西洋的巨型战舰上起飞的战斗机都无可战胜。   陆诏年笃信,只能笃信。   在想象中把侵略者赶出国土,她以此获得片刻安宁。   *   炎夏,山城少雾。不怕晒的人们会惊叹于这里金黄色的阳光、波光粼粼的江流、不断在废墟上重建的房舍,还有那如福音般庇护这座城的苍翠之色。   纤夫们喝着川江号子,码头上飘来阵阵油辣子的气味,多么蓬勃啊。   纵使敌人的黑烟一次次笼罩上空,也没有人认为这座城将倾覆。   活着的信念从山上来,水中来,从巴人远古的石鼓之声而来。   那天,却红陪冯清如前往歌乐山的战时儿童保育院,失去母亲与家园的孩子们欢呼着“冯妈妈”;陆诏年在南岸老宅解一道物理难题;又绿进城帮陆诏年取书店的包裹。   傍晚,人们在茶馆歇凉,又绿正准备与石森道别,前往码头乘船回南岸。   空袭警报轰鸣——   人们不敢质疑只在日间活动的日机为何此时来袭,他们纷纷卷起包裹,逃往防空洞。   十八梯老街长约四百米,中段有一处防空洞洞口,从洞口进入洞底后,平伸约两千米,中间分叉形成两个出口,一个出口通较场口磁器街,另一个出口在石灰市。防空洞隧道高宽约两米,每隔三四十米有一盏油灯,预估能容纳五千人。   城中心的人几乎都躲进了这条大隧道,人挤人,直往底部涌。   石森推着又绿赶在最后一秒挤了进来,没有持证的、来晚的,被栅栏隔绝在洞口外。   顷刻间,轰炸声此起彼伏,硝烟席卷一座城。   书籍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又绿瑟缩着,同石森倚靠在一起。   石森一开始还有余力安慰又绿,他的腕表分针转动,然后时针移动半格,一格,他渐渐不再说话。   洞口紧闭,通风系统不起作用,大隧道容纳的人已超出负荷,人们全身是汗,头昏脑涨。   婴孩哭闹不止,喂奶的母亲瘫软在地。灯油沿着石壁留下来,火光微弱,最后完全熄灭了。   窒息感令人忍不住挠头发,挠皮肤,甚至旁边的人,惊叫声四起。   洞口边的又绿感觉到那黑暗中的异常,攥紧了石森的手。   “多久了……”就连又绿也感到不适。   “已经过了四个多小时了。”   轰炸声仍不绝于耳,焚毁城市的熊熊大伙仿佛烧到了防空洞来。天崩地裂的震动致使洞内灰尘四起。   有人高喊着不知是“疯了”还是“死了”的话,很快又没了声。人群如潮水般回涌洞口。   石森咬住牛皮包袋,将又绿护在怀里,独自承受人群挤压,那力道让人仿佛置身于海底。   “小姐,不知小姐……?????”   石森摇头,示意又绿别再想其他的了。   石森的包袋断裂,他挫牙以忍耐。又绿想也没想,就把手臂递了过去。   “咬我吧!若能让你好受些……”   石森闭紧嘴巴,可后来也忍受不住了,咬住又绿的衣衫。   撕扯之声不绝于耳,隧道深处的人推搡着,踩踏着,为了夺一口氧气。   “放我们出去!”洞口的人痛哭流涕,拍打闸口。   镇守的士兵说,空袭警报解除,不能放行。   “死人了!”   “你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蓦然,如洪水决堤,人群冲破闸口,冲上台阶。   石森被撞到了,又绿伸手去拉他,也倒了下去。无数的脚步从他们身上踩过去,又绿拽着石森的衣衫,拼命往外爬。   石森恢复了一些力气,趁一个空袭将又绿捞起来就往前方跑。   不太能看得清,石森手脚并用,纵使石阶磨破了皮,仍奋力往前跑。   忽然,他感觉手松了。回头一看,又绿不慎跌下台阶。   他几步下去逮住她的衣服,踩到了别人的手也不顾。   他们终于稳稳站在了台阶上,待呼吸缓过来,才看见眼前的景象。   重庆城璀璨而明亮。   残垣断壁之中,到处都是人的肢节,有的甚至烧焦了,焦糊味道裹着血腥气。没能从隧道爬出来的人伸长手,仰长脖颈,血从眼睛流下来。   平凡一生中最后一刻,是恨。   又绿感受到绵延不绝的恨意,呜咽,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   重庆城一片死寂。   墙缝间的野雏菊凝结露水,凌晨微亮的天空静默地望着地上成堆的尸体。   皮卡车走了又来,尸堆旁的木箱塞满了搜刮下来的家当与细软。石森举着镁光灯损毁的相机,与警察队长争辩:“你们准备把这些搬到哪里去?清点工作还没结束,你们还有良心吗,抢死人的钱!”   “大隧道工程是否存在问题?通风系统——”   几个警察把石森铐起来架走。   又绿追了两步,上气不接下气,决定先去找老爷他们。   *   一家人齐聚南岸大宅。   沉默令人难捱,陆诏年起身道:“我要去找勇娃子!”   “小年……”冯清如劝慰道。   “你们怀疑章亦梦之事与赵小姐有关,为什么不让中央的人去调查?如果勇娃子出了什么事,你们……!”陆诏年说着攥紧心口衣衫,大口喘气。   又绿忙拍抚陆诏年背脊,低头悄悄抹泪。   陆闻泽解释道:“勇娃子一直在做这些……”   陆霄逸道:“不必说了,小年小孩脾气。又绿,你扶小姐回房。”   回到房间,陆诏年见又绿眼眶红红的,一下没忍住,落下泪了。   她蒙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   *   勇娃子的入殓仪式上,陆诏年看见父亲偷偷背过身去,抹了下眼睛。   国府一开始瞒报死亡人数,在各界压力下,将数字一改再改。在那些虚拟的数字中,有勇娃子,赵小小,成千上万的中国人。   纷扰之中,陆诏年收到了她的录取通知书——   国立西南大学工学院航空工程学系。   没有人再帮陆诏年办升学宴了,陆诏年请小陈老师和施芥生一众朋友到酒楼吃了顿晚餐。   “我就要去昆明了。”临行前的一夜,陆诏年平静道。   又绿收拾起最后一个行李箱,开朗道:“听说那里气候宜人,不知二少爷……”   “我一个人去。”   “小姐?”   陆诏年从妆奁里取出一张信笺递给又绿。   又绿踌躇地打开,看见清秀小楷写着三个字。   “那年元旦,我们去梁山,他们嘲笑你没有姓名,我一直没法忘记这件事。那次勇娃子看我不开心,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了他……我不知道,他后来去找你的家人了,可惜迟了一步,你弟弟已经替人充军去了。”   “小姐,我不要找我的家人……”又绿说着,一下哭了。   “又绿,你母亲姓尹。”   “我……小姐,你不要又绿了?”   “你常常去探望石森,你的心意,我知道。我给你留了一盒首饰,你自己做主吧。”   “没有人照顾你,我不放心。”   “又绿,我要去过我的人生了。”   又绿哭着摇头,“我想跟着小姐,我的命就是小姐的。”   “别说傻话了,经受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这样下去,没有往后的,我有我的出路,你一定也能找到你的。”   “我和石森,根本……”   “恋爱也是一种追求啊,又绿。从现在起,我们都不要胆怯了。”   *   陆诏年把印有缅甸邮戳的明信片放进行李箱,带上道格拉斯运输机,从重庆启航,飞往昆明。   刚下飞机,陆诏年就感到一阵热浪。她不禁咕哝:“说好的春城呢……”   陆家安排的司机来接陆诏年,车驶出巫家坝机场,尘土飞扬。窗玻璃外,高大的乔木与灌木丛好似森林。   车往城里开,路上渐渐出现了背竹篓的行人,还有别着簪花的当地姑娘。路愈宽阔,景象愈摩登,西方面孔的人自在地走在路上,不远处是一片法式建筑群。   酒店喷泉前站着好几位官员模样的人,发觉他们是来接她的,陆诏年急忙让司机调头。   “幺小姐,大少爷吩咐一定要把您送到……”   “哎呀你听我说的,我在南开已经受够了,可不想再做学校里的celebrity。”陆诏年嘀咕,“多让人耻笑。”   陆诏年让司机把她送到北门街,直接到新生报到处报到。   司机下车帮陆诏年提行李,陆诏年也道不用了。她没带又绿收拾的那些家当,只带了一个皮箱。   距离还有好几天,老师们不在学校里,办公室里只有助教和干部学生们,都忙碌着。   陆诏年敲了敲门,一位短鬈发的年轻女人看了过来。   “您好,我来报到……”陆诏年讲起不那么标准的国语。   许是难得见到穿丝绸衣裳的学生,且没有一点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模样,女人有些讶异:“哪个学院?”   “工学院。”   办公室里的人都看了过来,陆诏年不解其意,心下窘迫。   “工学院不在这儿报道。”女人搁笔起身,“我带你过去吧。”   “小施助教,我也去!我正好送材料。”一位男孩道。   几位同学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陆诏年微微蹙眉,提起行李同他们一道走出办公楼。   ************************************************************************************************************************************************ 第三十六章   说是办公楼, 其实就是泥胚与砖块搭建的房舍,几个学生服务机构和理学院在南区这片。穿过一块被叫作“草坪”的空地就到了北区,师生说联大校园, 通常指的北区新校舍,这里更为宽阔,有食堂和图书馆——唯一一幢两层建筑。联大校本部占据了环城北路,边上就是有名的翠湖。   穿城而过到拓东路,是工学院所在地。小施助教说, 联大唯一真正明亮的地方是工学院, 因为那里有学生搭建变压器增加电力。   助教一口南方话,语调轻快而活泼,陆诏年听来抿笑。   助教与她的学生是文学院历史系的,他们说工学院没有女同学, 才在见到陆诏年时感到讶异。   “你一个女孩子, 怎么报考工学院?”男同学问。   陆诏年打趣道:“我喜欢明亮的地方。”   “哦!你喜欢发电。”男同学笑道, “不过等你到了工学院, 可不要失望。”   “那里怎么了?”   陆家派来的司机候在马路边,陆诏年请两位师生上车, 男同学露出一幅果不其然的神色。   “你姓陆,又是重庆来的……”   陆诏年粲然一笑:“我今日刚到, 且准许我先适应下环境吧。”   男同学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听说省政府组织了学生为一位新生举办欢迎会, 连‘大辣小辣’都去了——她们是四川军阀杨将军的女儿。”   “家父只是普通生意人,至多帮我借一部车, 不会有那么大的排场。”   “那就不知道了……”男同学挠了挠头。   陆诏年面上不显, 心底却是松了口气。   不似直奉系军阀那么声名远扬, 川滇军身在西南偏隅,然民初军阀混战时期,西南亦可谓风起云涌。四川军阀之众,一双手也数不完,不巧的是,陆家同他们多少有点牵连。就说云南最大军阀,他们的省主席,也是陆闻泽名簿上的甲方之一。   何以不入军账,甚至不拥握兵力,就能从小小佃农变成一方富贾?自然是做军方的生意。   陆诏年对于这家世没有什么可埋怨的,亦非不敢承认。只是男同学说的那位川将军,就是陆诏年那不幸过世的未?????婚夫的表舅。   那位川将军妻妾成群,子女众多,谁知道“大辣小辣”是哪对姊妹,可无论是谁,陆诏年不愿赴这迎新会。   小时候,她喜欢热闹,而今变了,她习惯去思考一样事物的意义,开始用思考充盈内心。   她不再是那个吵着要迈出门户的小小姐了,她的门在更广阔的世界里。   *   拓东路的会馆建筑群组成了联大的工学院,中心的迤西会馆用作教室、办公室和图书馆;东侧是全蜀会馆,用作教师和学生宿舍及大教室;西边的江西会主要用作实验室。会馆是木造结构的瓦顶房,环境比北区校舍好上许多。但宿舍仍然拥挤、简陋,对陆诏年来说,像货舱。   尽管工学院的同学提前听说大一新生里有个女孩,当他们见到陆诏年,以与想象中的女同学完全不同的形象出现在眼前,他们失去了原本的质疑、傲慢或别的什么情绪。   陆诏年同他们笑了下,有个正在搬运设备的男同学差点摔跤。   “我们宿舍没有女同学。”擅长物理公式的男孩忽然变得笨拙。   “我不住宿舍。”陆诏年维持着浅淡的微笑,“请问在哪里报到?”   “你来晚了。”   陆诏年微微偏头,不愿多言的同学不得不多吐露两个字:“恪守时间是工学院的基本规矩,新生报道结束,学长带他们出去了。”   陆诏年抬腕看表,确是迟到了一刻钟。   “我以为要先到本部报道,不太熟悉环境……”   “你以为就是你以为的?”   西南联大是由清华、北大与南开合办而成的,联大正式成立后,学籍编号上则不再区别T、P、N,但学院之间的风格差异仍显现了各自的背景。工学院来自清华,严谨守时是不二教条。   在来之前陆诏年便有所耳闻,她初来乍到,得表现好些,旋即诚恳道:“抱歉,下次我一定提前了解清楚,规划好时间。”   另一位男同学劝道:“跟女孩计较什么。”   “他们去工厂了,苦力活儿,你也干不来。”   陆诏年不住宿舍,入学手续只是一纸文书的事情。下午,陆诏年等到暂时代理行政事务的学长回来,办好学生证件,去家里为她安排的住所。   位于工学院与校本部折中的花山南路,附近是些咖啡馆、西餐厅,路上随处可见当地名流子弟、富裕的学生和外国人。   陆诏年来到街角,见到一幢被西班牙式斜顶建筑,随着外国人的到来,这种建筑风格曾在东亚风靡一时。砖墙上有些爬山虎,二楼阳台种了月季,简直不像宿舍。   这幢房子原是一个犹太商人的,后来陆霄逸买下来,放在陆闻恺名下。西南联大从长沙迁往昆明,急需解决师生住宿问题,向陆家借了房子,其中这幢专门租给学生。租金是象征性收取,但对于一部分学生来说,顶一个月生活费了。   陆诏年揣起钥匙,双手拖拽行李箱,走上长而陡的楼梯。   房子的格局与姨母家南山上的家很像,陆诏年不小心恍了神,一步踏空,摔到地板上,而皮箱沿着台阶滚落,里面的衣服与信件都散落出来。   陆诏年甚至没反应过来,看见飞机模型也摔出来了,才匆忙跑下去捡。   动静惊醒了正在楼梯下房间休息的人,男人钻出来,倒把陆诏年吓一跳。   周耕顺捡起飞机模型,递给跌跪在台阶上的女孩,瞥见了机身上的刻字。   “木模型,很别致……红豆杉刻的?”   陆诏年点了点头,接过模型:“谢谢。”她起身去捡别的东西。   周耕顺感到好奇:“联大新生?”   “你是照看这屋子的管事?“   “差不多吧。”   “哦,我叫陆诏年。”   周耕顺想了想,忽然拖长音“啊”了声,“你是二哥的妹妹?”   “二哥?”这个称呼让陆诏年感到陌生,“你认识我二哥?”   “陆惜朝啊。”周耕顺颇有点骄傲似的。   陆诏年也不禁“啊”了声:“你是顺儿?”   “你知道我?”   “我听他们提起过你,在昆明做机械师。”   二人拾起散落的东西,塞进行李箱,陆诏年请他进了房间。   陆诏年的房间在三楼靠楼梯的里侧,窗户朝南,采光不错。房间已经收拾好了,陆诏年放好行李,把飞机模型放在了书桌上。   “我就说早上怎么就有人来打扫,原来是你要来。”周耕顺道。   “你不就是管事?”陆诏年道。   周耕顺腼腆地笑了下:“前几年我来昆明,二哥就把这房子借我住了。我一个人哪儿住得了,休息日过来歇会儿罢了。哦,我叫他二哥,是因为我们拜了把子……去年他和杜恒来昆明,见着我,喝多了。”   “他在昆明?”陆诏年别的什么也听不见。   “他们调到昆明,有不同的任务。”周耕顺想了想,同陆诏年讲实话,“委员会组建了一支美国志愿队,二哥被选中,跟着去缅甸训练了。”   陆诏年急忙找出那张来自缅甸的明信片,“我回信,都不知他能不能收到……”   德国进攻波兰,随即英、法对德国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去年,英法联军于敦刻尔克大撤退,英国岌岌可危,急欲保卫输出资源的远东殖民地。英国希望能够借住东亚力量支援其在东南亚的军事战局。而美国考虑到全球战略,需要中国牵制日本陆军主力,以避免这股力量涌入东南亚和太平洋 。   中国同样需要大后方的物资来支撑前线抗战,与中国接壤的缅甸与印度则是重要的物资运输通道。中美秘密签署协定,中国用钨矿、桐油等资源换取美国航空援助,共同阻止日本占领缅甸,控制连通云南与缅甸的滇缅公路。   显然,缅甸是战场,而非训练学校。   “他很好,我保证。”周耕顺宽慰陆诏年。   陆诏年意识到自己蓦然陷入忧虑,有点尴尬,佯作轻松道:“你叫他二哥,你是老幺?”   “嗯,杜恒老三,我老幺。”   陆诏年愣了下:“那么老大呢?”   “走了。”周耕顺平静道,“第五大队的大队长阎孟双,民国二十八年轰炸汉口,走了。”   “埋在昆明郊外空军坟,那晚上我们去看他,拜了大哥。反正他再没法跳出来骂我们孙子,杜老三做了主。”   周耕顺说着又笑了,陆诏年竟从他神情中瞧出一点陆闻恺的影子。   “然后他们就去缅甸了?”   “二哥带廿二队去了,老三驻防昆明,到处跑。他今天从成都回来,我们约了晚上喝酒,你也来?”   陆诏年顿了顿,抬手掩笑:“那我当你们给我办迎新会了?”   约定了时间,周耕顺离开房间。陆诏年撑着桌面转过身去,落泪。   *   石火电光之间,陆诏年的大学生活开启了。   或许说工学院的学生比别的同学幸运,因为学科的实用性,他们容易找到工作,几乎从三年级开始就到各个公司、工厂与机场做事了。陆诏年凭借周耕顺的关系,大一就进入军事基地与垒允的中央制造厂观摩学习,本来由于工学院唯一女同学的身份备受关注,这下更是引起了同学的议论。   那些悠闲的富家子弟听说陆诏年的兄长是飞行员,都很好奇。他们笼络陆诏年加入“大辣小辣”的咖啡社,以学术探讨为由,带上陆诏年去和美国大兵联谊。   头先几次,陆诏年还觉得新奇,多几次便忍不了了。她藏起来的小姐脾气,甫一发作便遭到讥诮,他们说她假清高。出身门第不过尔尔,装出一副有学问的样子,就知道闷头读书。   在过去,陆诏年有的是办法收服人心,可如今陆诏年不想耗费时间做这些。她宁愿和学长约会——起码他们能够就升力原理讨论一下午。   有时候陆诏年隐隐觉得,她变成了她以前讨厌的模样。   她渴望为这变化正名,每当这时,她就凝视着她的“Lady L”。   陆诏年觉得昆明像热带,地质系的同学纠正她,昆明属于北纬低纬度亚热带,由于受印度洋西南暖湿气流影响,日照长,霜期短。   陆诏年自然知道,可是在梦境里,她希望这是热带。或者说,希望她在缅甸。   陆诏年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他,可是听到空袭警报,看见美国的P-40战斗机起降,甚至是工厂里螺旋桨刮起的一阵风,陆诏年不能不想起他。   “你好吗?缅甸的天气怎么样?”陆诏年把信寄去缅甸仰光,有一次甚至拜托美国飞行员捎去信件。   至少这一次,陆诏年确信陆闻恺收到了信,可他没有回信。   陆诏年恨恨地想,等见了面,一定要质问他,说的那些话是否都是骗人的,做的那些事……长巷街灯下他们的吻,是真的,还是梦境?   独自度过春城的日与夜,陆诏年渐渐分不清了。   到底有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呢?   *   十一月这天,陆诏年从校?????本部赶去工学院听客座教授的讲座,路上下起雨,陆诏年担心书包里的图纸被打湿,不敢用书包挡雨,反而紧紧抱在怀里。   道路坑坑洼洼,陆诏年大步往前跑,踩到水凼,鞋袜全湿了。   “陆诏年,来躲雨呀。”屋檐下的女同学唤道。   陆诏年回头,看到女同学和一个美国大兵在一起,举止亲密。   陆诏年无意理会,正要收回视线,余光瞥见一抹身影。   她转头看去,透过酒馆不大的茶色窗玻璃,看见花枝招展的妓-女和休假的美国飞行员。这场景不难见到,让人意外的是,其中有张中国男人的面孔。   他举手投足很有些美国范儿,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听身边男女讲话,偶尔露出玩世不恭的笑意。   对座的女人从美国飞行员身上摸出一个铁盒,打开来,里面的烟丝与纸都散开了。   陆闻恺抽出纸,抚平,把烟丝放到纸上,手分别捏着纸两端,卷成烟卷。   他低头,轻而快地舔过纸卷缝隙,将烟完全卷起来。   陆闻恺把烟卷一端塞到嘴里,准备好火柴的女人便擦亮火花。他偏头,吐出浅浅烟雾。   抬眸,撞上了陆诏年讳莫如深的目光。 第三十七章   昆明往西南方向飞行七百二十英里, 抵达英属印度下辖的缅甸仰光。   空军机械师们以工人身份入境,来到中美合作的飞机制造厂,他们曾在杭州、汉口和云南垒允组装鹰式老战斗机及各式轰炸机。   五月, 西南季风强劲得能刮掉机翼尖端的油漆。   为了掩去痕迹,制造厂雇佣当地印度人承担码头的搬运活儿。   将几吨重的箱子送到装配区,几十名印度人合力将箱子撬开,给地板铺上铁板,好让机身随箱子底板滚动到U型起重机处, 便于机械师们组装。   此外还修了一条碎石滑行道, 以连接制造厂和机场的跑道,避免飞机陷人泥沿。每当机械师组装好一辆飞机,便用液压系统将飞机的轮子放下来,通过滑行道移走。   这些极度保密的艰苦工作, 是为了美国志愿航空队, THE AMERICAN VOLUNTEER GROUP, 简称AVG。   早在中美正式签署《租借法案》之前, 招募志愿飞行员的工作就开始进行了。国府开出丰厚条件,却也没能为上校招募到的飞行员到预期中的飞行员, 目前召集的一批人大多来自海军或陆军航空队,飞过的战斗机不多。   战争前期, 上校就为国府效力,是中国空军的高级顾问。苏联航空队援华期间, 上校仍在昆明带他的飞行学员。   飞行员称他为老头子, 美国来华的飞行员同样叫他“old man”,中美飞行员还未正式打交道, 便展现了默契, 尽管这很可能是唯一的默契。   和志愿队一起来的, 还有别名“战斧”的P-40战斗机。   不过,战斗还未开始,志愿队便遭受了损失。第一箱开箱的飞机,就因缺失太多零部件,无法升空作战而搁置。   另一架在运输途中掉进了仰光海港里,打捞回来后,人们发现机翼上的铝制蒙皮已经被海水严重腐蚀。   八月,缅甸进入了雨季,气温下降到三十五度,湿度攀升,飞行员们甫一来到棕榈树与龟背竹遮蔽的竹屋住所,便想调头折返美国。   中国飞行员似乎韧性得多,带来的鞋子、皮带甚至皮卡车的轮胎都沤烂了,他们却一声不响。   或者照陶申所说,他们没有高达六七百美金的月薪,和击落一架日机五百奖金的承诺,他们只有一条命。   陆闻恺没有指摘陶申的言辞,他多少也有认同,他们有的,只是这一条命。   *   雨停之后,阳光普照,空气闷热而潮湿。早晨的起床号准时吹响,地勤人员开始干活儿,接着飞行员们走进机场控制台的一间柚木教室上课。   上校用粉笔画出日本零式战斗机的轮廓,讲述起他的理论:“俯冲压向日本飞机,先用机首的大口径机枪攻击,一旦距离靠近了就用上机翼的机枪火力,随之俯冲飞走,再重复这一过程。这是苏联援华时,在重庆领空才去的战术,核心点在于取得制高点……”   “老头子,怎么好像你和日本战斗机正面交战过?”   “噢,我的确亲眼见过。”上校放下粉笔,招呼陆闻恺上前,“陆上尉所在的编队与日本‘零式’有过交火,作为击落过‘零式’的飞行员,不如请他来为大家讲一讲‘零式’的特点吧?”   懒散的美国飞行员各说各的,并不在意这位上校“钦点”的中方人员。   “那么,就从编号开始吧,日机编号复杂,了解基本编号方式有利于帮我们辨认他们的作战部队,从而……”   陆闻恺一腔流畅口语吸引了飞行员们的目光,他咬字动听,略带一点英式吞音。   有人吹口哨,陆闻恺并未受影响,接着道:“以A6M飞机的编号为例:“A″代表作战机,“3″代表日本海军采用的第三款轰炸机,“M”代表三菱公司制造。A6M被命名为‘零式’,传说中日本的第一任君主神武天皇在公元前 660年登基,该年即‘神武元年’,日本人很热爱他们的传说,嗯哼所以……”   早课之后,飞行员们来到机场跑道上进行实践训练。   由于空气中过溢的水分,每次飞行前,必须立即排光油箱和燃油过滤器里的水。再晚些,等阳光大剌剌照晒他们的飞机,金属部件温度攀升,就会连地勤人员也无法触碰了。   这个问题亟待解决,没过多久,工作人员便建造几座遮阳的草棚,如此一来,当人们需要在飞机上进行作业时,就把飞机挪过来。   中国飞行员虽然同美国人一样接受上校指导,进行高级课程训练,但美方不情愿让他们驾驶“战斧”战斗机。   这是一种液冷引擎装置的战斗机,机首装有两挺点50口径的机枪,机翼装有两挺点30口径的机枪。柯蒂斯公司将其标记为 H-81型战斗机,美军编号为P-40,在英国皇家空军中则被称为 “战斧”式。   他们的上校不喜欢液冷引擎,因为一颗子弹就足以造成冷却液泄漏,从而导致飞机报废。但“战斧”的迎风面积和速度非常优秀,经过改良有了现在的P-40B。   中国飞行员没有驾驶资格,只能开着破破烂烂的苏产老战机或别的教练机,配合美国志愿航空队的训练。   但比起这些,更多不适应源于陆闻恺的身体状况。他后背的烧灼感被这里的气候唤醒了,常常难以入眠。   伴随着隔壁房间美国人与妓-女的欢愉之声,陆闻恺通常只能整晚整晚地吸烟。   夜晚,这个国度令人感到陌生。奇异的佛塔矗立在森林之中,泥洼地里腐烂的水果散发着异象。   这香气无形缭绕,盘旋着,令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   美国飞行员一批一批抵达,还有他们的骆驼牌香烟和价值十美分的吉列刀片。   往返昆明的美国记者告诉中国飞行员,美国志愿航空队的总部设在昆明翠湖旁边,一座大学生联谊会所里……有娱乐室,兵乓球桌、手摇式留声机和喝不完的酒,后院还有棒球场与网球场,他们可以用低于吉列刀片的价格理发、刮脸,这对于旅华白人来说,是一项传统享受。   美国人擅长讲故事,即使一件小事,也绘声绘色,妙趣横生。   陆闻恺不大想听对方说这些,但除此之外,还有想什么的?   陌生的女学员对于飞行员有许多想象,她们写信来,似乎指望与飞行员做笔友。然而飞行员仅有的浪漫,都给了当地女人。   陆闻恺收到过好几封信,其中唯一一封英文来信,是陆诏年几个月前寄出的,几度辗转才来了这里。   信里说,她在昆明的生活很充实,饮食合口味,一切都好。她去工厂参观了,期待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她竭力表现出一种没有经历过伤痕的活力。   陆闻恺抚了抚信笺,收起来放进抽屉。他掀开竹帘走出房间,队员等着他。偶尔是美国飞行员,或记者,做文职的女人,也有妓-女。   各色人坐在同一盏吊扇下,打桥牌、喝波旁酒。他们仿佛是缅甸最悠闲的一群人,直到警报声响起。   硝烟在雨林中弥漫,陆闻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陆诏年。”他在梦里反复出现她的身影,像是审判他的罪。陆闻恺觉得自己变得懦怯了,他不敢再将她放在心上,甚至不敢阅读她的信。   若他对这人世间有片刻的确定,也只能回答她:“这里很好,天气很好。”   *   昆明下着雨,陆闻恺从机场出来,搭上一辆航空队专用吉普车,耐尔大喇喇搂着他在昆明的相好,一个旗袍侧缝露出吊带袜环的女人。   “情调同缅甸女人?????不一样,对吧?”耐尔掐了把女人大腿,夸张地笑起来。   陆闻恺牵了下嘴角,“你知道我——”   耐尔轻松打断他的话:“你们是军人,而我们只是援助中国的雇佣兵巴拉巴拉,拜托,老兄,别这么扫兴!”   “我想睡一觉。”   “你跟我们一起喝醉了,今晚当然能睡个好觉。”   女人听不大懂,却察觉出耐尔想让这个中国男人和他们一起玩乐,她附和道:“一会儿还有几个女学生,很漂亮。”   知道她们假扮是大学生的妓-女,陆闻恺没有拆穿,反正美国人也不在乎。   陆闻恺和他们一起来到酒馆,看到几个熟悉的美国飞行员,还有一个当地机场的中国工人。显然,是个皮条客。   “我一会儿还有事。”陆闻恺道。   “刚回来能有什么事儿,难得两天假,就好好休息。”工人把一个稍显稚嫩的女孩往陆闻恺怀里塞。   陆闻恺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靠,给女孩让出位置。   “南屏大戏院正在映,妞妞,你不是最喜欢看电影吗,你撒个娇,一会儿啊,让长官带你去看。”   “我……”女孩不敢直视陆闻恺。   对座的女人和耐尔欢声笑语,瞥见女孩生涩模样,摸出烟盒,示意女孩给陆闻恺敬烟。   女孩掰开铁制烟盒,却让烟丝散落出来。她一下涨红了脸,尴尬不已。   陆闻恺若无其事地拿起烟,重新卷起来。女孩为他点燃烟,他噙着笑问:“最近有什么电影?”   “《公民凯恩》……”工人神神秘秘地说,“这在重庆,可是禁映的戏呢!”   女人笑道:“那一定是出好戏!妞妞,还不叫长官带你去看?”   女孩暗暗掰指头数陆闻恺肩章上,嗫嚅道:“陆上尉,你看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   陆闻恺呵出烟雾,抬眼瞥见窗外光景。   雨下大了,陆诏年头发都淋湿了,却紧紧抱著书包。   椅子在地上划出尖锐的声音,陆闻恺起身,陆诏年忽然转身,大步跑开。   “怎么了?”跟前的女孩慌张地退到一边。   耐尔玩笑道:“他已经急着带你去看电影了,不过要我说,这部戏不适合这个时候去看……”   *   陆诏年在路上遇到骑自行车的学长,学长载她来到工学院大教室,进去之前,学长想到什么,把外套裹在陆诏年身上。   “不然换身衣裳?”   学长严肃而担忧的模样让陆诏年忍不住笑起来,“张教授的讲座不能不听!”   离讲座正式开始有几分钟,教授已经到了,教室里坐满了人。陆诏年和学长挤在末尾,衣服上滴着水。   旁人问他们怎么回事,二人对视而笑,不语。   “你们约会了?”有人打趣。   学长义正言辞地辩驳,转而低声对陆诏年道:“算上上次借给你的力学笔记,你欠我两次人情了。”   陆诏年闷笑,故作正经道:“知道了,多谢学长两回‘救命之恩’,小女定当‘以身相许’。”   “你……”学长耳朵红了。   “我是说,飞机的身。”   学长睇了陆诏年一眼:“轻浮!”   “是你们太……”讲座开始了,陆诏年收住话茬。   陆诏年分明很期待这堂讲座,可听着听着,竟走了神。   教授注意到陆诏年穿着男孩的外套,而身旁的男孩也淋过雨,戏谑道:“我常讲,物理是一门罗曼蒂克的学科,可能有的同学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来听我的课,也能收获罗曼蒂克……”   满堂哄笑,学长难堪地别过身去,而陆诏年仍未察觉。   “那位同学……”   有人提醒教授,那位是大一新生,陆诏年。教授有点惊讶,“工学院的学生?”   学长暗暗拽陆诏年衣袖,陆诏年回过神来,也不知众人在讨论什么,抬手道:“教授,这题我会!”   一瞬寂然过后,教室里爆发大笑。   “哦?”教授慈祥地看着陆诏年,“我提出的这个问题,你能解答?”   陆诏年这才看清黑板上罗列的公式与模型,是教授目前正在研究的课题,如何利用航空风洞进行空气动力学的研究,说是学界都想要攻克的难题也不为过。   陆诏年咽了咽唾沫,道:“我再学习五年……说不定我就……”实在太丢脸,她没能把话说完。   “好啊,期待我们工学院能出一个了不起的女工程师!”教授没有给陆诏年难堪,接着讲课了。   讲座结束以后,师生鱼贯而出。陆诏年把捂湿的外套还给学长,一下打了个喷嚏。   “你穿着吧,洗干净了再还我。”学长避开周围打探的目光,推起自行车就走。   陆诏年快步跟上去,“方才教授讲的洞内气流扰乱,我没有听明白……”   “谁让你不认真听?”话虽如此,学长却耐心讲解起来。   工学院门口停着一辆吉普,引起了同学们好奇。陆诏年看过去,顿住了脚步。   男人用大拇指抛出硬币,然后伸手握住。他摊开掌心,不知道看到什么,转过头来。   “陆诏年,上车!”像是昨天才见了面,他唤道。   陆诏年踌躇片刻,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吉普。   “我是她哥哥。”看男孩还杵在原地,陆闻恺笑道。他收回搭在车沿上的手,拍了下车门,霎时将车驶出,绝尘而去。   陆闻恺瞥了陆诏年一眼,看到他的少女剪了短发,露出明朗的下颌线条,已褪去稚气。他有好多话想说,最终佯作轻松地说:“怎么穿人家的衣服?”   陆诏年目视前方,攥紧了书包。   一路沉默,直到吉普驶入花街南路,陆诏年再也忍不住,把书包猛地摔到驾车的人身上。   陆闻恺避之不及,猛踩刹车。   惯性使人倾倒,陆闻恺有所预料地逮住了陆诏年的衣裳。   二人像是拥在了一起。   陆诏年呼吸着,抬起头来。   “我恨你。”她咬牙切齿。   陆闻恺双手抹开她脸颊上湿发,抹她泛红的眼眶。   “我刚才就琢磨着,你有没有想我。”   陆闻恺伸出手,摊开手心,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枚美国硬币,“林肯说对了,你想得都恨起我来了。”   陆诏年别过脸去,压抑内心波涛。   “我不想……”   “可是我想得要疯了。” 第三十八章   每一个字节都蛊惑着陆诏年, 不愿就此陷落,猛地推开车门,跑进住所。   外面下着雨, 学生们大多待在屋子里,气氛轻快闲适,陆诏年好似闯入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地方,她快步跑上长而陡的木楼梯,与同级生擦肩而过也没有打招呼, 直接钻进房间。   同学来不及询问发生了什么, 就看见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冲上楼梯,跟着进了屋。   房门合拢,雨声倾覆。   陆诏年刚放下书包,声如细蚊:“你出去……”   陆闻恺从背后拥住她, 双臂将衣衫绷紧, 太用力, 令她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她没忍住, 眼泪掉下来,“放开!”   男人却是将她转了个向, 捧起她的脸——   如雨般的吻落下来,他发了狠。   陆诏年张开嘴, 他便往里直捣,她推他, 推不开, 紧紧抵着他胸膛。这似乎被他当做了顺服,他缓和下来, 细密地在她唇齿间辗转。   陆诏年的外套与她那么不合称, 光是抱着, 就让感到冷。陆闻恺拽着衣领,剥落她身上的外套。   湿漉漉的衣服落到地板上,陆诏年双手得到释放,不由自主攀住他脖颈。陆闻恺应和地托住她的腰,倾身深吻。   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干裂的嘴唇慢慢柔软,他唇舌的温度在急促呼吸下攀升,她快在他的气息里融化掉。   沉浸在他的柔情里,恍惚间记起一切不该是这样子。   陆诏年一把推开陆闻恺:“你浑身都是烟味!”   陆闻恺微愣,注视陆诏年好片刻,确定她真的生气了。他感到莫名:“我在学校门口等你到现在。”   陆诏年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你等了我很久?”   陆闻恺轻蹙眉,不知陆诏年在抗拒些什么。陆诏年豁出去似的道:“你……杳无音信,就是为了泡Miss?”   陆闻恺和缓道:“没那个闲心。”   “我都撞见了!你,还有好几个美国大兵,周围一群……妓-女。”陆诏年说出这个词都觉得难堪。   “刚回来,无处可去,跟他们喝两杯又怎么了?”   陆闻恺对世事总有自己的框架,他一丝不苟,有时甚至过分认真。陆诏年觉得他变了,浮浪、轻佻,令人感到陌生。   “你一定要跟我计较,我还没管你和男同学的事儿。”陆闻恺牵起一抹笑。   陆诏年瞧见地上的外套,反应过来:“那是我学长,若不是半路下雨,我——”   “不用解释。”   陆诏年无处出气,抬手将桌上的书籍、墨水盒挥到地上,不小心把“Lady L”也拂了下来。   细小的螺旋桨禁不起摔打,一片扇叶折落下来。   陆诏年怔住了,两个人再没话可说。   陆诏年绕开地上的东西,脱下她身上微润的开衫,挂到衣架?????上,拿毛巾擦头发。   陆闻恺看了看陆诏年刻意的背影,三两下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回桌上,就连飞机模型也只是随手一放,好像那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仿佛给彼此腾出时间来冷静。   陆诏年只当他不存在,打开衣柜,换起衣服来。   陆闻恺静默地看着陆诏年脱下旗袍,滑开胸衣的肩带,一只手伸到背后解开大口。她皮肤细腻,仿佛刚剥开的水煮蛋,若隐若无地散发水气。包臀裤裹得紧紧的,笔直修长的腿没有丝毫修饰。   陆闻恺松开领口纽扣,还不够,他脱掉外套,散开后背热气。   她在用这份朴素惩罚他,然后呢,她还能做些什么?   只见陆诏年摘下胸衣,紧紧遮挡着,踌躇要不要转身。   陆闻恺哂笑,低头摸烟。   陆诏年瞥见陆闻恺无所谓的神情,心反而被蛰了一下似的。她怒斥道:“要抽烟,回你的地方去抽!”   可她不敢再看他,换好了衣裳,转过身去,见他只是把烟捏在手里。   “你该换盒火柴了。”他把她的火柴放回桌角。   “那很容易得病,我不敢让自己生病。”他没由来地说。   好一会儿,陆诏年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问题,她红着脸驳斥:”谁管你了?!”   “你不管,还生什么气?”   “我才懒得跟你置气。”   “是吗?”陆闻恺看着陆诏年,似乎心底有什么就要撕破他表面的平静,他再度拿起火柴。这次陆诏年没有阻止,她捋了捋头发,在床沿坐下。   陆闻恺划亮火柴引燃烟,侧身把右胳膊搭在椅背上,他斜着瞧了她一眼,又从正面端详。   “好看。”他指她新剪的头发。   陆诏年不自然地看向别处,又抬脚踢了下椅子。   “你要真是恨我,骂我好了。”   陆诏年转头,恨恨道:“你就这么对我!一年了,我等了一年,这才几分钟?你回来了,一点儿声也没有,你根本不知道,我……”   陆诏年说着就想掉眼泪,她双手蒙住脸,察觉靠过来了,她索性把脸蒙到枕头里。   陆闻恺这才有些慌张了,触碰她肩膀,试图让她缓和下来。   “我很让你有负担?”她的声音从枕头里发出来,仿佛浸过雨的棉花。   “我没有因为你感到负担,”他拿走嘴里的烟,搭手置于旁边,“我不敢。”   “什么叫不敢?”陆诏年转过头来,眼角泫着泪。   陆闻恺笑了下,手部习惯性掸了掸烟灰。   在陆诏年看来,这又是忽视她的动作,她一下夺走他的烟,不知丢到哪里好,在木地板上戳出一个烟窟窿。   他倾身,她往后退,撇开他想要触碰她的手。   “不敢让老天知道,我牵挂的女人,是我的妹妹。”   好似电流穿过身躯,陆诏年震然而不得动弹。   陆闻恺拨开她额边的头发,触碰她脸颊,目光晦涩难懂:“也许对你来说,这是好玩的游戏——”   “没有!我没有当作游戏……我分得清。”陆诏年攥住陆闻恺的衣襟,可是愈加无力。   “我长大了。”   陆诏年话语中的笃定令人心颤,陆闻恺轻声问:“你不害怕吗?”   “我发过誓,小哥哥,我跟母亲发过誓……可那天,我还是趁着醉意犯了禁,我没办法欺骗自己,难道你能说服自己,兄妹也可以那么动情地亲吻?半夜惊醒,我总会想,是否因为我违背了誓言,陆家的人才遭遇了不幸——勇娃子死了,你知道吗?”   陆诏年闭上眼睛,“可我仍心存侥幸,只要你安好,我怎样都行。”   陆诏年覆住陆闻恺的手背,紧紧握住。他手大,她只能把他几根手指攥在一起,即使如此,也感觉他会随时从她手心抽开。   曾经摔下马背也不会畏惧骑马的女孩,害怕起世上的一切。战争毁灭了每一个人,巨大的不安笼罩她,她不敢假想未来,只能确证他还安好。   她恨不得每分每秒去确证。   “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兄妹,我从来没怕过,可是现在我怕了,”陆闻恺道,“年年,如果有天我不在了……”   “我不许你这样想!”   “老天惩罚我就够了,我不希望你因为我……”   “不好!不好!”   陆诏年两度打断陆闻恺的话,她拽得太用力,他没有丝毫防备地同她一起倒在了单人床上。   被褥散发着进口肥皂与香水的气味,陆闻恺忽然有种放心的感觉。她会生活得很好,有没有他都一样。   “你答应过的,你都答应过,你总食言……”   “对不起,以后不再讲了。”陆闻恺换了稍微轻松地语调。他把陆诏年往里挤,单手圈住她。   “我们有现代警报系统,听说还有很好的密码破译专家,不会输的……”   “嘘。”   陆诏年收了声,蜷缩在陆闻恺怀里。   “小时候你做噩梦,我就这么诓你睡觉。”(诓:哄)   “我常常做噩梦。”陆诏年咕哝。   好巧,我也是。陆闻恺连这样的玩笑话也不敢说,他害怕她关心他,害怕她追问,他的梦魇是什么。   是人烧焦的气味,金属残片刺穿皮肉的感觉,血海淹没田野……   *   去年九月,第四大队于璧山失势,撤离重庆。陆闻恺飞机操控系统被击毁,飞行高度不够,他没法跳伞,连同飞机一起坠地。   他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飞机燃烧了起来,大概日本人地认为飞行员必死无疑,一阵射击后,撤离了。他们的狂妄给了陆闻恺一线生机。   陆闻恺用最后的气力救下的小孩,跑出去求救,躲起来的村民和主任都来了。   主任担心陆闻恺出事,他担不了这个责任,便将陆闻恺送上了最后一辆飞往昆明的运输机,几位医护人员给他止血,进行急救处理。   美国医生给陆闻恺做了两次缝合手术,一次是颅骨,一次是被飞机压折的小腿骨。   医生们都说,陆闻恺不能飞了。   短短半年复健之后,陆闻恺到第四大队报道。升作大队长的杜恒一开始不愿接收陆闻恺归队,杜恒甚至放了狠话:你执意要飞的话,就去中航飞运输机,第四大队不需要死人。   缅甸战局危及昆明,加之国府组建美国志愿航空队的消息传出,几支飞行大队猜测起,是否会有队伍被派往缅甸。   既然是个死人了,就让我去吧。陆闻恺对杜恒说。   陆闻恺致电身为航空委员会秘书长的夫人,夫人赏识这位拥有五星序列奖章的英雄,盛赞其魄力,命上校亲自考核。   国府计划派一批飞行员赴美进行高级训练,人员由上校考核决定。上校问陆闻恺要不要去美国,陆闻恺笑说,以后吧,有的是机会。   上校目睹过陆闻恺与零式战斗机缠斗的场面,认为当前战场需要这样的飞行员。最后上校与周将军决定了驻缅甸的中国飞行员名单。   在日本情报机构发现他们之前,他们日复一日进行实战训练。包括被称作“狗斗”(dogfight)的空中进行近距离格斗——敌我都试图进入彼此的后方区域,好比互相撕咬尾巴的狗;以及由于太过危险而为美国军方禁止的“头撞头”——当两名飞行员在空中相遇时,对冲而过。   但无论如何,都没有真正的战场野蛮。战争是经过精心谋划与驯养的野蛮行径。   从航校毕业到服役,经历过数年空战,陆闻恺忽然意识到,他恐怕选错了路。   然而他飞得太远,他的意志就像残余的半箱油,除了飞抵目的地,没有别的路了。   他们,从一开始就无法回头了。   *   陆诏年在他怀里睡着了。   陆闻恺轻手轻脚地起身,把飞机模型与碎片拿走。   夜晚,陆诏年醒来,看到书桌上亮着一盏油灯。书桌齐整,房间被人收拾过。   “Lady L”以一根透明鱼线悬挂在窗前,微风吹拂,它的双翼微微摆动,好似飞行着。   陆诏年来不及擦脸,拿起一件风衣外套与帽子,急匆匆跑下楼。   陆闻恺坐在楼梯口,擦拭着他的军靴。旁边放着一双崭新的玛丽珍皮鞋。   “睡好了?”他起身,望向她。   “同我一道赴约罢。”   作者有话说:   本章别名“飞与地” 第三十九章   陆诏年没有讲“是给我的吗”之类的话, 她缓缓走下狭窄的楼梯,搭他手臂,换新的鞋。   陆闻恺帮她系上风衣腰带, 戴好钟型帽。帽子将她的脑袋完全包裹,帽檐将将覆过额头。现在不太时兴这种款式了,但配她的短发,别有一番俏皮情致。   “去哪儿?”   吉普车被人开走了,他们走在大雨过后微润的路上。   陆闻恺答:“去看看你三哥。”   周耕顺既能告诉陆诏年他们结拜的事, 自然会告诉陆闻恺陆诏年在昆明的事情。陆诏年闷闷道:“原来你都知道。”   “方才顺儿来过, 他同我讲,你们常常见面。”   “也没有常常……”陆诏年小声嗔?????道,“我都市为了正经事。”   “你才第一学年,急着进工厂做甚?”   “你以为我什么也做不了?”见陆闻恺没答话, 陆诏年意兴阑珊, “我确实……还有些捉襟见肘。”   *   四人在一间粤菜馆子碰面, 杜恒和周耕顺已点了菜, 酒也盛上了。陆诏年同他们谈笑风声,俨然比陆闻恺还熟稔。   他们离开餐馆时, 碰上美国大兵与女人们。那个叫作“妞妞”的女孩依偎在魁梧的美国人怀里,嘴唇嫣红, 与白日不大相同了。   “几位长官!”女人们招呼陆闻恺一行人。   美国人打算回志愿队的俱乐部打桥牌,招呼他们一块去儿, 陆闻恺原本要拒绝, 可杜恒已经答应下来了。   盛情难却,陆诏年同他们挤上一辆吉普车。   陆诏年被陆闻恺抱在怀里, 其他女人也都坐在男人们腿上, 陆诏年心里有些芥蒂, 可不愿显让人家觉得她麻烦,拂了陆闻恺的脸面,她僵直着背,朝车篷外看去。   夜风微凉,不知美国人讲了什么,接着唱起歌儿来。   “Outside the barracks, by the corner light   I'll always stand and wait for you at night   We will create a world for two……”   陆诏年回头,见女人们拍打节奏,囫囵地跟唱起来:“I’ll wait for you the whole night through,for you, Lili Marlene……”   顷刻间来到俱乐部,活动室里的伙计们放下球杆或报纸,拉手风琴、摇手鼓、打沙锤,最终陆诏年被推到了旧钢琴前。   “When we are marching in the mud and cold   And when my pack seems more than I can hold   My love for you renews my might,I’m warm again, my pack is light   It's you, Lili Marlene……”   (我们在冰雪与泥泞中行军,行军包仿佛变得越来越沉,是你的爱情再次给我温暖,给我继续走下去的力量,是你,莉莉玛莲……)   “It's you, Lili Marlene!”   音符从陆诏年指尖飞跃,人们跳着摇摆舞,烈酒的气味在空气中散开,昏黄的吊盏照亮堆着花生瓜子壳的餐桌,长牌接连不断地拍上去。   *   将近凌晨一点钟,陆诏年才裹着陆闻恺的风衣,和他回了宿舍。   “原来小哥哥过着这样的日子啊。”陆诏年仰躺在床上。   陆闻恺点亮烛台,借一点星火烧炉煮水。他笑着看向她,“怎么?”   “觉得很潇洒,”陆诏年点了点下巴,颇有点埋怨,“可一点不让我羡慕。”   陆闻恺没接腔,在壁柜上找到两盒茶,道:“你这儿竟有好茶。”   陆诏年翻身侧卧,抬头看陆闻恺:“有什么奇怪的,文学院的老师同学都喜欢喝茶,给他们准备的。”   “哦,”陆闻恺了悟,“贿赂。”   陆诏年笑了起来:“才不是,我只是……虚心求学。”   陆闻恺轻轻摇头。   “有的老师爱喝咖啡,以进口的豆子为宜,可我很难在市面上买到,否则,我还真想拿去贿赂老师。”   “云南的咖啡确是不错。”陆闻恺道。   “云南最有名是蒙自咖啡,文学院曾在那儿办学,听他们说,那儿风景宜人,住着许多少民,因为靠近边境,集市上都摆着洋货。”陆诏年说着,有几分忐忑。   陆闻恺自然地把话接了过去:“我小时候,那儿还有些冷清。”   “真的?”见陆闻恺并不介意谈起他生长的地方,陆诏年兴致勃勃地缠着他讲以前的事。   陆闻恺取下火炉上的铜壶,倒出热水。陆诏年说着“这是我家”,起来给陆闻恺冲茶,然后脱掉衣裳,再倒在床上。   方才饮了酒,她有些困倦,可又舍不得与小哥哥共处的时光。   “给我讲讲吧……”   陆闻恺一边喝茶,一边讲述久远的事。   他与独身的母亲守着竹屋,等待常年在外的男人。母亲只会说,却不会写汉字,因为是男人所器重的儿子,陆闻恺三岁起便跟着乡下的老秀才识文断字了。   那些日子里,陆闻恺的娱乐就是些家务活儿,擦地板打翻了花瓶,他能盯着溺水的蚂蚁看很久。   隐隐从他的行为中发现小孩残酷冷漠的一面,老秀才开始教陆闻恺下围棋,可他在棋艺上的悟性着实有限,他不大沉得下心,屋外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像身上起了虱子似的,扭个不停。   农历六月,是族人们的节日。母亲因为与外族男人私通,被驱逐出村寨。许是为了让陆闻恺不要遗忘他身上留着什么样的血脉,母亲偷偷带他上了村寨。   盛大的火光中,人们唱歌、跳舞、赛马、摔跤,热闹极了。   陆闻恺眼花缭乱,忽然,几个壮汉绑着一对年轻男女来到高台前。   母亲捂着他的眼睛,带他离开了。   许久后,陆闻恺从叔叔们那儿听说,不仅族人不能外婚,族中家支,同宗、同姓也不能通婚,违者将处以死刑。   “因为……”   陆闻恺没有讲完他的故事,吹熄烛火,掩门离开。   *   陆诏年不敢承认第二天早晨在餐桌上见到陆闻恺,有多么惊喜。   宿舍里的同学大多第一次见到“房东”,吃着他煎的吐司,抵不住满口溢美之词。   陆闻恺穿着薄呢西服,花领带上别了领针,头发全往后梳,露出英俊的脸庞,就像是理学院走出来的年轻教授。   这样的人讲起战局,无形中给了学生们玫瑰色的浪漫幻想。   “今天就到这里。”   陆诏年迅速吃完早餐,陆闻恺也完成了他在厨房的任务,他搬出自行车,载陆诏年上学。   天气晴好,尽管早晨的风有些凉浸,陆诏年却一点不觉得冷。   陆闻恺让她把手当到他大衣衣兜里,她趁势环住了他的腰。   到了校门口,陆诏年依依不舍地从后座下来,“你会来接我放学吗?”   陆闻恺看了眼腕表:“恐怕来不及。”   “晚上呢,你会在家吗?”   “我应该在机场。”   陆诏年自我安慰般耸了耸肩,转身。   “年年。”   陆闻恺拽住她手臂,好像有许多要说的,最后却只说,“专心上课。”   “嗯!”   *   今日陆诏年不仅穿了件红色的开衫,还系着发带,抹了唇膏,来到文学院上英文课,立即吸引了众人目光。   花枝招展的富家子弟生怕陆诏年听不到似的,刻意朗声议论:“昨天工学院的讲座,你们可知道?之罗曼蒂克,引起了轰动呢!”   “难怪工学院的那位打扮起来了,怕是要同‘大辣小辣’争名号。”   “得叫什么?又麻又辣,可不是小花椒!”   “那吃进去了,怕是要吐出来!”   一阵哄笑,陆诏年回头瞧他们几个,倏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扳手。   “你想干什么?”   陆诏年不说话,举着扳手冲上去,吓得女孩们花容失色,四处逃窜。   “四川人打生下来就吃生花椒,没听说过?现在总知道了,以后别这么孤陋寡闻了!”   生生将女孩们赶过北区轰炸留下的大坑,陆诏年才悠然地回到教室。   不曾想那帮人状告到系主任那儿,下午,陆诏年上完当天最后一堂课,被系主任叫去了办公室。   “跟你讲了多少次了,啊,这是学校,不是你们哥儿姐儿的格斗场,文明,什么叫文明……”   陆诏年垂头,作出一幅思过痛悔的模样。   系主任说渴了,陆诏年忙端上茶水。主任睇她一眼,又恼又好笑。   这时,文学院两位同学敲门进来,系主任拂了下茶盖,道:“正好!给你们找来一个人,你们仨一起去吧。”   陆诏年“啊”了一声,主任扬眉,“给美国人当翻译。”   “不是,我这……有没有时薪啊?”在主任凌厉的目光下,陆诏年噤了声。   两位学姐也听说了昨天讲座的事迹,一走出办公室便八卦起来。   陆诏年想到学长的外套还在她那儿,她忘了拿去干洗,话一出口,再无从辩驳了。   陆诏年悻悻地跟着两位学姐来到巫家坝机场。   天色已晚,机场四处点了灯,人们忙碌着。女孩们在停放飞机的仓房旁边站了会儿,一个穿半裙套装的美国女人迎了过来。   城里的美国人时常到学校来找翻译,陆诏年一不需要练习口语,二不愁生活费,从来不当一回事。这回没有推拒,是因为航空志愿队这帮美国人与小哥哥相熟的关系。   陆诏年她们走进仓房,围在一起的飞行员立即收起了作战地图。其中一个叫耐尔的飞行员认出陆诏年,笑着欢迎:“噢,Lady L!你来给我作翻译??????”   “Lady L?”   “这位是L的妹妹!弹得一手好曲子。”   陆诏年也不谦虚,笑道:“看来弹一晚上还不够?”   耐尔玩笑:“我现在就想听,可惜,今晚我们要待在这儿了。”   不止飞行员们身负要务,等待陆诏年她们的是一大摞文书的翻译工作。   工作间隙,文职人员给她们送来茶水和几块饼干,陆诏年趁机打听陆闻恺的去向。   美国女人摇头:“抱歉,我不是军方的人员。”   想来中国空军与志愿航空队在编制上有诸多区别,一个飞行员启航,极有可能是秘密事项。   陆诏年埋首文件,忙到半夜。耐尔他们在飞机旁边支起矮桌,开始打扑克。吵闹的声音传到楼上,让两位有点无法专心。   陆诏年本不受影响,忽然听到什么“迷航”的话,她丢了笔,忙向美国女人询问:“发生什么了?”   “抱歉,我——”   陆诏年打断对方敷衍的说辞:“我要知道是哪一架飞机!”   女人打电话到监察台,回复陆诏年,“似乎是一架伊十五,中方的人。”   “老天!拜托,第二十二中队就派出去三架,如果碰上日本人,有点不妙。”   “问题是这个天气,在热带雨林里迷失航向,那真遭罪!”   “他们什么时候能丢掉那破破烂烂的苏产战斗机?”   “等他们那些雏鸟似的飞行员不再破坏P-36的时候。”   美国飞行员还有心思说笑,令人生气。   女人催促陆诏年回到位置上,继续她的工作。陆诏年看着桌上的迷你时钟,深感不安。   也许小哥哥说得对,杳无音信比保持联系更好,如此一来,她就只是患得患失而已,不似此刻,具象的恐惧在内心扩大,她什么也做不了了……   就在手感到麻痹,无法动作之际,天空传来飞机轰鸣声。   “噢!他们回来了!”   飞行员站起来,还未全部涌出去,穿着飞行连体服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把护目镜别到额头上,紧迫地说:“加满油!”   陶申驾驶的老伊十五在缅甸境内失去踪迹,陆闻恺与各个监察点的人员一致怀疑,他碰到了日机。   缅甸潮湿闷热的天气,让陆闻恺小腿旧疾发作。他几步走上二楼办公室里间,忽略了几位女孩。   陆诏年思忖着,走过去。就在门边,她看见陆闻恺娴熟地取出柜子上的药瓶,然后坐下来挽起裤腿。   仿佛壁虎一样,一道狰狞的伤疤攀在他小腿上。   “小哥哥……”陆诏年惊疑不定地走过去。   “哦,你来了?”陆闻恺这才注意到她。   “这是怎么了?”   “我回来加油。”   “我是说你的腿。”陆诏年在陆闻恺身旁蹲下。   “过去一点小伤。”陆闻恺擦了药酒,放下裤腿,就要往外走。   美国女人来敲了敲门,“耐尔他们已经出发了,你暂时不用出去。”   “那是我的队员。”陆闻恺坚持。   “你知道,你的飞机需要修补。”   陆诏年跟着他们下楼,来到飞机加油的轨道上。   陆闻恺的飞机的确破败不堪,机翼上的油漆早已擦刮殆尽,露出腐蚀的金属。   杜恒大队长的命令传过来,第四大队必须原地待命,陆闻恺闷沉得无处可发泄。   美国志愿队的人启航了,仓房里就只有几盏灯照应着飞机。陆闻恺忽然笑了下:“那么玩桥牌吧,我教你。”   陆诏年想要说“没事的”“没关系的”,可对他来讲,很苍白吧。陆诏年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说:“我还有工作。”   陆闻恺带有训诫意味地,将一张扑克轻轻拍在陆诏年脸上。   陆诏年欲抬手去拿,却感觉到他隔着扑克牌在抚摸她。   他轻哼《莉莉玛莲》的曲调,画过她的眉目、挺直的鼻梁,最后来到嘴唇。缱绻流连,似吻。   陆诏年一下拂开扑克牌,拽住陆闻恺衣襟。   矮桌翻倒,凳子歪斜。   飞机的阴影笼罩他们,陆闻恺单手撑在陆诏年身上,另一只手护着她后脑勺。 第四十章   “陆诏年?”   听到动静, 学姐到阑干边,探头往楼下望。飞机停放在宽阔的仓房里,仔细瞧上一眼, 才觉得它惊人的巨大。   陆诏年无法再忍受隔着扑克牌的触摸,本意是想拥抱他,却不小心将人拽倒了。二人蓦然接近,就要为人所发现的感觉刺激着神经。   他们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响动,几乎屏住了呼吸。   可在这时, 陆闻恺却俯身, 贴抵陆诏年耳垂,低声道:“你觉得我不敢么。”   敢什么?   陆诏年睁大眼睛,咬住唇。   脚步声响起,学姐似乎回到了工位上, 仓房里安静下来。灯盏沿着梁柱垂下来, 灯泡的光直射进眼睛里, 陆诏年感到眩晕。   她侧过脸去, 垂下眼睑。阴影里,仿佛晚开的玉蝉, 一种生长在沼泽地与水杉林里的褶皱的淡紫色鸢尾,身姿绰约。   陆闻恺喉结滚动, 而后站了起来。他伸手把陆诏年拉起来,装样子似的拂去她肩背的灰尘。   “你刚刚……”   “你去做事吧, 很快会有机械师过来检修飞机。”   “哦。”   *   陆诏年她们完成了文稿, 陆闻恺顺道送她们去航空司令部。   学姐负责把文件交上去,陆诏年在办公楼大厅等着, 蓦然听见指挥官的办公室传来争吵。声音惊动了驻守的士兵, 没一会儿, 杜恒从楼上下来,拽着陆闻恺离开办公室。   杜恒看见陆诏年,不方便多言,只道:“出了事儿,惜朝兄今晚有得忙了,你先回家。”   “什么事儿?”陆诏年默了默,又问,“陶申人找到了吗?他是不是……”   “受了点伤。”   陆诏年松了口气,“那小哥哥还有什么事要忙?”   “写报告。”杜恒无奈地笑了下。   虽然能稍作休息几天,可战时状态,他们照例需要巡航。今晚轮到陆闻恺,他带了两个队员飞缅甸监察,却遇上了积云。他们准备返航时,下起了雨,陶申为了保持油量,没有继续抬升高度,与陆闻恺他们失散了。   陆闻恺用无线电联络陶申,信号不好,陶申开始报了一次,后来就断线了。   油量不足以支撑陆闻恺立即返回寻找陶申,他与另一位队员只得先返回昆明,过程中联络几个监察点,都没有发现陶申的踪迹。   后来耐尔几个美国飞行员在丛林里找到了飞机残骸,依据他们天气、风向与他们过往服役的经验,找到了陶申的跳伞坠落点。   陶申发现不明飞行体,准备报给监察点,可日机快速俯冲下来,用机枪扫射他的座驾。为了躲避日机袭击,陶申临时跳伞,手脚摔折了,极可能面临截肢。   *   翌日中午,陆诏年把衣服送到洗衣店干洗,在旁边的咖啡馆门口听见妓-女谈论着一位飞行员重伤的事情。   陆诏年给学长捎了口信,叫他晚上自己来取大衣,一路小跑去机场。   陆闻恺不在,中航公司的机长吓唬陆诏年,她兄长很可能被革职,调去开运输机。   “那倒好了,我们一家人能省心不少呢!”   陆诏年白跑一趟,赶回学校上课。中午没吃饭,课堂上,她肚子咕噜噜叫,惹得同学们笑个不停,课堂气氛都因此活络不少。   陆诏年的糗事不多这一件,可这种事还是教人有些难为情。下课铃一响,陆诏年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陆诏年遇到学长,又是道谢又是道歉的,不过经学长提醒,她才想起打通电话到总部,询问陆闻恺的情况。   电话从后勤徐主任转接到杜恒驻地,杜恒未透露太多,陆诏年听出来,陆闻恺应该在受体罚。   想到陆闻恺腿上有伤,却还要像学生一样受罚,陆诏年闷闷不乐。   但队员出了事,小哥哥心里比她更不好受。   陆诏年擅自做主,决定去医院探望陶申。   印度□□,尤其在越南的法国人把昆明当做避暑度假地,在这里买到正宗的洋货,并非稀奇事。陆诏年在法国人的面包店买了些甜面包与乳酪,又去对街的冠生园称了招牌的陈皮梅。   陆诏年偷偷吃了几块,来到医院,被告知陶申手术后还没有苏醒。   “情况到底如何?”陆诏年追问。   如果陶申没办法醒来,甚至失去生命迹象,陆诏年不敢想。她还是过于乐观了,竟然给陶申买这些吃的?她留下花束,把吃的带走了。   回到宿舍已是傍晚,陆诏年头昏眼花,险些不慎从楼梯上摔下去。   陆闻恺从背后扶住了她。   “小哥哥!”陆诏年转身,欣喜道。   “听说你去了医院。”陆闻恺道。   “你消息真灵通。”陆诏年微嗔。   陆闻恺戏谑道:“在路上碰上你的追求者。他似乎很牵挂你,一直等也不见你回来。”   “学长?”陆诏年奇怪,“他不是早就回学校宿舍了么。”   陆闻恺恍然大悟般:“还真是有追求者。”   “不是……!”陆诏年红了脸,肚子咕噜一叫,更窘迫了。   陆闻恺?????抿笑,把陆诏年手里的袋子拎起来:“买了这么多吃的,怎么也不吃?”   “医院拿回来的。”   “你要吃零食还是吃面?”   “你要给我下面?”   “嗯,我买了一斤挂面回来。”   “我当然吃面了!”   陆诏年忍住那些沉重的问题,把零食分给了宿舍的同学们,在餐桌上写功课,等着开餐。   陆闻恺把面条丢进滚水里,开始打麻辣佐料,他拿出一封小罐装的猪油,奢侈地添了一勺猪油到碗里。   过去他们在家里,吃的便是这么有滋有味的小面。陆诏年很久没吃到这种口味了,馋的放下笔,来到灶台前。   面条快好了,陆闻恺丢了一把新鲜的冬寒菜进去。   “我喜欢吃冬寒菜稀饭。”陆诏年道。   “我晓得。”陆闻恺轻笑。   “你什么都晓得?”陆诏年咕哝。   “关于你的,我都晓得。”   空气里飘散着微微的辣味,陆诏年还没从科学角度搞清楚为什么,这种气味会令人兴奋,一闻到,全身都开始叫嚣。   面条端到陆诏年面前,她道了声谢,呼哧呼哧地吃起来。   “斯文点儿。”陆闻恺道。   “在家里,又有什么关系。”陆诏年满不在乎地喝了口面汤。   “同你的学长吃饭,也这幅样子?”   陆诏年怔了下,放下碗,瞧着陆闻恺。对视交锋中,她总败下阵来。   “你不高兴了?”   “我为什么不高兴?”   陆诏年吃瘪,后知后觉吐出一句:“鬼知道。”   陆闻恺笑了声:“小笨蛋。”   “他们跟我都没关系,不信算了。”   陆诏年迅速吃完面,连汤也喝了,她起身把碗丢到碗槽,“聪明的人洗碗好啦,笨蛋背书去了。”   陆诏年深知,想要取得好成绩,从上课的第一天开始就要下功夫。她已经养成了学习习惯,每天写了功课,还会给到时间复习、预习。睡觉之前,她会把知识点罗列出来,默写一遍。锻炼脑力,形成有效的记忆网络,适用于任何学科。   考试临近,陆诏年比之前复习得晚一点。陆闻恺过来看她,端着一碗刚煮的醪糟汤圆,怕她吃多了睡难以入睡,只丢了两个汤圆。   吃着汤圆,陆诏年想起还有一道悬而未解的题目:“小哥哥,可以问你一道题吗?”   “我不一定能解答你。”   事实上,对陆闻恺而言是很简单的机械原理题目,他引佐实际,生动地给陆诏年举例讲解。陆诏年一下就明白了,一拍手,未吞咽完的糖水溢出嘴唇。   “哪有lady的样子。”陆闻恺叹息,掏出手帕帮陆诏年揩嘴唇。   “你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咯。”陆诏年近乎撒娇,软绵语气,缠绕着陆闻恺心口。   台灯青白光线下,气氛变得湿润而暧昧。   陆诏年轻声道:“小哥哥,我能看看你的……伤吗?”   “不是看过了。”陆闻恺道。   “我就想看看。”陆诏年柔软而固执。   陆闻恺没作答,陆诏年便当他同意了,蹲下来,卷起他裤腿。   她手有点凉,摸到他温热的皮肤,好像取暖似的。她用指腹触碰小腿上狰狞的疤痕:“疼么?”   “去年的了。”   “可你还在擦药?”   “心理作用。”   “别骗我了。”   陆闻恺无所谓道:“偶尔天气不好,会感觉肌肉酸痛,好比风湿症吧。”   “没有解决的办法了?”   “这算什么。”   陆诏年怔了怔,犹疑地问:“还有更严重的?”   “没有。”   “你手臂中过弹。”陆诏年记得很清楚,那晚他瞒着伤势,同她淋雨听戏。   陆闻恺抬腿放下裤脚,起身道:“早点歇息吧,这几天我都在。”   “他们还会罚你?”   陆诏年的担忧全写在脸上,陆闻恺笑了声:“杜三哥贯吓唬人,我昨晚顶撞师长,对后勤主任出言不逊,该罚。”   陆诏年还想说什么,顾及陆闻恺心情,道了晚安。   早晨吃陆闻恺准备的早点,夜晚有他守着写作业,日子仿佛回到从前。   什么都没有变,如果肥皂、古龙水与烟丝的气味没有提醒陆诏年她年岁渐长的事实。   还有杜松子酒,入口微辛,到了深夜,就化作梦魇的引子,指引陆诏年去感受。   阳光晒过的泥土,玉米田窸窸窣窣,发出根茎弯折的声音。蚂蚁从的脚趾缝爬上来,沿着膝盖后窝,爬到她屁股上,穿过后背脊骨,从汗湿的脖颈,掉到男人的脸颊上。   他吃掉了蚂蚁。   *   这天上午,有几个同学在后院打羽毛球,院子小,陆诏年在二楼露台上温书。   楼里的电话响了,同学去接,大声叫陆诏年:“找你的!”   医院打来的,陶申醒了。   陆诏年时常到医院探望,还有几位爱慕飞行员的女大学生也经常来。她们似乎比陆诏年消息灵通,陆诏年来到医院,看见她们围在飞行员身边,花团锦簇,笑意盎然。   “你怎么来了?”联大文学院的女孩提防道。   “她是谁?”滇大女同学问。   “陆小姐?”陶申比她们更惊讶。   “陶副分队还记得我。”陆诏年笑了下。   “陆小姐是我们队长的妹妹。”陶申解释后,屏退了众人。   “还是叫我耗子吧。”陶申让陆诏年捡了张椅子,坐在病床旁边。   他们上次见面是那年元旦,互不对付,回想起来已很久远。   陆诏年道:“又绿……叫尹又绿。”   陶申微怔:“当时是我胡话罢了,名字没有那么重要。”   “不,你们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一个有名字有出身的人不计较这些,但还有这么多的人,连名字都不能做主。”   沉默许久,陶申感到一种不可控的倾诉欲,面前的女孩似乎有着宽恕一切的力量。   “他们说我不能飞了,以后顶多只能调后勤。也许这是老天对我惩罚,以前我同那帮公子哥儿厮混,只想着前途,上了战场,却贪生怕死。   “他们命好,就说赵元驹,当时发配去做文职,现在一样上美国进修去了。陆闻恺坚守前线,去年我们撤离重庆,他被敌机击落,伤得比我重,努力复健……我不得不佩服他。他让我见识到什么叫人定胜天,我也不想认命。”   陆诏年愣怔:“你是说,去年九月,小哥哥受了重伤?”   “你不知道啊?看不出来吧?我们都以为他没命了,他做了两次大手术……”   陶申告诉陆诏年,这几年他们经历的战场,不止一次于生死线上徘徊。陆闻恺命大,每次都能奇迹般生还,大队里叫他“玉面金刚”。   *   陆诏年回到宿舍,收到陆闻恺托人捎来的口信。临时有命,他们离开了,要她勿挂念。   怎么可能不挂念啊!   他出生入死的时候,她却在一个劲地埋怨他,现在她都没和他道一句不是,就让他离开了。   可还能怎样?只能等待着,复一日地等待着。   *   远空湛蓝,“Lady L”飞机遨游于厚厚的白云间。   陆诏年写完一页论述材料,发现外边快闹翻天了。同学们围在一起,热烈讨论着当前局势。   美国通过断掉日本资源供给线压制日本,日本因此想法一个惊天的法子——偷袭珍珠港。   此役震动国际。据传这个消息早就被中方情报机构破获,美方知悉,却没有引起重视。有人持不同意见,兵法讲求“出师有名”,美国看准时机加入战场,需要有一个合理的名分。   太平洋战争爆发,全世界战况愈演愈烈,日本对中国作战被《时代》杂志的记者描述为“黄种人杀黄种人而已”。   双方争夺滇缅公路供给线不过是世界战役的小小一角,无法引起国际关注。   谈话正热烈,学生们忽然听见了空袭预行警报声响起。   大家熟练地收拾起各自的东西,重要文件和仅有的一点细软,还有同学抱起桌上的点心,快步离开宿舍。   人们摩肩接踵,同联大新校舍跑出来的师生一起,穿过北门,向城外的山丘跑去。   大家习惯了跑警报,知道并不是每一次敌机都会真正来袭,因此到了躲避的地方,气氛还有些闲适,谈天、看书。   第三次警报声响起,已经能听见飞机轰隆隆的声响了。还没有跑到山丘上的人,只好随便找一个坑壕跳进去。   霎时烟尘滚滚。   *   驻缅甸的部队接到日机来袭的讯号,整装出动。   据经验,日机前一天来袭,第二天很可能再来。但这次他们多等了一天,二十号早上,监察台报告说有十架日本轰炸机从越南边境进人云南领空,巫家坝机场上竖起了警备旗。   墓地旁边潮湿而阴暗的掩体里,上校、翻译、电报员与中方指挥官聚在一起。   准确的报告不断传来,而后是巨大的飞机引擎轰鸣。   红色信号弹从机场发射升空,十六架“战斧”战斗机即刻从跑道升空。他们爬升到一万五千英尺的高空,沿着一列铁路潜行。   高空十分寒冷,飞机的挡风玻璃都能结霜了。陆闻恺受命掩?????护,往西北方向前行。不到十分钟,他们就发现了下空呈V字阵型的敌机。   “发现不明敌机……”   “那是日本人?”   “拜托!你看飞机上的太阳旗!”   无线电通讯里的美国飞行员悠游自得,顷刻间,就见敌机收窄队形,向东方飞去。   好似优良的母鸡下蛋,敌机轻松地投下炸弹。   打先锋的队伍打开了机枪的保险栓,准备瞄准敌人。他们的飞行速度达到每小时两百五十英里以上,而需要命中的敌机正以一百八十英里的时速朝不同方向运动的轰炸机。   在这个宽阔的立体空间里,为了瞄准,他们使用表面含磷的曳光弹混在子弹链中。一道道曳光弹拖着暗红色的光芒从飞行员眼前划过——   *   陆诏年与同学们挤在山坡一颗遮阴的树下,他们聚精会神地望着天空,好像看一出精彩的有声电影。   爆炸声不绝于耳,只见一架零式战斗机掉落,接着又是一架零式。   日机匆忙调整队形,仓皇逃离。   人群爆发欢呼,胆大地人冲出去,想亲眼瞧一瞧传闻中战无不胜的零食战斗机。   航空委员会的人抬起几架日机,穿过城门,在街头巡展。   “飞虎队!”   美国志愿航空队的名声传了开来,陆诏年从耐尔那里得到一枚象征队伍的徽章——一只有着翅膀的老虎。他们请华特迪士尼公司设计的,刊在了国际报纸上。   *   民国三十一年一月,中国陆军从边境进入缅甸。上空炮火声不见停缓,下旬偶然的一天,陆诏年收到一张明信片,登上了去往蒙自的火车。   日军没有放过蒙自这座恬静的边境小城,火车在铁路中途停下,车上零星几位商人劝姑娘不要去了,陆诏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同一个拉板车的农民讲好“票价”,颠簸着往蒙自去了。   空战总在眨眼间,等陆诏年到了蒙自,只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硝烟气息。   道路两边的小贩整理他们的货物,重新铺出来。人们远没有昆明的人那样习惯战争,但一样懂得生活必须要过下去的道理。   来到南湖东岸,陆诏年掀开了“南美咖啡馆”的彩画珠帘,这间咖啡馆名气不如“滇越铁路酒吧间”,却是联大学生最爱去的,陆诏年从前辈们那里听说过,老板是越南侨民,帮手是他的女儿。   陆诏年要了一杯越南咖啡,等待男人赴约。   才发生了空袭,陆诏年预料到会等一阵子,她有点饿了,就要了份一人定餐。   店家端上来的是一份春卷,搭配蒙自出产的红米饭。他们说交通阻断,做正餐的食材还没到。陆诏年表示没关系,她在昆明就吃过这种谷米,不像同学们那么无法接受。   天色渐晚,陆诏年不好意思一直待在咖啡店里,正要出去,店家叫住她:“再等等吧,会来的。”   店家把陆诏年引导靠里的图书室,希望她能在这儿消磨时间。在书籍资料这么宝贵的时期,组建一个学校图书馆都要费大气力,一间小店竟有一整柜子的藏书,类型丰富,陆诏年感到惊讶。   店家说:“大多是和联大学生买的,还有些往返于边境的走私客,他们知道我爱书。”   陆诏年翻看了几册《良友画报》,这曾经是她最爱的杂志,后来,被军事刊物替代了。   手指划过书脊,她注意到一本英文的佛教书籍。   “梵语讲刹那,一念九十刹那,一刹那九百念生……”   陆诏年逐字逐句地念出来,可实在有许多不懂的名词术语,最终只好作罢。   *   外边传来店家招呼客人的声音,陆诏年放下书走出去,看见了陆闻恺。   他换下了连体制服,衬衫外边套了一件飞行员的棉夹克,似乎是为了赴约,不过仍显露了他的仓促。   “久等了。”陆闻恺口渴,喝掉陆诏年续的第二杯咖啡,摸出皱巴巴的纸币埋单。   “现在就走?”   没想到他只是来见她一面,陆诏年就快感到失落。   陆闻恺点了点她额头:“带你回去。”   “回去?”陆诏年雀跃道,“小哥哥小时候的家么?”   陆闻恺但笑不语。   他们经过苍莽的田野,到了一间被芭蕉叶遮掩着的竹屋,小院里花卉艳丽又野蛮。   “小娘养的花儿吗?”陆诏年问。   “嗯,母亲最爱侍弄花草。联大刚迁到云南的时候,文学院在蒙自办学,这房子借给了几个老师住,他们把屋子打理得很好。”陆闻恺道。   “你来看过了?”   “偶尔飞过来看一看。”   陆诏年听了却瘪嘴:“那么怎么不飞去看我?”   陆闻恺笑:“城中闹巷,会不会太招摇了?”   其实陆诏年知道,他们飞行员也只能在飞行沿途往底下望一眼。   打开门锁走进去,立即闻到了雨季过后的潮湿味道。   “看来要做清洁了。”   来了昆明以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学会照顾自己了,她找到鸡毛掸子和抹布,当真打扫起来,陆闻恺看她有模有样,去楼上收拾床铺。   陆诏年出去倒了几趟污水,打了盆干净的水回屋。她做了活儿,只穿一件单衣也散发着热气,忙不迭掬水洗脸。   竹屋里燃着两支蜡烛,光线昏暗。地板光洁极了,映出黑黢黢的影子。   陆诏年掀开衣衫,用凉水揩抹脖颈与肩膀。她不经意回头,瞧见陆闻恺站在不远处看她。   “吓我一跳!”陆诏年拍了拍心口,在陆闻恺的注视下,有些尴尬地拉拢了衣衫。   “本来想带你此处走走,迟了。就歇息吧。”陆闻恺说着转身。   陆诏年上前拉住他的手,“你去哪儿?我一个人害怕。”   “去打点儿野兔子回来烤着吃。”   “好哇!你让我休息,好一个人吃独食。”   陆闻恺想了想,道:“那么明早再去罢。”   陆诏年忽然又没了声。   陆闻恺迈步上楼,头也不回地唤她:“快上来。”   一张竹席,两床棉被。陆诏年躺进去,闻到略微的霉味。   “能睡吧?”陆闻恺关切道。   “嗯……小哥哥抱我的话。”   回应她的是一记爆栗,陆诏年捂住额头,咕哝道:“一人盖一床被子,多冷呀。”   四下静了会儿,另一床被褥轻轻盖在了陆诏年身上,陆闻恺带着冷冽的气息钻进了被窝。   陆诏年咬住唇,不让笑意泛滥。可身体下意识地朝陆闻恺拥去,她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   “睡吧。”陆闻恺平躺着,不去触碰陆诏年。   “讲个故事嘛。”陆诏年把腿搭在陆闻恺身上。   “陆诏年。”男人压低声。   陆诏年讪讪地离开男人的怀抱,顿了会儿,背过身去:“凶我,你晚上会做噩梦!”   陆闻恺没有回应。   整完,陆诏年翻来覆去,就差把防蚊的床帐掀倒在地。她热,稀里糊涂地脱掉了棉裤,长褂侧缝亦掀开来。阳光透过窗外的芭蕉叶照进,光斑洒在她身上,像要在她乳缘烫出一块小疤。   陆闻恺将醒未醒地翻身,睁开眼睛,将光景一览无遗。   他一时没舍得挪开眼,感觉到阳光晒到身上,发烫发昏,他才转过身去。   他们的衣服叠在地板上,放在最上面的腕表显示现在早晨七点一刻。这时候的太阳,不该这么耀眼。   陆闻恺放下腕表,闭目养神。没一会儿,感觉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陆诏年和着她松垮的长褂,像熊似的,整个人抵了上来。   烧伤疤痕遍布他的背,分明不会再有触感,却传达给神经中枢酥酥痒痒的感觉。   “小哥哥……”她似乎还在酩甜的睡梦中,将他的背当做怀抱,想埋进来。   陆闻恺挠了下喉结,转身面对陆诏年。   “你再睡一会儿,我出去……钓鱼。”他不知道说什么,随口胡诌。   “啊?”陆诏年迷蒙的睁开眼睛。   陆闻恺的视野只剩下那双翕张的唇。   “陆诏年。”   她尚未知晓这是某种出笼的低鸣,含糊地“嗯”了一声。轻轻噘起的双唇,就这样被含住了。   陆诏年本能地回应着,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感觉到有着枪茧的手四处游走,她赫然睁大了眼睛。   男人在这一瞬间翻身在上,碎发散落,他双眸没于阴影。   “年年。”指腹有些用力地抹过她嘴唇。   她不确定迎接她的将是什么,但她直觉,那是一种近乎毁灭的渴求。   阳光偏移,芭蕉叶的影投在他们身上。   “哥哥对不起你。”   “从今往后,我要你对得起。”   “那么,同我下黄泉罢。”   骤然一道惊雷,下起了雨。雨水拍打芭蕉叶,淹没了他们的呜咽。   作者有话说:   说话算数,本章的确,不短。 第四十一章   最后一刻, 他抽身,倒在了她旁边。   在密林里淋了场大雨一般,他们身上汗津津的, 还有轻微的痉挛,使他们蜷缩起来。被褥凌乱,陆诏年快睡到冰凉的地板上去了。   陆闻恺把陆诏年翻过来,面对他。抹开她汗湿的发,他轻吻她额头, 温柔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阵雨过后, 天又晴了。陆诏年换上陆闻恺母亲的棉袍,把地上的衣服抱去溪边。陆闻恺走在后边,手里绞着鱼线。   像是失语了,又像是天生的默契, 他们没有说话。   夜幕降临, 他们升起篝火。溪水潺潺, 树梢上的衣服飘荡着。   陆诏年靠着陆闻恺肩膀, 想象他们真的生活在这里,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在蒙自度过了两天后,陆诏年回到春城。   云南局势紧张, 父亲寄来亲笔书信。   家中期望她能回去过年,陆诏年琢磨了很久, 回信称, 学业紧张,来回耽误时间, 今年暂且不回去了。   即使远在昆明, 与同学们在一起, 陆诏年也害怕着,何况回去面对一大家子人,面对母亲的灵位。   可再给陆诏年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依然会做那个不孝女。   不仅仅是与小哥哥的结合,身体感到充盈与完整。一旦想到这是彻底违背家门的行径,她隐隐有种超脱的感觉。   仿佛曾经那个被迫定下亲事,总是被关在大宅里的小女孩,迎来了复仇时刻。   这些念头一开始令人惊慑,出现得多了,她渐渐接受了。   也许她就有这么坏,这么肮脏。   不可否认她的童年充满欢乐,但那欢乐里没有一点被训诫吗?如果没有训诫,她应该是怎样的,是否更大胆,更热烈?   原本只是一个胚胎,一颗核,从宇宙尘埃化作原子力量,她变得具象,有形。   数学逻辑与物理公式堆满了陆诏年的稿纸,老师与学长说,她比她看起来善于思辨,甚至深邃。   不似从前那般为夸奖而雀跃,陆诏年变得从容笃定。尽管,她感觉到这才刚刚开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寻找宇宙万物的谜题与那个渺小却唯一的自我,在这长路的尽头,等待她的,会是真理。   *   陆诏年以优异的成绩迎来大学第一个学期的结束,她给陈意映写了封信,抬头恭敬地写“小陈老师”,以示对陈意映由衷的感谢。   没多久,收到了陈意映的回信。陈意映玩笑道“一生中能遇到几个影响你未来道路的人?”,又郑重写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尽情享受你的青春与苦难罢!”。   不怎的,陆诏年嚎啕大哭起来,以至于吓到了前来找她的学长。   “抱歉,我看到门虚掩着就直接推门进来了......”   陆诏年拭去眼泪,破涕为笑:“找我什么事儿?”   学长惊疑不定道:“你没事吧?”   “读朋友的信,一时感动罢了。”陆诏年催促道,“到底什么事?”   学长缓了缓,道:“那个......大部分同学都留在昆明过年,有几个前辈想筹办除夕晚会,让我来叫你。”   陆诏年了然道:“且让那几个少爷小姐自己玩好了,叫我去,定是想看我笑话!”   “不是的,这次主办的是文学院的师生,助教们也去的。大家听闻你会弹琴......”学长说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我一下说漏了嘴,如果你不愿意参加,我回绝他们就是了。”   中国人很难遗忘春节,陆诏年不想一个人捱过这年关,邃答应了。   毕竟她还要在联大待上许久,无法避免与交际积极分子往来,不如趁此机会那帮富家子弟言和,于是陆诏年给承办除夕晚会的临时“委员会”送了一笔资费。   他们商量着,到底是海棠春、共和春、东月楼,还是护国路的日新西餐馆。   陆诏年说工学院的门口贴着一首新春对联:望穿秋水,不见贷金,满腹穷愁度旧岁;用尽心机,难缴饭费,百般无赖过新年;横批天官赐粥。   “什么意思?”杨家的辣妹子问。   一位抹油头、戴进口腕表的青年回味过来,道:“她讽刺咱们太奢侈!”   在四川,学生每月餐费大约十二元,昆明则是十八到二十元,枉论他们所说的知名餐馆,一顿饭就去了半月的餐费,根本不是一般学生消费得起的。   陆诏年道:“我的意思是,既然这是面向全校师生的一个活动,餐费的标准是不是该降低一些?”   “照你这么说,我们全去吃路边摊好了!”   “我可以啊。”陆诏年顿了顿,笑说,“我想过了,请厨子更好,可除夕这日子,谁愿意接这活儿?”   “那怎么办?”   “聘请会烹饪的同学担任厨师,另外表演歌舞的同学,也给他们免餐费,你们意下如何?”   陆诏年循序渐进,连政治系的同学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谈判。他们轻易地同意了陆诏年的想法,按此展开了筹备工作。   *   除夕当天,担任“后厨部”工作的同学们带着准备好的食材,到举办活动的会馆进行准备。   “演出部”的同学这些天在校舍里做了剪纸与彩带,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来,就闻到了厨房传来的米糕香气。   交餐费、打白手的同学来的最晚,属男同学最多。其中不少人是为几位名媛而来的,工学院的陆诏年尚不在此列。   可他们的目光很快就被陆诏年吸引了去。陆诏年今天穿了一身淡紫色的及膝旗袍,挺肩窄腰,头发烫了蓬松小卷,特别在额边堆厚;尤其一双美目,染了淡淡的眼影,嘴唇涂成饱满的M型,风情无二。   有男同学说:“堪比挂历上的四十年代新女郎。”   还有男同学说:“时髦是顶时髦,可难免落了俗,像是有经验的成熟女子。”   男孩们为“有经验”一词发笑。   学长不快道:“什么时候成熟以有无经验作判断了?”   “啊,你还没有过吧!”他们取笑起工学院木讷男。   “说实话,她有没有不知道,不过你要是想,就该抓紧机会了......”   “低俗!”学长拂袖离开。   陆诏年调试了钢琴琴音,起身看到学长气冲冲地往外走去,好奇地追了上去。   “他们都还没有上吃的,这么快就走了?”   学长转身,欲言又止。陆诏年眨巴着眼睛,丝毫不知这模样有多可爱,学长面红耳赤道:“陆诏年同学,你......”   “我?”   “你有男朋友?”   陆诏年愣了下,笑了:“原来你们方才在议论我啊,我有哥哥。”   “哥哥是另一码事,我问的是……”学长又不好意思讲了。   “哦,那么,我没有男朋友。”陆诏年笑容明媚,“可是我不打算交男朋友。”   学长松了口气,却也失落:“哦,这样。”   “我们进去吧,再玩会儿。”   “我本来,只是出来透透气……”   陆诏年双手背在身后,偏头道:“那什么,我会弹曲子作开场,希望学长也来听。”   学长移开视线:“当,当然。”   *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人差不多到齐了,陆诏年与乐团弹奏起西南联大的校歌,同学们接连唱起来,歌声飘扬。   最后一个音落下,大厅里忽然安静了。   这时,一位同学大声唱道:“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有几个同学跟着唱:“国亡家破,祸在眉梢……”   陆诏年迎合他们弹走起来,众人齐唱:“要生存须把头颅抛,戴天仇怎不报,不杀敌人恨不消!”   他们这些知识青年,比谁都清楚,大后方腹地云南,正是当前抵挡日军的最后一道关卡。滇缅公路一旦切断,物资输送困难,不仅前线,大后方的生活也会变得困难。物价攀升,黑市猖獗,社会将乱下去。   从北京到长沙,再到昆明,不知有多少同学不顾教授反对投笔从戎,眼看前线情势危机,中国还出动了志愿军进入缅甸,新鲜血液坐不住了。   接着唱起《知识青年从军歌》,男孩紧握拳头,高喊:“我要从军去!”   同学们喝着粗制的酒,吃着难得的肉,彼此相拥,跳起舞来,踢踏声震响。   期望这是一个纸醉金迷的爵士晚会的富家子弟也被感染了,将准备好的情诗塞回了裤兜,搭上同学的肩膀,舞蹈起来。   *   缅甸敏加拉洞机场,幽暗光线下,陆闻恺正聚精会神地用锉刀削手上的木头。   “伙计,做什么呢?”   陆闻恺同英国飞行员不甚熟悉,他耸了耸肩,道:“小玩意儿。”   “飞机,你在刻飞机对不对?”   “战斧。”   “噢,你竟然在刻‘战斧’。”飞行员坐下来,打趣道,“听说你们的最高统帅曾经委派飞行员试驾驶‘战斧’。”   这些西方面孔的人总有点歧视他们,陆闻恺平淡道:“损毁了一架。”   “只损毁了一架,真是奇迹!”   陆闻恺笑了下,把手中的机身模型拿给对方看:“怎么样,像吧?”   “我说,老兄,你这活儿真不错。”   陆闻恺抚了抚木屑灰,用布包起来。飞行?????员又道:“送给谁的,情人?”   “如果我有的话。”   “得了吧!你在仰光没有相好的,在昆明也一定有。”   陆闻恺掀起眼帘:“你结婚了吗?”   飞行员从帽子里摸出一张照片:“我未婚妻。”   借着油灯,陆闻恺看清小照上的样子。他也从帽子边沿摸出照片,一张合照,旁边写着“一九三九年”。   “哦,漂亮!真动人,”飞行员拍了下陆闻恺,“你小子福气不浅。”   陆闻恺但笑不语。收起木工活儿牛皮包,看到飞行员把一个沙丁鱼罐头递到他面前,“我最后一个。”   “多谢,不用了。”   “收着吧,小子,这补寄物资不知道多晚才能到。”   陆闻恺又道了一声谢,打开罐头。   “有一次,我就从日本陆军的头顶上飞过去,缅甸的森林与佛塔燃起熊熊大火,他们把英印军打得屁股尿流,多看一眼,我都觉得我会坠入这地狱,天呐……”   陆闻恺用刀作勺子,把沙丁鱼干送进嘴里,一边听着一边咀嚼起来。   凌晨,两架道格拉斯运输机进入敏加拉洞机场,英美飞行员谈论起新的趣闻,日前,英王授予蒋委员长爵位。   陆闻恺等他们稍作休息,为其中一架运输机护航,飞往仰光。   *   清晨下着小雨,仰光机场的人忙着搬运生活物品与弹药,几乎没空去想后边躺着一位战友的遗体。   那是一位美国飞行员,人们找到他的遗体后,用福尔马林溶液处理过,然后用浸了福尔马林的布单包括,装进密封的金属容器。   举行葬礼之前,他们将金属容器放进一具柚木棺材——这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棺材。   人们来不及换体面的黑色衣裳,甚至没有几个人参加葬礼。   从圣诞节与日军交战以来,焦躁而烦闷的气息就笼罩着飞行员们。由于美国正式参战,军方希望调整这群“雇佣兵”的编制,陆军派来了新的指挥官,飞行员认为他的作风同英国人一样死板,并不服气。   这天,陆闻恺奉命送几位长官到昆明开会,与此相对,他能得到半天的假期。   二月,昆明的温度有些低,但湛蓝的晴空给人好心情。   陆闻恺回宿舍楼梳洗了一番,到厨房给自己煎香肠吃。也不知学生们闻到香气还是怎么,陆续走出房间,围到他身边。   “你们要吃,自己做啊!”陆诏年拨开人群,来到陆闻恺身旁。   方才一眼望到他,她的心一下空拍,似真非真,一时不敢接近,直到来到他身边,闻到油脂的气味,感觉温度。   “小哥哥。”陆诏年轻声唤。   “嗯。”陆闻恺朝她扬起笑,接着对学生们说,“要吃的都坐着吧。”   大伙儿欢呼,忙在餐桌落座。陆诏年鼓了鼓腮,对陆闻恺咕哝道:“可你好累了。”   “你又知道?”陆闻恺斜睨她一眼,眼神温柔,“我不累,你坐着吧,一会儿就好。”   “我也帮你。”陆诏年才舍不得离开他半寸。   “你?”   “怎么,你小瞧我?”   “嗯……我想还是不必了。”   陆诏年暗哼了声,还是乖乖去坐着了。   陆闻恺煎了些香肠、火腿和蛋花,烤了面包片,还给每个人倒了杯牛奶。信天主教的同学倡议大家一起祈祷,然后才开动。   陆诏年也知道这样一餐来之不易,小声同陆闻恺说:“辛苦你,还带这些回来。”   “知道你们馋。”   其他同学附和起来,道辛苦。   “缅甸现在到底是怎么样的局势?”   有人问出大家最关切的问题,陆诏年道:“军事机密,岂是能给你说的?”   “大致说一说吗,都很焦心……”   陆闻恺便讲起来,只不过是好的一面。   陆诏年不高兴他迎合大家,桌底下去勾他的脚。   她的脚趾在他脚踝周围摩挲,然后划落脚背。   陆闻恺趁机踩住了她的脚。   陆诏年尚不知这样的触碰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暗示着什么,见陆闻恺带有警告意味地看向她,她还不满地瞪了回去。   吃过这餐,旁边的同学自主地去洗碗,陆诏年想说她来,陆闻恺却发号施令:“过来。”   怎么他倒还生气了?她小哥哥真有些计较。   陆诏年做着鬼脸,跟进了房间。   门刚合拢,她被抵在了门壁上。   陆闻恺的脚趾压在她脚上,“好玩?”   “不好玩……”   他轻轻地碾,沿着脚背,探进她棉裤。他耐心地把她的袜子拢褪到脚踝以下,瘙痒感觉使她踮起了脚尖。   陆闻恺始终注视着她。   “小哥哥......”   他抬手按住她下唇。他喜欢她饱满的嘴唇,更喜欢吻。   陆诏年微微张开嘴,想学着他那样,用舌尖流连唇齿。可是他一点不给她机会,她只能闭上眼睛,感受着。   片刻,陆诏年就发汗了。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   “陆诏年——”   周身汗毛竖了起来,陆诏年推着身前的男人离开门背。   门被推开时,陆闻恺的手将将离开陆诏年。   “什么事?”陆诏年想藏起半穿在脚上的袜套,反而藏起了双手。   同学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   ******************* 第四十二章   “啊, 我就是想问,你剩下的牛奶……还要喝吗?”   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同学小心翼翼地递来杯子, 里面只剩下一点儿牛奶,两口就能喝完。但陆诏年也觉得,不喝掉就太浪费了。   她接过杯子:“谢谢。”   同学掩上房门,瞥见陆诏年的脚。   “陆家兄妹感情很好呢?”同学对旁人道。   “是啊,毕竟是兄妹。”   房间里, 陆诏年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有些忧虑。她转身撞进陆闻恺的视线,她下意识挪开目光。   陆闻恺蹲下来,握住她退无可退的脚踝,帮她把袜子穿好。   白袜子出了些线头, 很旧了。以前陆诏年绝不会穿这种东西。   “小哥哥。”陆诏年叫他。   陆闻恺抬头, 起身。   “我们……”   “缺钱?”   陆诏年摇头:“我是说我们……”   “你这样, 我会担心。”   上次来, 他还想着她的生活会很好。可时局动荡,她孑身一人, 谁又能保证她一定会好?   陆诏年没再说话了,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陆闻恺抬腕看表:“我得走了。”   “这么快?什么时候回来?”   “去总部。”   “哦, 那么……”   “可能今天晚上,或者明早走。”   陆闻恺戴上军帽, 去航空总部, 陆诏年独自待着,看不大进书了, 走出房间, 瞧见一个同学正在做野餐的便当。   大学生们大多不会下厨, 这位同学的好手艺在他们之间是出了名的。陆诏年原本只是过去看看,闲谈,灵光一现,想到为小哥哥做一份便当,便学着做了起来,最后分走同学半壶绿豆糖水。   陆诏年想给小哥哥一点惊喜感,没有提前稍信。到翠湖附近的航空总部时,天已经暗了,她实际上有些忐忑,他会不会已经吃过食堂了,甚至和别人出去用餐?毕竟难得回城里一趟。   索性陆诏年来到门口,守卫士兵直接通知了陆闻恺下来接她。   “你怎么来了?”陆闻恺带陆诏年上长官宿舍楼。   陆诏年提起用布包好的饭盒:“担心你们人多,我多做了些。”   陆闻恺想说他们约定了一会儿去酒馆,转念道:“怎么能便宜了那帮混小子。”   “我第一做……你不怕难吃吗?”陆诏年藏不住笑。   “年年做的,那就是琼浆玉酿。”   “你是说我是神仙?”   “这是你自己说的。”   “好哇!”   陆诏年追着陆闻恺进了宿舍房间,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弹簧床,被子是铺开的。   “我打扰你休息了吗?”   “当然没有。”   陆闻恺积极地打开饭盒,看到炒肉末与可口的干煸小菜,什么也没说,直接和着米饭舀了一勺吃。   “味道怎么样?”陆诏年眼眸亮晶晶。   “不错,”陆闻恺顿了顿,改口道,“很好。果然是年年的手艺。”   陆诏年笑得合不拢嘴:“我尝了的,不至于难吃而已。”   “有自知之明,不错。”   “什么?!”陆诏年转而瞪眼。   “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就很好了。”   听陆闻恺这么说,陆诏年心下寂然。她的小哥哥吃了许多苦,可他不觉得,她便不能言说。   “你吃过了?”陆闻恺问。   “嗯,吃了饼。”陆诏年答。   陆闻恺长期待在部队里,吃饭很快。他吃完了便当,把绿豆糖水倒出来,和陆诏年一起喝。   “不然你再休息会儿吧?我先……”陆诏年收拾饭盒。   “没事,这里没人。”陆闻恺拉起她的手,将人轻轻拉到怀中。   陆诏年没坐稳,扑倒下去。   弹簧床往下陷,他抬手环住她。   “小哥哥。”她想起来,可挣不了他怀抱。只好使坏,咬他耳朵,哪知他反而掐她的腰,挠痒痒。   陆诏年咯咯地笑,忽然感觉到了他的反应。就在这瞬间,陆闻恺反转在上,封住陆诏年的声?????音。   意乱情迷中,陆诏年的旗袍盘扣从侧边解开。他们紧贴着,摩挲着,令人想要更多的触碰。   陆诏年看着天花板的吊扇,想说她真是肮脏啊,堕落在欲求里的动物。   不知是否有心灵感应,陆闻恺停下了,克制描摹出他脖颈和额角的青筋。   “小哥哥……”陆诏年慌张地拉住了陆闻恺的手臂。   “下次。”陆闻恺抚摸陆诏年的头发,可这不是他想要克制就成的。   弹簧吱嘎吱嘎作响。   陆诏年只得去抓铁床阑干,指甲擦刮金属,浑然听不见那刺耳的声音。   房间里充斥着汗津津的气味,用开水擦洗过,陆诏年仍感到忐忑。   陆闻恺穿戴齐整,除了衬衫领口那一点点口红渍,陆诏年只顾自己,忘了注意他。他们一起下楼,碰到从办公楼走出来的一群长官。   杜恒笑道:“光顾着看你二哥,忘了三哥了!”   陆诏年不自然地笑笑:“怎会。”   “我们一会儿要去……”杜恒察觉到什么,怔了怔。   陆闻恺道:“天冷,她就不去了。”   在闸口挥别陆闻恺,陆诏年拦了辆人力车回住处。   *   几个男人来到酒馆,酒过三巡,杜恒与陆闻恺去方便。   “幺妹与你不是一房所出,感情却这样深厚,真是难得。”杜恒穿上皮带。   “打小一起长大,任谁都亲。”陆闻恺道。   “那可未必,我与我家几位妹妹——”杜恒兀自笑了下,“你和你妹妹,不一样。”   陆闻恺也笑了下,“怎么?”   “男人嘛,温香软玉在怀,什么苦也都不是苦了。今晚,”杜恒揽着陆闻恺肩膀往回走,“你跟我去昆明最好的堂子。”   陆闻恺呵笑:“喝多了?”   “就逛一逛。”   “我明早飞仰光。”   “不碍事!你听我杜老三的,那些女人,可比妹妹实在——”   杜恒猛地被推开,踉跄几步,撞在了墙壁上。他顿了顿,笑着上前:“不是那个意思……”   陆闻恺直直注视着杜恒:“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对幺妹——”   “你是不是打我妹妹的注意?”   杜恒敛了笑,冷声道:“老子挂心你,你跟我扯什么?”   “我就问,你是不是早就对陆诏年有意思?”   “是又如何?大丈夫,我敢做敢当。”杜恒扬下巴,“你呢,你敢么?”   陆闻恺攥紧拳头,不语。   “你他妈不正常,不正常,怎么会对家妹……”有灯光照过来,杜恒压低声,“本来,我想等局势有所转变,再正式向你提这件事,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不妨敞开来说,这仗打完了,我就向陆家提亲。”   半晌,陆闻恺道:“你最好活着到那天。”即转身离去。   杜恒朗声道:“你别害了她!到时候,我们还请你来吃酒!”   *   草长莺飞,春光明媚。   新学期伊始,陆诏年就被英文系主任逮住了,她自持口语不错,时常翘掉英文课去听别的课。主任苦口婆心,教导她心急成不了事。   可陆诏年觉得,战火不等人,她要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陆诏年听过训,抱起书包,拔腿就跑。生怕主任后悔,再训上半个钟头。   回到花街南路的住所,陆诏年瞧见门口有一个包头巾与墨镜的女子,有点眼熟。   “陆诏年,找你的!”门边同那女子说话的同学招手道。   女子看了过来,陆诏年有些疑惑:“找我?”   “是我呀!”女子摘下墨镜,露出面容。她激动地握住了陆诏年的手,“小姐,你不记得又绿了?”   “怎么会!”陆诏年上下打量尹又绿,高兴地说,“你这打扮,只怕是在街上遇到,我真认不出来了。”   尹又绿不好意思地垂眸:“戴了副洋墨镜么……石森给买的。”   “哦,你们……”陆诏年看见了她右手无名指上的素戒。   尹又绿道:“嗯,结婚了。”   “进去说,进去说。”   陆诏年把尹又绿带到楼上房间,烧水煮茶。   看到陆诏年在这简陋的屋子里忙前忙后,尹又绿眼睛有些湿润:“我自己来吧,小姐。”   “那怎么好意思,你是客人!”等水烧开的时间里,陆诏年拿来珍藏的饼干请尹又绿吃。   尹又绿小心翼翼地拿了块曲奇:“我就不客气了。”   陆诏年笑:“你我什么时候客气过了?”   “这半年多……”尹又绿欲言又止,对陆诏年挤了个笑。   “有什么难事?你尽管同我说,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帮!”   “不是,小姐,我……”尹又绿道,“我只是感慨,只是同你分开一会儿,却好像半辈子了。”   “又绿,我想你。”   “我也是。”尹又绿低头掩泪。   “你怎么上昆明来了,专程来看我吗?”   “哦,石森原来不是写社会新闻么,他现在写战争报道了,为着云南和缅甸这些战况,报社调派他过来,我也就跟着过来。我过来么,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留在重庆好,昆明开销大,我也闲不住,想着之后找个活儿干。”   “你要找什么活儿?”   “我一个家佣,出去也只能做杂活儿,大少奶奶待我好,想继续雇我,可石森不同意……”   “是了,你毕竟是记者先生的妻子,他也是顾虑你的名誉。”   “我有什么名誉?”尹又绿笑着摇头,“我没什么文化,还好过去跟着小姐,识得那么几个字。”   “我倒是想起来,联大宿舍和食堂在招工人,我先帮你问一问?”   “大学?那太好了,我岂不是能天天见到小姐!”   茶壶叫起来,陆诏年起身去倒茶。   “瞧我!差点忘了。”尹又绿从棉袄内差摸出一封信交给陆诏年,接着鹏起茶杯,“大少奶奶生了,是个儿子。”   陆诏年欣然道:“什么名字?”   “乳名就叫团子,大名还没取。大少奶奶似乎还想问小姐的意思呢。”尹又绿比画婴儿的样貌,“一个珠圆玉润的胖小子,长得可好看了,连老爷都说,比小姐小时候还好看。”   “是吗?”陆诏年一边拆信。   尹又绿接着道:“陆家有后了,若夫人泉下有知,也该高兴了!”   陆诏年怔了怔,垂眸道:“是啊,母亲生前,就想抱孙子。”   沉默片刻,尹又绿试探道:“小姐,二少爷……”   “哦,我和小哥哥,说来话长。”陆诏年看完了信,收到抽屉里,“下回再同你说吧,我一会儿还有课,就不留你吃午饭了。”   “没事的,你忙的你的!”   *   入夜,从工学院回到宿舍,陆诏年想起又绿的样子,略略觉得不一样了。   自然不一样了,又绿结了婚,离开重庆,有自己的生活了。   台灯光照下,陆诏年用钢笔给陆闻恺写信,告诉他这些变化:   “小哥哥,你说,我们的侄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   经陆诏年举荐,尹又绿谋得了联大宿舍管理员一职。这天,陆诏年收到了陆闻恺寄回的明信片。   一如既往,他字迹简短:“烦请代我向大哥大嫂贺喜,名字的话,你看陆惜年可好?”   陆惜年,怎么有点像女孩儿家的名字?   来到理学院上算学课的大教室,陆诏年猛地回过神来。   惜年啊——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是从他们的名字里取来的。   这是他们,不可能拥有的孩子的名字。   陆诏年大哭起来,无法抑制。旁边的同学慌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大嫂孩子生了,很健康。我高兴。”   ***************************************************************************************** 第四十三章   陆诏年第一次在重要的算学课上走神了, 她两三下收起课本和笔记,拎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不能待在这里,可她能去哪儿?   陆诏年想到了又绿, 她唯一可依靠的人。   *   为了节省开支,尹又绿和石森搬进了联大为宿舍管理员提供的房子,泥土与茅草搭的房子,阴暗而潮湿。   陆诏年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收拾房间。他们本来就打算请陆诏年吃顿饭, 但她在这个时间出现令人意外。   “我来讨杯热茶。”陆诏年笑。   尹又绿热情地将陆诏年引到窗边的椅子, 捧来一壶热茶:“刚烧的。”但没有像样的点心,她难免有些拘谨。   “没关系,我来看看。”看到夫妇俩这样忙碌,陆诏年自觉来的不是时候, 坐了会儿便走了。   “陆小姐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石森顾虑道。   尹又绿宽慰道:“小姐没有那么多心思, 我看, 她似乎有点心事......”   “什么事?”   “总归不是你我的事。”尹又绿想了想, 叹息道,“可你我的事, 欺瞒着小姐,甚至有点利用她, 我心头过意不去。”   “哪能是利用?”石森压低声音,“我们是地下工作者, 集体面前, 不谈个人!”   “可是,?????小姐同我是有感情的。”   “你别忘了, 当初你怎么向党承诺的, 你起了誓。当然, 我知你们情谊深厚,陆小姐只是一个学生,我们又没把她怎么样,只不过由这便利,到学校里展开工作……”   ?“小可小声些!”   尹又绿打开了收音机,将声音放大。   “最新消息,我军在缅甸进展顺利,如火如荼……”   *   “顺利?日本人都打到仰光了;爪哇岛的荷兰军向日本投降,印支英军节节败退,南洋诸国任日本□□……”   “政府新闻讲大话不是一日两日了,反着听就对了。”   “诶,我听说我们学校里有特务,专门抓地下党的。”   “同学里持□□意见的人不少,但要说情报分子——”   陆诏年走上楼,就见围桌而聚的同学们瞧着她。   她疑心情绪还在留在面上,摸了摸眼角。   “陆诏年不像!”   同学们哄笑。   “像什么?”陆诏年奇怪。   “他们说中/统特务潜入学校,为了抓地下党。”   “可现在……”陆诏年想了想,回房间休息。   *   “他们去印度,帮中国人把P-43运回中国,结果你猜怎么着?哈!飞行途中中国飞行员一死四伤,六架 P-43 坠毁。”   “我们拼命把燃料、军火和各种物资运到昆明,当然,还有香烟。那群小少爷在做什么?弄毁战斗机,祈祷平安地待在地上。”   “也别这么说,回美国的运输上,有中国的锡、钨矿石和猪鬃。”   “猪鬃?”   “美国海军指定,他们需要用这个制作——刷漆!”   飞行员们笑起来,很快又沉寂。   “妈的。”   “他妈的黄皮肤的人!”   五月,日军闪击缅北腊戍,攻下滇缅公路其中一段的畹町,继而进入怒江之上的惠通桥。   垒允制造厂接到消息,不得不将来不及带走的飞机器材全数焚毁。   日军为了快速通过惠通桥,发起轰炸,并于沿途扫射,造成上千人死伤的惠通桥惨案,其中有大批制造厂职工及家属。   边境各处岌岌可危,盘旋于上空的飞行员分身乏术。上校调了正在云南作战的一支先锋队率先飞怒江,中国飞行员紧随其后。   陆闻恺驾驶老式战斗机,同SB型轰炸机组成机队。他们在厚密的云层和大雨里,冒险翻阅一万两千英尺的山峰,以往,再这样的天气条件下,他们会直接返航。   乌云遮蔽了视线,轰炸机必须俯冲向下,接近地面才能准确命中目标。一架又一架飞行沿弧形掠过小城,雨中的小城燃起熊熊烈火。   “发现不明飞行物。”   “是日机!”   陆闻恺看见穿云而来的九七式战斗机,可顷刻间,它们的身影又被云层遮住了。   *   空袭警报声一瞬间就惊醒了陆诏年,隔壁房间的同学来敲门,见她正在收拾细软,忙过来拉人。   “我的飞机模型……”陆诏年一手攥着包,一手还想去够飞机模型。   同学拽着她走,“你没听到这是最后一道警报?轰炸机已经来了!”   自“飞虎队”美国志愿航空队在昆明上空大显身手后,日机来袭的频次减少,市民对日机不再那么恐惧。   突如其来的警报令人困惑而惶恐,不少人慢腾腾地收拾细软,抬头一看,炸弹如雨般落了下来。   隆隆声震天,街上乱作一团。   陆诏年与同学紧紧牵着彼此的手,朝着马路尽头跑去。炸弹爆炸的冲击波震荡而来,仿佛无形的刀剑伤人,她们双双跌倒。   房舍轰然散架,砖块碎瓦倾倒,将人掩埋。   陆诏年半截腿被埋在里面,同学艰难地爬起来,把石块推开。   “走啊!”同学喊着。   “有个女人抱着孩子,被埋在里边了!”陆诏年喉咙呛了灰,猛烈地咳嗽起来。   “你怎么救他们?救下你自己!”   “我反正也跑不远了……”陆诏年跛着脚,转身去移动砖块。   瞧见联大几个男同学,同学急忙招呼他们,他们把陆诏年背起来,一起往城外跑去。   原来的小山丘,已经变成了一座乱葬坟。   人们躲在墓碑后、树影下,捧著书,甚至玩扑克牌,像是一场奇异的郊游。   陆诏年被同学们安置在人多的地方,她的脚踝以下的部位乌肿了,他们用手帕把脚踝捆了起来,可这无济于事。   腿脚快的同学去找医生了,不知道多久能回。陆诏年疼得没法子了,想拿刻刀来放血。可是她了解一点医学基础,脚部软组织损伤,形成血肿的话,甚至需要通过手术治疗,放血可能造成其他血管破裂以及感染。   陆诏年浑身发冷汗,没坚持住,睡了过去。   *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   窗外天光还亮着,忽听见一道声音说:“终于醒了,谢天谢地……”   陆诏年转头,挤出一点笑:“顺儿哥。”   周耕顺说:“昨天你昏倒了,联大的同学把你送来医院。我今早上花街南路找你,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   陆诏年注意到周耕顺握在手里的腕表,想来过去许久了,“你就一直守着我?”   周耕顺微微蹙眉,“嗯......我其实不该在这个时候出来,厂里忙。可是,三个他......”   陆诏年心里咯噔,“三哥怎么了?”   “报国了。”   陆诏年抿着唇,眼泪就从眼角落了下来。泪花簌簌,她抬手蒙住脸,扯到手背上的针头,冒出了一点血。   “幺妹。”周耕顺去握陆诏年的手。   陆诏年别着脸,不愿看他。他把腕表塞到她手心:“三哥的表。去年圣诞节,二哥送我们的,Rolex,瑞士表,也不知道他怎么搞到的,不肯跟我们说。等二哥回来,你把这表给他吧......”   陆诏年转头,有些不可置信,“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就让三哥戴着——”   “烧得什么都不剩了!”周耕顺再忍不住,咬紧牙,手握成拳,抵着额头。   “人都不在了,要如何入殓啊......”   陆诏年闭上了眼睛。   他们三哥,才刚过了二十四岁生辰。一个广东人,吃碗她做的云吞,就算是庆祝过了。   “既然你醒了,我就先走了,我还要......。”   “顺哥儿,烦请你们等等我。我一会儿就来。我得送送三哥。”   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尹又绿推门而入,瞧见陌生男子,噤了声。   “这位女士,医院现在接受这么多伤患,你要找人......”跟在后边的护士劝阻道。   陆诏年道:“没事,这是我朋友。麻烦你了,护士小姐。”   周耕顺同尹又绿颔首,离开了病房:“昏迷的病人醒了,去通知你们医生罢。”   “吓死我了!”尹又绿几步来到病床前,“小姐,你不知道......”   “坐吧。”陆诏年声音还有些喑哑。   尹又绿顿了顿,“怎么哭了?是不是,刚才那个人已经告诉你了?花街南路......”   “什么?”   “花街南路的房子塌了。”尹又绿急忙道,“不是全部!你那儿只是房顶掀翻了,塌了一堵墙。同学们正在想办法,现在都挤在一楼睡。”   “我的东西呢?”   “有些清点出来了,有的恐怕......你重要的东西都应该带在身上的吧?”   “小哥哥给我做的飞机,挂在房间窗户上的。”   尹又绿摇了摇头:“小姐,那个......”   “就是找到,应该也断了。”陆诏年抬头瞧窗外,天色空濛。   “又绿,你还记得杜恒吧,同小哥哥一起从学校里出来的。他走了。”   “小姐。”尹又绿靠过去,握陆诏年的手。   陆诏年用大拇指抚摸劳力士腕表的表盘玻璃,自说自话似的道:“人们都说瑞士表好,精密,每个齿轮都严丝合缝,小哥哥送的不是手表,是时间的祝福。可是杜三哥......三哥甚至不舍得带上飞机。”   “我都这样痛心,我怎么敢告诉小哥哥,他的兄弟,他的战友,那么天才的人......”   陆诏年伏在尹又绿肩头,啜泣着,“对不起,我只是,太久没有人说知心话了......”   *   医院没有检查出昏迷原因,医生判断,可能是由于过度劳累。陆诏年脚上的血肿需要时间恢复,她觉得这算不什么,打完点滴便回了宿舍。   同学们知道这是陆家的房子,都很照顾她,大家一起挤一楼,睡大通铺,却把楼梯下那间管理员的床舍让给了她。   陆诏年翻来覆去地找“Lady L”的座驾,都没有踪影。同学抱歉地说,可能打扫的时候,同石头碎块一起挪走了。   “没关系。”陆诏年更像安慰自己。   之后陆诏年参加了杜恒的葬礼,他们把只装有死者遗物的棺椁埋在了飞行员墓园里。   陆诏年轻声问,这里有多少这样的空坟。他们说,大部分飞行员都是烧死,幸运的会留下一幅遗骸。   *   陆诏年回到学校,日子和?????平常一样。   学生间最为激烈的,除了占座,便是预购参考书。   教授们学贯中西,通用读本里不乏外文原版书,可几乎没有同学买得起,就算在黑市上找到了,也需要对应的参考书,因此学生们必须提前预约参考书。陆诏年抢到了陈教授的经济学课作选秀,需要菲尔柴尔德、弗内斯和巴克合着的《经济学概论》这本教材,为此向施芥生求助。   他们书信往来不频繁,但一直没有中断。工程是门复合的学问,施芥生就像她的导师一般,引领她去研究那些理论与实际问题。   六月,陆诏年到邮局寄信,出乎意料地收到了陆闻恺的信。   “三妹亲鉴:   兄于前日抵重庆,“飞虎队”解散在即,委员长及夫人亲自为诸位战士颁发容易勋章,兄幸得嘉奖,一枚九星序章,送予三妹留作纪念。滇缅公路是战士们的生命线,现尽握于敌手,兄不才,请缨执行空中运输任务,司令部已批准,即日调中国航空公司。愿三妹康健。   兄惜朝”   陆诏年读了好几遍,忽然在信笺背面看到一行字:   “两地停云,念与时积。”   他说,他想她。   陆诏年抬头,望见厚而白的云。   天空湛蓝,一望无际。 第四十四章   陆闻恺在云上的日子, 陆诏年将修葺过的屋子打扫一遍又一遍。   尹又绿来探望她,瞧见了,要帮忙。   “我不是以前的我了。”陆诏年顿了顿, 又说,“我不小了。”   做完活儿,把凉茶捧给尹又绿,陆诏年冷不丁道:“可惜还是个怪胎。”   尹又绿怔然。   他们的小姐,仍喜欢小哥哥, 且比从前还要深, 还要恳切。   “二少爷会平安无事的。”尹又绿将陆诏年拉到身边,不嫌天热,握她的手。   “小哥哥来信说飞运输,我就晓得这不是什么美差, 果然, 顺哥儿告诉我, 物资到了印度的海港, 经过铁路运到机场,上了运输飞机, 跨越喜马拉雅山脉。航线长,天气差……”陆诏年轻轻摇头, 不说了。   *   “现在这几架运输机,道格拉斯DC-2、DC-3, C-47, C-53,还有改装过的C-47, 它们都不适宜如此高负载的高空作业, 怎么穿过山形地区?还有那喜马拉雅山隘, 霜雾弥漫!”   丛林间透出些许灯光,油布军帐里几人围坐。陆闻恺站在门口同长官争论,不小心放大声音,引得里头的美国人看过来。   徐复明琢磨着,无意识地将一支烟塞到嘴里,瞧见陆闻恺一脸愠色,忙递了上去。   早在重庆,陆闻恺就与徐复明共事。他从主任做到后勤部总长,没少靠陆家帮衬。他不愿得罪这位二少爷,赔笑道:“飞行员出了事,谁不悲痛?飞机硬件条件,那也要看财政……”   “让他进来吧。”账内的长官说。   陆闻恺冷着脸走了进去,徐复明转身,无声叹息。   “我们正好谈到这个问题。”长官说。   “现有的飞机以运输吨位为主,确是让飞行员背负了较大的风险,我们计划引进C-87 Liberator Express和C-109燃油专用运输机,能直接飞越一万五千到六千英尺,这样就可以避开穿越危险的山隘。”   陆闻恺道:“C-109由B-24轰炸机改装,已有一批送往印度战区,超过一定海拔时,起降非常困难。”   “目前事故率较高,亟需补充新的飞机,最适宜的只有这一批了。”   陆闻恺忽然笑了:“这好比医生对我说‘目前治疗手段有限’。”   “现况如此。陆上尉,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愤怒,我们是为了结束这该死的战争才待在这里的,不是吗?”   “去做你应做的事吧,上尉。”   “到了昆明的时候记得看望你的老朋友,耐尔。”   比起治疗手段,战时的医药条件更令人紧张。受了伤,生了病,基本只能卧床,用一点阿司匹林和磺胺药物。即使大多飞行员受的伤是不可逆的,在高层看来,也属于可接受的折损风险。   另一种疾病令高层头痛——由于飞行员发泄欲望而导致的性-病。最严重的时候,航空队里有七人同时住院。老上校认为得病无可避免,即使美方来电,严禁把女人送入中国,航空队仍搭载女人到达昆明。   耐尔由于拖延不治疗,患上疟疾,正在昆明住院治疗。   军帐里的美国人开这个玩笑,多少有些讽刺。   陆闻恺说:“当然,我会向耐尔转达各位长官的关切——不会只是口头上的,对吧?”   陆闻恺的身份已不是秘密,美国人也觉得棘手。   一个长官把陆闻恺送出军账,示意士兵驾车送他去机场。车上放着一批“缴获的”走私药品,陆闻恺沉默地接受了这一条件。   周围的人各有各的打算,有的人为敛财,有的人为谋生,有的人享乐以捱过毫无指望的日子。世人庸碌,蝇营狗苟,可都一样身在这枪林弹雨下,他有何可怨。   *   天蒙蒙亮,陆闻恺带着一箱药品上了运输机。同他一起的还有个新人飞行员,只训练了几个月。对方把此次运输的物品清单夹在笔记本里,调侃道:“竟然还有彩盒的进口香皂,我从未见过,现下谁会需要这种东西?”   陆闻恺不答,吩咐对方查看仪表盘。   一切正常,载货运输机在轰鸣声中飞入云层。   山脊起伏,不时有凝结的霜雪拍打在挡风玻璃上。新人飞行员抱怨天气,和报告上的说的不同。   “算是好天气了。”陆闻恺说。   “这是好天气?”新人皱起脸,“坏天气得多糟糕?”   “那你每次上飞机前最好祈祷一下。”   “真的?”   陆闻恺指向远处,山脊线下有极细微的光点,一闪一闪,“看见了吗?上天有灵,会给我们指引。”   新人悻悻地说:“别诓我了,反光的是飞机残骸。飞机失事,遗落在山谷里,后来的飞行员靠这些残骸的反光导航,这条航线才被称为‘铝谷’,但更多的残骸掩埋在大雪里,连同飞行员一起,无法定位找回。”   目前气流还算平稳,陆闻恺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你为什么考飞行员?”   “听说飞行员油水多。”   “现在还这么觉得?”   “我老家在桂林一个小地方,年年打仗,庄稼田早毁了,家里缴了地租,不剩几斗米。陆军来招人,大哥就去了,没多久,政府发了一笔抚恤金给我们,说人没了。我是家里老二,还有个小妹,家里把小妹卖给村头一户人家,凑上抚恤金,准备给我娶媳妇儿。那天,我爹和媒婆去姑娘家里,回来遇上了鬼子。”   他顿了顿,依旧平静道:“后来飞行员也来了,我问他们能赚多少,能不能把我老娘接去昆明,他们说行,我就来了。”   机舱里安静了一会儿,陆闻恺说:“可以吃午饭了。”   新人便把准备的盒饭拿出来:“我听‘飞虎队’的人说,鬼子的盒饭可香了,有腌的鱼。”   陆闻恺把饭盒里唯一一块腊肉夹给新人,什么也没说。   新人愣愣地看着他。   刨净一碗粗糙的红米饭,陆闻恺让新人将饭盒收起来。他松开飞行帽的系带,从里边抽出一张相片。   他目视前方,将照片递给新人。   “这是……”新人瞧了瞧相片背面,小字写着“未婚妻小年”,“竟不曾听说,二哥有婚约。”   “给自己留点念想,不容易迷航。”   新人挠挠头,“我娘想给我张罗,好让我着家,可现在哪有姑娘还愿意做空军太太?谁不知道空军就是短命鬼——”   “胡说。”陆闻恺冷声呵斥,“怕死,做不了飞行员。”   “他们说航校三杰,属飞将军杜三哥飞得最好,可飞到现在的是你,难道你不怕死吗?”   陆闻恺觉得这新人呆呆的,倒有趣,“有念想,便没那么怕了。”   新人仔细瞧着相片,感叹:“我若有这般美娇妻,死而无憾。”   陆闻恺一下收走相片。   “你既敬我一声二哥,我应请你来喝喜酒。”   “何时摆酒?”   “有那么风平浪静的一天。开始攒礼金吧,小子。”   穿越雾霭,灼眼的白光照射机翼。   *   飞机在湛蓝的天空拖曳出云线,学生们纷纷看向学校旷地。   开学迎新当天,半个昆明城停电,工学院的同学把家伙什运来本部,四下忙活,以保证自习室与校舍供电。就在这时,咖啡社成员把椅子搬到旷地来,开始布置他们的“露天电影会”。   咖啡社通过了校方准备,原定今日举办电影会。停电反而助长了他们的兴致——黑暗中露天电影,多么罗曼蒂克。   校内一片忙乱,工学院希望他们能把场地让出来,改期举办电影会。他们不肯退让,拿来成打的蜡烛和灯油,分发给同学。   “现在没有你们工学院的用武之地?????了!”   工学院几个男孩素来喜欢诽谤女同学,当面竟说不出一句有见地的话。咖啡社美女眨眨眼,他们便羞红了脸。   陆诏年一把冲上前,斥责他们咖啡社骄奢淫逸,浪费物资。   周围的同学都忘了劝阻,几人言语冲突激烈,不顾仪态地扭打起来。   陆诏年拧了半天零件,满头大汗,手脚乏力,一个不留神,教对方占了上风。   眼前的女孩紧拽着她发丝,骑在她身上,耀武扬威道:“弄这么灰头土脸给谁看?谁不知道你是陆家大小姐,那陆公馆灯火通明,盖过总统府呢!”   “你无凭无据——”   “哦,你还有个哥哥,让你哥哥来救你啊。”   陆诏年蓄足力,推开女孩。   杨小姐喘了喘气,从地上站起来:“那陆公馆如何,我确无凭据。可就说这学校,连宿管都成了你陆诏年的私人女用,同学们都有目共睹啊。”   “尹宿管夫妇是我的老朋友,纵如此,我没有因他们行一点方便。今日大停电,同学们在想办法发电,可你们呢?这么多照明物资,市面上可买不到,难不成是将军府私藏?”   陆诏年定定道:“如你所说,同学们皆是见证人。兹事体大,我这个陆家千金应作表率,给总统府写信禀明。”   “陆诏年,你!”   “这点琐事,我还应付得来。”陆诏年微抬下巴,“你提到我那飞行员哥哥,那我也提醒你,你们将军府用的穿的,是飞行员拼了命运回来的。”   陆诏年拍了拍衣裳上的灰,捡起工具,走开了。   学长凑上来:“没事吧?”   “这帮人,就知道风花雪月。也不看看时候?”陆诏年微微叹气,“抬头不见低头见,本想与他们维持友好关系,现在可好,回到大清。”   “她们几个娇小姐,飞扬跋扈惯了,别计较。”   陆诏年瞧了学长一眼,笑。   “怎么了……”   “没什么,方才被按在地上,我确实想着——哥哥要是出现就好了。这说明,我还不够独立吧?”   “一个人想被保护,理所当然。虽然这么说有点晚了,但下次遇到这种事,你还是交给我好了。”   陆诏年一愣:“我不是……”   一位女同学从围墙那面走了过来,轻唤学长的名字。   “我听说打起来,你没事吧?”   “没事。”   他们言行亲昵,当着陆诏年的面,后知后觉感到不好意思。学长介绍说,这是他的女友,英文系一年级新生。   陆诏年有些惊讶,第一时间道了“恭喜”。   学长面颊发烫:“你先去忙吧。”   *   天黑前,学校自习室恢复了供电。欢声笑语中,陆诏年悄悄回了住所。   同学们都不在,陆诏年摸黑找到火柴,点燃油灯。   “一个新的学年开始了,即使遭遇停电,学校里依然朝气蓬勃。今得知,此前向我告白的学长交往了女友,我笨拙地道了恭喜,教人尴尬。那位女友是新入学新生,来昆明不久,短时间与学长相知相恋,好像罗曼蒂克电影。然而我兀自感到疑惑——学长之前的感情并不是真的?若是真的,他对这位女友岂非虚情假意?抑或,移情别恋是人之常态?人如何称量感情的轻重,如何放弃自己的感情?   小时候,母亲告诫我不能非议他人的感情,我鲜有兴趣,可最近,我开始对他人感情感到好奇。人们道恋爱寻常,难道每段寻常里,便不会存在非常?既如此,非常之情感,何以不为世人所接纳?……”   陆诏年把信笺装封,写上研究所的地址,待明日去寄。   入睡之际,陆诏年听到外边楼梯传来说话声,想是迎新会结束,同学们回来了。她翻了个身,睡沉了。   先是感觉到轻微的动静,而后感觉拥挤。陆诏年躺平,手碰到有温度的皮肤,猛然惊醒——   昏暗里,窄小的木床上,别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我想抱抱你。”熟悉的声音让人安心。   “你回来了?”沿着男人的胳膊,陆诏年找到他脸庞。疑心是梦,她掐了一把。   陆闻恺嘶了一声,陆诏年怔然片刻,咯咯笑起来。她埋进他汗味混杂的怀抱,险些笑岔气。   她坐起来,推开他去点燃油灯。   火光映亮彼此的脸庞,陆诏年低头,捋了捋鬓边发丝。   “怎么不打声招呼。”   “我在医院,顺儿跑来跟我说,你和人打架了——”   陆诏年惊愕地抬头:“你受伤了?”说着上前察看。   “是去医院探望别人,耐尔,那个美国大兵,你记得吧?”   “哦,我听说了,好几个美国飞行员生病。”   换陆闻恺讶异:“你听说了?”   “那几个美国飞行员带着女伴招摇过市,昆明城这般小,人人都瞧见了。何况我们几个学生常去基地做事,他们每人被罚款二十五元美金的事,我也知道呢。”   陆闻恺笑。   油灯为他饱经风霜的皮肤镀上金色,眼睑下有一抹浅影,遮住了疲乏。   分明再熟悉不过了,陆诏年却觉心跳得厉害,不能直视他的眼睛。   余光瞥见立在壁柜前的吉他,她出声:“你的……?”   “杜老三的东西。”陆闻恺双手撑在身后,很放松。   “他把吉他落在女人那儿了,美国人从女人那儿拿来。我问他买,他们笑法币是‘墨西哥纸’,不如袁大头。最后二十五美金成交。”   “欸?!”   陆诏年把吉他拿到灯下,无论怎么看,这只是一把普通的马丁吉他。可她说不出菲薄的话,吉他背身写着“2305”——杜三哥的座驾编号。   “做学生的时候,都赶时髦学花头,追女大学生,他却只道有钱不如吃顿板栗鸡。”   陆闻恺将吉他拿过去,“这些年聚少离多,不知道他藏着这嗜好。”   陆闻恺拨弦弹出几个音,“我看,他眼光太差,到最后都没交一个知心人。不如这吉他。”   断断续续的,陆闻恺弹起一曲《莉莉玛连》。   陆诏年蹲在陆闻恺跟前,看着那双微垂的眼,直到房间里安静。   “May I……”   他掀起眼帘,她靠近,“Be your guitar?”   作者有话说:   XD 第四十五章   无数个念头从脑海划过。   陆闻恺勾住陆诏年下颌, 吻上去。   他把吉他放一旁,直将她拽上来。   陆诏年起初有些惊慌,攥住他了衣领。他们很近, 气味完全混合在一起。他注视着她,好像等待着什么。   陆诏年看见那眸眼中的自己,而后垂下眼睫,将唇迎上去。   吉他发出几声短促的响声,最终掉在了地上。   两个人都没有听到, 就在这瞬间, 陆闻恺环住陆诏年倒在床榻上。   他们已然熟悉得不需要更多言语。   ……   天没亮,陆诏年就醒了。感觉到拥挤,她才从可怖的梦里抽离出来。   陆诏年轻悄悄跨过睡在外侧的男人,下了床。到厨房烧了一壶开水, 她提着水壶去盥洗室。   同学起得早, 急着方便, 敲门催促她。   “稍等。”陆诏年来不及擦干头发, 打开门。   同学睡眼惺忪道:“怎么这样早?你们今早也有课?”   “哦,嗯……”陆诏年含糊地点点头, 抱起搪瓷盆回房间。   房间里的人似乎睡得很沉,陆诏年站在角落, 将头发包起来擦拭。   “过来。”   这声音吓了她一跳,“你醒了?”   “你要走?”   话音刚落, 陆诏年便有些懊恼。太急切, 显得担忧过了头,会惹他不高兴吧。   却见男人模糊的身影走了过来, 他理所当然地拿过毛巾, 擦拭她的头发。   注意到他赤着脚, 陆诏年小声说:“不冷么。”   “热。”陆闻恺动作温柔。   这个澡洗得陆诏年打哆嗦,而陆闻恺身上带着被窝的暖意,只是靠近他,就让人感到安定。   怕她着凉,陆闻恺把毛巾包在了陆诏年头上。她小心翼翼,像是嘟嚷:“小哥哥,你还没回答。”   陆闻恺轻轻笑:“这么早,想把我赶哪儿去?”   陆诏年拉住他衣衫一角:“才不敢赶你。”   “不怕旁人瞧见了,讲闲话?”   陆诏年抬眸瞪他:“你、你胡说。”   “当然是胡说了。”陆闻恺似笑非笑。   他先敛去视线,“可我怕。”接着轻刮她鼻梁,“我去楼下等你。”   陆诏年望着合上的房门,耳朵烧得发烫。   他昨晚那个样子,还哄着她出声,看不出哪里怕。   后来她把他手咬出齿印来,他就干脆用皮带箍她的嘴。嘴巴合不拢,唾液吞不掉,跟着唇角淌出来,湿了皮带。   他偏还觉得好玩,用指腹和浅浅的指甲刮擦皮带,每每那舌头又不受控制地递过去,舔舐粗粝牛皮,隔靴搔痒……   他是担心她,她的名声和家族荣辱。   *   陆诏年换好衣裳,见同学们愁眉苦脸,排队如厕。有人等不及了,裹上外套跑出去上旱厕。   陆诏年同他们说笑了两句,听人招呼:“陆诏年,你哥哥在楼下!”   “还有个女的!”   “这么早就找?????上门,是女朋友么?”   “怎么可能,一看就是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他们说着噤了声,陆诏年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拎着竹节环手袋下楼。   女人还没走,倚着玄关吸烟。手肘旁燃着一支蜡烛,凝结的蜡油到处都是,她浑不在意。   “哦,想来这位就是陆三小姐了。”女人掸了掸烟灰,拉长的眼线使她的眼睛像猫。   陆闻恺回头看了陆诏年一眼,陆诏年站到了他身侧,双手握住包袋。   “罢了,我改日再来。”女人转身,风衣卷起她周身的酒气。   “我想要的东西,从不失手。”   陆闻恺笑了下,拿起壁柜上的抹布,将余下的蜡油擦拭干净。   “什么啊?”陆诏年蹙眉。   “我们也走吧。”陆闻恺拍了拍灰,“你几点的课?”   “我,”陆诏年险些说错话,“今天没课。”   “没课?”   “是啊!”陆诏年坦然道。   “没课也起这么早,看来学习上是用了心。”陆闻恺走在前头。   “我当然用心了!否则,当年怎会只报考联大……”   陆诏年絮絮叨叨一条街,跟着陆闻恺进了面包店,适才想起话题跑偏了。   空气里飘散着蛋糕新鲜出炉的味道,陆闻恺向老板买陆诏年爱吃的蝴蝶酥。陆闻恺穿着军装,老板笑着客套,得知其二人是兄妹,忙夸手足情深。   陆诏年全程插不上话,闷闷不乐起来。   离开面包店,陆闻恺掰了一块蝴蝶酥要喂她,她兀自想着心事,后知后觉察觉,抬手来接。   陆闻恺却将蝴蝶酥塞到她嘴里。瞧出她惊慌,他若有所思道:“那我们回去,告诉老板,我们并非手足情深。”   “啊?”   陆诏年茫然地看着陆闻恺。直到他转身,她拉住他胳膊,挤出一个字:“不。”   她懊恼地低下头:“那个人,是你朋友?怎么不向我介绍?”   陆闻恺想了下,明白过来:“方才那位姓沈,一个女飞行员,我不熟悉,以后应该也不会往来,没有介绍的必要。”   “女飞行员?”陆诏年又被吸引了注意力,“不是空客的女服务员?而是飞行员?”   陆闻恺笑道:“嗯,她父亲是位学者,现在做了外交官。她从小跟着父亲游历欧洲诸国,爱上了飞行,在意大利考取了飞行执照。”   陆诏年幡然醒悟:“小哥哥和她不是不熟悉么?”   “不熟,拢共才见过三次。经她说,我才知道第一次见面不是在昨晚,当初飞虎队解散,上头给飞行员们颁发勋章,我和她参加了晚宴。”   “你把人家忘了?”   “没打过照面,谈何忘记?”   “哦,你倒缜密。”   陆闻恺把牛皮纸袋装的蝴蝶酥塞到陆诏年手里:“吃吧。”   他们从花街南路走到翠湖,找一块草坪坐了下来。旁边是空军基地,基地的战鸽被放出来兜风,鸽群越过湖面,散开。   一只白鸽落到湖边泥地上,抖抖爪丫,扭着白胖的身体走动起来,自如而神气。   陆诏年去看陆闻恺,见他招呼那白鸽,把手里的酥皮碎撒在地上。   白鸽并不畏人,走近悄悄陆闻恺与陆诏年,收翘羽翼,点头啄食。   “真可爱。”陆诏年睁大眼睛观察。   “捉回去给你炖汤?”   陆诏年惊讶:“不!”   陆闻恺笑起来:“功课不辛苦么,补补营养。你又瘦了。”   白鸽扑扇两下,瞧着他们。   “你把它吓着了。”陆诏年埋怨。   “是你反应太大,吓着了它。”陆闻恺将白鸽托到手臂上。   白鸽爪子戴着金属环,陆闻恺看了看上面的编号,放飞它:“老兵了,比你经吓。”   白鸽飞向天空,阳光灿烂。陆诏年眯眼望着,直到看不见它的踪迹。   “我听说,国府贪污腐败,让飞行员运输不必要的私人用品,劳役飞行员。”   “是吗?”   “是呀。”陆诏年鼓了鼓腮,“这还怎么让人为国效力!”   “别老听这些。”   “可是。”   “我们不去做,也会是别人做。”陆闻恺略显严肃,“不仅仅为了国府,是为了我们的家国。”   “又绿说的,她与那个报社记者结婚了……我写信告诉你了,还记得吗?”陆诏年说,“又绿以前可喜欢和人拌嘴吵架了,结婚后变了许多,在学校做宿管,很可靠呢。”   “又绿与你年岁相仿,竟也出嫁了。”   “说起来,你们好长时间没见了,正好你休假,干脆今晚请他们下馆子吧!”   “你请?”   “当然是小哥哥请呀。”陆诏年眨了眨眼睛,“我是穷学生。”   自行车碾压石子路,车上的人瞧见陆诏年,同她打招呼。   陆诏年根本来不及躲避,那人就从车上下来了:“你没去上课呀?”   陆诏年瞧了同学一眼,不知作何表情。旁边男人替她解围:“工学院今早有课?”   “可不是,教授还点了名。教授说,今早缺席的一律去他办公室报到,我来捎口信,他们说陆诏年和兄长应是去空军基地了,我这才找了过来。”   “是我有事耽误了,一会儿我就送她上学院去。”陆闻恺发了话,同学不便再说什么,作揖骑上车离开。   陆诏年却不敢抬头,害怕那笑里藏刀。   “走吧。”陆闻恺轻描淡写。   “我不想去上课……”陆诏年固执地小声咕哝。   “逃课像什么话。”见陆诏年不语,陆闻恺又道,“我送你去学院。”   “都说了不想去,你难得回来……”   “你来昆明是念书的,看你这样子,难不成平常就逃课?当初辛辛苦苦准备考试……”   “才不辛苦!”陆诏年气呼呼地瞧着陆闻恺,他平静,甚至有点冷。   陆诏年擩了擩手袋,“我自己去。”   也不管后边的人,陆诏年兀自走远了。   陆闻恺骑着车,轻盈地划停在她跟前。   “上来。”   陆诏年笑得说不出,坐上后座,环住他。   “拦了那学生的车。”陆闻恺说。   “还以为你偷的。”   “我有那么坏?”   “你对我可坏了。”   笑声迎着风。   *   晚上,他们和尹又绿夫妻,还有周耕顺几个空军后勤一道下馆子。   大家高兴,都喝多了。不知谁起的话题,后勤们埋怨起政策,一向话少的周耕顺也嘟嚷了几句。   陆闻恺不想听,出去吸烟。周耕顺更是放开了大吐苦水,还拉起陆诏年的胳膊说:“你可知道,二哥为了能休假回来看你,有多拼命?他们要飞够三四百个小时才能休息这么一会儿,听说,前线资源紧张,他们又要加时了……”   陆诏年心里酸楚,回头去找陆闻恺的身影。   他站在窗外,木窗上的玻璃起了灰,像一层薄雪盖在他身上。   不知是否天生的心意相通,陆诏年忽然就懂了,他不是讨厌听这些,他是想起了曾经,飞行轮休回来,他们哥儿仨聚在这间小馆子里,那时候也一样不好,但都还在。   陆诏年想着,走了出来。   “吃好了么?”陆闻恺轻声问。   “嗯。”   陆闻恺瞧见陆诏年唇角的油渍,抬手擦掉,“年年,你让我怎么说你。”   “我又怎么了……”   “该上的课要上,好好生活。”   “那么你呢。”   陆诏年低头措辞,忽觉身前人倾身。   他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怕了?”感觉到她紧张,他伸手环住她。   “才不……”陆诏年定了定心神。   “他们说什么都好,怎么都好。人言何畏。” 第四十六章   翌日, 陆诏年抱着教授要求的材料到学院。陆闻恺摸了摸她的头,摆手示意她去上课。陆诏年走进去,不住回头, 陆闻恺只看着她笑,不多说什么。   这样的日子还要忍受多久呢?陆诏年偶尔也会想。可是还能见到小哥哥,她就该知足了罢……   一整天,陆诏年都心不在焉的。学长和女友叫她一起自习,她握一支钢笔, 墨水洇湿课本也没感觉。   直到自习室里闹起来了, 消息传到他们这儿来。   “什么,特务?”   联大学生刊物登载了一篇谈论物资问题的文章,痛批国府腐败。尽管联大在教授们的庇护下成了自由之地,但国府暗自对这群大学生思想言论监管严格, 此事一出, 国府特务借机闯入学校, 要抓走窝藏在学生里进行煽动的地下党。   学校里乱作一团, 陆诏年懵然地收起包袋,随人群走出去。   “走这边!”   学长把她拽到身边, 一起走隐蔽的小路,离开学校。   小路经过宿舍平房, 陆诏年贴墙走,转角被什么人逮住了。她惊慌抬头, 看见又绿。   又绿眼神紧张, 但还算镇定。   “这是怎么了?”   几个人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小声议论。忽听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枪响, 都不由自主僵住了。   “杀人了……”学长念叨着。   “想什么呢!顶多唬人罢了, 快些走罢。”又绿催促几人翻墙出去, 陆诏年这才注意到她身上背了个沉甸甸的箱子。   