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小山重叠金明灭   作者:刀豆   文案:   阿福的人生愿望,就是攒点钱,回家乡去,找到她失散的哥哥嫂嫂,一家人买点地,买匹马,买个大宅子,做点小生意,一家人经营。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和那个万人之上的贵人扯上关系。   *我的围脖:郁郁崽   内容标签: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个倒霉皇帝的故事。   立意:坚韧不拔,顽强的人生当逆风而行。 第1章 财迷   阿福早上擦拭佛像的时候,偷偷用刀子,从那尊菩萨像背后,剜了一块金子下来。   纯金的,颜色黄灿灿,用牙齿咬还能咬出牙印儿来。   出了西乾殿,阿福机警地避开守卫,两只手叠在胸前,低着头一路疾行,借着眼尾的余光左右探看。   回到寝室,阿福跟她的好伴当郭爱女,分享自己的收获。   郭爱女正下了值回来,在铺床叠被,阿福凑上去,在她后背上拍了她一拍。郭爱女吓得跟跳蝗虫一样,回头挥了手打她:“死丫头!你怎么跟猫似的,走路一点动静都没有!”   阿福笑嘻嘻跟她咬耳朵,叽里咕噜。   郭爱女瞬时间两眼放光:“真的?你可真有本事。我们都不敢偷金的,你藏在哪儿的,快给我看看。”   阿福歪着头,故意卖关子:“你猜?”   郭爱女掏她手心,阿福展开手心,是空的,没有。   郭爱女又摸她身上,摸得阿福扭来扭去直笑,两个闹作一团。最后阿福伸出手,嫣红色的嘴巴一张,从舌根底下吐出小块金灿灿的物事。   “喏。”   阿福托着金子,上面还沾着自己的口水。   郭爱女道:“瞧你的臭口水在上头。”   阿福把口水在袖子上擦了:“这是纯金子。”   郭爱女说:“你怎么藏在嘴里,不怕一不小心吞肚子里去了,把肠子给你划破。”   阿福笑嘻嘻,把那块金子在手上把看,说:“怕什么,吞了也没事。这么小一块,多吃点韭菜,过几天就拉出来了。掏出来洗洗,都还是香的呢。”   郭爱女做了个呕吐的姿势:“就你财迷,屎里的钱都要。你是从哪偷的?”   阿福说是从佛像上削的。郭爱女顿时大吃一惊,数落她:“这怎么能行,你怎么能亵渎佛祖。你胆子也太大了。”   郭爱女是个佛教信徒,阿福却是不信佛的。   说来奇怪,洛阳宫,几乎人人都信佛。全洛阳的佛教信徒,没有百万也有几十万,唯独阿福不信。   不是真不信,是舍不得钱。   其实她也趁无人时,常偷偷去过佛祖的像前跪拜、许愿。但是和尚们见到了信徒,就要端着钵盂来,向她要布施。和尚们一个个吃的肥滚溜圆,富态得很,阿福舍不得钱,那和尚便不给她好脸色,找借口驱赶她出门。阿福一生气,索性开骂,说:“不是我吝啬,是你庙里的菩萨不灵。你菩萨要真灵,我早发财了,怎么会没钱布施?”把那和尚给气的,一群人拿扫帚撵她。   “这等狂女子,以后不要上庙里来了!”   阿福说:“不让我来,我还不稀罕呢。”   从此就赌气,再也不去庙里拜菩萨。   别的宫女,一有点钱,就喜欢去寺里捐香油捐佛像。一尊五寸的铜像金身,就要二十两银子,这还是夹铅的,纯铜的更贵。那些贵族王孙,更是用纯金子造佛像。阿福跟和尚置了气,正好省钱了。一个铜板,一块银子都被她攒起来。她就是个貔貅,只进不出。   阿福不解说:“你不是说,咱们想办法偷点东西,好找机会逃出宫去的吗?”   郭爱女说:“阿弥陀佛,那也不能刮佛像上的金子。万一佛祖动怒,不保佑你了,你怎么找你哥哥?”   阿福攥着小金块,歪着头,想了一会,叹口气:“没办法呀,找不到就找不到了。”   宫里人都知道阿福的身世。   她是北边怀朔人。   她入宫的时候,父母亲就已经过世了。阿福那会十一岁,还是个小姑娘,天真的很,逢人就爱吹牛,说她有三个哥哥,多厉害,多威武,对她多好,长得又多么英俊。   宫女们笑她:“你三个哥哥,那么有本事,他们不养活你,还把你卖到宫里来做奴婢?”阿福就一本正经地跟人解释:“宫里是好地方,哥哥们才让我进宫来的。你们不知道,北方闹饥荒,留在那儿吃不饱饭。来宫里多好,要不是做太监得割了那个,我哥哥还想来呢。他想做侍卫,人家不要他,说只要太监。他不干。”   宫女们见她天真直率,口没遮拦,都嗤嗤地笑她:“你知道太监要割了哪个?”   阿福脸一红,眼珠子一转,就不说了。   阿福是乡野丫头,见多识广,没啥不晓得的。宫女们都很矜持,提起太监,还有男人□□,都像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阿福却不觉得有啥害羞。她从小见过骟羊、骟马的。羊要骟过才肯老实长肉,马骟过才肯听话。一刀子割下来,羊蛋连油串起来烤了,还好吃呢。阿福最喜欢吃烤羊腰子。草原上没那么讲究,男人撂起袍子就在路边撒尿,尤其是小男孩最野,根本不怕人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宫女们听阿福说“骟”字,都会乐的合不拢嘴。大家会悄悄问她:“那是什么样的?”阿福绘声绘色一讲,大家就露出千奇百怪的表情,大惊小怪地笑作一团,说阿福不害臊。   阿福还记得她离开家时,骑的是一头小骡子。   一个老太监,给了她家二两银子,便牵了一匹骡子接她走。阿福不会骑骡,哥哥把她抱上去,交给她一个装着旧衣服和干粮的包裹,说:“进了宫,去混几口饱饭吃吧。”   哥哥没骗她,宫里的却是比家乡要好多了。阿福进了宫,有了新衣服穿,没挨过冻饿,吃的也好了。刚从家乡走的时候,还面黄肌瘦,这两年吃得好,长了肉,脸蛋圆润多了,连那双眼睛都比先前乌黑有神,笑起来脸颊上还有两个桃花似的小坑。女孩儿过了十六岁,身子发育,不但长了个头,胸屁股也圆鼓鼓,一看就是个聪明、水灵灵的丫头,还挺招人喜欢的,追求她的小太监可不少。   阿福感觉宫里什么都好,就是想念亲人。   阿福姓韩。她大哥,韩大郎,阿福离家时,就已经成了婚了。二哥韩二郎,因为家里穷,入赘给人家做了赘婿。阿福虽然常说有三个哥哥,但是从小最亲近的是她三哥,叫韩三郎。韩三郎聪明潇洒,长得英俊,在乡里很有名的,很多姑娘喜欢他,是追求者众多的村镇一枝花。但韩三郎看不上村姑,非要找个有钱的富家小姐。没有聘礼,还要姑娘贴嫁妆。乡里人都笑话,说他眼高手低。   虽然这名声不太好听就是了,但侧面也说明,韩三郎的确模样是长得不错,否则这就不叫眼高手低,而叫山猪想吃细米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阿福说自己哥哥长得英俊,伙伴们都不信她,认为她瞎吹。不就是个兵户农民,半月不洗头,五天不刷牙的,张嘴说话,就是一口并州土碴子味儿,能迷人到哪儿去。阿福刚入宫的时候还坚信自己的观点,认为伙伴们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不过随着在宫里年常日久,连哥哥们的模样都记不得,她渐渐也感觉,自己大概真的只是被回忆美化了想象。她刚入宫时,声腔也是一口并州土碴子味。不像洛阳人,天生讲话就雅音,听着调美。有句俗话叫什么,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阿福这些年,早已经和家人断了音讯。但是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打听兄长的消息。每当遇到北边来的人,阿福都会想尽办法,跟他们询问兄长的名字。她想给哥哥带信,告诉他们自己过得很好,还想给他们带点钱,让他们日子好过一点。可相隔万里,人海茫茫,哪里去寻,又不是什么世家贵族,有名有姓的人物。韩三郎,全魏国有成千上万个姓韩,又排行第三的。   阿福现在,已经不敢抱什么希望。   她甚至怀疑,家人可能都已经死了。   毕竟现在天下大乱,到处都在打仗。男儿们都征战疆场去了。   是夜,阿福将一盏羊油灯悬挂在床头,拿被子裹着头,掏出藏在箱子里的小包裹,清点自己的钱财。这是她在宫里为奴多年的积蓄,有金银首饰,还有银子,金块。郭爱女也在盘算。两人一边数钱,一边商量接下来的打算。郭爱女说:“我回徐州。我爹娘在乡下,已经给我说了婚事。就等我回去完婚了。他家有钱,是郡上的大户,他就比我大三岁呢。”   郭爱女问:“阿福,你打算去哪呢?”   “我不知道去哪。”阿福一脸认真掰着手指头说:“我想回家乡去,找我哥哥嫂嫂。用攒的钱买几十亩地,买头牛,买匹马,再修个宅子。跟我哥哥嫂嫂一起经营,看能不能做个什么生意。”   “等仗打完了。”   阿福说:“让我哥哥嫂嫂,搬到洛阳来住。洛阳人多繁华。” 第2章 睡不着   阿福和郭爱女,常会说“等仗打完了”这类的话。谁去打仗,以及这仗怎么打完,却不关她们的事。她们是女子中的女子,小人中的小人。既没有做过家国的主人,也就无所谓保家卫国。战争即将到来,她们只管自保。   关谁的事呢?   关皇太后的事。   毕竟这场战争,就是太后惹起来的。   阿福并不懂那些贵族、大人物的纠葛。   作为一个冷殿洒扫的小宫女,阿福只知道,眼下有个叫贺兰逢春的人,正带领大军,前来讨伐宫里的皇太后。   讨伐么,当然是有起因。   三个月前,宫里的皇上突然驾崩了。   全洛阳城披麻戴孝,给皇帝办丧事。都哭着呢,贺兰逢春突然上了道表文,说皇帝是被奸人所害。   他是皇帝的半个老丈人,所以要带兵上洛阳来,查明皇帝的死因,把谋害皇帝的奸人给捉出来杀了,给先帝报仇。另外,还要把太后立的小皇帝赶下去,重立一个新皇帝。   太后斥责贺兰逢春,说他是心存不轨,狼子野心,趁着皇帝驾崩这种危难之际,图谋篡位,欺负太后孤儿寡母。   阿福怎么看?   阿福表示,睁着眼睛看。   她虽在宫里,但只是个粗役,连太后的面都没怎么见过。   对贺兰逢春,更是人鬼都不晓得。   不过这两人,向来的名声都不太好。   听说太后性子霸道专横,还养男宠。宫人盛传,是太后的男宠把皇帝给害死了,贺兰逢春正是抓着太后的这个小辫子出兵的。太后有把柄在人家手里,连宗室都看她不顺眼了,现在的处境很不利。听说宗室的人也想废她。   宗室说的是谁?阿福不知道。   她只知道魏国皇室姓云。宗室的意思,大概就是“朝中姓云的那些人”。   但贺兰逢春也不讨人爱,传闻这人冷面无情,暴虐嗜杀,他手底下领着上万的羯胡兵,作战勇猛,生性残忍,不但会屠城,还会吃人。   魏国定都洛阳五十多年了,向来以衣冠礼乐自居,对这种野蛮人,又是鄙夷,又是畏惧。这贺兰逢春,靠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皇帝,以及帮朝廷打仗,才得到了太后的喜欢。头几年多亲热,太后还封他做了大官。结果现在皇帝伸腿儿一去,这贺兰逢春就跟太后翻脸了,提着刀要上洛阳来杀人。   太后是个妇人,怎么打得过贺兰逢春这种大王八,这是秀才遇到兵了。   宫中人心惶惶,太监宫女们见势不好,都在暗自收拾着包裹,随时准备逃命。已经有不少出逃的宫人被抓了。阿福跟郭爱女商量,近段日子先不动,想办法藏点钱,能偷就偷,等到贺兰逢春大军一入城,她们就趁乱逃出宫去,各自回家乡寻亲。   “我明日要出宫。”   阿福十分认真地从钱囊里数了十个铜板和两小块碎银子出来。   羊油灯太暗,数几个钱,眼睛都给人看花了。阿福揉揉眼睛,将剩下的钱仍然包好,藏进箱子:“你帮我看着点,别让人趁我不在偷东西。”   郭爱女说:“你作死!”   “最近宫中守卫这么严,你出宫做什么?”   “明天是三月八号,是我的生日呢。”   阿福倔强说:“我要去寺庙里祈福,还要求个签。我入宫以后,每年生日都要去庙里求个平安符。”   阿福收起钱囊,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红色绣着荷花的锦袋,拉开抽绳,将里头的一堆纸符倒出来。   都是黄色的纸符,每一只都认真地折成三角形,用红绳子串起来,还掉着小穗穗。阿福数了数,都有五个了。   阿福盘腿坐在床上,每一个符都拿出来瞧瞧。   她那架势颇好笑,郭爱女揶揄道:“你还说你不信佛,背地里竟然求平安符?”   阿福说:“这是我刚入宫时,去一个寺里,有个师父跟我说的。每年生日求一个符,只要三文钱,就可以无病无灾。我每年都求,真的从来都没有生过病,也没有得过灾。”   郭爱女说:“那回回让你捐金身你不捐?”   阿福低着眼,把她的宝贝锦袋封好。脸颊鼓鼓说:“师父说了,佛祖只要心意诚,不在乎钱的多少。我心是诚的。”   她虔诚道:“师父人好,还特意给我改了名字,我在家排行第四,原来哥哥们都叫我四儿。师父说叫四不吉利,四是死的意思,给我改名叫福儿。”   “这是真的!”   阿福看她不信,神秘道:“我刚进宫的时候,宫里就有个宫女,跟我同名,叫韩四儿,然后她就死了。我改了名,果然就不死。你说这是不是运气?”   “韩四儿?韩福儿?”   郭爱女逗她:“你一年求一个福不够,名字都要改成福儿。以后你嫁一个郎君,名字就叫官儿、宝儿、钱儿。”   阿福笑扑过去打她:“你不许笑我!”   郭爱女摸着她身子,感觉她身上肉滚滚的:“阿福,没想到你长得还挺胖,平日里怎么看不出来。”   阿福“呀”的叫了一声跳开。天黑看不着,被她不小心抓着胸脯了。阿福红着脸,笑嘻嘻跑开,假装去放箱子。   郭爱女看她身影绰绰,纤细又饱满的样子:“阿福,你明日打算怎么出去?”   阿福悄声说:“我找小恩子带我出去。他明天要出宫采办,顺道捎上我。”   阿福吹熄了灯,拿被子卷裹着身儿。   她心里有事,睡不着。脑子里一会想着哥哥,一会又想着别的。郭爱女听到她翻来覆去翻烧饼似的,窃窃一笑,蹑手蹑脚爬到她的床上来。   “阿福?”   郭爱女偷偷钻进她被窝:“你是不是也睡不着?”   阿福睁着眼睛,说:“我在想我哥哥。”   她想,万一回了家乡,找不到哥哥嫂嫂怎么办。   阿福心里很慌。   “你哥哥都说了多少年了,你有哪天不想的?也没见你想的睡不着觉。”   “说的也是。”阿福心里也觉得莫名。   郭爱女捂着嘴偷偷笑:“我看你想的不光是你的哥哥,还有别人。”   阿福警觉:“谁?”   郭爱女嘻嘻笑:“就是我刚才说的官儿、宝儿!”   阿福脸一红,转身打她:“你少胡说!你自己要嫁男人了,就开我的玩笑!”   郭爱女说:“哎呀,急了!你敢说你不思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   “睡不着嘛。”   郭爱女说:“哎,阿福,你说我爹爹给我说的那个人,靠不靠谱?我连他的样子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美是丑,脾气好还是不好。我是又想又怕。”   “哎,阿福,你说男人是什么样的?”   “阿福,你就没想过嫁人吗?万一找不到你哥哥嫂嫂。”   “……”   阿福脑子里,缓缓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是白色的,穿白衣服,宽袍大袖。温文尔雅,姿态端庄。阿福描述不出来他的样貌,只觉得他眉眼如画,眸子漆黑,目光熠熠有神。颜色艳丽,肤光皎洁,不似真人。   美到极致,但绝不会让人认错性别。   因为个子高,轮廓分明,一看就是男人。   是会喘气儿的,活生生的一个男人。   “男人。”   这两个字,让阿福有点浮想联翩。   他看起来好冷漠。   阿福接触到他眼神的时候,心里一哆嗦。   阿福心想:这人好生难近。但随后发现也不是。   他只是对自己很冷漠。   因为自己只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宫女,走路眼瞅着地,弯着腰,像个过街的老鼠一般畏畏缩缩。   后来,有个跟他一样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走上来和他说话,他就笑起来了,清声朗语,笑的跟朵鲜花儿似的。   “阿福,你在想谁?”   阿福赶紧摇头,闭上眼睛:“没有。”   郭爱女笑嘻嘻说:“你是不是在想那个穿白衣服的?”   阿福吃惊道:“你知道?”   “你之前不是说,你有一次在宫门处洒扫,遇到一个穿白衣服的。他什么东西掉了,是你捡起来,还给他的。”   阿福说:“是一串伽南手珠。”   “一定是个贵人,肯定是个当官的。 ”   郭爱女说:“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跟他多说几句话。他要是看上你,说不定就娶了你,让你给他做妾。”   “你少胡说。”   阿福说:“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人家是贵人,怎么会看我。而且我就见过他一次,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阿福撒了个小谎。   其实她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也知道他的身份。不过人家是天上的白鹤,自己是田里的野鸡。白鹤又不跟野鸡一块下蛋,知道那些也没什么意思。她就是……哎,无聊的嘛。随便看了几眼,不小心听人说了几句。   一点没往心里去。   阿福闭着眼:“我睡了。你自己瞎想吧。” 第3章 求签   阿福感觉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运气好。   心里想什么,就来什么。头天夜里睡觉前,她想起那个人,第二天出宫时,恰巧就碰上了。   阿福这次遇上他的地方,是在铜驼街西。   就在宫门建春门外不远。那一带多是朝廷的寺库、官署,还有部分王公大臣宅第。阿福经过那条街,猛然看到道旁的柳树下,有个鲜衣丽服的青年,弯着腰,手扶着树干,正在呕吐。   正是阿福在宫里曾经见过的那人。   他掉了一串手珠,阿福正在宫门洒扫,拾起来,请还给他。就像是阿福见过的无数达官贵人一样,他矜持淡漠,并没有看阿福一眼。阿福跪在面前只能看到他脚背,还有他袍子下摆。腰间垂落的玉穗子,流苏一个是黄的,一个是蓝的。对他来说,大概阿福只是个名字都没有的小宫女,然而那一刹那对阿福来说有些异样。因为他年轻,少年郎,如珠似玉,红唇皓齿,模样十分勾人。阿福不小心看到他脸,心就怦怦地乱跳,只觉要死了。   要死了就是,头脑发昏,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要是他把阿福给卖了,阿福都能帮他数钱。要是他用个绳子悬块骨头,阿福就能跟着他走。   可惜对他来说,阿福大概连被卖的价值都没有。   阿福知道他的名字。   他姓云,单名是一个郁字。在朝中有官职,还有爵位,他的封号是乐平王。   正儿八经的皇室宗亲。   年纪不大。   据阿福所知,他才二十出头。   但辈分不小,刚驾崩的那个倒霉皇帝,论年龄小他三岁,但论辈要喊他一声堂叔。阿福听说他跟倒霉皇帝的关系很好,很小就入了宫,给倒霉皇帝做伴读,名为叔侄,实际上情同手足。倒霉皇帝给他封王,让他做大官。   阿福还知道,他没娶妻。   早先似乎定的有婚事,也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千金。但逢上三年前,他母亲老王妃薨,就耽搁了。好容易丧期满,这位乐平王,跟他那个亲舅舅兼准岳父,不知闹什么矛盾,婚事也吹了。皇族之中,年过二十还没有娶妻,且未有诞育子嗣的,他是唯一一个。连倒霉皇帝,比他小三岁,都生过几个孩子了。乐平王云郁,素来名声完美,一不饮酒,二不好色,三不敛财。阿福没想到会当街撞见他醉酒。   那样子,一看就是喝多了。面红耳赤,跌跌撞撞的,老远都能闻到酒气。黄汤带水,吐的像是胆汁都出来了。   他今日并未穿白衣服,而是穿的靛青袍。但阿福眼神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先只是认出个影儿,还不是全影,他旁边有人,仆人随从之类的。阿福都还没看到脸呢,就感觉眼皮子跳了跳,心窝子也跟着跳。阿福心说,完了,怎么感觉不大对劲,这奇怪的本能反应是从哪里来?正想多瞅一眼,那人抬了头,拿手帕子擦嘴。好生鲜妍明媚,容色瑰丽的一张脸。纤毫生动,浓淡得益,连醉酒都是好看的。亏他是个男儿!阿福就宛如一只小蜜蜂儿误入了百花深处,但觉眼前姹紫嫣红,春光缭乱,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   阿福绝不承认自己是个花痴。   她是有节操的。   男儿再好看,再会甜言蜜语、胡搅蛮缠,她也从不轻信了去。对无关的人,阿福绝不心存幻想,将身心托付,更不会听谁的话,或白给对方一文钱。   不过……   看看……看看总没事的吧?看看又不少块肉。阿福于是就两眼直勾勾地看。那眼神儿,跟小孩馋肥肉差不多。   这次不是在宫里。她的胆子大起来了。   她的目光太□□裸。像贪玩的孩子在打量一件新玩具,又新鲜,心痒想玩,又有点胆怯,明知自己无法驾驭。   非常孩子气的神情。   好奇、专注的情绪直白地从眼底流露,一望便知,丝毫不加掩饰,云郁再不留心,也察觉到了。   云郁看到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宫装打扮,看衣裳知地位,身份明显的不高。相貌么,普普通通,远看着尚有几分清秀,身量苗条。腰儿细。   云郁冲她招手:“你过来。”   “叫我吗?”   阿福心跳的咚咚的,疑心自己看错了。   她瞧了瞧四下左右无人,好像真的是在叫自己。阿福鼓起勇气走上去。   云郁近看她模样,一张素黄的圆脸蛋,上面全无粉黛。肤色倒是细腻匀净,五官生的也还标致,鼻子是鼻子嘴是嘴,就是懒惰了些,连眉毛也未经修饰。鼻子上隐约还有几粒小雀斑。   还……还挺野生。   对这幅相貌,云郁心里,一时不知道该做何评价。毕竟乐平王云郁一向注重修饰自己的容貌,不说衣服饰物,涂脂抹粉,整鬓修眉都是必不可少。毕竟美男子三字,可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是长年累月对于外貌和仪态的注重,连笑的时候露几颗牙都是对着镜子练过。不是随便乱笑。   自己比眼前这小丫头还像个女人,这让云郁有点尴尬。   “我是不是见过你?”   云郁感觉这人有点面熟,他一向记性好。这也得益于刻意的练习,元郁习惯性会记住见过的人模样,哪怕只是大略的一眼,也会有印象。   他想起来了。   “你是那个宫女。我在东华门见过你。”   云郁道:“上次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阿福有些受宠若惊。她记得上次见他,根本没敢抬起头,没想到他居然会认得自己。这人记性也太好,注意力也太强了点。阿福赶紧自报了名姓:“奴婢姓韩,叫韩福儿。”   云郁道:“韩福儿,你出宫来做什么?”   他有些调侃的意味:“不扫地,不擦桌子了?我上次看你抱着笤帚不放,还以为你有这爱好呢。”   阿福臊的恨不得把脸埋到肚子底下去:“奴婢是要去寺庙里求平安符的。”   云郁随口问了一句:“灵吗?”   阿福是个老实人,竹筒倒豆子似的,立刻一股脑儿地说了,跟在韩爱女面前一样,说那菩萨多灵多灵,说那老和尚人多厚道。旁边云郁的侍从都听笑了,云郁居然没笑,说:“巧得很,本王也要去求根签。不如你给我带路。”   阿福惊愕地住了嘴,以为自己舌灿莲花,把乐平王都忽悠动了。   这听着咋不像真的呢?   云郁看她眼神不信:“看我喝醉了?我没醉。带我去你说的那个寺庙。”   他从腰间的钱囊里,拿出一小块碎银子,递给阿福:“这是赏你的,收好。”   阿福真是撞了八百年都修不来的大运。   京中有那么多知名寺庙,乐平王不去,偏要去她去的那座小庙。这是什么道理?阿福赶紧答允了,狗腿子似的在前面奔跑带路。她两条腿转的比马车轮子还快,云郁从马车中瞧见了,心想,这丫头,倒比狗快。   阿福以为云郁是说笑,没想到他真是去求签的。   他也不要人跟随,下车后,把随从撇在寺外,自己独自进了寺庙。僧人看到有客来,便出来迎,云郁打点了香火,走进正殿,找了个圆蒲团坐下,便问僧人要了签筒来。   “施主要老衲帮忙,还是要自己来?”老僧人看他容止,便知道是贵人来到。   云郁道:“自己来吧。”   “那施主请便,老衲就不打扰了。”   僧人拿了三个签筒,筒上写的有字,分别是“姻缘”、“功名”、还有“亲缘”。   云郁先是拿了那个写了亲缘二字的签筒,摇出一根,拾取一看,是根下签,签上题有四句诗。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云郁只觉这诗有些悲意,却也未解。   琢磨了一会,他又拿起那个功名二字的签筒。   却是个中签。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穷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   虽是中签,意倒是好的。   最后他才随手从姻缘的签筒中拈了一支。   “星辰光灿烂,河溪一路通,牛女才相见,泪后各西东。”   是下下签。   两个下签,一个中签,实在算不得好。   阿福在殿门口探望。云郁看她模样,团团喜气,一脸福相,心里有些不信,扭头唤她道:“你过来。”   阿福听到他唤,巴巴地过来。云郁指着签筒问她:“你不是也要求签吗?签筒在这,摇一根试试。”   阿福也不认字,随便拿了那个写有姻缘二字的签筒。   云郁倒没想到他不认字,心里只说:这丫头好厚的脸皮,当着陌生男人的面,就在这求起姻缘来了。   阿福将签筒一摇,就摇出一根红色的上上签!   她欢喜坏了,拿起签文,自己看了看,又看不懂。平常有老和尚在一边给她解签,这会和尚又不在。她四下望了望,又有些赧然羞愧地看向云郁。   云郁明白了,哦,这丫头认不得字。   云郁道:“我替你瞧瞧。”   阿福恭敬地把签递给他:“殿下你瞧。”   云郁拿在手上一看,直接念出来了。   “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若得此签心欢喜,月下老人红线牵。”   这签文甚俗,没念过书的阿福也听的懂。听云郁念完四句诗,阿福喜笑颜开。云郁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把签还给她,心道:“就这土丫头还开天辟地作良缘,月下老人该不是酒喝多了。看来求签这种事,一个字也信不得。”   云郁看她已经求了个纸符,拿在手上,眼睛还盯着那竹签瞧呢。云郁感觉白来一趟,无甚意思,打道回府了。 第4章 疑团   云郁弃了那两根下签,只将那根中签带走。   云郁在书房中,细细琢磨这四句诗。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穷却有功。”   意思是,这事会有功吗?   “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   扫却荆棘……扫却荆棘……那三人又是什么意思?   书房外,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一身素色衣裳,穿庭过来。少年唇红齿白,容色鲜艳,生的芝兰玉树般。仆人迎上去,恭敬唤了声:“陈郡王。”   那被唤作“陈郡王”的少年抬头看了一眼书房:“我二哥在吗?他在做什么?”   仆人道:“殿下刚回来。”   “醉了么?”少年道,“我瞧瞧他去。”   仆人做了个引路的手势,少年三两步迈上台阶,到书房敲了敲门:“阿兄?”   云郁答了声:“进来。”   少年推开书房门。   云郁锦衣狐裘,独卧榻上,姿态有些懒散。床头生着炭盆,火烧的旺旺的,熏的室内温暖如春。云郁许是沾了酒,或是热气熏的,乍看面如桃花一般,连眼角眉梢都泛着春意。少年面绽笑容,极亲热地唤了声:“阿兄?”   乐平王云郁,有一兄一弟,乃是同母所生。这位形貌昳丽,风姿出众的少年,就是他弟弟陈郡王云岫。单从相貌上就能看得出血缘关系,云岫跟云郁长得很像,云郁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弟弟,自小就感情极好。这让兄弟中的另一个,老大云祁,一直羡慕又嫉妒。   云郁看弟弟进来:“冷,把门关上。”   云岫关上门:“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云郁道:“是支签,白日从庙里求来的。你要看吗?”   云郁把签给他:“语意有些晦涩。”   云岫往榻前接过竹签,默读了一遍:“阿兄比我懂诗,怎么问我,我可不擅长此道。”   云郁看弟弟穿的暖和,自然而然地便把自己那光脚从被里挪出来,往他怀里伸。云岫一看笑了,照着他那脚丫子打了一掌:“你要不要脸?回回把我当你的通房丫头使?”   嘴上不服,手却抓着他两个脚丫子狠狠往怀里一掼:“你怎么脚冷的跟萝卜似的。捂了这么久,还是冰冰凉。”   “别废话。”云郁脚蹬了蹬他肚子。   “瞧瞧这签文,什么意思?”   云岫道:“你白天去寺里了?哪家寺?”   云郁道:“云间寺。”   “那是什么寺,听都没听过。京中上千家佛寺,阿兄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云郁道:“常去的那几家,住持僧人都是认得的,懒得见。”   云岫道:“阿兄问的是什么?”   云郁道:“功名。”   云岫扭头看他:“阿兄是在担心想贺兰逢春入京的事吧。我听说张俨邀阿兄去他府上饮酒。阿兄喝酒了?”   云郁道:“你闻着我身上有酒味吗?”   云岫鼻子凑上去,在他嘴边闻了闻,笑:“漱口了,还是能闻到。酒不错。”   “怎么?”   他压低了声音:“还真是鸿门宴?”   云岫放下签:“我解不出来,跟我说说你赴宴的事。那张俨张大人,他什么意思?咱们跟他,可没什么交情啊。”   “他想拉拢我。”   “中书令……我也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我去了,他在宴上,拉着我的手便哭,说让我替他在贺兰逢春面前说说好话,饶过他性命。难道他知道贺兰逢春给我写信的事了?所以试探我,是不是对朝廷忠心?”   云岫道:“阿兄是怎么应对的呢?”   云郁道:“吓得我,我差点没给他跪下。”   云岫一皱眉,鄙夷道:“这狗东西,他也配得。你是皇室宗亲,又是朝廷封王,给他跪,不怕折了他的阳寿。”   “封王算什么。父亲当年也是封王。朝堂上摸爬滚打来的,风风雨雨都见过了,不也被人杀了。而今形势不同。”   云郁面带隐忧:“皇上驾崩了,现在你我都受猜忌。我跟大哥去年被人弹劾,说我们居心不良,意图谋反云云。才贬了官,又召回京中监视,谁知道太后怎么看我们。他毕竟是太后的宠臣。他若是猜疑我,在太后面前去吹吹枕头风,我怕是性命难保。再封王,不也只有一个脑袋。”   云郁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心中尚有余悸:“他,还有中书舍人许纥,还有几个太后的亲信大臣,都在。他一提贺兰逢春,我当时就跪下了。然后他跟许纥搀扶我起来,拉我入席,劝我酒。那架势,我怕是不喝,他要当场翻脸,不得已,只好喝了。喝了一杯又来一杯,躲都躲不过。几杯过后腹中火辣辣的,我生怕他那酒里面下的有毒。还好,只是头晕。出来就上马车回家,走到一半不行了,下车就吐。”   然后就撞见了那叫韩福儿的宫女。   “感觉死里逃生一般,赶紧去求了个签。结果抽中两个下签,一个中签,好是倒霉。”   “阿兄受惊了。”   云岫十分心疼,坐近了,伸出双手抱了抱他。   “他现在应该没胆子对阿兄下手。贺兰逢春大军正来攻,他现在对诸王动手,只怕更惹众怒。估计就是试探。”   云郁点点头:“我一下午都在回想,席上,我应当没说错话。”   云郁道:“小弟,你记得咱们父亲怎么死的吗?父亲当年,就是被叫进宫里宴饮,被人用毒酒毒死。当时张俨逼着我喝酒,我怕极了,就好像在重复当年父亲的经历一样。”   云郁十分厌恶饮酒,几乎有心理阴影。   全京城,谁不知道云郁父亲怎么死的?又有谁不知道云郁怕酒?哪怕是朝廷设宴,云郁也从来是滴酒不沾。   明知道还要硬劝,分明就是威胁。   云岫向来也讨厌太后的那两个宠臣。   “他现在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贺兰逢春出兵前上的奏疏里点了名要杀张俨、许纥。别的人不一定,他张许二人的人头是跑不了的。”   云岫摆明了看好戏:“你且看他得意到几时。”   天子驾崩,恐惧的不仅是黎民百姓,还有皇室宗亲。   云郁道:“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云岫不解:“阿兄担心什么?”   云郁思索着此事前前后后:“皇上是二月二十五号称病,二十六号驾崩。”   云岫道:“此事,太后一党嫌疑最大。”   云郁道:“没错,中间只隔了一天。皇上年纪如此之轻,素来又身体康健。如此暴毙,的确可疑。”   云岫道:“所以张俨、许纥一定是凶手。”   云郁道:“贺兰逢春说,皇上驾崩前一个月,曾派人授他衣带诏。让他带兵入京勤王。皇上和太后素来不和,此举必然是针对太后的,目的是废掉太后,剪除太后的羽翼。然而有人,不知是谁泄了密。贺兰逢春还没能动身,皇上就突然暴毙。天下皆知皇上要除掉的人是张俨许纥,所以皇上驾崩,他二人的嫌疑最大。张俨许纥又是太后的宠臣,所以弑君一事的幕后主使,很可能是太后。”   云岫道:“是这样,没错。”   云郁道:“可是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皇上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杀了自己的亲儿子图什么?”   云岫道:“皇上要废太后,这种事哪有情面可讲。宫廷里,父子相残都是常事,母子残杀也不例外。”   云郁道:“即便如此,也没必要杀了自己的儿子。皇上要杀的是张俨许纥,不见得会对自己母亲动手。可太后杀了皇上,她难道不知道后果?皇上年纪这么小,身后又无子,谁来继承皇位?太后掌权这么多年,不会连这点利弊都考虑不清楚。除非她是疯了。”   云岫道:“我看她,跟疯了也没两样。”   云郁道:“或者,是张俨许纥做的,太后是赶鸭子上架。大家都知道张俨许纥是她男宠,她无论如何脱不了责任。可是,谁泄的密?”   “阿兄你的意思是?”   “皇上诏贺兰逢春入京,太后怎么知道的?”   云岫道:“必然是皇上的亲信出卖的。”   “皇上的亲信,咱们扳着指头也数的着。这种事,必然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传个衣带诏不是什么难事,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不至于人尽皆知。皇上选中的,必定是亲信中的亲信。你觉得他们谁会去太后那告密?”   云岫迟疑道:“这个,谁也不敢断定。”   云郁道:“贺兰逢春一个月前就收到了衣带诏,这一个月里,他为什么没动身?为何到皇上驾崩他才出来说?”   “你怀疑贺兰逢春?”   “除了皇上的亲信,只有他知道此事。”   云岫道:“阿兄认为,他是想出卖了皇上,让太后杀了皇上,他再讨伐太后?”   云郁道:“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云岫道:“可他的女儿毕竟是嫁到宫里的,他也算是国丈。杀了皇上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个理由也说不通。”   云郁道:“的确。所以我也只是猜测。但肯定有人出卖了皇上。这人能得知这种机密,必定身份特殊。而且看样子,他是唯恐天下不乱。”   云岫道:“这事,不好查。知情人只有太后,张俨,和贺兰逢春。这三人的嘴,咱们都撬不开。”   “不难。”   云郁道:“贺兰逢春不是要追查真凶吗?究竟谁杀了皇上,等他进了京,召集宗室朝臣,一并对质。他和太后、张俨,三人总有一个要说实话。”   “阿兄说的对。”   云郁寻思这件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对了。”   云郁道:“贺兰逢春不久前派人来见我,说他铸成了金人。”   云岫道:“结果呢?”   云郁道:“他挑了宗室中年纪较轻,和先帝血缘最亲近,最适合继位的六位王子,铸造金人像。六像只成了一躯,他说天命是我。”   云岫脸色大变:“真的?”   云郁道:“听他使者的口气,不像是说谎。”   “阿兄答应他了?”   云郁点头:“答应了。不过我还是不太信任他。”   云岫道:“管他真心假意,让他先放马过来吧。这人满嘴大话,别连黄河都过不了,惹人嘲笑。他要是真有诚意,咱们也可以互相利用。” 第5章 金人   “铸金人儿是什么意思?”   阿福裹在被儿里,跟郭爱女说悄悄话。   “铸金人儿你都不知道?”郭爱女说,“铸金人就是占卜。”   “占卜?”   郭爱女喜欢探听宫中的各种小道消息。   “金人儿就是铜人儿。”   “不是金的啊?”   “是铜的。铜不也是金色的吗?”   阿福心说,哦,原来是铜的。还以为是真金子的,铜又不怎么值钱的。   “不是值不值钱的事。”   郭爱女说:“咱们魏国人,最崇尚佛法,喜欢铸佛像。铸金人儿,就是用铜水,亲手铸造一个佛像。要是铸的成了,铸的好了,那就是吉。要是铸的不好,或者干脆铸坏了,那就是凶。这叫做天意。咱们魏国每一任皇后候选人,要想成为皇后,都得铸个金人。天意允许,她就能当皇后。否则皇帝再喜欢她,或是她家再有权势,也不行的。”   阿福不相信:“有这么邪乎?”   郭爱女说:“你别不信,就是这么邪乎。”   阿福心说,那我要是会铸金人儿,那我不也成皇后了?   郭爱女说:“你想的美,你得先是候选人。”   “有的时候,皇帝登基,也要铸金人。”   “皇帝也铸?”   “要是选不定的话,那就只能看天意了么。”   随着洛阳局势的紧张,晚上越来越难眠了。昨日有个宫女,因私逃出宫,被捉住,说她通敌,直接杖死了的。   好多血!   阿福当时看着了,吓得连夜做噩梦。   她和郭爱女,夜里就偎在一起靠说悄悄话来应付失眠,打发寂寞和恐惧。   “还有更邪乎的,说了怕吓死你。”   阿福说:“怎么邪乎?”   郭爱女说:“立储杀母,你听没听过?”   阿福摇头。   郭爱女说:“云家,很残忍的。凡是有人给皇帝生了儿子,如果生的是皇长子,被立为太子,生他的母亲就要被处死。你说残忍不残忍?”   阿福点头:“残忍。”   郭爱女说:“同床共枕的女人,还给他生了儿子,皇帝都下的去手。云家那些人,都没有人性的。他们就是畜生。”   阿福听到畜生这两个字,心里有点隐约的不安。   她见过的那个,漂亮的青年,他也姓云。   他也是坏人吗?   阿福有点不能接受美男子是个坏蛋。   他看着挺温和的,没架子,也没脾气。   是表象么。   “你说的是假的。”   阿福说:“人家说,咱们皇上就是太后亲生的。”   阿福不相信姓云的都是坏人。   “你说刚死的那个皇上?”   郭爱女说:“他是太后亲生。咱们太后,是唯一一个例外,没有因为儿子是皇帝而被处死。以前代代都是处死的。”   阿福说:“可见,那还是有例外的。”   郭爱女悄悄说:“你没听现在宫里人私下怎么说呢。就是因为先皇帝临死之前心软,没有立储杀母,才导致今天这局面。你知道吧?因为太后掌权,皇上想要废太后,被太后先下手为强了。”   阿福说:“嘘,你小点声!”   阿福不喜欢听那些是非,听了害怕。   她只是个做粗活的,碰不到那些贵人,也不想惹事。但郭爱女很喜欢打听这些。过了几天,郭爱女又神秘兮兮,问她:“你知不知道,贺兰逢春若是进了京,谁可能继位?”   阿福说:“太后不是刚立了个小皇帝么?”   郭爱女说:“得了吧,太后自己都自身难保。”   阿福说:“那小皇帝怎么办?”   郭爱女说:“不知道。”   阿福有些沉默:“听说,才五岁呢。”   “你见过吗?”   “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郭爱女说:“五岁的小孩,懂什么呀。”   大家都预感到,这五岁的小孩是必死无疑了。   阿福觉得,宫里这些规则,很残忍。   小孩有什么罪呢。   阿福说:“他们怎么知道,太后一定会败?”   郭爱女说:“大家都这么觉得。皇上死了,皇上没有儿子,也就没有继承人。太后把潘妃生的女儿冒充是儿子,立为皇帝。过了一个月,又自己承认自己立了假皇帝,再从宗室过继了个小孩登基。宗室、朝廷,没人肯再相信她了。嘴上不敢说,背地里都在押宝呢。你猜谁人望最高?”   阿福问:“谁?”   郭爱女说:“就你见过的那个。”   “乐平王?”   “就他。”   阿福听到他的名字,心就突突地跳起来。   “为什么是他?”   郭爱女说:“因为,乐平王长得最美啊。京城男女老少,谁人不迷恋他。”   “你胡说。当皇帝跟长的美有什么关系。”   郭爱女说:“你想,皇上没有儿子,又没有兄弟。所以新君,只能从他叔叔辈儿当中挑一个。乐平王就是他叔叔辈儿,而且是叔叔辈中的佼佼者。”   阿福说:“可是,他不是长子。他有哥哥。皇室都是立长的。他当了皇帝,他哥哥怎么办。”   郭爱女也解释不了。   “反正,我也是听的,人家都说乐平王会登基。”   阿福觉得不可能。 第6章 借东风   贺兰逢春从北出兵,途径三个州。   并州、冀州、豫州。   并州刺史云天赐:“义弟,咱们此番出兵向洛,定要剪除奸凶,重振朝纲。”   冀州刺史韩巍:“贺兰逢春是去揪太后的尾巴,不关咱们的事。”   豫州刺史朱邈:“不好啦,不好啦,贺兰逢春大军杀来啦!大家快撤呀!”   一个月之内,贺兰逢春的大军就跑到黄河了。   太后一面调兵遣将,想竭力阻挡贺兰逢春,一面不断派遣使者,向贺兰逢春喻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贺兰逢春见状,倒是更加兴奋了,喜滋滋跟他的义兄云天赐说:“太后这老妇,看到咱们起兵,怕了咱们了。她越是派人吓唬我,说明她越是心虚!”   云天赐则鼓动说:“咱们只管继续进军就是了。”   贺兰逢春执着手,邀云天赐同到帐中去,同诸将士饮酒。   “义兄,咱们虽然号称有十万大军,实际上只有不到两万人。这点人马,真能攻破洛阳城?”   云天赐信誓旦旦:“义弟无需担心。洛阳这些王公贵族,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的。他们素来胆小如鼠,又贪图享乐,尸位素餐多年,生怕失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义弟只需要说你进京是为了诛杀张俨许纥,问罪太后,跟其他人无干。他们就会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甚至还会巴巴地赶过来巴结你。收拾他们,小菜一碟。”   酒毕。   贺兰逢春在帐中,打开了行军地图。   要入洛阳,先得渡过黄河。   “义兄,你说,乐平王真能助咱们?”   贺兰逢春对自己的兵力,还是有点心虚。   云天赐倒是自信满满。   “为何不能?咱们此番南下,是为皇上雪仇。凡是正义之士,皆当助咱们。乐平王是皇上亲信,他对皇上的忠心和咱们是一样。”   贺兰逢春笑:“义兄,此帐中就咱们俩,不说那些大话。”   “虽说是铸金人,但毕竟是立储大事,也不能尽信神佛。他别嘴上答应,到时放咱们鸽子。”   云天赐唤士兵来,打开了一幅画像。   画像中所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姿容俊美,风神秀慧。   “美人。”   贺兰逢春心生羡慕:“不愧是云儋的儿子。”   云天赐道:“这就是乐平王,姓云氏,单名一个郁字,字抚宁。年二十一岁。如义弟所见,美男子。”   “献文皇帝之孙,孝文皇帝之侄。”   “其父是任城王云儋。其母出身名门,是太傅李催之女。云儋有三子嫡出,长子云祁,袭爵任城王;次子云郁,受封乐平王;幼子云岫,封陈郡王。其中以次子云郁最出众,官位最高显。义弟知道是为何?”   云天赐道:“任城王这三子,长子、幼子,都是王府长大,只有这位乐平王,八岁入宫,伴天子左右。十四岁就出仕做官,担任黄门侍郎,替天子草诏。兼官城门校尉,掌管城门锁钥。十六岁,迁御史中尉,监察百官,掌管天下刑名司法。十八岁迁中军将军,统领禁军,同年则加官侍中。”   “这履历如何?”   云天赐笑:“你我这等,朝中混一辈子,都不见得能混到侍中。人家可是十八岁做侍中。这可是宰相的名分。”   贺兰逢春拍手笑:“妙!你的意思是,他做过城门校尉,想必他有洛阳城门的钥匙,跟洛阳各城门的守军也相熟?”   云天赐谦虚一笑:“义弟说的没错。”   贺兰逢春道:“他做过禁卫军的统领。禁卫军的人,他想必也都认识?”   “岂止是认识。禁卫军杨氏就是他的人。还有郑季明、郑先护。他若是登基,禁卫军必会支持。”   贺兰逢春高兴不已:“这人可真是妙!”   “不仅如此。”   云天赐道:“他父亲任城王,是孝文皇帝的亲兄弟,当年也是名满天下的贤王,有大功于国,为人又忠诚谦厚,因遭猜忌,被皇帝给杀了。天下人无不喊冤。他母亲可是个烈女,当年他父亲被皇帝给毒杀,这位任城王妃,当众唾骂皇帝,为夫喊冤。虽不是男儿,更比男儿刚烈。天下人无不敬仰。而今其子继位,正应了民心所向。再者,他母亲出身李氏。中原汉姓大族,李、崔、卢、郑,彼此沾亲带故,也都暗地支持他。他封地所在的冀州本地望族,如高氏也同他关系亲密。他当了多年天子近臣,暗自经营,积攒了不少势力,咱们若是支持他登基,洛阳城可以不攻自破。”   贺兰逢春道:“这还真是缘分。咱们铸金人,刚好也是他。”   “天意难违。”   云天赐道:“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了。”   贺兰逢春犹疑道:“他既是身份贵重,必定爱惜羽毛。咱们现在是攻打京都,说的不好听叫犯上。他愿意放下身段,跟咱们合作?”   云天赐道:“天子毕竟死了。洛阳形势复杂,上有太后,小皇帝,下有诸王。他靠自己一个人要摆平也不易。而且,他现在被革了职。他跟他兄长,去年被人弹劾,双双贬官,而今处境不利,朝廷不信任他。他需要的咱们帮助。”   “洛阳城强攻不易。”   云天赐指着地图上那条线:“这有黄河天险阻隔,易守难攻。要想渡河,只能经这座河桥。太后要是破釜沉舟,断了河桥,咱们可没办法游过去。我的意思就是,让乐平王,先出城来,和咱们会合,先登基,再借新君之名入城。如此名正言顺,便不算犯上。禁卫军素来就支持乐平王,见人心所向,必定会弃甲投降。”   “这一招叫借东风,咱们要上洛阳,需借乐平王的东风。”   贺兰逢春召集众将领商议。颇有将领,不同意此举。   这样做是有隐患的。   “照如此说,乐平王既然有这么大本事,能让禁卫军投降。到时候入了城,禁卫军二十万,咱们区区两万人,到时候是谁听谁的?他又是皇帝,他要是看咱们不顺眼,咱们不得成了他网里的鱼?他要是给咱们来一手兔死狗烹,卸磨杀驴如何?”   “断不至于此的!”   云天赐道:“乐平王为人仗义,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众将领又说了:“云天赐他是宗室皇亲,我看他的话信不得。说不定他跟那乐平王是一伙。他们可都姓云!”   贺兰逢春还是很相信他这个义兄的,忙安抚众将领:“咱们都是北人,只有义兄是朝廷中人,熟悉洛阳的形势。义兄说的也是实情,咱们确实兵力有限,攻取洛阳胜算不大。即便打胜,也要损兵折将。不如智取为上。”   遂采纳云天赐的建议。   贺兰逢春要派遣一人偷偷潜入洛阳,见乐平王,商议此事。   云天赐手写了一封书信,寄与使者:“恐乐平王有疑,这是我的信,到时递与他。” 第7章 谈判   “云天赐。”   云岫道:“阿兄跟他相熟吗?”   云郁道:“你没见过他?”   云岫摇头道:“没见过。他虽是姓云,却跟宗室血脉疏远,又没有什么封爵。像他这样的宗室同姓多了去了。”   云郁道:“我在禁军任职时,和他相熟的。他那时担任散骑常侍,常随奉陛下左右,替天子尝膳。天子但凡进膳,辄由他先试食。外人看来也算是亲近之臣了,但他自己心里颇不得志,嫌此是贱役,前朝宦官之职。他这样的出身,毕竟在宗室中处于边缘,又无进身之阶。他求我举荐他官职,我便答应了。不久,他就迁官做了太尉掾,是军中的文职。适逢六镇叛乱,广阳王云渊在六镇平叛,他受命北上劳军,在并州同贺兰逢春相识,结拜为兄弟。那之后他仕途便顺畅多了,迁官西北道行台,兼征虏将军。他任并州刺史,是贺兰逢春举荐的。”   云岫奇道:“他跟贺兰逢春结拜?他多大年纪?”   云郁道:“贺兰逢春三十岁,云天赐三十二岁。”   “贺兰逢春这么年轻?他不是有个女儿,都嫁到宫里了吗?”   “这也不是什么奇事。那女孩才十六岁。”   “云天赐这人如何?”   “容貌俊美。”   云郁道:“仪态端庄,性情温和谦厚,宗室里难得的文武全才。擅长骑射,颇通文书。我怀疑之前贺兰逢春所上讨伐太后的那篇檄文就是他捉笔的。贺兰逢春决意出兵洛阳,八成也是他在背后鼓动。”   云岫道:“阿兄何以见得?”   云郁道:“当初六镇叛乱,宗室大臣,无人肯去并州就任。只有他敢北上就职,就是想博取功名。他素来有野心,而且曾在天子身边呆过,熟悉洛阳局势,知己知彼。若不是他在背后谋划,贺兰逢春哪敢这么贸然出兵。”   云岫想起一件事。   “阿兄,陛下衣带诏的事,会不会是他泄密?他既和贺兰逢春是结拜兄弟,贺兰逢春得到衣带诏,八成会和他一同商议。会不会就是他暗中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太后?”   云郁道:“有这个可能,而且他嫌疑最大。”   “那阿兄打算怎么办?”   云郁道:“等见了面,我会试探一下他。”   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乐平王的书房里,还亮着灯。贺兰逢春的使者正在偏房等候。钟漏到丑时,门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家人小声细语来报说:“二位殿下,任城王殿下到了。”   云郁道:“快请。”   片刻,任城王云祁,在家人的引导下,脚步轻捷地从门外踏入。他一身黑色绣金长袍,裹着披风,进门一边脱靴,一边问道:“贺兰逢春的使者在哪?”   云祁比两个弟弟要年长些,今年二十八岁。生的白皮肤,容长脸,五官端正,轮廓鲜明。单眼皮儿,薄嘴唇儿,不及云郁和云岫那般形貌昳丽,鲜妍秀美,但胜在贵气十足。作为嫡长子,他比两个弟弟性子都更威严,有点不好招惹、兼不苟言笑的气势。   三兄弟,实是一母所生。都是自幼丧父,受寡母教养,感情自是非比寻常。云祁官位虽不及云郁高,但是长兄同父,绝不能逾越。   云郁将手中的信递给他:“是云天赐。”   “贺兰逢春要立我为君,要我四月九号出城,同他会面。弟弟不敢擅作主张。”   云祁低头看信。   云郁道:“我已决定了答复贺兰逢春,神器之重,重于泰山,非我能担当。阿兄年长,又得宗室众望,又是嫡长子,袭任城王爵,我们兄弟都诚心推奉阿兄。贺兰逢春若要想在任城王一脉中挑选继承人,当立任城王。否则,便让他另择贤能。”   云祁道:“而今这时候,你同我说这些吗?你在朝中,根基比我深,人脉比我广,名声比我大,愿意支持你的人比我多。贺兰逢春选中了你,铸金人也是你,你现在把我推出去,是想让我死?还是想让我难堪?”   云郁道:“阿兄,你是兄长。你这样说,也是让我难堪。”   云祁道:“贺兰逢春都能义正言辞出兵。可见而今天下只论强弱,不论尊卑了。既然是铸金人,可见是天意,如果你真能顺利登基,我自当向你称臣,绝无二心。”   云郁道:“可我若窃兄长名分,忝居尊位,我如何祭宗庙,如何向父母亲交代。”   云祁语气十分镇定,言语快速利落:“你无需同我说这些。当年父亲蒙冤而死,至今未得平反。咱们兄弟受了这么多年委屈,如果你真能继承大统,替咱们父亲母亲讨一个公道,我也感到高兴。你想清楚,你现在的对手不是我。你我是亲兄弟,凡事好商量。你要登基,封父母荫妻子,我与有荣焉,不会跟你过不去。宗室其他诸王可不见得,你要担心的是怎么对付他们。我跟小弟只会帮助你。”   云郁惭愧道:“阿兄如此胸怀,弟弟心中感慨感激,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岫察言观色,咳嗽了一声:“好了,事既如此,二位哥哥就别推来让去。还是商量眼下的事。”   云祁道:“你让贺兰逢春的使者进来,我有话问他。你不便说话,你到屏风后去,不要出声。”   云郁点头,随即隐身到屏风后面去。   使者再次进入。   云祁问道:“博陵公自己不肯入城,要让乐平王出城?”   博陵公是贺兰逢春的封爵,云祁用的尊称。   使者道:“正是。”   云祁道:“博陵公若真是如他所言,入洛之意,是要更召宗亲,推举贤能。那就请他拿出诚意来。按照规矩,他自己率大军入城,然后召集文武,当立的立,当废的废。如此也好服众。殿下是元氏宗王,而今两方交战,殿下不能出城去见他。此行于殿下名誉有损,请告诉博陵公,殿下不能同意。请他务必先率军入城。”   使者道:“博陵公说了,他连十万大军都敢下注,殿下又何惜一点名誉。”   云祁大是不悦:“博陵公不能跟殿下比。”   “殿下是元氏宗亲,这种遗臭万年的事情,博陵公可以做,殿下不能做。他既然有十万大军,怕什么,让他攻城好了。洛阳防备空虚,博陵公胜算很大。要不了三日,洛阳城必破。”   他有些奚落嘲讽的口吻:“还是博陵公根本就没有十万大军,不敢攻城,所以让殿下出城,想用殿下的名声为他担保?好利用殿下,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洛阳?博陵公真会打如意算盘。不知是哪位幕僚给他出的主意,贺兰韬光,还是云天赐?”   使者道:“博陵公这样安排,也是为了洛阳的百姓。博陵公真要想攻城,绝非攻不下来。可若这样,双方必有死伤。殿下也不愿意见到生灵涂炭。若是博陵公要靠血流成河,尸骨成堆才能得到的洛阳城,因为殿下的帮助,能兵不血刃。洛阳人见博陵公大军攻城,殊死抵抗,而见了殿下登基,纷纷弃甲倒戈,山呼万岁,打开城门相迎,岂不是更能体现殿下得民心,得天命,是天定之主?殿下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百姓,为了魏国的社稷。如若让太后妖妇,挟持五岁小儿,继续执掌权柄,祸国殃民,则魏国不幸,苍生不幸。”   又说:“而今天下人心惶惶,诸王各生异志,四方流离,州郡造反,此战一生,人心尽丧。若天下人不再瞻仰魏阙、举魏旗帜,则宫阙易主、宗庙改姓。请殿下务必当机立断。若等到诸王人人造反,各州郡纷纷举义,国之不国,可就无法收拾。”   云祁道:“如果殿下坚决不能同意呢?”   “博陵公说,宗室中有资格继位的王,不止乐平王一位。汝南王云悦和北海王云颢,都有意愿跟博陵公合作。如果乐平王不愿意,博陵公只好做其他打算。为天子报仇,在所不惜。” 第8章 韩烈   阿福坐在床上,怀里搂着自己的小包袱。   “爱女,你说我哥哥,他们会不会已经死了?”   “你一天要说三遍。”   郭爱女擦桌子扫地:“我头都要被你念痛了。”   阿福说:“一想到要回家乡,我就害怕。”   “多少年没见了。”   郭爱女说:“要我说,你早就该忘了这事。你就是傻。你哥哥他就是为了钱,把你给卖了。他要是还惦记着你,他怎会不写信,不联系你?”   “我哥哥不是那种人。”   阿福口气柔软又坚定,目光中充满了希冀:“你不了解他。我哥哥,他谁都会害,就是不会害我。”   郭爱女放下帕子,到床边陪着她坐下:“那我问你,你哥哥要真在意你,你入宫这么多年,他为什么连封信都没有写给你?也没让人来找过你?”   阿福有些难为情,说:“我哥哥他不会写字。”   “即便他不会写字。”   郭爱女问说:“他不会请人来帮他写?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是死是活,他不关心?不想知道?”   “我家乡离得远,哥哥他来不了。”   阿福一脸认真从小箱子里,翻出一把银色的小锁,给郭爱女看:“你瞧这个。”   “这是锁。”   阿福说:“这个长命锁,是我离家的时候,我哥哥他给我的。哥哥他卖我,卖了二两银子。这把锁,上面镶的有玉,当铺里估价,估了有十两银子。是我爹娘丢下的,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哥哥他舍不得当,临走的时候留给了我,说万一我饿了,让我拿去换饭吃。”   郭爱女叹口气。   阿福说:“我家里穷,爹娘都死的早。我从小是哥哥嫂嫂抚养的。我三哥比我大七岁。我整天就跟着他。他带我玩,带我去别人家里偷鸡,偷果子。他人品不大好。哥哥嫂嫂总是骂他懒惰,不务正业。乡里乡亲,也常爱说他的不是。他脸皮厚,不在意那些。他把谁都不当回事,唯独最疼爱我。谁欺负我,他就去打谁。有好吃的东西,他都会带回家给我吃。”   阿福想起小时候常跟韩三郎在山坡上玩耍。   “哥哥,我要那个花。”   八岁的阿福长得圆圆脸,粉嫩可爱。肉肉的小手指着山坡上盛开的小白花。   韩三郎笑嘻嘻地摘了一束花,做成一个花环,戴在她头上。   “哥哥,我漂亮吗?”阿福很自恋地问。   韩三郎把她抱起来,举高高:“四儿最漂亮!”   韩三郎在前面跑,阿福在后面追,他腿长,跑的好快,一边跑一边随手从树上掠了片树叶吹哨子。哥哥特别厉害,什么都会吹,拿片树叶也能吹,拿个麦秸也能吹,拿个豆荚也能吹。   阿福说:“哥哥,哥哥,你是怎么吹的,你教教我啊。”   韩三郎教她用秸秆吹哨子,阿福学了几天,吹的腮帮子都疼了,硬学不会。   “你骗人!”   阿福呜呜地哭:“我也要学吹哨子嘛!为什么你的就能吹,我就不能吹!你骗人!哥哥是骗子!”   韩三郎见她死活学不会吹秸秆和树叶,便费尽心思,给她做了个笛子。   北方是没有竹子的。哥哥是花了好大力气,才弄到一节竹子。   阿福总算学会了吹响,顿时破涕而笑。   阿福后来才晓得,那节竹子是哥哥捡的,路边有个叫花子,持着个破竹竿讨饭,哥哥跟叫花子那捡的。那个笛子是阿福的宝贝,是她唯一一件乐器。虽然吹出来的音很难听。   “我想他了。”   阿福心里难过道:“要怎么才能重新见到他啊。”   他连哥哥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可小时候那些事,却记的清清的。每次想起来,心里就会思念。   郭爱女安慰道:“你别担心,总有机会的。”   阿福说:“也许我哥哥他们真的已经死了,否则不会这么多年没有消息。”   “不会的!”   郭爱女赶紧说:“你说了,你哥哥他不会写字,他没法写信。而且,你家乡又离得那么远,他们又不认识宫里的人。想找你也找不到。”   阿福早就看淡了。   “他们都说,我家乡在打仗。六镇起义,人都死光了。”   郭爱女说:“不是的。他们说六镇起义,是你们家乡当地的人,自己造反。是当地百姓杀了镇将和朝廷官员。你哥哥又不是当官的。听说六镇起义平定后,朝廷将那几个镇的百姓,包括你家乡的人,都迁到冀州去安置了。朝廷没有杀他们。”   “我不管。”   阿福弯腰,抱着膝盖:“不管他们在不在,我都要回家乡去看看。要是不在家乡,我就去冀州找。总归要找到的。”   “你一个人这样找,那得多难啊。”   郭爱女说:“你见过乐平王,你干嘛不求求他?六镇那边,安置百姓的名册,户部一定有。让他帮忙查一查你哥哥的去向。这样你去找人也好找些,不用像无头苍蝇似的。”   阿福心想:也对,干嘛不去求乐平王?   可是,人家干嘛帮自己。   而且她出不去宫。   乐平王而今贬了官,几乎也已经不进宫。   “他现在自己都自身难保呢。太后罢了他的官,他现在不受朝廷信任。贺兰逢春又大军压城。”   阿福心想:人家估计都没空理自己。   郭爱女说:“不急,找个机会。他既然认得你,找个机会见到,同他说话。他那么大的人物,必定有通天的手眼,不相信找不着一个人。”   阿福心里一亮:对呀!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我自己找不着,乐平王肯定能找着。他是大人物,肯定有办法。   “户部真的有册子吗?”   “肯定有的!”   郭爱女说:“他去查,一查就能查到。”   阿福叹了口气,又有些黯淡的神色。   “你叹什么?”   “现在连出不出的了宫都不知道呢。”   阿福手里托着两片树叶,对郭爱女说:“爱女,你会吹树叶吗?”   “不会。”   阿福说:“我教你。”   阿福捏起一片树叶,轻轻吹奏起来。婉转细弱的曲调,稍远一点便听不见。   “你吹的什么曲子?吹的可真好。”   “北边的曲子。”   城外,贺兰逢春大营。   “博陵公找我?”   贺兰逢春跟元天赐,还在研究作战部署。一个身穿甲胄的青年将军手抱着头盔,大步迈入中军帐。   这人生的蜂腰猿背,高个子,两条大长腿,肤色白皙,俊眼修眉,单看相貌十分出众。贺兰逢春见了脸上大喜,叫了声:“韩烈,你过来。”   这叫韩烈的年轻将军,连忙神态谦恭地上前行礼:“博陵公。”   贺兰逢春眼神跟打量小老婆似的,将这爱将上下瞄了一圈,笑:“不错嘛。看你最近礼仪表现好多了。多学学。长得人模人样,别动不动举止跟个乡野村夫似的,丢人现眼。”   韩烈嘿嘿一笑:“是博陵公教导得好。”   贺兰逢春指着韩烈,得意洋洋向云天赐笑道:“这个人,韩烈,听过没有?先前一直在葛荣麾下,一员猛将,鲜于修礼就是他杀的。被我给招降了。他是六镇人,出身怀朔。六镇起义的时候,卷入叛军,被朝廷安置到冀州,后来跟着葛荣在河北参与起事。我征讨葛荣时,他投了我。”   云天赐笑容温和:“韩将军,果然一表人才。”   贺兰逢春笑:“这些日子被我调.教的顺眼多了。你没见他原来什么样子,邋里邋遢,三天不换衣服,不刮胡子。我这个人,就见不得那种不修边幅的人。但凡让我看到他一天不换衣服,胡子拉碴,我就一脚把他踹出帐去。什么臭烘烘的德性,好意思来见我。现在好,还学会熏香了。”   贺兰逢春笑:“你过来我闻闻你熏的是什么香。”   那韩烈一点也不见外,笑嘻嘻便把袖子伸过去:“博陵公闻闻。听说博陵公爱熏香,末将常闻着博陵公身上香味,因此也学了点。这玩意儿还真是讲究,光名字就几十种。”   贺兰逢春闻了一下,顿时移开鼻子,嫌弃道:“这熏的什么味儿,味道太浓了。熏香的味儿,要在似有似无间,才引人入醉。不是把自己变成香料筒子,那成了腌肉了。”   韩烈嘿嘿一笑:“还是博陵公懂,末将下次记住了。”   “言归正传。”   贺兰逢春道:“我叫你来有事。乐平王殿下今夜要出城来。你带一队人马,去黄河边迎接,务必将殿下安全接到大营。”   韩烈道:“末将领命。”   韩烈正要走,犹豫了一下,又回头。   “博陵公……”   “欲言又止。”   贺兰逢春道:“有话就说,婆婆妈妈做什么。”   韩烈道:“我想求博陵公一件私事。”   贺兰逢春道:“什么?”   韩烈道:“末将有一个妹妹,多年前入了宫,失了音讯。过几日,进了洛阳城,能不能拜托博陵公,替我打听打听她的下落。我怕到时候大军入城,宫中生乱,万一有误伤。”   贺兰逢春摆摆手:“知道了,先去办你的事。” 第9章 图谋   韩烈前脚离开,后脚,守卫又来禀报。   “博陵公,禁卫军武卫营费将军到了。”   贺兰逢春大喜:“快请进!”   一个身影高大,面相沉稳谦恭的中年男子,身穿黑色大氅,头戴黑色风帽,脚步稳稳地进到帐中。贺兰逢春同云天赐一并到帐门口相迎,开怀大笑。   “朗兴兄。”   “博陵公。”   费穆跟云天赐同朝为官,相识已久,彼此见礼。   贺兰逢春兴高采烈地拉着费穆的手说:“朗兴兄啊。从我知道太后派你来迎战,我就知道,我的大事已成了一半。”   费穆不苟言笑,随他往帐中坐定。   他摘下风帽,露出全副面孔。眸若双星,目光精湛:“博陵公别来无恙。”   贺兰逢春给他倒酒,摊手笑:“你瞧我?有恙无恙?好的很!倒是太后她老人家,而今要有恙了。今日你出现在这里,太后她知道了,怕是要气得吐血。”   “我倒不明白。”   贺兰逢春心下纳闷:“太后已经昏聩成这样了?知你我有交情,还派你领兵。”   他提着酒壶:“她莫不是在给我下套?”   费穆端坐道:“太后不容易。而今朝中无人可用。武卫将军之职,一直是我担任,她要是临阵换将,还轮不到我向博陵公投诚,恐怕禁卫军登时就要造反。她当然不信任我,所以她让她的亲信李道规领兵,部署禁卫军作战。李道规那点本事,平日里嚣张跋扈,临事则畏首畏尾,哪里指挥得动禁军。而今求爹爹告奶奶,也没人理他。”   贺兰逢春单刀直入:“我若入军洛阳,禁卫军能否投诚?”   费穆道:“乐平王答应做皇帝了?”   贺兰逢春道:“是。”   费穆道:“博陵公又不是不知。洛阳虽号称有禁卫军二十万,其中有几人能作战,又有几人忠心于朝。当初六镇叛乱,朝廷派广阳王云渊率十万禁军前往平叛,结果一败涂地。后来是靠的柔然发兵才镇压住。不是云渊无才,实是禁军久疏战事,加之朝中人心不齐,勾心斗角,互相拆台。云渊乃是宗室中唯一一个能带兵打仗的良才,也被陷害身死。而今朝中无人能领兵。这些年,河北叛军,全靠博陵公与之作战,朝中无人不服。禁卫军素来也仰望博陵公的威名。说句大不敬的话,乐平王答不答应,禁卫军都会投诚。”他看向贺兰逢春,目光犀利。   费穆饮了一杯酒。   “为何?”   “为了活命。乱世来临,当依附强者。”   费穆道:“禁卫军会投诚,但博陵公毕竟不姓云,无法服众。乐平王素来有名声。而今天下是一盘散沙,需要一个有才德有贤名的君主来收拢人心,稳住局势。否则,就算博陵公今日能顺利攻入洛阳,恐怕也只能成为天下的活靶子。”   贺兰逢春面带狡黠,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听出来了,你是乐平王的人。”   “何以见得?”   “你在替乐平王说话。”   贺兰逢春道:“莫不是乐平王怕我使诈,担心我会骗他出城,再用什么阴谋诡计,所以让你来先行试探?”   “我是为乐平王,也为了博陵公。”   费穆举着酒:“博陵公眼下最要考虑的,不是如何入洛,而是入洛之后,如何安天下。当年董卓也入了洛阳,结果可不怎么好。天下诸侯,率相起兵讨伐,最后身败名裂。博陵公想登高,需知高处不胜寒。”   贺兰逢春道:“这也是乐平王的话?”   费穆道:“我来想替殿下,问博陵公三个问题。”   贺兰逢春道:“什么问题?”   费穆道:“博陵公是魏国之臣,为国尽忠,非止一日。自正光五年六镇叛乱,并冀二州,皆被叛军所占。葛荣、鲜于修礼之徒,拥兵二十万,高举义帜,屠戮州郡。至今四年,朝廷未能平定,反而愈演愈烈。去岁,齐王萧宝夤占据长安,自立为帝,麾下十万人众。今年三月,尉迟就德起兵幽燕,率饥民造反,而今部众已有五万余人。南边萧衍的梁国更是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渡过长江,吞并咱们魏国。殿下想知道,博陵公选立了新君之后,打算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凭借博陵公的两万人,还有屡屡败绩,战斗力和忠诚皆不可靠的禁卫军?”   这个问题太严峻,贺兰逢春一时语塞。   贺兰逢春道:“殿下第二个问题呢?”   费穆说:“这便是殿下的三个问题。”   贺兰逢春半晌不语。   费穆道:“博陵公眼下虽能强过太后,强过禁军,但尚不足以强过天下万万人。都知道我魏国,而今内忧外患。萧宝夤有十万人,葛荣有二十万人,兵力都比博陵公多,且对洛阳虎视眈眈。为何他们不动兵,让博陵公你来动兵?无非就八个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博陵公出兵,先把局势搅乱,他们再坐收渔利。”   “即便贺兰逢春不入洛,洛阳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早晚要亡国。”云郁倚坐在船舷上,伸手撩了一把黄河水。   “覆巢之下,无有完卵。”   他的声音温和而清雅,随着水流而逝,消失在静夜。 第10章 会面   贺兰逢春和云郁的这次密会,可以说是筹谋良久,预演良久。   无数人在贺兰逢春的面前,轮番上阵地游说,说乐平王为人如何谦恭,如何慷慨,如何善解人意。又或说其人相貌如何俊美,风姿如何飘逸,谈吐如何优雅。致使贺兰逢春对此人,虽未能谋面,但心中却神往已久,恨不得早日一睹其风采。   而云郁,素来关心政事,心有抱负。知天下丧乱已久,朝局昏暗,女主窃国,乱兵四起。朝廷里尽是贪蠹食利的小人,却无一个能征善战的良才。贺兰逢春崛起于行伍,手下尽多精兵良将,有平定四方之能。云郁有心招揽他为己用,故甘冒奇险。哪怕明知贺兰逢春而今兵锋向洛,双方敌对,仍孤身一人,来到贺兰逢春的军营,可谓是竭尽坦率赤诚之心。   贺兰逢春见云郁第一眼,就看的迷迷瞪瞪,只觉得仙人下凡。   啊!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艳之女子!   哦不对,是男子!   这相貌,这姿态,这谈吐,难怪能迷倒一番文武大臣。弄的那云天赐、费穆等人天天小嘴叭叭地替他说好话。   而云郁,见到贺兰逢春,也有点惊讶。   贺兰逢春居然是个美男子。   往常只知道这人会带兵,擅长打仗,知道他年纪很轻,三十出头,却很少听说他相貌。直到这夜见了面云郁才发现,这人模样甚是俊美。身材高大,皮肤洁白。他是胡人,有点色目人的长相,五官轮廓极分明,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睫毛浓长的大眼睛下,是一双宝石般的绿色眼珠。   这个三十岁的英俊男人,就是领兵一方,曾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   出乎意料。   不仅如此,贺兰逢春的一干幕僚,将军,也都个个英俊非凡,就跟堂子里挑出来的似的。哪怕云郁这一脉素来自诩相貌好,一家子美男,看这情形,也免不得吃惊了一下。   当然,贺兰逢春绝无那方面的癖好。   他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正儿八经的喜好女色。这人就只是,单纯自恋,觉得自己长得英俊,所以喜欢跟美男子相处,见不得丑人。   这第一晚,相见甚欢。贺兰逢春跟云郁,莫名都有种新郎见新娘,新婚大喜的感觉。贺兰逢春的这些部将,则一个个跟喝喜酒的似的,眉开眼笑,一团欢喜。贺兰逢春在主帐中设宴招待,众人陪同。大宴一场,众人散去,贺兰逢春又拉着云郁,要单独跟他喝酒。云郁是不喝酒,这贺兰逢春醉了,一个劲嬉笑,拉着他的手劝。云郁见他醉态可掬,拒不过,笑道:“我是真不喝酒。不过既然博陵公喜欢,我便陪博陵公饮一杯罢。”   云郁就不该答应跟他喝酒。贺兰逢春这人好酒,而且酒品奇差,喝到半醉,就开始胡言乱语,醉醺醺拉着云郁说:“我平生阅人无数,从未有对人,像对殿下这般一见如故。若不是怕尊卑有别,我真想跟殿下拜个天地。”   云郁道:“拜天地?”   “没没没。”   贺兰逢春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义结金兰,不是两口子。我跟云天赐,当初也是一见如故,结拜的兄弟。”   云郁笑:“博陵公真是个直爽的人。”   贺兰逢春盯着云郁,两眼迷迷地笑:“殿下今年几岁?”   云郁道:“虚岁二十一。”   贺兰逢春笑的跟朵花似的:“我长殿下九岁。殿下若不弃,可唤我一声兄。”   云郁道:“这可使不得。”   贺兰逢春道:“怎么使不得?殿下唤我一声兄,我唤殿下一声弟。亲亲热热,和和睦睦,岂不好?”   云郁见他醉了,也不愿回答,只笑。贺兰逢春一边拉手,一边搭着膀子,搂着腰,酒气扑了云郁一身。   “殿下。”   云郁将酒壶拿开:“博陵公,少喝些。”   贺兰逢春梗着脖子:“谁不许我喝酒?”   云郁道:“不是不许喝,是今日太晚。博陵公该休息了。”   云郁对这人,是保留距离的。毕竟初次见面,彼此身份特殊,但贺兰逢春这人,很没有界限。清醒的时候还好,一喝醉,完全暴露了。先是缠着云郁,非要结拜。云郁认为二人往后是君臣关系,自是不可能跟他认兄弟,找理由搪塞了。贺兰逢春又要把女儿嫁给他,云郁认为他女儿年纪太小,便说不妥,回头再商量。贺兰逢春兄弟也没拜成,女儿也没嫁成,就非要搂搂抱抱,跟云郁睡觉。云郁拗不过,只得答应了,二人摇晃搀扶着往床上去。云郁不习惯跟陌生人同睡,这贺兰逢春一身酒气,睡觉还打呼噜,一会打酒嗝一会放屁,简直是玷污美男子的形象。云郁愣是被弄的一夜没睡着。贺兰逢春打一会呼噜又翻身,抱着他当女人摸。云郁三番五次将其推开,半夜实在受不了,起身挽袖,将他用力踹了两脚。   当然,次日,贺兰逢春酒醒,又恢复了正常。云郁刚起床更衣,解完手,裤子都还没系上,贺兰逢春便直接闯了进来,笑嘻嘻请云郁一道用早饭。   云郁在别人地盘,也不好责他进来不通报,只得假装淡定地将裤子穿好。贺兰逢春全程围观,也不走。云郁只得笑说:“博陵公起的早。”   贺兰逢春也笑:“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云郁笑:“好。”   贺兰逢春惭愧道:“我这一喝酒就忘形,殿下勿要见怪。”   云郁笑道:“哪里,我昨夜也喝醉了。”   贺兰逢春让人给他备了衣服,云郁一边穿衣,一边说:“早膳好了,博陵公派人传话就是,怎么自己亲自来?”   贺兰逢春笑:“理当亲自来。一会用了早膳,我想同殿下到附近山上走走。”   云郁道:“博陵公有话要跟我谈?”   贺兰逢春笑。   云郁同贺兰逢春一道用饭。一碗清粥,几样小菜,饭毕出帐,只见营门外已经有人在等候。云郁的两个兄弟,任城王云祁,陈郡王云岫,白衣翩翩,并肩而立。贺兰逢春手下的几个将领,还有云天赐在侧。   贺兰逢春道:“走,咱们一道,上山打猎去。”   贺兰逢春带了兵马。   众人骑马同行。   打猎不是目的,谈话才是。到了山上,随便猎了几只野兔,贺兰逢春道:“韩烈,你陪义兄,还有任城王陈郡王到附近去转转。留一队人马在附近,我跟乐平王殿下有话说。”   韩烈道:“末将知道。”   云郁也跟云祁和云岫说:“你们去吧,我跟博陵公单独走走。”   兵马悉数退远。   只剩下二人,贺兰逢春挽着马缰绳,笑向云岫道:“殿下上午还没猎到东西呢,要不我再陪殿下去树林转转?”   云郁笑道:“甚好。”   贺兰逢春看他纵马在前,少年衣带如风,英姿飒爽,笑:“殿下弓马甚是娴熟。”   云郁道:“从小学骑射。”   贺兰逢春道:“殿下喜欢打猎?”   云郁道:“还行吧。心烦的时候骑马出来打打猎,吹吹风。”   贺兰逢春道:“殿下少年得志,官高位显,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贺兰逢春骑马追上他,和他并排行。   云郁道:“哪里奇怪?”   贺兰逢春道:“我以为像殿下这样的人,事事顺心如意,心情自然高兴。”   云郁笑:“博陵公看我哪里像顺心如意的样子?让博陵公笑话了。我虽然姓云,名为皇室宗亲,可自幼丧父。家父之死,是从小悬在我头上的一片乌云,不敢探究也不敢过问。八岁入宫伴读,侍奉太后和陛下,临深履薄,不敢有一日懈怠。太后和陛下母子水火不容,你以为我夹在中间日子能好过?无非是两头讨好,两头受气。刚过了十六岁,母亲去世。三年丧期刚满,又被贬官。家丧完了又是国丧,无一日睡得安稳。而今二十有一,无官无业,无妻无子。哪有什么风光,不过是外人看着罢了。”   贺兰逢春笑:“殿下不常同人说这些吧?”   “这种话能跟谁说?”   云郁笑:“只能跟博陵公诉诉苦了。”   贺兰逢春道:“殿下就没有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   云郁笑了:“哪里去找红颜知己?勾栏妓院?还是丫鬟婢妾?”   贺兰逢春道:“勾栏妓院,丫鬟婢妾,也没什么不好?”   云郁道:“罢了吧。我不喜欢出身卑贱的女子。” 第11章 王八蛋   “殿下喜欢名门闺秀?”   “也说不上,只不过家母出身名门。若要娶妻,自然看重门第。”   贺兰逢春道:“殿下不喜欢出身卑贱的女子,又不喜欢名门闺秀。那不知什么女人才合殿下胃口?”   云郁笑:“博陵公,话扯远了。”   贺兰逢春笑:“那咱们就言归正传。”   云郁道:“博陵公,要不,咱们下马?”   贺兰逢春爽快答应。   云郁上前,低头一笑,伸手拉了他手。   “博陵公?”   贺兰逢春被他笑的心驰神荡,手亦感觉到温热,见他姿容如画,又亲昵爱人,自是欢喜不已。反手亦拉他手,另一手则抚其背。云郁看不远处有片山崖,道:“博陵公,咱们去那边。”   两人站在山崖前,往下观望,只见松林绵延,松涛阵阵,凉风迎面而来,透衣而爽。云郁指着这山:“博陵公知道,咱们所在是什么山?”   贺兰逢春道:“崤山。”   云郁伸手,遥指着那云雾间:“那呢?”   贺兰逢春什么都没看到。   “那是雾。”   云郁道:“今日雾气大,看不大清楚,不过天气若晴朗时,是能看清楚的。咱们前面过去是黄河。远处那座山叫邙山,风景如画,位于洛阳城东北。洛阳人喜欢在山上修建坟墓。帝王将相,归葬于此。听说山上还有汉朝时的旧墓,不过年代久远,多被盗掘。”   贺兰逢春笑:“殿下怎么说起这个?”   云郁笑:“看哪里合适,给自己挑个地儿啊?”   贺兰逢春脸一白:“殿下开玩笑吧?”   云郁笑:“博陵公别误会。洛阳人不讳言生死。”   他踩了踩脚下的悬崖:“我觉得这地就不错。站的高,看得远,风景又好,如果我自己有那天,我就葬此处。”   贺兰逢春道:“可没有人把墓地选在悬崖上的。”   云郁道:“习惯了就好。咱们现在不就是踩在悬崖上吗?”   贺兰逢春道:“殿下这话有深意啊。”   云郁道:“博陵公试算,而今围绕洛阳的,有多少敌人?共有多少兵马?”   贺兰逢春道:“长江那头,萧氏皇帝,有四五十万兵马。长安萧宝夤有十万,葛荣有二十万,尉迟就德有五万。加起来将近有七十万兵马,都是敌人,一心要把咱们踩成肉泥。”   云郁叹道:“博陵公,形势凶险啊。”   “那殿下有何打算?”   “你,和我。”   云郁望着他:“博陵公你有将帅之才,扫敌荡寇,天下只有靠你。我忝为皇室宗亲,父上有些虚名,收揽人心,招抚安慰,天下只能靠我。”   “只要你我能互相信任,携起手来,□□定国,中兴王室,不是没有可能。现在洛阳都指着你我。咱们之间,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我明白殿下的意思。”   贺兰逢春道:“只是我同殿下素昧平生,要合作,需得有信任。”   云郁道:“博陵公是要提条件吧?博陵公请说。”   贺兰逢春道:“你我合作,需得以婚姻为媒。”   “博陵公的意思是,联姻?”   贺兰逢春道:“我知殿下还没有娶妻。我若支持殿下登基,贺兰氏之女必须位主中宫。不能是妃,也不能是嫔。”   昨夜醉后之言,云郁已猜到他有此意。   “博陵公有所不知。”   云郁道:“历来帝室立后,都是要铸金人。这要看天命,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贺兰逢春不以为然说:“不过皇后而已,又不是皇帝,何以非要铸金人?我和殿下商定就罢了。”   “这是皇室历代的规矩,不好违逆的。当年太后将自己的侄女嫁进宫中,想立为皇后,因为手铸金人失败了,最后只得封了个贵妃。太后的侄女尚且如此,何况是别人。再说,我记得博陵公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嫁进宫中,另一个年仅十四岁,是不是太小了一点?”   贺兰逢春道:“十四岁也不小。你要是嫌小,你不碰她就是。等过几年大了些再圆房,有何不可?我又没让你现在就跟她同房,你管她是小是大?”   贺兰逢春有些恼怒。   云郁道:“我可以答应博陵公让令爱入宫,封为贵妃。但立后之事还需再议。否则就算我同意,朝臣也不同意。”   贺兰逢春道:“哪个朝臣敢不同意?让他来跟我说。”   云郁道:“博陵公,中宫之位,关系甚重。需得有理由服众。”   “正是关系甚重,所以才要贺兰氏入主中宫。你是皇帝,我女儿是皇后,咱们才算得上是亲密无间。否则我去出兵打仗,朝中人人欺到我头上。”   云郁道:“博陵公,我保证,不会有人凌驾到贵妃头上。”   贺兰逢春道:“我不信任你。你背后那些诸王,士族,朝廷大臣,谁敢信你。”   云郁道:“博陵公,我发誓绝不立后。贵妃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若贵妃铸金人能成,我愿立贺兰氏为皇后。”   “放狗屁。”   贺兰逢春说:“你当我傻?贵妃和皇后能是一个意思?”   “博陵公,说话就说话,不必骂人。”   贺兰逢春说:“那要是金人铸不成,我贺兰逢春不是要丢脸丢到黄河去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要殿下取消铸金人,直接立贺兰氏为皇后。”   “博陵公,你这样要求有点过分了。”   贺兰逢春见他面色冷峻,知道他也有些生气:“我刚才激动了,殿下恕罪。”   云郁忍着气:“无妨。凡事都可商议。”   贺兰逢春退了一步。   “那就按你说的,立贵妃。立不立皇后,看老天爷的意思。至于你要三宫六院,宠谁爱谁,我不管。但是立了贵妃之后,你不能再立别的女子为皇后。且,皇长子必须由贵妃所出。”   云郁听他说的好笑:“那要是令爱不争气,偏生不出儿子呢?今日本是我和博陵公谈合作,怎么博陵公的语气,似是要挟我?博陵公现在还没进洛阳,连太子之位都预定了?”   贺兰逢春道:“好,太子的事以后再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殿下登基之后,我的大军,要常驻洛阳。我要在洛阳城建造兵营,驻扎军队。朝廷要提供建造兵营的费用,还有军需粮草。”   云郁的脸色,比刚才更冷漠,漂亮的脸孔呈现出一片凝白:“博陵公没听过那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京师重地,只能禁军驻扎,怎能让外将驻军?博陵公要是常年在洛阳驻军,我这个做皇帝的,还能睡得着觉吗?博陵公哪天一不高兴,让人提刀就进宫来,砍了我头去,我敢说一个不字?博陵公要这么着,何不直接立个小儿当皇帝,或是干脆自己登基,还同我商量什么?”   贺兰逢春疑惑:“我好端端的,为何要砍你头?”   “那我怎么知道。”   云郁道:“博陵公而今好端端的就要在洛阳城驻军,我也是始料未及。”   贺兰逢春道:“城里不行,那就城外。”   “绝无可能。”   云郁斩钉截铁道:“洛阳城一百里之内,任何外将不得驻军。”   贺兰逢春道:“我不驻军,谁来保护洛阳?谁来保护皇上?”   “洛阳自有禁卫军保护。”   贺兰逢春道:“皇后之事可议,这条绝无商量。殿下必须同意。”   云郁道:“我若不同意呢?博陵公要是想立个傀儡皇帝,何需如此大费周折。博陵公自己定了就是。博陵公既然问了我,就算你把刀架我脖子上,我也还是三个字,不同意。”   贺兰逢春道:“你这是不给自己留活路。”   云郁冷眼瞥他:“博陵公若是看我不顺眼,将我推下这悬崖,我就一命呜呼,连动刀子都省了。要不要我自己跳?”   下山的时候,众人都看出贺兰逢春和云郁,二人样子古怪。像是吵了架。   云郁还好,神态自若,贺兰逢春就是个直脾气了,脸上跟团了朵乌云一般,火气噌噌在头上冒,恨不得吃人。   回到帐中,韩烈小心翼翼道:“博陵公,跟乐平王谈的不妙?”   贺兰逢春怒踹了他一脚:“关你屁事!问你妈个头!给我滚!”   韩烈连忙就滚。   贺兰逢春一脚踹翻桌案,气咻咻道:“来人!把费穆、云天赐给我叫过来!”   不一会儿,费穆、云天赐就过来了。   贺兰逢春破口大骂道:“你们告诉我这人好说话。你大爷的!他妈的这王八蛋哪里好说话了?我说立皇后他找理由,说立太子他不同意,我说我要驻军,他就跟我翻脸,还说让我自己去登基。铁公鸡一个,一毛不拔,软硬不吃,茅坑里的石头,油盐都不进。这种王八蛋,你让我立他当皇帝?我拿刀杀了我自己!”   费穆和云天赐脸都绿了。   贺兰逢春骂道:“敢情这王八蛋的意思是,我帮他当上皇帝,我什么都不取,等他皇位坐稳,我就带上兵我自己滚蛋?我还要把女儿给他,当什么不值钱的狗屁贵妃。我还要去帮他打仗,给他平定叛乱?弄清楚,现在是我有兵,是他求我,他想要当大爷,让我给他当孙子!我干他娘!”   贺兰逢春发火道:“你们一个劲地在我面前举荐他,你们把老子带到沟里。现在遇着这么个玩意儿,你们说怎么办?老子不行了,你们去跟他谈。”   云天赐道:“他不是许了给博陵公封王?”   贺兰逢春道:“老子要那虚名干甚么?要我空着手离开洛阳,我手下的将士们也不能同意!”   费穆道:“博陵公切莫动怒,事情还可以再议。殿下也不是不近情理的人。不会不念及博陵公的情谊。”   贺兰逢春挥手道:“老子不跟他说了!你们找人跟他说去!”   另一面,云郁回了帐中,也在发火。   “他要立皇后,他要立太子,他还要在洛阳城里驻军,他何不自己当皇帝算了?他要的不是跟我合作,他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傀儡。他要是这样提条件,那就没什么可谈了。”   云郁跟贺兰逢春都感到怒不可遏。   谁都没想到,对方是如此的霸道、专横、强势、不可理喻!   乐平王云郁此人,看起来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然而实际上却是霸道、专横、强势、不可理喻!气得贺兰逢春想把他头拧下来。   而贺兰逢春此人看起来就是个暴脾气,实际上也是霸道、专横、强势、不可理喻!气的云郁只想一剑斩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哟。 第12章 相逢   贺兰逢春派云天赐、费穆去跟云郁谈。   这二人都不敢去。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都跟他相熟?”   费穆道:“乐平王的性格,这两个条件,他怕是不会让步。”   贺兰逢春:“什么意思?你是要我让步?”   费穆道:“博陵公是外将。驻军洛阳,怎么都说不过去。洛阳有禁卫军驻扎,若博陵公执意驻军,导致君臣相疑,绝非好事。博陵公无非就是想看着皇上,可眼下各州郡造反,等这边新君登基后,势必要派博陵公去平定叛乱。博陵公也得带着大军走,不可能守在洛阳。”   贺兰逢春道:“那就等于是,我白来一趟,为他做嫁衣?洛阳局势如此复杂,朝中诸王,文武大臣,各有势力,到时候我的大军一撤,他们能铁了心支持皇上?不说他们,单说禁卫军,就是首鼠两端。殿下年轻,不知此事凶险,只想着要防我,却不想我走了,谁来保护他。洛阳那些人要是不听话,我又不在,他的小命都要送掉。”   费穆道:“其实我有一计,既能解四方叛军之困,又能解当下燃眉之急。”   贺兰逢春:“何计?”   “立威。”   费穆道:“将军而今兵马不过万人,却能长驱直入洛阳,前方没有兵锋阻挠,皆因推奉主上,顺应民心之故。既无战胜之威,又群情不驯。现京师凭将士之众,百官之盛,听闻将军虚实,必存轻视侮慢之心。眼下若不大行诛罚,建树亲党,一旦将军北归,恐怕不等到越过太行,内难就会兴起。到时殿下和我等,跟将军合谋者,恐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贺兰逢春望向云天赐:“义兄怎么看?”   云天赐点点头:“杀人立威是必要的手段。”   贺兰逢春后背微微绷直:“那你们说,杀谁?”   费穆压低了声:“要我说,一个不留。”   “全杀?”   贺兰逢春心惊了一下。   哪怕他是个久经沙场,杀人如麻的老将,听了这种话,还是不免有点瘆得慌。   战场上杀的人再多,不过是些身份低贱的乱民。贱民杀十万,杀一百万也不嫌多,费穆口中说的这些,可都是王公贵族,个个身份贵重,背后都代表着一方势力,岂是能随便杀了的?   费穆看他露怯:“博陵公是否怕了?”   贺兰逢春嘴上不肯承认。   “我怕什么?我是在担心,朝中毕竟还是有些忠臣,总不好全部都杀光。”   费穆不以为然:“天下哪里有忠臣。洛阳朝廷,全都杀了,一个都不冤。这些人皆是贪蠹食利,恶贯满盈之辈。魏国栋梁基石,就是这群人掏空。博陵公自正光五年受命在六镇平叛,迄今五年,不是没尽心竭力,何以叛军越平越多,天下越打越乱。四方乱军,从最初一两万人发展到而今的几十万人?一间大厦,若是年久失修,栋梁毁坏,墙里都是蛀虫,一但着火,不烧干净,是不会罢休的。”   贺兰逢春犹如清夜闻钟,醍醐灌顶一般,眼睛发直,浑身都颤栗起来了。   云天赐则有些谨慎:“这件事,需不需同乐平王商议?”   费穆道:“这件事博陵公能做,殿下不能做。殿下毕竟是皇室宗亲。若说了,恐怕陷他于不义。”   费穆道:“天赐在朝中,有什么亲旧?”   云天赐道:“我有什么亲旧。我名为宗室,血脉早就比水还稀了。”   贺兰逢春问费穆:“你在朝中有什么亲旧?”   费穆道:“我是禁卫军的人,我交好的,都是禁卫军的武将。与王公大臣无甚亲旧。”   贺兰逢春道:“我在朝里倒有几个亲旧,到时候派人去知会他们一声。”   费穆给他出主意:“咱们留在城外,暂不入城。让殿下先行登基,诏告天下,然后让所有王公大臣依礼出城来,迎接天子登位。趁其不备,一举杀之。届时只有文武百官,守城的禁卫军已经投降,博陵公在这里,城里的禁卫军也不会出来。用天子的名义下一道旨,安抚住禁军。”   云郁是四月九号出城,把守河桥的武卫将军费穆,弃守投降,奔往贺兰逢春军营。   是夜,贺兰逢春的大军占领河桥。   次日,云郁随贺兰逢春再次向南渡过黄河,抵达洛阳城下,并在贺兰逢春、费穆等人的拥护下,于城外登基。诏封贺兰逢春为太原王,封皇长兄任城王云祁为无上王,封陈郡王云岫为始平王,余者加官一级。   称帝的诏书被贺兰逢春派人送到洛阳。   把守洛阳城门的郑季明、郑先护听闻诏旨,打开城门,率领守城的禁卫军悉数投降。太后听闻,知大势已去,下令带着小皇帝元钊,还有所有后宫妃嫔,全都逃出了皇宫。   洛阳宫全乱了。   宫女太监,四散奔逃,各署衙门半日之间全变成了空荡荡。连负责守戍宫门的金吾卫,都解甲脱衣,跑的没了影。阿福早上和郭爱女一早去殿里,同宫人们一道为太后祈福,刚进行到一半,不知道谁,发出了一声尖叫,紧接着大殿就喧哗起来。先是殿外的太监跑起来,接着众人都开始跑。混乱中只听到有人大叫道:“贺兰逢春的兵入城了!太后带着小皇帝跑了!”   阿福跟郭爱女,赶紧趁乱回房间收拾包袱,换了身旧衣,找出事先准备好的灶木灰往脸上抹了一把。那时宫中大乱,二人跟着乱逃的宫女一块出宫。逃到建春门时,只见宫门处已经无人把守。街道上全是奔逃的人群。这种时候,普通百姓,最怕的就是——屠城。有人在跑,又有人在大叫:“贺兰逢春的大军还在城外,没有入城,是乐平王登基了!”   乐平王三个字,似乎具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乐平王素来有贤名,不会滥杀的。”   的确,除了四散的百姓,城中并未见到贺兰逢春的兵马。   一队禁卫军打扮的人,纵马飞驰入城,到各府寺宣诏:“去传,所有官员,立刻回衙署点卯候旨。凡到者皆不治罪,凡不到者,立刻拿下。”   一时间,几十路禁卫军一起冲进各官署衙门,将躲在家中的官员,都揪到官署中点名。各衙门外面都聚集了围观的百姓,只见那领兵的将军喝道:“圣上有命,朝廷追捕乱党,与尔等无关。百姓各归其家。凡有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或趁机煽动流言,图谋不轨者,即刻捉拿,就地问斩。”   一时各衙门,官员都到齐了。几道旨意宣下来,群情似乎缓和了一些。   百姓们见官员都不跑,于是也都停了下来,只是聚集在各级官署外面,议论纷纷,都不肯离去。   当场,官府外面就杀了好几个人。   阿福正看傻了,突然人群里大叫了一声:“契胡兵进城了!”   只听得马蹄声镗踏,一队契胡兵脱弦的箭一般,驰纵而来。北地的契胡人,跟汉人不一样,皆着短衣,穿皮袍、皮靴,头发不像汉人那样用冠束起来,而是编成辫子。身材比汉人要高大健壮许多,轮廓又异常的深邃,武器用的刀,也比寻常的大,感觉一个能砍常人十个。光看相貌就让人惊骇。   百姓纷纷逃窜。   这是一支契胡兵队伍,然而为首兵的,却不是契胡人,而是个汉人模样的男子。白皮肤,黑眼黑发,相貌极俊美。他穿着甲胄,头戴风帽,率着一队兵,纵马疾驰过街。阿福陡然觉得那面孔十分熟悉,一时情急的舌头都打卷了:“那、那、那个……”   郭爱女拼命拽她:“快走啊!那什么那!”   阿福急的叫道:“那个人好像我哥哥!”   “什么你哥哥!”   郭爱女死命拖着她跑:“快点走啊,这是贺兰逢春的契胡兵,他们要杀人了!”   “那真的是我哥哥!我不会认错的!他就是我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   阿福甩开郭爱女,急的冲到街上去:“哥哥!哥哥!”   那队伍疾驰而过,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样子。阿福刚冲到街边,就被马背上的人一鞭子抽了过来:“滚开,找死!”   阿福被那鞭子带的一跟头栽倒在路边,那鞭子把她袖子上衣服抽烂了,胳膊上皮破血流,额头也撞在了树上。一时两眼冒金星,脑子里翁嗡嗡地响。阿福还没回过神来,郭爱女冲过来扶她:“你疯了,你找死啊!不要命了!你刚才差点被马踩死知不知道!”   阿福也没觉得疼,只是心里狂喜,一颗心跳的咚咚的。她扶着自己流血的胳膊:“我没事。他们是去哪了?”   郭爱女说:“看方向,是往宫里去的。”   阿福道:“我知道了!他们是贺兰逢春的人,这会是去宫里捉太后皇上,好立功呢!所以跑这么快!” 第13章 心猿意马   可是太后并不在宫里。   阿福离宫的时候,听说太后带着妃嫔们,往永宁寺出家去了。   “咱们还是快离开吧。你不是要回家乡去吗?趁着现在城门还没戒严。”   “我不走了。”   阿福拉着郭爱女的手:“我刚才看到的那个人,真的跟我哥哥长得一样。兴许那个人就是他,我要留下来找他。”   郭爱女有些惆怅,没想到两人就要这么分手了。   郭爱女担心她:“你真的没有看错吗?”   阿福说:“他化成灰我都能认得的。”   郭爱女知道,她这么多年,一心就想找到她哥哥。而今既然看到了人了,必定不会再走。郭爱女说:“你要留下,那我就不陪你了。可是他骑着马,又带那么多兵,你打算去哪里找他?”   “太后在永宁寺。”   阿福说:“我去永宁寺外面等,一定能等到他。”   “阿福,你听我一句劝。”   郭爱女担心说:“你认得他,他不认得你。现在城里正乱,刀兵可不长眼。你即便要找人,也挑个时候。太后在永宁寺,贺兰逢春又带那么多的兵,那是你去的地方吗?”   阿福想了一下,觉得郭爱女说的也有道理。   日落时,阿福跟郭爱女,在洛阳城外分别。   黄昏的夕阳洒在二人身上,照的阿福小脸脏兮兮,鼻子挺翘翘的,眉眼却透着几分秀丽。一辆牛车,从小路上出来,是郭爱女的舅舅,接她上车,回家乡去。   郭爱女命好,天下大乱,她还有家人。   自己却只有一个了。   “阿福,你听我说。”   郭爱女坐在马车上,拉着阿福的手担忧说:“那些契胡人,不好惹。你没个相识的,怎么找得到你哥哥。你去找乐平王。天下人都说,乐平王是好人。”   “我打定主意了。”   阿福说:“我不出宫了,我要留在宫里。乐平王兴许不会见我,但我还是要去求他。不管什么法子我都要试一试。”   “你保重。”   “你也是。”   两个小丫头就此分别。   天快黑了,阿福害怕赶夜路遇到贼,因此赶紧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北走。   听说乐平王登基了,现在贺兰逢春大军驻扎在黄河边的淘渚,乐平王这会,应该也在淘渚。阿福对能不能见到这个人,心里可是一点儿底都没有。   她一路,听到水声。   阿福知道这里离黄河很近。白天被鞭子抽烂了胳膊,这会伤口开始疼了。阿福忍着痛走到河边,想洗一下伤口。   身上的衣服,袖子已经烂了。她小心翼翼,瞅了一下四周,见僻静无人,便悄悄脱了衣裳,从小包袱里找出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换上。   她拿了一块手帕沾水,将伤口周围干掉的血污擦干净。她自己带的有金疮药,敷了一点药膏,再用布裹好伤。   洗手的时候,她从镜面一样的水波中,忽然看到自己的脸。阿福才发现自己脸上有些脏。她捧起水,洗了一下脸。又含水漱了漱口。   她到了贺兰逢春的军营,远处只看到很多帐篷,亮着很多火把。阿福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想找人,又不知道该找谁。正探头探脑间,就被巡夜的卫兵给发现了:“何人擅闯军营?”   两个卫兵,顿时将她捉住,带到头领面前。阿福大胆说:“我是乐平王府上的婢女,乐平王认识我,我要见他。”   “她说她是乐平王的婢女,带她见太原王去。”   阿福被带到一间营帐外。   士兵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一个二十来岁,三十岁的英俊男子,长身玉立,一身白衣从帐中走了出来,用他那双漂亮的绿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眼阿福。   阿福没认出这美男子,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能征善战,杀人如麻的贺兰逢春。   “搜搜她身上,可有藏着什么利器。”   “禀博陵公,搜过了。身上并无利器。”   “既然是乐平王府的婢女,那就带去让陛下瞧瞧。”   男子说完,留了她一眼,又进帐了。   紧接着,阿福又被带去了另一个帐篷。同样是守卫森严。   士兵进去禀报了一声,只听到里面说:“带进来。”声音温和柔润。   阿福身子一抖,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云郁坐在帐中的矮案前,正在看书。   他穿着亵衣,外面罩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光脚穿着木屐,脚前放着火盆,一只手拿书,一只手伸出去烤火。漆黑的头发也披散下来了,只用一根墨玉簪子随意挽束着。   “陛下,人带到了。”   云郁头也没抬,只抬手,示意了一下左右。   两个侍卫,又过来,将阿福抓着从头到脚搜身。搜了好半天,确定没什么问题,云郁才将目光从书上抬起。一看阿福,他也愣住了。   阿福也不笨,知道这时候,万不能心虚。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赶紧抢在他开口之前,一跟头就往他面前跪在,重重磕了三个头,大声道:“奴婢韩福儿,听陛下登基,特意来叩见的。陛下万福金安,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一招有用。   云郁是刚刚登基,朝野的局势还不明。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天下的归附和投诚。他此刻在淘渚,就是等着,洛阳有多少人见了他登基,会亲来叩拜。阿福虽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无关大局,但毕竟一片赤诚。这会人人都在观望,她一个小宫女就敢跑来喊万岁,也算是勇气可嘉了。   “你怎么出的宫?”云郁把手中的书放下,有点惊诧她的胆量。   意想不到。这丫头看着憨憨傻傻的。   “回陛下的话,早上太后出宫去了,宫中大乱。宫里都在传,说贺兰逢春大军入城了,宫人们都逃命,奴婢也跟着逃。逃到城里,才知是陛下登基。都说陛下是天命之主,奴婢所以就不逃了,听说陛下在这里,特意来磕头。”阿福知道云郁这会是绝没心情理会她的事,“奴婢愿意留在陛下身边,为陛下当牛做马。”   只有找个理由,先留在宫里,等他心情好,有空了,再找合适的机会求他。   “你是第一个来叩见的奴婢,忠心难得,朕赏你点什么吧。”   云郁从袖中取了一枚玉佩,阿福做梦似的,赶紧跪上前,诚惶诚恐伸手接了:“奴婢谢陛下赏赐。”   “陛下,该沐浴了。”   云郁起身,往帷幕后去。阿福正偷偷把眼儿左右望,只听云郁在幕后喊了一声:“韩福儿,进来。”   阿福答应了声:“哎。”赶紧跟着屁股进去,只见内帐中摆着大桶的热水,两个婢女正在一旁侍立着。云郁抬手自行解衣,吩咐婢女道:“你们出去吧,朕不习惯被人伺候。”   两个婢女声如黄莺儿似的,同声道:“是太原王让我们来伺候陛下的。”   云郁脸色有些不悦:“朕说了不需要,出去。”   “陛下息怒。”   两个婢女听他变了语气,吓得花容失色,赶紧跪下:“是太原王派我们来伺候陛下,求陛下不要将我们送回去。否则太原王会杀了我们。”   云郁道:“韩福儿。”   阿福赶紧:“奴婢在。”   “过来伺候。”   阿福赶紧上前去,接过云郁换下的衣服,搭到衣杆上。   云郁道:“韩福儿,过来,替朕洗一下头发。”   云郁已经自行坐在浴桶里,半身浸泡在水中。阿福头重脚轻地走到他身去,先小心翼翼拔了他的发簪,然后一只手托着他的头,一只手拢住了他头发。然后淋水,搓香膏。   阿福从没干过这伺候人的活,何况伺候的人,还是云郁。云郁在她心里就是神仙似的人儿,光是穿着衣服,远远地看着,都要看呆了,何况是光着身体,近在咫尺。阿福手摸着他头发,感觉像捧着宝物一般。   她能摸到他的头发,都是老天爷恩赐。   要是能碰一下他的身体……被他抱一下……死了都值了。   阿福心猿意马,感觉脑子有点发热。   云郁道:“你的手有些粗糙。”   阿福羞愧不已:“是不是把陛下弄疼了?奴婢轻一点。”   云郁道:“没事。”   她低着头,十分恭顺,云郁假装闭目养神,却将目光斜瞥,暗暗端详她脸。只见细看之下,她模样甚是乖巧。圆脸蛋,皮肤淡黄,不够白,但胜在光滑细润,肤色均匀,脸颊透着红。虽然鼻子上有几粒雀斑,略显憨态,但并不影响容貌。鼻子翘翘小小的挺精巧,嘴巴长得也怪好看。近看之下,额头和嘴唇上方,还有一点透明的细绒毛。未嫁人的丫头,没开过脸,脸蛋上多有这种小绒毛。   云郁眼睁睁看着她两溜儿鼻血缓缓掉下来。   “你怎么了?”   “啊?”阿福头晕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鼻子里痒痒的,以为是清鼻水。伸手抹了一下,才看到是血。   阿福两脚一软,差点要当场晕过去。 第14章 孙氏   “陛下,太原王派人禀报,太后和伪帝到了。”   阿福正擦着鼻血,帐外忽响起了通传声,直接打断了尴尬。   “给事中杨逸也到了,正在太原王帐中。”   云郁道:“知道了。你去告诉太原王,让他稍等。”   “是。”   来者去了。   云郁道:“拿衣服来。”   阿福慌忙取了呈在托盘中的衣服给他换上。云郁坐在榻上,就着炉火,阿福拿了帕子擦干他头发上的水,用梳子替他梳头,烤头发。   云郁头发还未干,使者口中的那什么给事中,杨逸就到了。阿福不认得此人,只看年纪,二十出头,标准的世家子弟,进了帐,便往云郁面前下拜:“陛下。”云郁免了他礼,与之深谈起来。   看样子是亲信。   阿福听他们说起了“联姻”“屯军”之类的事。云郁跟贺兰逢春似乎正在为这两件事闹矛盾。而杨逸看样子,跟两头双方,关系都不错,所以从中劝和:“陛下也无需太担心。而今北方寇乱未平,太原王不可能长期在洛阳驻军。顶多不过三个月。三个月后,洛阳局势已定,陛下再派他去河北平叛,想他也没理由拒绝。”   云郁口气似忧虑:“朕也是这么打算的。”   杨逸说:“太后和伪帝到了,现被贺兰逢春看管着。陛下打算去见见吗?”   云郁道:“谁抓的她。”   “韩烈。洛阳城刚破,太后便带伪帝,及妃嫔数十人,往永宁寺出家了。韩烈带兵到永宁寺去把人抓过来的。还有张俨、许纥,一并都抓过来了,现在都看管在军营里。”   韩烈?   阿福只听到这名字,就感觉耳熟。   她哥哥不叫韩烈,她哥哥一直就叫做韩三郎。不过,都姓韩,是巧合吗?阿福想起白天在洛阳城中遇到的那一队人马,他们当时,就是奔着宫里去的。那个人就是韩烈?   阿福心想着一头,云郁嘴说着另一头。   “于情,她是我皇嫂。于理,她是太后,我应当去见一见的。”   杨逸道:“钦天监和礼部,正在准备明天登基大典,和祭天的东西。陛下要不要等明天祭完天后,再去见她们。现在去,名分上不好说。”   云郁说:“你没看出来?贺兰逢春不进城,反把太后抓到城外来。明日祭天,贺兰逢春摆明了是要杀人了。他是要拿太后的人头祭天。”   杨逸语气一惊:“不至于吧?毕竟是太后,即便有罪,也当由陛下下旨,由宗正司审问处置。怎么能这么胡来?这事关宗室的颜面。”   云郁道:“贺兰逢春做事独断,你觉得他能听我的?朕和他,已经吵过多次了。朕现在看到他就头疼。”   “臣去说。”   杨逸道:“陛下去见太后,我再去见太原王。”   “韩福儿。”云郁回头。   “奴婢在。”阿福生怕他扭着脖子,赶紧站到他面前,福了福身。   “去,把朕的那件狐裘披风拿来。”   狐裘披风,就挂在帐中显眼的位置。云郁这几日在贺兰逢春营中,事出匆忙,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衣物。只有这一件披风,穿了三日了。阿福取了披风来帮他系上。雪白的狐狸毛围着他红浓霜艳的脸,瞧着还是漂亮的很。   “奴婢做什么?”阿福见他走,赶紧请示下。   “就在这呆着。”云郁说毕,换上靴子,同杨逸出帐去了。   云郁到了贺兰逢春帐外,才知贺兰逢春正在提审太后——不,现在应该叫罪人孙氏。云郁一边入帐,一边听到里头孙氏在哀告:“太原王,你我之间并无深仇。我对你,好歹有知遇之恩。你的博陵公爵位是我封赐,让你带兵平叛是我授意。你女儿,是我同意嫁入了宫中。哪怕你起兵和朝廷对抗,我也没有迁怒于她。她现在好好的住在瑶光寺,毫发未伤。我能力有限,早就不愿意做这个太后了。我余生别无所求,只盼有贤君接位,再有太原王这样的能臣辅佐,我便去寺中削发为尼,为王室祈福。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心折腾,也折腾不了了。”   贺兰逢春在帐中走来走去,显然是有些犹豫,孙氏见他沉着脸不说话,眼泪纷纷而下:“仲舆。”   太后现年三十四岁,多年来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相貌还是美的。体态婀娜,皮肤光洁,脸上并无一丝皱纹,哭起来梨花带雨的,衬着锦衣华服,艳妆盛饰,我见犹怜。   孙氏膝行上前,抓着他的手,哀哀地哭求道:“看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你救我一命,仲舆。一夜夫妻百日恩。”   贺兰逢春听她唤起自己的字,心里大是恼怒:“我不杀你,天下人要你死。你这些年在朝中,用的都是什么人?你置男宠,设亲信便罢了,把朝廷大事,悉以委托给张俨、许纥这种人,弄的朝野怨声载道,天下人都举旗反你。而今连皇上都被他们给杀了,你不但不杀了他们,还要一味的包庇,立个假皇帝,把自己也搭了进去。你不死,无以平民愤。”   孙氏哭道:“什么叫做天下人举旗反我?他们反的是朝廷,反的是云氏,我只不过是个背黑锅的,而今都怪到我的头上来!六镇叛乱是我导致的吗?要怪得怪高祖!是他迁都洛阳,又施行汉化,导致六镇不满。那些人反对的是高祖,不是我!禁卫军谋反,是我的错?他们对朝廷选官用人心存怨怼,觉得朝廷重用文臣,排抑武将。朝廷选官用人,也不是我定的,是高祖皇帝制定的门阀。怎么选官用人是门阀说了算。高祖皇帝定立的八大贵姓,里头有孙氏吗?我儿子云诩八岁登基,我当了十年太后,中间两度被他们云氏的人废掉,关在冷宫,我吃尽了苦头,我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处处被人掣肘,你们却说天下丧乱,是我害的。连我亲生儿子也跟我过不去,一心想废了我。”   贺兰逢春冷眼瞪着她:“你用人不当,你也有错。”   “我是有错,我错在明明能力有限,就不该揽这个差事。”   孙氏悲痛地坐在地上:“都来骂我,说的好像我能做主似的。当年宣武皇帝驾崩,临终没把我赐死,天下人就说是宣武皇帝怜惜我,我应该感恩。谁知道我的性命,不过是宣武皇帝和那群宗室大臣博弈的工具。宣武皇帝立高皇后,宠信外戚高肇,借高肇的手,杀了不少宗室大臣,包括云郁的父亲。宗室对高肇,对宣武皇帝不满,恐怕宣武皇帝死后,高皇后做了太后掌权。我侥幸生了太子,他们为了想废高氏,所以千方百计保住我的性命,好借我的手杀高皇后。等他们斗倒了高皇后,就嫌我碍事,联手想废了我。你们说我宠信张俨、许纥,那是因为只有张俨、许纥肯听我的话。我不用他们我能用谁!你们男子汉有本事,何必针对我这个苦命人。我只是个无能的妇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 第15章 小孩儿   孙氏悲哭起来。   五岁的伪帝云钊也哭,估计是吓着了。云郁一掀开帘子,云钊扭头看到他,顿时哭着奔跑过来,一把将他的腿抱住:“皇叔,我要走。皇叔,我要走。”   “我要回家。”   贺兰逢春骂道:“乱叫什么!这是陛下,谁是你皇叔。”   贺兰逢春这人暴脾气,发起火来一脸凶相,云钊被吓的,哭声更加大了,一个劲往云郁怀里钻,不住喊皇叔。   都是云氏出身,论辈分,云郁的确是他叔叔。   云钊登基才一个月。小孩子,什么都不晓得,只看谁面善,就跟谁亲近。   云郁道:“太原王,能否把云钊送到我帐中。”   贺兰逢春不解:“你要这崽子做什么?”   云郁道:“他毕竟唤我一声叔叔。”   孙氏见了他:“乐平王,当年你父亲惨死在高肇手里,你母亲辱骂君上,是我跟宣武皇帝求情,才保住了你们母子性命。高肇死了之后,是我让你入宫,做天子侍读,给你高官厚禄。你们三兄弟是我封的王。你母亲死了,是我下旨给她厚葬。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扪心自问。你若是还有一丁点儿良心,就给我个好死。我是当朝太后,可杀不可辱。”   贺兰逢春听不惯了:“又不是他要杀你,你骂他做什么?你有什么不满冲我说,跟陛下不相干。”   云钊哭叫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贺兰逢春被吵的耳朵疼,不耐烦命道:“听陛下的,把他带下去,找个丫头哄哄。”   阿福在帐中,云郁一直未归。不一会儿,士兵带了个小孩儿过来,哭的眼泪汪汪的,看见阿福,指名要她哄。   这小孩儿长的眉眼端秀,丹凤眼儿,皮肤雪白,看着居然跟云郁有点像。眉心还长着颗朱砂痣,就是脸蛋儿肉乎乎的,身子圆滚滚,是个小胖子。阿福看他穿着绣袍锦靴,头上戴着金冠,不敢怠慢,牵着小手,把他带到帐子内去,搬了个小胡床放在火盆边:“小殿下坐这,我去给殿下拿吃的去。”   阿福拿了核桃,红枣,都是放在案上茶盘里的。   “小殿下,吃不吃核桃?”   这小胖子两眼睫毛挂着泪珠,盯着核桃,委屈地点了点头。   核桃皮薄,阿福直接牙咬了,剥给他吃。   “小殿下,你叫什么名字?”   小胖子不说,嘴巴一动一动嚼吃的,跟花栗鼠似的。阿福心说,这小胖子,该不会是云郁生的!只有云郁这么好看的人,才能生出这么可爱的小胖子。   “我饿。”   小胖子吃完了几个核桃,又委屈巴巴地提要求:“我渴。”   “我不吃核桃了。”   阿福听他说饿和渴,心里有些惊讶:“小殿下,你白天没吃东西吗?”   小胖子说:“没吃。”   阿福说:“那中午吃了没有?”   “没吃。”   “早上吃了没有?”   “没吃。”   这小胖子,居然一整天没吃饭了。   阿福想给他弄点热食来,又不知该找谁。问门外的守卫,守卫凶巴巴的,看她是个丫鬟,又是生面孔,并不想理她,直接说:“没有。”   阿福也不是好欺负的,立刻争辩:“陛下饿了要吃东西,你们也说没有吗?”   那守卫理直气壮:“陛下又不在帐中。”   阿福心想这守卫该不是个傻子的吧。   “刚才那个小殿下,是太原王让人送来的。太原王让我哄他。小殿下饿了,要吃饭,我要去给他弄点吃的来。”   “太原王没有让我们给他送吃的。”   守卫有些理亏,指了旁边的一个帐篷:“厨房在那儿,你要弄,你自己去弄,不关我们的事。”   阿福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到了厨房。厨子在里头烧火。阿福见有糯米粉,有酒酿,便跟厨子要来,自己动手,搓粉团子,做了一碗汤圆。   小胖子见了汤圆,可馋了,顾不得烫,两手就要伸上去捧。   “不行,吹吹。”   阿福把汤圆吹了吹,再用勺子喂给他:“小殿下吃慢一点。一天没有吃饭,吃快了,肚子会不消化的。”   深夜的时候,云郁才回来。阿福带着小胖子去见礼。   不知道他见贺兰逢春和太后说了什么,阿福感觉他脸上的神情有些疲惫。   “陛下,这位小殿下,是太原王让人送过来的。”   云郁一边解披风,一边道:“他不是殿下。他是伪帝,云钊。”   阿福怎会不知道伪帝是什么意思。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这个道理她还是晓得的。阿福听到这名字,心一慌,立刻松开拉着小胖子的手,往地上一跪:“陛下恕罪。奴婢以为这小孩子是陛下生的,这才……”   “他吃东西了吗?”云郁打断了她的话。   “回陛下,奴婢刚给他剥了核桃吃,还给他煮了一碗汤圆。”   云郁说:“脏脏的,怎么不给他洗个澡。”   阿福说:“奴婢这就去,叫人送水。”   云郁道:“算了。天冷,别把孩子冻着。”   云钊张开小手,迈步向前,一把抱住云郁的腿:“皇叔,我想回家。我不想在这,我要回家。”   云郁更了衣,洗了手,将云钊抱了起来,往榻上去坐。阿福起身跟过去,见他温柔地抱着云钊,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爱抚着孩子的脑袋:“别怕,今夜就在这睡。那些人不会再来的。”   “皇叔。”   云钊奶声奶气地说:“我想靠着你睡。”   云郁柔声道:“好,就靠在皇叔怀里睡。”   云郁拍着小孩子的背哄。云钊也困了,不一会儿,就眼皮子一沉一沉的,看样子是睡着了。阿福在一旁伺候着不敢走,云郁摸着小孩子嫩嫩的脸,怜爱道:“他活不了几日了。今夜让他好好睡,别吓他。别让他受冻着凉。”   阿福听的心揪紧,不敢吭声,也不敢应。   云郁道:“你是不是觉得朕心太狠,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阿福不敢看他那张俊美,天仙似的脸,只把头压的低低的:“陛下有陛下的难处。要是朝中有两个皇帝,天下人不知道该望谁。陛下是为了社稷。”   云郁道:“云钊,是临兆王云宝晖的儿子。云宝晖跟我,是一个族中的兄弟,且同我交谊深厚,我们是知交好友。我常去他家,所以这孩子认得我,见了我就要搂要抱。云宝晖去世的早,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曾托我照顾。太后起初要立他,我便上疏再三劝阻,可惜人微言轻,做不得主。”   他将云钊放到锦榻上,拿被子给他盖住:“事已至此,我也救不得他了。”   “韩福儿。”   他吩咐道:“你上床去,抱着他睡。”   “陛下的床,奴婢不敢。”   “朕让你去你就去。好好儿哄着他。” 第16章 问罪   阿福不敢抗命,只得乖乖脱了衣服,上床去。   皇帝的龙榻,云郁的床。头一次睡在这种地方,然而阿福此刻心中是一点旖念都没有了,心里只麻麻凉凉的。   云郁看云钊睡下,便又到前面去了。   睡觉的地方,和前面,只隔了一道帷幕,虽然看不见,但是帷幕外动静都能听到。有人来了。   似乎是之前那个杨逸,但又不止,好像还有别人,共四五个人在说话。两位皇叔——云郁登基,他的兄弟云祁云岫,自然就称皇叔。两位皇叔也来了,他们在议事。阿福屏息凝神听,想听他们会不会提韩烈,或者提云钊。然而并没有。阿福渐渐的又有些无聊。她抱着怀里的胖小子,心里一阵孤单恐惧。但毕竟是心大的人,一会又感觉床被温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半梦半醒间还听到云郁的声音,一直在耳膜外面响。她昏睡间知道云郁一夜没睡,那些人也一夜没走,感觉也没过多少时候,就听到帐外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像太监。   “陛下,钦天监送来祭天穿的礼服了。还有礼部的人,现在正候在外面。”   阿福被这声叫醒了。   帐中烛光昏昏的,天快亮了。蜡烛的光芒就黯淡下来。阿福看到床头那盏鹤形的铜灯架,上面的蜡烛已经燃尽,只剩下将熄未熄的火苗。   云郁说:“传钦天监进来,让礼部侯旨。”   云钊还在睡,阿福也不敢起,就在床上听。外面钦天监在回话,大概一炷香,礼部又进来回话。   “陛下,百官已经列队出城,现正在来河阴的路上。玉帛、牺牲、礼器,昨夜皆已经备齐。预计巳时开始祭天,待午时享膳后迎陛下回宫。”   “百官到齐了?”   “回陛下,百官到齐了,一共两千七百四十三人,只有十一个人告了假。”   “谁告假?”   礼部呈上名单。   云郁看了一眼,是几个无名的小官。   然而其中有一个人,是他的亲舅舅。   李延寔。   “陛下,这些没到的人,是大不敬。要不要派兵去,把他们都抓起来?”   “不用。”   “朕知道了。”云郁将那名单折了起来。   “去报太原王吧。”   一会儿,来人报:“陛下,太原王说了,待百官到齐,先行朝拜。辰时出发,由陛下率百官步行前往河阴祭天之所。太原王、上党王随陛下和百官同行。韩烈韩将军,还有贺兰将军各率一支人马,分东西两路护驾。禁卫军费穆将军率一路人殿后。”   上党王说的是云天赐,昨日才加封。   阿福却只注意到韩烈的名字。   云郁道:“告诉太原王,朕知道了。”   阿福本来是不去的。云郁临行前叮嘱她:“你留在帐中,哪也别去,照顾好云钊。”然而云郁刚走不久,贺兰逢春就派一队兵来,说是奉太原王之命,把伪帝带走。   阿福看这些人凶神恶煞,就有些畏惧:“陛下说了让他留在帐中。你们要把人带走,有请示过陛下吗?”   “太原王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   小胖子哭的跟杀猪似的,死活不肯去,阿福听的揪心。等人走了,阿福越想越不对。云郁说了,要让云钊留在帐中,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为什么他一走贺兰逢春那边的人就来了,像是提前有准备似的?难道云郁不知道这件事。他们是不是瞒了陛下什么?   阿福不敢留在帐中,立刻跑去找云郁报信。   祭天的地方,离这里不过四五里地,云郁跟百官是步行的,速度并不很快。阿福的飞毛腿追上并不难。然而百官左右以及后面,都有大军护卫,云郁又在百官最前面,被保护的铁筒一般,阿福根本接近不了。   云郁行了一路,有些出汗了,贺兰逢春让人将他请到事先准备好的便幕中休息,等待巳时祭天。   看时间还早,云郁让人将兄弟云祁和云岫也请到帐中:“外面冷,让无上、始平二王到帐中来,陪朕歇坐一会。”   云祁和云岫同时入帐。   祭天的大典,他们也都穿着朝服,庄严肃穆,黑底红边,胸口用金线绣着蟒纹。头上礼冠重,也都出汗了。   云郁让人服侍二王摘了礼冠,往胡床上休息。云岫面带微笑,过来帮云郁整理衣冠:“陛下的头发有些乱了。拿梳子来,我给陛下梳梳。”   宦官捧着一面镜子,云岫接过梳子,替云郁理发。云祁面色庄重地坐在一旁,看着两个弟弟。   两个弟弟,如珠似玉,一对儿璧人。   他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云郁从镜子里看到了:“阿兄要说什么?”   云祁道:“按理说,现在提这个不合适。我也是担心。”   云郁道:“阿兄担心什么?”   云祁深谋远虑道:“陛下祭天登位,名分怎么定?父亲是任城王,不是皇帝。陛下登位,总得依个合理的名分。先皇帝是陛下之侄,陛下总不能承他的嗣。先先皇帝,和陛下是堂兄弟。我魏国皇位,历来就反对兄终弟及,陛下自然也不能承先先皇帝的嗣。只能再往上,追溯孝文。我昨天听礼部议,是要将陛下过继给叔叔孝文皇帝,以孝文皇帝嫡子的身份承嗣。”   云郁不说话。   云祁道:“陛下,父亲虽有三个儿子,可只有陛下承继大位。而今他们却要让陛下过继,那父亲的名分怎么算?”   云郁道:“那阿兄的意思,该怎么算?”   云祁道:“陛下的父亲虽不是皇帝,陛下的祖父,却是献文皇帝。陛下是献文皇帝之孙,父亲是献文皇帝之子。父传子,子传孙,以此相承即可,为何要过继旁支?孝文皇帝是高祖不能绝嗣,父亲就该绝嗣?”   云郁道:“阿兄,你便是父亲的嫡子,何来让父亲绝嗣之说。”   “我何德何能。”   云祁道:“陛下要这么说话,我是父亲的嫡子,这皇位该我来继承才是。”   “兄长慎言。”   云郁见他说的过了:“我跟兄长是至亲手足,不怪兄长言语失当。外人听见却以为我们兄弟不和,恐借机生事。”   云祁站了起来,重重往他面前跪下:“臣有罪,任陛下治罪。臣只盼陛下莫忘了生父生母的冤屈。陛下可以不惦念我,陛下不能不惦念三弟。三弟的生日是哪一天,陛下难道不记得了?”   云岫梳头的手停下了,表情有些惆怅:“大哥,咱们昨日说好了不提这事。”   云祁充耳不闻,一意要将心里话全说出来:“三弟的生日,是父亲的祭日。当着临盆的妇人杀了她丈夫,对着嗷嗷待哺的幼儿,杀了他们的父亲,这是不共戴天的仇恨。陛下为了皇位,要过继给仇人家里,和仇人做兄弟,给仇人的父亲当儿子。”   云岫道:“阿兄,这是咱们该做的牺牲。”   “父亲,母亲,这些年,咱们家做的牺牲还不够吗?”   云祁力争道:“父亲几十年的牺牲,加上一条命,还不够为他的儿子换来皇位?还需要认他人为父?”   行宫外,官员已经在祭天的地方列好队。   祭坛已经设好,燔燎用的柴禾也堆放整齐,礼部的官员捧持着玉圭和缯帛,礼器、牺牲皆具。贺兰逢春带着护卫数人,从行帐中出来,登上祭坛。   他自上而下眺望,只见文武百官穿着朝服,整整齐齐排列着。文官着朱,武官着黑。都是宽袍大袖,温文儒雅,衣带当风。云氏也是胡人,自孝文皇帝推行汉化以后,整个洛阳的风气,便是如此。官员的朝服也都是大袖翩翩,尽显风流之态。   可惜,打不得仗。   那个曾经靠武力纵横中原,夺取了汉人江山的魏国,而今已浑身遍布脂粉气。琴棋书画,文章典故,磨灭了这个民族的悍勇之气,使他们沉迷于吟风弄月,忘记了他们的先祖是如何残忍的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利刃厮杀。   可悲,可叹。   当年整个中原,谁是云氏的敌手?当年云氏的铁骑踏遍中原。五胡十六国,万水千山,没有云氏征服不了的土地。金戈铁马,而今尽化作诗书礼义,庄老孔孟,繁文缛节。   贺兰逢春心中鄙夷。   “陛下让我来问你们。”   贺兰逢春让人把太后、伪帝带来。   太后被几个士兵押着,披头散发,神色惊惶。云钊则被士兵抱在怀里,小脸苍白,已经吓得不敢哭。众臣见了皇帝和太后,都暗自惊惧,不敢抬头,全都鸵鸟似的把脑袋低垂着,全场鸦雀无声。太后见朝臣都归降了贺兰逢春,痛声大骂:“尔等鼠辈!枉为男儿,无一人有骨气!朝廷大事,皆是坏在你们的手里!”   及至来到贺兰逢春面前,见到贺兰逢春,及他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羯人勇士,太后瞬间又失了言,崩溃痛哭。   云钊看到这么多人,又哭了,尿了一裤子,袍子底下唰唰淌水。   贺兰逢春打量了云钊一眼,目光睥睨着众臣:   “而今新君登基,伪帝云钊该如何处置,我想请问诸公的意见。”   没人说话。   “没人说?”   贺兰逢春道:“那我就照着吏部的名单,一个一个点。不说话的就是包藏祸心,立刻拖出去砍了。”   群臣顿时一阵骚动。   贺兰逢春是个蛮人,做事不讲规矩。   而今陛下未到,他就在这里威胁群臣。众臣也不知是陛下授意,还是贺兰逢春自行其事,各个都毛骨悚然。   立刻有人站出来,阿谀奉承,将伪帝和太后孙氏批骂一通:“太后误国误民,宠信奸佞,谋害先帝,理当治罪。伪帝不分黑白,和太后同流合污,当一并论罪。况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而今陛下已登大宝,太后和伪帝罪孽深重,皆当被赐死。”   贺兰逢春听的喜笑颜开,然不置可否,只看向众人:“你们谁有不同意见?”   众臣揣摩他心思,知他意要杀太后和伪帝,哪敢有不同意见,纷纷赞同,说孙氏该杀,伪帝该杀。亦有少数不吭声的,皆是畏惧贺兰逢春的声威,不赞同,却也不敢反对。   贺兰逢春笑了一阵,脸色陡然冷漠起来:“你们说太后谋害先帝。明明是张俨徐纥谋害了先帝,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当是受害者。怎么而今一个个都说是太后杀了先帝?”   众人心里咯噔一声,又有人站出来答疑解惑了:“太原王,这张俨许纥,皆是太后的宠臣。张俨许纥杀了先帝,必定是太后幕后主使。”   “天下皆知先帝无嗣,你的意思是。太后杀了自己的亲儿子?自断其根?”   那说话的人以为猜中了贺兰逢春的心意,更加说道:“孙氏愚不可及,害子害己,自绝于天下,自绝于朝廷。释迦牟尼在世也难渡她。”   贺兰逢春道:“你们说张俨许纥是太后的忠臣,你们这些人,难道不是忠臣?张俨许纥弑君乱政之罪,太后有用人不当之失。君有过,臣当劝之,社稷有危,臣当匡之,先帝被人所杀,你们这些忠臣在做什么?而今将罪责都推到妇孺小儿头上。不分黑白,同流合污。诸公不分黑白,让一个五岁的小儿分黑白。诸公个个与张许等人同流合污,反说一个五岁的小孩同流合污,幼子何辜?”   贺兰逢春冷嘲道:“诸公说出这种话,便不觉得羞愧吗?”   群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万没想到贺兰逢春如此善变,吓的都不吭声了。   “我本意是想赦免了太后和伪帝的。”   贺兰逢春笑容像空中飘动的羽毛:“不过既然诸公说他们该杀,那就杀了吧。”   群臣都懵了。   贺兰逢春不等众人反应,即刻下令:“来人,听诸公的意思,把废后孙氏和伪帝云钊沉到黄河里去。” 第17章 惊变   “太原王。”   有一老臣,颤颤巍巍,从官员中走了出来:“太后和伪帝即便论罪,也该同陛下商榷,由宗正寺处置,怎能由太原王一个人说了算。如此不合礼法。”   贺兰逢春眉毛一挑,冷峻道:“这位大人姓甚名谁?居何职?”   老臣步履蹒跚,说话声音也十分苍老:“臣封回,官为三品右光禄大夫。”   贺兰逢春好奇道:“你就是那个人称封叔念的封回?渤海封氏?听说你胆子很大嘛,很敢说话。不但顶撞过太后,连皇帝也都怕你?”   “太原王说错了。臣子为君主进言,是臣职,不是顶撞。”   贺兰逢春道:“你这老头,头发胡子都花白了,不多想想怎么替自己备棺材,却来掺和朝廷的事。我看你年纪也大了,我赐你告老还乡吧。”   “臣尽心王事。官位,是陛下所授,没有陛下的旨意,臣怎敢告老还乡。方才听太原王所言,似是正直忠臣之语,然行事逾举失常,可见是诈伪之术。臣既是朝廷之臣,朝廷的事自当进言,这是臣之本分,何来掺和之说。臣请将太后和伪帝交由宗正寺,另行处置,以全国体。”   贺兰逢春面色严肃:“你不怕我杀了你?”   封回道:“臣今年,已经七十有七了,黄土已经堆到了脖子。太原王杀不杀臣,又有何差别。臣年老了,精力衰竭,本已经不愿做官,是陛下再三写信,以肺腑良言相劝。臣感念陛下圣德,才不辞衰老,忝颜应诏。太原王既为人臣,当守臣子本分。”   贺兰逢春笑了一声,拿马鞭子指着他:“你这老东西,倚老卖老,想拿陛下来压我。我却不吃这套。”   “来人。”   “把他给我砍了。”   “他既说黄土已经堆到脖子,那我就帮把手,替他埋了吧。”   “贺兰逢春!你敢!”   “这又是谁活的不耐烦了?”贺兰逢春冷眼一瞧,却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白脸子,长得倒玉树临风。跟云郁一个德行。   “你不是他儿子吧?”   云郁这个德行,贺兰逢春还就是喜欢。天潢贵胄,骄矜的也好看,骂他两句,贺兰逢春气怒一阵,一会也想通了,转眼又笑眯眯。被皇帝陛下骂,被美人儿骂,那就骂了。   然旁人这个德行贺兰逢春就不喜欢了。   “朝廷议事,跟是不是儿子有什么关系。”   这小白脸子发怒的模样,跟云郁简直神像:“太原王如此跋扈。不经陛下同意,就敢滥杀大臣。太原王这是要学董卓?”   贺兰逢春听到董卓二字,就大不爽,脸一冷:“你叫什么名字?”   “王遵业。”   “原来是太原王氏的公子。世家贵族,名满天下的大文学家。我若是没猜错,你旁边那位,就是王延业了?”   贺兰逢春遥指了他旁边那个相貌有几分相似的青年。   王延业被他一指,也站出来,举起大袖,恭了一恭:“太原王,兄长性子急躁,失礼处还请太原王见谅。只是这位封公,是国之重臣,又是三朝元老。陛下难得才请回朝中,要任他为丞相的。太原王不能杀他。”   贺兰逢春道:“大文学家?你不去写你的诗,却在这里议政。”   “为人做事,各有所擅长。我听说文人最好不要参与政治,这样有损灵性。”   “太原王既然懂文学,那我便请教太原王:‘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瑕给。今四郊多垒,宜思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这句话是哪位先贤说的?”   贺兰逢春懵了一圈:“我哪晓得谁说这话。想必不是孟子就是孔子说的。”   “太原王说错了。”   “那是庄子?”贺兰逢春就知道这几人。   “这是书圣王羲之的话。”   王延业道:“王羲之心怀社稷,关心政事,可有损了他书法文章的灵性?”   贺兰逢春翻脸如翻书,前一刻还笑,下一刻勃然大怒:“来人,把这个王遵业王延业也拿下,连封回一同斩首!”   王遵业气的已经不用敬语了,直呼其名道:“贺兰逢春!陛下都没有来,你在这里一人乾坤独断,要杀要剐,是何居心?今日群臣是来随陛下祭天,不是来听你发威的!你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   “我正是奉陛下之命来治你等的罪。”   “胡说八道!”   王遵业说:“陛下的为人,没有谁比我更了解。陛下怎么会授意你在祭天的大典上大放厥词。你是存心要谋反。”   贺兰逢春大怒:“先杀这个王遵业!”   “贺兰逢春!”   “我跟陛下是至交。陛下管我母亲叫姨母。你敢杀了我!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   贺兰逢春道:“我是军人,我只知军法。”   贺兰逢春素来做事狠辣,手下的将士但有忤逆,便是斩首。心情一不好,就是一顿鞭子乱抽,他哪是受得气的人,见这几人当众骂他,顿时下令将其斩首。可怜封回这七十多的老头子,还有王遵业兄弟这对芝兰玉树般的青年才俊,只骂了几声,手起刀落,瞬间就呜呼哀哉了。   那玉似的脖颈,到底是扛不住钢刀。   人头滚落。   贺兰逢春打量着众臣:“还有谁敢说话?我送他去和刚才这三位作伴。”   朝野万马齐喑。   一时间,只能听见不远处黄河的水涛声。   太后见封回、王氏兄弟已死,知道今日是无论如何不得保全了,冷笑一声,面如死灰道:“天下只有封叔念一个忠臣,而今都尽了。”   “罢也。”   她长叹一口气。   “诸公无耻之尤,我孙氏弗如远甚。我先行一步,我在地下等着你们。”   贺兰逢春再次下令,将太后和云钊双双投入黄河。孙氏大骂,云钊大哭,很快都卷入了滚滚洪流之中。哭声喊声一并淹没。   接着,杀张俨、许纥。   形势已经有些失控了,贺兰逢春登上祭台,道:“太后方才说,朝廷大事,皆坏在尔等手里,尔等承认与否?”   众臣一片跪下。   贺兰逢春厉声斥责道:“尔等位列公卿,食万民之膏禄,受天子之封赏,却不知体恤国情,匡扶社稷,只为谋一己之私利。天下丧乱,先帝暴崩,都是因为你们贪婪暴虐,不能辅弼所至。在列诸公,个个该杀!”   众臣听了这话,一窝蜂似的全吓炸了,纷纷磕头乞命,大声求饶。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见贺兰逢春脸色顿变,忽然一声令下,两支羯人骑兵突然从左右包抄过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贺兰逢春道:“你们若是像王遵业和封回那样,虽死,我也还敬你们有骨气。而今么,不过是一群无能的臭虫罢了。太后既说了要等诸公,我便送诸位下去和她相见。”   这些朝臣,都是跟随云郁来祭天的,手无寸铁,哪里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眨眼之间,贺兰逢春的骑兵已经冲进群臣中,一刀下去,率先砍死了司空云钦。然后其他人也加入进来,开始不分姓名,纵马乱踏,照着在场的官员一个一个砍杀。   高阳王云雍,东平王云略、广陵王云悌等率先遇难。所有人都是猝不及防的,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身首异处。一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求情,但是没人理会,有人逃跑,只跑了数步,便被场外的士兵砍杀。有人原地不动被乱刀砍死。鲜血溅起,尸体倒地,很快又被马蹄踏碎。满朝衣冠,顿化作鲜血涂地。百年风流,尽流入黄河。   这是一场屠杀。   不论善恶,不分好坏。被杀的人无力反抗,贺兰逢春占据了全部优势。他的士兵们在场中纵马驰骋,像在训练场上砍木桩一样,将这些文武百官全部屠尽。很快,尸体就铺了一地,马蹄踏碎的尸首,连四肢面目也分不清,血如长河。污黑的血流到黄河中,将大片河水都染成了鲜红。指挥杀人的是贺兰逢春的几个亲信大将,包括韩烈。这个二十来岁,平日里嬉皮笑脸的青年,却绝不是什么善茬,此时化身成了夺命的阎王。   只有一人幸免于难。   是金紫光禄大夫,抚军将军云鸷。贺兰逢春数落朝臣的时候,唯他站了出来,朗声道:“我在朝中为官数十载,不该得的东西,一分未得。家居贫寒,衣无缯帛锦绣,住无豪宅奴仆。六镇叛乱我曾带兵出征,为朝廷立过功,太原王说的必不是我。”   贺兰逢春佯怒,让人将他给捆起来,直到屠杀开始,才笑盈盈吩咐士兵将他放了。那云鸷吓的是魂飞魄散,捡得一条命,赶紧笑容满面地来到贺兰逢春身边投诚,二人一起站在高台上,观赏杀人的盛景。   “这些人,以为凭他们,就能揣摩我的心思。简直愚蠢至极。”   贺兰逢春笑道:“不论他们顺不顺从,今日都必死无疑。”   “的确愚蠢。人若坏尚可救,唯蠢这个字,却是无药可救的。”云鸷面上笑呵呵的,实则心有余悸。   哪能不悸?   在场两千多文武,就他一人,刚刚逃过此劫,这会后背冷汗都下来了。   “我若刚才不急中生智,站了出来,太原王是否连我一起杀了?”云鸷望着面前这群惨叫、哀嚎,被杀戮的同僚。这些人,有的是他亲戚,有的是他平日交好的。不过云鸷这人素来冷心冷肺,面上温厚老实,内心从不与人深交。惨归惨,倒也没什么悲痛。   贺兰逢春笑呵呵:“你猜?”   “太原王的心思,我可不敢妄猜。”   贺兰逢春笑:“孔雀啊,你刚才不就猜中了吗?满朝文武,只有你一个人聪明,猜中我的心思。”   云鸷字孔雀。   云鸷道:“卑职惭愧,不甚惶恐之至。”   贺兰逢春有些纳闷:“孔雀,你怎么知道我的计划?”   云鸷道:“我听说朝中有几个官员,太原王昨日给他们打了招呼,叮嘱他们,让他们今日告假,不要参与祭天。我心下纳闷。这几个人,我刚好认识,他们都和太原王有故交,是太原王在朝中仅有的朋友。”   贺兰逢春呵呵笑:“孔雀果然是心细如发,这都能猜出来。”   “那你为何还来,何不直接告假?”   “我怎敢不来。”   云鸷道:“毕竟不敢断定。”   “都以为今日祭天,来的人才能保命,不来的会被秋后算账。谁能想到太原王能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不说陛下,若不是方才亲历,我打死也不信。”   贺兰逢春得意洋洋:“这叫声东击西,出其不意。”   “杀鸡焉用牛刀。”云鸷淡淡说了句。   “什么意思?”   “杀这群人,还用得着孙子兵法吗?太原王昨日就能入城,要杀谁拿刀砍便是了。祭天之所杀人,确是不详。咱们魏人崇佛,这样做亵渎神灵。”   贺兰逢春笑。   云鸷笑道:“当初我受命去六镇平叛,在并州和太原王结识,共进过一杯水酒。岂料太原王不把我当朋友啊。这种大事,竟然不知会我。”   贺兰逢春笑道:“我知道你孔雀是聪明人。你现在不是平安无事么?”   云鸷道:“太原王是觉得我姓云吧?以为我跟宗室,跟陛下是一条心。”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云鸷坦然道:“如果姓云便跟陛下齐心,那上党王云天赐岂不是也跟陛下齐心?那太原王可得要小心他了。他可是太原王的义兄。”   贺兰逢春目光直视他的眼睛,半晌后,哈哈大笑,开怀不已:“孔雀啊孔雀,世人都小瞧了你。”   “世人小瞧我,正如世人小瞧太原王。”   云鸷丝毫不谦虚。   韩烈这些人,全都是些常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亡命之徒,杀人对他们而言,就像杀鸡一样,丝毫不当回事。何况这韩烈,本就是靠反魏造反起家的出身,原是起义军里的,对这些洛阳王公绝无好感。韩烈命人把守祭坛外围,免得任何人逃脱,同时让所有将士举旗大喊“云氏既灭,贺兰氏兴”的口号。一时间呼声成阵。   云郁在行宫中,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直听到外面喧嚷,派了好几拨宦官出去看,都是有去无回。   云祁也顾不得和云郁争执了,亲自出帐去看。片刻,他脸色惨白地回来:“陛下,出大事情了。”   云郁道:“出什么事了?”   云祁面色诡异地看着他:“陛下早就知道?”   “我知道什么?”云郁感觉他眼神怪怪的。   云祁道:“贺兰逢春杀人了。”   不是一两个人,是很多人。好像有成千上万人在呐喊,声音杂七杂八的,惨叫声、呼喝声,还有刀剑、马蹄声。   这哪里是杀人,这分明是在打仗。   云祁和云岫脸色都不好了,看云郁。云郁看见他们怀疑的神色,心里又急又怒:“你们是觉得我疯了,在祭天的时候杀人?贺兰逢春没有同我商量!”   他快步往帐外走:“朕要去瞧瞧。”   云祁拦住他:“陛下不能去!”   “贺兰逢春已经疯了!”云郁急的两眼发红,俊雅的面容,陡然狰狞起来。   “他要杀我,躲在这就逃得过了吗!”   “朕要去阻止他。”   他脚步飞快地出帐,云祁云岫赶紧跟上。一出来,才听到外面杀声震天,惨叫声不绝。三人面如死灰,一时竟住了脚。放眼望去,帐外都是贺兰逢春的羯胡兵。云郁刚要叫人询问情况,前方突然来了一队人。   是贺兰逢春亲信的手下。   为首的那两个形貌怪异,身材高大的壮汉,宛如夜叉鬼一般,分别是并州人郭罗刹和高车人叱列杀。   郭罗刹和叱列杀,气势汹汹提着刀,云郁见势不妙,大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贺兰逢春呢?”   没人回答。   只听到士兵们高呼:“护驾!保护陛下!”   两个夜叉鬼走上来。不由分说抽出刀,一刀捅向云祁。白刃入腹,瞬间红刀子出来。   变故发生了太快了,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云郁吃惊地扭过头,眼前一片血光飙过,云祁口吐鲜血,他捂着腹部,身子摇摇晃晃,猛一下摔倒在地。云郁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以为他不是中了刀,而是被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去搀扶,却看到云祁肚子破了个洞,肠子流了出来。   他一摸,摸到一手血,瞬间整个人都颤栗起来了。他想喊,张嘴,却喊不出声。孤独的时候,只有云岫陪伴他。他恐惧,他扭头去看云岫。他看到云岫满脸焦急,朝他扑过来,嘴唇动着,好像在说什么。然而两个羯胡兵在他身后,其中一人举刀,将刀刃从他后背刺了进去。云岫扑倒在地,脸埋在灰尘里。那几个羯胡士兵上前,拿刀对着他身上乱砍。   “住手!住手!”   云郁两眼血红,冲上去:“立刻给朕住手!”   太原王低估了这个年轻皇帝。他看起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其实是习过武的,而且颇有一点力气。他不知道从谁的手中夺过了一把刀,浑身血淋淋挡在云祁和云岫身前:“朕是皇帝!”   “你们要造反吗!”   他嗓音嘶哑:“谁指使你们这么做的!”   “太原王说,无上王和始平王谋反,让我等杀了他们。”   “谁敢!”   他满脸溅的都是血,神情如恶鬼一般,此时再无半点优雅端庄了:“朕没下旨,你们谁敢杀人!要杀人,先杀了朕!”   贺兰逢春并未下令杀云郁,所以士兵们有些畏惧了。   “离朕五尺之外。”   云郁持着刀,环视一圈,指着众人:“谁敢靠近,立刻赐死,朕亲自动手。朕会拟旨,有犯上作乱者,父母妻儿,株连九族,朕一言九鼎。除非你敢弑君,否则,听朕的命令。”   羯胡兵见他杀气腾腾的,纷纷畏惧退开。有人赶紧请示贺兰逢春去了。   云祁伤势过重,被开膛破肚,胸口也着了一刀,身下一滩血,已经咽气了。云岫还在挣扎着,手微微动了一下。云郁将他翻身抱起来,云岫鼻腔和嘴里都是血,他知道已经没救了。   眼泪自眼眶涌出,扑簌落入了尘土中。   云岫感觉不到疼,只是眼前发黑,头脑一阵一阵的眩晕,意识好像烟雾一般,被风吹的飘飘荡荡,随时要消散。耳朵却异常清晰了。他隐约听到远处的杀戮声:“陛下,那边好热闹啊。”   他的嗓子被血堵塞了,半天才发出一点声音:“陛下……你听他们在喊什么。”   云郁凝神细听,那杀戮声中夹杂着将士们振奋人心的高呼:“云氏既灭,贺兰氏兴。”云岫听懂了,心中悲凉,道:“阿兄,咱们都是亡国之人了。”   这一声叹息,无尽悲凉。   “我……大哥……我们跟父亲一样……不得善终了……以后的路没人陪你……”   “别说了。”   云郁泪如雨下:“我错了,是我的错。”   他手紧紧握着云郁的手:“但你别怕、别怕。阿兄,不要怕他……胜败乃兵家常事……别、别灰心。你是皇、皇帝……他们不敢杀你。你一定要忍。你要活着,活着才能够报仇……他心狠,你要比他更心狠。他虚伪,你要比他更虚伪。咱们云家的男儿,是烈马,是草原上的雄鹰,从来没有服过输的,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像个英雄。我……我是做不成英雄了,你要做个像样的皇帝。”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取出一件小配饰,是块兽骨,雕刻成了猎鹰的图案。   “咱们爹娘都死的早……我和大哥也死了,而今只剩你了。你不要害怕,帝王本就是孤独的。而今没有人再掣你的肘。这个猎鹰给你,当我陪着你。这样一个人到哪都不怕了。”   云郁接过他手中的兽骨,垂泣不出声。   贺兰逢春听说无上王、始平王还没杀死,大骂道:“一群饭桶!没用的东西!连几个书生都对付不了。赶紧去,把那二人杀了,他们的头提不回来,就把自己自己的头提回来。”   “那、那陛下要怎么办?陛下也杀了?”   贺兰逢春骂道:“谁说让你杀陛下了!你们这么多人制服不了他?把他带走,先看押在行帐中。”   郭罗刹身高九尺,直接一弯腰将云郁抱起,扛在肩上带走。云郁破口大骂道:“放朕下来!放朕下来!贺兰逢春呢,让他来见我!这个疯子,朕要亲手杀了他!朕要亲手剥了他的人皮!”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章 煎熬   贺兰逢春杀人的消息,骤然传遍禁卫军军营。   杀戮声,呐喊声,伴随着“云氏既灭,贺兰氏兴”的口号,传入了每一个禁卫军将士的耳中。   虽说禁卫军素来不喜欢那些文官大臣,但毕竟同是洛阳人,同样为北魏朝廷卖命。相较起贺兰逢春手下这些代北来的武士,自然是朝廷和禁卫军,更加唇齿相依。听到“云氏既灭”这种话,众将士心中哪能不恐惧悲伤?他们是朝廷的禁卫,是云氏的军队,朝廷和云氏都灭了,他们能到哪里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众将士们遂纷纷哀哭起来,一时满营悲号。   河阴之地,寒风瑟瑟,伴随着杀戮声,黄河的水声,以及数万人的哭声,正是一副王朝末日的景象。   “哭什么哭!”   武卫将军费穆来到营中,将众将士斥骂一顿:“尔等须眉男儿,身为禁卫,乃朝廷精锐之师,披坚执锐,几十万人,而今只会做楚囚,南面相泣吗?谁再敢哭,不用贺兰逢春,我先杀了他。”   “将军,他们把无上王、始平王都杀了,把封回以及王延业兄弟也杀了。看样子皇上也要保不住了。朝廷没了,皇上也没了,我们这些人为谁卖命。还不如各自卸甲归家。”   “蠢材。”   费穆嘲道:“贺兰逢春不过才两万人,朝廷禁卫军有二十万,孰强孰弱?十个打一个你们都怕?贺兰逢春上洛阳来,摆明了是要杀人的,不见血是不可能。那些人不死,你们就要死,或者是百姓死。他为了声名不敢杀戮百姓,又不敢杀禁卫军,所以只能拿朝廷那帮人开刀。你们且偷着乐吧!卸甲归家,还早着呢。”   奉命驻扎在城中的郑先护,来到费穆的营中,要营救天子。   费穆阻拦住他:“咱们现在一无朝廷的命令,二无圣上的旨意,不能随意调兵。出了事是你担责还是我担责?”   “费将军!”   郑先护将佩剑往案上一拍,勃然大怒道:“朝廷已经被贺兰逢春屠戮歼尽,陛下现在也被贺兰逢春软禁了。你还在口口声声,说要等朝廷和陛下的旨意,你到底是朝廷的人,还是贺兰逢春的人?”   郑先护指着他鼻子:“陛下信任你,让你护送百官至河阴祭天,结果贺兰逢春把百官都杀了,把陛下都软禁了,你却未动一兵一卒,你是怎么担的职?我要是陛下,我就将你立刻革职,再依军法斩了你的头颅。”   “我当然是朝廷的人!”   费穆面不改色,理直气壮:“郑将军居然怪我。若不是你大开城门投降,迎贺兰逢春入城,事情至于像这样不可收拾?朝廷覆灭,你难辞其咎。”   郑先护大骂道:“你说这话我先斩了你!是谁丢了河桥,放贺兰逢春的大军渡过黄河?要不是你先怯战投降,让贺兰逢春兵临城下,洛阳城至于守不住?我至于大开城门让敌人入城?我的名声是被你连累。”   费穆冷嘲热讽:“那又是谁先跟贺兰逢春书信往来。又是谁,先潜入贺兰逢春的军营,跟贺兰逢春私会?”   郑先护脸色一冷,声音骤然低了两度:“费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这事罪在陛下?”   郑先护猛然拔了刀,照着费穆身上一劈。费穆逃得快,一刀正好劈中他手,将他小手指劈下一截。   将士们吓得纷纷退开,无人敢上前阻拦。费穆握着他那流血的手指大叫:“郑将军!现在不是你我内讧的时候!”   “我杀了你!”   郑先护一手拿刀,一手指着费穆道:“你好大胆子,敢把责任往陛下身上推了。陛下是为朝廷为百姓,不得不跟贺兰逢春虚与委蛇。你是什么东西?连自己是谁家的狗,吃谁家的饭都不知道,居然跟贺兰逢春狼狈为奸!”   “我是谁家的狗,吃谁家的饭我当然知道。”   费穆道:“你郑是谁家的狗,吃谁家的饭,你也别忘了。”   “我们都是端朝廷的碗,吃天子的饭!”   郑先护喝道:“你我身为禁卫军统领。朝廷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把你和我千刀万剐,诛灭九族,都难偿其罪!要是陛下再保不住,你我只有以死谢罪了!就算贺兰逢春不杀我们,天下人也要让我们偿命!”   “你知道河阴之变死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士家大族,群伦领袖。贺兰逢春就是个蠢货。他杀得了封回王遵业,杀得了洛阳百官,却不知他们的家族枝繁叶茂,早就根植在中原诸州,手上有兵有钱,到时候他们联手报仇,你我第一个要被杀头。你我要想活命,只有保住陛下。”   “道理谁都懂。”   费穆冷然道:“你是为朝廷,我也是为朝廷。你是为陛下,我也是为了陛下。我要是对朝廷不忠,你刚才进帐中来时,我就已经提前埋伏好了武士,一刀杀了你,岂会在此同你嚼舌。”   郑先护道:“你既然忠心,那就和我一起营救陛下。”   费穆道:“天子现在贺兰逢春手中,你要如何营救?”   “杀了贺兰逢春,还有他手下这些人,将天子救出来,还要问什么如何?禁卫军这么多人,还怕他贺兰逢春?”   “你太冲动了。”   费穆一派淡然地拿刀割了一条衣襟包扎手指:“不说现在天子在贺兰逢春手里,我们要杀他,也会投鼠忌器。再说禁卫军,有几个人敢跟贺兰逢春打仗?即便胜了,结局也是两败俱伤。”   “那你说怎么办?”郑先护真急了。   “以不变应万变,等。”   “等?”   “我打赌贺兰逢春不敢杀了陛下。”   “陛下的性命,也是你能打赌的?”   郑先护道:“出事怎么办?”   “那你倒是说出个可行的法子来?”   费穆道:“贺兰逢春杀了朝廷所有人,唯独不敢杀陛下,可见他虽是疯子,却也知顾忌。禁卫军在他眼前驻扎着,天下人眼睛望着,他还不敢废了陛下。你我只能静观其变。他一心要杀百官立威,而今目的达成,该到了收敛的时候。可一旦咱们轻举妄动,双方必成水火之势。到时候不但你我要死,天下也必遭浩劫。”   郑先护一泄气往案前坐下。   他感觉口干舌燥,心跳如鼓,脑子里翁嗡嗡地响,手脚却像被什么东西捆住,动弹不得。他看到案上有酒壶,怒气冲冲将酒杯一掷:“妈的,倒酒!”   河阴的屠杀声,传遍了方圆数里。   阿福躲在树丛里,一只手瑟瑟发抖地堵着耳朵,一只手拿着跟树枝在地上画符。   那是她的护身符上面的图案。   阿福默念道,如果笔画是双,那就是吉,我就留下来等陛下,再找哥哥。如果笔画是单,那就是双,就是不吉,我就不找他们了,赶紧离开洛阳。   最后一个圈画完,是单数。   阿福飞快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她往河阴见云郁前,把自己的包袱挖了个洞藏起来。她赶紧顺着记忆,跑回自己藏东西的地方,把自己的包袱挖了出来。宝贝还在,她的护身符,金子,银子,首饰,还有长命锁。   阿福清点一番,重新打包好,准备跑路。   洛阳全城哄逃。   河阴之变的消息迅速传回洛阳城,百姓顿时鼓噪,纷纷传言,贺兰逢春杀了朝廷百官,接下来就要屠城。乐平王的名讳也镇不住了,官府小吏议论,或说乐平王跟贺兰逢春合谋杀人,或说乐平王已成为傀儡,被贺兰逢春软禁控制。百姓则们一边痛骂费穆和禁卫军,一边闭门收拾家准备逃难。禁卫军守着城门,不放百姓出城,顿时就起了冲突,百姓们以小车等工具冲撞城门,强行要出城。部分王公贵族的车马混杂其间,一边冲撞,一边破口大骂:“尔等禁卫军,食的是朝廷俸禄,吸的是百姓脂膏,不保护朝廷,不保护陛下,不去跟贺兰逢春打仗,反过来拘禁百姓。再不开城门,要是贺兰逢春带兵屠城,城中数以百万计的平民,一旦遭难,尔等担不担得起这个罪责!”   “我等是奉了郑先护郑将军的命令守城。郑将军说了,不放任何人进城,也不得放任何百姓出城。谁再恣意造谣,恐慌京师,依罪论斩。”   百姓又是一片骂声,甚至攻击禁卫军。   守城的副将李苗劝道:“贺兰逢春杀人的事已经瞒不住了,咱们现在拦着不让百姓逃难,百万生民,要是真陷于水火,你我就是全天下的罪人。咱们必须要让百姓出城。”   守将道:“李将军,这是京师,天子之宅。一旦打开城门,百姓都逃散了,到时候你我也是死罪。”   “群情宜疏不宜堵。让百姓逃散和让百姓死在城中,孰轻孰重?洛阳若太平,百姓避完了难,自会各返其家。洛阳若不太平,及时让平民百姓出城,你我少造一桩罪孽。将军若不敢,我去开城门,回头要杀要剐,罪过由我来担。”守将见群情激奋,拦不住,只得默许李苗打开了城门。   一时百姓携家带口,纷纷涌出城。   河阴祭天之所,此刻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衣冠涂地。贺兰逢春的骑兵铁蹄将整个洛阳朝廷践踏成了肉泥。贺兰逢春见此景,突然野心大涨,一股帝王的豪迈之气从胸中升起。   皇太后和云钊已死,洛阳朝廷已经覆没。   云郁刚刚登基,尚未得到天下认可,根基未稳,随时可以废掉。失去了朝廷的应援,云郁现在也只在他鼓掌之中。禁军虽有二十万人,可惜群龙无首。失去了朝廷和皇帝的禁卫军,无人能发号施令,和二十万只羊没有什么区别。现在整个中原已经无人能跟他抗衡,他知道,从今起他贺兰逢春的名字将会传遍天下。   并且,彪炳史策。   人活一世只图名,这是何等的荣耀光辉。   他在一片“贺兰氏兴”的口号呐喊中,有点飘飘然起来。贺兰逢春恍惚中有了点错觉,好像自己已经得到了天下拥戴,可以登基了。   他得知郭罗刹捉到了云郁。   云郁这会应该是勃然大怒,贺兰逢春不肯去见他,或者说,有点心虚不敢。   这个人不能留。   于公,他拥有皇帝名分,是自己称帝的阻碍。   于私,自己杀了他那么多亲信大臣,还有两个亲兄弟,他必定恨自己入骨。   斩草要除根,云郁要杀。   但要他立刻杀了云郁,他也有点不敢,有点顾忌。贺兰逢春让人将他置在祭天休憩的便幕中,并派亲信严密看守。   贺兰逢春心有异志,一面打扫河阴战场,一面让他的心腹制作禅位的诏书。   云郁被软禁在便幕。   这是贺兰逢春军队临时扎起的营帐,四周都是贺兰逢春的士兵把守。   这些人都是并州来的,讲着他听不懂的羯人话或鲜卑话。云郁只身一人,坐在帐中,五内如焚。   他的心像是被放在滚热的油锅中煎熬。   他再三提出要见贺兰逢春,用皇帝的身份施压。然而一整日,直到夜幕降临,贺兰逢春始终没来。   他的愤怒、悲痛和忧虑,渐渐消失。恐惧像黑夜里生长的藤蔓,渐渐爬满了他全身。仿佛蚕食桑叶的声音,窸窸窣窣,啃食他的骨头。   他知道,贺兰逢春已经对他动了杀机。   他头脑剧痛,思维已经无法运转。兄弟的惨死,那么多亲信大臣的惨死,他要如何面对天下人,如何像那些士家大族交代。封氏,王氏,这些人都是天下的名门望族。封回是被他写信诏来洛阳,老头子七十多岁了,不辞辛苦来出仕做官。王遵业的母亲是他姨母,对他素来有恩。还有那么多家族那么多人命,还有他同宗的兄弟叔伯,这些人都死了。   世人会怎么议论他,史书又会怎么冷酷地书写他?乐平王云郁,图谋篡位,被逆臣贺兰逢春所弑,在位三天。   这也太好笑了。   这样的人生,简直是个笑话。   他的姿容体面……他的身份地位……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美好名声,而今就要毁于一旦,毁在贺兰逢春这个疯子手上。以后他不再是受人尊敬,被人称羡的乐平王,而是千夫所指、自作孽的逆君。   他握拳的手捏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骨节捏的几乎变形。   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全身在发颤。   云郁是在意名声的人。   他可以活也可以死,他可以进也可以退,但他必须得有姿态。   姿态,是他活下去的利器和法宝。   他要好看。   他不能狼狈也不能丑陋,更不能像现在这样滑稽难堪。   云郁在帐中,一直待到深夜,其间水米未进。晚间,贺兰逢春派人来给他送了晚饭,他也一口未吃,直盯着帐外依次燃起的火把。   从下午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深夜,贺兰逢春始终没有来。云郁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捂着脸面,胸中翻江倒海,思绪狂乱如麻。   他的精神像在被什么东西慢慢撕裂。   他忧愤无计,向守卫要来了纸墨笔,草草书信一封,让人致于贺兰逢春。   贺兰逢春接过信,交给左右,说了声:“念。”   左右你看我我看你,都感觉这不是好差事,便互相推诿。   “太原王,末将可不识字。”   “末将也不识字。”   贺兰逢春冷道:“怕什么,不就是一封信,让主簿来念。”   韩烈鸡贼,赶紧把主簿叫来。主簿胆子小,手抖的如筛糠似的,战战兢兢打开信纸念:“帝王迭袭,盛衰无常。既属屯运,四方瓦解。将军仗义而起,前无横陈,此乃天意,非人力也。”   主簿念到这几句,停下,犹犹豫豫看了一眼贺兰逢春:“太原王,后面的话,属下实在是不敢念。”   “念。”贺兰逢春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本相投,规存性命,帝王重位,岂敢妄希?直是将军见逼,权顺所请耳。今玺运已移,天命有在,宜时即尊号。将军必若推而不居,存魏社稷,亦任更择亲贤,共相辅戴。”主簿几句念完,将信纸奉还,往地上一跪。   “太原王,陛下是什么意思?”韩烈浓眉大眼,语气神态有几分天真的样子。   贺兰逢春那张英俊的面孔冷肃了起来,双眸暗绿,像狼。   他要做皇帝。   可云郁写信,表示愿意拱手让位了,他又有点心虚不安。   沉思了半晌,他忽然问:“杨逸在不在?”   “杨逸在河桥。太原王让费穆带禁卫军返回河桥的营中,费穆已经返回了。杨逸现在应该在那。禁卫军那些人,这会跟咱们一样,八成也在密谋。”   贺兰逢春摇摇手:“快,把他叫过来。”   “太原王要见他?”   韩烈道:“这个杨逸,表面上两头讨好,实际是皇上的亲信。太原王要杀,何不干脆把他一起杀了?”   贺兰逢春道:“杨氏和我,有多年的交情,且素来为人正直,是最重情义的人。不要杀他,立刻带他来见我。” 第19章 你也去   阿福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天夜里往河桥去!   阿福家在北方。要北去,就必须要先过黄河。河桥有重兵把守,天亮才放行,夜里禁行,阿福寻思着,不如先去河桥等着,天一亮,就早点过河。她混在一群百姓间,寻思着也没人认得自己,哪晓得,好巧不巧,就撞见一个大官,提着灯笼,带着几个兵经过。   那大官穿着厚厚的黑色披风,缎面靴子,风帽挡着脸。经过阿福身边的时候他却突然住了脚,扭头看了她一眼。   “韩福儿?”   阿福那会,正邋里邋遢,像条狗似的,蜷在一群百姓中间,准备眯觉呢。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瞬间就精神了。她见了官畏惧是天生的,赶紧拍拍衣服站起来,点头哈腰地笑着回话:“大人,您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这官语气有些好笑。   大官脱了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张皮肤洁白,鼻梁高挺,眉眼乌青的脸子来。   阿福面上傻笑,心说,这人好年轻,看着好眼熟,偏偏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大官道:“韩福儿,你不在陛下身边,你怎么在这?”   阿福脑子里灵光一现,顿时认出了。   杨逸!   昨天夜里,在云郁帐中,第一个接见的那个大臣,就是这个人。就是那会,云郁刚沐浴完,阿福正给他梳头,擦鼻血呢,有人传报,说:“给事中杨逸到了,正在太原王帐中。”   对,就这名字。   昨天夜里,他穿着青色衣衫。   阿福当时觉得这人个子挺高,身材好,举止挺有风度。   相貌么,在云郁面前,谁都没资格提相貌。不过这人长得不丑,这么单独看,模样还挺清俊。他跟云郁的关系似乎不错,谈的话都很密。   好死不死的,怎么就碰着了他了!   完了!   阿福预感不妙,赶紧扭过头就跑。   “拿住她!”   杨逸赶紧命令左右:“不许她跑了。”   阿福又被提着领子捉回来,一时欲哭无泪,像只暴雨打过的鹌鹑似的:“大人,您认错了,奴婢不是韩福儿。”   杨逸见这丫头片子好笑:“你是在怀疑本官的眼力,还是在怀疑本官的记性?”   “大人真的看错了,奴婢真的不是。”   “那我刚才叫你你跑什么?我不会认错人。把她一并带去,伺候陛下。”   阿福跟个小耗子一般,落到这眼尖的老猫儿手里,百般不情愿。她看这杨逸不像是坏人,一路可怜巴巴地哀求:“大人,您就可怜可怜,放了我吧。奴婢家里还有八十的老母。”   杨逸见她满嘴谎话:“你是陛下的侍女,我带你去见陛下,你却不去?”   阿福道:“陛下让我照料云钊,结果云钊被我给看丢了。陛下要是见了我,一定要杀了我的头。”   “云钊的事跟你无关。”   杨逸道:“陛下不会迁怒你。”   阿福找了一堆理由不管用,急的直跺脚,心说谁都知道陛下活不长了,杨大人这会要奴婢去,就是要奴婢送死。奴婢我手脚笨,脑子也不灵光,去了也不济事。这可是倒的哪门子霉。杨逸猜出了她心思,却并不解释,道:“陛下待你非同一般。而今他身处险境,你却畏惧逃跑,弃他于不顾,你可对的起陛下的赏识?”   阿福心里直犯嘀咕:这杨大人该不是昏了头,要不就是故意说这种话来套路我,陛下哪里待我非同一般了。”   杨逸自顾自道:“你这丫头,看似聪明,其实蠢笨,目光短浅。陛下而今龙困于浅潭中,你要是能在此时示以忠心,对他不离不弃,他必定记你的恩,来日乘云登阙,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陛下现在还活着,还没说怎么样呢,你倒想着自己先跑。”   阿福心虚:“杨大人,奴婢想问一句大不敬的话。”   “你说。”   “那……那咱们去了,皇上要死了呢?”   杨逸道:“陛下要是死了,我得去替他收尸。”   阿福闭紧了嘴,顿时不敢做声了。   “你也得去。”   杨逸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阿福不解:“杨大人,我能做什么?”   杨逸住了脚,盯着她,道:“你知道陛下今年青春几何?”   阿福摇头。   杨逸道:“二十一岁。”   阿福呆呆的,这话啥意思?   杨逸道:“陛下尚未娶妻,且无子嗣,青春夭折,岂不遗憾?我看陛下颇中意你,趁陛下今夜还没死,让你去,想办法给陛下留个后嗣。”   阿福吓得脸一白,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不要,我不干。”   “你不干?这事难不成还由你了?”   阿福慌了:“杨大人,你不是说真的吧?奴婢年纪还小,可生不得孩子呢。”   杨逸打量这丫头,心道,这女娃儿,长得虽不是十分出众,放在人群里不大引人注意,却胜在耐看。尤其是近看时,脸颊圆润。眉眼五官且生的好,不大不小,恰到好处。一双眼珠子黑的透亮,神情天真质朴,有种幼兽般的憨态可鞠感。难怪云郁那种素来对女色不大热衷的人却会看中她。   杨逸跟云郁相交多年,很了解他的性子。   云郁这人心气高,有抱负。   任城王府的公子,生下来就志向远大,十几岁就开始做官,往来结交的都是士族名流。一心谋求的是名声,还有政治地位,何曾把儿女私情放在心上过?私下的生活也十分自律。于衣食上节简,视酒色则如洪水猛兽,平日里非但滴酒不沾,且对美貌的女子心怀成见,认为美色会误人,所以见了美人退避三舍。   压抑的久了,难免就有一点变态。   毕竟是男人。   男子天性,肚里哪能真没有点花花肠子。   长的美的,他嫌人家是妖物。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长的丑的,他又嫌人家丑。   这个韩福儿,不是什么尤物,淳朴老实得很,谈不上姿色。偏又有几分可爱之处,璞玉之质,颇能打动男子汉的雄心。他嘴上没说,杨逸看第一眼却知道瞧上了这女娃儿。   杨逸道:“不想生孩子?那就让你随陛下上路吧。陛下临终有美女为伴,到了地下也有人作陪,总不算是白活一场。我这个做臣子的也能欣慰。”   阿福心里狂叫救命。   这杨逸看着也不像是这么变态的人啊!   “杨大人,这大半夜的,您可别说鬼话啊。”阿福吓得要哭出来,腿软的就要给跪。杨逸眼眸冷冷地瞧着她:“先别跪,见了陛下再跪。我可救不得你,要求饶跟陛下求去。”   阿福被杨逸一番话吓的,两腿肚子抽筋,胳膊发软,一路都不敢再出声。杨逸健步如飞,很快就赶到了贺兰逢春的军营。杨逸直接进了贺兰逢春帐中,让阿福在外面等。不知道他跟贺兰逢春说了什么,一会,贺兰逢春笑容满面地走出营帐来,手叉着腰,喜得跟新郎官似的。   他围着阿福转了一群,跟看猴儿似的,从头到脚,把阿福打量。一会摇摇头,一会又点点头,末了他像是百思不得其解似的,迷惑道:“杨逸既然说了,那就把她带去。”   阿福糊里糊涂,被丢进了一个陌生的帐中。   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等三魂六魄都归了位,他抬头一看,只见云郁一身素衣,仙姿如画,坐在案前,正将目光盯着她。空空如也的大帐,唯一案,一琴,一人,一屏风,一床榻而已。   真是云郁。   他脸色苍白,形容莫名的有些憔悴。   好像瘦了。   其实是不可能的,阿福昨夜才刚见过他,就算是经历了剧变,也不可能一夜就消瘦。所以这是阿福的错觉。   阿福心里只觉不是滋味。   虽明知道他的生死,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非亲非故,自己犯不着伤心。可是亲眼见到了,心尖子上还是有点酸酸的。阿福看清了人是他,眼睛一红,像认家的狗儿似的,立刻眼泪汪汪地扑上去,四脚着地,趴在面前,脸抬起来冲着他哭:“呜呜呜,陛下,奴婢可算是找着了您了。”   一边哭,一边拿袖子抹泪。那袖子上有泥,沾着泪水,满脸都抹的脏兮兮,像个要饭的小叫花子。   她动作很浮夸,然而内心的难过却是真心实意,一不小心,就真哭了出来。云郁先是愕然了一下,接着就感觉脑子嗡嗡的。云郁闭上眼睛,腿感觉身体虚软地晃了一下:“别哭,起来说话。”   阿福听到他嗓子都哑了,有些呆呆地抬头:“陛下,您的声音是怎么了?”   “朕没事。”   他昨日声音还清亮,此刻一张嘴,说话声却粗哑难闻。   他没生病,也没发烧,就是生生给急的,把嗓子急哑了。 第20章 豁出去   阿福心里顿时铺天盖地的心疼和愧疚。   她不明白。   她只是个没用的小丫头,有什么资格心疼云郁。   人家是皇帝。   就算不做皇帝,那也是天潢贵胄。打个喷嚏,都有一群人跟着着急的。即便有危险,也有一大群人想着法子救他。自己却是个贱命,就算是死在路边也没人过问,她心疼自己都不够,哪犯得着去心疼云郁。   可是看到云郁这个样子,她是真的心疼,跟蚂蚁在心上咬似的,一时忘情,真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委屈地拿袖子抹眼泪珠子:“陛下早上临走时,让我照顾好云钊。可是陛下刚走太原王就派人来,把云钊给带走了。奴婢拦不住,心想着,要赶紧来给陛下报信。可是陛下身边都围着兵,奴婢进不来。是夜里碰到了杨逸杨大人,他才带奴婢过来的。”   云郁听到杨逸的名字,目光微微有了些希冀:“杨逸来了?”   “是太原王请他的。”   阿福哽咽道:“他一到这里,就见太原王去了。”   “陛下嗓子都焦了。”   阿福爬起来,提了茶壶,给他倒水:“陛下喝点水,润润嗓子吧,免得说话疼。杨大人一时半会兴许来不了。”   “朕不喝。”   “陛下饿不饿?陛下脸色这么憔悴,一定饿了。他们怎么不给陛下送吃的?”   云郁哑着声道:“是朕自己不想吃。”   “陛下心里再难受,饭也是要吃的。”   阿福擦着眼泪站起来:“奴婢去告知守卫,让他们给陛下送膳。”   她突然有点恨贺兰逢春,这人怎么忍心对陛下做这种事。她无法理解有人会伤害云郁。这么好的人。又好看,又温柔,又善解人意。   “别去。”   云郁阻止道:“朕吃不下。你回来陪朕坐一坐。”   阿福回过头,泪汪汪看他,感觉他大概是真的不想吃,只得乖乖走了回来。她曲了膝盖,往云郁身边跪坐了,脚垫在屁股下头。像猫儿洗脸似的,手在眼睛上一抹一抹:“陛下不喝水,也不吃饭,奴婢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哭了一会,她道:“天冷,奴婢去打水,来给陛下洗脚。”   帐中刚好有铜壶。阿福倒了点水在帕子上,试了试水温,凉了。估计是守卫送来的热水,云郁没用。   阿福提着壶出去,让守卫换了一壶热水。   那守卫倒没说什么,立刻就去办了,不一会,提了热水进来。阿福从洗脸架上拿了盆,回头偷看了一眼云郁,见他在发呆,便悄悄倒了一点水在盆里,先把自己手洗了,把盆洗了水倒掉,这才倒了半盆清水,端到云郁的面前:“陛下,咱们先洗脸。脸和手一起洗,完了咱们再洗脚。”   云郁不言不语,丢了魂魄般,只是坐着,好像一尊木雕泥塑。阿福像呵护小婴儿那样拿起他的手,用热帕子擦拭。如玉一般的手,冷的跟冰块似的,五指僵硬,真叫人心疼。   阿福发现他白衣服的袖子上有不少血迹,忙问道:“陛下哪里受伤了?这衣服上怎么有血?”   云郁听她说,缓缓低下头。他望着袖子上的血,思考了半天,道:“这不是朕的血……是阿岫……还有阿兄的血。外袍上沾了很多血,所以朕就把外袍脱了。这个是外袍上渗进来的。”   阿福道:“陛下的外袍呢?”   云郁伸手,指了指床底下:“在那。”   阿福看到床边团着一堆衣物,因为衣服是黑色的,所以不注意看不见血。   “朕不喜欢血。”   云郁闻到那味道,感觉头有点晕晕的:“朕把衣服脱下来,你替朕洗一洗。”   他边说,边解亵衣系带。   阿福说:“天冷,陛下还是暂且穿穿吧。陛下穿着,我给陛下洗一洗袖子。”   阿福将他袖子上带血的地方在热水里搓了搓,又拧干,手摸了摸弄平整。   云郁道:“阿岫和阿兄,尸体还在外面,朕还没有替他们收尸。”   阿福不敢接这个话,只是换了一盆水来,用帕子替他擦了脸,最后跪在地上抬起他脚,给他脱了靴子洗脚。   云郁说:“换个盆。”   阿福看他失魂落魄成这样,居然还记得洗脚要换盆:“帐中就这一个盆,宫外简陋,陛下将就些。”   云郁还乖,她说将就就将就,也不闹。阿福把他脚放到盆里,用帕子慢慢擦洗,心里难过道:“陛下要是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云郁道:“阿岫和阿兄,跟我是一个爹娘生的。爹爹死的早,我们兄弟姊妹,都是被娘抚养大的。娘为了照顾我们一直没改嫁。娘教我们读书识字,从小教育我们兄弟要友爱。爹爹是卷入政治被杀,娘一直害怕我们也卷进去,总说让我们低调,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只要平平安安。她没想到我们跟爹爹最后会一样的下场。”   “爹死了,娘死了。爹爹生了四个儿子,大哥死了,阿兄和阿岫也死了,只剩我一个。我也要死了。”   阿福眼睛酸涩:“陛下不会死的。”   “贺兰逢春不会让我活的。”   云郁仰头看了看帐顶,触目一片黑漆漆的:“韩福儿,外面有没有月亮。”   韩福儿揉了揉眼睛:“奴婢没留意。”   云郁道:“你去看看。”   阿福放下帕子,走到营帐外面去,仰头看了看天空。没有月亮,只有繁星点点,银河浩渺。星星照不见死亡,也照不见悲伤,夜晚将一切善恶是非都隐藏起来了,只剩下无数的火把,跟天上的星河交映。   阿福咬咬牙,跺跺脚,回到了帐中。   心一横!   跪在云郁面前。   云郁道:“韩福儿,看到月亮了吗?”   阿福说:“看到了。”   云郁道:“朕真想看一看。这大概是朕最后一次看月亮了。没想到朕临终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你。”   阿福心里难过想:陛下真的太可怜了。才二十一岁,又没娶妻,又没生孩子,还是个处子,就要死了。真的是可怜。而今他身边只有我,我就牺牲一回,就当是可怜可怜他。   阿福红着脸,脖子烧的都要起火了:“奴婢想给陛下生个孩子。”   云郁愕然:“你说什么。”   阿福上刀山下油锅似的:“陛下要是不嫌奴婢长得丑,奴婢愿意今夜伺候陛下,替陛下留个子嗣。”   云郁怔着,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没听懂,半天没反应。阿福只当他是默许,便厚着脸皮,先把自己外面的小衫解了。她里头穿了一件小衣,两片布遮着前胸和后背,肩膀上吊着两根系带。手臂则是光溜溜的,显得四肢纤细,身子饱满,腰肢苗条。   云郁目光落到她身上,半晌,又不自在地收了回去。   他扭头,假意去看那蜡烛。有飞蛾扑上火苗,倏忽落地。   阿福见他不拒绝,便鼓起勇气蹲到他膝前去,手搭上他手,身子侧着坐到他的膝盖上,同时头往他肩膀上一搁,两条细嫩的白胳膊攀住他脖颈。   “陛下……”   阿福心里有些慌:“奴婢不懂,任陛下怎么样都使得。”   她捧着他脸,感觉这张面孔漂亮的让人心颤。眉眼,鼻子,嘴唇,阿福浑身颤抖起来,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瞬间心跳如鼓,四肢酥麻。   阿福通体一激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云郁回亲了她一下,吮着她嘴唇,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肩,再渐至腰背:“朕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阿福见他抱自己,顿时头脸脖子绯红。阿福伸手去摸他脸,羞耻地表白道:“奴婢是心甘情愿的。能被陛下这样抱着,奴婢死了也值得。”   云郁低声说:“真的?”   “朕不信。”   云郁搂着她,脸埋在她脖颈,闷闷地说:“女人都喜欢说谎。”   这可是要了阿福的命。   阿福腿都要酥掉了,慌乱,六神无主道:“奴婢从第一次见到陛下,就爱慕陛下。只要陛下不嫌弃奴婢丑陋蠢笨,奴婢为陛下做什么都肯。”   云郁叹了一口气:“朕现在没心思。”   他感觉嘴都是木的,口水都是苦的。   阿福说:“陛下累了,奴婢扶陛下去床上躺。”   她扶着云郁上床,摆好枕头,扶他躺下,又拿被子给他盖好。   云郁说:“冷。”   阿福看他脸苍白,抱成一团,哆哆嗦嗦的,干脆也钻进被里去:“奴婢身上暖和,陛下到奴婢怀里。”   云郁也不嫌自己骨架大,手脚太长,像个巨型的婴儿,蜷缩着钻到阿福的怀里,脸埋在她胸口。阿福感觉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他的手,揭开衣服,揣到了阿福的怀里,紧紧贴着她。阿福慌乱了一下,见他不动,一会儿,适应了,伸手抱着他。   他的身体,冰冷的,确乎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堆燃尽的灰。 第21章 吻   他身体很重,阿福被他压着不敢动,一会,肩膀就麻了。   阿福睡也睡不着,只能东张西望,来转移注意力。她看了一会空荡荡的帐顶,又低头看云郁。   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阿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瞧他,发现他头发很好,颜色漆黑,看起来很柔软,很有光泽。皮肤是真的白,白里透红那种,连耳朵后面,连脖子都是白的。   那嘴巴过分的柔软,颜色是淡淡的红色,薄的,两瓣儿贴着,让人猜想它的味道,是有多甜美。简直诱人亲吻。   但阿福不敢。   阿福以为他睡着了。   阿福偷偷摸了一下他后脑勺,见他没醒,便亲了一下他额头。   她得寸进尺,又亲了一下他脸颊。   阿福仰起头,满脸通红,感觉自己这辈子值了。明天出门被刀砍死都不冤。   不知过了多久,云郁的手动了动,从她怀里抽了出来。   “陛下要什么?”   阿福心虚了一下,感觉他醒的有点太快。   云郁声音有点混沌,说:“我想如厕。”   阿福赶紧爬起来:“奴婢去看看有没有恭桶。”   云郁道:“我要夜壶。”   阿福立刻去找夜壶,很快就找着了。云郁躲在被子里撒了个尿,一点声儿也没出。阿福洗了夜壶回来,见他盘腿坐在床上,披裹着被子:“韩福儿。”   “哎。”   阿福答应着,发现他精神似乎好了些。   “我饿了。”   “陛下饿了,我给陛下切块蜜瓜吧?”   阿福看但案上摆的有蜜瓜,又有小刀,便先去盆里洗了手,然后拿起一只蜜瓜用刀削。把皮都削去,再切成小块,用手拈了,递到他唇边:“陛下尝尝可甜?奴婢手是干净的,刚洗过。”   云郁面无表情,嘴唇动了动,半天,终于张嘴,咬了一小口。   “苦的。”   他慢慢地咀嚼着那块蜜瓜:“又凉又苦。”   “怎么会苦呢?”   阿福不得已尝了一块,不苦,是甜的。   “陛下别这样想。”   阿福知道,又凉又苦的,不是蜜瓜,而是他此刻的心。   阿福见不得他这样:“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纵然是有天大的难处,总归都会挺过去的。奴婢虽然没念过书,也不懂朝廷的大事,可奴婢知道,天子再难,没有百姓难。”   她拈了块蜜瓜,再次递到云郁唇边:“陛下,您张嘴。”   云郁张嘴,慢慢咀嚼着。   “你说,天子再难,没有百姓难?”   他漂亮的眼眸转了转。   “那是当然了。”   阿福道:“陛下而今备受困苦煎熬,却还有杨大人他们,在想方设法地营救。这么大冷的天气,还能有蜜瓜吃。百姓穷饿潦倒的时候可有谁能救。奴婢小的时候家乡闹饥荒,多少人都活活饿死了。我嫂嫂,怀了个孩子,生下来没饭吃,眼看着死了。奴婢也挨过饿。饿的时候,浑身都是软的,身上的肉都浮肿起来,一摁就是一个坑。陛下可曾见过人吃人?看到路边有人快死了,别人就跟着他,等他死了,就立刻吃他的肉。自己亲生的孩子也杀了吃肉的事都有。我嫂嫂的孩子饿死了,别人要跟她把孩子尸体换来吃,她不肯,把孩子埋了,结果刚埋下去坟就被人刨了。天子再苦也没有百姓苦。陛下是明君,只有陛下不畏辛苦,百姓才能少受苦。”   “朕还是头一次听这个话。”   云郁听她说起饥荒:“韩福儿,你是哪里人?”   “奴婢是怀朔人。”   云郁道:“难怪怀朔的百姓要造反。”   阿福道:“百姓想要明君,韩福儿是怀朔人,原来挨饿的时候也恨过朝廷。可是韩福儿认为陛下是明君,所以天下人也会认陛下是明君。”   “明君。”   云郁道:“朕算什么明君。朕就算今日不死,苟活下去,也会遭千夫所指。”   “陛下不能这么想。”   阿福道:“贺兰逢春虽然杀了百官,却没有杀一个平民百姓。陛下是怕天下说你跟贺兰逢春合谋,引狼入室,可要不是陛下,贺兰逢春就会强攻洛阳。打这一仗要死伤多少人,耗费多少军需,要向百姓多征多少赋税。”   云郁道:“你不懂。百姓虽重,胜败强弱,却不是由百姓决定。”   阿福低着头,小声道:“奴婢没念过书,是不懂。可奴婢知道,历朝历代,最后都是亡在百姓手里。”   她信口胡说了几句,只是为了安慰他。   “对了,陛下,那个杨逸,杨大人靠得住吗?”   阿福歪着头,担心道:“他会不会在贺兰逢春那说些对陛下不利的话?”   云郁道:“杨逸同我是少年时的知交。当年他叔父杨宽因谋反案牵连入狱,是我想方设法搭救的。杨氏又是禁军的人。杨氏族人常年在禁卫军任职,跟禁军的将士都有交情。要是他也背叛我,那我就只好死了。”   阿福生怕他再悲观,道:“我看那杨大人是好人。他说,禁卫军的人在想办法营救陛下。他还说,陛下要是死了,他要来给陛下收尸呢。”   阿福劝云郁睡觉,云郁不睡,说要等杨逸。   阿福知道,杨逸不来,他今夜是铁定睡不着了:“陛下要不睡,就在床上躺着,闭着眼眯一会。奴婢拿梳子来给陛下梳梳头,陛下头发整齐,万一有人来看见了也不狼狈。”   云郁极愿意,说:“你拿个镜子过来。”   阿福拿镜子来。   云郁捧着镜子照,见自己的容颜有些憔悴,说:“你替朕,把头发给束起来,簪子关上。一会杨逸要来,别让他看见了,心里笑话朕。”   “他才不敢。”   阿福说:“谁敢笑话陛下。不过奴婢一定把陛下梳扮的美美的就是了。”   后半夜的时候,杨逸终于给盼来了。   云郁慌的,衣服都不顾穿,飞快从掀了被子,从床上跳下来。他竭力保持着镇定和沉着,然而衣着还是泄露了他的狼狈。杨逸一进帐,就看见他光着脚。四月天气这么凉,他白皙的赤脚就踩在地毯上,身上只穿着单衣,瘦的好像要被风吹飘起来。   杨逸心怀激动,赶紧跪下要行大礼。   “陛下。”   云郁疾步上前,低首搀扶他:“快起。”   “陛下久等了。”   杨逸有些感慨:“陛下有难,臣未能及时赶到,是臣失职。”   “来了就好。无需多说了,快过来坐。”   云郁拉着他手,邀请他往案前坐:“韩福儿,快倒水。”   “臣不渴。”杨逸掸了掸袍子,“陛下嗓子都渴坏了,快先给陛下倒水喝。”   阿福要提壶倒茶,云郁说:“那就不必倒水了。韩福儿,你到外面去立着,望风。有人来了,咳嗽一声。杨逸,咱们到里面去,小声说。”   阿福说:“哎。”知道他们要说大事,乖乖出去给望风了。   杨逸见贺兰逢春的结果,似乎不大理想。   “贺兰逢春有称帝之心。”   云郁听到这话,登时站起,眉宇带着怒:“他亲口跟你说的?”   他嗓音沙哑,手握成拳,几乎有点痛恨的语气:“我真是小瞧了他的胆量。”   杨逸道:“他有此意。他手下那群将领,韩烈、慕容绍宗、宇文泰等都极力支持,纷纷劝进。贺兰逢春已经在让人拟写禅位的诏书,打算让陛下禅让。”   “禅让。”   云郁好笑道:“朕才做了几日皇帝,禅什么让。他想做,自己登基好了。”   杨逸道:“他这次,杀了洛阳这么多大臣,也是怕陛下怀恨。索性一二做二不休,看样子是铁了心。”   “禁卫军那边呢?费穆,还有郑先护。”   “禁卫军自然是支持皇上,只是他们都怕贺兰逢春,不敢作战。朝廷遭此大劫,而今无人能发号施令。禁军人心惶惶,皆有弃甲之心。即便有人肯战,陛下现在人在贺兰逢春手里,禁卫军也是投鼠忌器。”   云郁垂了袖,喉咙哽塞,长叹一声道:“看来,我命休矣。”   杨逸沉思片刻。   “陛下,我看也不尽然。咱们还是有办法。”   云郁扭头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杨逸道:“有一个人,可以利用他。”   “谁?”   “云天赐。”   云郁心里顿时燃起了希望:“怎么说。”   “刚才我在贺兰逢春帐中,听他们议事。韩烈等人力劝贺兰逢春登基,只有云天赐没有出声。贺兰逢春上洛阳,是他鼓动的,这会他却不出声。我猜,他必定是不支持贺兰逢春此举。”   云郁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自己想登基。”   “陛下,云天赐这个人,咱们打过交道。”   杨逸道:“这人心思沉稳老练,有勇有谋,不似贺兰逢春这般冲动莽撞。他和贺兰逢春是结义兄弟,他要是有那个心思,当初就该让贺兰逢春立他,而不是力荐陛下。毕竟他也是宗室出身,让贺兰逢春立他,也说的过去。他没这么做,说明他不敢。”   云郁若有所思,点点头:“对。你说得对。朕疑心太重,起初还怀疑是不是他将先帝衣带诏的事泄密,而今想来不合理。他要想勤王,帮助先帝除掉太后一样是勤王,没必要害死先帝。除非他想自己做皇帝。可是他却在贺兰逢春面前力荐我登基,可见他尚不敢有此野心。先帝之死当与他无关。”   “陛下分析的没错。”   杨逸道:“而今只有他能阻止贺兰逢春。”   云郁心里没底:“贺兰逢春会听他的劝吗?那么多人劝进,他一个人反对,怕是无济于事的。”   杨逸面色凝重:“这,的确难。”   云郁脑中灵光一现:“朕想到一个人。”   “谁?”   “刘灵助。”   “刘灵助是谁。”   “是个术士。”   杨逸道:“一个小小的术士,能有何用。”   云郁道:“贺兰逢春这人,最是迷信鬼神。他要登基,八成会让术士替他铸金人。他身边有个术士,叫刘灵助,这次也跟来了,就在军中。”   杨逸听到铸金人三个字,茅塞顿开:“当初贺兰逢春从诸王子中选立陛下为皇帝,靠的也是铸金人。”   云郁道:“我以为贺兰逢春是看中了我的出身和名望。而今想来,他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是信了刘灵助。”   杨逸道:“殿下跟这个人,莫非认识?”   云郁摇头:“不认识,却可以利用。”   云郁道:“铸金人这事,虽为天意,却是人的手在操作,其中颇有窍门。贺兰逢春迷信鬼神,只要刘灵助帮忙,让贺兰逢春铸不成金人,你和云天赐再从旁劝说,兴许他会知难而退。”   杨逸道:“那我去。”   “你不能去。”   云郁道:“你跟云天赐不熟,让云鸷去。”   “云鸷?”   杨逸有点信不过此人:“贺兰逢春杀了封回,杀了王遵业,唯独没杀他。我看他跟贺兰逢春是一路。”   “你我当初,也跟贺兰逢春是一路。”云郁语气平静地说。   “再一路,也不会忘了自己的姓氏。选朕还是选贺兰逢春,他自会衡量利弊。”   云郁思索了一会:“你刚才走的时候,贺兰逢春在做什么?”   “太原王在设宴。”   杨逸说:“给将士们庆功。让我去,我没去。太原王派我来劝说陛下禅让。”   云郁道:“云天赐跟云鸷,也在宴上?”   杨逸道:“在。”   云郁道:“你能不能返回宴上,见到他们,说几句话?”   杨逸道:“我正要回去给太原王复命。” 第22章 守护   云郁手写了一份禅让的诏书,让他呈给贺兰逢春,以示诚挚。   按理说,即便贺兰是铁了心要登基,见到诏书,也要三辞三让。云郁说,这个皇帝就让太原王当吧,贺兰逢春说那不行,还是得陛下来。云郁说你就别推辞了当吧,贺兰逢春说那不行,臣当不得。如此三遍,最后实在推辞不得,勉为其难接受:“这可是你执意要让位的,可不是我逼你的哟?”   贺兰逢春倒好。   拿到这诏书,就美滋滋地接受了,不但欣赏起来,还大赞杨逸办事得力。   “好哇,好哇。”   贺兰逢春心情愉快说:“他既然识时务,我也就省心对付他了。”   他手下这些代北武将,都不懂礼仪,跟着一块兴高采烈。云天赐见他丢人,尴尬的看不下去,提醒说:“天王,这封诏书,天王不能受。”   贺兰逢春说:“不能受,咱们要的不就是这个,为何又不要?”   云天赐说:“把这封诏书,让杨逸带回去。天王另写一份辞禅让表,交给陛下。若是陛下诚意要让,会再写一封禅让的诏书,天王还要辞。第三次再受。否则就成了逼位,就不叫禅让。”   贺兰逢春不爽道:“哪有那么多规矩,结果都一样。”   贺兰逢春把那封诏书留下,让杨逸去转告云郁:“只要禅让大典他好好表现,协助我顺利登基,届时我可以留他性命,封他个康乐公,安享富贵。”   云郁一面表现出无比顺从的姿态,说了一堆奉承、谦让贺兰逢春的话,消除贺兰逢春的疑心,一面让杨逸从中斡旋,劝说云鸷和云天赐。然而事情并不顺利。云鸷得了杨逸的授意后,偷偷去劝说云天赐,以云氏宗亲的名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设法保住陛下。云天赐沉着一张白皙端庄,温雅俊美的面孔,语气有些沉痛地回道:“你说的道理,我心里都明白。”   “我也认为太原王此时称帝不妥,杀戮朝臣也做的太过。”   云天赐说:“可我与太原王是结义兄弟。兄弟之间,讲究的是一个义字。我对他的行事不赞同,可以从旁劝阻,却不能暗地里给他使绊子,或是拆他的台。杨逸让你来给我说这个话,分明是陛下的授意。我若不答应就是对陛下不忠。我若答应,则是对兄弟无义。我兴师讨伐洛阳,已经是不忠,不能再做无义之人。”   云郁听了这个回答,只是默然不语。   阿福感觉自己很没用,这种事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铺床捋被。帐中寒凉,又没生火,杨逸见云郁面色冰冷,久久地站在那不说话,心里怜悯,劝道:“不论如何,还有明天。贺兰逢春暂时没有弑君的意图,陛下还是上床休息。等天亮了,臣再和陛下想办法。”   云郁久久道:“杨逸,你留下,陪朕睡吧。韩福儿,你去向守卫,再要一床被褥来,杨大人今夜在帐中休息。”   阿福一晚上插不进他们话,听到使唤,总算感觉自己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了,赶紧得儿不的应了一声,立刻去要了被褥过来,又巴巴地过去讨好杨逸:“杨大人,奴婢服侍您更衣吧。”   阿福只感觉自己像个木桩子似的杵着,十分尴尬,所以找事做。杨逸要跟云郁一块睡,阿福自然连他一起伺候。故而又是帮忙脱衣,又是替他解腰带、脱靴,云郁仿佛没看见似的,冷耳旁听,一直没有出声,直到阿福端了一盆水来,说:“杨大人,奴婢打了水来,给您洗洗脚。”一直站在帐中表情呆滞的云郁扭过头,看了她一眼。   杨逸顿时察觉到了皇帝眼中隐藏的不快,赶紧拒绝道:“不用了,我自己来,你去伺候陛下吧。”   云郁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他刚才听到韩福儿说要给杨逸洗脚,确实是有些不快。   他说不出缘由,反正就是不大舒服。杨逸敏锐的反应又让他有点不自在,好像自己心思被人看透了。他是以又改了脸色,故作大度,道:“朕洗过了。韩福儿,你好好给杨大人洗洗脚。”   杨逸心说,云郁明显对这丫头有意思,不愿让她伺候别人,自己哪敢夺人所爱。杨逸认得他这么久,八百年没见过他对女人动心,难得他有此心。   杨逸忙道:“臣自己来,让韩福儿去伺候陛下吧。”   云郁才勉强绷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对韩福儿招手:“既如此,你过来吧。”   “哦?”阿福有些懵,一句也没听懂。   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过去了:“哦哦、哦!”   云郁让杨逸上床,陪他睡,杨逸识趣道:“君是君,臣是臣。臣怎敢和陛下同睡一榻。陛下安睡,让韩福儿上床陪陛下,臣在陛下床前打个地铺。陛下放心,臣会寸步不离地守护陛下。”   云郁轻轻点头。   阿福立刻就有点畏惧了。   本来杨逸不在,她还敢和云郁一起睡。杨逸在这,她哪好意思,偏偏杨逸和云郁,都似不在意一般,阿福只得厚起脸皮伺候云郁休息,并且不要脸地主动钻进了皇帝的被窝。好在云郁并不嫌她,同先前一样,贴进她怀里,冰冷地打了一个哆嗦。   “抱紧朕。”   他说。   沙哑的声音,伴随着黑夜中颤栗的呼吸。   阿福想抱他,又臊红了脸,怕被杨逸听见。   杨逸淡定地从被子里揪出两团棉花堵住了耳朵:“臣的耳朵刚塞了棉花,陛下尽管放心。该臣听见的臣绝不会漏掉。不该臣听见的臣一声也听不见。”   阿福红着脸,咬着唇,不敢出声儿。   云郁只喃喃重复:“抱紧朕,朕身上冷。”   云郁精神十分脆弱,如同一根紧绷的弦。睡到半夜,他做起噩梦,连喊:“杨逸!杨逸!救我!”阿福知道他是做梦,只能竭力地抱着他,像哄孩子那样拍着。然而云郁一直叫喊,阿福完全哄不住他。杨逸也没睡着,听到他叫,赶紧掀了被子坐起。云郁还在梦里没醒,只是嘴里不断呼救,手紧紧攥着被子撕扯,额头上汗都下来了。杨逸使劲推搡他,掐他,说:“韩福儿,快,把陛下叫醒。”   阿福说:“杨大人,陛下好不容易才睡着,就让他睡吧。”   杨逸说:“陛下做噩梦了,快把他叫醒。”   两人一块推搡摇晃,又是掐又是捏,半晌把云郁弄醒。云郁满脸是汗地卧在枕上,看着二人脸,语气蓦地悲凉道:“朕有预感,朕八成是活不了了,你们还是离开吧。朕已经连累了太多人,不想再连累你们。”   杨逸拉着他手:“弘农杨氏,素来忠心一主,不事贰君。这是杨氏的族训,否则陛下何以看重区区杨逸。臣既选择了陛下,便死生相托。”   云郁道:“朕这一日夜,内心无时不刻,不在受煎熬。多亏有你,心中才有了点安慰。朕要是不死……杨逸,朕要是还能做这个皇帝,就让你祖父杨椿,到洛阳来吧。朕让他做丞相。”   杨逸道:“祖父年事已高,早已致仕归乡,怕经不起长途跋涉。有臣和臣的叔父在,也是一样的。”   阿福只是偎在一旁抱着他,替他擦汗。   次日,韩烈等人纷纷劝进,请贺兰逢春称帝。   贺兰逢春让刘灵助,会同工匠为自己铸金人。   一铸不成功,金人未成像。   金人铸造全凭运气,不成功也是正常的。   下属纷纷安慰。   贺兰逢春心道,凭自己身份,一次铸不成,再铸一次就是了。于是他让人接着铸。   铸金人需要时间。贺兰逢春一整天都在等金人,连吃饭也没心思。他昨夜没有睡好,中午又没吃,到下午时,已经有点精神恍惚。众将领也围在他身边,等着铸金人的成果。   然而结果让人失望。   工匠一连铸了四个金人,都没有铸成功。   贺兰逢春等到黄昏,见金人还没有铸成功,气的大发雷霆,直要把那工匠拖出去砍头。那工匠吓得直喊饶命,云天穆等人忙劝:“为这种事杀人不详,这也怪不得他,还是放了他吧。”   贺兰逢春四铸金人不成,他没有耐心再尝试了,于是又把刘灵助叫来,让刘灵助帮他占卜:“你帮我算一算,我现在登基,是吉还是不吉。我还不信这个邪了。”   那刘灵助何等聪明的人!   他见这贺兰逢春借祭天之名在河阴屠杀朝臣,情知这事犯了众怒了。韩烈这帮人,野心勃勃,这时候不想着怎么收拾局面,还一力在撺掇贺兰逢春,想让贺兰逢春登基,他们好跟着得利。贺兰逢春也是一时被喜悦冲昏头了,竟然真的做起了皇帝梦。   刘灵助取来一副灵龟甲,先用图形在龟背画之,再放在火上烧灼,观察其裂纹。   贺兰逢春同韩烈众将都凑上来歪着脑袋看:“如何?是吉是凶?”   刘灵助看了一会卦象,直摇头道:“太原王,此卦甚凶。”   贺兰逢春听这话,心都凉了。   刘灵助直言道:“乐平王应运登基,有天命之数。他气数未尽,我劝太原王此时还是不要登基,以免被王气所伤。”   贺兰逢春脑子一嗡,几日连着未休息,全靠这点当皇帝的兴奋劲撑着。及至听到说不吉,心里那口气一下子泄了。他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没栽倒在地。幸得一旁的韩烈和云天赐眼疾手快,把他搀扶住了。 第23章 愿望   韩烈听那话,也不高兴,感觉这刘灵助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   “你这妖人,僧不僧道不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把主公气成这样,你是何用心?主公,我看不如杀了此人。”   刘灵助高声道:“韩烈!你少在这里吓唬人!”   刘灵助道:“我替主公占卜,只管实话实说。乐平王气数未尽,这是天意。现在不是主公登基的时候。你们刚刚在河阴大戮朝臣,若是现在废了乐平王自立,就是同天下、同整个中原为敌。到时候你再多兵马,也抵挡不过四方诸侯的围剿。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可占。你韩烈是不当回事情,主公真要成了众矢之的,你韩烈拍拍屁股就能走人,转头就另择明主。主公却是一旦当了这个皇帝就回不了头了。到时候主公众叛亲离,你韩烈能有几分忠诚?你做下属的不为主公考虑,反而一味想把主公架到火上去烤,韩烈,你是何居心?”   韩烈气的脸都青了:“刘灵助,你莫要血口喷人。我们这些人,全靠主公赏饭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主公。”   “为了主公。”   刘灵助道:“我看你是为了自己。”   韩烈真他妈的生气,气得拔了刀,想去砍杀那刘灵助,让这小子血溅当场,被左右同僚死活拉住了:“韩将军,都是自己人。别动怒。”   贺兰逢春听到刘灵助这番话,总算稍稍清醒了。   好像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浇的贺兰逢春四肢冰凉,神思恍惚,整个人摇摇欲坠,虚弱地要委地。   完了!   贺兰逢春心道:我完了!   韩烈和费穆这俩狗东西。   我一时糊涂,听信了他们的鬼话。杀这么多人,都是我贺兰逢春一人担罪。事要是好了,他们出来装功臣,事要是不好了,他们转头装没事人,掉头跑了,谁管我的死活?天下人知道,只会恨我贺兰逢春,说我贺兰逢春杀人,没人管他韩烈和费穆是谁。他们是无名小卒,杀人又不需要本钱,自然无所顾忌,但我贺兰逢春可是有名有姓的人啊!我若当了这个皇帝,就成了天下人的活靶子,到时候人人得而诛之。我放着好好的匡扶社稷的美名不当,要去当这乱臣贼子。   费穆撺掇我屠戮朝廷,玩的是借刀杀人。他是在用我的手,给云郁和禁卫军清除障碍。   韩烈撺掇我登基,是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一个个都狡猾得很,拿我当工具使,他们哪会真在意我贺兰逢春的死活。   贺兰逢春顿时虚弱的厉害,骨头也软了。   原本跟韩烈同伙的侯景、宇文泰等人看到贺兰逢春这反应,也不敢作声了。   部分下属也进言,说:“咱们来中原,是来诛杀奸臣,匡扶朝廷,以正人心,不是来树敌的。太原王在中原根基未稳,此时确实不宜称帝。”   贺兰逢春四肢冰冷,头皮发麻问云天赐:“义兄,你怎么看?”   云天赐说:“我早说了,现在不是登基的时候。咱们杀了洛阳这么多朝臣,这些人都是中原豪族。他们人虽死了,他们的家族、势力却仍在,并未受到重创。若是在废了乐平王,太原王登基,恐怕天下人怨气深重,容不下我们。加上禁卫军,他们一旦反扑,我们这点兵力,难以招架。”   贺兰逢春舌头都要上火了,一甩袖子大骂:“他妈的!我说要在洛阳驻军,乐平王不许,说京师重地,外将不得驻军。我说要率军回并州,你们一个个又说不行,说这样回去,洛阳没办法控制,会生乱子。你们让我杀人立威,人杀了,威也立了,仇也结了,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跟我说不能登基,那你们说怎么办?”   云天赐说:“为今之计,只有继续推奉乐平王,吊死扶伤,或能安天下之心。太原王既然已经杀了这么多的人,见好就收,不可再强出头。”   “你说的轻巧!”   贺兰逢春大怒道:“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吗?刀子已经见了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想收手,他们能饶了我?”   参军司马子如道:“不尽然。太原王兵势正盛,这些世家大族,刚刚遭受了大挫。若是太原王登基,他们濒临覆灭,无路可退,一个个恨不得玉石俱焚,就是拼了命,也要把太原王从皇位上拉下马。但只要太原王主动和解,好生安抚他们,表现出不再继续杀戮的态度,他们尚能保全,也就不敢、也没必要硬着头皮来跟太原王硬碰硬。这就叫作恩威并施。”   云天赐道:“就是这个意思,恩威并施。”   贺兰逢春刚才混混沌沌,只说自己要死了,犯了大错。及听了司马子如这番话,一颗心总算落了地,脑子也渐渐醒转了。   “乐平王绝不能立。”   贺兰逢春思路渐渐回过来,便想死这件要事:“别人都好说,任城、始平二王都死在我手里,他现在恨我入骨。让他当皇帝,来日必要将我碎尸万段。”   众将又开始惶惑。   贺兰逢春不甘心道:“既然我不能当这个皇帝,那让天赐当如何?天赐也是云氏宗族的人,他总有资格做皇帝。”   云天赐赶紧辞道:“我不行。乐平王素来在海内有声望,又是宗氏近属。士族和宗室都认可他。我一无声望,二则出身也不够,又和太原王是结义兄弟,我不能做皇帝。”   贺兰逢春道:“我在诸王子孙中选个小孩儿,过继来怎么样?”   “太后当初就是这么做的。”   司马子如道:“太原王先前不这么做,无非就是不想学太后,怕人说太原王挟天子令诸侯。太原王刚刚在河阴屠杀了朝臣,天下人而今恨太原王入骨。太原王现在需要乐平王的声望,来安定天下的情绪。若换个小孩儿来立,或让云天赐登基,那跟主公自己登基一样。天下人不会服从。乐平王王素来名声,那些中原士族,都肯支持他。只有他登基,天下人才会相信太原王的诚意,才能安抚这些死难者家族,靠咱们是不行的。”   贺兰逢春兜了一圈,崩溃地发现:这个云郁,还真他妈的,非他不行了!   贺兰逢春就搞不懂了,这人哪那么大的本事?   不就是个小白脸儿,也就略长得平头正脸一点,一个个都觉得他应该登基,没他就不行。就跟皇位是他家传的似的。   “那任城、始平二王的帐怎么算?”   贺兰逢春见皇帝不能更改,便开始问罪了:“之前是谁给我提的议,说任城王和始平王该杀?”   提这议的,是贺兰逢春手下的大将,也是他族侄,贺兰麟。贺兰麟闻言毛骨悚然:“主公,我虽提议,主意却是你拿的啊。杀人的是郭罗刹和叱列杀,可不关我的事。再说,怂恿主公你登基,都是韩烈干的。要不是他先提这个议,我也不至于建议主公将任城王始平王一块杀。他才是始作俑者。”   韩烈一听这话,脑子也轰隆一声炸裂了。   贺兰麟道:“事情都是因韩烈而起。我看现在只有杀了韩烈,才能向陛下,还有天下人谢罪。”   韩烈一听,差点没尿裤子,噗通一声跪下:“太原王,我可是一心一意为您卖命啊!要说始作俑者,最初给太原王建议说要杀人的,那也不是末将,是禁卫军的费穆。如何能归罪末将。末将也是看人都杀了,无法收手,这才建议主公称帝。末将也是一时愚蠢,还请太原王饶命啊!”   韩烈叩头不止,哪还有一点美男子的样。   贺兰逢春阴沉着一张俊脸:“费穆是禁卫军的人,禁卫军,那是陛下的人。你的意思,河阴屠杀朝臣,还有任城、始平王之死,都是陛下的意思?”   韩烈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也答不上。   “末将不敢!”   贺兰逢春知道杀人过多,这事不能说说笑笑就过去,现在急需要一个背锅的。把罪过推到禁卫军头上,显然是说不通的。揽到自己头上,也不可能,只能在属下里找一个,顶顶缸吧。   韩烈如何不懂这意思,好比数九寒天掉进冰窟里,一时咚咚咚头都磕碎了:“末将有罪,末将知罪。还请主公网开一面,让末将将功补过。”   众将见他磕的满头是血,都是同僚,于心不忍,道:“主公,韩烈他也是一时糊涂才犯了大错,还请主公饶了他。若真有大罪,靠他韩烈一条小命,也堵不住天下人之口。而今正是用人的时候,主公何必枉杀了自己人。”   贺兰逢春道:“我想留你,却要问陛下肯不肯留你。你惹了这么大的祸,不偿命,说不过去。”   这个韩烈,颇有胆色,很有点将才,贺兰逢春其实是很不忍心将他推出去送死的,只是而今形势所迫。贺兰逢春无奈搀起这爱将:“我也是不得不为之。