陆诏年和又绿一路回到公寓,路上也有搜查的便衣,一进屋,?????又绿先关上门窗,拉上窗帘。   又绿来不及和陆诏年解释,要铜盆和火柴。   “拿去盥洗室烧,可以倒进马桶里!”陆诏年道。   又绿瞧了她一眼,拿上东西走出去。陆诏年迟疑一秒,也跟了过去。   “两个人烧,快些。”   二人将门反锁,楼里私藏了禁书的学生着急敲门。   火的温度烤着脸颊,陆诏年汗如雨下:“怎么办?”   “让他进来吧。”   陆诏年走到风琴褶玻璃门前,听见外边一阵脚步声。似乎瞧见了什么,那学生拔腿便跑,重重摔上自己的房门。   “他们来了。”陆诏年回头对又绿说。   “开门!”便衣们持有枪,挨个敲门,把躲藏的学生逮出来。   玻璃门的隐隐透出火光,一个便衣用力砸了两下门:“出来!”   “窗户,你从窗户走……”陆诏年示意又绿。   “不,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那一沓沓文件还未烧干净,又绿一个人走了,陆诏年便摆脱不了嫌疑。   “我姓陆,他们不敢轻易生事的!你快走吧!”陆诏年推搡又绿。   她们把木箱上的背带取下来,让又绿借窗户逃走。   便衣闯进来时,陆诏年正坐在马桶上吸烟。   黄铜盆里的东西还没烧干净,空气中满是烧灼气味。   “出去!”陆诏年呵斥。   他们不知陆诏年身份,将她拽了起来。陆诏年作势慌张地拂了拂裙摆:“你们竟敢这般对待我,可知道我是谁?”   “你烧的什么东西?”   “与你们何干?”   两个便衣接水扑灭火,凑近了看。察觉不对劲,他们回头看领头的人。   领头的松开陆诏年,用烟斗把盆里的东西从灰烬里挑出来——是月事带。   男人们神色各异。   陆诏年气冲冲地说:“这是陆家的楼,我是陆霄逸的女儿,岂敢教你们放肆!若是不信,回去问你们的司令,你们的主席!这笔账,我陆诏年记下了,你们且等着!”   虽满腹疑虑,可见陆诏年如此跋扈,不像假话,他们掂量起各中厉害。领头的眼神示意,便衣全推了出去。   “我们要职在身,今日得罪了陆小姐。不过,你们这楼里有学生私藏禁书,所有人都要一一接受调查,你也不例外。”   陆诏年冷笑:“好啊,可你要想带我走,得问我过父亲的意思,否则——”   “事态紧急,这恐怕不太合适。”   陆诏年不怕与他们掰扯,拖延的这会儿功夫,又绿应当走远了。   他们把一帮学生和他们的书信全部带到警局调查。傍晚,当局一位处长被派来接陆诏年。陆诏年演了一回刁蛮小姐,把局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最后把同学一起带回去了,没能要走书。   当晚,陆诏年一个人缩在被窝里,听见外边轻轻的走动声。她提油灯远远跟过去,瞧见同学带了行李要走。   陆诏年叫住他,可把他吓了一跳。   陆诏年把几块银币塞到他手里。   “聊赠一枝春,保重。”   同学忽有些哽咽:“……”   “走吧。”   陆诏年熄灭了油灯,合拢的门外,同学走沿着杜鹃花墙走向小巷尽头,那里有一个车夫正等候着。   *   又绿和石森一同不见了。连着几天,没有警察来找陆诏年麻烦,陆诏年却无法安下心。她不懂这些究竟是什么,甚至不关心又绿在做什么,只想知道她是否安好。   工学院讲座上,学长找到陆诏年,悄声道,有些事想问她。   陆诏年道,不管你的事就别问了,知道的愈少愈好。   学长踌躇片刻,道:“你已经听说了?”   “学校里有地下党的事,从前我不信,这回……”   “不,是关于你的——你同你二哥。”   陆诏年怔愣,没能收敛惊疑的神情。   学长垂下眼帘:“我知晓这传闻离奇,可……这些天北边的同学都在传。他们说你与你二哥举止亲昵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还有人看见你们当街亲吻。”   “我……”   “你别气,学妹让我告诉你,只是希望你心里有个底。恐怕是咖啡社那帮家伙故意使坏。”   “我不气。”陆诏年注视学长,“你觉得呢?”   学长不明就里,过了会儿反应过来,讶异道:“难道……”   “你若是想广而告之,我无妨。”陆诏年收起书本,先行离开教室。   学长哑口无言,待欲辩解,却不见陆诏年人影了。   陆诏年回到公寓,在门缝里捡到一张信纸,上面是《桃花扇》的一句词曲。   从前城里无甚新事,家中设宴摆酒会请戏班子,这些戏文,又绿与她是听惯了的。只是小女孩懵懂唱着的“溅血点做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而今书来,意味却不同了。   那时主仆二人一般大,陆诏年的心事悉数讲给又绿听,又绿心里想写什么,陆诏年却不大清楚,亦忘记了关心。这回陆诏年才窥见又绿心中的广袤天地。   陆诏年把信纸放进转放信件的铁盒里。   *   民国三十二年春,昆明城中繁花似锦,争奇斗艳。   陆诏年正式开始实习,每天在厂房与学院来回,鲜少交际。这日天气晴好,数学课上陆诏年走神了,给助教发觉,被抽到黑板上解题。   题目难解,陆诏年思索了好几分钟,开始书写。   天空传来飞机螺旋搅动的声音,大伙儿条件反射,有些害怕。好奇心重的同学探出窗口,瞧见一辆老霍克飞得很低,直朝学校平房飞来。   “你们来看呀!”   似红雨,花瓣在气流搅动中纷然落下。   好事的男孩直接翻窗出去,女孩们更是为这惊奇的罗曼蒂克而动。一时间,师生皆朝空中望去。   飞行员炫耀技巧,侧翻、斗转,引得一阵欢呼。   陆诏年被人群挤到地上,百褶裙边落了一片红色山茶花。   她抬头,瞧清了那飞行员的面庞。   “是哪个飞行员?”   “像是陆诏年二哥!”   “真的,陆诏年有个飞行员哥哥?”   “什么哥哥呀……”   “嘘,别乱讲。”   “喜欢吗——”机上的陆闻恺大喊,可惜底下人听不见。他想尽快见到她,便调转飞机朝远处缓坡飞去。   老式飞机缝缝补补,性能差,只见那飞机时高时低,越过楼房,惊吓一众路人。   飞机朝城外飞去,摇摇晃晃落地。   等他带着一身花瓣,从机舱里地走出来时,陆诏年正从远处奔来。   野花拥簇他们。   “你疯啦!”   迎接陆闻恺的是陆诏年的惊异,他感到费解:“我心里有数,不会出事——”   “你这样,会被处分的!”   陆闻恺笑了:“不喜欢吗?”   陆诏年撇下唇角,气鼓鼓的。   “你读了工科,愈来愈刻板了。”   “不是你让我好好念书么,可你……”陆诏年气得不好,拂落他身上的花塞他进嘴巴。   陆闻恺吃吃笑着,甚至咀嚼起花瓣来。   两人平缓了呼吸,靠老霍克机身而坐。   “小哥哥……”   “嗯?”   他们说了许多话。   看出陆诏年复杂的心绪,陆闻恺握住她的手:“等这仗打完,同我远走高飞罢,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能去哪儿?”   “世界这么大,去大洋彼岸看看。”   夜晚下起小雨,淌湿裹在他们周身的花。   瓢虫飞上来,啮咬陆诏年脚趾缝。指甲壳里沾了泥,细小砾石凹出皮肤上的红印。雨点拍打在陆诏年的脸上,陆闻恺以吻拭去。   幕天席地,如母胎中的婴孩。   陆诏年全心全意感受着。 第四十七章   四月伊始, 寇蒂斯C-46 Commando开始执行驼峰航线飞行。C-46是一种比以往任何一种双发运输机飞得都快都高的涡轮增压双引擎飞机,载荷也比C-47及C-87高。装备C-46之后,航线的空运吨数明显提高。   运输机地从印度北部的十三个机场起飞, 在约八百公里外的六个中国机场之一降落。中美飞行员日夜飞行,有的一天可飞到三次往返之多。机械师在露天维修飞机,在频繁的暴雨中用油布遮盖引擎。机械师与备用零件也始终不足,维护与发动机修理时常被拖延。很多超载的飞机在起飞时由于引擎问题或遇到其他机械故障而坠毁。   这天印度Chabua机场,接连发生了四次坠机事故——两架C-47、两架C87, 三名飞行人员遇难。机组成员根本没时间为失事而伤怀, 陆闻恺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带着余下的飞行员前往喜马拉雅山麓了。   首要目的不是为了寻回遗体,而是去捡回飞机残骸零件,以维修编队内余下的飞机。   天气恶劣, 陆闻恺今早飞了一趟来回, 刚捡回零星残骸, 上头又下达了通知, 有一批紧急补记需要现在运输。   长官安排陆闻恺带出来的人飞,陆闻恺从维修架上跳下来说, 我飞。谁知那小子知道了说,他早已不是新人, 坚持要飞。   “不安好心啊。”陆闻恺笑他。   “啊?”   “不想让哥飞够小时,回去?????看你嫂子?”   对方憨笑:“是我不懂规矩了。”   “走了。”陆闻恺笑笑, 大步朝飞机走去。   片刻, 只听身后人大喊:“二哥,我一定备好礼金!”   陆闻恺抬手挥了挥, 再没说什么。   *   武汉空战拉开夏日序幕, 由驻华空军特遣队扩编而成美国陆军第十四航空队率先出击。   陆诏年一边听收音机, 一边做手里的木工活儿。   小哥哥的生辰快到了,他答应了会回昆明。他好多年没过生辰,她打算和他一起过二十六岁生辰,为此做了一个飞机模型。   从六月三日到六月五日,六月六日,七日,八日,小哥哥没有回来。周耕顺没有他的消息,昆明航空司令部的人也说不清楚,陆闻恺的行踪密不透风。   人们告诉她,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数月没有他的消息是常态,过去甚至数年未曾通信,陆诏年安慰自己,只是一个生辰,过两个月到她生辰,他们再一起补过也无妨。   工院学生是就业率的,他们的航空工程系还致力于改进昆明中央机械厂的生产方法。教师们为中央资源委员会承担工业燃烧引擎、水力涡轮机和锅炉的研究工作,学生跟着做。   陆诏年给家里写信,借故暑假留在昆明。她好几年没回家了,大哥大嫂颇有微词,可时局动荡,他们不想这路上生出什么意外便没强求,以至于他们小孩的周岁宴,她都没参与。   大嫂回了封加急电报称,老爷思女心切,陆诏年必须回去了。   司令部派出转机,听说是夫人专座,陆诏年不情不愿上了飞机。   *   两江蜿蜒,城中风貌尽收眼底。陆诏年额抵窗户,好似第一次乘飞机那般兴奋——终是回家乡了。生于此,长与此,她的重庆城。   长江涨水,一贯在珊瑚坝机场起降的飞机,改降落九龙坡机场。机场原有一条长一千米宽四十五米的跑道,去年又新建一条长九百米宽二十五米的跑道,供更多飞机起降。   机场在老城关外,陆家的轿车早早来候着,陆诏年下了飞机就被一个不熟悉的年轻伙计请上车。   年轻伙计头上系了条毛巾,一身粗麻褂,背上汗溻了。   陆诏年落座后给他扇了扇风,道:“辛苦了。”   伙计受宠若惊,瞄了后视镜一眼,怯怯道:“不敢当,小的分内事……”   伙计连口音都不是本埠的,陆诏年觉着家中当真变了许多。   往事翩跹,陆诏年没仔细瞧窗外景色,就到了公馆。   大门紧闭,陆诏年怕进去了,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步履有些踌躇。   伙计勤快地把车上的行李取下来,走在前头,“大少奶奶惦记幺小姐,一大早就让奶妈抱着小小姐从乡下回来了。幺小姐快些进去吧,都等着你呢。”   总归回家来了,陆诏年心里高兴,把手绢往旗袍里一塞,走了进去。   城中供电有限,客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比过去昏暗。陆霄逸坐在长沙发上吸烟斗,旁边是他新的妾室。   陆诏年不愿去看,转头朝冯清如笑道:“大嫂!”   小孩趴在冯清如怀里,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瞧向她。   “你就是团子?”陆诏年弯下腰,同他说话。   小孩噘起唇,似乎不情愿搭理这陌生来客。陆诏年笑了。   “小惜年,叫姑姑。”冯清如轻声道。   陆诏年怔了怔,她竟不知兄嫂当真为孩子取了这个名字。   陆惜年疑惑地蹙起孩童的淡眉,冯清如又道:“这是你爹爹的妹妹,你的小姑呀。”   “小惜年,”陆诏年轻点了下陆惜年圆润的鼻头,“我的名字里也有年喔。”   “好了。”陆霄逸声音不大,却让陆诏年浑身一僵。那十足训话的语气,仿佛她做了什么错事。   陆诏年转身,垂眸偷瞄他和身边人的神情,道:“父亲。”   “坐下吧。”   烟雾缭绕,陆诏年看不太清陆霄逸的脸,隐隐从那微末的叹息中感觉到他很疲惫。   陆诏年在另一端的沙发坐下,环顾客厅,问:“大哥呢……”   正说着,陆闻泽就从外边走了进来。   在座几人看过去,陆闻泽默了默,摇头。   陆诏年不知他们打什么哑谜,这一瞧,发现家里的人全穿着素衣。   陆霄逸揉了揉眉心,叹道:“罢了,这么久了,该送他走了。”   陆诏年听见尖刻的嗡鸣,懵然地问:“什么?”   陆闻泽看了看陆诏年,蹙眉别过脸去。   陆诏年嘴唇翕张,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小年……”   冯清如出声,陆诏年一下转头看去。神情警惕,像受惊的鹿。   “你小哥哥走了。”抢在冯清如前,陆闻泽快速说出这句话。   陆诏年皱了皱眉眼,太阳穴连着耳朵发痛:“嗯?”   砰地声响,陆霄逸拍桌怒道:“还要给你讲几遍!”   陆诏年肩膀一抖,朝人们一一看去。每个人的模样变形扭曲,再看不清。   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起身大喊:“胡说!我不信!”   陆惜年哇哇大哭,冯清如把孩子抱给奶妈,上前宽慰:“小年……”   “你们骗人,骗子……不可能!怎么可能!”陆诏年攥住冯清如衣袖,颤声道,“大嫂,我还要同小哥哥过生辰的,就这几天——”   “生你的人早死了!如今你小哥哥也死了!”陆霄逸怒不可遏。   陆诏年只觉大脑空白,睁大眼睛,时而双手蒙住脸。   “够了!”   小孩哭声吵得厅堂不安宁,陆闻泽拦下想掌掴陆诏年的父亲,冯清如哄着孩子,催促奶妈把他抱出去。   “够了……那是我儿子。我儿子,”陆霄逸深吸一口气,“连具尸首也找不回来。他这么年轻,我这个老头子最后一面都不能见上,还有比这悲惨的吗?你在这哭哭啼啼又有何用?”   “我不,我不能……”   陆霄逸将陆诏年抱在怀里,枕着父亲的丝绸长褂,陆诏年终于呜咽起来。   半晌,客厅安静下来。妾室吩咐两个用人抚小姐回房休息,陆诏年不认得她们,不愿她们碰。冯清如便叫人去打开水,亲自拥着她回了房。   陆诏年气力透支,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女佣打来开水,端来茶点,想伺候小姐,冯清如悄声屏退了她们。   冯清如绞干毛巾,叠好递给陆诏年。陆诏年没接,冯清如就坐下来,试着给她擦拭脸。   毛巾温热,有些闷人,陆诏年拿了过来,握在手里。   “却红呢……”   “却红跟我这么多年,该嫁人了。上半城有个替人打杂的伙计,下江人,姓陈,我看着也不错,就答应了。”   “哦,又绿,又绿也嫁人了。”说罢,陆诏年转过身,哭了起来。   “小年……”冯清如抚摸陆诏年头发,“大嫂晓得你与小哥哥感情好。”   “不,不是……”   “司令部的人怕事,延缓了好几天才告知我们,老爷当时还想抄家伙毙了来告的人。他比你更难过,你没看见吗?他一夜白头了,你不要在他面前哭,他受不了的。这几天你要多关心关心他。”   陆诏年想说你不懂,可又如何说得清呢。   手里的毛巾凉了,她擦掉眼泪,和缓道:“是哪一天?”   “哪一天?”   冯清如默了默,道:“六月三号,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   霎时,陆诏年哭出声,“还有两天了,都不到二十六岁啊……”   *   陆家把从印度寄回的陆闻恺的遗物放进祠堂,做了场大法事,于八月十四号,连同他自小用过的衣物一起烧掉。   姨太太说,八月十四是空军节,图个好意头,儿子会喜欢的。   那天披麻戴孝的陆诏年只远远看着,那火光像是带走了什么。   应是她灵魂的一部分。 第四十八章   过后回到城里, 陆诏年才得知那两天,城里遭遇了空袭。整座城弥漫着苦闷,可细瞧那来往的人, 不像甘愿受苦。旗袍收得窄而尖,头发蓬起来,额上像堆积了一卷乌黑的云。   陆诏年同白家的千金去发廊做了造型,到茶室喝茶,陪坐在麻将桌旁, 半大点的孩童蹲在地上呼呼刷她的小羊皮尖头鞋。   “八万。”   “碰。”   “耶, 小白,要做龙一对啊?”   “啥龙七对哦,我做个清龙七对,吓死你们!”   “哦唷, 隔会儿莫又输的光叉叉的会去哈。”   “今天不得, 我带了个赊账的。”白小姐朝旁点了点下巴, “我把人赊在这里。”   一桌人笑起来, 陆诏年茫然抬头,见人们是在笑她。   “怎么了?”陆诏年拢了拢头发, 生怕新烫的头不衬自己。   “陆小姐,一起来搓麻将呀, 我们教你。”   “我笨,教不会。”   “啷个会, 你是高材生, 麻将好简单。”   白小姐道:“不管她。她天天闷在屋子里,我带她出来散心, 像伺候祖宗。”   “正好把祖宗赊在这里!”   众人又笑起来, 陆诏年淡淡笑着。   傍晚, 牌局散了,她们上船上酒家吃饭。施芥生已经到了一会儿?????,白小姐一落座便吐苦水,今天又输惨了。   施芥生只当是常态,关切陆诏年:“可玩的开心?”   陆诏年牵了牵唇角:“白小姐很照顾我。”   “讲什么客气话呀,原本就是一家人。”白小姐说着,兀自怔了下。   白家是陆老爷属意的亲家,开钱庄,原就家底殷实,这些年借着来大后方的达官贵人,发了不少财。虽不是本埠家族,但白小姐很有些社交本领,亲和健谈,能讲一口地道方言,在交际圈子里很吃得开。   陆老爷安排了好几次,陆闻恺都说不见,后来陆老爷想把陆闻恺调回来,陆闻恺直接去印缅战场飞了运输。   陆诏年根本不知道陆闻恺和家里这些事,回重庆后才慢慢听周围人讲起。   白小姐没见过陆闻恺,谈不上感情,她原本就要接受安排嫁人,嫁给谁都一样,只是一来二往,同陆家的人熟悉了,也和施芥生交了朋友。这些日子,白小姐缠着陆诏年四处游玩,便是受施芥生所托。   施芥生平时在北碚的研究所,他们相约一起登了缙云山,走张飞古道,坐船游小巫峡。   陆诏年没表露出什么,听白小姐这么说,反而开玩笑:“是他没福气。”   白小姐应和地笑了,问施芥生点了什么菜,又道:“不用讲了,一定‘都是小年爱吃的’。”   施芥生颇不好意思:“小年讲究。”   “是说我挑剔?”陆诏年斜睨过去。   施芥生道:“并没有这个意思,我……”   “你只是一心想着小年。”白小姐逗趣。   施芥生脸微微红了,不敢看陆诏年。   陆诏年捧起凉茶喝了一口,若无其事道:“很累吧。”   白小姐和施芥生互相看了一眼,又听陆诏年接着道:“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你们顾忌我的心情,总设法让我开心。我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难过,不用刻意寻开心。真的。”   桌上安静片刻,白小姐拍手道:“莫说这些了,人活起就要寻开心卅!恁个,一会儿我们找艘小船,慢慢游回去。”   “你就游荡。”   “夜晚游船兜风,古时候叫雅兴,你可晓得?”   吃过饭,江上下起小雨,等他们走到廊桥上,雨忽然大了,停泊的小船在风雨中摇荡。   “看来不能游船了。”陆诏年很失望似的。   白小姐轻轻叹气:“那么早些回去吧。”   “我送你。”施芥生道。   “你送小年呀。”   陆诏年道:“不用,我叫辆车就回去了。”   “伞……”白小姐让伙计拿来两把伞,一把给施芥生。   施芥生忙撑伞,追上陆诏年。   风要将伞掀翻,施芥生尽力握住伞柄,把陆诏年护在伞下。   “收到我的信了吗?”   施芥生问了好几遍,陆诏年才听清:“啊,好像是。”   “还没来得及拆吧。”   “抱歉啊,这些天家中……”   “没关系!”   茶肆传来说书先生激昂的声音,陆诏年忘了接话。   施芥生道:“我想你最近对那些物理问题也不太感兴趣。”   陆诏年乘人力车回了家,身上淋湿了,伙计着急地把人领进屋,几个用人忙着给她换衣服、打热水漱洗。   陆诏年听之任之,最后喝了碗药。女用怕她苦,还拿了两颗糖,她没吃。   “不苦啊。”   陆诏年关灯,睡了。   苦味慢慢从咽喉涌上来。   *   翌日早,陆诏年下楼吃早餐。陆老爷听说了昨晚的事,关切道:“昨晚下那么大雨,怎么还从外边回来?”   “和表少爷他们下馆子了,忽然下起了雨。”   “没感冒吧?”   “大嫂让我吃了药,没什么要紧的。”   “还是回来好啊,在家里,这么多人照应。”   “嗯。”   “多待些时日罢。”   陆诏年淡淡的没应声。   二姨太道:“幺小姐这么闷着也不好,现下城里有头脸的人家都在办舞会,我看啊,让小年多去玩一玩才好。”   “是吗?”陆老爷随口一问。   二姨太笑道:“是呀,我叔公家的孩子,银行工作,认识好多朋友,让他给幺小姐作伴……”   陆诏年不客气地打断:“你也知我是陆家幺小姐,什么叔公家的,恐怕给我提鞋也不配。”   二姨太尴尬不已,陆老爷似未察觉,如常地看着报纸。   冯清如解围道:“小年惯会玩笑,可别吓着二姨太。要说这舞会么,何须凑别人的热闹,我们陆公馆也可以办,也是该办一场了。”   陆闻泽附和:“这些时日,城里不乏议论,认为我们因此同军部的关系变得紧张,来来往往的人家也多言语试探,办个舞会借以扫除,不失为佳策。”   陆老爷放下报纸,道:“嗯,我看芥生平日好风雅,小年同他合奏怎么样?”   二姨太娇嗔着,想再为叔公家的孩子谋说,陆老爷淡笑道:“我喜欢听小年弹琴。跳什么舞,你会跳舞不就成了?”   哪里是说跳舞,是说跳舞的人出身风尘,别想跟陆家女儿攀亲。   二姨太心里忿忿不平,只怨自己来得晚了。若是早些年就进了陆公馆,有个一儿半女,这陆家最受宠的幺小姐还轮得到陆诏年么?   不过,来得早又有什么用,那姨太太色衰爱弛,唯一的儿子死了,一个人遗落乡下小院,老爷早把她忘了。   二姨太心中不爽利,吃过早饭就去司令府打麻将了。   以前姨太太也常去司令府,可这位置,到了时间总该是要让的。   陆公馆里,冯清如避开耳目,宽慰陆诏年不要同二姨太一般计较。   “舞女出身罢了,谁人不想好呢,可她全然不顾这个家,更不顾及我的感受,贪得无厌。当年还是章亦梦,如今?父亲看上的是什么东西!”   没料到陆诏年会说出这么刻薄的话,冯清如愣了下。   “现在是一点规矩也没有了……本来,连我也不守什么规矩……”陆诏年叹息。   冯清如道:“改日同我回乡下小院可好?小娘一个人,怕是苦闷。”   “我怕小娘见了我,不高兴。”   “怎么会呢?做完法事那天小娘还跟我说,梦到二少小时候了。他去上学,你偏要同他一起去,他赖不过你,背你走了一截路,把你丢黄桷树下,你回家告状,害他被夫人罚打手板心。”   冯清如道,“小娘很怅然,说那时候该多照顾你一些,说不好你们就不会闹别扭了。”   陆诏年眼睛湿湿的。   “你看,小娘是惦记你的。”冯清如道。   陆诏年却道:“那你呢?大嫂,你可梦到过他?”   “就是那几天吧,我记不清了,你大哥应当记得,醒来一语不发地坐了半晌,我一问,他就掉眼泪了。”   陆诏年茫然无措:“他都一一见了你们,可怎么就不来见我呢?他走后我就再没梦到过他,一点预兆的梦也没有,如今这么久了……”   “你小哥哥从小就惯着你,怎么舍得来跟你告别,再惹你伤心呢。”   陆诏年怔怔抬头,“是这样?是这样啊,他连死都不肯让我难过啊。”   *   舞会开始了。   陆诏年和施芥生弹琴、跳舞,被达官贵人们拦着喝了好多香槟。月亮露出来时,陆诏年带施芥生爬上房梁。   “这座城,还真是纸醉金迷呀。”   施芥生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终于把这些时日藏在心里的事说了出来:“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那会儿他像往常一样拆开陆诏年的来信,信中没有题目,无关理想,只有一个少女焦焦灼的心事。   他吓了一跳,继而失落。踌躇好些天后,他写了回信。陆诏年很快再来了信,只说她想明白了,一笔带过。   她想明白了什么?要放弃那位学长,还是同学长的女友一较高下?他不希望她受伤,却又不知该以什么立场来劝慰。   面对陆诏年,他总觉得自己缺乏资格凭证。   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谈论,他不能不顾及她失去兄长的痛楚。今日舞会气氛高昂,他按耐不住了。   可说完就有些后悔,他怕自己显得轻浮。   “我当然有喜欢的人。”陆诏年笑意盈盈。   施芥生一颗心沉没了。   “有那么喜欢,喜欢到容纳不下别的人?”   “很奇怪吗?”   “他喜欢你吗?”   “应该是吧,他怕我伤心,都不肯来见我。”停顿片刻,陆诏年双手蒙住脸,呜咽起来。   施芥生忙乱地安慰她,感到一点侥幸。   *   这一晚,陆诏年昏睡了过去。翌日城中大雾,人们都说今天会是个大晴天。   施芥生打电话来约陆诏年去游船,白小姐也在。   陆诏年没到约定见面的地方,半路撞上了一个药贩子。陆诏年行得急,想赔钱了事,却瞧见落在地上的烟袋——   竟是鸦片烟。   再一瞧,那头裹布斤的药贩子略有些眼熟,可不就是当年她纵马追逐的鸦片贩子?   这么多年,小哥哥都当这事是她编造的……偏生这么巧,这时候撞上了。   药贩子哪里敢索要赔偿,怕营生败露,捡起地上零碎就走。   陆诏?????年猛地逮住他后领。   药贩子赔笑:“姑娘,你行行好,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不容易。“   “这么多年,捞偏门的都发迹了,怎么你还在做这个?”   药贩子定睛一瞧,也觉得陆诏年眼熟,可这不是唠嗑的理由。   “我要买。”   药贩子狐疑,陆诏年拿出一枚银币,坚定道:“卖不卖?”   “好说好说,街上人多眼杂,茶馆里坐。”   原来药贩子这些年赚了些钱,后来听信了别人的话,学人炒金,赔得倾家荡产,只好去求袍哥弟兄,做回老本行生意。   陆诏年不大听得进去别人的故事,揣一块鸦片烟往家的方向走,又想起和人有约。   游船的一上午,陆诏年浑浑噩噩,旁人说什么话,她都只是敷衍。施芥生倒不恼,同白小姐一样,疑心她宿醉未醒、身体欠佳。   中午也不按计划下馆子了,他们把陆诏年送了回去。   冯清如留他们吃饭,他们婉拒了。适逢二姨太家的亲戚来访,冯清如也不便再挽留了。   那一家子好吃懒做,今天又来跟二姨太要钱,偏厅闹哄哄的,她可不好让客人看笑话。   “你上去看看小姐,叫小姐好生休息,要吃什么用什么,你们拿上去就是,别让小姐下楼来。”冯清如道。   用人应是,上去了没一会儿,回禀道:“大少奶奶,幺小姐房门锁了。”   “睡了吧?你们仔细看着。”冯清如仔细听着偏厅里的对话,匀不开注意力。   “是。”   估摸着合适时机,冯清如进偏厅打发这帮亲戚。他们得了些昨日舞会剩的食盒,不情愿地走了,二姨太转而对冯清如下脸色,指责她这是打发叫花子。   “那么你应承他们的要求,要工作的安排工作,要钱的给他开钞票。”   “等老爷回来了,我自然要提。”   “那最好了。”冯清如懒得同她争论,听用人说蟹到了,吩咐厨房煮碗蟹黄粥送上楼。   二姨太一听,当即不满:“既有蟹,方才怎用剩菜剩饭打发我家里人。”   “这年生有的吃已是万幸,你当陆家是什么,上上下下亏待过你?况且那蟹是我娘家送来的,是我冯清如的本事,就是老爷也要谢我,你哪来这么大口气?”   二姨太直接嚷了起来,冯清如没见过这等粗蛮人,赶紧离去。   楼上,陆诏年房门紧闭。冯清如敲门没回应,正要转身,听见里面有轻微响动。她贴门,确听见房里传来声音。   不知怎么回事,她先哄为敬。   里面的人始终不答话,直到东西倒塌的声响砸落耳朵,冯清如眼皮一跳,忙用力拍门。   用人拿来钥匙打开门锁,只见陆诏年躬身伏地,剧烈咳嗽着。旁边有把刀,刀尖沾染了黑乎乎的东西。   用人们围上去,帮陆诏年把卡在喉咙里的东西掏出来,拍她的背,喂她喝清水。   “快请医生……”他们手忙脚乱。   待陆诏年喘过气,背靠床沿,冯清如定定道:“你们都出去。”   房间安静下来,陆诏年的呼吸声尤为清晰。   “你想做什么?”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陆诏年脸上,冯清如看着这张年轻的脸庞,感到后怕。   “别救我——”   陆诏年话音未落,冯清如一记巴掌就甩了上来。   脸颊火辣辣的,陆诏年懵然。   冯清如比她更惊讶。   “你是要干什么,求死?……”冯清如握紧拳头。   “哈,”半晌,陆诏年轻声道,“我果然就是个至阴至煞的克夫命。”   冯清如蹙眉,渐渐地僵住了。   *   冯清如叮嘱宅院的下人,不许让这件事传到老爷耳朵里。当晚陆诏年发烧了,家里人问起,冯清如便说,因为划船着凉了。   艾维姨母听说后,坐船过江来看陆诏年,亲自给陆诏年煮蟹膏粥。   昏睡中,陆诏年说了许多梦话。姨母躲到走廊上悄悄抹泪。当陆诏年醒来,姨母又是那个比艾纫还强硬的女人了,她骂陆诏年痴心妄想,骂陆闻恺,做鬼还要缠着他妹妹。   冯清如把蟹膏粥送进去,就好像她只是烧糊涂了一样。   冯清如料理这个家,尽心照顾陆诏年,陆诏年病好了,却没法在这个家待下去了。   陆老爷不知听了什么谗言,认为姨太太痴了,要把她送到歌乐山上的疗养院去。有生以来,陆诏年第一次那么激烈地顶撞父亲。   “父亲宠妾灭妻,克死母亲,如今为了一个下贱的舞女,要断送小娘余生……那是你儿子的生母,他还没有过七七。”   二姨太抚着还没什么轮廓的肚子,轻声道:“老爷,看来又疯了一个。我就说这风水布局不好,该请师父来断。”   其实陆诏年不恨这个人,她咄咄逼人说着克应,怨的是自己。   她发过誓,而今天罚应验了。   *   不用他们赶人,陆诏年自己离开了。   她去了他们曾经去过的每条街,从花山南路的公寓到城外野坡,联大北区到工学院,每一间咖啡馆、台球室,听他们轻声说过话的台灯,符文模糊了的桥牌。   她去了蒙自,南湖烟雨婆娑。   好几次,她险些跌进去。   火烧般的云霞倒映湖面,陆诏年终于见到了小哥哥。   她说过为他捕蝴蝶来着,他没忘,要她帮他捕一只蝴蝶。 第四十九章   “距今, 政府已征收十万青年学生入伍奔赴缅甸战场......”   餐桌上,有人念着晨报新闻。   陆诏年收起碗筷,轻声道:“我去上课了。”   新入住公寓楼的同学拎书包追上去:“学姐, 等等我呀。”   四年来,航空学系又来了个女同学,大家自然地将照顾这个学妹的任务丢给陆诏年。陆诏年该做的事一样不少做,却给人无形的距离。   学妹并未因此产生芥蒂,仍像追随偶像一般追随陆诏年。   她有一双机灵的眼睛, 看人时闪闪发亮。陆诏年并不喜欢那双眼睛, 让人想起过去的自己,天真无畏,不曾受过伤。   “因为陈意映打过招呼,我才让你住在这儿。我并不会给你任何优待, 可明白?”   “我明白!”学妹自顾自说着, “可陈老师常常向我们提起你, 我无法不对你感到好奇——是怎样优秀的人。”   “你太亢奋了。”   “当然啊, 实际见了面,发现学姐比想象的更厉害!在几乎全是男孩的工学院也能保持第一名, 平时待在工厂做研究,那么多善款筹集活动也不落下......学姐, 我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见陆诏年微微蹙眉,学妹忙道:“当然, 这些都只是表面, 做科研要脚踏实地,我一定不忘学姐的叮嘱。”   “我没说......”   “学姐, 一会儿见!”学妹一溜烟跑进教室, 用力挥手。   陆诏年暗自懊恼, 怎么就把人送到学校来了,她要去的地方在另一个方向。   *   本学期开始,他们系的教授协同兵工后勤学校开设了机械培训班,陆诏年负责来教基础理论课。   下课后,学长找了过来。他留校任助教,帮老板带临届生做毕业课题。   陆诏年以为学长是为此事而来,学长却神神秘秘地约她到空军基地附近的咖啡馆谈话。   航空委员会计划送一批后勤兵赴美深造,希望他们导师在培训班的基础上设一个赴美预备班。   师生们课业繁忙,很再难匀出精力帮政府做事。为此委员会开出条件,让工院学生以机械师的名义一起赴美,培训期间学生可以自行申请美国的高校,届时政府会补助学费。   “名额只有两到三个。”学长悄声道,“我想推荐你去。”   陆诏年反应不大:“为什么?”   学长一怔:“你不是想出去看看?迎新晚会上......”   陆诏年略笑笑:“我吃醉了酒,胡话罢了。”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晓得,你家定然不差这点钱,可这年生兵荒马乱,想要出去,并非易事。”   陆诏年不语,学长又劝:“你可要想清楚。”   “不说考学了,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怕我不习惯。”   “凭你的成绩什么学校上不了?你若开口,陈教授一定会为你写推荐信,说不准你就能和教授做校友。”   “学长才是教授得意门生,我的课题已经被教授驳回了,他正生我气呢。”   “美产战斗机失事事故原因,作为课题太小又太泛泛了,尤其对你来说,教授希望你做有挑战性的研究。”   陆诏年摩挲着白瓷杯耳,忽而抬眸笑:“那么,我能穿越喜马拉山,去缅印战场么,我确实更想研究在有限条件下,如何改造运输机以降低事故率。”   学生有些恼意:“我敬仰你兄长,他是个英雄,你应当为他做些事,可你终究有你自己的路要走。别再沉湎在悲观之中了,这是在浪费时间,浪费你的才华......”   陆诏年不知作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   对面的位置空了,她才想起来反驳:“你们太残忍了......”   *   入冬后,陆?????诏年收到施芥生来信。   经友人撮合,施芥生在高校间展开了认识物理的讲座,第一站是昆明。   施芥生来昆明那天,陆诏年和工学院几个学生去迎接他。施芥生行程紧,没有闲谈的时间,人群中只同陆诏年讲了句请她来听讲座的话。   陆诏年原打算站在门边听,把好位置让给学生,学妹愣是把她拽到了前排座位。讲座上,施芥生朝陆诏年看了好几次,学妹发现了,一个劲儿问他们的事。   陆诏年嫌烦,撇下学妹离开了。施芥生瞧见,讲话磕绊了一下,引得学生们笑起来。   夜里,联大骨干设宴招待施芥生,施芥生没说详尽,叫陆诏年一道去。陆诏年以为只是几个人吃饭闲谈,到了酒楼,撞见导师,颇有几分尴尬。   陈教授与施芥生同是麻省理工的校友,留洋时期有过交情,见此,毫不客气地数落起陆诏年。   话落到旁人耳朵里,却像称赞。教授说,陆诏年愈发有脾气,独来独往,和同学协同作业时吵架,在工厂做事,甚至要和机械师打起来。   陆诏年抿了抿唇,忍不住道:“实用科学确要精细到一毫厘,可也要追逐时间。兵工厂面对的是战场,时间不等人。”   “做科研的穷尽一生,可能最后只追回那一分钟。我不想空谈大义,但那一分钟,绝不是战场的一分钟。”教授道。   “大多数人只谈取舍输赢,是因为这年头的生活没有容纳真理的空隙。你们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若不用力追寻那个空隙,不羞愧吗?”   廊亭下一阵风吹来,润湿了陆诏年眼眶。   别的教授岔开话题。几盅热黄酒下肚,气氛又和乐融融了。   陆诏年保持沉默到饭局结束,施芥生送她回住处。   街巷昏暗,楼前一盏小灯拖曳出二人的影。   “我此次来昆明,其实......”   “我家里人让你捎话吧?”   施芥生脸颊微红,片刻,他摇了摇头,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陆诏年呆呆地看着施芥生,他后来的话,她都没能听清。   *   在学长帮助下,陆诏年修改了课题,比过去更认真地念书、工作,过着简朴的生活。   城里的怪谈再陆诏年无关,什么历史系的小施助教帮吴医生抚养她的孩子,那孩子大约是什么负心汉留下的。   听学妹讲起,陆诏年后知后觉道:“怎么这才告诉我?”   “我以为学姐不关心这些呢......”   “小施助教关照过我多次。”   陆诏年托司令部的关系买到干净的白米,称了一大块猪瘦肉,包给小施助教。   小施助教让她进去坐坐,她拘谨地站在职工宿舍门外,道:“我赶时间,就不坐了,谢谢。”   小施助教笑:“你给我提东西来,怎么反倒谢我?进来喝杯茶吧,耽误不了你什么时间。”   师长如此说了,陆诏年没有不应承的道理。她跟着进了房间,见小施助教朝里屋说笑。   “这学生怪可爱,别人巴不得打听清楚怎么回事,”吴医生一边从里屋走出来一边说,“你就不好奇?”   陆诏年不知说什么,附和地笑了下。   “变笨了。”   “若是小郁见了这学生,不知要怎么捉弄呢。”   陆诏年适才道:“小郁是......?”   “我表姊妹。”小施助教道。   狭小的单间放收拾得干净敞亮。吴医生把倒扣的彩釉茶杯翻过来,给陆诏年倒茶。   陆诏年道了谢,把茶杯捧在手里,忍不住瞧了瞧背上的彩釉。她想偷偷瞄杯底刻印,被吴医生发现,一时有些尴尬。   “是了,这些个茶杯可不菲。”吴医生笑容明媚,“都是我精挑细选从我二哥那儿偷来的,以后有个什么,就靠它们救命了。”   陆诏年愣愣道:“可万一有个什么,哪有时间典当换盘缠呢,不如早些换些金银。”   “真信了。”吴医生朝小施助教笑。   “骗你呢,她这人没一句真话。”小施助教道。   “哦......”陆诏年看着茶杯,“你二哥待你应当很好吧?我家也有两个哥哥。”   没说一会儿话,里屋传出小孩咿咿呀呀的哭声,她们不得不去哄小孩,陆诏年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陆诏年恍恍惚惚的。在公寓楼里遇上同学,对方惊讶地说:“你怎么哭了?”   陆诏年仓促地低头,钻进房间。   毛巾架旁有一面壁挂镜子,陆诏年洗脸擦净,抬头看到镜子,一瞬间以为看到了小哥哥。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似乎愈来愈像小哥哥了。   她想看得清楚些,贴近了镜子。   呼吸迷蒙了镜面,脸颊冰凉。她拥住身上过于宽大的呢绒外套,仿佛拥进滚烫的身体。   当初她把这件外套带来了昆明,就成了她唯一没被夺走的小哥哥的遗物。   床底下上锁的箱子里有一把左轮手-枪,弹夹上满了。   陆诏年把枪拿出来,端详良久,最终合衣而抱。   不受控地堕入欲望的彼岸,她看见了两个灵魂。   *   野猫啼叫,夏的潮热腐蚀竹席。   学长要去美国了,临别前对陆诏年说,比起任何人,他最不放心她。   陆诏年开朗地说:“没事的,你并不欠我的。我们都朝着更远大的前程奔去吧!” 第五十章   陆诏年拿到了学位证书。没什么仪式, 教务处盖了个章,她归还学籍证件,就可以离开学校了。   由于国府制造的一系列恐怖事件, 倾向左-派与自由主义的教授陆续离开,陈教授带完陆诏年这一届,也觉得完成了使命,要去一个能潜心做学问的地方。   教授还是建议陆诏年赴美深造,陆诏年说:“还有很多事等我去做。”   她考学念书, 是为了做个有用的人。   离开昆明那天, 是空军节。昆明的人还记得飞虎队与空军,许多门店张贴着空军的海报。   空军基地附近还是那么时髦,新面孔的飞行员穿着那身卡其色常服,戴一顶美式船型帽。   街头隐隐传来老航校的校歌:   “得遂凌云愿, 空际任回旋, 报国怀壮志, 正好乘风飞去, 长空万里复我旧河山。努力,努力, 莫偷闲苟安,民族兴亡责任待吾肩, 须具有牺牲精神,凭展双翼, 一冲天……”   陆诏年走过城外野花盛开的山坡, 一路到墓园,给哥儿几个敬了酒。   周耕顺赶来为她践行, 将一个空运包裹给了她。   “是二哥留在缅甸的东西, 经了几次手, 我想没什么贵重的东西了。还有些书信,我给你带了过来……”   见周耕顺吞吞吐吐,陆诏年当他面拆开包裹。   饼干铁盒里装著书信,是这些年她给小哥哥寄的信,厚厚一叠,他全部好好保存了起来。   最底下有张他们的合照,陆诏年拿起来看,看到背后一行小字。   陆诏年绷紧了唇角,不让一点情绪流露。   周耕顺又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信笺:“我们空军,上战场前都会被要求写好遗书。这封,是他最后一次离开昆明前交给我的,虽只是玩笑……”   陆诏年直接拿过信笺,展开: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字迹洒落,短短一行也引用的诗文。诗出《写情》,收录于《全唐诗》,小时候他教她念过,那时他没将这首诗画作重点,只说其讲的是恋人失约之怅然。   他是野鸽子,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于是从不约定。唯一的一次约定,他失约了。   *   回到重庆,陆诏年在江北乡下住了一阵,每天陪冯清如带孩子,教陆惜年认自己的名字。   艾维姨母和麦姨夫带着儿女来玩,院子里常常回荡着孩童们的欢笑。   陆诏年久违地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在小哥哥到来之前,她对这个还懵懂好奇。   “如今你回来了,打算做些什么?”   姨母总不自觉要充当母亲的角色,关心起人来让人感到压迫。   陆诏年颇具敌意地说:“我是不可能听从你们安排嫁人的。”   姨母冷笑:“成日要死不活的,原来还有精神跟我置气。那好了,死不了。”   “我巴不得姨母咒我。”   “我才不要咒你,你往后的日子,都得跟上帝忏悔。”   艾维是第一个发现陆诏年与陆闻恺有违兄妹伦常的人。当年她把事情告诉了陆夫人,陆夫人逼迫陆闻恺离家,兄妹二人就此分离。   姨太太惊闻此事,不知如何劝解陆闻恺。她这个儿子,骨子里最是倔强,认定的事没人能扭转。她想着,两人分开了也好,少年人一时糊涂,等时间久了也都忘了。   直到陆闻恺调回重庆,姨太太渐渐发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可她要阻拦,已经太迟了。夫人临终前让陆诏年发了誓,她听陆闻恺轻描淡写提及,一面不忍儿子痛心,一面稍稍松了口气,她以为这件事真正会结束了。   后来陆诏年去了昆明,好几年。陆闻恺给家里寄信,祝贺大少奶奶母子平安。姨太太看到陆惜年这个?????名字,就晓得一切完了。   那次陆诏年企图吞鸦片自戕被救下,尽管大少奶奶隐瞒缘由,艾维还是洞悉了背后的事实。   她们没能分开他们。   “罢了。”自家姐离世,艾维愈发讨厌陆老爷和整个失常的陆家。从小看着长大的陆诏年,竟然变成这样的怪胎,说不好正是上天给这个家的惩罚——早些年,陆老爷做了有损阴德的事。   “走都走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好好过,孝敬你小娘,别再折腾大家了。”   陆诏年独自待在房间里,一点知觉也没有似的望着远方的山峦。   她宁愿变笨,变钝,没有感觉,可是不愿意丢掉一秒与他有关的记忆。   *   陆诏年谋得几份美差,最后决定去研究所工作。   施芥生很高兴,买了酒,叫上一帮朋友庆祝。   白小姐悄声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好事将近呢。”   施芥生脸颊驼红,只是笑着。   陆诏年也喝多了,水盈盈一双眼看过来,教施芥生低下了头。   白小姐撺掇他告白心意,他道:“她才刚刚参加工作,还太早了些。”   “这么些年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人生莫过得一知己,不赶这一时半刻。”   *   日历一页页翻过,陆诏年适应了研究所枯燥的日子。偶尔得闲,他们就上缙云山郊游。有时,陈意映会从江津的女校回来,和陆诏年相约上歌乐山的战时儿童保育院参加义工活动。   逢年过节,陆诏年也回江北乡下看望一大家子人,她把大部分薪水津贴交给冯清如。冯清如说,哪里需要你补贴家用。陆诏年笑笑说,反正我也用不上。   陆诏年穿工装,头发剪得极短,像男孩。院里那位首屈一指的化工科学家时常出入陆诏年住所,人们打趣她们,更甚有人当了真。   开春过后,城里人又有了谈论战争的兴致,说是以美国造军舰航母的速度,日本要吃败仗了。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通过广播宣布日本投降。各地电台与报刊争相报道,一时间街头巷尾摩肩接踵,挤满了人。   陆诏年正在实验室做涡轮测试,忽然听到欢呼传来,整栋楼都在摇晃似的。   助理顾不上仪态,推门闯入:“日本投降了!战争结束了,都结束了!”   陆诏年愣愣地看着对方,想说点什么,却觉哽咽。   街上敲锣打鼓,红白喜事铺子的鞭炮被一抢而空。   记者艰难地在人潮中移动,举着笨重的录像机记录这一刻。   陆诏年被周围的人撞得头昏,好不容易站稳,发现施芥生握住了她的手。   “我以为我不会再高兴了,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替他……”陆诏年的话语被声浪淹没,施芥生低头想听清,陆诏年只是笑着回握了他的手。   *   九月,日本正式签署降书,中央军校举行了中国战区受降仪式。不日后,台湾光复。   那些下江男人和本埠女人结成的抗战夫妻散了,人们都想回到家乡去,时人悲,时人喜。   这份欢欣没能持续多久,法币持续贬值,货物流通困难。战时捞偏门,混得如雨得水的人吃到苦头,做正经生意的破产了,穷苦人家流离失所。人们发现即使胜利了,日子也没有好过,还更难了。   “倒了胜利霉……”人们哀叹。   大马路萧瑟,背后的陆公馆仍灯火通明。江北院子的人搬回公馆,因人多事杂,用人伙计们手忙脚乱。   这天,施芥生同家姐上门提亲了。   念及这么些年施芥生一心一意只待陆诏年好,陆老爷放下了门第之差,同意了。   新来的小女佣欣喜地把陆诏年叫下楼,在门廊外后偷听,却见陆诏年震惊不已。   “小姐……我真替你高兴!”   陆诏年瞧了小女佣一眼,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厅里的人谈完了话,陆老爷吩咐人把小姐叫下来,陆诏年径自走了进来。   “芥生,我们谈谈。”   他们来到后院草坪,新搭的球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施芥生以为陆诏年不满他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解释道:“在这件事上,我想还是遵照传统,先取得伯父肯定,再……”   “如果他不同意怎么办?”   “我会坚持到他同意为止。”   见施芥生神情笃定,陆诏年有些怔然。   “你……不是来跟我说这个的,对吗?”施芥生预感到了什么。   陆诏年轻声道:“我心里有人。”   施芥生迫切道:“谁?研究院的人,大学学长?他去美国都这么久了,你还没忘记么。”   “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别的人。”   施芥生重新思索起那封特别的来信,“既如此,非常之情感,何以不为世人所接纳”……   施芥生脸色煞白,不敢看陆诏年,离开了。   *   两年后,国府在陪都重庆修建了空军坟,以告慰空军将士的英灵。   那天天气正好,陆诏年拿了一个铝酒壶,要到南山去捉蝴蝶。   小女佣疑惑:“南山哪有蝴蝶?”   “有的。有的。”   坐渡船过江,上南山,循着蝴蝶的踪迹闯入一片苍翠竹海之中。   蝴蝶落在一块墓碑上,扑扇翅膀,让人瞧见了刻印的字。大意说陆闻恺拿过种种勋章,被追封为少校。   陆诏年扑了蝴蝶,打开酒壶一饮而尽,好不痛快。   “小哥哥,蝴蝶,我找到了。”   *   公历一九四三年,六月三日,昆明天气晴朗无云。   然而穿越喜马拉雅山麓一带风暴交加,不适宜新手飞行。陆闻恺帮弟兄飞过许多次,不多这一次。   何况天气恶劣时段,遭遇日机埋伏的可能性更小,陆闻恺认为这算不上最危险的一次飞行。   同后生讲了两句玩笑话,陆闻恺上了运输机。   透过若隐若现的云层能看见白雪皑皑的山峰了,机身气流涌动,颠簸起来。   陆闻恺稍稍降低飞行高度,峡谷中刺眼的残骸反光为他指引方向。   有惊无险地穿越山麓,刚出流气层,陆闻恺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一抹影从侧后方云层里划出——   日机来了。   载重的运输机远不比作战机,飞行员无法施展灵巧的技术躲避攻击。两架日机似乎在玩什么比赛,周旋着,将运输机夹在中间。   陆闻恺清楚这不是嬉戏,最大限度调动操作台,连备用的半箱油都抛弃,拼命抬升高度。   机关枪子弹射在飞机铝皮上,发出嘡嘡响。   陆闻恺推下操纵杆,机翼勉强躲避此次的射击。螺旋卷入冰霜,发出刀割锈铁般的声音。   察觉驾驶员是个行家,日机飞行员收敛了嘲弄心,拿出战斗姿态。   风霜覆盖防风罩上血迹,陆闻恺一手捂住腹侧,一手仍紧握操纵杆。   飞行服安全绳索将他紧紧卡在座椅里。   背后一阵热浪袭来,耳朵嗡鸣,他跟着爆炸的运输机卷入烟尘之中。   他想起了什么,可无法捕捉,他心里只有空军使命,无暇他顾。   阖眼的一刹那,他看见了一只蝴蝶。   那蝴蝶是蓝色的,妖冶极了。看一眼就会被迷住。   作者有话说:   上卷完。 第二部 第一章   “小年, 陆小年......”   陆诏年从睡梦中醒来,打了个哈欠。   学生鱼贯而出,多功能厅里不剩几个人了。陆诏年揉了揉脸, 有气无力地对孟柔说:“我做了个梦。”   “睡不死你。”孟柔翻了个白眼,拎起香奈儿包,推着陆诏年走出去。   陆诏年让她轻点:“我头昏。”   “我才头昏呢,竟然陪你来听爱国教育讲座。”   “这讲座记学分......”   “我又不需要这两分儿。”走廊上有面大全身镜,孟柔拉住陆诏年自拍。陆诏年敷衍地双手比“V”挡住脸, 孟柔接着叨叨, “别说姐没告诉你,你们要写一篇学习感言交上去。”   “不是吧。”陆诏年哀嚎。   “你挣这点学分,对你成绩排名又没帮助。”   “我考试成绩是保持着的,可出勤率太低了, 辅导员说这对我影响很大, 保研首先要看成绩, 然后才是竞赛活动之类的。”   “他唬你呢, 你去打听打听历年保名的人,没点关系我都不信。”   “还真有凭实力上的。”   “你也有啊, 保不上就直接考。”   “跟你说不通。”陆诏年嫌烦,嘟嚷道, “我考运太差了。”   孟柔轻声叹气:“确实。”   陆诏年接腔:“不然怎么和你做了同学。”   孟柔作势要打陆诏年,陆诏年两步走开, 转身又讥讽道:“笨蛋!”   “我那是笨么, 我只是不学习......我们学校好歹是个985,你别拉仇恨!”   初夏午后的阳光透过黄葛树洒落, 北门的三角梅爬上墙。她们来到校门外等车, 孟柔才说要减肥不喝奶茶, 转头就跟小贩买了一碗糯米糍粑。   校门外正对一条马路,周围住宅老旧,满是烟火气。沙区因为学校遍布,到处都是这样的街区,就连最中心的商业步行街也几乎都是孩子们的身影。   陆诏年和孟柔?????从初一开始做同学到现在,过了马路就能从后门进她们的母校南中。整个十代都和同一拨人在同一片地方度过,好笑又心酸。   孟柔因为有许多出去玩的机会,并不在意,但她知道小年一心想去外面看看。高中毕业,他们一帮同学朋友相约去欧洲旅行,孟柔劝小年一起去,给她出机票住宿,小年拒绝了。   “真不知道你一个怕坐飞机的人,学这个专业做什么。”孟柔知道不全是这个原因,却也只有这么打趣。   “我想发光发热为国家做贡献造火箭,那不是......没考上么。”   “那也不是你的错。”说到这件事,孟柔总算不再奚落人。   在老师同学眼里,陆诏年是常年考第一的学神。高考成绩出来那天,陆诏年的成绩和平时差得实在太远,众人哗然。   离高考还很早的时候,陆诏年就有这种预感,没想到应验了。考试前两天,陆诏年梦游了,之后发高烧昏迷,险些连考试都错过。   学校老师捧着保温杯感叹,平时看这孩子沉稳,没想到一上大场面就不行了,心理素质太差。   陆诏年读的是农村小学,通过考试升入重点中学的名额极少。爸妈不想因此折了女儿的前程,为了缴“溢价”送陆诏年读南中,四处求人借钱。   陆诏年发誓要对得起爸妈的恩情,可是一遇到重要的考试或竞赛,总会出意外。   陆诏年攒了钱,悄悄上医院看精神科,这才诊断出患有学者症候群——陆诏年在记忆力与算数上有过人的能力,随之而来的缺陷则是ADHD及严重睡眠障碍。   医生说,陆诏年的案例复杂,症状表现特殊,诸如梦游。陆诏年查阅论文找答案,一无所获。   孟柔的妈妈听说了陆诏年的情况,第一反应是“该不会被什么缠上了吧”,孟柔本不信这些,当即也略略认同,陆诏年应找大师看看。   当下,二人上了的士,孟柔再度提起此事:“他们是说人十年一大运,总不会每十年都走背运,找大师看看你的八字,算下考运。”   “人倒霉才会信命。”   “我认真的,我妈最近才跟我透露了一件事。当年他跟我爸离婚后,有人给她算八字,说她是二婚命,以后衣食无忧,还给她指点了助运的方位。我妈本来不信,后来遇到了我后爸,就在大师说那个方位!”   孟柔让啰嗦一通,总结道,“有时候,人不得不信命啊。”   “拢共几个方位,概率很高。”   孟柔看着陆诏年,只觉朽木不可雕也:“你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像你们这种理工科生......不对呀,你应该晓得,好多厉害的物理学家最后都研究神秘学去了!说明什么——”   陆诏年接腔:“说明怀才不遇,只能寻求精神安慰。”   孟柔翻了个白眼,倒在座椅上。   “不过,比起付钱心理咨询,和算命师父聊天可能更有趣些。”   孟柔捂住耳朵:“让我下车!我不陪你了!”   这几天陆爸爸有点上火,陆妈妈煲了莲子薏米汤,让陆诏年给爸爸送去。孟柔闲来无事,想和陆诏年一块儿,陆诏年习惯了这位黏人大小姐,没拦着。   陆诏年家住七星岗,楼下有家开了几十年仍不收锅底费的老火锅。陆妈妈早上把水果摊推出去,晚上摆在火锅店门口。   下午妈妈不在,煲的汤寄放在火锅店里。陆诏年乖巧的招呼店里老板,说:“我妈让我来拿东西。”   老板把包装好的保温盒给陆诏年,闲谈道:“给你们老汉儿送去呀。”   陆诏年露出招牌甜笑,“是呀。”   “好乖哦。”老板夸她懂事。   陆诏年准备挥手道别,老板叫住她:“里面还装了你的中药,你妈叫我看着你喝完。”   门外玩手机的孟柔一下笑出声。   “我就知道......”陆诏年咬咬牙,把保温壶里的中药端出来喝。   陆妈妈虽没孟柔妈妈那么笃信,当年也找人给陆诏年看过八字。师父说陆诏年这名字不好,家里便改口叫陆小年。这中药也是陆妈妈专门打听来的名医开的,好中医会根据八字断病痛,说是坚持服药,就能治好陆诏年梦游的病症。   在孝敬爸妈这方面,陆诏年观念传统。喝药这点小事不碍什么,陆诏年愿意哄妈妈安心。   陆诏年抹了抹唇角,指使孟柔:“打车。”   孟柔哀叹:“我真是出钱出力还不讨好!”   “大小姐,是你要跟我一起才打车的,不然我坐轻轨了。”   两个人吵吵起来,又笑开。   *   车驶出渝中半岛,过鹅公岩大桥,在观音桥附近堵了会儿。粉色烟霞弥漫之际,她们抵达目的地江北机场。   孟柔身上有打火机,陆诏年让她就在外面等。孟柔说:“一块钱的打火机丢了再买呗,我好久没看到叔叔了,去打个招呼。”   “你是想听我爸夸你吧。”   “是啊,陆爸爸可风趣了,不像你。”   与陆诏年不同,孟柔擅长交际,面对长辈也能谈笑风生。   遇到孟柔之前,陆诏年性格乖僻,总是一个人待在角落。孟柔教她,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乖巧地笑就行了。陆诏年靠这一招行骗江湖,甚至招来不少桃花。   陆爸爸今天在国际航站楼那边当值,陆诏年提前打过电话,过去的时候,正听见陆爸爸拉着刚下飞的几个空姐聊天。   “爸爸!”陆诏年几步冲过去。   “这我女儿。”陆爸爸对空姐们憨笑。   空姐们不吝赞美,陆诏年一听语气就知道,爸爸又把她小时候的事情拿出讲了。   小时候,陆诏年就生出对飞机特殊的好奇,每当上空有飞机飞过,就咋咋呼呼地拽住爸爸妈妈衣服说,看灰机!   中学时,陆诏年想和孟柔一起参加夏令营,爸爸妈妈给陆诏年凑了钱。可一上飞机陆诏年就害怕,大闹着要下去,最后孟柔陪着陆诏年下了飞机。   想起那个画面,孟柔只能用“性情大变”形容。孟柔叔叔亲自来接她,她委屈巴巴地哭了。   陆爸爸送走空姐,揣着保温壶说:“请你们吃职工餐。”   “我问问孟柔。”   陆诏年转头,见孟柔一个人站在远处,不知看什么。等孟柔回过神,走过来,抓住陆诏年暗暗嚎叫:“我刚看见一个帅哥,天呐,好帅!”   “......”   “真的呀,我的眼光还有差么!”孟柔给陆诏年看方才抓拍的照片,可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陆诏年竟一反常态地搭话:“哦,大夏天穿皮夹克......骚包。”   陆爸爸乐呵呵地招呼她俩:“走不走呀?吃饭去。”   “今天食堂有什么啊?”孟柔一下就把皮夹克帅哥忘了。   下扶梯时,陆诏年回过头去看,只见有几个匆匆的旅客。她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孟柔退回来拉她,“小年,小年,你看什么呀?”   “你觉不觉得……”陆诏年抬起孟柔手腕,看她的古驰时装腕表,睁大眼睛问,“你看到什么?”   “什么?”孟柔一头雾水。   墙上壁挂时钟的秒针在逆时针转动,孟柔的腕表也一样。   “现在几点几分?”   “六点过。”   孟柔看不见,陆诏年不清楚这现象是否是幻觉,急切地寻找更多时钟。她两步并作一步跑下扶梯,穿过灯光敞亮的通道,传送带上的旅客奇怪地瞧着她。   孟柔在后边喊她的名字,陆诏年根本来不及回应。手心冒冷汗,她气喘吁吁地来到宽阔的大厅,墙上并排六只世界时钟——   纽约、伦敦、巴黎、莫斯科、东京,指针错乱,速转不停。   而北京的时钟却仍按秒速,反方向转动。   大厅里人来人往,看起来很平常。陆诏年怀疑自己在梦游,可意识太清晰了。   今天才六月三号,按过往记录,不应出现怪状。   作者有话说:   设定原因,偶尔会有翻译腔。   那么当当当!有奖竞猜:小哥哥今生的身份是—— 第二章   “陆诏年!”   惊慌的女声横穿长厅, 埃德闻(Edwin)随之定住脚步。同周围的人一样,他循声看去。   电话震动,孚勒娅(Freja)打来了视讯。埃德闻一边接听一边塞上蓝牙耳机。   “我刚到。”他举起手机, 朝视频里的女孩笑。   “哦,我是第一个打给你的人吧?”孚勒娅趴在她的单人床上,下巴抵着毛绒抱枕,流露出些许少女般的甜蜜。   “你有我的航班信息。”   孚勒娅不满他的平淡,努了努嘴唇:“好吧, 那边天气怎么样?”   “比我想象中热。”   “你有感觉到什么吗?”   埃德闻思索片刻, 说:“我还不确定,只是感觉到有一点奇怪。”   “飞了长途,你肯定会不舒服。别多想,放轻松。”   “当然。”   “祝你好运, 记得随时联系我。”   “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   埃德闻并非第一次飞长途, 这次不?????知是温度还是别的原因, 一下飞机他就有些眩晕。   以至于视线掠过时钟时, 似乎看见了幻想。但再一看,时钟的秒针按照正常速度转动。   视线在世界时钟上稍作停留, 埃德闻跟着指示朝行李转盘的方向走去。   *   孟柔完全没注意到穿皮夹克的埃德闻,小跑过去, 拽住陆诏年胳膊。   “你干什么呀?”确认陆诏年神志清醒后,孟柔蹙眉说, “你吓死我了!”   “我觉得, 我的世界可能从‘叠加态’开始坍塌了。”   “啊?”   陆诏年垂眸,缓了缓说:“量子物理学里有一个概念, 叫光电效应, 爱因斯坦解释了这个理论……”   “STOP!”孟柔双手按住太阳穴。   陆诏年顿了下, 咧笑:“好为人师了哈。”   两人原路返回,沉默着来到职工食堂。   陆爸爸温柔地责备说:“跑哪儿去了?打电话也不接。”   陆诏年指了下孟柔:“追帅哥去了。”   陆爸爸笑:“什么帅哥呀,追到了没?”   “我没……”孟柔刚出声,就被陆诏年掐了下,看在陆爸爸的份上,她只好咬牙切齿地赔笑,“哎呀也没有多帅。”   “陆叔叔认识的帅哥还不多嘛,微信里全是,来你看……”   陆诏年默默走开,去打饭。   过了会儿,陆爸爸和孟柔端着餐盒到她后边排队,他们还在讨论那个话题,孟柔说:“其实我也不是多想谈。”   陆爸爸说:“你们还小,不急。”   孟柔说:“叔叔你真好,不像我妈,一天给我介绍这个那个的,还都是二十□□的老男人。”   陆诏年插话:“律师,美国藤校的。”   陆爸爸不懂具体指什么,感觉蛮有含金量,笑说:“那很好呀。”   “那我让妈妈介绍给陆诏年啦?”孟柔说。   “小年现在还是要以学习为重哦。”   “那如果小年耍朋友了,叔叔希望是什么样的?”   陆诏年简直一头问号,想说点什么,可被爸爸塞过来的一碗粗粮堵住了话。陆诏年迅速把碗放回去,陆爸爸又塞了过来:“吃点这些好。”   “我不爱吃……”   “你好挑食。”孟柔趁机怼陆诏年。   “我们小年啥都好,就这一点。”打好饭,陆爸爸领她们落座。   陆诏年懒散地替爸爸把话说了:“是,是,我上辈子大小姐,吃不惯。”   “你妈妈和我小时候就吃这些,那个年代,灾荒年生没吃的。喂养的鸡下几个鸡蛋,几姊妹都要抢着吃。”   那是七十年代,陆诏年听父辈说过许多次。   “叔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孟柔说。   “什么问题?哦,”陆爸爸憨笑挠头,“我觉得哈,别的都不重要,一个人首先要健康,再就是对小年好。”   孟柔有些失望,“就这样?怎么算好?”   “帮小年吃她不喜欢吃的,还会做小年喜欢吃的。”   陆诏年抿了抿唇,偷偷笑了。   *   陆爸爸今天值晚班,吃过饭就催促陆诏年和孟柔自己去玩。孟柔晚上有局,陆诏年独自搭轨道交通回了家。   山城地处四川盆地东部,地势复杂,因而轨道交通根据不同路线分别采用地铁与单轨,但由于一开始建设轨道交通时,官方推行的是“轻轨”,人们习惯把轨道交通统称为轻轨。   陆诏年最熟悉的是一号线,这条线可以从重庆曾经的商业中心解放碑到家,再从家到学校所在的沙区。   到七星岗站,陆诏年步行回家。坡道旁,老居民楼鳞次栉比,一楼小店有散发冷清白炽灯光,有的将二手烟雾关在贴花纸的玻璃门里,却教麻将哗哗声飘逸而出。   昏黄路灯拖长陆诏年的影子,直到消失。   老火锅门前的行道,一个推车斜摆在那儿,紫色的驱蚊灯照亮缤纷的水果。   陆诏年在摊前顿足,轻声说:“妈妈。”   打盹的胖女人抬起头,一下笑了:“小年回来了。”   “妈妈,”陆诏年把保温壶递到女人手上,握了握那手指。妈妈的手圆润而温暖,抚平她的不安。   “怎么了?”   “没什么。”   “你舅舅来过了。”   陆诏年蹙眉:“他来干什么?”   “回屋说吧。”   陆妈妈老家在南山上的一个村落,附近有座空军坟。年轻时进城做水果买卖,担扁担过马路,出了车祸。肇事者是陆爸爸。   陆诏年的舅舅那会儿还在念书,后来靠陆爸爸帮衬,做起了车行生意,日子过得尚可。   陆诏年升学时,陆妈妈跟自家亲兄弟借钱,他却称拿不出钱来。陆妈妈下跪,陆诏年的舅妈害讥讽说“演给街坊看,要我们当坏人”。   两家关系僵持了好几年,再后来,陆爸爸得了脊椎病,不能再跑车了。舅舅给陆爸爸介绍了机场安保的工作。   逢年过节,舅舅总要提及对他们家的好,仿佛天大的恩情。   陆诏年不太喜欢这样的舅舅,可到底是舅舅。   *   陆诏年帮妈妈收拾了水果摊,回到家。   陆妈妈从茶几上找到一张名片,“上回跟你舅舅提了一句……本来说给你找个七八月的车队,这个车队临时差人,工钱给的有点高。”   陆诏年为了争取保研,要参加各种考试、竞赛还有夏令营,奖学金帮补家里生活,完全不够用。陆诏年想在这个暑假找份工,没想到妈妈和舅舅说了。   陆诏年高中毕业学车的时候就说是为了有朝一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可考了驾照后,但凡能摸到方向盘,几乎都是在帮舅舅的车行做事。舅舅还美其名曰,给她练车的机会。   有爸爸指导,陆诏年车开的不错。帮车队开车,也参与了他们的不少户外活动。但由于时间有限,多短途活动。   “时间太紧了,我不好请假。”陆诏年想也不想,回绝了。   陆妈妈说:“没事呀,学校辅导员那边,妈妈去说。”   陆诏年思忖问:“这肥差,舅舅肯让我接?”   “他说你这么大了,都没去旅游过,马上大三,都要二十岁了。”   陆妈妈想了想又叹气:“当时让你复读,你说高考怎么都是那几天,不愿意。现在想考研考好学校,还是难……”   “我先了解一下吧。”   陆妈妈不识字,没有智能机,陆诏年照名片上的手机号码加了领队微信。领队姓李,有潜水、滑雪、急救等一堆资格证,这两年专门做川藏大环线。   他们这次有一个为期十五天的深度行程,走川滇臧路线,结合徒步与越野,一路到拉萨。   晚上十点过,老李回复了陆诏年的讯息。他们后天就要出发,约陆诏年明天去面谈。   陆诏年犹豫了三分钟,应了好。   *   钟表倒转仍然没停止,陆诏年无法控制意识与身体剥离的感觉,一晚上也没能睡着。   第二天早上,陆妈妈瞧着陆诏年脸色不好,有点担忧。陆诏年谎称睡好了,回房间擦了乳霜,用睫毛膏刷了睫毛和眉毛,再涂了唇膏。   陆妈妈骄傲地说:“真好。”   舅舅的车行在李子坝。陆诏年坐公交车到较场口,直接乘二号线过去。   二号线是山城建设开通的第一条轨道交通,最初采用日本日立公司设计生产的单轨列车,噪音较小。为此陆诏年特地研究过资料。   不过陆诏年最感兴趣的,其实是二号线上的风景。这条线路沿江岸而建,一路能看到底下落错的公路与高架桥,沿江楼房与顶楼的菜圃,还有穿进李子坝楼房,过佛图关时郁郁葱葱的山林,像是电影中的画面。   二号线后来写进了这座城市的名片,供游人观光打卡,陆诏年也没有一点反感。或许是无意中听说佛图关旧作“浮图关”,是古时的城门关隘,出了浮图关就等于出了重庆城,陆诏年总觉得这条线路有点特别。   到了地方,老李想试陆诏年的技术,让陆诏年在李子坝那条弯弯绕绕的盘山路上开个来回。   “我们不止是走国道,高原上很多路不好走,你如果有高反的话,有点麻烦。”老李说。   陆诏年熟悉这些话术,无非是想跟司机杀价。她也不废话,说:“我会修车,修发动机。”   陆诏年和老李签了合同,购买了旅游意外险。   *   出发前一天,陆诏年找辅导员顺利开到病假条。辅导员玩笑说,再这样下去,别说保研资格了,你很可能被退学。   陆诏年把讲座布置的作文放在办公桌上,揣上假条走了。   尽管陆诏年抱怨,学校不花心思搞学术,净搞这些政治任务,还是认真写了作文。陆诏年觉着,人总要记得历史,不止是宏大叙事的那些。   辅导员拿起作文一瞧,陆诏年写的是,“论抗日救亡中贫困群体:集体失声”。   晚上,陆诏年约孟柔吃饭,就在家楼下的老火锅。   孟柔给了她一块户外防水腕表,陆诏年怀疑这表不菲,孟柔说,没事儿,坏了就坏了呗,那律师送的。   陆诏年戴上,回家跟妈妈显摆。   陆妈妈把几幅中药?????装进陆诏年的行李箱:“你记得煎来喝。”   由于这个梦游症,长这么大了,陆诏年都没有过宿舍生活。陆诏年每次出门在外,陆妈妈总担忧。这回,妈妈比往常淡定,让陆诏年感到反常。   陆妈妈说:“妈妈希望你健康、快乐,其他的都不重要。”   陆诏年既不够健康也不很快乐,像是生来,灵魂里就少了点什么。   