你是我提拔的人,我不杀你,只能将你交给陛下。若是陛下肯饶你,我便留你在帐下继续效力。若是陛下要你死,我也没奈何。”   贺兰逢春拍拍他肩膀:“你的妻儿都在并州吧?”   韩烈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拿袖子擦。刚在地上跪趴了一阵,袖子上面全是泥,擦的脸上也全是泥。   贺兰逢春道:“你妻姓娄,你还有两个儿子,一个三岁,一个一岁。你放心去,但有意外,我会替你好好安顿他们的。只要我贺兰逢春在,必少不了他们一口饭吃。等他们长大,我替他们封官,让他们做将军。至于你妻妇,我绝不许她改嫁,让她给你守节。”   韩烈知道这回是上了砧板,跑不掉了,只眼泪汪汪,哭个不停。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本就是个穷苦出身,刀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家都说,当兵的人,脑袋是系在裤腰带上的,今天不知明天事,可他十几岁从军到现在,战场上过了无数次,身边人死了一拨拨,就他没死,还屡立战功,从一个无名小卒,到当上将帅,还得了贺兰逢春的赏识。这大概是上天保佑,他老觉得自己有发达的命。好不容易混到今天,有了点人样,却要人头落地。想到上洛阳之前还跟老婆说,这次要功成名就发大财,还给儿子许了一堆愿,说要给他们带好东西回去,那叫一个悲从中来,涕泪横流。   其实韩烈这种人,常年都在杀人,看过无数的尸首和血,早就将生死看淡。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这么突然。   本来以为,混到现在,这颗人头会金贵一点,没那么容易掉了。   “她要改嫁就改嫁吧。”   韩烈抹着眼泪鼻涕地哭:“北方人,也不讲究这些,何必耽误她。只是一对幼儿还请主公帮忙照顾。”   贺兰逢春道:“那我就再给她找个好夫君,让她放心改嫁。”   韩烈哭的更响了。   贺兰逢春道:“你还有什么遗愿可一并告诉我。”   韩烈说:“末将还有个兄长。兄长性子软弱,蠹禄无能,嫂子又是老实本分人,还请主公看顾一些。”   贺兰逢春说:“你放心。回头给他安排个监管军粮的职位,保他衣食无忧。”   韩烈抹着泪说:“末将还有一个妹妹,名字叫韩四儿,自从当年送到宫里去,就再也没见过。算年纪,也有十五六了,再过三天,就是她的生辰。本说到了洛阳,进宫找找,也没机会。恳请主公替我找找她,若是找着了,给她备点嫁妆,相个靠谱的夫君嫁了。若是死了,就把遗骨带回怀朔去,给她修个坟,再上两炷香,让她落叶归根,免做孤魂野鬼。”   “你的话,我都记下了。”   贺兰逢春道:“押他去,交给陛下处置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福儿和哥哥马上要相见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本文下一章即将入v啦。具体更新时间还要定一下。继续支持的小伙伴感谢大家的厚爱。 第24章 是他   贺兰逢春率众来到云郁帐前, 齐齐跪下。   云郁吓坏了,不敢出帐,让杨逸去试探。杨逸去了, 贺兰逢春颤栗惶恐,磕头如捣蒜:“臣一时糊涂, 铸下大错, 还请陛下治罪。”连带着下属和云天赐等人, 跪了一大片。   杨逸看形势逆转,赶紧进帐告诉云郁。   云郁慌的连忙从榻上坐起。刚要往帐外去,手碰到帘子, 又蓦地停下了, 转过身来,面色冷峻道:“朕还没有更衣。”   他激动了一瞬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越是此时, 越要稳住。他竭力保持着镇定,慢慢坐回榻上, 叫:“韩福儿, 替朕更衣,梳头洗脸。”   云郁来祭天前, 穿的是朝服,因为被鲜血所污, 不能再穿,阿福拿梳子来, 替他梳了梳头发。擦了擦手和脸。他手指甲缝里, 还有一些干涸的血渍,水洗不掉。阿福只得拿剪刀替他重新修剪了指甲,整理衣袖。   云郁是着单衣出帐的。   四月的天气, 他一身素白的中单,被寒风吹的飘飘似仙。贺兰逢春跪地叩首,连声请罪。云郁的目光沉静,一一扫过面前下跪的众人,他感觉有些陌生,难以置信。阴曹地府里走了一圈,又回过来了,看谁都长得像恶鬼。   这些人,包括贺兰逢春,都是凶手。   有人提议,有人出谋划策,有人动手。他们现在跪在自己面前,可怜兮兮地求饶,也许下一刻就会突然变脸,一刀割断自己的头颅。   都是做戏。   他感觉自己心在跳,浑身的血液在沸腾。恐惧过去,仇恨的感觉就慢慢回来了,他的肌肉都在跳动。   贺兰逢春一面磕头,一面说着请罪的话。说了什么,他没听清。等贺兰逢春说完,他露出喜悦、感动、谅解的神情,哑着声说:“原来是误会一场,朕早就说过,太原王是忠臣。”   他亲手搀扶起贺兰逢春:“爱卿快请起。”   云郁曾有过很多虚伪的时刻,说过很多违心的话,面热心冷,强颜欢笑。然而这次是他最难的一刻。贺兰逢春抱着他的手哭,不肯起来。云郁宽慰道:“太原王也是受了小人的蒙蔽,误会解开就好。眼下当务之急是处理善后。朝廷死了这么多人,尸体尚无人收拾。请太原王告知诸位大臣的家属,让他们前来收尸。所有死难者,由朝廷下旨,抚恤安葬。”   贺兰逢春诚惶诚恐道:“陛下说的是。臣只顾着自责,差点误了大事。”   河阴屠杀,不少尸首,都已经丢进黄河了。仅剩的一些,也都分不清面目,说收尸,抚恤安葬,只不过是安慰罢了。想到即将要面对的天下人汹汹而来的指责和詈骂,云郁心中气血翻腾。   声名狼藉,尊严扫地。   昨日最害怕的就是死,而今不必死了,心中的忧郁,却并不比死亡更少。   “太原王。”   他竭力控制,声音还是带颤:“任城王和始平王的尸首在何处,朕想看一下。”   贺兰逢春有点冒汗:“这……不必了吧。”   “人死不能复生……”   贺兰逢春紧张道:“臣怕陛下见了伤心。”   云郁道:“太原王不必害怕。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朕只是想见他们最后一眼。”   贺兰逢春不敢阻拦:“那,陛下稍候片刻,臣先让人替二王梳洗,大致入殓一下。免得血气过重,冲撞了陛下。”   云郁听到这句血气过重,眼前就划过一道血光。他强忍着悲愤,点了点头。   众人随着皇帝移步。   阿福见云郁跟着贺兰逢春他们去了,这才悄悄出帐。刚探出头,就看到外面还跪着一个人。那人穿着黑衣,脱鞋免冠,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虽有污迹,却隐隐瞧着肤色白皙,轮廓深邃,极是年轻。阿福只老远瞟见了他一眼,心就咚咚地跳起来。   她吓得赶紧退回帐中,手按捺着胸口,努力平复了一下心跳。   半晌,她又鼓起勇气,悄悄探出半个头,仔细看了看。   那个人,正是韩三郎。   韩家三郎,英俊聪明,天生一张笑脸,是最活泼俏皮的儿郎。   他模样长得很特别,看一眼,就能认出。   他一点都没变。   没想到他真在这儿。   那天,在洛阳城见到的那人,应该就是他。   他很瘦,腰背修长,极漂亮柔韧的一把骨头。小的时候,阿福就趴在他背上,被他背着到处玩耍。记忆里最温暖的地方,就是哥哥宽实的后背,还有有力的手掌。这个身体,她怎么会不熟悉?简直记忆犹新。   阿福心情忐忑,想过去叫他,看这情形,又不敢。她暗暗来到守卫面前,恭维了道了声:“军爷。”   阿福有点讨好的神色,看着那人,悄悄打听道:“那人是谁?为何跪在那里?”   守卫有些同情的语气:“你就别打听了。他是韩烈韩将军,是太原王手下的爱将。他现在快死了。”   “为什么快死了?”阿福吃了一大惊。   “他帮着太原王杀人,又撺掇太原王登基。现在太原王悔过,要向陛下请罪,韩将军要担罪。”   阿福心情一时跌到谷底:“太原王要怎么处置他?”   “活是肯定活不成了。”   守卫说:“太原王不想杀他,陛下也要杀他。”   有三五名将士,来到韩烈面前做哀声:“韩将军,趁太原王不在,你还是快逃吧。这里有我们担着。”   “韩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韩将军,此事并非你一个人的过失,主公心里也明白。要杀你,那咱们这些人也都该死。”   不论众人如何劝,韩烈只跪那不说话。   阿福心慌慌的,一时想起了好多画面。她想起小的时候,哥哥带着她在山上玩耍,捉兔子,捉野鸡,采小野花。每当她玩累了的时候,哥哥就将她背在背上。她想起以前在家每次过生日,哥哥都会送她礼物,用树根给她雕的小老虎,小绵羊。离家的那一天,她哭的多么伤心。哥哥看见她哭,也红了眼眶。那是她从出生以来头一次见到哥哥掉眼泪。她在宫里日日夜夜,惦念的就是有一天能再见到哥哥,她多盼望能回到童年。   而今总算见到了,却马上要生死相隔。   阿福魂不守舍地出了帐,想去找云郁。   她两条腿像是飘着的,脑子里像灌了浆糊一般,糊糊荡荡的。她心念着云郁,先看见了,却是摆在地上的两具尸首。那尸体惨白的像石膏,浑身的血都流干了,已不辨人样。阿福猜到,这两具尸体,就是任城王云祁和始平王云岫,因为云郁正背对着众人,伏在尸身上嚎啕大哭。   皇帝一哭,周围人也哭,贺兰逢春也跟着落泪。一时内外全是哭泣声。   河阴堆积的两千多具尸首,哭声一现,顿时气氛透着悲凉。远处寒鸦饥号,逐渐在人头顶上翻飞。食腐的猛禽,还有野兽,嗅到了血和腐肉的味道,都栖息潜藏在附近,随时等着过来饱餐一顿。士兵们驱之不去。鸟兽声,伴随着萧萧的林木声,黄河水声,仿佛是天地在跟着呜咽。   阿福想替韩烈求情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她想着自己马上要跟挚爱的亲人生死相隔,是以悲伤恐惧。可是眼下同亲人生死相隔的又岂止是她一个。云郁,他是堂堂的帝王,此刻正趴在自己亲人的尸首上,无助地痛声哭泣。河阴这么多遇难者,他们又是谁的父母,谁的兄弟,谁的亲人。   战场上无所谓善恶,也没有残忍不残忍。但河阴不是战场。   这是天子登基,祷告祭天的地方。   这些人都是冤死。   云郁抚尸痛哭时,想到了很多死。   他父亲任城王,当年被一杯毒酒赐死。   人人都说,任城王是个好人,宽容大度,虚怀若谷。位高权重,知人善任,宰辅之德,唯一的缺点就是过于软弱,明明有篡位的实力,偏偏不敢。皇帝要杀他,他就乖乖把头递出去。鱼被按在砧板上,都还会蹦两下呢,他父亲枉做了十年摄政王,名满天下,到头来不如一条鱼。   谁不惋惜。   连听过他父亲名字的陌路人,都会摇头叹息。   他母亲为此抑郁多年,临终前对皇室的恨意仍未消。所以他们兄弟从小就明白,身在帝王家,就是长在悬崖边。高处不胜寒,不是老实本分就能保命的。他父亲就是前车之鉴。要想活命,就要主动去争取。   他没错。   云祁云岫也没错,何以竟遭横死?落得跟父亲一样的下场。   他两眼发红,扭头,含泪睥睨着贺兰逢春,目光悲哀,表情却是冷冷的:“太原王,这事算什么说?”   他语带恨意:“若是打仗,便用打仗的法子。两军交战各凭本事,纵是有死伤,朕不会说什么。若归朝堂管,朝臣有罪,也该归其有司,按朝廷律法,审理定罪。如何不问青红皂白,不分忠奸善恶,肆意屠戮,滥杀无辜。你的眼里可还有朕,可还有王法?借着祭天的名义杀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你就不怕触怒了神灵?”   贺兰逢春迎着骂,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脸色惨白,颤抖着嘴唇,半天不敢作声。   “回陛下!”   贺兰麟即刻跪下,替贺兰逢春求情:“主公也是一时糊涂,受了韩烈的蛊惑,还请陛下网开一面,让主公将功折罪。”   说话间便有人将韩烈押上来,五花大绑,按跪在地上。   云郁缓缓地站起身来,转头,面向着众人,目光像一把利剑,紧紧盯着跪在面前的人,冷冷道:“你就是韩烈?”   韩烈像是被一群狮子老虎围起来的羔羊,腿都已经吓软了,除了磕头求饶,一句话也不会说。   云郁盯着韩烈,面带煞气,语带威胁:“太原王,这是你的人,你说要怎么处置。”   贺兰逢春俯首道:“请陛下将他斩首,以正法典。”   云郁道:“他是你的人,你自己动手吧。”   贺兰逢春刚下令,左右一群下属纷纷下跪求情:“太原王,还请饶了韩将军一命吧。末将们愿跟韩将军一同领罪。”   “太原王,韩将军家中尚有兄弟妻儿,还请网开一面。他也是为太原王卖命,立的功劳不小,而今这样杀了他,岂不是让将士们寒心。”   贺兰逢春的部下,一时全都跪下了,跟着求情。包括贺兰麟,也替韩烈说话:“陛下,韩将军有罪,但罪不至死,可否留下他性命。”   “是啊陛下,韩将军在军中颇有威信,将士们都心服他,杀了他,恐怕会有士兵叛逃,军心不稳。”   竟还有士兵哭起来了,一起下跪求情。   云郁见此情景,怒从中起,厉声道:“罪不至死?那昨日河阴的三千死难者,就罪该至死?他家里有兄弟妻儿,别人家里就无兄弟妻儿?”   他怒不可遏,猛一反手,从身后的一个守卫腰间拔了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韩烈当胸刺去:“你们不敢动手,朕亲自动手!”   雪亮的剑锋在空中划过,韩烈避闪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刺过来。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意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眼前眩晕了一阵,他感觉有个东西扑了过来。扑的太快,他以为是老虎,还是豹子,正心里疑惑这里哪来的野兽,意识突然清醒过来了,是个人。   还是女人。   就在云郁拔剑的时候,有个小姑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突然挡在他面前。他听到一声娇弱的女孩儿嘤咛声,一个柔软的女孩身躯,倒在了自己的怀里。手上有热乎乎的东西在流动,他低头一看,红色的,是血。   韩烈吓的嘴唇哆嗦,一时都忘了自己命在旦夕,赶紧抱着怀里的小丫头,颤着声叫道:“快救人……这有个姑娘……陛下伤错人了。”   韩烈不是头一次见杀人,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恐慌。他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谁,只是感觉她的模样有点莫名的亲切和熟悉,好像曾在哪里见过。看到她受伤,就本能地担心害怕,一边慌乱地查看她伤势,一边大叫:“快救人,快救人!这姑娘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注意安全。 第25章 不舍得   云郁慢慢松了剑, 脸上露出惊恐的,难以置信的神色。   “韩……韩福儿……”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好像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他扭头去寻找杨逸, 想从杨逸脸上得到求证,确认自己并未眼花。杨逸倒反应快, 立刻冲了上去, 从韩烈身上, 将韩福儿抱起。   她流了很多血,脸色瞬间就白下来了。   杨逸一时匆忙,也看不清楚她伤在哪。大致检查, 似乎是在胸口, 略靠近肩膀一些,并没有伤到心脏要害。只是血流的很凶。杨逸慌忙用力从衣袖上撕下了一根布条,替她将伤口扎住, 又抬头问云郁,神情分明紧张:“陛下, 要不要救她?”   云郁心中响雷炸起, 一时反应不过来:“朕……朕手误。朕没有想杀她……”   “那就请陛下快传御医。”杨逸立刻建议。   “这里没有御医。”   云郁眉头紧蹙,回想着她刚来扑上去, 挡在韩烈身前的画面,心里渐渐起了个疙瘩。杨逸却并未揣摩他心思, 只高声叫道:“军中有军医,快传军医!”   云郁没有阻拦, 整个人都失魂落魄, 像是被什么东西打击到了。他不看韩福儿,将韩烈也忘了。想要抓住什么,手却是麻的, 脚也是软的。突然眼前一片昏黑,只觉天旋地转,景物倒悬起来,他几乎要仰头栽倒。   杨逸看到了,一边抱着韩福儿一边大叫:“快扶着陛下!”   云郁身体一软,亏得贺兰逢春在后面,赶紧一把抱住他。   贺兰逢春都懵了。   贺兰逢春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压根不晓得这小丫头是怎么回事,这小丫头不是云郁身边的人,怎么跟韩烈扑一块去了。贺兰逢春一时管不得了,只扯了嗓子叫军医。云郁瘫在他怀里,身子软的像根面条似的,眼睛也失神了,贺兰逢春用拇指掐他人中,半天没掐醒,只得马步一扎,将皇帝打横一抱,带到帐中去。   这事情进展的……一群将士都看懵了。   韩烈最懵。   本是要杀他的,结果莫名冒出个小丫头。皇帝也晕过去了,贺兰逢春也抱着皇帝跑了,将士们都跟过去了,留着韩烈一个人心有余悸,又摸不着头脑。   阿福想出声,只是刀子捅到身上的一瞬间,整个人就瘫软下去,动弹不得,视线也模糊。她想看韩烈,想跟韩烈说话。她竭力抓着身下的那只手,紧紧地握着,嘴唇颤动着,她叫了一声哥哥,声音却堵在嗓子眼,除了自己,没人听得见。她使劲地瞪大眼睛,想唤醒自己的意识。   她用尽全力想看清,眼前模模糊糊出现的,却是杨逸的面孔。杨逸紧张地看着她,瞳孔放的很大,手抓着她手。阿福有些烦躁,无力地挣脱着手,摇摆着头,想甩开他。她并不想看到杨逸,她想看到的人是韩烈,或者云郁,都行。她哑声喊着。   韩烈惊惶了许久,回过头,慢慢看向她。   他在想,这个人是谁。   他不记得自己跟这人有什么渊源。   她长得模样有点熟悉,像是记忆中的谁……是骑马经过草原时,偶然相逢的,向他递上酥酪和马奶酒的热情大方的牧羊女孩,还是不久前在山坡上见过的语态娇憨、笑容甜甜的采茶姑娘。他浑浑噩噩的呆滞着,努力回忆着,认真辨别着。都有点像,又好像不是。可到底是谁?为何就是想不起。   韩烈正迷茫着,军医带着箱囊过来了,上手检查阿福的伤势。   “离心脏只有一寸。还好没有伤着要害,只是失血太多,得马上止血。”   韩烈来不及说话,杨逸低低说了句:“有劳。”就抱起阿福,回帐中包扎去了。帐外一时空寂,只地上留下了一片血渍,把草叶染红了。   一丛蓝紫色的小花在帐篷根儿下随风摇曳,连带着韩烈的心飘飘摇摇。   汗透重衣。   贺兰逢春慌忙将云郁放到了床榻上,又喊军医。军医来把脉,也把不出个病症来,只说:“陛下是近日劳累,身心疲惫所致,再加上一时激动,烦恼焦虑,气虚血弱,只要多休息一阵,进些汤药,慢慢恢复。”   贺兰逢春让人将帐中的火盆生起来。   “赶紧开方子给陛下熬药!”   贺兰逢春看云郁昏迷不醒,急的大骂道:“陛下要有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个的脑袋都得搬家!”   军医惶恐:“陛下这几日水米未进,肠胃虚弱,经不得药石煎熬。先用一碗米汤,给陛下服了,或能恢复元气。”   贺兰逢春怒说:“什么米,怎么熬,那就赶快教人去熬!”   “就用粳米。”   军医舌头打颤道:“一分米,九分水,熬成米汤喂服。”   贺兰逢春赶紧让人去办。   很快,米汤熬过来了。   云郁昏迷着,醒不过来,贺兰逢春让两个人扶抱着,一勺一勺,给他喂了半碗。   贺兰逢春也不知道自己造的这是什么孽。费这么大劲认了罪,总算取得了皇帝的谅解。哪晓得他身体不济。要是他这么一命呜呼,自己上哪再找个皇帝去?贺兰逢春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   贺兰逢春在帐中走来走去,站也站不安,坐也坐不住,一会儿揭开帐子,探头去看云郁一眼。云郁还是昏迷着,脸色蜡白,叫也叫不醒。   贺兰逢春看他不醒,嘴角急出了个大水泡,又痛又痒。   那边属下还来烦,问他:“韩将军来请罪了,请问太原王,要怎么处置。”   贺兰逢春骂道:“让他自己找个粪桶跳进去淹死,要么拿根绳子,找个歪脖子树吊死!别他妈的来烦老子了。”   韩烈又来到帐外继续跪,看样子是得不到赦免的旨意,就不敢起身来。   云郁是到半夜里才醒的。   他只觉得昏昏沉沉睡了很久,整个人都是飘浮着的。梦中他回到了少年时。那会母亲还活着,他还在云诩身边做伴读,太后也还活着。他刚刚封王,又升迁做御史中尉。太后赏识他,云诩喜欢他,他时常同云诩一块出宫打猎。云诩一心要做一个英明的帝王,而云郁甘心做他最忠实的臣子。那会他时常忧虑,因为太后一直攥着权柄不放,云诩很愤怒,他也不喜太后。他结交士族名流,希望有一天云诩能亲政,而自己能像当年的父亲一样,做一个治世的能臣。   梦里他才意识到,那会是有多幸福。   那会一直郁郁不平的心事,是父亲的死,是母亲的死。是贬官、不得重用,有志无处伸。他为此感到身心压抑,五内憋屈。谁会知道他十几岁时的痛苦,而今看来却是美梦。   亡国之君。   贺兰逢春跪在榻前,见云郁醒过来,连忙上前去:“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云郁一张嘴,嗓子比昨天更哑了。说话几乎已听不清。   嘴一张,喉咙就疼,疼的跟撕裂一样。   “朕死不了……太原王尽管放心。”   他用嘶哑的喉咙努力发声:“朕要是死了,一定临终前拟好遗诏,传位太原王。绝不让太原王和众将士为难。”   贺兰逢春臊的无地自容:“臣一心一意尊奉陛下,忠心无二,绝不敢有此妄念。陛下折煞臣了。”   云郁道:“太原王是大富大贵的命,岂是我能折煞得了的。”   贺兰逢春叩首,斩钉截铁,发誓赌咒道:“臣对陛下的真心,天地可鉴。臣立誓效忠陛下,绝不背叛,但有违誓,教臣被五马分尸,碎尸万段!”   “太原王也无需起誓了。”   云郁嗓子火烧一般:“朕明白你的心意。河阴之事,实出误会,朕赦你,还有你手下的众将士,无罪。”   贺兰逢春听了这句话,一颗心才落了地:“陛下……那……那韩烈赦不赦?”   云郁哑声道:“朕不想再看到他了。”   贺兰逢春赶紧道:“是,是,臣明白。那陛下,白天那个姑娘,她受了伤,臣派了军医给她医治。她现在还活着,陛下打算怎么处置?”   云郁满脸疲惫,答非所问:“回洛阳。”   “是,是。”   贺兰逢春一脸狗腿相:“陛下已经在河阴呆了三天,是该起身回洛阳。只是不知要怎么回。现在洛阳的情形臣怕……陛下可有旨意?”   云郁声音嘶哑又冰冷:“你怕什么?带上你的人,让禁卫军,费穆郑先护来见我,随后一并回宫。至于别的,等天亮以后再说吧。朕累了,赶紧起驾。留下一部分人马,看护好尸首,回头还要立衣冠冢。”   贺兰逢春道:“是,是,臣马上传令。”   阿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温暖的床上。睁眼,看到高大的宫殿,红色的梁柱,殿中的帷幕垂下来,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只在床前立了一个树形的灯架,摆了很多蜡烛照明。   是宫里。   从贺兰逢春入洛开始,一切都兵荒马乱,像做梦似的,而今总算回了宫。   噩梦方醒。阿福又高兴,又有点不敢相信。   她动了一下,想起身,剧痛牵扯着伤口,疼的动不得。两个宫女模样的人听到动静,快步走了过来,摸摸她额头,检查检查她伤口:“你想要什么?御医嘱咐了,等你醒了,让你喝点清粥。粥已经煮好了,我这就端来。”   阿福从来没被人这么伺候过,有点受宠若:“我……我自己来……不用了……”   “是陛下让我们服侍的,你也可乱动。”   宫女十分尽职尽责:“御医说你不能下床。这几日的吃喝拉撒,都得由我们照顾。”   “这是哪?”阿福打量宫殿,有点不敢相信。   “这是文德殿,旁边就是陛下的寝宫。”   “是陛下让我住这的?”   “当然,除了陛下,还有谁敢下令。”   阿福本以为自己醒来后看到的人,应该是韩烈。兄妹久别重逢,执手相泣,畅叙别情,没想到并不是韩烈,还是云郁。她心里有点隐微的愧疚。   她当时来不及多想。   她只知道哥哥不能死,她晓得自己当时那一扑,很对不起云郁。哪怕云郁杀了她都是咎由自取。没想到他会救自己,还把自己带回宫里,让御医治伤。   负责照顾阿福的那个宫女,名字叫李芬芬,长的细眉细眼,一个尖下巴,跟个小狐狸似的。她照顾阿福喝了一碗粥,到晚上,又给她伤处换了药。   阿福喝了药睡下。   她伤的不轻,一睡又是半日,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走动,又是御医过来,给她把脉,查看伤势。过了不久,脚步声散去,她听到帷幕一阵窸窣的响动,殿中的气氛突然低沉。云郁来了。   他穿着朝服。阿福头一次发现他穿这样色彩鲜丽,制式严肃的衣服也这样好看。黑底红边的袍子,越发显得他肌肤白皙,眉眼唇色艳丽。他比阿福以为的要强大多了,她本以为他会意志消沉,没想到,仅仅才过了一日,他就恢复了精明强干。   只是冷着脸,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云郁慢慢走到榻前来。阿福知道自己罪不可赦,努力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床上,四肢着地叩道:“奴婢有罪,求陛下将奴婢逐出宫去。”   她一挣扎,牵动了伤口,肩膀处顿时有血渗出来。阿福痛的牙齿都在颤抖,恨不得将这胳膊剁掉。   她是跪着的。   上身前倾,头再往下一压,撅着腚,从云郁的角度看去,就只能看见一个圆圆的屁股。往上连着一段细腰,灯草儿似的一捻,还有两个圆圆的脚后跟。因为头肩膀压得低,把腰条儿拉伸了,跟髋部形成了一个反向的拱桥,越显得那屁股十分之圆,腰十分之细。漆黑的头发散下来,披落周身,半遮半掩着单薄的身子骨。   隔着衣服,自然是什么都瞧不着。   她埋着头,看不见脸。   云郁想起那一刻,她朝韩烈扑过去,拼命挡剑的情景。从昨夜起,那画面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云郁背对着她,往榻上坐下:“朕没说让你出宫,你就这么想出宫去吗?”   一个“想”字,从喉咙里,递到了舌边,阿福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朕现在众叛亲离,所以你们一个个,都想着要离朕而去。”   云郁疲惫道:“封隆之要走,你也要走。”   阿福本以为他会责问自己,没想到他却提起不相干的事。阿福纠结了半晌,忍不住道:“陛下,封隆之是谁?”   云郁嗓子恢复了一些,声音听着冷清清的:“他是朕的朋友。同杨逸一样,都是朕少年时的知己。”   阿福不解:“既然是知己,陛下登基,他为什么要走?”   云郁道:“他父亲封回,前日在河阴被贺兰逢春所杀。可是朕不但不能替他报仇,还要给贺兰逢春加官进爵。他恨贺兰逢春,更恨朕。”   云郁的皇位虽然保住了,但河阴之变的恶果,却正在显现出来。满朝文武,一日之内被屠尽,这对云氏是多么大的打击,会对人心形成多大的冲击,造成天下多大的动荡。   无法想象。   云郁道:“连你也想走。连你一个小小的宫女,都不愿意站在朕的身边。”   阿福听他说这种话,心里就紧疼得慌。像一坨稀乎乎的豆腐脑儿,又疼又颤,晃一下就要散,碰一下就要烂,连说话都没了底气。她委屈又难过地磕了个头:“不是奴婢想走,是奴婢害怕,怕陛下容不得奴婢。奴婢蠢,奴婢没良心,对不起陛下,让陛下失望。奴婢不敢再奢求呆在陛下身边。”   云郁侧过身,转脸,将目光审视着她,语气冷漠听不出感情:“你哪里没良心,哪里对不起朕?”   阿福心知肚明:“奴婢既跟了陛下,就该一心一意,对陛下忠诚。陛下要杀的人,奴婢不该救。”   云郁面无表情道:“你明白就好。”   阿福发现,她根本就没有勇气告诉云郁,韩烈究竟是谁。   如果云郁知道了她是韩烈的妹妹,会怎么看她?她不是韩福儿,而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的妹妹。   “奴婢、奴婢是为陛下。”   “贺兰逢春现在屠杀了朝臣,陛下没办法,只能依赖他,还有他手下的人。那个韩烈是贺兰逢春的得力将领,那些将士们,不少都听他的,都替他求情。若陛下杀了他,太原王手下这些将士们会心生嫌隙。他们怕陛下报复,万一再生出点什么事。奴婢只是觉得眼下不是杀人的时机。”   云郁两眼盯着她:“你真的这么想?”   “奴婢不敢撒谎。”   她睫毛颤动着,竭力掩饰着心虚。   云郁知道她在撒谎。   他并不相信韩福儿的解释。这样的理由,可以从杨逸,可以从贺兰逢春嘴里说出来,不会从韩福儿的嘴里说出来。但他需要一个解释,来安慰自己,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不再空荡。   她乖巧的模样,体贴的话语让他的心充实安定下来了。尽管他知这是谎言。   他伸出右手,像抚摸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儿那样,摸了摸阿福的头,目光中带着怜爱的神色,一双眼睛仿若含情:“在河阴那夜,你为什么不跑?”   阿福被他摸的脸皮发烫,浑身颤栗:“奴婢、奴婢不舍得。”   “不舍得?”   云郁试探道:“不舍得什么?”   阿福脸涨的绯红,后脖颈子上的皮肤都簌簌发麻了。云郁的手顺着她的头,抚到了她的肩膀、手臂。他的手到哪里,阿福哪里的皮肤就跟着颤栗、发烫。她惭愧地低下头。 第26章 警告   云郁并无言语, 松开手,起身离去。   阿福掀开被子,强撑着下床, 穿上衣裳。   李芬芬惊诧地跟着她:“你干什么去?御医说你不能下床,要静心养伤。”   “我要去陛下那伺候。”阿福拖着虚软的身体, 一边穿鞋一边道, “麻烦打点水来, 我得洗脸。”   “陛下那用不着你伺候。你自己病都没好呢。”李芬芬站着不动。   阿福说:“陛下让我休养,找御医给我治病,我不能真把自己当成了爷。陛下现在气头上, 我得去将功折罪。”   李芬芬说:“你自己要去。陛下责怪, 可不关我的事。”   李芬芬手脚麻利,去帮她兑了一盆温水,又拿了棉布来:“你要洗快洗。”   阿福就着水洗了手, 慢慢往太华殿去。   太华殿是皇帝寝宫,现在是云郁的居所。   阿福在宫里多年, 从来没来过这地方, 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身上的伤还新着, 每走一步,都要忍着剧痛。短短的一段路, 冷汗把衣服都打湿了。幸而云郁见了她过来,并没驱赶。云郁坐在书案前, 正写什么, 阿福上前叩拜:“奴婢韩福儿,叩见陛下。”   云郁停了笔,看着她惨白的脸色, 额头上滚滚的全是汗珠。他知道她带着伤,汗是痛的。   他目光淡漠地瞥着她,却并没有怜惜的话说,只是冷冰冰道:“站着伺候吧。”   阿福知道他在惩罚自己。他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有怒气。阿福看他左边立了个宫女,右边有空位置。她猜到那个位置是给自己留的,便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将那个空位给补上了。   云郁没有说什么。   云郁这一夜,都没能休息。   先是一直在写字。阿福看不懂文字,主动帮他磨墨。他不断提笔,蘸墨,书写,写了一个多时辰。写完又诏杨逸来商议。阿福听他们你言我语,知道他写的是诏书,追封河阴之变遇难的大臣。两千多人的名单,需一一商榷,定封谥、追赠,今夜就要拟出来。朝廷已经瘫痪了,无人能执笔,要皇帝自己动笔,亲自拟定。光这一件事,就忙碌了整整一夜,杨逸给他做参谋,和他提议商榷。   过程颇不平静,中间不断有人来打扰。   先是宦官来报:“陛下,皇长公主到了,在殿外求见。”   皇长公主?   阿福听到这个词心中奇怪了一下。宫里呆了这么久,没听说过魏国有长公主,哪里冒出来的?   “让皇姐先回府。”   云郁一边草诏,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朕忙,没工夫见她。朕回头会挑个时间,专门召见的。”   阿福顿时了然。   原来是云郁的姐姐。   她知道云郁有姐姐,现在云郁登了基,皇帝的姐姐,自然唤作皇长公主。   宦官出去传话,一会,又狼狈地回来了,惊惧不安地叩首道:“回陛下,皇长公主跪在殿外,一定要立刻面圣。她说见不到圣上,她就不起来。”   云郁握笔的手颤了颤,声音也跟着有点发抖:“朕说了,送长公主回府。”   “长公主说,今日一定要亲眼见到陛下,否则她就要在明日早朝,当着众臣的面,撞死在大殿。”   杨逸听了,担忧道:“要不,陛下还是召见一下。毕竟是亲姐,不是外人。”   云郁蘸了蘸墨,走笔道:“朕现在没空料理家事。今夜要写好大赦的诏书,追封安抚的诏书。新的官员任命名单,也要拟定。还要给派任到地上的诸王写信,各州郡的士家大族写信。寅时还要去太极殿升朝。”   杨逸道:“任城王、始平王的丧事,总要有人办……”   云郁有点来气:“朕说了,先停灵王府,暂不下葬!听不懂朕的话是吗!”   阿福看他要发火了,忙道:“奴婢去劝。”   阿福拖着疼痛的身子,竭力走到殿外,只见丹墀下立了个女子。这女子,外貌跟云郁,竟有七八分像。阿福可算知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八个字是形容谁的,准是形容殿外这棠梨般鲜艳又娇滴滴的美人儿。美人儿面若满月,肤光胜雪,红唇皓齿,目光流盼。一身洁白素衣,神情冷若冰霜。   阿福惊见她手中带着剑。剑是拔·出来的,雪白的剑锋隐在衣袖后。她冰冷傲然冲着大殿道:“陛下有何难事?连自己的亲姐也不能相见。舅舅舅母现在都呆在宫门外,姑父姑母也在宫门外,没有旨意不得入宫。他们已经等了一天一夜,整整十二个时辰没有吃喝休息。陛下的亲兄弟,现在装在棺材里,灵柩在王府停了一日夜。还有陛下的堂兄弟、族兄弟,叔叔伯伯,还有姑舅家的表兄弟,几位姑父,尸体全都停在自家的灵堂。陛下自从河阴回来,却一直躲在寝宫里不肯见人,只召见贺兰逢春,还有他手底下的大臣。封回死了,你把封隆之也撵走。这个社稷,陛下是不想要了吗?自己的亲人,陛下也不想要了。”   云郁听的嗖一下,从御案前站了起来。待要往外走,却看到她肘后有剑光闪耀,脸色骤然沉了下来:“谁让她带剑进宫的?赶紧去,把她的剑下了!”   宦官匆忙出去。   “陛下有旨,请公主将手中的剑交给奴婢。”   公主向着殿门,道:“陛下要收我的剑?陛下以为我是来行刺?这把剑不是用来行刺陛下,是用来杀我自己的。今夜见不到陛下,我就举剑自尽。”   “公主您还是请回吧。”   阿福不自禁地红了眼眶,曲膝往地上跪下:“陛下现在,经不起伤心了。”   公主听了这话句,瞬间泪流了满面,望着殿门道:“我三个弟弟,五天前出了城,现在回来两个,都是尸首。浑身是伤,鲜血流尽,被人用乱刀砍死。要寻仇,不知道该向谁。还有一个,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话也说不着,面也见不到。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只想亲眼看他一眼,亲耳听他说一句话,让我知道他平安。”   云郁始终没出去。他站在殿中,仰头,长出一口气。眼角有泪痕亮晶晶的,宛若银色的小溪。他抬手拭了一把泪。   是贺兰韬光进宫,才把公主给劝走。   贺兰韬光是贺兰逢春的堂弟,兼帐下参军,进宫面圣,刚好看见公主在。贺兰逢春恍若见到神女一般,两个眼睛都看直了。一旁的宦官咳嗽提醒他,他才回过神来,上去施礼,抬出贺兰逢春的名字,一再保证,叫了几个手下,亲自将公主送回府。   贺兰韬光如同瘟神一般,带来噩耗。   贺兰逢春刚刚屠杀了朝臣,心中有鬼,认为留在洛阳不安全。   他想回并州去,又不肯让皇帝单独留在洛阳,脱离他的掌控,因此提议迁都。让云郁,连同朝廷,跟他一起迁往太原。他让贺兰韬光来告知云郁。   云郁听了这话,面无表情,嘴上没说什么,只是敷衍说:“此事,明早朝会,朕会同太原王,还有诸臣商议。”然而等贺兰韬光一走,他就再也压抑不住愤怒,一把掀翻了案上的茶盏,在殿中疾走大骂:“他还不罢休!”   “他还不罢休!”   云郁气的面孔都狰狞起来:“杀了这么多人,他还不罢休!他还想把都城迁到并州,迁到太原去!太原是他的老窝!他要像狼叼兔子那样,把朕叼到他自己的窝里去,任他慢慢摆布!”   “朕要是由了他,朕就不做这个皇帝!”   云郁原本打算诏书拟好,交给中书省去制作,趁天亮前,休息一个时辰。而今也休息不成了。   他即刻传召中军将军、光禄大夫云谌,准备在明日的朝会上阻止贺兰逢春迁都。   阿福看他一夜之间,脸色变了几变。刚义愤填膺,掀桌子大怒完,立刻又召见大臣,执着手流泪,说衷情诉肺腑,声音都说哑了,眼睛都哭肿了。痛哭流涕把大臣给送走,悲戚之色顿时消失,转眼又恢复了冷漠严肃的模样:“将费穆叫过来。”   阿福光是看他忙,就感觉累的要喘不过气了。她请了个旨,出殿,去了膳房,熬了一碗赤豆莲子粥。   阿福端着粥回殿中时,正听见鸡叫,天要亮了。云郁独自一人卧在简榻上,宦官蹑手蹑脚地上去,轻着声道:“陛下,再过一刻钟,就是早朝了。”   云郁一夜没睡,头嗡嗡的。   阿福端着托盘到榻前,先将粥碗在案头放下,又扶云郁起身。   “陛下吃点东西吧,一会上朝更辛苦,吃饱了肚子,才有精神。”   云郁想到一会朝堂上,贺兰逢春要说迁都的事,瞬间又精神了。接过碗,将那碗赤豆莲子粥一饮而尽,又吃了几个花卷馒头,千层饼,喝了一杯鲜牛乳。他感觉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可以去跟贺兰逢春干一架了。他吩咐更衣,阿福替他梳头,另一个宫女取来朝服,依次服侍他穿上。   阿福脸色苍白,云郁意识到她跟自己站了一夜。   她有伤在身。   “你回去休息吧,白天不必伺候了。”   他冷冰冰地说。   “陛下去哪,奴婢就去哪。”阿福替他整理着衣袖。   “不用。朕要去上朝了,用不着你。”   他整衣出殿,阿福做出恭送的姿态。   云郁走了几步,又回头,表情冷漠,目光警告地看了她一眼道:“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得跟韩烈私下见面。否则,朕会让你跟他一起,死无葬身之地。朕一言九鼎,你最好记住。” 第27章 美人   云郁登基后的第一次朝会, 可以想见的,十分冷清。   朝中所有七品以上官员,包括宗室成员, 几乎死尽。除了一些年轻较轻,官位较低, 没参加祭天的, 以及外任远调, 不在京中的,另就是一些和贺兰逢春有私交,关系亲近的。其余人皆死的死逃的逃。朝堂上稀稀拉拉, 在列的文武加起来才只有几十个官员, 这还是云郁昨夜才匆忙任命的。   这些侥幸逃过一劫的官员们,一个个也都吓破了胆。不少官员都找借口,委婉拒绝了云郁的任命, 其中包括他的好友封隆之,还有他的亲舅舅李延寔, 朝会都没有到场。   冷清归冷清, 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朝堂上,云郁当众下诏。   改元, 大赦天下。   改武泰元年为建义元年,以四月为起始, 并行大赦。   新君登基,大赦是惯例, 何况而今朝廷发生惨祸, 更需要大赦天下来安抚人心。此外,减免三年赋税、徭役。此举的目的也是安抚百姓,以应对地方的叛乱。尤其是不少州郡连年灾荒, 百姓随时会起义。   封赏功臣。   太原王贺兰逢春,加封为天柱大将军,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   追随太原王南来有功的督将军士,一率加官五级。如云天赐,贺兰韬光,贺兰麟,韩烈等,均加官。在京的文官加两级,武官加三级,算下来,只要没死的统统都升了官。   活人有封赏,死人自然也不能落下。   所有河阴遇难的官员,全部追封厚葬。死者一率加官二级,由子孙承袭。   这封诏书,明面上是偏向贺兰逢春。   比如贺兰逢春的手下将士,统统加官五级,在京官员只加两级,但贺兰逢春还是很不满。他手下的人都是白身,就算一下子加五级,也不过是个七品。这些在京官员却是本身就有官阶。京官至少都是七品,再加个两级,地位更高。自己是千里迢迢来把皇帝推上位,这些人什么都没干,白白沾光,依然凌驾在北人之上。   诏书还规定,给所有河阴的死者也加官,还要让其子孙继承官爵。贺兰逢春本指望死了两千多人,自己可以随意在朝廷安插自己人,没想到他来这一手,自己人也插不进去。   云郁是个玩政治的老手,贺兰逢春只擅长打仗,这方面却根本斗不过他。这几条内容,都是云郁昨日跟他商议过,他点头同意的。事出匆忙未考虑太多,这会才觉得不对劲。   贺兰逢春憋着气。   不论如何,贺兰逢春决意要迁都了。   云郁这小子,一肚子鬼心眼,又是个能折腾不安分的,贺兰逢春根本不放心让他独自留在洛阳。   贺兰逢春执着笏板出列,公然提出迁都。   “洛阳地处中原,地势平坦,前后皆无屏障。易攻难守。河阴一役死难者众,天下宵小群起而反,洛阳城必难自守。臣请迁都晋阳。晋阳三面环山,东有太行,西有吕梁。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又有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的美誉,可为天子之家宅。臣请陛下暂移舆驾,往都居之。”   云郁坐在龙椅上,听着贺兰逢春的花言巧语。冕旒上密垂的玉珠遮挡了他的表情,白皙俊美的脸上风平浪静。谁也看不到他此时的冷漠和阴沉。他的手紧握着座椅扶手,盯着贺兰逢春那张一动一动的嘴。   这人模样是不丑的。   满朝堂望过去,就数他长的最美,玉树临风的身姿,英俊深邃的五官,一双绿眼睛,为他那过分白皙的面孔上增添了色泽。然而云郁此刻恨不得将他那双绿眼珠子挖出来,将他那根说话不停的舌头拔掉。   他幻想着此时此刻说声来人,然后武士冲进殿来,就地将贺兰逢春抓住……一直到贺兰逢春说完话,举头向着阴晴不定的帝王:“陛下,请即刻下旨吧。”   贺兰逢春昨夜特意让贺兰韬光知会了他的,本以为他会老老实实按自己说的做。没想他并不就范,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群臣,问道:   “诸位大臣有何看法?”   贺兰逢春心里不屑地一哂,这小子果然不肯老实,自己不敢开口拂逆我,想让别人来替他说话。可惜,这满朝文武,我昨日都挨个地让人警告过了,谁敢阻挠迁都,管教他人头落地。   果然,无人说话。   云郁望着这死水一般,鸦雀无声的朝堂,心中几乎有些绝望。   他将目光投向云谌。那个四十来岁,身材壮实,留着一把大胡子的中年人。   云谌也是宗室出身,只不过血脉疏远,官位一直不高。所以河阴祭天时他没有在列,侥幸逃过一劫。昨夜云郁特意召见过他,恳请他在朝会上站出来,力阻贺兰逢春迁都。   请归请了,云郁却不敢保证他一定会听自己的。毕竟贺兰逢春现在威势正盛,朝中无人敢顶撞他。   “云尚书。”   云郁开了口,道:“迁都之事你怎么看。”   好半天,云谌出列:“陛下,迁都之事,臣以为不可。”   云郁听到这句,一颗心总算轻了些。   他于是唱起了双簧:“为何不可?”   云谌道:“洛阳是汉魏旧都。我朝源起拓拔,虽是鲜卑人,却承汉魏正统。正是因此,五十年前,高祖才将都城由平城迁到洛阳。而今我魏朝稳据中原,靠的正是定都洛阳,何以要将都城迁到晋阳?洛阳四面虽平坦,却有黄河天险阻隔,绝非太原王所说的无险可守。洛阳无险,太原王及诸将是如何渡过的黄河?难不成是插翅飞来的?至于晋阳,太原王也说了,晋阳据天下之肩背,偏乡僻壤交与通皆不便,怎可为都城?”   云谌言辞激烈,瞬间触怒了贺兰逢春。   贺兰逢春气得骂道:“我问陛下迁都,关你什么事?用得着你在这固执!河阴之变,你应该知道。不要惹我生气。”   云谌面无惧色,针锋相对道:“天下事天下论之。既是陛下问我,我自当禀忠直言。何以河阴之酷而恐我云谌?太原王在河阴滥杀朝臣,犯下大过,只怕天下人追讨,前日已然向陛下叩首请罪。现在却又拿河阴之事来威胁大臣,是何意思?云谌乃宗室戚属,位居常伯。生既无益于朝,死又何损!正使今日碎首流肠,亦无所惧。”   云谌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云郁看的都有些惊了。贺兰逢春气得要杀人,却碍于朝堂不得动手,直接拂袖离去。见者莫不震悚,只有云谌颜色自若。   “我要杀人这人!”   贺兰逢春回到朝房里,气的脸上肌肉都在抽搐:“不杀他,无以泄我心头之恨!”   贺兰韬光忙劝道:“太原王,不能再杀人了。这云谌敢在朝堂上公然顶撞你,摆明是陛下授意。太原王既然决意要尊奉陛下,何必又再讨他的不快。太原王常年在晋阳,跟陛下不熟,我却常年在洛阳任职,和他颇有私交。陛下的性子宁折不屈,真要是把他逼急了,玉石俱焚,对咱们绝无好处。”   “玉石俱焚?”贺兰逢春听到这个词,脸就冷下来,“你认为他会玉石俱焚?”   贺兰韬光道:“太原王可听过李媛华这个名字?”   贺兰逢春一挑眉,心里有些了然了。   贺兰韬光道:“陛下是任城王云儋跟其王妃李媛华的儿子。当年任城王被宣武皇帝毒酒所杀,这李媛华当着皇帝使者的面,就敢破口大骂。李媛华出身汉族名门,貌似柔婉,却一身铁骨,比一百个男儿都刚烈。任城王死后她一直守寡未嫁,亲手抚养几个幼儿。陛下兄弟姊妹有五人,都是她亲手教养出来的,耳濡目染,性子都极烈。他还有个姐姐,脾气同他母亲如出一辙,刚烈且傲气。相貌自是极美,乃是洛阳第一的美人,而今年纪已有二十七了,却待字闺中,一直不肯嫁人,说是任城王一日未平反她一日不嫁。她几个兄弟,也都纵容着她。昨夜她还到陛下寝宫外面闹了一夜呢,亏得我去,才劝回府。”   “美人?”   贺兰逢春怒气消了些,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描眉画眼,娇模娇样的女装云郁。   贺兰逢春有些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算了吧。”   贺兰逢春冷着脸:“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回晋阳。”   贺兰韬光道:“太原王有什么打算?”   贺兰逢春道:“立后。他得娶我的女儿,并立我的女儿为皇后。他要是连这个条件都不答应,那我也没什么好谈的了,大不了换个皇帝。”   贺兰韬光点头道:“太原王说的有理。只是小侄女现在晋阳,要立刻派人把她接来吗?晋阳到洛阳路途遥远,往返怕是得两个月。”   “两个月?”   贺兰逢春冷然道:“我等不了这么久了。我在洛阳多留一天,就多一天危险。你去,让人把我大女儿叫来。”   贺兰逢春的大女儿,贺兰落英,早年嫁给了云诩。地位不高,居嫔位。云诩死后,跟其他后宫妃嫔一起被孙太后带去瑶光寺修行了,而今正在洛阳。 第28章 馋   阿福睡了一整日。   到天黑的时候, 她醒过来。   忍着痛,照旧洗脸,梳头, 换衣服,然后去太华殿侯着。   云郁一直在太极殿朝堂, 召见大臣, 晚膳是直接送到太极殿去的。阿福从黄昏等到天黑, 宫里开始传蜡烛了,便同宫人一起布置蜡烛。   蜡烛布置完,又生火盆, 等到熊熊炭火, 烧的一殿暖意,蜡烛也亮堂堂地照耀时,云郁仍未回来。   阿福有些担忧, 叫住那姓黄的宦官:“黄公公,陛下还在太极殿, 是有什么事吗?”   黄公公刚从太极殿过来, 一脸着急道:“哎哟喂,岂止是有事, 出大事了。刚接到六镇传来的急报,葛荣那贼子率军南下, 二十万叛军,已经攻入冀州。尉迟就德, 率着五万大军正要跟他会合。长江那头, 南梁大军趁机袭扰我边境,皇上焦头烂额,正在跟太原王还有诸位大臣商量应对之策。”   简直是四面楚歌。   阿福听了, 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陛下得商议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   黄公公叹气说:“今夜怕是回不来了。陛下到现在,晚膳都没用。从早上开始,就没曾歇下过。”   阿福担忧道:“陛下昨夜也一宿未睡呢。”   不止昨天。   阿福心算,加上前天在河阴,他至少有三天没睡了。   阿福身上伤也疼的厉害,黄公公看她一晚上脸都是白的,嘴唇都没血色。黄公公也是个善心的人,看她年纪小,还是个小姑娘,到底怜悯,看不过去,说:“你有伤,还是回去歇着吧。陛下那我会替你说的。”   阿福乖巧得很,看这黄公公慈眉善目,又关心她,便立刻跪下:“公公好心,这般看顾,阿福给公公磕头了。   黄公公看她样子乖巧,叹了一口气:“哎,你这小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阿福说:“回公公,奴婢今年十五岁,马上就满十六了。”   “十六岁,难怪瞧着面嫩。”   黄公公说:“就是你,在河阴挡了陛下的剑,救了那韩烈?”   阿福低着头。   “你可真有胆子。”   黄公公说:“谁的剑不拦,偏偏拦着陛下。韩烈该死,你为何要救他?我告诉你,陛下今天不杀他,改日也是要杀他的。早晚有一天,他们一个个,犯的都是谋逆大罪,要株连九族,你趁早撇清关系。”   阿福仰着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黄公公,这话是陛下让您转告我的吗?”   黄公公道:“陛下是聪明人,你甭想着你那点小心思能糊弄他。你是怀朔人,那韩烈,也是怀朔人。你姓韩,那韩烈,他也姓韩。要么,你跟他有男女之情,要么就是有亲戚瓜葛。你的事,陛下一查便知。陛下是有洁癖的人,他眼里可揉不得半粒沙子。”   阿福迷茫恳求地望着他:“那黄公公,您告诉我,该不该跟陛下说实话?”   “你要是真想在陛下身边长期待着,那就忘了这事,不要再提起,以后一心一意地侍奉陛下。再不要跟那人来往。陛下还是有心照看你的,否则也不会让你留在宫里养伤,还让御医给你诊治。你听他的话,好日子在后头。”   阿福说:“黄公公,我要是告诉陛下实情呢?”   黄公公道:“陛下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你说实话,他自会体谅你。只是,你若是说了,就等于在他心里种下了一根刺,往后他看你,可就不是原来的眼神了。那你不如趁早离了宫去。”   阿福低头,难过道:“奴婢明白了。”   “你不去休息?”   黄公公说:“身子还没好,就别在这伺候了。”   阿福倔强说:“陛下连着这几日辛苦,奴婢放心不下。奴婢在这守着陛下。”   一直等到夜里快三更,云郁才从太极殿回来。   他整个人都透着倦色。走路的时候都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脑仁突突地疼,身子是飘的,意识都有点恍惚,眼皮子像被胶油粘住了一样,使劲睁开也睁不开。他强撑着没有失态,一步一步走到了殿内,站稳,唤人更衣。   “韩福儿。”   “奴婢在呢。”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阿福立在一边,手捧着托盘和衣物。   云郁看她离得太远:“你到朕的身边来。”   正给他更衣的宫女听懂了,恭了一恭,退开去,从阿福的手里接过托盘,换阿福上前。阿福小心翼翼地替他解了腰带,外袍,换上单衣。   云郁往榻上去坐,阿福端了一碗羹汤给他:“陛下喝点这个。”   云郁说:“这是什么?”   阿福说:“这是炖的燕窝。”   云郁喝了燕窝,感觉肚子里在咕咕响:“朕有点想吃烤羊肉。”   阿福说:“羊肉要现烤出来的才好吃。皇上没早说,膳房里也没有准备,要不皇上稍等等,奴婢这就去膳房交代。”   云郁点头,让人去交代膳房,弄点烤羊肉。   阿福说:“皇上累了,奴婢打点热水来,给皇上泡泡脚。”   云郁将脚伸进满满的热水里,阿福跪在地上,替他按揉着脚踝。她悄悄抬头看了云郁一眼,一颗心稍稍放松,笑说:“陛下的心情不坏。”   云郁低头,面无表情瞥她:“你知道朕心情不坏?”   阿福说:“陛下还有心思惦记吃烤羊肉呢,看来不是太糟糕。”   云郁道:“云尚书在朝堂上慷慨直言,悍不畏死,对抗贺兰逢春,朕看了甚是感动,心里颇有安慰。臣子尚可如此,朕有什么可惜的。朕而今已然是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不过就是一颗头颅一条命而已。朕没什么可惧的。朕既在位一日,便做好一日的皇帝。不求有功无过,但求不愧于心。”   阿福说:“民间有句谚语,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什么意思?”云郁头一次听这个话。   阿福认真回答说:“陛下而今是光脚的了。连鞋子都没有,还怕鞋子会丢,姿态会不体面吗?太原王却是有衣裳有鞋子,荣华富贵才刚刚到手,所以他这一局输定了。他明白这个道理,他不敢跟陛下打赌。他怕陛下一无所有,会以死相拼。这叫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云郁望着那那圆鼓鼓的脸蛋,嗤笑道:“朕这颗脑袋,自己都还宝贝着呢,你倒是替朕送出去了。朕是那不要命的人吗?你把朕当成了泥腿子,亡命徒,还是你家村头杀猪的屠户?”   阿福听他不是真生气:“奴婢家里原本就是杀猪的。卖猪肉,还有猪下水。”   她害羞地笑起来,努着嘴,带着一点女儿家的娇俏:“反正村里,越是老实的人,越挨欺负。你越是不要命,人家越怕你。以前官府的人老是来村儿里征粮,村里闹饥荒,就是没粮。我爹就举着个杀猪刀去拼命,村长里长见了他都躲。人家都说他是疯子。他越疯,人家就越怕他。人要是心中无畏,旁人就会畏你。”   云郁将脚从盆中挪出来,阿福替他擦水。   她侧身,弯着腰。   云郁望着她单薄的肩膀,还有纤细的腰肢。她长得瘦,单看外表就看得出来,细脖子细腕,虽然脸颊有点婴儿肥,但是整个骨架很小,单衣下锁骨明显。偏偏胸部和屁股圆滚滚的,让人怀疑里头藏了什么。   “你过来。”云郁目光一动不动盯着她的身子。   阿福不解其意,乖乖地过去。她看云郁眼神有些古怪,总感觉……色迷迷的。呃,色迷迷,这个词用到云郁头上不大合适,也不大像他的风格。阿福可不觉得云郁这样的身份贵重的美男子会馋她一个小宫女的身子。   阿福心里直打鼓。   云郁却伸手拉了她,声音黏腻道:“怎么总是离这么远,怕朕吃了你?”   阿福忐忑地坐在他身旁,缩着肩膀。   云郁瞧着她胸口,一点欲念在脑中作祟,眼神就莫名地变柔软了。他   手缓缓地探过去,揭她衣领:“朕看看你的伤,刺的深不深。”   他感觉自己说话怪怪的,语气也怪怪的。   岂止是怪,简直是吓人。   阿福猛地哆嗦了一下,掩着胸口:“奴婢没事。轻伤,过些日子就好了。”   云郁看她像虫似的,一会蠕动一下,一会蠕动一下,不断地调整着身体坐姿:“你屁股底下是扎了毛刺不成?”   他声音压得很低,一边说,一边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阿福感觉到那只怪手,都惊呆了,瞪着大眼回头看他,只见他偏着脑袋,侧着脸,眼睛轻闭着,嘴唇似乎是要向自己亲过来。阿福吓的嗖一声站起来,心慌意乱转头就跑:“奴婢去膳房看看,陛下要吃的东西好了没有。”   云郁翻身倒回枕上,颤抖着叫道:“韩福儿!”   阿福应声回头,只见他仰面躺在那,一条腿伸长了,一条腿蜷着,腰部却呈一个奇特的姿势,向床榻内侧扭过去,好像在遮挡小腹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单手捂着脸,指缝间透出绯红的颜色,耳朵通红,脖子上青筋都要突出来:“你不想活了!” 第29章 使性   阿福想跑, 又有点儿不敢:“陛下……您要做什么呀?”   她两腿直哆嗦,委屈巴巴道:“奴婢正要去给您拿吃的呢。”   云郁掩着通红的脸,低道:“朕要做什么, 你不知道?别装了,滚回来!”   阿福试试探探:“陛、陛下, 您肚子疼?”   云郁捂着脸, 压着嗓门, 声音几乎带着羞怒:“你回来。”   阿福绕着屏风,畏畏缩缩地又躲回来:“陛、陛下,您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奴婢帮您揉揉吧。”   云郁却生气了, 一扭头,转身背对着她。   “滚!”   脾气真是不好。   阿福都不知道自己哪错了,他就发脾气, 骂人。   刚让回来,又让滚。   谁让他长得好看呗。好看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阿福被骂了, 也只好自认倒霉。   滚就滚。   阿福转过身, 低头道:“奴婢退下了。”   云郁又回过头,两个眼睛像两簇燃烧的小火苗似的, 恨不得长出钩子。   “回来。”   不晓得为啥,阿福对他很怕。但这怕, 不是出于对他身份,地位, 或是权势、手段的畏惧, 而是对美色的畏惧。   美丽的皮囊,给人一种云遮雾罩的神秘感。   像九尾巴狐狸精,总让人怀疑他会法术。对方太好看, 阿福这种普通人跟他在一起,就有点自惭形秽,总怕玷污了他。随时诚惶诚恐。   阿福束手束脚地过去,像个鹌鹑似的,乖乖坐在榻前。云郁看她老实了,这才冷哼一声,背过身。   他把人叫回来,又不理,拿后脑勺对着人,阿福也闹不懂他究竟啥意思,又不敢再说走,只得轻轻推了推他肩膀:“陛下不要生气了。”   “谁告诉你朕在生气?”云郁很不高兴。   阿福也说不清楚,只是本能地感觉:“奴婢小的时候见爹娘吵架,娘生气就是这样。我爹要进门,我娘让滚出去。我爹要出去,娘又让他滚回来。我爹回来了,她就冷脸扭着头不理人。”   云郁听她这个比喻,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他冷着脸,又不说话。   阿福心说,陛下一个大男人,居然跟个姑娘一样爱使性子,实在匪夷所思。   传出去谁敢信。   云郁本来想整治她,被她说像女人,又有点不自在。他于是扶着枕头坐起来,拿出男人的架势,一手去捏阿福的脸蛋。她脸很嫩,肉肉的,肌肤居然很滑。看着不甚白,摸上去却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他手滑了一下,差点没捏住。用了两下力才给捏到手。   “你……”   有心想说点什么,云郁对上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她眼睛奇大,形状又奇圆,像猫儿那样,透着一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懵懂。一种疲惫的感觉骤然涌上心头,云郁皱着眉,松开了她。   “出去吧。”   他有些扫兴道:“朕这里不用人伺候了。”   这人真是,脸变的比三岁孩子还快。   阿福看他语气冷下来了,气氛有变,不敢再触怒他,夹着尾巴悄悄溜了。   云郁连着几日未休息,已是疲惫至极。本想找个温柔乡,麻痹一下自己,哪晓得韩福儿半点不识趣。他一时烦躁更甚,头也痛起来。   “出去。”   他赤着脚下了榻,将殿中的宫女太监一顿轰:“都出去,朕不想看到人。”   窸窸窣窣一阵脚步,宫人全都退下了。   云郁从案上,拿起一把匕首,回到龙榻上,抽出刀刃。窄而薄的刀锋闪着银色的光芒,他用手帕细致地将匕首擦拭了,收回鞘中,塞到枕头底下。   心中稍有些安慰,他拉过床侧的被子,枕着匕首阖眼入睡。   阿福去膳房,看羊肉烤好了,滋滋冒油,忙拿到殿中来,却看云郁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头向着床里,呼吸均匀。阿福留恋地站在床边,盯着他熟睡的侧脸看了一会,末了,叹一口气,见他光脚露在外面,拉被子给他盖了一下。   殿中生着火盆,并不太冷。阿福找了个小凳来,放在床边,又将火盆挪近些。她抱着膝盖烤火,耳听着背后云郁的呼吸声,睁着眼睛,独自守着。   云郁是三更回来,睡了才一个多时辰,五更鼓刚敲过,又醒了。阿福打了一个很长的盹,听到背后有动静,猛然一惊,忙起身来,只见云郁已经下床,自己在穿衣服。   阿福连忙上前去帮忙:“时候还早,天没亮呢,陛下不多睡会?”   “不睡了。”   云郁匆匆忙忙系腰带:“朕还有事要做。一会要去朝会了,趁着时间早,朕要立刻写一封信。你快备纸和墨。”   “陛下要给谁写信?”   笔墨,案台上就有,阿福赶紧将压在镇纸下的空白信笺拿出来,又给他研墨。   “萧宝寅。”   萧宝寅,大名鼎鼎,阿福听过这个名字。萧宝寅是魏国唯一一个受封的异姓王。他本身就是南边齐国的皇室,因为齐国灭了国,他才逃到了北边来投奔魏国。高祖皇帝赏识他,封他为齐王。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齐王不是造反了吗?陛下为何给他写信?”   齐王造反是五年前,当时也是闹得沸沸扬扬。朝廷么,一直说要剿灭他,却一直剿不灭。兵力有限,北边六镇又闹起义,朝廷腾不出手,嘴上一直说要打,实际是听之任之。   萧宝寅占据的长安,也是个要害之地,富庶发达,城池牢固。离洛阳又近。   云郁提笔道:“现在葛荣和尉迟就德联手在北方造反,朝廷没有精力四面开战。朕得马上想办法安抚住萧宝寅,好集中精力对付葛荣。否则他们要是同时发兵,朕双拳也难敌四手。”   阿福看他鞋子都顾不得穿,忙给他提过来,亲手给他穿上,又拿了一件狐裘大氅披在他肩膀,心疼说:“陛下连日辛苦,还得注意身体。要不这事交给先太原王商议商议。”   “军情紧急,岂能耽误。贺兰逢春那点兵力,连对付葛荣都难,别说萧宝寅。这事得朕亲自办。你叫黄瑾来。”   阿福连忙去请黄公公。   不一会,黄瑾到了,跪在地上叩头。   云郁道:“齐王萧宝寅,有一个侄子,名叫萧赞。现住在京城。你赶紧传朕口谕,让御史中尉带人去,看他跑了没有,一定要把他抓回来。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让他去投奔萧宝寅。”   黄瑾瑟瑟发抖,欲言又止。   云郁看他不动,扭头瞪他:“呆着做什么?赶紧去!”   黄瑾连忙磕了头,道:“回陛下的话,先前的御史中尉,是陛下的兄长,任城阳在担任。任城王已死,新的御史中尉,陛下还没任命。奴婢斗胆问一句,陛下是要派谁去抓这个萧赞。”   云郁一时怔住。   手上的笔停了,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好半晌,他将笔搁到笔架上,在殿中踱了两步,原地思索。   贺兰逢春把朝廷杀光了,其他没死的,听到贺兰逢春在河阴杀人,也全都吓的连夜逃跑。云郁前日回到洛阳,面对的是一座空城,和一个空荡荡的朝廷。他现在根本找不到人做事。   关键时刻,一个能使唤的都没有!   他对贺兰逢春的怒火又噌噌地直冒。   他强忍着火气,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人:“城阳王云徽,还活着吗?看他逃没逃。赶紧去找找。让他立刻来见朕。”   等云徽到来的工夫,云郁打了好几个喷嚏。   阿福见他有些着凉,赶紧拿了个暖手炉给他抱,又哄他穿上衣服。云郁信也不写了,焦急地在殿内走动着,等黄瑾的消息。阿福看他这样没日没夜煎熬苦,也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头。   这都第四天了吧,加起来睡了不到两个时辰。铁打的身体都要熬垮了。阿福也只能看着干着急。   约摸等了半个时辰,那城阳王云徽,竟然真的叫过来了。朝中姓云的诸王,十个有九个都死在河阴,被贺兰逢春给杀了。亏得这云徽还在,竟没逃走。   然而也已经吓破胆子了,见了云郁就跪在地上,扯着皇帝衣服袖子汪汪的一顿哭,哭的那叫一个山崩地裂,涕泗横流。一会祖宗的基业没有了,一会命没有了,一会要追随高祖到地下去,一会又求陛下保护。哭完了太后和云钊,又抹眼泪,大骂贺兰逢春,要去跟贺兰逢春拼命。   云郁打心里其实是有点瞧不起这人的。这城阳王云徽,是个胆小怕事,却又心胸狭窄的人。他跟广阳王云渊有深仇,而云郁又一直跟云渊交好,所以向来不太爱搭理他。   而今是没办法,实在是找不到人了。   云微人品他虽瞧不上,但这人做事还是挺雷厉风行。他又是宗室的人。   云郁而今最需要的是宗室的支持。   虽然宗室都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就这么几只猫猫狗狗。   云郁想用云徽去抓萧赞,然而这云徽一直装疯,跪在地上哭,哭什么呢?哭广阳王云渊的事,一把鼻涕一把泪:“天下人都说我小肚鸡肠,说是臣在太后面前进的谗言,陷害广阳王。广阳王是国之栋梁,是我大魏国的飞将军李广。广阳王死了,他们说是我毁了大魏的长城,才使得六镇叛乱愈演愈烈。陛下心里也因此看不起臣。臣发誓,臣跟广阳王,虽有些私仇。可这是他有过在先,臣与他是堂兄弟,他竟然无耻,染指拙荆,与弟妇私通。拙荆乃是城阳王妃,如何丢得起这个颜面。这不是给臣,是在给宗室的脸上抹黑。臣虽恨他,巴不得他死,却也没有陷害之说。是他自己行不端立不正,最后也是死在葛荣那贼子手里。臣实在是冤枉。”   一行说,一行眼泪把袖子都哭湿了。   云郁这会,哪有心思听他这些狗扯羊皮的□□事,只能努力地假装微笑,搀扶着他安慰道:“朕虽同广阳王有些知交,却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城阳王妃的事,的确是广阳王对不住你,他有错在先。是你受了委屈。这事情也过去好些年,广阳王也早已死了,何必再提出来惹泪。”   云徽哭:“臣那王妃,跟臣成婚多年,举案齐眉,琴瑟和谐,没红过一次脸,没拌过一句嘴。都因云渊那厮,害臣夫妻反目,臣这心里一想起就夜夜睡不着,一想起,这眼泪就停不下。”   “臣今年本打算续弦,哪晓得贺兰逢春突然进京。朝廷发生这样的事。”   “朝廷虽遭大劫,也不能不体恤大臣的难处。何况而今正是用人之际。”   云郁耐心将他搀扶起:“城阳王既有续弦之意,不知可有中意的女子?”   云徽有些难为情,说:“若是旁的人,臣自己便去提亲去了,不敢烦劳陛下。只是臣看中的这女子,是陛下的亲舅舅李延寔的女儿。陛下的表妹。”   云郁愣了下:“表妹?”   云徽乖觉道:“李延寔尚待字闺中的女儿就那一个。臣想请陛下替臣做个媒。”   云郁笑容都僵硬了。 第30章 媒人   “这样成人之美的好事, 朕怎么能不答应。”   半晌,云郁已调整了心情,笑拉着云徽的手, 道:“朕替你做这个媒了。”   云徽听说皇帝做媒,顿时叩头谢恩, 不哭了。   云郁如此这般, 将抓捕萧赞的事细吩咐下去, 云徽一脸殷勤,点头不止:“臣明白,臣这就去办。”   云郁将这事安排妥, 又匆匆上朝去了。   阿福回想起他刚才眼神不对, 云徽说到“陛下的表妹”时,他明显的表情尴尬。阿福说:“黄公公,城阳王要娶陛下的表妹, 陛下的脸色怎么那样。”   黄公公望着殿外,云郁离去的方向, 叹道:“你难道不知?陛下当年跟李氏有过婚约, 那李延寔的小女儿,正是陛下的未婚妻。”   “虽说后来陛下跟李氏关系不和, 李家退了婚,但陛下跟李小姐两情相悦, 彼此未忘情。这些年,陛下未娶, 李小姐也一直未嫁。老奴还以为这次陛下登基, 跟李小姐的婚事总算是没有阻碍,水到渠成了。没想到啊。”   黄公公十分惋惜的口吻:“陛下心里苦。”   阿福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李小姐。   那日朝会后,云郁单独召见了舅舅李延寔。说了什么, 不得而知。只知道李延寔离去后的不久,云郁他舅母卢氏,带着女儿李嫣进了宫。   卢氏见了云郁,扑上去,抱着一顿哭:“你们兄弟三个,都是自幼被舅母看着长大。你父亲去的早,任城王府,树倒猢狲散,你母亲孤身一人抚养六个孩子,无力维持家计,从小把你们送到舅舅家里来住。舅舅舅母视你们如己出。哪晓得发生这样的祸事。”   “你们几个混账啊。”   卢氏嚎啕哭着,捶打着云郁的肩膀:“你舅舅苦口婆心,三番两次地劝你们,让你们老实本分,不要卷入到朝廷的争斗里去,说了多少次,你们兄弟,谁也不听。你舅舅为了劝阻你,不惜取消婚约。他一心一意为的你好,你呢,倒跟舅舅舅母置气。舅母就只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你那哥哥。而今才二十三岁,就要守寡。小的这个,你现在又要把她嫁给这个嫁给那个。你这个混账,舅母白疼了你一场,你是要活生生把舅母的心给剜了啊。”   云郁看到舅母哭,一时也泪如雨下。   卢氏猛力打他,哭的几乎要晕过去。   “你这混账啊。”   黄瑾带着几个宦官一起上去,含着泪,婉言相劝,才勉强把卢氏搀扶开。   李嫣一开始看见她母亲抱着云郁哭骂,只是跟着落泪,哭的眼睛鼻子都是红红的,像朵揉皱了的海棠花。及至卢氏被搀走,云郁转身背对着殿外,李嫣朝着他背影垂泪,彼此久久无言。李嫣等了半天,见他没话说,揉揉眼睛,福身拜了拜:“母亲去了。陛下若无吩咐,妾便就此告退了。”   云郁哑声道:“朕……本想跟你叙叙旧,只是实在百事缠身,心力交瘁,而今想什么都提不起没精神。舅舅舅母,自幼待朕恩情深厚,有如己出。表妹与朕,从小一处玩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一块饼,也要分着吃,同桌而食,同枕而睡。后来朕入了宫,做天子侍读,与表妹多年未见。十六岁时再去舅舅家拜会,表妹已经长大成人,亭亭玉立。舅舅亲目侄子,为我和表妹定立婚约。本以为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岂料世事多变。先是母亲过世,朕为了守丧,不得不耽误婚期,而后又因琐事与舅起争执,不得不取消婚约。朕这些年心中懊悔,一直深觉对不住表妹,耽误了表妹的青春。而今朕为表妹择得一佳婿,也算是朕的心意和补偿。朕已经拟了诏,封城阳王云徽为侍中兼大司马、太尉公,入居西柏堂,总理朝政。封舅舅为太保,位列三公。朕在位一日,必保李氏同你丈夫的荣华富贵。”   李嫣泪道:“陛下金口玉言,妾怎能说一个不字。无非是遵旨谢恩罢了。”   “妾只是有一问。”   云郁转过身,面向着她,语气平静道:“你问。”   李嫣道望着他:“陛下既亲口承认,说妾同陛下,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为何不愿意与妾完婚,而是要费这般心思,将妾嫁给城阳王?”   十几岁的小姑娘,性子却极倔强。   云郁难过道:“朕与表妹两情相悦,彼此亲厚。立表妹为皇后,何尝不是朕的夙愿。只是有太原王在,皇后之位,绝不容许他人觊觎。朕怎么能让表妹为妃为嫔,屈居贺兰氏之下。朕也不想李氏再卷入朕跟太原王之间的争斗。”   云郁虽然伤感,却是自始至终冷静。   李嫣茫然失落道:“爹爹进宫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说为了陛下,为了李家,我只能嫁城阳王,不能嫁陛下。他说皇后之位是太原王要的,我硬要争,就是在给陛下和父亲添麻烦,弄不好,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可是我同表兄早有婚约,这些年早就认定了要嫁给表兄。我十五岁时就已经把表兄当成是自己的夫君,连以后跟表兄成婚,养几个孩子,取什么名字都想好了。你是乐平王,我是乐平王妃。哪怕你跟父亲闹不和,取消了婚约,你也说了,你心里有我。你这么多年未娶妻,我便觉得你一定是在等我,所以我也等你。你一天不娶,我就一天不嫁。我等了这么久。”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   十八岁的李嫣懵懂地发现,男人的心,也并不比女人的浅。   她感觉自己从来也没弄懂过云郁的心思。   小时候,她总跟云郁一起玩,捉蝴蝶,读书、识字、骑小马,形影不离。她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云郁的人。   云郁爱干净,有洁癖。他从来不玩泥巴。他的小马总是刷的最干净的。他写字,纸上不许有黑点,或者脏污墨迹。他写字非常端正,最爱漂亮。   云郁喜欢吃她娘炸的面果果,李嫣喜欢吃甜的,他喜欢吃咸的,甜的不吃。   他喜欢舞刀弄剑,最想做的事就是当大侠客。他最喜欢的诗,就是三国曹植的那首《白马篇》。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云郁七八岁时,整天喜欢穿白衣裳,穿胡服,穿靴子,背着把木刀,说要做幽并游侠儿,要去行侠仗义。   他最喜欢的诗人是曹植,最崇拜的人是荆轲。他最喜欢的故事是荆轲刺秦。   他常跟李嫣玩闹,跳到院子里的高树上,举着木刀,跟李嫣说:“我长大,要么学曹植,做大诗人。要么学荆轲,做大侠客。”小时候的云郁就长得特别漂亮,五官秾丽,眼如桃花,他志气高昂的样子,真的像个小侠客。   李嫣一直觉得是懂他的。   后来他进宫了,李嫣就很少见到他了。过了有七八年,他已经十六岁了,再到家里来,已是端庄沉静,半个青年。   他穿着宽袍大袖,衣袂飘飘,温文尔雅,春风拂面。他再不穿靴子和胡服了,也不舞刀弄剑。李嫣得知他还是喜欢骑马的,但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么狂热。他只陪皇上骑马。   李嫣学母亲,炸他小时候最爱的咸面果果给他吃。他只尝了一个,笑感动说:“舅母还记得我小时候的喜好。”但李嫣发现,他已经不爱吃这个东西了,咬了一口就不再碰。   李嫣跟他谈诗,谈曹植,谈《白马篇》。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的幽并游侠儿,燕市中击筑高歌的高渐离和荆轲,李嫣兴致勃勃说起,他却似乎已经没有太多谈论的兴趣。李嫣觉得他是长大了,没有小时候那么锋芒毕露,她还是喜欢他,恋着他。尽管他总是忙碌,难得来看自己一眼。   然而一直到他突然登基,做了皇帝,李嫣发现,他这些年的心思,自己一无所知。当初父亲执意要取消婚约,父亲的理由是他“交友不当”。他做的一些事,往来的一些人,让父亲不满。父亲劝阻他,他不肯听,于是闹崩了。李嫣觉得父亲小题大做,但并未想是怎样的事,使他宁愿放弃婚事。   李嫣一直觉得,他没有爱别的女人,便一定是爱自己的。   但实际,这个一定,并不一定成立。   这两件事并无关联,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其实从他当初决意退婚时起,两个人就没有未来了。   云郁上前,搀扶着她,道:“云徽为人狡黠,心胸有些狭窄,却并非坏人,也不是无能之辈。他今年不过二十八岁,年纪还轻,与表妹也算般配。朕知道他恋慕你已久,早已多次向李家求过亲,却遭了你的拒。此番他向朕开口,求朕帮忙,也是鼓起了勇气。朕不忍拂了他的心意。能嫁个一心一意恋慕自己的人,也是好福气。”   那云徽躲在帷幕后,听得苍蝇搓手,喜不自胜。云郁见李嫣垂泪没说话,便唤了一声:“城阳王。”云徽连忙撩了袍子,得不儿的一声从帷幕后出来,努力憋着笑,向云郁躬了身施礼。   云郁分别拉了他二人的手,交叠在一起,眼泪花花笑道:“好了,朕今日做了个大媒,促成了你二人的姻缘,也是功德一件。朕盼你们能百年好合,早点将婚期择定,朕定来喝喜酒。”   李嫣也是眼泪花花,望着云郁只是万般不舍。那云徽一点不在意,娶了这么漂亮个媳妇,又是加官进爵的,只乐得牙差点没喜掉出来,主动拽着李嫣的手,叩首谢恩。   李嫣是不情不愿,却又拒绝不得,只得跟着他一道谢了恩。   云徽露着八颗白牙,极力克制着喜悦的心情,说:“臣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陛下能否答应。”   云郁道:“有何请求,城阳王尽管说。”   云徽说:“臣大婚之日,想请陛下亲临,为臣主婚。”   “这有何难。”   云郁笑了笑:“朕既然是你们的媒人,依然为你们主婚。等这一阵朝廷的事情忙完,朕准你的假,去安排婚事。”   云徽喜滋滋道:“臣代李氏,先谢陛下恩典。”   云郁笑的不知真假:“以后你就是朕的妹婿了。李嫣是朕表妹,却同朕感情亲厚,如亲妹一般。你可别让朕失望。” 第31章 第一个   “陛下对杨氏有救命之恩。”   云郁召见李嫣的时候, 阿福在殿外,碰到了等候觐见的杨逸。杨逸看着精神奕奕,面色冷白。阿福见了他打招呼, 说:“杨大人,陛下在见城阳王, 还有陛下的表妹呢。”   杨逸说:“真的?”   阿福说:“真的。陛下要给李家的女儿, 还有城阳王赐婚。”   杨逸叹气, 说:“当初要不是因为杨氏,陛下也不至于毁了这门姻缘。”   阿福好奇说:“陛下当年没娶李小姐,是因为杨氏吗?”   杨逸说:“当初我叔父杨宽, 因为广阳王云渊的案子受牵连, 被朝廷下旨诛罪。陛下当时任御史中尉,将叔父藏在自己的府中保护。李延寔知道后,怕他窝藏钦犯, 是大罪,会连累李氏, 一再让他将叔父交出来, 给朝廷治罪。陛下坚决不肯,执意要保护杨氏, 遂跟李氏退了婚。”   “广阳王。”   阿福说:“就是跟城阳王有仇的那个?”   跟城阳王云徽的王妃通奸,闹得人尽皆知。后来朝廷让广阳王去六镇平叛, 云徽趁机在太后面前构陷,说广阳王勾结叛军。广阳王一案, 牵连了不少禁卫军中的将领, 包括弘农杨氏。   “云渊虽私德有亏,却是朝廷里唯一一个有大将之才,能为朝廷征战的。”   杨逸叹道:“云渊若是不死, 怎轮得到贺兰逢春统兵六镇,耀武扬威。云渊死了,朝廷无人可用,才不得不任用贺兰逢春,让外将总揽军事。”   阿福心说,一个死人,难怪动不动就有人提起。原来这人跟杨氏,跟李家,跟陛下,包括贺兰逢春都有关系。   这个云徽,还真是小肚鸡肠,害人精。   就因为他老婆偷情这种鸡毛蒜皮,害得杨氏差点灭门,害得陛下娶不了表妹,还弄出了贺兰逢春这么个大祸害出来。真是会搞事。   “若不是陛下搭救,杨家早就灭族了。陛下因此事跟李家闹翻,连婚事也泡汤了。杨氏一门,皆欠陛下的命。”   阿福吹捧说:“我就知道,满朝文武,就数杨大人最忠诚。”   她站在日光下,杨逸暗暗打量她,见她脸色比先前白多了。气色不大好,但精神劲儿十足:“你伤好了?”   她并不知道那天是杨逸第一个冲上去救她的。杨逸笑容隐晦,也不说。   阿福摸了摸脸:“杨大人,你看我是不是白了?陛下说我脸黄,我的脸,是天生这个颜色,又不像杨大人你和陛下那样白。不过这几天我好像变白了,不知是不是失血。”   杨逸道:“我看你运气好,伤的不重。”   阿福说:“哪不重了!是奴婢身体好,扛得。换了旁人,早就一命呜呼了。”   还真是命硬。   杨逸说:“傻模傻样,你好自为之吧。”   云郁是阿福见过的心态最好的男人。   不是没有感情,而是无数把利剑悬在头上,他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为这种无关痛痒的事伤感。他甚至庆幸还有个表妹,可以用来笼络云徽。他知道这样想很无耻,毕竟曾是未过门的妻子。然而他确实为解决了宗室离心这个燃眉之急而大松一口气。   悲伤之意,转瞬即逝。李小姐走后,他转而接见杨逸,议起朝事。杨逸给了他一份拟好的新的官员任命名单。   就着这名单,又商议了有一个多时辰。   忙忙碌碌了一下午,又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用过晚膳漱完口,总算得了一点空闲,他疲惫地靠在榻上:“戌时太原王要入见,同朕商议军需粮草,还有北方军情的事。朕困得很。朕休息一会,太原王到了你叫醒朕。”   阿福点头。   他头痛欲裂,他知道是因为接连几日未睡,身体撑不住了。他亟需休息,亟需睡眠。偏偏越困,越是睡不着,心里像烧着一把火。   阿福看他眉头紧皱,不是个休息的样子:“奴婢会按摸。要不奴婢帮陛下捏捏肩膀,揉揉脚,陛下放松一下,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云郁哼了一声,表示应允。阿福便上了榻,替他按捏起来,先是太阳穴,然后是肩膀,最后是脚。   阿福按捏了一场,才发现他身材真是高大的很。他长得瘦,但个子很高,骨架大,光这一副骨头都得值些秤,更别说男人肌肉又紧,根本不好摆弄。阿福捏了一会,汗都要累出来了。   云郁还是没睡着。   阿福讪讪地抬了袖子擦汗。   云郁平躺,闭着眼睛,道:“不要捏了,过来,陪朕睡会。”   阿福有些不安:“……啊?”   云郁道:“你不是自告奋勇,要给朕传宗接代,生儿子吗。朕现在累了,没力气传宗接代,你过来陪朕睡会儿。”   阿福小声嘀咕着:“奴婢那会是以为陛下会死,不忍心,所以才不怕遭嫌,自告奋勇。现在陛下又不会死了,这种好事自然轮不到奴婢。”   云郁闭眼抬手,哑声道:“朕还没有脱离危险呢,你过来,让朕抱一抱。”   阿福乖乖地过去。   云郁已经没力气睁眼,只是闭着眼睛,半梦半醒吩咐道:“把衣服脱了。”   他的神情,仿佛在说梦话。   阿福看着他那张漂亮的面孔,心里咬咬牙,死就死了,就算他是个瘟神,挨了他,就是招灾惹祸,那也没办法了!这么漂亮的人儿,他让我脱衣服给他抱,我要是不脱,我就不是人!   反正他现在也没力气,干不了坏事。   “奴婢身上还有伤……”阿福只脱了外衫。她像只猫儿一样,轻手轻脚地钻到了云郁怀里,和他盖一个被。   云郁感觉到她靠近,手自动地伸出来,温柔搂抱过她,同时扭头,嘴唇软软地在她嘴上亲吻了一下,似睡非睡道:“你是头一个上朕的床,这样让朕抱在怀里的女人。”   他的温度环绕在身上,热乎乎的。阿福脸缩在他脖颈间,看着他白皙的面孔凑近过来,这下,连下巴上的胡须根都能看清楚了。他远处看着很白,其实近看,也是长胡子的,下巴和嘴唇上方有些青。只是每日剃面,刮得很干净。他鼻子上,还有下颌,耳后的地方,各有一两颗针尖似的小痣,因为疲惫的关系,眼睛下方还透着点青晕。这张看似完美,洁白无瑕的脸,顿时清晰起来了。   他五官的确生的好,脸型很有轮廓感,是男子的线条,很英朗。偏偏眉眼鼻唇又生的极美极媚,美和媚却不带脂粉气,而是线条流畅,颜色艳丽,干净利落。阿福色迷心窍,主动贴近了,含着他嘴唇亲了一下。   云郁迷迷糊糊中哼了一下,抱紧她,张开嘴,加深了这个吻。   阿福感觉他苏醒了一般,手和嘴唇都加大了力气,一时不敢动。云郁爬了起来,搂着她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一边解衣,一边乱吻起来。他头发乱了,气息不稳,眼神带欲。阿福感觉他有些不对劲,讪讪叫道:“陛下。”   “朕过不久,就要娶贺兰逢春的女儿了。”   云郁伏在她身上,亲吻着她的脸蛋儿,低道:“朕的第一次,不想跟陌生人做。朕第一次,想要跟你一起做。” 第32章 秃子   阿福被他劈头盖脸一通吻, 嘴巴都亲歪了,头发都揉成鸡窝,胸口的肋骨都被压疼了, 脸羞的红红的,一副梦游状。   脑子里则晕晕乎乎, 自思索着:这是什么回事, 梦想这么容易实现了?   这个人看着跟朵冰山上的雪莲花似的不可攀, 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我摘下来了?还是他自己投怀送抱来的,这可不像是真事啊……   她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哎哟!可真疼!   这到底是要接受还是不接受。接受吧显得自己太随便了, 怎么漂亮男人勾勾手指自己就一头扎到网子里去, 跟条蠢鱼似的。   不接受吧,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喂!   这样的美人,能跟他睡一觉, 那是千年等一回!   事实证明阿福还是想多了。   云郁亲了她一会,不知是突然丧失了兴趣, 还是怎么的, 竟然放开了她。   “这几日精力不济。过些时候……”   他说,欲言又止, 好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难言之隐。   阿福满脑子疑问,却也知道他这段日子着实累, 赶紧伸了手将他抱在怀里,像哄小宝宝似的, 拍他肩膀安慰:“陛下睡吧。陛下太累了, 要多休息。”   云郁翻身下来,两只眼皮沉重地合上,不过一口气的工夫便已经睡着了。   阿福抱着他, 跟老母亲抱着生病的孩子似的,求医无门,只能关在家里叹气。东也是愁,西也是愁。   过些时候……云郁就彻底忘了这事了。   他每日都忙到深夜,天不亮又起。两天能睡三个时辰都是万幸。东西也不怎么吃,每顿强迫着自己喝点汤,吃一点米。食物已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只是为了维持性命,让自己能活着,能思考,能做事,不至于饿死。他心情极度糟糕,焦虑、烦躁、愤怒、恐惧,全都挤压、充斥在心里。今莼玉粒,填在喉咙里,也有如沙石子一般,不但尝不出任何滋味,反而噎的生疼。看到枕头,想到自己一睡着,又不晓得会发生什么变故,醒来又是怎样一番局面,他就焦虑的无法合眼。一躺下就是反复地做噩梦。不是看见死人,就是梦到自己死。   “韩福儿,朕是不是又掉头发了。”   阿福给他梳头的时候,梳子上粘粘连连,掉的全是头发。阿福将他掉下的头发捏成一团,攒在手里。   云郁扭过头:“给朕看看,掉了多少?”   “没多少。”   阿福怕他难受,不给他看:“就掉几根。正常人,每天都是要掉头发的。掉了才长新的。”   阿福安慰他说:“不怕,陛下头发多,天天掉也掉不完。”   “天天掉,怎么会掉不完。”   云郁有些伤感:“这样下去,兴许过不了三十岁,朕就要变成成秃子了。”   “皇上要变秃子,那也是好看的秃子。”   阿福说:“到那时,奴婢就给陛下做个好看的帽子,天天戴上。”   云郁说:“朕要是到三十岁,头发真掉光了,朕就不做这皇帝了。朕就出家,到庙里做和尚。连剃头都省了。”   阿福每日心情忐忑,生怕一见了他,又提起那事。好在云郁忙的分.身乏术,连睡觉都没工夫,更别提理会她。   “这安神药,喝的朕头整天都是昏的。”   云郁睡不好觉,只得求助于御医,御医便给他开药方助眠。无非就是朱砂一类的东西,喝了两日,不但没入睡,反而让人昏头昏脑,心情更加的烦躁。加上饮食不振,几日下去人就瘦了一大圈,脸颊都凹陷下去了。   云郁躺在榻上,脸色苍白,一脸疲惫。阿福将雪白的棉布在水中浸湿了,拧干净水,捋平整,给他敷在额头上。   “陛下消消火,实在不行,就泡个澡。那药喝多了,本就伤身子。奴婢让人去准备热水去了。泡泡澡,喝杯蜂蜜水,身体放松一下,一会就睡着了。”   “朕不敢睡。”   云郁闭着眼,心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你知道,朕刚刚得知了什么消息。”   云郁一副生无可恋的口气:“北海王云颢,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朕让他持节,出任相州刺史,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他跑到南梁,去投奔南梁皇帝,投奔萧衍去了!他是我魏国的封王,居然跑去投奔敌国!还有临淮王云若,也投奔了南梁。朕这个皇帝做的是众叛亲离。他们一个个都跟朕做对。云颢跟朕是同堂兄弟,他也背叛了朕。现在宗室,就只有一个城阳王云徽肯为朕卖命,还是朕把自己的未婚妻表妹卖给他,才换来的。”   阿福安慰道:“陛下着急也没有用。要收揽人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云郁没能消停片刻,就有人来禀报他:“陛下,冀州刺史韩翼,举兵反了。”   “太原王先前派人联络,让韩氏协助朝廷出兵,攻打葛荣,他也拒绝了。”   “葛荣那头也在说服他。”   云郁脸色阴晴不定:“韩氏起兵了,冀州其他世家大族呢?”   “封隆之同封氏一族,还有冀州不少世家大族都支持韩氏,和他一同举兵了。”   云郁不言语。   那回话的人瞥着他表情,道:“陛下也无需太过担忧。他们是冲着太原王来的。太原王在河阴屠杀朝臣,犯了众怒。韩翼没有称帝,只说了讨伐太原王。”   “冀州是朕的封地。”   “朕的封地乐平国在冀州。韩氏是朕交好的家族,封隆之是朕的好友。”   云郁心如死灰道:“朕的后院都起火了,还说这不关朕的事吗?朕跟贺兰逢春现在是绑在一个绳子上的蚂蚱。讨伐太原王,和讨伐朕,有什么分别?罢了,都来吧。”   “还有一件事,臣说了,陛下要有心理准备。”   “说吧。”   “陛下派去任城,接任城王的世子进京的队伍遇着了山匪。现在世子下落不明,凶多吉少。”   “找!”   云郁一跟头坐起,揭了额头上的湿巾掷到水盆里:“赶紧去找!”   他赤着脚在地下乱走:“别废话了,快去找。只能吉,不能凶。他是兄长的遗孤。朕不能对不起兄长,又对不起他。一定要找到他。”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贺兰逢春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四面楚歌了。过了几日,云郁在华林园召见他,贺兰逢春态度明显收敛了很多,提出要回并州。   “臣前日糊涂,有迁都之意。回头想想,着实考虑不周。”   君臣二人漫步在华林园中,共同欣赏着初春的美景。只见洛阳宫室巍峨,恢宏壮丽。四月,杂花生树,烟柳成行,草长莺飞,燕子翻回。贺兰逢春望景而叹:“并州蛮荒之地,确实比不得洛阳。这么好的地方,离了确实可惜。依臣看,这都城,就不迁了吧。臣也要回并州去了。”   云郁道:“太原王不再多留一阵子?”   “不在这一时。”   贺兰逢春道:“现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臣,说臣挟天子令诸侯。只有臣离开洛阳,天下人才不会疑惑,才能相信陛下是四方之主。而今四方战乱,臣请皇上下旨,让臣领兵,替陛下平灭贼寇,扫除奸凶。”   贺兰逢春跪地请旨,云郁感慨万千将他扶起:“太原王心意,朕万分感动。朕回宫后,即刻下旨,由太原王统揽军事,领兵荡寇。只要咱们君臣一心,何愁天下不能平定?”   不论云郁跟贺兰逢春有怎样的深仇大恨,或是彼此忌惮,而今摆在二人面前的,是同一道难题,面对的是同样的敌人和危险。内忧外患,强敌环伺。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先攘外,后安内,是云郁的计策,也是贺兰逢春的共识。一番真情挚语,君臣是主动,也是不得不放下心结,握手言和,决定携手统一对敌了。   “太原王觉得,这一仗该怎么打?”   “先河北。”   贺兰逢春道:“河北诸郡,离洛阳最近。一旦生变,京师不保。”   “这件事,回头,朕同太原王仔细商议。”   云郁道:“依朕看,朝廷兵力有限,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最次才是伐兵,最次是攻城。而今最要紧的是尽量减少树敌。”   贺兰逢春闷不吭声,显然是有心思。   云郁知道他在担心河北起兵的韩氏,抚着他肩膀:“太原王尽管放心,朕——”他笑了笑,目光安详慈和。   “朕站在太原王这边。”   贺兰逢春同意答应云郁三个条件。包括贺兰逢春及其大军离开洛阳,长驻太原,以及永久不得在洛阳驻军……此外,率军出镇河北,举全力为朝廷平叛,听从调遣,配合朝廷作战。   作为交换,云郁答应,让他的亲信贺兰韬光常驻洛阳,作为他的耳目。   最主要的,娶他女儿为妻。   立后之事,云郁早已妥协,只等他开口。只是当初贺兰逢春提出联姻时,说要嫁他的,是他小女儿。他小女儿十四岁,云郁先前,一直嫌太小了。不过皇后就是个名分,年小,将就凑合吧。哪知贺兰逢春突然改了主意。   他要云郁娶过门,并立为皇后的,是他的大女儿。   已经十七岁的先帝妃嫔,贺兰氏。   贺兰氏不仅嫁过人了,而且,她前一任丈夫,正是被孙太后毒死而暴毙,引得贺兰逢春起兵勤王,谥号孝明皇帝的云诩——云郁自幼入宫伴其读书,做了他多年臣子的亲侄子。   云郁感觉这太荒唐了,滑天下之大稽。堂堂皇帝,娶一个再婚的女人为妻,还是自己的侄媳妇。   他不愿娶。   杨逸、云徽,包括之前反对迁都的云谌,都极力劝他:“太原王哪个女儿,并无分别。最要紧的是赶紧立后。太原王另一个女儿在并州,没几个月时间到不了洛阳,眼下只有他大女儿合适。出兵讨寇,迫在眉睫。军情紧急,片刻不得延误。陛下这里大婚完了,太原王他才好放心离开洛阳。现在四方叛军都虎视眈眈,陛下跟太原王务必同仇敌忾,万不可再争执斗气。 第33章 挽尊   云郁忍气吞声, 接受了这门婚事。   为了应对接下来的战争,要急着完婚,好让贺兰逢春放心离京, 婚期就定在三日后。大婚前一日,正是云祁和云岫出殡的日子, 任城王府办丧事。宫里张灯结彩, 任城王府上却挂满了白孝。云郁没有出宫。他没有时间, 也没有勇气去面对悲伤。   他派了宦官去任城王府协理丧事。   追封的诏书,还有死者碑上的墓志,都是云郁亲笔所写。又是心力交瘁, 好几夜未眠。阿福看他眼睛熬的红红的, 不定是夜里一个人哭呢,心里也跟着酸:“陛下大婚的衣裳,鞋袜, 尚衣局刚刚派人送来了,陛下试一试吧。”   “陛下要大婚了。”   阿福将大红色的喜服, 一件一件给他穿上身:“成亲是人生头一件喜事, 陛下就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了。”   阿福喜欢他。   可是看到他成亲,阿福却没有任何嫉妒的心思。阿福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奴婢知道陛下不高兴。”   阿福替他整理着衣带:“陛下不喜欢太原王。可太原王的女儿, 跟太原王是两回事。中原人都讲出嫁从夫,陛下娶了她, 她以后便跟陛下是一家人。陛下别因为她的父亲是谁就跟新婚的妻子过不去。夫妻是要同床共枕的,这日子久了, 比父母兄弟还亲密, 可别还没见面就置气。”   云郁像衣服架子似的伸着手,表情木然道:“你真的觉得,贺兰逢春的女儿, 会跟朕一条心吗?”   阿福低声回答说:“反正,奴婢觉得,陛下不能怀着成见。要么就不娶,既决定了要娶了,以后就是真的夫妻。总要尽量开开心心才好。”   阿福努力笑了笑,安慰他:“奴婢听说新娘子很漂亮的,长得英姿飒爽。陛下可是头一次成亲,心里就不好奇?”   “朕还有心想那些吗?”   云郁道:“朕心都是乱的。现在就是把西施和老母猪一起放在朕的面前,朕也看不出区别。”   “陛下你不想,新娘子可要想呢。”   阿福笑端详着他那张白皙俊美的脸,目光痴痴迷迷,羡慕地说:“陛下穿这身衣裳,显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玉树临风,好看得很。新娘子见了肯定要心噗通噗通乱跳。”   她明明是在说别人,但不知怎么了,口中提到噗通噗通乱跳的话,自己的心也噗通噗通乱跳了。她意识到羞愧,脸就情不自禁地发热,但还是强撑着笑嘻嘻说:“新娘子见陛下长得这么俊,一定会被陛下的魅力征服了,往后对陛下死心塌地。没准她一欢喜,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呢。”   她笑起来,眼睛发光,喜悦掩饰不住。云郁看到她脸上醉意一般的绯红了。   云郁想起了那天夜里。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他目光注意到她白净的耳朵和脖子根,心有所动,正要抚摸,她却受惊似的退后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云郁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神色有些黯然道:“你不喜欢朕?”   阿福有些腼腆地低了头,难为情道:“陛下这样,宫里人听见,传到太原王耳里,又要说闲话。”   云郁提步上前,走近了,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从后面掌握着她脖子,呼吸贴近了她,悄声道:“朕怎么样?为什么要说闲话?”   他语态总是这样温柔,仿佛在勾引人似的,目光又是缠缠绵绵。本来光是站那冷冷的看着人,就够要命的了,偏偏还会做出这许多姿态。   就是故意的。   越是尾巴漂亮的孔雀,越是会开屏。   阿福心里慌得很。云郁现在正当大婚,她要老老实实当个宫婢,可不想往刀口上撞呢。阿福感觉他心思歪了,害怕他又提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故意说:“陛下不正经,这种时候,动手动脚,乱调戏宫女。”   云郁有些讪讪的,又不甘心被她诋毁。   “你只说你喜不喜欢朕,想不想让朕碰你,关太原王什么事?”   阿福说:“新皇后是太原王的女儿,太原王是陛下的老丈人。陛下的后宫,自然关太原王的事。”   云郁不以为然道:“他管得了皇后立谁,管的了朕跟谁亲热吗?朕是皇帝,天下女人,只要朕愿意,朕都可以要。朕有资格三妻四妾。”   阿福知道他就是嘴硬。   那啥,抱着女人又亲又摸都没反应,到现在都还是处男的人,在这声称自己要三妻四妾,想睡谁睡谁。您身体也不行,您也没那工夫啊。   阿福可不敢这么打击他的自尊心:“陛下马上就要大婚。大喜的日子,就别惹新娘子不快了。”   “真的吗?”   阿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暴露了心思,惹到他了。他古怪起来,歪着头,饶有兴致盯着她眼睛,说:“朕要是喜欢你,她会不快吗?”   阿福身上毛毛的,感觉他语气没安好心:“男人女人都有嫉妒心。陛下刚娶妻就这样,皇后肯定会不快的。”   “那真是新婚那天,朕不去皇后的宫殿,非要跟你睡呢?她会怎么样?”   阿福吓的脸都白了,赶紧四脚着地地跪下:“陛下,您可不能开这种玩笑。奴婢会被您害死的。”   云郁看她跪,自己也蹲下了。她汗都要出来了,云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感觉她脸柔软的出奇。他目视着她,好奇说:“真的吗?会害死吗?”   他语调像个懵懂的幼童,阿福一时不知他是装的,还是真懵懂。四目相对,一个乖乖的,一个呆呆的。   “陛下……”   阿福不安地望着他,眼睛眨巴眨巴。   云郁凑近了,伸出双手,轻轻将她揽到怀里,捧着她脸,亲了一下她额头:“别害怕,朕很喜欢你,朕不会害死你的。只要你听话。”   云郁拉着她手站起来,语气淡淡道:“你说的对。来日方长。大婚的日子,朕最好还是不要惹皇后不开心了。夫妻一体,朕要好好待她,宠爱她,让太原王高兴,好放心地离开洛阳,替朕上阵杀敌,讨伐葛荣去。” 第34章 落英   册封仪式是头一天, 地点是在东华门,由礼部官员完成的,云郁并没有出面。玉册金印, 礼部备案,告祭宗庙, 也忙碌了整日。   当天, 皇后住在了为她临时准备的紫阳行宫。   次日才是婚典。   整个大婚典礼的过程中, 云郁表现的笑容完美,仪态端庄,堪称是无懈可击。皇后是从东华门被迎入, 到皇后的寝宫椒房殿。和寻常百姓家一样, 先行夫妻礼。整个宫殿都挂满了红灯笼,还有红色的帐幔。门窗、镜台,都贴了喜字, 床上铺着大红色的喜被,摆满了桂圆、红枣之类的吉祥物。新皇后头上蒙着盖头, 和云郁肩并肩, 被喜娘搀扶进了洞房。随后众人都退下了,只留新人在房。   正如传闻所说, 贺兰氏长得极美。   她是有点英气的相貌,浓眉俊眼, 尖尖的下巴,鼻子很挺直, 嘴巴上胭脂涂的红红的。五官的线条十分锋利, 云郁乍看,几乎吓一跳。不过细看发现,还是个小姑娘, 脸颊有点肉肉的,眼神透着股孩子气。   云郁揭开盖头,打量她时,这女孩子,也正在好奇地看他。   她眼睛很大,看人时,跟瞪人似的。   对这个新丈夫,贺兰氏显然是十分满意。她面带隐约的羞涩,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他瞧了又瞧。眼前的男人,几乎可以用她见过的最美的词语来形容。白皙俊美,坚硬如玉,恍然如月照花林,霜冷琼枝。雪夜下的海棠花一般的美人,连香气都是冷嗖嗖的。   贺兰氏见了他第一句话是:“我见过你。”   她目光是少女的目光,真诚而桀骜。   云郁赧然一笑,没想到她说这句话。   “你见过我?”   “当然了。”   “你是乐平王。”   她说:“原来在皇上身边时,我见过你。皇上嘴边常提你的名字。你的字是抚宁,是任城王的儿子。”   “宫里都说,你是宗室王子,还有世家子弟中长得最好看的。没人不知道你,洛阳城的百姓都认识你。那会只要你一进宫,那些宫女们都悄悄跑去看,看了就在背地里偷偷地议论。”   “是么。”他有些讶异地笑,随后叹了一口气。   “物是人非。”   他怅然道:“谁敢相信,那才是一年前的事。听着感觉像是过了十年。”   贺兰氏懊恼地说:“不对。现在你是皇上了,之前皇上已经死了。”   贺兰氏说:“皇上,你知道是谁杀了他吗?别人都说是太后杀的。可是太后是他亲娘,怎么会杀他呢?我不敢相信。”   “朕不知道。”