然而陆诏年更是个逻辑怪物,从不浪费一秒钟矫情,她对妈妈粲然而笑:“重要,怎么不重要,我可是要靠美貌吃饭的!”   *   六月五日早晨,陆诏年驾驶车队的吉普上了路。   雨雾中,视野里的一切时钟,恢复了秩序。   ********************************************************************************************************************************************************************************************************************************************************************************************************   作者有话说:   某人抄笔记:帮小年吃她不喜欢吃的,还会做小年喜欢吃的。 第三章   陆诏年跟在老李的车后边, 车上几个人是在路上接到的客人,与陆诏年一般年纪,一对恋人。陆诏年嫌他们吵, 让他们蓝牙连接车载音响,放音乐。   快出市区时,他们听到了防空警报。   “怎么了啊?”   “纪念日啊,抗战的时候......”   陆诏年才在讲座上温习了,自一九九九年《重庆市人民防空条例》施行以来, 每年的六月五日, 重庆都会鸣放防空警报,以纪念抗日战争中大隧道惨案罹难的同胞。   听长辈说,她小时候很怕这个声音。长大渐渐不怕了,但还是觉得凄厉。   陆诏年调大了音乐音量, 把警报甩在身后。   **************   陆诏年这次跟的车队服务于一个本地生活方式机构。简单来说, 就是集户外运动品牌集合店与户外项目的公司。   由于露营、徒步等户外活动兴起, 那些生活在城市里不那么差钱的“小布尔乔亚”也受到了自然的感召。旅游公司千篇一律, 专业徒步团体太硬核难顶,而生活方式机构提供有趣轻松且自然的旅行体验, 可谓量身打造。   陆诏年第一次接这种活儿,确实觉得他们的装备说不出的讲究。   陆诏年和老李两个人开上了317国道, 车上的人全睡昏过去了。   四川入藏有分为藏南与藏北路线,藏南线从成都到康定, 途经途经十多个地区, 最终到达拉萨。这条路走318国道,路况不错, 沿途住宿条件相对完善。   比起以佛寺观光为主的藏北线, 藏南线胜在千变万化的自然生态, 是自驾首选。   此次路线主要为户外活动设计而非观光,驾驶路线较经典线路相对曲折。   第一站是长坪沟,他们在景区附近找了间小餐馆充饥,等成都出发的几辆车过来集合。   一行共五辆车,二十来人,天南海北的都有。   坐胖哥车来的是机构向导扬子,三十岁左右。他自然地把陆诏年当作参与活动的伙伴,直到老李介绍陆诏年是司机。   扬子想了下,“哦,是和我说过有个女司机。”   陆诏年牵了下唇角,没接腔。   她裹着咖色头巾,长直发贴脸颊,脸显得很小,像少女杂志模特。已经给人很难信任的感觉,老李锦上添花,又提了句是工科生——女大。   扬子把老李叫到一旁说话。   陆诏年以为自己遇到麻烦了,但之后一路,扬子什么也没说,好像接受了队伍里有个年轻的女司机这件事。   长坪沟在四姑娘山北面,地貌涵盖森林、溪流、瀑布和雪峰,大峰海拔五千米,是公认的入门级雪山攀岩路线。   他们徒步六小时进入景区里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营地,整理炊具与食材,生火做饭。   冷风拂面,陆诏年手捧一杯热咖啡。望着深邃夜空下的雪山,也生出想要攀登的欲望。可她是司机,等这些徒步的旅人攀越山峰回来,她负责送他们到下一个目的地。   在长坪沟待了一夜,第二天晚上,经受雪山风霜洗礼的人们蜷缩在吉普车后座,从小金县到达新店子牧场,扎营休息,为明天徒步穿越雅拉雪山补充能量。   在经典的重装徒步路线里,雅拉穿越对新人较为友好,一般从起点营地徒步穿过雅拉雪山到达塔公草原,全程超过四十公里,翻过四千八百米的雅拉垭口,还要一路往上。   从牧场草原到古道冰川,两天一夜,途经四季。   陆诏年和司机们直接到徒步的终点等,住村落的藏式民居。   抵达已至深夜,蜿蜒的乡村公路四周,只听得溪水声,应是从远处的雅拉雪山的冰川雪水。   民居的藏族小伙子在等他们,登记的时候和他们解释,因为来的实在太晚了,已经没办法做饭了。   此处海报在三千米以上,做饭本就不是一件易事。胖哥爽朗地说:“没事,有啤酒就成。”   几个老司机笑起来,小伙子指了下吧台一侧一排精酿啤酒的瓶子,“想喝什么?”   胖哥乐了,“还真有。”   “给兄弟们整起。”   男人们凑过去看都有什么啤酒,老李发现陆诏年还拘谨地站在角落,问:“妹妹喝不喝?”   陆诏年摇了摇头。   胖哥对老李说:“你叫小妹儿喝什么酒啊,这人。”   “别人还不是成年了。”   几个男人笑起来,陆诏年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抿紧了唇角。   因为家里的关系,陆诏年很熟悉司机这个群体,他们大多健谈,暴脾气,脏话不离口,时而开些低俗玩笑。   没点性格跑不下长途,陆爸爸年轻时也这样。   “我先去房间了。”陆诏年说。   老李点了下头,其他几个没在意。陆诏年提起32寸的行李箱,往狭窄的楼梯上走去。   陆诏年把行李箱拖到转角台阶上,听见楼下传来声音,似乎是别的客人。   *   民居是砖石结构,屋里铺了实木地板,每间房有暖气和单独的卫浴。陆诏年没想到住宿条件这么好,惊讶之余,扑倒在柔软温馨的床上。   男人们两人一间,陆诏年单独一间,还分到了最好的房间,床头靠着一扇窗户。只可惜现下一片漆黑,不知是否因为天气阴沉,连星星也看不到。   陆诏年拍了照片发给孟柔:今天终于睡到床了!   孟柔回复:辛苦陆司机!   附带一个“床上”的定位,又说:同睡。   陆诏年反手一个文字表情包,“我是直女,我不懂这些”。   陆诏年去梳洗。准备吹头发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犯了低级错误——忘记先检查设备,房间里没有吹风。   这里夜间温度只有几度,房间里还没开始供暖,很冷。她决定向民宿的管理人员求助。   陆诏年用毛巾包住头发,披一件薄棉服,下楼。   明天不用开车,几个男人还在客厅里喝酒。他们说话声音不大,肢体语言却有些激烈,似乎争论着什么。   “老李,刚才那个人走了吗?”陆诏年第一次带称呼和老李说话,几个男人停下说话,看过来。   胖哥说:“你怕是该叫‘叔叔’。”   陆诏年顿了下,露出笑容:“把人叫老了。”   胖哥也笑:“妹妹真会说话,老李女儿可比你大!”   “我不是妹妹,你们可以叫我小年。”   胖哥愣了,陆诏年转而同老李说话。老李告诉她,管理员拿走手电筒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陆诏年扫了眼他们堆在门口的泥靴与行李箱,不愿多打扰,上楼了。   拐角的房间门缝透着光,陆诏年思索了几秒,走过去敲门。   来应门的是一个蓄络腮胡的红发碧眼的外国男人,看到陆诏年,他有点意外:“哦,你好,有什么事吗?”   陆诏年下意识咽了咽唾沫,随之讲英文:“你好,请问你有电吹风吗,我忘记......但头发已经是湿的。”   她语法上有些教条,不过美森听懂了。   “你的房间没有吹风吗?”   “是的。房间里本来是配了吹风的吗?”   “嗯,每个房间应该都有。”   屋里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美森,出了什么问题吗?”   美森转头说:“没,一位年轻女士来借电吹风。”   小时候上不起外教的课,互联网发展到今天的地步,陆诏年才有?????机会和外国人练习口语。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她“young lady”,忽然紧张起来。   “没关系,我可以去我同伴房间......”   陆诏年话还没说完,木门吱嘎一声大打开。   一张英俊的东方面孔撞进陆诏年视野。   他比美森还高,五官深邃,不知道是否有混血。   男人打趣美森似的,说着“young lady,there you go”,将巴掌大的电吹风塞到陆诏年手里。   “多谢。”陆诏年突然说了方言,自己也愣了下。   男人没觉得奇怪,走开了。美森问:“还有什么事吗?”   “哦,没有了,谢谢你们。”陆诏年挤出一个笑。   “你可以明天再还给我们。”   “好的。”   陆诏年吹干头发,想去还吹风机,又怕打扰他们休息。   “孟柔......”陆诏年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最后删掉。   *   这晚上,陆诏年感觉自己似乎梦游了,早晨检查门锁发现没有动过的痕迹,有惊无险。   梦游症是睡眠障碍的一种现象,通常来说,多发于想象力丰富、神经发达的孩童身上。   陆诏年确证自己还是个孩童。   陆妈妈每天早上都会给陆诏年打电话,陆爸爸则无时无刻不在家人群里嘘寒问暖。陆诏年每到一处,也拍些照片发给他们。   陆诏年拿着手机下楼,民宿伙计招呼她吃早餐。   陆诏年回头,看见吧台背后的开放式厨房多了几道忙碌的身影,昨晚打过照面的两个男人正在吧台前享用自助早餐。   “吹风机……”陆诏年措辞中。   美森说:“没关系,你晚一点还好了。我们马上要出门。”   陆诏年来到吧台,几个人说起吹风机失踪事件。管理员表示了歉意,“待会我看一下。”   陆诏年随即又提出一个问题:“晚上暖气有点闷。”   黑发乌眼的男人瞧了陆诏年一眼,“你一个人?”   那边的美国女主人解释说:“她是那个四川旅社的人。”   陆诏年来之前就听说,女主人是美国人,嫁给了当地藏民,把家里房间分享出来,是为了给国际背包客提供落脚的地方。   “什么样的旅社?”男人顿了顿,自我介绍说,“埃德闻。”   “‘诏年陆’,你可以叫我,”陆诏年稍微耸了耸肩,释缓不自然的感觉,“年。”   “哦,年。”老外们很感兴趣。   他们从名字扯回旅社,陆诏年说明情况,“我是司机。”   “所以你今天休息,right?”美森说。   “算是吧。”陆诏年说。   美森邀请陆诏年和他们一起,他们准备徒步去找海子。   “远吗?”陆诏年有些顾虑。   埃德闻收回了他那清冷的目光,“走吧,美森。”   美森遗憾地说:“真的不和我们一起?It’s up to you.”(看你吧)   埃德闻走到门口,背上轻便的背包。   陆诏年不知怎么较起劲来,欣然地对美森说:“好啊,我和你们一起。”   埃德闻回头睨了她一眼,戴上鸭舌帽,出了门。   和美森一起出门时,陆诏年在门口取下鸭舌帽重新戴上,让逆光描摹出同样完美的侧脸。   “切。” 第四章   天刚刚亮, 还不明朗。他们朝雅拉雪山的方向走去,一开始路途平坦,上了缓坡, 眼前仍然是一片苍翠草原,实际泥土湿润,充斥碎石,并不那么好走了。   美森对这段路很熟悉,“他们要找的海子, 走过去就像散步一样简单。”   陆诏年看出他和埃德闻都是经验丰富的户外玩家, 他们穿着防水夹克和速干工装裤,背包上绑着太阳能电池板之类的装备。埃德闻腰间还挂了一个银色钛杯咖啡杯。   “对,他第一次来中国,还在适应时差。”美森说, “这附近海拔较低, 我带他散散步。”   陆诏年估计这个散步会很长。   埃德闻话不多, 美森和他搭话, 他才说点什么。但陆诏年隐隐感觉,只要她参与了话题, 埃德闻就巴不得变哑巴似的。   陆诏年仔细回忆和他相处的细节,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反而昨晚他用赶客的口吻说“there you go”, 让人不爽才是。   “我们会穿越雅拉雪山吗?”陆诏年已经和美森学到专业词汇的表达。   埃德闻看过来,颇怜悯她的天真:“不会。”   “哦, 那么只是去看那个海子?”   美森说:“是啊, 散散步。我们没带装备,走不了多远。”   陆诏年指了下埃德闻的背包:“难道装的咖啡豆?”   这话不知怎么惹埃德闻笑了, 陆诏年触及他的视线, 一下就避开了。   这哥笑起来还怪迷人的。她腹诽。   “你喜欢咖啡吗?”美森问。   “不怎么喝。”陆诏年说。   “那太可惜了, 埃德闻带了特别好的豆子。”   “我也可以尝试。”   埃德闻挑起眉毛:“你什么都要尝试?”   陆诏年感觉他这话有点挑衅,可又不知从何而来,“为什么不?you only live once,当然要多体验了。”   “希望你如愿以偿。”埃德闻说着往前走去。   陆诏年觉得这真是个怪人,如果他是哑巴,说不定她会心动一秒。   长这么大,她从未体验过传说中的“小鹿乱撞”。   *   墨灰色碎石在倾斜的山背划出一道瀑布,上了四千多海拔,阳光撒落下来。他们暂时停下了,埃德闻在调试他的航拍无人机,准备拍点什么。   陆诏年不想好奇他的事情,站在远处看山看云,又赏花观木。   她发现淡紫色的小花,一簇簇的点缀在草地间,很是别致。于是蹲下来,想仔细观察。   背后传来轻微的铃铛声,陆诏年有所警觉地回头,只见一群牦牛从山谷上冲了过来。   “Hey!年!”美森大喊。   迟缓了几秒,身体才作出反应,陆诏年慌忙地跑起来。   牦牛群轰隆隆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陆诏年甚至感觉到尘土从背后涌来。   无人机飞越高空,朝她头顶俯降下来,而后一个轻盈地旋转,无人机朝牦牛群飞去。   领头的几只牦牛吓得往回跑,后面的牛群全都跟着,轰隆隆地踏过山地,朝反方向跑去。   陆诏年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远处,操作无人机的男人轻轻瞥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看显示屏。仿佛只是试飞的时候,不经意间把牛群赶走了。   “吓坏了吧?”美森把陆诏年叫过去,关切地问。   “第一次见无人机赶牛的吧。”   陆诏年笑了下,“第一次。”   埃德闻操作着旋钮,淡淡地说:“你的体验又增添一个。”   陆诏年扯了下嘴角,道歉话语被堵在喉咙里。   *   快到正午,光线时阴时晴。   他们已经徒步三、四个小时,最后一段路攀坡,陆诏年有点喘。   埃德闻把他们甩在后面,陆诏年感到抱歉,对身边的美森说:“没关系,你不用管我。”   “我是想慢慢走。”   美森一个乍看凶悍的红发络腮胡大汉,体贴如斯,陆诏年不禁感叹,有的人就是人模狗样。   美森听不懂,“什么?”   “我是说,眼前的风景太美了,‘美不胜收’。”   美森学起来,“美不胜收。”   “对,ㄇㄟ美,美不胜收。”   埃德闻奇怪地看过来:“你们在讲段子?”   陆诏年索性鬼扯:“相声,你听说过吗?”   埃德闻话比先前略多些了,三人一路掰扯到一座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高地。   仙气缥缈的云雾间,一眼望去就看到了那山谷中的银色湖泊,像大地生出来的一面镜子,安静又诚实。   陆诏年发出低声感叹,原来这就是海子。   陆诏年忍不住要将汉语的美分享给两个老外,内陆的人因为向往海,所以将高原湖泊称为海子。   美森很有兴趣,也分享他了解到的:“藏语里把湖泊称为‘措’。”   “下去吧。”埃德闻说。   他们从经幡飘荡的高地下行一两百米海拔。   海子近在眼前。   埃德闻收起无人机,和美森一起扎营。他们带了一顶徒步帐篷,以免下雨,无处可躲。   埃德闻支起露营火炉,烧瓶装矿泉水,准备做咖啡。   柴燃烧的味道让人感到温暖,陆诏年蹲在火炉旁休息。   埃德闻从背包里拿出一只椭圆收纳袋,“坐椅子吗?”   陆诏年有点意外,下意识说了“谢谢”。   埃德闻把收纳袋放低上,没有要帮她组装的意思。   露营折叠椅大同小异,陆诏年平时就喜欢捣鼓这些东西,抽出金属伸缩杆组好椅子框架,铺上椅垫,陆诏年假装问埃德闻:“坐吗?”   埃德闻忽然露出玩味的眼神,“你总是这样吗?”   陆诏年有种强烈的被洞悉了的感觉,尽管这根本不算什么把戏。她故作镇定:“是什么?”   “挑衅。”   陆诏年笑了,“难道不是你先吗?”   埃德闻思索般的微微蹙眉,“我们还不熟悉,不是吗?”   “我……”   埃德闻冲好一杯咖啡,戴手套的手掌心托?????着背底,递到陆诏年面前:“先彼此认识吧。”   陆诏年以为杯子会很烫,一下缩回手。瞄了下埃德闻的眼睛,她握住了杯子。   钛制杯子隔热,反而在杯子交接那一瞬,他指腹在她手上留下的感觉更深刻。   “烫。”他说咖啡。   陆诏年吹了吹水面,垂下眼睫不去看他。   他好像在观察她,注视着她,她不想撞上那样的眼神,让她怀疑自己始终做错了什么。   海子岸边,美森的皮划艇充足了气,到旁边来歇息。   埃德闻把另一杯咖啡给了美森,他们是咖啡爱好者,闻豆子,又闻冲出来的咖啡的气味,喝一口,抿一抿。   陆诏年听他们讨论着,只尝到苦。   这种苦,在梦里有过,以至于让人产生了既视感。   *   埃德闻继续捣鼓他的飞行器去了,陆诏年请美森教她划船。   最后她霸占了人家的皮划艇,独自划到湖心,轻躺下来,看近在咫尺的雅拉雪山。   其实那山峰很远,只是过于庞然的东西,即使离得再远,也让人自以为看清了。   在船上小憩半晌,手机持续震动扰醒了陆诏年,入眼的是湛蓝天空下白雪描摹的山峰,湖面倒影像另一个时空。   皮划艇不知什么漂到了岸边,陆诏年满怀眷恋地上了岸。   埃德闻和美森正在用黄油煎一块牛肋排。   他们确实是来消磨时光的,可惜她还有工作。   “我得走了。”陆诏年说。   “为什么?”美森惊讶,“离开这里回民宿还是直接走了?”   “他们徒步穿越雅拉的队伍下来了,我和那帮老男孩要去接他们。”   “所以还会回民宿?”   “似乎不会了,他们要求我收拾行李。”陆诏年挤出一个笑。   “噢……”美森惋惜地站起来,想表达些什么,可他们还没那么亲近。   “真希望你能在这儿多玩一会儿。”   “没关系,我的目的地是拉萨,大家在路上说不定还能遇到。”陆诏年想的其实是,没太可能了。   人与人的际遇,有时就这么短暂。   “我送你返回。”埃德闻说。   “麻烦你了。”   两个人的路意料之中的沉默。眼看着翻过这座山岭,就能看到底下的藏族民居了,陆诏年出声说:“没和你们一起的话,今天我大概会在房间里睡过去吧。谢谢你们,我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埃德闻似乎无法回应一个陌生人如此认真的话语,略略皱眉,最后什么也没说。   陆诏年不在乎地挥挥手,同他分别。   *   几个司机站在民居外的草地上吸烟、聊天,懒洋洋的猫儿在后边的窗台里晒太阳。   陆诏年走过去摸了摸猫儿,却遭到胖哥训斥:“快去收拾行李吧你!”   陆诏年僵了一瞬,想到都在等她出发,没有任何辩解,上楼收拾行李了。   *   埃德闻揣了一天的对讲机发出滋滋声,美森的声音传来:“上面下大雨了。”   刮风下雨,上山的路会变得泥泞,不好走。美森叫埃德闻别上去了,等雨停了,他自行收拾东西下来。   埃德闻看了看天,乌云就要遮过来了。   他调头下山,手揣兜,摸到一枚纽扣。是女孩子睡裙后领的系扣,他想,他应该还给她。 第五章   陆诏年把洗漱包和睡裙塞进收纳袋, 合上行李箱,拎下楼。   “出发吧。”   有两个司机进了屋,他们瞧了陆诏年一眼, 没理会。胖哥和老李还在外边谈论着什么,陆诏年穿鞋走过去。   “她来了。”胖哥说。   气氛古怪,陆诏年说:“怎么了?”   老李瞧瞧胖哥,琢磨片刻说:“是这样,你耽误了时间, 大家认为呢, 你不适合跟我们车队。”   陆诏年有点懵,“时间表上写着五点钟出发,你们三点钟就打电话把我叫回来,已经提前了。”   “时间表不准的, 要根据情况调整。”   “既然耽误了时间, 现在不应该立马出发吗?”陆诏年开始怀疑, “有什么你可以在路上和我讲。”   “目前四辆车够了, 到时入藏分段,队员增加, 我们会再补充车辆司机。”   “意思就是,车队要辞退我对吧?”   老李握着手机, 汗颜道:“这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我要对整个车队负责, 别看到现在全是公路, 之后跑中线,进古冰川, 很难走……”   “我签了合同。”   “到时候就晚了。”   老李手机响了, 户外向导扬子打过来的。手机音量很大, 陆诏年听到那边说,他们终于有信号了。   老李走开几步去接听,之后招呼司机们开车出发。他单独对陆诏年说:“确实签了合同的,把扬子他们接回来了,再讨论吧。”   陆诏年把行李放到客厅角落,看见埃德闻坐在单人座椅上,抱着民宿的狸花猫,轻轻抚摸。轻柔的阳光透过长睫毛,落下阴影,让人看不清眼眸,只觉得分外温柔。   陆诏年出声叫他,“没上去?”   埃德闻抬眸看过来,眉眼深邃,又让人感觉像雕塑了,“下雨了。”   “哦。”陆诏年不懂天气。   有一瞬的冷场,埃德闻说:“不走了?”   “暂时,”陆诏年牵了下唇角,“不过我得出发了,去塔公接人。行李先放这儿了。”   陆诏年快步走到院子里,感觉到毛毛雨。她发动车,驶到马路上,雨瞬间就下大了。   刮雨器作用着,对讲机里传来胖哥骂骂咧咧的声音,嫌她磨叽,耽误时间。   陆诏年关掉对讲机,忍了忍,还是打开了。一车一对讲机,是写在合同里的安全原则。   雨雾婆娑,陆诏年穿过最后一段泥泞小路接到队员。坐她车的是一对恋人,他们第一次体验高海拔徒步,连续四五天攀登雪峰,长线穿越,已然透支。   但他们思维还很活跃,一直和陆诏年闲谈。他们说起突然而至的暴雨,遗憾没能等到日出,“到最后我们一点话都没了,走得我想死。”   “我现在好想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一觉。”   陆诏年看了看后视镜,他们依偎在一起,比从前还要紧密。   回到民宿,天已经暗了。暖黄的光从砖木窗户里透出来,让人感到慰藉。   他们一进去就闻到了牛肉的香气,美森和藏族一家正在摆餐桌。   “看来今晚吃藏式火锅。”扬子乐呵呵地同人们打招呼。   陆诏年和几个司机帮旅队搬行李进屋,低矮的厅堂一下塞满了人。   民宿管理员给他们登记、分配房间。按照事先谈好的那样,由于房间不够,部分人得住对面的民居。   “那我表哥的家,他是一个唐卡艺术家。”   但是这没有引来旅队的兴趣,他们太疲倦了,不愿再离开这暖烘烘的屋子。   扬子协调着,陆续安排队员入住。   管理员回答说:“对,那边余下的房间都比较小。”   扬子指着陆诏年,问管理员,“还有个房间吧,收拾一下给我们队员住。”   管理员有点困惑,陆诏年说:“没关系,我那个房间一个人住太大了,给他们吧。”   “那你今晚……住对面的房屋?”   “没关系啊。”陆诏年说。   扬子皱眉:“先不安排这个。”   陆诏年这下明白了,他们合计起来要把她这个年轻的女司机踢出车队。   陆诏年走开来,等着谈判。   埃德闻站在楼梯边,似乎他刚梳洗过,穿一件黑色高领毛衫,双手揣在奶白色长裤里,对厅堂里闹哄哄的景象漠不关心,只等着用餐。   美森端来切好的面包块,高兴地说:“今天有米饭,你要尝尝吗?”   “哦,不了。”埃德闻笑着,朝陆诏年那边看了下。   美森顺着视线看去,招呼道:“年,要一起用餐吗?”   “没关系,我还有点事。”陆诏年客气地说。   “房间不够你们住,对吗?”   “我不太清楚。”   “棘手的话,我可以把房间让给你们,我们在外边搭帐篷。”美森转头问,“埃德闻,你觉得呢?”   埃德闻微微耸肩,表示无所谓。   吧台那边,管理员分配好房间,询问今晚用餐的人数。   人们来来回回,埃德闻嫌吵,和美森把挪去了偏隅的玻璃花房用餐。陆诏年帮他们拿餐具,然后就坐在门边的凳子上,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你也来吃吧。”美森再次邀请。   陆诏年饿了一下午,想着怎么也不能饿肚子,刚答应,就听见扬子叫她。   扬子声音很大,穿过整个客厅。吧台后忙碌的人都抬起头来看她。   “抱歉。”陆诏年表露歉意,朝扬子走去。   “怎么回事?”美森问埃德闻。   “我不清楚。”   “你下午送她回来的时候没发生什么吗?”   埃德闻想了想说:“我没理解错的话,其他司机对她有看法,不希望与她共事。”   “为什么?”   埃德闻看见陆诏年和扬子在屋外,天很黑了,仅凭玻璃花房透出去的灯照亮他们。他们没什么肢体语言,可在草坪上愈走愈远。   “也许,因为她是一个漂亮女孩。”   美森一脸不可思议,“仅仅?????因为她是女孩?”   埃德闻用餐巾擦拭嘴唇,“我出去一下。”   *   “合同上关于这部分有明确说明,根据成员的反馈,负责人有权决定司机的去留。”   “这不合理……”   “如果一开始我知道是这么个情况,绝对不会准许老李录用你的。”   “我驾龄是很短,但过去两年间,不包括日常通勤在内,我跑了八万多公里。”   “你没走过高海拔山区,路况根本不一样,我是为了你考虑——”   “Hey.”美森几步上前,按住扬子的肩膀。   扬子转头瞧见陌生面孔,烦躁起来:“干什么你!”   “Oh……!”美森警惕地看着杨子。   陆诏年意识到什么,对美森小声解释:“他是我们团队的负责人。现在有些工作上的问题正在交涉,没事的。”   杨子不太能听清,将美森打量一番,说:“你跟他说,你被车队开除了,看他会不会收留你。”   陆诏年感到无解,“关别人什么事?现在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否则我要起诉你们。”   “你可以试试看。”杨子头也不回地朝民居走去。   陆诏年拿起手机,给孟柔发讯息:你还有律师男的微信没?我遇到点问题,想咨询。孟柔暂时没有回复。   美森在旁边说着什么,陆诏年没有心思练听力,敷衍地说了句“sorry”。   并非完全被车队丢下了,现在打电话给舅舅,只会平白惹家人担心。那么应该向这个陌生的外国人求助吗?   陆诏年抬头,适才发现埃德闻站在不远处接打电话。网络信号不良,他重拨两次后放弃了。   埃德闻朝她走来:“怎么了?”   陆诏年捏起拳头,下定决心似的说:“我遇到点麻烦……”   埃德闻耐心听完,“我想,他应该在在吓唬你。”   陆诏年说:“我感觉是这样,可是,至少我要拿到约定的薪水。”   “那很好办。”   “怎么……”陆诏年话还没说出来,埃德闻已经迈步朝民居走。   埃德闻找管理员借了拨号座机拨出电话,让陆诏年接听。   电话那边是一个中国女律师,声音轻柔,让人不自觉就放下防线。   陆诏年按律师所说的方法,去和扬子他们谈判。他们正在用餐,扬子表现地很不耐烦,让老李别理会,老李站在位置上,左右为难。   埃德闻从背后拨开陆诏年耳边的头发,低头悄声说:“如果他们坚持,你就让法务团队到现场来。”   陆诏年耳朵发烫,与埃德闻拉开距离,结结巴巴地复述他的话。   他们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妹妹,别扯这些了,我给你说个方案——”   “直升机从成都飞过来要不了一小时,你们看着办。这些费花销,到时候都要你们出。”   老李看不过去了,假意说:“这事儿吧,我们给老板打个电话说下。”   扬子琢磨片刻,说:“算了。反正啊最后出了事儿,是你自己的事情。”   “可以说清楚吗?”   “你跟老李他们车队签的合同,不归我管。”   “说开了就好了,不是什么矛盾,扬子也是为你考虑。”老李说,“来,快坐下吃点东西吧。”   陆诏年出示手机屏幕:“我都录音了,你们最好别再找我麻烦。”   胖哥笑笑:“你自找麻烦哦。”   陆诏年没理会,转身对埃德闻和美森道谢。   “举手之劳。”   埃德闻他们回到花房,陆诏年也在司机们的餐桌就坐。   老李给陆诏年夹牦牛肉:“没事儿啊,出来就是这样,人么……”   *   深夜,灯熄灭了,四下寂静。   房间让给了队员,陆诏年只能睡沙发。客厅供暖不足,陆诏年蜷缩在睡袋里,辗转反侧。   无意中瞧见窗外有些亮,陆诏年起身,只见夜空中繁星点点,星河璀璨。   陆诏年兴奋地脱下睡袋,趴在窗台上看。还不够尽兴似的,她走去了花房。   玻璃蒙了薄薄的雾,陆诏年呵出气,用睡裙袖子擦出一块干净玻璃,然后把手机镜头凑过去,仰拍星空。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陆诏年紧张起来。可还没能切出手机的手电光,冷冽的雪松香气便铺天盖地围困了她。   陆诏年想从男人身边推开,可他撑手挡住了,她无路可退。   “埃德闻……”陆诏年想办法找话,“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   星光勾勒出埃德闻的身形,可离得太近了,陆诏年只能看见他翕张的薄唇。   “你也没睡啊。”他好像带着一点笑意。   “嗯,我……”   埃德闻俯下身来,陆诏年瞬间屏住呼吸。   “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觉得呢?”   陆诏年从小到大都没遇到过这种事,而今一个刚给予她莫大安慰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让她的认知有点崩塌。   手指摩挲掌心,陆诏年抬手挥去,最后却只轻轻贴到埃德闻脸上。   尴尬……   “我第一次,试下手感。”陆诏年咽了咽唾沫,努力找回气势。   抬手,再将手甩上去——   埃德闻不费吹灰之力截住了她的手。   “You ass.”陆诏年言简意赅。(你混蛋)   埃德闻忽然笑了:“我也第一次。”   陆诏年不解:“什么?”   埃德闻微微眯眼,审视陆诏年。可她看起来实在太天真无辜了,连愤怒都那么透明。   “你落下的。”埃德闻握了握陆诏年的手,把一枚纽扣塞到她手心里。   陆诏年想把手抽开,可埃德闻不让。   他们手指绞缠着,靠得很近,好像她一动,他的唇就会触碰她。 第六章   陆诏年用力甩开手, 反手摸后颈,发现她的纽扣真的掉了。   是他刚才扯掉的吗?还是说……   “什么时候?”陆诏年心跳很快。   埃德闻挑了下眉:“看来要我好心提醒。”   陆诏年抬眼,见埃德闻单手拨下针织衫的领子。即使在些微光亮下, 也能看清他脖颈上清晰的咬痕。   陆诏年脑袋一片空白,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她在梦游时很少和人发生交互,高考前那次是第一次被发现她梦时如醒,会与人对话,这么多年至此一次, 她天然地把原因归结为高考压力太大……   所以埃德闻是说, 他第一次,被人轻薄……?   此时此刻,她一个样貌出众、遵纪守法、年年拿奖学金的三有女大,竟然成了做这种事的坏女人。   天理难容!   昨晚没有煎药, 陆诏年后悔至极, 对不起妈妈, 对不起自己。   “你怎么证明, 这是我做的。”陆诏年绷着脸说。   埃德闻看她神色慌张,淡笑:“怎么证明?或许, 你可以再试一次。”   陆诏年试图辩解,她梦游了, 可这话谁都会觉得觉得荒谬。   “以你一个成年男人的体格,要拒绝我轻而易举, 为什么让我得逞了呢。”   嗯, 陆诏年觉得逻辑合理。   埃德闻简短地停顿了,“那么你承认了?”   “你呢?”陆诏年迫使自己保持冷静。   “我为什么要拒绝?”   他的逻辑倒也, 倒也说得通, 这个时代哪儿还有坐怀不乱的君子。   “哦!”陆诏年到底没承这个台阶下, 要扳回一局,“所以,你今天帮我的忙,是意有所图?”   埃德闻哂笑:“是,图你你一个女孩子睡客厅,怪可怜。”   脚步声渐渐远去,陆诏年表情冷了下来。   平生最讨厌,被人怜悯。   ************   “Ed,你确定要跟这支队伍吗?”   清晨,美森起床收拾床铺。卫浴门敞开着,埃德闻正对着镜子刮胡茬。   “不是你联系的吗?我只是与你同行而已。”埃德闻说。   “当然,我和机构主理人很熟悉,可是不知道他们这次的向导是这样的人。”   “也许有些误会。”   “什么样的误会让他们要剔除年?”   埃德闻有些烦躁:“那是他们内部的事。临时更换一支队伍已经耽误了时间,我不想再麻烦。”   美森耸肩:“你今天心情很糟啊。”   水龙头断断续续出水,美森上前关切,埃德闻仍摆一张臭脸。   “做噩梦了吗?”   “我从来不做梦。”埃德闻轻声说着,将刀片丢回皂盒,走出房间。   ************   楼下,主人家忙着准备自助早餐,队伍里几个早起的人围在吧台聊天。   “这样的话,是有些高反吧……”   “喝了葡萄糖就没事了。”   陆诏年坐在角落的高脚椅上,捧着一个马克杯。   埃德闻超吧台走去,女主人招呼他,“来杯咖啡?”   “谢谢。”   “诶,你是华裔还是……?”女孩大方地和埃德闻搭话。   埃德闻反应就很美式,轻轻努唇,抬眉:“Pardon?”   女孩意识到埃德闻一点中文都不会讲,连忙切换语言:“我是说……nice to meet you.”   埃德闻笑了,笑容弧度刚刚好,长睫毛半遮眼眸。   女孩离得近,一瞬被迷住了,她有点不好意思,转头看朋友,对方正在笑她。   “是混血吗?”   “一直问人家,你好没礼貌喔。”   埃德闻好?????像猜到她们在讲什么,玩笑说:“不是的话我会被歧视吗?”   大家笑起来。   陆诏年喝完葡萄糖水,拢起卫衣袖子擦了下嘴唇。   她轻声问女主人要了一块面包,舀起蛋花和培根,包成三明治。她下了椅子,到门口穿鞋。   “你要去哪里啊?”女孩朗声问,“小年,你高反好点了吗?”   “我没事。屋子里很闷,我出去走走。”   “今早有牧场体验活动,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我带了对讲机,有事老李他们会叫我的。”   “那好喔,别走太远!”   “拜拜。”陆诏年回头笑了下。   陆诏年沿着溪流一路往前走。雪山就在路的尽头,群山环绕之间。   那些队员经过四五天徒步,攀登雪山又穿越雅拉,一起来就兴奋地讨论所见所闻。   比起他们,陆诏年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景色,是觉得自然很美,可并不像别人那样心潮澎湃。她甚至不觉得放松。   是下意识担心病症的原因吗?   出发时,时钟幻象消失了,她还以为是个好兆头。   纽扣消失的那个晚上,她到底跟埃德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想到埃德闻脖颈上的咬痕,陆诏年一阵脸热。   陆诏年从不记得自己做的梦,更不知道梦游是什么样子,难道在梦里,她的人格是如狼似虎的……熟女?   一阵马蹄声袭来,陆诏年慌忙躲让,险些踩进溪流里。   马擦身而过,往山上跑去,陆诏年定身看去,只见马背上的男人身姿挺拔,正是埃德闻。   美森慢悠悠跟在后面,和陆诏年打招呼。   “你这是要去哪儿?”   “哪里都好。”   “小心别迷路。”美森笑说,“你们的人去牧场挤奶了,你不去吗?”   陆诏年打趣:“你送我吗?”   美森露出歉意:“我恐怕不行,不过我想埃德闻能够办到,他很擅长,你瞧。”   陆诏年瞥了眼远去的背影,“不必麻烦了。”   陆诏年沿着溪水散步,直到牦牛群出来放风了。   听民居的主人家说,牧民们早上四五点就在挤奶了,通常工作到十点钟左右,把牛群放出去,天亮前再把牛群一个不落地赶回家。   陆诏年原路返回,果然遇见从牧屋回来的队员。有几个人骑着马,惬意地观赏风光,和埃德闻说笑着。   奇怪,这个人真是阴晴不定。   ************   他们吃过午餐,午憩了一会儿,跟着美森徒步去海子。   团队里有一个女向导是资深瑜伽教练,她带大家去那儿冥想。   陆诏年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对方,但这几天接触不多,陆诏年现在才从大家的谈话里得知对方的名字叫Ivan,很男孩子气。   “没有,我本名就叫意繁,展意繁。”   人们问是哪几个字,埃德闻能听懂似的,淡淡笑着。   “你想知道怎么写吗?”   “哦,好啊。”   意繁摊开埃德闻手心,画出一撇一捺。她的名字有好多笔画,写了好久。   周围话题换了一个,意繁才将将写完。   陆诏年腹诽,什么第一次,怕是第一千八百次享受投怀送抱了吧。   ************   众人来到海子,意繁引导大家用一种舒服的姿势坐下,均匀呼吸,然后闭上眼睛。   陆诏年被女孩们拉着坐在柔软的羊绒毯子上,原本心里有些抵触,可听着意繁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就跟着做了。   意繁的声音逐渐变得空远。阳光晒在身上,很暖和,陆诏年想起了儿时快乐的事情,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叫——   “年年。”   那冷然中略带戏谑的嗓音惊醒了陆诏年,她惊慌地睁开眼睛。四下搜寻,只见埃德闻独自坐在湖岸边,背对着他们。   有所感应似的,埃德闻转头看过来,二人目光相触。   埃德闻用唇语说了些什么,陆诏年没懂,也不想懂。她冷冷睇了他一眼,收起了视线。   ************   冥想还在继续,四下一片寂然时,陆诏年悄悄地循着来时的路返回了民宿。   “好尴尬哦,结果分段队员就是那两个老外……”   “昨晚上他们帮小年说话,在这儿,谁吃那套?荒郊野岭的,人怎么消失的都不知道。”   “好像他们是有些来头。”   “我看那女孩才是,你们看到她的表没?贵,是真的贵。”   “什么表?”   “男人送的吧?那女大学生可不简单,头一天晚上来,我就看她在二楼那儿勾搭男人……”   几个司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们讨论着陆诏年。陆诏年走过去,他们放低声,却也显得不在意她有没有听到。   老李冲陆诏年笑了下,陆诏年没什么表示,走进屋子。   老李犹豫片刻,跟了过来:“扬子本来想用分段队员替换你,结果今下午才晓得,就是那两个……”   陆诏年脚步一顿:“美森和埃德闻要加入我们?”   “听扬子说,他们之前跟一支队伍走大横断,出发没多久就产生了矛盾,在这里休整几天了。”   ************   陆诏年回房间,趁着有信号和孟柔讲述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孟柔问:有没有帅哥。   陆诏年说:梦里有。   孟柔回复了一个“鳄鱼听了都要做噩梦”的表情,说:梦里什么都有。   弗洛伊德认为梦具有深刻的寓意,人能够经由梦触达宿命。可陆诏年记不得自己的梦境,有时在醒来的一刹那,她用力抓住梦境,反而连梦境的情绪也捕捉不了。   陆诏年不再好奇那些梦境,可当务之急,她有必要搞清楚,那晚上梦游,她到底做了些什么惹人非议的事。   入夜,几个年轻人拉上美森和埃德闻在二楼角落的客厅煮泡面吃。陆诏年打开房间门,见此踌躇起来。   “年,你吃过了吗?”美森招呼道。   “嗯,我不饿。”陆诏年说完就听到肚子咕噜,不由得有些悔意。可要她跟埃德闻讨要吃的,她更是一万个不愿意。   陆诏年掩上房门,思索着该如何向埃德闻打听那天的事。   要让美森帮忙吗?   看起来,埃德闻不想让第三个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这么做说不好会惹他生气......   ************   埃德闻瞥见门缝透出的光亮,悄悄弯起了唇角。   旅友饱餐一顿后,埃德闻把瓦斯罐收起来,和美森回了房间。   埃德闻刷了牙,热了一杯牦牛奶,加了点可可。美森意外地说:“噢,给我的吗?”   埃德闻笑了下,像是说“你觉得呢”。   美森故作遗憾:“给年的对吧?”   埃德闻皱眉头:“我不能给自己做吗?我去看会儿书。”   角落客厅放了许多书,有天南海北的旅人留下的,埃德闻拿起这两天翻阅的那本滇藏秘境接着看。   虚掩的门从里面打开,陆诏年抬手,恰撞上埃德闻目光越过书朝她看来。陆诏年一下就把手指抵到嘴唇上,好似只是在思索,要做些什么。   埃德闻晃了晃手上的书。   厚重的图书书页发出响动,陆诏年睁大眼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埃德闻轻描淡写地用唇语说:What?(咋)   陆诏年鼓起勇气,大胆地指了他一下:过来!   埃德闻随即作出费解的表情。   两人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僵持着。   “过来。”他轻声说。   陆诏年犹豫片刻,不敌埃德闻受害者般审判的目光,气呼呼地过去了。   “是怎样?”   她冷不丁来一句,埃德闻竟然理解到意图,他把牛奶端给她,“你喝了我再告诉你。”   “你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陆诏年把杯子凑近瞧。   “我需要吗?”   陆诏年一顿,放低杯子看了看埃德闻的脸,挤出一句:“谁知道你是不是心理变态呢。”   埃德闻笑了。不知怎么,陆诏年不敢看他笑盈盈的眸眼,借喝牛奶的动作避开了视线。   牦牛奶腥味很重,陆诏年皱着眉头喝下去,尝到了醇美甘甜的味道。   陆诏年想说些什么,埃德闻拿走了她的杯子:“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   “怎,怎样......”陆诏年恨自己关键时刻怂了。   “你过来喝了我的酒,然后......”   那个夜晚,埃德闻也像今天一样坐在沙发角落阅读,陆诏年如常地走过去,坐下来拿起埃德闻的杯子抿了一口。   那天喝的是威士忌,她极其自然地发出一声“哇哦”,像是和他搭话。   奇怪地看着她的埃德闻一下就笑了,“还不错吧?”   陆诏年说着方言,语速很快,埃德闻试图对话无果,准备离开。   霎时,陆诏年抱住了埃德闻,埃德闻单臂撑着沙发才没有摔到她身上去,而另一只手护在她身后。   陆诏年仍睁着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   埃德闻觉得自己好像掉了进去,回过神来时,她正用嘴唇描摹他的下巴,他轻微滚动的喉结——   埃德闻一下逮住她睡裙后领,想以此拉开距离。   这似乎触怒了她,?????她咬他,好像还说恨他。 第七章   埃德闻平静地陈述着, 陆诏年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尤其他们离得这么近……回过神来,陆诏年用力推开埃德闻。   埃德闻闷哼一声,眉头紧锁。   “真粗鲁。”   陆诏年心里七上八下, 面上绝不示弱:“你又好到哪里去——”   “你一开始就打算进美森的房间不是吗?”   陆诏年还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   “然后你看见房间里还有人。”   陆诏年气笑了,打断他,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你是想说,所以我转移目标了?”   埃德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没想到,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   “少在这里孔雀开屏!自作多情!”陆诏年有些气急败坏。   埃德闻冷静地看着她,她渐渐涌起一股委屈,她丢下一句“谁先招惹谁就死在这路上”, 回房摔门。   埃德闻注视着那道门, 片刻, 视线回到书上。   那晚上, 她表现得很不一样,好像一个古典的东方女人, 嗓音低低的,甚至不需要言语, 只要依偎着,他的心就会融化。   而现在, 好似温玉变作顽石, 让人心里硌得慌。   *   好几个人听到陆诏年和埃德闻的争执,早晨六点, 他们在客厅看到陆诏年, 仿佛大哭过, 陆诏年擦了乳霜也没完全遮住。   熟悉一些的女孩子问陆诏年,出了什么事。   陆诏年吸了吸鼻子说,没事。照旧做女孩们的大力水手,帮她们把行李装备提上吉普车。   陆诏年先上了车,等队员们一一就位。   乡镇公路上讯号不错,陆诏年看到孟柔五点多还给她发了讯息,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   孟柔刚睡不久,迷迷糊糊地接电话,陆诏年忙说,“没什么事,你睡吧。”   “我起来了,我去喝点水,你怎么了?”孟柔了解陆诏年,没有要事她不会在这个时间打给她。   “我……”一提起,心底的情绪又涌上来,陆诏年把头抵到方向盘上,克制着说,“我昨晚做梦了。”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阵,孟柔紧张地说:“做梦,只是做梦?”   “我一向不记得的,可是这次太清晰了。梦里的人和我隔了半个世纪,我是他的……未婚妻。”   陆诏年常常做梦,可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记忆梦境里的场景。尽管不甚清晰,却足以叙述。梦境过于真实,那浓烈的情绪包裹她,以至于醒来,陆诏年发现脸和枕头都是湿的。   *   埃德闻和美森拎着行李到院外,问车座怎么安排的,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美森想坐陆诏年的车,一个女孩劝住了他,“小年现在正伤心着。”   “发生什么了?”   女孩瞄了旁边的埃德闻一眼,摇摇头:“好像还在哭。”   埃德闻诧异,想到昨晚不愉快的对话,他走了过去。   公路边拍着一列吉普车,透过其中一辆车的挡风玻璃,埃德闻找到了陆诏年的身影。她趴在方向盘上,长发遮住脸颊,看不清表情。   埃德闻走近一步,正巧陆诏年抬起头来。   “未婚妻”这话说出来有点羞耻,陆诏年想找补点什么,看到埃德闻就站在车前侧,一下没能说出话来。   电话那边的孟柔笑出声:“就为了这个,清早给我打电话哭诉?陆小年,你是不是有病?”   “和‘我’没什么关系,”陆诏年懊恼地趴回方向盘,不让埃德闻瞧她,“可不知道怎么,那种感觉太真实了,一点也不像梦,我醒来脸都是湿的,到现在还想哭。”   “你长这么大,头一回确确实实地记起梦,也是有可能这样。”   陆诏年喉咙哽咽,可更在乎埃德闻的闯入。她悄悄露出一双眼睛,见埃德闻离开了,松了口气。   “你有过这种体验吗?”陆诏年问孟柔。   “当然啊!毕业两年了,我还经常梦到高考,打了铃发现机读卡还没填,哭死我了。”   “你在梦我吧。”陆诏年终于笑了,过了会儿又叹气。   “梦里我还没有结婚,他就战死了。我看见他的座驾从云间坠落下来,在雪山山脊上划出一道线,爆炸的声音特别清晰。”   “太悲伤了吧,你这几天望着雪山都在想些什么?”   “毁灭吧……”陆诏年说着笑了,“或许是有些情绪投射,可怎么会有未婚夫这种设定啊。”   “寡太久了,可以理解。”   老李敲了敲车窗玻璃:“准备出发了。”   收线后,等人上车的间隙,陆诏年又给孟柔发去简讯,“爱你”。   孟柔回复:姐睡了,勿cue。   陆诏年依旧载那对恋人,他们一上车就和陆诏年聊埃德闻。   “他和意繁姐一个车,全是妹子。”   “很欢乐啊。”陆诏年没有多余解释,打开了车载音响,播放The Shanghai Restoration Project。   他们说很有以前的调调,陆诏年笑了下。她不是复古派,但喜欢新的东西里有一点旧的风情。   *   出发第六天,车队走318国道前往理塘,一路熙熙攘攘。   进入盘山路段时,老李通过对讲机提醒陆诏年小心,胖哥嘻嘻哈哈插话。陆诏年一下有点怒路,顾及乘客的舒适度,没有踩油门超车。   胖哥车上,女孩们声讨他,不要欺负小年。   “我哪儿欺负了,她自己这么娇气,这才几天,就哭哭啼啼的。”胖哥回头说。   “是遇到什么事了吧。”意繁上车晚,才听说这件事。   “埃德闻,是不是你昨晚惹了小年?”英文流利的女孩拍了拍副驾驶座。   埃德闻淡然地说:“没有吧。”   “我们昨晚不小心看到了喔,本来想下楼倒水,你和小年吵架,我们都没敢出去。”   埃德闻这才有些许反应:“不是。”   “是怎么回事?”意繁问。   胖哥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几次想插话,另一个女孩大致讲了下,胖哥笑说:“嗐!多大点事儿,我看啊,小妹儿八成是失恋了。”   “失恋?”   “是啊,她这几天都和埃德闻他们一起。”   “小年喜欢埃德闻?”   女孩们你一句我一句,意繁给埃德闻解释。埃德闻不想理会,可话递到跟前了,他不得不说:“没有这回事。”   “我也觉得不像。”女孩说,“但是能感觉到小年有心事,我想关心她来着……”   胖哥总结:“反正这么回事儿,我看过太多了,受了情伤的女大学生,不管吃不吃得了这苦的,就喜欢来朝圣。要是我女儿,我可不放心。”   “我们别猜测了,不管怎么都是人家自己的事。”意繁说。   *   理塘县城有千户藏寨之称,主道两旁低矮建筑鳞次栉比,路的尽头,格聂神山的雪峰巍峨耸立。   镇上换了铺装路,好走,车队沿路驶近长青春科尔寺。睡了一觉的人们伸个懒腰,下车游览寺庙。   老司机基本都来过,只有胖哥跟着女孩们去了。陆诏年陪其他几个在外边吸二手烟。   “不去看看?”老李问。   “不去。”陆诏年觉得她不虔诚,就不要扰了佛寺的清静。   “开了几个小时车,去转转呗。”   另一个司机打趣:“佛不渡无缘之人。”   “走,我陪你进去。”老李说。   陆诏年觉着老李这人虽然怂了点,但还算亲切,不像胖哥总设法奚落她。   两人一起进寺庙,陆诏年问老李,有这么多户外经验,现在怎么喜欢跑内陆。   老李说,队里几个向导都有一身本事,特别是扬子,他登过珠峰,去过极地。   “那他眼界该很开阔啊。”陆诏年说。   老李听出她话里的意味,慢条斯理地说:“扬子要求很严,我跟他的队伍好几回了,他就是这样。”   陆诏年直言:“没必要安慰我什么的,我不在意。你才是司机领队,我听你安排就成。”   老李憨笑:“我看你跑得还不错,跑山路比一些老司机还稳,小王他们两个一点没不舒服。”   “他们前几天折腾了,坐车小意思。”   “我看那老外好像不太舒服。”   陆诏年想问是哪个老外,忍住了。   寺庙依山而建,殿宇高低错落,红墙金顶,门楣屋檐绘着繁复图纹,华丽非常。蔚蓝天空下,喇嘛们在辩经。   陆诏年只在大殿门前瞻仰了佛光,没有随老李进殿。在海拔四千米的地方,建成如此宏伟的寺庙,需要多少人力财力,多少不为人知的付出?   人们跪金身,拜佛法,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于往昔节节肢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   亭台的转经筒旁,意繁正在给美森解释《金刚经》中的部分,他们招呼陆诏年过去,希望陆诏年能帮着一起翻译。   陆诏年走过去,美森又说:“你要抚摸这些转经筒。”   “为什么?”   “绕着转经筒走一圈,可以祈福。”   陆诏年沿着转经筒,一一转过去,迎面撞见了埃德闻。   埃德闻看着她,没有挪动的意思。陆诏年只好与?????他错开,反手触碰被他半挡住的转经筒。   转过十来个转经筒,陆诏年来到意繁和美森跟前:“你们说到哪儿了?”   意繁说:“我理解的修行,就是‘离一切诸相’,你看我翻译的对不对……”   陆诏年笑:“我还说叫我翻译什么呢?太看得起我了。”   美森说:“没关系,我大概理解了一些,就是说,人有许多欲望,这些欲望都有投射……”   一个小喇嘛盘拨手中佛珠经过,几个人不说话了。小喇嘛笑,示意他们无须在意。   意繁索性请小喇嘛来讲解。小喇嘛一口川音,讲的通俗易通,陆诏年也听懂了。   一群人沿着寺外白墙前往后山,陆诏年还琢磨着那句经文。   人困于万相之中,当人看见“我的”人与事泯灭时,也会像自身泯灭般感到痛苦。如若解离万相不生嗔恨,甘愿为众生舍弃自身,即是成佛。   梦也是相的一种吧,陆诏年想。人在梦境里没有完全的自主意识,以为梦就是现实,因而在梦里失去了挚爱,也痛心不已。   陆诏年不知不觉被落在队尾了,意繁注意到,借来一根登山杖。陆诏年脱口而出:“如果一个人是为众生而牺牲的呢,是佛心吗?”   “佛法讲一刹那生九百念,就看这个在那一刹那,有没有执念。”   “这样啊。”   “你有兴趣?”   陆诏年轻轻摇头:“我在思考它的逻辑。”   意繁笑了笑,没有辩驳。   *   来到后山顶,人们在吹拂经幡的烈烈风声中,俯瞰长青春科尔寺。   六月,山花盛开,草原花海拥簇藏寨。老李说,如果八月来,还有赛马节,场面盛大。   陆诏年双手握着登山杖,想起来归还意繁。   意繁忙着帮女孩们拍照,“问埃德闻借的,你还给他。”   埃德闻他们带了露营椅上来,陆诏年准备把登山杖悄悄放到椅子旁。她走过去,见他正在拆绷带。   转头看到陆诏年,他皱了皱眉。   “谢天谢地,还以为落在车上了。”美森从背包里翻找到医药袋,走了过来。他把袋子递给埃德闻,对陆诏年解释,“这条路是转山路,不能走回头路。”   “我听说了。”陆诏年说。   埃德闻避开陆诏年背过身去,陆诏年还是瞥到一眼,他侧腹有好深深浅浅几道伤口。陆诏年指了下,不知如何开口问。   美森说,他们之前徒步登格聂神山,由于向导认错了路,他们翻越一个险峻的垭口时,落入了乱石堆。   “埃德闻被埋在石碓里,我们差点没找到他,他自己爬出来的。衣服没划破,人受了伤……”美森无奈地笑。   埃德闻打断:“常有的事。”   “现在是伤口开裂了吗?”陆诏年问美森。   埃德闻转头,深深看了陆诏年一眼。   陆诏年想到昨晚,她用力推了埃德闻一下……   不会是她造成的吧……   “登山杖。”陆诏年放下登山杖就要逃跑。   埃德闻抬脚勾起,让登山杖落入手中,他拿登山杖打了下陆诏年,陆诏年抿着唇回身。   难道要她先开口吗?可她理应道歉……   “别想你那些烦心事了,吃点路餐吧。”埃德闻轻描淡写地说。   “啊?”   埃德闻觉得同车的人很吵,可那些话不知怎么入了耳。想来有点迹象,以陆诏年这几天的表现,确是不同寻常。   消遣寂寞,人之常情。   他不能怪她。   美森小声说:“听说你失恋了?”   陆诏年静止了片刻,发出一阵大笑。   埃德闻奇怪地抬眼,陆诏年忽然变脸,恶狠狠地说:“你才失恋!我会喜欢你?神经!”   陆诏年气冲冲离开,美森惊讶地看着埃德闻,“What?”   “不是我。”埃德闻感觉腰腹伤口疼,扯了下嘴角。 第八章   旅友们要一直徒步去山后的公路, 陆诏年和几个司机从另一边下山,搭伙在县城餐馆吃了顿川菜。   见陆诏年吃得香,胖哥打趣:“再难过, 也不能为难自己。”   陆诏年想说点什么,算了。   她自小就是招非议的体质,中学请病假,同学们传她怀孕打胎去了。陆诏年以为小孩想象力局限,没想到这帮大哥也一样。   “哎, 我们就是逗你玩儿, 你可别哭。”   陆诏年麻利吃完饭,上车待着。   理塘只是途径的一站,他们今晚的目的地是芒康。   上了公路,陆诏年接到旅友——竟是埃德闻。想说“怎么是你”, 可不愿主动开这个口。   “我需要休息, 他们让我单独坐这个车。”埃德闻把副驾驶座椅放下去。   陆诏年看不顺眼他对一切都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可以睡后边。”   “更颠簸。”   埃德闻毕竟受伤了, 陆诏年恻隐之心作祟,不好为难他。   今天全程公路, 人们收起了户外行装。埃德闻穿了件藏蓝色卫衣,在卫衣帽子外戴一幅头戴式耳机, 像西海岸的滑板少年。   他很年轻,也不像大多背包客不修边幅, 头发和皮肤都不错。他身上还有淡淡的香氛气息……   这样的人, 是为什么来大洋彼岸旅行呢,受了伤还不肯放弃。   埃德闻睁眼撞进陆诏年视线, 倒把陆诏年吓一跳。她看了看车载显示器, “我可以关掉音乐。”   “不用, 我习惯了。”   习惯了?他也有睡眠障碍吗。   陆诏年还是把音乐关掉了,埃德闻没说什么,把脸朝向窗外。   几天以来,这是陆诏年跑的最安静的一段路。   上了214国道,入滇藏线,这个季节是雨季,路上车不多,风景变幻莫测。陆诏年没有说话的人,也不觉得困倦。   过了河谷,忽有雨点唰唰地砸下来,对讲机里传出老李的声音:“下冰雹了,老司机些开慢点哈,注意不要打滑。”   对讲机发出刺耳电流声,陆诏年担心吵醒埃德闻,可见他双手揣兜,似乎熟睡了。   陆诏年拨开刮雨器,跟着老李的车慢慢穿过容易让人掉以轻心的笔直森林路。   转过弯有指示牌显示方向,他们往芒康方向走。山上没有雨,却遇上暴雪。   天色阴沉,雪花像粗盐般撒到挡风玻璃上。   “哇,下雪了。”陆诏年感叹。   “跟着走跟着走。”老李说。   胖哥接腔:“别太靠边,有积雪,一会儿车胎陷进去了。”   天呈冷冽的灰蓝色,快暗下来了。   车队上了盘山道,车前大灯照过去,只见雪已覆盖路面。原本还宽敞的公路显得窄而陡峭,窗外就是断崖。   车速降下三十迈,老李说,走不动了,前面的车都停下来了。   “我去看下,你们就在车上。”   对讲机里传来模糊的对话,老李车上的人找到手电筒,扬子和他一起下了车。   手电光在静止的车流中穿梭,前面好几辆轿车卡在路上。   “看哈,轿车不装防滑链走雪路,太自信了这些人。”胖哥也下车了。   陆诏年坐不住,看了看埃德闻,不忍叫醒他。   “年。”埃德闻没有睁开眼睛,声音有点喑哑。   陆诏年确认是他说话,小心地问:“不舒服吗?”   “帮我找美森拿下医药袋。”   陆诏年解开安全带,裹上夹克,去后边胖哥那辆车上找美森拿药。   “有没有热水?”陆诏年问。   美森摇头,女孩们也摇头,“他们几个司机天天揣保温瓶,你问问。”   陆诏年下来得急,忘拿对讲机。她打着手电筒,一辆车一辆车找过去。   许多车顶覆了雪,公路积雪更厚了。   老李热心地帮人检查车胎,想办法把车推出塌陷。   风雪随时要将她的鸭舌帽吹走,陆诏年一手按住帽子,一手拿袖子捂着脸,走到老李他们旁边。   “不是让你待车上吗?多冷呀!”老李责备道。   “你们谁有热水吗?”   陆诏年话未问完,胖哥就说:“忙着呢,别来添乱。”   陆诏年瞧了那好几束手电光照着的车前胎,说:“找块木板,让车胎转出来。”   老李记起陆诏年会修车,把人拉到车前,“你快看看。”   “老李,你有没有热水?”   “你看我这口干舌燥的,一壶大红袍早喝完了。”   车主老婆说:“我们有热水,出发镇上接的,我们没怎么喝……”   陆诏年一想,说:“我去去就来。”   陆诏年回到车上,将风霜挡在门外。埃德闻把座椅立起来了,陷在里面,静静看着昏暗的路。   陆诏年把医药袋给他:“要我帮你么?”   “我吃止痛药。”埃德闻取出橙色药瓶,打算用矿泉水吞送药片。   陆诏年冻冷的脸颊微微发热,“我以为你换药。”   不等埃德闻说话,她把热水壶放座椅中间,“喝热水会好些吧。”   埃德闻不解地蹙眉:“不用。”   他是ABC,当然不懂热水。   算她白费表情……   陆诏年抱起热水壶,说着“我还有点事”,绕到后备箱取工具箱。   老李他们找到纸箱拆成的纸板和粗麻绳。陆诏年把纸板卡在车胎下,将粗麻绳缠绕在车胎上,做成临时防滑链。   陆诏年上车发动引擎,?????把车胎送到纸板上,男人们在后边合力推车。   几次打滑后,陆诏年顺利把车救出塌陷。   “麻绳用不了,你们最好就近找个乡镇,等雪停了再走。”   后边还有两辆轿车,陆诏年给一辆用粗绳和铁链帮忙绑临时防滑链,双手冻得通红。   老李蹲在旁边照灯,问了好几遍冷不冷,陆诏年冷静地说没事。   这辆车还有一个后胎爆了,陆诏年找到轮胎钩子和尺寸合适的扳手,松动螺丝。接着让几个男人帮忙撑起一点高度,她找到车底盘的支点,开始拆解螺丝。   陆诏年的夹克和工装裤被雪一点一点浸湿,冷极了。   终于换掉爆胎,另一辆车的车主急不可耐地跑上来,要陆诏年帮忙。   可这辆车什么备用工具也没有,陆诏年实在没办法,让他们找拖车。   前边的车主谢过陆诏年一行人,将车驶出。   雪路通行了。   看傻眼的胖哥跟在陆诏年身后,搓手说:“你学汽修的啊?”   陆诏年看了他一眼,笑:“我还不能拿驾照的时候就在修车了。”   “走了走了。”老李如负释重,转头拍了下扬子肩膀,“你看我找这个司机,是不是找对了。”   扬子含糊地应了声。   陆诏年拍了拍身上的霜雪,发现袖口快滴水了,只好先脱掉湿漉漉的夹克,钻进车后座。   埃德闻转头来看,陆诏年不知他醒着,惊慌地撑着座椅趴过去,把车灯关掉。   车前灯的反光给了车内一点光亮,埃德闻默默侧过身去,瞧着窗外。   陆诏年无法更小心翼翼了,衣料仍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安静而狭小的空间里,显得那么清晰。   热空气释缓她身上的冰霜,变得黏糊糊。   陆诏年换了衣服裤子,回到驾驶座。   埃德闻伸手,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   不具名的感觉在沉默中蔓延。   直到对讲机传来声音:“小年,跟上啰。”   看来这对讲机一直吵着他,好在他听不懂。   陆诏年系上安全带,将车驶出去。   埃德闻也系上了安全带,看样子不再睡了。陆诏年别扭地说:“你好点了吗?”   “嗯。”   装药的防水袋放在座椅中间,上面有国家地理的标志。   “你是摄影师?”陆诏年问。   “那是美森的。”   陆诏年恍然大悟:“难怪他背这么多设备,还有无人机……”   “无人机是我拿来测试的。”   “你是做研发的,还是产品经理?”   埃德闻难得笑了:“你要不看看我的领英?”(LinkedIn,面向职场的社交媒体)   “……”   话不投机半句多,就不该问他。   *   车灯下,白雪纷飞。   放在仪表盘上的手机弹出来迟到的简讯,进藏了。芒康县城就在远处那片灯火之中。   “谢谢。”   陆诏年惊讶地看向埃德闻,还以为幻听了。他又讲了一遍,中文发音标准。   埃德闻还是讲英文:“我刚才很不舒服,说不出话,现在好了。谢谢你照顾我,我休息得很好。”   陆诏年觉得这人装模作样的……还怪绅士。   “那个,没什么,”陆诏年莫名有些磕绊,“小事,不要放在心上。”   陆诏年有点感动,自己居然是个这么有良心的人。面对这个孔雀男,能不计前嫌,还颇有耐心,以后走上社会,定然是社会需要的栋梁之材。   *   驶进位于藏区东南部的芒康县城,老李激情解说:“这是重庆援助的地区,重庆援藏队伍从一九九五年第一批进藏,到现在□□批了吧,芒康已经脱贫了……”   县城街区宽阔干净,城镇化程度比较高。今晚住县城旅馆,司机们沿路边停车。陆诏年将当晚需要的东西装进背包,跟着他们登记入住。   陆诏年和意繁分到一个房间。陆诏年洗澡时,胖哥过来串门,他和意繁开低俗玩笑,笑很大声,意繁说什么,陆诏年没听清楚。   只带了一件刚过臀的体恤,陆诏年懊恼地穿上出去,发现胖哥竟坐在她床上吃橘子。   意繁客气地赶胖哥走,胖哥却说:“等你收拾好了,一起出去吃点宵夜。”   意繁不理睬,进了卫浴。   陆诏年把吹风插到电视机旁边,背对胖哥吹头发。她其实应该去穿衣服,可胖哥坐在那儿。   这感觉很奇怪,明明没有什么,陆诏年却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   陆诏年关掉吹风,呢喃着“有点东西没拿”,走出房间。   时下气温只有四摄氏度,陆诏年不可能撑太久。她敲开对门房间,期待女孩子们能帮她。   然而,来应门的是埃德闻。   “敲错门了。”   陆诏年欲转身,埃德闻拽住她胳膊,皱眉:“You twit!”(小笨蛋)   声音几乎是从他喉咙挤出来的,陆诏年初次感受到他的情绪,慌了神。   “进来,我借给你吹风。”埃德闻轻轻揽陆诏年的背。   “可是……”陆诏年回头看她们的房门,虚掩着,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有一个司机在我们房间,我很尴尬,可也不能留意繁一个人在那儿……我知道这很难理解。”经过几天口语练习,陆诏年语速很快。   “我能理解。”埃德闻神情缓和下来。   埃德闻让陆诏年在房间等他。透过门缝,陆诏年看见埃德闻敲了敲她们的房间门,不知怎么和胖哥交流的,胖哥离开了。   埃德闻回来了,陆诏年赶紧收回视线。   他又要说,帮了她的忙么。   埃德闻一手扶着门,说:“现在,你可以过去了。”   陆诏年抬头,随即挪开目光,生硬地说:“你我两清了。”   埃德闻轻笑:“No worries.”   不知是说别客气,还是别再担心呢。 第九章   埃德闻合上房门, 抱MacBook坐上床。他把航拍素材导硬盘里了,正在查看。   美森洗了澡出来,坐旁边一起看。   “这些是前几天在格聂神山拍的?”   “对, 六月五号。那台飞行器坠毁了。”   “飞行器爬升海拔五千就到极限了,山体有磁场干扰,机器容易故障。”美森说,“我认为这部产品在影像质感和动态捕捉上很超前,可它毕竟是飞行器, 从飞行技术应用来说, 和竞品没有拉开差距。”   “我最满意的其实是微焦捕捉和避障飞行,目前市面上还没达到这样的技术。如果不能做市面上最好的产品,那很可惜。”   埃德闻和主创团队临时开了个视频会议,他不怎么说话, 手撑脸颊, 时不时点下食指和中指。   胖哥订了餐馆, 请大家吃饭, 美森给埃德闻说了声,先去了。   会议还没结束, 来了一通电话,埃德闻没接, 接着进了一条简讯。孚勒娅说,飞虎队老兵又走了一个。   “他们这些年过得不大好, 儿女要把老头子的收藏物品拿出来拍卖。我会陪奶奶去, 如果那时你也在就好了。”   埃德闻想了想,没回。   他和飞虎队的缘分, 始于孚勒娅。孚勒娅的爷爷参加过AVG(American Volunteer Group), 一支二战时期的援华志愿队, 受雇于当时的民国政府。   AVG于昆明空战首战告捷,请迪士尼设计的老虎徽章,大肆宣传,就有了“飞虎队”的别称。这个在中国颇有英雄主义色彩的名字,在美国可不那么好听。人们认为他们是投机主义者、战争分子,甚至刽子手。   埃德闻见到孚勒娅爷爷的时候,老头子年事已高。和大多数老兵一样,他喜欢赌牌、酗酒。每年夏天,他们这些兵痞会在得克萨斯一间俱乐部聚会,经久不厌地回忆往昔的时光。   随着埃德闻长大,他们陆续离世。再没有人大骂他bastard,灌他杜松子酒了。那些夸夸其谈的故事,和旧的桥牌一起,被新一辈人丢掉,已不值一提。   埃德闻打开备忘录,写下新一页日记。   六月十日,芒康,3850m a.s.l   路遇飞雪,此外一切正常。   *   离旅馆不远的小店,几张方桌拼成长桌,十几个人围坐吃牦牛干锅,喝酒划拳,嘈杂极了。   些许麻辣味道勾起食欲,陆诏年要了碗藏式甜茶佐餐。   “埃德闻啥时候来?”胖哥问美森。   美森看了下防水腕表,不确定地说:“可能还有一会儿,没关系,不用等他。”   胖哥“啧”了一声。意繁瞥了他一眼,假装不在意地喝了口甜茶。   陆诏年小声问:“还好吧?”   意繁抬眉,似乎不知道陆诏年问什么。陆诏年没有在说什么。   从小爸爸就告诉她,要堤防陌生人,尤其男人。的社会新闻层出不穷,她和大多数女孩一样,有种猎物察觉危险的本能。   或许意繁并不在意这件事,是胖哥的言行让陆诏年对他无法建立信任,继而对越界行为感到不安。   