云郁的语气温和而淡漠。   贺兰氏语塞,一时找不到话接下去。   云郁柔声道:“今日是你和朕新婚,大喜的日子,咱们不提这个,好不好?朕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陛下是生气了呢。”   贺兰氏说:“陛下不让提,我就不提了。我叫落英。是落英缤纷的落英。陛下知道我名字怎么来的么?我爹爹叫逢春,我叫落英。这名字是不是很配?所以我是爹爹的女儿。”   “是很配。”   云郁道:“那朕以后,就叫你的名字,落英。”   落英点头说:“好。我爹爹也是这么叫的。”   落英非常健谈,她不知是见到云郁高兴,还是本来就爱说话。她有说不完的话,先是一直讲孙太后,讲云诩:“太后对我挺好的。我十四岁就嫁到宫里了,在洛阳一个人都不认识,什么都不懂,老是犯错。太后一直照顾我。她死了,我挺舍不得。皇上也是好人,待我也很好的,他教过我识字,还教我说洛阳话。”   她说几句,便看一下云郁的脸色。   “陛下你听我,现在还有并州口音吗?”   云郁说:“听不出了。”   落英说:“我从小就在并州长大的。我会骑马,还会射箭。就是女红做的不好。我娘死的早,我爹续弦给我找了个后母。可是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我从小跟爹爹亲。我有一个妹妹,还有两个哥哥。他们都在并州,我好久没见到他们了。”   她偷偷窥着云郁,试探说:“陛下,你是不是烦我了。”   她东一句,西一句的说话,云郁一直听,听着听着便神游天外。听到这一句,他心一动,顿时回过神:   “怎么会。”   落英说:“我知道,陛下你不喜欢我。我不傻,我叔叔跟我说了。说我爹爹得罪了陛下,陛下恨他。我又是嫁过人的,陛下心里不想娶我。”   云郁拉起她的手,轻轻握着,柔声安慰道:“朕和太原王之间,是有一些误会,只是而今都解开了。即便还有什么,你是你,他是他,朕不会将太原王做的事迁怒到你身上。”   落英耿直说:“我爹爹也是为了疼我。我们胡族人,不像汉人,只能嫁一次。我们胡人夫妻不和,可以离婚,可以改嫁。丈夫死了,还可以再嫁。我今年才十七岁,年纪还小。我爹爹不想让我一辈子守寡。我是入过宫的人了,也没别的人能娶我。只有皇上。我爹爹这次是想通了,真心地要尊奉皇上。把我的婚事办完,没了后顾之忧,他好放心离开洛阳。”   云郁起身,往案上去,翻开两只倒扣的酒盏,各斟满酒。他将一只酒盏端到床前来,递给落英,自己持了一杯。他伸出手,举着杯,笑意柔和道:“朕同皇后,饮一交杯酒。”   落英高兴地一笑:“我没有喝过呢。这个交杯酒怎么喝?”   “像这样。”   云郁手把手教她,笑:“手腕互相勾着,喝对方杯中的酒。”   云郁不胜酒力,一杯下去,脸就红了,头脑昏沉。他放下酒杯,笑向贺兰氏道:“一会皇后同朕,还要更衣,去祁年殿大宴群臣。皇后昨日册封累了一日,今日又早起梳妆,想必困了。不如上床睡一会,宴会时间到了,宫人会来服侍更衣的。”   落英好奇说:“皇上,你不休息吗?”   云郁道:“朕不累。稍后礼部还要入见。” 第35章 二傻子   皇后睡着了。   云郁有些闷, 移步往殿外去,想透口气。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殿门处。   皇帝新婚大喜,她今天竟涂脂抹粉, 施了妆容了。   跟其他的宫女一样,把圆脸儿扑的粉白白的, 眉毛描的黑黑的, 嘴唇染了胭脂。衣裳是新的, 头上还戴着粉红色的珠花。她性子素朴,平日里很少描眉画眼的,云郁差点没认出来。   “韩福儿。”云郁叫了她一声。   她偷偷回首盯了一下, 见是云郁叫, 赶紧低头,迈着小碎步过来:“陛下出来做什么?外面冷,陛下快回去吧。”   云郁侧眼看她, 神情冷漠的像尊雕塑。   “你过来。”他招了招手。   阿福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给看见:“过来做什么?”   “过来。”云郁重复。   阿福迫不得已, 只得过去。云郁从袖中, 取出一枚红色的海棠花簪子,漫不经心似的递给她:   “拿去。”   阿福惊讶道:“陛下给我这个做什么?”   “拿去戴。”   “陛下哪来的?”   “那日内宫的人来问, 要做一批首饰。一些给皇后,一些是朕留在宫中, 用来赏人的。朕挑了一个好看的。”   阿福知道那批首饰,是皇帝用来赏赐宠爱的妃嫔的, 不赏下人。她有些难为情:“这赏奴婢不能领。”   云郁说:“拿去。”   阿福没办法, 只得接过了,揣在袖里。   云郁说:“怎么不戴?”   阿福说:“奴婢回头再戴。今天戴的有。”   云郁没管她,转身提步回殿内去了。   是夜, 皇帝,皇后一起驾临祈年殿。   帝后执着手,笑容满面,看着亲密无间。一直担忧的众朝臣见此情景,总算打消了疑虑。宴上,觥筹交错。云郁从御座上下来,亲自斟酒敬贺兰逢春。贺兰逢春红光满面,喜不自胜,恭身下座来迎,君臣手拉手谈话,那语调是说不出的亲热。   阿福的注意力,却没有在云郁身上。   她看到了韩烈。   韩烈坐在宴席的角落,跟贺兰逢春其他下属一席。他的衣着跟其他武将差不多,都是黑色。但是个子长得高,身材挺拔瘦削,皮肤又白,眉毛浓长,眼睛漆黑。坐在那就犹如鹤立鸡群一般。他跟云郁一样,都是极好看的相貌。云郁生的更艳丽,人面如桃花,有种士族子弟的矜持风流。更加温润雅致,气度雍容华贵,一言一行,都显示出极好的出身和教养。韩烈出身低,举止要随意得多,偶尔看人时,流露出的目光有些粗野。   阿福隔着人群,和他对视上,韩烈怔了一下。   阿福也一怔,心慌意乱,匆忙出了殿。   她站在殿外无人的角落,借着黑暗,想平复一下心情,却不想韩烈跟来了。   阿福无数次地幻想过,能再见到哥哥,回到小时候一样的生活。然而等真正见到了,她却有种莫名的羞赧,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韩将军。”   他活着,还是健康的,她感到欣慰而高兴。   “我叫韩烈。”   他躲在黑角落里,低敛着眉,自我介绍说。   “我知道将军的名字。”阿福笑了笑。   “我找了你很久。”韩烈目光直直地看着她,眼神浓烈而炽热,黑暗中神采奕奕。月光照着他的脸一半白一半黑。   阿福有些诧异:“你找我?我不知道。”   “你在宫里。我想见你,陛下不许我见。”   阿福还以为他没认出自己,没找自己,原来是陛下不让。她也没法去责怪云郁,只是心中有些无奈:“我在宫里养伤,陛下是担心我,怕我出事。”   韩烈道:“你是不是认得我。”   阿福想起黄公公说的话。   “你要想留在陛下身边,需得和他断了关系。你要是想跟他相认,就趁早离了宫去,别惹陛下伤心。”   离开,还是留下,她一时心中迷茫,无法抉择。想到要离开云郁,她心中就十分不舍得。虽然,她只是个小宫女,云郁不会爱她,也不可能娶她,可是能呆在他身边侍奉,天天看到他,她心里就是快乐的。   哥哥是她童年的快乐,而云郁是她长大后的快乐。两种快乐,说不清孰轻孰重,只是童年已经离她很遥远了。   她狠心摇了摇头:“我跟韩将军是第一次见。”   “我不相信。”   韩烈道:“你救过我的命。第一次见,无亲无故,你怎么会冒死救我。”   他上前一步,突然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我认得你。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四儿。”   阿福吓得一哆嗦,赶紧挣扎着抽出手:“韩将军,你认错人了。我真的不是。我叫韩福儿。”   “你也姓韩,你为什么姓韩?”   阿福慌得手都在抖:“我爹姓韩我当然姓韩,又不是只有你能姓这个姓。”   “你在撒谎。”   韩烈步步紧逼道:“你为什么撒谎?是不是有人逼你?是陛下?陛下不让你见我?他是不是威胁你,对你做了什么?你告诉我。大不了我带着你一走了之,远远躲开就是。”   他握着她的手腕,阿福竭力掰开他手指:“韩将军,你真弄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再这样我就叫人了。”   他还是不放。   “你把我的头弄疼了!”阿福气的跺脚。   韩烈终于松开她。   “你真的认错了。”阿福揉着被抓疼的手,“我救你不是为了你,是为陛下。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韩烈失落地看着她,还是不肯相信。   阿福扭头,假装事不关己:“韩将军,你说的那个四儿,是你的什么人?”   “她是我小妹。”   韩烈难过道:“她很小就进了宫里。我这次来洛阳,一是为了追随太原王,二也是为了来找她。以前家里穷,养不活她。现在兄长出息了,可以养活她,我要把她接回去,带她享享福。”   阿福问:“韩将军,那你找着她了吗?”   韩烈黯然道:“我找了她入宫那年宫女的名籍,宫里说她死了。已经死了很多年。我去找了她的坟,是乱葬的,尸骨分不清谁是谁。”   阿福宽慰他:“韩将军节哀顺变。”   韩烈盯着她:“你跟我小妹长得一模一样。我刚见你的时候,只是觉得眼熟。回头想了好几日,越想越觉得是。”   阿福说:“世上长得相像的人多的是,再说,韩将军跟您妹妹这么多年没见,怎么确定她的长相。”   韩烈有些怅然,叹道:“你说的也是。小妹离家时,才十一岁,跟现在五年了。其实我都快要记不清她模样。可是我知道她是我妹妹。”   “你跟我妹妹长得像。”   韩烈道:“不管你是不是她,你救过我的命。我想,认你做个义妹可好?我虽然出身低微,而今跟在太原王身边,也混出了一点模样。你做我义妹,我会拿你当亲妹妹待。凡事只要你开口,我必照应你。韩烈有恩必报。”   阿福摇头:“还是不了,韩将军的好意我心领。”   韩烈道:“你放心。这件事是秘密,只有你和我知道,没有别的人知道。太原王也不告诉。”   阿福还要拒绝,韩烈说:“你若再不同意,便是看不起我了。”   韩烈取下手上的一个扳指递给她:“这个给你,就当做是咱们之间的凭证。”   阿福袖里才揣了个云郁送的簪子,正嫌烫手,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又来了一个扳指,可往哪里揣着的是好。   “你别担心。”   韩烈说:“过几日,太原王就要离开洛阳了。我也会走。下次见面不知道得什么时候,你先收着吧。”   阿福道:“你要走了?”   韩烈说:“要打仗去了。到处都是叛军,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生死未卜呢。”   阿福听到这句生死未卜,顿时担忧起来:“韩将军,你一定要凯旋回来。陛下等你们的好消息。”   宴饮一直持续到深夜。   众臣都散去了,贺兰逢春还赖着不走。他喝醉了,先是跑到云郁面前唱歌,接着又翩翩起舞,一会上下翻腾,一会转圈。左右担心劝道:“太原王醉了,今日就算了吧。”   “我没醉!”   贺兰逢春手舞足蹈说:“今日我女儿出嫁,皇上大婚,双喜临门。我高兴。你们都回去吧,我今夜要跟陛下单独喝一场,不醉不归。”   “不对!”他摇了摇被酒醉的浆糊似的脑袋,“醉了也不归。我今天不出宫了,今夜就宿在宫里,跟皇上同宿!”   左右看他跟个没头脑的二傻子似的,又回到之前第一次跟云郁见面时的德性了,只觉得辣眼睛。也不好告诉他,今夜是你女儿跟陛下的洞房花烛夜,要睡也是你女儿跟陛下一块睡,关您老什么事儿啊。   云郁却不以为意,笑道:“太原王高兴。太原王想喝,朕就陪太原王喝。你们其他人都退下吧,送皇后先回寝殿。”   “爹,您就别再喝了。”   落英看她爹爹撒酒疯,又是臊皮,又是气,上前劝道:“皇上都累了一天了,要早些休息。再说了,今夜是女儿大喜的日子呢!”   贺兰逢春梗着脖子说:“你们小夫妻相处日子还长,要卿卿我我钻被窝,何必急在这一时?你爹我马上就要离京了,跟陛下还有一肚子掏心窝子的话要说呢。你回去休息去吧!”   落英眼巴巴看云郁,云郁面带微笑:“你去吧。朕陪太原王再多喝一会。总得让老丈人尽兴。”   落英没法子,只得皱眉回寝殿去了。   贺兰逢春的那些亲随属下,似乎是有点不放心。毕竟这宫里,还是云郁的地盘。云郁本就看他不爽,贺兰逢春这么醉醺醺的在这,万一出个什么事。但一想想,今天毕竟是皇上大婚,应该也出不了啥事。   各自都走了。   云郁看殿中只剩贺兰逢春,心有所动,笑:“太原王想喝酒。朕宫里藏的有好酒。刘白堕的春醪酒。这酒劲大,极容易醉人,太原王要不要尝尝?”   贺兰逢春欢喜道:“陛下既然有好酒,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云郁笑道,“这酒,一般人喝了能醉三个月不醒。朕不敢让太原王喝。不过既然太原王好这口,朕让人去拿便是。今夜管太原王喝好。”   云郁叫来黄瑾,暗暗吩咐他去拿酒。并用个空坛子装了清水,放在自己的案边,让侍从假模假样地给自己斟水,假装是酒,哄贺兰逢春。 第36章 未眠   贺兰逢春足足喝了一坛春醪, 完事儿了又唱又跳,兴高采烈要给云郁表演节目,看的一众宫人们暗地发笑。   云郁笑容满面, 让黄瑾一杯一杯地给他劝酒。一直到贺兰逢春酩酊大醉,趴倒了席案上。黄瑾过去推搡他身子, 唤了好几下, 没醒, 过来跟云郁汇报说:“醉了,人事不知。”   此时殿中,除了贺兰逢春外, 都是自己的人。云郁突然发现了一点机会。他面色沉静地站了起来, 脚步一声不响地从屏风后出了殿,再返回时,脚步凝重, 手里提着一把剑。   黄瑾吓坏了:“皇、皇上……您这是?”   云郁一声不吭,提着剑, 步步紧逼, 来到贺兰逢春身边。   从第一眼见到贺兰逢春起,他就感觉进入了一个噩梦。一个荒诞、离奇, 极不真实,好像永远也无法醒过来的噩梦。   他睡着了, 毫无反抗之力,只要一剑下去, 这噩梦就结束了。   他狠心, 双手握着剑柄,朝着他胸口刺下去。那是心脏的位置,一刀就能毙命。他一咬牙一用力, 黄瑾连同左右几个侍从,眼疾手快过来拉住了他。   “陛下!不能意气用事啊!”   黄瑾死命地拦着他:“太原王的大军还驻扎在城中。这些人都是忠心太原王的,又个个悍勇不怕死。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陛下知道是什么后果!”   云郁疯狂道:“朕早就已经不想活了!”   黄瑾拉着他袖子,流着泪跪下求道:“陛下不想活,还有这么多人要指着陛下才能活。陛下万不能如此冲动。而今朝廷已经是兵连祸结,洛阳一旦生战,天下就亡了。陛下忍心再见到百姓流离,生灵涂炭。”   云郁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克制住了情绪的激动和心潮的起伏。他胳膊酸疼,手都抽筋了。他冷眼看了一眼睡得跟死猪似的贺兰逢春,心里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长舒了一口气,转身道:“朕方才一时失仪。”   “太原王喝醉了。”   他控制着语调,吩咐道:“殿中寒冷,扶太原王去常侍省歇息,让奴婢们小心伺候着别着凉。”   “奴婢明白。”   黄瑾生怕出乱子,一边安抚着云郁,一边匆忙让人用辇子,将贺兰逢春抬到常侍省的床上去休息。   云郁打量着殿中几个奴婢,冷声道:“今日的事,谁要是泄露出去半点风声,立刻拖出去打死。”   一群奴婢吓得脸色惨白,赶紧跪下。   云郁的杀意只动了一瞬,他知道现在不是杀人的时机。离开了祈年殿,他心头茫茫然,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黄瑾拿了一件黑色的锦缎披风给他系在肩上,小心翼翼笑道:“今是皇上的新婚之夜,皇后在殿中候着呢。照例,皇上今夜是要和皇后一道睡的。”   黄瑾扶着他的手,提醒他上台阶:“夜凉,皇上早些回去,别让娘娘久等。等过了子时,就误了良辰了。”   云郁脚步沉甸甸的。   “朕怎么感觉,自己像是教坊里的花娘,这是要接客去的。”   黄瑾笑道:“大婚是喜事。皇后虽是太原王的女儿,入了宫,却也是她奉承陛下,不是陛下奉承她。”   云郁叹道:“黄瑾,朕觉得好寂寞啊。”   黄瑾说:“陛下就耐一耐,忍一忍。陛下是最近朝事太繁琐,心里烦扰着了。只需过了这一阵,等太原王出兵,前军得胜,陛下一高兴,到那时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能得胜吗?”   云郁对这场战争,一点信心也没有:“兴许没有得胜的那一天。兴许而今还站在这里,被人称作皇帝,就已经是朕最好的日子。兴许会越来越糟糕。兴许要不了三个月,朕就得拱手让出皇位,甚至人头落地。”   “一定会得胜的。”   黄瑾安慰他:“太原王一定旗开得胜。”   “但愿吧。”   云郁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回寝殿去。   黄瑾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他走,黄瑾就走。   他停,黄瑾就停。   他心情沉重,不是在赴新婚,而是在赴囚笼。   他失去了亲人、朋友,失掉了名誉、婚姻。而今,他连人生的最后一点快乐和自由也都失去了。   阿福手提着灯笼,恭身站在殿门口。见到云郁,她眉眼低敛,微微福了福身。灯笼光照的圆脸蛋儿红扑扑的,眼睛似墨水一般深浓欲滴。   “陛下。”   “韩福儿。”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目光望向殿内,却没有心思留意她。   “皇后在里面吗?”   “回皇上,皇后正在殿中等着呢。”   云郁黯然道:“你去休息吧。今天殿中不要人值夜,让奴婢们都退下。”   他迈步进了殿,宫人们陆续退了出来,将殿门轻轻合上了。   阿福坐在房中,对着灯,独自打量着那支海棠花的簪子。簪子是金色的,白玉雕磨的两层花瓣,中间镶嵌着一颗红色的玛瑙珠,外面是绿玉雕成的叶片,看起来十分精美。   阿福对着那花,一夜未眠。   贺兰逢春睡到半夜,突然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边伺候的都是宦官,连一个自己的亲信都没有。贺兰逢春叫来人问:“这是哪?我怎么睡在这?”宦官道:“这是常侍奉省。太原王昨夜里喝醉了,皇上怕太原王着凉,让奴婢等人用辇子抬着太原王过来休息,说等天亮了再送太原王出宫。”贺兰逢春左思右想,愣是想不起昨夜发生了什么,以及到底是怎么被抬来的。大半夜的,贺兰逢春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心虚地对宦官说:“请回禀皇上,臣酒醒,这便出宫。改日再进宫拜见陛下。”说完,片刻不敢多留,要了令牌,匆匆出宫了。   阿福睡不着,坐在灯下,翻弄她的小箱子,把云郁送给她的簪子,还有韩烈给她的扳指,几样宝贝收起来。一夜更漏声不断,寅时一过,鸡叫声响,该起床了。阿福起身打水洗脸,梳头穿衣,去寝宫那侍奉。   昨夜关上的殿门,此时已经打开。   云郁穿着白色的素丝单衣,只身立在殿中。他没穿鞋,雪白光裸的脚踩在红锦地衣上,殿中只有黄瑾在伺候。阿福偷偷看床上,只见床前的纱幔垂下来,看不着里头的影,也听不着声。   皇后显然还没醒。   黄瑾在跟云郁说话:“太原王昨天夜里醒来,就出宫去了。”   云郁纳闷:“喝那么多酒,才睡了一两个时辰就醒了?”   “太原王海量。”   黄瑾笑说:“听说还是头一次醉成这样。也是心情好。”   云郁说:“说好了要留宿,结果大半夜就出宫。怎么,怕朕吃了他不成?”   他没揪着贺兰逢春说太多,显然是不想提这人了,转而说:“韩福儿呢?怎么现在都还没来?”   黄瑾说:“这小丫头身体还没痊愈,奴婢也是见陛下疼她,让她近日多休息,就不到御前伺候了。”   云郁不悦:“谁许她休息的?朕许她休息了?告诉她,让她麻利地滚过来。”   阿福老实地走上去:“皇上不吩咐,奴婢不敢休息,就让奴婢来伺候吧。”   云郁见了她,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接着,便是跟平常一样,穿衣洗脸漱口,坐在镜子前,让阿福给他梳头。   云郁精力出奇的好。   他双目炯炯,精神焕发,一直跟黄瑾说话:“让中书省,将昨日的奏递送到太和殿。朕一会去太和殿批阅奏章。”   “召杨逸,让他进宫,到太和殿见朕。”   黄瑾说:“这么早。皇上昨日说了罢朝,官员们都放假。杨逸他这会说不定还在睡觉。”   “去叫。”   云郁说:“朕都醒了,他还想睡觉?”   得,刚一醒来,又开始折腾人了。   阿福怀疑这么短的夜,他到底有没有睡觉。   黄瑾领命去了。   阿福一边梳头一边说:“皇上大婚,罢朝三日,难得有闲暇。何不多睡一会,干嘛这么早就起。有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云郁回想起那凌乱的,几乎要窒息的一夜。他不知道是怎么进了那帘子,又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感觉黏腻而恶心。他不是没有尝试过。他试过认真去对待这桩婚姻,既来之则安之。他努力放下心结,履行自己做丈夫的义务,他甚至强迫自己饮了一杯鹿血酒。但他回避不了心中的抗拒和不适。一切潦草的开始,又潦草的结束,做到一半的时候,他就控制不住地软了下来。他现在浑身难受。他一刻也不想在那张床,不想在寝宫多呆了。他对着镜子里那张虚伪的脸,假意说:“而今多事之秋,朕不能偷闲。一堆的事情还在等着朕去处理。”   韩福儿要送他出殿,云郁却叫了他:“你跟朕一块去。”   云郁在太和殿中会见杨逸,让他即刻带着自己的书信,亲自去一趟冀州,劝降韩翼。韩翼是他故交,不论他是被谁蛊惑,出于什么理由对自己失去了信任,云郁都得想办法拉拢他,解除误会。贺兰逢春即将离开洛阳,这给他提供了一个跟河北各世家大族重归于好的机会。只有让韩氏重新归附,他才有精力腾出手,去对付其他真正嗜血可怕的敌人。   杨逸临危受命,决意孤身前往冀州。   这一去,吉凶难料。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剩下的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 第37章 狠毒   那天早晨, 他起的很早。落英迷迷糊糊中,听到他跟黄瑾说话,问韩福儿怎么没来。   韩福儿是谁?落英本能地意识到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云郁的语气不太善, 说:“朕没允许她休息,谁允许她休息了?”听起来, 像是在刻薄下人。但落英总觉得怪异。   她只是女人的本能, 她说不出怪异在哪——云郁并非刻薄的人。他一向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的, 怎么会无故刻薄宫女呢?那话说的刻薄,语调却莫名地透着亲昵感。如果是放在热恋的男女间,几乎有点像调情。   “滚过来。”   云郁何时对人用过这种词, 他对再看不起, 再讨厌的人,也不会这般口吻。   他对韩福儿,有种占有欲, 随时想将她捏在手里。因为他知道她愿意被他捏,她是他唯一能紧紧抓住的东西。不是出于对权势的依附, 或者对力量的服从, 而是出于男女之情,对自己容颜和魅力的爱慕。   这种感觉很奇怪, 因为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力量和权势缺乏自信。外表却是他最自信的东西。她仰慕他的容色,他有点嫌弃她浅薄, 又有点因此暗喜。他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优势上绝无敌手。他是云郁,顶着这张脸和这个身体, 不需要任何外力, 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将她吃的死死的。他故意用挑衅刻薄的语调,想试探她是否对自己百依百顺。见到她被自己捏圆搓扁的样,他就满意了, 莫名找回了一点自信,心里有种隐约的快感。   他积攒了一天的戾气,都能在此刻的快感中释放出来。   贺兰氏初来乍到,显然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也不明白这一点。她只是纳闷。得知云郁去太和殿了,她便开始拉拢了一位小宦官。她只是随口打听了一句:“韩福儿是谁?她是不是犯了什么错了?”小宦官却说:“韩福儿是陛下的贴身侍女,倒没听说犯什么错。”   然后已经有人为了讨封新来的皇后,开始在贺兰氏耳边,进一些小道消息了。比如,陛下跟这个叫韩福儿的宫女关系亲密,陛下不要别的侍女,洗脸穿衣都要她伺候。   贺兰氏问:“这宫女在哪?”   那多嘴的人说:“随陛下去太和殿了。”   贺兰氏便有些不满,既然是伺候起居的宫女,怎么跟去太和殿?贺兰氏赌气也要去,左右拦住她,说:“太和殿是陛下处理朝务的地方,后宫去不得。”   “宫女去得我去不得?”贺兰氏这么一想,顿时不高兴。   贺兰氏十四岁入宫,先前嫁给云诩,但云郁独宠后宫潘氏,对她只是客客气气,实际不怎么搭理她。她爹爹贺兰逢春在洛阳,也是备受那些士家大族鄙夷,被骂作“马邑小胡”,意思是边陲放马的。那些洛阳贵族自诩门第,见了这些北方人,白眼都懒得翻。贺兰氏入宫这些年,也是被人瞧不起。洛阳人饮茶,北方人食酪,妃嫔们嘲笑她身上羊膻气,嘲笑她的并州口音,嘲笑她不识字,不会琴棋书画。贺兰氏小时候在并州长大,她爹爹是羯胡部落的酋长,她一直自以为身份很高贵,直到入了洛阳,才发现自己只是贵族眼里的乡巴佬。她低人一头,又没办法挽回尊严,只能小心翼翼地忍着,日子过得是寂寞又憋屈。而今好不容易她爹爹发达,突然将她推上了皇后的位子。她来十七岁,根本不知道怎么做皇后,她只知道当皇后是极辉煌,极荣耀的事。又见到自己的丈夫如此俊美,她自然是高兴至极,感觉长了志气。   哪晓得新婚头一天就听到他跟宫女的事。   落英心情十分沮丧。   落英受了多年的委屈,好不容易嫁了个喜欢的丈夫,自然当块儿宝似的。她心里认为,原来我爹爹不受重用,云诩不喜欢我,被人嘲笑,没办法。现在我爹爹是太原王,是天柱大将军,有功于国,皇上都是我爹爹立的,我还不能专宠么?她像从小没吃过肉的孩子,突然见了盘热腾腾香喷喷的红烧肉一样,狼吞虎咽。她感觉这个男人是她的,恨不得用个绳子套在他脖子上,把他拴裤腰带上。   云郁不在,落英一个人失落地用早膳。期间,她又听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小道消息。有个叫汪琼的小太监,为了抱皇后的大腿,偷偷告诉她这个秘密说:“昨天太原王在祈年殿喝醉了,陛下拿着刀,想杀了太原王。”   落英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吓得心上发毛。她有点害怕,又本能地不肯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我爹爹怎么样?”   “太原王没事。”   那汪琼说:“陛下拿刀,想要杀太原王,被黄瑾等人劝住了。陛下才让人将太原王抬到常侍省去。娘娘有机会见了太原王,一定要劝告他小心。”   落英不肯相信说:“皇上不会做这种事的。皇上还指着爹爹给他打仗呢。”   “娘娘信不信,奴婢的话已经说了。”   那汪琼说:“奴婢也是为了提醒太原王,不要被奸人所害。”   落英性子单纯,骂说:“你这个奴婢,你说谁是奸人?你在我这里言语挑唆,离间太原王和皇上,是何居心?来人,打他嘴,让他没有牙齿说话。”把汪琼拖出去掌了一顿嘴。   那汪琼也没想到这新皇后是个没头脑的二傻子,年纪小小,出手还狠,当真被打掉了一嘴的牙。   “我还没拔有了你的舌头呢。”   汪琼哭着求饶,贺兰氏看他满嘴血,一点也不怕,神态天真说:“换了我爹爹,早就砍了你的头,割了你舌头。”   饭毕,贺兰氏坐到镜子前,由宫婢梳妆。   梳头的过程中,她又找到了一点事。   殿中伺候的宫女,有一个模样看着眼熟。   贺兰氏想起来了,这个宫女名字叫魏紫,是原来云诩的宠妃,潘嫔身边的。   贺兰氏在宫里,若是有什么讨厌的人,那一定是潘氏。她十四岁刚嫁给云诩时,也是很喜欢云诩的。但是云诩不喜欢她,总共也没有宠幸过她几次。就是因为潘氏独占君宠。   潘氏名叫潘芳,贺兰氏心说,这名字这么俗。云诩自认为高雅,也不晓得是怎么看上这女人的。落英看到那宫女,旧恨就涌上来。原来都是自己被人欺负,现在可轮到出气的时候。   她随意编了个借口,让人把那宫女拖出去打死。   原来在云诩后宫时贺兰氏并不太被人注意,看起来老老实实的,谁也想不到她当皇后第一天就下手打死宫女,一众奴婢们都吓呆了,一时左右全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殊不知,落英这脾气,全是跟她爹学的。她爹贺兰逢春治军严明,在部众面前说一不二。尤其是下得狠手。贺兰逢春常带部下狩猎,把狩猎当做军事演习,打仗时只许进不许退,退一步,立刻就地斩首。心情不好时,拿鞭子抽人,剁人手脚,那都是家常便饭。贺兰逢春的部下因此个个都作战英勇,残忍嗜杀。这一点让重礼仪的中原士族觉得野蛮,同时也心存畏惧。落英没读过诗书,确实从小在她爹爹的熏陶下长大。   贺兰逢春这人性子,跟个野兽差不多。高兴的时候载歌载舞,不高兴的时候杀人取乐。还是个想一出是一出,能干出脑子一热,就把满朝文武给杀干净的的事,落英的性子跟他如出一辙,差不多是她爹的翻版。   贺兰氏想起潘氏,便找着了事做了。   她先是打听潘氏在何处。得知潘氏被囚居在瑶光寺,贺兰氏下旨让人把她带进宫。还有潘氏生的那个婴儿,之前太后用来假冒是男孩,欺瞒天下人的女皇帝。贺兰氏让人一并将她们母子带到宫中,说要看看。   左右看她意图不善,劝她说:“让潘氏跟云姑娘去瑶光寺出家,为先帝吃斋,是皇上的吩咐。皇后要见,是否先问一问皇上的意思?”   贺兰氏不高兴说:“区区一个先帝的妃嫔,陛下怎会放在心上。我是皇后,我连召见她都不行了?”   硬要召见。   她对云郁留着潘氏的女儿有些不满:“皇上就是太仁慈了。这潘氏的女儿,曾被立为皇帝,留着她对陛下是个威胁。不如早些除去。”   左右回说:“皇上说了,潘氏所生女,是先帝的独生。一小女娃,无关大局,便留了她性命。”   贺兰氏说:“皇上就是妇人之仁。”   潘氏不肯受皇后诏,说是要有陛下圣旨才肯入宫。贺兰氏一生气,亲自去了一趟瑶光寺。她叫了几个宦官跟随,并且带上了三样法宝,毒酒匕首和白绫,然后进了潘氏所居住的禅房。也不知道跟潘氏说了什么,反正宫人们在外面,只听到潘氏呼天抢地嚎啕大哭,等贺兰氏出来时,这一对苦命的母女就都死了。潘氏是悬梁自尽,那婴儿是服了毒。连同抱婴儿的奶妈子,也一块毒死在房里。   封后第一天,一上午,总共四条人命。   云郁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没气得当场昏厥过去。 第38章 夫妻   云郁大步赶回寝宫, 贺兰氏正坐在小胡床上,让小太监给她剥核桃吃。   她坐没坐相,翘着二郎腿, 一边咬核桃,一边哼歌。云郁刚一跨进殿门, 殿中的空气瞬间冷寂下来。   落英丝毫没瞧出云郁脸上的怒气, 见了他, 欢欣雀跃地跳起来:“皇上你可算回来了。皇上你吃不吃核桃?”   她亲昵地挽着他胳膊,撒娇似的摇撼了一下,神态天真娇憨, 满眼崇拜和欢喜, 宛如一个沉浸在恋爱中的小女孩。   云郁想象不来她小小年纪就能如此狠辣。更想象不来她刚做出那般凶残的事,却能笑的如此欢快,眼里看不到一点恐惧和内疚。好像猫儿咬死了老鼠一般, 坦然无所谓。   可是人不是猫,也不是老鼠。云郁无法接受接受自己的枕边人是个野兽, 像个牲畜一样行事。他不适地皱眉, 拿开她攀附自己的手。   “你们下去。”   他吩咐左右道:“朕跟皇后有话要说。”   落英就知道他要说潘氏的事情了。   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两个手的手指头绞在一起, 斜着眼睛,瞥着陆续退出去的左右宫女宦官。   殿门合的很轻, 但还是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吱呀声。她心抖了一下,警惕地偷瞄了一眼云郁。他脸色冷冰冰的, 向自己走过来了。他抬手, 落英吓的侧了侧身,不安退后了一步。   “你躲什么?”   云郁怒气勃勃,大步上前, 一把夺过她手,眼睛盯着她。   落英死活攥着手不松开,心虚地说:“我看皇上伸手,以为皇上要打人呢。”   云郁不由分说,把她手扳开,将她手里的核桃仁掏了出来,丢到盘里。   落英嘴里还含着一颗核桃仁没来得及嚼。她暗暗用舌头顶了顶,将那颗核桃仁从舌头下,运送到腮帮子里藏着,免得一说话被他看见。   “朕打你?你是皇后,朕为何要打你?”   云郁简直要发怒。   她不傻,也不蠢。她知道自她己做了什么,也知道他会生气。   但她偏偏要这么做。   她是故意的。   她的却是故意的,他一问,她就承认了,虽然声音有点小,像个犯错误的小孩似的,又害怕,又不服:“皇上无非就是为潘妃的事,要来责骂妾的。”   “你也知道?”   云郁看她交代的如此坦荡,几乎要大开眼界了。   “所以你承认,是你让人杀了潘妃和她的女儿?”   “是我。”落英倔头倔脑,语气好像在说,那个珍贵的花瓶就是我打碎的。   凶手一点也不遮掩,云郁激动的情绪反而平静下来了。他在想这是何缘由,她恨潘氏?还是要跟自己做对?   潘氏的女儿身份特殊,是云诩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他特意留着这女孩,就是因为河阴之变后,宗室和世家大族对他不满,他不想让宗室寒了心,所以想方设法保护云诩的遗孤,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仁厚宽宏,好让宗室归心。结果,贺兰氏入宫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她。   他感觉自己苦心经营的每一点心血,都会被人一刀砍断。每当他被打倒,用尽全身力气振作爬起来的时候,都会被人一脚踩下去。   他几乎有点绝望。   “朕问你,你回答实话。”   他心潮起伏,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带不颤抖:“这件事,是你自己要做的,还是太原王让你做的?”   落英不高兴地说:“是我自己想做的。”   “你自己想做的?”   云郁声音都古怪了起来,阴阳怪气道:“你在宫里呆的不舒服吗?没人伺候你?是核桃不好吃,还是这宫殿太小,不够你玩?”   他语气表情都很严厉,眼神好像要杀了她,说话更是带着讽刺。落英没想到他这么生气,愕然了一下。她缩着肩膀,一双大眼睛有些不安地看着他:“皇上,您、您生气啦?”   嘴里的核桃仁顶着了腮帮子,她一结巴,不小心咬着了肉。她手握成拳头,有点心慌意乱,眼巴巴看着云郁的脸解释说:“我想着,她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不就是个先帝的妃嫔。杀了她也不是多了不得。我就是想见皇上,他们说皇上在太和殿里忙,我闲得慌,我就没忍住。”   “你闲得慌?”   她一上午杀了四个人,原因居然是闲得慌。云郁控制不住怒道:“你闲得慌,天气这么好,你可以去华林园放风筝,你可以去御苑骑马。你可以去池子边喂鱼,喂鸽子。你还可以去兽苑看鹿,看孔雀。你可以去摘花儿,去踢毽子荡秋千。你什么事情不能做?实在不行,你躺下睡大觉都可以,为什么要去杀人?这么多能做的事你不喜欢做,你要去杀人,你这么喜欢杀人?朕封你做皇后,给了你胆子了吗?还是你想看朕的好戏?”   落英被他的怒气吓到了,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牵着他手说:“我没有看你好戏。我就是觉得,潘氏又没什么要紧。”   “不是要紧的人,你就能随便杀?”   云郁道:“你父亲在河阴杀了那么多人,还嫌不够。你还要在宫里杀人,杀女人杀婴儿。你怎么如此心肠歹毒。”   落英听他说自己歹毒,心里委屈极了:“我还不是为了皇上。潘氏和她女儿,本来就不应该留。”   云郁道:“何谓不应该留?一个失了势的妃嫔,和一个女婴,对朕有什么伤害?值得你下如此狠手?你父亲杀人如麻,那是在战场,你一个女儿家,身在平静的后宫,你要学的同他在战场上一样狠辣残忍?你跟潘氏,原都是先帝后宫的旧识,为何不能念在先帝的情分上,给人一条活路?非要赶尽杀绝才好?”   落英是撒不来谎的人,被他一通斥骂,反而激起了不服输的欲望。   “我就是不喜欢她。”   她小孩子生气似的说:“原来在后宫,皇上什么好东西都给她,天天留宿在她宫中。处处还都宠着她顺着她。她仗着皇上的喜欢,总是爱刁难我。皇上但凡要亲近我,她就在背后使绊子,害我受了不少气。”   云郁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仇,简直目瞪口呆。   是啊。   他设身处地的一想,她是个女人。她不记着这,她记什么呢?十四岁就嫁进宫,像个金丝雀一样养在笼子里。她的日子,就是跟云诩后宫的莺莺燕燕争宠。她不关心六镇如何叛乱,不关心皇帝如何暴毙,不关心太后被抛入黄河,也不关心河阴死难的朝臣,更不关心自己这个皇帝而今的处境是如何艰难,如履薄冰。她只晓得她父亲是太原王,她是皇后,贺兰氏发达了,原来她在后宫跟其他嫔妃那受得气,可以找回来了。   自己这个所谓的皇帝,只知道关心国家大事,哪在意过小女儿的心思。   他觉得有点可笑,又无奈。同为夫妻,同处洛阳,同在宫中。各人却是有各人的经历。眼睛都只愿看自己看到的,心里都只在意自己在意的事。   落英见他真生气了,两眼顿化作泪汪汪的,眼睫毛扑簌扑簌的,直往下掉泪珠子,伤心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皇上干嘛这么凶。才大婚头一天,皇上便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妃嫔冲我发脾气,冷言冷语。”   “朕不是在凶你。”云郁感觉很无力。   “皇上,我错了。”   “不怪你,怪朕。怪朕没有保护好她们母女,朕大意了。以为孤儿寡母,又是女流,不妨碍谁的利益,没人会害他们。是朕保护不周。”   落英扑上去,抱住他腰肢,仰着头,可怜兮兮示弱说:“皇上,您就别生气了。我以后听你的话,不再胡乱杀人。你这样生气,我觉得好害怕。”   云郁一颗心凉嗖嗖的:“你知道朕现在是什么样的处境吗?朕现在日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宗室背弃了朕,原来支持朕的那些士族,也都联合起来起兵反朕。朕留着潘妃和她的女儿,就是为了向宗室,还有那些世家大族示好,希望他们见到朕的诚意,能回心转意,重新支持朕。朕还特意派了杨逸去冀州,冒着被杀的危险,去说服他们。你一天就把朕这么多日的心血给践踏了个干净。”   “陛下何必在乎那些人,”   落英说:“有我爹爹在,我爹爹会打败他们。保护陛下的。”   云郁冷笑,心想:你爹爹,你爹爹差点要了我的命。你爹爹,你爹爹是泥菩萨过江,他自身难保。他有这么大能耐,也不会硬逼着我娶你,然后自己灰溜溜地逃出洛阳。他连留在洛阳都不敢,一会要自立,一会要迁都,折腾了一通,什么也没干成。中原是汉人的中原。你爹爹他决定了要离开洛阳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他认输了。   靠他,不过是靠山山倒,靠树树摇。   他已经没有心情向贺兰氏解释这些复杂的东西。   他声音疲惫,竭力说她能听懂的话:“现在的后宫,是朕的后宫,不是云诩的后宫。朕没有三宫六院,这里也没有你什么敌人。你不用担心谁会害你。只要朕还是皇帝,只要你父亲还是太原王,这宫里就没有人敢害你。朕和你父亲都会保护你。”   他无心再看她了,心灰意冷地出殿去。   落英看着他背影,不安道:“皇上,我知道错了。可是我现在做什么?”   “你?”   云郁口气麻木道:“你就吃斋念佛,多上几炷香,多在菩萨面前磕几个头,祈祷朕和太原王都能好运连连,神佛护体,平安顺利度过此劫吧。”   他脚步停了停,手吱呀一声推开了宫门,好笑似的自嘲道:“否则不出三个月,你就会见到朕和你父亲的人头了。君子总赴义,女子多长命。到那时,你可以选择跟我们一起死,或是再穿上嫁衣,嫁你第三个丈夫。” 第39章 家信   五月初五, 贺兰逢春引兵还并州。   离开洛阳,是云郁和贺兰逢春事先的约定。然而走的如此匆忙,距帝后大婚仅三天, 却是贺兰逢春的私心。   他心中害怕,着实一天也不敢在洛阳多呆了。自那日在宫中醉酒, 他就越感事态不妙。贺兰逢春虽然有皇帝御赐, 可以剑履上殿, 但毕竟是皇宫。臣子见皇帝还心虚带着武器,时刻准备自卫,岂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传出去, 人家必定会猜测太原王怕皇帝。所以他进宫不带剑。但他确实感觉自己的人头有些不稳了。自那日起, 贺兰逢春再没进过宫,只盼着赶紧离开洛阳,回并州去。   临行前, 他见了女儿,谆谆嘱咐了一通。   落英杀死潘妃和其女儿的事, 贺兰逢春知道了。这个女儿做事如此莽撞, 贺兰逢春也是担忧得很,说:“你是皇后, 一国之母,做事要识大体顾大局, 不要为些小事赌气。”   落英不解说:“爹爹,你也怕皇上么?他们说, 你是怕皇上, 所以才离开洛阳。”   贺兰逢春说:“爹同皇上,不是谁怕谁的事。而是唇齿相依,谁也离不了睡。你不懂也无妨。你只要好好地留在洛阳, 做你的皇后。”   落英似懂非懂。   贺兰逢春离京那日,声势十分隆重,云郁率洛阳文武,亲自到郊外送行。   兵马如蚁,列阵如龙。   魏字的旌旗招展,随长风烈烈翻卷。   身材高挑的青年,白衣胜雪,衣袂飘飘,手捧着满泛的银爵递到面前:“今日郊外风大,没有设宴,朕心里颇过意不去。仅此薄酒一杯,祝太原王一路顺风。大战在即,愿太原王奋发精神,朕已备下酒,等着战胜之后,给太原王及诸将士庆功。”   贺兰逢春望着眼前刚登基不足一月,年仅二十一岁的年轻帝王。面如敷粉,浓眉秀目,漆眸皓齿,唇颊如画,一身素衣,身段风流,美的好似神仙一般。贺兰逢春接过酒:“臣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臣虽不在京,心却会日日念着陛下。”   云郁笑,止住他将饮的酒杯:“太原王,关于四方作战之事,朕有些想法,必须同太原王说。太原王之前说的,远交近攻,这点没错。但所谓的远绝不是指葛荣等人。六镇叛乱,必须平定,这些人都是杀人如麻的贼匪,绝无可能归顺。至于冀州韩氏和封氏,朕以为,可以再拉拢。而今当务之急,太原王出兵歼灭葛荣及其部,朕会想办法对付韩氏。先把河北及青州一带肃清,再想办法对付萧宝夤。”   关于战略的谋划,贺兰逢春跟云郁意见不大统一。   贺兰逢春道:“可韩氏作乱,近在咫尺。臣很担心陛下和洛阳的安危。臣还是觉得应该先攻打韩氏。葛荣离得远,可以放在下一步。”   “六镇叛乱,已逾五年之久。战火从怀朔诸镇,一直烧到河北。百姓死伤无数,朝廷亦遭受重创。铲除葛荣,势在必行,绝不能再拖。”   云郁坚持道:“太原王尽管放手去做,朕会誓死守住洛阳。”   贺兰逢春还有些犹豫,但也不好违逆他,只得点头:“臣听陛下的便是。”   云郁牵来贺兰逢春的坐骑,亲手扶他上马。贺兰逢春看他笑脸,想起河阴死伤之事,心中一酸,微有些动容,道:“臣犯下大过,期盼这次离京,替陛下征战,能将功补过。陛下多保重,臣告辞去了。”   云郁目送着大军远去,目光隐隐带泪。   黄瑾说:“太原王去了,陛下哭什么?”   云郁感慨说:“朕不是为太原王哭。”   一个月后,阿福的伤也渐渐好全了。   除了伺候云郁起居,无事的时候,她就在房里,做点小针线活。这段日子,她又交了个好朋友,就是之前受伤时照顾她的宫女李芬芬。李芬芬女红拿手,收了阿福当徒弟,没事就在一块干活闲谈。   “太原王走了,皇上心里可算踏实了。”   阿福盘腿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纳鞋底儿:“这几天睡的好了,吃饭也吃的多了。之前吃东西像个猫似的。”   “阿福,你说太原王此战真的能胜吗?”   李芬芬说:“宫里面的人都在议论,说这仗,太原王胜算不大。”   阿福说:“为何?”   李芬芬说:“六镇叛乱,都已经五年了。咱们皇上登基前,孙太后还在的时候,这帮叛军就在闹。闹得魏国人心尽失,朝廷束手无策。太原王三年前就接手六镇军务,平了多年的叛,叛军没见少,还越打越多。现在皇上又让太原王去平叛,结果还不是一样。你说说,能有什么区别?”   阿福说:“照你这么说,魏国马上就要亡了,你还不快跑,还在宫里做什么。”   “那不一样么。”   李芬芬笑说:“皇上还在呢。咱们皇上是神仙一般的人品,性情又好,长得又美,出身尊贵,又能礼贤下士,素来最得人心。而今天下这样乱,到处都在打仗,兵荒马乱的,就算不留在洛阳,逃去别的地方,也不安全。反正皇上在宫里,咱们留在宫里,准没有错的。是不是?”   阿福说:“反正我觉得,皇上跟太后不一样。换了新君,形势自然不同。”   阿福发现,这个李芬芬,比自己还花痴。   “哎,福儿,你说咱们皇上,是不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人?”   李芬芬傻乐说:“我看,连太原王见了陛下,都要害羞呢。”   皇帝跟皇后的关系,也成了宫女们私下拉呱的话题:“皇上因为皇后杀了潘妃的女儿生气。自从太原王离开了洛阳,皇上就天天在太和殿忙到深夜,说起批改奏折,也不去皇后那里。皇后最近,听说可不高兴呢。你看咱们猜的没错吧,我就说皇上跟皇后好不了三天。本来么,太原王杀了皇上的亲兄弟,还有那么多人,又被逼着立后。皇后不小心安慰讨好也就罢了,还那般跋扈,刚进宫就动手杀人,皇上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   阿福听到皇上皇后,心一慌,手里的针不小心扎着了手。   血珠子顿时冒出来。她低头若无其事,将手指放到嘴边吮了吮血:“你别瞎说。皇上本来就忙。河阴之变朝廷元气大伤,现在洛阳百废待兴。皇上要应对四方战事,还要想办法收揽人心。皇上最近每天都要抽出两个时辰到华林园,亲理冤狱。将刑部多年来积沉的案子拿出来重览,让百姓可以亲自到圣上面前陈述冤情,皇上亲自审案。他这么忙,自然是顾不着后宫。”   李芬芬打趣地笑:“韩福儿,你怎么说话文绉绉的了?”   阿福微微一臊,脸红说:“我是跟皇上学的。皇上昨天就是这么说的。”   李芬芬说:“我看你是个鹦鹉变的,还学皇上说话呢。”   “哎,韩韩福儿。”   “你说,咱们皇上还会审案子?”   “皇上原来担任过御史中尉,专就是司刑名,管律令的。他可是内行。”   对眼下的生活,阿福心里挺满意的。   她是知足常乐的人。有的吃有的喝,有的暖和地方睡,她心里就满当当的。至于云郁……阿福平常,不太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对阿福而言,云郁就是天上的神仙。阿福愿意亲近他,膜拜他,做他身边的小丫鬟,天天服侍他。就像观音娘娘座下的善财童子一样。反正只要云郁开心,她就开心。   她还有一件开心的事,找到哥哥了。   虽然不能相认,但是她知道韩烈在哪。韩烈认她做了义妹,尽管她不敢告诉人,但她心里其实很欢喜。韩烈也随贺兰逢春出征了,他临走的时候,还托人给给阿福带了银子。   他还给阿福写了一封信,信里叫阿福“四儿”。   阿福不认字,信是她偷偷跑去让寺里的和尚给她念的。   “四儿。”   “阿兄知道你是四儿。”   “阿兄无能,差点送了性命,还要你来救,还险些害了你。阿兄这段日子后悔极了,每天都担心你。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不肯相认,阿兄都理解你。阿兄不会逼你。你在宫里好好的,等阿兄打了胜仗立了功,就回洛阳看你。你想要什么,或是受了什么委屈,一定写信告诉阿兄。家里一切都好。大哥大嫂都健在,二哥孝昌三年打仗去了,二嫂染了病,后来也去了。阿兄也娶了妻了,有个儿子,今年五岁,跟你嫂嫂都在并州。身体结实,就是顽皮,和你小时候一样,这次来不及去。下次带你回去看看他们。”   阿福听完信,又高兴又伤感。她不晓得韩烈是怎么认定她的,但是看起来,韩烈确实已经确定了她就是阿四。亲人之间的熟悉和默契,怎么可能是几句谎话就掩盖得了的呢?   韩烈化成灰她都认得。阿福化成灰,韩烈也认得。   她为二哥二嫂的事哭了一场,得知大哥大嫂还在,三哥成婚了,有了小娃娃了,心里又高兴。也不知道三哥娶的媳妇还有生的小孩儿是什么样。 第40章 表白   阿福想到韩烈在战场上, 出生入死的,心里挺放不下。打仗的事,她也帮不上忙, 就想着,给他做几件衣裳, 找机会, 托人带去战场。   李芬芬看她做男人衣裳, 笑打趣她:“福儿,你骗我呢吧?你说是哥哥,我猜是情郎还差不多!”   阿福说:“骗你做什么。就许你有亲人, 不许我有哥哥么?”   华林园的案子理完, 云郁长出一口气,伸展了疲惫的身体,起驾回太和殿。   黄瑾殷勤跟了过来, 笑说:“陛下,今日天气晴好, 奴婢刚瞧见御园的芍药开了。陛下连日操劳, 难得有闲暇,何不去御园中走走, 就当散散心。”   云郁想到那堆积如山的奏折本子,心里着实也闷得慌, 便带着几个奴婢,散步往御园去。春天是真的来了, 满眼望去全是花。芍药开的一片一片的。云郁见花欢喜, 难得露出笑来。他亲手摘了一朵粉白的芍药,一边嗅着,一边回寝殿去。   按理说, 今日这么闲暇,应该去看看皇后的。但他不想去,他不想看到皇后那张脸。他好久没认真看看阿福了,心里莫名的有些想念。他把黄瑾打发了,独自一人来到阿福的房间。   云郁专门让人在太华殿的偏殿单独置了一间,给阿福住。云郁穿过庭院,往她住的地方去。他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宫里各门都长着眼睛。他堂堂皇帝,无事跑到宫女的房间里去,传出去引人误会。但他那可一刻春心荡漾,偏就是忍不住。   他到了门前,刚要推门,却听到里头隐约有水声。   这声音,八成是在洗澡。   来的不巧。   他刚转身要走,踟蹰了一下,又慢慢转了回去。他站在门外,借着两扇门中间的缝隙往里瞄。   的确在洗澡。   她洗澡没什么阵势,丫鬟一个也没人伺候。屋里就摆着个小木盆,两个装满水的大木桶。身子脱的净净的,就用帕子沾着桶里的水,从上到下擦,或是用水瓢舀水淋一下。淋水又怕把地弄湿,像个落汤鸡似地站在盆里。人又大,盆又小,僵硬局促施展不开,看着颇有些滑稽。   五月天气还冷,她一边洗,一边在那自己打哆嗦,冷得跟狗抖跳蚤似的,嘴皮子都冻青了,身上都冻起鸡皮疙瘩。   这并不是一幅什么优美的美人出浴图,然而云郁莫名看了半天。她很瘦,尤其是脱了衣裳,后背的肩胛骨都突出来,腰更是细的不行,但屁股圆,身子饱满。云郁看的一阵一阵发热。   他试着推门。   门栓似乎是没栓牢,哐当声响了一下,居然推开了。阿福以为是李芬芬给她送衣裳来的,一转身,却发现是来的人云郁,吓得六神无主。连忙拿手去捂,却捂得了上面捂不住下面。   她赶紧背过身。   等回过神来,顿时有些委屈,皱眉说:“你出去。”   云郁红着脸,说:“这是朕的地方,朕为什么要出去。”   他其实心虚得很,但极力掩饰着尴尬,面上佯装淡定地穿过屋子,到了屏风后的床上去。这是阿福睡得床,他自己脱了袜履躺上去。   他平常不到偏殿来的,阿福也不知道他下朝这么早。   阿福见他没看,赶紧拿帕子把身上水擦干,又穿衣服。她慌忙中,不小心一脚踢翻了水盆,泼了一屋子的水。赶紧把水盆翻过来,又不小心踢到水桶,水又漾了她一裙子。   云郁在床上,听她手忙脚乱,水漫金山,情不自禁地一笑。   阿福收拾了半天,才把地上泼的水收拾干净。她看了看门栓,有些懊恼,上去重新将其栓上。   云郁听到门栓落下,心也跟着落下。   阿福头发湿湿的,单衣服贴在身上,极不自在地往床边去。   云郁正在翻她放在床头的针线活。   几件衣裳,还没做完。阿福赶紧抢上去,想夺回来。云郁却头一抬不给,拿着那衣裳在自己身上比划:“这是男人的衣裳。不是你的,是给我做的吗?”   您可真有自信。   阿福倒不是不愿给他做,只是自己的针线活不好,怕他瞧不上。再说他皇上,又不缺衣裳穿。阿福想辩解两句,又不知怎么辩解,只得望着他干笑。云郁却以为那衣裳是给他做的了,眉眼俱笑起来,拿到自己身上比划,说:“我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他孩子似的,站在床上,开始脱衣裳。   外袍还没完工,但里头的单衣差不多做好了。云郁把衣服穿上身,试了试,笑逐颜开地看她道:“大小刚刚好。”   韩烈跟他身材差不多,阿福就是照着他的尺寸做的。   “奴婢做的不好。”   阿福有些惭愧地说:“这针脚太粗劣了,拿不出手。料子也一般。皇上怎么能穿这样的衣裳,还是还给奴婢吧。”   “我喜欢。”   他眼里欢喜的神色,几乎不加掩饰。   他是真觉得阿福喜欢他,阿福要是做衣裳,肯定是给他做。   阿福看他喜欢,笑了笑:“那皇上,你先脱下来,这衣裳袖子那还没好,让奴婢再收一收。”   云郁换回自己的衣裳。阿福把床上的零碎收起来。   云郁看她头发湿漉漉的,看着又可怜又乖。他盘腿坐在床上,召唤她说:“你过来,让朕抱一抱。”   阿福站着不过去。   只低着头,把眼睛抬起来瞪着他。   满眼不高兴。   云郁唤道:“乖,过来。朕想你了。”   阿福到底是抵不过他,只得爬到他面前,像只乌龟一样,把头和身子伸过去。因为他坐得位置矮,她要是站着,就比他高了,抱不到了。   云郁摸着她身上冰冷,想起了她刚才洗澡,冻的发抖的模样。   “你冷不冷?”   他摸着她脸颊,眼睛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柔软,充满爱意。   阿福摇摇头:“不冷。”   云郁双臂搂着她,将她笼络到自己怀中,感觉她饱满的身体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动情道:“韩福儿,朕爱你。”   阿福很意外,感觉他有点奇怪:“皇上,你在说什么呀?”   云郁说:“朕想要你。等朕平定了四方,无惧皇后了,朕就纳你为妃嫔。” 第41章 谁勾引谁   阿福低声说:“奴婢不想要那个。”   云郁摸着她脸蛋:“你不喜欢朕吗?”   她眼睫低垂着, 神色有些倔强的乖巧,像一只毛茸茸的雏鸟歇在他掌中。   阿福说:“奴婢喜欢皇上,但奴婢晓得, 奴婢不配。皇上是天子,是贵胄。奴婢出身低贱, 没念过书, 也没受过教养。奴婢小的时候, 乡里人给男儿、女儿配婚,都说成亲要门当户对,日子才能长久。奴婢又不是太原王的女儿, 有娘家依仗。遭了人忌恨, 又不能够自保。奴婢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去触那个霉头去。”   她很清醒,说:“皇上只是而今身处逆境。天下人, 人人都和皇上对着干,包括皇后。皇上不顺心, 看够了那些人的脸色, 见韩福儿百依百顺,就觉得福儿好。等皇上将来顺心如意了, 人人都恭维奉承,就不会把区区一个韩福儿放在心上了。”   云郁很意外听她嘴里说出这种话。   “你这样看朕?朕在你心里, 是那样肤浅善变,那样薄情寡义的人?”   阿福说:“您是皇上。”   天底下有几个皇帝不薄情寡义的呢。   这跟阿福喜欢他是两回事。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 阿福心里都喜欢他, 只是敢不敢亲近的区别。   有的人喜欢,便想跟他耳鬓厮磨,长相厮守。有的人喜欢, 便只想远远的看着,守护着,只要他平安开心就够了。   云郁道:“你既不愿意从朕,当初却为何还要说那种话?什么要给朕留子嗣,传宗接代。还要在朕身边勾引朕?”   他审问似的语气,眼神明显的不快。   阿福有些委屈,实话实说道:“不是不是奴婢要留下来的。其实河阴那天,奴婢是想跑了的。是杨逸杨大人捉住了奴婢,硬把奴婢带回来的。奴婢走不掉,后来……后来又见了皇上伤心,奴婢也不忍心。当时以为皇上要死了,谁知道皇上又不死,稀里糊涂的又回了宫里。皇上待奴婢好,奴婢又舍不得。奴婢贪心,就想在皇上身边多呆一段日子,陪皇上渡过难关。”   “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又不是我勾引皇上。是皇上勾引奴婢的。奴婢、奴婢只是抵不住诱惑。”   “反正,怪奴婢意志力不坚。”   她有些懊恼说:“就算是被人骗了身子也是自找的。自认吃亏就是了。”   云郁一阵无语。   “所以,你愿跟真同患难,不愿跟朕同富贵?朕没想到你道德如此高尚。”   他语气酸溜溜的。   “没有。”   阿福小声说:“同富贵,也没说一定就要做妃子的。杨逸杨大人也跟皇上同过患难,皇上也没说要娶了他的。”   云郁再度无语。   云郁说:“那你说,你想要如何?”   “奴婢没想怎样。”   阿福诚恳说:“皇上想让奴婢走奴婢就走,皇上想让奴婢留下奴婢就留下,奴婢就想当个丫鬟,伺候皇上一辈子。”   阿福觉得做妃嫔很不自由。做妃嫔,就得天天待在那宫里,等着皇帝的临幸,跟等流星似的。天天被人伺候着,看着,如同上了脚链。白得来的锦衣玉食,就是圈鸟的笼子。日子久了,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她宁愿伺候人,靠干活,卖苦力吃饭,心里稳当。   哪怕皇后,她反正一点也不羡慕皇后。   做丫鬟,好歹还能够离云郁近一点。   云郁有点生气,但还是假装若无其事,冷笑道:“我看你傻。你做妃嫔,就算朕腻了你,还是会养你一辈子,好吃好喝供着你。只要位分在那里,等闲没人敢欺了你去。就算是皇后要打你,她也得掂量掂量。你做丫鬟,谁都可以踢你踩你,朕要是厌烦了你,一样可以将你逐出宫,还省事些。”   阿福小声说:“那我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皇上要是厌了我,将我逐出宫,我只要攒的有钱,出了宫还能嫁人去。皇上要是疼奴婢,以后给奴婢找个好夫君,再送身嫁妆。奴婢有皇上当靠山,下半辈子就衣食无忧了。”   云郁一生气,气笑了:“你还挺会盘算?”   “朕给你找个好夫君,还给你送嫁妆,还给你当靠山?你怎么不说朕再给你封个郡主或公主?”   阿福窃窃打量他,看他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奴婢对皇上忠心。皇上刚才也说了,奴婢跟皇上同过患难。皇上念在奴婢跟随多年伺候的份上,照顾奴婢几分,也是情理之中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这都是奴婢自己想的。皇上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奴婢还是会忠心伺候皇上的。”   云郁鄙夷道:“你以为当个凡夫俗子的妻,相夫教子,就比做朕的妃嫔要好?凡夫俗子一样纳妾,一样三心两意。不过是男人身上的衣服罢了。你以为你就能快活?”   “那是你们南方人才这样。”   阿福自信满满说:“南方女子地位低。我们北方,女子很自由,想出门就出门,能骑马,能射猎,还能上衙门跟男人谈公事。家里也是女人当家主事。北方男人很少纳妾的,因为女人家个个凶悍。这是我们北方的习俗。普通人家夫妻,就算日子过得不好,也能离婚。女子嫁给丈夫后,嫁妆还是归自己管。就算离了婚,嫁妆还能带走,男方不敢侵占。女子就算离了婚也能自己生活,或是改嫁良人。只有你们南方人才讲什么三从四德,把女人当成是衣裳。连太原王那样的身份都没有纳妾。”   云郁听得入了心:“皇后也是这么说的。”   阿福道:“皇后是北方人,并州跟奴婢的家乡怀朔,就隔一道山,当地习俗一样。皇后从小受熏陶,肯定是容不得皇上三妻四妾的。”   “你说的也对。”   云郁心中不甘,面上却装作不以为意。   “你在攒钱?”   他故作豁达的语气:“你攒了多少钱了,让朕瞧一瞧。”   阿福把他当好人,听他要看,便把自己的小箱子拿出来。云郁打开小木头箱子,一件件地翻看。   有几个小钱袋,里头装的都是金子银子。金子就两块整的,三五块碎的,其他都是银子,好几包,沉甸甸的。   云郁说:“哪来的?”   阿福说:“都是奴婢攒的。”   有小福袋,里头装的平安符,还有银锁儿。   “这是什么?”   阿福说:“庙里求的平安符,还有小时候戴的锁。”   云郁还看到了一块熟悉的羊脂玉配,是他曾佩戴的。他想起来,之前河阴时,是自己赏给她的。   还有那支海棠花簪。他送给她的。   一个白玉扳指。   云郁目光看了一眼那支海棠花簪,假装没往心里去,又拿起那个白玉扳指。   阿福发现扳指忘藏起来了。   她赶紧伸手抢:“这个东西没用。”   云郁却已经眼尖看见,手拿着不给。   “这是哪来的?”   韩烈的。   阿福赶紧搪塞过去:“原来有个贵人赏的。”   云郁刨根问底:“谁?”   阿福绞尽脑汁:“是……反正是个贵人。奴婢也记不清了,奴婢帮贵人跑腿,贵人大度,就赏了奴婢件东西。”   云郁盯着那扳指看了许久。这玉质地上等,颜色通透莹润,除了王孙贵族,极有身份的,很少见谁戴这样的扳指。这种东西哪怕是自己,都不会轻易用来赏人的。怎么会有人给阿福?而且这丫头还这么不长心,得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却连人的名字也记不住。   “朕好像见过这个东西。”他目光专注。   阿福意外:“皇上见过?”   云郁道:“朕曾经见过,广阳王云渊的拇指上,戴过一个玉扳指,颜色和质地,跟这个有些相像。”   阿福听到这名字,心里顿时一咯噔。   云渊,就是那个被称做是宗室里最有将才的广阳王,曾率兵在六镇平叛。因为和城阳王云徽有私怨,在和叛军作战的关键时刻,被云徽在朝中拆台,诬陷他勾结葛荣。于是朝廷下令地方军队,不得驰援云渊,导致他被葛荣的叛军俘获身死,砍了脑袋了。而她哥哥韩烈……当时正在葛荣手下做事,所以这枚扳指,是从死去的广阳王云渊手上摘下来的。   阿福急的掰手指头。   这个韩烈,居然没心没肺,把死人身上的东西送给自己。偏偏云郁又跟那个广阳王很熟,一眼就认了出来。   “你认得广阳王?”   云郁奇道:“他把扳指给你,你跟他有交情?嗯?”   阿福心里一慌,赶紧跪下,胡编乱造说:“回皇上,奴婢、奴婢刚才撒谎了。这个不是贵人送的,是奴婢捡的,奴婢也不晓得主人是谁。”   “捡的?”   云郁说:“不是偷的?”   阿福心虚:“奴婢偷也不敢偷这么贵重的。”   云郁握着那扳指,叹道:“广阳王三年前就死了,又是死在贼手。他的东西,辗转流落,被小人得去,也不奇怪。既然是广阳王遗物,这东西能否交给朕?朕同他,好歹是同族兄弟。广阳王死了,身首异处,连一片衣裳都没有留下,这个扳指,回头朕带给他的家人,算是告慰。”   阿福不敢说半个不字,只得老实交出。   “朕要出去了。”   云郁起身,打量了一眼她:“这箱子,以后朕帮你保管了。箱子里的东西朕都亲自查验过了,一样不许动。朕回头让黄瑾过来没收。”   阿福刚为扳指的事情心里七上八下,听到这句,立刻懵了。他啥意思?这可不行!阿福说:“皇上,这可是奴婢的全部家当。奴婢自己保管。”   “这点小玩意,朕还能稀罕它不成?”   他得逞似的看着她:“对了。朕会告诉黄瑾,以后你每个月的月例也不用给你。交到朕这里来,朕替你收着,免得被你拿去乱花了。” 第42章 赌气   阿福欲哭无泪。   云郁说到做到, 回头,果然派黄瑾过来,把箱子收走了。阿福眼巴巴跟着。   “黄公公, 皇上要把我东西放哪去啊。”   “您就让我再看一眼。”   黄瑾抱着箱子走,头也不回:“这是皇上的意思, 要求情, 你求皇上去。”   黄瑾来到太华殿, 云郁亲自过来查验了一遍箱子,见东西没少,才吩咐黄瑾:“放到珍宝阁里去。”   阿福气死了。   天天伺候他, 没钱倒罢了。一个皇帝, 那么小气,居然还抢丫鬟的东西。真不要脸!阿福怎么也看不出来他外表光风霁月,居然心比针眼子还小!   阿福又气又委屈, 躲在被窝里抹泪。   人家说要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谁让你是皇上, 还娶了妻。要伤心, 也是人家伤心才对。人总要要为自己打算。人家本只是想着,如果将来你过得顺遂了, 不需要我了,我还能攒点钱, 自己谋生路去。哪晓得你这样,连别人的钱都要拿走。   太过分!   次日, 云郁起床更衣, 没看到韩福儿。   云郁问:“她人呢?”   黄瑾说:“昨夜里告了假,说是染了病,身子不舒服。”   黄瑾笑嘻嘻说:“奴婢找御医去问过了, 没发烧,脉象也平稳。说是咳嗽头疼,我看她是装的。皇上收了她的箱子,跟皇上赌气呢。”   黄瑾笑:“这小丫头,还挺有脾气。”   “回头再让御医过去,仔细看看吧。”   云郁听着窗外的雨声,感觉有些隐隐的寂寞:“这几日下雨,天忽冷忽热的,别是真生了病。”   黄瑾说:“奴婢省得,奴婢会看顾的。”   云郁说:“让膳房里熬点鸡汤给她喝喝,补补身子。”   阿福见了鸡汤照喝,鸡腿鸡翅膀照吃,就是不下床。   李芬芬说:“你这好端端的,装病要装到什么时候呀?皇上待你这么好,你倒行,只管偷懒。”   阿福盘腿坐在床上喝汤:“我不管。黄公公把我的钱都拿走了,又不给我发月银,还让我去干活。我就不去。哪有这么欺负人的,没钱我就是不干活。大不了让黄公公把我撵出宫。那我也不走,我得拿了钱。”   李芬芬说:“我真不懂了。你说黄公公待你好吧,却克扣你钱银。说待你不好,看你病了,还让御医给你看病,还让膳房炖鸡汤给你喝。”   阿福说:“我钱都没了,连喝口汤都不行么?我那么多钱,都能买多少头牛了。这才半只鸡。”   “我心都在流血。”   阿福说:“反正没钱我就下不了床。”   云郁听到她生了病,本想去瞧瞧的,然而一整天都忙。到晚上又给忘了。   第二天起床,他又想起:“韩福儿病还没好?”   他有些不放心,说:“一会朕看看她去。”   身边有个叫孙富的宦官,突然跪下,说:“皇上,您还是去看一看皇后吧。皇上好些日子没去皇后那,皇后天天生气,摔东西,冲奴婢小的们发火。”   云郁听到这个称呼,眉头就皱起来。   “她摔什么了?”   “昨日刚摔了碗筷,今天又摔了花瓶。”   一个小宦官进殿来,额头上包着块纱布,哭哭啼啼说:“小的的头都被打破了。小的也没犯什么错,只是说了一句皇上朝事忙,一时腾不出空来,娘娘便发了大火,还说……”   “说什么?”   “皇上恕罪!”   那小宦官忙不迭地请罪:“奴婢说皇上朝事忙,腾不出空。奴婢也是好意,想宽慰娘娘。娘娘说,‘呸,他是骗傻子呢。他有空去找小贱人,浪蹄子,没空搭理皇后。他要是看我不顺眼便直说,废了皇后,将我撵出宫去。’”   云郁沉着脸道:“她还说了什么?话都到这程度了,不止这几句吧?”   那奴婢慌了神:“皇后还说,说皇上无非就是看太原王不在,才、才这般对待。等太原王回来……”   云郁不听贺兰逢春还好,一听贺兰逢春,一股气直从天灵盖要往上冲出来:“太原王?太原王回来她要如何?”   “娘娘说,太原王回来,要告诉太原王去。”   “朕还以为太原王回来,她要让太原王把朕吊死呢。”   云郁冷道:“你告诉皇后,太原王现在正在外打仗,一时回不了洛阳。太原王要回来,朕倒要去跟他理论,问问他养的是什么女儿?朕不过是操劳国事,几日没去看她,她就在那打骂奴婢,恶语相向。可有一点妇人家的涵养以及皇后的气度?堂堂皇后,嘴里说出这种话,跟乡野村妇有什么两样?之前潘妃的事,朕还没有处罚她。让她自己反省去。”   这话传到落英耳里,当场气的大哭。   正在梳头,一把将手里的梳子丢开。案前放了一只宽口瓷盆,盆里装着净水,养着小金鱼儿,上面浮着两朵碗大的莲花。落英气的拿起梳妆镜前的银烛台丢过去,将那盆连着荷花打的粉碎,水和小金鱼泼了一地。   “我要回家!”   落英嚎啕大哭说:“我不当什么劳什子皇后了。我要回家!他就是看不起我!说我没涵养,没气度,说我是乡野村妇。他就是嫌我!我不受这个气!”   身边的张嬷嬷,是随嫁进宫来的,劝她说:“娘娘,您可说不得这个话。皇上冷落归冷落,您自己说话也太冲了些。明晓得他跟太原王有过节,还拿太原王要挟他,他能不气么?你说气话,他也是说气话。他是皇上,您就让着点,别较劲。”   “凭什么要我让着点。”   落英抹着泪,不甘心说:“这些人,眼里都藏着势力。爹爹在,他就花言巧语的哄我,还说他跟爹爹的恩怨,跟我无关。爹爹一走,他就对我不理不看。他说他忙,我体谅他,结果他一有空就跑到宫女身边去。只许他虚情假意,说谎骗人,我还说不得了?”   张嬷嬷说:“您是皇后,怎么能说不当就不当了呢。”   落英哭说:“我就不当了。我要回家!”   皇后在宫里闹翻了天,云郁就是视而不见,置若罔闻,每天正常上朝,批阅奏章。皇后那边赌气绝食,云郁除了让黄瑾去看,自己也不去看。 第43章 经济   落英才绝食了一日, 就饿的两眼昏花,连哭都哭不动,骂人都没底气儿。   不吃饱了哪有力气绝食, 把自己饿死了,让别人高兴去, 她才不干那蠢是。于是又让张嬷嬷给她拿了爱吃的烧鸭子开了荤。当晚, 吃完了烧鸭子, 终于来了劲,又哭一场。   她见云郁死活不来看她,气得昏了心, 揉着两个通红的肿眼泡儿, 跟张嬷嬷说:“他一定是去看那个小贱人去了。”   张嬷嬷说:“皇后,那都是道听途说。皇上日日都在太和殿,忙到深更半夜。没听说宠幸什么人的。”   落英说:“你别哄我。我都听说了。他喜欢那个叫韩福儿的宫女, 天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她。那天在宫女房里,呆了一个多时辰, 指不定干什么去了。狗男女, 奸夫淫妇。”   张嬷嬷听她说的不像话:“不就是个宫女。娘娘你是皇后,跟个宫女置什么气。”   落英说:“可是他现在都不理我了。我们才刚结婚, 他就不理我,难道我一辈子都要这样守活寡。”   张嬷嬷劝她:“任城王、始平王之死, 陛下心里头有根刺。他忌讳您是太原王的女儿,不敢亲近, 也是人之常情。您就柔顺些, 乖巧些,哄着他,迁就着他, 日子久了,把那根刺磨平了,他自然感念你。我看皇上也不是不讲情分的人。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跟他针锋相对,一不顺心,就把太原王搬出来,处处提醒他,剜他的伤疤,你这不是自讨苦吃的吗?”   落英说:“我有什么办法。他现在都不来我这,我想讨好他,都没法子。”   落英生气说:“等我把那个小贱人捉过来,狠狠教训一顿。”   张嬷嬷连忙拦着,说:“娘娘您可别。皇上心地仁厚,体恤奴婢,不喜欢打骂下人。先前为潘妃的事,皇上已经动了大怒。您可别再招惹他了。”   落英说:“那我要怎么办嘛!”   这张嬷嬷也会出馊主意,说:“山不就水,水去就山。皇上不来,您不会自己找他去?您是皇后,这宫里任何地方,你想去,都可以去。”   落英听了这个话,当真去了云郁的寝宫。可惜云郁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八个时辰都在华林园,以及太和殿处理政务。还有一个时辰要读书,习习骑射,锻炼锻炼身体。时间都是排的满满的,身边随时侍从跟着。好不容易回了寝殿来,也是一堆事,不是见这个大臣,就是见那个大臣,她除了在云郁寝宫干等,基本没啥用。   落英抓不着他,悻悻地又回去了。   这日,云郁正在太和殿批阅奏章,审阅六部送上来的公文,黄瑾突然到圣前来,低道:“皇上,皇后娘娘刚让人把韩福儿叫去了。”   云郁一听,登时起立:“她叫韩福儿做什么?”   黄瑾说:“奴婢不知。皇后只说要问话。”   云郁着急道:“你怎么不让人拦着?”   黄瑾说:“皇后传宫女问话,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的,奴婢怎么好拦着,只赶紧过来禀报皇上。”   云郁无心做事了,赶紧放下手中的奏折,急忙赶去皇后宫里。他知道皇后的性子,一直担心潘妃的事又重演,脑子里已经浮现出阿福被大卸八块的画面了,一路脚跟踩了风火轮似的。到了椒房殿,却见皇后打扮的耳目一新。鹅黄色的大袖上襦,系着一根淡绿色的丝绦,把腰肢勒的细细的,下穿着一条金线刺绣的流光缎子裙。插戴的满头珠翠,一身富丽,坐在镜子前自照。韩福儿立在一边,捧着镜子,两镜互映,给她照背后。   云郁看不到美,只看到钱。朝廷打仗,国库亏空,户部天天管着他要钱,云郁看着皇后一身绫罗绸缎,珍珠翡翠,只觉得胸口闷的慌。   云郁冷眼看着韩福儿:“你在这做什么?”   阿福心里直打鼓:皇后让人传召我,我哪知道她要做什么。你们是主子我是奴婢,让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就是。   阿福不敢吱声。   皇后接过了话头说:“是我叫她过来伺候的,不行吗?”   她面带倔强,望着镜子里的云郁说:“我这缺一个梳头的宫女,我想要她。”   “这人是朕身边的,朕用着顺手了,不能给皇后。”   云郁纳闷道:“皇后身边上个月刚调拨了两个婢女,足足有十几个人了,还不够用吗?再说,宫里还有尚衣局,针工局,御膳房,车马监,吃喝住用,样样都有专人,光是梳头起居,用的了这么多奴婢?朝廷现在正在打仗,宫里也要缩减开支。三年之内,宫里不会新添置奴婢了。朕还打算将宫里的一些衙门机构裁撤精简一下,尽量节省人力。”   落英不高兴地把梳子一撂:“皇上不同意便不同意,干嘛说这么许多。不就是一个宫女,能用宫里多少银子,至于这么小题大做的。”   她想发作,又怕云郁刚来,几句话不和,却被自己气跑。想装作温柔体贴,想到他这么久不来看自己,今天为了一个宫女巴巴地过来,还把自己斥责一顿,她心里火气大,又装不出来。   她摆起冷脸子,语气尽力地和缓了一些:“皇上不要再说了,都到了午膳时间了,皇上肚子也饿了,妾让人传膳。皇上留下用膳吧。”   她心里是想让他留,然而说出来的话充满怨气。   云郁勉强坐下了,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几个月前,他还是乐平王,设想的婚姻,是同表妹那样,夫妻温柔和睦,夫唱妇随。一块弹琴画画,读书写字,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跟一个陌生的女人在这里争执吵闹,互相生厌。   宫人排出午膳,满满一大桌子的山珍海味,闻着只令人生腻。   落英拿小碗,给他盛了一碗鱼唇羹:“皇上你尝尝这个。这个是江里的大鳇鱼,专取嘴巴,腮部,还有眼睛下边的嫩肉软骨做成的。鳇鱼之长在清水里,肉最鲜嫩,一点腥味都没有。”   云郁只觉嗓子眼里堵得慌。   “朕吃不下。”   他皱眉道:“朕只想喝点清粥吃点小菜。”   “清粥小菜怎么行。”   落英说:“皇上操劳国事,这么辛苦,当然要吃好。皇上你尝尝这个烧的鸭子,味道可好了。”   又夹了一块肥肥的烧鸭放到他碗里。   云郁着实吃不下。   他天天操心着这四方的仗打不完,自己都要变成砧板上的肉了,却听皇后在这里蒸鱼唇,烧鸭子。长江的大鳇玉,运到洛阳来,得耗费多少人力。这么多人对付一条鱼,怎么没人帮他去把长江那头的萧衍给踏平了,好让他睡个安稳觉。   想到这,他只觉得心中异常焦灼。   他看了看满桌的菜肴,心里沉甸甸的:“这么多菜,皇后一人吃的完?”   落英说:“吃不完倒了就是,这才多少。皇上没听那些云氏诸王,动辄一餐耗费数万钱。香料磨碎了糊墙,糖水刷锅,家里养的小猪,都是吃人乳长大的。高阳王府上养着几十个奶妈子,专门产奶,哺乳小猪,高阳王就吃这小猪烤出来的烤乳猪。也就宫里这么寒酸,皇帝吃穿连诸王都不如。我可看不下去。”   云郁听到她说高阳王,又要上火了。   “你要跟高阳王学吗?”   他嗖的一声站了起来,面对皇后,脸带怒色道:“朝廷就是因为有高阳王这些人,贪得无厌,刮民脂膏,奢侈享乐,挥霍无度,才弄的四境民不聊生,百姓纷纷造反。朝廷的根基都是被这些人挖空了,朕看了,只觉得痛心,有何可羡慕?高阳王是怎么死的?被你父亲在河阴屠杀,扫入黄河尸骨无骨,你也不想想他为何落得这个下场。那些挨冻受饿,吃不上饭的黎民百姓,多少人盼着他死?”   落英听他数落,也生气起来:“高阳王是你叔叔。我父亲说他们都该死,是你不同意,说河阴的那些人都是冤死,还下了一道圣旨给他们追封。你自己说话反复不定。”   “人死了。”   云郁声音高了起来:“任何事情都要讲理,讲法度。杀人也要问青红皂白,不能任意屠杀。你父亲屠戮朝臣,吓得洛阳的百姓都逃难去了,朕要给人家一个答复。朕下诏书是为了安抚天下人,免得朝野动荡,黎庶不安,不是说有些人他不应该死。况且死都死了,你让朕怎么问罪?”   他顿了顿,努力平复着语气:“皇后年纪小,朕一直以为,不该同皇后说这些。而今朝廷在打仗,国库开支很大,朕已经下了令要死守。现在四方都在造反,朝廷已经收不上来税银了,能撑多久都是未知。”   他道:“尚衣局在在新制夏日的新衣。皇后和朕,内外常服,各十六件。朕跟尚衣局说过了,皇后的十六件改为四件,另加两件内服。款式简约就好,繁复的花纹一概不用。国事艰难,宫里能省一点是一点。朕今年的夏衣,一件不必做,还穿从前的旧衣。另外,吃用也当从简。朕一餐不过两素一荤,皇后一顿却要二十几个菜。既吃不完,何必如此靡费?”   两个彻底吵起来了。   阿福在殿外,听的胆战心惊。只听皇后发了火,大声道:“不就是吃顿饭,穿件儿衣裳,值得发这么大的脾气。平常怎么也不来这里,今天为个宫女,巴巴地跑过来,将人数落一通。你若看不惯我,你休了我好了。” 第44章 愿望   云郁说:“皇后若是不收敛自己的性子, 用不着朕休你,太原王会先劝朕废了你。太原王不会留着一个给贺兰氏招灾惹祸的皇后。”   阿福听的精神抖擞,脊背都打直了。片刻之后, 云郁大步出了殿,冲她说:“愣着干什么?跟我走。以后皇后再传召, 你不用过来了。”   阿福不敢说话, 只紧紧跟在他身后。   “皇上!”   皇后在背后哭哑了声大喊:“你会后悔的!”   云郁没停, 只是加快了脚步。   他只说了一句:“朕倒要看看是谁后悔。”   这次争执过后,云郁便以寇乱未平为由,搬离正殿, 到华林园的偏殿居住。他远离后宫和皇后, 日常饮食一概从简,专心放在朝堂上,谋划大事。   虽然经历了惨痛的河阴之变, 但在同贺兰逢春这场较量中,云郁其实是胜利了的。贺兰逢春尽管心有不甘, 却不得不退出洛阳, 被他驱使到河北作战。这个北魏帝国,尽管千疮百孔, 但还是由他主宰,而非贺兰逢春。河阴之变, 朝廷被屠杀,虽然造成了人心的动荡, 但也给了云郁整顿吏治, 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的机会。所有朝廷官员,全部由他重新任命,不必再受宗室和大族掣肘。从这一点来说, 费穆是有功的。但云郁对他暗中勾结贺兰逢春的事心有芥蒂。朝廷所有官员都加官两级,唯独费穆没有被加官。萧衍南梁军队袭扰边境,云郁便派他担任征南将军,去对付南梁去了。   黄瑾担心费穆会叛逃,云郁知道他不会。河阴之变,天下人皆知费穆是罪魁祸首,名声比贺兰逢春还要臭。萧衍附庸风雅,不会收留一个臭了名声的人。萧衍已经将他跟贺兰逢春,还有自己这个魏国皇帝划为了同一党,想借天下汹汹的讨伐声,一并击溃魏国,实现他统一南北的宏伟夙愿。   统一南北?   云郁有时候想到这个词,心里觉得好笑。同是皇帝,萧衍已经准备好他的南梁大军,随时渡过长江,决心要统一南北了,自己这个北魏皇帝现在只能困守洛阳一隅之地,想尽办法保命。自晋朝永嘉南渡,以长江为界限,南北已经分裂了两百年。萧衍是个百年一遇的英明帝王,而今天时地利人和,如果他统一了南北,就会同秦皇汉武一样,彪炳史册,而云郁则会成为亡国之君,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阿福那时候,也跟着他到华林园去伺候,相处的机会更多了。   几乎天天在一起。   从他起床穿衣,梳头吃饭,到睡觉,阿福随时都跟着的,他去太和殿处理政务,接见大臣,阿福也在一边呆着。   阿福看的出他精神很不好,每天睡得很少,吃的更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处理朝政和军情上。白日里他平心静气,竭力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好像没有事情能够打倒他。然而无人的时候,他情绪十分焦躁,夜里睡不着觉。他很容易动怒,有时候对着阿福也会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自从南梁萧衍出兵后,他脸上就几乎看不到一点笑容了。每天就是疲于应付战情,想办法调兵遣将。然而局势是一盘散沙,兵将们都各怀心思,想着法儿的自保,根本不是那么好控制。尤其是禁卫军软弱怯战,一出了洛阳,根本不听节制。前线节节溃败,云郁急的舌头起了泡。   阿福看他晚饭没怎么吃,便弄了点清粥做宵夜。粥热了又冷,冷了又热,他一直不动。阿福看他手上忙,便想着哄哄他,亲手端着粥,用勺子盛了,喂到他嘴边:“皇上,您就吃点。”她满心的心疼和讨好,他却不耐烦地抬手一打:“朕说了没空,听不懂吗?”   粥是刚滚热的,被他一搡,泼洒了出来,泼了阿福一手。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好了,讪讪地缩了手:“朕现在没心情吃。这不用你伺候了,你去休息吧。”   阿福手烫的死疼,却不敢叫,只强忍着弯下腰,拿手帕将地上洒的粥擦了,匆忙逃出了大殿去。   阿福回到房里,悄悄挽起袖子查看,胳膊那块都烫红了,火辣辣的一样疼。   她有些懊恼地来到洗脸架前,舀了瓢冷水倒在盆里,将胳膊放进去洗了洗,完了一个人坐床发呆。   云郁见她走了,心里一阵乱糟糟的,也没心情再做事了。   他跟着来到阿福房里,自行推开门。   是深夜,屋子里黑黑的,也没点灯。她一个人就坐在漆黑的房中,月光从窗子透进来,只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像栖在树上的猫头鹰。   云郁走到床边去,和她肩并肩坐下。   他心里有些愧疚,轻轻拿起她放在身前的手握着,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道:“你在想什么?”   阿福道:“我在想,仗打败了也挺好的。”   “为什么?”   阿福说:“真有那一天,洛阳守不住了,皇上就不是皇上了。我就可以带着皇上偷偷溜了,随便溜到什么没人晓得的地方藏起来。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可以打鱼,可以捕猎。我什么都会干,能煮饭,能洗衣,会种地,还会织布,养鸡养鸭。我一定会把皇上照顾的很好。没有那些讨厌的人,只有我和皇上两个,不用活的那么辛苦,只要吃饱喝足就够了。”   云郁道:“为什么这么想?”   为什么?   阿福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只是觉得呆在宫里好闷,好累。   不想看到他那么辛苦,不想看到他受委屈,不想看到他痛苦。   不想……不想看到他娶别的女人。   本来她是不指望的。   他是皇帝,自己是个小丫鬟,她不指望自己跟他能有什么交集。可是时间久了,就会痴心妄想。   尤其是他坐在身边,牵着自己手的时候。尤其是他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时候。尤其是他脸颊紧贴自己的时候,尤其是他抱着自己,依依不舍的时候。她就会异想天开,幻想要得到他。   她不知道该怎么得到他。他太过昂贵,价值不菲,无数人觊觎,她无法得到,也无法拥有他。   她只是想,一步一步把自己陷进去。   云郁说:“你不生气?我刚才无故冲你发脾气,还烫伤了你。”   阿福摇头:“皇上难过,我也难过。”   云郁拉起她烫伤的手,放在嘴边亲吻了一下:“对不起,还疼吗?”   阿福红着脸,目光羞涩又炙热地望着他脸,半晌,又低头,懊恼地摇了摇头:“抹了药了,不疼。”   手上被他吻过的地方在微微发痒。   云郁的日常生活,无聊地跟僧人也差不多。自从搬离了主殿,他就再没去过皇后宫中,每天都是一个人睡。   他有时候会亲昵阿福。她的模样很吸引他的注意。她是一张很甜蜜的脸蛋,看起来温良无害,他会忍不住想靠近她,同她说说话。感觉她的甜蜜能融化自己心中的苦涩,能让自己暂时地忘却烦恼。他却有数不尽的烦恼缭绕心头,如巨石无法消解。   他有时候,会想更进一步,从她身上得法更多。   更多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些。他觉得心有些寂寞了,他的身边,没什么女人。只有皇后,他也不喜欢。皇后让他心情愤怒,他不想跟皇后在一起。传奇故事里,都讲男女相爱的事,他觉得自己年纪不小了。他有时春心萌动,觉得自己应该找个人来爱一爱。听起来是很美好的事,他很想体验一下。   他有时候想的有点疯,有些过分的念头。   越是这样他越是感到害怕。他怀疑自己有点不正常了,因为他那样幻想时,脑子里浮现的不是爱人,是仇人的脸,心中充斥的也并非情爱,而是愤懑和痛苦。他想让她痛苦,想通过某种仪式,将自己的痛苦转移给她。只有这样想时,他的身体才会发热,否则就是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他没法爱,只能恨。爱是多余累赘的,只让他感到疲惫、沉重。爱是一想起就能让他萎靡的东西,不能让他提起兴致,恨可以。他怀疑自己是压力太大,影响了心理,造成了一点点怪异和扭曲。他对自己的情绪状态感到有些不安。而今的朝野局势,他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到恋爱和女人身上。他不敢分心,怕出差错,也怕自己一旦投入,会沉溺其中失去控制。他必须要保证自己此刻所有的心思和注意力,都放在军国大事上。   阿福感觉他下巴上的胡须根扎着了手。   她缩回手,努力笑了笑,说:“皇上几天没刮胡子了,我给皇上刮刮胡子吧。”   云郁坐在床上。   阿福打了一盆温水来,先用帕子沾水,给他湿润了一下脸。   阿福特别喜欢做这些。给他梳头洗脸,给他掏耳朵,给他剪指甲、刮胡子。别看他平常是皇帝,随时端着身份,多么了不起,在自己的手里就跟个孩子一样,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没有自己,他就要变成一个不洗脸不刮胡子,邋里邋遢的小子。   “皇上长得真好看。”   阿福总是情不自禁,用迷恋的目光看他。感觉他从头到脚,从头发丝到汗毛都是漂亮的,会发光的。   云郁说:“其实小弟阿岫比朕长得更好看,只是他官职低,不太抛头露面,也很少在外结交。朕心里挺羡慕他们的,死了,一了百了,还有朕在,给他们料理后事。朕都不知道哪天会死,也不知道谁给朕收尸。”   阿福说:“佛祖和菩萨会保佑陛下的。百姓们都说,人间是炼狱,活着就是来受苦的。这是佛祖和菩萨给人的考验,所以活着的时候,要积德行善,死了就入了真境了。死了是好事。”   云郁说:“那阿兄和小弟,他们也入了真境了。”   “菩萨说了,西天反正比人间要好。”   云郁说:“你信吗?人死了真能上西天?”   阿福说:“我当然信了,我娘托梦给我的。”   云郁遗憾说:“朕从来没被人托过梦。他们死了就死了,连骨头都化了。” 第45章 转机   除了亲理罪案, 云郁又下了一道诏书,招募天下义勇之士,到华林园亲与面谈, 竭尽全力招揽人才。   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只要活一天, 就要做一个好皇帝。   云郁的辛苦没有白费。   一个月后, 时局出现转机。冀州起兵的韩氏, 在云郁的诚恳劝说下重新归顺了。包括冀州其他的世家大族也一并归附朝廷。韩氏公子韩赢,带着四位兄弟随杨逸一并来到洛阳,拜见皇帝。   云郁竭力克制, 还是没控制住泪洒太和殿。   阿福在殿中伺候, 只见杨逸离去了一个多月,人都黑瘦了不少,显然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那韩氏四公子一排儿站着, 生的个个器宇轩昂,高大伟岸, 英雄了得的模样。见到云郁后, 站在御案前,一齐行礼。   云郁上前, 执着那韩赢韩公子的手,叫了一句:“乾邕……”   语调哽咽, 眼泪就纷纷地下来了。   那韩公子见他哭,一低头, 红着眼, 眼泪也下来了。   韩赢跪地道:“陛下还在乐平王之时,便对韩氏有知遇之恩。臣曾未有一日忘怀。听闻河阴之变,太原王挟持天子, 屠戮朝臣,天下大怨。韩氏一族不得已而反,一心只为铲除权臣。而今蒙天子亲旨相召,臣等自当赴京救火,为陛下效力。请陛下恕臣父子大不敬之罪,韩氏一族誓死效忠陛下。”   云郁感慨万千的将他扶起:“韩氏没有不敬,朕明白你们的忠心。而今你们能来洛阳,朕很感动。河阴之事……朕深感痛惜。太原王虽有大过,可是而今朝廷还需仰仗他。”   言及此,一时哽咽。君臣执手流泪。   “封隆之呢?他没来?”他还是放不下自己那个好友。   韩赢说:“封隆之已决定了此生了不再做官,所以留在冀州。毕竟封公的事……陛下别想心里去。他对陛下没有怨恨,他只是不想跟太原王同朝为官。恳请陛下不要勉强他。”   “朕不会勉强他。”   云郁说:“你回冀州见到他,请告诉他,封公之事,朕一定会给他交代。”   他话里,已经透露出要杀贺兰逢春的意思。然而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因此韩赢只是默了默,并没有追问。   “臣会转告他。”   云郁高兴拉着杨逸的手,感动不已道:“你替朕挽回了韩氏,你是朕的功臣。”   杨逸露出欣慰的笑,说:“不是臣的功劳,是陛下的功劳。是陛下用联姻之计,让太原王离开洛阳,韩氏才决定归附。若太原王控制洛阳,韩氏一定会继续兴兵讨伐。他们是真正的忠臣,陛下没有结交错人。”   韩赢道:“臣惭愧。”   云郁又一一同韩氏另外三兄弟见过。   韩氏的重新归附,给了云郁很大的支持。这是个很好的示范,有韩氏带头,其他州郡,也都归附了。冀州之乱平息了,同时韩氏愿意听从调遣,出兵替他去攻打北犯的萧衍军队。   云郁感觉到力量了,顿时振作许多。   他曾经乐平王时期积累的人脉和声望,并没有完全消失。   随着贺兰逢春的离开,他用孜孜不倦的努力,终于挽回了部分因河阴之变而失去的人心。那天夜里,他留杨逸饮酒,他问杨逸:“天下人都不相信朕,为何你会支持朕?”   杨逸诚恳地敬他,说:“陛下错了,天下人相信陛下。不论天下如何大乱,陛下都是这个中原唯一有资格登基的人。天下人畏惧动乱,需要和平,需要一个贤能有为的帝王。他们需要一个能保护大家利益,给大家带来安全感的君主。除了陛下,没有第二人。当初先帝还在,六镇叛乱初起时,杨氏和韩氏等,便以家族性命相托,正是因为那时满朝公卿,唯乐平王值得托付。而今天下之主,也只有陛下堪任。”   贺兰逢春前线出奇的顺利,连战连捷。河阴一役,贺兰逢春轰动四方名震天下,尤其是原来造反的那些六镇叛军,都被震慑到了,不少人对他的所作所为简直是仰慕不已。越是乱世,越膜拜强者,贺兰逢春就是这样的强者,心狠手辣,豁的出去,敢杀敢拼。这种微妙的人心反应促成了贺兰逢春在战场上的无往不利。   叛军造反,本就是反朝廷,而今朝廷都被太原王给歼灭了,连皇帝都要听太原王的话,可见太原王的强悍英明。河阴之变使贺兰逢春遭到了中原士族的仇视,也使他赢得了北方造反诸镇的人心。这场延续了五年,几乎将帝国拖垮的战争,有望在半年之内结束。   出人意料,但一细想,却是情理之中。   这就是贺兰逢春为何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兴起河阴之变的目的。这本是魏帝国一场南与北,新与旧,洛阳贵族和北方六镇之间的战争。贺兰逢春放弃了洛阳,为了争取六镇。   不久,又传来了一件极好的消息。   萧赞找到了。   就是先前,云郁派云徽去寻找的那个造反的齐王萧宝夤的侄子。这个人本名叫萧综,他身份特殊,不仅是萧宝夤侄子,还是南梁皇帝萧衍最宠爱的儿子,曾被封为豫章王。   城阳王云徽亲自入宫,禀报此事。   “陛下是想将他关进牢里,还是先安置在四夷馆?”   云郁忙搁下笔,起身道:“先带他进宫。”   云郁亲自接见了这个萧赞。   云郁的目的,自然是想用他来对付萧宝夤。   他打算好了,让萧赞给萧宝夤写信劝降。如果萧宝夤同意归顺自然万事大吉,如果萧宝夤不同意,他就用萧赞做人质、诱饵,好出兵攻打萧宝夤。   这萧赞本是在洛阳任职,河阴之变那夜,匆匆逃离,想去长安投奔萧宝夤,中途被云徽捉了回来。而今落在云郁手里,自然是诚惶诚恐,叩头请罪。   云郁对这人,之前一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一见之下,发现这萧赞居然还是个难得的风流人物,相貌俊美。玉面修容,风姿拔群。他突然横生了念头,决意拉拢此人。   他笑向萧赞道:“朕登基,你为魏臣子,不来恭迎圣驾,反去投奔敌寇,按理是死罪。不过朕不杀你,朕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做驸马,如何?朕知道你在魏国尚未娶妻,朕的姐姐,寿阳公主,朕将她嫁与你为妻。”   萧赞一句反对也没有,惶恐颤栗地叩头:“臣谢陛下恩典。”   云郁让人送他出宫,回他京中的宅子,派禁卫军看守起来,遂召见公主。   黄瑾有些不放心:“陛下,他是不是答应的太容易了?我看他不是真心。这种外邦人,是怎么养也养不熟的,再多好处也无济于事。”   “他现在没得选。要么死,要么留下,做驸马。”   云郁冷笑道:“南齐已经亡了二十多年了,萧宝夤妄图复国,我看他是痴心妄想。朕不信他能翻得了天去!”   黄瑾说:“奴婢不解。陛下不是说,要用这萧赞做诱饵,好攻打萧宝夤。怎么反而让他做驸马。”   云郁道:“他跟萧宝夤虽然叔侄情深。但真到了性命关头,萧宝夤不见得会为了他,连皇帝也不做。朕留着他,是想告诉萧宝夤,虽然萧赞是他的亲侄子,并且背叛过朕,但只要他肯投诚,朕会原谅他,还会把公主嫁给他。他萧宝夤要是肯归顺,朕一样会原谅他,保留他的官爵。要是反抗,唯有一死。他自己掂量。”   萧赞跟公主的婚事,一时传遍了宫里。   这属实是一桩奇事。   公主二十七岁了,洛阳城有名的大美人,一直待字闺中,终于要嫁人了。   至于这个驸马,更奇了。南梁皇帝萧衍之子,投奔来北魏。他的叔叔萧宝夤也是北魏臣子,现在正起兵造反。就是眼下这么个时刻,他要做驸马。这事本身就充满谈资。   宫女们闲的无事,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   “哎,你们知道这萧赞是什么来历?”   “他不是萧衍的儿子?”   “萧衍被戴绿帽子了,他是南齐皇帝萧宝卷的儿子。哎,你们记不记得那个齐王萧宝夤?他是南齐皇帝萧宝卷的弟弟。萧衍原本是南齐的臣子,杀了萧宝卷,篡了皇位,改了国号为梁,南齐就此覆灭了。那萧宝夤为了逃命,便渡江来,投奔了咱们魏国。萧宝夤刚逃来洛阳时,穿的跟个叫花子似的。高祖收留他,封他为齐王,还把南阳公主嫁给他,让他出镇长安。后来六镇叛乱,他就趁机造反了,连公主也跟着一块造反。”   阿福听的饶有兴致:“那萧赞又是谁?”   “萧宝卷原来有个后宫美人,叫吴淑媛。萧衍篡位后,见这吴淑媛貌美,便将她收到自己的后宫。后来这吴淑媛就生了个儿子,就是萧赞。听说这这萧赞长得相貌十分美丽,性子又聪慧,萧衍极疼爱他,封他为豫章王,亲信倚重。这萧赞在萧衍名下长到了二十多岁,突然知道了身世,原来他不是萧衍的儿子,而是那萧宝卷的遗腹子。也不知他跟萧衍发生了什么,反正吴淑媛上吊自尽了,萧赞借口北伐,骗了萧衍一支军队,就渡江来投奔了咱们魏国。说是要为父报仇。”   阿福感觉跟说书似的。   “他怎么能断定他是萧宝卷的儿子,不是萧衍的儿子?他可是皇子出身,这种事可不能乱猜测。”   “说是滴血验亲。为了这个,特意把他亲爹萧宝卷的骨头都从地下挖了出来。验了亲,是父子,然后去找他生母吴淑媛对质。那吴淑媛自己承认了,然后就上吊了。萧宝夤后来见了他了,说他和萧宝卷长得一模一样。”   “那萧衍怎么没看出来?”   反正这事众说纷纭。有说南梁皇帝萧衍是个大恶魔,篡人皇位,杀人父,淫□□的。萧赞弃暗投明,为父报仇,是好样的。也有说萧赞无情无义,狼心狗肺。说萧赞是萧宝卷的儿子,旁人都看得出,萧衍怎么可能看不出?萧衍怎么说也是他的养父,明知道他出身可疑,还养育他,对他视如己出,他却背叛了萧衍。说的萧衍那大魔头还挺可怜的似的。   萧衍这次出兵攻打魏国,还专门让人找萧赞,要把他带回去呢。   这下当驸马了,萧衍那老头又要失望了。   阿福听的心痒痒的。她在宫里呆的闷极了,偷偷溜进大殿,见云郁没忙,立在案前,正练字呢。阿福狗腿子似的,恭维说:“皇上这字写的真好。”   云郁说:“你不认得字,知道好?”   阿福说:“奴婢不认字,也知道美丑。皇上写的字就是好看。”   云郁说:“你有什么事?直说好了?”   阿福头往前一凑,笑嘻嘻说:“皇上,我想看公主和驸马。公主要大婚了,你到时候能不能让我去,看看公主和驸马?我也想喝喜酒呢。”   云郁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阿福说:“当然好看了。有新娘子呢,公主是大美人,听说驸马还是南梁的皇子,肯定有意思。”   云郁说:“行吧,到时候朕带你去。”   阿福低了头,扭啊扭地说:“我能不能不跟皇上一块去。”   云郁说:“为何?”   阿福说:“大婚那日,皇后肯定也要去的。皇上必定同皇后一起,让皇后看见我又要生气。皇上就把我派到公主府上去,大婚那天我帮公主梳头。”   “你这么想跑。”   云郁说:“朕考虑考虑。”   阿福笑嘻嘻伸手,将一个青李子塞到他嘴里。云郁躲了一下,没能躲过,被塞了一嘴。阿福说:“皇上你尝这脆李好不好吃?甜不甜?”   “酸。”   云郁酸的牙都掉了,皱眉道:“哪来的?”   “树上摘的。”   阿福有些不信,又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个大的,咔嚓咬了一口:“很酸吗?我怎么觉得不酸。”   云郁说:“你爬树了?”   阿福说:“那树可高了,不过我是属猴的,我最会爬树了。难不倒我。”   云郁笑了笑,感觉听她说话,心情就莫名的轻快。   他突然也有点想爬树了。 第46章 情敌   日光明媚, 透过窗棂,洒落一地斑驳。书案上摆的一盆兰花,在这夏日里却正长得茂密, 开出了一簇簇蓝紫色的小花,香气幽幽的。   云郁在看书。   阿福拿水壶, 给花浇水:“这个花不能浇太多水。尤其是开花时, 水一多, 根就烂了。用这个喷壶,每天洒一点,把叶片和根湿一湿。”   她喜欢说话。   云郁看书不理她, 她自己一个人也能自言自语, 说的起劲,一点也不寂寞。   “这个花摆在这,是不是不太好看?”   她猫着腰在那观察:“咦?还是放到那个架子上去吧?”   云郁抬眼, 默默看了她一眼:“就放这吧,不用动。”   “我看到花房里今早刚进了一批花儿, 有盆万寿菊, 开的金灿灿的可好看了。我去搬过来去。”   一边说,一边两个脚哒哒的就跑了, 不一会儿,气喘吁吁, 抱着一大盆万寿菊过来。只见那花儿开的火团儿一般,又圆又大, 鲜艳夺目, 花瓣层层叠叠的,像是太阳煮沸了泼开了,当真可人极了。云郁坐在那, 面上假装看书,眼睛却时不时往斜对面瞟,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看花还是在看人。   她跑了一趟,似乎热了,一边笑嘻嘻的摆弄着花儿,一边拿手帕擦汗,轻轻喘气,胸脯一起一伏。额头还有后脖子上的碎发被汗打湿了,卷曲地贴服在蜂蜜色的微微发亮的皮肤上。云郁几乎能看到她脖子上的汗毛,细细软软的,太阳底下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色泽。像麦芽糖拉出来的极细的丝,一抿就要化掉了。   “外面很热吗?”   云郁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手轻轻翻了一页书。   阿福说:“热死了。外面好大的太阳,树叶都晒的打卷子了,知了叫的可凶。幸好这殿中有冰块,比外面凉快一点。”   云郁说:“那你就乖乖在殿里呆着。”   阿福说:“那不行,我还得照顾皇上呢。”   云郁继续看书,随她像个勤劳的小蜜蜂似的,飞来飞去。一会拿起抹布,擦擦桌子,一会捧过来一壶冰镇的梅子酒:“皇上,你尝尝这个酒好不好喝?”一会又端来几片切好的蜜瓜:“皇上你尝尝这瓜甜不甜?”吃完了还拿手绢帮他擦擦手,擦擦嘴,像对待小孩似的。云郁也不嫌她烦,就在那假装看书,等着她,看她怎么变着法讨好自己。