而男人们,像埃德闻,对于她的越界行为就能坦然地表达不满。   “我想说的是,这个社会充满了规则,我们到荒野,就是为了丢掉?????这些。我们徒步,我们在自然里找到原始、激情、自由……原本的我们。”扬子喝了点酒,开始上价值了。   “敬徒步……。”   “敬徒步!”男人们举杯。   “那为什么不真正到荒野里去,而是坐在这个属于规则的地方,大谈意义。”陆诏年冷淡地说。   扬子愣了下:“现在是……这是我们的路线。”   “路线,计划,最终只能体验户外,这和在社会里体验人生,没什么不同。”   气氛忽然冷却下来,喝上头的,没喝的,局促地看着陆诏年。   胖哥试图打圆场:“不管体验不体验,总要注意安全,向导要对你们负责啊,这路线就得这么设计。”   陆诏年又说:“所以这是你的工作,或者说生活方式,你可以充分热爱并享受你的工作,不必知会我们。”   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说:“扬子也没说什么……”   “一个对他人具有偏见,时刻想掌控局势的人,内心就没有解放,还劝告他人什么是自由,不荒谬么?”   陆诏年说这话的时候,埃德闻出现在店门口。胖哥第一个发现,起身招呼。大伙儿都看过去,像终于在百无聊赖的烂片里等到挽救局面的那个新角色,热情地迎接埃德闻。   埃德闻在拥簇中落座,面前瞬间就有了一幅碗筷。还有一瓶胖哥用牙开的啤酒,埃德闻摆了摆手。   意繁说:“他不喝酒吧。”   胖哥没强求。   “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埃德闻问意繁。   “哦,工作。”意繁眨了下眼睛。   埃德闻略不解:“为什么聊工作?”   大伙儿趁势聊起工作,码农、广告人、没有工作的业余作家,还有gap的留学生……他们加微信,说着“多个朋友多条路”,一派和乐融融。   “你们呢?”有人问美森和埃德闻。   “显而易见,探险家。”埃德闻说。   “哇哦,探险家?真的吗?”   “我是摄影师,他是探险家,”美森说,“我们是一个小分队。”   陆诏年瞧着埃德闻,心想他可真能编。埃德闻一秒也看过来,就好像他们十分不熟。   周围的人小心地维护这份不熟,似乎是因为……   她失恋了。   陆诏年觉得她刚才的讨论一下就被消解了,任何见地在“恋爱脑”标签下都显得情绪化且愚蠢。   当然,破坏气氛的罪,就此被在场的成熟鬼赦免。   都怪埃德闻散播谣言,她像是上赶着倒贴的人吗?就算是,也不会是他好吧。   陆诏年有些不爽,片刻后,以明早要开车为由退出饭局。   意繁同她一道,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胖哥为什么着急让埃德闻来?”   “为什么?”陆诏年语气敷衍。   意繁悄声说:“因为埃德闻要来付钱。”   陆诏年微微蹙眉:“不是胖哥请客吗?我不想来的,他非要说那就是不给他面子。”   “是埃德闻拜托胖哥订餐馆的,胖哥顺水推舟做人情啰。”   “还能这样……”   原来埃德闻是用这个法子把胖哥忽悠走的……   不愧是产品经理。   *   第二天早上,陆诏年被意繁叫醒。   意繁看了看窗外的雨:“快起来,不然我们要被丢在这儿了。”   陆诏年迅速起床收拾,和意繁退房。她犹豫地说:“我昨晚,有没有……”   意繁看向她,她接着说:“打呼?”   意繁笑了:“怎么会,你睡得很沉,我叫了你好几次才叫醒。”   每次她感觉睡眠不错,没做梦的时候,大概率梦游了。听意繁这么说,她稍微放下心。   冒雨上车,陆诏年发动车,打开对讲机。   副驾驶车门被拉开,埃德闻坐了进来。   他穿的昨天那身,换了双登山靴,吉普宽敞的位置刚刚容纳他长腿。   “怎么坐我的车?”陆诏年本能地埋怨他。   埃德闻双手揣衣兜,目视前方:“这车坐着舒服。”   还以为他夸她技术好,接着就听他说,“清静。”   “他们都同意?”   “需要征求谁同意?”   陆诏年抿唇:“我。”   埃德闻在身上翻找了一会儿,从一叠人民币零钞里抽出一张五十美元,塞到陆诏年手里。   他还把她手指卷过来,拍了拍:“不客气。”   陆诏年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她拿起美元,朝光亮处弹了弹:“真的假的?”   “流通□□犯法。”   陆诏年把美元塞冲锋衣兜里,轻哼一声“小费我收下啰”,驾车出发了。   车队渐渐远离了城镇,穿行森林山道。   埃德闻没有睡觉,也不说话。陆诏年感到不自在,打开了音乐。   还是那支电子乐队,Intro一段上海话开场,采样老歌《何日君再来》,旧曲新编。   埃德闻忽然说:“这什么歌?”   “When You Will Return.”   “混音了吧?原曲是什么?”   陆诏年想了想,“应该就叫这个,中文念‘何日君再来’,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歌了。”   “家喻户晓?”   “你听过?”   “似曾相识。”埃德闻搜寻记忆无果,“也许,在唐人街听到过。”   陆诏年笑:“说不准是美剧里。”   “我知道那首歌,《甜蜜蜜》。”   “很高兴你人生里还有一点关于中文的记忆。”   “你又来了。”   说什么你我两清,偏生冤家路窄,硬凑一起。   陆诏年其实想问,为什么要开她失恋这种玩笑,难道他真的把梦游当做了引诱,或一种失常?   可又觉得,梦是她还未解开的秘密,又怎么向偶遇的人交底。   *   埃德闻飞航拍消磨路上时光,跃过奔腾的澜沧江,俯瞰上千年的古盐井。   陆诏年想凑过去看埃德闻手上的显示器,哪知埃德闻说:“好奇?”   “好奇你的飞行器。”又不是你。   埃德闻忽然牵起唇角,说:“话放再狠有什么用,有钱能使鬼推磨。”   陆诏年险些将油门踩到底。   我去,这人是懂中文的。 第十章   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 湍急的澜沧江两岸,崖壁上层层错落砂红色盐田,像神的调色盒。   旅友们围绕在埃德闻身边, 看他飞航拍。女孩们毫不吝啬地称赞他,他们说这些什么,往盐田走下去。   埃德闻连她那天发的誓都听懂了,或许除了些许方言,这些日子他们所说的话, 他一定都听到了。   这人, 装什么外宾……   可比起这件事,他说中文的腔调和感觉,更令她在意。   语言会塑造一个人的气质,大多数人说不同语言的感觉都不一样, 甚至声线也有些微差异。   埃德闻也这样, 相较他那西海岸玩咖漫不经心的调调, 他讲中文给人斯文绅士的错觉。   连他讥讽的话, 都能让人心跳错拍。   陆诏年待在车里,太阳愈来愈晒, 她把座椅降下去,用外套蒙住脸。   老李透过对讲机喊她过去, “来都来了,看看啰, 江水奔流, 好壮观!”   陆诏年客气地说不用管她,老李又劝:“别人手工晒盐, 你在城里哪儿看得到?”   “我真不去, 我睡会儿。”陆诏年有点烦, 但不知是为什么。   小憩片刻,陆诏年竟做梦了。   双翼战斗机卷起花海,降落后,男人从机舱下来。陆诏年想也没想,飞奔过去抱住他。   她的未婚夫,奇迹般生还了。   他们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时刻,倚靠机身,说了许多话。他告诉她,这飞机是他忠实的战友。他说着笑了,这战友也有闹脾气的时候,让情况变得棘手。   月亮悄悄爬上枝头的时候,他吻了她。   从没接吻过的她感受着那唇齿的温度,然后他抚摸她,在野地里……   “Are you serious?”有人敲车窗玻璃。   陆诏年从衣服里露出一双眼睛,埃德闻手臂低着窗顶,勾身瞧着她。   “你把车门锁上了。”   陆诏年打开安全锁,埃德闻绕过车身坐上副驾驶。   “无意冒犯,我是想说,你这样在车里睡觉不安全。”   “我知道……我是不小心睡过去了。”陆诏年嘟嚷。   为什么要给他解释?   她反应过来,不乐意地说:“你最好跟我讲中文。”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埃德闻眉头微蹙。   “入乡随俗。”   埃德闻抿了抿唇,讲中文:“我不习惯。”   “你这不是挺好的吗?”陆诏年注视埃德闻,缓慢眨眼睛。   埃德闻单手撑座椅,倾身,陆诏年随之倏地一退——   埃德闻的掌心贴在了她额头上。   然后摸了摸他自己的额头,“没有发烧,为什么你的脸这么烫?”   陆诏年浑身都发热,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方才还不经意被他抹了去。   怎好开口是做了春梦的缘故……   陆诏年只能绷着脸说:“太晒了,又闷。”   “喝点水。”埃德闻顿了下,“还是要喝热水?”   “……”   陆诏年从篓里拿起乌龙茶,喝一大口。   埃德闻不至于这点风度都没有,略表关切:“我买了盐,你要尝尝看吗?”   说中文的埃德闻让人紧张,陆诏年把目光聚焦别处:“红盐不能吃吧。”   “是?????做藏香用的,尝一点也没关系。”   埃德闻用小拇指沾了一点袋子里的盐,浅红色的晶体颗粒像糖。   埃德闻把手递给陆诏年,陆诏年看了看他,微微凑近,用唇抿了下他的小拇指。   她足够小心翼翼,只抿到指尖上的一点盐。   埃德闻没料到她会直接吃,可这个动作太自然了,像吮吸一个草莓,柔软的唇瓣从指尖溜走,他的呼吸短暂停滞了。   好像要延续那隐秘的感觉,埃德闻接着抿去了小拇指上剩下的盐。   “嗯,味道有点怪。”   陆诏年看着埃德闻的嘴唇,他滚动的喉结,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那个春梦来得如此不合时宜,她不想和埃德闻待在这个空间里了。   “我下去透透气。”   陆诏年还没下车,人们就走了过来。女孩子来关心陆诏年,埃德闻帮她降下车窗。   “这样好一些?”   陆诏年没应声。   车队上路不久后,她合上了窗玻璃。   *   沿澜沧江崖壁行驶一段路,按指示牌往飞来寺方向走,就进入了云南境内的藏族自治区。   路边高原草甸如铺展开的草绿色呢绒铺,在湿润的空气里闪烁光泽。山岭高低起伏,云雾缭绕,遮蔽那背后的雪山。   陆诏年开铺装路非常轻松,全程不说话也不觉得闷。可今天奇怪了,副驾上的人存在感强烈,让人无法不在意。   快到飞来寺的时候,公路拥挤起来,车流缓慢。大多是云南的牌照,从香格里拉过来的。   陆诏年拿起手机,搜索“二战军用飞机”,翻了几百张图片,找到了和梦里那架飞机很像的霍克III。   陆诏年熟悉航空发展史,但并不是军事迷,什么飞机参加了什么战场,要Google。   她查了霍克III的资料,想找梦里那架飞机是否真的存在,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编号了。   陆诏年给孟柔吐槽,孟柔回,当然了,醒来那一瞬间,会忘掉梦的大部分内容。   陆诏年只是觉得,她记忆力很好,如果记得一个梦,就该记得梦里的全部。   陆诏年问孟柔,有没有做过连续的梦。   孟柔说,听说过,如果睡前想着昨天的梦,今晚就可能接着做那个梦。   “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   陆诏年转文字查看的时候,点到了语音播放。   埃德闻看过来,陆诏年有点尴尬:“没什么事。”   埃德闻挑眉:“紧张什么?”   陆诏年看了看他,挤出一句:“现在是谁先招惹谁。”   埃德闻哂笑,却是没再回话。   陆诏年回复孟柔“没事啊”,收起了手机。   到了飞来寺,停好车,她一边走路一边查看简讯。孟柔问她到底做什么怪梦了,陆诏年想了想说,春梦。   孟柔发来好几行哈哈哈哈,冷不丁问:就说你寡了二十年,急需补充多巴胺。   陆诏年:小孩子才要多巴胺,成年人追求内啡肽。   孟柔:少来,老实交代,是不是遇到帅哥了?   陆诏年:这荒郊野岭的,我看谁不眉清目秀啊。   孟柔:你们系全是男的,也没见你动凡心啊。   陆诏年:不说了,我去佛寺参观了。   孟柔装可怜:带我云旅游吧,姐,我好无聊……   陆诏年没理会,抬头瞧见无人机在头顶转了一圈,飞远了。   阳光穿过枝繁叶茂的古树,透过彩色经幡映照在她身上。   原来陆诏年顾着回消息,无意识跟着前方的人影走进了森林小路,路上无数道经幡交错,不知通往何处,奇幻而神秘。   陆诏年回到宽阔的主路,朝寺庙走去。寺庙台阶下,埃德闻操纵无人机降落。立即有人过来提醒,这里禁飞。   陆诏年快步上前,帮埃德闻解释:“对不起,我朋友是华裔,不知道相关规定。”   “华裔也要守规矩啊。”   “当然,对不起啊,我们一时疏忽,保证不会有下次。”陆诏年小声催促埃德闻把无人机收到包里,让他也道个歉。   埃德闻装模作样:“I apologize……”   大爷看了看他们,陆诏年立即露出招牌甜笑:“他专程回来追根溯源,看到祖国大好河山,沉迷,有些沉迷哈哈哈哈……”又严肃地表示,“我会教他入乡随俗的。”   大爷摆摆手,放行了。   陆诏年拽着埃德闻的胳膊上了台阶,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他要检查我们的证件。”   “你是黑户?”埃德闻却是淡然。   陆诏年扶额,“大哥,我们是在藏区,要尊重别人的文化,寺庙这么严肃的地方,不能飞。”   埃德闻欲言又止:“知道了。”   *   飞来寺矗立于高山上,远眺藏传佛教第一神山梅里雪山。清晨阳光映照时,仿若佛光普渡。为一睹日照金山,旅客们慕名而来,天没亮就在飞来寺等日出。   午后天气阴晴不定,云雾间,始终不见雪峰的身影。   车队旅友担心地说:“希望今晚别下雨。”   他们不住飞来寺,尽管在飞来寺可以观赏雪山绵延壮阔的山脊线,但距离梅里雪山更近的野营地的视野更清晰。   离开飞来寺,意繁坐陆诏年的车。   意繁听说埃德闻遇到点麻烦,问怎么回事。   埃德闻说,以为陆诏年走丢了,所以用飞行器去找。   陆诏年心说怎么推卸责任啊这人,惊讶地看了看他,却见他眉目间真有些担忧似的。   车里多了一个人,陆诏年反而不知道怎么和埃德闻抬杠了。   *   越野车可以直接上野营地。他们穿过崎岖而泥泞的山路,来到森林草地。   陆诏年准备把车停在一颗美丽的高山柏树旁,埃德闻让她再往高处开一点。   陆诏年开过去,调头回倒,把正对梅里雪山山峰的视野留出来。   她知道他待会儿会用后备箱连接天幕,这样坐在天幕下喝咖啡,刚刚好。   埃德闻下车走了几步,称赞她做得不错。陆诏年看他一副满意的样子,面上不屑,耳朵却不自觉发烫。   埃德闻从后备箱搬行李,陆诏年觉得他好像不需要她搭手,便去女孩子那边帮忙了。   她们搭起帐篷,把防风绳绑到固定好的地钉上。   不远处,意繁已经搭好她的半球型自立帐。胖哥靠近,意繁直接进了帐篷,拉上帘子关严实。   女孩和陆诏年悄悄透露:“意繁姐对人太好,胖哥会错了意,老觉得意繁姐对他有什么,下午在寺里,胖哥开玩笑过分了。”   陆诏年笑了下,没开腔。   胖哥一直挤兑她勾搭男人,敢情是他勾搭不上女人啊。   野外扎营的时候,向导负责做饭,感兴趣的旅友也会帮手。他们忙活一番,发现有一手好厨艺的意繁没来。   扬子让人去叫意繁,点兵点将到陆诏年头上。陆诏年领命去了,见意繁和胖哥在帐篷外掰扯。   陆诏年和扬子复命说:“他们在说事儿。”   扬子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宽慰大家,“户外就是这样,有点矛盾,正常。”   陆诏年觉得这是实话,可又不完全是两个人会产生矛盾这么简单。   “你劝劝胖哥?让他别骚扰意繁姐了。”   陆诏年此话一出,扬子一下就火了,一顿怒骂,还说女大学生什么都不懂,被洗脑了,就知道挑起性别对立。   陆诏年一听这个词就知道,扬子对性别问题没有基本认知,说再多也无益。   陆诏年不再像上次吃饭那样辩论,反而打哈哈:“我读书少,没文化,就想说人是铁饭是钢,意繁姐明天要带大家进山徒步,总要吃饭,我劝不了,哥劝劝呗。”   扬子没说完的话堵在了嘴里,他指了指陆诏年,咬咬牙:“那行吧,你都管我叫哥了。你们先忙着,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扬子走后,美森过来问,发生了什么。   陆诏年耸了耸肩,回她车上。   本来就没胃口,这下更不想凑热闹了。陆诏年趴在车窗上,望着渐渐隐没在峡谷云层里的雪山。   晚霞只来了一会儿就消失了。   陆诏年想看看埃德闻有没有在喝咖啡,往后备箱一瞧,他正勾身走进天幕。   陆诏年想别过脸去假装不在意,可埃德闻已经提灯照亮了后备箱。   “我的盐在车上吗?”   “啊。”陆诏年慌张地垂眸,“我帮你看看。”   陆诏年在车座中间找到白盐,下车拿给埃德闻。   他的天幕下放了两把椅子,旁边还有个烧柴的火炉筒。瓦斯罐上的锅里正在炒蛋。   “我准备做三明治,”埃德闻蹲下,把盐撒在炒蛋里,“好像做多了,你吃一点?”   陆诏年抿了抿唇,小声说:“其实,你不用特意跟我讲中文……”   特殊待遇,会让人产生错觉。 第十一章   “嗯?不是入乡随俗吗?”埃德闻说话时只注意他的锅, 好像这不是什么古怪的事。他把炒蛋舀起来,包在三明治里,对半切开, 递给她。   陆诏年张了张嘴唇,“可是你和他们都讲英文……”   “当然更习惯说母语啊,但你要求了不是吗?”埃德闻自然地抿了下拿刀那只手的?????大拇指。   “不吃?”   是这样没错……   他都听她的了,她怎好拂了他好意。   陆诏年接过三明治,小声说了谢谢。   埃德闻偏头示意陆诏年坐, 陆诏年坐下来, 吃着三明治烤火。   筒里小小一簇柴火烧得很旺,稍微靠近一点,脸就被火光烤得发烫。陆诏年抬眸,埃德闻正看过来, 他的眼睛倒映着光, 明亮深邃。   陆诏年转头移开视线, 瞧见远处吉普后的热闹, 故作感叹:“他们真开心。”   “我们也不赖。”埃德闻说。   一瞬心空,陆诏年哈哈笑两声, 噎住了。   埃德闻拿起瓦斯罐上热好的热可可:“没有牛奶,但愿不会太甜腻。”   愣是把陆诏年憋了个嗝儿出来, 她尴尬到想干了这杯热可可。   埃德闻却笑:“Adorable.”   “一点也不可爱。”陆诏年咕哝,又蹙眉说, “你故意的。”   埃德闻顿了顿, 用英文说:“你很像我和我一起长大的一个女孩。”   “是吗?”   “嗯,她和你一样有主见, 聪明、冷静, 有时也意外的莽撞。她一个人去纽约念学院, 有次失恋了不知道和谁倾诉,给我打电话,哭了整整一晚。”   “她没有大哥哥,所以我就像哥哥一样。”   陆诏年喝了口可可。零度气温下,可可很快就冷了,味道不再浓郁。   “我没有失恋……”   “他们都这样推测。”   “原来不是你说的?”   “我说什么?”埃德闻不解。   “不重要了。”陆诏年展颜而笑,“嗯……我有点困了。谢谢你的三明治和可可,我想我可以睡个好觉了。”   陆诏年佯作自然地打个哈欠。   埃德闻有点意外,说了声“Goodnight”。   陆诏年从后备箱翻进车后座,直接躺下。静了会儿,她拿出手机搜索讯号。   孟柔发了好几条简讯盘问她,陆诏年索性回:有是有。   刚发过去,孟柔迅速响应:!!!   陆诏年说:他把我当好妹妹,无数好妹妹中的一个。   孟柔:。。。。。。   孟柔:你有点出息,是你太高冷了,他给自己找台阶下。   陆诏年:咋可能,人家大帅哥,我敢打包票,比你那皮夹克骚包还帅。   孟柔:是我夸张了,皮夹克也没多帅。。。有无照片?   陆诏年:无。   孟柔:姐,让我见见世面吧(色)   陆诏年关掉手机屏幕,裹上睡袋。身后的露营灯熄灭了,透明天窗将星空裱作了一幅画。   同是北半球,在美国看到的夜空,和在这里看到的会一样吗?应是一样的吧,只要没有灯光粉饰,夜空就会呈现出最本真模样。   从爱因斯坦解释光电效应,薛定谔论证一个物体不可能同时呈现粒子态与波态,到德布罗意提出波粒二象性,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再到克朗普常数,贝尔不等式……人类智慧从力学发展到微观的量子物理学,围绕量子纠缠进行了诸多假设。   几十年来,先锋物理学家们致力于证实量子纠缠的存在与否。   假若量子纠缠存在,彼此产生作用的两个粒子,即使相隔千万光年的超远距离,一旦其中一个粒子状态发生改变,另一个粒子也会立即改变。   那么人呢,人体是否存在应证……   *   “轰隆隆——”   吉普车震动,瓢泼大雨拍打天窗。   陆诏年蓦然惊醒,拖曳着睡袋,翻到后备箱。睡袋被绊在车尾,陆诏年跨到地面,睁大眼睛看外面的世界。   闪电划破长空,映亮巍峨的峡谷与山峰,树木在狂风骤雨中乱舞,她不过是自然里最渺小的一粟。   陆诏年攥紧衣服领口,试图让冷风不灌进来。   不知帐篷里的人是何时来到身边的,他拍了下她肩膀,“你还好吗?”   陆诏年怔怔地望着她,昏暗中看不清他眉眼。   她毫无预兆地哭了,心底那股情绪挡也挡不住。   “Hey,你怎么了?”埃德闻手足无措,雨泼洒到他们身上,他帮陆诏年推进帐篷。   夜灯悬在几何形徒步帐篷的挂钩上,没法打开。埃德闻轻轻抹去陆诏年的眼泪:“暴雨而已,这个营地平缓,离山体有一定距离,很安全。”   陆诏年仍哭泣着,那么无助。   埃德闻无可奈何,将人拥入怀,“That’s OK.”   陆诏年抬了抬手,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做了个梦,我……”   埃德闻从背包里取出干净的毛巾给她,又从壶里倒出一杯水。   陆诏年喝了一大口才发现是威士忌,一阵猛咳。   “我没有携带纯净水的习惯。”   他们有丰富的户外经验,野炊时可以寻找水源,负重能补充能量或取暖的液体更实用。   陆诏年缓了缓,呼出一口酒气。   “告诉我,是做噩梦了吗?”埃德闻拍抚陆诏年的背。   陆诏年又做那个梦了,在梦里,陆诏年和她未婚夫终于要结婚了,她坐着轿子去老码头,人们吹锣打鼓、喝彩,仿佛古时候那样,盛大出嫁。   可这时,陆诏年想起她还有个哥哥。人们说,哥哥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陆诏年知道他们是在欺骗她,她便去找。   然而怎么也找不到,她回到那个家,家里阴森森的。回到山上,看见好多蝴蝶,它们忽然就要吞噬她……   陆诏年抱紧双臂,呜咽着:“太真实了,我的身体,所有器官,被蝴蝶钻出了窟窿,好痛……”   不知怎的,埃德闻好像能感知她的情绪,他轻轻拍抚她的背,“你看,我抱着你,你不会有事的。”   “小哥哥,我好痛……”她喃喃自语,那么无力。   埃德闻下颌收紧了些,低声耳语:“快从梦里醒来吧,我在这里。”   陆诏年抬头,额头磕到他下巴也不觉得疼。   陆诏年克制地离开他怀抱,背过身去:“I’m terribly sorry,我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可是……”   “你不需要道歉,没关系的,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时刻。”   陆诏年双手蒙住脸,愈克制,心愈痛。   “深呼吸。”   陆诏年跟着埃德闻的节奏深呼吸,慢慢平缓下来。意识到自己太狼狈,她单手撑地,欲站起来。   埃德闻拉住她胳膊,“在下大雨。”   “后备箱没关,会进雨。”陆诏年找借口逃避。   “我会去处理的,你就在这里休息。”   “那你呢?”   埃德闻微微蹙眉,注视她。   确实,没道理鸠占鹊巢……   陆诏年眼神躲闪:“这帐篷还,蛮宽敞。”   片刻后,埃德闻抱着一卷羊绒毯回到账内:“你的睡袋打湿了,盖这个吧。”   陆诏年裹上毯子,蜷缩在角落。   埃德闻躺下来,把他那条毯子覆在她身上,“这样就不会冷了。睡吧。”   闪电就在帐篷上炸开,清晰得要劈开帐篷一般,大雨滂沱,不知何时会停。   埃德闻却睡着了,一条手臂搭过来压着她,没再有别的动作。   陆诏年奇怪的感到安心。   *   这趟觉浅,陆诏年感觉到埃德闻的呼吸近在咫尺,天光已经透过了帐篷。   埃德闻低头碰到她,应是醒来了,他静止了片刻。发现她还睡着,埃德闻把他僵直的手臂轻轻从她后颈抽出来。   他把两条毯子都盖在了她身上,不经意靠近了,他的鼻尖碰到了她鼻梁侧。   陆诏年迫使自己不动弹,埃德闻察觉了什么,用指尖抚过她脸颊轮廓,拨开碎发。   陆诏年不受控地微张开唇,埃德闻喉结滚了滚,起身离开。   听到拉链拉上了,陆诏年悄悄睁开眼睛。   陆诏年用拳头揉了揉脸,坐起来收拾。把毛毯捆起来放进后备箱,她找出洗漱包,吞吐漱口水,然后用湿巾擦脸。   队伍有条最重要的规矩:不留下一点垃圾。使用完的东西,他们用垃圾袋装进行囊。   陆诏年伸了个懒腰,朝人们围坐的地方走去。   天将将亮,有人和扬子一起去打水了,有人跟着意繁做唤醒愈加。女孩子把饼干分享给陆诏年,陆诏年给了她一袋软糖。   这几天他们都在路上,迫不及待要去徒步。他们叫司机一起去,老李摆摆手:“哎唷,那个走不动,累死人。”   埃德闻打水回来,自然地和陆诏年搭话:“你去吗?”   “啊,我……”   女孩们劝说:“小年和我们一起吧!进到山里才知道什么叫好景。”   “是呀,你可以和扬子说一路的相声。”   陆诏年笑出声,“我怕他气急了把我扔下山去。”   “我有那么可恶吗?”扬子尬笑。   “看你。”埃德闻回头对她说。   他还是讲英文,神情冷冷的。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暴雨夜成了他们共同的秘密。   *   队伍出发好一会儿了,陆诏年把睡袋拿出来晒。   老李悠哉地放着他的刀郎,打趣:“你李叔叔是老了,你是咋回事?年纪轻轻的,天天窝在那车上舒服啊?”   陆诏年把睡袋搭树桠上,踮脚理了理拉链,说:“他们的活动嘛。”   “这有啥,大伙儿都这么熟了。”   看出女孩踌躇,胖哥笑说:?????“埃德闻不叫你去吗,不肯赏脸啊。我看女孩都巴不得和他说上话。”   陆诏年其实有点惊叹,怎么会有人说什么话都那么难听。回头看了胖哥一眼,“哥羡慕啊?”   胖哥摸了摸鼻子: “我有啥羡慕的,这不跟你开玩笑呢么。”   “确实待在这儿,不如去徒步。”   胖哥听出话里有话,“埋汰我呢?”   陆诏年没答腔,把手机揣兜里,绑好登山鞋系带,她同老李挥手:“我这就去了啊。”   老李乐呵呵用对讲机搜寻讯号:“扬子扬子,小年上去了哈。”   陆诏年打开手机,回复孟柔昨晚的哀嚎。   “今天给你拍帅哥。”   对话框里静悄悄的,孟柔还没起。   *   “了解。”   雨崩村蜿蜒的盘山驿道上,扬子走在最前面。得知陆诏年临时决定上来,他有些不快,不过没多说什么。   在没有特殊变动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必须走在样子后面,以免队员走散,或发生意外。美森和埃德闻两个带了专业摄影设备的人走最后,他们可以透过无人机寻找队伍,且彼此熟悉,有个照应。   扬子安排埃德闻和意繁帮陆诏年引路,几个女孩找借口和埃德闻一起流了下来。   天气状况不佳,太阳能板没充上电,航拍器的电池余量不多,埃德闻本来打算到上段再飞,没办法,现在就得拿出来。   *   山脚的雨崩村,弥漫着阵雨过后一股略腥的泥土气息,青稞田在微风中摇曳,云雾倒映在湖泊之上。远方的雪山静默矗立,好似天地间的独角兽,一种天然的神性捕获人的心灵。   陆诏年专注呼吸,穿行在潮湿的翠绿色高原草甸上,桦树林沙沙作响。陆诏年觉得那太阳直晒头顶了,还没见到队伍。   进入了原始森林,远远的水流声传来,陆诏年抬头,见无人机飞来了。   陆诏年瞬间就知道这是谁的,就像透过镜头看到了他的眼睛。   它飞高飞远了,还在她目力范围内。   陆诏年忽然有一种既视感,那野鸽子似的飞行器,她在哪里见过,仰望过,期待过。   不由得让人停下了脚步。   穿梭奇异而茂盛的植物群,它瞬间来到她面前。埃德闻看着显示器里女孩因阳光而变浅的深棕色眼眸,操纵飞行器倾斜。   好像在疑惑,问她为什么停下了?   陆诏年不想让自己这满头是汗的狼狈模样出现在镜头里,挥开了它。   无人机飞走了,不过这次没飞太远,它轻巧地荡漾无形的秋千,牵引她走上一级一级泥土与石头垒成的台阶。   终于,陆诏年看到了操纵的人。   本想和他说什么,可他和意繁,和周围的女孩们展示着手里的航拍显示器。   他们靠着路旁的树吃路餐,有人瞧见了陆诏年,打招呼。   “埃德闻本来在后边等你,可你太慢啦,快来,吃点东西,我们就要继续出发了。”   陆诏年啃了带的干粮,和大伙儿连成队伍前行。   埃德闻慢悠悠走在后头,“徒步还不错吧。”   陆诏年加快了步伐。   途中遇见当地人堆的石垒,抱着松子用心啃的小松鼠,还有蓦然闯入视野的高原杜鹃。   “正是杜鹃盛开的季节。”美森说。   发现美森对植物学颇有研究,陆诏年时不时向美森询问。   由于陆诏年的加入,队伍分成了两组,扬子领一对往更高处的冰湖攀爬,陆诏年他们去神瀑。   雨崩徒步路线已经很成熟,队伍有过之前的拉练,走起来并没有压力,但来回攀升海拔上千米,大家都变得沉默。   距离愈近,水瀑湍急的流水声愈加清晰。   抵达神瀑,陆诏年紧咬的一口气终于感叹了出来。   高山石壁与葱茏草木环绕,瀑布湍急如电光,白雾空濛,犹如仙境。   陆诏年没有合影,匆匆地要返程了。   意繁以为她初次体验高原徒步,已然超负荷了,便送她下去。   事实上,陆诏年因为昨晚的梦,产生了古怪的预感,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迷失在梦魇里。于是迫切地要找到一点实际感,汗水,或别的什么,以证明她依存于现实。   埃德闻看着陆诏年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大伙儿陆陆续续回到营地,天已经黑了。   他们着急生活做饭,让胖哥帮忙做点活儿,胖哥不乐意,念叨着回来这么晚。   陆诏年在旁边生活,胖哥也不看她,阴阳怪气;“还不是有些人扰乱计划。”   扬子拍了拍胖哥肩膀,“打水去吧,埃德闻带你。”   胖哥磨蹭两下,拿起手电筒。   陆诏年转头去看,胖哥和埃德闻的背影渐行渐远。   扬子蹲下来,和陆诏年说:“不是你的原因,没事儿。”   陆诏年有点不知其所以然,“哦……那个,我有点累,先去躺会儿行么。”   “行,你去吧。”扬子随和得让人不知所措。   陆诏年启动吉普车引擎,打开暖气和音乐,流行嘻哈震得人耳朵疼。她累呼呼地倒在后座上,想着能来听可乐就再好不过了。   迷迷糊糊快睡过去了,有人来敲车门。陆诏年不耐烦:“谁啊?”   外边安静片刻,响起男人清冽的声音:“我。”   陆诏年一下坐起来,降下车窗:“什么事?”   “他们说你不舒服,哪里不舒服?”埃德闻带着毛线帽子,碎发压在眉眼周围,车里的灯光映在他脸上,薄唇翕张。   陆诏年有点晃神。   “哦,我没有……”   车门拉开,埃德闻一手撑车顶,坐了进来,陆诏年被挤到旁边,还没反应过来,埃德闻的手就贴在了她额头上。   “你没事?”他不确定,又摸了摸她的脸。   陆诏年发蒙,“你,你干嘛。”   埃德闻却笑了下:“这也叫入乡随俗?”   “什么?”陆诏年神经绷紧。   忽然就靠近了,埃德闻直视她眼眸。宽大的手掌落在了座椅靠背上,皮料变成了弦,摩挲的声音撩拨她耳朵。   “回答我。”   陆诏年感觉到心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嘴唇快要贴上了,他温热的呼吸溢出:“你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故意不理他,不是为别的……   后脑勺抵在窗玻璃上,陆诏年刚抬手,就被埃德闻压在了玻璃上,他指节一点点穿过她的指缝。   她没有防线可退,咬住唇,勉强出声:“我只是,觉得,很丢脸。”   “现在也是么。”他声音像石子投进水潭。   陆诏年知道她不该被蛊惑的,可他们之间那隐秘的意味,已强烈到无法忽视。   早有索引的吻,侵袭而来。 第十二章   盆栽哥的The Hills充斥空间, 呼吸跟着节拍,愈发燥热。埃德闻注视着陆诏年气雾的眸眼,再次吻了上去。   心跳从来没这么快过。   或许这就是她需要的现实感。   陆诏年不愿再用逻辑, 凭感觉,以身体应和埃德闻。   他很会吻,不光是唇齿。他的身体跟着律动贴上来,胸膛压住她的,让她整个人都酥透了。   紧身体恤滑上去, 露出一截腰背, 他手掌就覆上来,一点一点,一节一节跟着脊柱凸骨摸到运动bra搭扣。   陆诏年蹙眉别过脸去,埃德闻便把手抽出来。   殊不知他以退为进, 一面掐住她脸狠狠舔舐, 一面带着她撩起他衣衫。   陆诏年摸到了他的腹肌, 比巧克力诱人, 人鱼线延伸到松紧带里,让人手发痒。   多巴胺作用下, 事态已然失控。陆诏年不想显得生涩,调整姿势坐他腿上, 轻轻地碰脖颈,“那天我是这样的吗?”   埃德闻笑了, 近距离看很迷人。陆诏年不由得磕绊了下, “那,是怎样?”   “你觉得呢。”他蹭着她耳朵轻声说。   陆诏年多希望梦游人格在此刻发挥作用, 然而她只能说:“你信不信……其实那天我在梦游。”   “哦, 是么。那么你现在也在梦游?”   平时听来讥讽的话, 此刻竟也成了调情。陆诏年不自觉发出享受抚摸的闷音,“那要看你。”   男人喜欢被挑衅,埃德闻也不例外,他掌握那细腰,下延探进。   老李走来敲车窗玻璃,没得到回应,便绕到车前察看。陆诏年一下吓清醒了,不知如何是好,埃德闻笑她,却是抓起外套盖在她身上。   老李隐约看到后座有人,又绕回来。就在他要拉开车门时,埃德闻降下车窗。   “什么事?”   老李回头说:“太好了,我还说让小年去找你……”   “嗯?”   老李语言不通,也不废话,招手让埃德闻下车。   埃德闻拢起外套下车,迅速下车,合拢门。   陆诏年缩在座椅角落,按着胸口长呼出一口气。本来想等视野里没人了,偷偷从另一边下车,可他们又过来开后备箱,拿毛毯和医药袋。   陆诏年大气不敢出,等外面安静下来,才找到时机出去。   估计昨晚暴雨的缘故,小王和她男朋友有点感冒,上山暴走一天,在高原反应下出现了失温症状。   扬子给他们喝了葡萄糖,等埃德闻拿来毛毯,?????赶紧裹上。   小王还好一点,男朋友整个都冷僵了,完全说不出话。   埃德闻说:“量下温度?他们有点低烧了,最好送医院。”   意繁说:“他们没力气,起不来。”   “把他们背上车,李先生开车去最近的镇上。”   扬子他们遇到过这种状况,可现在是发生在队员身上,能不能挺得过来,说不准。   扬子同意埃德闻所说,他和埃德闻一人抱一个,上了老李的车。   意繁作为负责人留下,照看余下的队员。   不安笼罩着,人们围坐在篝火堆旁,没有话说。   陆诏年更是心神不宁。孟柔问她要帅哥照片,她写写删删,发出去:其实一开始想和你说,遇到一个怪人,当时不知道是我们分段队员,以为不会有交集了。   孟柔催促:说重点。   陆诏年如实说:差点做了。   “正在输入中”显示了许久,孟柔终于回复:我惊了,但又感觉,是你做得出来的事。   陆诏年告诉孟柔之所以是差点的原因,孟柔宽慰说,别太担心,他们肯定能很快找到乡镇医院或诊所,国家在基础建设这方面没话说。   孟柔逗陆诏年开心,就像陆诏年平时逗她那样。   孟柔:你喜欢他嘛?   陆诏年: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做很多悲伤的梦让我快焦虑了,他的接触能安抚到我。   孟柔:活儿好吗?   陆诏年难得笑了下:我又没有样本参照。   孟柔:这种事一试就知道了。   孟柔:那就更该睡了,春宵苦短,别想太多。   陆诏年仔细想了想,埃德闻不知道也不会相信梦游的事,因此在他看来,完全是她撩拨在先,第二天又装不熟。后来他把事情摆上台面,其实也没说什么,就被恼羞成怒的她一顿怒骂。   偏生低头不见抬头见,陆诏年面上嫌恶,却不避讳埃德闻的肢体接触。他一定都察觉到了,昨晚留她睡帐篷,什么都没做,无形中却不一样了。   陆诏年感觉得到,如果早上她再主动一点,他们在帐篷里就会发生什么。可是对一个陌生男人哭诉,这太难堪了,陆诏年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几次三番,再好玩的游戏也会惹人厌倦,埃德闻收束了局势。   眼下旅友出了事,“明天和意外谁先到来的”的失控感,让陆诏年更想念埃德闻。   *   篝火一直没有熄灭,陆诏年借口陪意繁,等埃德闻他们回来。   半夜,他们开车回来了。人没事,需要在镇上修整,扬子收拾他们的行李带下去。   “不能耽误别的旅友,明早意繁带队先出发,我看情况,之后来追你们。都休息吧,早点休息。”   陆诏年上了车,没一会儿,埃德闻来后备箱拿东西。   陆诏年坐着看手机表示她还没睡,想等埃德闻说话,只等来后备箱关拢的响声。   不管怎么说,他们分别得那样匆忙,看见她等到半夜,他应该表示些什么。   陆诏年倒下来,发出怒音。有人来敲窗玻璃,她瞬间收敛。   降下车窗见是埃德闻,陆诏年冷淡地说:“东西拿掉了吗?”   埃德闻顿了下,讲英文:“你没有睡袋睡车上很冷,要来睡帐篷吗?”   起来撒尿的胖哥瞧见打着手电筒的埃德闻,远远吹了声口哨:“还不睡啊?”   陆诏年吓一跳,看埃德闻并未理会胖哥,轻声说:“意繁姐给了我毛毯。”   “好吧,那么晚安。”   埃德闻转身要走,陆诏年趴在窗口上,轻咳一声。   埃德闻挑眉,陆诏年抿了抿唇,极小声地说:“我只是觉得,不太好。”   埃德闻不懂“耻于谈性”的文化氛围,会错意:“我会让你睡觉的,你明天一整天开车。”   陆诏年脸烧起来了似的,还好天黑,埃德闻应该看不清。她措辞:“我不想让大家知道……那很奇怪。”   埃德闻想起来,一开始陆诏年就受到非议,那感觉的确不好受。   “是我没考虑好。”埃德闻看着陆诏年,不愿就这样离开。   陆诏年还没反应过来,脸就被埃德闻捧过去,用力亲了下。   他说这是“goodnight kiss”,挥挥手潇洒地走开了。   陆诏年蒙住脸,默默平缓心绪。   *   没睡几小时,陆诏年被一帮人叫起来看日出。   她睡眼惺忪地下车,爬上高坡时踉跄了几步,埃德闻搭了把手,众目睽睽下,陆诏年和他拉开了距离。   “太幸运了,我还以为这次看不到日出的!”   人们兴奋地讨论着。   雪山以庞然之姿呈现在他们眼前,似乎就矗立在不远处。渐渐地,天空愈来愈红,愈来愈亮。霎时,金光照耀峰顶。   “哇。”陆诏年低呼,睁大了眼睛。   人们互相说着祝福的话,“见到了日照金山,今年一定会有好运的。”   *   在梅里雪山下停留两晚的队伍再次出发,朝邦达驶去。大伙儿心情都不错,陆诏年也不觉得疲惫了。   他们在镇上吃饭,补充物资,途经邦达草原停留了一小会儿,就朝业拉山垭口攀爬了。   邦达海拔在四千两百米左右,业拉山垭口高达四千六百五十一米。   在高海拔地区,海拔每攀升一百米就是一道砍,何况海拔已超过四千。老李和胖哥在对讲机里讲相声,叫大家都吸两口。   陆诏年属于高反不明显体质,翻越垭口时明显感觉不舒服,她赶紧拿起氧气罐吸了几口。   意繁从后座凑上来,让埃德闻拿她的水壶对葡萄糖。陆诏年觉得太麻烦,说:“没事,一会儿就下坡了。”   老李提醒说:“这个下坡不得了哦,有反应的赶紧缓一下,等会儿晕车了,高反更恼火。”   从业拉山垭口往八宿的一段公路被称作“怒江七十二拐”,途经怒江,一路盘山下旋,坡陡路险不难想见。   实际驶上这条路,陆诏年只想掐人中。路面狭窄,时有凹坑,一不注意就会颠车,而且每道转弯基本都是一百八十度的大拐。拐过弯还有一道弯,穿进峡谷石壁,还可能遭遇坠落的碎石。   出发以来,陆诏年从来没这么紧张过,生怕踩空刹车。埃德闻笑她,她冷着一张脸,完全不理会。   大转弯与一辆大车擦肩而过,陆诏年惊呼一声“操”。   走在后边的胖哥瞧见了,打趣说:“有没有秋名山车神的感觉?”   老李回说:“我们这个,高海拔不说,九十九道回头弯,怕是比秋名山巴适多了。”   陆诏年也敢空出一只手拿对讲机了,“老李没看到,我刚那操作,完全贴着崖壁线在走,意繁姐都尖叫了……”   对讲机滋滋两声,老李的声音传来:“牛批牛批,小年这下完全出师了哦。”   又拐过一道弯,陆诏年看后视镜,顺便瞥了埃德闻一眼。他手肘搭在窗户上,瞧着她,似乎乐在其中。   “你很幸运。事实上,今天是我来这里第一次看到日出,我想是你带给我的好运。”   他说,在这里第一次看日出,是和你。   陆诏年感觉到了心跳,是不同于肾上腺素催生的——   小鹿乱撞。 第十三章   吉普穿行在大峡谷壮观的岩壁之间, 沿途见到咆哮着的怒江,最终抵达今晚停留的八宿。   八宿和芒康同属昌都市,车队在滇藏公路绕了一段, 回到了藏东南。   老李“摆龙门阵”,据《旧唐书》记载,昌都是吐鲁番王国的属地,一度还是经济文化中心。   陆诏年给美森他们翻译,美森注意到“龙门阵”这个词, 问什么意思。陆诏年想了半天, 说:“Chatting with tea?”把大伙儿逗笑了。   美森难以理解,“是这个意思吗?”   老李来劲了,从袍哥说到茶碗阵,陆诏年一一翻译。   美国人最是捧场, 美森表示, 这太有趣了, 他去过好几次重庆, 可完全不知道那座城市的文化。   老李说:“以后我天天给你们摆。”   美森说:“那太好了了!”   后来从怒江大峡谷,谈到美国著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美森说, 他去过好多次,又问埃德闻, “你一定也去过。”   埃德闻牵唇角,表示当然。   “埃德闻是名副其实的探险家, 我在印度尼西亚工作的时候遇见了他, 当年我们计划近距离观看火山爆发,可惜他因为要做一个实验, 不得不提前离开了。”   有人感叹他们的冒险精神, 有人更感兴趣现实话题:“实验?”   “噢, 说来话长,”美森转头问,“是为了准备毕业论文吧,Ed?”   “没错。”埃德闻说。   陆诏年记得上次看到印尼火山爆发的新闻的时间,如果那一年埃德闻大学毕业,那他比她大好几岁?   连意繁也感到好奇,接着问:“学什么的呀?”   人们都以为埃德闻不会回答的时候,埃德闻出声了,“物理。”   陆诏年侧目,“你学物理的?”   “你也是?”   陆诏年心说,差点儿是。   在一般大学念物理系,前程堪忧,所以她选择了一个能灵活?????就业的专业,上能造卫星,下能搞汽修。   “我修车的。”陆诏年打哈哈。   “我卖汽车保险。”埃德闻说。   陆诏年眼皮一跳,果见胖哥打趣,他们这是妇唱夫随。   埃德闻装样:“什么意思?”   陆诏年抿唇不语,胖哥说“郎情妾意”,老李拍了胖哥一下,叫他别再逗小年了。   陆诏年生怕人们发现了什么,转头加入别的话题。   胖哥卖弄他从短视频看来的物理知识,陆诏年忍不住辩驳:“量子物理学颠覆力性的一点是,事物具有随机波动性,认知先于存在。一个粒子是以多状态叠加在一起的,当我们观测它的时候,这个‘叠加态’就坍塌了,它会随机呈现一种状态。”   原以为没有人听她说话,这时一个女孩说:“像这样说,薛定谔的猫就是既死又活的了?只有打开箱子那一刻,叠加态坍塌,猫呈现出生或者死一种状态。”   “可以这样理解。量子纠缠意味着某个粒子的状态,取决于纠缠中的另一个粒子的状态,无论它们相距多远。把纠缠中的两个粒子分别发射到光年外的距离,只需要观测其中一个粒子,立刻就能得知另一个粒子的状态。但这只是说,量子纠缠目前讨论的范畴是信息传递,和心灵感应完全不是一回事……”   “可是,这种超越时空的纠缠与瞬息传递,你不觉得很像宿命吗?”   陆诏年默了默,“也许。从物理学角度来说,人类探索意识,和探索虫洞一样难。”   “你们有没有看过那部电影,《星际穿越》……”   陆诏年和埃德闻离得近,杯子从他一只手到另一只手的过程中,她的手心也被勾了一下。   陆诏年僵了一下。   故意的吧,就是故意的吧!明知这帮人这么八卦,他还搞小动作。   陆诏年收拢手心,往旁边坐了一点。用余光偷瞄埃德闻,他没什么表情,目光一贯的冷冽,好像对桌上的谈话不感兴趣,可存在感又那么强烈。   从侧面看,他睫毛很漂亮,尤其在挺拔的鼻梁映衬下,说是造物主细心雕琢过的也不为过。   这就罢了,他喝水时,喉结滚动,如同果核,让人忍不住咬一口。   察觉自己陷入了花痴,陆诏年敲了敲额角。抬头,正撞进埃德闻的目光。   陆诏年傻笑了下,故作自然地挪开视线。   “在想什么?”埃德闻不顾众人打探的目光,倾身问。   陆诏年想装不熟,指着碗里的“哦,你说这个啊,酸奶酥油茶,你要来点吗?”   埃德闻很配合,用筷子沾一点酸奶,抿了口。   陆诏年松了口气,却听到埃德闻淡然地说,“没有昨晚的好吃。”   “昨晚你吃了?”旁边的人问。   “什么时候啊?昨晚我们在营地啊……”   埃德闻在说什么呀。   陆诏年低头,期望脸不要红得太明显。   埃德闻仍若无其事:“可惜没吃完,今晚可以吃到吧。”   陆诏年抬头,有人看过来,她拨了下耳边的头发,说:“你们慢慢吃,我车上落了点东西。”   “一会儿再去拿呀。”意繁说。   陆诏年小声说,想先去休息了。意繁点点头。   *   今晚住的越野营地在冰蓝色的然乌湖上,正对苍茫的雪山山脊。   从餐厅整扇的落地窗看出去,傍晚余晖散去,星光璀璨。一群年轻人聊的起劲,都不愿意散。   陆诏年一个人回房间,心乱的静不下来,索性先去洗澡。   吹头发的时候,看着镜子,陆诏年想起埃德闻,脸不争气地又红了。   他不会以为,她是听了他的暗示,来准备的吧?   虽然,他很会吻,挠得她蠢蠢欲动,可这也……   就在这时,停电了。   比起打雷,陆诏年更怕黑。她赶忙拿起手机照亮,走出房间。   房间像玻璃盒子一样并在一起,室外冰天雪地,身上的暖意被吹散,陆诏年迷失了方向。   顷刻间,现实和梦境交叠。   *   营地里的人都在找蜡烛,埃德闻也问管理员要了些。   房门没锁,暖气停止作用,冷风灌进房间,一下吹灭埃德闻手中的蜡烛。   埃德闻重新点燃蜡烛,放到房间各处。   陆诏年正站在窗边,埃德闻走过去,放一支蜡烛在杯子里。   “你还好吧?”   幽暗的烛光下,陆诏年看起来比多了些优雅。她说着“你来了”,问埃德闻要了一支烟。   “你怎么知道我吸烟?”埃德闻身上带了烟,不过是为排遣烦躁。   “我就是知道。”陆诏年笑着把烟放进嘴里,埃德闻帮她引燃烟。   她身上有梳洗过后的清香,吊带裙勾勒出自然轮廓。埃德闻靠近她,不愿再拉开距离。   陆诏年亦没有拒绝,他们有一阵沉默,但她能感觉到,男人温柔地注视着她。只要她一开口,他就会为她做些什么。   陆诏年呼出烟雾,埃德闻把烟塞到自己嘴里,陆诏年吃吃笑了,推着他一步步在坐下。   埃德闻坐在了床沿上,膝盖称量她身形。   陆诏年跨坐上去,埃德闻的手一下就覆住她腰臀。暖气停止作用的房间温度降下来,但他的手还是那样干燥暖和。   寸缕贴近,埃德闻渐渐察觉一丝古怪,“年?”   陆诏年迷蒙地发出单音节。   “你喝了酒?”埃德闻轻声问询,没有得到回应。   埃德闻捧起陆诏年的脸,却是没闻到酒气。   陆诏年似乎以为这是一个吻,仰头承接,埃德闻拉开了些许距离。   陆诏年垂眸,“我一直在等你。”   “我是埃德闻,”他还是带着调情的语调,却是试探。   “你知道吧?”   陆诏年露出困惑的表情,“埃德闻?”   幻象中,蛰伏的蝶群惊起,铺天盖地。   *   营地早上才来电,房间里能听到外边的吵闹声。   陆诏年起床去梳洗,整个人摇摇晃晃,有些发软。   意繁听到动静,跟上来:“小年,你还好吧?”   陆诏年一下有点紧张,“昨晚我……”   “昨晚你喝酒了吗?”   “没有,我想我是……”   意繁关切道:“昨晚埃德闻送蜡烛过来,你还记得吗?”   陆诏年心下一沉,果然梦游了,可她记不得具体发生了什么。   “埃德闻守了你一夜,本来我说我看着你就好,他说我是向导,白天还要照顾大家。我就在他房间睡的,刚才过来,换他去吃早餐了。”   “我可能,太累了。”   “这些天风餐露宿你肯定没休息好,不过还好,昨晚不是在野外扎营,没有发生什么危险。”   “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去和埃德闻说吧。”   *   餐厅里,旅友聚在一块儿,胖哥说着散装英文,和美森谈笑风生。埃德闻站在角落接打电话。   他回过头看见陆诏年,陆诏年抱歉地蹙眉而笑。   埃德闻做口型:稍等。   埃德闻转身,对电话那边说:“我这里有点事,我会让人把钱会给你,看上了什么喜欢的老物件就拍下吧。”   “喂,是我在做这件事吗?你一点都不上心。”孚勒娅说。   “你知道我在路上,信号很差,没办法实时参与拍卖。”   “好吧,你在那边有什么新发现吗?”   “嗯,不好说。”   孚勒娅沉默片刻,“Ed,你有事瞒着我,我不介意……只是,我感觉你有些陌生了。是因为你在大洋彼岸的缘故吗?”   过了会儿,埃德闻回到座位上,胖哥打趣,是不是女朋友查岗来了。   埃德闻没听懂,旁人翻译给他听,他微微蹙眉,“一个朋友。”   “哪儿能啊,朋友能三天两头给你打电话?”胖哥说。   埃德闻不喜欢被人刺探隐私,脸色一下有点冷。   “我不说了。”胖哥并不打算收敛,意有所指地说,“等下意繁要哭了。”   队伍里几个女孩,只有意繁和埃德闻交流起来最自然。今早大家看见意繁是从埃德闻的房间出来的,还和埃德闻小声说着什么,难免有所猜测。   陆诏年想帮意繁解释,却见意繁笑了下,“不会啊,我享受的就是这种感觉。”   桌上鸦雀无声,陆诏年忽然拍了下手,笑起来。   大家附和地笑起来,胖哥给自己找台阶下,“真会开玩笑。”   埃德闻和美森先出去了,陆诏年吃好后,走了过去。   “昨晚……”陆诏年把手揣后裤兜里,好像很潇洒似的,“希望没有给你添麻烦。”   埃德闻笑了下,挽起袖子,“你咬了我。”   看见埃德闻手臂上乌紫的牙印,陆诏年愣了。   陆诏年看了眼惊讶的美森,脸颊通红,“我们没有……”   美森识趣地转身回避。   “你想赖掉?”埃德闻俯身,近距离注视陆诏年,“这种程度,我应该可以索要赔偿吧。”   陆诏年低头,丢下一句“我会好好开车”,逃走了。   看着陆诏年远去,美森问埃德闻:“你刚才说什么?”   埃德闻收敛神情,说:“目前神经科学还没有证实,人的意识可以互相影响。奇怪的是,昨晚守在年身边,我做梦了。”   “?????关于什么的?”   “我不记得,不过,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   *   不多时,车队出发了。胖哥负责去接扬子,分了些人坐陆诏年的车,一路吵闹,副驾上的埃德闻戴着降噪耳机也没能休息。   乌然湖附近就是来古冰川,犹如异世界般的冰原,成为了必经打卡地。然而夏季冰川消融,人们无法进入来古冰川,近距离接触冰蓝色的冰体,车队并没有经停。   车队一路驶向比如县,路途坎坷,可经过了七十二拐,倒不足为奇了。天气阴沉,人们瞌睡,陆诏年也开始打哈欠。   埃德闻用手肘碰了碰她,她低头一瞧,他从水壶里倒了杯咖啡出来。   陆诏年喝了一大口,果然是冰美式,苦得不行。   “集中精神。”   埃德闻冷淡的口吻让陆诏年抵触:“我知道。”   “我的命运握在你手里。”他尾音上扬,好像非得捉弄她,这车程才不乏味。   陆诏年看了眼后视镜里的人们,没人在意她,“昨天晚上,麻烦你了。”   “你的确是有梦游症?”   “偶尔。”   “那你知道,出来跑长途很危险。”   “我只是没休息好。”   “有时人格分裂也会表现的和梦游一样。”   陆诏年把这话当作了讥讽,“你是说我有人格分裂?”   后座的人听到动静,掀起眼皮。陆诏年暗暗瞪了埃德闻一眼。   埃德闻偏身,低声说:“嗯,我只是觉得,梦游的那个你让人难以招架。”   耳朵嗡嗡的,陆诏年挺直背,目视前方。   埃德闻闷笑了两声。   这个人真是……   *   今天的目的地是位于藏北那曲市的萨普神山。关于这座神山,有一个充满复仇色彩的故事。传说萨普的妻子出轨,育有私生子——美丽的金字塔型山峰。   萨普最高峰海拔接近七千米,神山环绕着的,是一片雪原。这里还没有被开发,世界各地许多登山队曾来攀峰,登山最高峰的人少之又少。除了牧民,能到这里的基本都是越野车队和徒步爱好者。   穿过辽阔的自然牧场,车队驶上更加崎岖的山路。   碧绿的湖泊映衬着近在咫尺的雪山,野花盛开的营地停着三两越野车,他们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下山。   意繁向他们了解山里徒步的情况,发现是许久不见的朋友。他们问起扬子,意繁说扬子晚点上来。   能在雪山下遇见老友,大伙儿一起拍了张合影,陆诏年和埃德闻被迫加入其中。   经过这个插曲,陆诏年才知道原来扬子和意繁是一对。二人在户外徒步中结识,如今决定用这种方式分手。   “这就是人与人的缘分。”意繁用力钉帐篷地钉,好像口中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分量似的。   “为什么呢,只是不喜欢了吗?”女孩问。   “这个理由还不充分吗?喜欢的时候也觉得只能是这个人了。喜欢过就够了,人啊,没什么放不下的。”   “怎么会,如果是我,在意这么多年,怎么能甘心放下啊。小年,你说对不对?”   陆诏年有点茫然,“也许?”   “我啊,不管生活怎样摧折两个人的感情,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手的。”   “真好啊,”意繁看着湖对岸的雪山,感叹,“你们还很年轻。”   扎营后,扬子也到了,大伙儿吃了路餐,轻装出发进山。   陆诏年原本想窝在车上偷懒,埃德闻过来拿手套。看着他走开了,他忽然打开了驾驶座车门,把手递给她。   “和我去冒险吧。”   陆诏年莫名紧张起来,“冒险?”   “是啊,和他们一起走轨迹上的路多没意思。”阳光从云层透出来,照在埃德闻身上。   “你也把命运交给我一次试试。”   佛在某个时空,曾全心全意交付过信任。   陆诏年快要搭上埃德闻的手,啪一下打开了他,“骚包。”她咕哝着,下了车。   *   山里没有信号,一路听虫鸣鸟叫。   草地上很浅的牧迹,陆诏年走在埃德闻身边,他本来是个闷葫芦,不说讨打的话,她也没什么要说的。   大约怕她烦闷,埃德闻教她玩飞行器。陆诏年操纵无人机飞了很远,拍到队伍旅友的身影。   “他们朝着内湖去了。”   他们走的路线不是只依靠登山杖就能穿越,有时需要手脚并用,攀爬岩石前行。   陆诏年很快累到喘不过气,埃德闻放慢步伐,告诉她呼吸的方法和一些阿式攀登的技巧。   阿式攀登是阿尔卑斯式攀登,由两三人组成小队,携带轻量化装备,快速前进的登山方式。阿式攀登需要徒步者有足够的技术以及判断风险的能力,在许多人看来,阿式攀登极具挑战,不管路途怎么艰难,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停下。   冰川融水哗啦啦奔流着,穿过一片怪石嶙峋的火烧林,就在陆诏年想放弃的时候,满山的花海闯入视野。   “Ed,”陆诏年叫他的名字。   埃德闻帮陆诏年搭了把手,让人从碎石堆里跳到他怀里。   “算是没有白来。”她忘记还在他怀里,眸眼亮晶晶的,语气娇憨。   呼吸声让气氛黏灼起来,陆诏年退出埃德闻的怀抱。   埃德闻微哂,指向河谷那边的白雪皑皑的山脊,“那里,我们要去的地方。”   “我知道。”陆诏年咕哝,“别小瞧我,我不会认输的。”   天眨眼就变了,风雪呼啸。两个人戴上了冲锋衣的帽子,沿着山脊垭口边缘行走。云雾离他们很近,俯瞰天地,美丽的海子像宝石般显现。   沉默了很长一路段,陆诏年再次出声:“Ed,你相信际遇吗?”   “我相信。”没系紧的帽子被风吹开了,埃德闻笑,“很意外是不是?”   陆诏年笑着摇头,慢吞吞说出心里话:“其实……你让我觉得,这次的旅程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而是属于我的时效礼物。”   埃德闻笑她:“居然还能从你嘴里听到好话。”   “你比我多吃好几年的盐,不能容许我天真一秒钟吗?”陆诏年不自觉带了点撒娇语气,意识到不妥后,打哈哈笑。   “一刻钟好了。”埃德闻在崖壁边沿坐下,好似只是随口的回应。   陆诏年抿唇藏起小心思,撑着埃德闻肩膀坐下来。   双脚悬空,她只敢看着他。   危险让心跳变得剧烈。   “Ed,这是你的本名吗?”   “Edwin Luk,随我母亲姓。”   陆诏年想要追问,却听埃德闻说,“你怎么能肯定,这礼物有时效?”   是说他们相遇短暂,却不会在这里结束……   那目光成了不可触碰的禁忌,陆诏年瞬间看向远处。   该死,又被他装到。   作者有话说:   旁白解说:两个人在机场擦肩而过,感应到了彼此的存在,状态坍塌,时空修正。因此小年看到了哥哥的时钟倒转,哥哥也开始做梦。 第十四章   盛夏的阵雨从旧大楼的瓦檐倾倒下来, 窗外林荫道上,学生们抱着课本或新的快递赶回宿舍,外卖小哥的电驴穿行期间。   自习室里响起低嗡的说话声, 孟柔的兴奋有了施展空间,缠着邻座的人说:“然后呢?”   陆诏年放下习题,看着孟柔一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她静默片刻,轻描淡写地说:“睡到了。”   孟柔愣了一下, 尖叫:“我要听细节!”   学生们侧目, 陆诏年低声说:“别耽误我期末复习。”   “你说你除了学习,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孟柔咬牙切齿。   “下学年的奖学金你发我?”   “这回放过你,等考完试,每个细节, 一字不落……”   陆诏年回来好几天了, 学校里的生活一如既往, 过分充实, 过分亢奋,以及过分无聊。   以往她还会融入集体, 说几个段子让大伙儿一乐。这次回来后,也不知是不是对庸常生活彻底感到失落, 和别人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时间。   陆诏年的紧绷感让孟柔扼腕、抓狂,可孟柔没什么好埋怨的。   孟柔在哪读书都是混日子。陆诏年不一样, 她的人生字典里, 绝对没有失败、平凡这样的词。在很多人看来,学神的保送名额被挤掉, 高考失利, 前途折了一半, 孟柔相信,陆诏年绝不止于此。   不止于此,代价是常人无法企及的努力。   *   一个月后,陆诏年顺利用年级第一的成绩迎来假期。   白天在舅舅的车行打工,晚上帮妈妈照看水果摊,陆诏年时时不忘学习。   孟柔来缠她,她淡然地说,今年要考托福,好在明年参加保研夏令营。   董阿姨来摊上照顾生意,直夸陆诏年。陆妈妈不好意思了,说:“惜朝才是呀,小年还有很多地方要向哥哥学习。”   董阿姨是陆诏年家原来的房东,陆诏年打小就招人疼,董阿姨认了她做干女儿。她儿子娄惜朝,是陆诏年青梅竹马的哥哥。   娄惜朝听说陆诏年去了趟西藏,还问陆诏年怎么没告诉他。陆诏年解释说工作,娄惜朝便表示,这个假期他怎么也要回来。   董阿姨说?????:“你哥哥回来了,晓得吧?”   陆诏年点点头,“他应该快到了。”   董阿姨看了眼腕表,说:“是呀,他学校里有点事,走得晚。让他买明天的机票,他非要今晚回来,作势想家得不得了……”   孟柔笑嘻嘻地说:“是想家里的妹妹吧。”   陆诏年暗暗瞪了孟柔一眼,董阿姨却是笑说:“我想也是,你们约了一会儿去玩是吧?”   孟柔说:“阿姨一起吧!”   “我不了,老了,哪像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董阿姨叮嘱,一会儿少喝点酒,提着水果上了车。   “哥哥还有多久?”孟柔说。   “你好好说话。”   “干妈的儿子不是哥哥呀,听说你小时候老追着哥哥……”   陆诏年耳朵发烫,“我哪有啊。”   “怎么不是?”陆妈妈搭话,“那回你贫血,你哥哥把你从学校背回来的。你呀,干妈和哥哥对你这么好,要懂得感恩。”   陆诏年趁势说:“世上妈妈好,我要帮妈妈收摊。”   陆妈妈让陆诏年去玩,一会儿她自己推摊回去。   陆诏年百般不情愿地离开,孟柔奚落:“叫你玩,像要让你上刑场似的。”   “我本来也不会唱歌。”   “先和你说好,这个局,我是为你组的。你看你从藏区回来后什么样子?魂不守舍。”孟柔终是不忍数落陆诏年,“好啦算我们美少女头回开窍,今天来的都是帅哥,你没感觉没关系,总有些人有感觉。”   陆诏年知道孟柔意有所指,说的娄惜朝。   娄惜朝大陆诏年两三岁,陆诏年刚进南中的时候,娄惜朝已经直升巴蜀高中了。   娄惜朝对这个干妹妹的好,陆诏年整个班都晓得。每次他来学校看陆诏年,总会捎带好吃好喝的给同学们,孟柔和陆诏年关系最好,就成了最大受惠者。   孟柔是学校风云人物,绯闻女孩的情节不知上演过几遍,面对娄惜朝这样的学长,还是心动了。但娄惜朝不喜欢她,少年呼之欲出的心,盘旋在另一个人身上。   高考过后,陆诏年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大半个月,娄惜朝觉得不是时候。如今陆诏年早早备战保研,目标是娄惜朝所在的院校,娄惜朝明目张胆地殷勤起来。连孟柔也觉得,他们两个在一起是迟早的事,今生注定。   陆诏年不愿打破现有的关系,总是回避这个话题。   *   包厢里热闹极了。   孟柔今天穿了旗袍,站在立式麦克风前表演夜上海。正演到依萍跳江,有人推门进来了。   孟柔一个趔趄绊倒陆诏年,把人压在了身下。   陆诏年抬头,只见娄惜朝笑吟吟的一双眼。   “这么早就给我拜年啊。”娄惜朝把两个女孩拉起来,众目睽睽下摊开她们手心,赏了两个手板。   孟柔拖长音“嘁”了一声,“这都不给红包的。”   “我来迟了,就……”娄惜朝环视包厢,说,“请大家喝酒啰。”   “说好了啊,这单你买?”   娄惜朝噙着笑,孟柔旋即知会全场,“放开了玩,今天我们干哥哥埋单!”   陆诏年拽了拽孟柔,低声说:“惜朝还只是个学生。”   “他可不是穷学生,光是跟着他们老板做项目,就有得赚。”孟柔回头看娄惜朝,“我说的没错吧?”   娄惜朝不置可否。   “没关系的,孟柔就只是说说。”陆诏年帮娄惜朝把行李放到角落,就近坐下。   娄惜朝倾身,陆诏年正好转头招呼他,两人的脸离得太近,一时有点尴尬。   陆诏年往里头挪了挪,拉开了距离。   孟柔的朋友多是玩咖,会来事儿,他们提着酒瓶过来敬“干哥哥”。娄惜朝不近烟酒,在他们一通捧高式埋汰下,只好喝了起来。   “你少喝点。”陆诏年说。   “干妹妹,这就是你不对了,哪有妹妹管哥哥的道理……”男人说。   陆诏年笑,“我哥真不太能喝,不如我跟你喝?”   “可以啊,这妹妹,这么把哥哥管着。怕不是哥哥哦?”男人转头看孟柔。   孟柔笑得夸张,“我不知道哈,别问我。”   “说是妹妹,其实是堂客哦——”   陆诏年想敬酒堵他们的嘴,娄惜朝一下按住陆诏年,学着男人那身江湖气说:“还在努力,我们先走一个……”   喝到半场娄惜朝就不行了,他吐了好几次,躺在后边的沙发上休息。醒来时包厢里只剩几个人,音响里放着老歌。   “夏夜的风里有你,就是我还在等待的爱……   一个夏夜晚风的爱,一颗寂寞的心的爱,一个还在等待的爱……”   娄惜朝坐起来缓了缓,走过去。孟柔拍了他一下,“清醒了?”   “醒了。”娄惜朝无奈地笑。   “我们准备去吃宵夜,你还行吗?”   “小年呢。”   “你要去,她肯定就去啊。”   仿佛刚入夜,凌晨的九街人山人海,红绿灯路口被流动餐车围绕,车上炒锅冒热气,香气四溢。人们正在讨论吃九街番茄面还是吃别的,孟柔饥肠辘辘,先买了份炒饭。   “去吃鬼包子吧。”娄惜朝说。   “好啊,好久没去了。”人们七嘴八舌。   “原来得意世界热闹,玩到半夜就去吃鬼包子。现在得意世界垮了,解放碑也没落啰……”   “现在重心在江北、渝北,哪个还来解放碑哦。”   “中山路那边的公馆都改成文创园区了,你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那边有家炒菜馆子,上学的时候我们经常去。”   载着一帮酒鬼的黄色计程车在九街附近堵了十来分钟,朝渝中区飞驰。   渝中区两路口到体育馆的路上,没有招牌的餐车,热气蒸腾。到地方,他们和老板点了几笼包子,熟练地拿碗盛稀饭咸菜。   因为只在夜里出摊,这家没有招牌的店被称作鬼包子。鬼包子的门店遍布山城,没一个是正宗老字号,老重庆所说的鬼包子只此一家,现包现蒸,用松针蒸。   “娄惜朝备战考高那会儿,很少出校,陆诏年经常来买鬼包子送去他校门口,还要我陪她……”   听着孟柔说话,陆诏年难免想起以往的趣事。抬头撞上娄惜朝温柔的注视,她略略笑了下。   娄惜朝把几笼包子端到桌上,给陆诏年夹了一个。   “你吃吧,我自己来。”   桌上人起哄,娄惜朝坦然,“之前进藏,玩得开心吗?”   “就那样。”   孟柔搭腔,“谁遇到了帅哥,我不说哦。”   娄惜朝看了孟柔一眼,又看陆诏年,“嗯?”   陆诏年舀了舀稀饭,“嗯,遇到一个美籍华人,很好玩。”   “是好玩啊,纵火犯嘛。”孟柔拖长尾音。   几个朋友立即会意,“有艳遇啊。”   “没有……”   见陆诏年不愿说,娄惜朝没有追问。   吃过宵夜,陆诏年彻底发困,娄惜朝坚持要背她,一帮人撺掇,把陆诏年按到娄惜朝背上。   凌晨三点,大伙儿唱着歌,走街串巷,在城市里游荡。   陆诏年实在睁不开眼,迷蒙地睡了过去。   “小哥哥……。”   听到背上的人呓语,娄惜朝偏头,“什么?”   脸颊碰到她额头,若有似无地感觉让娄惜朝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这结实的肩背,让人慰藉。   梦里的小哥哥,也是这般,温柔地背着小小的她,爬坡上坎,走好远好远的路。   *   后来离开萨普神山,车队计划穿越麦迪卡湿地,进入无人区寻找羚羊的踪迹。   路上领队扬子和胖哥爆发了矛盾。在得知意繁和扬子是前任之后,整个车队的人都对这种情况有所预感,可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样大,两个男人甚至大打出手。   分手之路,架不住扬子看到胖哥追求意繁,受了刺激,改变主意要复合。   陆诏年对人际方面的事一向缺根筋,这会儿才琢磨出来,后来扬子对她的态度有所转变,应当是意繁和扬子说了什么。   这场闹剧还没结束,车队就湿地附近迷失了方向。   一群人争吵不休,埃德闻嫌烦,和陆诏年驾车去前方探路。   湿地没有路迹,不好走,吉普车陷进沼泽边缘,出了故障。手机没有讯号,对讲机也不起作用,他们只好靠自己解决问题。   两人合力修车,能发动引擎时,天已经黑了。原地等待很危险,即使车的油量有限,他们也不得不继续前行,以寻找附近可以落脚的地方。   午夜时分,他们走上一条有车迹的小路。陆诏年又冷又累,埃德闻没有说那些无用的宽慰,反而笑说,雪山下,无人区,如果这就是人生的终点,那也不赖。   埃德闻说,他决定开始来这个世界冒险的时候,就做好了死在路上的决心。   陆诏年不知哪来的勇气,气呼呼地说,不会的,我绝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最后,他们找到了雪山下的野温泉。   那天夜里,星空明亮,凭低倍数望远镜就能看到银河。埃德闻给她数星星,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里。   从没有那样令人安心的怀抱,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机油味道也成了令人?????