一下午的时间就飞快过去了,到了黄昏沐浴的时候,宫人就送来了水,阿福伺候他洗澡。   云郁洗澡了澡,湿着头发,穿着单衣,便拿起了琴,光脚坐在榻上调琴。阿福搬来修剪指甲的工具,剪子和小锉刀,坐在一边,帮他修剪手脚指甲。   修完了指甲,她就乖乖地蹲在一边,一脸羡慕地听他弹琴。   云郁调拨了一会琴弦,问她:“你会不会弹?”   阿福笑嘻嘻摇头:“奴婢哪有机会学这种汉族文人雅士的东西。奴婢小时候只见过弹琵琶,弹箜篌,吹笛子吹埙的。奴婢会用树叶吹曲子。吹的也很好听。”   云郁说:“真的?你吹来我听听。”   阿福从腰带下取出掖着的树叶一枚,难为情笑了笑:“奴婢刚刚摘了枚树叶子,正想没事的时候吹吹呢。”   她两手捏着树叶,吹了一支欢快的小曲。   云郁教阿福弹琴,阿福教云郁吹树叶。   日头将落的时候,大殿外随风传来一阵隐约的笑声。云郁问:“那是什么?”   阿福凝神一听,顿时笑:“是宫女们在苑中玩蹴鞠,颠彩球呢。”   云郁来了兴致,说:“朕也去瞧瞧,听着怪热闹的。”   阿福替他穿了袍子,随着他出了大殿,往笑声聚集处去。只见斜阳照着绿柳,一群彩衣的宫娥,正嬉笑地欢聚在一处,围着一只彩球你争我抢。满苑尽是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女孩们的笑,甜美的像春风。鲜艳的衣裳,裹着年轻的身躯,袖子里伸出细嫩的白胳膊。空气中散发着甜甜的脂粉香,还有木樨花香。云郁好久没见到这样自在欢快的情形了,忍不住也露笑。彩球刚好抛到了他的面前,落在了他的脚背上。宫女们正嬉笑地闹着,忽然看到是皇帝,立刻静下来,纷纷施礼。云郁不以为意,弯腰捡起那彩球,问阿福:“你想不想玩?咱们也一起来玩吧。”   阿福脸红红的,眼睛里喜悦的冒泡,绞着手,有些羞臊说:“奴婢玩的不好。”   云郁拉起她的手,笑说:“这有什么,一起来玩。”   云郁这人,平常不爱跟宫女们亲近。宫女们喜欢皇上长得好看,但却有点害怕他。不过他性子虽然疏离冷漠,脾气却不坏,从不打骂人,宫女们见皇上也过来玩了,一个个笑的满脸通红,你推我搡,又羞又怯。   阿福嘴上说玩的不好,云郁还当她真踢的不好呢,没想到球刚抛出去,就被她脚尖灵巧的一踢,给踢入空中,再倏忽一下,落到她背后。云郁只当这球要丢了,没想到她脚往后一勾,脚后跟一抬,又把那球给顶了起来,在空中化过一道完美漂亮的圆弧。宫女们嬉笑的拍起手来,一个劲地喝彩,阿福高兴地转了个圈,那球落回来,刚好着陆在她的右肩上。她用又肩轻轻一颠,那球便跟听得懂人话似的,越过她的头,从又肩又来到左肩。她头往后仰,身子搭桥,跟地面成一道半圆的弧形,那球便顺着她的胸脯滚过去。她一转圈,那球也跟着转。她动作又轻快又灵巧,像只小豹子似的,把那球颠的上下翻飞,像个小火团围在她周身,一会是头,一会是肩,一会是腰,一会是膝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灵活的。而她一会转圈,一会下腰,一会伸腿,又花哨又好看,简直像跳舞一样。   云郁看的笑,取笑她说:“马戏团的猴子也没你好看,没你这么会翻腾。”   正热闹着,皇后也来了。   落英自然是来找云郁的。看到宫女们在蹴鞠,而云郁居然在一旁观看,还喜的眉开眼笑,她撅了嘴,有些不服气地说:“这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会踢。我比她踢的还要好呢。”   局势的变化,微妙地影响着远在河北的贺兰逢春同云郁的关系,再进一步影响着后宫。云郁跟落英看起来是水火不容,又好像密不可分。谁也看不出来他们夫妻之间到底感情如何,连阿福也看不清了。云郁搬离正殿后,连续两月没去皇后宫里,也没同皇后说一句话。皇后那边大哭大闹,云郁这头冷言冷语,宫里闹得鸡犬不宁。宫女们几乎都以为他要废后了,形势又发生了点变化。六镇捷报频传,贺兰逢春在战场上的节节胜利,使得云郁心情大好。听到太原王这个名字,几乎要害起相思病。云郁见太原王如此用心国事,似乎也感觉自己对皇后的所作所为有些过分,那日,又去椒房殿看了她,这段时间又格外关心,隔三差五派人送赏赐。各种锦缎布匹,首饰和香料。当然,还是在赌气,他去了椒房殿几次,都是去了说说话,没有留宿就回来了。皇后见他回心转意,自己似乎也认识到错误,这些日子学乖了不少。也不再明枪暗箭的嘲讽他了,私下里悄悄拉拢黄瑾,甚至给公主送礼物,看样子也是竭力想挽回同云郁的关系。两个人各退一步,便有些相敬如宾的意味了。   皇后身穿的杏红色绣花襦,胭脂红裙,看着也柔和了很多,脸蛋儿圆圆的,白里透着红。少了些桀骜不驯和嚣张跋扈之气,看着还有些落寞和委屈。云郁看到她了,面露微笑:“皇后也会蹴鞠,何不一起来?”   云郁只是客气一下,随便说说的。   却忘了她也是草原上长大的顽皮姑娘,天生就喜欢这个。   皇后十七岁,也是有些孩子气的。她看到云郁跟宫女们玩,本来还有些吃醋,看到云郁叫她一起玩,又有些心痒痒,厚着脸皮,也加入了进来。她也是很擅长的,一会转圈,一会翻踢,把个球运转的上下翻飞。她踢累了,脚尖一抬,就把球传给了韩福儿。阿福瞧见,赶紧用脚一勾,把球接过来,两人轮着你踢两圈,我踢两圈,动作一套一套,就跟演杂耍似的,旁的人不会,都插不进,只在一边鼓掌欢笑。   皇后变了。   大家都觉得皇后变了。   宫女们觉得皇后变了,脾气收敛了不少,变得活泼可爱,平易近人了起来。她本来就才十六七岁,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她长得又漂亮,性子又直率,只要她心情一好,不乱发脾气,不乱糟践人,她大可以跟韩福儿一样,做个纯真无害的小姑娘。哪怕粗鄙无知,蠢笨得紧,也像草原上自由生长的小野花,怎么都不至于讨人厌的。某些地方,她真的跟韩福儿很像。不论年纪,出身,或是偶尔表现出来的单纯直率的眼神或言行。 第47章 严厉   阿福明眼见着他跟皇后日渐和好了。   他教她写字。   他那样的人, 居然也有闲情逸致。   两人亲密无间,前胸贴后背地立在书案前教写字。她握着笔,他握着她手, 一笔一划地教她。   皇后脸上露出了快乐的笑容。   她抬起头看他时,目光洋溢着幸福。   “皇上, 我学的好不好?”   他点点头, 神态温和, 透着几许宠爱。   他陪她苑中散步,荡秋千。当着宫女宦官们的面,手拉着手, 肩并着肩。   她看到湖, 想坐船,他便亲自给她掌舵。   至于无人的时候,他们是如何亲热呢?旁人就不得而知了。他原来不去皇后宫中留宿的, 现在也隔三差五去一去了。与之相对应的是,他对阿福, 仿佛疏远了一些。曾有那么一段时间, 他很想得到韩福儿,嘴里说过很多甜言蜜语, 而今都像是失了记忆一样。哪怕两人单独在一起,阿福给他穿衣服, 给他洗澡,他也表现的无动于衷。不像原来好的时候, 他会忍不住起歹心, 趁机摸一摸她,亲一亲她,甚至将她拽到浴池里, 弄得她浑身是水,又羞又急,挣扎乱跳。他对她还是很好,只是客客气气,礼礼貌貌的了,仿佛一个端方的君子。   皇后想去骑马。   “皇上,你带我去郊外骑马去吧!”   她兴高采烈,拽着云郁衣袖:“我好久都没出过宫了,呆呆在宫里闷得慌。我想去骑马,放放风。”   云郁答应了,说:“那就明日去吧。正好,最近天气不错。”   阿福听到他们要去骑马,正想把自己躲起来。落英指着她,眉飞色舞说:“皇上,带韩福儿一起去。”   阿福赶紧辞说:“娘娘,奴婢就不去了,奴婢不会骑马。”   “不会骑马?”   落英说话脆生生的,总有种天真无邪的恶意:“正好,学一学。陛下是鲜卑人,鲜卑人都要骑马。洛阳宫里,就算宫女,也得会骑马。”   她笑嘻嘻对云郁说:“皇上,韩福儿她会蹴鞠,到时候让她给皇上表演。”   阿福心想:我给皇上踢球,是我乐意,干嘛要让你安排。阿福感觉她没安好心,顿时起了点逆反之心。她皱着眉看云郁,想向他求救,没想到云郁冷淡的扫了她一眼,说:“皇后说的对,你跟着一起去吧。”   他没想到阿福也会任性。   他要她去,她偏偏不去。她不管什么皇帝皇后,她不高兴去,就是不去。   阿福倔强说:“我不去,我不喜欢骑马。”   云郁竟然有些生气了。   阿福是头一次看到他对自己发脾气。他冷冰冰道:“让你跟去你就跟去,讲这么多话做什么?挑三拣四的,不懂什么叫做圣旨?”   阿福气死了。   呵,男人,都是这样的。喜新厌旧。喜欢这个的时候,就把那个不当回事。喜欢那个的时候,就给这个摆脸色。你们两口子要去骑马,要去追星星看月亮,放纸鸢放风筝,关我什么事,非要把我拽上。阿福气又不能骂,气的半夜在被窝里咬牙切齿。   阿福气的要心跳骤停。   阿福的确不会骑马。   云郁玄衣皂靴,皇后穿着一身鲜艳的胡服,彩缎裹着细腰。随从的侍臣,还有禁卫军们,穿朱着紫,个个都骑着漂亮的骏马。唯独阿福上不去马。   临到出发了,就差她一个,迟迟动不得身。   她本以为自己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骑慢一点,勉强能应付过的。没想到驷马监给她准备的那马性子极躁,阿福几次踩着蹬子上去,又被甩了下来。云郁已经走出了有半里地,见她没跟上,又率队伍折返了回来。她手里提着鞭子,雪白俊美的面孔上分明带着几分不悦之色。   “你在干什么?”   他神色严厉,手中的鞭子仿佛随时要向自己抽过来。   阿福有些畏惧了,结结巴巴地回答说:“我上不去马……我怕……”   “怕什么?”   云郁眉毛都带着火气。他将鞭子指着马,厉声道:“上去!”   “我上不去……这马它不让我骑……”   阿福急的心慌乱跳,她也很想骑上去,可是已经被摔下几次了。她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刚才那一摔,把膝盖摔破了,在流血。屁股着地,盆骨都像裂开了一样。好疼好疼。   云郁身下的马嘶鸣一声,撂了撂蹄子,皇上的御骑显然是等的不耐烦了。   皇后也折返了,她头上戴着一顶   红色的,宝塔形的尖尖帽子,衬着圆圆的脸和大大的眼睛,整个人热情洋溢,俏皮又活泼。阿福觉得她像一只兰花螳螂。她看云郁发火了,笑容满面,幸灾乐祸道:“韩福儿,你不是北方长大的么,蹴鞠都会,不会骑马?”   阿福红着脸,说:“奴婢是北方长大的,可是家里穷。马是有钱人家才养得起的,奴婢没机会骑马。”   “呵呵呵——”   皇后捂着嘴,发出一段风铃般的笑声。   “我头一次听说有人穷的骑不起马的。我爹爹有上万匹马,一辈子都骑不完。”   云郁严厉地看着韩福儿,命令她道:“起来,到马背上去。”   阿福哎哟哎哟,拍着腿说:“皇上,奴婢真的骑不得了,摔的疼死了。请皇上先行吧,奴婢休息休息,随后就跟来。”   云郁冷漠道:“天下在打仗。如果哪天敌军攻破了洛阳,朕要逃难去。你也打算坐在地上装哭,说你不会骑马?你不会骑,那你就自己留下吧。”   阿福心想:难怪皇后要跟他吵架。他现在对我,就像先前对皇后一样,凶巴巴的。满嘴都是道理,说的都是对的,但就是讨人厌。好虚伪的人。   又虚伪又善变。   就算要她学骑马,好好说不行么?干嘛要这般脸色。   云郁见她不动,派两个人,硬将她扶上马。   阿福是真摔着了,她不是娇气的人。她感觉自己伤着骨头了,但云郁一点也不顾惜,像跟皇后串通好了似的。阿福膝盖疼屁股疼。她趴在马背上,抱着马颈子,哭了出来。 第48章 威胁   “皇上, 这匹马性子躁,让臣跟她换一匹吧。”   阿福趴在马背上哭,忽然听到有人帮她说话, 心里正纳闷是谁在心疼自己,隔着眼泪花一抬头, 却发现是个穿着朱红袍子, 眉眼乌青的小白脸子。   天杀的杨逸!   阿福回想起来, 自己落得现在这个境地,要钱钱没有了,白给人家干工, 被一只兰花螳螂, 还有一朵虚伪的白莲花组成的两口子联起手,合起伙来的欺负,全都赖杨逸这个杀千刀的。   当初自己要逃, 若不是被他硬抓回来,说给云郁生孩子, 怎么会变这样!   生孩子, 生狗屁!幸好我没有被骗。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谁知道你是不是不举,我看着挺像!   阿福现在觉得云郁这朵绝世白莲花跟皇后这只兰花螳螂, 简直是绝配。秀才遇到兵,一个心眼子多的莲蓬似的, 一个心眼子实的跟石头似的,一个惯爱虚与委蛇, 一个常常口没遮拦。以毒攻毒, 一物降一物。这对夫妻妙死了。太原王简直是太高明,太有眼光了,嘿, 红线一牵,就把你俩凑成了对儿。这婚结的好,结的妙,结的呱呱叫。让你俩天天在一起打架,一个鼻孔朝天,一个脚丫子跺地,可把你们给美死了。   杨逸这天杀的,总算还没丧了良心。   云郁脸上阴晴不定,杨逸只当他默许了,跳下马来,来到阿福的马肚子边伸手搀扶:“下来吧,我扶你上另一匹马。”   阿福感觉杨逸这人,人品还挺好的。这么多人在场,也就他关心自己一下。   阿福泪眼朦胧说:“杨大人,你那匹马,它也尥蹶子么?”   杨逸扶着她手,宽慰道:“无事的。放心吧。”   阿福说:“可我屁股疼,怕是跌成两瓣了。”   杨逸脸一红,噗嗤笑道:“人的屁股本来不就是两瓣。”   云郁听他们一瓣两瓣,雪白的脸阴沉沉的。   他冲杨逸道:“你够了没有?够了就走,跟个奴婢嬉笑什么。”   “跟个奴婢”,阿福心说,人家杨大人愿意跟我说笑,关你什么事。   杨逸倒是不怎么怕云郁,依然是从容地笑着,帮阿福换了匹马,勉强坐稳了,这才拖拖拉拉起了行。   “皇上,奴婢不会骑马,就不去狩猎了。”   阿福撑到了猎场,屁股已经疼的不行了,再次向云郁求饶。这次云郁没说什么,只是骑在马上,警告地瞥了她一眼,便扬鞭子远去了。   他不高兴了。   他为什么不高兴呢?阿福感觉他的目光仿佛在责备自己。他仿佛要对自己说什么。但阿福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阿福不高兴,也不想猜他的心思。   阿福找了片空草地坐下,撩起裙子查看膝盖。只见膝盖上一大块肉皮都蹭掉了,因裙子是红的,刚才看着不明显,这会细看,上面都被血洇湿了一大块。阿福疼的吹了吹,又摸出一块干净手帕来,把伤口包了。   皇后不知何时折返过来。她骑着马过来,到离她还有十几步远时下了马,将鞭子系在腰上。她神态骄傲地扬着头,颐指气使道:“韩福儿,你过来。”   她像个野丫头似的,一个人也没带,就这么跑过来。   阿福拖着伤腿过去,皇后看她走路一瘸一拐,又母鸡下蛋,咯咯地笑了:“你瘸了?好哇,真是报应。瘸得好,最好两个腿一起瘸了。”   看的出来她心情很好。大概是这段时间跟云郁亲热,笑声里透着满满的骄矜,简直快乐得意极了。   阿福举止乖顺,神情却倔强地说:“坏人才遭报应。奴婢又没有做错事,又没有害过人,不会遭报应的。”   “你说谁是坏人?”落英歪着头笑。   “奴婢不晓得,天晓得。”   她在嘲笑她,顺便示威,但阿福倔头倔脑的,并不老实。还说她是坏人。   落英抬手甩了她一巴掌,趾高气昂道:“你这个贱人,我警告你,你不要想着勾引皇上。他是我一个人的。我的人,连一个头发丝儿也不许别人碰。不许拿你的脏手摸他。让我知道你碰了他,我剁了你的手。”   阿福脸上迅速地现出五个红指印,连脖子都跟着热辣辣的滚烫起来了。   她偏过头,捂着脸颊,憋着没出声。   落英满脸恶意,将鞭子握在手,背在背后,像只刚打完胜仗的骄傲的公鸡,原地踱步了几圈,笑嘻嘻道:“你瞧你今天多丢人。皇上喜欢骑马打猎,你连骑马都不会,都把他惹生气了。我这次是故意让你出丑的,下次出来,我就跟皇上说,不带你了。我会骑马,以后我一有空,就陪他来骑马。”   “听到没有?”   落英上下打量她一圈,不服气地瞪着她,说:“别以为你不说话就能装哑巴。你看清楚你自己的身份。我爹爹是太原王,皇上需要仰仗我爹爹,他只会同我好,不会理你这个贱丫头的。他的皇位是我爹爹给的。我爹爹能给他兵马,能帮他打仗,能帮他稳定江山。你能给他什么?就凭你那身贱肉贱骨头,别做梦了!我同他是夫妻。你没听过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   阿福捂着脸,倔强道:“皇上的皇位不是太原王给的,太原王的王位才是皇上给的。若不是皇上庇佑,太原王杀了那么多人,不可能活着走出洛阳。皇后也当不了皇后。”   “你还敢顶嘴!”   “谁告诉你太原王的位置是皇上给的?我爹爹是大英雄,为国立功征战四方,皇上都奖赏他。你算什么东西,他做事用得着你来评价?”   “奴婢不是顶嘴。陛下的皇位是他自己努力付出赢得的,皇后要是真心爱皇上,在意他,就不该这般盛气凌人,说这种作践他的话。皇上要听了这话,一定会生气的。他不是靠女人,不是靠裙带才当的皇上。当初也不是他一定要娶太原王的女儿,是太原王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他,否则就赖在洛阳不走。您要想真心得到他,就要替他着想,别伤他的心。他父母兄弟都早逝,一个人活在世上,担惊受怕,再经不起伤心了。”   皇后听到这句话,勃然大怒,抬手又要打。   阿福知道逃不掉,已经硬起头皮,准备好了再挨她一巴掌了,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呵斥:“住手。” 第49章 逼迫   阿福抬头望去, 只见是杨逸踏草而来。   杨逸。   他怎么来了?   “你来做什么?”   落英有些不高兴。她是皇后,一个大臣,居然敢吼她, 让她住手。   但她莫名奇妙的心虚,当真住了手。   这个杨逸, 出身显贵。杨氏是弘农望族, 宗族成员又长期占据禁卫军要职, 连贺兰逢春都有点忌惮。加之他又是云郁的亲信,落英是不大敢得罪他的。   杨逸上前来,一看是皇后, 脸色一惊, 忙施礼道:“臣得罪了。”   “臣没认出是皇后。”   杨逸惶恐道:“皇后一个人在这里,身边怎么也不带着随从?如此太危险。皇上那边正询问娘娘呢。”   皇后看了看杨逸,又扭头看了看阿福。她眯起眼睛, 像是嗅到了腥味的猫,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是来找她的?”   杨逸笑而不语。   “你找她做什么?”   皇后饶有兴致:“你跟她什么关系?你早上替她说话, 这会又叫住我, 不让我打她……哦,我听说, 当初陛下要杀韩烈,这个婢女, 不知什么居心,竟然替那韩烈挡剑。还是杨大人第一个唤人传的御医。你喜欢她?”   阿福扭头, 悄悄看向杨逸:那天是他?   当时恍惚是好像看到过他。自己受伤的时候, 第一个冲过来的人,她以为会是韩烈,或者云郁, 可惜都不是,是杨逸。阿福当时看到他脸,还隐约感到有些失望,心想:怎么会是他。   不过当时失血昏迷,醒来后,就有点忘了。   也怪不得。   事情太突然,云郁和韩烈当时都没回过神。韩烈受了惊吓,云郁则失魂落魄,都来不及反应。   也就杨逸是个旁观者,头脑清醒,动作最迅速。   自己把这事忘了,也不曾向他道谢。   “皇后说笑了。”   杨逸不卑不亢,笑了笑,道:“臣与韩福儿有些故交,特意来说几句话。”   “这附近又没人,来说悄悄话吧?”   皇后一脸的俏皮:“这丫头刚刚惹我生气,我正要教训她,刚巧杨大人就来了。要不这样,我给杨大人一个面子。杨大人要是喜欢她,说不打她,那我就不打她,好不好?”   皇后年纪小,说话不像皇后,反倒透着股孩子气。   杨逸无奈道:“皇后……这种事不好说笑的。”   “那我就打她咯?” 她假装抬起右手。   “皇后便饶了她吧。”   杨逸道:“娘娘这样说,她要是因我受罚,倒是我的不是了。回头皇上责问起来,臣也不好答话。”   皇后咯咯咯笑了。   阿福被她笑的浑身发毛,心想皇后怕不是疯了。亏得杨逸在,三言两语,恭送了这座瘟神。   杨逸侧着头,暗暗打量她脸,见她脸上有红红的印子,好像肿起来了。   “是刚才皇后打的?”   杨逸关切道:“疼不疼?要不要用帕子敷一下?”   阿福有些怪不好意思的,拿手挡着脸,轻轻搓了搓:“没事的,我皮厚。”   她扭头,目光有些戒备地看着杨逸:“杨大人,你要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   杨逸笑了笑,云淡风轻道:“只是看到你,想起许久未见了,便想着来找你说几句话,看看你近况。”   阿福心说,他平白无故的,来看我做什么?   杨逸瞥着她膝盖。她裙子长垂着,站在那,杨逸也看不出她伤的轻重。   “你伤得怎么样?”   阿福说:“没事的,能走,就是破了皮。”   她犹豫了一下,客气道:“杨大人,多谢你照拂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谢你,下次烧香的时候,也替你烧一柱。”   杨逸笑了笑:“你不用谢我。当初是我把你带到河阴,让你留在陛下身边。你是因为我才卷进陛下和太原王之间,你要是出什么事,我心里过意不去。”   阿福听的意外。   “杨大人,你可真是个好人。”   阿福歪着头,睁大眼睛说:“我长这么大,没见过几个好人。你是一个。”   杨逸说:“是吗?”   阿福点头。   “杨大人,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带到陛下身边去?不是真的为了让我给陛下生孩子吧。你肯定是信口胡说的。”   杨逸笑:“为什么不是?”   阿福说:“杨大人不是那种不着调的人。那种时候,陛下哪有心情生孩子。”   杨逸笑:“我若告诉你,我当时害怕,正好碰见你,就顺便抓你一起去,好给自己壮壮胆子呢?”   “真的呀?”   阿福笑了,说:“杨大人,你胆子也小!”   杨逸说:“也不是胆子小。只是当时那种局面,性命当头,总归要害怕的。”   阿福说:“杨大人,那你为什么要抓我?”   “你不怕人。”   杨逸笑说:“你身上有股子无所畏惧的劲儿,眼睛贼灵贼灵,看着狡猾。”   阿福说:“我怕人,我胆子也可小了。我很老实的。”   “你连皇后都敢顶撞,我怎么没看出你胆小?河阴那夜,换做一般女子,早就哭的晕过去了。”   阿福说:“那能怎么办呢?反正都那样了。”   杨逸从袖中拿了一只圆圆扁扁的小盒子给她:“这里头是药,专治外伤的。敷一敷,最多半个月就好了。”   阿福感激地说:“杨大人,多谢你了。”   杨逸说:“以后若有难事,你便找我,我能帮你的,一定尽力。”   阿福回到宫里后,养了好几天的伤。   云郁倒也不是真冷漠,当天晚上过来看她。阿福正在拿杨逸给的药膏,往自己膝盖上涂抹。看见云郁的身影从门边进来,她立刻把被子一拉,转身一躺,闭着眼睛装睡。   她把头连身子都裹起来,背向着他,连一根头发丝都不露。云郁坐在床边,却抓住了她露在外面的一只脚。   “出来。”   他语气很温和。   阿福被子蒙头不出声。   云郁握着她脚丫子:“出来好不好?让朕看看你。”   他轻轻挠了挠她的脚心:“吃醋了?”   阿福脚一缩,红着脸坐起来:“才没有。”   “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跟你赌气,故意找借口不想去骑马。”   阿福低头,绞着手道:“我承认我一开始不去,是在任性赌气。可我后来还是听话了的,是那匹马不好骑。你以为我是装的,你就急了,以为我在跟你怄气,不听你的话。可我真的上不去,我不是装的。我晓得好歹。我知道你想让我学骑马,这样以后你去哪,我就能跟着一起去。就算你不小心把我丢下了,我也能自己骑马追你去。等我腿上的伤好了,我就去认真学,一定能学会的。”   她太聪明了。   云郁被她说中了心思,脸顿时一热:“朕这几日心情不好……不该迁怒你。”   阿福说:“皇上为什么觉得我会因为骑马这种小事,就跟你耍赖怄气呢?因为你跟皇后和好了,所以韩福儿就会发脾气,跟你无理取闹?皇上,你心里是这样想的吗?”   云郁扭头看着她,目光是怔怔的。   阿福道:“你生怕我会跟皇后一样。”   云郁低声道:“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你不爱朕吗?朕跟别的女人亲热,你不会生气吗?”   阿福说:“我生气,你要对我发脾气,给我甩脸色。我不生气,你又要说我不爱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郁像是在告诫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朕是皇帝,朕有皇后,还会有三宫六院。皇后的父亲是太原王,朕得宠着她,给她面子。朕将来身边还会有别的女人,她们都很重要。你要爱朕,就得接受这一点。你可以没人的时候吃醋,冲朕撒娇耍小脾气,但当着外人你要大度,不能像皇后一样无理取闹。朕忍不了。”   阿福不知道怎么,听到这话很难过。   “那我不爱皇上,就没有这么多糟心事了。我要出宫去,我要回家找我阿兄和嫂嫂。我不要在这了。”   “不行。”   云郁看着她,说:“朕不许你不爱了,也不许你出宫。”   阿福掀开被子下床,突然急了起来。她被云郁的一番话弄的怒火中烧,当即就收拾起了衣物。   云郁坐在那看她:“你走不了的。”   阿福说:“我走得了。”   云郁说:“你没钱。”   阿福说:“我没钱,我讨饭讨回去。”   云郁道:“你家乡没亲人,你父母都不在了,你回去也没用。留在宫里,朕还能做你的依靠。”   阿福说:“我不找爹娘。”   “那你找谁。”   云郁说:“你要去找韩烈吗?还是去找杨逸?”   阿福被他问的一怔,惊愕地回过头。   “我找杨逸做什么?”   云郁道:“杨逸喜欢你。不过你找他没用的,他和朕是朋友,不会夺朕所爱。他把朕看的比他自己还重要。只要能让朕高兴的事,他都愿意做。”   阿福道:“韩烈呢?你知道韩烈的事?”   云郁摇头:“不知道。但我觉得你要是出宫,一定会去找他。”   “我左思右想。”   他语气平静道:“我这些日子想了很多。你说不想留在宫里,我起初想,不能勉强你,想送你出宫。我是朝不保夕,利剑悬在头顶的人,不能拖累你。你留在宫里,皇后总要三天两头找麻烦,朕处理朝中的事已经够累了,实在没心思再对付后宫,不如送你走,我图个清净。所以我这些天刻意疏远你。可是下定决心后,我又很不快活,心里矛盾得很。我昨天今天又想,人活一世,不能这么委屈了自己。要是连个喜欢的女人都不能抱在怀里睡觉,这点做男人最基本的快活都没有,活着还有什么劲呢?”   他走上来,伸出手,从背后抱着她:“我不能委屈了自己,只好委屈你了。”   有股勃发的力量,抵上了她的后腰。 第50章 索取   阿福讨厌他得紧, 一点也不想理他。   她转过身推他。   他力气很大,而且突然变得不要脸起来。   阿福做的是推搡的手势,却被他趁势迎上来, 往怀里一抱。他胳膊牢牢地锁着她,往床上一倒, 泰山压顶似的, 阿福整个人都被他搂的喘不过气。   对男女之事, 云郁一向不大热衷的。   可能是朝事忙,总有烦心的东西牵扯着,他很少有时间和精力, 也很难提的起兴致。阿福天天跟他在一块, 已经习惯了他像个和尚一样无欲无求。哪怕偶尔有亲昵,也仅限于拉拉手,温柔的抱一抱, 干干净净,不带欲望的。这让阿福差点忘记了他是个男人, 有着优越的, 足以碾压自己的身高和体力,且像野兽一样有攻击性。   他像野兽扑食一样, 先是四只爪子按住她,让她动弹不得, 然后露出獠牙。他的脸凑过来,嘴唇怼在她嘴上, 连啃带咬。用力之大, 让阿福几乎怀疑他要吃了自己。阿福被他咬的疼坏了,拼了命地扳开他脸,推开他头颅。   他不出声, 只是碾压,阿福也不出声,只是抵抗,两人较着劲。他扑着扑着,就生气起来了,两手捉着她手,举起来按在头顶,只管索取,任凭挣扎。阿福也急红了眼,跟案板上的鱼一般,两手两脚乱扑腾。身子扭来扭去,膝盖蜷缩起来挡在胸前,两个大腿夹的紧紧的,一点缝隙也不给留。   她无法说清楚自己是有多喜欢他。   她看到他就会心跳加快,心情狂喜。跟他说一句话,看他笑一笑,她就会欢喜幸福,雀跃好久。她能想到的最满足的事情,就是拉着他手,抱着他。她一度觉得能亲一亲他,或是被他搂在怀里,去死都甘愿了。可是此时此刻他当真搂着她,亲吻她,她却觉得恐惧又害怕,只想逃跑。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粗暴,他察觉到了她的恐惧。   他动作下意识轻了一些,但还是紧按着她不放。   阿福屏住呼吸,死死闭着眼。   她感觉到他的嘴唇凑上来,先是贴着,将她上下唇各温柔地吮了一下。   她反抗的厉害,他却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挣扎间,他的牙齿撞在她的嘴唇上,将她唇磕破了。咸咸的血的味道渗到嘴巴里,像生了锈的铁的味道。   她被憋的透不过气,像被一座泰山压着似的,努力伸出头来,大口呼吸了一下,悲鸣道:“我不要!”   她努力伸手两个细弱的胳膊推搡他身体:“你放开我。”   她简直要生气了,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   然而一点用都没有,他只是更过分。   她扭过头,低低地啜泣了起来。   “有这么糟糕吗?”   他一边吻着她,一边有些委屈地说,手上的动作丝毫没停。   “我不要。”   阿福抽泣着,无力反抗,只是大哭。   “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嘴唇被占据着。他的声音因为亲吻,而显得有些含糊不清:“你喜欢朕,朕喜欢你,两情相悦,有什么不好。”   阿福哭说:“你待我不好,我不想跟你。”   “朕待你不好吗?”他声音透着心虚。   她哭说:“不好。”   “我想过好日子,跟了你,过不了好日子,只会受欺负。你也会跟别人一起欺负我,让我受委屈,还不许我吭声。我不要跟你。”   他吻着她的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小声说:“朕以后会对你好的。做朕的女人,留在朕的身边,朕会疼你,爱你,专宠你。夜里睡不着觉寂寞的时候,朕可以抱着你。咱们还可以生个孩子,是你和我的血脉,长得像你又像我,好不好?”   “你是骗人的。”   阿福忍不住崩溃,哭着说:“没有的。皇后说了,她说你是他的,别人不许碰。我要是敢摸你一下,她就要剁了我的手。我害怕她。”   云郁抱着她,轻轻安慰道:“别怕,她就是个疯子。朕不喜欢她,朕喜欢你。朕不喜欢皇后。朕喜欢韩福儿。韩福儿最可爱,最漂亮,最温暖最善良,最能给朕带来快乐。”   阿福哭的止不住。云郁抬起她手,放在自己脸颊上,道:“你摸一下我,她就要剁了你的手吗?我偏偏要给你摸。全身都是你的,想摸哪就摸哪,看看她能不能剁了你的手。你喜欢吗?”   阿福望着他漆黑的眼睛,他的面容能发光。阿福眼泪汪汪,低声啜泣道:“她说你是她的,她也会摸你吗?”   “我不是她的。”   云郁搂着她,叹息一声,道:“她的身子是冷的,又冷又湿,朕和她睡在一起,就像睡在冰冷的地窖里。不对,她像兵器,像一把杀人的刀,又冷又硬,还沾着血。她总是一惊一乍的,像把火一样,突然就烧起来,噼里啪啦的。朕害怕她。她不像你,你是热的,软的,甜的,香的,像一场春.梦。朕跟她睡在一起,老是做噩梦,梦到贺兰逢春。不是死了人,就是自己死。好难受,朕不要抱她,不要和她一起睡。朕要抱着你,跟你一起睡。”   他紧紧搂着她:“一个人活着好难过,心是慌的,总感觉自己哪一天就会死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怕死,怕冷,怕孤单,你陪着我,好不好?”   “韩福儿。”   他吻着她的唇,看着她眼睛,小声期待地说:“你愿意为了我去死吗?”   他感觉身处在一种潮湿、腥黏的境遇中,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透着死气沉沉的腐味。这种感觉让他很恐慌。他渴望得到一点温暖的,甜蜜的东西。所以他要抓住爱,抓住一个爱他的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活着。她愿意为他去死,他才能感觉到勇气,感觉到人生不尽是痛苦和烦恼。人生是有快乐的,自己是有人爱的,不是被抛弃的。   阿福摇头哭道:“我想活,我不想死。你想要别人为你死吗?已经有很多人为你死了,你哥哥,弟弟,还有那些被太原王杀掉的人。”   云郁搂着她,道:“你别怕,我不会让你为我去死。你不会死在我前面,那样我太害怕了。你只要别离开我,陪着我一起死就够了。”   他攥着她,像攥着一根精神上的稻草。 第51章 公主   皇后大概在云郁面前说了些什么, 关于韩福儿跟杨逸的事。皇后想让云郁把韩福儿嫁给杨逸,云郁没同意。   公主的大婚转瞬来到,阿福休息了几日, 便去了公主府,帮忙筹备大婚。云郁也是怕她留在宫里, 再和皇后起冲突, 有意让她去公主府里多住一阵。阿福收拾了几样换洗衣服, 去和云郁辞行。云郁放下事务,从御案前下来,拉着她的手, 有些苦涩的笑道:“这么想出宫, 留在朕的身边不好?”   阿福低着头,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说:“是你说让我去, 又不是我要去。”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还是很想去。   “我就是去陪陪新娘子, 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出去玩一玩也好, 宫里太闷了些。”   云郁怕她难过,安慰笑:“朕昨日跟阿姐, 已经说过了,这段日子让她替我好好照看你。阿姐跟我感情最好, 我托付她的事情,她会放在心上的。”   阿福只是点头:“哦。”   云郁说:“去了那, 乖乖的, 不要到处乱跑。朕有空时,会出宫来看你。”   阿福说:“我会乖乖的,不会乱跑的。”   云郁有三个姐姐, 都赐了公主封号,但跟云郁关系最亲近的,就是他的长姐,寿阳公主。因为二姐三姐都早就成了婚了,只有长姐莒犁,长得最美,性子最傲,一直未嫁。云郁很疼他这姐姐,给她修建了一座公主府。   阿福听说这个公主是庶出的,跟云郁不是一个娘生。他另外两个姐姐,还是跟他同父母嫡出的呢,都没这待遇。光城公主、丰亭公主也闹着要云郁给修建府邸,云郁不舍得出这钱,就一直推脱。唯独给寿阳修了大宅子,想来感情的确是相当好。   要嫁给梁国皇子萧赞的,就是这个寿阳公主。   阿福也是去拜见她的。   新修的公主府,十分阔大。位置也好,在寸土寸金的隆庆坊,地处幽静,离洛阳宫正门阊阖门只有不到一里地。   进去了,有山有树有湖,有亭台有楼阁,环境清幽雅致,湖里还有鱼儿。阿福跟在两个奴婢后头,边走边看,感觉这真是个好地方。没想到洛阳城中,还有这样的宅子。   寿阳公主,阿福先前见过一次的。   就是云郁刚登基时,她曾到宫里来求见,手里拎着把宝剑,给家人鸣冤,要死要活,硬把把云郁弄的没了辙,躲在太华殿坚决不见她。   阿福听说公主性子刚烈,不但云郁怕她,连贺兰逢春也都怕她。她长得美,别说洛阳,就是天下也无人不知。当时云郁刚登基,她作为皇帝的长姐,初封公主,贺兰逢春一心仰慕她,曾厚着脸皮登门拜访,结果遭了她一通大骂。贺兰逢春受了羞辱,也没可奈何,不好跟美人计较,当着外人,还得笑呵呵说公主的好话。   还有那个贺兰韬光,似乎对公主很有意,三天两头地往公主那献殷勤,回回都吃闭门羹。公主对他爱理不理,他见了公主还拼命摇尾巴,整天色眯眯,跟个癞皮狗似的。   阿福知道公主出身尊贵,性子高傲,脾气且火爆,心里还有点怕。没想到等当面见着了,跟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长得倒是极美的了。   极端正的一张鹅蛋脸,脸是小小的,看着却骨相立体,皮相圆润又饱满。皮肤白的跟新鲜的,刚揭出的奶皮子一般。弯弯细细的眉毛,两只眼睛漆黑有神,嘴巴红红的。一张嘴说话,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小牙齿。打扮的自然如花如玉,粉衣黄裙,斜斜的堕马髻,鬓边插着朵小金花儿,温柔的不得了,当真是漂亮极了。   而且出乎意料的,脾气一点也不凶。   张口说话,声音又柔又甜,哪里凶巴巴了,分明是个甜蜜蜜,娇滴滴的皇室千金。别说男人会受不了,光阿福看她一眼,都要酥到了。   也难怪云郁喜欢这个姐姐!漂亮姐姐,换谁不喜欢了!   公主正在梳头,丫鬟通报了一声,很快就唤阿福进去了。   阿福有个毛病,见到长得漂亮的人,就要脸红心跳,自惭形秽。她见了公主,脸就红的灯笼似的,又羞又臊,简直不敢用眼睛直视对方。没想到公主见了她倒很高兴,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走上来拉着她的手,露出一排细洁的牙齿:“你就是韩福儿?”   阿福感觉她跟云郁有点像,尤其是笑起来,拉人手的动作,简直像是故意。寻常人对美人,是有种敬畏心的,见了那长的极出众,外表极美貌的人,总免不了会羞涩,光是看一眼都不好意思了。要是美人再动手动脚,对其笑一笑,拉拉手,就是钢筋铁骨的人也得神魂荡漾,一颗心化成水儿。云郁很知道这个,就老是用这一招对付人,常把那些大臣一个个都弄的心情跌宕起伏,很不好意思。加上为人宽宏,又重义气,美貌气场一起碾压,很多人都吃这一套。就是靠美色给人下盅,阿福以为杨逸和那冀州的韩氏兄弟都是中了毒的。   不过看看公主,阿福觉得云郁那样儿,也可能不是故意给人下盅。大概他们家的人,性格都这样,大方亲热,喜欢撒娇,一高兴,就爱跟人手拉手。美人们自己习惯了自己的美貌,也不晓得这张脸能让人中毒是不是。   实在是无心之过。   阿福被公主拉的手心都要出汗了。   “奴婢是韩福儿,是陛下让我来见公主的。”   公主十分温柔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声音甜甜的软软的,像麦芽糖似的:“我知道你。弟弟跟我说过。”   “你过来。”   公主拉着她的手:“到这边来一起坐。”   阿福被她拉着,规规矩矩往席上坐下。公主笑将她从脸蛋到腰身打量了一遍,说:“韩福儿,你长得倒是挺好看的。你几岁了?”   阿福红着脸说:“公主取笑奴婢了。奴婢今年十六岁了。”   “看着就小。”   公主笑着说:“还是个没懂事的小丫头呢。弟弟说,有个人,他放不下,想送到我府里来住,让我替他照顾。我就想,一定是个姑娘,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小。他可真是。”   阿福感觉她温柔又和气,不由地放松了一些,乖巧说:“奴婢什么活儿都会。皇上让我来伺候的,公主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奴婢。”   公主说:“哎,我这里也不缺奴婢使唤。你既然来了,便陪着我,走走说话,随便做点什么吧。”   阿福看她在梳头,便走上前拿起梳子:“我帮公主梳头吧。”   阿福梳着头,公主便叫来人给她就近收拾了一张床:“阿福,你想住的远些还是近一些?远处有一间厢房,倒是挺清净的,就是偏僻,一个人住着有些怕。我那屏风后头有个小隔间,能放的下床和衣服箱子。你要是不嫌,就住这,咱们离得近,好做伴。”   “奴婢不嫌的。”   阿福说:“奴婢愿意住这,跟公主做伴儿。”   公主让人将她包袱拿去住的地方放着:“阿福,你带的有换洗的衣裳吗?要是没有,我让人给你找几身。”   阿福说:“奴婢带着呢。”   公主说:“阿福,你的小名叫什么,我叫你阿福好不好?”   “奴婢就叫阿福。”   她笑说:“阿福,皇上平常怎么叫你?”   “皇上就叫奴婢韩福儿。皇上不喜欢叫小名,就喜欢连名带姓。”   阿福一上午,也没做什么,就陪着公主梳头,打扮,无所事事。公主养了一只玳瑁色的花猫,还有两只蓝色的大鹦鹉。她梳一会儿头,照照镜子,便去抱一会猫,给猫梳梳毛,喂一喂食,逗鹦鹉说几句话。然后回来换一件儿衣裳,继续梳妆打扮。偶尔喝喝茶,吃吃点心,又照镜子。   虽然养尊处优,但阿福看出她心情其实并不怎么好。她面上装的温柔和气,用各种无聊的琐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她其实一直在隐忍着焦虑。   还有几天就要新婚了。   她即将要迈入的这门婚姻,是一桩实实在在的政治婚姻。她未来的丈夫萧赞,是南梁国的皇子,还有通敌的嫌疑,眼下被云郁软禁在一处别院中,插翅难飞,连吃喝拉撒都被监视着。   “韩福儿。”   她心里很乱,看着镜子里这个特别的小宫女:“你愿意嫁给一个陌生人吗?”   阿福知道她的婚姻是云郁的安排,也知道这个安排有些残酷,对公主来说兴许很难接受。可她没办法去指责云郁。不忍心。她知道云郁的辛苦和难处。她只能努力地堆出笑,祈祷这是一桩好姻缘。虽然开始的并不美好,但兴许会有好的结局。   “阿姐性子倔强。”   云郁说:“先前阿兄和阿岫的死她就接受不了,心里怨朕。她的这桩婚事,也是朕逼迫的。朕怕她会想不开。你去了,替朕劝劝她。这些日子多陪着她,别让她出事。”   这话,是阿福出宫前,云郁曾对她说的。也是云郁让她来公主府的原因。   “听说驸马很年轻,长得十分英俊呢。”   阿福猜到她的心事,安慰说:“驸马是南梁国的皇子,出身尊贵,而且又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极有才学的。皇上也是欣赏他,觉得他跟公主般配,才赐了这门婚事。公主和驸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公主道:“你不用哄我。他是梁国的人,他叔叔是萧宝夤。萧宝夤正在长安造反,我嫁给他,只是陛下的权宜之计,为了麻痹萧宝夤。陛下不可能信任他的,他也不可能对陛下忠诚。我只是个牺牲品罢了。”   这话有些残忍,但的确是眼下的事实。   阿福难过道:“不论何时,公主都是陛下的亲姐姐,这一点是变不了的。”   “我不怪他。”   公主笑说:“他让我嫁谁,我嫁便是了。只要是对他好,我就算这条命给他又如何呢?从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们一家人,都要为他而牺牲。我三个弟弟,另外两个,都因他而死了,而今只剩我。我是女子,没别的用处,唯一的用处便是嫁人,替他联姻、笼络大臣。他怕我想不开,让你来劝我。其实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有句话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要好了,我便能好。他要是不好了,我们这些人,都会跟着殒命。离他越近的人越危险。这是跑不掉的。所以我们都必须为他赴汤蹈火。保护他,就是在保护我们自己。连表妹都为他嫁给了云徽,何况我是他亲姐姐。” 第52章 辱骂   阿福默默不做声。   公主柔声:“韩福儿, 你爱他吗?”   韩福儿梳头的手一抖,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他的吻。   他的脸在极近的时候,呈现出清晰的颜色。眉毛根根分明, 毛孔带着汗意,呼吸就热腾腾扑在面上。   他的嘴唇柔软的惊人。   他的拥抱是热的, 他的腰是修长而纤细的, 他的背, 结实又有力。他的腿蹬起来,肌肉绷的紧紧的。   他的……   欲望是活的。   像身上住着一只兽。   “你爱他吗?”   爱他么?她是没有资格说这个话的。她没有资格爱他。   但她沉默了半晌,还是点头, 小声说了一个字:“爱。”   不管别人觉得配得上, 还是配不上,她心里都是很爱他的。   她也不知道这算什么,自作多情, 反正,她就是很喜欢他, 见到他就高兴。他让她做什么, 她都不会拒绝。他吻了她,她心里有点窃窃的欢喜, 像个捡到了宝藏的小贼,感觉自己是个幸运儿, 恨不得把这一切偷偷藏起来,没人的时候独自欣赏。   她有些傻乎乎的念头, 但那些, 都不是很要紧。   韩福儿出宫的同时,落英正在椒房殿里,嫉妒的发狂。   当她得知云郁钻进了某个宫女的房里, 混了半天才出来时,她整个人都有点暴躁。   韩福儿……韩福儿……她脑子里全是这个名字。想到那张脸,她心中就充满了怨恨,恨不得拿刀挖了她眼睛,再在她的脸上划几刀!   她简直不能理解!   什么贱胚子!   一个出身比自己还下贱的臭丫头。   吃野菜、蝗虫、麸糠长大的。捡富人田里丢弃的稻穗磨面粉。在泥巴里头打滚,给人家放羊,冬天靠捡马粪烧火,三个月洗不了一次澡,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贱丫头。就算她现在入了宫了,把自己那张脸洗的跟屁股一样白,把那头长过虱子和跳蚤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抹的像乌黑的水草一样,她也还是能闻到她身上的臭马粪味!真恶心!想到云郁竟然爬到这样一个臭丫头的身上去,她就气的受不了。   他看不上自己,嫌自己是贺兰逢春的女儿,不读书,没教养,出身低贱,不知礼仪。他这么矜贵,以为他要喜欢什么孔雀天鹅呢,结果看上一个比自己还不如的秃毛野鸡。   而且他还撒谎。   他骗自己。   明明是去找那个贱人偷欢了,却让人告诉自己,说是在太和殿处理政务。她就察觉到不对劲,让人去太和殿那偷偷打听,太和殿鬼影子都没有。   身边的宦官告诉她,皇帝跟那个叫韩福儿的宫女在一块。她不信,偏要去找。偏偏几个狗奴才,跟个死看门狗似的,死活堵着那门,不许她靠近。落英愤怒盯着那该死的门,恨不得将这些奴婢全部打杀了。   她又气又怒,回到宫里,坐在床上大哭起来。她把头上的首饰簪子都拔了,丢在地上拿脚踩。完了又把他睡过的枕头、被子,全丢在地上。连他睡觉穿的衣裳裤儿,用剪子剪的稀碎。   云郁那头情绪低落,显然是不愿提起这事。每日处理朝务,睡得更少了。   黄瑾惴惴不安地告诉他:“皇后在生气呢。又是摔东西,又是哭,又是打骂人,奴婢们看不过眼。皇上要不要抽空去看看她,劝一劝。”   云郁放下手中重叠的公文和奏疏,来到殿前,望着宫殿屋檐外湛蓝的天空,默默发了一会呆。   黄瑾是看的难过,却又不知该怎么劝。   这事没法劝。   云郁知道他现在对皇后,在极力包容。大家都知道皇后脾气不好,云郁也习惯了,平常尽量温柔,能哄就哄,能让就让。可是现在,他大概真的已经耗尽了耐心,没有力气再去强颜欢笑了吧。他知道皇后将他的枕头被子都给撕碎了,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再去皇后宫里睡觉。皇后那边隔三差五言语刺耳,他也当没听到。竭力避免跟皇后再起冲突。但他越是这样沉默不语地避让,落英越是觉得他理亏,越是要说难听话刺激他。   “什么风流把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天天说朝廷打仗,说宫里开支用度不够,需要节省,皇后穿几件好衣裳戴几件好首饰便不高兴,转头大把的花银子建公主府。敢情是给自己修瓦子呢。”   他的确宠爱公主。他登基后,自己的衣食用度,都很节省,对原来任城王府的几个姊妹,除了封号,赏赐的也都有限。唯独跟跟姐姐寿阳公主情深,确给了不少钱财和宅地。黄瑾是他的眼珠子,宫里什么事,传什么话,都告诉他,唯独这话,黄瑾不敢跟他说。黄瑾有些替他难过。   黄瑾其实理解他。   都是人,谁没有点私心呢。他那两个兄弟都死了,只有这一个姐姐还没出嫁。姐姐跟他感情又好,又为了他,要嫁给萧赞,这辈子可以说是为了他而活。他心里过意不去,想给点补偿,也是人之常情。这是他唯一的一点私心。黄瑾不忍他伤心。   “朕心里有一个人。”   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对她说了实话。   他坐在皇后的宫里,感觉周身冷冰冰的,四周黑洞洞的,烛光冷凄凄的,心中说不出的寂寞孤单。   那一刻,他突然克制不住想要倾诉。   “一日见不到她,朕就会寂寞得慌,心里难受。白天吃不下饭,夜里睡不着觉。朕总想她。朕好像得了病了。”   落英没想到他好不容易来到自己身边,却是为了诉说对别的女人的衷情。她的脸色,顿时就阴沉冷冽起来。   “那你想怎么样呢?”   她问出这句话时,心里已经在冷笑了,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向他。   带着恨的。   他自言自语道:“朕想天天看到她,想让她留在身边。”   “皇上说的,是那个叫韩福儿的宫女吧?”   她站在殿中,背对着他,冷冷说道:“亏得你好意思开口。”   他抬头望着她,目光静谧的像一湖春水,美丽,又有些黯然:“男女之爱,人之常情,朕为什么不好意思开口呢?你是朕最亲近的人。朕只是想和你说说心里话。你何必这么讽刺。”   “你跟我说这些,不就是想让我答应你娶她。”落英冷笑。   “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落英看到他那张漂亮的脸,心里腾起一股恶气,嘲讽道:“我告诉你你得了什么病,你得的是下流病。堂堂一个皇帝,以为你是什么金贵的身份,眼光有多高,却自甘堕落,白白往个下贱的宫女被窝里钻,往个肮脏下流的宫女身子上爬。”   她极尽刻薄道:“皇上,你没有闻到她身上的马粪味吗?她那样的丫头,我在北方见得多了。当年怀朔闹饥荒,有人逃难,逃到并州来。我看到她们,头上长满了虱子,身上的臭味,一里地外都能闻得到。狗不吃的东西她们都要吃。像她那样的,随便一个士兵,给她一个馒头,就能上她。给她一串铜板,十个男人就能轮着肏她。她们下面都是臭的!你能闻到屎尿味,还有男人的骚味!”   她恶毒地说道:“你上她时,都没闻到她身上的骚味吗?我可是一见到她,老远就闻见了啊,可臭死我了。”   她话音刚落,就被突如其来的剧烈一巴掌打懵了。脸上火辣辣的,鬓边的首饰都被打落在地,云郁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燃着怒火,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都突起了,显然是没有预备会接受到这样的侮辱。   “不要在朕面前污言秽语。”他嗓子发哑。   他声音颤抖:“不要把你在乡野学的那些粗鄙下流的言辞在朕面前说。你是皇后,不是村妇。”   落英眼泪飙出来:“我说错了什么了!”   她首饰被打掉了,头发也乱蓬蓬地散开。她气愤委屈交加,一时憋不住大哭:“我一看到她,我就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当年云诩那么多后宫美人不爱,偏偏喜欢个家里是杀猪的潘令媛。你比他更厉害,喜欢个贱人女子,还张口闭口说你爱她,还茶不思饭不想。你才叫污秽呢!”   她发了疯似的,上前捶打他胸口。   “我不会答应的!”   “我错了。”   云郁连连后退,摇头道:“我很后悔。我真的不该心存愧疚,来同你说话。”   落英尖声道:“你靠我爹爹才当上的皇上。现在我爹爹不在,你就这么对我,一心想着别的女人。”   “这跟太原王没有关系。”   “太原王在,朕也会有别的女人。”   “朕讨厌你。”   云郁冷若冰霜:“朕永远也不会爱上你。”   “永远。”   他强调这两个字:“你去告诉他吧。告诉太原王。朕讨厌你,非常讨厌。”   云郁称皇后得了疾病,将皇后禁足宫中,派御医给她诊病。落英气的头脑发昏,把宫里从御医到宫女,上下骂了一遍。药摔了,汤摔了,然后天天不吃不喝,在殿中哭,哭的眼睛红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脸都尖了。   这次,换她叔叔贺兰韬光进了宫来。   贺兰逢春离开洛阳,因不放心朝廷,所以让贺兰韬光留守京城。不过贺兰韬光平日畏惧云郁,也不大进宫。云郁并不喜欢贺兰韬光,他知道这是贺兰逢春放在洛阳,监视自己的一双耳目。只要贺兰韬光在朝中,自己的一举一动,就都在贺兰逢春的眼底。不过这人自有利用价值,云郁表面上还是挺信重他。云郁对皇后,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但他知道眼下不是翻脸的时候。   贺兰韬光这人极聪明,很识时务。   看到云郁跟皇后夫妻不合,他自不能袖手旁观。贺兰韬光踏进椒房殿,隔着一道帘子,就听见了皇后的啜泣声。   哭的怪可怜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皇帝的家务事。   贺兰韬光也只得劝她:“陛下宠幸宫女,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哪个皇帝没有三妻四妾,陛下后宫只有皇后一人,没有册立别的妃嫔,已经堪称是专宠了。这点小事,皇后何必放在心上,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皇后哭的鼻子红红的:“哼,巴掌不是打在你脸上,你当然不知道疼了?说这种风凉话。你是我叔叔还是他叔叔?净站在他那头。你自己老婆跟别人睡了,你也这样说?”   贺兰韬光看这皇后侄女言语荒唐,话不像话,心中着实担忧:“臣先是陛下的臣子,其次才是皇后的叔叔。臣当然要一心一意忠于陛下。可臣说这话也是为了皇后好。”   他说了一番大道理,又怕皇后年纪小,听不懂,只得压低了声。   “胳膊拧不过大腿。”   “他毕竟是皇帝,而今太原王又不在,你跟他犟什么?就算太原王在,这事你也犟不过他。”   落英听他语气吃里扒外,眼睫毛挂着泪。她下了床,揭开帘子,从帘内走了出来:“我听出来了,是他让你来劝我的?”   “皇上也是在意娘娘,才会让臣来相劝。”   贺兰韬光说:“寻常做妇人的,只有把丈夫往家里迎的,哪有皇后这样,把丈夫往门外撵的?你这样撵他,他就算想跟你亲近,为了面子,也得掉头就走。岂不是遂了旁人的意?其实皇上心里是有娘娘的,否则也不会特意托臣前来劝说。娘娘就当给个台阶,下了算了。”   落英赤着脚站在地上,披着单衣:“那他是什么意思?让我接纳那个贱人?”   贺兰韬光道:“皇上倒是没有提起。不过那韩福儿,没什么出身,就算封了妃嫔,也威胁不到娘娘。娘娘大度些,遂了他心愿也没什么。兴许他一高兴,还惦念娘娘的好。”   落英收了眼泪,冷眼瞧着贺兰韬光:“都说叔叔你是贺兰氏一族中最聪明最有心计的,我怎么没觉得?怎么我爹爹一走,你也变得这般没了骨头。你是被皇上灌了迷魂汤了,还是被寿阳公主下了盅了?我听说你天天往人家公主门前去凑,人家理都不理你。你还跟个癞皮狗一样,打都打不走。不就是个二十八岁了,还没嫁人的老处女,长得再美,至于你这么伸长了舌头去舔?你自己有老婆有孩子的人,难道你还想做驸马?张口皇上闭口皇上,你怕他做什么?你是听我爹爹的,不是听他的。”   贺兰韬光被戳了痛处和隐私,一时脸如紫肝。   落英道:“人家现在要嫁给萧赞了。听说这萧赞长得极英俊,又极有才学。而且年纪又轻,只比公主大一两岁,出身还是南梁国的皇子。人家娶公主,再不济也是郎才女貌。你都三十来岁的人了,哪点配得上当驸马。怎么,你帮着皇上说服我,替他把韩福儿那个贱人弄到手,他就会把公主嫁给你了?醒醒吧,别做梦了你。” 骂的贺兰韬光一声不吭,窝了一肚子的火,黑着脸出宫了。 第53章 大婚   那萧赞, 长得一表人才。   来迎亲的时候,穿着大红色的喜服,骑着枣红的大马, 被大队锦衣绣服的人马拥从着。临门而立,身材修长, 风姿挺拔秀雅。肤白眼黑, 口鼻端庄, 是个年轻秀致的美郎君。他刚进门的时候脸色还很僵硬。然而当他揭开了盖头,看到了公主的脸时,面上却一怔。随即露出一闪而过的羞色, 直把雪白的脖子都染红了。   早上, 是阿福早起,帮公主梳的头发,戴的凤冠。公主总觉不安心似的, 一直照镜子,说:“阿福, 你看这个簪子位置, 是不是戴的不太好?”   “阿福,这个耳珰, 颜色是不是有点不搭。”   阿福站在门外,打量天色, 估摸这时辰,驸马那边该出门了, 便笑嘻嘻过来帮公主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裳, 哄她说:“殿下别担心,殿下漂亮着呢。驸马爷一见,肯定要被迷倒了。”   阿福知道她对这门婚事虽然心存忐忑, 但是传言中,驸马的出身样貌都挺不错,她头一次出嫁,还是有期待。阿福去厨房,端了一碗银耳莲子做的甜汤,说:“殿下你喝一点这个。等驸马来了拜堂成亲,要折腾半天,吃不到东西,累着呢。”   公主担忧说:“可是嘴上刚抹了胭脂,怕一喝汤又掉了。”   阿福坐下,笑说:“没事,我拿勺子喂殿下。”   公主乖乖的,就着阿福的手喝了甜汤,阿福又重新帮她理了妆,涂了口脂。   莒犁太漂亮了。   她像平常简单的打扮,就已经漂亮的惊人,而今做新娘子,简直美的跟天仙一般。那粉嘟嘟的脸颊,红嘟嘟的嘴,黑黑的眼睛,弯弯的眉,看的阿福都想把她一口吃掉。而且身材还高挑,腰还细,胸脯儿鼓鼓的,看的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阿福见她紧张,拉着她手,陪她聊天,笑说:“奴婢小时候,最喜欢看新娘子出嫁。每次看到接亲的轿子,都要跟在后面使劲追,就想看新娘子长什么样。殿下是奴婢见过最美的新娘子,驸马真有福气。”   公主苦涩的一笑:“你就会说好听话。”   阿福说:“好听话也得分人。别人想让我说好听话,我还不乐意说呢。”   “阿福。”   公主握着她手,担忧说:“你说驸马,他会不会很矮。”   阿福说:“听说不矮。驸马长得挺高的。”   “他有胡子吗?”   “驸马才二十来岁,跟咱们皇上一样,还不留胡子。”   公主叹了口气:“弟弟娶了贺兰氏,我心里就难过。我弟弟他是很骄傲的人,心气高,挑剔。一般的女子他都看不上。表妹那么好,门当户对的,他也只是勉强点头。不是绝顶出色的好女子,配不上他。皇后那样的人,跟她说话,和对牛弹琴有什么分别。我的弟弟被她糟蹋了。而今我嫁给萧赞,又同他娶贺兰氏一样。爹娘在地下看了不知多伤心。娘要是活着,绝对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   阿福讪讪的笑。   公主说:“我弟弟三岁写字,五岁赋诗,八岁能出口成章。会弹琴会攥文,书法绘画,师从的名家。他十五岁就在皇上身边,帮皇上起草诏书了,朝中没几个人文采比得过他。马骑的好,还会剑术,她会什么?”   公主身上,带着点贵族出身的骄矜。   这些东西,阿福也不会……所以有些脸红。   “皇后她……只是性子有些跋扈,没念过书。她对皇上还是有些真心的。”   阿福无奈道:“既做了夫妻,就是前世修来的缘,有什么法子呢。她也是被迫嫁进宫的。许多事,她做不了主。”   公主性格耿直,嘲道:“谁不晓得她。她虽是太原王掌上明珠,但听说打小过得也不好。她的亲娘早死了,她是后娘养的。她后娘,你知道是谁?我见过的。贺兰逢春现在的老婆,是高凉王的女儿,也姓云,跟皇室是同宗,只不过关系疏远些。论辈分我还叫她姑奶奶呢。那可是个泼辣的货,做女儿时就出了名的剽悍。贺兰逢春虽疼女儿,但必不能亲自照管,她是从小落在她那后娘手里。怕是没少吃过亏。长大进宫,嫁给了云诩,云诩又不理她,遭那些后宫妃嫔们嘲弄欺负。咱们那孙太后,又是个剽悍厉害的人物,她耳濡目染,也学到了。”   “太原王的妻子当真剽悍?奴婢从来没听说过。”   公主淡淡道:“贺兰逢春是个什么人,杀人眼睛都不眨的。再剽悍的女人敢在他面前张牙舞爪?那自然是乖乖的了。背后可不好惹。孙太后虽然性子剽悍,年轻时,那也是沉潜过的。她后母再厉害,也不敢在贺兰逢春面前横。她是觉得我弟弟柿子软,好欺负呢。我还知道她表面上拉拢我,背地里却跟人骂我。”   公主乍一看温柔,但也有娇纵的一面。有点小脾气,还挺爱说人闲话的。   萧赞在魏国,没有父母亲眷,也没有自己的宅子。一直借住的朋友的屋宅,所以婚礼就公主府。   云郁主的婚。   皇帝到了,宫中也来了人,还有所有的朝中大臣,场面热闹至极。阿福在人群中,远远地看见他。他满脸欢笑——不知是真笑还是假笑,但确实是笑着的。衣裳好看,笑的也很开心。明眸皓齿的,跟朵花儿似的。   皇后没来。   这种场合,皇后不来,有些说不过去。大臣们颇为议论,暗地里揣测着他们夫妻的关系。但宫里的说法是皇后病了。   阿福隐约猜到他跟皇后闹了不和。   礼毕后,公主被送入洞房。那萧赞被云郁派人召过去了,躲在客房里,也不知说什么。宾客们在自行宴饮取乐,阿福正要回新房去,伺候公主,刚进了院子,却听见新房里头传出争执声,好像有人闯进去了。   因奴婢们都在外头,院子里边是没人的,也听不着。阿福听到是公主的声音,赶紧快步赶上去,一把推开门。只见有个醉醺醺的人,正缠着公主搂抱,动手动脚,嘴里还在喊着公主的名字,情难自禁的样子。   “别喊!”   阿福正要叫,被公主一声给制止了。   阿福一时懵了,差点以为这人是公主情人,被自己撞上。阿福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公主焦急地叫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帮我把他弄开!他喝醉了。客人都在外面,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哦哦!”   阿福赶紧上去,看这两人缠的紧紧的,也不知道该从哪下手。最后瞧见这人戴了帽子,干脆狠狠心,摘了他帽子,揪着头发往后扯。 第54章 相似   那人被扯了头发, 不但不肯放手,还念念叨叨,痴情表白起来。   “莒犁。”   “莒犁。”   “我爱你……”   “别离开我……”   阿福听的头皮发麻, 浑身都要颤抖了。   那边公主见劝说无用,索性怒了, 突然伸手打了这人一巴掌, 指着门大喝道:“你滚出去!这里是公主府, 今日是公主大婚,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这人挨了一巴掌,退开几步, 是贺兰韬光。他一身酒气, 脖子脸都是通红的,看起来神志不清。   “我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忘不了你了, 莒犁。你为什么不肯看一看我,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公主生气道:“我同你并无任何干系。你是你我是我, 你不要胡言乱语了。你也是有家室的人, 让你夫人知道了,对你也没有好处。你快请出去吧, 不要弄的大家都难堪。”   阿福早听说过他对公主有些暧昧,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那边云郁并不晓得这事, 他同萧赞在房中谈心。君臣站着,云郁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和花影, 萧赞站在他背后, 姿态恭顺,目光微垂着。   两个人,两道影, 都是美而高贵的。   云郁说:“朕前日里看到一首你写的诗。”   他背了出来。   “历历听钟鸣,当知在帝城。西树隐落月,东窗见晓星。”   “雾露朏朏未分明,乌啼哑哑已流声。”   他道:“这是你写的诗吗?还有下半阕。客思郁纵横。翩翩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鹤半夜啼。”   “今岁行已暮,雨雪向凄凄。飞蓬旦夕起,杨柳尚翻低。”   萧赞道:“这是臣的诗。”   云郁道:“朕好像听到伽蓝寺的钟声了。那是什么寺?”   萧赞道:“是无名寺。”   “这是诗还是辞?还是你们南朝兴的新文体?”   云郁忽然道:“前四句好,后四句好。中间四句,过于直露了。你看过陶渊明的诗吗?朕喜欢陶渊明的诗。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你读过这首诗吗?”   萧赞道:“臣读过。是陶渊明的拟挽歌辞。臣不是很喜欢。昭明太子喜欢他,将他编入了文选,还给他写了篇序。”   云郁道:“朕读过文选。昭明太子是你兄长吧?他的诗不怎么样,品味却是极好的,诗论也写的好。”   “他不是臣兄长。”   萧赞道:“臣的父亲是南齐帝萧宝卷,萧衍是弑君篡位的乱臣,是臣的杀父仇人。臣一心一意只想为父报仇。”   云郁不冷不淡道:“你有这么恨萧衍吗?不尽然吧?他虽是你杀父仇人,却也是你的养父。生恩虽然大过天,养育之恩又岂能不报?朕听说你母亲吴淑媛在后宫很得宠。萧衍很疼你,自幼是将你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你离开梁国,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你。朕听你的诗里伤痛郁结,有故国之思,你对萧衍不是没有感情的吧?”   萧赞红了眼眶道:“他杀了臣父亲,逼死了臣的母亲。臣同他只有仇怨,没有恩情。”   云郁道:“你母亲是自己上吊自杀的。”   萧赞道:“母亲是为了让我离开梁国,才上吊自尽的。”   萧赞这人,看起来有点固执偏激。听说他为了滴血验亲,将生父的棺材骨头都挖了出来。云郁不知他这固执是装的,还是真心如此。至少他面上表现得非常恨萧衍,恨不得将萧衍碎尸万段。   感情上有些怜悯。   毕竟是父子相残,听着让人唏嘘。   不过站在魏国皇帝的立场,这是云郁希望看到的态度。   云郁道:“朕告诉你吧。萧衍给朕写了一封信,你知道他对朕说什么吗?”   “臣不知道。”   “他答应从淮安撤军,条件是让朕将你交还梁国。”   萧赞道:“萧衍奸诈狡猾,诡计多端。陛下不要信他,他只是用计罢了。臣回去了,只有一死。”   云郁冷笑道:“朕不会信他。朕说了,要把你交回去,除非他把魏国的北海王交回来。北海王背叛朕,逃到梁国去了。他没同意,还说朕是不义之君,大开国门,给魏国的皇亲提供避难之所。朕知道他什么野心。你是梁国皇帝萧衍的儿子,也是梁国的叛臣。朕偏要让你做魏国的驸马,为我魏国尽忠。朕也是个胸怀大度的人。”   萧赞道:“臣已经是无家可归之人了。故国早已灰飞烟灭,梁国人眼里,臣是叛臣,该当被凌迟,千刀万剐。魏国人眼里,臣是梁国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今能得陛下的重用,赐婚公主,是臣的福分。臣会珍惜这个效命的机会。臣会好好珍爱公主。”   云郁叹了口气:“萧皇子,你不觉得朕同你,身世很像吗?咱们都是皇室出身,都父亲早亡,都没见过父亲的模样。都是由母亲养大,而今又都失去了母亲。都长在仇人身边。你长在萧衍膝下,萧衍是你的杀父仇人。朕长在孙太后膝下,跟先帝自幼为伴。孙太后是朕杀父仇人的妻子,先帝是朕杀父仇人的儿子。而今你我都是孤寡寡人,困在囚笼中,逃不掉拔不出。都一样活的不快乐。没有享受过一点生为王子皇孙的幸福,反倒吃尽了苦头。”   萧赞神色悲惋道:“宁生畜,莫生人,生人莫生帝王家。”   “生人莫生帝王家。”   云郁复念了一遍,笑了:“做人还是比做畜生好。做帝王,也比做奴婢好。对了,不要忘了,有空给你的叔叔萧宝夤写一封信,劝劝他。造反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不论葛荣,还是萧宝夤,朕会一个一个将他们消灭。朕会将他们装进囚车里游街示众,供天下唾骂。朕还会把他们的血放干,将他们人头挂在洛阳的城墙上曝晒。谁不让朕好过,朕就不让他好死。早日投降,说不定朕还会饶他一命。”   萧赞心事重重地回新房去,却见公主神色惊惶,妆发凌乱。他心中一惊,问道:“谁来过了?”   公主只背向着他,咬牙不语。萧赞转问一边的侍女,阿福见他来了瞒不住,只得说了:“公主没事。那人不晓得从哪跳进房里来胡说八道,奴婢正赶他呢。那人见驸马来,刚刚逃走了。”那萧赞怒发冲冠,登时摘了壁上的宝剑去追。公主吓得忙拦住他:“你别去了,他没碰着我。再说他是贺兰氏的人,你去了又能把他怎么样,反弄的人尽皆知。”   萧赞道:“贺兰氏的人?贺兰韬光?”   他怒不可遏道:“新婚之夜他敢欺到我头上来,我能容他吗?”   说毕,拎着宝剑就大步流星追去了。 第55章 自愿   公主哪敢惊动云郁, 慌忙派府上家人去找。阿福陪着她在房中等了半夜,才看到驸马脸色阴沉的回来。公主坐在床上,当时的表情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眼睛里泪水都在打转,萧赞表情很不好, 脸上明显带着怒气, 剑锋上还沾着夜里凝的露珠。   阿福忧心忡忡, 本以为他们夫妻要吵架的,心想着要怎么劝。还没开口,萧赞目视着公主, 及见到她眼中的泪花, 脸上的表情怔了怔,嘴唇颤抖了一下。半晌,手中的剑, 哐当一声落了地。他有些歉疚地,默默走到公主面前去, 伸手将她轻拥在了怀里。   二人久久抱着。   阿福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不再说话, 小声地关上门出去了。   阿福不敢立刻走,站在窗下, 听了一会声音。窗子隔音的,里面声音又低, 听不大清楚。过了一会,阿福见里头吹了灯, 便悄悄离去了。   院子里传来桂花的幽香, 花儿金灿灿的。她摘了一束花枝,来到云郁的住处,向守卫通报了姓名。她本打算进去的, 没想到云郁出来了。   那是夜里,月光非常好,照的人脸雪白,花和树和人,廊柱亭台和楼阁,都像是笼罩在一层薄而透明的轻雾中,有如仙境。云郁知道贺兰韬光骚扰公主,还有萧赞去追的事情,本来心情很不好,只想发火。然而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心中又释然了。   大好的月色,难得出来,哎,算了吧。那些烦心的事,等回了宫再理会吧。一年中,能有几天这样的光景呢?他勉强放下心结,道:“陪朕走走吧。”   黄瑾拿了锦缎的披风来,给他系上。云郁摒弃了随从。   这园子是新修的,花木生长的繁盛。   二人穿梭其中,满鼻子花香,满眼睛花树和月光。阿福跟着他的脚步。她不敢和他并肩而行,只稍稍晚他一步。头低着,怕被人瞧。   走了几步,云郁忽然回头,拉起了她的手。   他的手凉凉的。   骨头很硬,攥得她有点疼。   阿福不知道该说什么,故意没话找话:“皇上……那个贺兰韬光没死吧?要是驸马把他杀了,岂不是又要惹出事。”   云郁道:“随他去吧。朕没心情管他了。他死了也是活该。”   阿福又没话了。   “皇上……”   她展颜一笑,指着不远处树荫下绽放的一朵白色的大花:“那是什么花?好像荷花啊!又白又大!”   云郁的目光被她吸引过去:“那是昙花。”   阿福说:“昙花是什么?从来没见过呢。”   云郁说:“昙花是只在夜里开的花。”   阿福欢喜地跑过去,蹲在地上盯着那白色的大花,看了又看。   “这花真好看啊。”   云郁也跟着走过去,也学她蹲下了。   两人对着那花,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别看了。”   看了一会,他估计腻了,站了起来,对阿福说。阿福不肯起,感觉这花美丽又神秘,止不住盯着看。云郁再次说了一句别看了。他的手牵着她的手,阿福感觉他在拽自己,才依依不舍地回过头,笑的眼睛亮晶晶:“我想再看一下,看一下好不好?”   “别看了。”   云郁说:“看我。”   阿福的笑容有点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啊?”   “看我。”   云郁感觉她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有些不大高兴,说:“我不比昙花好看吗?”   阿福笑的更迷糊了。   她脸缓缓地红了。   他比昙花好看。   她只是害怕,不敢看。   她盯着他看,像看月光下的昙花一般。   云郁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嘴唇轻轻地吻上来。   生活,仿佛起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公主不是一个人了。   她身边有了驸马。   萧赞眼下没什么官职,也不出门,每日便是呆在府中,跟公主读书弹琴。   贺兰韬光那事并没有影响他们夫妻的感情,反而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驸马那夜,去追贺兰韬光了。但是并没追上,后来失望地回来。本来他满心的愤恨和怒气,却在见到公主的那刻,莫名的平息了。   对着这样一个美貌的妻子,他根本就发不出来脾气。只是看着她的脸,心都要悸动的化掉了。   不晓得他们当夜说了什么,反正第二天起床,阿福看两人,都是气色红润,含羞带笑。阿福去铺床叠被的时候,见到床单上有指甲盖大的一块血迹。   阿福可懂那是什么,装着糊涂若无其事,憨笑着将床被收走了。   公主和驸马,这两人可真是黏糊。   阿福心想,男女那事,有那么快么?不过俊男美女,看一眼就心动也不是什么怪事。阿福看他们随时在闺房里,搂搂抱抱,亲亲我我。公主爱读书,萧赞是个才子,能诗能赋。公主喜欢琴棋书画,萧赞样样都会,样样都精通。梁国的皇子,自幼锦衣玉食,宫廷名师教导,哪有附庸不了的风雅,跟公主刚好性情投合。他们在一块弹琴,阿福便坐在一边听。   驸马性子很好,几乎没有什么脾气。   听说他原来脾气不是很好的,原来在梁国时,也是个有些狠毒、跋扈的人。经历了家国巨变,脾气收敛多了。他对公主十分温柔恭敬,对阿福这样的奴婢,也客客气气的。   大家私底下会议论他,说东说西的。   “他是萧衍的儿子,皇上怎么放心让他做驸马?”   “他不会是梁国的间谍吧。”   “间谍,怎么可能?他是梁国的叛臣,想回都回不去。看他小心翼翼讨好公主的那样。他现在是靠公主活命呢。”   阿福不了解萧赞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可他而今做了驸马,阿福不希望公主难受,每听到下人议论,便斥他们住嘴,不许再说。但这些话多多少少还是传了些到萧赞耳里,他知道了,也只是笑笑,不说什么。   有一次,阿福斥责那些多嘴的下人,恰巧被他听到了。阿福挺不好意思的,讪笑着安慰道:“那些下人不懂,都是道听途说,驸马不用往心里去的。只要公主跟驸马是真心,旁人的闲言碎语,又抵得了什么。”   萧赞只笑了笑:“没什么,都习惯了。”   他望着阿福,说:“韩福儿,你心地挺善良的。我在魏国多年,受的白眼多,你是第二个主动替我说话的人。”   阿福好奇道:“那第一个人是谁?”   萧赞道:“是陛下。”   他见阿福有些听不懂,道:“三年前的乐平王。当时萧宝夤造反,朝中有人诬陷我说我和萧宝夤同党,要杀我。我在魏国无亲无靠,朝中没有人替我说话。只有当时还是乐平王的陛下,替我求情,我才逃过一死。”   阿福听的愣愣的。   萧赞道:“陛下是有情有义,既有勇气,行事果决,又心地善良之人。”   阿福以为他跟云郁关系不好,没想到……   闲的无聊,公主也教阿福读书写字。   云郁时常出宫来。   他出宫来,会先到公主府转一圈,跟公主说几句话。   他带阿福去城外,教阿福学骑马。   阿福迎着风,红着脸,有些羞涩的告诉他:“我会写字了。”   风太大,额头的碎发被吹的微乱。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她该称呼他“皇上”,可她心里,不想这么叫。这么一叫,就显得他很尊贵,自己很卑微。她不想在他面前那样卑微着。那样就显得自己很配不起他似的。   可她又不敢叫他名字。   他是皇帝,叫他名字,又太不尊重了。再说寻常人也没有直呼其名的。叫他的字叫他的小名,她又觉得不太好意思。其实她知道他的字是抚宁,小名儿叫阿郁。她不敢叫,所以干脆不称呼他。他离的远了,她有时候叫他,就说:“喂!”和“你!”   云郁不在意。她叫他“喂”,他便回过头。   “我会写字了。”   她心里有些隐约的高兴,想跟他说。   云郁面上笑了笑:“你会写什么?”   阿福说:“会写名字。”   她拿根树枝,在地上,写给云郁看。   她先写的是自己的名字,然后是云郁的名字,神态雀跃:“我写的对不对?”   云郁笑。   他其实不是很在意她会不会写字。   他是不多话的。   总仿佛有心事。   他只是教阿福骑马,亲手将她扶上马背,教她怎么平衡,怎么挽马缰绳。阿福问他,为什么出宫,你不忙么?他说,忙,心里烦闷,想找点事做。她知道他虽然嘴上没有说,但是跟自己在一起,他是很轻松,很开心的。因为他常会来,见她常笑。笑的很温柔,好像刚卸下一身重担。   骑完马,她扑到他身上,两人倒在草丛里,他拥着她,亲吻着。她大概觉得他憋的太久了,总是想要,又有些畏惧,感觉有些心疼他了。有一天,突然鼓起勇气,她将他推翻到在草地上,主动亲吻了他。   她瞳仁儿漆黑,虎视眈眈,带着一种小兽似的冲动,还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你想不想要我?”   “我想要你。”   她说:“我馋你了。”   云郁说:“这是在勾引吗?”   她扑到他颈子上,双手搂着他脖子,浑身都热痒了起来:“是你在勾引我。你故意这样,诱惑我,给我下套。你明知道我经不起诱惑。”   他将她搂到怀里亲吻着,嘴里含糊笑说:“这次不是我迫你,是你自愿的了……是自愿的吗?”   “是自愿的。”   她声音带着愉悦的哭腔,紧紧搂着他的腰杆,使劲点头,一连说了好几个:“是自愿的,是自愿的。我受不了你了,你就给了我吧。” 第56章 告状   她骨骼纤细, 外面看起来瘦,然而脱了衣裳,身子骨却很饱满。胳膊和腰肢, 都是细而浑圆,看不到一点儿多余的肉。肩背是薄薄的, 轻盈优美, 像蝴蝶的翅膀。他知道她脖子长得好看, 天鹅颈,端庄细长,但脱了衣裳跟穿着衣裳比, 又是与众不同另一种美。她后脖子, 还有后背,腰肢上,各有几颗黑色的小痣, 脖子后头还带着点绒绒的碎发。肌肤充盈,弹性鲜活。她皮肤看着像蜂蜜, 浑身是蜂蜜的甜味。   她出乎他意料的, 十分热情。像只发情的小野猫,蹭他, 绕他,用牙齿咬他。几乎迷恋地吻着他, 膜拜他身体每一寸,包括他的脚趾。   他是个男人, 却长得很嫩, 连脚都是白嫩嫩的,皮肤薄而细腻。   大概是自小养尊处优的关系,手脚比女人还光滑, 也没有茧子。身上每一块骨骼每一片皮肉,都精雕细琢,像艺术品。除了肚脐眼,连块疤都没有。相比较而言她反倒有些粗糙了。是风吹过,日晒过,跌倒过,受伤过。行过长路,也干过粗活。每一段经历,都在□□留下痕迹。   云郁注意到她的手。她的手不像皇后那样,嫩如葱根,纤细柔弱。手指的骨头和关节分明要粗一些,是干重活磨出来的。他感觉有点异样的刺激。   他享受被她顶礼膜拜,被她迷恋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世间的珍宝,是被爱,被小心呵护的。   他望着她,眼角发红,□□迷离地笑:“我好吃吗?”   她低垂着眼睫,轻轻擦了一下嘴角的水迹。末了,有些讪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生怕自己表现的太过卑微,他会看不起似的。却只见他单手撑着草地,支起上身来,动情地将她抱住,两片红润的嘴唇贴合了上来。   她匍匐在草丛里,云郁压在她背上,咬着她耳朵,表白说:“我喜欢你的手。”   他像是着了迷似的,说:“喜欢你的嘴。”   “还喜欢你的腰。”   他像是在发表总结似的,看着她的脸,爱不释手地拨弄着她耳朵后的头发:“再来一次好不好?”   云郁时常出宫。   皇后眼看着他对自己,日胜一日的冷淡下来。原来即便是夫妻感情不和,十天半个月才同床一次。有时候闹矛盾,几个月也不过来。但只要是睡在一起了,夫妻该做的事,还是会做。落英伤心委屈的久了,偶尔看到他,亲热一下,还是有点小别胜新婚的意思。他有时候,也会在枕上温言软语的哄她,偶尔也会待她很好。她幻想着其实他也是爱她的。   虽然有些隔阂,却只是因为父亲的关系。他们是一对苦命的鸳鸯,恩爱的恋人,只是因为身负着杀亲的仇恨,还有利益的牵绊,才不不得不彼此怨尤,互相伤害。他说的很多刻薄的话,并不是真厌恶,而只是因为自己是贺兰逢春的女儿。她这样想,痛苦便减轻了许多,爱和恨都找到了出口。   然而自从那次争吵后,他便半点也不再来碰自己了。即便肩并肩睡在床上,他也是不冷不热,清心寡欲的样子。连伺候她的张嬷嬷都察觉到不对劲,私下纳闷说:“皇上最近这是怎么了?原来也不是这样。”她除了冷笑还是冷笑,嘲讽道:“小孩子在外面野食儿吃饱了,回家当然不吃饭了。”   张嬷嬷脸皱的像只失了水的干橘子。   “其实娘娘是好福气的。”   那张嬷嬷是自幼抚养她的,见的世面不多,懂的道理却不少,而且很有一套老妇的逻辑,说:“娘娘连嫁了两个丈夫,都是皇上。而今又做了皇后,高高在上,怎么不是天降的福气?可见娘娘命格显贵,是天上的星宿。”   张嬷嬷见她整天心事不快活,不免又自作聪明,说:“我看皇上对娘娘不高兴,还是因为娘娘没能诞下龙种。”   张嬷嬷提醒她说:“皇后还是应当想办法,尽早留个子嗣。娘娘若是能生下男孩,在后宫就有了倚仗。有太原王在,太子十拿九稳。到那时即便他要纳什么妃,什么嫔,也无损娘娘的地位。皇上也会看在太子的面上   善待皇后娘娘。皇后只管像尊菩萨一样,慈眉善目地坐着就是,其他人自然会敬畏,实在没必要为那些狂蜂浪蝶争风吃醋,弄的怄怄气气的。”   皇后委屈道:“他一个月也不来几次,孩子是我一个人就能生出来的么?”   小太监隔天就把话传给了云郁知道。   他面上没有言语,心中冷漠地想:“没生儿子都嚣张成这样。让她生了儿子,立了太子,她岂不是要骑到朕头上撒尿来了?”他极度反感皇后这一心思,他不能有儿子,更不想立太子。这事他早就询问过御医。他   知道夫妻什么时候同房容易受孕,心里盘算的一清二楚,包括皇后的生理周期,他都记在心上,刻意避开危险期。   他确信她的这个美梦只能破灭了。   他已经被逼无奈,娶了一个贺兰氏的皇后。他宁愿断子绝孙,也绝不会再要一个贺兰氏的太子。   然而皇后的志气并未消磨,她自有坚实的后盾。贺兰逢春在河北的一仗大胜,葛荣手下的十万起义军,除一部分被击溃,分化瓦解,其余人尽数倒戈归顺。贺兰逢春上表,称河北境内大敌已肃清,只剩少许流寇,月余便可扫除。他留下自己的亲信贺兰麟坐镇河北,继续肃敌,自己则亲自押解叛军首领葛荣还京师。   这实在是一桩太振奋人心的消息。   六镇起义,滋扰了朝廷长达五年之久,几乎将整个帝国拖入泥淖。尤其是这个葛荣,最为来势汹汹,联合各地叛军,通过吞并松散势力和杀戮征伐,组成了一支十分强大的起义队伍,在河北肆虐纵横,折腾的帝国土崩瓦解。历经了这么多辛苦,而今总算是被平定了,云郁心中狂喜,忙令贺兰逢春立刻还京,一定要将葛荣活着送到洛阳,当众枭首,以壮朝廷声威!   葛荣被擒,对整个帝国来说,都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威慑力不言而喻。   原本以为经历了河阴之变,魏国气数已尽,云郁这个皇帝是长不了了,天下人一定会举旗而反,洛阳会陷入重围。没想到贺兰逢春出马,半年之内就平定了河北,斩杀敌军过万,生擒了贼首,帝国上下,无人不震悚。贺兰逢春押解葛荣的囚车还在半路上,洛阳已经议论纷纷,人心鼎沸。走在市坊间,连普通百姓都在无时不刻地谈论这次大胜仗。   “太原王可真是威武!当真把葛荣给擒住了,看来平定萧宝夤指日可待。”   “太原王虽作恶多端,这件事倒是立了大功。”   “原来都说皇上不该信任他,不该让他入洛,害得那么多王公大臣殒命。而今看来,这打仗的事还是非太原王不可。皇上到底会识人。”   “你们听说没有?这次葛荣能被生擒,立首功的是韩烈。”   “韩烈是谁?”   “他是太原王手下的大将。太原王只是运筹帷幄,并未亲自出马。真正捉拿了葛荣的是这韩烈。是他策动葛荣手下的将士叛变,又用计将葛荣诱到山谷中,两面夹击,才把葛荣生擒。”   街头巷尾,几乎人人都知道了韩烈这名字,传的神乎其神。   阿福听到这个消息,激动的心狂跳,脸都兴奋的红了。她听到别人夸韩烈。就像在夸自己一样。她本来担心韩烈去打仗危险,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给他求符,给他送衣裳,盼着他平安,没想到他这么厉害,居然立了这么大的功!阿福去逛了趟西市,一路全是听人在议论这事。她心怦怦地跳着,一路脚下生风地狂奔,兴奋地跑回公主府,把这事告诉了公主。   公主听了这事,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这是真的吗?”   阿福两眼亮晶晶,脸儿红红,喘着热气:“是真的!满大街上都传遍了!”   阿福把自己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公主,公主听的津津有味,兴奋不已,将琴书都收了起来,专门听她讲各种道听途说。两个人都开心极了。   这是河北起义以来,朝廷对敌最大的一次胜利。意义之大,值得所有人摆上茶盘,嗑上瓜子,不眠不休地说上一昼夜了。驸马萧综也在笑,只是笑的有几分苦涩和勉强。   这种时刻,云郁的心情反倒十分冷静了。   原先战乱未平时,他每日的心就像是一堆旺火在烘烤烧燎。而今河北战事平定,他的心就平静了很多。河北肃清,洛阳的危险暂时解除,但他知道这并不是真的结束。他一面担心局势会反复,作乱的贼寇会像水上的葫芦一样此伏彼起,一面也担心贺兰逢春。贺兰逢春凭借着河北的战役在继续坐大,扩张声威。葛荣手下投降的那数万人,现归在他麾下,如何处置?云郁绝不允许他借此扩大,把葛荣的手下变成自己的部属。否则这所谓的叛乱平定,只是换了个贼首而已。   当然,贺兰逢春现在毕竟立了大功,云郁不打算和他硬碰,他要慢慢的思索周旋这事。他现在想的是葛荣赶紧送到京,好赶在秋后行刑。以及最近和皇后闹不快,他担心贺兰逢春一回来,皇后就要去告状。   为了避免皇后在亲爱的父亲面前中伤诋毁自己,云郁决定先发制人。等贺兰逢春一进京,他就立刻召见,自己先告起了皇后的状,一通委屈,并且伤心的在贺兰逢春面前哭起来了。 第57章 做了噩梦   贺兰逢春风尘仆仆刚到洛阳, 一身灰,还没梳洗呢,就被他叫进宫去拉着手哭, 几乎有点发懵。   贺兰逢春本就是个好色之徒,极爱他的模样。因几个月未见, 看他更白了些, 简直要赶得上肤如凝脂, 面似桃花,加之近月操劳国事,瘦了不少, 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株峭拔的, 弱不禁风的梨花,几乎要随着春风摇曳。   再落上几滴泪,只把人魂魄都销了。   贺兰逢春被他拉的手, 颇有一种羞的老脸通红的感觉,心不免软了一些。   “夫妻之间的私事, 本不该为外人道。”   云郁道:“只是太原王是皇后的父亲, 便是朕的岳丈,对朕而言不是外人。朕这些月劳心国事, 何曾有半日的闲暇?只不过偶一亲近宫女,便致皇后愤恚大骂。对身边的人动辄捶楚, 肆意凌虐,只为泄愤。对朕, 更是横加诅咒, 恶语相向,恨不得朕死了。都说一日夫妻,百世姻缘, 可朕而今实在是心力交瘁。朕宁可不做这个皇帝,也不想受这非人之罪。”   贺兰逢春听他言语中提到亲近宫女,大概猜到是为后宫争风吃醋的事。他也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不由小心着言辞,出声劝慰道:“皇后想必也是爱之深……恨之切,才口不择言,说了糊涂话。她年纪小,诸多事情不懂,还望陛下担待着些。只是不知陛下所说的宫人究竟是谁?”   云郁道:“不过是个伺候起居的宫女,无名无姓,也值得太原王过问吗?”   贺兰逢春恭顺道:“陛下喜欢一个宫女,这也不是要紧的事。做皇帝哪有一夫一妻的,是皇后太过小心眼儿,臣回头见了一定劝劝她。陛下想纳妃嫔,这是好事,早日为皇室延绵子嗣。”   “不了。”   云郁叹了口气:“朕不想纳什么妃嫔。”   他面带悲色,笑道:“朕这样朝不保夕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身死人手,尸骨无存。或是说不定哪一天就被人撵下皇位废掉。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何必再牵累无辜呢?都说朕是堂堂的帝王,岂知朕在后宫中还要看妇人脸色,被妇人唾骂。不瞒太原王说,朕这些日子一直想着,不如削发为僧,好出家去。坐在这皇位上除了担惊受怕,就是操劳不休,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朕已经累了,朕想禅让。”   “陛下万万不可做此想。”   贺兰逢春听到这一段,吓的连忙跪地恳请:“陛下而今是天下人的仰望。这皇位,非陛下能担当。禅让二字,万不可再提起!一切都是臣的过失。臣无能,让陛下受累了!而今的局势正在向好,陛下怎能说丧气之语。天大的难事,臣与君同担。”   云郁面上装的很悲伤,仿佛心如死灰,其实眼神的余光向斜瞥,无时不刻不在试探、观察贺兰逢春的反应。   禅让什么的,说说而已。贺兰逢春要敢附和一个字,云郁绝对能亲手捅了他。至于什么出家,削发,更是无稽之谈,他才舍不得出家。说这些无非是故意示弱,打消贺兰逢春的戒心,顺便装可怜、博同情罢了。   不过他长的一副梨花带雨春模样,又做出这伤春悲秋姿态,演的又跟真的似的,贺兰逢春当真有些动容。一面是惶恐,一面又真觉得他也怪可怜。   自己做的事,也确实有些对他不起。   他不敢尽信云郁,当夜又把贺兰韬光叫去,验证云郁的说辞。   贺兰韬光论理,应该站在皇后这头的,但无奈皇后这人,实在是性子恶不讨喜。能得罪的都得罪了,连亲叔叔贺兰韬光对她的意见都很大。贺兰逢春一问,贺兰韬光就立刻把她的种种劣迹扳着指头数了一通,说的简直比云郁还要过分,同时提醒贺兰逢春:“太原王,皇后这样子做可不行的啊。那皇上毕竟是皇上,哪怕太原王你,见了皇上也要恭恭顺顺。她倒好,把皇上当凡夫俗子,恨不得把皇上系在裤腰带上。一不高兴,张口就是骂,说的话极其难听。别说那是皇上,就是寻常男人听了也受不了。咱们现在是巴巴地讨好皇上,唯恐他不高兴。皇后却生怕皇上对太原王的恨还不够深,一个劲煽风点火。”   贺兰逢春觉得贺兰韬光说的话有道理。   当夜,他入宫见了皇后。皇后见面就只是哭,将云郁的刻薄,还有自己所受的委屈诉说了一通。无奈她的口舌实在比不过云郁,说来说去都是一堆车轱辘话,纯是使性子,又没逻辑。贺兰逢春听了也觉得这女儿有点过分,训斥了她几句:“皇上而今后宫只有你一人,你不趁这机会,讨他欢心,尽早诞下龙种,反倒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置气。这些事不要再提了。你爹朝堂事尚忙不过来,没工夫替你理这后院子。你做皇后也有点皇后的样子,有空多反省反省。”   落英挨了爹爹骂,心里更加委屈了。   葛荣被押解进了京。贺兰逢春的意思,是当众枭首,派贺兰韬光还有城阳王监斩。云郁不肯,一定要亲自见这葛荣,当面问罪,非要骂得他心服口服,再顺理成章砍他的头。贺兰逢春跟一群大臣都劝,觉得这没必要。这葛荣是个亡命之徒,而今明知道必死,万一见到皇上,做出什么危险之举,或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那就伤了龙颜了。但云郁坚持要面见葛荣,说:“朕登基名正言顺,为君无愧天下。朕不怕他诋毁。”   众臣劝不住,只得把葛荣装在笼子里,押解到阊阖门,周围禁卫军把守。云郁穿着崭新的龙袍,来到葛荣的囚车前,见这人,已经被折腾的满脸血污,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浑身还散发着肮脏的臭气。   贺兰逢春怕葛荣会胡言乱语,让人用布条,将他嘴巴塞住。   云郁使人松开他嘴。   贺兰逢春一旁都劝,说:“还是算了吧,别让他张嘴。”   云郁道:“朕要亲自问他,为什么要造反,为什么反朕,朕要他亲口回答。堵着嘴显得朕胜之不武。”   贺兰逢春露出怜悯的神色,只得让人把葛荣的嘴放开。   云郁本准备了一肚子义正言辞的话,从大魏如何立国,如何君权神授,如何中原正统,如何奋发图强仁政爱民,自己如何天命之君云云。他准备有理有据,把这贼首骂的心服口服,好彰显自己身为人君的正义。哪晓得这葛荣狗东西,听他慷慨凛然地说了一通后,缓缓睁开结了血痂的眼皮,张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说:“美人?你便是那个新皇帝?早听说过你的名字,说你长得比女人还美。要不是我被人给擒了,等我攻下了洛阳,我要把你那些大臣全杀光,让你拿屁股来伺候爷爷舒坦。美人,快脱光了,把屁股给爷爷瞧瞧。”   云郁听的脸都黑了,一时接不上话。   周围一群大臣,听的也是脸都绿了,不忍直视皇帝的表情。   贺兰逢春则是一脸的怜悯,心说这小皇帝是个知书达理的文雅人,他心中最坏的人八成就是自己贺兰逢春了,哪见过这种畜生。早说了这人是个亡命之徒,让你不要见不要见你非要见,看嘛!自取其辱了吧。   云郁脸黑了半晌,勃然大怒,再没心思跟他好好分辨了:“把他装在囚车里,游街三日,枭首示众。”   那葛荣兴奋地高喊:“美人!我要强.奸你!我要杀光洛阳所有的男人,我要强.奸洛阳所有的女人!我还要□□你,皇帝!我要奸了你,再把你开膛破肚,把你肠子掏出来。我要把你的肉一寸一寸割下来,把你的心肝切成片,一片一片煮了吃。”   禁卫军赶紧冲上去,把他嘴巴堵住。   葛荣被杀了。   如云郁所愿,装在囚车里,游了三天街,被吐了遍身唾沫,最后砍了头,人头挂在了洛阳城门上风干,被苍蝇团绕,被鹰鸟啄食。然而云郁也蒙上了心理阴影,那天阊阖门外的画面一直在脑子里缠绕不去,夜里做噩梦,全是梦的那些。阿福在公主府再见到他时,他脸色有些憔悴,形容消瘦。眼睛里带着孩子般的脆弱。   房间里,阿福轻轻搂着他,摸着他头发说:“到底怎么了呀?”阿福以为他杀了葛荣,心情该很好的。他可是皇帝呢,说把人脑袋挂到城门上去,就把人脑袋挂城门上去。   就这,他还能钻到自己怀里来委屈呢。   阿福觉得这有些残忍,但她知道这世道本就残酷。她没法要求他纯洁善良。   她以为他是因为杀了人,心里害怕呢。她只能安慰他,说:“世上的善恶冤孽,菩萨心里最明白。咱们都只是在活命,就像老虎,狮子和豹子一样,都是为了活命,菩萨不会怪罪的。下辈子咱们投生当一棵树,这样就不会杀人,也不会被杀了。”   云郁头埋在她怀里,嘟哝说:“不是那个,我做噩梦了。”   阿福摸摸他的后脑勺说:“做什么噩梦了?”   他小声委屈地说:“梦到被人强.奸了。”   阿福噗嗤笑出声:“这是什么怪梦呀?”   “还被人开膛破肚,肠子扯了出来。”   他几乎要流泪了,难过地说:“他们为什么要那么恨我,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不认得他们。” 第58章 纠缠   阿福以为他只是想撒娇, 让自己安慰他,没想到他是真心实意的难过。他趴在她的肩上,没出声, 但是眼泪和鼻涕都出来了,蹭的她衣服上都是。   阿福也想不到他一个大男人, 也这么脆弱。   她心疼的慌, 像抚摸一只受伤的小狗儿似的, 轻轻拍着他。摸摸他的头,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肩膀, 摸摸他背:“没事的, 只是做梦。皇上身边有那么多人保护呢。没人会伤害皇上的。他们不敢。他们只是嘴上说说,吓唬人而已。他们都是皇上的手下败将,他们狗急跳墙呢。”   她看他还是伤心, 有些不好意思地端着他脖子,抬起他的头。她盯着他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 脸不自主地红了。她鼓起勇气, 凑上去,在他嘴巴上轻轻亲了一下。嘴唇柔软, 带着另人贪恋的蜜意和温度。她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哄他说:“不难过了好不好?”   他心中一动, 止住泪。   他突然发现原来哭泣是会被安慰,撒娇是会被宠爱的。这种感觉很新奇, 他从记事起, 从来没被这样对待过。没撒过娇,也没有哭泣的时候被人吻过。   母亲总告诫说:你是任城王的儿子。你父亲早死,所以你要坚强。你不能哭, 不能示弱。别人越是盼着你落魄,你越不能让他称心如意。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他一直牢记在心,从来不哭不示弱。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但其实他不懂事的时候,也挺爱哭的。走路摔跤了都要哭。   他垂下眼睛,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儿,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渴望她再吻他一下。   “我胸口闷……”   他是个男儿,到底还是感觉到害臊。他止了泪,换了个借口:“我喘不过气。”   阿福说:“怎么胸闷了?是不是坐久了。”   云郁说:“胸疼。”   阿福说:“哪里疼?”   她摸他胸口,又摸他肚子:“是心疼,还是胃疼?”   他故意装可怜说:“都疼,腰子也疼,肠子也疼。头也疼,疼的要死了。”   阿福不晓得他是装,以为他是真的疼,伸手像抱小孩似的把他抱到怀里,轻轻拍抚着,担忧地说:“是不是生病了呀?怎么会浑身疼。”   云郁害怕被她识破,还给自己找了点理由,说:“可能是昨天夜里没睡好,一直做噩梦。半夜醒来,还着了凉。早上嗓子还哑呢。”   阿福听他说话,这嗓子也不哑的呀。   然后他下一句嗓子就果真哑起来了:“嗓子还疼呢。”说话还带着鼻音。   阿福也不知道他这啥病,可又不敢掉以轻心,想了一会,说:“你想不想吃糖人?我去给你买一个糖人吧。”   云郁一听,好像可以。他知道糖人,但没吃过。小时候,母亲不让他吃那些太甜的,对牙齿不好。   他装作柔弱的样子:“你要去哪买?”   阿福说:“我那天去市上,看到有有画糖人的。”   他就像坐在窝里,等着鸟妈妈去捉虫子来喂自己的鸟宝宝一样,眼巴巴等阿福去给他买糖人儿。   阿福摸摸他头说:“你乖,我去去,一会儿就回来。”   云郁以为她真的去去,一会就回来,没想到她去了很久。他在房间里等,等了半天不见她回来,心情就有些焦躁了。从床上下来,走到门边上去看,不见影,又回床上去。反复了好几趟,才见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原来那天气热,市上又远,往返一趟不简单。她又不想被府里的人知道,是跑着去的。一口气没歇,冒着大太阳,两腿翻车轮似的跑了老远的路,生怕他等的着急。   云郁看到她回来了,顿时装作淡定的样子。   她买了不少的东西,全是些吃的玩意儿。她一样一样拿出来给他展示:“这个是糖人儿,你看它形状像不像个兔子?它是饴糖做的。还有画成蝴蝶,金鱼,凤凰的,看着很好玩的。”   云郁接过糖人,咬了一口。   他其实并不是很迷恋糖人,但他喜欢这种被人呵护、被人宠爱着的感觉。   感觉到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很重要,确定自己是被爱着的,所以他越是要装模作样地撒娇弄痴。他吃了几口糖人,感觉全是甜的,也没意思,就又看她手上。阿福见他眼神馋馋的,便腼腆地一笑,把手上的东西捧给他:“这个是糖葫芦。你喜不喜欢吃酸的?这个是酸酸甜甜的。还有这个是山楂糕,这个是栗子膏。”她说着又依次打开几个油纸包:“这个是杏子蜜饯儿,这个是玫瑰花蜜饯儿,还有一个是桃肉蜜饯儿。这家店铺做的蜜饯味道跟别的家都不一样呢,好香好甜的,又不腻。你尝尝它好吃吗?”   阿福不晓得怎么,原来没怎么样的时候,脸皮还厚点。自从两人有了那层关系,反而有点害羞了,看到他就忍不住脸红,总感觉像是摘了人家的花似的。他看她拿甜食哄自己,却不伸手,而是装短手,只把眼睛盯着蜜饯,等着她来喂自己。   阿福害羞的一笑,厚着脸皮,拈了一块玫瑰花蜜饯了喂他。他张嘴去咬,故意地嘴唇含了一下她手指。   她的手像火燎了似的,瑟缩了一下。他感觉到了,却装傻:“我还要吃一个。”   她红着脸,只好又给他拈了一个喂。   他又故意咬到她手。   脸上还是装作含糊不经意的样子。   他喜欢挑逗她,看她为自己情不自禁,心乱如麻,怀中小鹿乱撞的感觉。   这让他感觉很兴奋。   公主知道皇帝驾临府中,也知道韩福儿跟他的关系。公主府特意为他设了下榻休憩之所,云郁时常便衣来访,他若是不主动到前厅去,只躲在自己的榻所,公主是照例不来打扰他的。   吃了点蜜饯,云郁心情好了一些,说:“我昨天夜里,今天早上都没吃饭呢。”   阿福爱怜地摸着他头发说:“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云郁说:“不晓得。”   阿福笑抱抱他:“你呆着,我给你做饭去。”   他好像回到了童年里,小男孩的时候,坐在床上,等人穿衣,等人喂饭的感觉。   阿福出去了。   他昨夜一夜没休息,此时也有些困倦。他躺在床上,感觉四周特别安静,明亮的日光洒在屋外的台阶,檐下的树,叶子特别翠绿。他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睡着还是做噩梦,死亡和杀戮挥之不去。