依恋的存在,她不愿再放开他。   他们洗了温泉,钻进车里。   他牵引着她,往欲望更深处探索。他们只有彼此,除此以外不再重要,那感觉是那么深刻又令人心碎,至今还弥留在陆诏年身体里。   第二天,车队找到了他们,他们驶往墨脱。在边防检查站,两个外籍人士由于没有边防证被扣下了。扬子协调无果,埃德闻和美森决定返航。   埃德闻告诉陆诏年,他会去拉萨的。   陆诏年去了墨脱、林芝,最后抵达拉萨。她在大昭寺前等了一个下午,他没有来。   那段公路旅行成了陆诏年反刍的梦游,的确是有时效的,他们不会再有交集了。 第十五章   西八区的时钟慢许多, 洛杉矶刚迎来一天早晨。   San Marino的林荫道上,房地产经纪人已经带着客人来看房子了。这个社区属于学区,华人聚集, 是湾区华人家庭的理想社区之一。   陆家在这里居住了十几年了,平层的西班牙式建筑,有一个花园和后院泳池,相当朴素。   祖辈是在淘金热潮过来的,到埃德闻父母这里, 已经是移民的第二三代。他们一个是业内有名的艺术品交易商, 一个是国际律所律所合伙人,早年忙得没时间打理家事,可以说,埃德闻是大哥带大的。   埃德闻与大哥同母异父, 母亲的第一任丈夫是个有暴力倾向的议员, 老白男, 整个故事拿出来可以写一出亚裔版傲骨贤妻。   大哥做项目投资, 女友是住Beverly Hills的星二代,生活被镜头环绕, 埃德闻很久没见到他了。   今天却是凑巧,一家人都在, 大伯和阿姨两家也来了。烤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埃德闻翻看日历,发现今天是family day。   他终于没再错过。   *   埃德闻表兄妹不少, 这一辈里黑发乌眼的就只有他, 他们说他身体里住着一个东方老灵魂。   埃德闻的确有一个难解的谜题,有时, 他会出现幻觉, 看到所处的空间的时钟逆时钟转动。   小时候以为这是魔法, 他迟早会赶上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火车,后来发现,他只是一个麻瓜。埃德闻开始有意识记录时钟现象,可无论套演哪个数学公式,都无法摸索出规律。最后,埃德闻几乎肯定,这取决于他的心情,心情糟糕的时候,神经就会反射给他幻想。   几年前的夏天,埃德闻一家前往巴厘岛度假。时区的改变让幻想从六月四日延迟到了。埃德闻认为这是一个启示,埃德闻坐皮划艇游遍印尼诸岛,结实了美森。   为了寻找谜题的解,他gap一年,和美森一帮朋友一起,展开了荒野冒险。   陆闻恺从人们眼里的nerd变成了野孩子。他去了东南亚诸国,前两年假期和家中表兄妹一起去日本游玩,最后才想起那片陌生的故土。   除了研究国际关系的大伯,家里没有人对中国感兴趣。但西藏是个热门话题,埃德闻此番回来,他们不约而同地问起他这趟旅行。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于朝圣者而言有何意义,是否给予了他心灵上的洗礼。   埃德闻喝完一杯美式,仍没能结束冗长的采访。   “孚勒娅没和你去,真是可惜。”一年大半时间居住在香港的大伯母最具传统。   埃德闻不解:“她为什么要跟我去?”   大伯母愣了下,问小女儿,“孚勒娅不是Ed的女盆友吗?他们分手了?”   “老妈,你说什么呀。孚勒娅是航空飞行员,有自己的事要做,其次,她和Ed是朋友。”   “去年夏天,孚勒娅和我们一起在Sant Monica别墅度假……他们很亲密啊。”   “孚勒娅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我们家和孚勒娅都很熟悉啊。”   “好吧,年轻人的事,我也不懂。”大伯母知道埃德闻的脾气,收起话茬。   埃德闻的老妈把新鲜出炉的蛋糕端来客厅,“你们在说什么?孚勒娅前些日子还和我说起拍卖的事情……”   “什么拍卖?”   大伯母话听了半截,欣然道:“孚勒娅要来吃晚餐啊?”   “至少让我安静地过一个上午吧。”埃德闻拿了本书,到后院去了。   “我们是关心他耶……”大伯母瘪嘴。   一家人从孚勒娅说到埃德闻的飞行训练,因为一次事故,埃德闻没能通过考核,就此放弃了飞行员的梦想。   过了会儿,大哥打完视频会议,到后院来找埃德闻。   “怎么样?”加闻和埃德闻握手碰肩,上下打量他。   “功勋累累。”埃德闻揉了揉衣衫。   加闻笑着摇头,“辛苦了。”   埃德闻微微耸肩:“我拿到了应得的。”   他这次在中国待了一两个月,也有受大哥的原因,大哥投资了中国一个做飞行器的科技公司,给了埃德闻一点股份,让他帮忙做一些程序测试。过段时间,这个公司便会在港交所上市。   “这次回来,就要去实验室待着了吧。”   “嗯,有一篇论文要刊发。”埃德闻顿了顿,“不过,我想再去中国看看。”   “那边这么吸引你?”   “我答应了别人,但由于复杂的程序,没有即使赶到。”   加闻笑了:“女孩?”   埃德闻不置可否。   “你让我好奇了。”   “你想见她?”   “为什么不,这么多年,没见过你对女孩子有兴趣。表妹偷偷担心,有一天你是不是会出柜。”   埃德闻笑了:“我哪有时间进入一段关系。”   老妈呼喊,老爸采买回来了,让俩兄弟去帮忙。   埃德闻把书扣在椅子上,起身:“加闻,你相信际遇吗?”   加闻愣了下,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想了想说:“也许?”   *   临近十月,孚勒娅有趟航班飞波士顿。   时间上有余裕,她约了埃德闻在城里新开的日本餐厅见面。埃德闻从学院开车过来,不远。   餐厅装潢以砂红色为主,描金屏风与小桥流水营造出东方人眼里的东方风情。说实话,了解过东方,便会觉得这有些造作刻奇。   孚勒娅一边吃寿司,一边和埃德闻聊起他新的旅行。   在老友面前,埃德闻很放松,不知不觉讲起了旅途中遇到的女孩。   “年?”孚勒娅对这个发音感到好奇。   “我就记得这个了。应该早点让她教我,是哪几个字。”   见埃德闻笑着,孚勒娅垂眸喝了口白葡萄酒。   “还是说说正经事吧,之前买拍的AVG老物件,听说你交给洛杉矶的华人基金会了?”   “那些东西似乎会送去中国展出。”   孚勒娅笑问:“你呢?看过那些东西了吗?不如去看看,邂逅你的司机女孩。”   “你想去吗?”埃德闻平静地看着孚勒娅。   对视片刻,孚勒娅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不觉得这个玩笑合宜。”埃德闻表情淡淡的。   孚勒娅语气冷下来,“这那么重要吗?我只不过是提了一句,还是说你染上了神经质。”   埃德闻沉默片刻,有所缓和,“是我紧张了。”   “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最近在实验室忙,没有什么事。”   埃德闻不想讨论那些刺激他神经的怪梦,从公路旅程开始,梦出现了,到现在反复纠缠,他能感受到梦境里激烈的情绪,可怎么也记不起具体发生了什么。   埃德闻冥冥中觉得,这一切和叫作年的女孩的有关。这让埃德闻确信了,人与人之间有着比际遇更深邃的东西。   为此,他要回到那片土地。   *   此刻,陆诏年被孟柔绑来了南京。   孟柔家的旗袍店做了许多年,在全国协会里也小有名气,今年行业展会在南京举办,孟柔妈妈受邀参加。   孟柔妈妈希望两个女儿来长长见识,顺道带在身边做漂亮门面。   协会为了体现年轻化,在民国老街做了一期复古集市预热。集市上有本地一支复古舞会团体,教大家一起体验二三十年代的摇摆舞。   孟柔跳leader的角色,牵引着陆诏年。孟柔大方地说:“今天绿叶衬红花啦。”   陆诏年穿了身青色丝绸旗袍,四十年代抹袖样式,盘口和滚边用本布,全手缝。衣服衬得人温婉含蓄,人又把衣服穿出了讲究的味道。陆诏年在舞池里转了个圈,立即成了焦点。   陆诏年不习惯受瞩目,让摄影师们拍了些照片便藏到角落去了。   误入集市的路人感到新奇,讨论说,这些旗袍女郎很有军阀姨太太的风情。   爱好老旗袍的女孩抱怨:“混淆军阀就算了,什么姨太太风情,民国时期的姨太太过的什么日子,学过历史还不知道么。”   另一位女孩搭腔:“这已经是好话了,有人还说旗袍是满清遗风、封建残余,完全忽视服装史。旗袍在那时候可是革新,是时装。”   “我上回还跟人吵起来了,很多人就以为旗袍是丰乳肥臀,开衩到大腿。你跟他们?????说,老旗袍不是那样的,老旗袍没有省道,懂点的还能列举港工旗袍,不懂的反而要说,新式旗袍好呀,老旗袍宽肥、显溜肩。烦都烦死了。”   陆诏年在一边默默吃一盒精美的中式糕点,不经意对上二位视线,附和地笑了两声。   “你说对吧?”   “诶,你这旗袍,是哪家的呀?”   陆诏年噎了桂花糕,叫孟柔来招待准客人。   陆诏年不懂旗袍,但穿上旗袍整个人确实有些变化,尤其是做了妆造,她性格里强势冷冽的那一面隐去了,看起来极其甜蜜。用孟柔妈妈的话来说,像当年的影星。   晚上协会有商务宴,陆诏年应付不来那样的场合,想找借口溜掉。   孟柔怕妈妈给她介绍男人,和陆诏年合计,走为上策。   不知是不是江南人斯文的缘故,似乎都关起门来在室内玩,路上见不到几个人,看起来夜生活泛善可陈。   两个女孩骑着共享单车,穿行在梧桐飘洒的街巷里。   经过明园林,孟柔偏说要进去瞧瞧。   夜晚,四下无人,青瓦白墙的古老园林里颇有些阴冷。   陆诏年催促孟柔看一眼就走,孟柔笑嘻嘻地说:“你怕呀?”   孟柔拽着陆诏年走近水池,转身见一道人影,吓了一跳。   那老人穿长衫马褂,坐在廊桥上吸烟。座位旁边放了好几只鸟笼,蓝布罩着,不知是什么鸟。   瞧见她俩,老人咬着他的羊脂玉烟杆,笑了笑。   孟柔不敢对视,僵硬地挽着陆诏年,转身离开。   出来后,陆诏年放松下来,便笑话孟柔:“你不怕?不是社牛么,怎么不搭话?”   “算了算了。”孟柔捂进了仿皮草披肩。   回酒后后,孟柔收到摄影师发来的照片,高高兴兴地发了个朋友圈。月亮、树影、旗袍女人,她装文雅,配文: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陆诏年想嘲讽来着,却瞧见了别人发的动态。   科学杂志刊发了一篇论文,一作是位年仅二十七岁的华裔物理学博后,消息刷爆业内,陆诏年往下翻,院校师生全都在转发。   点开链接,她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Edwin Luk。   不知道为什么,陆诏年觉得觉得这就是那个在粉雪覆盖的山脊上,和她说相信际遇的人。   链接里没有照片,陆诏年想着如果是他的话,学姐学妹一定会讨论的。她点开学院群,爬了上千楼。   在一众“老公”的呼喊声中,几张照片跃入视线。   “天啊!”陆诏年抑制不住激动。   “竟然是他,以前查资料,我就读过他的论文!” 第十六章   孟柔从没见过陆诏年一惊一乍的模样, 当即凑过来。   孟柔觉得这人眼熟,“哪个模特?”   陆诏年平复了心绪,说:“埃德闻。”   “啊?”   孟柔慢半拍, 尖叫:“这是那个埃德闻?!”   “嗯……”   陆诏年被孟柔按着盘问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感冒发烧。飞机上,陆诏年一边忍着高空带来的惧意,一边擦鼻涕。   孟柔一点歉疚也没有,恨铁不成钢地说, 这种顶级帅哥, 又是正中陆诏年命门的物理学者,怎么就不把握住!   陆诏年很想把耳朵捂住,可腾不出手:“当时哪里知道的,他说他学物理的, 我还以为他吹牛皮。”   “他很爱吹牛吗?”   “有点。”陆诏年默默想, 其实现在看来, 埃德闻很低调了。车队里的人都当他是给美森做事的流浪背包客。   孟柔顿了顿, 肯定地说:“我要是他,我也吹牛啊!二十七岁博后, 什么概念,天才啊, 偏偏还生得这样!智性恋、颜性恋都狠狠吃死。”   “现在说有什么用。”陆诏年试图让孟柔安静下来,周围的人都在看她们了。   “不说了, 你赶紧联系他!”   陆诏年觉得好笑:“我要有联系方式, 早骂他为什么爽约了。”   “他们老外不用邮件吗?论文都刊发了,他们学院或者实验室官网说不定有啊, 要是不行, 你可以联系杂志社!”   陆诏年一愣, 是啊,这是个好办法……   “联系有什么用,我还能去美国吗?”   “怎么不能?”   “我要上课,这个周末耗在南京了,竞赛的课题都还没做。”   孟柔点了点陆诏年的额头,“你傻啊,不管怎么说先联系成吗?网恋也是恋啊。反正你考了托福,说不好以后去美国……”   “扯远了吧。”   “破保研,让你变成这幅样子。”   回到重庆,陆诏年的感冒还没有好,陆妈妈非要带她上医院。   医生说应该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没有别的问题,陆诏年让妈妈放心,不知妈妈怎么想起来和孟柔妈妈联络。   孟柔妈妈劝陆妈妈请大师看看,说不好真遇上不干净的东西。   陆诏年百般拒绝,结果当晚陷入梦魇,站在客厅阳台上喃喃自语。陆妈妈吓坏了,试图叫醒陆诏年,可陆诏年哇哇叫起来。   过了两天,陆妈妈通过孟柔妈妈和大师约了时间,找借口哄骗陆诏年去看。   大师根据陆诏年的八字卜卦,半晌没说出话来。   陆妈妈急着问:“是好还是不好啊?”   大师叹息,都是因果啊。   前世结孽缘,没善终,这濒死的幻想便是恶罚。   “是啊!”陆妈妈当即信服,“这孩子发梦,大喊着好痛好痛,要死了。”   陆诏年本来漫不经心的,也怔住了。   其实她不敢说,近来她陷入梦魇,彻底混淆梦境与现实了。   “要怎么办啊?”一旁的孟柔妈妈小心翼翼地问。   大师问陆诏年,近段时间要出门吗。陆诏年想起孟柔说的话,心绪地摇了摇头。   “父母都不希望孩子走远了,是吧。要想让你女儿摆脱这些事,安安心心待在身边,近段时间,千万不要让她出门。”   陆妈妈连连应好。   “你要乖乖的,没课就回家,知道吗?”   “嗯。”陆诏年闷声答应。   接连一阵,陆诏年无精打采,一直没写好材料。竞赛辅导老师在小群里点评批评她,说十月底就开赛了,想要取得成绩,就要做好准备。   陆诏年也想静下心来学习,可心里总有股劲儿,诉说着不甘心。   孟柔才不管那些,认定陆诏年失了魂似的,是因为埃德闻。   她特地联络好久没说过的男律师,要到埃德闻公开的邮箱。她发给陆诏年:“反正就在这儿,随你。”   陆诏年慢吞吞回复:“我要是做个什么,你支持我吗?”   “定为陆大小姐,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陆诏年笑了。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陆诏年给埃德闻发了邮件,说会在拉萨等他。   看着邮件提示“已送达”,陆诏年忽然平静了下来。   近十一假期,陆诏年和妈妈说,要去学校准备竞赛资料,这几天就不回了。陆妈妈没多想,让陆诏年每天报备。   陆诏年确实写好了材料交上去,但转头,就和孟柔上了路。   *   孟柔看似乖张,其实很少做忤逆父母的事,这回她觉得自己出息了,上了434省道,只是看到一点云雾缭绕中雪山的影子,便兴奋叫嚷。   “把窗户关上吧,风大,音乐都听不清了。”陆诏年轻声说。   孟柔眨了眨浓密长睫毛:“你怎么这么冷静啊?我可是陪你叛逆一次耶,你激动一点好不?”   “我许的愿望,从来没实现过。但我从来也只能往前走,不敢回头,我怕重来一次,结果会更糟。”陆诏年笑笑,语调严肃,“但别人说不的事情,我偏要。”   很多人觉得,高考失利对陆诏年影响很大,孟柔觉得不尽然是。   陆诏年如今付出成倍努力,为的不是名校头衔,她是要往高处去的。能吸引她的,往往是刹那间迸发的火花。   陆诏年秩序的外表下,流着疯子血。孟柔就喜欢陆诏年这股疯劲儿,好像待在这样的人身边,自己也能创造些什么。   过了会儿,陆诏年又说:“这次变量在他,失败了,我可以安慰自己,不是我不够努力,只是……人心,比世上任何事都难。”   “他会来的。”   埃德闻给陆诏年的浪漫,不像没有心,可浪子有一片心海,从不定锚。孟柔不愿熄灭陆诏年难得的火花。   驾车从重庆到拉萨,实际比坐火车快许多。陆诏年这次全程走铺装马路,车少的路段换梦柔开,第一晚在四川境内住了一晚,第二天晚上抵达了拉萨。   孟柔半夜流鼻血,血糊了枕头一大块,看起来颇恐怖。陆诏年喂她吃抗高反的冲剂,照顾她一宿。   早上去大昭寺,孟柔又活蹦乱跳了,还约了藏服拍摄。陆诏年在一边看着,直打瞌睡。   后来孟柔去了布达拉宫,吃了牦牛火锅又回来,陆诏年一直守在大昭寺前,还是没等到她要等的人。   陆诏年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有耐心。   天色暗了,冷空气冻得人脸发红。陆诏年和孟柔散步回旅馆,经过一个寺庙,看到年轻的僧侣辨经。   孟?????柔第一次见,好奇。她问院前提灯的老僧,他们在讲什么。   老僧汉话讲的不太好,慢慢地说,佛法注重思辨,他们的辩论相当于考试,现在就是练习。   “我有一些想法,可以向您讨教吗?”   老僧不语,孟柔便自顾自说:“之前听人说,结了孽缘,没善终,就会受惩罚,是这样的吗?”   “有句话叫种善因得善果,因果相生,很多人误以为就是一件事的开始影响结局,其实因,换成“为什么”三个字就容易明白了,不是做了什么事,而是为什么做了这件事。”   “发心是好的,不小心做了坏事怎么办?”   “只要藏了一点私心,便不是好的发心了。”   “可是人性本身就是自私的啊。”   “结孽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没善终,是执念深重,不肯放过自己,又怎么不受惩罚呢?为人轻贱,造罪业,堕恶道。”   陆诏年不知不觉听进去了,问:“那,要怎么做?”   “受持诵经,学会放下。”   “我只是,想再等一等。”   “你等的,其实就在这里。”   其实陆诏年明白老僧所说的话。他在这里,在大洋彼岸,在宇宙中,她要等他,等的不过是虚妄万相,是她心中的执。   但陆诏年还是想再等一天,万一他会来呢,只是航班辗转,要费些时间。   *   第二天,孟柔和陆诏年说,你总归来几次了,不如进寺里拜拜,供奉酥油灯。   陆诏年应了好。   她们从殿宇出来,随着信众走过长街的转经筒。   陆诏年转身,瞧见碧蓝天空下的青年,他戴着围巾,眼镜上起了雾。   难道,老僧所说的并非万相,而是说,她该等的,是他吗?   孟柔开朗地迎上去,装模作样地问:“你怎么来了?”   陆诏年察觉蹊跷,问是怎么回事。   娄惜朝如实说:“家里人在找你,孟柔和我说你在这里,我就赶来了。”   “孟柔。”陆诏年低声讨伐。   “他贿赂我!”   陆诏年悄声问孟柔,没有把埃德闻的事情告诉他吧。孟柔说,我只是说你闷坏了,要出来散散心。   “你们两个女孩子……我跟伯父伯母说了,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见陆诏年不说话,娄惜朝腼腆地说,“小年,我贸然来,你没有生气吧?”   孟柔抢在陆诏年之前说:“你来,小年高兴还来不及呢。我们打算去云南玩,多个人,热闹嘛。”   “我什么时候要去云南了。”陆诏年微微蹙眉。   “反正出来了,我可不想就这样回去。”   孟柔担心她等不到人会伤心,安排了疗伤之旅。   用心良苦。   陆诏年思忖说:“我们怎么都没关系,可惜朝要做项目,这么忙……”   娄惜朝忙表态:“不忙,不忙。”   “今天晚上,我们来好好规划一下路线。”孟柔对娄惜朝说,“现在,跟着我这个向导去吃地道的藏餐。”   “小年呢?”   “小年留在这里研究宇宙。”   “宇宙?”   “这大昭寺呢,就是按照佛法对宇宙理解,构造出的理想形态,也就是曼陀罗……”   孟柔哄着娄惜朝走远了,转头给陆诏年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陆诏年微哂,孟柔不过是安慰她罢了,事到如今,她已然看清,那个人不会出现了。   *   落日余晖洒落在寺庙宝塔上,亦为横断绵延的雪山镀上金衣。   成群的牛羊与牧民一起迁徙去冬牧场,森林里荒无人烟。   碎石滚落,将男人摔了下来。   埃德闻睁开眼睛呼吸了几口,慢慢爬起来。   大半个月前,埃德闻和美森联络,定下行程来云南。   埃德闻本来想打听陆诏年的下落,听说陆诏年确是个女大学生,才二十岁,埃德闻觉得他该好好想想,再决定是否去找她。   美森在昆明有点事情要办,埃德闻是个闲不住的人,独自背上背包就进山了。   风餐露宿,埃德闻靠着粪便和泥土里的足印辨析野兽踪迹,还是撞上了棕熊。他腹部受了伤,硬撑着走了一截路,发现了牧屋。   牧屋没有人,埃德闻依然庆幸。他身上只有一个小包,里面有通讯设备和急救药。他简单处理了伤口,在牧屋住了一晚。   那个夜晚,梦纷杳而来,埃德闻时梦时醒。   天还没亮,埃德闻听到了动静。梦让他处于戒备状态中,他谨慎地打开门,发现两个当地人。   他们是牧屋的主人,埃德闻感谢了他们,和他们问路。离开牧屋后,埃德闻感到不对劲,似乎有人跟着他。   埃德闻忘了,山里有猎人,徒步队伍看见他们一般都会快速走过,绝不搭话生事。   在这种地方,人是怎么消失的都不知道。   埃德闻碰上的那两个人就是猎人,他多说了几句,对方感觉到秘密被洞悉的危险,盯上了他。   子弹穿过结霜的蜘蛛网,枪响近在咫尺,埃德闻一路逃亡,连最后的背包也丢了。   天眨眼间就暗了。   埃德闻只是凭多年的经验往可能有水源的地方找,乡间小路似乎还在遥远的地方。   *   天亮后,三个人结伴上路。   沿滇藏公路,途经澜沧江,抵达梅里雪山景区。正是旅游旺季,孟柔相中的酒店和民宿客满了,他们只好去村镇上找住的地方。   金黄色的高原草甸里,湖泊格外澄净,倒映着高耸的雪山。山林层林尽染,金黄、火红一片。孟柔醉心风景,走走停停,拍了一路,一到旅店她就歇下了。   陆诏年要去兜风,娄惜朝想陪她,她借口说,只是去帮孟柔买点东西。话说到这份上,娄惜朝只好作罢。   陆诏年开车出去没多久,天完全黑了。   手机弹出提示音,陆诏年看了眼,是娄惜朝发来的简讯。似乎知道她不开心,他说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的。   是小哥哥说过的话。   陆诏年感到烦闷,不知不觉进了上山的小路,下起了雨。   刮雨器还未将积雨的防风玻璃擦干净,车前忽然闪过一道影子。   陆诏年猛打方向盘,一下没刹住车,车前胎在崖壁线上抛空,陆诏年没敢动,缓了片刻,把车倒了回去。   完了,出车祸了……   陆诏年祈祷至少别撞到人,胆战心惊地下车。   车前灯映照森林小路,跌倒在地上的人撑手站起来,又跌了下去。   陆诏年踌躇了一瞬,快步上前扶起他。   男人很结实,头发凌乱,胡子遮住半张脸,像个流浪汉。   凭一双乌黑的眼睛,陆诏年认出他,“埃德闻……?”   见埃德闻很是惊诧的样子,陆诏年一下冷静下来,“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埃德闻抬起手,说不出话。陆诏年仔细一瞧,发现他浑身是血。   陆诏年下意识想拨打急救电话,拿起手机发现这儿根本没有信号。   “坚持一下。”   陆诏年托起埃德闻,回到车上。   埃德闻额角淌冷汗,强忍着疼痛坐起来。他摊开手,陆诏年知道他要酒精和绷带,可是车里没有。   埃德闻掀开身上破掉的衣料,露出又深又长的野兽爪痕。   陆诏年脱□□恤帮埃德闻止血,血瞬间染黑了深色体恤。她用残存的理智把持冷静,“我们现在立马去找诊所。” 第十七章   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 竟离奇地出现在陆诏年眼前。   乡间诊所灯光黯淡,陆诏年捏着一块破碎的腕表,想要杯酒, 或一支烟。   托孟柔的福,陆诏年识表。这是一块万宝龙的1858,冰蓝色表盘上下有南北半球时钟,背面雕刻万宝龙标志性的白色山峰——正是万宝龙在法语中的意思。   这块腕表算不上奢侈,但对于陆诏年来说, 已足够昂贵。表盘摔碎了, 边缘有明显的划擦痕迹,不容易修好。   埃德闻缝合好伤口,领了药,撑着墙壁走出来, 就看见陆诏年在观察他的腕表, 看起来很苦恼。   埃德闻走过去,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想说……感谢你做的一切。”   陆诏年已经习惯美国人张口就来的客套, 没回应,只把腕表递给他。   埃德闻忽然明白陆诏年的意思, “不会让你负责任。”   陆诏年皱眉。   埃德闻想做手势,可拉扯到伤口, 微微躬身。   陆诏年慌张地凑过去,埃德闻握住了她的手。   陆诏年抽回手:“你该好好学习中文。”   “的确有这个必要, ”埃德闻摸了下鼻梁, “但今晚,希望你先收留我。”   陆诏年不可思议地看着埃德闻, 埃德闻示弱:“不可以吗?”   陆诏年觉得好笑, 想要发作, 手机却响了。她转身去门口接听。   “嗯,没事,不严重……我马上就回来,带伤患一起。”   风雨交加,埃德闻因为湿润的衣服让人发冷。   陆诏年收线,瞧了瞧他,语气冷淡:“上车。”   埃德闻沉默地上了车。   走乡村道路回旅馆,一路都有信号,陆诏年想起来把手机递给埃德闻:“或许你有什么要联络的人,用我的电话。”   “我没有要联络的人。”   “你是准备赖上我了吗??????”   埃德闻顿了下,“我让你很担心吧,你这么生气?”   “谁担心你了。”陆诏年真想狠一狠心,把埃德闻丢在这里。可就算不是埃德闻,她也做不到。   “这个季节,山上雪很深吧,你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陆诏年气呼呼的回应。   埃德闻却笑了,“如果你愿意做我的中文老师,我可以教你怎么讽刺。”   陆诏年一记眼刀横过去,旋即想到她头发湿漉漉、乱糟糟的,和眼前的流浪汉一样狼狈。   谁让她还惦记着他,出于少女的自尊心,陆诏年不愿在他跟前展现这副模样。   “闭嘴。”她轻声结束战局。   旅馆院前,娄惜朝一直站在风雨中等待。见车来了,他远远就撑伞迎上去。   “谢谢。”陆诏年拿过伞,把副驾上的人搀扶下来。   陆诏年顾着给埃德闻打伞,催促娄惜朝先进去。   “我来吧。”娄惜朝个子更高,给埃德闻打伞没有那么费劲。陆诏年却说不用了。   三人进了旅馆,裹着棉服的孟柔从沙发跳起来,连问发生什么事了。   “遇到了一个……老朋友,”陆诏年说,“埃德闻。”   孟柔快惊掉下巴,说不出一个字。   陆诏年眼神警告她,向埃德闻介绍:“他们是我的朋友。”   他们来的时候,旅馆就只剩两个房间,娄惜朝让埃德闻和他睡一间房,埃德闻表达了感谢。   烧水梳洗后,陆诏年把医药箱和饼干拿到他们房间,埃德闻正在换娄惜朝的衣服。伤口狰狞,反而让巧克力腹肌更性感,陆诏年定神,抛开杂念。   “没问题吧?”   “有我在,你快去休息吧。”娄惜朝说。   “麻烦你了。”   “跟我客气什么。”娄惜朝摸了摸陆诏年的头。   透过娄惜朝的胳膊,陆诏年撞上埃德闻的视线。埃德闻似笑非笑地说:“晚安。”   陆诏年转身回房间,长舒一口气。   孟柔到底挡不住睡意,放话“明天再盘问你”,蒙头睡去。   “有什么好盘问的。”   陆诏年觉得,他不是为她来的。   *   “那又怎样?”   一夜过去,窗外喜鹊啼叫,孟柔一面给陆诏年化妆,一面念念有词道,“他为什么来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茫茫人海,你遇到了他,这叫什么?天意!”   陆诏年无语,“你以前还觉得,娄惜朝和我是……”   “那只是青梅竹马的缘分,这是什么?你们理工生讲概率,你算下这概率得有多小啊。”   陆诏年沉默许久,向孟柔和盘托出,那个前世记忆般的梦境。   孟柔知道妈妈带陆诏年去算卦的事情,不疑有他,“说不好真是这样,你和娄惜朝上辈子是兄妹,这辈子才会产生羁绊。”   “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劲。”陆诏年回忆梦境细节,“这几天我尝试控制在梦里的感觉,好让自己及时察觉是在梦里,我感觉……这个梦或许是反时间的?”   “你连梦境也有逻辑?”   “假如把这些梦连成完整的故事,当然有时间顺序。还记得吧?最开始的梦,我梦见了未婚夫,后来,我要出嫁了,却忽然想起了小哥哥。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小哥哥,陷入了反复梦魇,就是这些梦魇让我觉得痛苦。”   “你是说,其实故事不是这个顺序?”   “见到未婚夫的时候,那打扮似乎是三四十年代,可是到出嫁的时候,女人穿倒大袖,男人穿长马褂,时间应该更久远一点。”   陆诏年叙述完逻辑,下结论,“所以应该是,出嫁在先,见到未婚夫在后。”   孟柔恍然大悟:“可是不对啊,都出嫁了,就应该是,哪来的丈夫?你记错了?”   “以我对梦境有限的记忆与掌握,不会记错。我猜测,中间可能出了什么事情,没有嫁出去。”   “那个年代,没有嫁成,恐怕是桩丑事。你说婚礼盛大,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可能出这种事。”   陆诏年点点头,“嗯,我感觉那是一桩契约婚事,可能我取消了,后来自由恋爱,定了亲。”   孟柔听入了迷,“好坎坷啊……陆小年,你不会真是前世作孽,这辈子才来偿还什么的吧。”   陆诏年到现在还是有些抵触宿命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孟柔想起来,问:“那小哥哥呢,听起来,比你的未婚夫还重要。”   “出于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情谊吧,他离开太久,做妹妹的难免挂念。”   陆诏年想起了娄惜朝,他刚去北京念大学的时候,她不舍地哭了。这些年分隔两地,她也长大了,那份情谊渐渐淡了。   陆诏年中止了话题,收拾行李出门。   埃德闻和娄惜朝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睡好了吗?”埃德闻主动招呼。   他刮过胡子了,穿娄惜朝的白衬衫,看起来很清爽,让人一时忘记他是位伤患。   “睡好了。”孟柔笑眯眯地看着埃德闻,“小年和我说了,你一个人,也没地方可去,最好和我们同路。”   陆诏年根本来不及反应,埃德闻便说:“那太好了。”   陆诏年佯作冷淡:“我们要出发去镇上,你确定要和我们一起?”   “你不是说,我没地方可去吗?”埃德闻微微蹙眉,好像她多希望他同行似的。   陆诏年索性闭麦上车。   孟柔说副驾很晒,故意把位置让给了埃德闻。   车内气氛沉默,孟柔受不了,活跃气氛说:“昨晚有点匆忙,重新介绍下吧,我是小年最好的朋友,你可以叫我Zoey。这位呢,是小年青梅竹马的哥哥,你知道青梅竹马什么意思吗?”   陆诏年睇了孟柔一眼,不经意瞧见埃德闻正注视着自己。   “我知道,出自李白的诗。”埃德闻语气平淡,眉梢得意。   “你中文很好哎,还懂李白!那你知道出自哪首诗吗?”   埃德闻笑笑,“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乱说。”孟柔给埃德闻讲解起来。   感觉到什么,陆诏年瞄了埃德闻一眼,发现他仍在看她。意识到他这话意有所指,陆诏年不客气地说:“瞎卖弄。”   埃德闻当作没听见,问后座男人怎么称呼。   “姓娄,娄惜朝。”   隐隐感觉到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孟柔乐意看戏,并不和缓气氛。   *   后视镜上的平安符偶尔折射出耀眼的光,下过雨的高原格外澄澈,云漂浮在天际线边,像海。   经过一片枯黄的草原,看见一座寺庙。孟柔下车拍了照,一行人朝香格里拉中心的古城驶去。   时间尚早,镇上人不多,店家陆陆续续才开门。   孟柔发现网络点评在这里不起作用,挑了家装饰动物头角,颇有风情的咖啡店。陆诏年觉得这种店噱头足,不会太好吃,没想到埃德闻说,咖啡豆的味道闻着不错。   陆诏年便没说什么,坐了下来。本来想找机会挤兑埃德闻,可是等餐食端上来,都说好吃。   陆诏年很失望,埃德闻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笑吟吟的。   陆诏年别过脸去,喝她的青柠。   娄惜朝注意到他们之间特殊的气场,状似不经意问:“埃德闻,冒昧问下,你是做什么的?”   孟柔积极搭话,“你们同行啦,他是学物理的。”   陆诏年给孟柔眼神暗示,别拱火了,孟柔不甘示弱地扬了扬下巴。   埃德闻喝了口咖啡,淡然地说:“那是我专攻的领域,我更喜欢的身份是探险家。”   娄惜朝还不适应埃德闻说话的方式,觉得这话里有炫耀的成分,配合地作出感兴趣的样子,问:“在哪里做研究?”   “美国。”   埃德闻的答案在陆诏年意料之中。   孟柔摆手说:“谦虚什么,明明就是麻省理工的博后……”   娄惜朝怔了下,忽然失去了对话的余裕。   埃德闻有些惊讶,看了看孟柔,再看陆诏年,“你查过我?”   陆诏年阴阳怪气,“谁能把手伸到美国去查你啊,你那篇论文上了Science,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没想到你们会关注,只是一篇短文而已。”埃德闻玩笑,“看来我没办法保持什么感了。”   娄惜朝之前也转发了相关报道,没想到本人就在他面前。他心里五味杂陈,对领域牛人的敬佩,渐渐被不快淹没。   “你的名字是,惜朝?”埃德闻不动声色。   娄惜朝知道自己没法再讨论专业了,说:“这个名字和时间有关。”   “很有意境。”   孟柔问:“没记错的话,你姓陆?你和小年是家门吧?”   “是什么?”   “小年也姓陆啊。”孟柔比划了几下。   埃德闻朝陆诏年摊开手心:“你的名字怎么写?”   “你查字典啊。”意繁给埃德闻写过名字,陆诏年不想东施效颦。   孟柔推了陆诏年一下:“写一下又怎样。”   陆诏年拿埃德闻的咖啡匙,沾湿了,在桌上写下“陆小年”。   “陆小年,年。”埃德闻说,“我会记住的。”   连续的音节让陆诏年有瞬间恍惚。   孟柔觉得是时候进入重要环节了,出其?????不意道:“那你是来探险的吗?从上次跟小年他们车队,就一直待在这边?”   “我回了美国,又过来了。”   “为什么——”陆诏年想拦住孟柔,没能拦住,“因为小年?”   埃德闻一顿,“为什么这么说?”   孟柔露出率真女大学生的样子:“你没有收到她给你发的邮件吗?”   埃德闻愣了下,向陆诏年确认:“你给我发了邮件?”   “没有。”陆诏年不快。   “抱歉,我不清楚。”埃德闻看着陆诏年,颇有几分诚恳,“我出来不太上网,最近手机也丢了。”   陆诏年想着,才不信他,可也有点心软了。她夸张地说:“是这样啊,那你人怎么没丢?”   本以为埃德闻听不懂,埃德闻却笑着说:“你捡到我了啊。”   孟柔轻轻捂住嘴,一脸嗑到的表情。   陆诏年不甚自在,战术性喝水。   娄惜朝说:“我吃好了,想去转下,你们慢慢聊。”   陆诏年只觉真是大救星,有了机会摆脱这古怪氛围。她起身说:“一起。”   *   青石板长巷里,低矮的木结构建筑鳞次栉比,两个人慢慢走着。   “你是为了他来的吗?”娄惜朝说。   陆诏年想着心事,“啊?”   娄惜朝斟酌话语:“你之前惦记的那个人,就是埃德闻吧。”   沉默片刻,陆诏年“嗯”了一声。   “我感觉到了,”娄惜朝转身,“那么你知道我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的吗?”   陆诏年不想知道,娄惜朝已自顾自说了下去,“小年,只有你的事,能让我放在心上。”   “惜朝,”陆诏年不得不说出久违的称呼,“哥哥,我觉得……”   娄惜朝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我是你干哥哥,但我不想只做你哥哥。本来我以为你大学就会来北京,迟是迟了些,你迟早来的,不是吗?”   “保研的事,八字还没一撇。”   “你现在连这点信心都没有?还是说,你想搪塞我?”   陆诏年感到为难,“我过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那我呢?我过来找你,难道是眼睁睁看着你和另一个男人……”娄惜朝轻咬后槽牙,“那个埃德闻是什么人,他有他的前途,最终要回美国,他会让你跟他去美国不成?”   陆诏年心被刺了一下,“我当然知道,可是,什么计划都没定下来,真有那样的机会,未尝不可?”   娄惜朝怔然,眼帘缓缓垂下,“我知道你心气高,一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难道你就要否认,现在你所做的一切,努力保研,不在计划上?”   “我觉得这两件事,根本没有关系。”   “是啊,那个埃德闻只是一时的,你兴许是没见过那样的人,我见过太多了。何况,我们已经计划好了不是吗?你来北京,和我一起发展,如果你想要去美国,我可以放弃现在的一切,和你到那边重新开始。”   陆诏年气急,脱口而出:“我做的事,从来和你无关。”   看着娄惜朝震惊而失望的神色,陆诏年也知道说错话了。   “你用什么方式拒绝我,都不会这样残忍。”娄惜朝说着朝前走去。   陆诏年拽住他,“哥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娄惜朝又停下来瞧她。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就像真实发生过的,我的曾经。那时候,你是我的小哥哥,你教我读书写字,和我一起骑马……那些街巷,也像现在一样。”   娄惜朝感到荒谬,“你确定那是我吗?”   陆诏年卸下全副理智,只凭感受:“当然啊。”   娄惜朝深吸了一口气,“就算在你的梦里,我是你的哥哥,你怎么就能肯定,只是哥哥呢。”   陆诏年怔住了。   娄惜朝丢下陆诏年,走开了。   *   孟柔和埃德闻散步转到这条街,瞧见情况不对,连忙走来。   孟柔着急,“怎么回事,怎么吵架了?”   “我说错话,惹他生气了。”陆诏年闷闷地说。   “你说话的方式是会惹人生气。”   听到埃德闻的话,陆诏年不可思议地抬眼,立即恨了他一眼。   这人净会在人伤口上撒盐。   埃德闻接着说:“不过我习惯了。何况你们这么熟悉,他不应该和你生气。”   “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可是我想要了解。关于你的一切。”   埃德闻的目光坦然而无奈,似乎已然洞悉一切。 第十八章   陆诏年心烦意乱, 说着“别烦我了”,迈步走开。   孟柔跟上来,打趣说:“喂……我不烦你, 你还敢烦我?”   “我不是烦你。”   “那你烦谁?娄惜朝还是埃德闻?”   “我谁都不烦,”陆诏年叹气,“烦我自己!”   “啊为什么?”   陆诏年很难解释,和娄惜朝说出他是小哥哥的那瞬间,她感觉到现实如细沙般从指缝溜走, 前世记忆仿佛蛛网一般, 大而细密,全然将她围困。   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向她发出要挟:要找到他,必须找到他。   那从深处涌来的冲动, 让她想要立即留下娄惜朝。   可娄惜朝的心思已经挑明, 他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关系, 这样的小哥哥, 让人感到不安。   回顾梦境的细节,大婚当日, 她一点不开心,反而发了疯似的找小哥哥。   说不好, 根本不存在什么未婚夫,那是她臆想中的小哥哥……   陆诏年打了个冷战。   孟柔还在说着有的没有的, 宽慰陆诏年。   “天气这么好, 别浪费啦。我们逛一逛,今晚早点休息, 好不好?”   是啊, 早点休息, 回到梦境里,一探究竟。   “看看今晚住哪里吧。”陆诏年轻声说。   孟柔叫上埃德闻一起,定了住宿。   陆诏年把充电器落在了车上,返回去拿。孟柔趁机对埃德闻说,“小年有学者症候群,有时候看起来有些古怪,身边的人都会包容她,你要和她做朋友的话,也是一样。”   “当然,”埃德闻客气地说,“但也许,她不需要别人过分付出。”   孟柔反而愣了,“小年就是那样的,我不觉得是在付出哦,平常小年很照顾我的,只是最近,她遇到点烦心事。”   埃德闻牵了下唇角:“因为那个青梅竹马?”   孟柔一听这话,就明白埃德闻对陆诏年不是没意思。有了些把握,她故意说:“是啊,小年很依赖娄惜朝,娄惜朝学物理,小年也想学物理的,以后,他们要一起去北京。”   “是吗?”埃德闻又好似浑不在意了,“这么亲密,为什么发生争执了。”   “啊,因为在人生计划上有些分歧……”孟柔一点不觉心虚,继续胡扯,“他俩都有脾气,吵起来谁也不服谁,一会儿啊,我去找娄惜朝,小年就拜托给你了!”   *   陆诏年回来的时候没看见孟柔,便知这个“电灯胆”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场了。   可这会儿,陆诏年并不需要这份自知之明。   登记了房间,陆诏年把行李放过去。   门将合拢之际,埃德闻一手挡住了。   “给人定罪,总有原因吧。”埃德闻漫不经心地抬眼,“我哪里惹到你了?”   陆诏年定定地看了看他,转过身去,“你这张脸。”   埃德闻摸下巴,“很英俊吧。”   陆诏年无语,暗骂:“花孔雀。”   感觉到埃德闻走过来,陆诏年警惕地转身,但他已然来到她跟前。   “你要干嘛?”   “刚说什么?”好似只是随口一问,他目光轻慢,落到她脸上。   陆诏年不说话,埃德闻便逼近,一步步,陆诏年被逼退。背抵露台玻璃门,再无可退。   气息是那么强烈,瞬间惹得屋子里暧昧起来。   陆诏年蹙眉,将紧张的手藏在身后,“说花孔雀命大,不如撞死。”   “你舍得啊?”埃德闻说着倾身。   陆诏年眼疾手快,掀起纱帘挡在两人之间。   透过纱帘,埃德闻注视着她,倾身靠近。他用呼吸描摹她的脸庞,发出单音节,“嗯?”   陆诏年不想就此沦陷,拽着纱帘躲藏,“你很轻浮啊。”   “这样叫轻浮?”   埃德闻笑了,忽地撩开纱帘。轻纱从面上抚过,他的脸近在咫尺,陆诏年屏住呼吸。   埃德闻一手抵住玻璃门,将陆诏年囿于身下。   “这样呢。”   陆诏年垂眸,等待着。   可预想中的吻没有落下,埃德闻直起身,笑着。   陆诏年气急了,拿手肘撞开他,径直走出房间。   埃德闻追到民宿院子里,“生气啦?”   陆诏年皱着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埃德闻几步来到前面,倒退着走,“真生气了?年,年年——”   “不许这么叫我。”陆诏年停下脚步。   埃德闻笑,“哦,是青梅竹马的专属称呼。”   “他有名字。”   埃德闻想说什么,没有说,他牵起唇角弧度,“你要我帮你找他吗?”   “不用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该为自己负责。”   “那好,我可以去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   这座古城叫独克宗,藏语的意思是月光之城的,相传是按照佛经中的香巴拉理想国建造而成的。   古城依山?????势而建,石头铺成长坡,过去的马帮在这里留下了马蹄印。近中午,城里的人多了起来,茶馆的门窗打开了,小贩席地而坐。   陆诏年和埃德闻在巷子里走了很久,找到了修手机的店。埃德闻拿了部二手手机,一张国际漫游卡,在老板怀疑他们欺诈之前,陆诏年帮忙付了钱。   “我转给你。”埃德闻继续捣鼓手机,用卡包转给了陆诏年一笔钱。   陆诏年冷冷说:“鬼才信你,就赖我吧。”   “你给赖吗?”   陆诏年耳根发烫,语出讥讽:“不用老师教,中国话都愈来愈地道了。”   他们在巷子里的小店流连,但凡陆诏年端详过的物什,埃德闻都买了下来。   陆诏年骂他有病,埃德闻故作叹息,“什么时候,有钱也是病了。”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   陆诏年正和埃德闻争执,不要他买的东西,手机进了一条短信,是到账提示。   数额比本来的要多一些,陆诏年不悦:“你解释一下?”   “服务费。”埃德闻一本正经。   陆诏年拿他完全没办法,只好说,“就当你请大家吃晚餐了。”   陆诏年联络上孟柔,四个人来到一间藏式餐馆。   老板娘热情好客,店里挤满了人。   他们坐在角落,很快就有人认出娄惜朝,过来搭话、合影。   孟柔向不知情的埃德闻解释:“他上过一档综艺节目,小有人气。”   “并不小啊。”   听见这话,娄惜朝瞧了埃德闻一眼。埃德闻摊手,表示并没有别的意思。   孟柔笑说:“你这语言的艺术,比起小年的也不差。”   “谁跟他一样。”陆诏年嫌烦。   饭桌终于清静下来,娄惜朝和陆诏年依然不理睬彼此。   孟柔给每个人倒了茶水,劝和:“开开心心出来玩,有什么好吵的嘛,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娄惜朝,你是大哥,你说点什么。”   娄惜朝端起酒杯,朝陆诏年的方向敬了一下:“今天,是我做的不好。对不起。”   陆诏年抬头看着他,到底不忍再摆冷脸,“没有,我也有些情绪化,说了不好听的。”   一旁的埃德闻视若无睹,和孟柔讨论起拿筷子的方式。   讨论半天也没个结果,陆诏年嫌烦,掰着埃德闻的手指教他,“是这样的。”   “要米饭吗?”娄惜朝打断他们的话题。   “我不用,谢谢。”埃德闻说。   “我们中国胃,对碳水的需求很大。”孟柔说。   “美国人才是吧,”陆诏年蹙眉,“什么薯条、汉堡。”   他们自然地展开了新的话题,娄惜朝默默地去打米饭。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他们正在聊埃德闻的美国往事。   陆诏年只是听,脸上没什么表情。   娄惜朝熟悉她这种状态,是比失落还要深的情绪。   她为什么感到遗憾?和埃德闻距离太远,还是不曾参与他的过去?总归,是为了埃德闻。   心情兜兜转转,跌落谷底。   夜里的古城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饭后,几个人都想再逛逛,娄惜朝先回了民宿。   绕过据说是世上最大的转经筒,陆诏年他们循着音乐,来到城中广场。   灯火之中,藏族朋友跳着锅庄舞,受吸引的游人加入,队伍愈来愈壮大。   孟柔撺掇陆诏年加入队伍跳舞,陆诏年推辞说四肢不协调。孟柔便一个人去了,陆诏年和埃德闻站在旁边,静静欣赏着。   “你记得我梦游过,对吧。”欢快的歌舞声中,陆诏年轻声说。   “怎么了?”埃德闻垂眸看她。   游弋的灯光下,她的侧脸不曾改变。   “你相信际遇,那么宿命呢?”陆诏年顿了顿,补充,“我是问一个物理学博后,而不是一个探险家。”   埃德闻轻笑,“我相信。”   陆诏年怔然抬头,埃德闻重复,“我相信,你呢?”   陆诏年不确定埃德闻是否感知到了她的不安,从而安慰她。   “或许人本能地恐惧未知。”陆诏年说。   “或许吧。”   半晌,孟柔从人群中退出来,三人散步回民宿。   陆诏年有觉得房改不该和埃德闻说那些,格外沉默。   回到民宿,他们发现娄惜朝收拾了东西走了。   “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啊。”孟柔觉得娄惜朝这么做不地道。   陆诏年打娄惜朝的电话,忙线中,无法接通。   陆诏年就要往外走,孟柔拉住她,“你确定要去找他?”   陆诏年知道孟柔暗示什么,埃德闻还在这里,她去追另一个人,不合适。   “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他这么大个人了,一会儿再打个电话吧?”   孟柔回避埃德闻,悄声说,“你狠心,才是对他好。”   陆诏年狠了狠心,没有去追。   *   入夜,听见拍打房门的声音,孟柔惊醒。   打开灯起来,发现是陆诏年在拍门,甚至撬锁。   眼见陆诏年打开了门,急冲冲地要出去,孟柔用力抓住她,不管她怎么挥舞拳头,都没有松手。   最后孟柔抱住了她,呼唤她的名字。   陆诏年醒了过来,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孟柔第一次见识陆诏年梦游的状态,害怕又忧心,“你真的不记得了?你一直念着,小哥哥。”   陆诏年洗了把冷水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容竟有些模糊。   孟柔把陆诏年拉出浴室,给她擦脸,哄她躺下。   陆诏年喃喃地说:“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去找他……”   “陆小年,”孟柔低声呵斥,“你真的分不清梦与现实了?”   是啊,在梦里,她找到不到小哥哥,就会一次又一次死去。   前世累业,今生便受到恶罚。   *   隔壁房间露台,男人依靠阑干,手里捏着烟。   跨越了一个世纪的月亮,皎洁如初。   作者有话说:   众多宗教学说认为,自我了结的人会受到惩罚。 第十九章   生死的一刹那, 埃德闻记起来了。   关于上个世纪,他还叫陆闻恺的时候的一切。   陆闻恺,字惜朝, 临终时二十七岁,心怀家国与抱负。   独独忘记了最爱的人。   他应承了六月五日生辰那天,他要回去见她。   他没做到。   那丝缕残存的意识,造就了今生时钟倒转的指引。它希望倒转、倒转,回到那一刹那。   命运的时钟就是这样神奇的存在, 在他以为自己穷途末路、大限将至时, 心心念念的人出现在了眼前。   她救了他一命。   是那个骑马扬鞭的陆家幺小姐,却也还是让人拿不定注意的年轻女大学生。   见到娄惜朝的一瞬间,陆闻恺就认出了他,曾经陪伴在陆诏年身边的人, 今生比他幸运地更接近她。   陆闻恺不知道他怀揣什么样的心愿, 用惜朝的身份出现。可似乎, 陆诏年因此而陷入困境。   不怪她错认, 是他来的太迟了。   **************************************   据说人格分裂患者呈现不同人格时,激素分泌完全不同。陆闻恺不知道宿命与其的关联, 但略略感觉到身体发生了一点变化。   诸如,几乎不吸烟的他, 开始对尼古丁产生需求,还有睡眠, 不知是回忆缠绕的缘故还是古老的生物钟, 他睡不了几个小时,很早就醒了。   早晨, 陆闻恺起来换药, 意外地听到敲门声, 让人进来。   估计是陆诏年,但真的看见她,他还是有些意外,“这么早,睡好了吗?”   陆闻恺完全没回避,陆诏年却是捂住了眼睛,“你不能穿好衣服再叫人进来吗?”   “我在换药。”陆闻恺陈述事实。   陆诏年踌躇两秒,皱眉上前,“这么麻烦的事,也不知道找人帮忙。”   “怎么过来了?”陆闻恺抬眸。   光是看着她,他就有着强烈的冲动。喉结滚了滚,他压抑情绪。   “来……看看伤患啊。”陆诏年说着拿起酒精棉和药瓶,“我来吧。”   陆诏年小心翼翼为他擦拭腰侧的伤口,听到他说痛,慌张地抬头。   陆闻恺却是懒得假装,笑着。   陆诏年无语,俯身来给他上药。不过伤口触目惊心,她还是怕他会疼,“每次遇到,你都受伤,怎么总是受伤?”   “行走江湖么,难免。”   “我看你是容易的受伤的男人。”   “这是什么话?”   “时髦话。”   “我会和Zoey求证。”   “不信我?”   “小骗子。”   “分明你才是!”陆诏年忽然有点生气,蹙眉瞧他。   空气仿佛静滞了。   起先没察觉,她竟单膝跪在陆闻恺双腿之间,而他穿着一条尺码有些紧的工装裤。视线稍稍下挪,就能瞥见不该看的部位。   场面极其尴尬,陆诏年裹绷带的手都有点抖。   陆诏年迅速起身,“好了,那我先……”   陆闻恺单手轻轻一揽,让人靠了过来。陆诏年找到重心,试图撑开他。   陆闻恺大言不惭地说:“痛哎。”   “你放开我啊。”陆诏年小声。   “不想。”   “我们……”陆诏年支支吾吾半天,始终没敢问出那句话。   我们是什么关系,可以不顾界限。   陆诏年觉着,这人比之前见还要浮?????浪,花花公子作派,实在不是她一个无知女大能抵抗得了的。   她决心破釜沉舟:“你再这样,我就睡你了。”   陆闻恺端详起她。   陆诏年很快败下阵来,视线躲闪。   陆闻恺起身,揉乱她头发,“少说瞎话。”   “又不是没睡过。”陆诏年不服气地咕哝,却瞧见他背上也有些浅浅的伤痕。   知道他是探险家,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战士。   陆闻恺拢起外套,转头陆诏年,弯了下唇角,“走了。”   陆诏年想叫上孟柔去吃早餐,孟柔要睡懒觉,只好和陆闻恺单独。   阳光普照,天空澄净透亮,他们坐在米粉店室外就餐。这条巷子在古城深处,早起的人互相招呼,交谈起来,很有烟火气。   陆闻恺吃东西很快,喝了米粉汤,琢磨着,琢磨着摸出骆驼牌香烟来。   陆诏年记得他身上一直揣着烟,但之前没怎么见他吸烟,估计是在山里,有所顾忌吧。   “瘾很大吗?”陆诏年想找点话题。   哪知陆闻恺专挑尴尬的说:“所以我们现在算和好了?”   陆诏年面不改色,拒不承认,“我们什么时候,闹别扭了。”   “小骗子,学到皮毛了。”   “你也知道,厚脸皮是跟你学的啊。”   陆闻恺绕回问题的答案:“以前抽得凶。”   “戒了,没戒掉?”   “很难戒。”陆闻恺盯着她,好像话里有话似的。   陆诏年低头吃米粉,过了会儿说:“你之后怎么打算,回山里吗?”   “还养伤呢。”陆闻恺掸了掸烟灰,指尖猩红,显得手很好看,“我要去昆明找人处理点事情,和我一起吗?”   视线在他手上停留,陆诏年差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回过神来,心里一惊。   是随口问的,还是认真的?   陆诏年假装不在意,说着别的:“找美森吗,他还在?”   “嗯,他还会待上一段时间,他们有一个team,有科考队的人,我帮他们做点小事情。”   “你们……”陆诏年眯了眯眼睛,“不会是间谍吧。”   “想象力很丰富。”陆闻恺笑,烟雾从唇边溢出。   陆诏年默了默,踌躇说:“Ed,你经验比我丰富,我想请教你,嗯,人际方面的事情。”   “说。”   “你觉得我应该主动联络惜朝吗?”   “你一晚上,都在想这个?”陆闻恺垂眸,在烟泥里掐灭烟。   陆诏年自顾自说着:“是啊,他一声不吭就走了,我们这么多年朋友,我不至于一点关心都做不到吧。”   “那么你已经想好了,不是吗?”   “也是……”   陆诏年愈来愈觉得,埃德闻是一个很周到的人。他没有过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给出恰到好处的建议,或者说安慰。   陆诏年拿出手机,编辑简讯发给娄惜朝。   看着陆诏年在那儿删删改改打作文,陆闻恺抬头,因阳光而微微眯起眼睛。   陆诏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知他笑什么。   “最后问一次,跟我去昆明吗?”他看过来。   陆诏年惊诧,手滑,将简讯发了出去。可已经顾不上简讯,她眨巴眼睛,雀跃像苏打气泡,慢慢升腾、溢出。   “你想要我去,对不对。”   陆闻恺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陆诏年撇了撇唇角,“好吧,你是想要一个司机?”   “孟柔想去大理,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们折中一下,顺路去大理,再到昆明。”   陆闻恺看了陆诏年一会儿,拍手:“Deal.”(成交)   **************************************   孟柔迷迷糊糊中听说这个消息,尖叫着从床上跳起来。   陆诏年拿枕头捂孟柔的脸,孟柔抢走枕头,数落起来:“你管我干什么,我本来就是陪你出来的好不?直接跟他去啊!”   陆诏年抿着唇,有些踌躇。   “好吧,”孟柔点头说,“你这样做也有道理,如果勾勾手指就跟人走了,只会让人掉以轻心,我们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是觉得,对埃德闻有点不公平,你看啊,我因为梦魇很苦恼,万一真的到了那一天……”   孟柔点了点陆诏年的脑袋,“轴啊你,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什么都不是啊。他一没要你负责,二没给你期许未来,说好听了,你们叫玩伴,大好时光,一起玩啰。”   “可是……”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犹豫了?”   孟柔转而叹气,“不过说实话,我遇上这种事可能比你更苦恼。想想看,忽然有人告诉我,要我去找前世的什么什么人,要我在前世与现在的喜欢的人之间抉择……我只会骂他神经,嗯!”   **************************************   收拾妥当后,三个人离开古城,前往市区。   公路平坦宽阔,换孟柔开车,陆诏年坐副驾帮忙看路。   后座角落,陆闻恺默默蜷缩着,假装瞌睡。伤口传来的痛感,好似蚂蚁钻过骨血。   痛楚,是众生恶业,在轮回里始终无法磨灭的痕迹。   *********************************************************************************************************************************************************************************************************************************************************************************************************************************************************************************************************************   作者有话说:   某人:我被人盗ID异地登录。   小年:我怀疑,我没信。   三人行必有电灯胆:我是谁,我在哪,有无好心人告诉我 第二十章   出发这几天基本都在路上, 孟柔倦了,问他们有没有好玩的地方,一起计划路线。   陆诏年说, 有啊,只要大小姐肯下车走两步。   “走两步算什么,不走万步我不停,好吧?”   “这是你说的。”   中午到达香格里拉市区,他们吃了饭, 没怎么商量就决定好路线。之后办理了酒店入住, 一起去逛老街市集,时间不知不觉得过去了。   傍晚,他们去商场采买冲锋衣和其他的装备。   孟柔终于喝到馋了好几天的奶茶,一连买了两杯。陆诏年喜欢甜食, 却不太喝奶茶, 孟柔哼唧说:“我懂啦, 唯爱热可可牛奶。”   陆诏年生怕陆闻恺听到, 快步往前走。   孟柔故意把手放嘴边,朗声说:“走那么快干嘛?一会儿看看哪里有卖热可可的!”   “我谢谢您。”陆诏年回头乜了孟柔一眼。   陆闻恺看着花花绿绿的菜单, 沉吟半晌,做好决定:“我不喝。”   “小年没告诉你, 要入乡随俗?做活动哎,你再买两杯, 我就可以喝三杯。”   陆诏年扶额:“你最好是能喝下。”   孟柔撩拨长卷发, “我又不吃晚饭,等会儿带回酒店, 继续品味。”   陆闻恺依言再买了两杯, 他不喝, 塞给了小年一杯。   走进商场,孟柔就像掉进了阿里巴巴的宝石山里,来到户外运动专区,却是无精打采,嫌弃得紧。   陆闻恺给陆诏年挑了件玫红色的冲锋衣,孟柔赶紧来拍衣架:“放下放下。”   两人双双回头看孟柔。   “你说你一小伙子长得还不错,怎么一幅厕品?”孟柔把玫红色冲锋衣挂回去。   “什么是厕品?”   “只是还不错?”   两人同时发问,表情出奇一致的,费解。   陆诏年顿了下,抬眼看陆闻恺,“你的重点是这个?”   陆闻恺露出理所当然的眼神,孟柔笑了声,“我口误,我道歉。”   “我觉得,挺好看的。”陆诏年看了看衣架,也不知说衣服还是说人。   陆闻恺大概明白了,孟柔是说他品位不佳,他科普:“户外徒步登山,最好穿颜色明亮的衣服。”   孟柔从另一边长架顺手挑了一件橘红色的。   陆诏年觉得也没好到哪里去,孟柔不满,“姐仙品好吧。”   “你给自己选吧,其实我都有。”   “你的都旧了。”   陆闻恺点了点头。   察觉陆诏年踌躇,孟柔一把揽过她肩膀,悄声说:“我送你,你带我出来玩,当司机又当保姆,别说我没良心?????......”   陆诏年不想当着陆闻恺的面表现局促,应承了孟柔的好意。   提着购物袋回到酒店,时间还早,孟柔想玩桌游,陆诏年说,明天徒步会比想象的更累,应该早点休息。   孟柔捂住耳朵不停,“我去找埃德闻,如果他要玩,你要来哦。”   “我为什么......”   陆诏年不管了,梳洗妥当,躺下看书。   没一会儿,孟柔握着手机回房间,陆闻恺没有跟来。   陆诏年意料之中:“都说了,而且人家养伤,还陪你徒步。”   孟柔忽然一脸兴奋,亮出手机:“我套到他微信了!”   “他有微信?”   “上次跟队伍注册的,他不用,我让他下回来,手把手教他,你可要感谢我。”   “关我啥事。”   陆诏年拿起手机,看到新的好友验证。   “我把你推给他了。”孟柔捧手,“我让他练习中文拼写,这样才不容易吃亏上当!”   “你看他像是会吃亏的人吗?”   “那我怎么说,‘我帮你俩牵红线,你把握机会哦’。”   陆诏年一头倒在枕头上。   孟柔兴奋劲儿过了,想起方才没来得及反驳的话:“你以为我真想徒步?在给你们制造机会好不,天天闷在车里,再说了商业化的古镇有什么意思,峡谷、飞瀑多刺激啊,大自然给人无穷灵感。你知道么,恋爱也需要灵感,要创造,要好玩。”   陆诏年比了个停的手势,“明天我穿新衣服美美徒步去。”   孟柔转着圈唱起歌来:“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别为我担心,我有多巴胺和内啡肽的桨!”   “谢谢妈。”   孟柔作势拍了拍陆诏年脸蛋,“宝贝真乖。”   陆诏年一下把被褥蒙过头顶。   听到孟柔去洗澡的声音,陆诏年悄悄把手机挪到被窝里。屏幕暗光照亮小小世界,微信一片红海里,多了一个尤为特殊的。   原始头像,ID是陆。看起来是孟柔帮他输入的。   陆诏年不知道说什么,突然看到对方正在输入中。   久到陆诏年以为他只是按错了,放着手机没管,却突然跳出一句话:   晚安好梦。   想到他费劲地打出这四个字,陆诏年忍不住,抿唇笑了。   陆诏年拍了拍他的头像,以示回应。   一条语音发来,陆诏年先按低音量,点开听。听筒贴抵耳廓,就好像他在耳语,声音低低的,语速很慢。   “这是怎么弄的?教下我。”   陆诏年打了一长串文字,最后删掉,说:明天教学。   “嗯好,谢谢小老师。”   想说“我才不是”,可不愿破坏这难得的气氛,陆诏年没有再回。   ********************   第二天,三人小分队起了个大早,由陆诏年驱车前往虎跳峡。   峡谷下段有一截路通车,路又窄又烂,很不好走。陆诏年稳稳当当地开上去,孟柔望着她,眼里冒星星。   “你有当那个的潜力。”   陆诏年知道孟柔没好话,堵住她的嘴:“我没有。”   陆闻恺问:“哪个?”   孟柔神秘兮兮地笑了下:“那个。”   说笑着到了客栈停车的地方,稍作修整,他们就出发了。   源自青海高原雪山的江流奔腾而来,横穿哈巴与玉龙雪山之间的虎跳峡,江水顿时波涛汹涌,犹如猛虎怒吼。   徒步路线沿着江流峡壁,陡峭、险奇,风景壮阔而秀美,是世界级十大徒步路线之一。走这条线的外国人尤其多,十月是远眺雪山的黄金季,一开始路上熙熙攘攘,慢慢地队伍之间拉开了距离。   峭壁飞瀑,石道两边的草木枯黄凋零,在银灰色的峡谷映衬之间,颇有萧瑟静谧的美感。   陆闻恺背包走在最前,陆诏年走最后。约莫走了两刻钟,孟柔就掉到后头去了,两个人停下来等她。   虎跳峡确是入门级的路线,但孟柔没有拉练经验,走得气喘吁吁,毛线帽子下汗跟着淌。过弯穿行在悬崖边,低头就见斜垂的山体与汹涌江涛,不恐高的孟柔也吓得尖叫起来。   陆闻恺调整到最慢的步速,带着孟柔走,孟柔还叫他走慢点,后来几乎快挂在他身上。   回头看到陆诏年,孟柔双手合十,露哭脸。   陆诏年回了个“没事啦”的眼神,叫陆闻恺看好她。   “你也小心。”陆闻恺遥遥投来目光。   走进山林,高山柏树环绕,让崖壁显得不那么可怖了。孟柔敢掏出手机拍照了,也因此掉以轻心,在乱石嶙峋的小路上摔了跟头。   孟柔手掌磨破皮,哭了出来:“我不走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陆闻恺反身把孟柔抱起来,语气颇严厉:“柳暗花明又一村,风景就在前方不远了。走下去,你行的。”   孟柔用英文骂他,陆诏年看不下去,撇开陆闻恺把孟柔护怀里:“没事的,你要是体力透支,真的不能走了,我们就下撤。”   陆闻恺说,给她一点时间冷静。   歇了会儿,吃了点饼干,孟柔冷静下来,左右看看陆诏年和陆闻恺,决心豁出去了,咬牙说:“走!”   这一走,就是五六小时,直达天梯。这是一段垂直九十度的山壁,巨大凸石头与葱茏树竹之上,横架起钢梯,需要人手脚并用往上爬。   陆诏年不小心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底下白得发青的江流。   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她猛回魂,继续攀登。   到达终点,孟柔从背包里拿出手机录视频,疯叫着“我们做到啦”,眼里泪花隐隐扇动。   陆诏年莫名也觉得感动,看着镜头轻声说:“你做到啦。”   这晚,他们在中途客栈停留。客栈房间紧俏,三个人勉强挤一间屋。陆诏年想着他们俩能舒服一点,先选了下铺,把下铺留给他们。   孟柔累透了,很快抱着手机睡着了。   陆诏年帮她关掉手机屏幕,放背包里,熄灯上床。   陆闻恺在下铺换药,陆诏年听到了,探头去看。怕吵醒孟柔,示意他看手机。   小年:你行吗?   陆:...   小年:那我不管你了,我睡了?   陆:嗯   陆:晚安好梦   他总是重复这句最简单的问候,听得多了,愈觉熨帖。   陆诏年想了想,回复:你也是。   陆诏年安心睡去,将梦未梦之际,听到响亮的呼噜声。陆诏年敲了下床板围栏,而后辨析出方向,是孟柔发出来的。   手机屏幕亮了,陆闻恺发来简讯:吵醒你了?   看来他也是。   一身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幅降噪耳机塞到了她枕头边。   陆:听会儿歌睡着了。   小年:你呢?   陆:我睡得着。   陆诏年没有戳穿他,回复:3q   似乎听到他笑了下,她戴上了耳机。   ********************   陆诏年入了梦,重回和小哥哥度过的少年时光。   房间里燃着一盏油灯,火芯发出轻响。风拂过上下铺的帷幔。   少年少女的争执困囿帷幔。   少女忽然咬了小哥哥的耳朵,执着地说,听到我的话了吗?