他梦到贺兰逢春,还梦到落英。梦里贺兰逢春带着很多胡羯武士冲到他宫里来,在殿前和他对峙,说:“我才应该当皇帝,你快让位吧。”落英恶毒地讥笑:“我爹爹才是皇帝,你算什么皇帝。谁稀罕做你的皇后,我是公主。把你欠我的都还来。”   梦里,他张惶地问贺兰逢春:“你造反,你是怎么有这么多兵的?禁卫军呢?”   贺兰逢春意气风发道:“你派我去讨伐葛荣,你忘了吗?现在四方的兵马都在我手里。你认输吧。”   云郁从梦里吓醒,出了一身冷汗。   这梦着实可怕。他醒来后,不敢再睡了。   这段时间总做噩梦,他已经习惯了。下了床,走到房间外面,他看着日色天光,透了一口气。   阿福在厨房忙活,煮了米饭,弄了几样菜。一个清蒸鲈鱼,一个烧鹅肉,一个干笋炖鸡汤,还有一个白水煮菘菜心儿,一样腌渍的小菜。东西倒是不稀奇,都是常见的,味道却极好。白菜掐的最嫩的心儿,鸡鹅和鲈鱼都是现杀的。阿福说:“我亲手杀的。”云郁不晓得,原来她还会杀鸡呢。   米是秋天刚出的新米,热腾腾蒸出来,在白玉般的碗里,呈现出晶莹透绿的颜色,吃着松软香甜。鲈鱼鲜嫩入味,烧鹅油酥咸香,干笋鸡汤清淡解腻,水煮白菜最是清香扑鼻,回味甘甜。云郁在宫中,食欲一直不大好,难得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忍不住多吃了点。吃了两碗米饭,还喝了一碗汤。   结果,因为他昨天一天没怎么吃东西,早上也没吃,空着肚子,突然一下子吃饱,吃的又快。没过一个时辰,就感觉肚子里撑的慌,鼓鼓的像装了块石头一样,压的肚子疼。   阿福下午,坐在床上,做针线活儿,给他缝衣裳。云郁趴在她背上难过道:“我肚子疼,我难受。”   阿福放下针线,摸他肚子,果然见他肚子圆鼓鼓的,跟怀了三个月身孕似的。阿福拿手给他拍了拍,只听到肚皮里头水声咣咣的。   阿福说:“这是吃饭急了,把气吞进肚子了。跳一跳绳,打几个嗝就好了。”   云郁说:“我才不跳绳。”   阿福笑嘻嘻说:“我给你按一按。”   云郁便躺在床上,阿福坐在床边给他揉肚子。   “你可真娇气。”   阿福说他:“像小丫头子。”   他不介意被她称为小丫头子,感觉这像是一个爱称。   他喜欢被她当小丫头子对待。小子皮糙肉厚挨得苦头,小丫头子又嫩又娇。   他不安分。   毛手毛脚。眼睛盯着她,身子平躺着,手却不老实地伸出来,一会摸摸她手,一会碰碰膝盖,一会拿脚去勾她脚。阿福怕人看见,把手缩回来了,他又去扯她的衣服,把她衣服扯散了,肩膀露出来。   阿福红着脸把衣服扯回去,他又盯上了她的裙子。   他简直像个八爪鱼一般,剁了这个手还有那个手。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一下,放松放松。 第59章 情话   阿福被他纠缠的受不了了, 伸手拍打了一下他手:“你别闹。”   “想你……”他一双漂亮的眼睛专注看着她,手锲而不舍地去攀扯她衣襟,故意诱惑的语气说:“你的嘴巴好甜。你上次亲我, 亲的我好舒服。”   阿福专心给他揉着肚子,说:“你不要逗我了。”   “真的。”   他说:“你嘴巴里是含了蜜饯儿吗?为什么那么甜。”   阿福低着头, 脸红笑:“你想干什么呀, 你不许花言巧语。”   他松松地拉着她的手, 故意用指尖去挠她手心。   阿福看他一个劲找事儿:“你拉着我的手,我怎么给你揉呀?你肚子又不疼啦?”   云郁说:“一只手。”   阿福说:“我一只手可使不上劲儿。”   云郁说:“那你坐近点。”   阿福迫不得已,只得挪了挪身子, 坐近了点。   他这下逮到了。   阿福发现他像个孩子似的, 把自己当成他的玩具了,一个劲儿地捣乱。拉拉拽拽,愣是没完没了欺负自己。阿福被他逗的, 一会眉头紧锁,一会咯咯直笑。阿福像只小兔子似的被他揉来揉去, 结果他下手没轻重, 一下把阿福掐疼了。阿福惨叫一声,假装生气瞪他:“不要闹了!”   她眼睛瞪的圆圆的, 他还坦然单纯的眼神,说:“软软的。”   阿福说:“疼!”   她又打他手, 教训说:“你老实一点。你不是肚子疼么,怎么还这么不老实。”   云郁累了, 闭目休息了一会。   阿福帮他揉肚子, 揉了半个时辰,他似乎还是不大舒服,便起身下了床, 说:“我去外面走走。”   阿福也不管他,说:“你去。”云郁呆在房里,想碰她,肚子又疼,憋的难受,索性去找莒犁说话。   天气好,姐弟一同在园子里散了散步。   云郁关心她和驸马的感情,面上笑的淡然,问的问题却尖锐:“我听说驸马近日不高兴。”   莒犁笑了笑,说:“皇上是从哪听说?”   云郁笑而不语。   他自登基后,十分用心,虽说外面战乱不休,但洛阳毕竟是皇城。这一亩三分地,他还是牢牢掌握在手里的。   不论是宫里,还是朝廷,或是官员家中,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哪怕是公主府也有他的眼线。   萧赞的情况他当然知道。   “葛荣死了,他怕下一个,就是他他叔叔萧宝夤。”   云郁笑了笑:“他和萧宝夤都是南齐宗室的遗孤,叔侄还指望着能齐心协力,恢复南齐。萧宝夤若是也死了,他要恢复齐国的梦,可就彻底泡汤了。”   莒犁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弟弟你是为这个忌惮他吗?”   云郁笑道:“我忌惮什么。天下这么大,魏国这么多年来,也不过就仅占了长江以北的半壁江山。长江以南是原来是南齐,现在则萧衍的地盘。南齐当年与我魏国也是建交,彼此结为友邦的。虽偶有冲突,却谁也吞并不了谁。你告诉他,不用指望萧宝夤。萧宝夤不是什么好东西。萧宝夤自己想当皇帝,一心想窃夺他的南齐继承人的名分。跟这个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如果真有一天能有机会灭掉萧衍,恢复齐国,朕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朕的许诺可比萧宝夤靠谱多了。”   云郁说:“朕可以借他兵马,可以帮他出兵。前提是他得帮朕,解决眼下的麻烦。近日南梁有探子传来密报,说南梁明春可能会大举出兵,要北伐。朕可能会派他南下就任,到时候你跟他一起去。他跟萧衍应该是鱼死网破势不两立了,不过还是得防着。你去看着他。他若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你随时写信告诉我。”   莒犁见他满心眼都是算计,有些苦涩道:“弟弟你和他,都是功利心重的人。你们都是一心想着报仇,想做人上人,不甘屈居人下。只是为什么要让我做这些呢。我们是夫妻,感情会蒙蔽理智,冲昏头脑。”   云郁道:“除了阿姐,我还能信得过谁呢?我知道阿姐跟我一样,咱们都是一个父亲生的,心里装的只有家族的兴盛。婚姻,罢了吧,朕已经看淡了。”   他从园中,采了一朵芍药,别在莒犁头上。   莒犁腼腆地一笑,微微侧着头任他打扮:“这花都快要谢了,你才肯来赏。”   云郁说:“好花年年有,值些什么。”   “咱们去下棋吧。”他说。   他看到园中有亭子,石桌上摆的有棋盘:“好久没跟阿姐一道下棋了。”   阿福在房中做衣裳,感觉时间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坐在身边乖乖地把她看着。好像只是出去解了个手。   阿福说:“你回来啦?不继续转啦?”   云郁说:“转累了。”   阿福说:“那你睡一会嘛。”   云郁说:“我想你了。”   才出去一趟,回来,又黏起人来了。   阿福说:“想我干什么呀?”   云郁因吃了饭肚子不舒服,所以才不得不出去散步。转了几圈,肚子消化了,念头又上来了,又开始纠缠她。阿福想干点活,早点把手上的袍子绣好,硬是被他缠的不安生。比他出门之前还要过分。阿福推他:“你不要闹我嘛,等我忙完。”   当然没用,最后两人还是腻腻歪歪起来,又接着午饭后的话题。阿福脱了鞋坐在床上,盘着腿,云郁也脱了鞋。   阿福摸摸他肚子,平了。   阿福说:“我坐着了,你要干什么呀?”   云郁目光专注说:“想看你。想跟你说话,想抱你。还想跟你脱了衣裳……”   阿福伸手堵着他嘴,笑:“你不许说这个!”   云郁说:“你脱了衣服比穿着衣服好看。”   “你还说!”   云郁继续说:“从上面看你的时候,特别好看。”   他张嘴去咬她的手指,用鼻子去蹭她的手掌,专门撩拨她:“你不想我吗?”   阿福别过头,生气一撅嘴:“你还说!不理你了!”   云郁说:“你最近好像越来越漂亮了。”   阿福悄悄回头,瞅了他一眼。云郁见她脸圆而小巧,骨肉均匀,皮肤看着白嫩了不少,眉毛青青的,好像是特意修过,用黛子描过。嘴巴也比平常红。头发也梳的很可爱,还戴了朵红绒花儿,浑身透着少女的甜美和娇嫩。   云郁忽然说:“你今天是不是涂了粉了?”   阿福噗嗤一声笑了,立刻背过身去。云郁爬起来,伸着脖子要往她脸上盯:“好像还专门打扮过。还画了眉毛,嘴巴还涂了胭脂。”   阿福捂着脸,羞耻地大叫:“我没有!”   云郁说:“是不是为了我才打扮的?”   “你讨厌!”   阿福双手蒙着脸,羞红了脖子说:“人家本来早上刚见你也是这么个模样,以为你会喜欢,结果你都没注意!人家不好意思,过了一天都忘了,结果你又看到了!还要一个劲说说说!”   云郁扑到她身上,抱着她,笑刨根问底说:“是不是?是不是给我看的?”   阿福羞完,噗嗤又笑了一声,鼓起勇气,大声说:“是!”   她怕他取笑她,厚起脸皮,勇敢地说:“就是给你看的,不行吗?”   云郁抱着她腰说:“我要脱了看。”   阿福突然兴奋的一笑,扭过身子,伸出手臂抱住他脖子,嘴巴凑上去,和他接吻。 第60章 小马儿   阿福快乐的像只小鸟, 一边唱着歌儿,一边把浴桶搬进屋里来,用小桶一桶一桶注满水, 然后服侍他洗澡。   云郁坐在温暖的水中,感觉浑身无比的舒适。她一边拿水瓢往他身上浇热水, 给他擦背, 一边唱歌。他听她唱的是一首北方草原的民歌儿, 调子悠扬悦耳。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他听的魂销神摇, 酥了骨头, 伸手欲抱她,心动说:“你是我的马鞭吗?”她却手轻轻一抬,撩开他, 笑嘻嘻说:“我才不是你的马鞭呢。我是一只小马儿呀,得儿哒得儿哒。你要是累了呀, 我就驮着你。你要是不理我呀, 我就自己去吃草。”   他摸着她的光滑的头发,语气充满爱怜:“小马儿, 毛光水滑的小马儿。”   他抱着她,兴奋不已, 热情洋溢地叫:“活泼健壮的小马儿,咴咴叫的小马儿, 腿长长的小马儿。你是我的坐骑了, 让我骑到你的背上。”   过了几天,云郁单独把韩烈召进宫一趟。   韩烈因上次河阴之变的事,着实有些怕他的, 听他召见自己,心里虚得慌。他不敢进宫,特意去问贺兰逢春,贺兰逢春刚起床,洗了脸,坐在桌前吃早饭——茶、咸酥酪配烤羊肉和大饼子。他大张着腿坐着,一脸放心说:“去,他叫你去你就去。你擒葛荣立了首功,他现在还能杀你不成?说不定是奖赏你呢,去吧。”   韩烈自从河阴之变,差点送了命之后,行事小心谨慎多了。   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一个独光棍,背后又没有靠山。不论是贺兰逢春,还是皇帝,想要他的命,都只随心情而已。万不敢以为自己是太原王的心腹,或是立了点小功,就骄矜自傲。所以这次哪怕亲手擒了葛荣,他也不敢表功,而是使劲地奉承着贺兰逢春,拼命把功劳让出去,走一步路都要请示,生怕贺兰逢春认为他居功自大。   贺兰逢春对他的表现自然很满意,颇有提携他的意思。韩烈见他同意自己进宫,便恭敬地行了个礼,后退着出了贺兰逢春的客厅。   贺兰逢春身边左右幕僚看他这个狗腿子,胆小怕事的样,心里都笑死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韩烈是把好刀,但他毕竟不是太原王的嫡系。太原王会用他,却不会信他。这次讨伐葛荣,明明他立的功劳最大,结果太原王却把他召回了京师,让贺兰麟坐镇河北。把葛荣的余部也尽归属了贺兰麟,韩烈可什么都没捞着。也难怪他这么束手束脚的样。”   韩烈进了宫,云郁问起他河北作战的事。   云郁的态度,比先前好多了,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差点杀了这人。韩烈是第一次入宫面圣。他本就出身低微的人,突然置身这金銮殿中,被皇权的威严震慑着,几乎腿都有点抖。   皇帝是个年轻聪慧的人,外表温文,俊美无俦,仙姿飘逸,骨头里则刚烈强势,像一把开了锋的刀,一个眼神,一句话,都像是在索命。   “朕听说,你原来是葛荣的手下?”   韩烈听到皇帝这句话,背后的汗毛都瞬间立了起来。   这话问的太有深意了。   云郁道:“其实第一个赏识你的人不是葛荣,而是破六韩吧?破六韩拔陵被杀了,你转投了葛荣。你在起义军中呆了至少三年,最后才转投贺兰逢春麾下。朕对你的了解没错吧?”   天底下所有皇帝,最恨的都是起义。   韩烈惶恐不安地道:“臣,臣自幼丧父,家境穷困,无以为生。后来破六韩拔陵起义,朔州沦陷,臣为了求生,不得不归降了破六韩。”   云郁道:“你是朔州人。”   韩烈低道:“是。”   云郁道:“朕有一个朋友,她也是朔州人。你们应该认得。”   韩烈隐隐猜到他在说谁,却不敢应答。   “人为钱死,鸟为食亡。也是人之常情。”   云郁叹了口气,目光审视地看着他:“只是破六韩起义平定后,朝廷不但没杀你们,还将起义军民迁到河北定居,给予土地和粮食。朝廷如此厚待,你们不感激,为何还要再次聚众,煽动造反?你不但参与其中,还成了葛荣手下得力的大将。”   韩烈如坐针毡了,手心捏的微微出汗。   “云洪业是宗室皇亲,混入叛军中策反,差点将你们一网打尽。云洪业在叛军中呆了半年,他认识你,和你是兄弟,常在一起喝酒吃肉。他想策反你,一起诛杀葛荣为国立功。可惜,他信错了人。你出卖了他。是你杀了云洪业,帮助葛荣再次重举义旗。广阳王云渊受命平叛,也是被你所擒,后被葛荣杀了头祭旗。”   他道:“你不仅在太原王手底下是个有能力的人,你早在葛荣手下时,就是个有能力的人。多少英雄好汉死在你手里。否则以你的出身和经历,太原王怎么会看上你呢?”   韩烈彻底站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只是当时时殊事异,臣等各为其主。”   云郁道:“你说各为其主,朕要告诉你,这天下只有一个主。这个主就是皇帝。”   韩烈反应很快,赶紧道:“当时是太后执政,天下无主,所以人人各为其主。而今陛下登了基,天下就有了主,所以臣才会跪在这里。”   这马屁拍的圆融极了,云郁笑了笑。   “你起来吧。”   云郁似卸下了防备,扭头看他道:“太原王是爱才之人,不介意你的出身。朕难道就不是爱才之人吗?”   韩烈提着袍子站起来,头仍然低着。   云郁道:“云洪业,云渊,都是朕的同宗手足。他们因你而死,按理说,朕该杀了你,替他们报仇。你在河阴,撺掇太原王登基,使任城王始平王身死,连累朕也差点丧命。不过这件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君若无其心,谁敢度之?你而今擒葛荣立了功——”   他叹了口气:“朕不赏你,也不罚你,就功过相抵了吧。”   韩烈忙拱手道:“臣谢陛下隆恩。”   接下来,气氛便缓和多了,君臣继续对话。   他问一句,韩烈答一句,也不敢多说。   “朕很好奇。”   云郁道:“你在葛荣手下当的好好的,他很器重你,封你大将军,你为何还要转去投奔贺兰逢春?”   韩烈道:“叛军每攻下一城,只图烧杀掳掠,不思安抚民众,体恤百姓。把老弱病残杀死,把丈夫征为民夫,把女人成群结队地掳到军营里淫辱,吃奶的婴儿,用刀尖挑起,抛到空中,以此嬉笑取乐。所过之地,但见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百姓们闻风丧胆,无人不厌恶唾骂。葛荣不但不约束部下,反而一味地纵容。臣屡劝不果。谁人不是父母生养,谁人没有至亲骨肉。这样的队伍,即便有十万人,百万人,也只是一群强盗,又岂能长久。太原王治军严明,又能体恤百姓,臣才下定决心投奔。”   云郁神色惨淡道:“在天子的土地,发生这样的事,是朕之过。”   韩烈道:“不是陛下的过,陛下当时尚未登基。冰冻千尺,非一日之寒。”   “冰冻千尺,非一日之寒。”   云郁听到这话,心里冷嗖嗖的。   “以你之见,冰已经厚结千尺了吗?”   韩烈知道他心思,安慰道:“臣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陛下是非凡之君,必能行非凡之事。”   “说得好。”   云郁赞赏道:“太原王手底下的将领,一个你,一个贺兰麟,朕印象最深。”   韩烈临退下时,云郁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知道葛荣是不是有断袖之癖?”   韩烈:“……”   韩烈知道他是为那日阊阖门的事生气,有点尴尬道:“这,臣也是听说。”   云郁道:“你去吧。”   韩烈退下了。   黄瑾看着韩烈背影消失,近前来,道:“这人倒是个人才。”   黄瑾进言道:“陛下要不要试着拉拢他。他跟那个韩福儿,有些渊源。”   他提到韩福儿的名字,声音压低了些:“这人出身低贱。略微给他些荣宠,他不定会感激涕零。”   “你没看出来?”   云郁不置可否道:“这是棵墙头草。云洪业当初不也极力拉拢他,和他称兄道弟,最后不也被他出卖了吗?”   云郁冷道:“这人聪明,行事果断,能屈能伸,且极擅审时度势,永远站在强者的那一头。这种人没有忠心的。可以利用,却不可以交心。而且他虽有将帅之才,背后却无宗族凭仗,比起贺兰逢春还差远了。他跟贺兰逢春碰,是鸡蛋碰石头呢。这天底下没有不靠宗族,仅凭自己一人孤军奋战就能成事的。”   黄瑾道:“陛下说的是。”   云郁道:“这人可以用。不过朕不喜欢他跟韩福儿扯上关系。”   黄瑾道:“奴婢明白了。”   云郁为葛荣骂他的事极不爽,特意颁布了一道律令,禁止官员蓄养男娼,违者免去官爵。凡鸡.奸者一律论罪,抓进官府打二十大板,还要在脸上刺鸡.奸者的字。一时弄的全洛阳的断袖都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郁:我看谁还敢搞基。 第61章 找人   云郁不希望韩福儿跟韩烈扯上关系, 然而这血肉关系,是杜绝不断的。   韩烈回京后不久,阿福还是见到了他。有一天她去集市买东西, 在一个卖风筝的小摊附近,和韩烈碰上了。她想买风筝, 韩烈恰巧也在买风筝。阿福拿了一只蝴蝶风筝, 韩烈拿了一只美人风筝, 两人都没想到在这个地方,闹市之中能遇到彼此。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时都愣住了。   阿福看到他的脸。   他晒黑了。   这几个月打仗, 应该很辛苦, 他整个人看起来都粗糙了很多,胡子也没剃。他已经是个完全的成年人,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韩三郎了, 但阿福还是从他目光中看到了熟悉的光芒。温柔的,充满关爱的。   她想喊他, 却不知该怎么喊。想躲他, 也不知该怎么躲。   她只能傻傻的站着,直到一声马鞭子响, 有人策马过集市,大喝:“让道!”韩烈赶紧冲上来, 抓着她手往自己怀里一拽,说:“当心。”   阿福猛一下撞在他胸口, 感觉他胸膛宽阔厚实, 结实的,像座小山一样。他手抓着她的手,手掌温暖又有力, 就好像童年那个带给她无尽保护和安全感的人又回来了。   日思夜念,牵肠挂肚的人……   “哎,你们拿着风筝,到底买不买啊?买就给钱,不给就把东西还回来。”   两人正叠在一起,一边卖风筝的小摊主见他们拿风筝一直不给钱,等的着急,便发话了。阿福经了这一提醒,正要去解荷包掏钱,韩烈忙拦住了她,说:“我来付吧。”   韩烈道:“多少钱?”   摊主道:“一共二十个铜板。”   韩烈掏出了二十个铜板,数了数交给摊主。   两人各拿着一个风筝,沿着集市散步,起初都有些沉默。   韩烈没话找话:“你给谁买风筝?”   阿福说:“当然是我自己买来放着玩了。”   他扭头问韩烈:“你呢?你给谁买风筝呀?是给你家里小孩子的吗?”   韩烈摇摇头,说:“孩子不在洛阳。是我自己闲的无聊,想买来自己放的。好久没有放过风筝了。”   两人莫名的,都同时回忆起了少年时,一起在草原上放风筝。那时候的风筝是自己用纸糊的,只有几根竹子,和一张富人家捡来的破纸,根本就飞不起来。可该是好高兴,韩烈带着她,用一根绳,拖着那个竹架子和那张纸,就在荒草地上奔跑,开心地笑,弄的灰头土脸,身上都是泥。   那是她就想着,有钱了,一定要买一个真正的风筝放。   阿福说:“你自己一个人放风筝吧?”   韩烈道:“自己没事做,自己一个人放。”   “你也一个人放风筝么?”他看着阿福。   阿福本来想买了风筝,回去讨好莒犁,或是等下次见到云郁,跟他一起放的。听韩烈说自己一个人放,感觉怪孤单的,她便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有伙伴,只跟着点了点头。   “你有别的事吗?”   韩烈道:“反正都买了,要不咱们放风筝去吧。”   阿福跟着他出了城,一块往山坡上去。她也不知道去的是哪,是韩烈带的路。天气好,艳阳高照,但并不热,空气凉爽,凉风习习。阿福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韩烈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人专心放风筝,目光都看着天上的纸鸢。   还是无言。   尽管曾经是至亲至爱的人,然而太多年没见了。对阿福来说,几乎有点近乡情怯。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表达。   他现在不一样了。   她现在也不一样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她已经不是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娃,可以拉着哥哥的手,被他背着,抱着,在他怀里尽情的撒娇,甚至缠他,亲他,希求他的宠爱。   时光被抽走了这么多年。   她猛然从小女孩变成了大人,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同他相处。   山坡上开了很多野菊花,黄的蓝的。阿福蹲下身子,摘那小野花,韩烈在她背后,忽然叫道:“四儿。”   阿福摘花的动作顿时停了,半晌回过头。   韩烈正站在一片蓝紫色的野花中,目光真挚地看着她。   阿福站着,久久不动,韩烈踏着花草,慢慢走上来,站在面前。他伸出双手,紧紧将她搂到怀里。   “四儿,你都不想念阿兄吗?”   韩烈低声道:“阿兄想你。你在干嘛呢,为什么不说话。阿兄还以为再见到你,你会很高兴,会扑到阿兄怀里来。没想到你这么安静,安静到阿兄不敢认你。你是怎么了。”   阿福心里酸酸的。   她本以为自己能克制的,假装不在意,假装不那么重要,假装这已经是一段过去的记忆,跟现在不怎么相干。然而当韩烈抱着她,熟悉的温暖团聚在周身。当她听到他的话,幼年的感觉全回来了。她忍不住有点想流泪的感觉。   她眼睛湿润,眼眶里涌出炙热的泪珠。   她极力管住自己眼泪不掉下来。   太羞耻了。   韩烈却不觉得她羞耻,而是抱着她,轻轻抬手,替她抚摸脸颊,擦拭眼泪:“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阿福哽咽道:“没人欺负我。”   她有些难过,又感动,道:“我只是长大了。”   长到多大呢?   大到他已经娶了妻,生了子,大到自己也已经有了心上人,不再是少女。   韩烈说:“你哪里长大了。你还这么小,还是小丫头。”   阿福道:“对不起,我上次不是故意装不认识你的。那会在宫里,我害怕。”   韩烈道:“哪有对不起。是阿兄欠你的。要不是你,阿兄这条命早就没有了。”   “你怎么这么傻。”   韩烈道:“你不知道那剑是要人命的吗?为什么要冲上去,为什么要挡在前面。你是小丫头,应该是阿兄保护你,你为什么要犯傻。要是你真为阿兄送了命,阿兄会痛苦后悔一辈子。”   阿福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害怕你死。”   “以后不许再犯傻了。”   韩烈道:“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能承担,不要你来承担。”   他松开阿福:“我看看你的伤,伤的深吗?”   伤口在胸前。虽然是亲人,但毕竟已经是大姑娘了,阿福不好意思让他看,只说:“伤早就好了,我没事情的。皇上待我很好,特意让御医给我治的,用的都是好药。”   韩烈道:“皇上待你好,为什么待你好?”   阿福不敢告诉他自己跟云郁的事情,怕他知道会着急,只含糊撒了句谎:“我在皇上身边当差,皇上为人厚道的。”   这个借口很拙劣。   韩烈自是听出了其中的不合理。但她不肯说,他也不强求。   “只要你没事便好。”   韩烈道:“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阿福点点头。   “我给你捎的衣裳,你收到了吗?”   韩烈也点头:“收到了。没想到你都会做衣裳了。”   阿福说:“闲来没事干。我还给你做了靴子,还有两件袍子,回头带给你。”   韩烈拉着她手笑:“这些年经历了多少事,都比不上今天见到你高兴。”   阿福有些羞涩:“对了,你现在住哪?”   韩烈道:“我在京中赁了所宅子居住。”   韩烈感慨道:“本来一回洛阳,我就想来找你。可是不知哪里去找,又怕你躲着不肯见我,不肯相认。心里闷的慌,想起你小时候爱放风筝,就想一个人去放风筝,没想到当真就遇见了你。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心里想见的人,一定会出现在面前。”   阿福去了韩烈赁住的宅子。   宅子不大,就一个小院,好处就是离太原王的府邸近,可以随时候命。   阿福进了院子,才发现里头野草长的比人还高,院落里也荒凉衰败的很。只有一个老仆人,在那慢腾腾地用铲子除草,厨房里清锅冷灶,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这哪里像是人住的地方,分明是蜘蛛住的嘛!   简直是盘丝洞。   这韩烈,把自己弄的跟蜘蛛精似的。   连睡觉的房间里,进去都是一股发霉的味。   韩烈对此的解释是:“我平常也不在洛阳,回来也就住几天。反正每天要去太原王那里,我都是在太原王府上蹭饭,也懒得找厨子。太原王府上的厨子手艺好,做的饭好吃。”   阿福说:“那你也不能天天在人家那吃嘛。”   韩烈脸皮厚,无所谓。   阿福说:“那仆人会做饭吗?”   韩烈说:“仆人只做自己的饭。做的难吃,我不吃。”   阿福说要做晚饭,韩烈听了倒高兴,跟她一块出门去买菜。在集市上买了只活鸡,买了蛋,还有葱,买了些蔬菜,外加一块羊腿肉。韩烈拎着一大串肉和菜,两人回了宅子里,打开厨房。韩烈是干得贱役的,烧火做饭样样都会。于是一个挑水,一个刷锅,一个清洗案板,一个扫地,把厨房收拾出来。韩烈抱来柴火,生火开始做饭。   那仆人见男主人竟然亲自下起厨来,都惊呆了,在门外探头探脑偷看。   阿福烫了一壶烧酒。   韩烈看她拿了两个杯子,都斟满了,伸手阻止她说:“你姑娘家,就别喝了。”   “没事的。”   阿福笑嘻嘻说:“我喝酒从来不会醉的,就跟喝水一样,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阿福低头说:“见到你高兴,陪你喝点。”   韩烈端着酒杯,目光沉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感觉眼前明媚的少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她五官长开了不少,底子还是原来的没变,但眉眼比幼年时,少了点稚气,多了些秀丽之色。身材已经完全是大人了,身子骨窈窕纤细。   韩烈望着她,轻道:“你样子变了。”   阿福说:“真的吗?我自己都感觉不到。”   韩烈说:“变漂亮了。”   阿福不好意思笑:“哥哥,你又取笑我。”   “你小的时候,脸上,这,有个小坑。”   韩烈指了指自己脸颊上:“你小时候爱笑,一笑就有小酒窝,很可爱的。现在好像看不分明了。”   阿福说:“哥哥,我现在不可爱了吗?”   韩烈笑:“还是可爱的。”   他说:“你小时候头发黄,现在变黑了。那会你瘦瘦的,整天跟着我在外面跑,晒的身上黢黑的。但你的脸晒不黑,脸蛋儿总是透着光。你的眼睛长得特别好看,眼仁特别黑,眼睛大大的,眼睫毛卷卷的长长的。谁家的小孩都没有你长得好看。”   阿福觉得自己小时候其实长得不好看。因为太瘦了,瘦骨嶙峋,看着跟个小鸡崽似的。偏偏两个眼睛长得特别大,大的像两个黑洞。别的小孩会嘲笑她,说蝙蝠会飞到她眼睛里去。阿福听到这个话,吓坏了,又害怕又伤心,还扑到韩烈怀里哭。她觉得自己很丑,但韩烈总说她好看。   阿福说:“你不是哄我呀?我小时候那么丑。”   韩烈认真道:“不丑的,很可爱。不然哥哥怎么都那么疼你。”   屋里静默了一会,韩烈空腹喝酒,阿福小口吃菜。韩烈说:“既然找到你了,我想送你回并州去。”   阿福心咕咚一下,顿时有些不安了,小声道:“为什么呀?”   韩烈说:“我过段时间就要随太原王回并州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做什么?哥哥嫂嫂在并州安的有家,你想住多久住多久。洛阳是是非之地,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   阿福放下筷子,有些心慌了:“我不想回去。”   “你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吗?洛阳又不是你的家,你留在这永远是异乡人。亲戚家人见不到,出了什么事,又没人照顾你。哥哥离得远,也没法保护你。”   阿福小声辩驳了一句:“我不是一个人的。”   她低着眼睛,动作有些扭捏的小女儿态。   韩烈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你在洛阳有心上人了?”   阿福道:“我这么多年,一个人在洛阳,也呆的习惯了。你不在我身边,我也没出什么事情。再说我在这里也有认识的人,也有朋友,干嘛一定是心上人啊。”   韩烈道:“你一个人在这,算怎么样呢?总要回家里去的。哥哥给你准备了嫁妆,等回家了,给你相一门好亲事,你下半辈子就有靠了。”   阿福说:“我不想要。”   韩烈这样精明的人,怎会看不出她的心思。他甚至已经猜到那个人是谁,只是不敢说出口。   韩烈道:“你喜欢的,是个贵人。”   阿福默然不语。   韩烈道:“他要是真对你有意,就该三媒六聘,娶你过门。他要是对你无意,就该斩断情丝,放你自由。他两样都做不到,你跟他,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这样做是在害你。听哥哥的话,咱们离开这,不要再跟他牵扯。他那样的身份,咱们高攀不起。”   阿福说:“我没有想高攀他……”   韩烈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阿福迷惘道:“我……我也不知道……”   她平常不太想这件事,可是韩烈一提,她也跟着迷惘起来了。   韩烈认真道:“你要是想攀龙附凤,只想嫁个贵人,享点荣华富贵,哥哥还能想办法帮你。你若是偏偏认准了他,阿兄怕是也为难了。阿兄不怕告诉你,陛下和太原王之间,早晚会有一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弄不好还会两败俱伤。太原王称帝的野心,连路边的野狗都知道了,陛下恨他入骨。陛下只是眼下不得不利用他。等四方的战事一结束,就到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时候。太原王也不会坐以待毙的,而今正在积蓄力量。现在就为接手河北的事情,已经闹的脸色难看。陛下不想让贺兰麟坐镇河北,太原王偏偏不肯收手,双方都是寸步不让的性子,一旦硬碰硬,你知道是什么结果。到时候不光是陛下和太原王的事,整个洛阳,甚至中原百姓都会遭难。而今天下,诸侯群雄并起,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何况洛阳是兵家必争之地。连我都不敢保证跟着太原王就一定能长久,无非是暂时栖身罢了。”   阿福再次默然不出声。   韩烈道:“你考虑好了,这次离京,我便带你走。”   云郁当天下午出宫来的。   他本来是想来看阿福,到了公主府,没见着人。   去问公主,公主正午睡起床,在对镜梳妆。公主把丫鬟叫过来问,丫鬟说:“她说出去买风筝了。天气好,说等公主起床了陪公主一块放风筝呢。”   云郁说:“去哪买风筝?”   “就是东边的集市上。”   东边的集市不远,就算走的再慢,半个时辰也回来了。这会都已经是傍晚,她午饭过后出去的,到现在都过了半日了,人还没回来。   云郁顿时担心起来。   公主听说她去了很久,也着急起来了,连忙让家人去找。把集市都找遍了,也没有找着人。   云郁有些焦急之色:“她经常一个人出去吗?为何不让人跟着?”   公主看他脸色不好,也有点不安,说:“这府里呆着无聊,何况你又不在。你十天半月才来一回,她也不晓得哪今天会过来。她是个活人,身上长着腿,出去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机灵着呢,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不会丢的。兴许是碰上熟人,或是遇上了什么事情,给耽搁了。要不你先回宫,我回头找着了告诉你。”   云郁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后厌恶她,万一她被皇后盯上了呢?”   云郁一想到这个可能,就坐立不安。   公主道:“皇后不至于吧?”   云郁道:“你忘了她是怎么对待潘贵嫔的?”   公主说:“你别着急,我立刻多派点人,出去找就是了。”   公主这边,把府上的下人都派了出去找,一直到天都黑了,也没找着线索。云郁饭也吃不下,等到夜里,实在等不了了,心事重重的回了宫。   他去了一趟皇后那。   皇后正在一个人用膳,桌上的烤羊肉已经冷了,上面凝结了一层白白的油脂,米饭颗粒已经变硬了,清蒸鲈鱼摆在盘子里。一桌子菜,看起来不像美味的食物,而像一桌精心摆弄过的动物尸体。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作呕的感觉。   他甚至不敢靠近她,只远远的站在一旁,心中充满了畏惧和别扭。   皇后见了他,冷嘲热讽:“皇上有闲心过来了?”   她的语气,分明带着厌恶。   她的爱和恨,都是不加掩饰的,云郁显然是听出来了。   他确定自己不爱这个女人,并且永远也不会爱。狠话说出了口,反而看开了。   毕竟是夫妻,他不想太难看。他对她的态度缓和了很多,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虽然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同床共枕,已经冷淡的像陌生人。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   他心目中的夫妻,是应该互相信赖,彼此恩爱的。他有种道德上的负疚感,觉得自己不应该冷落妻子,去爱别的女人。妻子有过,丈夫应该教导,而不是这样冷淡放弃。这跟他自幼所受的父母熏陶、孔孟之道相违背。然而他早就是被神佛抛弃的人了。他已经不在意,也不信这些东西。他不需要这些虚伪的道理,他只相信权力。这世间人人自利,他要做一个彻底自私自利的人。仁慈和善良,是不见血的刀,会要了好人的性命。   “朕只是想问你……”   他有些为难地开口:“你有没有见过韩福儿。”   皇后冷漠道:“那个贱人,不是被你藏起来了吗?你来问我要?”   云郁道:“我只是问一问,你说没有就没有。”   皇后道:“怎么,那个贱人丢了吗?真好,别是死了吧。一个小贱人,看把你着急成了这样,连我这脏污下不得脚的地儿,你也纡尊降贵来了。真叫人吃惊。”   云郁和气道:“朕知道了。朕就不打扰皇后了。”   云郁前脚刚走,皇后后脚就开心起来。她见云郁在找韩福儿,高兴地想:真是恶有恶报啊,那个小贱人不会真跑了,或者真丢了吧?她高兴地拍起了巴掌:“好哇!真是天大的喜事!老天爷还是有眼的,分得清善恶!”快乐的差点要翩翩起舞。   立刻美滋滋的让人去给她煮甜汤喝。   云郁担忧了一整夜,饭也没心情吃,朝事都搁下了,甚至不惜厚着脸皮,去看了皇后的脸色,挨了一通讥讽,最后把御史中尉的人都派去寻找了。所以当他最后得知从侍臣口中得知韩福儿跟韩烈在一起,去了韩烈家里时,他整个心情都是灰的。 第62章 到访   云郁微服出了宫。   他带着黄瑾, 和两名侍卫,往韩烈的住处去。   他知道自己来的太荒唐了,为了一个婢女, 不顾身份,亲自跑到大臣的家中。但他管不住自己。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 非要亲眼看到她才能安心。   他一路走, 一路都在回想河阴之时,他用剑刺向韩烈,而她扑过来挡在剑前的画面。她毫不犹豫, 义无反顾的样子, 好像无所畏惧。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那么勇敢,还是个女孩子。那剑刃那么锋利,她居然一点都不怕。受了那么重的伤, 流了那么多血,是有多么深的感情才会促使她替他送死呢?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在那一刻, 隐约对她动心的。他也想要一个能为自己义无反顾的人。   如果自己是韩烈就好了。   她那么在意韩烈, 她会觉得韩烈比自己更重要吗?   他心里很恐慌。   他很害怕自己在她目中不如韩烈的地位。   他是皇帝,他要装作刀枪不入遍体铠甲的样子, 他不能让人发现自己是脆弱的,空虚的, 需要从一个女人的爱抚中得到温暖和慰藉。   他到了韩烈的宅子外。   他将左右摒退,自己一个人来到院门前。   他鼓起勇气, 纠结了很久, 最后还是敲了门。一下,两下,三下, 他听到里面有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头一抬,对上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睛,正是阿福。   韩烈跟她并肩站在一起,云郁看着面前的两张脸孔,恍惚觉得有些做梦似的。   阿福也意外,看到他,先就是一愣,紧接着一脸做贼心虚的表情。她知道云郁不喜欢韩烈。她身体不自主地紧张起来,手指捏紧了,说话也有点磕巴:“你……你怎么来了。”   她吃惊,一旁的韩烈,则是更吃惊了。   “陛下……”   韩烈连忙施礼:“臣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陛下恕罪。”   韩烈看了看他身后,空荡荡的并未看见人。韩烈有点懵。   云郁道:“朕能进来吗?”   韩烈连忙道:“舍下寒微,陛下莫嫌弃便是。陛下快请进。”   云郁往院子里望了几眼,踏步进去了。韩烈在一旁殷勤的相迎:“陛下快请。”   韩烈大概也是没想到云郁会突然微服到自己家中,自是感动,荣幸之至。他一个小小的七品武官,能得太原王赏识都是万幸,而今见到了云郁,就跟见了神仙下凡一样,喜的脸都红了:“陛下怎想起来臣家中。”   韩烈高兴的声音发颤:“臣太意外了。”   阿福贼心虚,站在一旁,低着头都不敢说话。   云郁假装不认识她,跟着韩烈进门。   阿福讪讪地尾随其后。   进了门,之间饭厅里的桌子上摆着一壶酒,还有一桌子菜。   云郁看那桌子上摆的鸡汤、熏鱼和烤羊腿——两个凳子,两套碗筷外加两只酒杯,酒菜已阑珊。他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只貌似随和地笑:“这么多菜。”   韩烈不好意思道:“都是舍妹随便弄的,也不知道陛下要来。”   “舍妹……”   云郁目光转过去,这才看了一眼韩福儿,意味深长道:“这就是令妹吗?”   韩烈高兴解释道:“舍妹同臣自幼分离,也是今日,才刚相认。是喜事,所以才喝了点酒。”   云郁点头:“原来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看来朕来的巧了。”   “韩福儿。”   他叫了一声:“给朕倒酒。”   韩烈听他叫阿福的名字,恍然大悟道:“原来陛下认得舍妹。”   云郁道:“韩福儿一直在朕身边当差。不过朕也是刚刚知道你们的关系。”   有一边的杯子沿上,沾了一点红色的胭脂唇印,他知道那是阿福用过的杯子,便将那位子坐下了。   “朕许久没喝过酒了。”   阿福听了,有点慌。她知道云郁是从来不喝酒的,连忙劝道:“要不算了吧,这酒喝了醉人的。我去倒点茶,或者煮一壶酥酪来。”   云郁道:“不必了。朕今日想喝酒。”   韩烈刚要说“换一个杯子”,他自己已经提起酒壶,将那喝残了的酒盏斟满,仰脖子就是一杯。   “这酒好苦。”   韩烈道:“这是微有些苦,酒味倒是不错。”   韩烈再次替他斟满,把自己的酒杯举起:“臣敬陛下一杯。”   阿福在一旁,看他们喝酒。   云郁道:“今日没有旁人,只有你我。咱们私下,不论君臣。朕不怕跟你说几句实话。”   他自斟自饮,坦然道:“朕在河阴时,虽然曾拿剑指着你,差点将你捅了个透明窟窿。但朕并不恨你。太原王想让你替他背黑锅,把河阴之变的罪给揽了,朕就顺他的意,借坡下驴。反正这个锅总有人要背,是不是你韩烈,并不要紧,朕只要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否则天下人怀疑,还以为这事是朕的指使。太原王手下那么多将领,不是你韩烈一个人在撺掇进言。为何背黑锅的是你,不是贺兰麟不是别人,因为那些都是他亲信,只有你韩烈是个外人。说到底,是你倒霉罢了。河阴之变死了那么多人,是你韩烈一个人能唆使的吗?”   “屠杀朝廷。”   他道:“三千王公,整个魏国的上层贵族,所有朝廷精英,这么多人被杀,别说你韩烈,哪怕是太原王也做不了主吧?正常人听到这话,都会以为这人是个疯子。如果不是当时的形势,人人都想这样做,那你韩烈只怕刚提出这个话,就得掉脑袋。如果不是所有的部将都想杀人,太原王也不敢这么做。一切时也势也。朕当时敢出城,洛阳那三千朝臣,敢到河阴去迎驾,不是愚蠢,只是他们跟朕一样想不到人会变成疯子。正常人做事会考虑后果,衡量利弊。他们料定太原王不傻,不会做发疯的事。”   他笑了笑:“孰知一群人要发起疯来,是谁也拦不住的。”   韩烈道:“臣等当时都是一时糊涂。至今想起,心有余悸。若非陛下力挽狂澜,臣等早就自食其果,死无葬身之地了。”   云郁淡然道:“为君者当心胸宽阔,能容四海,朕连太原王都没有怪罪,自然也不会怪罪于你。你和太原王都是于国有功之人,一切罪,既往不咎。朕欣赏你的才能。”   他举酒敬了他一杯:“只要你能够体恤朕心,为国尽忠,朕该用你的地方照用,该赏你的地方照赏。朕做事向来讲求实际,只看将来,绝不翻旧账。”   韩烈有些感慨,屈膝跪下,施礼道:“陛下胸怀大度,视微察巨,洞若观火,臣自愧不如。”   云郁刚刚好饮了三杯。   “今日便罢了吧。”   该说的话也说了,他从容站起身,挥挥袖道:“朕去了。”   韩烈道:“臣送陛下。”   云郁摆摆手道:“不用恭送。”   翩翩然,像朵云似的飘出门去了。   阿福看见他走了,连忙跟韩烈说一声:“哥哥,我也走了,你不要等我了。”   韩烈叫道:“你去哪?”阿福扬声说:“不用管我,你早些休息,我回头再来寻你。”大步追出去。   云郁酒量本就不好。一杯晕,两杯醉,三杯倒。在屋里时,自然强撑着,出门时整个人已经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从头脸,到手脚心都是火辣辣的,浑身烧的绯红,太阳穴也跳的突突的,心好像要从嗓子眼里挣蹦出来。他看到道旁有一棵大树,忙走过去扶着树干。一股作呕的感觉从胃里涌上来,他张口吐了点酸水儿。满嘴又是酒味又是酸味,那滋味撬动嗅觉,别提多难受了。   阿福忙追上来,扶着他,心疼地拍抚他后背。   她要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只是万分歉疚。   她难过地低着头,他额头抵着树干,满脸通红,醉醺醺的,手却伸到背后来,热热地抓住了她手。   “对不起……”阿福回握着他的手。   她太了解云郁了。   他嘴上说不恨,其实心里又怎么可能不恨。因为是一群人,不是某一个人的罪,所以就不恨了吗?河阴之变,那么多的亲人都死了。太原王那些人,包括韩烈在内,都一心想让他死。一人一刀,每一刀砍在身上都是真真的。而今要他自己主动替韩烈脱罪,等于是从自己身上剜肉。   她愧疚着,他却转过身来,不顾自己一身的酒气,将手搂着她身子抱住。 第63章 你完了   落英本以为韩福儿跑了, 哪知道空欢喜一场。听说云郁半夜出宫去寻她,气的头上都要冒烟儿了。   韩烈即将要随贺兰逢春北归,阿福去宫中, 和云郁辞行。   阿福是考虑再三,才下定的决心。   而云郁听到这话, 惊呆了:“你要走?”   “是。”   “你去哪里?”   “跟阿兄一道, 回并州。”   “并州……”   云郁道:“是韩烈让你跟他一起走的?”   阿福说:“是奴婢想去。”   云郁的眼神透着危险, 他好像是察觉到敌人的豹子一样,浑身毛悚起来了。   “为什么?”   他语气有些生硬,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知道自己即将要被抛弃, 他整个脸色是不甘心, 不相信。   “朕待你这么好,你有什么理由要走?”   阿福知道他会不高兴,但也低估了他反应激烈的程度。   “我留在洛阳也没用。”   她跪在云郁面前, 诚恳道:“奴婢身份低微,连自己都不能保全, 还要靠陛下小心翼翼的呵护。除了惹皇后生气, 影响太原王和陛下之间的关系,奴婢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奴婢走了, 陛下才能做该做的事情。”   云郁道:“朕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阿福道:“同皇后重修旧好。”   云郁道:“重修旧好?”   他语气冷漠极了, 阿福肯定地回答了一句:“是。”   云郁冷笑道:“你倒是说一说理由?”   阿福道:“陛下是想继续任用太原王,跟他永结同心, 还是想有朝一日杀了太原王?”   “永结同心又如何, 要杀他又如何?”   “陛下如果要跟太原王永结同心,就必须跟皇后重修旧好。而今朝廷是靠陛下跟太原王在支撑的,天下人都在观望, 在试探陛下跟太原王的关系。如果陛下跟太原王的感情牢不可破,敌人便不敢挑衅生事。一旦陛下跟太原王的关系有了裂缝,敌人便会趁虚而入。南梁入春后马上就要兴兵。陛下这段日子昼夜不寐,厉兵秣马,就要为了应对这场战争。如果南梁军队攻来,陛下跟太原王之间却生了龃龉,导致朝廷内讧,后果不堪设想。”   她见他不语,继续说:   “如果陛下要杀太原王,就更得跟皇后重修旧好。这样才能麻痹太原王,隐藏自己的意图。放对方放松了警惕,才能一击即中。否则皇上任由自己和皇后交恶,与太原王不满的意图如此分明,让他充满怀疑,做足了准备,陛下又怎么可能得到杀他的机会。何况太原王党羽甚众,以陛下之力不可能将他们全部消灭。最好的办法是杀太原王,再安抚其余部,引为己用。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当步步为营,徐徐图之。皇后若能生子,早立太子,陛下会有斡旋之机。”   这些话,是她在心里思考了很久的。   她不太会说这些严肃的话,但她想,这样的事,是必须要一字一句地斟酌,不能信口开河的。她甚至用笔打了草稿,改了又改,她才刚学会了写字,连用成语都害怕用错了。   云郁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用词,他只是很生气,感觉一颗心冰凉冰凉的。   云郁冷笑道:“那你呢?回并州去,韩烈给你准备了嫁妆。你把朕忘到一边,过你的太平日子去了?”   阿福抬头望着他,目光黑漆漆的带着水意,道:“奴婢见到陛下的那一眼起,就没有太平的日子了。”   云郁那时,正在为南梁出兵的事焦头烂额。   萧衍派大将陈庆之护送北海王云颢北归,争夺皇帝之位。朝廷和地方州郡,不少人闻到风声。   他感觉到强敌环伺,而背叛已经开始了。   北海王跟贺兰逢春不一样,北海王跟他都是宗室出身,有即位的资格。原来支持他,帮他一起对抗贺兰逢春的宗室大臣随时可能倒戈。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他逐渐有点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这个时候韩福儿说要走,像一根针,刺激了他因连续数日不眠不休而变得极度脆弱敏感的神经。   阿福跪着。他走上来,突然伸出手,往她脸上抽了一巴掌:“你是觉得朕这一仗会败给萧衍,所以你要走?还是觉得朕会输给太原王,所以你要走?”   他下手不重,是在极力克制着力道,但又终于失去了控制。他的手都在颤抖,眼睛里遍布血丝:“你的命都是朕给你的。当初在河阴,不是朕手下留情,你早就死了!韩烈大逆不道,朕为你,饶了他的性命。朕如此真心待你,你现在有了靠山,要弃朕不顾了?”   他怒气腾腾道:“你当朕是什么人?”   阿福遭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起来。   她仰头,呆呆地看着他,有些诧异,有些迷茫。那目光仿佛在遥望星河。   云郁恨恨地瞪着她,脸脖子都是红的:“谁要是敢背叛朕,朕就杀了他。”   他说的那个他,专指她。   他恶毒地说:“你想走。有好处时,便来媚笑讨好,花言巧语,朕要落难了,你就摘的干净了。朕会让你称心如意吗!朕会那么大度,放你自由?朕告诉你,朕就是死了,你也得留下来哭灵,留下来给朕收尸。”   阿福茫然道:“你是这样看我的吗?在你心里,我是那样的人吗?你把我的心都拿去了,我还能再给谁呢?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我不会去嫁人的。太原王的兵马在并州,我哥哥在并州也有很多朋友,我跟他一起去,我会劝他,让他帮你的。”   “他是骗你的。”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太狰狞了,害怕把她吓跑。他小心放软了语气,蹲下来揽着她肩膀,说:“他只是想带你走,让你离开我。”   “你以为就凭你一个小丫头,能左右的了大局吗?”   他道:“只要朕还有可利用的价值,他们就会想方设法支持朕。云颢是和朕同堂的兄弟。太原王,还有你哥哥韩烈,他们在河阴杀了人,云颢是带着那三千冤魂来找他们索命来了。他们是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不用你去劝说,他们自然会想办法保住朕的。若是形势发展太糟糕,朕在他们眼里必败无疑,没有了利用价值,他们必定会另选旗帜,另立新君。你能阻挡的了吗?对他们而言,你无足轻重,像只蚂蚁一样可以随手捏死。对朕而言,你是至宝。”   他捧着她的头,搂在怀里:“你不要操心那些事,你只要做朕的小小鸟。”   阿福抬起手,手心向他,道:“我发誓,我永生永世都不会离开陛下的。刀山油锅,我都陪陛下。绝不会背叛你,自己苟且偷生。要是违背此誓,让我万剑穿身,烂了骨肉。被人剥皮抽筋,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去,让我永世不得超生。你就让我跟哥哥去吧,你的小小鸟它会长大的。它要自己长出翅膀来。它要去经风历雨,它不要永远躲在你的庇护下。”   云郁彻底暴躁了。   他气的浑身颤抖起来,像个小牛犊子一样,狠狠地冲回帘幕后去。阿福伏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不一会儿他掀开帘子又出来了,赤着脚,手里挽着一把剑。他一手执着剑鞘一手握剑柄,“唰”地一下拔了剑出来。阿福以为他要杀自己,一时动也不敢动,哪知他手臂一抬,却将剑锋横在自己脖颈上,眼睛红红,怒瞪着她说道:“你走一步试试!你走,我就不活了!”   阿福迷茫道:“您这是在干什么呀?”   那雪白的剑光一闪,她顿时吓的懵了,一把扑上去,抱着他腿,声音几乎要哭出来了:“您糊涂了!您是皇上,我只是区区一个奴婢。您为了我,这么做不值当。奴婢求您了,您别这样,您别伤着自己了。”   她攀着他腰爬起来,想去夺他的剑,却被他按着天灵盖儿推开。她眼泪鼻涕都出来了,跪在地上:“是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你知错了?”   他冷眼瞥着她,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好像她说错一个字,他马上就要抹脖子。   她拼命地点头,哭说:“我知错了。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别生气了。”   “真的?”   “真的!”   “你不走了?”   韩福儿哭道:“我不走了。哪我不走了。我就算死了,也埋在这不走了。”   云郁肩膀垂了下来,手中的剑哐当落地。   他脚步轻飘飘的,自己嘻嘻地笑了起来。他没看她,转过身,眼神飘忽,含笑坐到床上,有些痴痴呆呆的样子,韩福儿凑上去抱着他,含泪拍着他的脸蛋,关切着问:“您是怎么了,中了邪了?”云郁望了望她,露出一个得逞,又得意的笑:“我刚刚是逗你的。我的命这么金贵,我怎么可能轻易就死。你可真好骗,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阿福眼里的泪一下子止住了,惊惧不安地看着他。   云郁两眼放空,傻笑着,自言自语似地说:“我只是想试试你,看看你为我着急,掉眼泪的样子。你就这么爱我?生怕我自杀了?你想什么呢?女人如衣服,朕会为了一件儿衣服自杀?朕是皇帝,将来的路长着呢。我连儿子都还没生,香车宝马美人如云,快活日子都没过够呢,我能死?”   云郁抬起她下巴,问到她眼睛里:“你说,你爱我什么?你是不是在想我,是不是做梦的时候都梦见我?”   阿福脸上凉凉的。她抬手抹了一下泪花,有些委委屈屈地说:“你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啊。要是你不死了,我还是想回家去的。”   云郁听她还要回家去,登时又翻了脸,蹭地站起来,大叫道:“我的刀呢!把我的刀拿来!”阿福吓得赶紧勒住他:“您别找了!别找了!我不走了!无论如何都不走了!”   挣扎了半天,他才平息了怒气坐下。   “你完了。”   他恢复了虚迷迷的笑意,对阿福说:“韩福儿,你完了。你没药可救了。” 第64章 真心假意   阿福感觉他有点心神不宁, 只得轻轻搂着他。不论他表现的再可恶再气人,她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刚刚情绪激动,这会大概累了, 神情呆呆的,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他浑身冰冷, 身体僵直着。阿福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自从出宫后, 她见到他的时间不多, 他也很少向她吐露心声。每次见面,他都只是很沉默地搂着她,要亲亲, 要抱抱, 要温存一下。像个缺人疼的小孩子。   她知道他最近很辛苦,处境有些艰难。   阿福轻抚着他的背部,心情惆怅极了。   “我要拿你怎么办。”   她摸着他头发, 喃喃道:“整天就喜欢演戏,拿捏人。老爱装腔作势的, 一点都不讨人喜欢。还老喜欢说一些过分的、让人伤心的话。把别人刺疼了, 你心里才高兴。”   云郁怔怔的不语。   他听到了。   但他假装没有听见她说话,眼睛也不眨, 头也不偏。就脸皮很厚的呆着。   阿福低着头看他的脸。棱角分明的脸,柔软白皙的皮肤, 干净漂亮的嘴角,桃花绽放的眼睛。她一肚子的无奈, 最终只化成了叹息。   他是她的心头肉, 再坏在可恶也是心头肉。   殿外听到打雷,突然降起了大暴雨。   阿福本想出宫去的,云郁搂着她道:“不要走, 留下来。”   阿福哄他:“皇后知道了要生气的。”   云郁将头埋在她的胸前:“她管天管地,连朕跟谁在一起她都要管吗?随她的便,朕不怕她。”   那雨实在是太大,阿福一时也走不得。云郁精神有些萎靡,一直蜷在她怀里不做声。阿福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他脸有点发烫。   阿福感觉他好像生病了,低声问道:“你觉得热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有些疲倦地摇头:“累。想睡觉,又睡不着。一躺下,脑子里就嗡嗡的,浑身像漂浮着。可能是最近太累。”   阿福问:“晚上吃了什么?”   云郁摇头。   阿福道:“晚上没吃东西吗?”   他说:“没胃口。从早到晚都是事儿,心烦。”   阿福说:“再烦也要吃饭呀。不吃饭身体怎么受得了。”   他常年都是这样,心情烦闷,食欲不振,失眠,早就习惯了,因此连自己生病了都不知道。阿福再次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又摸了自己,感觉他是有点烫,说:“要不让御医过来看看?”   云郁摇头:“别了,朕没病都要让他们给治死了。”   阿福看他烧的不算厉害,可能是着了风,便扶他躺下,拿被子给他身子捂着。外殿有火炉子,生着火,阿福用小火给他熬了一点粥。怕他吃不下腻的,就放了一点葱丝和姜丝,熬的香香的,端到床前来给他吃。   他其实好久都没怎么认真吃过东西了,只有她在的时候,他才感觉食物有滋味一点。吃了小碗粥,他有些倦了,阿福抚着他,说:“累就睡吧。”   他身上有点汗湿了,她拿湿热的棉巾给他擦了擦。摸到他身上时,她感觉他又瘦了,摸着全是骨头。这么高的个子,瘦的跟个美人灯似的。她坐在枕边摸着他头,哄他睡。   那头落英听到韩福儿进了宫,就坐不住,生气说:“他把那个贱人召进宫里来了。”   韩福儿自进了太华殿,就没有出来,落英忍气吞声地洗了澡,坐在镜子前梳头。一边梳,一边让小太监盯着那边的情况,随时来报。   她梳了一晚上头,把头都要梳秃了,韩福儿仍然没有出来。   太监过来报,说:“皇上把奴婢们都遣了,殿中没人,也听不见说什么。不过这会还没出来,应该是歇下了。”   落英气的再也忍不下去,把梳子往妆台上一丢,声音带着哭腔:“他太过分了!我找他去!”   太监见她又要犯傻,连忙拦着她:“娘娘,这怎么能成,皇上已经歇下了。娘娘不能去。皇上会生气的。”   落英道:“凭什么不能去?我是皇后,我偏就要去,看他搞什么鬼名堂。他生气,我还生气呢!”   太监道:“娘娘,外面下着大雨呢。奴婢们都淋湿了,娘娘可别去遭那罪,淋湿了身体,落了病就不好了。”   落英那脾气,哪拦得住。周围一群太监宫女围着劝她,硬是没把她劝住。让人拿了厚披风,喊四个小太监抬来轿子,风风火火闯到太华殿去了。外面雨声大,阿福隐隐约约听到喧闹,好像是皇后的声音。   云郁已经睡着了。   外面是黄瑾在拦着的,皇后的语气十分愤怒:“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黄瑾声音低了一个调,显得十分温和谦卑:“陛下已经睡了,奴婢们不敢打扰。皇后明天再来吧。”   皇后道:“睡了?跟谁一起睡的?”   皇后怒道:“那个贱人是不是在里面?”   电闪雷鸣,雨声哗哗的,显得人说话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几乎要被淹没。这场雨下的太大了,阿福感觉气氛不大对劲,她知道皇后嘴里骂的贱人是她。她想要站起来,右手却被人握着。她刚一动,云郁便拧着眉偏了偏头,有几分要被吵醒的样子。他难得睡一个觉,阿福生怕他醒,赶紧坐回去,小心翼翼抚摸他手。   殿外仍没有消歇,声音反而更高了。   几个小宦官一起冲上去拦着皇后:“娘娘,您不能进去。”   落英气得都斗鸡似的道:“我为什么不能进去,我就是要进去。他不肯来找我,我来找他还不行么?”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何况还在气头上,那宦官虽说听云郁的命令,又哪敢对皇后动手。拦了一阵拦不住,直接闯进了门。阿福知道不能多呆了,松开云郁的手,起身往殿外去迎。   皇后怒气冲冲看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还是她确实长大了些。落英感觉几个月没见,她模样漂亮了很多。她刚入宫的时候看到这韩福,感觉是个土土的丫头,样子憨憨的,皮肤有点黄有点糙,也就是有几分清秀罢了。然而不知是不是夜里灯烛太暗,落英感觉她变白了很多。远瞅着那像小圆脸儿白白的,嫩嫩的,一双眼睛格外黑亮,目光亮晶晶,像有两颗小星星,眉毛乌黑,饱满红嘟嘟的嘴巴。头发也黑漆漆,顺滑光亮。落英感觉她长高了些,整个模样长开了。   她不知为何,感觉一股恶气冲上天灵盖儿。   她不肯承认自己是嫉妒。她本以为不过是个寻常的土丫头,云郁不过是吃腻了山珍海味,偶尔去打个野食尝尝鲜,没想到这丫头而今会变得人模人样。她本来底子就长得好,骨架子细,身子窈窕,手脚修长,只是原本穿的粗陋,且年纪小,不爱照镜子打扮。冬天冻夏天晒的,脸儿有些粗糙。而今大了,情窦初开,有了些女儿心思,在公主府呆了这么久,学了些梳妆打扮,自然模样大变。她自己天天看自己当然觉察不出,云郁时常见她,感觉她漂亮了些,看熟悉了也没觉得什么。倒是落英,因为好久没见她,乍一下看到,反差很大,便感觉眼睛和心灵都受了点刺激。   黄瑾仍是劝:“娘娘今日还是回去吧。”   落英扭头骂道:“你住嘴!别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狗腿子,成天手脚不干净,心里不用在正道上,就知道给你主子抹屎擦屁股,弄的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在跟前。回头我就让皇上下旨,把你们一个个撵出宫去。”   黄瑾低着头没出声。   阿福见她声音太大,恭了恭身道:“陛下刚睡了,娘娘还是别吵醒他了。”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美人儿了。”   落英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用厌恶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瞧你长的一副温顺无害的样子,骨子里却是个骚.货,专勾引别人的男人。”   她伸手,照着她脸一巴掌:“这天底下没男人了吗?你非要缠着他不放?也是,你想攀高枝儿。你掂量着她是皇上,就想抱着他的大腿,好混个什么嫔妃,美人当当。可惜你不配,只要有我在,你就永远别想当妃子。你永远都是个臭奴婢。你就算跟他生了孩子,也只能当私生子。”   阿福被她一巴掌打的,头歪到一边。   她咬着唇没说话,眼睛低着不看她。   落英嘲讽道:“怎么了?不吭声了?我上次打你,你不是很会顶嘴的吗?这次怎么变哑巴了?”   韩福儿低着眼,眼眶有点微微发红。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利。她眼下需要自保,她不打算跟皇后起冲突,这对自己有弊无利。她只低声道:“娘娘说的都对。”   落英冷笑:“怎么,你承认自己是骚.货,承认自己勾引别人的男人了?”   她失望地说:“他头一天夜里还在我怀里,搂着我,跟我亲热,第二天就骑到了你身上。你难道不觉得恶心吗?你是不是以为他很爱你,他是你一个人的人?他也会抱我,我们也亲密无间,熟悉对方的每一寸。你跟他做过几次?有三次吗?我们天天在一起,夜夜欢好。你知道他在床上时会冲我笑,唤我的名字吗?他还会抱着我上床,还会亲我的脸。”   韩福儿心猛然针扎似的痛了一下。她佯装镇定,红着眼睛劝她说:“娘娘还是回去吧,陛下已经睡了,不好吵醒他的。”   落英飙泪,不管不顾地冲着帘子内大叫:“云郁,你出来,你给我说清楚。我知道你没睡,你不要躲在里面。”   阿福看她急了,连忙振作起精神,阻拦她:“娘娘您还是回去吧,陛下真睡了。”   “你滚开!”   落英推搡了她一把,大步往殿内去。   她刚要掀开帘子,只见云郁正从帘后出来,穿着单衣,赤着脚,他手里拿着块素色的帕子,是刚才睡觉时阿福敷在他额头的。此时摘了,脸上透着高烧的红晕。阿福看出来他状况很不好,可能病又重了,但落英没看出来。落英看他脸脖子绯红,只当他是一脸春情,说不定是刚干了什么龌龊事。   落英指着阿福质问道:“你把这个贱人带进宫里是什么意思?你说过的只爱我一个,不会宠爱别的女人的。你自己亲口说的话忘了吗?你把她藏在公主府就算了,你还把她弄进宫里,还让她在寝宫留宿。”   她伤心地流泪说:“你是个骗子。”   阿福立在那,有些无措。   她完全没有预备要听到这样的谈话。她素来只晓得云郁跟太原王不和,跟皇后之间也常常争执,三天两头吵。但他们夫妻之间的秘密,私下里说什么话,做什么保证,她自然无从得知。   她心里有些憋闷。   她知道云郁这人,总是人前一副脸,人后一副脸,平常跟那些大臣打交道,都是装模作样,嘴里也没几句真话的。但阿福总以为他在爱情上是很真诚的,不会撒谎和骗人。   云郁看着她的眼泪,心中冷漠麻木,声音沙哑道:“我生病了,这种时候你也要来闹吗?让我清净一日吧。”   落英恨恨道:“你别装了!你生病了还有精力把这个女人弄到宫里来。我只不过质问你一句,你便要向我讨清净。你这段日子,我连你影都见不到,你过得还不清净吗?”   云郁听到那句别装了,气的要昏过去。他张嘴想要说什么话,却被一阵咳嗽给堵住了。阿福慌了神,赶紧去拍他胸口,着急道:“您就别出来了,生了病,回床上去躺着吧。明知道身子不舒服非下床做什么。”   落英看他咳嗽的厉害,声音也有点变了,怀疑他可能真的在生病,自己可能真的误会了。她犹豫着要不要住嘴,却看到韩福儿搂着他,一副关切至极的样子,仿佛他们才是一对爱人。她心中的嫉妒和恨意又再次占了上风,说:“你生了病,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叫她来?”   云郁直起腰,气的满脸通红,愤怒道:“朕答应你,后宫只留你一个人的位置,不立妃嫔。朕答应你的事朕做到了,你还要怎样?”   他嗓子疼的像被刀割开了:“你这样子逼我,你是要让我死了你才甘心吗?朕是个活人,不是你们父女俩手里的玩物。朕不是马和骡子,要被你拴在树桩子上,连跟谁交.配都要按照你的吩咐。你是皇后,你爹是太原王。你爹他想做皇帝,你想让男人一心围着你转。你们爷儿俩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去吧。朕不干了,你们去干去吧。你想要一千个一万个男人围着你转都行。别说当皇帝,当天王老子都行。”   他把手中的帕子掷在地上。   落英泪眼汪汪看着他:“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云郁道:“听不懂去问你爹,让他给你解释。”   落英伤心地大哭着出了太华殿去了。   云郁躺回床上,闭上眼,彻底不说话了。   阿福想安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见他不理自己,只得低道:“奴婢出宫去了,奴婢今天不该来的。都怪这场雨。”   殿外雨声哗哗的。   云郁面朝床壁,背对着她,声音细若游丝道:“你去吧。”   阿福点头:“奴婢去了。皇上保重。”   云郁道:“保重。”   阿福道:“奴婢想问一句,皇上对奴婢说过的话,是真的吗?还是只是说着玩的。皇上是真的心里喜欢韩福儿,还是只是为了跟皇后置气,或只是心中愤懑,抑郁不平,所以拿韩福儿泄愤。”   云郁眼睛睁了一下,眼皮撩起一个看起来有几分轻挑的弧度,半晌,又重闭上,道:“你想当它是真的就是真的吧。” 第65章 遇袭   阿福点点头:“奴婢明白了。”   她道:“不论陛下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奴婢说的都是真话。路是自己选的,当初既说了心甘情愿,不论陛下怎么回答, 奴婢都接受。”   云郁沉默了一下,缓缓回过头去。   他伸出手, 轻轻抚摸了她的脸颊。   她低垂着眼眸, 隐忍着情绪的样子, 看起来特别惹人怜爱。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叩动了一下。眼睛盯着她红润的双唇,他心中的欲念动了动,慢慢将脸凑了上去, 想含住她唇。她只是一动不动, 也不回应,在他嘴唇即将要碰到的那一瞬,低声说道:“时候不早, 奴婢去了。”   云郁的动作停留在半空中,她低头站了起来, 转身去了。   外面下着大雨, 雷声没有一点消歇。   云郁见她走了,赤着脚, 披衣又下了地。他望着她的背影,叫声:“黄瑾。”   黄瑾应声, 缓缓从帘后出来:“陛下。”   她身影单薄,像只孤雁。他自己像只孤雁, 他不甘寂寞, 所以要把她也变成孤雁,这样他们就能够凑成一对。他知道自己终于是把她也拉下水了,心里却并没有十分高兴。   黄瑾道:“主子有什么吩咐?”   云郁望着她走进雨里:“你没看到这么大的雨吗?去给她拿把伞, 把朕的那件狐裘披风给她。”   黄瑾道:“是。”   阿福在雨中走了一会,黄瑾追出来了,叫住她,递给她一把伞,并将一件柔软雪白的披风披到她肩上。阿福有些心不在焉,道:“公公,不必了……”黄瑾道:“收下吧,是陛下的心意。”阿福只得道:“替我谢过陛下。”颔首致意,出宫去了。   阿福去给韩烈送行。   韩烈听她说不走了,问:“你想好了吗?他是皇帝,他待你不见得真心。”   阿福点了点头:“我想好了。即便不论感情,只为同朋一场。他现在正在难处,我这会离开,心里也过意不去。左右陪他熬过这一段,我心中无愧。以后再踏上别的路,也是有始有终,脚底也是干干净净的。”   “阿兄相信你。”   韩烈拉着她的手,认真道:“记住一句话。你在这世上,不是你一个人。你还有亲人,还有哥哥。不论发生什么事,不管你愿意跟谁,将来嫁的好不好,或是受人冷落白眼,哥哥都不会嫌你。受了欺负了,一定要回家来。你想嫁人,哥哥就给你找个好夫君。你不想嫁人,哥哥就养你一辈子。”   阿福一直以为这么多年不见,跟哥哥已经生疏了,直到听到这句,眼睛发红,鼻子有些微微发酸。韩烈问她:“怎么了?”她摇头:“没怎么。风吹的眼睛疼。”韩烈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抱抱,摸摸她后脑勺说:“没事的,别难过。哥哥不怪你。”   韩烈说:“你长大了,女儿家有自己的心思。这些年,哥哥也没在身边照顾你,也不了解你想什么。你不想跟哥哥回去,哥哥也理解你。就是记着,人生在世,别把路走死。再难的事都有商量回圜的余地。”   阿福用力点头:“你放心,我知道的。”   阿福送他到城外,自己一个人回城。   正走在半途中,官道边的树林里突然蹿出来几个蒙面人。阿福吓了一跳,没来得及说话,那人一手捂着她的嘴,将她挟持,用绳子捆起来。其余人拿出一个大布袋,将她套进口袋里。飞快地抬着上了一辆马车。   阿福感觉马车在颠簸,车轮行驶的很快。她什么也看不清。她透过布袋子,模模糊糊能看见外面的树,还有道路,但她不认得路,不知道这是哪。这些人好像走的是条小路。马车穿进了树林子,道路更难认了。她心里害怕极了,拼命地挣扎大叫,嘴里被塞进了一团布,根本叫不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停了,她被人抱了下来,摘了身上的口袋。   这地方很偏僻,一眼望不到头的竹林。此时她身处竹林旁边,四周望去,长满了野草,荨麻。她看到一座废弃的房屋,已经快要倒塌了,房前屋后长满了一人高的蒿草,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住。竹林边还有几座废弃的荒坟,看着阴森可怖。   一个蒙面人摘了脸上的布,阿福以为会是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没想到还是个样貌挺干净的人。男人,年纪不大,二十来岁,没长胡子,眉毛淡而稀疏,相貌非常普通,没有让人印象深刻的特点。阿福莫名怀疑他是个太监,她常年在宫里,跟太监非常熟悉。   是下意识,也说不出原因。   “看她也活不过三天了,让你死的明白点。”   这人态度傲慢,走近道:“看清楚哥几个的模样没?到地下见了阎王,问你怎么死的,别指错了人。”   “这儿附近是乱坟堆子,方圆数十里都没有人烟,你叫也没有人听见。”   那人把她嘴里的布塞取掉:“看到那荒宅子了吗?那宅子没人住,里面有个地窖,一会把你关到地窖里去。”   阿福瞬间飙泪。   “大哥,您就放了我吧。我真没钱。”   “你还没明白是不是?我们要的不是钱,我们抓你,有人出钱。你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得罪贵人。而今落得这个下场,你自认倒霉吧。”   那人打量她脸和身段:“模样倒是长得不错,可惜了。早死也好,这一世命贱,活着也没什么用处,下辈子投个好胎,兴许还能享享福。”   阿福道:“谁让你们抓我的?是皇后吗?你们不能杀我。”   那几个蒙面人充耳不闻,推搡着她进了荒宅:“这地方,只有鬼能找着你,活人铁定找不着。把你关到地窖里,过三天没水,你就咽气了。过七七四十九天,尸体就腐烂了。过上三年五载就只剩一堆白骨。一个小宫女,死了也没有人会知道的。”   阿福突然意识到这是谁的指使了,她使劲挣扎着,大叫道:“你们不能杀我。我不是宫女。”   那说话的人好笑道:“你不是宫女?”   “那你是谁?”   阿福语气坚定道:“我是陛下的女人。陛下很珍爱我,我不见了,他一定会派人找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杀了我,陛下早晚查出来,一定会让你们偿命。”   那几个人都隐约露出了惊惧的神色。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收拾一个不听话的宫女,却没人告知他们这人跟皇帝之间的关系,乍一听这话,都有些心惊。阿福恐惧恳求道:“你们放了我,这事就当没发生,我不会说出去。”   那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虽有些害怕,但事情已经做了,哪敢中途收手:“别听她的。咱们是奉命行事。”   阿福被强行关进了地窖。   阿福慌了,大叫救命,然而除了头顶上钉子钉木板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  给很多不敢看虐的朋友。   1、本文he,he,he。重要的话说三遍。这篇是正儿八经的he,比我以往的任何一本he都要he。   2、是的,要开虐了。虽然我自己本人对虐的承受度挺高的吧一般很多人说虐其实我心里感觉都麻麻的,这有啥虐的啊。不过也明白很多小伙伴确实接受不了,可以养肥或者等完结什么的。 第66章 忧心忡忡   她在地窖里, 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她以为那几个劫匪离开了,便开始大喊救命,但实际那几个人并没离开, 而是在附近生了一堆篝火,拿了几只番薯烤着吃。一边吃一边听她叫。   她叫了一下午救命, 那几个劫匪在附近守着。听到她叫声断断续续的。起初还是挺有求生欲的, 她叫了一会, 歇口气,积攒了力气,又继续叫。   几个劫匪交换了一下眼色, 议论说:“她还挺能喊的。”   一个说:“没事。等到明天她就叫不出来了。”   继续守着。   这附近的确是荒凉无人烟。等太阳落了山, 天色阴了,空气就冷嗖嗖起来。山林里传来凄厉的鸱枭声,还有巨大的野兽叫声。几个劫匪冷的搓起了手, 一个劫匪说:“听说这山里很多狼,这天黑了, 狼该不会出来吧?”   “要不咱们还是回去了吧。就算没狼, 这野外这么冷,大晚上的, 冻也冻死了。”   其中一个人说:“那不行。主子吩咐了,要在这一直守着, 守够七天为止。咱们要是回去了,半夜里来什么人把她救走了怎么办?”   “哎, 这地方鬼都没有, 能来什么人。再说大晚上的,谁没事到这里来。就算是当差,也不能不让人休息是不是?回去睡个觉, 明天白天再来。”   “可她还在叫呢。这丫头看着贼的很,别让她跑了。”   “找块大石头来,把那地窖口堵住。”   几个劫匪商量着,吭哧吭哧从树林里撬了一块大石头来。五个人费了吃奶的劲,总算把石头堵到了地窖口上。   本来那地窖口上钉的是木条,隐约还能透一点光。阿福指望着等这些坏蛋走了,她再想办法逃生,没想到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把光线全都堵住了。尘土和草屑纷纷降下,落了一头的渣子,她恍惚听到外面那几个人在笑:“好了,好了,这回她肯定跑不了了,咱们回去睡觉去吧。”   阿福一下心都凉了。   她本来还怀揣着一线希望,以为这只是一个恶作剧。直到那块巨石堵在头上,她突然恐惧地意识到,这不是恶作剧,这是真的要让她死。   不但是要她死,而且要她死的痛苦死的难看。   这个地窖,大概有一丈多长一丈多宽,这宅子未荒废时,应该是主人家用来储藏蔬菜或者酒,以及一些过冬粮食的。主人已经搬走了,地窖自然也空了,里头只有一堆稻草。头顶悬着很多蜘蛛网,阿福蜷缩在冰冷的稻草中,叫了一下午,她感觉嗓子已经干疼发不出声,而且随着入夜温度降低,手指已经冻的发麻了。   她知道,这才夜幕降临,等到凌晨,会是最冷的时候。眼下只是手冻的麻,她把手叠在一起使劲用力地搓着。到夜晚后,浑身都会冻僵了。   她衣服穿的不厚,因为白天在城里挺暖和的,所以穿的单衣。她祈求自己不要被冻死,她不想死。   韩烈呢?   韩烈应该已经走了。   虽然是前后脚,但他肯定不知道这里的事。要打仗了,他要急着赶回并州,帮太原王招募兵马。   自己这么晚还没回去,公主肯定知道了吧?她现在无计可施,只能祈求有人来找到自己。   晚上,山上有狼出没,人是进不了山的,她要先睡一会,等天亮再求救。   地窖里臭烘烘,一股霉味,但对阿福,不是那么难以适应。她虽然出不去,但这狭□□仄的地方,狼也是进不来的。她想去抱点稻草,但稻草因为长年累月堆放,已经腐烂了。一拨开,里面长了很多虫子,密密麻麻全爬了出来。她赶紧用脚踩。   她不敢再翻稻草,用手扫去杂草和土渣,整理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   她不敢躺,身体打开,热量散发的更快,只有抱成一团,才能勉强维持体温。   这地方虽然冷,不过凭她的经验,这个季节,秋季,应该是冻不死人的。   韩福儿到夜里没回府,公主那边急了,派人去寻。把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不见踪迹。公主害怕会出事,连夜入宫,求见云郁。   云郁正在太和殿召见大臣,商量应对南梁出兵之策。一直到半夜,议事都未结束,公主不得入见,急的团团转。夜里又是下雨,一直到天都快亮,云郁那边才腾出空来,听说公主来了,让黄瑾去传召。公主进殿,脸色忧急道:“陛下可真是大忙人,连我想见你一面,都要等半夜。”   云郁歉疚道:“实在是近日军情紧急,阿姐有何事吗?”   公主道:“韩福儿不见了。”   “不见了?”   云郁有点没听懂:“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公主道:“她早上说,要去给韩烈送行,一两个时辰就回来。结果到中午一直没回来。我让人到处找没找着,还以为是你把她叫进宫了。”   “我没有叫她。”   云郁道:“是昨天就不见了?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我哪里知道人会不见。”   公主道:“她中午没回,我只当她是耽误了。你这么忙,我总不能这点小事都亲自跑来告诉你。我昨晚上就来了,现在都天亮了,才跟你说上话。”   云郁的心,像块石头,沉甸甸坠落了下去。   他回想了上次见她的情形,面上有些怅然说:“她会不会是不告而别了。”   公主却坚决摇头,不赞同:“不会的。她说是去送韩烈,送走就会回来。你还不了解她吗?她不会撒谎的。何况我去她住的房里看过,衣裳东西什么的都在,一样没少。她即便要走,也不会空着手走吧。”   云郁沉思了半晌,猛然一个神回过来,道:“赶紧派人去找。”   公主那边找了一圈了,没有找着了,云郁连忙让黄瑾:“快去传高道穆。”   高道穆是御史中尉,手底下人手多,好调用,云郁赶紧让高道穆带着人去全城搜,挨家挨户找。   高道穆得了这个命令,也是很茫然,说:“洛阳城这么大,即便是让京兆尹派人一起搜,怕也是三天三夜搜不完。何况人若是真有人存心要藏匿,就算搜也不见得搜的着。有没有什么线索?她是一个人出的城?有谁陪同?”   公主却也说不出线索:“她是一个人出的城,大概是巳时,空着手没带东西。可能是和韩烈一起的。”   云郁道:“韩烈是北去的,必定走的是大夏门。派两路人,一路先在城里搜,另外一路去城门守卫那里查一查,她是何时出去的,到底有没有回城。再在城外找一找。”   高道穆道:“臣这就去。”   公主有些担心,云郁安抚道:“阿姐先回府上休息吧,朕会派人找到她的。”   云郁这夜,彻底休息不了了。高道穆领命去了以后,他头痛欲裂,洗了把脸,靠在床上打了个盹,又到了早朝的时候。起身更衣,用了点索然无味的早膳,又去太极殿上朝。   下了朝之后不久,高道穆匆匆进宫了,告诉他刚得知的消息:“人大概率没有回城,各门的守卫都详细盘查过了,的确巳时有看到她跟韩烈一起出城,走的大夏门,但是之后没见入城。”   然而高道穆带人在城外到处搜也没搜着。巧得很,昨夜刚下一场大雨,官道上,还有树林里的车辙,所有道路都被雨冲刷过,根本寻不着痕迹。   云郁道:“河桥呢?各个岗哨有没有查问过?”   高道穆说:“都查过了。”   云郁面色凝重。   他担忧地问高道穆:“你觉得她是走丢了,还是故意有人捣鬼,把她藏起来了。”   高道穆是云郁的爪牙,深知他的一些秘密,道:“走丢了的可能性不大。城中都找遍了,真走丢了,臣这么多人去找,也早该找着了。若是被人藏起来,藏她的目的何在?若是为了要挟陛下,总不会到现在也没有动静。”   高道穆又提出一个设想:“会不会是有人故意瞒天过海,偷偷将人藏在箱子里,或者什么马车中,如此过了关,所以值守的人也没发现?”   云郁道:“这有可能?”   高道穆说:“若掩饰的好,也是能瞒过去的。若是这样,可就不好找了。臣已经函告京兆尹和洛阳两县地方官府,让他们所辖各市各坊,以及各乡里,近日但发现什么尸首,或是境内有什么可疑人物的踪迹,立刻禀报。让各城门排查近日出入城中的可疑者,此外,臣再加派人手,在城内外各处搜一搜。”   加上昨天,已经两天了,云郁心中已经焦虑的厉害。高道穆那里也是用了心了,但仍是没消息。直到云郁这日在殿中坐立不安,有个小宦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向他磕头,提醒他说:“这件事,陛下怎么不去问一问皇后。”   云郁其实想过问皇后的。   但是因上次他误以为韩福儿丢了,去皇后那里索问,结果是误会一场,导致他这次不好再往皇后身上想。   然而小宦官好像知道什么,语气肯定地说:“上次皇后误以为韩福儿丢了,高兴的在宫里拍手叫好。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后那边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岂不是古怪?皇后前些日子行迹有些异样,不知何缘故,召见了一个被逐出宫的奴婢。”   其实皇后有古怪,不少人都心知肚明。   高道穆早就看出来了。只是碍于皇后跟太原王的关系,不敢张着嘴贸然进言,怕把事情闹大,所以揣着糊涂,闭着眼睛找人。而后宫那些奴婢当中,也有不少人晓得,只是一头是个小宫女儿,一头是皇后,权衡其轻重,自然装聋作哑,不敢冒着得罪皇后的风险去乱说。只有这个叫毛俊的小宦官,他看云郁着急,感觉这是个取悦圣上的机会。虽然惹怒了皇后要掉脑袋,但万一立了功,被皇上青睐了,那不就飞黄腾达了吗?于是他悄悄来向云郁传递了一点暗示。 第67章 你的错   云郁没想到他一问, 皇后会立刻承认。   “我敢做敢当。”   她撅着嘴,很倔强地说:“就是我把她抓起来了。”   云郁一个大步跨近,握住她的右手胳膊, 质问道:“她在哪?告诉朕她在哪?”   落英看他动怒,心里更气:“你放开我!”   她挣脱道:“你要为那个贱人跟我翻脸吗?”   他的身体逼近, 严厉的气势压迫着她, 她有些心虚, 看着他,眼睫毛快速地眨动,语速很急:“你越这样在意她, 我越会生气。我越生气, 我就越恨她。”   云郁盯着她的眼睛:“朕最后一次问你,她在哪?”   “我把她活埋了!”   落英恨恨道:“我把她关在一个阴暗潮湿,见不到光的地方。不给她饭吃, 不给她水喝。我让她在里面慢慢反思,反省自己犯了什么错。我要让她付出代价。”   云郁难以置信:“你要让她付出什么代价?”   落英道:“我要让她痛苦, 让她在后悔中慢慢煎熬死去。不要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 能勾引皇帝,就有靠山了。就算你再护着她, 我也可以让她死。我要她记住,下辈子都不要得罪我。”   “朕现在是平心静气, 和你商量。”   云郁道:“你放了她,朕既往不咎。你还做你的皇后。”   落英道:“不然呢?你要怎么样?”   云郁保持着最后一点耐性:“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若是仗着你皇后的身份, 执意要滥杀无辜。朕忍无可忍, 朕会把你交给御史中尉。”   落英听到这一句,是彻底的气崩了,哭道:“随你!你要杀了我, 剐了我我也不会说的!你有本事你废了我,你有本事让人来审我好了。抽我几十鞭子,夹断我的手指,给我上烙铁,你看我会不会说。你想把我交给御史中尉,你尽管交好了,我倒要看看那个高道穆他敢不敢审我。我看哪个没眼色的奴婢,敢对我用刑。”   她是豁出去了,谅他也不敢来硬的。   “你以为人人都会由着你胡来吗?”   她捏住了他的要害:“你闹得越凶,越显得你是个昏君。哪个皇帝会为了个毫无价值的宫女、宠妾而不顾大局,任意妄为。除非你不要你自己的名声,也不要自己的性命。”   云郁见她有恃无恐,气的点头道:“好,那你就不要说,朕自己去找。在朕找到她之前,你就乖乖呆在这个椒房殿。你不是说把她关在一个看不到的地方,没饭吃,没水喝,要好好反思?从今天开始,你也不要吃饭,不要喝水,你也用心反思。”   他召集殿中的宫女宦官,冷着脸令下:“皇后从今日起禁足中宫,反思己罪。不许给她一口水喝,不许给她一口饭吃。谁敢违抗朕的命令,立刻打断手脚,再狠狠打死。”   宫人一个个噤若寒蝉,都不敢出声。   云郁高声叫道:“黄瑾!”   黄瑾应:“臣在。”   云郁道:“让禁卫军调几十个人来,守着这宫门,哪个奴婢也不许进出。”   云郁回头望了一眼落英,语气平静地说:“皇后要是撑不住了,朕可以给你一个开口的机会。”   皇后哭骂道:“云郁!你是个疯子!你会遭报应的!”   阿福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窖中呆了七天。   第一天还在喊,拼命求救。然而到夜里时,她嗓子已经干渴。她一夜做梦,梦到自己在荒漠里,在拼命地找水。她梦里无意识地舔动嘴唇,嘴皮子已经干的裂了口。她喊了整整一天,水分流失太快。她在荒漠里迷失了很久很久,又来到冰天雪地。她浑身冷的打哆嗦。她将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哪里都是冷,怎么摸索,怎么抓取也找不到一点温暖。她在饥渴和寒冻中醒来了,她发现嗓子干疼,连吞咽口水都变得困难。她努力想发出声音,喉咙却干涩疼痛,什么话也说不出。她渴,她她需要水。   她想要动弹一下,去推头顶那块石头,却像座山一样。她一动,眼前就天旋地转,视线发黑,她知道是因为很久没吃东西,脑子开始迟钝,身体开始虚弱。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浪费体力,大喊大叫了。她努力寻找一个能帮自己发出声音的东西。她在地窖里摸啊找,她摸到了一截短短的竹竿,她试着用竹竿去敲击石头,发出响声,一边敲,一边聆听。然而四周寂静,没有任何人的脚步声。   然而天亮后,她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几个劫匪第二天又来了。阿福听到他们的声音,立刻躺在角落里装死,几个劫匪冲地窖喊了几声,见底下没动静,疑惑道:“难道这么不经折腾?这么快就死了?”   他们呆了约摸一个时辰,又走了。   阿福听到他们走了,又开始用竹竿敲石头。她指望附近能有什么百姓经过,听到声音能把她救起。但是从早到黑一整日过去,无人经过。这里的确实一片无人的荒野。又有狼、老虎之类的猛兽出没,即便是打猎的猎人,也从不到这深山里来。   体力丧失的很快,她整个视线已经模糊不清,手脚都虚弱的无力动弹了。她需要水,需要吃东西。到第三天时,她已经不敢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的救援上了,她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她回光返照似的,忽然又清醒了一阵子,她努力爬起来,伸手去摸索地窖的四壁。是土,不是石头。她感觉又有了一丝希望,她开始用双手在土壁上刨,把泥土一层一层扣掉掀开,她觉得自己可以打一个洞,从洞里钻出去。她拼命挖,用力挖,挖的手指甲都断了,十个指头都挖的出血了。她感觉雪白的光芒就在前方,照的她晕了过去。然而等她久久醒转之后,却发现墙壁纹丝未动。这土都是质地紧密的黄土,用来做筑房的,最是结实,长年累月未见水,即便用锄头挖,都不是那么容易挖开。   她体力耗尽,再次晕了过去。   她躺在地底,陷入了一片黑暗和混沌之中。意识仿佛抽离了,整个人仿佛要归于尘土,要跟黑暗融为一体。她怀疑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如此寂寞,如此孤单。她已经想不起云郁也想不起韩烈,她想起的是她从未谋过面的爹和娘。如果死了,会和他们相见吗?她伸手到胸前去,想找到自己的护身符,但并没有摸到。她想起护身符放在匣子里,匣子还在那个人那。   但她还是想起了一些生前的事情的。   她想起刚进宫时,她去庙里求平安符,有个老师傅,给她改了一个名字,叫韩福儿,还告诉她,只要每年生辰求一个平安符,就会岁岁平安的。这么多年,她一直坚信,每年都去求符。今年有些不一样。她以往只管老老实实攒钱,安分守己过活,今年走了运,遇见了一个漂亮的、让她怦然心动的男人。还爱上了他,跟他做了个露水夫妻。他身份尊贵,长得那么好看,又有学识,她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能跟这样的男人相好,不料他愿意喜欢她,不嫌弃自己生的粗鄙。难道因为这个,所以把自己这辈子的好运气都给用光了吗?   她想起韩烈。才刚刚跟哥哥相认了,这就又要分开了吗?   哥哥知道了会不会哭?   她想哥哥肯定会为她哭,为她收尸的。但她不敢想云郁。云郁他是皇帝,他有皇后,他有朝廷,有天下的百姓,有很多事要惦记。自己对他而言不是多么要紧。太微小了。   她听到黑暗中,有老鼠在吱吱的叫。   有老鼠爬到了她头上。   她伸手去,死死的捏住了那只老鼠。灰灰的毛,长长的尾巴,绿豆似的两个黑眼睛,这么个小东西。   她已经意识不清了,只要是活的东西,她都能吃下去。她揪着老鼠的头和尾,用力咬断了这小东西的脖子。用牙齿,把它的皮撕开。她尝到了一点鲜血和肉的味道,是甜的。   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闹饥荒时哪样,吃树皮,吃草根,吃蝗虫,饿的时候,连泥土都要往嘴里塞。   她像一只老猫一样,把那只老鼠连肉带血的嚼尽了。她脸上粘着老鼠的毛,和老鼠的血。她感觉像一股清泉流过喉咙一般,嗓子干疼的感觉缓解了一些。鲜血是好东西。   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人的一点特征。因为身体隐秘处汩汩的,有暖流在涌动。她都忘了自己是个女人了,没想到还会来月事。原来自己体内还有血吗?她感觉有些难以置信,然而此时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躺在那任由血流。   她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人了,像一只野兽。没有恐惧,没有羞耻。   落英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没开口。   云郁本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一招,来迫她屈服,却没料到她也是个极刚烈的脾气。云郁下令宫人不许给她饭食,不给她喝水,她就当真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只是闭眼昏睡。过了大概两日,云郁又来看她了。他看起来十分憔悴,整个人形容消瘦,眼睛通红,遍布血丝。   他端着一碗清粥,坐在床边,像个游魂一般,表情和语气都柔软了下来,道:“朕喂你喝粥好不好。”   他用小勺子,盛了一勺粥,递到她嘴边:“你告诉朕她在哪。咱们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以后朕会好好待你。”   落英声音虚弱地嘲笑他:“一无所获是吗?你找不到她。”   她哑声道:“她应该死了。那么冷的地方,又没有东西吃,又没有水喝,要不了三天,她就会死。你就算现在找到她,也只是一具尸首。”   云郁端着粥的手颤抖:“为什么要这样害人害己呢?”   落英道:“我不想说的话,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说。”   “我保证你永远也找不到她。”   她喃喃地说:“她死了,都是被你害死的。你要是不三心两意,你要是肯好好待我,别去拈花惹草,她就不会死了。你但凡服个软,跟我说几句好话哄哄我,不要那么的喜新厌旧,我也不会这么恨她。”   “都是你的错。”   她流着眼泪,说:“阎王爷要怪罪,也是找你。要下地狱也是你。我要是死了,也是你的错。你害了两条人命,你就是个祸害。你为什么要祸害人呢?你死了,阎王会把你丢下油锅的,把你炸成个人干儿。”   云郁道:“你就见不得我一日好是吗?”   她说:“见不得。”   她咬牙切齿说:“看到你冲哪个贱人笑,我都要气死了,恨不得把你的脸皮撕下来。”   他忽然落了两滴泪,冷漠放下碗,起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落英:把你裹上面包糠,丢进油锅,炸至两面金黄,隔壁家的小孩都馋哭惹。   最近好像又是男主挨骂的章节。   哭哭,求轻点骂。 第68章 照料   当日, 云郁便带着禁卫军打猎去了。   名为打猎,实际是去搜山。   云郁一直没回宫,高道穆看他已经多日未睡了, 劝他说:“陛下还是回去吧,臣有消息了, 会立刻禀报陛下。”   云郁没说话, 只是抖动缰绳, 驾着马前行。   他看着远处的山峦:“那片山搜过了吗?”   高道穆说:“这山里有猛兽,听说猎户都不敢去的。而且前几天下大暴雨,把路冲毁了, 又有泥石流, 现在进山不便。臣派人去搜过,只是没寻着什么。”   云郁道:“进山吧,去找个人带路。”   高道穆劝阻道:“陛下, 还是算了吧。这山里太危险,要不臣再派人进去找一找, 陛下就别去了。”   云郁道:“去找人带路。”   高道穆找了几个附近的百姓, 都不肯带路,云郁亲自来问, 不巧撞见一个猎户,听说他们要进山, 连忙摆手,说:“去不得, 去不得, 那山里有鬼哩。前几天小的进山打猎,走到一个地方,听到有怪声。又不像是人声, 又不像是野兽,咚咚咚,咚咚咚一直响,吓得小的拔腿就跑,连鞋子都跑掉了。那山上多的是荒坟,大白天都阴森森,进去冻死人,肯定是鬼在闹哩。”   云郁一听,仿佛发现了什么,赶紧问:“你说的那地方在哪?赶快带路。”   那猎户死活不肯去,云郁答应赏他重金,这人才勉强同意。云郁和高道穆骑着马,带着几十个人,跌跌撞撞进了山。因路不好走,骑了两三个时辰才找到那猎户说的地方。看到一座荒院,院中一人深的野草,有被踩踏过的痕迹,连忙让人四处搜。   云郁找到韩福儿,将她从地窖里救出来的时候,她浑身都是灰,已经面无人色。她的十个手指上,全是黑乎乎的,是干掉的血,手指甲都挠烂了。嘴边还沾着几缕死鼠的毛。地窖里好几只死老鼠的尸体。   那地窖的土壁上,被刨了一个大坑,黄泥上面还有血迹。他几乎能想象这几天里,她该是有多绝望,又是怎么发了疯似的挣扎求救。   云郁脑子里都是嗡嗡的。   他看起来有些惊慌失措。当着众人,不敢表现失态,但脚步慌乱,手脚明显不协调。他快步上前,将她从地上抱起,摸了摸她脸,拂去她脸上的灰尘。他轻轻试探了她的呼吸,她还有呼吸,身体也还是软热的。   他心跳的很快。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脏咚、咚、咚一直跳。好像嘴一张,就要从腔子里蹦出来,跳的他喘不过气。好像一个活物,要从他身体里出逃。   看到她的脸,暴露在日光下的一刹那,他感觉神智湮灭,灵魂从一堆灰烬中复燃。他感觉自己也像是死里逃生了一般。那一刻他想起的是自己的弟弟云岫。他想起河阴那天,云岫死在他怀中时的眼神和表情。他脸上带着血,身上被刺了好几个洞,他抱着他,感觉真疼啊。洞不是刺在自己身上,但看起来一样疼。他唯一记忆深刻的是恐惧,彻骨的寒意。   “咱们云家的男儿,是烈马,是草原上的雄鹰。从来没有服过输,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   他一直记着云岫临终前说过的话。   他以为经历了这么多,自己早就已经麻木,早就无所畏惧。从河阴那一夜开始,他就是孤身一人了。从名满京都,人人仰慕的乐平王,美貌俊丽,风姿迷人的少年郎,到而今的野心家,篡夺者。他知道世人是怎么看待他的——一个无耻至极,丧尽天良的人。为了谋夺本不属于自己的皇位,不惜引狼入室,屠戮亲朋,落得众叛亲离,声名扫地,而自己则自食恶果,成为贺兰逢春的傀儡。已经是这般境地,他没有什么可失去,也没有什么可忌惮的了。一死而已,有何可惧?怎么样都不会比眼下更坏。   他没想到自己还是会惧,甚至恐惧到四肢冰凉,浑身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   他爱她吗?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知道自己是喜欢她的。像男人喜欢女人那样,对她有欲望,想要得到。   他其实并非离不开她。没有她他也不会死,他也会费尽心机地活,绞尽脑汁地跟敌人去斗。只是那样会很空虚,会少了很多快乐。所以他要哄她,骗她,想办法拴着她。   他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一个没忍住,清鼻水儿掉了出来,跟着眼泪一起,一下子糊到嘴巴上。他感觉自己狼狈极了,强忍着泪,压抑着鼻酸,赶紧拿袖子替自己擦拭。一旁的高道穆看不下去了,走过来蹲下,从袖中拿出一块雪白的手绢,轻轻替他擦脸。   云郁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变调:“拿点水来。”   幸好带的有水囊。高道穆赶紧拿了一只羊皮水囊过来,云郁打开木塞,捏开她嘴,往她嘴里喂了一些清水。然后又拿手绢蘸水给她擦拭了一下脸颊。   阿福恍惚觉得身体漂浮着。她感觉眩晕,眼睛睁不开,视线发黑,意识零散,浑身无力,四肢骨骼有种痛觉。居然会痛了,她已经好久没有痛觉了。她昏昏沉沉中,感觉自己被一双手抱着,有人揽着她的腰,抬着她的手,又兜着她的腿弯,将她放到了床上。   有人给她诊脉,又往她嘴里喂汤药。   她尝不出,只感觉清澈甘甜,是水。她要水,努力配合地吞咽着,尽管嗓子疼的像火烧一样。她恍惚听到帘子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说话。一个声音说:“应当没有性命之忧。这几日,先用人参煎服,间以米汤或是清粥,依次少量进食。让她自己休息还原。”有人小声的应着,还有细碎的脚步在进出。她听到一个熟悉清亮的声音,说:“去吧。”那声音非常特别,声不大,语调不高,但他一出声四周就特别寂静,好像所有人都在认真聆听。他说了一句“去吧”,不一会儿所有杂七杂八的声音都消失了。   她累的很了,感觉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于是很快陷入昏睡。   她太脏了。身上全是灰,又是泥又是血渍。云郁抱她上床前,已经将她外面的衣裳都脱了,让人拿出去烧了,头发上的脏污也大概清理了,但里头的衣服还没及换。两个宫女,一个捧着热水和棉巾,一个捧着干净的衣裳,要上来替她换衣服,擦身。云郁道:“东西放下,你们都出去吧。”   “朕没叫,不用进来。”   人都出去了。   云郁坐在床边,伸手,轻轻解了她的小衣。   他用细棉巾在热水里浸湿,拧干了,替她擦拭身上。   他不敢太用力,只把比较明显的脏污擦了一下,尤其是脸上,还有手指甲。她指甲缝里全是黑乎乎的血渍,还有泥巴灰,手背上好些地方磨破了,结的也是血痂。他一向是有些强烈的洁癖的,以往若是看到这么一双手,怕是要离的远远的。若是碰到他一下,恐怕三天吃不下饭的。这会却全然想不起。他见用帕子擦不干净,便从小匣子里拿了把小剪刀,替她把藏污纳垢的指甲剪了,还有指甲盖边的破皮。他从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干过这种事,跟张飞绣花似的在那两个眼睛盯着她手慢慢剪,生怕不小心剪到了肉。   幸好,不算是太笨拙,总算把十个手指剪的干干净净,光秃秃的小月牙了。   他索性坐到床尾边上,给她擦了个脚,把她的剪指甲也剪了。   她睡的很安稳,并没有被他给弄醒。   云郁发现她裙子上有血,还以为她受了伤。找了半天没找到伤处,他思索了好半天,才明白究竟。他心里有些毛毛的,感觉头皮子发麻。他是个男人家,哪懂女人的事。成人时受的教育就是,女人身上的血,是污秽的东西。女人若是来月事,就不能跟她同房睡觉,因为脏,有晦气。只有过了那几天才能碰她们。他想起原来宗族里有个人,那汝南王,有个很出名的事,就是跟女人月事有关。汝南王辈分比他大一辈,称叔叔,但其实年纪跟他差不多大。云郁十几岁的时候,常跟他来往。这人喜好男色,极度讨厌女人,性子也暴躁,娶了个王妃,成天把人打的头破血流。据说有一次就是因为汝南王跟王妃一块睡觉,结果王妃突然来了月事,弄脏了床被,汝南王将其一顿暴打。这种事传出来,宗室都引为奇谈。那汝南王就是个疯子,断袖断的人尽皆知,把王妃当奴婢丫鬟的揍,揍成重伤,还把人撵出府去,弄的太后亲自出来训斥,最后逼他和离了的。宗室兄弟子侄们,都知道他,私底下都笑,最喜欢议论他,开他的玩笑。云郁记得他少年时第一次听说这种传闻,心中那种隐约古怪的、嫌恶又猎奇的感觉。反正受了点影响,每每一看到女人,就想起这汝南王那桩公案,多少觉得有点恶心。   他本能地有点畏惧这种,想叫人来,又怕她难堪,被人传出去了,宫女多嘴多舌,多丢人。想不管她,又看不过她这么脏兮兮的躺着,只得硬着头皮,用帕子替她擦洗。   完事后他长吁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过了这一场,完全可以去当稳婆替女人接生,根本不用怕什么血光之灾了。 第69章 同林鸟   云郁将衣裳给她换上, 殿中静坐了一会,想起还有一堆麻烦事等着处理,只得勉强打起精神, 往太和殿去了。   他这段时间,一直忙着析置州县, 还有撤镇并藩的事, 以及拟定赋税户制, 兼币制改革的方案。因韩福儿的事耽搁了一些。各地的奏章又垒了一大摞,还有紧急军情,都需要立刻处理。云郁刚到太和殿, 拿着案上奏章, 还没来得及批阅,就遇着贺兰韬光、杨逸同时来请见,二人行色匆匆面布阴云, 告诉他一个噩耗。   “陛下,荥城失守了。”   云郁听到这个消息, 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萧衍封云灏为魏王, 让大将陈庆之护送其北归洛阳。陈庆之带了七千人,北上的第一关就是荥城。   云郁早早准备了, 让刺史丘大千任主将,率七万人据守荥城, 阻止陈庆之北上。   陈庆之是个天纵的将才,萧衍忠心的走狗, 当初在涡阳一战成名, 连取魏国十三座城池,出战以来,无一败绩。萧衍此番派这人出马, 云郁心中当然是紧张的。但毕竟他只有七千人,云郁觉得,拦住他不成问题。丘大千也是个能征善战的,总不至于七千人都打不过吧?没想到啊,战败的消息竟然传来的这么快。   “丘大千呢?”   云郁一时怒火中烧,那温文尔雅的面孔,瞬间狰狞起来:“他不是在奏疏里信誓旦旦,称他有七万人,还说在荥城以南筑了九道防线,一定能把陈庆之挡在城门之外。这才几天就失守了?”   贺兰韬光道:“这个陈庆之,用兵太神速了。一日之内就突破了三道防线,丘大千当天就投降了。”   云郁气的骂了一句脏话:“朕x他的妈!”   他简直想杀人了。   “七千人!”   他愤怒道:“十倍的兵马,拦不住一个陈庆之!这么多人,就算是只狮子老虎也把他捉住了!何况是个活人。难道他有三头六臂不成?”   荥城失守不是重点,重点是,魏国七万人,败给陈庆之七千人,这对朝廷,还是将士们心中造成的冲击太剧烈了,几乎会瞬间摧垮朝廷的战斗力。   对云郁来说,这是一个相当沉重的打击。漫长的不眠之夜,太和殿的灯火天亮未熄,从这一夜开始,他再没有得到片刻安宁和休息了。   有一个事实,是他心中明白,但又无可奈何,且必须面对的。那就是整个魏国从上到下,没有丝毫凝聚力、战斗力。魏国号称统治中原,但实际上能真正控制的地方只有河洛这一带。原本从并州到洛阳,以及关中,这大片地盘是魏国掌控的,但随着六镇起义,以及河北叛乱、萧宝夤在长安造反,这么多年的内乱,整个帝国早已四分五裂。而今他这个所谓的魏国皇帝,能真正掌控的,只有区区一个洛阳城。京畿以外,各州郡都呈拥兵自立之态,名义上是听魏号令,实际上并不以朝廷为尊。   他本想趁着贺兰逢春平灭葛荣的势头,析置州郡,选派官僚,将河北重新收入囊中,偏偏贺兰逢春从中作梗,导致进度迟缓。现在,南梁也跳出来捣乱,彻底打乱他的计划。   他知道自己手底下的都是些什么混蛋。一群有家无国的人,各逐其利。地方将领官吏各怀异心,明哲保身,但凡遇事,先骑墙观望,看哪边势强就往哪边倒,随时准备叛变。禁卫军就是废物,唯一的技能就是弃甲投降,这在五年前的六镇叛乱,和半年前的河阴之变时,已经展现的淋漓尽致。贺兰逢春两万大军入洛,从北至南,纵横千里,各州郡官吏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率兵去阻挡。禁卫军三十万人不战而降,朝廷三千文武大臣,大开城门,出城迎降。   他知道会有这种局面,根源不在丘大千。朝廷积弱多年,分崩离散至此,他想用人,又有谁能用?   阿福这一觉,睡的很稳,也很漫长。虽然她刚刚捡回一条命,但云郁并没有工夫来看她。云郁接连三天都吃住在太和殿,随时查看军情,和亲信大臣商量接下来的对策。陈庆之攻克荥城后,又立刻北上攻取屯考,屯考守将云徽业被生擒。陈庆之一路势如破竹,云郁急的火烧眉毛,以至于他连要为韩福儿跟皇后算账的事也顾不得了——别说这些鸡毛蒜皮,他眼下连吃饭和睡觉都没工夫。   云郁的心情是崩溃的。   从河阴之变起,他好像就陷入了一个怪圈。朝廷之弊,弊在六镇。他本来以为葛荣就是最可怕的敌人,没想到来了个贺兰逢春。好不容易,他费尽心机,周旋盘桓,把贺兰逢春控制住了,把葛荣也消灭了,现在又来了一个陈庆之和一个云颢。   这些人,像蟑螂。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好像车轮战一样涌上来和他对垒,跟他厮杀。周而复始。   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   阿福睡了三天,三天里,有宫人照顾她,替她擦洗身体,给她喂汤喂水。过了三天,她忽然醒了,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云郁太华殿的寝宫。身边坐着个倩丽的人影,是个色若梨花,脸蛋娇艳明媚的大美人。   竟是莒犁呢。   阿福诧异道:“公主……”   她张嘴说话,嗓子里还是有点干疼。   莒犁是进宫来看她的。   莒犁拉着手,说了一些她似懂非懂的话:“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她有些惋惜,说:“陛下已经决定了,等你身体好些,过几天送你离开洛阳,去并州,找你哥哥。你不用担心了,你会安全的。”   阿福脑子混沌,记忆仿佛有些缺失。   莒犁说:“我也要走了。陛下派萧赞出任齐州刺史,我要随驸马去赴任。”   阿福有些不解:“外面不是不太平么,为何公主也要去。”   公主说:“萧衍出兵了。”   阿福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萧衍就出兵了。   魏国内乱,南梁皇帝萧衍一直有野心,想趁机吞并中原,而今终于是出手了。   公主说:“驸马在梁国时,曾担任过齐州刺史,熟悉地方官吏和人情。陛下想让他去稳定齐州,但又怕他会和萧宝夤,或是跟南梁的人再勾结。毕竟萧衍是他父亲,他随时可能再叛。所以陛下让我同去,在身边监视着他。”   这人可真是机关算尽。   阿福想,如果萧赞去了齐州,真的背叛皇上,再跟萧衍父子相认,公主的处境就危险了。这不是没可能的事。魏梁两国经常这样,那些地方官吏动辄朝三暮四,见风使舵的。今天投靠这边,明天投靠那边。反正自己有地盘有兵马,就算三天两头的叛变,皇帝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阿福问公主说:“你会帮陛下吗?”   一个是丈夫,一个是亲弟弟,想来夹在中间,很是为难。   公主却说:“当然了。你忘了我姓云了?他是我亲弟弟,我们是一家人。”   阿福说:“弟弟重要,还是驸马重要。”   公主说:“弟弟重要。家人是血缘亲情,割舍不断。乱世的夫妻,不过是同林鸟罢了,大难来临就会各自飞。生死当前,谁在意谁呢?”   公主表面看起来跟驸马感情那样好,琴瑟和谐。没想到,她也是个冷心冷肺的人。跟云郁一样,心中没有爱情。   都是戏。   驸马兴许,也是在演戏。   他们都是心思狡猾,善于伪装的人。   同林鸟。   阿福心里难过的想:我跟他,也是同林鸟吗?大难来临,就各自飞了。   她迷迷糊糊,又睡了很久,再睁开眼睛时,看到床边又是一个色若梨花,鲜艳明媚的美人。她眼花,误看成了莒犁还在,问说:“你一直没走吗?”   对方侧过身,回过头来,她头脑清醒了些,才发现竟然是云郁在。奇怪,平常也没觉得他跟莒犁像,毕竟男人和女人,身材骨骼,相差还是蛮大。刚才居然会看错,可能是他们的轮廓确实有相似处,而自己又神志不清。她发现他其实脸色没那么好,看起来有些憔悴,眼睛里布满血丝。   云郁说:“你醒了?”   他没察觉她认错了人,还以为她是在问自己。   阿福有点忘了自己,一时只想起莒犁跟她说的话,南梁出兵了。   她担忧地问他,道:“萧衍出兵了吗?”   云郁坐在床畔,抓过她的手,轻轻握住,佯装镇定说:“中原势力错综复杂,萧衍不敢贸然大举进兵,所以只派了七千人。人不多。”   人是不多,区区七千人,只是已经把魏国打的屁滚尿流,人仰马翻了。   阿福不解:“他派七千人,想做什么呢?”   云郁说:“他想要打败朕,让云灏回来,封他魏王,当他的傀儡,这样他就可以间接的控制中原。他如果以异国之师,直接出兵中原,势必会遭到中原势力抵抗。但云灏是魏国宗室皇子,有资格继承皇位,魏国朝廷地方,愿意拥护他的人不少。萧衍正好借他的势,派兵入魏。”   阿福思索着,这不是跟当初贺兰逢春跟云郁一样么。一个有兵,一个有名分,一样的法子。当初贺兰逢春也是两万人入洛,顺顺利利跟云郁联手抢夺了皇位。萧衍而今也来效仿了。   云郁正是知道自己当初是如何继位,所以深知云灏此番归来有多危险,他竭力安慰自己。这个皇位已经坐上了,云灏而今这样叫叛乱。他得硬气自信起来,不能心虚。   他道:“朕已经让云天赐率兵去增援,云天赐带的有三十万大军,绝不能让陈庆之攻下荥阳。”   阿福心想,七千人,三十万,胜负应该没什么难料的吧。心稍稍安了些。 第70章 强盗   云郁从宫人手中的托盘里取过一碗粥, 用小勺子舀了,递到她嘴边来。   “这是用鸡汤煮的,你尝一尝香不香。”   阿福张嘴, 就着他手,慢慢吃完了一小碗粥。   她身体还是虚弱。她感觉自己躺的够久了, 但浑身仍提不起劲。吃完了粥, 宫人捧来茶盏, 云郁让她用茶水漱了漱口,又给她洗手擦脸,像个丫鬟似的服侍她换衣服。   阿福认得他这么久, 他一直是很男儿气的, 甚至有点贵族公子哥儿的骄矜。阿福从没见过他这般做小伏低的样子。他大概是因为愧疚,举止都透着不安,和小心翼翼。   阿福坐在床上, 有些闷闷说:“我想洗澡。”   云郁哄她,说:“你身子还虚弱着, 等过阵子好了再洗吧。这段日子用帕子擦一擦就好了。”   阿福说:“我想洗澡。”   云郁见劝不住, 只得让宫人送了热水进来。   她不要人帮忙,自己撑着虚弱的身体下了床, 坐到沐桶里,慢慢用帕子捞水, 清洗自己的身体。她本来身体就还没恢复,热水里一泡, 便感觉头晕, 浑身虚的厉害。云郁在一旁看着,他想帮忙,她不让。云郁默了一会儿, 也不强求,转身去吩咐人,把床上的被褥之类的换过,同时自己也转去帘幕后梳头,洗漱更衣去了,看那样子,今夜是要睡在这。   等他再露面时,已经换了一副容貌。长发披散,肤发洁净,身上穿着素色的单衣。他高个子,瘦得很,衣裳单薄,衣下空荡荡如同无物。衣袂当风,仿佛要逍遥登仙,微步凌波乘风归去。   阿福已经洗完澡了,感觉身体舒服了一些,好像活过来了一点。她穿了衣裳,坐在镜子前,两个宫人在给她擦拭和梳弄头发,云郁正欲上前去陪伴,黄瑾突然进殿来,与他耳语几句——是皇后那边。云郁瞬间面有难色,犹豫了一下,悄悄去了。   他这段日子一直来无影去无踪的,阿福知道他朝事忙,也不想打扰他,只安安心心地躺下睡觉。   她睡了一会,感觉到床被有点动静,被子被人给掀开了。她其实精神不困,就是累,一下子就醒了。她睁开眼睛,正看到云郁坐在枕边,手掀开被子角,一条腿迈上了床,另一条腿还放在地上,是个正要上床躺下的姿势。她的眼睛看过来,目光和他对上,他大概是心虚了,动作不由地停了一下。迟疑了片刻,他还是厚着脸皮,轻轻地,将另一条腿也抬了床上来。   他侧身躺下,像条蚕虫似的,慢慢拱过来,贴近了她,伸出双手将她抱住。   阿福的肩膀感觉到他的温度,他的头藏进她的肩窝里,胸口紧紧挨着她。   她刚洗了澡,身上香香的,又在被子里睡的很暖和,他刚从外面回来的,夜风吹的皮肤冰凉。他用手,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温度。   他手过处,她不自禁地起了鸡皮疙瘩。   她有点怕他了。   她清醒了这几日,记忆渐渐的回来。   她想起了在地窖的那几日,暗无天日,饥渴、干渴,虫子、老鼠,和死亡无限的接近,度日如年,一寸一寸被痛苦和绝望啃噬的感觉。太可怕了。她连带着他也一同畏惧起来。她知道不是他的错,怪不了他,是他救了自己,但那七天七夜的折磨让她产生了本能的恐惧,一挨到他身体就害怕。她想起皇后说的那句话:“让我知道你碰了他,我剁掉你的手。”她深刻地体会到那不是一句玩笑,也不是口头的威胁,而是真实会发生的事。   她不是英雄,她从来都是贪生怕死的。   她想快乐,她想跟喜欢的人在一块……但她不想受罪。   她不安地侧过头,竭力想避开他,双手在被中紧紧握成拳。她转过身背对他,将身体蜷缩在一起,想逃避这种不好的心灵感受。   他察觉到她的心思,像只被遗弃的小羊羔一样,有些不安地从背后偎上去,紧紧抱着她的腰肢。   阿福浑身一激灵,像被钢针猛扎了一下,浑身都毛骨悚然起来。   “我身上脏。”   她有些讪讪地拒绝说:“你别碰。”   云郁没松手,只是脸埋在她肩窝处,低低地回说:“不嫌你。”   阿福想撵他走,却意识到自己睡的正是他的床。占着别人的床,还把主人撵走,好像又没道理。可是自己不睡在这,自己又能去哪呢?他手搂着她,让她无力挣脱,只能蜷缩在他怀中,浑身战栗地由着他轻抚自己的腰肢。   她瘦了很多。   原本身上还是有点肉的,抱着身子软乎乎,又有弹性,这会摸着全是骨头。   云郁说:“你现在跟朕一样瘦了。”   “好久没有抱你了。”   他说:“总共才抱了你不到五回。”   他脸贴着她头发,蹭了蹭:“这段日子老是做噩梦。抱着你睡,就会心安一点。也不知怎么了。”   他大概是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话题很莫名其妙。有些东西不能提,也不敢提,比如她是如何被人掳进山中,险些送命,又是如何回到宫中。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有皇后,只字不敢言及。   “你不跟我说话。”   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你是不是在恨我。”   “我知道你在恨我。”   他抱着她,小声地,仿佛是自言自语说:“恨这个东西,攒多了,你就会习惯了。有了它,活着会更有力气。吃过了世上最痛的苦,什么人鬼妖怪都不怕了。剥落一层皮,结痂的地方,就会长出鳞片。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以后就没有人能伤的到你了。”   殿中殿着蜡烛,有些昏暗。殿外在下雨,秋季,一场接一场的雨,总是不停,这天气像要发霉似的。雨打着宫殿屋顶上的瓦片,还有殿外的树木、花草,发出飒飒的低响。殿中安静的,连一点咳嗽声都听不到。   这雨像是下在梦里。   他的声音也像是梦里一般。   或许是怀抱太温暖,她的恐惧渐渐平息下来了。   想到皇后,她心里怀着恨。   她恨皇后。   她从前没觉着,然而此刻觉着了恨。   她原来总想着,她是皇后,毕竟跟云郁是夫妻,自己没资格争。然而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当初太幼稚太天真,把一切都想的太美好。   他们不是夫妻,是敌人。   皇后是个入侵者。   好像一个蒙面的匪徒,侵入了云郁的生活。皇后大摇大摆,昂首挺胸闯进了云郁家中,将剑架在云郁脖子上,使他畏惧,动弹不得,然后在云郁的世界里举起刀剑,大肆破坏砍伐,然后偷来房契,将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就开始当起主人。   她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想让自己恐惧,想让自己屈服。她越是这样做,她越是不会屈服。哪怕她韩福儿生来低贱,没资格嫁这个男人呢,皇后又有什么资格在别人的家中举刀杀戮。她才不要把皇后当成是他的妻子,她就要把她看做是一个强盗。强盗强夺了云郁的婚姻,伤害了她的爱人。   她被激起了逆反之心。   他说了很多,零零碎碎,没有什么条理,东一句西一句,大概真的只是自言自语。阿福一开始是竖着耳朵听,聚精会神,试图捕捉他每一句话里潜藏的含义,然而听的久了,察觉到他只是胡言乱语,便渐渐有些困倦了。阿福听的迷迷糊糊的,又是雨声又是他说话声,好像在做梦。   梦里,她感觉自己被一双手抱着,翻了个身。两瓣柔软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嘴唇,他在吻她,身体压上来,手掌牢牢贴合着她的腰肢。她昏昏沉沉又醒了,睁开眼睛,只看到他贴的极近的脸孔,白皙的皮肤上泛着薄红,嘴唇透着渴望。阿福本能是想推开他,然而手碰到他身体的一瞬间,脑子里浮现出皇后仇视的脸,她心中想,你不让我碰他,我偏偏就要碰他。你不让我跟你抢他,我偏偏就要抢。我就是不会顺着你的意。   她于是回应他,伸手去抚摸他的头,将他揽进自己的怀里。   他们拥抱亲吻着,在雨声中入了眠。   阿福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深刻的意识到,想爱一个人,必须要足够强大。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也保护对方。否则对双方来说都只是累赘。无能的爱是伤害,是毒药,是无用的消耗,会将彼此都拖入泥淖。   她是早就想离开洛阳的。   她想回家去找韩烈,也想看看亲人。   她觉得莒犁说的对。   这世道,人情冷漠,没有什么比家族,亲人更要紧的。她不想留在洛阳,跟亲人疏远了,与其在这当人家的眼中钉,还不如走为上计。   云郁这人,她是看透了。   这个人就是会装可怜博同情,其实心硬得很,心眼子也多,惯会弄权耍手段,而且最是坚韧顽强,大有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架势。相信他会崩溃自杀,还不如相信老母猪会上树。阿福总被他的外貌表象迷惑,觉得他脆弱,需要保护,像琉璃一样易碎。其实仔细想想,怎么可能。他一个宗室王子,父亲被人谋杀,从小长在宫里,躲过了那么多明争暗斗。任城王次子,明明只该是郡王,他却得到了乐平王的封号。又压过了自己嫡长子的哥哥,从那么多封王中脱颖而出,抢夺了皇帝位。河阴之变,死了三千王公,他一人独活下来,还占据皇位,把贺兰逢春吓的不敢进宫。这能是什么善茬?与其担心他,还不如担心自己的安危。 第71章 告别   本来云郁不放她走的。   但由于南梁入寇, 战局形势不利。云郁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担心洛阳的安危,唯恐自己有一天性命不保,到时无暇顾及, 加上也害怕皇后那边再生事端,所以提前送她走。   云郁准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 再从禁卫军中挑选了最忠勇善战的二十个人, 每人配一匹最好的马, 送她去并州。临行前,阿福去索还自己的箱子,云郁没给, 说:“这么久, 都忘了放哪了。”他给她准备了一个小箱子,里头装着沉甸甸的金银。阿福打开箱子,有些惊愕, 这是她八辈子也赚不到的财富。这么多钱,大概是将她的下半辈子都考虑好了, 哪怕走到天涯海角, 也可供她衣食无忧。   她不该贪图他的钱的,可是想到自己的将来, 她还是厚着脸皮接过了。   云郁亲自送她去城外。   那会陈庆之的大军步步逼近,他忙的分身乏术, 阿福本打算自己默默离开的,没想到他执意要送。出了大厦门, 到了黄河岸, 这也是韩烈离开时,阿福送行的地方。三月初春,河岸上伸展着杨柳, 柔枝千万,阿福想起,两人相识迄今,已经一年了。   这个年关过的艰难。   因为云灏北归,还有陈庆之入寇的关系,整个洛阳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中,几乎感觉不到新年的气氛。即便是元宵节那夜,云郁也在忙着议事,连元宵都冷了,也没来得及吃上一口。阿福站在马车跟前,看看云郁。她穿着一身绿罗裙,戴碧玉色的头钗和耳坠子,云郁穿素白袍子,白玉簪挽发,身材颀颀秀秀,容色清清冷冷,干净的不像个帝王。   她说:“陛下。”   他笑了笑。   他笑的恬淡从容,如沐春风,全没了私下里那般执拗癫狂的模样。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友人,在做一场普通的告别。他对外人,总是这般温柔和煦的模样,阿福有点怀疑,那个曾经拿着刀架在脖子上,逼着自己不要离开,歇斯底里大叫的云郁,是不是自己在那暗无天日意识混乱的七天七夜里幻想出来的,其实只是一个梦。   他身后站的是高道穆,还有几十个侍从,阿福犹豫着要怎么同他告别,然而种种言辞皆不合适,最后只能将包袱交给身边人,敛裙在他面前跪下,冲他磕了三个头。   “奴婢韩福儿,向陛下辞行。”   她说了一句祝福语:“愿陛下洪福齐天,千秋长在。”   云郁听到这句,眼睛里顿时泪花闪闪。他强自振作了精神,上前搀扶起她,笑道:“去罢好自珍重,走了就不要回头了。朕当初心血来潮,拿了你几样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而今分手,送你二十匹马,二十个忠勇的武士,这买卖是赔大了。”   阿福道:“陛下的恩情,韩福儿谨记在心,永世不忘,终有一日会报答。”   原来,拥抱一场,最终归结起来也只是恩情。   她的陪伴之恩,如观世音,施舍肉身,予他慰藉。他的护佑之恩,给她前途,保她平安。   君臣之恩,主仆之义,唯独不是关雎之情。   阿福坚定地说:“请陛下相信,韩福儿不是朝三暮四,忘恩负义之人。”   他泪光闪烁地笑:“罢了,不要你报答。你只到了并州,回个音信便是了。别让朕独自担心。”   阿福看到他强颜欢笑,还有他眼中闪烁的泪水,心中有一瞬间的怀疑他兴许是真的爱自己,真舍不得自己的。她有种错觉,他的样子,仿佛是同她在永别。她上马车的时候,看到他是真的眼泪流出来了,当着侍从和大臣,哭的泪如雨下。   出了洛阳城,渡过黄河,有大道过河北,直通并州。阿福一路上,都在留意沿途的环境,她发现各地的州郡村落,比她多年前从北向南经过时要破败的多了。村庄里看不到多少人家,田野也荒芜的厉害。这几年河北和并州的战乱,给生民庶黎造成了毁灭。村庄集镇被搓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坞堡——这是一个分裂割据的信号。每逢战乱时,百姓们单家独户难以自存,就会依附地方豪强,然后在各州郡修建起一座座坞堡。每一座坞堡,都是一个大型军事组织,有城池有围墙,有人管理,有人负责耕种,有人负责打仗,就好像一个小王国。一旦有战争发生,坞堡可以起到战斗壁垒的作用。对于百姓来说,这是可以依附活命的东西。然而对于皇帝来说,意味着地方官僚机构的衰落,帝国彻底失去对于州郡的控制权。这些坞堡各自为战,内部自给自足,有自己的首领,自己的刑名,不会再听从帝国中央的号令。阿福站在云郁的角度,有点替他难过。州郡毁颓至此,难怪当初贺兰逢春可以从并州长驱直入洛阳不受任何阻碍。   北方是这样,洛阳南面呢?   如果魏国的地方州郡已经是这个情形,那陈庆之要攻打洛阳,恐怕会势如破竹了。人心翻覆太快,如果整个帝国的上下官僚、军队,都认为帝国不可保,而采取消极之策,那整个国家的组织力量就会溃散。哪怕陈庆之仅有七千人,也可以在魏国境内纵横奔驰,如入无人之境。   她有些害怕,但不敢多想。   护送她的这二十个武士,倒是尽职尽责。阿福还担心怕离开洛阳,这些人别撂了挑子,把自己卖了。不过一路走来,这些男子汉们,还都坚守岗位。   白天赶路,夜里休息,到饿的时候,便喝水,吃点干粮。干粮就是牛肉干,还有干馕,天气又冷,冻的硬硬的,咬都咬不动。阿福吃了几天感觉肚子里都硬邦邦的了,便想了个主意,找了个农家,买了口锅来,一到了饭点,就在野外搭锅煮饭。   阿福是开朗的人,刚离开洛阳那几天,还有些惆怅,但过几日,心里就都放下了。她笑嘻嘻地搬石头垒灶台安锅,使唤这些男子汉们帮忙捡柴,打水。众人吃了半个月干粮,肚子里没有一点热乎劲,早就受不了了,看她要做饭,顿时十分积极。   阿福把牛肉干切成块,干馕也掰碎,丢到锅里煮,加上点盐。大火加柴一煮开,肉的香气就出来了,众人一起围到锅边来,口水直流。阿福又跑到荒地上摘了点野菜,野藠头,还有野韭,全一股脑儿地切碎,加到锅里,煮成一大锅牛肉野菜汤。   众人高高兴兴,一人分食一大碗。   没多久,阿福便跟这帮老爷们混熟了,一个个,全都叫的上名字,知道他们的乡籍,出身,还有大概经历和背景。他们当中有个领头的,叫陈尚,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说话做事稳重。阿福同他攀关系,张口闭口叫陈大哥,私下同他聊天,说:“陈大哥,你们在禁卫军多久了?”   陈尚说:“快一年了。我们都是陛下登基之后才加入禁军的。”   阿福好奇说:“你是怎么想起加入禁军的?人家都说,禁卫军是软骨头,木雕泥塑,打不得仗。都说陛下是太原王的傀儡,太原王打一个喷嚏,陛下都要胆战心惊。与其加入禁卫军,还不如跟太原王混。天下谁人不知,太原王是早晚都要登基的。”   陈尚听了这话,有些不满,瞪了她一眼。   阿福故意激将他,想试探他对云郁是不是忠诚:“难道是因为陛下给了你很多的钱,或是许了你高官厚禄?可若是陛下败了,他给你再厚的许诺可否不值钱,只是空话。还不如早点找一个靠谱的主子,做长远之计。”   陈尚有些怒容,盯着她说:“姑娘,我知道你是韩将军的妹妹,韩将军又是太原王手下的人。我不知道你同陛下是什么关系,可陛下既然派我等亲自护送你还并州,临幸前小心嘱托,让我等必定保你周全,想来待你也是情深义重。你即便心有旁骛,想另择良木,也不该说这样的话。”   他怒气勃勃道:“太原王残忍暴虐,滥杀无辜。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配做天下之主。陛下是仁义之君,心系朝廷百姓,我们想为国效力,为君尽忠,是人之本分。何来高官厚禄,金钱利诱之说。如果让太原王登了基,等于是只要手里有刀,连强盗都可以当皇帝。如此天理何在,公义何在?我只不愿意替这样的人卖命,让自己的父母妻儿生活在刽子手一般的君主治下而已。”   云郁登基后,一直在千方百计组建自己的亲军。招募义勇,在华林园亲与交谈,演试武艺,隔三差五带着人去郊外打猎,其实也就是练兵。这陈尚应该是其中的一员。阿福听他提起河阴之变,言语十分愤慨,大有痛心疾首,怒其不争的样子。   他甚至还替云郁辩解,说:“河阴之失,非陛下之过。当时三十万禁卫军齐解甲,三千王公翘首共盼太原王入洛,陛下又正遭贬官,失却君王的信任,随时有性命之忧。即便他想抵抗,又岂有回天之术?无非顺时应命,想办法寻求出路罢了。而今天下人却都把河阴之变的罪过推到他头上,说他和太原王沆瀣一气。陛下现在是两头遭排贬,两头受气。我等也做不了什么,只能陪伴君侧,尽忠职守。”   其实还是有人,愿意维护云郁和他的帝国的,只不过这样的人太少太少。   阿福看着他,道:“你不该来送我的。”   她有些遗憾道:“你应该留在陛下身边。陛下身边才最需要你这样的人,哪怕多一个,都是好的。”   陈尚冷着脸:“陈庆之入寇,洛阳正当危急,臣等已发誓,誓死追随陛下,本是不想随姑娘北上的。只是陛下吩咐,臣等不敢不遵从。”   陈尚只是偶然一次说了这样的话,那之后估计是知道自己失言,好久没跟阿福说话。在陈尚眼里,韩福儿的身份很矛盾。韩烈是太原王手下的忠将,她应该是靠太原王那头,不过她跟云郁,又好像有些暧昧。   立场难说。   不过阿福倒觉得这陈尚挺耿直的,仍旧和他亲近。 第72章 嫂嫂   沿途经过平城。   平城是魏国旧都城, 高祖皇帝曾经生活在此,那会还有冯太后在。当时的六镇还是帝国心腹,虽帝国南征北战。当初万邦来朝的平城, 而今已经宫室倾颓,宫墙和屋瓦上都长了野草。自从六镇起义, 平城被叛军攻陷之后, 就彻底毁败了。原来种满奇花异草, 放养仙鹤和灵鹿的宫苑,而今长满了麦子,有农人在其间除草。   有小儿在禁苑中放牛。   牛儿在吃草, 小儿捡来倒塌宫殿上的砖头和琉璃瓦, 团团围坐在一块堆石头。   阿福上前,好奇问:“你们在做什么?”   小儿说:“我们在堆长城。修起长城,柔然兵就不敢来犯了。”   “谁才是天下第一强大的帝王?”   几个小孩在争执。   一个说:“是汉武帝!汉武帝修起了长城!抗击了匈奴!”   一个说:“汉武帝是汉朝的, 不算,只说咱们当今魏国的。太武皇帝灭了东辽, 平定西凉, 北击柔然,南征萧齐。太武皇帝最厉害。”   还有一个说:“高祖皇帝才最厉害。高祖皇帝实行了改制, 将都城迁到了洛阳。”   其余小孩众口一词骂:“呸!他就是鲜卑人的叛徒!”   幼童的吵闹声中,她仿佛听到一个遥远的女声, 在唱一首歌。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 惟闻女叹息。”   上了马车, 继续前行。   出了平城往西,十几天就到达并州了。   并州是太原王的地盘,阿福一路打听着韩烈的名字寻去。   “韩烈?”   路人一听这名字, 说:“韩大将军家,那可是本地的大户。并州城往南走二十里,随便打听就是,那一带都是韩家的地。”   阿福心里纳闷:自己离开家这么些年,韩家不但从怀朔搬到并州,还成了本地的大户?这可真是有点想不到。阿福对自家唯一的记忆就是穷,穷到吃不上饭的那种。   她道了谢,顺着路人的指引往城南去。   虽然平城那边破败的很,但并州毕竟是太原王的老巢,没有什么战乱,经营的还算不错。马车沿着乡间的小道行驶,道路两旁望去,大片大片的都是原野。一望无际的麦田,绿油油的,有农人在里头拔草。阿福下了车,站在路边问:“老伯伯,这里是谁家的地?”   那田里的老农揭开挡在头上的草帽,望了她一眼:“问什么?这里是韩家的地?”   阿福说:“哪块是韩家的地?”   老头说:“这片,这几百亩,都是韩家的地。”   阿福真心实意的惊了。   “那韩家宅子在哪?”   “往前走,最大最阔的那座宅子就是。”   阿福找到那座所谓最大最阔的宅子。   果然是不小,光看宅子占地就有两三亩。附近还建的有几个很大的粮食加工作坊,牲口棚,打麦场,远远就看到有家丁仆役在劳作。有人在磨麦子,有人在切草料喂马,还有一个穿的很干净漂亮的小孩儿在奔跑,举着一只蒲公英噗噗的吹,边吹边嘻嘻地笑。俨然是个地主大户人家。   阿福一时不敢相信这会是自己的家。   她一行人多,二十个人,连着一辆马车,停在大路边,立刻就被人注意到了。很快,那宅子里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人。   阿福跟这中年妇人对视着,你看我,我看你,半晌,妇人叫了句:“阿四!”   阿福叫了声:“嫂嫂。”   热泪盈眶。   这是阿福她大嫂沈氏。   阿福刚离家时,沈氏还年轻,而今也见老了。那会是个瘦不拉几,脸色有点黄黄的,面貌清秀的娘子,而今长得有点胖胖的,像个小富人家的主婆了。   沈氏激动不已,走上来抱着阿福一顿哭:“你可是回来了。三郎说在洛阳见着你,我们还不敢信。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回来,怎么自己回来的?”   “这姑娘长这么大了。”   沈氏摸着她脸,感慨说:“成了个大姑娘,差点认不出来。”   沈氏看她身边带着侍卫,笑不安道:“这些客人是……先下马吧。我这就让人将马牵去棚子里喂水,再添点草料。客人跟着里面请。”   且笑拉着阿福的手:“别傻站着了,赶紧到院子里去吧。”   又吩咐丫鬟:“快去告诉三娘子一声。”   丫鬟去了,沈氏笑解释说:“现在这家里,是三娘子在当家。她是三郎的媳妇,就是你三嫂。”   一时欢声笑语,热闹非凡。进了院门,迎面过来就是个青年女子,二十出头的模样,生的眉眼端庄,皮肤白净,修短适中,纤秾合度,是个面如满月,气质出挑,且很有福相的美人。她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看起来甜甜的:“你就是阿四吧?”   阿福笑着,高兴上前见礼:“嫂嫂。”   韩烈的妻子姓陆,叫陆元君,出身比韩烈高多了,是个小官吏,富家地主小姐,知书达理,极聪明。韩烈当年一文不名时,就靠着一张脸,得了陆小姐青睐,不顾父母反对,倒贴嫁妆地嫁给他。陆家宠女儿,虽然看不起韩烈这个臭无赖穷小子,但不忍见女儿跟着他吃苦,所以一直资助他们夫妻。韩烈当初一个饭都吃不上的小无赖,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也是靠着女人,还有老丈人的帮助才有了马,有了队伍,才能接触到那些本地的达官贵人,才有机会拉起队伍当将军。所以即便韩烈现在发达了,他夫人陆元君,在这个韩家,还是有着绝对的话语权,掌握着一家的经济和财政大权。连韩烈很多事,都要询问她的意见。听着像个母老虎,不过陆元君性子挺和蔼的,一见面,就热情的张罗起来,一边接待客人,一边让家人们收拾房间,安放行李,顺便喊人杀一口肥猪,再宰两头羊。   磨刀的磨刀,杀猪的杀猪,热闹极了。   韩烈不在家,阿福问,说是在营中驻守。   “甭管他,他忙得很,长年累月也不在的。这月底兴许回来。”   大哥也不在。大哥也从军,也在营中。   家里只有女人。   陆元君把几个儿子叫过来给她认。   韩烈可真是能生,这才几年,都生了三孩子了。都是儿子!大的正在地上跑,就是阿福刚到家时,看到在吹蒲公英那孩子,叫阿松。阿松见到生人很开心,扑到阿福的腿上大叫姑姑。小的孩子才半岁,正在吃奶。陆元君身体好,都生三个孩子了,瞧着身材还同少女一般,一点没变。   一家人坐在炕上,欢欢喜喜,把手话家常。   家里关系挺和谐。   虽然是兄弟妯娌住在一起,鸡毛蒜皮最多,但大嫂沈氏,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大小事,全听这个精明能干的陆元君拿主意。陆元君虽然掌着家政大权,但做事稳妥,为人厚道,上下都敬重,没人对她不满的。   这边都没说几句,就听外面传来哄笑。陈尚那几个人,远途劳顿,正在井房里冲澡,一群爷们一起,嘻嘻哈哈。阿福等他们洗完,穿了衣服出来,便跟陆元君同去,叫住陈尚,笑道:“这家里寒酸,也没什么好招待的,陈大哥,饭厅里备了两桌饭,有酒有菜,你跟兄弟们先用,尽管吃饱喝好。菜不够再添,酒不够再要。就是住的地方简陋些。家里地方小,可能要委屈你们几个人住一间,大炕上挤挤。我跟嫂嫂有话说,就不陪你们了。”   陈尚道:“放心吧,我们自会安排。”   染了一路的风尘,是夜,阿福洗了个澡,上床入睡。陆元君来房中看她,笑问:“你看被子薄不薄,要是睡着冷了,我再给你添一床。”   阿福披着头发,坐在床上,曲膝抱着被子,粉红着脸笑,摇头说:“不冷。”   陆元君看这个小妹妹,青春年少,生的模样端秀可爱,又乖巧,不免心生几分怜爱。笑吟吟往床畔坐下了,拉着她的手说:“你回来了,以后这就是你自己家,只管住着,想呆多久呆多久。这家里而今也不缺一口饭吃。你兄长常年也不在家的,平常只有我和大嫂在,现在多了你,咱们几个女人正好一块做伴。”   阿福望着她,傻笑:“嫂嫂,我哥哥娶了你,真有福气。”   陆元君被她这个憨笑也给逗笑了。   阿福好奇说:“嫂嫂,你看上他什么了?”   陆元君笑说:“你哥哥么,我认得他时,他还在城门楼子下,当个守门的小兵。他长得最好看,浓眉大眼的,个子高,大块头,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我看着就喜欢。这人光是往那城门一站,就是鹤立鸡群,不会一辈子守城门的。他那会其实也挺有名气,只不过都是恶名,我爹爹说他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不踏实,油腔滑调,只会嘴上功夫。我心想,男人要踏实做什么?男人当然得往高处看了,难道只盯着自己脚下这一亩三分地?我就看好他,觉得他不错。”   阿福傻乐:“嫂嫂,你可真是个巨眼英雄。一般的女子,都没你这胆量。人家肯定说,你一个富家千金嫁了一个没出息的穷小子。说他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我还在家的时候,就好多人给他介绍亲事呢,人家女孩父母都这么说他。”   陆元君笑说:“有个绣花枕头也不错。我家不缺吃不缺穿,有宅又有地,绣花枕头我也能养活他。”   阿福说:“嫂嫂好霸气。”   陆元君说:“我得谢你。”   阿福不解:“嫂嫂谢我什么?”   陆元君说:“他糊涂,做事情莽撞。自己才多大的能耐,就敢去撺掇太原王的事,差点送了命。要不是你救他,你那几个小侄子,就要没爹了。”   阿福说:“嫂嫂,你知道那件事啦?”   陆元君说:“他告诉我,险些把我气死。我看他也是脑子糊涂了拎不清,那种杀头的事情,他跟着起什么哄。太原王还没到那一步呢。连一场正经的胜仗都还没打,就被胜利冲昏头了,没一个能沉得住气。一群二愣子,正事干不成,成天只会喊打喊杀的。”   阿福黯然。   陆元君道:“你救了他的命,就是救了我们全家的命。”   阿福说:“嫂嫂,不必如此的,他是我哥哥。”   陆元君道:“亲人归亲人,救命之恩归救命之恩,绝不能忘的。也没说是亲人就该为了谁去死。” 第73章 有孕   陆元君拉着她手问道:“是谁送你回来的?那个叫陈尚的, 他们是谁的人?”   阿福低着头不语。   过了几日,韩烈回来。陆元君私底下跟韩烈说:“阿四是不是跟了什么人了?我看她的样子,像是有丈夫的。”   韩烈知道她的事, 装糊涂说:“有吗?”   陆元君说:“对方特意派了这么多人护送她回来,想必也是珍重在意的。只是她既然有了丈夫, 为何不跟他在一起, 又被送回娘家呢?对方肯定是有身份的人, 嫌咱们家出身太低,父母不同意,或是家有悍妻, 不许纳妾, 所以才不得不如此。”   韩烈说:“会不会是你多心了吧?”   “怎么会。”   陆元君说:“都是女人家,这点事情还看不出来吗?”   陆元君教育他:“你可别在她面前问东问西,说三道四的。女儿家遇到这种事, 最是可怜。她这些年一个人在外头,无依无靠的, 若没个男人靠, 你说她怎么活过来?想必在外头是受了气了。而今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亲人。你是她哥哥,她现在遇到了难处, 她不靠你还能靠谁?她年纪还小,以后好好教养, 可别再让人欺辱了去。”   韩烈本来还担心小妹回来,多个累赘, 妻子会不高兴。没想到陆元君这般善解人意通情达理, 顿时高兴地笑,一把将陆元君抱住,提着腿往腰上一夹, 就是亲嘴脱衣裳。陆元君笑打他:“门都没关呢!胡闹什么!瞧你一身臭汗,回来也不先洗澡。”   阿福刚进门来呢,因听说韩烈到了家,准备来寻他们说话呢,就撞见这副景象,顿时懵了,接着脸脖子绯红。   陆元君跟韩烈也臊的不行,慌忙从床上跳起来,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韩烈虎着脸,装傻充愣道:“你回来了?我正说去看你呢。”   阿福讪笑道:“你们忙,我没什么事,回头再说也行的。”   赶紧扭头跑了。   阿福写了一封信,交给陈尚,恭恭敬敬道:“劳烦你们回洛阳,替我转交陛下。”   陈尚收下的信,揣在怀里:“信我会想办法传回宫中的,但我们奉陛下之命保护姑娘,不能回洛阳。”   阿福劝他:“陈将军,我只是个无足轻重之人,何况而今已经安全到了并州。现在洛阳,形势危急,陛下需要你们这些忠勇之士。”   陈尚道:“我已经答应了陛下从今往后留在姑娘身边。”   这人是个认死理的,阿福怎么劝都劝不走。这几十号人,天天在眼前转悠,也不是事。这陈尚也不肯吃闲饭,带着他二十号人,第二天就跑去地里帮忙耕插秧田去了。   阿福看这一群猛士们,放着刀剑不提,不寻思打仗,为国效力,居然巴巴地跑去种田,一时哭笑不得。   这三月里,太阳也大起来了,阿福站在田坎上,看这群家伙,弄得跟泥人似的,叫道:“你们这是要干嘛呀?陈大哥,这活不用你们干。”   这群猛士们个个还挺高兴,笑的黑脸白牙的:“这有啥,咱们本来就是农民,这点活早干惯了。”   初春的太阳,阿福不知怎么,晒着有点头晕。突然有点犯恶心。早上吃的稀粥,也没什么腻的,最近也没吃坏肚子啊。她正寻思着,那恶心的感觉突然越来越强烈,一阵呕意涌上来。   早上吃的饭和着酸水,全吐出来了。   阿福赶紧回家去,躺在床上休息一阵。   接连好几日,都是作呕,吃不下东西。   她一点没多想。陆元君也以为她是中暑了,心想,这季节,也不大可能中暑啊?熬了点绿豆汤给她,喝了两日,没什么用,于是想办法请了大夫来。白胡子老大夫给拿手腕先诊脉,诊了半天,不明所以,说:“姑娘,舌头伸出来?啊?”   “啊~”   阿福伸了舌头,白胡子老大夫凑近瞧了瞧,又翻看她眼皮。   又问了半天她来月事的情况,最后得出结论:“这是有身孕了。”   陆元君吓的脸色一变:“这可不能乱说,小妹还未出嫁呢。大夫你再看看。”   大夫说:“错不了,这就是有身孕了嘛。给她开副安胎药吧。”   这老大夫对大姑娘未婚先孕倒没什么看法,而且对自己的医术极自信。这年头,兵荒马乱,这种事多了去了,老大夫已经是见惯不惯。   阿福跟陆元君大眼瞪小眼,都有点懵。   大夫的意思是,自己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吗?   阿福有点震惊。   然而很快,一种异样的兴奋和快乐涌进脑子里。   我有小宝宝了吗?   听到这个消息,她很快乐。就好像第一次在建春门外遇到云郁,头一次跟他说话一样,浑身毛孔都兴奋的张开。   当然了,一个未婚大姑娘,有了身孕,实在不是什么骄傲的事。这种事还笑的出来,简直没脸没皮。眼看陆元君脸色严肃地盯着她,阿福赶紧把兴奋藏住,装作一副很迷茫很委屈的样子。   大夫走了。   陆元君坐在床边,问她:“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跟男人好了?”   阿福心虚地低着头,两个手指互相捉着抠阿抠,半晌,小声说:“我有钱,我可以养活自己和宝宝的。我走的时候,他给我拿了很多钱,我不会在家里白吃闲饭的。”   陆元君刨根问底说:“那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阿福摇头:“我不能说。”   陆元君道:“你年纪还小,还没嫁人,就这么有了身孕,再生下个孩子,你考虑过自己的将来没有?那些世家公子,最不靠谱的。他现在都不要你,你指望他将来能要你?”   阿福说:“我喜欢小孩子。我可以自己生,自己养。”   陆元君说:“没有丈夫,你自己养?”   阿福知道陆元君想劝自己打掉这个孩子,想让她以后嫁人。   “我自己养。”   “我知道嫂嫂要说什么。”   阿福小声地说:“只是我见过了他,别的男人我都看不上了。我看他是和氏璧,再看别的男人就是砖头瓦块,木雕泥塑。反正我也瞧不上任何人了,也不怕再添个小累赘。”   陆元君听到这话,知道她是心意已决。   “这人当真这么好?”   阿福说:“你没见过他,你见过就知道了。他是神仙下凡,谁见了他都会诚惶诚恐的。你要是见过他,你也想给他生孩子。”   陆元君笑骂:“呸!净在这胡说八道。”   陆元君小声问她说:“他还活着吗?”   阿福点头:“嗯。他当然是活着了,他会长命百岁的。”   陆元君心想:这丫头,心态可真好,都被男人抛弃了,她还能这么开心。 第74章 危亡   韩福儿离开洛阳, 云郁并没有太多心情惦记她,他现在只惦记陈庆之。   陈庆之攻取屯考后,迅速合围荥阳。   荥阳是重镇。   云郁此时已经有点想问苍天问大地了???   他简直想不通。   当初高祖皇帝是脑子进的什么水, 好好的平城不待,非把都城迁到洛阳这鬼地方来。   四面八方一片平原!   除了北边有个黄河天险, 冬天还容易结冰, 一结冰, 就跟平原没什么两样,骑马踏马就过来了。至于南边就是广阔无垠的原野,连个小山包都没有。没有山河阻挡, 也没有任何军事要塞。只有一个虎牢关可以作为防守。   虎牢关, 即当年刘邦战项羽,以及三英战吕布的地方。整个黄河以南都是平原,只有这么一处险要, 所以虎牢关古来就是军事重地,南北交通要塞, 谁占据了虎牢关, 谁就控制中原,南进北出, 无往而不利。   由南自北,历荥阳过虎牢关, 大军可纵横驰骋,长驱直入洛阳。   这是云郁最担心的地方, 必须派最亲近的人驻守。   而今朝廷的那些官员, 要么是河阴之变的幸运者,要么是有家人、亲眷,死在河阴的。他们是苦贺兰逢春久矣, 只是畏惧贺兰逢春的威势,一直敢怒不敢言。而今听说云颢要回来报河阴之仇,个个望之如大旱之望云霓,恨不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云郁万不敢信任这些人。他让贺兰韬光担任大将,镇守虎牢关,又让云天赐和贺兰峥率三十万大军增援荥阳。   不论是在朝廷大臣眼中,还是而今实际情况,他都跟贺兰逢春是绑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   一旦云颢入了洛阳,自己皇位保不住,贺兰逢春这个太原王的位子也保不住。所以眼下会竭尽全力抵挡云颢的只有贺兰逢春这一系的人。   然而局势的发展,还是让他眼珠子瞪爆。   元天赐率三十万大军,连滚带爬紧赶慢赶赶到荥阳,却发现荥阳城大门紧闭。陈庆之的大军,已经在一天前刚刚攻破荥阳城。   本来,如果陈庆之大军在荥阳城外。他七千人,三十万大军在平原上与之野战,别说拿刀子捅,就是拿拳头殴也把他殴成泥了。   将士们甚至还想着,我方三十万大军,陈庆之才七千人,他要听说我们这么多人来增援,兴许自己吓得就撤军了,这仗估计是不用打。   陈庆之虽然在荥城,以少于十倍的兵力,大败丘大千。但这些禁卫军的将士们,疏于征战,且又傲慢,对陈庆之是心理有点畏惧,行动上又不怎么把他当回事。而且他们觉得云颢也是宗室,也有继承权,云颢回来当皇帝,好像也没啥。这些大人物们争权夺势,跟自己没啥关系,自己犯不着那么认真去送死。所以都不愿打这个仗,只打算过来应付一下,仗着人多么,吆喝几嗓子,把陈庆之吓走就行。没想到陈庆之是个狠角色,七千人对三十万人,愣是一点不虚,不但没跑,还抢在他们赶到之前,直接一口气把荥阳攻下了,并且龟缩在城内不出。   魏军从守方变成攻方。   原来预备好的野战变成了艰难的攻城战。   大军是情急之下匆忙赶来,根本也没带攻城的器械。   三十万大军,望着固若金汤的荥阳城,瞬间都石化了。   全军懵逼。   本来只预备吆喝几嗓子,现在变成要真刀实枪的干。   领军的云天赐、贺兰峥也非常懵逼。   心理打击巨大。   然而事已至此,没办法,只能让大军暂时驻扎在城外,然后众将领商议对策。   当夜就起了内讧。   大家提出两个对策,一个是围城,另一个是强攻。   虽然陈庆之守着城,但毕竟是我方人多,兵法讲,十则围之,五则攻之。现在我方兵马是对方数十倍,想围想攻,按理说都行,怎么都该赢的轻飘飘的。但眼下问题是,要攻城没带器械,而且士兵们士气不振,看陈庆之已经占领了荥阳,个个都垂头丧气,武器也不想拿,只想回家去看爹妈。   还有一个法子,围城。   这么多人,把荥阳围起来,切断敌军的补给,让城中的敌军粮草断绝,这样敌人自然投降。   关键是魏军来的匆忙,并且一心以为这是一场会速战速决的战役,根本就没带充足的粮草。   这么围下去,说不定没把城里的敌军饿死,先把自己给饿死了。   贺兰峥见众将领争执不休,就来了火,直接开骂:“他妈的!老子打仗,从来没带过粮草。就你们这些书生屁事多,逼逼赖赖,商量半天商量不出个结果来。等你们拿出主意,黄花菜都凉了。附近这么多百姓,谁家没粮,直接带他妈人去抢,谁敢不交出来烧了他房子。没粮食,人都能当军粮。这他妈都不会还打什么仗。”   禁卫军将领王舜闻言,有些生气道:“将军,你我是为陛下打仗。荥阳城是天子脚下,离洛阳城不过百里之遥。这些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咱们若是纵兵抢粮,败坏的是陛下的声誉。真这样做了,以后天下百姓要如何信服陛下,陛下颜面何存?”   贺兰峥道:“仗若是败了,要颜面何用?这些贱民皆如蝼蚁,只需让他们畏惧,何需信服?而今世道只畏强者,有你们这等妇人之仁,皇上等不到将来,眼下就要人头落地。”   王舜义正言辞:“一寸一毫,皆是民心。为天子者,若不怜恤自己的百姓,谁还尊奉他为天子?皆如太原王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动辄屠戮无辜,不给人留活路,旁人只能惧你一时,岂能容忍你一世?当初要不是太原王在河阴滥杀无辜,何以招致而今这局面?陈庆之又岂能北上?”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有点凝滞了。   太原王手下的将领,做事风格都像他,脾气火爆。贺兰峥道:“你什么意思?你想说而今这事该归罪到太原王的头上?”   王舜道:“归不归罪,陛下说了算。我只是提醒贺兰将军,不要把事情弄的越糟糕。一时战争的胜负,尚可扭转。一旦人心尽失,可就难回头了。”   贺兰峥气得要拔刀了。   云天赐跟费穆在一旁,都默默不说话。   他们知道,王舜的话,不是贸然说的。   王舜是禁卫军的统领,他的看法,代表了禁卫军上下大多数人的看法。王舜表面上是在说贺兰逢春,说贺兰峥,但谁心里都知道,云天赐跟贺兰逢春是结拜兄弟,素来就是铁把子。而河阴之变,最初也是费穆在贺兰逢春面前进的言。这是在暗讽谁呢?   主将不合,士兵厌战,云天赐和费穆隐隐意识到这局面很糟糕。   如果硬逼着将士攻城,一旦前锋受阻,这些禁卫军将士,有极大可能会投降云颢。毕竟他们跟云颢没有血海深仇,云颢反而会想方设法争取禁卫军的支持。   这场仗不但会失败,他们这些人,还会有性命之险。   当夜不欢而散。   云天赐和贺兰峥、费穆,心事都沉重。   云天赐隐约感觉自己人头在脑袋上晃悠,他心虚了。   表面上,他带着三十万大军,可这三十万大军不是自己的,不听自己的话呀!禁卫军跟云颢的关系反而更密切,更称得上是自己人!他们这些太原王的人才是真正的外人。   看看王舜刚才那个厌恶仇视的样子。   简直巴不得立刻把他跟贺兰峥砍了,跑去跟云颢睡热被窝。   这他妈的,这种仗要怎么打?   他感觉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大坑,随时可能陷进去。他,贺兰峥和费穆,大眼瞪小眼一阵,心都沉下去了。   费穆也算是禁卫军的人,安慰他一阵:“这不是陛下的意思,别往心里去。眼下还是打好这场仗。这一仗绝不能败,荥阳要是丢了,咱们都得军法从事。”   众人初步决定先行围城,再去寻找器械攻城,当夜就休息了。   第二天刚起床,将士们才正在营地吃早饭,忽然感觉连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轰隆隆席卷而来。众人只当是地震了,正张目发愣,突然耳听到远处马蹄雷动,喊杀声震天。只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骑兵,将士皆穿着白袍,身著银甲,精气神十足,像一条白色的巨龙,卷着尘土冲杀过来。那为首的将军就是陈庆之,年纪不过三十岁,穿着一身风流倜傥的白袍,威风凛凛,简直无往不利。一时也看不清有多少人。   之前以为是速战速决,没想到变成持久战。都做好心理准备要打持久战了,想着热热身,寻思寻思怎么啃硬这块骨头,谁他妈也没想到敌军会这个时候突然杀出,全都跟见了鬼似的。心寻思,怎么回事?陈庆之这点人马就敢进攻,是不是实际不止七千?说不定有七万呢!要不然这人是疯了么?天啦!好可怕!一时魏军大营就炸了窝,将士们丢盔弃甲四散奔跑。云天赐跟贺兰峥也不是胆小的,本来还打算立刻组织战斗,然而一看到所有人都在逃,自己要是不逃,就只能被砍死,一时都傻了,赶紧先逃命要紧。   打仗这个事,甭管人多人少,只要溃退之势一旦形成,大家都顾头不顾腚,基本就只能被打,没回盘的余地了。   惨败!   极其丢人的惨败。   三十万大军,被陈庆之七千人打的哭爹喊娘,各自逃散了。陈庆之的白袍军纵横战场,东奔西突,把魏军杀的找不着北。而云天赐还没能整顿好队伍,思考好战术,集结出反击的力量,陈庆之已经率着他的白袍军一路狂奔,直取虎牢关。   镇守虎牢关的贺兰韬光有一万句x你妈要骂。他本来以为云天赐率三十万人去攻陈庆之,这一仗应该十拿九稳,没想到只是一天的工夫陈庆之的大军就杀到了虎牢关。贺兰韬光虽然人聪明,但就是因为太聪明了——非常惜命,胆子比鸡小,根本不敢和陈庆之打,仓皇地弃关逃跑了。   而云郁坐在宫中,得知他精心谋划派出去的三十万人,被陈庆之打的落花流水,而且洛阳的最后一道屏障虎牢关也落入敌手。他整个人是彻底的疯了,登时鼻血都流出来。 第75章 逃亡   幸好消息传来的及时, 他安插在云天赐军中,还有虎牢关的亲信,快马加鞭, 赶在陈庆之之前进宫,告知了这一重大消息。云郁一肚子的火从胸腔直冲上了天灵盖, 恨不得把云天赐跟贺兰韬光这两个废物碎尸万段了。   然而眼下根本来不及想怎么处置这两个狗东西!荥阳到洛阳, 快马两日就到!人头都要不保了!   他属实是急火攻心, 血涌上头来,鼻子里血流不止。黄瑾连忙端了水来,拿凉水给他拍, 手绢擦拭。小宦官连忙拿了衣裳来给他披上, 云郁气急败坏道:“快去!传禁卫军杨宽入见。”   云郁连夜下令,封锁洛阳所有宫门、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杨宽立刻领命去了。接着, 尚书令云若,侍中云徽、抚军将军云鸷、及黄门郎祖莹, 还有杨逸等, 都到了太和殿。云郁将陈庆之兵临城下的消息据实以告:“诸位卿都是朕信赖的人,而今形势如此, 卿有何应对之策。”   众人都是愕然,气氛一时十分凝重。云郁道:“云天赐败了, 三十万大军已经被打散。贺兰韬光弃虎牢关逃跑了,而今洛阳危在旦夕。京中留守的禁卫军不足五万人, 恐怕难以抵挡。事出紧急, 需得立刻决断。”   诸臣面色凝重,心事重重,皆不敢说话。云郁感觉到不妙, 心情更低沉了:“黄门郎可有高见?”   祖莹犹豫了下,道:“陈庆之只有七千人,洛阳有五万守军。臣看不见得能攻下洛阳。只需坚持数日,待上党王回师,就能将其合围,歼灭在城外。”   尚书令云若,虽名高位显,但只是尊泥菩萨,素来趋福避祸,从来不管朝廷之事,闻言也只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而抚军将军云鸷素来沉默寡言,此时却冷笑一声。   “黄门郎怕不是在说笑。”   “三十万人加一个虎牢关都拦不住陈庆之,而今就凭洛阳这点人,就想拦住陈庆之?洛阳五万守军,有一万多是负责巡卫的,能调上城墙的不过三万余人。云天赐都逃了,洛阳留守的这些禁军,恐怕早就吓破胆子了,指望他们打仗?上党王要是能回师,就不会三十万人输给七千人,让陈庆之耀武扬威地杀到洛阳来。”   杨逸沉默了半晌:“陛下,而今之计,速速离京吧!洛阳必定是守不住了。”   城阳王云徽,素来也是个狡猾的人,此时面色凝肃,却也支持杨逸的意见:“陛下,为今之计,需得立刻出京。虎牢关已失,再守洛阳已无意义。”   那云鸷又嗤地冷笑一声:“你们这些人,枉称是忠臣,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劝陛下离京,好将皇位拱手让人。一旦云颢即了位,陛下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你们谁替陛下死?”   杨逸被他阴阳怪气的样子惹的来了火:“大将军,你这不是在抬杠吗?眼下陛下在征询意见,你有何见教,直说便是。守城你不同意,离京你也不同意,你倒是说怎么办?”   云鸷道:“臣没有不同意。臣只是见有些人用心险恶,怕陛下着了他们的道。”   云郁面无表情,听他们争执,半晌,问云若:“尚书令是何意?”   云若低着头,道:“臣觉得,黄门郎说的有些道理。陈庆之那点兵马,不定能攻下洛阳。上党王只是一时疏忽,才败逃。禁卫军主力并未受损,上党王此刻兴许正在想办法回援京师。只需再等一两日。”   云郁语气沉重地说:“尚书令说的有理,朕是天子,自当跟洛阳共存亡。明日的早朝免了。即日起,不必上朝,衙门的公文暂时搁置,各部齐心调配物资人马,一切以军国大事为要务。去做你们该做的事吧。”   云若、云鸷等人应了声出宫去了。   云郁装作做样,深情地表态一番后,连夜就马不停蹄,撒丫子逃出洛阳。   乐平王云郁,从来就不是个老实的主儿。而今做了皇帝,哪能是老实皇帝?他是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打不过就跑的道理。丢人不要紧,关键是要保命。面子哪有命重要!   自古到今,从来没听过说虎牢关丢了,洛阳还能守得住的!   云天赐和贺兰韬光,这两个窝囊废,他们要是打得过陈庆之,自己也不至于落到这境地。这些大臣敢说等云天赐回师的话,无非就是觉得即便洛阳城被攻破,也只是换个皇帝,伤不着他们。云颢登基,眼下需要朝廷的支持,不会向大臣开刀!   留守洛阳的数万禁军,还有数千王公大臣,随同北狩的,却只有二十多名亲卫,还有十来个近臣。当夜出城,往北渡过黄河,狂奔一日。   云颢和陈庆之的大军前后脚抵达洛阳。   陈庆之兵临城下。   年轻的将军,一身白袍,自信昂扬地望着洛阳城,笑道:“洛阳已是掌中之物。我大梁收复中原,指日可待。”   他笑吩咐士兵:“去请魏王,我同他有事相商。”   士兵前去云颢营帐中。北海王云颢——而今叫魏王了,这是梁国皇帝萧衍赐的封号,此时正衣衫不整,搂着一群美人在纵情欢乐。帐中满是酒气,云颢昨夜已经喝了一夜,这都上午了,居然还在喝,醉得跟个疯子似的。   士兵叫了一句:“魏王……”   云颢充耳不闻,只管跟美人在床上翻滚,□□不断。   士兵心中有点畏惧。   这个云颢,在梁国时,还老老实实的,一路出兵,也老实的很。自从前日大败云天赐,攻克了虎牢关之后,就开始得意忘形起来了。让他的亲信不知道从哪里掳来些民女,关在帐子里,日日纵欲。本来军中是禁酒的,他却夜夜欢饮。陈庆之知道他是回了洛阳高兴,也没在管他,以为他过两天就好,没想到他变本加厉,大白天的也胡闹起来。大概是嫌士兵打扰了自己雅兴,他发了怒,醉醺醺的穿了衣裳,从帐中出来,提着鞭子将士兵抽了一顿,问:“谁是魏王?”   士兵吓得要哭出来:“您就是魏王啊,小人哪里叫的不对。”   云颢怒骂道:“孤是大魏的北海王,以后谁再称呼魏王,割了他舌头。”   士兵遭了通无妄之灾,连滚带爬地去找陈庆之。陈庆之听了这番转述,眉头微微的一皱,随即亲自去了云颢帐中。云颢醉醺醺躺床上,袒胸露腹,几个妙龄女子,打扮的花枝招展,黄莺儿一般,见了陈庆之,嘤的一叫,吓的连忙躲到屏风后面去。   陈庆之走进这地方,呼吸了一会帐中的空气,都感觉自己要染上花柳病了。   陈庆之虽是个武将,其实脾气温和,相貌风流儒雅,向来是自比江左周郎的。他见此情景,也不动怒,只站在床边目视云颢,道:“军中禁止饮酒,禁止携带女眷,你还是收敛一些。让下属看见成什么样。”   云颢:“那爪牙没告诉你?以后军中称呼北海王的旧号,不许再叫魏王。”   陈庆之道:“北海王魏王,不过是个称呼罢了。只要攻下洛阳,我会向陛下请旨,封你为魏国皇帝。”   云颢懒懒地伸直了,捂着嘴打哈欠道:“那你击鼓传令,赶紧攻城去吧。”   陈庆之心中有点嫌弃。这个魏国的北海王,在他眼里,实际就是个废物。无才无德,性子暴戾,而且头脑蠢笨。他是半点看不上。但他面上并不表露出来。废物有废物的用处,好控制,皇帝陛下要送北海王回来争夺皇位,无非就是想立个傀儡,好间接的掌控中原。要是这个傀儡太聪明太有能耐,反而是给自己培养敌人。   所以陈庆之对他的荒唐行径,是能包容则包容。但眼下大战在即,陈庆之便稍稍有点失去耐心。   陈庆之道:“你是北海王。洛阳的王公大臣,都认得你。只要你写信劝降,让他们归附,咱们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入城。我毕竟是梁国人,若是攻城,他们会以为眼下是两国交战,外敌入侵,势必同仇敌忾,拼死抵抗。若那样可就麻烦了,所以眼下还得靠你出马。洛阳是你的,皇位也是你的,我也是奉陛下之命,做个人情,来助你一臂之力。绝不干涉你魏国的内政。”   云颢哈欠连天,一副懒得配合的样子:“急什么,早晚的事。我今日困了,等我睡一觉再说吧。”   云颢不配合,倒头就睡。他喝醉了,叫也叫不醒。陈庆之又不敢贸然攻城,只得忍着气,按兵不动。   云颢这一觉睡得好。   本来陈庆之来的及时,他要是不醉这一场,趁早进城,云郁那会刚刚逃走,连被窝都是热的,立刻派人去追,兴许还能把云郁追上。被他呼呼一阵大睡,等醒来时,云郁已经风驰电掣过了黄河了。云颢此时还一无所知。   他开始派人秘密联络城中,劝降百官。而洛阳城中的官员,见陈庆之大军压境,不敢与之交战。反正谁当皇帝都是皇帝,眼下北海王势强,禁卫军遂打算活捉了云郁,投诚北海王。密谋良久,策划的惊天动地,人头都压上了,等冲进皇宫时,却发现皇帝早就跑的影子都没了。不但如此,皇后也跑了,高道穆也跑了,杨逸也跑了,城阳王云徽也跑了。   全他妈跑了。   真是一点痕迹没留,溜得比耗子都快。 第76章 打算   云郁匆匆出逃, 别说干粮,连口水都没带。怕被敌人追击,不敢走大道, 只得走小路。一日驰出百里,进了山中。不久就遇上大雨。   山路本就难走, 大雨一冲, 路面泥泞, 马蹄打滑,每前进一步都十分艰难。雨大,又没带伞, 人马全都淋湿, 天又黑了,伸手不见五指。雨声哗哗,电闪雷鸣的。落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一身的泥浆,浑身湿透, 站在那雨里大哭。   她虽是皇后, 可眼下逃命的关头,谁又顾得她。这些男子汉们身体结实, 还能扛得住,她毕竟是个女儿家。骑了一天马, 又累又饿,惊慌恐惧, 还摔了大跟头, 瞬间崩溃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云郁听到侍从来禀报,赶紧掉转了马头。落英一身的狼狈, 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泥,哪还有半点皇后的样子?自己却也早已经没有了皇帝的样子了。   云郁心中一阵悲凉,下马,解了身上的大氅。那是银狐裘,雨水透不进,勉强能保暖。云郁将狐裘给她披到身上,紧紧裹了,扶着她坐到自己的马背前,然后上马,带着她继续前行。   雨实在太大了。   杨逸驾着马,来到队伍的最前方。   云郁骑在马上,他脱了大氅只穿着单衣,浑身都湿透了,衣服皱皱巴巴贴在肉上。皇后瑟瑟发抖地坐在他身前,被他一只手搂在怀里,身上裹的是云郁的衣裳。   “陛下。”   杨逸一身青衫,也被雨水给浇透了,说话间雨水还顺着头发密密地往下流,浇的眼睛都睁不开:“这雨太大,天太黑了。路越来越难走,人马都疲了,不如停下休息吧。臣刚才探路,看到前面有个山洞,不如今夜将就在此地避避。”   云郁看众人都一脸倦色,淋的跟落汤鸡似的。他其实也已经四肢酸疼,只得点点头:“你带路吧。”   一行深一脚浅一脚,总算到了山洞。   杨逸带几个人,先进洞里,将里头的杂草,蜘蛛网清理了,才邀云郁进洞:“而今避难在外,万事难得周全,陛下将就些。臣去找点干柴来生火,先把衣服烤烤,驱驱寒。”   这下大雨,干柴也找不到,杨逸去了很久,才抱来了一捆被雨淋湿了干柴。还有一小把干草,被他塞在怀里,才没被打湿。杨逸去跟一个侍卫要了火石来,打了半天,只碰出来一点火星子。天气太潮湿,柴草也湿润得很,不好点着。杨逸在那锲而不舍地打了半个时辰的火石,总算火生起来了。   山洞里稍微有了点光明。   随行的其他侍臣在山洞外面,毕竟有女眷在,不敢进来。不过那山洞口子宽,外面有个大石崖,也能够避雨,里面生了火,不一会儿,外面火堆也燃起来。众人纷纷聚在火堆前烘烤衣物。云郁坐在火前沉思。   杨逸打量他浑身湿透,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烤干,然后来到云郁身边,躬身说:“陛下衣服湿了,穿在身上容易得风寒,臣帮陛下脱下来烤一烤。臣的衣服干了,先把臣的衣裳换上。”   云郁扭头,看了看他手上的衣服,点头,站了起来。杨逸小心帮他剥了湿衣裳,拿自己的干衣服给他系上。可惜裤子没有得换,下面光着两条大腿,动一下都要走光。   杨逸说:“且穿穿吧,这也没外人,讲究不得那么多礼数了。”   杨逸找几根树枝搭了个杆子,把衣服晾上去,放在火边。   落英抱着膝坐在一边,眼睛盯着云郁一举一动。估计是看到杨逸在跟前,有些不好意思。杨逸也明白,帮云郁换完衣服就告退了,落英看四下无人,这才慢吞吞解了大氅,坐到火边,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烤。   因为有火,山洞里的温度慢慢上升。夏季的衣服本就薄,烘一会,很快就干了。落英一边烤衣裳,一边偷偷打量云郁的脸色,他一直坐在那没说话,半边脸映着火光,半边脸隐藏在黑暗里。越显得五官轮廓深刻起来,神情冷漠又严肃。   她明明恨他,此刻莫名的,又有点心软。想起骑在马上,被他搂在怀里,湿淋淋的淋着雨,脸蛋冰凉,后背挨着他的地方却是暖烘烘的。   她不敢靠近他。   她收回目光,独自蜷缩在角落里梳头。   什么吃的都没有。没米没菜,想烧点水,连个瓦罐都找不到,一口热水都喝不上。杨逸用树叶接了点雨水,送过来给云郁喝了,勉强润了润喉咙。   肚子也饿的咕咕叫。   高道穆看这样子不是办法,便带着两个人,去找吃的去了。去了大半夜,总算回来,带着一口锅,几个大土碗,还有一只鸡,一担米。   众人见有食物,高兴不已,连忙把鸡杀了,用石头块搭了个灶,支起锅,煮了一锅鸡丝粥,端进来献给云郁。   云郁闻到有肉香,稍微提起了点精神:“这是哪来的?”   高道穆说:“臣在山里找到了一户人家,是山里的猎户。臣向其要了鸡和米,还拿了一口锅。总算陛下不用饿肚子。”   云郁说:“人家肯给么?”   高道穆道:“臣拿玉佩换的。”   云郁道:“当心点,别露了行迹。”   高道穆说:“陛下放心吧。臣只说是路过。这山里没什么人家,离镇子远,应当暴露不了踪迹。”   高道穆端了两碗粥。云郁扭头看了看落英,她皱着眉,正用手揉搓着头发上的泥巴块。其实鼻子已经闻到鸡粥的香气,已经饿的不行了,但她故意倔强,假装不在意。云郁眼神示意高道穆,让他将粥献给皇后。   落英不理高道穆,固执说:“我不饿。”   云郁见她还在赌气,只得亲手端着粥,来到她身边,温言软语,劝慰一番。   “吃点吧。奔波了一天,怎么不饿。”   “路还长。”   他用勺子搅着滚热的粥,轻轻吹了吹:“在外头不比在宫中。吃了这顿,下顿还不知道在哪。刚淋了雨容易着凉,吃点热粥暖暖身子。”   落英明知道他前不久还对自己不闻不问,而今一出逃,竟温柔体贴起来,无非是因为眼下遭遇强敌,想借着太原王的力量东山再起。这人虚伪得很,用得着你时,才不管什么要脸子不要脸子的!她心里晓得,可还是经不住他的软语哄劝,没骨气地接过了粥。一尝,还真是香。   她掖着表情,没有高兴出来。   云郁看她肯吃了,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些。   云郁接过另一碗粥,吩咐高道穆说:“一只鸡,朕一个人吃不了。你们也辛苦,把它分了吧。”   高道穆道:“这荒山野岭的,难得弄点荤腥,是特意给陛下补充体力的。臣买了一担米,大家煮点清粥就够了。”   云郁道:“分了吧。这种时候朕岂能一个人吃独食。”   高道穆说:“是。”   高道穆出去分鸡,这些侍臣都摇头不要,说是留给陛下吃。只有城阳王云徽哈喇子长流,恨不得把脖子伸老长,盯着那鸡腿眼睛都要放光。哪晓得大家都自觉的很,没一个肯吃这鸡。他只得努力咽着口水,心里头急的不行。这些人都怎么回事,皇上亲口赏了的也不吃,非要谦虚!弄的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张口!   结果没人理他,吃完饭,众人都累了,留了两个人守夜,其余各自找地方蜷缩休息。   杨逸找到了一些干草,抱到山洞里面,打了个简单的草铺。云郁睡不着,始终提心吊胆,怕陈庆之的人会追来。   “你睡吧。”他对落英说。   他望着火苗,小棍子轻轻在地上画着,思索眼下的处境。   落英坐在干草上,眼巴巴地看着他,说:“我一个人睡着冷。”   他没听见。   落英看到他用棍子在地上勾勒地图。他用树枝画了一个圈,心中自言自语道:“这是洛阳。”洛阳以北是黄河,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应当在太行山南麓,刚刚过了沁水。   这一带是河内。   他用圈,圈出了河内的位置,再标注了几个地点。北到安阳,东到濮阳,西到太行,这一带,都是自己的势力范围。   出了这一片,往北是并州。   贺兰逢春的地盘。   东边是冀州。   冀州是韩氏的地盘。   往并州投奔贺兰逢春,或是去冀州投奔韩氏——在云郁看来,这是下下策。   虽然贺兰逢春跟云颢是仇敌,又是自己的老丈人,冀州的韩氏,跟自己也私交甚笃。但不但万不得已,云郁是绝对不愿意去投奔。   且不说路途遥远。这些地方,远离京师,素来是军阀割据混战的地盘。自己这几十个人,运气不好,路上遇到波土匪都能把自己给灭了。他可不去做那冤死鬼。何况,即便他能历尽千辛万苦,安全抵达贺兰逢春或是韩氏的老巢,这算什么事?这不是自己当兔子,往老虎嘴里钻么?到时候人生地不熟,势单力孤,受制于人,想逃都逃不掉。等于是送上门给人做傀儡的。尽管贺兰逢春跟韩氏眼下对他表现的还算忠诚,可一旦到了别人地盘上,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到那时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绝不是他想要的。   留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两个好处。第一,河内离洛阳近,治安相对较好,没有什么土匪军阀,不用担心会莫名送命。第二,留在自己的地盘上,可以保全天子的威严,不用受制于人。河内地方熟悉,官员都是自己人,便于积聚力量,观察形势,伺机反攻。一旦去了并州或冀州,山长水远,兴许就永远回不来了。那就等于是真的放弃洛阳,将自己辛苦经营的地盘拱手让人了。   危险的就是,这里离洛阳实在太近,随时可能会被陈庆之追杀,或者被地方官员出卖,直接绑了送到云颢面前去。但不论怎么样,他都不能一走了之。他现在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先观察一下形势。 第77章 翻盘   高道穆将剩下的煮熟鸡肉装在碗里, 扣在锅底下。这半夜,众人都休息了,云徽鬼鬼祟祟爬起来, 蹑手蹑脚来到放鸡肉的地方,悄悄揭开锅子, 撕了一条鸡大腿儿, 囫囵地塞进嘴里吃了, 把鸡骨头往草丛里面一扔,抹了抹嘴巴擦擦手,赶紧回火堆旁装睡。   第二天, 大家一看碗里, 少了个鸡腿,立刻询问是谁吃了,没人敢应承。大家担心有野兽, 或是夜里有人潜入,四处一找, 结果在草丛里找到鸡骨头, 昨天守夜的一个侍卫支支吾吾,说是看到云徽偷吃。那云徽嫌丢人, 打死不肯承认,恼羞成怒, 差点动起了手。吵闹声太大,把云郁也惊动了, 出来一问究竟, 结果是为了一只鸡腿子。云郁一阵凄凉又好笑,安慰云徽,说:“侍中一路辛苦。朕昨夜已说了, 将鸡赏给大家分食,怎能说是偷。”把剩下的鸡肉赏给云徽吃了。   云徽面红耳赤的,红着脸谢了恩典。   雨停,继续上路。   行到河梁时,有人追了上来。   云郁只当是陈庆之的人,吓的飞快打马奔逃,哪晓得对方竟穷追不舍,一边追还一边大叫:“陛下,陛下,等等。”云郁感觉不对劲,对方马蹄稀疏,好像人不是很多,遂停下了马。   原来是禁卫军的杨侃追来了。   杨侃骑着马奔来,叫道:“陛下北狩,怎不叫上臣。臣一路找的好辛苦。”   云郁奔逃了好几日,一脸的风尘。听到这声陛下,再见杨侃也是浑身狼狈,胡子拉碴的,脸都黑瘦了一圈,不免有些感动:“杨公怎么也追来了。”   杨侃追了他一路,干渴的嗓子冒烟,嘴皮都裂了,说:“臣听说陛下离开洛阳了。陛下去哪,怎么不知会一声,带上臣。杨氏一门,只忠心陛下一人,陛下怎能弃臣而去。难道是陛下不相信杨氏的为人,怕臣会出卖。”   云郁感慨道:“不是朕不相信杨公。只是杨氏家眷都在洛阳,杨公若是逃了,恐牵累杨公家人。朕怎能为一己之私连累你上下老小。令侄杨逸已经随侍朕的身边,朕明白你们的心意。”   杨侃道:“陛下仁心。臣也担心这个,所以臣这次出来,把家眷都带上了。”   不一会儿,杨氏的家眷也都赶了上来,云郁一看,上百号人,男男女女,着实有些心惊。杨氏虽然忠心可嘉,但这么多家眷跟上,势必会拖慢行程,而且一路没吃没喝的,着实麻烦。   云郁心中为难,但又不好拒绝杨侃一片真心,道:“杨公至诚,朕心中甚是感动,既如此,那就此番辛苦杨公,与朕同担风尘了。”   杨逸看到他叔叔来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下,道:“侄子本来担心,怕自己走了,会牵累叔叔。而今看到叔叔们都来了,侄子也放心了。”   杨侃将他一顿骂:“你我皆是陛下的臣子,都当誓死追随陛下。这等大事,怎可瞒着家里人?何况至亲骨肉,宗族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以后万不可如此糊涂。”   云郁眼下急需要杨氏的支持,但怕杨氏家眷太多,拖慢了行程,遂私下叫过了杨逸,让他去劝说,叫杨侃先将家人送回弘农安顿。   杨逸其实心中也疑惑,怎么叔叔也跟来。他心事重重:“我一个人随陛下北狩就是了。即便这番一去无回,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不关乎家族。而今连叔叔也跟来,等于是将杨氏满门的性命都压在陛下身上。兹事体大,祖父他老人家同意么?”   杨侃道:“你懂什么。在外人眼里,弘农杨氏,早就跟陛下是一条船上的了。这种时候两头观望,反而惹得陛下多心猜忌。云颢的品性,我最清楚。我跟他打过交道,这人性子暴虐,不是天下之主。杨氏而今只有忠心追随陛下,才能保全门户。”   叔侄商量一通,杨逸也认为带着家眷,不便逃难,还是先将家人安置回老家稳妥。遂托付了家族中一个叫杨坤的年轻子弟,让他带着家人回弘农,杨侃杨逸则随云郁继续北逃。   云郁到达河内的安阳县,便停了下来。   此时,云颢登基的消息,已经传开了。陈庆之没有攻城,云颢写信劝降了百官。文武百人共至郊外,迎接云颢入了洛阳,次日,即皇帝位,改了年号为建武。但洛阳以外,并没有地方州郡响应他的尊号。   云郁看到了机会,他决定不走了。   云郁做了一个非常危险大胆的决定。   这夜,他在一间被废弃的茅草屋内,睡不着,思考半夜后,让高道穆点燃蜡烛,借来了纸笔,写了一封诏书。   诏书只有几十个字,意思非常简单。云颢做乱,朕驾幸安阳,诏令天下勤王。   高道穆拿着这封一字千钧、烫手的诏书:“陛下,真的要发?”   这样做太危险了。   勤王不是自己说了算,要是诏书发出去,没人来勤王,反而暴露了行踪,把陈庆之或者云颢引来,那就是作死了。   云郁态度坚决:“发。”   “臣怕……”   高道穆说:“不如先写信给太原王,等太原王来了,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云郁道:“写信太慢,不如诏令行的快。何况写信,太原王不一定肯来,即便来了,也会让朕跟他前去并州避难。而今唯有下诏,让太原王没有回绝的余地。他要是敢不应,就是抗旨。”   高道穆心说:这倒也是。   下诏是一种表态,是天子威望的证明。一个皇帝,必须要向天下表明自己是君王,拥有号召力。一旦君主失去了这种号召力,皇位就只是个虚壳。   所以他必须表态。   云郁冒这个风险,基于两个判断。   他认为陈庆之眼下无力来追讨自己。自己出逃这么久了,陈庆之没有追上来。云郁分析眼下的形势,料定陈庆之不敢北上。原因很简单,洛阳。洛阳是帝都,云颢虽然暂时占领了洛阳,但并不是稳稳占住了。云天赐的大军还游荡在黄河一带试图反攻。陈庆之手下只有七千人,要提防云天赐,守住洛阳已经很艰难,哪有力气分兵北上,来对付自己。   再者,云颢虽然登基,但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能号令四方,天下人多么支持他。而是因为魏国四分五裂,各州郡豪强,地方军阀,根本不在意谁坐洛阳,压根不管这闲事。云颢昭告天下登基了,但没有州郡上贺表,实际上没几个人认同他这个皇帝。情况可以说比自己登基的时候还要糟糕。   本以为陈庆之有多大能耐,这种局面,他一样束手无策。   要防着云天赐偷袭,要担心云颢搞事情,还要担心朝中那些心怀鬼胎的大臣,地方野心勃勃的诸侯。   够他犯头疼了。   云郁判断的一点没错。   诏书发出去,陈庆之那边,并无动静。显然,他明知道云郁驻扎在安阳,正在积聚力量反扑,却压根无暇顾及了。云天赐那头收拢了大军,正要攻打洛阳。他眼下不敢离开洛阳一步,也分不出力量攻打云郁。   倒是这附近的百姓,听说皇帝来了,各个跑过来看稀奇。   云郁早上,刚一走出茅屋,就看到外面围了很多百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姑娘小媳妇,全都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都知道当今圣上是美人,但头一次见到活的,可不比纯白的独角兽还稀罕。乐平王的美貌果然名不虚传。他像白玉雕琢出的,身姿修长,形貌昳丽。站在那里,整个脸和身影都似明晃晃的会发光,像把夜明珠揉碎了,渡在他的身上。人看见他,就好像真是看见一只纯白的独角兽,美丽、稀有,珍贵,每一寸发肤都隐隐带着圣光的祥瑞。   高道穆杨逸这些人跟他相处久了都看惯了,知道他是肉.体凡胎,只是看着仙气飘飘而已。但老百姓可没看惯,一时都呆了,反应过来,都眉开眼笑,乐的合不拢嘴。姑娘们看到他的一瞬间,就笑了,羞红了脸,叽叽喳喳地你推我搡,互相窃笑,眼睛里透着跟看到情人儿一样的光芒。小伙子们也羞笑,一个个看的心潮澎湃。那上了年纪的老公公老婆婆,跟看到亲孙儿似的。一老婆婆颤巍巍上来,递给他一只竹篮,篮子里装着满满一大碗豆子干饭,说:“吃吧,吃吧。路上饿坏了,多吃点。”   云郁穿着布衣,身边就十来个亲信,也没有卫队守护,的确不像个皇帝的样子。老人家年迈不懂礼数,以为他被人赶出来,当不了皇帝了,所以拿他当个普通人待。   又有人端给他一碗桂花酒酿,里头煮的汤圆。这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很懂礼数,口称陛下,又是敬畏又是爱慕的样子。姑娘们则有的献瓜果,有的献鸡鸭鹅肉,或是自家舂的耙耙,或是自家烙的馅饼。云郁知道普通百姓家别说肉了,连吃到细米白面都是奢侈,这是将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给他送来了。一时辛酸感动的难以言喻。云郁不肯收礼,这些百姓一定要送,愣是不肯走,云郁没法,只得道了谢收下,又让高道穆给他们银子。百姓们皆不肯收。   云郁驻扎在这,这些百姓天天来送吃的。   安阳郡守周邈,得知皇帝大驾光临,连夜带着几十个兵,来到云郁暂时栖身的茅屋拜见天子。河内几个郡县的长官,也陆续都来拜见。 第78章 后悔   云郁下诏, 给所有随从北狩的功臣,一率加官三级——虽然只是个形式罢了,但这些都是必要的措施, 暂时安抚人心。目的是告诉这些随行的大臣,你们都是有功的, 只要打败了云颢回到洛阳, 这些官爵统统都会兑现。   而远在并州的贺兰逢春, 得知洛阳失守,皇帝出逃,气的也是火冒三丈, 大骂云天赐跟贺兰韬光:“这两个废物, 胆小如鼠!三十万大军,连个洛阳城都守不住!陛下要是有什么闪失,我非亲手剁了他!”   贺兰逢春也料不到陈庆之会攻破洛阳!   得知陛下在安阳, 连忙点了一万兵马,慌慌张张去救援去了。   彼时, 阿福刚回到并州家中, 才不过四五日。陈尚带着他那二十名属下,暂时去了韩烈军中, 跟着他一道共事。阿福刚刚得知有了身孕,心里正欢喜着, 想跟大嫂沈氏学学做小孩衣裳。陆元君要管家,是没工夫做这些的, 沈氏却会一手好针指。家里孩子的衣服, 都是她亲手做的。   才刚剪了个布样子,这天夜里韩烈突然回了家,让陆元君给收拾衣裳行囊, 说是立刻要走,有仗要打。阿福听到打仗的事,耳朵就灵敏,放下手中的针线和剪刀,跟着到了哥嫂的房中,问道:“哥哥,出了什么事情了?”   韩烈一边穿衣服,一边面色凝重地道:“云天赐在荥阳大败,虎牢关失守,洛阳城也被攻破了。”   阿福感觉头顶轰隆一声,惊雷一般:“那陛下呢?”   韩烈道:“陛下出逃了。”   “陛下没事吗?”   “难说。”   韩烈道:“陛下在安阳,诏令天下勤王。可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消息在路上耽误了这么久,今天才传到太原王手中。就算太原王即刻点兵出发,等到了河内又是半个月之后。河内离洛阳那么近,陈庆之随时可能会渡河。陛下身边只有十几个人,怕是等太原王赶到时,陛下的尸首都凉了。”   韩烈来不及说太多,当夜就离去了。   阿福回到房中,好一阵心神恍惚。   她坐在床上,感觉脑子里头空荡荡的。她走的时候,知道云颢和陈庆之正在出兵,也知道云郁正在为战事头痛。但她总觉得这件事对云郁来说,只是面前的一块小石头,一个小泥坎儿。有点挡路,有点碍事,但用点力气,也就一脚踢开了。   她没想到事态的发展会失控,更没想到形势会演变到而今这般山崩地裂的程度。   当夜,陈尚过来辞行:“臣要去安阳。陛下有难,臣得去护驾。”   阿福心中惴惴不安。   “你们都要去吗?”   陈尚道:“是。”   阿福道:“现在就出发?”   陈尚说:“现在出发。”   阿福感觉魂不守舍,心中尽想的是韩烈的话,说他有危险,说他快死了。她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她心已经全乱了。不可能的,他不会死,他是皇帝,怎么可能轻易死。她需要马上看到他,证实自己的想法——他一定没死,他一定活着,肯定不会有事的。然而腹中生根发芽的种子在不断提醒她——不能冲动,不能冲动。一切只是传言。她要做娘了。她肚子里怀着他们的小宝宝,不能乱来,不能让小宝宝陷入危险。对,他不会有事的,太原王已经派兵去救了。   她努力说服自己,安静下来,平心静气。她失魂落魄对陈尚道:“你们赶紧去吧,不要管我了。”   陈尚说:“姑娘一个人……”   阿福道:“我没事。”   陈尚他们,连夜也出发了。   平静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她不能乱,不能再重蹈覆辙。她要跟平常一样,吃饭、洗漱、睡觉,平安度过接下来的十个月,准备迎接新生命的降生。   她端了一盆水来泡脚,泡的水都凉了,也忘了将脚拿出来。   陆元君察觉了她的古怪。刚才在房里,韩烈一说洛阳被破,皇帝要没命的事,她脸色就变了。刚还在沈氏的房里做衣服,不声不响就走了。陆元君有些不放心,过来看她。   她坐在床上,双脚插在一盆清水里,脸上的表情呆呆的,看起来很不正常。她这几天本来很高兴的。陆元君走上去坐在身边,先是拉了下她手,感觉她手冰凉凉的。再看她那盆里的水,连热气都没有。   “你这是怎么了?”   陆元君关切道:“你有认识的人在洛阳?”   陆元君又不傻。   只有这个原因,否则她不可能一听说洛阳沦陷就情绪低落的。   本来她不提还好,她一提,阿福克制了半天的情绪瞬间就决堤了。自欺欺人是没用的,她再在心里提醒自己,告诫自己,心已经碎成片,经不起轻轻一叩。心里一急,眼泪自动就出来。   “你怎么了?”   陆元君大惊失色:“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陆元君连忙拿手帕替她擦泪,伸手拍着她的背:“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阿福扭头靠到她肩膀上,将眼泪在她衣服上蹭了蹭,突然哽咽道:“我好难受啊,嫂嫂。”   陆元君哄着她:“到底怎么了?”   她没那么爱哭的。   即便是当初被人关到地窖里,差点饿死。即便是被人羞辱,被人打脸扇巴掌,或是被迫离开他,她都没有哭过。   她觉得,那些苦,不算什么。她不是那么娇弱的人,也不喜欢自怨自艾,舔舐伤口。但扛得住不代表就不痛,不代表就不伤心。   积攒了数月的情绪,一时都涌上心头。   陆元君莫名所以,只觉得她这样子怪可怜的。一个女孩子,这么多年在外,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而今又怀了身孕,孩子的父亲,也不知道是谁,更别说负责任。陆元君只能搂着她安慰:“你不是说不在意那个人的吗?一直也没听你提起过。怎么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哭成泪人儿了。”   “我没求他什么。”   阿福哭的喘不上气,扭头靠在她肩膀上:“是我自己爱他的。”   “我没指望问他要什么名分。也没想他给我什么。”   她抽噎道:“哪怕往后只有我一个人,只要他过得好便是了。为什么要这样。”   陆元君拿手给她抹着眼泪:“那你到底是爱他呢,还是不爱他呢?既然你们有感情,为何你又一个人回家来?”   阿福哭道:“我以为我走了,是对他好。他可以不用为难,可以做自己该做的事。可是他没有好,他都快要死了。那么多人想杀他,都想让他死,没有人愿意帮他。他一定心里恨死我了。他肯定觉得我是胆小,觉得我怕死,不想跟他送死,才会要丢下他,自己一个人逃走。他肯定觉得我跟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一样,抛弃他背弃他。”   他是皇帝,天子。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结果几十万大军没有一个人肯为他打仗的,竟败给区区七千人。堂堂皇帝奔命出逃,身边只有十几个人肯跟随他,该是有多心凉。不止心凉,恐怕都寒成冰铁了。 第79章 歪脖子树   云郁立在帐前, 望着远处漆黑一片的原野。   清冷的月亮悬在一片杨树林的梢头,天上散落着几颗星星,光芒黯淡。除此之外, 一片死寂,看不到任何灯火。   前方有一棵歪脖子树, 他越看这树, 越觉得这树怎么适合上吊。   河阴之变, 一败涂地。而今又被人赶出洛阳,一无所有,惶惶如丧家之犬——换做任何一个皇帝, 都该抹脖子上吊了吧。他怀疑这棵歪脖子树是特意让它生长在这, 目的就是为了等自己有一天走投无路,好来此地吊死的。   命运这回事,上天早就盘算好了。当你以为自己一切够糟糕时, 总会有更糟糕的事等着你。   但他为何、怎么、偏偏就是不想死呢?   大概是从小受的挫折多了。虽然出身贵胄,但父亲被君王所杀, 从小就是皇帝的眼中钉。没有父亲, 家里又穷,没有生计, 母亲节衣缩食抚养他长大。八岁进宫伴读,见惯了太多死亡和杀戮, 看过无数次血溅宫廷的情景。类似云祁、云岫那样的事,他在河阴之变前看过不下三回。有他的仇人, 也有他的恩人。他喜欢的, 讨厌的,最后都逃不掉一个被乱刀砍死的下场,早就习惯了。正是死亡太容易, 所以他才越要好好活。   他知道而今自己,已经俨然是个笑话了。   河阴之变,他已经当了一次笑话,而今是第二次成为笑话。而且比河阴之变还可笑。但他离奇的,并没有十分悲痛,心里反而很平静。他怀疑自己已经脸皮厚到有辱斯文,不知羞耻的地步。又或许,是因为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权势、地位,这种东西,本就约等于无。登基这一年里,他并没有享受过帝王之乐。每日只有辛苦劳碌。皇帝富有天下,可自己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每顿就是两三个菜,时常还吃不下。遇到烦心的事,一整天都吃不进去饮食。每天睡两三个时辰,有时候连两三个时辰都没有。都说皇帝后宫三千,他也想象不来那是什么滋味。他一个月也难得找女人快活一下,大多数时候即便佳人在侧,也感觉有心无力。每天都是累的直不起腰,根本没有心思想那些。亲人……他已经没有亲人了。这样的皇帝,真的是不当也罢,当不成也没什么可惜的。他只是习惯性的活着罢了。除了死亡,没什么是不能承受的。   他望着那棵歪脖子树,一时想了很多。   唯独没想起韩福儿。   韩福儿,对他而言,那已经是梦里的事了。紧绷的精神需要释放,枯燥的人生,需要一点儿调剂。那只是他在兵荒马乱的日月,在索然无趣的宫廷中偶然午睡时所做的一个有些淫.秽的春.梦。他是个男人,他需要快慰,需要同女人调情。醒来就过去了。来如春.梦了无痕,去似朝云无觅处。他而今连做春梦的心思也没有了。   杨逸提着一盏油灯寻觅过来,见他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黑夜里,心事重重。杨逸将灯交给左右,又接过侍从手里的银狐裘披风,走上前,披在云郁身上。   云郁扭头,望着身上的狐裘:“弄干净了?”   杨逸以为他情绪很低落,没想到他语气还挺平和的。这件披风在路上滚了泥脏了,杨逸拿去清理的:“拿马毛的刷子刷了刷,用布沾了水擦拭了,总算干净了。夜里冷,陛下先穿上吧。”   而今也是狼狈,连换身的衣服都没了。   狐裘穿在身上,稍稍暖和了一些。云郁道:“今年是几号了?”   杨逸说:“九号。”   云郁道:“十天了。”   杨逸道:“太原王很快就会赶到的。还有云天赐,驸马那边,说不定就在路上了。再等几日。”   杨逸怕他着凉:“外面风大,怕要下雨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帐中休息吧。”   云郁若有所感,指着前面那棵歪脖子树,吩咐道:“你去,叫上两个人来,把那棵树给朕砍了。”   边上一个侍从不解,插话道:“这树好端端长在这,砍了做什么?”   云郁道:“朕看它不顺眼,砍了吧。”   那侍从见说错了话,顿时不敢吭声了,立刻去找人砍树。   回到帐中,侍从捧来饭食。豆子煮的饭,是百姓家最常见,对贵族来说却是最粗陋的食物,连下人都不吃饿。云郁却并未露嫌弃之色,端着碗速速扒完。那豆壳硬的直梗在嗓子眼里,用了大劲才咽下去。云郁让杨逸点起蜡烛,拿来地图,将高道穆、云微等人叫进帐中,又开始议事。   落英这些天是吓怕了,跟着云郁一块逃命,一路受了奇罪。到了安阳县,又是住在这简陋的帐篷里,夜里蟑螂老鼠出没,吱吱乱响。睡的床被是一股受潮发霉的味,吃的百姓家粗劣不堪的食物,跟吃猪糠似的,吃的她火气是一天比一天大。夜里忧虑的睡不着,躺在床上煎熬,又听到外面一阵“咔、咔、咔”的声音。   她气得跳起来,恼怒道:“谁在外面弄得响!半夜里吵的人不得睡觉!”   侍从进帐来,禀道:“是陛下让砍树的。”   她听到是云郁让砍的树,顿时不吭声了。   她皱着眉,气哼哼回到床上,裹紧被子,把头埋在枕头里。   “我不跟他计较。”   她愤愤不平地想:“不来找人说话,天天对人家冷着脸。偏偏半夜在那里砍树,弄的响,让人听了睡不着觉。”   咔、咔、咔。   一声又一声,经久不歇。   她揪着被子,心里嘲讽他:“喜欢砍树,你以为你是吴刚么?”   他是不是吴刚不知道,但她确实像月宫里的嫦娥一般,或许是寂寞的久了,脑子里涌着一串一串纷繁缭乱的古怪念头。那咔咔的声音一直入到梦里,把梦境搅的光怪陆离。   云郁虽弹尽粮绝,困在安阳,动弹不得,但陈庆之的情况,也不怎么好。云天赐丢了荥阳,大感屈辱,得知皇帝已经出逃,又惊又惧,为求戴罪立功,遂集大军猛攻虎牢关。陈庆之不得不留三千人守卫洛阳,自己另带两千人去增援虎牢关。   云天赐丢城失地,本是雄心勃勃要报仇,结果虎牢关一时攻不下。拖了两日,陈庆之立刻回师了。云天赐听说这一情况,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   一招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云天赐听到陈庆之这个名字就发怂,遂跟费穆商议,说:“你带着两万人先去迎战,我在后头观察一下敌情。”   费穆听到这话,心里也窝火,心想妈的,你观察敌情躲在最后面?人真是不可貌相,这云天赐,看着也是人模人样,奸诈狡猾得很。但这份奸诈狡猾只可用来使坏,玩勾心斗角那一套,真上了战场,还不如一头野猪会拱。费穆气得很,只觉窝囊,畏惧他是上司,又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去抵御陈庆之。本来商议着,他从正面迎敌,云天赐侧面绕过去抄其尾部,断其后路,结果云天赐一看到陈庆之的白袍军杀出来,吓得撒丫子就跑了,把作战计划忘的一干二净。费穆这边带着士兵,刚拔出长剑,喊了声:“冲啊!”后头就有士兵策着马来报:“将军!云天赐带人跑了!”   费穆一口老血差点没当场喷出来。   这还打他妈个屁啊!费穆气的指天骂地,当场扔了剑。   降了。   这一仗败的,陈庆之大名更是响彻中原,民间的小儿都在传唱起儿歌了:“各军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云天赐这回死也顾不得了,连忙渡河,带着两万残兵败将,往安阳投奔云郁。   云郁见到云天赐,显然是大发雷霆,把他骂了整整一个时辰,骂的是狗血喷头,唾沫星子横飞,骂的口水干了嗓子都哑了。云天赐跪在地上是痛哭流涕,一帐的侍从,将士,皆不出声。   云天赐的罪名,杀头都该了。只是他是太原王的人,又是宗室的亲眷,谁也不敢说这个话。   云天赐抹着泪,一边请罪,一边甩锅,一边邀功:“臣自知丢了洛阳罪该万死,一心将功赎罪。”   “臣跟费穆带了四万人攻打虎牢关,没想到陈庆之亲自来救援。臣本打算跟费穆前后夹击,必能攻克陈庆之。哪知费穆怯敌投降,使臣首尾不能相顾。只得率军遁走。”   反正费穆投敌了,这人已经是该死的,云天赐索性把罪名都推到他头上:“臣担心陛下在安阳,恐遇敌人偷袭,遂赶紧渡河前来护驾。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治臣的罪。”   咚咚磕头。   云郁表情狰狞,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杨逸也知道云郁没法杀他,只能在一旁劝道:“丢城失地,也非是云天赐一个人的过失。而今正是用人之际,陛下就饶了他,给他机会,来日将功补过吧。而今满朝文武都投降了云颢,云天赐虽战败,却没有投降敌人,足见他对陛下的忠诚。”   丢成失地,害得皇城都丢了,皇帝都差点没命的败军之将,云郁不但不能杀他,还得感激他没投敌。   何其荒唐。   然而眼下就是事实。   要杀了云天赐,他身边更是连一个人都没有了。亏得他还带了两万人来,否则就身边十几个人,随时被陈庆之灭掉。   云郁忍着气,心想:秋后算账。   杀千刀的王八。 第80章 起由   云天赐满嘴假话, 云郁何尝不知道?   反正费穆也投降了,找不到人对质,可不由着云天赐任意编排。然而他对费穆也着实是怒火中烧, 忍无可忍了。从河阴之变,他向贺兰逢春献计杀人, 惹出大祸, 到而今战败, 投降云颢。   云郁动了杀心。   他若无其事,暗地里指使人匿名给云颢写了一封书信。   河阴之变,乃费穆在贺兰逢春耳边进言。当时并无外人在场。此事只有贺兰逢春、费穆和云郁三个人知道。   回到洛阳的当夜, 贺兰逢春曾私云郁。   那天夜里是在太华殿, 云郁寝宫,贺兰逢春愧悔万分,跪在地上叩首请罪, 解释杀人的原由:“此事是武卫将军费穆在臣面前提的议,说要杀人立威。否则洛阳朝士之众, 若不诛罪, 恐生后乱。臣以为费穆是陛下亲信,此言必是陛下的意思, 所以才一时糊涂,铸下大错。”   事发后, 费穆也亲自进宫,叩首请罪, 也是痛哭流涕:“臣一心一意只为陛下计。而今四方动荡, 时局悬危,陛下仓促继位,万事未备, 人心思变,各怀异志。若不狠心铲除,一次干脆将他们收拾服帖,一旦太原王离京,便会祸起萧墙。届时,不但陛下性命有危,恐怕宗庙倾覆,社稷不保。陛下难道忘了太后和先帝的前车之鉴?外人都说我魏国这些年是女主专权,太后执政。旁人不清楚,陛下难道会不知,太后当政这几年手里何曾有半点实权?不过是一边靠宗室,一边靠外戚。结果宗室外戚一个个骑到她头上,差点要了她的命,最后谁也靠不住了,只能靠小人。而今落得这般下场,不但尸骨无存,反遭天下骂名。陛下见了怎不惊心。”   多么忠诚,多么耿直的一番话,然而云郁心里只是冷笑。   一身寒意。   心寒。   倒不是认为费穆说了假话,或是背叛他。而是他听到费穆辩解之词的那一刻意识到,这世间并没有真正的朋友、同道,只有立场和利益。