我就是喜欢小哥哥......   雷声隆隆。 第二十一章   一觉起来, 孟柔走路都费劲。原本安排的第二段徒步无法完成了,陆诏年和陆闻恺商量,吃了点早餐垫底, 就直接驾车下虎跳峡了。   过了江就是丽江,玉龙雪山十三座山峰绵延不绝,宛若腾云驾雾的飞龙。地壳运动早就横断山系的特殊地貌,繁茂的高山植被之间,藏着精灵般的小动物, 其中以滇金丝猴最为珍稀。   雨季快过了, 云雾散去后,阳光照耀。   孟柔打电话定了最贵的度假酒店,说是在日本京都住过同一品牌,多么多么好, 完全根据当地特色做整体设计。   听到两卧的套房单日价格, 陆诏年根本不想说话。   要知道位于纽约的四季在旺季差不多也才这个价格, 陆闻恺觉得此行为的不是度假, 不过陆诏年的反应有些刺眼,他当即赞同了孟柔的决定。   酒店在一个古镇的山顶上, 俯瞰一片青瓦古建筑,远眺玉龙十三峰。   酒店建筑和古镇融为一体, 采用云南当地木材,石板铺路, 庭院植被相宜, 营造古朴出世的意境。但不像别的度假酒店配置接驳车,走哪都只能步行, 孟柔一到就小有意见。   陆诏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表示是你要来的, 什么都别说。   “还不是累坏了,想给全身心做个马杀鸡。”孟柔倚着陆诏年,装哭。   入住后,孟柔直接预约了一个药草水疗,怕陆诏年无聊,给她定了下午茶。   “和埃德闻一起去啊。”孟柔眨了眨眼睛,潇洒地走了。   陆诏年在庭院里转了转,见陆闻恺终于接打完电话,佯作自然地走上前,“是有什么事吗?”   “美森的电话。”   “哦,他们会催你吗?”   “没,下周一到就可以。他们也在享受假期。”   “这样。”陆诏年不知如何开口邀请,“昨晚,谢谢你了。”   陆闻恺摸了摸陆诏年的头,动作过于自然,以至于陆诏年愣了下,话顺势脱口:?????“你要和我一起去喝茶吗?”   陆闻恺笑:“好啊。”   侍应生领着,他们散步来到兰草葱茏的山顶亭阁,视野辽阔,碧空如洗,山下低矮平整的古建筑铺展。   茶点上来后,陆诏年喝了口侍应生吹嘘的高山雪菊,有点烫口,吹了吹舌头。   陆闻恺失笑,陆诏年抬头看去,触及那眼神,怔了怔。   “慢慢喝。”陆闻恺收敛眼神。   实际上,就在陆诏年想起上辈子喜欢小哥哥这件事后,收到了娄惜朝的回信,很简短,他说他不会就这样放弃的。   陆诏年有点搞不清楚了,就像孟柔所说,前世记忆和当下现实,人该如何选择。可如果执念之深,今生又怎么会对别的人心动。   陆诏年捧着茶,思绪飘远了。   “在想什么?”   陆诏年回过神来,抿笑:“没什么。”   “哦,有心事。”陆闻恺似乎随口一说。   “才没有。”   陆闻恺起身眺望远景,陆诏年趁机偷偷观察他。   万一是埃德闻呢?   陆诏年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是……   梦里的小哥哥是无脚鸟,天地任他遨游,而埃德闻用脚步丈量山川,是一个踏实严谨的学者。   *   夜晚,入睡之际,陆诏年不经意地问起孟柔继兄的事情。   孟柔没想太多,说:“你还在想那个事儿啊?反正我的话,绝对不可能喜欢我哥的,烦得要死。”   “是吧,一般的兄妹都彼此嫌弃。”   孟柔翻了个身,朝陆诏年邪魅一笑:“不过po-rn很多这种哦,有人就好这口。”   陆诏年给孟柔掖了掖被角:“睡吧,你还是。”   灯熄了,四下寂静。   陆诏年望着窗外古城的灯火,想着,万一只是少女的喜欢呢,小时候产生朦胧的感情也很正常。就像小时候,总喜欢跟在娄惜朝身后,有着家人般的亲近感。   陆诏年睡不着,轻悄悄走出房间。   客厅没开灯,一道身影倚在窗边。陆诏年忍着笑走过去,想吓唬人,手刚伸出去,就被陆闻恺捉住了。   距离一瞬拉进,他低声说:“不睡觉,是想我了?”   本来因为身体触碰心痒痒的,听了这话,陆诏年没好气地说:“神经。”   陆闻恺直接将人揽入怀,陆诏年便掐他腰,压着嗓音要他放开。   “痛。”陆闻恺暧昧耳语。   陆诏年咕哝“我才不信你了”,却是将手松开了。   男人得了势,乘胜追击,若有似无地亲她耳朵。陆诏年有一万句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大约感觉到她身体放松下来,他用指腹揉捏她嘴唇,惹得气氛更旖旎。   没有丝毫预兆,他的吻侵袭而来。   陆诏年应和着,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睁开了眼睛。   陆闻恺停了下来,陆诏年不敢回视他。   “怎么了?”   “没有,我……”   陆诏年想要走开,陆闻恺拉住了她的手。   “埃德闻。”   熟悉之后,她一贯称呼Ed,气氛变得有些严肃了。陆闻恺松了手,陆诏年却又失落,“我……”   陆闻恺静默片刻:“你睡不着?”   陆诏年抬头看他。   “还想跟我去冒险吗?”他说。   *   工作人员把车开过来,陆闻恺拉开副驾驶的门,让陆诏年坐进去。   “你开车?”   陆诏年来不及惊讶,陆闻恺俯身,为她系上安全带。   出了古镇,上环道,路的尽头是星空下的雪山。   经幡飘拂,吉普停在无法再前进的小路上。陆闻恺牵着陆诏年,打探照灯穿进山林,黑暗中,踩落叶的沙沙声尤为响亮。   陆诏年战战兢兢地说:“会不会有蛇啊。”   “相信我。”   穿过一片云杉林,视野豁然开朗。   高原草甸上,星空倒影在海子里。   陆闻恺挑了个能看见雪山山峰的角度,卸下背包,把羊毛铺在地上。   陆诏年坐下来,终于发出感叹:“你怎么会找到这样的地方?”   “我在山里的时间比在实验室还多。”   “哦。”   附近有两顶帐篷,其中的人看到陆诏年这边在生火,过来打招呼。发现陆闻恺这些装备有意思,他们把折叠椅搬过来,围着篝火坐下了。   “怎么找来的?”大哥问。   “朋友跟我提过,我估摸着找过来,还真找对了。”   “你那背包是brushcraft什么方法弄的吧?”   陆闻恺笑笑:“临时决定的,走得急,带了点工具就来了。”   陆诏年小声问:“什么是brushcraft?”   大哥吸着烟,侃侃而谈:“BC么,说是丛林技巧,其实就玩搭建,在野外造个营地,劈柴啊,手工啊,Glamping的一种玩法,很讲究的。”   陆诏年这回不想让别人听到,头倚着陆闻恺手臂,轻声问:“Glamping不是精致露营吗?什么意思啊?”   陆闻恺回头对她笑,还没说话,大哥就问:“带你小女朋友出来玩啊?”   陆诏年尬住了,却听陆闻恺“嗯”了一声。   “没带帐篷,不过夜?”   “我们冒险。”   “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会玩!”   “现在条件多好啊……”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一姐们儿怕小年轻感到冒犯,笑说,“随便聊下哈。”   陆闻恺笑着抿了下唇,陆诏年暗叹有点性感,不怪自己放不下。下一秒,就被他揽住了肩膀,他瞧着她,目光迷人,又有些漫不经心似的:“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陆诏年大脑卡顿,只听得见过速的心跳。   “在一起,”陆诏年转头看别人,“五年了。”   “五年?”姐们儿感叹,“你看起来很小哎!”   陆诏年一本正经:“我高中的时候就和他在一起了。”   大哥笑说:“叫啥,早恋?”   “是啊,早恋不坏的,为了和他读一所大学,我才努力学习了。”   姐们儿点头:“那确实哈,好的恋爱就是积极影响。”   大哥问:“啥大学?”   “加州理工。”陆闻恺说。   “哦,没听说过……”   陆闻恺轻松地说:“当时不想离家太远,直博去了麻省理工,现在在实验室做博后。”   “厉害……”大伙儿感叹。   虽然看他戏弄别人很好玩,陆诏年却再一次认清了差距,他那么厉害,对现在的她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你们是专门从美国回来玩的?”   “嗯,准备结婚了,回家乡探亲。”陆闻恺噙着笑说。   “哦,你们是云南人……”   陆诏年专心烤火,没有再听。   等人散了,陆诏年对陆闻恺说:“回去吧。”   “不开心了?”   “不是,太晚了,外边冷。”   陆闻恺把毯子裹在陆诏年身上,看陆诏年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微微叹息:“好吧。”   收起背包,返回车旁,陆诏年说陆闻恺没驾照,怕被查到,换她开车。   他没跟她争,“是不是因为那些话?”   “我知道你开玩笑的,我又不是开不起玩笑。”   “你怎么知道我开玩笑?”   陆诏年懒得理他,踩油门将车驶出。   陆诏年开快车,回程只用了四五十分钟。在客厅分别之际,陆闻恺照旧道了晚安,陆诏年点点头,却是想着,凌晨了,这觉也不用梦了。   *   第二天早晨下雨,孟柔想赖床,和陆诏年撒娇,取消去玉龙雪山看甘海子的计划。   “随便,你问埃德闻呢。”陆诏年说。   “你去问呀,不过,他应该听你的吧,四舍五入就当问过了。”   “哦,那中午退房再出发去大理?”   孟柔察觉出不对劲,从床上爬起来,逮住陆诏年胳膊,拷问:“你昨晚出去了?我有感觉的哦。你们发生了什么,快说!”   “没什么。”   “卿卿我我,擦将走火。”孟柔挤眉弄眼。   陆诏年皱了皱脸,“你觉得像么。”   孟柔打量陆诏年丧气的脸,“所以是,你被拒之门外?”   陆诏年抬眼看房梁,“我不跟你说了。”   “总不会是你拒绝了他?你们吵架了?”   “没有,就是他——”   叩门声想起,孟柔应:“门没锁。”   陆闻恺推开房门,笑着说,“Morning,收拾一下,去吃早餐?”   孟柔立即响应,“等等哦。”   “你不是要赖床?”陆诏年吊着嗓子讽刺。   孟柔一个眼神杀过来,“大小姐,我现在就是你的爱情bodyguard,不尊重我,尊重一下你自己好吗?”   陆诏年呼出一口气,鼓腮。   酒店本来规模小,餐厅只零星几个人,用平常的音调说话都很清静。   当陆诏年道出娄惜朝在大理等他们的事情,孟柔惊呼了一声,几道视线齐刷刷看过来。   孟柔压下声量:“你答应了?我搞不懂你。”   陆诏年冷静地说:“再怎么样,还是要当面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可是埃德闻要去昆明啊。”   “我们周一之前到昆明就可以了,”陆诏年顿了下,看向陆闻恺,“或者,你和我们分开,从丽江过去也很方便了。”   陆闻恺牵起唇角:“想赶我走了?”   孟柔忙说:“没有,绝对不是。反正也要从大?????理经过,到时候停留一会儿就好了吧。”   “不用考虑我。”陆闻恺依然浅笑,“不耽误你们,我坐车走。”   陆诏年没说话。   孟柔左右为难,索性撂筷子。陆诏年几口吃完餐盘里的,对陆闻恺说“我去看看”她,快步回房间。   孟柔蹲在地上收拾行李,听到陆诏年的声音,冷笑,“甩脸色谁不会,别人都说不要跟情侣一起旅行,我算是明白了……”   “我和他,不算什么。”陆诏年轻声说。   孟柔蹿起来,“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明明就清楚,你喜欢的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还要管别人?”   陆诏年很难描述梦魇带给人的感觉,几乎是摧毁性的。她简略为三个字:“你不懂。”   “对!我不懂,”孟柔冷脸,“可你以为我看着你这个样子,就不难受吗?我不想你好吗?我最大程度照顾你的感受了,不知道你今天发哪门子疯。”   “你以前对娄惜朝不是这个态度。”   孟柔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你想说明什么?我想把你塞给某个男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爱恨情仇,可是你呢,只知道你的人生目标,是有多伟大?有什么乐趣啊!我不懂,明明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还要犹豫。短暂一生,说穿了又有几个人不经历失败呢,因为担忧结局而不去开始,太傻了。你宁愿承认你是傻瓜吗?”   陆诏年想了好一会儿,说:“我不想辜负梦里的人,还有那个自己。”   “陆诏年,你最好祈祷这是最后一次。我不想再看你这幅样子了。”   孟柔去退房,发现陆闻恺已经埋单了,酒店派车送他去了机场。   孟柔无语:“看吧,他连东西都全扔在这。”   本来都是他临时买的,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陆诏年没说话,上了车。   *******************   两个多小时,驱车至大理。丽江的乌云一路跟过来,天气阴沉。   陆诏年见到了娄惜朝,他坐在一间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安静地读书。窗户花砖墙前,一个吉他手正在弹唱民谣。   陆诏年感觉到时间无情的流逝,上一次在橱窗里看到小哥哥读书,是好久好久以前了。   一百年里,大火烧了山林,白雪覆盖,枯木逢春,人间烟火。   其实什么也没变。   陆诏年转身,在人潮逆流中往前走。   孟柔倚着车涂唇膏,偏头瞧见她,“嚯”了声,“娄惜朝呢?”   陆诏年攥紧手心,嗓音微颤:“他不是。” 第二十二章   孟柔起初先不上心, 嚼着口香糖问:“你确定了?”   陆诏年轻“嗯”了一声,拉开车门。   孟柔慢腾腾上了车,看陆诏年失魂落魄的模样, 狐疑地说:“你们说了什么?”   “我没有见他,只是远远看了一眼。”   “那你怎么确定?”   “感觉。”   “你还有感觉啊,我以为你只懂逻辑呢。”孟柔轻飘飘地说。   陆诏年没回应,孟柔正经了些:“什么感觉?”   “孟柔,你听我说……”陆诏年声线有些颤抖。   “我在听啊。”   “我喜欢小哥哥, 不止是对哥哥的喜欢。”   车里有些寂然, 好半晌,孟柔“哦”了一声。陆诏年忍着情绪,说:“没有什么未婚夫,那都是小哥哥跟人开玩笑的, 只是后来有人当了真, 告诉我了。小哥哥走后, 我就一直幻想、幻想, 他不是我的小哥哥就好了,那样他就不会走, 也就不会死。”   “死的那一刻,我把小哥哥当作了未婚夫。”   陆诏年的话像入水的烟尘, 随着意念泯灭了。   不知道为什么,孟柔完全能体会陆诏年的心境, 好像曾经就在她身边, 看着她一个人挣扎,到最后沉溺。   “你是自杀的?”孟柔语气肯定。   如果陆诏年要去死, 孟柔没能拦下, 会自责一辈子的。现实不会发生这种事, 可孟柔却有种难以言说的愧疚之感。   电话响了,娄惜朝打来的。   陆诏年接起来,那边有人在唱民谣,他还坐在咖啡馆里。过了会儿他才出声:“小年,在听吗?”   “嗯。”陆诏年应。   “你不会来了,对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你拿走了他的名字,我甚至都不敢再这样叫你。   陆诏年闭了闭眼睛。   “我知道了。”娄惜朝说完,电话那边传来了忙音。   最后陆诏年和孟柔还是决定在大理住一晚,心绪不宁,开车不稳妥。   古镇不大,她们却碰到娄惜朝,孟柔没有讥诮这是有缘无分,陆诏年心里知晓。   第二天她们开车上环道,在苍山洱海边喝茶,拍了几张照片,便去昆明了。   陆诏年觉得,至少她要整理好心绪,才能去面对埃德闻。可鬼使神差的,在红绿灯路口,陆诏年打开了和他的聊天框。   稍微出神,屏幕上就出现了一行小字。她拍到了他的头像。   对话框里安安静静的,他没有任何反应。   兴许,他已经删掉微信了吧。   金风玉露,本来就是那么遥远的人,才不会费这么多心思在她身上。   孟柔在车里睡了一觉,醒来打了个哈欠,直奔主题:“我问你,你是要做陆诏年,还是陆小年。”   “什么意思?”   “人要忠于自我,才能过的舒坦。”   陆诏年觉得奇怪,瞧了孟柔一眼,“你今天怎么了,要和我讲人生哲学?”   “陆大小姐,受你影响,我不禁开始思考,可别说宿命了,连个靠谱的男人都没影。”   “……”   陆诏年确实没想到孟柔思考的是这个。   孟柔叹息,“重来一世,喜欢上同一个人的概率的确很渺茫。但万一上辈子我老公好得不得了,这辈子还是让我遇一下吧。”   “你怎么肯定你上辈子就有老公?”   孟柔陷入迷思。   *   过了收费站,两个人忽如其来的有些茫然。   “昆明也不小,要怎么找一个人?”孟柔替陆诏年把话说了出来。   陆诏年心静了,又变得果决:“先逛逛好了。”   来到市区,孟柔明显活跃许多,搜罗漂亮的咖啡馆,地道苍蝇馆子,趁夜幕还未落下,又撺掇陆诏年去斗南花市。   陆诏年爬坡上坎不觉得累,一到城市里逛街,便觉四肢不勤。   不过花儿总是惹人喜爱,进了花市,种类繁多的鲜切花让人目不暇接。她们在各摊位间流连,看到一哥们儿包了几百朵蓝玫瑰,让人装进后备箱。   陆诏年想起来说:“孟柔,你感受一下,这是不是你命运般的老公。”   孟柔朝那边乜一眼,“姐才不稀罕。”   孟柔确实觉得,塞一后备箱的玫瑰花已经过时了,可她谈过的恋爱里,没有一个人为她做过这种事。没有过的,孟柔多多少少也想拥有。   “什么命运般的老公,我命里就缺老公。”   “你还年轻,装什么恨嫁。”   “这话,”孟柔挽起陆诏年胳膊,“我也送给你。”   陆诏年忽然没说话,孟柔以为她误会了,顺着胳膊捏她的手,“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想说,梦里的那个恨嫁,可是啊,”陆诏年看着满集市的花,用很轻很轻地声音说,“我已经不能否认那不是我了。”   孟柔抿了下嘴唇,不想表露出心疼。   天才是不需要怜悯的,有奇遇的陆诏年更不必要。   “小年,我们去找他吧。”   陆诏年回握了孟柔的手,“嗯。”   孟柔捧了一束花上车,陆诏年拿出手机,想尝试给埃德闻打通电话。如果他还在用这个本地号码的话。   电话居然接通了,他那边听起来有点吵。   陆诏年小心翼翼地出声:“我是陆诏年。”   他似乎走了几步,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嘈杂的环境音小了下去。然后他的声音传来,震动她耳朵,“我知道。”   “我们,”陆诏年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个主语,好像在他面前很难不胆怯。她又说,“我到昆明了。”   “哪个你们?”   “我和孟柔……但是是我。”   陆诏年对自己口头表达能力感到烦躁,索性把话说了出来,“我想来找你。”   “为什么?”   他比预想中的还要冷淡,甚至懒得揶揄她。   “因为,我想要找你啊。”陆诏年故作少女天真的语气。   哪怕得到他讥讽的回应也好。   “哦。”他只回应了这个。   电话还没挂断,陆诏年觉得还有机会,一旁的梦柔做着夸张表情,给陆诏年提示。   陆诏年点头说:“你东西落下了。”   “扔了吧。”   “啊?”陆诏年看向孟柔,一面用眼睛问怎么办,一面磕绊地说,“那太不,环保了吧!”   那边静默了一会儿,陆诏年听到轻微的呼吸声,故意说了声,“喂?”   “我觉得,还是给你送去吧,你在哪呀?”   “我不需要那些东西,你要就留着吧。”   听到他这么说,陆诏年感觉被判了死刑。她对孟柔露出丧脸,孟柔握拳捶了捶胸口,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陆诏年看着手机上分秒流?????逝的通话时间,悲悯地等待着电话被挂断。   忽然听到轻微的呼吸声起伏,陆诏年忙把听筒贴到耳朵上。   陆闻恺带着揶揄的口吻说:“不如来教我‘拍拍’。”   拍拍,拍一拍?那天说要教他的,她还没来得及。   这么小的事情,他却还惦记着。   陆诏年缓缓掀起眼帘,眸眼亮晶晶的。   那即将脱口而出的“真的?!”在她张嘴的时候变成了,“装什么可爱啊,说叠词。”   通话蓦然结束,嘟嘟嘟的忙音回绕在耳边。   孟柔一脸无语。   陆诏年以为孟柔嫌弃她乱发挥,没想到孟柔问:“地址呢?”   最重要的事情,忘了……   陆诏年思忖着,不然再打一通电话过去?   微信弹出提示,她不耐烦地上滑,却点了进去。   屏幕直接跳到和“陆”的聊天框。   他发了一个定位过来。   陆诏年“呜呼”一声,赶忙发动车,不忘叮嘱孟柔,“系好安全带啊。”   见陆诏年一下明朗起来,孟柔温柔地垂下眼睫,笑了。   *   跟着导航到了目的地,陆诏年发现定位地址是一家酒吧,club那种。   孟柔说早知道这种地方,先收拾一下好了。她扑了粉饼,用鲨鱼夹挽发,跟着陆诏年走了进去。   孟柔是酒吧常客,陆诏年很少来,一般来也不喝酒,给孟柔当司机。   一进门,隔着长廊回音壁,震耳欲聋的嘻哈音乐就攻占了耳膜。   陆诏年堵着耳朵进去,靠边站了一排等入厕的男女,在孟柔身上打量了两眼,接着落到陆诏年身上。   陆诏年穿夹克和工装裤,不太辣,全靠一张脸吸引目光。   陆诏年发微信问人在哪,迎头在长廊拐角看见他。   他穿一件复古皮夹克,身型挺拔高挑,逼仄空间里交错的灯光扫过来,照出他轮廓分明的脸。   直接让陆诏年没话可说。   陆闻恺淡淡看了陆诏年一眼,眼风带过孟柔,“跟我来。”   陆诏年不敢不从命。   孟柔贴着陆诏年往人群里走,无畏音量喊说:“帅死我了!”   陆诏年腹诽,骚死了还差不多。   吧里好多外国人,挤挤嚷嚷,没有坐的地方。陆闻恺他们那桌在角落,只有几个人,空间相对宽裕一些。   和陆诏年想的不一样,美森不在,全是陌生人,还有妆容很亚裔的女孩。   陆闻恺一句话都不说,陆诏年在这种地方更难待下去,想打退堂鼓,孟柔一个社牛亮相,挨个握手。   五分钟,孟柔就融入了氛围。   “喝点什么?”他们问。   陆诏年这才接腔:“我开车。”   陆诏年抬眼瞧陆闻恺,他话不多,表现的也不活跃,但回话恰如其分,偶尔还很幽默。   他们拢共相处十五天,只有当炮友才不嫌陌生。   “你不是要我教你吗?”陆诏年扯住他的夹克袖子。   陆闻恺看了过来。   陆诏年怕他没听清,踮脚凑到他耳边,又说了一次。   陆闻恺轻轻偏头,嘴唇就碰到了她脸颊。   陆诏年一下落回地面。   陆闻恺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对话框,拍了拍陆诏年头像。   陆诏年几近石化。   陆闻恺俯身,语调有些冷,“学生无师自通了。”   陆诏年抿紧唇角:“那你让我来是什么意思?”   陆闻恺微微蹙眉。   的确,这也不是什么会当众出丑的事情。可她就是有种,浅浅的被羞辱了感觉。   陆诏年提醒自己放低姿态,原本就是她要来的。   “不管你什么意思,”陆诏年自己给台阶下,“我当时并不是要赶你走,我只是……需要冷静下来,确认一些事情。”   陆闻恺从桌台的烟盒里抽了支烟放嘴里,伴着星火引燃的一瞬,朝她睨来。   他终于出声:“你确认了吗?”   陆诏年又说不出话了。   在这种地方,她的感觉全然失灵,一点旧影也捕捉不到。   陆诏年不敢承认,她其实怀揣侥幸,希望他是。   不是因为想要终结梦魇的折磨,仅仅希望他是,而已。   “你心里想的什么?”陆闻恺悄声问旁人要了一枚硬币,手拢成拳,把硬币放在了大拇指指甲盖上。   “不如我帮你确认。”   他抬眼看她,也没等到她回答,将硬币抛了出去。   硬币翻飞。   吧里好像定格成了一帧一帧的画面,红的硬币,蓝的人影,动态的,模糊面容的。   陆诏年记起来了,为什么现在才记起来呢?   陆诏年转身冲出人群。   陆闻恺抓住硬币蒙在手背上,扯出一个笑:“可惜不是一美分的硬币。”(林肯硬币)   孟柔不明所以,来不及问陆闻恺发生了什么,跟着去追陆诏年。   水果店浅红色灯光照亮行道,陆诏年双手撑膝盖,喘着气。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孟柔扶起陆诏年,发现她脸上血色尽失,不是因为跑了几步才这样的。   陆诏年看了看孟柔,张嘴不知说什么,转身又往吧里去。   孟柔一头雾水:“陆小年,你搞什么?”   *   那个人和她一样姓陆,陆闻恺,字惜朝。她唤他小哥哥。   火光摇曳的灯烛中,小哥哥教她功课;   走马长街,驰骋山野,他们淌过清泉,裹起湿漉漉的衣衫;   浓烟阵阵的麦田里,他们朝着朦胧的月亮起誓——   今生今世,你不做我的妻,便是下黄泉也不放过你。   究竟都是哄她的戏言,他换了军装,遨游于云月之间。   他留一封遗书,未许来生。   “三妹敬请:   不求天上人间占的欢愉,年年今夜,惟盼你恣意如故,长命百岁。   兄惜朝”   梵语讲刹那,一念九十刹那,一刹那九百念生。原来她这一生,便是他的一刹那。   *   陆诏年为复演千万遍的生死别离而惊慌,为错认而无措,想如果他知道的话该有多难过。   可是更怕时间流逝,太匆匆。   陆诏年挤过人群,来到陆闻恺跟前。   “你再跟我猜一次硬币。”她面上不显,手紧捏成拳,暗光淌过手背青色血管。   陆闻恺还是那漫不经心的样子,抬眼瞧她,“想好了?”   “想好了,输了算我的。”   陆闻恺摸起桌上硬币,掀动指尖抛起它。   音乐闷入了水里,卷没硬币起落的动静。   刹那间,陆诏年撞进了陆闻恺怀里。   “我想你了。”   硬币落在了他们脚边。   陆闻恺不看也晓得,他又输了。   “嗯。”他的气息将她萦绕,“想得,都恨起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指路37章尾 第二十三章   周遭一切静滞了, 陆诏年仰头看着陆闻恺,又好像怎么都看不真切。   可是她能感觉到他,只有他的怀抱能令她安心。想说不恨的, 不恨他,想说我终于找到你了,想说,好久不见,真是好久了。   汹涌的思绪堵住了喉咙, 她张了张嘴, 只能说出一个“小”字。   “准备抱多久?”陆闻恺移下目光,淡淡睨她。   嘈杂音乐声混杂旁人的高声谈笑,如同玻璃碎裂一般,冲进陆诏年耳朵。   陆诏年松了手, 好像找不到中心, 又往后挪半步。距离一下拉开, 她不知如何安放双手, 想起地上硬币,弯腰捡起来。   陆诏年朝陆闻恺摊开手, 他看都不看她手心的硬币,就那么平静地注视她。   环境暗光让他的眉眼更显深邃, 难以捉摸。   陆诏年不经意扫过周围几人,他们神色各异, 尤其和陆闻恺离得很近的女孩子, 看她的目光带有探究。   “所以是谁输了?”陆诏年说完这话有点紧张,怕惹他生气。从前就怕, 如今还没能改。   “不作数。”   陆诏年刚要辩驳, 陆闻恺就笑了下, “因为有人犯规。”   陆诏年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的意思,想着先前的事,所有的事,试探般说:“那我惹你生气了吗?”   陆闻恺抬眸望陆诏年身后看。   “陆诏年——”   孟柔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叫她大名。陆诏年转过身去,果见孟柔怒气冲冲地走来。   “我……”陆诏年张口就被孟柔噼里啪啦打断。   “你搁这儿演我呢?你刚跑出去我还以为你吓坏了,你又都好了?”   她抬头看了陆闻恺一眼,更没好脸色,“懂不懂见好就收,欺负无知女大学生有意思吗?”   “啊?”   陆诏年愣了,一桌人鸦雀无声。   “嗯,还蛮有意思的。”陆闻恺一本正经。   “……”   孟柔愣了,陆诏年傻了,一桌人根本听不懂这是在讲什么。   人们决定视若无睹,举着酒杯说起各自的话题。   “我看我们还是先走了吧。”陆诏年把孟柔拉到身后,对陆闻恺说,“这里太吵了。”   陆闻恺倾斜放桌上的酒杯,余下一块方冰,“你问题问完了?”   他掀起眼帘,正好看见她愣怔的模样。   看起来不大聪明。   陆诏年确实比平时反应慢了些,思索了一下刚才问了什么,内心毫无波澜——反正已经够乱了。   她露出招牌笑脸:“我问了,你还没回答呀。”   陆闻恺微微蹙眉,最终放下空酒杯,视线投过来,他笑:“要是我生气了,你要怎样?”   陆诏年还真没想好,可是?????看小哥哥的样子,嗯,后果应该很严重。   “你要生气了,我就哄你啊。”陆诏年被陆闻恺盯得后背发麻。   陆闻恺问服务生添了杯酒,“去车上等着。”   陆诏年乖乖点头。   来到室外,孟柔大“哇”一声,围着陆诏年左右端详:“原来你是川剧传人啊!”   陆诏年慢慢挪开步履,上了车。   孟柔陪陆诏年在车上等着,陆诏年简短地叙述了经过,说完“他就是我要找的人”,孟柔连问了三遍真的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老天真是不公平啊,人生的奇遇怎么都给你撞上了?”孟柔仰头,终于发出感叹。   陆诏年看向窗外,树影婆娑,酒吧入口狭窄黯淡。   “孟柔,你说来世喜欢上同一个人的概率很小,我想也是。但你知道么,我并非撞上了这微渺的可能,是我的执念带我到这里来的。”   “果然啊,努力才幸运!”   幸运的人相爱,没有阻碍,进入生活,柴米油盐,一地鸡毛,便散了,最后连恨都那么敷衍,终老的时候全都忘记,来生又做新的梦。   只有爱到发疯,恨入骨髓,模糊了面貌,两个人的伤口黏合,再无法分开,才会念念有词盼着来世——   是先生执念还是先有不幸,却是很难说得清了。   陆诏年没有辩驳孟柔的话,孟柔想起什么忽然又很激动:“照这样说,一定是两个人都有深刻执念了,那他——”   “感觉他知道。”陆诏年接话。   “那岂不是他这一路都在观察你?”孟柔激动抬手,手机啪地掉座椅上,“他和娄惜朝,你……”   孟柔知道何以陆诏年方才装模作样,现在却郁郁寡欢了。   陆诏年当着他的面认错了人,且为此赶走了他。   陆诏年反驳:“没有’赶走’好吗?他自己要走。”   “你话说的那么明白了,谁不走啊,换作是我,暧昧对象当着我的面去找其他女的,我也掉头就走啊!”   这时一辆三轮摩托颠簸驶过,喇叭覆盖街区:   “穿越千年的眼泪,只有梦里看得见,我多想再见哪怕一面。前世未了的眷恋……”   孟柔深深看了陆诏年一眼,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扼腕。   嗯,这不单单是让心动男嘉宾心梗的问题了。   这是跨越世纪来见你却在白学现场。   陆诏年屈身,双手紧握,眼巴巴地看着孟柔:“怎么办?”   孟柔用食指撑开陆诏年额头,“果然比我多吃了一辈子的猪油,蒙了心啊你。”   陆诏年掩面,别过身去,“哎也有你帮不上忙的时候。”   “别想PUA我。”   “那CPU你吧。”陆诏年一下转过脸来,眨了眨眼睛。   浅淡光线映在她巴掌大的脸上,一双小鹿般的眼顾盼生辉。   孟柔确信,眼前的陆诏年不止是她过去认识的那个陆诏年了。   过去的陆诏年像石榴,要剥开厚厚的表皮才能看到可爱之处,且那可爱是一点点落出来的。而现在,陆诏年就像一颗红宝石,举手投足皆流光溢彩。   怪惹眼。   孟柔“啧”了声,“还能咋办,等呗。”   “嗯,”陆诏年点头,“不过就一杯酒的时间。”   等这杯酒等了一个小时,孟柔困了,陆诏年觉得在车上睡不好,让她回酒店。   把孟柔送上的士,陆诏年想进酒吧去瞧瞧,走到门口,收回了脚步。   答应了乖乖等他的。   他会来的,这次,今生。   陆诏年缩回车上,一直开暖气耗能,早关掉了,留了一点窗缝,冷风吹进来,车里格外冷。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陆诏年闲来无聊,找了些民国老歌来听,慢慢睡着了。   不知听到什么声音,陆诏年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   陆闻恺坐在副驾上,一手抵在车窗上,撑着下巴,一手滑动手机。   屏幕荧光在他鼻梁上划出挺直的线,勾勒唇珠。   他有所察觉地偏头,对上陆诏年视线。   陆诏年摸了摸嘴唇,嗯,没有流口水。顺势瞄了眼腕表。   好家伙,已经十二点了。   “你当我南瓜马车司机吗?”陆诏年瘪嘴。   陆闻恺挑眉,不解。   “童话都没读过,老古董!”   陆闻恺一下反应过来,轻笑,“有脾气了。”   “不敢哦。”陆诏年鼓了鼓腮,看向别处,“我都习惯等你了,这算什么。”   那些望着云的日子,日复一日。   忽然就有些沉默,两人之间紧绷了一条无形的线。   座上的金尊玉佛,竟先开口了,“怎么在车里睡。”   “那不然呢?我要等你的。”陆诏年眨了眨眼睛。   好吧,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示好总可以吧……?   但陆诏年不敢贸然开口叫小哥哥,小心地说:“我是小年,你知道吧?”   “嗯。”   待在车上的时间,陆诏年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于是顺利成章地唤了声:“小哥哥。”   说完,陆诏年抬眼瞧陆闻恺的反应。   他从来无畏直视她,可那双乌黑的眼睛里藏着什么,却一点不肯示人。   “小哥哥。”陆诏年又叫了一声。   陆闻恺抿紧唇,动作极其细微,陆诏年敏锐地捕捉到了。   “小哥哥,小哥哥,小哥哥……”   重复着,陆诏年有些得意忘形,浅飙了一句高音,“哥哥你来坐船头,妹妹我在岸上走……”   还没反应过来,副驾上的身影压了过来。他单膝跪在中央扶手盒上,一手撑上她椅背,窗外的灯光透进来,照亮他面容。   几缕碎发落下来,遮住了眼睛,陆诏年只能看到他的唇。喝了酒的缘故,看起来润湿又柔软。   陆诏年松开呼吸,闻到淡淡的酒气和尼古丁,蕴藏在冷冽的雪松香气里。   他启唇呵出热气,“唱错了。”   “是妹妹坐船头。”   放在腿侧的手慢慢收拢,陆诏年故作疑惑:“你什么时候听过了?”   “唐人街。”   “不会是听的盗版吧?”陆诏年哈哈几声,“这是男女对唱的民歌,妹妹对哥哥唱的话,就是让哥哥坐船头——”   “再叫一声。”陆闻恺蛮横而冷静地打断她。   在陆闻恺迎面的温热呼吸之中,陆诏年不自觉哑了嗓子。最终,她轻轻地说:“小哥哥。”   她的下巴被抬了起来,他指节弯曲,却又不真的用力气。   “谁是你的小哥哥?”   好像只要她犹豫一瞬,今天就会折在这里。   陆诏年忙抬手,像回答老师问题般:“小哥哥,你是我的小哥哥。”   因为这个动作,陆闻恺微微靠后,陆诏年借此瞥见他眼睛,盛着温柔。   陆诏年转而发动攻势,倚着他的手,粲然而笑:“小哥哥,是小年……”   “什么?”陆闻恺喉结滚动。   陆诏年绞尽脑汁想好听的话:“唯一要等的人。”   话音刚落,人倾身俯下。   陆诏年挤在座椅与车门间的夹角处,刚抬起手,就被他按在了窗玻璃上。   指节缓缓抵入她指缝,十指紧扣。她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   他才不浅尝即止,轻易撬开她牙关,让酒精跟着唇舌打转,触及温热而潮湿的腔壁。   陆诏年渐渐失去了呼吸,另一只手轻挠他胸口。   手又被他捉住了,却是给予体贴,将吻辗转至下颌。   似乎在上游与下游间做了番抉择,他吮住了耳垂。   陆诏年肩膀瑟缩了一下,察觉这是对的位置,陆闻恺不再留一丝情面。   车里温度节节攀升。   他们旁若无人。 第二十四章   一道红外线射过来, 在两张交叠的面孔中间乱晃。   陆闻恺本不想理会,可红外线射到了陆诏年的眼睛,她不舒服地皱眉。陆闻恺降下车窗, 看见大大方方站在行道树下的小男孩。   面对陆闻恺凌厉的目光,小男孩嘻嘻哈哈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陆闻恺捏了捏手指,收回目光,瞧见身下的女孩缩成了一团, 生怕被外边的人看见似的。   他牵了下唇角, 等陆诏年看过来,又是无波无澜的一张脸。   陆闻恺似乎暗暗叹了口气,坐回副驾驶。手覆在膝盖上,陆诏年想关心一下, 瞥见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了, 也假装不知道他单膝跪在扶手盒上很久这回事。   若有似无的感觉还缠绕在车里。   陆诏年一时不知说什么, 看向陆闻恺, 他抬眼,陆诏年就避开了视线。   习惯性抿唇, 舌头尝到一点腥味,也不知道是谁把谁的嘴唇咬破了皮。陆诏年脸有点发烫, 看见陆闻恺自然地抚了抚嘴唇,她的脸瞬间熟透。   他目光落在挡风玻璃上, 却没有在看街景。   “年年。”他轻唤。   仿佛有细密电流经流皮肤, 陆诏年浑身毛孔都竖起来了。   鼻尖泛酸,她笑了。   “小哥哥, ”陆诏年双手撑着座椅边沿, 倾身, “你是不是不生气了呀?”   陆闻恺看过来,陆诏年觉得他似乎忘记了先前的对话,提醒说:“现在,还要小年哄再你嘛。”   妙在一个“再”字,意指方才激吻,她有在卖力哄他。   陆闻恺静止了一瞬间,大抵没料到她能说出这种话。   陆诏年?????心下窃喜,果然啊,人活一世,总得有点长进的。   “那就是不生气了哦。”   “嗯。”   “好玩了,”陆诏年抬腕看时间,皱皱眉,“好晚了,要不,我送你回你住的地方?”   陆闻恺看过来,唇边渐渐浮现笑意。   不知道是不是缺氧的缘故,陆诏年觉得她有点搞不清状况了,想要问他在笑什么,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   小哥哥该不会以为,她在暗示他什么吧?   搞得人,还怪害羞的……   “我一个司机,能怎么关心人呢,哎,也不是每个客人都像小哥哥这么斯文的。”陆诏年眉眼弯弯,“还巨——养眼。”   陆闻恺完完全全看到了陆公馆的那位幺小姐,不由得一声哂笑。   陆诏年定然乘胜追击:“小哥哥你不是对这张脸最满意了吗?”   谁能预计到,曾经的闷骚如今会骚的这么招摇呢。   陆闻恺扯了扯唇角,反问:“你住哪?”   陆诏年答了话,陆闻恺便用语音定位导航。   陆诏年将车驶出,一边看路一边说:“你要跟我一起上酒店啊,你不会就这样打定主意赖上我了吧?跟你说,我还是个穷学生,养不起软饭男的——”   “谁要你养了?”   “那小哥哥养我呗。”   陆诏年没听到回应,想说他好小气,趁着看后视镜的时候瞄了他一眼。他眉间微拢,好像思考着什么。   “哎呀我这个人说话随便惯了,你别放心上。”   陆闻恺也不愿破坏今晚的氛围,没有提起什么。   到酒店附近,陆诏年让陆闻恺在路口下,方便打车。陆闻恺说,把人送到,是礼仪。   陆家的孩子再野,规矩细节从不落下。如今陆诏年已经忘了那些,小哥哥仍然妥帖,看来这一世也受到了很好的家庭教育。   两人一起上了电梯,金色镜面倒映出他们并肩的身影。   回忆悄然,满载。   陆诏年垂眸盯着鞋。   电梯门打开,陆诏年如释重负地走出来。   陆闻恺把陆诏年送到门口,“进去吧。”   陆诏年用房卡打开门,转头瞄了陆闻恺一眼,欲言又止。她进去了,慢腾腾地关门。   陆闻恺还站在远处:“怎么了?”   陆诏年扒着门,言不由衷:“那,我们是不是和好了?”   “……”   “你不回答,那我默认了。”   “你默认什么?”   陆诏年抬眼瞪着陆闻恺。   “晚安。”陆诏年给了最后的暗示。   “嗯。”   陆诏年砰地甩上门。   叩门声响起,陆诏年没好气拉开一道门缝,“怎样?亲都亲了还跟我摆架子——”   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他说,晚安。   “好啦晚安。”陆诏年抿唇藏住笑意,飞快合拢门。   房间玄关灯光打下来,陆诏年看到镜子里雀跃的自己。   *   睡到近中午起来,陆诏年一五一十和孟柔交代了昨晚的事情。   孟柔感到不可思议,“什么,这都没有天雷勾地火,他竟然还送你回来了?”   “你的重点……”   “这就是重点!”孟柔仔细端详陆诏年一张干净的脸,“是不是你看起来太小了?”   “我不觉得。”   “我觉得,说不定埃德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失约的,孤男寡女在野外,一时擦枪走火,可事后冷静下来,他觉得你还只是个女大学生,太年轻了。如今知道你是谁了,也只有发乎情止乎礼。”   孟柔的话让陆诏年陷入思考,小哥哥是什么时候回想起来的?   “小年,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所以是分开后,他想起来的?可他怎么不先来找我……”   孟柔灵光乍现,说:“是不是因为出了事,他看到了人生走马灯,什么都记起来了?”   陆诏年没表达,孟柔自顾自兴奋,“肯定是这样,而且你看,小哥哥大你三岁,现在大你七岁,中间相差四年,不就是……”   一九四三年,小哥哥殉国,一九四七年,她服毒自戕。   陆诏年心里一惊,犹疑地看着孟柔:“你不会跟我有点关系吧……”   “什么关系?我问你,你觉得我的有没有道理?”   看起来孟柔只是突然聪明了一回,不像是参与了他们的上一世。   陆诏年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全部都想起来了。”   “我觉得不像。”孟柔老神在在地说,“你看啊,知道你曾经自杀,我作为你的朋友都感同深受,他怎么会不伤心?那样的话,就不会责怪你认错了人的事了……”   “人只能想起来经历过的事,他走得比我早。”   孟柔愣了下,“也是哦。”反应过来触及了陆诏年的伤心事,有点不好意思,“是我的话,会好奇那之后家人朋友都怎么样了,你们不好奇吗?”   “我们还没谈起往事……”陆诏年愈想愈紧张。   在顺儿哥把那张写着诗文的照片给她之前,她早在回家的时候就看到了陆闻恺的遗书。   那是他们飞行员提前写好的东西,作为兄长,他写给陆诏年的,是盼望她恣意如故,长命百岁。   陆诏年无法接受。   现在看来,这是一个严重问题,如果小哥哥知道她是怎样来到这一世的,说不好大发雷霆。   他上战场也好,飞运输也好,是为大国小家遮风挡雨。他也时常劝告她,一个人要有理想、有抱负,他完成了他的使命,而她呢。   全然放弃了,她辜负了他。   孟柔遐想着:“当时能住公馆,是大门大户了,说不好有记载,我们来查一下吧,你不好奇,我好奇哎……”   陆诏年说:“不能让小哥哥知道。”   “为什么?……哦,也是。”孟柔拿起手机,“我看看能不能查到。”   之前陆诏年只是把回忆当作梦,没想过验证。这会儿生了好奇心,可更害怕。她按住孟柔:“我还没做好准备。”   如果后来,家族遭遇了不幸呢。   孟柔明白陆诏年的顾虑,便说:“我看看去哪儿吃饭,你要不要叫他?”   陆诏年打开微信,想问问看小哥哥在做什么。编辑的文字没有发出去,妈妈打来视频电话。   陆妈妈没有拆穿陆诏年不在学校的事情,嘘寒问暖,陆诏年于心有愧,主动承认了。   “这样啊……那假期快结束了,什么时候回来啊?”   看来娄惜朝没有向长辈告状,陆诏年松了口气,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陆妈妈又说:“你出了远门,回来要带手信,知道吗?妈妈爸爸不用,舅舅和那两个小孩……”   “有的,有好多呢。”陆诏年把行李箱里的一堆东西拿出来给妈妈看。   藏式织染斜挎包、香包、首饰,全是小哥哥塞给她的。   陆妈妈笑说:“懂事了。”   陆诏年装乖巧,“也有别人送的。”   孟柔凑过来和陆妈妈打招呼,报备:“我们一会儿就去吃饭。”   “那你们快去,多吃点。”陆妈妈结束了通话。   孟柔从一堆东西里挑出一堆宝石耳环,“借花献佛?”   “都是小东西,我也用不上。”   “你不知道古城那些小店的东西好贵的嘛?”   “啊?”陆诏年一愣。   孟柔觉得这耳环不是便宜货,但不想吓唬陆诏,“开玩笑啦。”   陆诏年数了数,数到耳环,拢共有二十样,“居然有这么多……就说我不要了,现在怎么还礼?”   “送人礼物又不是为了让人还,你戴上。”   孟柔帮陆诏年戴上耳环,陆诏年莫名说:“怎么对我这么好?”   “你该对小哥哥说吧,这比什么后备箱的花浪漫多了?”   “啊?”   孟柔反而惊讶,“不是这个意思么,为了弥补他来迟了,一年一样礼物。”   陆诏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会吧。”   “不然为什么,抽风啊。”   陆诏年竟然相信了孟柔的说辞。   出门后,陆诏年给陆闻恺发了简讯,陆闻恺回复,介不介意多一个人。   “不介意!”孟柔按了条语音发去。   *   城际高速,一辆商务车里。   领座西装革履的男人微微蹙眉,一口美音:“你约了人吃饭?”   陆闻恺说:“那个女孩,我想让你见见。”   加闻(Gavin)抬腕看表:“我来不及。”   陆闻恺叹息:“我以为你好奇。”   “我是蛮好奇的,但行程很紧。”   “生意人,无趣。”   加闻挑眉,瞧着年轻的兄弟,“如果不是你拜托,我根本不需要来这里考察。”   “难道不是因为分手了想要出来散心?”   见加闻不语,陆闻恺笑说:“你会喜欢这里的。”   陆闻恺在中途下车,来到一间云南菜餐厅。   孟柔招呼他,瞧见只有一个人,问:“你朋友呢。”   “他有事。”陆闻恺入座,一眼看见陆诏年的耳环,翠绿色很衬她。   “我们已经点好菜了,你看要不要加什么。”   “不用。”   陆诏年看着陆闻恺,莫名就脸红了。   陆闻恺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问:“你感冒了?”   陆诏年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孟柔抢答:“小年很感谢你送她的,二十样礼物。”   陆闻恺“嗯”?????了一声,掀起眼帘瞧陆诏年,唇角捎带弧度,“怎么谢?”   陆诏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支吾了两声,说:“那就给小哥哥听听原版吧!”   两秒钟后,云南菜馆子里响起《纤夫的爱》。   所有人看了过来。 第二十五章   “和你在唐人街听到的不一样吧?”   看着陆闻恺脸色愈来愈冷, 陆诏年敛了笑,伸出食指,点击手机屏幕关掉了音乐。   孟柔来回看他们, 悄声问:“你小哥哥好这口啊?”   陆闻恺听到了,对上孟柔视线,孟柔讪笑两声,“哎菜来了!”   三个人拾筷,慢慢说起这几天的安排。   陆诏年为难地说:“过两天就要上学了, 我得回去。”   孟柔帮衬着表示遗憾, 话锋陡转:“陆哥哥和我们一起去重庆吧,重庆可好玩了,而且好吃!”   “今明两天有时间吗?”陆闻恺习惯性摸出烟盒,微微蹙眉, 又将烟推了回去。   “怎么了。”陆诏年怕他拒绝。   “蒙自, 去吗?”   孟柔说:“什么地方啊?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小年她……”   陆诏年小声说:“是他家乡。”   “啊, ”孟柔立马改口,“去, 什么时候出发?”   *   起因是美森在了解云南产业分布时,得知一位朋友家族的水果作坊因内部原因陷入经济困境。陆闻恺觉得这是一个与本土保持关系的机会, 想要入股合资,但他不大懂投资方面的事, 便请了大哥过来考察。   第一个在云南广泛种植的蓝莓品种是美国公司引进的种子, 种苗和云南的气候优势配合,改良后口感偏甜、个头更大。本土公司受到挑战, 供应链与分销出了很大问题, 只有一些家庭作坊还在坚持。   加闻手里正好有一个美国科技种植公司的资源, 虽然对陆闻恺的提议并不感兴趣,但还是决定过来看看。   陆闻恺给的时限就是当下,加闻起初很不乐意,看到轮播的娱乐新闻,带上助理就来了。   陆闻恺并没有告诉两个女孩种植基地的事,第二天他们乘列车直达蒙自,赶上热闹的集市。   蒙自是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首府,与东南亚诸国接壤,曾是法国殖民者的境外度假胜地。这里全年无霜,颇有热带国家的情调。   集市上琳琅满目,城里不常见蔬果,蜂蜜和一个个蜂巢,直接摆在地上,甚至还有东南亚的东西。摆摊的不乏少民,穿着民族服饰,讲着不同的语言。   “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蒙自吗?”孟柔很骄傲的样子,“因为西南联大。”   陆诏年对孟柔的知识储备表示肯定,孟柔唠叨的说,之前看了纪录片云云,忽然一下顿住了,问:“你不会,是联大的吧?”   陆诏年不甚在意:“是啊,以前也读的南开,然后去了联大。”   孟柔皱了皱小脸,“这就是人与人的差距么……说来我上辈子不会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吧。”   “蛮有自知之明。”   孟柔用胳膊肘推陆诏年,陆诏年一下撞到了陆闻恺。陆闻恺看了眼孟柔,孟柔很有自知之明地拉开了距离。   他们穿过集市,在小城里漫步。蒙自与记忆里的边陲小城完全不一样了,除了那个古老的火车站,还依稀有过往的影子。   可回忆如此鲜明,仿佛就在昨天,顶着空袭的爆炸声,陆诏年从昆明一路来到蒙自,见到了好久不见的小哥哥。   陆诏年忍不住靠近陆闻恺,手快要碰到他的手时,他接起了电话。   不一会儿,一辆昆明牌照的奔驰商务车来接他们。   陆闻恺适才说起“朋友家”的种植基地。   “可以摘蓝莓吗?”孟柔蛮有兴趣。   “这个季节有的话,我还不大清楚。”   “看不出来,你朋友蛮多。”孟柔轻轻摇头,“陆小年就只我一个朋友。”   陆闻恺看向陆诏年,陆诏年挤出一个笑,“她胡说。”   陆闻恺点点头,“你有朋友才奇怪。”   “你、说、什、么……”陆诏年瞪眼睛。   “以前,”陆闻恺看了孟柔一眼,对陆诏年轻声说,“还一个都没有。”   陆诏年仔细想了下,其实还真有好几个朋友,陈意映,大学学长,还有后来的白小姐。至于施芥生……   想起这个人,陆诏年渐渐和娄惜朝对上号。   陆诏年抬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陆闻恺似乎知道她说的什么,迟缓地“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陆诏年心口捏紧,“查过?”   陆闻恺嗤笑,“还需要查?”   “你们在说什么呀?”孟柔凑上来。   “惜朝。”陆诏年小声说。   “惜朝?”陆闻恺挑眉。   陆诏年一本正经地说:“娄惜朝。”   孟柔是觉着陆闻恺那声嗤笑有点古怪,原来是对情敌的态度,摆摆手说:“小哥哥你——”   陆闻恺微微偏头,再看了眼陆诏年。   “你知道我们的事?”   孟柔张了张嘴:“那个,我不能知道吗?”   陆闻恺若有所思:“你相信?”   孟柔理反而奇怪:“当然啊!我相信小年。”   陆诏年学着陆闻恺的腔调说:“怎么,觉得没有神秘感了吗?”   “有一点。”陆闻恺随口说,而后就不再参与话题。   *   乡村小路一直通到种植基地,他们一下车,就有人来迎接,其中一个是加闻的秘书,戴金边眼镜的美国女人。   她穿着西服裙装,细腰丰臀,踩着细高跟,比例极好,孟柔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陆诏年提醒,“擦擦口水。”   孟柔感叹:“这就是差距吗?”   “我觉得是运动和自律的成果。”   孟柔哼声,“想自夸就直说。”   “谢谢夸奖。”陆诏年学到陆闻恺的话术。   孟柔翻了个白眼。   从院子往里走几步,就到了一幢三层楼的农村民居。四下都是果树,这个季节叶子在阳光下绿油油的。   民居门口有两只土狗,孟柔扒着陆诏年一步步挪进屋。   几个人正在客厅一张方桌上交谈,美森也在,陆诏年主动打了招呼。   人们看了过来,美森热情地上前拥抱陆诏年,陆闻恺逮住了他后领。   美森摊手表示不解,不过还是作罢了。   加闻起身,和陆闻恺抵了下拳头,算是问好。   “这是年,她的朋友Zoey,”陆闻恺互相介绍,“Gavin,我大哥。”   陆诏年怔了下,浅浅指向加闻,“你大哥?”   陆闻恺抬眉,似乎是说,有什么问题吗。   加闻一头棕发,瞳色很浅,深邃轮廓一看就是混血,和陆闻恺并不太像。   加闻有所察觉,爽朗地笑了:“我们同母异父。”   “所以是有个美国爸爸?”孟柔浑然不觉这话冒犯。   几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空气寂静了几秒。   加闻半抬双手,碰了碰指腹,“你解释到位。”   女秘书推了下镜框,挺了挺肩膀,似乎松了口气。   “既然大家都到了,去参观大棚吧。”加闻传达给女秘书,女秘书传达给翻译,翻译再传达给基地老板一家。   老板拍了下手:“走走,我带你们去!”   孟柔和陆诏年小声说:“好大的阵仗,什么来头啊……?”   陆诏年轻轻摇头。   “你问问你小哥哥——”   加闻不经意看过来,孟柔倏地噤声,且挤出一个友好笑容。   “你们别看我这地方不怎样,实际还挺大的,现在国内市场对蓝莓啊,车厘子这些精品水果需求量很高,政府也出台了扶持政策……”   老板领着一行人走进大棚,陆诏年和孟柔走在最后边。   “我还以为是果树那样的,没想到种在盆里。”孟柔说。   陆诏年科普:“这叫基质,现在都讲科技化种植了。”   “你好懂啊。”   “我家几十年水果摊。”   “嗯嗯,你果摊儿小公主。”   两个人的笑闹传到前边,陆闻恺看过来,陆诏年莫名有种难为情的感觉。   转念却想,家里开水果摊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为自己的家庭,为父母的劳动而骄傲。   他们转了好几个棚,还去看了另一边田野的草莓。太阳晒,孟柔拿出防晒涂抹,问陆诏年,陆诏年不要。   “仗着肤白貌美是吧!”   陆诏年笑了下,“你也不差。”   加闻一脸严肃地领着人从她们面前经过,孟柔皱了皱眉,“他真的好拽哎,跟你小哥哥差远了。”   “我倒是觉得,他们蛮像两兄弟。”   陆诏年想起来说,“小哥哥行二,我们以前还有个大哥,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让你查,不查。”   “现在来看看?”陆诏年眸眼亮晶晶的。   阳光下实在不便看屏幕,她们跟上队伍,绕回房屋。   东家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系着围裙的老板娘张罗着坐席。   陆诏年和孟柔应了声,仍站在角落看手机。   她们上了google,搜到陆家有关的词条。陆老爷带着全家举家迁台,后来仍参与了一些政治活动,长子陆闻泽在□□时期遭到秘密处决,此后陆老爷无心问政,与妾室所生的四子料理了老爷子的?????身后事。   有个专写民国野史的博客还给重庆陆家开了个专栏,从陆老爷写到陆家四位子女。正要看到大哥和嫂嫂的部分时,一道阴影遮了过来。   “看什么呢?”   陆诏年立即锁上屏幕,抬头笑:“八卦新闻,热搜爆了……”   果见陆闻恺皱了皱眉,“吃饭了,来别人家里,要给予尊重。”   “是……”陆诏年翘了翘嘴唇,跟着陆闻恺到饭桌落座。   一桌人聊得火热,有孟柔双语同步,翻译都没机会说话。   孟柔发音不错,语法和词汇量一塌糊涂,陆诏年一开始还担心,但在座几个外国人一点不介意。   尤其加闻,不时附和点头,完美展现美国人“面上笑嘻嘻”的性格。   孟柔自然也演上了,看出饭菜不合加闻胃口,很少动筷,直接把菜夹到他碗里,佯作关切:“蒙自‘土八碗’可有名了,这个粉蒸肉你必须尝尝,不然啊,真是白来了!”   见加闻仍没有要动筷的意思,孟柔继续说:“你看主人尽心招待,多了不起,我们做客人的得——”   加闻夹起肥腻的粉蒸肉,塞进嘴里。   孟柔笑眯眯的,仿佛最捣蛋的小孩终于听妈妈的话了。   陆诏年忍笑,抬眼撞上陆闻恺视线,一下咧笑。   加闻看过来,陆诏年若无其事地夹菜吃。   饭后加闻他们要谈论正事,陆诏年、孟柔和美森去田里摘草莓。   草莓也是改良后的四季品种,陆诏年摘下一个,觉得不到季节还是不够甜,不过口感的确是很不错的了。   他们边摘边吃,只拿回去一小篓。   陆诏年洗了两个递给小哥哥,孟柔有样学样,递到加闻跟前:“不能落下我们老大哥啊。”   说的是“big brother”,陆诏年这回有点尴尬了。   果见加闻蹙眉:“老大哥?”   “你是埃德闻大哥啊,有什么问题?”孟柔天真地眨眼。   陆诏年轻声提醒,这个词有□□者的意思,有句名言是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啥呀?”孟柔一问出来,诸位愣了。   “《1984》啊。”陆诏年小小声。   “哦!”孟柔点头,“村上春树还用英语写作啊?”   那是《1Q84》……   加闻不知道孟柔在说什么了,但看她的眼神已变作同情,仿佛认定了这就是美丽废物。   陆诏年把孟柔拉到旁边,“我们还是吃草莓吧。”   “吃了那么多,吃不下了。”孟柔挠了挠脚踝,“你有没有感觉到虫子?”   “没……”   陆诏年顿了顿,说:“不过村上春树英文很好。”   孟柔略略点头,“好像听说过,是早稻田出身。”   *   会谈结束了,老板一家人送他们上了车。   美森提起离蒙自不远的地方有个彝族村落,想去看看,加闻看时间,拒绝的话都到嘴边了,瞥了眼正在哀叹脚踝真的被虫子咬了的美丽废物,语塞了。   彝族土屋建筑依山垒叠,远远就看见了。车只能到村口,村落是开放的,但人们都有意识的放低音量,不造成过多打扰。   意外的是,村里热闹极了,巷子里挤满了人,人们都穿着民族服饰,弹月琴,唱山歌。   喜洋洋的唢呐嘹亮,一家人抬着红绸扎的箩筐,叮铃啷当送新娘。陆诏年他们一路走过去,多看了两眼,热情好客的主人家就将他们邀请进了院子。   孟柔赶紧让陆诏年拿现金出来,陆诏年这才反应过来,可东摸西找也只十块零钱。孟柔拍了拍加闻胳膊,“Do you have money?”   加闻奇怪,孟柔催促:“你们老外肯定换了人民币,快上交。”   陆诏年解释:“我们这里参加婚礼要随礼。”   陆闻恺从兜里摸出钞票,加闻只好也从钱夹抽出几张。   “我们五个人,起码得算两家。”孟柔点了钞票,想了想,从包上取下爱马仕丝巾包起来。   孟柔穿过人群,准确找到负责收礼金的人,交给了他们。   加闻瞧着说:“随便给谁,还是有规矩?”   陆诏年笑笑:“放心吧,Zoey在这些事情上很妥当,不会弄错的。”   婚礼习俗繁琐,看的人眼花缭乱。不一会儿,男方家的长辈给陌生的客人端了几碗酒过来。   地道的白酒,一口闷。   眨眼间孟柔就喝完了,指腹抹了下唇角,挑衅地看着旁边的加闻。   加闻有点呛到,可孟柔看着,只能闷咳一声。   听到陆诏年猛咳嗽,孟柔关切地转过身去。加闻这才背过身去,缓了几口呼吸。   “太辣了。”加闻对陆闻恺说。   “入乡随俗。”陆闻恺笑。   到了傍晚开席,院子里载歌载舞,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们对起山歌,酒一碗接着一碗。   陆诏年沾了酒,晕乎乎的,孟柔便招呼大伙儿回去了。   一车的酒气,只有孟柔和陆闻恺沉默地看着彼此。   美森吐了好几次,陆诏年稍微好一些,陆闻恺喂了她水,她枕着他膝盖睡。可曲身很难受,她费劲地把腿抬起来,直往加闻身上踢。   闭目养神的加闻始料未及,皱眉看过去,陆闻恺露出“没办法”的表情,毫无歉意。   加闻拂开陆诏年的腿,陆诏年又抬了上来。   加闻揉了揉眉心,勾身换到孟柔旁边去坐了。   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等美森稍微清醒了些,转头从副驾驶看来,孟柔靠着加闻的肩膀,似乎都睡着了。   抵达昆明,车内亮灯,几个人陆陆续续下车,若无其事,心怀鬼胎。   冷风吹拂,陆诏年捂着脸,不敢看背后的人。   没记错的话,路上小哥哥摸她的脸,问她有没有事,她咬住了他的食指。   齿间轻轻啮咬,还用舌尖舔舐,他想把她牙关撑开,却让大半指节进了腔壁。   湿润酒气包覆,手指与舌头纠缠着。   陆闻恺俯身低语:“吃够了,一会儿是要还的。”   作者有话说:   美森:那我走 第二十六章   一件夹克披了上来, 陆诏年抬头。   陆闻恺关切,“冷吗?”   陆诏年摇头,含糊说不清话。   一行人进了酒店, 孟柔神游回来,想问你们怎么住这儿,转而想起城里在好地段可供选择的酒店不多。   陆诏年同时也想到这一点,抬眼看陆闻恺,“你昨晚也在?”   陆闻恺不置可否。   “……”   那他昨晚搞什么送佛送到西?一副很体贴的样子。   加闻住楼上套房, 直接上去了。   陆闻恺把两个女孩送到房间, 陆诏年很紧张,根本不想与他多说话。门将合拢之际,他握住了她肩膀。   陆诏年背僵直,转头, “晚, 晚安。”   “是不是忘了什么?”   陆闻恺眸光有些暗, 陆诏年皱了皱眉, 摇头。   只要不承认……   只见陆闻恺抬手,做了个电话的手势, 然后放到她脑袋上按了按,“有什么就叫我。”   “哦。”陆诏年抿唇, 低头点了下。   “在想什么?”   陆诏年眼神慌张,“没想什么。”   陆闻恺忽然笑了, “我会陪你回去, 今晚,好好休息吧。”   门合拢了, 玄关灯光映在陆诏年身上。   不是说送, 是说陪她回重庆。   “小年?”孟柔从盥洗室探出头来。   陆诏年抹了抹眼角, 走过去。   *   喝了酒的缘故,这一觉睡得不安稳,陆诏年半夜就醒了。   盯着天花板看了半晌,拿出手机。那篇播客不少杜撰,不太可信,但陆诏年还是打开了。   写陆闻泽的篇幅很长,多是讲的对重庆和国府的贡献,以及迁台后的事。对他妻子一笔带过,引用的还是陆家四子电视采访里说的话。   陆诏年翻找出那个采访记录,有些年代了,说话的人并不年轻:   “当时很多人是秘密走的,陆家是接到了死命令,必须走,飞机就在那等着。大嫂有东西拿掉了,让司机调头回去拿,结果就出了事。妈和我们讲,是什么东西呢,是我三姐的遗物。你想我大哥是一几年的人,但一生没有再娶。这是大哥一生的遗憾与痛楚,我想和他后来变得那样冷漠甚至残酷,有很大关系吧。”   “我这个三姐,我没见过,很神奇的是什么呢,小时候我从来没听家里人提起过,不像二哥,所有人都说了不起的飞行员。三姐,你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有回我翻相册看到了,拿去问妈,妈悄悄给我说,别到大爸面前去说,大爸要生气。以至于好多年我都以为大爸是非常不喜欢这个女儿的,直到大爸临终前,反反复复和我说,三姐肯定恨他,把她一个人丢在那边了,孤零零的……”   陆诏年关掉声音,捂住嘴巴,可眼泪掉了下来。   听到水龙头一直开着,孟柔走到盥洗室来,打着哈欠问:“你做什么呢?”   陆诏年把水覆在脸上,拿毛巾蒙着:“洗脸。”   “这么早,天都没亮。”   “我们不是今天回家吗?”   “是啊,机票不还没订呢么。”孟柔蹙眉,“你想早上就回去?”   “不可以吗?”陆诏年偷?????偷露出一双眼睛,照镜子看不出什么,便转过身去。   孟柔瞧了陆诏年一眼,狐疑地说:“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   “哦,我以为你和小哥哥怎么了。”   “没有,他跟我说了,要回去的。”   孟柔笑了笑,几步走回去倒在床上,“那你看看机票,可以早点,但别太早了。”   “知道了。”陆诏年应声。   陆诏年没有再看过往的事,坐在窗边看单词书。   等到七点,她给陆闻恺发了条微信:小哥哥,我们准备买机票啦,什么时间合适?   过了会儿,陆闻恺回:过来吃早餐。   陆诏年看孟柔睡得香,轻手轻脚出了房间。   陆闻恺叫了客房服务,餐车和陆诏年一起到。   服务生把餐点放桌上,陆诏年在旁边的椅子坐下,陆闻恺拍了拍沙发座椅,示意她坐过来。   陆诏年假装没看到,陆闻恺呷了口咖啡,问:“怎么,怕我了?”   陆诏年瞪了他一眼,等服务生离开,才小声说:“你乱说什么呀。”   晨光熹微,透过落地窗玻璃照进房间。   陆闻恺倾身,一把将陆诏年拽到怀里。陆诏年挣脱了两下没用,皱眉:“你能不能……”   陆闻恺挑眉,像是让她把话说完。   “能不能尊重我。”陆诏年垂眸。   陆闻恺仍将人圈在臂弯里,低头用呼吸刮蹭她耳廓,“怎么不尊重了?”   “就,这样啊……”   “一晚上没见,你没想我?”陆闻恺的声音是那么哄诱,她耳朵毛细血管涌动的感觉格外明显。   他叹息,“但我想。”   小哥哥还是从前那样,人前扮高冷,私下惯会戏弄人。   陆诏年撑开他,拉开些许距离,“你,你酒还没醒啊?”   陆闻恺也不恼,切好一块松饼放到她餐盘里,“昨晚不觉得,今早上头了。”   陆诏年呵呵笑:“我看你只呼吸也能上头。”   陆闻恺想了想,“嗯”了一声,“光是和你呼吸同样的空气,就觉得老天待我真是不薄。”   陆诏年消化了片刻,耳根还发烫:“让你好好学中文,不是学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奇怪吗?我怕说太少了。”   过去吝于启齿,哪知时光短暂,一生遗憾。   陆诏年怔怔地看着陆闻恺,他使着刀叉,表情平淡。   “小哥哥……”   “嗯?”   “你会在这边待多久啊。”陆诏年声音轻轻的。   陆闻恺抬眸,放下刀叉:“你想我待多久?”   “不是,你们实验室有这么长的假给你么。”   “这么关心我?”陆闻恺笑,“那篇论文算是在实验室的一个成果,我辞职了。”   陆诏年不可思议:“辞了?那可是世界领先的实验室!”   陆闻恺淡然地说:“波士顿离家太远了,我收到了加州理工教职offer,正在考虑。”   “哦,”陆诏年将信将疑地点头,“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还不清楚么,你救了我的时候。”   “你一下就相信了,接受了?”   “我又不像某些小笨蛋。”   陆诏年鼓了鼓腮,“不和你说了!”   “那你呢,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陆诏年心口一跳,垂眸掩饰:“你都看在眼里。”   对话没能进行下去,走廊传来吵闹声,是孟柔的声音。   原来昨晚下车的时候,孟柔和加闻彼此拿错对方的手机。加闻打电话来找,吵醒了孟柔的好觉。   加闻希望孟柔把手机拿上来,孟柔火了,熟练运用在美剧和嘻哈音乐学到的词,对加闻一阵输出。   加闻坐电梯下来,皱眉说了句太粗鲁,孟柔扬言要把他手机摔烂。   陆诏年和陆闻恺走过来,孟柔忿忿不平:“明明是他无理在先,我不想说了,要跟我吵架,先学中国话!限制我发挥……”   陆闻恺从中调节,把二人手机换了回去。   可到了飞机上,两人还是不对付。   准确来说,加闻采取冷处理,让孟柔火大。   国行客机头等舱没什么特别的,四个位置离得近,孟柔本来想让陆诏年和陆闻恺坐一起,撞上加闻冷淡的目光,还是把他们分开了。   整理了过往记忆,陆诏年不那么害怕飞行了,升空后也没有把窗户降下来。孟柔听了说:“那你以前坐过飞机?”   说起来,陆诏年上一世第一次坐飞机也是去南京,原本大哥要带大嫂去的,大嫂把机会让给了她。当时都以为还有许多机会,到最后,大嫂一生没有离开那座城。   孟柔感叹:“真是个可怜人,所以啊,人要抓紧时光多玩,世道说不好就变了。”   陆诏年看了看孟柔,孟柔哼声:“我说的不对?”   陆诏年摇了摇头,隐隐觉得古怪。   孟柔精力旺盛,航班落地后首先想的不是回家休息,而是尽东道主之谊。   “当然要带小陆哥哥吃火锅,喝夜啤酒,看夜景啊!”孟柔朝旁边的男人瞧了一眼,“那个人除外。”   陆诏年扯了扯孟柔的袖子:“怎么也是大陆哥哥,我们让人家来玩,一直这样不大好吧。”   孟柔其实知道,就是拉不下面子。   加闻不知道她们议论什么,说:“我和Ed人生地不熟,也没个向导,要麻烦你们了。”   孟柔心想装什么礼貌,挑眉说:“那你们帮忙提行李?”   加闻扯了下嘴角。   陆闻恺说:“我来吧。”   几个人商量了个大概,暂时分开了。   陆闻恺问陆诏年,要不要送她回去,她抿笑摇头。   倒没什么,就是怕家人看到……很难解释。   送走他们,陆诏年推着行李去找爸爸,得知爸爸今天调休了,便坐轻轨回了家。   七星岗附近在修路,有些嘈杂。陆诏年贴在防盗门上听了会儿,不确定家里有没有人,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客厅空荡荡的,也没有油烟味道,陆诏年舒了口气,把行李箱提进屋。   “陆小年。”   刚进卧室,背后就响起了爸爸的声音。陆诏年转身,堆笑:“爸爸……”   陆爸爸打趣:“好耍哈?”   陆诏年装乖巧:“我……”   “你妈妈都给我说了。”   陆诏年试图转移话题:“妈妈呢?”   “你干妈请吃饭,去解放碑了。”   “爸爸你吃了吗?没有吃的话——”   陆爸爸嗤笑一声:“莫非你还要给我弄饭?你弄的成什么?”   陆诏年语塞,陆爸爸转而又说:“你吃没有?”   “吃了。”   “吃蛋炒面吗,爸爸给你下。”   陆诏年展颜:“爸爸最好了!”   陆诏年整理好行李来到厨房,爸爸正在打佐料,“刚给你妈妈打了电话,你要走要回来,也不给说一声,爸爸妈妈好担心嘛。”   “嗯……”   “你干妈说,你耍朋友了?”   陆诏年一整个大震惊:“啊?”   “惜朝突然说他要出国,你干妈想让你一起去,本来要和你妈妈商量,但惜朝说你没这意思。你干妈听那个意思,应该就是你有朋友了。你给爸爸说,是这样吗?”   陆诏年无从说起,陆爸爸转头说:“你大了,耍朋友很正常,爸爸又不吵你。是你们学校的?”   “不是……”   看来的确有这么一个人,陆爸爸了然,“多久开始的?”   “认识很久了,他比我大,在美国做科研。”   陆爸爸皱眉头:“美国?你们怎么认识的?”   “就是,以前认识……”   “网上认识的?”   “不是。”   陆爸爸忽然把筷子一丢,沉声说:“小年,你不要想撒谎,你说的这个人,是你这次出去才认识的,对不对?”   “爸爸。”陆诏年试图撒娇蒙混,可陆爸爸攥着烟盒就往客厅去了。   陆诏年把面捞起来,端到客厅。   “等你妈妈回来,好好跟你说。”陆爸爸闷闷吸烟。   “我一会儿还要出去……”   “那不得行。你从小到大,爸爸妈妈管过你什么没有,你和孟柔裹起耍,在学校打架,记大过全校通报这些就不说了。这回妈妈跟你说了,不要出去,你不听,我们没说什么对吧,只要你安全就好。结果你跟一个才认识的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等会儿是不是要去见他?”   完了,陆诏年知道她怎么解释,都只是火上浇油。只能先否认:“不是,我一会儿要去学校。”   “你先吃,吃了再说。”   没一会儿,陆妈妈到家了,关上门就是一阵严厉问询。   陆诏年急得都要哭了,“我没有耍朋友,别人什么都还没表示!”   陆妈妈来回踱步,念叨着,大师说得对,应该阻止你,千万不要出门,结果成了这样。   晚上,孟柔开车来接陆诏年,上楼陪着演了好一会儿戏,陆妈妈才勉强放行了。   陆诏年仰倒在副驾上,长呼一口气。   “你怎么不跟他们说清楚?”   夜幕降临,城里灯红酒绿,车流走走停停。陆诏年失神地望着窗外:“他们只会说我被男人骗了,我爸爸从小就不准我和男孩走得太近,人家送我的生日贺卡、礼物,他全部得检查一遍。”   孟柔想了想,说:“正常人都不会相信,可是我相信?????……难道我不是正常人?”   *   一路堵到南岸龙门浩老街,她们找到停车位泊车,走进火锅店。   老街保留着民国时代的建筑,近来做了修复,进驻的商户面向的基本是游客群体。孟柔觉得这里环境不错,偶尔陪外地人吃顿商务火锅,也算尝个鲜。   老街依山而建,几重楼下是繁华的南滨路,越过大桥灯光装点的悠悠长江,渝中盛景尽收眼底。   陆家两兄弟早就到了,照孟柔说的点好了菜,但没有动。   孟柔打过招呼坐下,先把几样烫的菜下锅,然后就着汩汩升腾的辣锅烫毛肚。   见加闻打量对岸灯火辉煌的仿古建筑,孟柔说“那是洪崖洞”,顺势把毛肚夹到了他碗里,“尝尝,是不是比美国的好吃。”   加闻不知怎么笑了下,“我不会怀疑。”   火锅遍布华人所在的地方,要论地道,当然是源地。   孟柔的挑衅被挡回,成了废话。她哼哼两声,不再呛他了。   滚烫麻辣,消融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付。   餐后店家送了甜点,小碗装的冰淇淋,点缀了樱桃和糯米汤圆。   孟柔说好吃,加闻悄悄把他那碗给她了。   “那我不客气了。”孟柔笑吟吟的。   陆诏年陪陆闻恺出去抽烟,踌躇地说:“你觉不觉得……”   陆闻恺不语。   陆诏年想着,或许冥冥中宇宙给了指引,但也要人们自己去发现。   *   不一会儿,孟柔和加闻也出来了。   孟柔带他们去防空洞里的精酿酒吧,加闻觉得新鲜,孟柔说,你是没看到开在防空洞里的成人用品店。   说的中文,加闻没听懂,孟柔倒不好意思了。   低语声在洞穴里流动,正是夜行动物出笼之时,孟柔的朋友陆陆续续来了,都很健谈,场面一度哄闹。   陆妈妈打来电话,陆诏年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又一再保证,和孟柔在一起,不会有事。   陆妈妈叹气,“真是管不住你。”   陆诏年装出委屈巴巴的样子,“小年可以管好自己的。”   陆妈妈直接挂了电话。   陆诏年咬着唇笑,转头看到陆闻。   马路空无一人,不时飞过一两辆的士。树影婆娑,洞门口亮着一盏灯,映衬他眉眼。   他手里夹着一支烟,迈步的风拂走了灰,留下猩红。   陆诏年没看清他是怎么把烟换到另一只手上的,他掐住她下巴吻了上来。   力道之下,吻显得极其轻柔,蜻蜓点水。   冷风吹起陆诏年的发丝,香烟味道萦绕。她愣怔抬眸。   代替目光回应她的是同样轻柔的话语,“陪你回来了,今晚,陪我吧。”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感觉到他隐藏起来的脆弱,陆诏年攥住了他衣衫,“嗯。”   于是后半场陆诏年也在众人撺掇下喝酒了,半夜好几个人叫了代驾,陆诏年不知道孟柔怎么回去的,有意识的时候,已经躺在酒店了。   红色灯罩的床头台灯透出橘黄的光。   壁后传来盥洗室的冲水声,陆诏年莫名其妙地呼了口气,还好不像一般旅馆只隔一道毛玻璃,否则看到他的身影该有多尴尬。   这时,水声停了。陆诏年一惊,赶紧装睡。   尽管她调整了一个不太容易出错的侧卧姿势,可从手底荡开的褶皱涟漪,仍出卖了她。   陆闻恺用手背拭去淌到下颌上的睡,俯身,单手撑床。   感觉到他的气息愈来愈近,陆诏年手攥得更紧了。好不容易想到假装翻一个身,可一转身,鼻梁就碰到了他另一只胳膊。   “陆诏年。”   他怎么这么严肃?   陆诏年睫毛颤了颤,犟着不睁眼。   “我要亲你了,你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陆诏年睁开了眼睛,可为时已晚,柔软的嘴唇贴了上来。陆诏年勉强挤出声音:“你,说话不算数。”   绵延辗转间,陆闻恺笑,“我也没说,如果你回答,就不亲啊。”   “你无赖……”   抗议声最终被淹没,陆诏年丢盔卸甲。   陆闻恺指引她,把双手搭在他脖颈间,陆诏年晕乎乎地照做,两个人便更紧了。   他忽然使出力气,仿佛要将她揉为一体。他手掌很热,可一会儿就不觉得了,她整个人发烫,心在滚水里沸腾。   “小哥哥……”   陆诏年这声音感到陌生,话音刚落,心跳就被握住了。   惊雷骤响,前世风雨迟来,淋湿一座城。玻璃上雨迹蜿蜒,陆闻恺扣住妹妹的手指,舔舐那低声呜咽,哑声说:“别怕。”   作者有话说:   看到一句土味:重庆是重逢的重,庆幸的庆。庆幸我们在这座城重逢XD 第二十七章   陆诏年还没有忘记那次在荒野的温泉边, 狭窄的车里,陆闻恺把她压在皮座里,是如何的温柔缱绻。   眼下陆闻恺全然化身那个飞行员。在滂沱暴雨之中, 视野迷蒙,鼻息间时冷时热,陆诏年觉得身体好似山脊雪线,他来回逡巡,寻找最惊险的航向。   陆诏年试图跟上他, 勉强将人拽了过来。指甲留下红痕, 他肩颈锁骨一片微微发红,汗水从发梢落下。   他要她说什么,她就回应什么,她呢喃着, 一声一声。   陆诏年感觉他有些难过, 或者生气, 可思绪来不及沉到心里, 陆闻恺就夺回了她的注意力。   回旋,翻转, 他是最优越的飞行员。   从那汗湿眼睛的视线里,陆诏年看到他握她的手, 青筋凸起。他从背后拥住她,“年年。”   陆诏年才发现自己语带哭腔, “我好想你。”   风暴过后, 尼古丁烟丝飘散开来。   “下午你不在,我去了博物馆。”陆闻恺抿了下过滤嘴, 把大拇指轻轻抵在唇齿上, 似乎要说什么沉重的话。   “我小时候去过好几次, 你看到广场上的鸽子了吗?”陆诏年心下忐忑。   “嗯。”陆闻恺深吸了一口烟,薄雾溢出。   “近代史馆做成了民国老街的样子,还有大隧道惨案的雕刻壁画,我想起了很多,忽然很好奇。”   陆诏年心想不会的,却听见陆闻恺说:“你正正二十岁,原来是有原因的。”   陆诏年睫毛颤抖,视线里他的手撑着床沿,而她的攥紧了被褥。   “家门宗亲在美国都有点交集,老一辈的人也只是道听途说,你要不要告诉我,是怎么回事?”陆闻恺缓慢地说。   那个杂文博客谈及幺小姐,称死因扑朔迷离,年仅27岁就死了。疑似介入著名工程学家施芥生与女化工学家的感情,也有传闻称,介入感情的是施芥生,实际幺小姐与这位女化工学家保持着特殊的关系。幺小姐逝世后,其二人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名门大户的丑闻从不会摆上台面,何况陆家迁台后活跃政坛。网络上关于幺小姐的资料很少,关心的人也不多,只有舞会、学校合影等流传出来的几张照片。   陆诏年以为陆闻恺也不可能查得到,却没想到,他现在的家庭与陆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时候,陆诏年天天往女化工学的公寓跑,确有一些流言蜚语。陆诏年学了制毒,最后酒壶装着致幻的毒药,去了空军坟。陆诏年的心思昭然若揭,当时没有外传,可不代表家族里不会流传这么个奇闻。何况陆诏年是记名在册的女工程师,研究所的同事年过半百,聚会上恐怕也会提及一二,喟叹往昔。   陆诏年轻声说:“是,那一年国府兴修空军坟,我觉得一切怎么都好,我该来找你了……”   陆闻恺拥住了陆诏年。   “别说了。”他声音很轻,不知是哄她,还是哄自己。   “我也不想辜负你期望的。”陆诏年没忍住,哭了起来。   “还说傻话。”陆闻恺拭去她眼泪,“我怎么会怪你。”   “小哥哥,你不许再放开我了,再也不许。”   “好。”   “小哥哥……”   “还有什么,我都答应你,你要我摘月亮给你,我一辈子就只做这一件事。”   陆诏年一下笑了,握拳钻他胸膛,“你不如说带我到月亮上去,还实际些。”   “小笨蛋,宇宙里无法解释的事情我们都遇上了,你还要跟我讲实际。”陆闻恺轻叹,“果然工科生就是不懂罗曼蒂克。”   “谁说的,我最喜欢的电影是《黑客帝国》。”   陆闻恺皱了皱眉,“浪漫?你说《星际穿越》我还能理解一些。”   “‘你相信命运吗?’‘不信,所谓命运就是指身不由己。’”陆诏年说起《黑客帝国》的台词。   额头抵额头,陆闻恺低语,“那你现在相信了吗?”   陆诏年只念台词:“‘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就是你吃不准自己是醒着,还是做梦。’”   陆闻恺碰她鼻尖,“我喜欢那一句,怎么说来着——‘热恋中的人和疯子没什么差别’。”   交织的吻和他们。   雨下整夜。   *   黎明时分,陆诏年拎起鞋子,悄声离开。   装乖巧给妈妈爸爸买了早点,回家收拾了书包,她搭车去学校上课。路上给陆闻恺留言,下午四点下课。   过了会儿,陆诏年?????又点进对话框,把他的备注改成了“小哥哥”,后面跟了个眉形新月的emoji。   最后一节课是语言文学选修,孟柔帮陆诏年选的。陆诏年坐在后排看了一节课的竞赛资料,孟柔的影都没看到。   下课后,陆诏年给孟柔发简讯,孟柔回复:别说了,好衰。   孟柔感冒了,陆诏年买了热奶茶,去宿舍看她。   本地生的唯一优势在于随时都能回家,往常这种情况孟柔早回家了,看她窝在宿舍上铺,堆着一团团擦鼻涕的纸巾,病恹恹的样子,陆诏年竟心疼了起来。   “怎么不回家?”   “还不是上午有专业课。”   “你还早起上了课,孟柔,妈妈好爱你。”陆诏年摸了摸孟柔脑袋,看烧坏没有。   孟柔嘬了一大口奶茶,包着芋圆,含糊不清地说,“其实我昨晚就来宿舍了。”   “昨晚?不是找了代驾回去吗……”陆诏年的话戛然而止。   “我和小哥哥坐的你的车回去,你在没在车上?”   “在。”孟柔垂头丧气,只有力气喝奶茶。   “你……”   “我吐了加闻一身,被轰出了房间。”孟柔欲哭无泪,“下这么大雨,我都走不动路,他居然这么对我……”   没想到是这种发展,陆诏年扶额,“你为什么会去他房间?”   “我喝醉了啊。”孟柔理所当然。   仔细想来,昨晚孟柔一副东道主的样子,很兴奋,是喝了不少。   “那现在,你要和他道个歉吗?”   孟柔手动划了个问号:“我有病吧,还给他道歉。”说着又来气了,“不行,我这样全拜他所赐,他必须给我一个说法,不然——”   “不然?”   “我起诉他!”   手机振动了两下,陆诏年拿起来看了一眼,小哥哥发来了微信。   陆诏年雀跃地回复:你来了?   小哥哥:嗯。   孟柔不经意瞥见,故作风言风语:“这么快就置顶了哦。”   陆诏年回复消息没搭理,孟柔醋意大发,直接指着屏幕问:“怎么这个月球黑黑的?”   “新月呀。”   “什么意思啊。”   陆诏年眉眼弯弯,看过去:“初一的月亮十五圆。”   陆诏年完全就是陷入恋爱的小女生的样子,孟柔有点愣神,“哦,原来他在你心里还不够满月。”   陆闻恺发简讯说到宿舍楼下了,孟柔说要去控诉他大哥的恶行,顺便回家好了。陆诏年便收拾起孟柔的包,拉着她下楼。   陆诏年推门而出,毫无预兆地看到抱着一束花的男人。   几栋女生宿舍楼并排,楼下人不少。陆闻恺对周围的视线丝毫没有察觉似的,站在台阶下,原本把花束背在背后,可花型饱满,以他的身形也难以藏住,索性拿在手里。   花束色彩缤纷明亮,像一幅描绘秋天森林的小画。   孟柔颇有自知知名地松开了陆诏年的胳膊。   陆诏年慢吞吞地走到陆闻恺跟前,“你来就来啊。”   “嗯,我以为你让我来接你下课,是这个意思。”陆闻恺把花放到陆诏年怀里。   陆诏年低头闻了闻花束,小声说:“我是这么虚荣的女孩子嘛。”   “不知道。”   陆诏年抬眉,正要表达不满,却见陆闻恺启唇:“我只知道,你想到的,没想到的,我都会给你。”   陆诏年退了半步,蹙眉,笑咧到耳根:“小哥哥……”   孟柔捧着脸走过来,无声地笑。   陆闻恺抬手打招呼,孟柔比了个你加油的手势,拎起包说:“那我先走啦。”   等孟柔上了车,陆诏年才想起:“诶,你不是要控诉……”   陆闻恺抬眉:“什么?”   “没什么。”   既然孟柔自己没有说,她还是不要在背后讲别人坏话了。   “走吧。”   “去哪里?”   阴沉的天透出一缕余晖,自行车迎着风,树影婆娑,两只手碰在一起。陆闻恺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亦如从前。   视线越过花束偷偷瞧他,片刻,陆诏年往前走了一步,手勾着他的,“跟我来。”   出校门,过马路,从坡道进中学后门。   家属区旧楼房长满爬山虎,下课铃打响,孩子们涌向操场,篮球场瞬间挤满人。   陆诏年转头看陆闻恺,后者回看她,可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小哥哥,想让你知道,我一直在这里,日复一日重复从前做过的事情。   我以为我有不得不报答的恩情,人生必须实现的目标,我不懂得什么叫作恋爱。   原来只是因为,我人生最重要一块碎片,遗失在了宇宙里。   陆诏年收敛情绪,故作低落:“那时候在南开寄宿,你从来都没来看过我。”   “年年。”   “我没有埋怨你不来看我,但是你为什么连一封信也不回我呢?”   “我,以后给你写好多信,好不好?”陆闻恺声音有些涩哑。   “不好,那样你要离我很远吗?”陆诏年眼波流转,看着花束笑起来,“你要送我好多好多花。”   “比登月简单多了。”陆闻恺垂眸失笑。   他们在家属区转了一圈,绕出来。下午放学时间,街上的摊位愈来愈长,小吃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陆诏年小时候没有零花钱,只能眼巴巴看着别的小朋友买凉串、烤肠甚至汉堡。第一次给别人写作业,只是为了一块鸡排。可是吃到了,陆诏年也没觉得多好吃。   现在陆闻恺陪着吃了一路,陆诏年辣得呼舌头,还要吃。   “吃饱了,一会儿吃不下晚饭了。”   “也不是一定要吃晚饭啊。”陆诏年眯眼睛,拍打陆闻恺肩膀,“我要喝冰水。”   等陆闻恺从旁边便利店买来冰水,还未宁开瓶盖,陆诏年就一下拿过去,开瓶盖大口喝起来。   陆闻恺哑然,帮陆诏年抹去淌到下巴的水流。   他抬起手背,抿了下手沾的水:“我计划的约会,是被你破坏了吧。”   街边人来人往,发蓝的白炽灯映在他身上。陆诏年拢了下手指,想要踮起的脚跟,在一个人迎面走来时,紧踩在地面。   “陈老师。”陆诏年挥手问好,而后悄声向陆闻恺解释,这是她高中班主任。   “也,陆小年,今儿还把你碰到了。来买小吃呀?”班主任的目光从陆诏年手里的水,精准地落到陆闻恺身上。   “嗯,好久没吃了,有点怀念。”   “这是你们……?”   陆诏年磕绊了一下,就听陆闻恺自然而然地接腔:“老师好,我是她男朋友。” 第二十八章   班主任推了下镜框, 名正言顺地打量起陆闻恺,“是大学的......?”   “嗯。”陆诏年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以含糊过去。   班主任点点头, 没再多问:“你们慢慢逛,我晚上还要守晚自习,高二了,紧张得很。”   “你忙。”   陆闻恺不明所以,“晚自习为什么紧张?”   “啊, ”想到这人一无所知, 陆诏年解释,“高三是准考生,但一般高二就开始为高考做准备了,有时候老师会利用晚自习的时间考试或者讲卷子。”   “我听说了, 你们竞争很大。”   “美国不是吗?如果要考藤校的话, 也一样吧。”   陆闻恺想了想, 不知道怎么用中文表达, 说起英文:“不完全是这样,从本科率和毕业就业分布来说......”   陆诏年冷不丁说:“这不是重点, 你刚才说什么?”   “嗯,竞争?”   冰水浸湿了手指, 发皱。陆诏年抬眸,“不是, 你说......”   陆闻恺饶有意味地牵起唇角:“男朋友?”   陆诏年看向别处, “你就,擅自......”   “已经在师长面前承认了, 你反悔来不及了。”陆闻恺语调平静。   “你。”陆诏年皱了皱鼻子, 哼声。   陆闻恺挑眉, 绕过了这话题:“虽然你不一定能吃得下晚餐,但总可以吃甜点?”   “你定了餐厅?说实话,我不太喜欢那种地方。”   到了地方,陆诏年才知道自己完全相岔了。以为他预订了什么时髦餐厅,没想到是坐轮船夜游嘉陵江。   看出陆诏年些许嫌弃,陆闻恺说:“拜托,我是游客。”   陆诏年竟无法反驳。   凉风习习,轮船的灯带倒映在江水里,他们站在甲板上,双手抱臂,不肯叫冷。   “我觉得这个项目,比较适合你和加闻。”陆诏年说话呵出白气。   “他一早就回去了。”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陆闻恺不解:“为什么和你说?”   “道别啊,毕竟是你大哥......”   陆闻恺渐渐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陆诏年警惕:“看什么?”   “对我的家人有想法?”   陆诏年一手推开他:“没有。”   “但是我有。”陆闻恺坦然得让人无措。   陆诏年完全没话找话:“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如果你是Ed,那这一切会不会太快了。”   “如果是小哥哥就没问题?”   “也不是,就是,很奇怪啊。”陆诏年努了努嘴唇,小小声,“我第一次谈恋爱哎。”   陆闻恺沉默了。   陆诏年以为他不高兴了,偷瞄他。   他斜睇过来,轻?????笑:“知道了,无知女大学生。”   “......”   倒也不用这么直白。   “那反正,你这段时间会待在这边对吧,我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不能这样和你一起……约会了。”   “很忙?”   总算没再曲解她的意思。   陆诏年点点头:“我参加了一个全国大学生的工程创意比赛,小组里还有四个人,我主要写材料,他们来做模型。快要开赛了,时间有些紧张。”   “听起来很有趣。”   陆诏年生怕她有班门弄斧之嫌,补充:“不是什么厉害的比赛,只能说利好大学生的学业,比方说,多拿一些竞赛的名次,可以申请更多大学的保送研究生。”   陆闻恺点头,“你想申请保送研究生?和娄惜朝吵架,就是因为这件事?”   没想到小哥哥还记得这个,陆诏年有些堂皇,“因为那是最好的院校,所以......”说着又泄了气,“当然不比麻省理工。”   “抛开一切条件,你想做什么?”   陆诏年沉吟片刻,“想要玩。”   陆闻恺笑:“为什么不。”   陆诏年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只要她想,他会提供一切。   “可是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小哥哥也不可以。人从事生产劳动,才不会在灾难到来时陷入虚无主义。”陆诏年忽然失语。   那时候,她积极投身工作,兢兢业业,可午夜梦回,疯了一样的想他。   想到去死。   陆闻恺感觉到她的低落,说:“进去吧,别着凉了。”   下船后,陆闻恺把陆诏年送上了车,问她明天最迟几点的课。   她不想要长辈接送小孩上下学的感觉,可是又想要有人在等她,所以他只是说,来接她放学。   “我会在自习室待到傍晚。”   “那再说吧。”   *   回到家时,爸爸妈妈坐在电视机前泡脚,陆诏年蹑手蹑脚地走向卧室,被叫住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   陆诏年现在很后悔不住宿的决定,一个大学生还和高中生一样要被随时管控。   “弄比赛的东西,晚了。”陆诏年说着,自然地关上房门。   估计父母也觉得和一个在旅途中结识的男人恋爱不大可能发生,后来没有再过问。但依然对陆诏年可能恋爱的动向感到紧张,生怕她被骗了。   愈是像陆诏年这样的资优生,长辈愈认定他们心思单纯,容易受骗。说到底正是长辈从小教育出现了问题,小孩只懂念书,不知道玩乐也是一种创造。   第二天早上没课,陆诏年睡到自然醒起来,写了作业去学校交。   陆闻恺发简讯说,他这要去云南,过几天回来。   陆诏年腹诽,不就是不能约会吗,这个人就跑掉了。   陆诏年没回复,傍晚陆闻恺拨了个通话过来。   “干嘛?”陆诏年拖长尾音。   “不干嘛。”陆闻恺学她腔调,害得她破功,不能装冷脸。   “还在学校,吃饭了吗?”   “嗯,吃过了,在自习室。”   “不打扰你。”他的呼吸透过耳机摩挲她耳朵。   陆诏年忍了忍,吐出一个“不”字。   “怎么了?”   陆诏年抿唇,“我还没有问你,你吃了吗?”   陆闻恺笑了:“嗯,吃了。”   “哦......”陆诏年戳了戳签字笔,“那挂了。”   陆诏年还未收回思绪,竞赛的小组的人来叫她去活动室。   学校里做竞赛的小组有一个特批的大教室做活动室,陆诏年嫌吵,就在隔壁待着,小组有什么事情也方便走动。   工程创意主要是设计一些自动或半自动的机械程序,由于技术发展,这几年竞赛愈来愈激烈,有的小组项目甚至有智能化趋势。   这次大赛主题是科技与生活,陆诏年小组设计了半自动清洁程序,即把现有的移动大型垃圾桶半自动化,把工具变成助手,为清洁工人提供便利,主要应用于商厦大楼或航站楼一类人流密集的场景。   为了跟上智能化趋势,他们想设计一个类似探照灯一样的可佩戴捕捉器。这需要编程,且难度不小。   陆诏年原本就反对这个想法,为此和小组的人磨了一周,没想到假期回来,他们打着陆诏年的名号,邀请了计算机系的学长来助阵。   他们把陆诏年叫过来,说什么组长要好好招待我们的外援。   新生报到时,陆诏年向这位学长问过路,没多久学长就再次“偶遇”她。按孟柔的话来说,学长在追她。但陆诏年不动如山,后来听说学长和别的女孩交往了。   眼下不知道是什么状况,陆诏年听组员的表现友好,加了学长微信。   “怎么感觉加过你?”   陆诏年随口一提,学长尴尬地挠了挠额角,“嗯......那个,手滑删了。”   “没事。”陆诏年揣上手机,“你们讨论到哪里了?”   接连几天,小组忙着为了配合捕捉器修改模型设计,而且为了造型上的出奇,增加了许多不必要的细节。   对陆诏年来说还有不少比赛可以拿名次,犯不着和小组争这一点东西。但最终,步步退让带来的后果就是,一次测试失败后,组员推卸责任,开始指责陆诏年的设计图。   “也不看看自己的实力。”陆诏年冷下脸来。   组里一个女孩觉得自己被针对,很委屈,旁边的男孩立即和陆诏年呛声。   陆诏年这才察觉组里有人搞暧昧,设计图改来改去原来是他们恋爱的小把戏。   “图纸我会改成大家都满意的样子,到时候你们的捕捉器必须搭建好。”陆诏年抱起资料,回到了自习室。   计算机系的学长听说这件事,给陆诏年发微信嘘寒问暖。   陆诏年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麻烦他要陪着修改了。   学长表示没关系,一会儿有空的话,一起上后门吃个饭,讨论一下。   陆诏年实在没胃口,正要回复,电话来了。陆诏年笑起来,走到窗边接听。   “在学校?”陆闻恺自然地好像在问天气。   听到小哥哥的声音,陆诏年莫名有点委屈,瘪唇角:“是啊,自习室。”   “哪栋楼?”   “啊?”   “啊什么。”   陆诏年脸微微发红,捧着手机小声说:“你在哪儿啊?我下来吧,教室里有人。”   “你小哥哥见不得人?”能想到他说这话的表情,微微蹙眉,唇角却又带着揶揄的弧度。   陆诏年无法,报了地址。通话挂断之际,她想起来,忙问:“你没有带花吧?”   “你想要花?我刚看到校门口——”   “不要不要,我是怕......”陆诏年朝四周看了眼,同学们都在认真学习,“打扰别人。“   通话就此挂断,陆诏年无语。   回到座位上,眼里还是设计图和公式,思绪却飘远了。   教室里响起说话声,陆诏年有所感应般朝门口望去。   陆闻恺就站在门口,卫衣外穿一件白色飞行夹克,蹬皮靴,一手揣兜里,笔挺有型。   陆诏年正要起身,就看见陆闻恺走了过来。   他利落地越过桌椅,在她身边坐下。   四周响起窃窃私语。   “你干嘛呀。”陆诏年压低声。   “怕我打扰你学习?”陆闻恺双手撑下巴,环顾四周,打量她的学习环境。   从小到大,只有她打扰他学习的份。   察觉自己想起“从小到大”这个词,陆诏年笑了下。   “很荣幸吧,博后陪同自习。”   陆诏年笑容凝固,定定地看了眼前这只开屏的孔雀,“想必一整个教室都与荣有焉。”   “什么?”   陆诏年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拿笔撑开他的脸,“保持安静。”   陆闻恺拿出一小盒草莓,“空运的。”   言下之意,他也是加紧空运来的。   陆诏年假装没听到,思索题目。   陆闻恺将资料抽走,翻看了几下,略略蹙眉:“太复杂了。”   “你也觉得?”陆诏年找到知音,“我就说了,重点在垃圾桶,吸尘器只是附加功能,而且这个结构,地步做旋转扫帚,侧方开排气口,很影响马达的应用——”   见陆闻恺拿起笔,陆诏年一下抢走,“不要乱涂乱画。”   而后想起来,小哥哥是Edwin Luk,怎么会乱涂画。想给他拿草稿纸已经来不及,他就近跨出长桌,娴熟地拾起粉笔,快速在黑板上写出公式。   “按照现在的设计,”大约感到中文表达不流畅,陆闻恺说起英文,“这个桶预计称重量是这么多,两个马达笨重且位置错误,空间容量更缩小一部分......”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这样做......”   所有人都被那理所当然的气场震慑住了,以至于没人出声阻拦。   陆诏年抓住思绪,跟上陆闻恺的节奏,手里飞快记重点。   “啊,这样就解决了!”陆诏年兴奋地站起来,转身看到同学们的目光,做了个不好意思的手势,缩回座椅里。   “那么问题解决了,”陆闻恺走来,双手撑在课桌上,瞧着陆诏年,“可以陪我吃餐后甜点了?”   陆诏年瞪大眼睛?????,“说什么呀......”   陆闻恺不解,“还是说,你今天还没吃晚饭?”   这会儿是有点饿了。   陆诏年果断收拾起书包,“去吃饭吧。”   走出教室,陆诏年听到背后爆发议论声,羞赧地抱著书本,加快了步伐。   “很冷吗?”陆闻恺揶揄。   路灯昏暗,将男孩的影子拉长。   陆诏年看清是学长,这才想起,还没给他答复。   不过,看起来他目睹了教室里的一切。   陆诏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轻轻挥了下手表示打招呼,从旁边走过。   片刻,学长追了上来,“小年。”   陆诏年转身,学长瞄了眼不远处的男人,“是新来的什么教授吗?”   陆诏年笑起来,“是我男朋友哦。”   话音刚落,就被人逮著书包一把拎了过去。陆闻恺揽着她往前走。   “男朋友?”   “嗯。”   “擅自?”   “我这叫,官方认证。”陆诏年说着点了点头。 第二十九章   他们到学校后门吃烤鱼, 小馆子充斥油烟气,人声喁喁。   陆诏年吃着菜,不经意抬眸, 看到旁边的陆闻恺。碎发垂在他额边,遮住了些许眉眼,他含着一支烟,用筷子拨开杂菜,剔下带焦皮的鱼肉给她。   “多吃点。”说着他吸了口烟, 把烟从嘴里拿走, 垂手掸了掸灰。   那个曾经在云上的人,不会说,不轻易承诺。现在却在这里,接她上学, 在校园里散步, 坐在小馆子里谈情说爱, 这些日常小事, 她甚至从未期待过,他统统陪她做尽。   幸福来得太汹涌, 让人心跳喧闹不安。   陆诏年忽然觉得这一刻好不真实。   见陆闻恺变了眼神,陆诏年疑心他又要说什么骚话, 赶紧低头,“你也多吃点。”   吃过饭, 陆闻恺说散步消食, 送陆诏年去地铁到。到了地方,他又说是一个方向, 上了地铁。   晚高峰, 地铁拥挤, 陆闻恺把陆诏年护在怀里。   这几天实在累了,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氛气息,陆诏年放松下来,有了睡意。   到站的时候,陆闻恺提醒了她两遍,她才迷迷糊糊反应过来。   可门已经关上,陆诏年看着他,欲哭无泪。   “到下一站再坐回去就好了。”他用指腹摸了摸她脸蛋。   在他怀里闷着,脸都是暖和的了。   陆诏年乖巧地“嗯”了一声。   到下一站,陆闻恺陪着陆诏年一起下车。陆诏年说:“你干嘛呀,直接坐回去呀,刚还有个座位……”   “一个座位,比女朋友重要?”   说的有道理,陆诏年无话可说。可他那么坦然的样子,好像很享受这个头衔。   果不其然,走出地铁站,他又说:“男朋友就是拿来用的。”   擦肩而过的人听到,回头来看。   “你在哪里学来的话?中文,不是这么用的。”   陆诏年走上去拉陆闻恺胳膊,他顺势从花贩的筒里抽出一支白玫瑰递给她。   陆闻恺微微抬肩,“回来得太匆忙,没准备。单支好像也不错。”   “谢谢。”陆诏年收下花。   “那我就送到这里?”   送到家楼下太容易被发现,陆诏年还想着怎么开口,没想到陆闻恺说,晚点还有事。   陆闻恺抱了抱陆诏年,挥挥手,融入人群。   “再见。”陆诏年轻声说。   手心捏出了薄汗,她愈来愈害怕与他分离,亦如曾经。   陆诏年把花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拿起手机,看到孟柔的简讯。   她似乎很生气,打了好多感叹号,说人格受到侮辱,居然不能打跨过官司。   陆诏年:你咨询了?   孟柔:没想到Gavin就这么逃跑了,我非要告死他!   陆诏年:你是想告他,还是想告他,还是想他。   孟柔沉默,输入了许久:咱别打掉字,怪吓人的……   陆诏年:嗯……   孟柔:你是不是考了托福?   保研的加分项很多,其中就有语言考试,为此陆诏年早做了准备。   陆诏年回复:嗯,刚过90,我想再考一次。   孟柔:你够了,这个程度已经可以申请学校。   陆诏年:你要考托福?   随即补充:为了打这个官司,考托福?   孟柔:......   孟柔:我就不能,热爱学习嘛。   陆诏年:我最近没时间,不过可以先把笔记给你看。   回到家,陆诏年才收到孟柔的回复:算了。   陆诏年不清楚孟柔在想什么,发什么牢骚,觉着还是等哪天见面再说。   *   几乎每天,陆闻恺都会来学校接陆诏年。   给她带热乎乎的牛奶可可,一起吃饭,陪她自习,不过他不再“骚扰”她,而是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他的课题。   但也不是随叫随到,他说他有点事。   陆诏年不疑有他,反而觉得,他有自己的事忙,她没太耽误他。   反倒是孟柔,好几天没来找陆诏年,安静得可怕。   不过孟柔向来不会忘记陆诏年的大小事,工创竞赛初赛这天,她出现了。   让陆诏年意外的是,孟柔不像平时那样闪亮登场,有着将啦啦队长变成赞助商的气质,这天她十分低调,背了个黑色牛皮托特包,手里抱一沓书。   “你要干嘛,真的打算考托福?”主委会的领导正在发言,陆诏年低声问。   “我要去美国读书。”孟柔翻出眼药水,滴了几下,梨花带雨地看着陆诏年,“我妈特别赞成。”   “所以,你是被逼迫的?”   孟柔抿唇,“也不算是。”   “哦,那么还是为了加闻?”   “他算什么?我是顿悟了,这种颓废的人生没什么意思。”   “哦。”陆诏年点点头。   “你呢?”孟柔朝台上看了看,“参加这种比赛,不是你想要做的事吧。”   “但我需要参加这个比赛。”   孟柔摇摇头,“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浪费?为什么要走曲线,你现在有最好的选择,那就是跟我一起去美国。”   “可是......”   前排的指导老师回头示意她们小声一点,陆诏年噤了声。   前排的指导老师回头示意她们小声一点,陆诏年噤了声。   孟柔假装在说比赛的事情:“听说你们终稿定的很晚。”   “我推翻重做了设计图。”   “怎么回事啊?”孟柔意有所指。   陆诏年不想接她对戏:“对我来说交涉的成本太高,没有效率。”   孟柔觉得无趣:“不会带团队就只有干到死。”   过了会儿,孟柔对陆诏年耳语:“你考虑下我说的,这个方案对你俩都好。”   台上讲什么再听不进去,陆诏年想起小哥哥问她,想做什么。   这一生,到底想做什么。   陆诏年心里一直有个指引,只是碍于现实,一步步吃力前进。   高考那会儿,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发生在她身上。这么多人,凭什么就她运气不好。   可如果不是这样,就没有隔三差五请假打工的便利,也就无法遇见小哥哥了。   他还会是她论文索引中的一个名字,甚至在某些峰会上有一面之缘,但都不会是这样。在二十岁,人生刚开始的年纪,从此往后她的回忆都有他。   大赛流程冗长,最后宣布入围名单。念到陆诏年他们小组,师生纷纷起立鼓掌。   陆诏年坐着不动,孟柔把她拽起来,她倏然回魂了似的,拎起包就往外走。   “喂......”   周围的人惊讶,“怎么了这是?”   孟柔说不清,只好跟着陆诏年走了出去。   追到大厅,看见陆诏年在手机上打字,孟柔缓了口气:“你怎么就走了?”   “入围名单公布完,会有人上去发言的,我有分寸。”   “我知道,但你也不用——”孟柔瞥见陆诏年的手机,懂了。   对话框最后一句话是“我想你了”,陆诏年才发出的,对面还没有回复。不用想也知道是给小哥哥发的。   他们感情的深度与广度,对孟柔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可只要看着陆诏年,便知道没有一分假,那炽热波及周围的人,不小心就会被灼伤。   孟柔从来没羡慕过什么,纵使陆诏年这般天才,但这一刻,好羡慕。   羡慕到感觉自己渺小,在偌大星球上,竟没有心之安处。   手机振动的瞬间,陆诏年便接起了电话。   “Hello?”   全部的焦躁都因为他的声音和缓。   陆诏年慢慢呼吸:“小哥哥,我......”   “嗯,我也想你。”他说。   心口既酸涩又柔软,陆诏年轻声开口:“你在哪里?”   “抱歉,因为一点事没能陪你在现场,你那边结束了?”   “没关系啦,你都提前和我说过。”   “你现在想要来找我吗?”   “可以吗?”   “当然。”   *   五分钟后,陆诏年坐在了前往市郊一个飞行基地的车上。   孟柔本来不想做这个电灯胆,可一听说是飞滑翔伞的地方,眼巴巴地望着陆诏年。陆诏年不好不带她去,正好她开了车。   回城里大半个月了,开车进山,她们都想起了在路上的时候。   基地占地半匹山,上下海拔五六百米,下午天气阴沉,风大,陆诏年一下车,就觉得细沙吹?????进了眼睛。以至于陆闻恺走过来都没看到。   孟柔率先打了声招呼,拍了拍陆诏年肩膀。   陆诏年眨着眼睛,抬起头来。   “怎么了?”陆闻恺上前。   “风好大,都睁不开眼睛......”陆诏年拿手揩眼睛,没发觉口吻近乎撒娇。   陆闻恺捧起她的脸,干燥的指腹从眼角抹过,轻轻呼气。   陆诏年转了转眼珠,“好一点了。”   孟柔一面遮住脸表示没眼看,一面把眼药水递过去。   工作日,基地人不多。陆诏年跟着陆闻恺往训练场平房走去,好奇地问:“你一个人?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她们本地人都不晓得还有近郊有滑翔伞项目。   陆闻恺还没说话,办理台前的教练便招呼他:“小陆,带人来啊?”   “嗯?你不是第一次来?”陆诏年瞧着陆闻恺的脸。   “他在这儿训练半个月了,刚拿到证。”   “......”   陆诏年内心五味杂陈,“你就忙这个啊。”   “怎么?”陆闻恺一双眼看过来,淡然,平静,不由得让人确信他在做一件重要的事。   滑翔伞属于极限运动的一种,飞行前得签署一份文件,孟柔第一个签字,穿戴好护具,兴冲冲地跟教练去飞行台了。   陆诏年慢吞吞的,出去的时候忘了戴安全帽。陆闻恺拿了顶安全帽,扣在她脑袋上。   “什么呀。”陆诏年小声抗议。   陆闻恺把陆诏年转了向,面朝他。他摆正安全帽的位置,为她系上搭扣,又半蹲下来将全身的护具都检查了一遍。   “小哥哥,你带我飞啊?”   陆闻恺微微蹙眉,似乎在表示“说什么废话”。   陆诏年不说话了,默默来到飞行台。   只是站着,就开始恐高了。   孟柔和教练已经飞出去了,半空中传来她爽朗的笑声。陆诏年眺望了一眼,只见滑翔伞在空中晃晃荡荡,莫名更害怕了。   “小哥哥,我可不可以......”   陆诏年转身,看到陆闻恺戴上了墨镜,正在穿滑翔伞背包。   看来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   工作人员给了陆诏年一个go pro,陆诏年说:“我怕会拿掉。”   “没关系。”   陆闻恺走了过来握了握陆诏年的手,然后指着前方低缓的坡道说,“我数一二三,就朝前跑。”   “那要是我比你跑得快,把你绊倒怎么办?”   “不可能。”陆闻恺冷静地打断。   滑翔伞升起来了,工作人员把陆诏年身上的安全系扣和陆闻恺的绑到一起。陆诏年瞬间就感觉到一股升力。   “三、二——”   陆诏年一咬牙,跑了起来。   有力的手臂横揽她的腰,忽然之间,双腿离地。   失重的感觉让陆诏年惊声叫喊,可很快,就被陆闻恺结实的怀抱承托的感觉替代。   “你看。”   陆诏年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陆闻恺怀里,他们悬吊着滑翔伞,飞在空中。   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在他们身上。山林与山下的村落变成了地图缩影,天地开阔。   “飞起来了。”陆诏年后知后觉低呼。   陆闻恺掌握着滑翔伞的航向,时而倾斜,戴着陆诏年在空中荡秋千。   “是不是,想让我不要再恐高……”   陆闻恺笑,贴着陆诏年的脸颊说:“我只是想带你飞。”   飞行的悸动到底有多让人上瘾,想让你知道。可那一世,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带你一起飞行,而现在只是开始——   “害怕吗?”   “不怕了。”   “好玩吧。”   “好——自由啊!”   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落在山腰的降落场上,陆诏年还意犹未尽。   陆闻恺帮她解开安全帽,捏了捏她双颊:“以后飞别的。”   “飞机?”陆诏年随口说。   “嗯。”陆闻恺收起护具,放到转运车上。   “你会开飞机?”陆诏年追问。   延续曾经的某种使命,在他们身上都得到了充分验证,应该不需要他再说明。   陆闻恺有些不解,“麻省理工有个飞行俱乐部......”   “所以你会登山、滑雪、潜水、飞行,还那么会念书。”陆诏年默默消化。   孟柔听到了,一整个震惊:“我以为陆诏年已经是时间管理大师了,原来还有王者。”   “合理运用时间不是难事。”陆闻恺不以为意。   就比如,他只花半个月就拿到了滑翔伞证......   *   入夜,他们开车到七星岗吃老火锅,就在陆诏年家楼下。   孟柔说起准备考托福的事情,当着陆闻恺的面,劝陆诏年也申请美国的学校,“大不了重读一个本科,很多地方看履历,都看重本科的......”   陆诏年想转移话题,一不留神,透露了孟柔是想去美国打官司。   陆闻恺不明就里,陆诏年悄悄告诉了他,那个雨夜的事情。   “我都听到了,你们不如光明正大讨论。”孟柔把番茄捞起来放油碟里,单手托腮。   “加闻哪里好?”陆闻恺直进过快,陆诏年都愣了。   孟柔吃起番茄,桌上并没有展开新的话题,一派沉默。   “我不知道他哪里好,想到他就觉得烦,可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时候,总会想起他。”   坦率表达之后,总有点难为情,孟柔吃完一整个番茄,说,“总之,试试看嘛,去了我才有机会啊。”   陆诏年愣怔地点头。   孟柔朝陆诏年眨眼,“是不是觉得我比你勇敢?”   陆诏年努嘴,“一点点吧。”   “不如,去我家过圣诞节?”   空气静止一瞬,两个女孩同时朝陆闻恺看去。   “你家,在美国。”孟柔提醒他。   “每年圣诞节我们一家子都在,我想大家会很欢迎你们和我们一起度过这个重要的节日。”   陆诏年听出来了,圣诞节很重要,他不能不回去,如果她愿意一起就再好不过了。   “小年去你家过圣诞,你回来过春节?”孟柔提议。   陆闻恺不假思索,点头。   “我还什么都没说,我......”   陆诏年不经意转头,脱口而出:“妈的。”   “你好好说话。”孟柔蹙眉,顺视线看了过去。   只见陆妈妈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仨。 第三十章   陆诏年起身走过去:“妈妈。”   “和同学来吃火锅呀?”   陆闻恺背对门, 此时回头看了看,正好陆诏年的声影挡住,陆妈妈没看清他样貌, 想来误以为是同学了。   陆诏年顺势点头,主动邀功:“今天公布了竞赛初赛入围名单,我们小组进了。”   “你们小组这么两个人?”   “不是,那是孟柔。”   “我看到了。”   孟柔适时上前问候,陆妈妈说:“你们慢慢吃, 我先上楼了, 陆叔叔还等着我把啤酒拿回去。”   “让爸爸少喝点。”陆诏年的关心显得笨拙。   “你们俩爷子都差不多!”陆妈妈笑着,摆摆手,转身进了楼道。   仨继续吃了四十来分钟,陆诏年喝了两瓶豆奶, 饱了。   目送陆闻恺和孟柔离开, 陆诏年带着一身火锅味儿回家。   油腻腻的感觉在冬日里格外要命, 陆诏年拿起衣服去洗澡, 被妈妈拦在了走廊。   “那个是孟柔男朋友?”   陆诏年还没反应过来,陆妈妈就笃定地说:“你的男朋友?”   半晌, 陆诏年“嗯”了一声,要进卫浴。   陆妈妈逮住她胳膊, “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陆诏年站住。   陆妈妈叹息, 让陆诏年洗完澡, 出来再说。   陆诏年很想拖延一阵,洗了头发吹干, 妈妈还是坐在客厅等她。   陆诏年从卫浴出来, 妈妈很有默契地跟着进了卧室。   “说吧, 怎么回事儿?”   陆诏年琢磨着,出声:“他是麻省理工的博后。”   “我管他是麻省还是麻薯,你们怎么认识的,在一起多久了?”   “就......正常认识的,在一起有一阵了。”   陆妈妈目光审视:“妈妈没什么文化,但也年轻过,年轻的时候没经验,没见过什么人,很容易就被蒙骗了。”   “你想说你是被爸爸蒙骗了?”   陆妈妈僵了下,只能顺势说下去:“那不然我能那么年轻就生你了,当时户口都上不了......”   这个故事陆诏年听了很多遍,最后总以他们秀恩爱结束,陆诏年打住:“妈妈,你不觉得我很乖吗?到了大学,马上大三了,才恋爱哎,而且做什么事情从来没耽误学习。”   “你是从小没让妈妈爸爸太操心,就是这样,我们才担心,要是学校里的男孩子,我们也不会说什么,关键这个人,不清楚他底细......”   “你和爸爸刚认识的时候,他是个肇事司机,你清楚他底细?”陆诏年认真地说,“我都打听过了,我男朋友是物理学博士,在美国发展——”   “美国?”陆妈妈摆手,“小年,妈妈跟你说,除非你是以后要去美国发展,你找个美国男朋友那没什么,谈恋爱,过日子,最重要的是陪伴,你现在可能体会不到,一时新鲜。”   陆诏年摆烂了,往床上一趟:“今年圣诞节?????我要去美国。”   “陆小年!”陆妈妈拍床而起。   陆诏年眼皮抖了抖。妈妈的数落噼里啪啦砸下来,她再无法用逻辑说服。   门关上,陆诏年愈想愈伤心,眼泪就掉下来了。   直到半夜也没睡着,陆诏年打开微信,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把小哥哥备注上的眉形新月,改成了上弦月。月亮一半明,一半暗,好似他们前途未卜的恋情。   陆诏年关上手机,想看看普鲁斯特的小说催眠。没一会儿,手机振动起来,来电显示是小哥哥。   这么晚了,陆诏年怕他出了什么事,忙接听。   “年年。”陆闻恺声音清冽而平静。   “怎么了?”   “我想问你。”能想象到他的表情,挑眉,带着调侃的笑意,“一直‘输入中’,是在给我写情书吗?”   “你......”陆诏年又羞又急,“你不盯着看,怎么知道?”   “哦,还怪上我了。”   陆诏年感到难过,又不说话了。   陆闻恺似乎捕捉到了她的心绪,轻声说:“被妈妈骂了?”   “还好吧。”陆诏年故作轻松,“就是睡不着,想看看是不是有人和我一样。”   “是啊,我睡不着。”陆闻恺口吻是那么平淡,可一下钻进了陆诏年心底,“因为在想你。”   陆诏年把脸蒙进枕头,片刻后才挤出一句话:“你就会花言巧语。”   “这就受不了?这辈子你要怎么办。”   “什么......就一辈子了。”   “嗯,对。”陆闻恺似乎点了点头,“是生生世世。”   笑意攀上耳根,陆诏年哼哼:“你说了这些,我就能睡着了?”   “我哄你,今晚睡不着,那就明晚。”   “你时间真多。”   “给你的永远不多。”   “你够了......”   两个人漫无边际地说着电话,到后来陆诏年迷迷糊糊没法回应了。   她想着,这个时代有移动电话,真好,连他的呼吸声都能感受。   *   十二月中旬,浓雾笼罩山城,偶尔的阳光也是那么冷冽。   学校里弥漫着蠢蠢欲动的气息,圣诞节就要到了,大家准备贺卡和礼物,还有表达心意的手工巧克力。担心到时候学校查寝,交通管控,人们抢着预订民宿。   第一次在山城过圣诞的学妹憧憬地说,要在解放碑那儿,和全城的人一起倒数。   陆诏年淡淡地说:“那是元旦。”   学妹并没有听见,跟着队伍走进礼堂。   今天是工创比赛的决赛,现场热闹。   陆诏年小组有望拿好的名次,大伙儿包括学校都很重视。陆诏年落座后,给孟柔发了简讯。   大会开始没多久,孟柔和陆闻恺赶来了。陆诏年把他们引到预留的座位上。   “抱歉,堵车。”陆闻恺低语。   陆诏年摇摇头。   大会来了很多领导,一阵冗长的发言过后,各位教授陆续上台颁奖。   迟迟没念到陆诏年他们学校的名字,众人屏息静气,一贯轻描淡写的陆诏年也捏紧了拳头。   “第七届全国大学生工程创意比赛,大赛奖银奖——”   颁奖嘉宾刚念出学校的名字,坐在第二三排的一帮人就站了起来。   指导老师带着发言人上去领奖,举起手机准备拍照的孟柔说:“小年,怎么不是你啊。”   “你什么时候见到我做这种事了,大家商量好的,谁发言谁写稿子。”陆诏年小声说。   小组发言人慷慨激昂,台下致以热烈掌声。   陆诏年拢了拢手指,轻轻握了握陆闻恺的手:“谢谢。”   “我什么都没做,是你自己的设计。”   陆闻恺说的确是实话,他们的项目很简单,只是因为意见分歧,细节做复杂了,没有他帮忙,陆诏年最终也会改到最简化的版本。   “总归帮我节省了时间。”陆诏年说着,抽离的手被陆闻恺握住了。   他递给她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是签证和护照。   “都办好了。”   “嗯。”   陆闻恺捏了捏陆诏年的手:“妈妈不放心的话,可以一起去。”   孟柔按耐雀跃:“是呀是呀,他们有渠道,出商务签很快的。”   *   大会结束后,小组在学校附近的中餐厅聚餐庆功,大伙儿喝酒很凶,陆诏年陪到深夜。   陆闻恺发微信,让她打车,分享行程。   陆诏年不安的心终于落定,她一定要和妈妈说清楚,小哥哥是很好很好,值得她重来一次也要去爱的人。   陆诏年到家的时候,陆妈妈刚给她小床换上新的电热毯,唠叨着:“你那个热水袋太久了,睡着个,暖和些。现在冬天比以前冷好多......”   “妈妈,我要去美国。”陆诏年思绪没转过来,脱口而出。   妈妈当即发怒,吵得调班需要休息的爸爸也出来了。   “你看看你老汉儿,腰痛都不敢去看,累死累活是为了谁?”   “腰痛就要去看啊,我的奖学金都存在你们那儿的,妈妈,我这次去美国不花钱。”   “不花钱,那个男的给你出钱?你真是学糊涂了,哪有这种事,那些男的对你好,都是有所图!”   “那就图好了。”陆诏年定定地说,“本来我还犹豫的,现在我决定了,不止是这次去玩,之后我还要去美国读书,我的人生,就算推翻重来,我也不会后悔!”   陆妈妈气得捶胸口,“陆小年!”   脑海里闪过过去的记忆,为了和小哥哥在一起,她也是这样把母亲气得不行。   陆诏年瞬间冷静下来,上前拍抚妈妈的背:“我不是故意气你,妈妈,我今天回来其实想和你说,我喜欢那个人......”   母女俩冷战好几天,这天陆诏年醒来,看到床头柜上有个信封。   她拆开,看到一张银联卡。   陆诏年立即起床,叩响隔壁房门。房间里没回应,她轻轻推开门。   男人上晚班还没回来,女人背对她,似乎熟睡。   陆诏年慢吞吞走过去,俯身抱住女人,“妈妈......。”   “你和爸爸说我是小福星,我出生后你们日子顺顺利利,说我漂亮又聪明,将来会让你们过上很好的生活。是的呀,妈妈,我一直都记着的。   “但我觉得,其实你们才是我的贵人,你们让我来到这世上,我才明白,活着有多么美好。妈妈,我目标远大,但也有小小的心愿,那就是像你和爸爸一样,遇到一个真心的爱的人,体贴珍重对方,不管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磨灭爱意。   “妈妈,你教会了我什么是无条件的爱,我爱你和爸爸,现在想去爱那样的一个人。”   眼泪从女人脸上滑落,她一语不发。   过了会儿,陆诏年站起来,听见女人说:“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   长途飞行让人疲惫而紧张,孟柔比陆诏年好不到哪里去,因为要见到陆家的人,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的孟柔,一会儿敷面膜,一会儿练习口语。   到了洛杉矶,孟柔好不容易整理好心绪,一听陆闻恺说,表妹会来接他们,孟柔又一语不发了。   陆闻恺在路边找到车,帮女孩们把行李放上去。和加州阳光一样动人的表妹从驾驶座探头出来:“女孩们,LA欢迎你们!”   孟柔吓了一跳,腼腆地回了声:“Hello。”   他们上了车,表妹和陆闻恺“what’s up”打招呼,然后滔滔不绝地说起阿曼达挑剔圣诞树,来回退换货的事情。   “弄好了吗?”陆闻恺问。   “上午刚弄好,要不然加闻和毕德森还在头疼。”   陆诏年听了会儿才发现,阿曼达和毕德森是陆闻恺的父母。   孟柔完全没听懂,就觉得陆闻恺的表妹怎么看起来完全是个美国人。   陆闻恺估摸她俩也觉得奇怪,解释说,家族构成多元,除了大伯母以外,中文说得最好的就是他。   孟柔小声说:“完了,到时我都听不懂他们说啥。”   表妹转头,用口音重的普通话说,“我们能讲一点。”接着又换了英文,“祖母要求我们不能忘记中文。”   “不如就当今晚是‘中文角’。”陆闻恺提议。   “好主意。”表妹仍用英文回应。   *   整个城市张灯结彩,到处都能听到热情的问候。   San Marino一幢有大花园的西班牙式建筑,门口挂着圣诞花环。   一行人下车,走进去,推开虚掩的门。   “看看谁回来啦!”表妹高呼。   他们踩着鞋,把行李推进去。   陆诏年在门口踌躇着,陆闻恺忽然回到她身边。他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跟我来。”   客厅背后是一个宽阔的开放式厨房,女人们在中岛台前忙碌着,男人和小孩听到呼唤,从后院挤进来。电视面前还有两个沉迷游戏的小孩。   真是一大家子......   陆诏年来不及腹诽,就看到一个女人快步走来。她保养的很好,妆容淡淡的,眼镜下藏着一双锐利的眼睛。   “喔,这个可爱的女孩就是年吧?”女人没有丁点打量的意味,注视着陆诏?????年的眼睛,笑说,“Ed总提起你,总算见到了,我是阿曼达,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是他母亲,不过,叫我阿曼达就好了。”   陆续和人打过招呼,陆诏年和孟柔把准备的圣诞礼物堆在了圣诞树下。   须臾,一大家人围坐长桌,祈祷过后开始享用丰盛的晚餐。陆诏年学着他们的样子,向女主人表达赞美与感谢。   于是阿曼达(Amanda)用餐匙碰了碰红酒杯,“大家,往年都是我和毕德森说点什么,我想今年应该交给Ed了,对吧?”   “Mom......”陆闻恺无奈,但还是应邀说起祝词。   陆诏年知道美国人热衷演讲,不知道人人都能演讲。人们接连把话传下去,到表妹那儿,她表示想听听Ed的故事。   “我想留到最后再讲这个故事。”陆闻恺说。   “他要压轴?”毕德森(Peterson)笑起来,“看来是个重磅故事。”   陆诏年脸微微红了,陆父就坐在她左手边,瞧见了,温柔地说:“随意,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就好。”   陆诏年更不好意思了,面上却绷出泰然自若的样子:“当然。”   孟柔小心翼翼地叫毕德森名字,问:“加闻怎么没来?”   “他在路上,有一个朋友会来。”   窗外天色昏暗,圣诞装饰的灯光让一屋子显得热闹至极。   孟柔心里有些落寞,看到加闻和一个女人一起出现时,眸光暗了。可没一会儿,孟柔就发现,这个叫孚勒娅(Freja)的女人,和加闻的弟弟更熟稔。   陆诏年自然看出来了,尤其孚勒娅看陆闻恺的眼神,不会有人看不出来。   孚勒娅表现出对陆诏年的兴趣,说起他们公路旅行的事情。   陆诏年没想好怎么接话,孟柔却是举起酒杯说:“抱歉,我不太清楚,你也是陆家的表妹吗?”   一个外人在别人家过圣诞节的确有点奇怪,孚勒娅语塞:“我今天的航班飞洛杉矶。”   “哇哦,你是飞行员?”   话题自然地变成了飞行。   多亏孟柔,陆诏年知道了这就是陆闻恺之前提起过的妹妹一样的人,他们小时候就认识,后来还一起学飞行,但陆闻恺没能通过压力测试。   陆诏年笑着,对上陆闻恺视线,立即挪开了。   吃的差不多了,他们煮了热红酒,到客厅拆礼物。表妹和小孩们一起弹奏着简单的曲子。   陆诏年从洗手间出来,遇上陆闻恺。她想从旁走过去,却被他一把按在了墙壁上。   “喂......”   “我哪儿惹你了?”陆闻恺用下巴蹭她脸颊,呼吸间带着甜红酒和肉桂的气息。   陆诏年别过脸去,“哪儿都惹我了。”   “说说。”身体也贴了过来,一手揽着她,他就要吻她。   “不高兴。”话是这么说,身体本能在应和她,她感觉呼吸变得闷沉。   前厅安静下来,琴声里,传来孟柔低吟般的歌声:   “等待着你,等待你慢慢的靠近我,陪着我长长的夜到尽头,别让我独自守候   等待着你,等待你默默凝望着我,告诉我你的未来属于我,除了我别无所求   你知道这一生。我只为你执着,管别人心怎么想,眼怎么看,话怎么说......”   陆闻恺压着陆诏年的下唇,吻了下来。   “我听到了。”辗转的亲吻里,他含糊不清地说,“你吃醋了。”   “我才没有......”陆诏年咬了咬唇,正经地说,“我是觉得那些时光,我没能和你相遇,好遗憾。”   陆闻恺轻笑:“正是这样,才可以做你的圣诞老公啊。”   陆诏年愣愣的,陆闻恺勾着她手指往外走,“去拆礼物吧。”   陆诏年默默脸红。   嗯,看来这家人中文怎的不怎么样。 第三十一章   “今日快讯:美国多地遭遇雪灾, 南加州罕见降雪。历史记录现实,洛杉矶上一次降雪发生在一九六二年,五十七年首次降雪……”   学院邮件收发室, 职工刚在在一封邮件上改下印章,就接到电话。和邮递员说了几句后,邮递员收起邮件,骑车离开。   冷风瑟瑟,表妹签收了邮件, 赶紧关上了门。   邮件上显示是一个华人基金会寄来的, 表妹拆开,看到一个胶卷盘刻录U盘和卡片,写着感谢捐赠原盘云云。   表妹好奇地将U盘连上投影。   字幕显示:这是AVG飞行员耐尔收藏的战友的遗物,一个中国飞行员镜头下的爱人。那时, 空军的时间有限, 他宁愿浪费昂贵的胶卷拍下爱人的影像, 也不愿陪爱人看《乱世佳人》。   接着, 投影里出现了一张极其熟悉的脸。   黑白的光影间,少女穿着旗袍, 眸眼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浅,一笑起来, 她的眼就弯成了月牙。   表妹惊呼,让窝在沙发上加闻快看。   加闻看着手机里发来的讯息, 想直接删掉, 却又重新点进去,琢磨着如何回复。   *   大洋彼岸, 重庆城的浓雾里飘散着油辣子的气息, 四处挂着红灯笼, 喜气洋洋。   “小糍粑,又香又糯的小糍粑——”   摊贩推着车吆喝着,陆诏年买了一小碗,眨眼间就只剩最后一个了。她递到男人嘴边,男人说:“你吃吧。”   “最后一个要给小哥哥。”   陆闻恺笑着吃了糯米团。   “刚刚的电话是学校打来的?有急事吗?”陆诏年眸眼亮晶晶的,鼻尖冻得通红,陆闻恺为她拢了拢羊绒围巾。   “没什么重要的事。”   “喔,那我们再逛会儿吧,爸爸他们可能还在麻将馆打牌呢。”   “好啊。”   不知不觉间,这已是陆闻恺在重庆过的第二个春节了。去年他忙于教务完全抽不出时间,当时陆诏年也忙着申请学校,就一起在视频里过了个年。   那年,在美国度过圣诞节后,陆闻恺在春节时上陆诏年家拜访。   陆妈妈不反对他们恋爱,但也没有很支持,而陆爸爸的态度更为强硬。为了考验他们的感情,陆爸爸要求陆诏年念完本科再去美国发展。   如今,陆诏年在麻省理工读研,还是机械工程。他们都觉得这个选择不错,而且适合她。   除夕的下午,街上还很热闹。陆诏年和陆闻恺走过江岸重建的老街,消失的上下城边界,爬上枇杷山,来到解放碑。   在广场附近的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陆诏年发现下水道井盖上刻画着简略地图。   “你站过来。”陆诏年指挥陆闻恺。   “冷吗?”陆闻恺靠近,握起她的手揣到大衣兜里。   “不冷呀。”   两个人踩在井盖旁,她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   陆诏年编辑文字不给陆闻恺看,过了斑马线,陆闻恺拿出手机悄悄看了眼。她写的是:当春乃发生。   孟柔火速赶到,调侃:润物细无声。   陆诏年笑眯眯地说:“孟柔今年都没回来,不知道加闻肯不肯赏光陪她过一个春节。”   “加闻今天在家里,应该是空的吧。”陆闻恺想了想,又“嗯”了一声。   陆诏年赶紧把手从他衣兜里抽出来,给孟柔发送情报。   *   日头垂落,江水滔滔,钓鱼的老人们上了岸,陆诏年和陆闻恺提着瓜果糕饼回了家。   “哎呀,家里吃的这么多,还买这些做什么。”陆妈妈念叨着,把两人迎进屋。   陆爸爸穿着臃肿的加绒睡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   陆诏年进去瞧,看到刚出锅的糖醋排骨,偷吃了一块。爸爸笑着问:“出去了,学会几个菜没有啊?”   陆诏年笑嘻嘻地说:“川渝男人传统不能丢,都是他做。”   陆爸爸满意地点头。   不多时,舅舅一家来了,人们摆碗筷围坐。   陆爸爸上了最后一道菜,舅舅招呼陆闻恺:“学着做哦,以后就是你们招待我们了。”   舅妈推了舅舅一下:“说啥呢。”   舅舅挠头憨笑:“早晚一家人么。”   “你神得很……”舅妈转头打量陆闻恺,问:“你喜欢我们小年什么呀?”   舅舅说小年哪哪儿都好,舅妈一个眼刀过去,让他噤了声。   “你喜欢我什么?”陆诏年得意地瞧着陆闻恺。   陆妈妈夹了只虾过来,陆闻恺剥了虾,放到陆诏年碗里:“喜欢你吃饭的样子。”   “你骂我……”陆诏年努嘴。   陆妈妈笑:“吃饭香,有福气。”   陆爸爸站在旁边看了会儿,走过来:“听说你做饭,你做的她喜欢吃吗?”   “那肯定,只做她喜欢吃的。”陆闻恺说。   陆诏年哼声:“现在喜欢的以后不喜欢了呢?”   “我改。”   一桌人都笑起来。   推杯换盏间,窗外传来遥远的烟火声。   春节联欢晚会最后一个小品开始,陆诏年和妈妈一起收拾了碗筷,把汤圆端到牌桌旁。   香烟雾气缭绕,满地瓜子壳,陆诏年来不及数落舅舅,只见陆闻恺单手搭在麻将牌上,又快又准地吃了舅舅的万字。   陆闻恺亮牌,一口地道方言:“清一色杠上花。”   “这下遭了。”舅舅懊悔不已,?????问舅妈数钞票。   陆爸爸乐呵呵地说:“不愧是高材生哈,一教就会!”   “名师出高徒,叔叔教得好。”陆闻恺说。   “还叫什么叔叔哦。”   在座的人俱是一愣,而后笑起来。   “多吃点汤圆。”陆爸爸端起汤圆,揭过话题。   陆闻恺悄悄牵起了唇角:“好。”   陆诏年轻轻戳陆闻恺肩膀,他抬头看她,见她盯着桌盒里红红绿绿的一叠钞票塞给她,笑着塞给她:“妹妹拿去买糖吃。”   “谁你妹妹。”陆诏年咕哝着,将钞票笑纳。   电视里传来倒数,整栋楼都响起呼喊。屋子里人互道新春快乐,吃到怪味馅儿汤圆的人向陆妈妈讨要红包。   陆诏年催促陆闻恺快些吃,两个人狼吞虎咽,把陆妈妈笑得前仰后合。   夜深,牌局散了,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爸爸妈妈坐到电视机前看节目,听到水烧开的声音,陆诏年去倒水,陆闻恺帮她把洗脚盆端过来。   陆妈妈见了赶忙去接:“你们去休息。”   陆爸爸也说:“早点休息,明早上早点起来,去舅舅那拜年。”   “知道了。”陆诏年应了声,推着陆闻恺进房间拿换洗的衣裳。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一盏床头灯亮着。单人床旁边的书桌上有一个地球仪,陆闻恺把浴巾搭在椅背上,弯下腰来看。   轻轻拨动,地球仪转了个圈,太平洋上插了根线,立着一个小小的飞机。   陆诏年推门进来,裹着热气上了床。   陆闻恺侧身,指着地球仪。   “小学二年级在新华书店买的,觉得有个小飞机比别的地球仪特别。”暗光让房间静谧而温馨,陆诏年朝陆闻恺伸出手,“特别就要贵五块,我耍赖皮,妈妈不得已给我买了。”   陆闻恺搭着陆诏年的手,躺到床上。   陆诏年惊觉睡了这么多年的床好小,陆闻恺把她抱在怀里,“今晚就这么睡了。”   “想抱我就直说。”   “我想抱你吗?”陆闻恺把陆诏年别过来,视线交织,“我不仅想抱你,还要亲你。”   陆闻恺作势亲吻,趁机挠痒痒。陆诏年躲来躲去,钢丝床发出吱嘎声。   陆闻恺一把按住她的腰,“你小点声。”   “明明是你——”   陆闻恺将食指抵在陆诏年唇上。   仿佛空气变得柔软,陆诏年抿了抿他的手指,呼吸之间,吻落下来。   缠绵片刻,他们喘着气分开来。陆诏年转身看着墙壁:“我睡了。”   “真的?”   “嗯。”   陆闻恺躺下来,叹气:“以后换张好点的床。”   “……”   半晌,身后人呼吸匀净,再没动静。陆诏年以为他睡着了,也准备调整姿势睡去,忽然,他拢住了她手指。   他把一枚戒指戴在了她手上。   “做我的妻子,好吗。”   陆诏年攥着手,转身埋进陆闻恺胸膛。   “小哥哥。”   “嗯?”   “你还记不记得,陆惜年这个名字。”   陆闻恺没说话。   陆诏年摊开他的手,一笔一画,慢慢地写。   陆闻恺收拢手心,“没忘,我一直期盼着。”   “真的?”   “我爱你,陆诏年。”   在这个反复梦魇的小床上,她听到了他的心跳,他从未宣之于口的秘密。   “那么回答呢?”   陆诏年低头,让戒指缓缓抚过嘴唇。   “我愿意。”   蝉鸣肆意的山林里,少女哀求少年,要他们永远在一起。   少年说,这不是好玩的游戏。   少年说,我的喜欢是这样的喜欢。   少年说,答应我你不后悔。   偶尔会忘记,他们分离了那么久。   但那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才将将开始。   “答应我,你不后悔。”   “小哥哥,生生世世,我无悔。”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灵感源于重庆的防空警报,写给那座侠骨柔情的城市,写给它的前世今生和城里的人。花火因刹那燃烧而永恒,感谢阅读。也稚来过,爱过。   2022.12.01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