他瞬间想起孔子所说的四个字:巧言令色。   他自己也是巧言令色的人,但自问有底线,并不作恶。那只是他的处世之道,而非用来粉饰恶行。   外人揣测,说费穆投靠了贺兰逢春,他知道那不可能。   费穆跟贺兰逢春有交情,但绝不是一条船上的。   河阴之变会发生,根本原因是以费穆为首的禁卫军势力,想借贺兰逢春的手,来打击士族和文官。   这其实是朝廷一直解决不了的一个难题。   自孝文皇帝太和改制以来,魏国便形成了文武分立的格局。孝文皇帝定立门阀,确立贵族。贵族其实本就存在,但孝文皇帝通过诏书,用皇权的名义给予其合法性。规定,贵族身份可以世代相袭,官爵可以子孙相继。当时是因为孝文皇帝迁都,想借此拉拢中原士族。然而造成的后果孝文皇帝恐怕自己也没想到。多年来士族体系不断膨胀,逐渐演变成一个巨大而臃肿的怪胎。贵族凭借家族的力量,聚集人口,兼并土地,小到乡里县邑,大到一州一郡,成为当地的土豪。他们享受着朝廷的优待,所种的田地,一分一厘都不用交税。   若说兼并土地的恶果是隐性的长期的,要累积数代才会显现,政治上的特权,则危害更直接。贵族在朝中做官,且可以不断安排自己的子孙、亲戚入朝为官。甭管这人是是痴的傻的,还是脑子有毛病的,连猪都不如,只要他是贵族出身,就有资格出仕做官。这些贵族子弟,一到了十五岁,就开始往吏部那具名,等着吏部给安排官职。这些贵族往往又家大业大,一个丈夫娶一群妻妾,生的一堆儿子孙子,长大了,都伸手问朝廷要官。这些儿子孙子成了婚,又生一大群子孙,只用了几十年,数量就累积到了惊人的程度。正光年间,在吏部具名,等着朝廷安排官职的人已经排了上万人。朝廷本就是世袭官,一个贵族只要出了仕,就会干到老干到死,得等上一批人死了,下一批人才有机会。于是许多人等一辈子,等到头发胡子花白,才勉强得到一个小吏的职位。至于后面更年轻的人,恐怕等到死也轮不上官职,这着实有些吓人。   贵族子弟不论德行高低,不论有才无才,只凭出身做官,带来的另一个严重问题,就是吏治腐败,贿赂公行。吏部腐败造成政局黑暗,百姓民不聊生,农民起义时时爆发。   等朝廷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时,已经晚了。帝国已经整个贵族体系融为一体。剜它,就是在自掘根基。   剜不了。   只能不断加固,如饮鸩止渴一般。   贵族们不满。   本来朝廷选贤任能,该由朝廷主宰,哪轮得到官员伸手讨要?但太和诏书给了这些贵族生来的特权和继承父辈官爵的合法性。贵族子弟习惯了游手好闲,飞鹰走狗的日子。他们以为自己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只要吃吃喝喝,混到十五岁,就可以得到个一官半职,妻妾成群,逍遥一世。然而事实上朝廷的官位空缺甚少,根本轮不到他们头上。这些贵族子弟不事稼穑,又没有任何存生的手艺,一旦当官成了泡影,只靠家族分给的一点微薄田产,别说丫鬟仆婢了,恐怕养活连妻儿都难。他们生活陷入了困顿,就会把气撒到朝廷头上,觉得这一切都是朝廷导致的。因为朝廷有人窃居高位,因为朝中有小人,徇私舞弊,害他们做不了官,害他们生活艰难。   于是,煽动民变,不服朝廷的管制。贵族门阀控制的魏国基层,只要地方一个或几个家族联合起来,就能煽动一整个州郡造反叛乱。   朝廷也害怕如此失了人心。当时太后掌政,就此问题,逼吏部拿出良策。吏部尚书遂上了封奏疏,提了个建议,禁止武人入清流。武将不得以军功成为贵族,武将的后人不得以恩荫入仕。本意是解决这些贵族士族出身的人入仕问题,然而这个提议却是以牺牲武将的功名仕途为代价的。本来太和改制后武将的地位就严重下降,升迁困难,而今又禁止武人入清流,这是绝了武人的门户。   这封奏疏一出,彻底激化了矛盾。   当时禁卫军数千将士,齐聚到吏部尚书的宅子外面叫嚣嚷骂,放火烧了尚书宅子,并将吏部尚书活活打死。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太后也吓坏了,顿时不敢在提这话。堂堂吏部尚书,被人放火烧宅,打死在家,死了也就死了,没人敢替他申冤。   禁卫军跟朝中文官士族的仇是早就结下了的。双方互相憎恨,又同时憎恨朝廷,觉得朝廷软弱无能。禁卫军觉得朝廷应该削弱那些贵族士族的权力,提拔武将,任用贤能,这个贤能就是自己。而文官士族们觉得这些当兵的人心怀不轨,绝不能重用,否则会拥兵自重,威胁君王。   朝廷自然是忌讳武将权力太大的,更何况哪个为政者会傻到彻底抬举一方,消灭另一方?为君之道无非就是讲求个平衡。朝廷解决不了这个矛盾,政局的动荡加剧了撕裂。   这已经不是私人恩怨,而是群体的仇恨,势必导致无差别的屠杀。利用贺兰逢春的手,借刀杀人,打击士族文官,间接提高禁卫军武将的地位,这才是费穆的真正目的。   五年前。   云郁十九岁,时任中军将军。这个职位甚高,禁卫军的最高官。他能在十九岁坐上这个位置,跟魏国朝廷选官不论年齿、资历、才能,只论出身有关。当然,也靠他自己。   毕竟皇帝不是傻子,这么重要的职位,不是谁都能当。那么多出身显贵的宗室子弟,别人都籍籍无名,包括他的亲哥哥云祁,当了多年的宗正少卿,始终也只是个五品,没机会升迁。偏偏就他,年纪轻轻,就官高位显。   云郁是所有宗室子弟中品德、才华最出众的一个。   他聪明,自幼好学,有过目不忘之能。十五岁担任黄门侍郎,替天子草写诏书,援笔立成,论文采,朝中无人能及。而且人情练达,很得士族拥戴。皇帝也喜欢他。他跟皇帝从小一块长大,称得上青梅竹马。   费穆时任武卫将军,云郁是他上司,两人便是在那时候相识的。费穆这人性情刚直,是禁卫军中少有的能作战的将领,云郁同他性子投合,一见如故——云郁就是那种人,他跟谁都一见如故。遍地都是知己,海内都是莫逆,宛如一位政坛交际花。   朝局黑暗,他跟费穆,都是有志之士,私下常常会在一起谈心。他们都认为而今国运衰微,跟朝廷重文抑武有关系。云郁觉得朝廷应该限制士族的权力。限制士族扩张,遏制土地兼并,提高武将的地位,进行兵制改革。费穆非常欣赏他,非常认同他的看法。天子驾崩后,以费穆为代表的禁卫军势力都支持云郁登基。   但费穆做的太过了。   为了禁卫军的利益,已经不把魏国的生死存亡,不把天子的性命当回事。这些所谓的天子亲卫,实则无一个忠诚,无一个可靠,只把皇帝当成实现自身利益和诉求的工具。   云郁当时没杀他,并非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而是因为当时朝廷遭受重创,最要紧的是收拢人心,不宜再增添杀戮,扩大事态。加上当时不宜把火烧到禁卫军的头上,使自己更加孤立。   而今他既投降了云颢,云郁的最后一点忍耐也就耗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枯燥。之前有小伙伴疑惑,费穆为什么那么做。河阴之变是全文中的一件大事,影响了整个故事走向,为什么会发生我想我还是解释一下。因为它不是正常情况下会发生的事。 第81章 搅浑水   雨夜。   陈庆之一身白袍, 风流儒雅坐在帐中。他面前摆着一副棋盘,手里执着一枚棋子,正要落下, 费穆被两个士兵押着进了帐中。陈庆之目不转睛盯着棋盘,摆了摆手, 示意人给他松绑。   费穆虽投了降, 面色倒是不卑不亢, 嘲他:“将军这时候,还有心情下棋。”   陈庆之笑了笑:“我军正是大胜之际,我为何不能下棋?”   费穆不以为然道:“云天赐是什么东西?将军胜了他, 实在不算什么本事。贺兰逢春的大军已经在路上了, 兴许几日就到,他才是将军的敌人。”   陈庆之淡定从容地笑道:“你说的有理。所以我半月前,已经上书我大梁国的皇帝陛下, 请求增派两万援军。估计近日就会有回音了。听说贺兰逢春是你们魏国的名将,我倒真想和他较量较量, 看谁胜谁负。”   这一仗, 会载入史册吧。   陈庆之已经摩拳擦掌。打败贺兰逢春,亲手擒住云郁。他会真正成为跟韩信一样的名将, 纵横中原,再无敌手。多少年, 从三百年前,晋室南渡, 偏安江左以来, 有多少南朝名将试图北伐,收复中原,结果只能无功而返。而今轮到他陈庆之。他要改变这个历史, 建立不世之功业。   他邀费穆坐下,下棋。   因下雨,不能行军,二人遂坐在帐中谈天。边上,红泥小炉烹着热腾腾的香茶,陈庆之笑对费穆说:“你一定没有喝过这茶。这是我们南方的茶。你们北方人都喜欢食酪。”   费穆周旋应对着,知道他是有话要说。   陈庆之道:“我挺好奇,你们魏国原来的那位皇帝,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费穆道:“陛下仁德之君,是英明之主。”   陈庆之对这个评价笑了。   “既是仁德之君,英明之主,那为何还会众叛亲离呢?你已经投降了新皇,再说这话,可违心呐。”   费穆坦然道:“只因天下人不畏仁德,只畏豺狼虎豹。”   陈庆之笑:“你的意思,我是豺狼虎豹?”   费穆道:“对魏国的百姓而言是如此。”   陈庆之道不生气,问:“那你觉得跟新皇相比如何?”   费穆道:“北海王相较乐平王弗如远甚,没有可比之处。乐平王其人貌柔心壮。我自他少年时便与他相识,知他为人。乐平王相貌皎若云间月,皑似山上雪,性子却如松柏,最是刚硬。至于北海王,不过比驴好一些,勉强算得上个骡子吧。”   陈庆之对他这番言论相当的惊讶。   “你既看不起新皇,为何还要投降呢?”   费穆道:“我投降的是将军,非是北海王。将军怎么不想?而今中原,无人不惧将军的威名。北海王昏庸无德,实际的权力该将军执掌才是。只要打败了贺兰逢春,再假以时日,将军必定会是中原之主。且不说北海王,连萧衍也不必放在眼里。”   “你好大胆!”   陈庆之登时怒道:“你是在挑拨离间,想让我背叛梁国,破坏我南梁君臣的关系?我对梁国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岂容你在这胡言乱语,放肆诋毁,直呼我皇帝陛下的名讳?”   费穆道:“将军忠诚,贵国的陛下可不见得这么想。”   陈庆之嘲讽道:“你以为天下的臣子都同你魏国的臣子一样,朝三暮四,贪生怕死,会背叛君主,毫无气节?我陈庆之生是梁国人,死是梁国鬼,今生今世都不会背叛君王。我绝不会做任何对陛下不义之事。”   费穆谦退道:“将军果然是忠义之人。”   陈庆之对那句话有些芥蒂,但也没对他怎么样。数日之后,大军回到洛阳,陈庆之进宫禀事,汇报战胜还有受降的情况。云颢听说他把费穆带回来了,道:“朕要杀了此人。”   陈庆之有点意外:“陛下,费穆是在臣的手下投的降,臣答应了不杀他,这样出尔反尔,恐怕不好。”   云颢一身的酒气,衣衫不整。陈庆之正说着,他突然着了怒,抓起案上的宝剑□□,张牙舞爪冲陈庆之挥舞着,像个发怒的狮子一样龇牙咧嘴道:“朕要杀了他?听见没有?他跟贺兰逢春是一党。是他向贺兰逢春进的言,屠杀了我宗室上百人,朝臣数千。朕要他血债血偿。”   陈庆之道:“陛下是听谁说的这件事?”   “朕不用听谁说。”   云颢厌恶道:“朕知道,一定是他。”   陈庆之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劝。   费穆等在殿外,本是等着在陈庆之后,好进殿去请罪的,没想到等来的是一道杀令。陈庆之先出殿来,费穆上前,欲同他说话。陈庆之欲言又止,看了他一眼,道:“费将军,抱歉了,陛下心意已决,我也是爱莫能助。”   费穆感觉他语气古怪,道:“将军,出了什么事?”   没等陈庆之回答,几个武士出殿来,其中一个首领的太监,宣读了圣旨,问:“费将军,今夜就是你的死期了,你有什么遗言吗?”   费穆眼睛瞪的铜铃一般,大声叫道:“我要见陛下!”   他发现宣读诏书的人,正是宦官黄瑾。   黄瑾是云郁身边的人,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成了新皇的亲信,真是让人吃惊。黄瑾用一种冷漠的目光瞧着他:“陛下不见你。陛下说了,看见你恶心,让你直接去死。”   费穆一时回不过神来,万没料到云颢会杀他,想思索怎么回事却已来不及。   他没想到云郁。   他记忆中,跟那位乐平王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宫中。这人当真是极有魅力,俊美如天神,不论男女,见了他都挪不开眼睛去。费穆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人的。云郁素来温和,没杀过大臣。   武士上前来,推着费穆去贞顺门砍头。   不一会,就提着个血淋淋的人头回殿复命了。陈庆之见情景,叹了口气。   陈庆之回了洛阳,就有人在他面前告云颢的状。   云颢登基的这些日子,根本就不理朝政。奏章成堆了也不批,全丢给太监黄瑾。自己成天就是在宫里饮酒寻欢,把那些宫女关到自己的寝殿里,昼夜宣淫,直把皇宫变得如同妓院一般。陈庆之想起费穆说他“只比驴强一点”那句话,心里只是无奈摇头。   他按兵不动,等着南梁的援军到达后,再将云郁跟贺兰逢春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然而几日之后,他等到的是皇帝的诏书。萧衍命他留在洛阳帮助云颢,追剿云郁的残余,但并没有给他增派一丝一毫的军队。   陈庆之懵了,问传诏的宦官:“我这里只有七千人,怎敌得过贺兰逢春?陛下务必要给我增派援军,否则我就成了孤军深入,一旦陷入重围性命难保。”   宦官告诉他:“云颢给陛下也写了信,说不需要增派援军。陛下听了他的话,遂没有再派遣军队。将军好自为之。”   这宦官像是嗅到了什么,传完旨,连夜都不歇,忙不迭的就跑回江东去了。   陈庆之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临出发前,萧衍告诉他,让他去打头阵,后续兵力若不够,会再给他增派军队,所以他才无所畏惧地护送云颢北上了。而今援兵成了空谈,朝廷不派兵了。   陈庆之后背有点发凉。   他知道萧衍不继续派兵,名义上是因为云颢的奏疏。云颢说的不需要派。可萧衍凭什么听云颢的呢?云颢是个外人,他才是梁国的臣子,是萧衍得力的干将。萧衍怎么会相信了云颢的话,而拒绝给他增兵呢?   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萧衍不信任他了。   这个猜想,让他头皮发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如若主将孤军深入敌国,却遭了自己君王的猜忌,会是什么结果?他想不通,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他宁愿自己意会错了。绝不能这样!他厚着脸皮再次向萧衍请旨发兵,奏疏中,将云颢狠狠告了一状,把他这段时间酗酒、淫乐的劣迹大肆渲染了一通。又一再强调贺兰逢春战力凶猛,非同一般的敌人。   梁国皇宫。   皇帝萧衍接到了这封奏疏,轻飘飘的扔在一边,没有再理会。   宦官好奇,小心翼翼问道:“陛下,陈庆之说的怕是真的,为何不给他增兵?只要打败了贺兰逢春,陛下就能收复河山,统治中原了呀。”   六十五岁的萧衍,头发胡子花白了,精神倒是矍铄,身子骨看起来十分健朗。听到宦官的话,他只是微微一哂,脸上的皱纹蹙起来:“你野心倒比朕还大,还想统治中原。云颢无才无德,做不了中原之主,朕何尝不知。中原势力错综复杂,朕还没那个本事。真要统一中原,二十万、三十万大军都不一定能办得到。仗还没打胜,倒把梁国拖垮了。陈庆之异想天开,想凭一两万人就在中原站住脚很,朕看他是痴人说梦。即便他真有那个本事,到了那天,也不甘心再做我梁国的臣子。朕何必给自己培养对手。”   宦官不解道:“那陛下为何还要让他护送云颢回魏国登基?”   萧衍道:“之前的魏国皇帝,是个有为之君。他才二十出头,而朕已经年逾古稀。他年富力强,又勤政果敢,若让他统治魏国,魏国势必越来越强盛。太子的才干实不如魏帝,来日朕若崩了,太子恐怕会败在他手下。朕不如先除去这个心头之患。”   宦官道:“可是眼下若不给陈庆之增兵,陈庆之怕是要败了。”   萧衍不以为意:“这人已成气候了,你以为要除去他那么容易?朕不过就是恶心恶心他。给他添添堵,把中原这潭水彻底搅乱,让他魏国晕头转向。朕只用一个云颢,加上陈庆之七千人就占领洛阳,将他的三十万禁卫军击溃。他苦心锻造的七万亲兵,才刚成型,还未形成战斗力,也被打散了。朕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不论他和陈庆之谁胜谁负,朕都喜闻乐见。”   宦官眉开眼笑:“陛下不愧是陛下,果然高明。”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请叫我搅屎棍,靴靴。看你不开心我就开心。   云郁:呕,老不死的。 第82章 陇头流水   云颢坚持不让萧衍增兵, 无非是害怕陈庆之坐大。他现在是魏国皇帝,身边留着这么一个人,已经是如芒在背了。再让萧衍给他增兵, 自己这个皇帝还当不当了?那不完全就成了他梁国的傀儡?云颢认为自己的皇位已经稳当,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怎么打败贺兰逢春, 而是打败贺兰逢春后, 要怎么对付南梁。   这个局面, 对云郁来说,是一个转机!   恰好这时,贺兰逢春也带着大军, 赶到了安阳。   云郁听到消息, 喜出望外,三更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亲自到帐外去迎接。   云郁这些日子, 天天盼着贺兰逢春。盼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盼的肝肠寸断, 跟大姑娘盼上轿, 跟小寡妇盼亲郎似的,简直是望眼欲穿。   贺兰逢春一路赶来, 也是心急如焚。路上片刻也不敢耽误,连着好几天没睡觉, 生怕来迟了一步,这小皇帝要误送了小命。及见了面, 四眼相对, 贺兰逢春见他衣衫不整,身穿着亵衣,估计是刚从被窝里出来的, 头发也没束,也没戴冠,只用个发簪随意地挽了一下。穿着木屐,这大晚上的,脚丫子被冷风冻的雪白,颜色跟冰块一样。那样子活像个被人撵出家门的私生子!雪白的脸上还带些凄凉之色,两眼湿润,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像是大忧又像是大喜。   而贺兰逢春呢,一路赶路也是赶的胡子拉碴,满嘴风沙,形象跟个野人一般,及见他那两眼泪汪汪的模样,也不知咋的,就跟看到自家的熊孩子在外面被人打了一顿一般,生气之余,竟然有点点心疼???贺兰逢春被这个念头闹的有点鸡皮疙瘩。然而确实也是怒从心头起。那自己儿子再熊再不好,自己打得归自己打得,外人岂能打得?又心道:我他妈这么想当皇帝,我都还没把他赶下皇位,撵出洛阳呢。我还乖乖地给他磕头下跪,把他当大爷供着,陈庆之云颢,你们这些个王八蛋,你们就敢把他欺负成这样,跟个小流浪狗似的。狼心狗肺!可真下得去手!   君臣相逢,热泪盈眶,跟牛郎会织女似的。   贺兰上前逢春立拜道:“臣护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   “朕就知道太原王会来。”   云郁搀扶起他,声音有少许嘶哑:“看到太原王,朕心里的石头就落下了。”   贺兰逢春痛心疾首:“臣一时不在洛阳,竟发生这样的事。”   “先不说那些了。”   云郁控止住情绪,忙唤左右:“太原王赶了这么远的路,必定是累坏了。快给太原王备饭,准备热水沐身。”   云郁兴高采烈,或许是这段日子受的恐惧煎熬太多,此时见到贺兰逢春,只如见到了亲人一般,一颗心喜从天降,瞬时间新仇旧恨全忘了。   韩烈、陈尚等人也到了,依次过来见礼,云郁看到他们,心中微微惊愕了一下。   他想起韩福儿了。   韩福儿是韩烈的妹子,陈尚是他先前安排去护送韩福儿回并州的,而今都来了安阳,那她呢?这个念头只是在心里一转,就立刻下意识地撇开了。   他而今无心想这些。   云郁面朝众将,说道:“尔等忠臣,护驾有功。等打败了陈庆之,朕会重赏的。军士们就地扎营,今夜暂行休整。”   将士领命去了,安排扎营。云郁拉起贺兰逢春的手:“太原王先到朕的帐中休息就坐。”又命侍从:“去告诉皇后,就说朕的岳父到了。”   贺兰逢春被安排在皇帝的帐中洗了澡,用的是皇帝洗澡的木桶,皇帝擦身的棉巾。他洗澡的过程中云郁就在帘幕外面同侍臣说话,安排人准备酒饭。贺兰逢春闹的怪不自在,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不一会,云郁掀开帘子进来,问道:“岳父可有换身的衣物?”   贺兰逢春正洗完没衣服穿,被他闯进来,闹了个满脸通红:“臣来的匆忙,不曾带衣服。”   “朕想也是。”   云郁道:“朕的衣裳,给岳父暂且穿着。”   让侍从拿了衣服进来。   贺兰逢春穿上衣服,感觉这美人的衣服都是香的。   云郁那一口一声的岳父,贺兰逢春面上愧不敢当,实际被叫的骨头都要酥了——当然,等他穿上了衣服以后,立马就恢复了太原王的威严。   侍从进帐禀报道:“陛下,太原王,皇后到了。”   落英见到父亲,高兴的跟什么似的,云郁面带微笑,牵了她手:“见了就好了。皇后先回帐中休息,朕今夜跟太原王有重要事商议。”   打发了皇后,云郁即刻召来了高道穆、杨逸、云徽等人。还没开始议事,侍从又禀:“上党王云天赐,同贺兰韬光在帐外求见。”   贺兰韬光,自从丢了虎牢关,便不敢来见云郁,知道是死罪,生怕云郁一怒之下杀了。他这段日子一直躲在云天赐的军营中,直等到贺兰逢春到了安阳,才忙不迭地来请罪。   云郁听到贺兰韬光,皱着眉,大是嫌恶。   贺兰韬光进帐来,跪在地上就是一顿痛哭流涕。贺兰逢春劈头盖脸就是骂,口水喷他一脸:“你还有脸在这哭?陛下让你守虎牢关,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你。你却胆小如鼠,关键时候弃关而逃,致使洛阳失守。”   “你该当死罪。”   贺兰韬光痛哭道:“臣自知是死罪,臣愿意领罪。请陛下,太原王务必为臣弟报仇。虎牢关失守,臣弟贺兰煦之被陈庆之所俘,押往洛阳。云颢丧尽天良,竟将臣弟千刀万剐凌迟。听说武卫将军费穆,也被他给杀了。太原王一定要为臣弟报仇,臣弟此番是为国捐躯。臣弟死的凄惨。”   贺兰逢春道:“煦之死了?”   贺兰韬光抹泪道:“被云颢凌迟处死。”   贺兰逢春怒火万丈,大骂:“竖子小儿!何敢如此猖狂!”   贺兰逢春道:“陛下,贺兰韬光此番虽罪在不赦,念在其弟为国殉义的份上,还请陛下饶他一命。他老母只有两个儿子,而今已死了一个,若再杀他,怕是要绝后了。请陛下看在臣的面子上赦免他的死罪。”   云郁道:“而今战事为先,他的罪,等回到洛阳后再议。”   贺兰韬光捡回了一条命,也不敢留着碍眼,忙不迭地退下了。   ==   阿福骑着马,一路往南,打听贺兰逢春大军的行踪。   她把长头发挽起来,穿着粗衣布袍,打扮成个道士的模样。身上披着蓑衣,头上戴着斗笠,晴天的时候用来遮太阳挡风沙,雨天的时候用来挡雨。她怕被人瞧见是个弱女子,容易遇到坏人,所以故意把斗笠压的很低,又用黑色的纱布蒙着脸,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头。随身还带着一把短刀防身。   这身装扮还挺有用。   路上但凡遇到人,见了她,都立马躲的远远的,以为她是什么土匪强盗。   别的没有,倒是骑马的技术进步了很多。   她想起原来骑马,还是云郁教她的。他带皇后和禁卫军去郊猎,她不会骑马,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不肯起身,他就发了脾气。结果,后来还是他教她骑的马。教她怎么上马,怎么控制缰绳。她其实学的还不太会。跟陆元君说了要走,从马厩里挑了一匹耕地、磨麦子的马,装了辔头、鞍子就骑着出发了。最开始两天还很不习惯,总有点摇摇晃晃的,骑不稳,第三天就适应了,速度也快起来。马跑起来时,感觉耳畔呼呼的风,好像在飞。   她不认得路,每到一个村镇就跟当地百姓打听。对方听她说要去安阳,都露出惊愕的表情。   或问:“安阳在打仗,你去那干嘛?”   又有说:“皇上驾崩啦!现在换了新君啦!”   阿福大吃一惊:“皇上驾崩的消息,你们是从哪听来的?”   哪听来的?反正到处都在传,谣言满天飞。阿福不敢轻信,继续往南行。她带了半个月的干粮,渴了的时候,就喝羊皮水囊里的水,饿的时候就拿出干的面饼咀嚼。天黑就找旅舍休息,没旅舍,就在人家的柴房或者牛棚下借住一晚,或是随便找棵大树下,生一堆篝火。几日下来,身体就消耗的厉害,四肢酸痛。   那天傍晚,经过一处荒村,天已经快黑了,找不到方向,又遇不到行人问句。她在那荒村里迷了路,一个人骑马转了好久好久,怎么都出不去。她看着红彤彤的夕阳从西边的天际渐渐坠落,黑色的天幕一寸寸笼罩过来,好像一个朝代的结束。她看着那轮夕阳,心中骤然涌起一种悲哀之情。   风起云涌的傍晚,绚丽彩霞在天边铺染出光辉夺目的颜色,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大风卷着平岗,旷野苍茫,野草如烈火熊熊燃烧一般,勃勃地滋长着。她感觉自己成了荒野上奔腾的野兽。   她依稀听到耳畔有人在唱歌,悠扬的调子,时有时无,唱着一首北地的民歌。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我一身,飘零旷野。”   她住了马,向四野望去,却看不到人。只看到枯黄中夹着碧绿的蒿草,比人头还高,一望无际地向天际延伸着。 第83章 不见   她找不到路, 天又黑了,不得不躲在一个破败的山神庙下,勉强安歇。   说是个庙, 其实就是个半人高的小神龛子,三面墙, 上头搭着瓦, 里头供着尊朽烂的雕塑, 也不知道是什么神。阿福将庙里的杂草清理了一下,用毡子铺上。她拾了柴来,生了一堆篝火。   夜幕降临。   四野荒凉, 冷嗖嗖的, 她坐在火边,双手抱着膝盖,目光望着眼前红红的火苗, 心中有些迷茫。   她想:我在做什么呢?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漆黑的夜晚,一个人在这漂零在这寂寞无人的旷野, 仿佛被全世界遗忘。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坐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感觉有点凉。她弯了腰,双脚并拢, 把下颌抵着膝盖。   她伸手放在肚子上,摸了摸。小腹平平的, 什么也摸不到,但她知道有个小生命在肚子里。这几天, 呕吐的感觉消下去了。她最担心的就是肚子里的这颗小种子, 好在还没什么异状。   希望能平安无事吧。   她无计可施,只能祈求上天的保佑。   她握紧了挂在胸前的那枚平安符。   阿福经过绥阳时,遇到了一队人马。   他们有好多人, 一两千,都骑着马,穿着甲胄。阿福看到他们为首的士兵举着黑色的旗帜,上面绣着一个韩字。   “韩”,阿福对这个姓氏有点熟悉。   姓韩的,能出动这么多兵,必定是哪里的世家大族。而且这些人出现在绥阳。阿福看他们的方向,好像跟自己一样,都是往安阳去的。   他们行军速度很快,好像是赶急事。   阿福不远不近地跟在这队人马之后。他们赶路的时候,她也跟着赶路,他们停下来休整时,她也停下来喝水吃东西。连跟了好几日。   这正是大名鼎鼎,冀州韩氏的兵。   领兵的人叫韩耒,是韩氏的二公子。   韩耒此番正是奉其兄之命,赶去安阳勤王的。有士兵看到阿福在跟着他们,私下去跟韩耒说:“将军,有个奇奇怪怪的人,一直跟着咱们的队伍?会不会是探子?要不要让人把他捉起来,严刑拷打?问问他什么来历?”   韩耒远远打量那人,感觉有点奇怪。探子不会离的这么近,这人好像单纯也是个同路的。韩耒策马,带着一队人过去,问道:“你是谁?为何跟随?”   阿福看着面前这位体格健壮,面孔黝黑的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摘了斗笠,难为情地羞笑:“韩将军。”   她认得这个人。   云郁刚登基时,韩氏造反,被杨逸劝降之后,韩氏的四位年轻公子曾一同进京,在太华殿拜见云郁,向新君请罪。   阿福见过他们一面,有印象。尤其是这位韩二公子,长得相貌十分威武,骑马站在阿福面前,看着就跟一座山似的。听说这人是冀州第一勇士。   韩耒也认出她了。   这个小姑娘,长得挺让人印象深刻的。尤其是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明亮有神,鹅蛋脸圆润乖巧,五官清丽秀美。   “我见过你。”   韩耒见是个好看的女孩,心中微微一动:“你是陛下身边的宫女。穿鹅黄衣裳,头上戴着朵珠花。你叫什么名字?”   阿福道:“我叫韩福儿。”   韩耒道:“你也姓韩?咱们是同姓。”   韩耒似乎对她很有好感,也不怀疑她意图,听说她去安阳,便带着她同行。   四五日后,到达安阳。   贺兰逢春的大军,已经在昨天抵达了。   贺兰逢春虽到达安阳,却遇上下暴雨,黄河水位猛涨,无法作战。对于云郁跟贺兰逢春来说,形势很不利。   云郁想夺回皇位,就必须杀回洛阳。   然而洛阳北边是黄河天险,河道宽阔,本就是天然的军事屏障。眼下又正是夏季涨水的季节,普通的小筏子,冬天还行,夏季,根本就不敢下水的。   如果陈庆之据守河桥,死守洛阳不出,云郁这头,根本就没法打。要打,就必须要渡河强攻。贺兰逢春即便有一万人,也很难冲锋。敌人在黄河那头以逸待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船在水面上,就是活靶子。   云郁昨夜已得到情报,陈庆之这些天已准备了大量的弓箭、武器,并建造了好几艘战船。他手下的南梁士兵,本就是吴人,生在水乡,天生的会游泳,最擅长的就是水战。而贺兰逢春手下这些士兵,一个个都是旱鸭子,在陆地上横行霸道厉害,到了水里就要摇摇晃晃,而且一个个超级怕水,还晕船!坐个船都要吐的七上八下。   让这帮旱鸭子们去渡河作战,简直是难为人。   众将士齐聚在云郁帐中,脸色都有点凝重。   贺兰逢春道:“臣已经让人在赶制竹筏,建造战船。等雨一停,水位稍退,立刻渡河。不论如何也要夺回洛阳。”   云郁面色忧郁,他对这场战役一点把握都没有。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没占到。本来以为能勉强渡河,然而一夜暴雨降下,黄河水位瞬间涨了四五米。陈庆之是南梁人,千里迢迢来北土做战,本来应该他水土不服,结果现在成了他背靠黄河,占尽优势,自己成了劣势。眼下要夺回洛阳,就必须用自己的步兵,去跟陈庆之的精良水师进行水上作战。他想到这一点就心堵得慌,只觉一肚子窝囊。   怎么轮到他头上的,净是这倒霉事儿!简直是撞了邪了!   没办法,只能等雨停。   这么大暴雨,这么大的洪汛,船一到河面就被掀翻了。人都淹死了还打仗。   那时韩耒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进帐来拜见了。他比贺兰逢春来的晚一步,但也算赶到的及时。云郁嘉奖了他一番,便问起眼下的难题:“你手下有没有水性好,擅长水上作战的士兵?”   韩耒道:“冀州的士兵,都不会水性。臣也是旱鸭子,晕船。”   果然。   这一群爷们都还晕船,这叫什么事。   云徽见君臣都眉头紧锁:“何不想个办法,将陈庆之引到黄河这边来?”   此言一出,顿遭了众人的一通白眼。陈庆之又不傻,明明自己最擅长的就是水战,稳稳守着黄河不好?脑子坏了才跑到河对岸来。   现在的问题是,人家不必要过来,但你必须要过去。   一时想不到良策,云郁只得让众人都退下了。   雨声哗哗的,一点一滴,都敲打在心上。   人倒霉,连天都要跟自己过不去。   也不知道这雨何时能停,这水位何时能降。云郁感觉自己的心情也跟这眼下的暴雨一般。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阿福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站在暴雨中。她此刻就在云郁的军帐外面,离他不过数十丈之遥。   多亏了韩耒带她,否则她也到不了军中。   她一直在等,等云郁跟贺兰逢春还有大臣们议事。他们议了很久,足足一个多时辰。阿福就一直站在雨里等。幸好她戴的有蓑衣斗笠,不至于淋雨,然而雨太大,还是有水渗进了衣服里。风又大,雨又冷,冻得人浑身冰冷。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   她知道韩烈也来了,但她没有见到。问士兵们,好像说韩烈受太原王之命督造战船去了。韩烈也辛苦,这么大雨,还在外面督造战船。   她害怕遇见皇后,故意躲在辕门后。不过她的担心有点多余,这么大的雨,皇后根本不可能出来。但她还是一直提心吊胆的。过了好久,她看到贺兰逢春、韩耒他们都出来了。   贺兰逢春脚步匆匆,也穿着蓑衣斗笠,眼睛看路,并不看两侧,显然是没心情注意那些闲杂。雨大,天又黑,其余人也没看见阿福。只有韩耒知道她在这,见她淋的跟个落汤鸡似的,有些可怜,告诉她:“帐中没人了。陛下在里头,你去吧。”   阿福拦着他:“韩将军,能不能替我通报一声陛下。”   她的声音在大雨里有些模糊不清。   韩耒叫过辕门处的一名士兵,让去帮忙通报陛下。   阿福说:“多谢将军。”   韩耒有事忙,要去安排大军在此扎营,也没空照顾她。韩耒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你好自为之。我要去了,大战在即,我也没空帮你什么。”   阿福点头:“我知道。”   士兵得了韩耒的话,进帐去通报。   “陛下,外面有一名女子求见。”   云郁站在帐前听着雨。帐外黑夜茫茫,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轰轰隆隆的水响。这么大的雨,连灯笼都不能点。帐外竹竿上挑的灯笼,都被大风吹的在雨中乱晃,仿佛在上下跳舞一般,而灯笼中的火光早灭了。值守的士兵们,标枪一般立着,动也不动,都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陛下。”   士兵见他没反应,再次道:“辕门外,有一名女子求见。”   云郁神思不属,心中惦记着眼下的战事。半晌,才收回心思。   他其实第一遍就听见了,只是无心理会。   “叫什么名字。”   士兵说:“她叫韩福儿。”   云郁听到这个名字,面上没有反应。   他脑子里是空的。   他已经快想不起这个名字到底是谁了,只觉得有点陌生。   他脑子有些不够用。他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这个名字是谁。   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然而离开洛阳的这段日子,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对他而言,已经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   他用自己空余的大脑,依稀回想起一点久远的往事。就好像是做过的梦一般,醒来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能抓住一点碎片残影。对他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   他平心静气,语气凉薄道:“不见。” 第84章 莲子   士兵得了命, 片刻,回到了辕门外,对那雨中的女子说道:“陛下说了不见你, 你赶紧走吧。”   阿福不信,云郁怎么可能会不见她呢?   不知是雨太大了冻的, 还是他那句“不见”, 像根冰刃, 猛然刺中了她的心。   她感觉浑身温度骤低,四肢有点瑟瑟发抖了。   “你有没有告诉过陛下我的名字。”   她声音焦急,不甘心地道:“我叫韩福儿。你说我的名字, 陛下不会不见我的。”   “陛下说了不见,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士兵通报了一次,见她纠缠,也不耐烦, 喝道:“你速速离去。此处乃是军营重地,陛下在此, 闲杂人等不得擅入。看在韩将军的份上, 赶紧走吧。再不走,巡营的要来拿人了。”   阿福以为是皇后, 或是谁,不让她见云郁。她不敢跟士兵高声, 想了一下,赶紧手到怀中去摸索。她身上穿着蓑衣, 到处都是水, 湿淋淋摸了半天,把里面的衣服都打湿了,最后摸出一小块金子, 硬塞到那士兵的手里:“这位大哥,您就帮帮我,再替我向陛下传个话。我只想见陛下一面。您让我见陛下一面。”   那士兵见了钱,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但还是拒绝,道:“你以为陛下是你想见就见的吗?陛下说了不见你,我也没有办法。”   阿福坚持不信:“你是亲眼见到陛下,是陛下亲口说的吗?”   士兵上下打量她。   这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眉眼长得挺清秀,虽然穿的这一身,被雨淋的落汤鸡似的。露在外面的脸蛋却有几分惹人爱的样子。不用想,这又是一桩桃花债。   “你来的不是时候。”   这士兵有些怜悯,看她毕竟是个女子,而今又一个人找来。   “眼下正在打仗。陛下正跟太原王齐心协力,共抗北海王。没空理会你。”   杨逸正要杨帐中去见云郁,经过辕门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韩福儿,他连忙走上去,撑伞给她挡着雨,惊道:“韩福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福扭头看到熟人,目光有些凄惶。她抿着嘴,泪珠子热滚滚的在眼睛里闪烁,她强忍着没让眼泪给掉下来。   “杨大人……”   杨逸看到了她的泪珠,顿时有些惶恐,忙道:“你要做什么?你不是回了并州?怎么又来安阳?”   阿福被这句话问到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来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她来做什么呢?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多余的人。她如芒在背,顿时浑身都不安起来。   她声音也低弱下去了:“我想见陛下。”   杨逸道:“你有什么事吗?”   杨逸刚才在远处,也听到那士兵说陛下不见她的话了,也不敢贸然答允。   阿福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她神情极认真,好像在拾取一件重要的珍宝。她身上别的地方都湿了,只有那帕子还是干干净净的。   “劳烦杨大人,替我将这个递给陛下。”   她郑重道:“这是我在并州的那几天自己亲手绣的,他看了,自然就明白了。”   杨逸接过手帕,道:“那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我这就去见陛下。”   杨逸将帕子收进袖中,随后进了云郁帐中。   云郁仍在听雨。   杨逸道:“陛下……臣刚刚……”   杨逸感觉他心情不太好,而今又是战事,又是国事。杨逸斟酌着要怎么开口。   云郁却好像早就猜到了一切似的:“她没有走,是吧?”   杨逸见他问起,便从袖中取出那块手帕,双手呈给他。   “这块手帕,韩福儿托臣带给陛下的。”   云郁侧过头,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他盯着那块手帕,却并没有要接过的意思。   他的眼神带着畏惧,简直瑟缩了一下,好像那块手帕是什么凶残可怕的东西,会要了他的命似的。   他有些心虚,背上的肌肉紧绷了一下。   “这是什么?”   杨逸道:“韩福儿说是她在并州时绣的,陛下看了自然就明白。”   云郁瞥着那手帕,好像生怕用手一碰,就会沾染上什么邪祟。   “朕不看。你打开,看一看是什么。”   杨逸遵命,打开那手帕,只见上面用青色的丝线绣着莲子图。   莲子,怜子。   云郁对着那莲子图,痴怔了好半天,叹气道:“你将这块手帕还给她吧。”   杨逸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不忍心,道:“她等在外面,千里迢迢的来了。这么大雨,陛下见她一面又能如何呢?臣怕劝她回去,她不会听的。陛下还是见一见她吧。”   “朕不想见她。”   云郁语气淡淡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朕同她缘分已尽,对她已无任何情意。朕赏赐了她黄金百两,对她足够大方,告诉她,不要再来纠缠。”   始乱终弃,天下男子本性。他心里想。他感觉自己有些卑鄙。   但也没什么好懊恼的,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自始至终也不过是图肉.体的快乐而已。而今她已经不能给他带来快乐,他连看她一眼的心思都没有。即使看到“怜子”,心里也是麻木冷漠的,激不起任何涟漪。   露水情缘罢了。   他连自己能不能做皇帝,甚至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除了生死,他什么也不肯想。   杨逸明白了他的意思,将那块手帕带去,归还给韩福儿,并转述了他的话。他觉得这话有些太伤人,几乎不忍心告诉她,却又怕她不知情,陷的太深。   “天子终究和寻常人不同的。”   杨逸劝慰她:“你暂且留在安阳吧。等天晴了,我安排人,送你回并州。”   阿福不言不语,怔怔接过他还回来了手帕。   她想问:“杨大人,你知道莲子是什么意思吗?”莲子有子。她是想告诉他,他有孩子了。不论怎么艰难困顿,都要坚强,好好活下去,不要放弃,更不要觉得孤单寂寞。因为他有孩子了,他在世上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而今有了亲人,有了自己的骨肉。她特别想这样告诉他,她不敢明着说,害怕皇后会知道,害怕说出来,会给自己和孩子带来危险。所以她送给他这块手帕,希望他能明白。而今一切却都问不出口。   杨逸的话,冷漠刺耳地回荡在她的脑子里。   “朕同她缘分已尽,对她已无任何情意。”   “莫要再来纠缠。”   她感觉心口像是被狠狠地扎了一刀,疼得呼吸都要接不上了。 第85章 机密   她失魂落魄, 转身离去。杨逸望着她背影,有些不忍,道:“你要去哪?”   “你留下。”   杨逸提着心吊着胆:“我给你安排地方暂住。这么大的雨, 又深更半夜的,你一个人要上哪落脚?”   阿福只是往前走, 不回头, 一句腔儿都没有, 好像个失去了灵魂的稻草人儿。杨逸目送了一会,到底不放心,追上去, 拽住了她的手肘, 语气坚决道:“你还是不要走了。你这样子,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没法向陛下交代。不行, 你跟我回去。”   “跟你没有关系。杨大人。”   阿福面无表情,甩开他手, 冷漠道:“以后我的事情, 杨大人不必再过问。”   “陛下只是嘴上这么说,不代表他心里真是这么想。”   杨逸拽着袖不放:“万一你真走了, 他又后悔,我上哪里再找去。你等一等, 陛下只是今天心情不好。等他想通了,兴许会回心转意。”   “杨大人。”   韩福儿住了脚, 背对他:“你认得陛下多久了?”   杨逸愕然不语。   阿福道:“你跟陛下认得有三五年了。我跟陛下, 相识不过一年。但你我都了解他。陛下做事,向来深思熟虑。他同人说话,一字一句都是反复思量过的, 绝不会随口道来。他能说出这样决绝的话,心中必定是早就有了取舍。又怎可能后悔。他性子那样强。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他说缘分已尽,那就是真的缘分已尽了。”   杨逸哑然接不上话。   阿福道:“杨大人放心,我对陛下的一切心意,都是发自肺腑。我爱他,只要是为了他好,我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他要我走,我就走。”   杨逸道:“你既心如明镜,坦然无畏,又何需如此置气?冒这么大雨走夜路不安全,让我帮你,等天晴了再走不迟。陛下虽心意已决,但未必没有愧疚,你亦不想让他觉得亏欠与你。”   阿福停顿了一下,心想,杨逸说的对。   也是。   何必自伤呢?   他是怎样的人,她早就明白,一清二楚的。之前在一起,也并非没有预料到会有分开结束的一天。他从来也没有承诺过会娶她,或是爱她一生一世。而今这般也是理所应当。   她改了主意,扭头问杨逸:“杨大人,我无需你帮助。能否告诉我韩烈在哪里,他是我兄长,我想去看看他。”   杨逸十分意外:“韩烈是你兄长吗?”   阿福道:“是。我此来,也是顺便想见他。”   杨逸道:“你跟韩烈是兄妹,这件事陛下知道吗?”   阿福道:“陛下知道。”   杨逸心道:如果韩福儿是韩烈的妹妹,那她便更不能走了。韩烈此人很有拉拢的价值,他又是个寒门的出身,陛下既喜欢这个韩福儿,为何不干脆给她个名分?他一时糊涂,猜不透云郁的心思,只道:“我送你去见韩烈。既然你有亲人在此,陛下也就放心了。”   杨逸心想:陛下知道韩烈正在安阳,又打发她走,想必是知道她会去找韩烈。杨逸想及此,恍然大悟:“韩烈在河边督造战船,夜黑路远,你去不便。我要负责赶运军需,这里一时抽不开身。我派两个人送你。”   阿福道:“多谢。”   阿福一路都在哭。她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不停颠簸着哭。   即便想的通,即便不曾期待,又怎么可能不心痛,不难过呢?她以为自己足够豁达,足够开朗。她不知道失去所爱的感觉这样痛苦。她把他放在心尖尖上,当做是自己的至宝。她   不知道被心爱的人拒绝、厌弃,是这样难过。好像身体里有一根骨头,被人生生抽出来,呼吸都是疼的。   她一边哭,一边驾着马,奋力前行。风把斗笠掀掉了,雨水直接从脖子上浇下来,浇的浑身冰凉,四肢都麻木了。到了韩烈军中,士兵前去通报。片刻,韩烈出了帐来。他穿着黑色的甲胄,外面裹着防寒的披风,有士兵在后面替他撑着伞。   “阿四?”   见到阿福,他先是惊了,忙上前来拉她手:“你不在并州,怎么到这来了?”   阿福鼻子发酸,委屈的眼睛通红,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哥哥。”   她低着头,又羞又愧,哽咽说不出话。   韩烈哪见过她这般伤心,慌的不行,赶紧问其缘由。阿福抽噎说不出话,士兵告知,是杨逸派遣。韩烈赶紧谢过,打发士兵去了。阿福身上蓑衣都湿透了,韩烈忙给她摘下来扔了,把自己的披风给她裹上。他像个老母鸡护鸡犊子似的将阿福护到自己怀中,替她擦擦眼泪,安慰道:“莫哭了,莫哭了。怎么了这是。”   韩烈裹着她,回了帐中。   韩烈是个小军官,多少有点权力的。   韩烈着人生了炭盆,把帐中温度升起来,而后遣退了左右参将。他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拿来:“这是我的衣裳。可能大了,你先将就穿穿。”   阿福躲到角落里去,瑟瑟发抖地换了衣服。   那衣服的确很大,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好在有腰带。   韩烈看她手都冻僵了,过去帮她把腰带系上,示意她:“榻上坐,我把火盆给你端过来,你烤烤头发。看你这头发湿的,搞不好要着凉。”   阿福哆哆嗦嗦往榻上坐了,韩烈搬过火盆。   “你没吃饭吧?”   韩烈道:“我给你熬点粥。”   阿福感觉腹中饥饿,遂点了点头。   韩烈大概时常一个人在帐中开小灶,很一套工具。自己说着,便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铁架子,一只小铁锅。里头装了水,撒了一把米,架在火上煮。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硬撅撅、干巴巴、黑褐色的东西。阿福看的呆了,问:“这是什么?”   “这?”   韩烈扬了扬手,说:“这是牛肉干。”   行军打仗常带的干粮。   牛肉干晒成石头块一般,满可以用来打人。韩烈用匕首切了,丢在锅里头煮,再加了点盐巴,又加了几颗胡椒,一会就煮的咕嘟咕嘟的。   韩烈一边搅着粥,一边对阿福道:“我现在是执行军令,不能带家眷,你一个姑娘家,多有不方便。这些日子你就暂时呆在这帐中,哪也不要去。还是穿上男装,头发束着。旁人问起,你就说是我表弟。”   阿福呆呆地坐在榻上,叫了他一声:“哥哥。”   韩烈知道她这幅样子过来,绝对是有事发生:“有话,过了这段日子再说吧。我现在也没空管你。”   阿福说:“等不得了。”   韩烈道:“是要紧的事?”   阿福道:“是要命的事。”   韩烈道:“这里无人,你直接说吧。”   阿福道:“我有身孕了。”   她语气有些迷茫,好像一个大雾中失了路的人。她知道这件事瞒任何人都可以,唯独瞒不了韩烈。而今到了这个地步,她必须坦诚相告。韩烈而今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为了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她必须对哥哥说实话。   韩烈闻言,顿时放下了手中的锅子。   他站了起来。   他走到阿福面前,低头,盯着她的脸。   他低声问:“是陛下?”   阿福点头。   韩烈难以置信:“你是说,你怀了龙种?”   阿福道:“是男孩是女孩还不知道,但的确是陛下的骨肉。”   韩烈道:“你告诉陛下了?陛下可知道?”   阿福道:“我来这,就是想告诉他的。陛下不肯见我,他说同我缘分已尽,让我不要再去找他。我暗示过他,我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   韩烈一脸严肃,原地踱步,在帐中来回转了好几圈。其实对云郁跟阿福的关系,他早有点猜到。   太明显了。   稍微一想就能猜到。当时在河阴,阿福替他挡了剑,救了他命。云郁当时恨他入骨,气得要杀他,事后却饶了他,还把阿福留在身边。包括他听的宫中那些传言,还有那天他来家中,说的那些意味深长的话。   可是这种事,猜到归猜到。皇帝没有明确开口说什么,韩烈怎么好妄自揣度。小妹这么多年,跟他也生疏了,他更加不好问她什么。   韩烈道:“陛下明确说了,他不肯见你?”   阿福点头:“我知道他是下定了决心才会这样说。”   韩烈道:“先不论皇后。皇后虽嚣张跋扈,性子善妒,毕竟只是个妇人。陛下真要宠你,纳你为妃嫔,她也不过一哭二闹三上吊。但你知不知道?太原王是容不下你的。魏国立太子,素来讲究立长。但而今太原王势大,一心揽权,他的心思,是人都明白。太子必须由皇后所出,当初陛下登基前,太原王和他谈判,就已经表露了这个意思。你若生女儿还好,若生了儿子,那时该怎么办?太原王绝不会容许一个非贺兰氏血脉的皇长子存在,包括皇长子生母。”   阿福道:“我知道。”   韩烈道:“哥哥而今还要靠太原王立足,咱们势单力薄,绝无力量跟贺兰氏相抗衡。太原王若要一意孤行,陛下也保不了韩氏。”   “我知道。”   阿福道:“我所以我没对任何人说。”   韩烈脑子转的飞快,边思索边道:“此事切莫声张。你现在不见陛下是对的。他眼下这一仗都胜负难料。这一仗若战败,他这个皇帝位子就彻底泡汤了,恐怕命都保不住。你妇人家,不知道轻重,这种时候还不要命跑过来。如果让云灏坐稳了皇位,太原王到时无可奈何,只能率军回并州去。他留在洛阳还有实权,还称得上是皇帝,一旦去了并州,可就是太原王掌中的傀儡,砧板上的鱼肉,废立宰割,生死由人。”   “哥哥。”   阿福敏锐地捕捉到了韩烈话中潜藏的含义:“你的意思,太原王他已经做好了撤军回并州的准备。他根本不是诚心来替陛下打仗的,他压根没打算要帮陛下夺回洛阳?”   “军事机密,我本不该告诉你的。”   韩烈作为太原王的心腹,怎么会不知主子的意图?他皱着眉:“太原王已经放弃了河南一带。即便夺回洛阳,也不过是为天子做衣裳,对太原王并无多大益处。并州是太原王地盘。太原王早就想迁都,而今正是机会。先迁都并州,再寻机南下,攻打云灏陈庆之,一箭双雕。不然你当太原王为何才带这点人马?” 第86章 相忘   阿福道:“那哥哥呢?哥哥也支持太原王?”   韩烈道:“我本就蒙太原王提拔重用, 自然支持太原王。”   阿福道:“若这一仗战败,陛下就别无选择,不得不答应太原王迁都。到那时, 云颢和陈庆之占据洛阳和中原,太原王则占据并州, 挟天子以令诸侯。魏国彻底四分五裂。陛下失去权柄, 成为贺兰逢春掌中的傀儡。”   这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韩烈已有预料。   他只是没想到阿福会怀有云郁的骨肉。   “哥哥。”   阿福道:“如果陛下真的丢掉了河南河北, 丢掉了洛阳,失去天子的权柄,成了太原王的傀儡。那你我该如何自处呢?我肚子里怀的是陛下的骨肉, 他也是你的侄子。若陛下丢了命, 你的妹妹,和侄子,就没了指望。”   韩烈面色凝重, 道:“你让我想想,想想怎么办。”   “你我都改变不了太原王的想法。”   阿福道:“可不论怎样, 恳求哥哥, 看在自己的亲妹妹,还有她肚子里怀的是龙种的份上, 务必竭尽全力,替陛下打赢这一仗。如果我生的是个儿子, 哥哥你就是国舅。你的侄子,将来可能是太子, 是皇帝。哥哥不要再寻思退路了。哥哥此番必须跟陛下同进退, 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韩烈没想到小妹的态度这样坚决。   “他这般对你了,你还为他说话?”   韩烈低声道:“魏国如今已经是朽木难支, 大厦将倾。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云灏入洛,三十万禁卫军,败在陈庆之七千人手上,这还不明显吗?但凡帝国上下有一个人肯拿起武器,为了魏国而战,都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可惜,一个人都没有。没人为他作战,陛下人心尽失。”   阿福听到这个话,感觉一阵义愤填膺。   “哥哥!”   她生气道:“陛下人心尽失,是谁造成的?朝廷和禁卫军皆投降了云灏,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没人为陛下作战,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和太原王在河阴做下的事太过残暴不仁,让天下人寒了心。他们反对的根本不是陛下,而是太原王。你们而今把责任都推到陛下的头上,说的仿佛是因为陛下无能,才致使云颢入洛。哥哥,凡人说话做事,要凭着良心。”   她一时止不住口,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愤怒,滔滔不绝:   “谁不知道云灏无才无德,愚蠢昏庸,根本就不配为帝。陈庆之,他一个南边梁国人,狼子野心,奉萧衍之命,来侵略我魏土,插手我魏国的内政。哥哥也不想想,天下人凭什么支持他们?无非是因为天下人觉得哥哥你们和太原王,在河阴做下的事,比云灏、比陈庆之还可恨。”   “咱们都是魏国人,本是同胞手足,可而今自己同胞恨你们,超过了恨陈庆之这个野心勃勃的梁国人。哥哥,你们便不反省一下吗?”   几句话犹如当头棒喝,说的韩烈一阵醍醐灌顶。   “陛下跟云灏,孰优孰劣,天下人一眼便成分辨。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支持陛下,而去支持云灏这种人?你清醒一点吧,哥哥,而今根本不是陛下在中原没有容身之处,是太原王在中原已经没有了容身之处。你还指盼他能当皇上,让你跟着沾光?这仗若败,陛下丢了尊位,你们都是丧家之犬。无论我与陛下私情如何,他是个好皇帝,有志气,有能力去作为。云灏、陈庆之,或是太原王,无论谁窃居尊位,于百姓都是祸非福。”   韩烈心慌慌道:“你别说了,你怎么跟你嫂子一样。”   韩烈道:“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些吗?”   “可我是太原王的人,从河阴之变起,就跟太原王在一条船上。陛下当初可是恨不得杀了我,我到现在都记得他那眼神。你当他现在对我略施小计,说几句不计前嫌的话,他就真的会接受信任我吗?你不了解他。咱们陛下,最擅长的就是口蜜腹剑,当初羊敦的弟弟羊侃造反,投降了南梁。陛下加封他为骠骑大将军,让他永镇兖州,羊侃不接纳,反而斩杀魏使。陛下担心羊敦也跟着造反,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将羊敦骗回洛阳。人一回来,就给下了大狱。亏得羊敦是个忠臣,审来审去挑不出刺儿,陛下这才放了他。你哥哥我在他那,属于是有前科的。我要是信了他的鬼话,说不定哪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阿福道:“即便如此,这一仗也不能败。哥哥,而今是破釜沉舟的时候了。”   “我心中有数。”   韩烈点头,走上前,搂着她的肩膀,拍了拍:“你既有了身孕,这段日子就待在我这,哪也别去,好好休养身体。还是那一句,此事切莫让任何人知道。”   韩烈将煮好的粥盛起来,递到她手上:“趁热喝吧。喝完捂着被子睡一觉,发发汗,就不着凉了。你睡床上,我一会打个地铺睡。”   韩烈这人,不管做事如何,对自己的小妹子,还是真心呵护的。便是挨了她的说,也不往心里去。并不因为她是个女流,便听不进去话。他是当真在担心这个问题了,小妹而今怀了龙种,这事的确让他震惊。   他得重新考虑自己的立场和站队。   阿福端着粥,滚烫的感觉,透过双手,慢慢传递到四肢百骸。   雨声一夜未歇。   云郁在帐中,也一夜未眠。   “她走了?”   他问杨逸。   杨逸回答:“她走了。”   他如释重负。   杨逸道:“这么大的雨,女儿家身子单薄,若是淋了雨生了病,可就麻烦了。”   云郁没言语。   杨逸道:“陛下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人各有命。”   云郁默了半晌,道:“她有她的命,我有我的命。谁也替不了谁的命。”   “两不相干。”   杨逸道:“人非草木,又孰能无情。”   云郁道:“朕同她,已经江湖相忘。不要再提了。”   杨逸陪着他听雨。夜深时,有士兵至帐外,禀道:“陛下,洛阳派来了信使。”   云郁心一咯噔。   洛阳的信使,那必定是云灏和陈庆之派来的。   杨逸试问道:“陛下,见还是不见?云灏这个时候送信,臣恐怕来者不逊。”   云郁犹豫了一下,决定道:“见吧。不见,他还以为是朕心虚,以为朕怕了他。”   云郁传了信使入帐。   这信使入帐,低身施礼:“小人拜见乐平王殿下。陛下修书一封,特遣小人前来,递于乐平王。”   云郁听到这信使称呼云灏为陛下,称自己为乐平王,一瞬间脸都黑了。   还好,只有杨逸在,没有大臣看见。   杨逸见那使者态度傲慢,有大不敬之意,想上前斥责,云郁无奈摆摆手,示意他算了。这人不过就是个传声筒,争这口舌也没有意义。   他命杨逸接过书信,拆开来细细阅读。   他读了约摸有半柱香的时间,其间不出一声,帐中鸦雀未闻。杨逸看他眉头皱了起来,目光严肃,脸色越来越难看,然而终于是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他将那封信塞回信封,有些冷笑着问使者:“我若猜的不错,这是黄门郎祖莹的手笔吧?北海王不通文墨,写不出这样的文章。祖莹的文章,朕倒是能分辨的出来。祖莹文采不错,可惜失了臣节,朕深为遗憾。”   那信的内容,无非是劝降。云灏现在,仗着自己据守洛阳,是当真把自己当皇帝了,信里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气。先是假装谦虚,说自己无意要当这个皇帝,只是因为贺兰逢春在河阴做的事太过分。他看不下去,才去梁朝请求援兵。然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斥贺兰逢春,称其如何罪孽深重、死不足惜。提到任城、始平二王的死,哀痛一番,并劝说云郁回头是岸,不要与之同流合污。然后晓之以利弊,云郁若是投降他,就可以兄弟联手对付贺兰逢春。否则就是为他人做嫁衣,给贺兰逢春当傀儡。每一个字都十分有理,然而每一个字都等同于放屁。   云郁倒不觉得生气,只是心中有些感伤,自己已经落到这步田地。捉襟见肘,连云灏都能在信中拿捏他的七寸。他知道贺兰逢春就是一瓶毒药,跟他合作,无非是与虎谋皮饮鸩止渴。   只是,而今也只有先解了渴再说吧。   杨逸当这使者如此狂妄,云郁怕是要杀了他,然而并没有。云郁有些失落,叹了口气,让人打发那使者去了。   杨逸好奇那信里写了什么,却见他将那封信,举到蜡烛火苗上方。很快,便付之一炬。   杨逸看他脸色沉重,怕他真受了云灏那几句花言巧语蛊惑,影响了接下来的战事,遂劝道:“那使者的话看似有理,实则包藏祸心。太原王虽有过错,但眼下陛下还需依仗他。云灏不过是使的离间计罢了,想瓦解陛下同太原王的信任,以扰乱我军的军心。云灏打从他带着陈庆之一道入洛那天起,就跟陛下势不两立,再无兄弟之谊。他说这些蛊惑之词,陛下就当作耳旁风,别往心里去。”   云郁声音犹如一缕青烟:“朕明白。” 第87章 撤与不撤(修文)   贺兰逢春亲自出战, 率五千人猛攻河桥。然而这场仗,打的着实是艰难。   陈庆之下令死守。   伤亡惨重。   萧衍不肯增兵,对陈庆之来说本是劣势。但陈庆之向来是个果断狠辣之人, 既知断了后援,索性就豁出去了, 鼓舞众将士, 说:“而今朝廷没有给咱们派兵。咱们孤军一支, 深入敌国,而今陷入重围。一旦战败,咱们无路可退, 必死无疑。你们若是想活命, 想回家去,想再见到自己的妻儿,就给我打起精神来。打赢了这一仗, 我一定带你们回乡。”   这些士兵们,远道而来。虽说都是经历惯了流血和杀戮的, 可哪个又不是爹娘生父母养的?汉人从来都讲落叶归根, 想到有可能会战死异乡,众将士一个个都哀声哭泣。   陈庆之让军中的书吏, 发给每个士兵纸和笔,让他们留好遗书。不会写字的, 让书吏帮忙代笔。士兵们各自将自己身上贵重的财物和书信一起拿出来,交给他们最信任的将军保管。   一日下来, 死亡过千。   是夜, 陈庆之清点完了死者和伤员,重新安排好了防守,做好了明日的战斗准备。他回到帐中, 对着手边的伤亡名册还有那堆成山的一摞摞遗书,心情沉重的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打了一天,贺兰逢春撤退了。看起来似乎是自己胜了,但他心中的预感非常不好。他自从带兵以来,从没经历过这么惨重的伤亡。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样的事只有亲眼见到,亲身经历,才知道有多残酷。   这才是第一天。   接下来的战斗,让他感到巨大的压力。   他意识到,不管这一仗是胜还是败,他手下这些士兵中的大多数,都会死。   死在遥远的异乡。   无法由亲人安葬,魂魄永远回不了故土。   不论对魏国人,还是梁国人而言,这都是最可悲的事。南北两国风俗不同,但有一样,都信佛。他们相信来生,相信人死了会有魂魄。要有亲人收尸,为他们超度,这样才能转世投生。可若是死在异乡,就注定只能做孤魂野鬼,再无法投生。   他是个天生的军人。   他会打仗,会用兵,但他不懂政治。   萧衍派出这七千人北上,就已经把这些士兵们作为弃子和牺牲品。这是帝王的谋略。对于皇帝来说,七千人算什么?为了实现帝王的目的,牺牲七万人也不算多。可是作为一个军人,他得对自己的士兵负责。他自始至终只是想打胜仗,为国建功,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他从没想过要让自己的士兵全部去死。   作为一个军人,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如果早知道这一趟北上,是注定的牺牲,他还会来吗?如果陛下早告诉他,他们的目的,从来不是征服这片中原,而只是无意义的搅局。没有为国立功的喜悦,没有军人保家卫国的光荣,没有正义。只是充当一根搅屎棍。而他们要付出的是生命。   这些士兵,是出于对他们将军的信任才愿意千里迢迢的北上,来打这样一场仗。他们相信,只要跟着自己的将军,就能打胜仗。他们怎会预料到结局会是一场全军覆没?   他无法恨萧衍,只是觉得心中的那团火苗在渐渐熄灭。   他对着帐中的一盏孤灯,一杯残留,若有所感。他手拿筷子,敲击着酒杯,跟着节奏,缓缓唱起了一首古老的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略带沙哑的歌声,徐徐传到了帐在。守帐的士兵们听见了,不知是谁起的头,也跟着唱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士兵们都受了这歌声感染,也都纷纷跟着唱起来,一时,粗犷的歌声响彻军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月光映着将士们的白袍,如雪如霜。   满营悲声,仿佛是唱给自己的挽歌。   贺兰逢春一日之内,发动了五次猛攻,死伤惨重,折损过千,硬是攻不下河桥。韩烈也负了伤,胳膊中了流矢。   “太原王,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   韩烈按着负伤的胳膊,脸上也分不清是血还是汗:“咱们的人不熟悉水战,河上风浪太大,战船又容易摇晃。何况咱们的人比陈庆之多不了多少。他们现在是死守,这些南面来的虾兵蟹将,一个个拼了命似的。再打下去,咱们的人都要打没了。”   韩烈也是从戎多年,老于行伍的了。打了半辈子仗,就没见过这么强劲的对手。一般人打仗,即便是再不怕死的人,那也还是惜命的。没有说谁打仗就是为了送死,不要命,扛着人头就往上冲。也是要衡量敌强我弱,再决定是战是走。只有敌人害怕了开始退缩,就是歼灭对方的最好时机。   可陈庆之这帮人,估计也是知道这仗若败,必死无疑,所以一个个都卯了命似的拼杀。疯了一样,没有一个后退的。   韩烈都怕了。   贺兰逢春也是急一脸汗,见屡攻不下,气的大骂:“一群河里来的臭鱼烂虾,还摆不平了。继续攻,狗养的,我看他还能坚持几天。”   连战三日,贺兰逢春手下伤亡过半,没死的,也士气大损。   贺兰逢春平生就没打过这窝囊仗。   是夜,贺兰逢春率众来到云郁帐中,报告这几日的战况,君臣商议对策。   贺兰逢春脸色明显的有些阴郁了。   其实贺兰逢春虽然有心想撤回并州,但考虑的,也只是到万不得已才那样做。毕竟丢了洛阳,让陈庆之跟云灏占据黄河一带,养虎遗患。现在退了,来日想再夺回来,恐怕要更难。可是眼下不光他,包括他手下的一众将领,都生了退却之心,一致劝谏他,先撤回并州。贺兰逢春也怕再打下去,命都要送在这里。   贺兰逢春不好意思提撤军,感觉没面子,遂让贺兰麟帮他开口:“陛下,眼下我军将士已折损过半,士气低落,已经无力再进攻。这仗再打下去怕是要全军覆没。而今敌人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便打胜了,也是两败俱伤。臣建议先撤回并州,重新集结整顿兵马,再择日进攻洛阳。”   众臣一致赞同,其实也都想退了。   高道穆、杨逸、韩烈等人,均默默不出声。   云郁听到这个话,表情也瞬间微妙起来。   贺兰麟提起这个话头,他便预感到不秒了。他没有当众表态。他示意侍从及其他将领都退下,只留贺兰逢春在帐中。他语气温和地询问:“要撤军,也是太原王的意思吗?”   贺兰逢春还是有些怂,怕表这个态,故意推卸道:“这也是众将士的意思。”   云郁耐心道:“陈庆之已经受了重创。只要再坚持两天,就能一鼓作气夺下河桥。太原王是否是三思一下。”   贺兰逢春也是个急脾气。打这几天仗,打的是一肚子的气,忍不住冲他撒道:“你只管坐在帐中,翘着二郎腿,叫人往上冲。索性不是你去送死。这些死去的都是我的兵。我军伤亡过半,军心已经涣散,这仗怎么打?”   他气哼哼的,一双绿眼睛里带着怒意,已经破罐子破摔:“你要打你自己去上吧,我是不行了。”   云郁这人,长得秀美,性子又平易近人,言语温柔。贺兰逢春有时情绪一上头,就容易忘了身份,误把他当成个漂亮疼人的小兄弟。喜欢是真喜欢,轻视也是真轻视。   云郁如何不了解他这人?一时冷了脸。   他看着贺兰逢春这幅泼皮无赖的嘴脸,心中的厌恶简直达到了顶点。   他克制着面上的表情:“太原王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朕是皇帝,朕不能指望手下的士卒,朕还要亲自去打仗吗?”   贺兰逢春偷瞄了他一眼,见他雪白的脸上透着阴郁,那如花似玉的脸蛋,像结了一层冰似的,从头发丝都滋滋儿地在往外冒冷气,不由地心虚了一下,支吾辩解道:“臣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   云郁感觉大是受辱。这么多天的疲于奔命,东逃西蹿,受尽羞辱,犹如丧家之犬一般。而今还要被亲近大臣讥讽,说自己耍嘴皮子。   他气冲冲摘了壁上的剑:“朕现在就亲自去带兵,亲自上阵杀敌,如何!”   贺兰逢春吓的两眼一黑,意识到自己嘴蠢说错了话。赶紧冲上去,一把抱住他腰,大叫:“陛下不可!臣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陛下是万金之体,怎能冒此大险。”   “身先士卒而已。”   云郁气的脸色惨白:“朕有何可惧?”   贺兰逢春死死抱着他腰,拦个不停。使出了老牛耕地的劲儿,愣是抱也抱不住,劝也劝不住,急得肠子都要卷起来了。脸色煞白,噗通一声就往地上跪下,抱着皇帝的腿,连声请罪道:“臣鲁莽,臣愚笨!陛下切莫为臣的荒唐糊涂之语动怒,气坏了身子。”   云郁踉跄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案上。笔墨掀翻,纸张飞起,洒落了一地,墨渍染了他一身,将他素白的袍子弄的一团乌黑。他面色冰冷,失神地跌坐着,两眼雾气迷蒙,双手紧紧抠着身下的案角,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啊呀!”   贺兰逢春惊叫了起来,只看到他手上突然鲜血淋漓,是刚才不慎割到了。贺兰逢春吓的连滚带爬上前,去检查他的手。他抓着案角,手还紧紧握着那剑不放。贺兰逢春惶恐的心都颤起来了,大叫:“陛下快松手,这剑锋利,陛下莫伤了龙体。”   一道鲜血,顺着他的虎口蜿蜒流下来,滴滴落在地上。   贺兰逢春急的火烧眉毛,用力去掰他手,想把剑夺过来,半天又掰不开,惊慌之下,赶紧叩首。   “臣有罪。”   “臣请罪。”   “请陛下恕罪!”   贺兰逢春咚咚地连磕了十几个头,磕的额头都青了。云郁失神地坐在那,他感觉不到手上的疼,只觉得有些荒唐滑稽。堂堂皇帝,被亲近大臣当着面的讥讽,而他却只能像个猴子似的暴跳,跟臣子吵架拌嘴。简直可笑。   他扭过头,看向贺兰逢春。   这人是个勇士,脾气耿直,一点心思都藏不住。也是遇到了。换个别的人,兴许还会虚与委蛇,装一装样子。就算心里再不敬,面上总还要君令臣恭。偏偏贺兰逢春这种人,连样子都不会装,当面就敢出言不逊。   也不知道像谁,跟皇后一个德行,不愧是父女。   又或者,他已经不屑在自己面前伪饰了吗?   云郁嘴角微动,自嘲地一笑,向贺兰逢春道:“朕在你心里,还是皇上吗?恐怕早就不是了吧?”   贺兰逢春停止了磕头,讷讷不敢言。   “朕明白你的心思。”   云郁道:“如果这一仗真败给了陈庆之,你也无需再说回并州的话了。真到那一刻,朕就用现在手中的这把剑自刎。朕不挡你的路。”   贺兰逢春道:“陛下此言,让臣万分惶恐。”   他有些失望道:“当初你我崤山初见时,执手说的那些话,朕都还记得。朕本以为,你我君臣齐心,必能安定社稷,扭转乾坤。不料事到后来竟是这样的结局。朕只当是自己瞎了眼睛,看错了人。以后你也不用在朕面前自称臣了。撤吧,你们要撤都撤吧。”   他语调悲惋,贺兰逢春潸然泪下,道:“陛下说这样的话,臣经受不起。”   “你经受得起。”   云郁黯然道:“太原王是盖世的英雄,怎么会经不起朕区区几句牢骚之语。”   贺兰逢春上前捧他的手。他人漂亮,手也像是玉雕的一般,碰一下都怕玷污了。贺兰逢春泪道:“一切都是臣的罪过,陛下还是先包扎一下伤口,龙体要紧。”   “朕有那么脆弱吗?”   云郁知道他的悲痛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就跟自己的愤怒伤心不过是演出来的一样。他有点腻味这样的把戏了,叹口气,道:“你走吧,朕累了,让朕一个人呆会。” 第88章 秤砣   贺兰逢春哪敢走?   忙去叫了军医来, 军医包止了血,扎了伤口。云郁心情低落,表情有些恹恹的。   贺兰逢春也知道自己讨嫌, 遂才悄悄地退下了。   他面色尴尬地去见了皇后。他感觉这事不妙,云郁那话说的太重, 让他有点隐约的不安。他想让皇后去安慰一下云郁, 缓和一下关系, 然而落英这段日子被冷落久了,有了自知之明,撅着嘴说:“他心情好的时候都不愿见我, 何况现在心情不好。我去了能有什么用, 我不去。”   贺兰逢春突然发现这个女儿挺没用,忍不住教训道:“你是怎么做的这个皇后?结了婚足一年了,别说没生下龙种, 感情也没培养出来。那你成天在宫里干些什么?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都不待见你,我指望你做些什么?”   落英对着镜子, 梳妆打扮, 嘴上顶他道:“爹爹,你怎么能怪到女儿头上?明明是爹爹你惹了他生气, 他迁怒与女儿,女儿还觉得委屈呢。你老人家倒还来怪女儿不是。”   贺兰逢春看这丫头片子是长本事了。   这丫头, 从小性子随他。有时疯疯癫癫,有时口没遮拦。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 眉开眼笑, 不高兴的时候暴跳如雷。是个急性子。   贺兰逢春道:“皇帝后宫就你一个母的,男人都是公猴子。整日朝夕相处,你但凡有点能耐, 也把他笼络住了。怎么他讨厌你比讨厌我还厉害?”   落英白眼道:“爹爹,你说的轻巧。笼络男人那么容易,我可一点没觉着。他哪里公猴子了?我看他跟个和尚也差不多。人家压根就不惦记男女那些事。就算他看不上我吧,那宫里那么多女人,也没看他往谁身上多瞟一眼,或是跟谁亲近。”   “爹爹。”   她扭头,故意笑道:“我看他整天惦记你呢。人家一颗心里随时随地牵挂的可都是你老人家。”竟幸灾乐祸,嘲笑起自己的老爹来了。   贺兰逢春对这个不肖女儿很失望!   他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个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异性缘颇佳,只要是他看上的女人,没有勾不到手的。怎么生的这个女儿,就跟个秤砣一样,毫无魅力!一点都不温柔可爱,小鸟依人。根本都不像会撒娇的样子,倒是瞧着很会撒泼,说话还尖酸刻薄。   贺兰逢春跟她说几句话,都有点嫌弃她,心说:你老子我要是变个女人,都能把那小皇帝伺候的浑身舒畅服服帖帖了。你白生个女儿身,这都不会。   秤砣。   烂泥扶不上墙。   贺兰逢春不想跟秤砣多说话,索性走了。   云郁闭目躺在榻上,杨逸坐在一旁,从铜盆里捞出雪白的巾子,轻轻拧干水,给他搭在额头上。   “太原王的脾气,陛下又不是不知道。”   杨逸道:“何必同他置气。”   云郁道:“除了撤军,你有更好的打算吗?”   杨逸摇头:“臣暂时没有。”   云郁感觉浑身难受,呻.吟道:“朕头痛的很,你替朕揉一揉。”   杨逸坐近了,捧着他的头,放在膝盖上,双手替他揉着太阳穴,嘴里安慰道:“陈庆之已经断了后援。南梁那边,至今没有增兵。看来萧衍也并不信任他。陛下大可不必急于一时。这是咱们中原的地盘,陈庆之远道而来,他是客,咱们是主。有句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要萧衍一直不增兵,他覆灭是迟早的事。”   云郁道:“朕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云郁心灰意冷道:“这仗要是败了,你就带着杨氏回弘农去吧。不要随太原王去。即便朕死了,太原王也做不了中原之主。杨氏名门士族,家声素正,又有良田宅地,即便不出仕不做官,也能安稳一方。读读书写写字,全名守节,悉心培育后人。等河清海晏之时,再寻机出仕,择明主辅佐,此乃名门之家乱世生存之道。切莫再参与小人之间的争斗。”   杨逸道:“当初河阴之变,陛下都挺过来了,何况而今呢?臣有家室,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不能追随陛下而死。若是陛下真有一日,遭遇不测,臣也无所留恋了。臣便辞官挂印,归隐田园,此生再不入仕。”   云郁默然不语,仿佛在交代后事。   杨逸轻叹道:“其实这些年在朝中,看了这么多流血之事,臣早已心灰意冷。不过你方唱罢我登场。都是自作孽,不可活,又有几个是死的冤枉。若不是为陛下,臣也早不做这个官了。”   “陛下是臣为臣子的最后一点念想。”   云郁思索着他的话,心中有些酸楚。   正惆怅着,守卫进帐禀报:“陛下,高道穆,跟韩烈来了。”   云郁终究不是甘心就死,坐以待毙的人。消沉了一会儿,还是打起精神。高道穆和韩烈来,必定是有要紧的事。他摘了额头上的帕子,振作心情,下床整理了衣带,唤高道穆和韩烈进来。   高道穆带来一个人。   周子儒。   云郁看到这人,表情微微有些异样。   周子儒见了他,伏地叩首:“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云郁见他态度恭敬,心情稍稍好了些:“你不是投降了云灏,如何又来见朕?”   “臣是从洛阳来的。”   周子儒道:“当初云灏入洛,陛下北狩。臣本想追随陛下,高道穆建议臣,说陛下早晚会反攻洛阳,让臣留在朝中,观察敌情,以伺良机。臣听了高道穆的话,所以留在洛阳。而今听闻太原王大军已至,陛下正要攻取洛阳,遂连夜出城前来投奔。”   云郁吃惊地望着高道穆。   高道穆道:“的确是臣让子儒留在洛阳,观察敌情的。”   云郁是聪明人。   脑子里只稍微转了转,他很快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周子儒是高道穆的堂弟,这二人关系一向很好。高道穆追随自己北狩,劝子儒留在洛阳,观察敌情,按理这事,大可不必瞒着自己。   高道穆之所以不说,想必是藏着私心。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当初他那般仓皇出逃,谁又知道他一定能回来?高道穆和子儒兄弟,想来是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接下来自己占了上风,周子儒就能跑过来,说自己是留在洛阳观察敌情。如果是云灏占了上风,周子儒的投降就是真降了,间谍这事就当没有。万一自己死了,有子儒在,高道穆也能保全性命。   说简单点,叫脚踩两只船。高道穆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他虽是自己的死党,但绝非没有私心。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云郁心想,若换了自己,为了家族,为了保命,他也会这么做。这是世家大族惯有的做事方式。   尤其是乱世,为了分散风险,不至于将所有的资源投到一个君主身上,一旦失败,整个家族覆灭。同一个世家大族的成员,常常会选择加入不同,甚至敌对的阵营。这样不管哪一方最终得胜,家族都能获利。   云郁想到此,心中一叹,越觉得杨氏一门可贵。能倾其家族追随自己一人,除了杨氏,而今天下再无第二人。   杨逸倒没想这么多,只是看到子儒,万分高兴。   不过周子儒眼下能来投奔,证明他在云灏和自己中间,最终选择了支持自己,云郁已经大喜过望了,并不戳破、苛责他的心机,连忙感动地上前,亲手搀扶他:“卿用心良苦,朕总算是体会到了。卿快请起。”   子儒衣衫单薄,浑身狼狈,一路行来,两脚踩的都是泥,脸被风吹的面无血色。云郁忙亲赐了自己的狐裘大氅,替他披上。子儒瑟瑟发抖地谢了恩,云郁又让人赐他热酥酪饮。子儒一饮而尽,看来是真渴了。   云郁关切道:“卿是如何出得城来?洛阳城现在防守如何?”   子儒文弱,抬袖子擦了擦唇边的酪浆,道:“高道穆给臣写信,问城中情形。生死攸关,臣怕信中说不清楚,所以亲自出城,向陛下面奏。臣是用绳子从城墙上面坠下,潜逃出城的。洛阳城而今守卫森严。臣赶了两日夜的路,后有追兵追过来,多亏遇上了韩将军。是他接应的臣。”   云郁看向高道穆,心中顿时有些感动。   “爱卿……”   高道穆有些惭愧,道:“臣没做什么,这事多亏了韩烈。”   云郁看向韩烈:“爱卿,你怎知道子儒会出城?”   韩烈道:“是高道穆拜托臣去接应的,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云郁上前,握住他的手:“韩将军有功了。子儒欠你一命,如同朕欠你。”   君臣感动一番,便说起洛阳城中的事。   子儒道:“洛阳虽守卫森严,但值守的,都是禁卫军的人。陈庆之的人已经全部调去河桥,而且这几日死伤惨重,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云郁道:“那南梁呢?萧衍是什么态度?”   “太原王率军南下时,陈庆之就已经上疏,向萧衍请求增援。但不知为何,萧衍没有增兵。听说是因云灏也上了一道疏,告诉萧衍,不需要增兵,萧衍才没有增兵的。”   “果然不出朕的所料。”   云郁道:“这意思,陈庆之跟云灏的关系,必然不合了。”   “不仅如此,萧衍恐怕也不信任他二人。”   这个云灏也蛮天真。屁股在皇位上还没坐热,就开始跟陈庆之作对了。   这过河拆桥未免也太早了点。陈庆之大概也没想到。他以为云灏是个蠢货,好掌控,自以为这样就能挟天子令诸侯。却不想想,他跟云灏在这件事上,本就是唇齿相依。他那点力量根本没到挟天子令诸侯的程度。在自己实力尚弱小的情况下,找个聪明的伙伴合作,互相助力,才是明智之举。   而今挟天子不成,云灏反倒扯起他后腿。   这人会打仗,是个将才,但政治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只能谋一域,不能谋全局。他靠云灏入的洛,而今也正因为云灏,进退两难。   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就算没有自己,要不了几个月,他也必败无疑。   既然云灏和陈庆之不合,这场仗就好打了。   “云灏自登了基,不理朝政。整日在宫中酗酒,纵情声色。又聚集数百宦官侍卫还有宫女,在宫中大肆淫.乱。且不听劝谏,任性妄为,一心培植亲信,一味重用宦官小人,连六部的奏疏也交给宦官批复。朝中大臣,人人敢怒不敢言。况他不听陈庆之劝阻,执意杀了费穆,禁卫军上下也都跟他离了心。臣有一议。”   子儒道:“让太原王这头,佯攻河桥,陛下令派一路人马绕过陈庆之,从小洲渡河,直攻洛阳。”   “而今洛阳,不论是朝臣,还是禁卫军,无人支持云灏,攻洛阳如同探囊取物。只要洛阳城一破,云灏一死,陈庆之腹背受敌,必败。”   费穆就是云郁递给云灏的一颗毒药。   杀费穆,快士族之心,却会得罪禁卫军。云郁下不得手,暗将这刀子递给云灏,没想到云灏痛快的很,一点没犹豫就把人给杀了。   结果在云郁预料之中。   费穆素来在禁卫军很有威望,他死了,禁卫军绝不会再支持云灏。而照周子儒的说法,朝臣对云灏登基后的所作所为,也失去耐心了。他跟陈庆之又心生嫌怨,互不信任。   此计可行。   云郁示意杨逸,让他私下去向贺兰逢春献计。贺兰逢春听了,却大皱眉头,道:“这个周子儒,谁知道他什么来历。当初投降了云灏,而今这个时候又来投奔陛下,可见是个反复无常,朝三暮四之徒。你怎知他不是受了云灏的指使,假意投奔,故意给咱们设陷阱,好让我们自投罗网。陛下不可被这种人蛊惑了去。”   贺兰逢春道:“这种人说的话一个字也信不得,陛下太天真,太容易轻信人。依我说,应该把这个周子儒抓起来,严刑拷问。问清楚他什么意图。”   杨逸提议不成,转身将贺兰逢春的话转述给云郁。   那周子儒时在营中,听到贺兰逢春这般话,吓的腿都要软了,去找高道穆求救。高道穆也只能将他藏在帐中。   云郁气的胸闷。   贺兰逢春这人,打心眼儿里自负。他认为云郁就是个黄毛小子,没有能耐。云郁手下的高道穆,周子儒等人,他更是一个也看不上。周子儒的话在他眼里,如同放屁。   云郁听到贺兰逢春这般傲慢的态度,也是恼怒,问道:“太原王何以如此自负?太原王既自以为能征善战,如何到而今攻不下河桥?”   云郁克制怒气,再次让杨逸去回复他,说:“周子儒的话,未必不能信。”   云郁一句话,不轻不重。然而贺兰逢春也不蠢,听出了他语意中的坚持。   他再傲慢,但云郁已经再三表示了态度,贺兰逢春也不敢不听。贺兰逢春叫来了韩烈,问他:“你觉得周子儒的提议是否可行?”   韩烈考虑了一番,道:“依末将之见,此计可行。出其不意。”   贺兰逢春道:“可攻打洛阳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洛阳跟河桥离得不远。”   韩烈道:“当初陈庆之攻洛阳也没花什么工夫。只要派出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进攻,陈庆之来不及救援。人不必多,只要两千就够。”   贺兰逢春挠了挠头皮,又挠了挠腮。   他对韩烈,还是信任的。   韩烈是他手下最能干的一员大将,虽然有时候爱说些胡话,但打仗不含糊。   韩烈道:“太原王若信得过,请赐末将两千精兵。末将愿替陛下和太原王拿下洛阳。” 第89章 合欢   这一仗, 会胜还是败?   云郁站在帐外,望着漆黑无垠的夜空。   死寂。   这样的夜晚,这两个多月以来他每天都在看。   过了今夜, 他是会重新回到洛阳,还是连这样寂寞孤独的夜晚也失去了呢?高道穆站在身侧, 看到他的脸, 双眸晶莹, 如月光下映照下的清泉一般。   高道穆想起三年前,也是他们二人,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只是那时候还是在乐平王府。当时因他兄长性情太过刚直, 得罪了太后的亲信, 而被诬陷下狱。兄长遭人折磨,死在了狱中,他也受了牵连, 被朝廷下令通缉。是云郁救了他,将他藏在自己的府中。那时候, 云郁才十八岁。   他救了他的命, 但云郁从来不提这事,也从不以他的恩人自诩。他们认识很久了, 早在云郁还是个小小孩童的时候,高道穆便跟他熟悉。他八岁入宫做天子侍读, 高道穆那时也在宫中。他是个有才学的人,负责给天子讲书。他亲自给他讲授过论语、诗经, 手把手教过他习字。所有宗室子弟中, 高道穆对他印象最深。这几乎是必然的。宗室的小孩子里,属他长得最好看,眉眼如画。真就花朵儿一般的脸, 小梧桐儿一般的身量。而且性子非常圆滑。永远走路,背打的直直的,身上干干净净的,笑起来温柔   甜美,语态端庄。朝中大臣,还有宗室年长,没有不喜欢他的,都说他有其父之风。但这只是表象,高道穆知道他内心是个敏感的少年,外热内冷。   看起来跟谁都好,其实跟谁都隔着一层。   高道穆比他大了二十岁,简直可以做他父亲。他确实也像他父亲,为他答疑解惑,为他遮风挡雨。这十年来,其实早非寻常的君臣之谊。   寂静的夜晚,传来阵阵蛙鸣,还有蝉虫的鸣叫。云郁的心绪,也被这虫声缭乱。   “你说,韩烈会胜吗?”   云郁有一瞬间,心跳的很快。几乎有点不详的预感。   高道穆安慰他:“陛下不必太过担心,是胜是负,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高道穆见他心情不好,想着找个什么法子,来转移下他注意力。正听到“呱”“呱”的声音,心中一喜,顿时道:“陛下听到田鸡叫吗?”   云郁有些愕然,道:“什么是田鸡?”   高道穆笑说:“就是蛙,俗称叫田鸡。肉质很鲜美,类似鸡肉。臣小的时候家贫,常跟兄长一起去田间捉鳖、捉田鸡来吃。这附近有水塘,夜夜听到蛙叫,想来不少。臣带几个人去捉来,给陛下做田鸡羹。”   云郁没什么食欲,只点头:“你去吧。”   高道穆四十来岁的人了,平日里一本正经,居然还会捉田鸡。   云郁有点莫名其妙,加哑然失笑。   不过高道穆看着倒是很高兴的样子,挽了衣袖,把袍子扎起来,带了几个官员,一块捉田鸡去了。   他感觉有些闷得慌,独自一个人出了帐,在营地附近闲步。   夏夜闷热,胸口涨涨的,像堵着一块巨石。出了营帐外,却有风。   细细的凉风从山野间吹来,混合着草叶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不知名的花香。他追逐着凉意,不自觉地走远了。蛙声和蝉声渐渐消失,他仿佛听到有人在黑夜中吹笛。   像笛,好像又不是笛,调子更细一些。曲声悠扬婉转,他总感觉十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他情不自禁朝着笛声寻去。前几天下过雨,地面还有些潮湿,鞋子踩进了小水洼,沾了少许泥浆。他走出了军营,走到了一片低矮的小山坡。这山坡特别的奇怪,整片都是平的,生着野草,唯独中间有一块巨石,孤零零的,石头旁边生长着一株巨大的合欢树。   是合欢树。   那月色特别的明亮。或许是因为平地开阔,他看到了月亮。合欢树的影子,婆娑映在石上,像一片片的羽毛。花冠像细细的绒毛,远看像雾,像烟霞。月色下,几乎能看到娇艳的粉红。不知道是自己眼睛的错觉,还是真的月光就有那么亮。他一直很喜欢合欢花。小的时候王府里,就种着一株合欢树。长得非常高非常大,一到夏天就开花。他记忆里,母亲时常在开花的季节,站在那棵花树下凝望。幼年的他心中很不解,问母亲,为什么喜欢这花,母亲告诉他说,那是他父亲生前种的。   从那以后,他也爱上了那株合欢树,爱上了粉色的合欢花。   他朝着那合欢树下走去,那乐声越来越近,他终于到达了。他伸手去抚那树干,手刚一触碰到,花瓣便纷纷摇落,随了一身。他正仰着头去观花,却发现那乐声忽然停了。   巨石背后,有个瘦弱单薄的人影。   云郁瞧见了她的影子。   真是奇怪。   他并没有看到对方的脸,也没看到对方的身形。只是一个影子,只是一眼,他就认出她来了。   心中好像有海潮澎湃,倏地一下冲上来,然而又缓缓地褪去。他并未作声,只是扶着那合欢树的树干,静静地望那落花,装作无知无觉。好像并不曾听到那乐声,也不曾看到那影子。   阿福隐身坐在巨石后,手执着那片薄薄的树叶,放在唇边,停止了吹奏。   他不曾想在这里遇见她,而她也不曾想。   他认出了她,她也瞬间认出了他。   他走路的步调,呼吸的节奏,他衣上携带的熟悉的香味。她刹时间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不敢出声,像猫一样,悄悄的蹲着,她等着他离开。   他却并未离开。   风轻柔地吹过来,四野安静的她差点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了。恍惚中却   听到他低柔的声音:“为什么不吹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像清风拂过柳树梢,让人浑身软绵绵,懒洋洋,好像被摘去了骨头。她曾经只要听到他声音,就会心跳加速。   而今她仍然心跳加速,却不敢再看他一眼,也不敢再应一声。   她假装不存在。 第90章 为什么   云郁见她不答, 犹豫片刻,慢慢挪动脚步,朝那个影子走去。   明明说好的不见面, 为何又要见面呢?或许是因此刻离的太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闻的见, 近到他已经无法再躲避。   终究还是要相对。   她像一只小兽, 安静地蜷缩在那, 蛰伏在他的脚前。   云郁站在那,只能看见她垂着的头颅,和漆黑的后脑勺。她头埋的很低, 他看不到她的脸, 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模糊看到她手中拿着一枚树叶。   他一时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是巧言令色的人, 怎么会竟如此茫然失措,难堪失语了呢?他正踟蹰着, 她忽然从黑暗中扬起了头颅, 勇敢地直视他。   月光洒落在她眼睛里,仿佛洒落在一泓幽深的清泉上。她不知道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才决定直视他。她面上没带表情,然而目光直直的。散碎的银光, 搅进漆黑一片的瞳仁,如星子般闪烁发亮。那眼神有坚定, 有倔强, 有不甘,甚至带着恨意,虎视眈眈的。像一只被人咬痛了, 心有不服,想寻机咬回来的小野兽。   就在他以为她要恨恨地咬他一口的时候,却只见她双眸的水意越来越深,恨意越来越浓,然而都只化作晶莹的泪光。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紧紧抿着嘴,不让自己眼泪掉下来,然而眼眶已经红了,鼻子发酸。   他的心有些惆怅,仿佛处在一片迷雾中,整个人都很茫然。他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对。他心中充满了愧疚,又无可奈何。   他语气低落,难过道:“露重更深,为何一个人,独自在荒郊野外呢。”   为何呢?   她只知道这几日,夜夜不寐。她不知道该去哪,不知道该做什么。后来她发现这株合欢树,她感觉这个地方特别安静,特别美。于是她夜夜都来此地,从黄昏坐到更深。看花,看树,吹曲子,排遣寂寞。独自坐着发呆。   心里是他,脑子里是他。   看花像他,看云也像他。   灵魂像是被掏空了,身躯如草木泥塑,无处归依。   他惊愕中,感觉身体摇晃了一下,她扑了过来,不顾一切,横冲直撞的姿势,牢牢抱住了他的双腿。   云郁站在那,久久地愣住。她跪坐在那,抱着他腿,脸埋在他的袍子间,简直像是埋在他□□。他有些尴尬地收了收腹,想往后退一退,她察觉到他的退缩,反而靠的更近,抱的更紧。他心酸的有些潸然泪下了。他轻轻伸手去推她胳膊,低道:“松开吧。”   她不松,仍然是抱着,无论如何不撒手。   他声音沙哑,低声劝道:“松开吧。”他已经失语了,找不到别的话说,也找不到别的理由,只会说那三个字。听起来无力又苍白。   她从他袍子间仰起头,望着他的脸。她倔强地伸出双手,顺着他的身体攀缘而上,扯着他的胳膊,试图将他往下拽。他不肯,有些僵硬地抗拒着,然而敌不过她的一意孤行。她动作很固执,一面用力,用了全身的力拖拽,像头野蛮的小牛犊子,一面又隐约地抚摸撩拨着他,让他骨头软下来,让他紧绷的肌肉松弛,身体战栗失去抵抗,控制不住地弯了腰。   她找到了机会,趁势将双手挂在他脖子上,牢牢扣着、搂着。他挣脱不开,又被她的身体往下坠。他踉跄了一下,跟她一样,也变成了跪地的姿势,接着成了瘫坐。她奋不顾身搂了上来,坐在他怀中,身体和他紧紧相贴了。她的心和他一起跳。   她有些报复欲的。她不甘心,心里恨他,怨他,想攥住他,她带着一点故意的念头想引诱他。   你不是要一拍两散么,我偏偏不让你如愿。   可是抱到他的那一刻,她又真心实意地感到了不舍。他的身体这样好,腰肢纤细,修长柔韧,抱起来是那样温暖,她嗅到了他衣服上淡淡的香气,她感觉这一切如此珍贵。   她抚摸着他脖子,脸贴近了。面颊相贴,耳鬓厮磨的感觉,太让人入迷。   男人的脸也会这样柔软,这样充满温度。   她情不自禁地抚摸他的下颌,感受那坚硬的骨骼,细腻的皮肤还有刺刺的小胡茬儿混在一起带来的奇妙的触感。他很注重整洁,脸总是光光滑滑,白的,胡须剃的净净的,眼睛看不到,但手摸上去能摸到有点扎手。还有他的喉结,脖颈的线条干净修长,喉结摸上去却硬硬的。他身体的每一寸都是这样,软硬结合的刚刚好。   她手一面去解他衣带,一面寻着他的唇瓣,轻轻吮吻。   若不是亲自品尝,她都忘了他的嘴唇亲吻起来是这样美好。   这样软,这样薄,气息干净,温热甜美,她愿意沉浸在他的怀里,沉浸在这样的美妙中,任由他给予或索取,将自己的一切交付给他。   云郁几乎也要沉沦了。   身体和心灵都饥渴已久,他亟需要一点抚慰。他知道那感觉有多好多快乐,更何况她现在就在怀中,主动地引诱他,暗示他。他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节奏,回应她的吻,搂抱她,追随肉.体的本能……   “啊!”   她忽然尖叫了一声,瞬间将他吓的灵魂出窍。   她手触到草地上,突然感觉有个滑溜溜的东西,绕着手腕游动,她反应敏捷,立刻大叫:“有蛇!”   夏天的夜晚,最容易有这种可怕的小动物活动,尤其是野外。阿福向来胆子大,但最怕的就是蛇。那蛇刚才就在她手边,都摸到了!阿福心惊肉跳,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二人顿停了接吻,飞快地跳起来。   云郁忙将她搂在怀中,目光往那草丛中去找寻。可能是因为刚才阿福的手压到了它,那蛇受了惊,以为是遭受攻击,竟朝她的脚底游过来,一心要咬她。阿福原地跳蹿,云郁连忙将她推开。   这附近都是草,一时找不到棍棒,云郁怕它攻击,忙上前一步,盯着那蛇的尾巴,迅速拎起来,想把它丢开。但他到底没捉过蛇,只是听人说过捉蛇要提尾巴。那蛇被拎到半空中,便弓起身子往他手上游。他心里一慌,连忙去掐它七寸,扬手将它甩飞。   他慌乱中用力很大,那蛇被飞出老远,看样子是回不来了。   然而手上有点隐微的刺痛感,抹开袖子看,只见手背上一排细细的牙印,有点渗血,是被咬了。   阿福看见了,忙冲上来,拿着他手看,担忧道:“怎么了?是不是咬上了!”   “没事。”   他低头吹了吹伤口,道:“只是有点流血,是无毒的蛇。”   要是有毒的蛇,他也不敢上手去捉。   阿福害怕蛇,也不知道什么蛇有毒什么蛇无毒,只看到他手流血,心疼不已。她轻轻凑上去,用嘴吮他伤口。   “会肿么?”   她有些担忧。她知道他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娇花似的柔弱。他是习武的人,弓马娴熟,会舞刀弄剑。这点小伤并不算什么,只是她还是会不由地紧张。   她的嘴唇印在他手上,仿佛是亲吻。他魂不守舍了一阵,皱了眉,轻轻抽回手,道:“回去包扎一下就好了。”   “我要走了。”   他有些失落道:“你也早些回去吧。”   “你要走了吗?”   她神色黯然。   云郁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被这一打岔,欲望的火苗也早就熄灭。该走了。   他不言语,只是转身离去,毫不犹豫的样子。她望着他的背影,感觉心被撕碎成一片片的了。   “你是真的不喜欢我了吗?”   她嘴里这样问,其实心里想:他态度这样坚决,大概是真的不喜欢她了。她其实有点想不通,但男女之间的事,本来就有很多想不通。   人的感情,向来就是最脆弱易变的。   她本来以为他执意不见她,是有什么苦衷。而今看来,是她自作多情了。   这个结果让她有些惆怅。   他已经不愿意再跟她多说一句话。   她孤单立着,有些不甘心道:“如果我心里还爱着你,不想跟你分开呢?”   她不肯放弃,脱口道:“你不同我说清楚,我便认为你是有难言之隐,还要等你的。除非你是真的不喜欢我,不想看到我了。否则,我会一直爱你的。”   云郁留了留步,道:“我是个糟糕的人,不值得你惦念,也不值得你等待。过去的事,你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他心中凄凉,面色惨淡地一笑。   “忘了吧。”   阿福道:“为什么?”   云郁背对着她:“我很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一时冲动,招你惹你。我那时候太天真,以为自己好歹是皇帝,虽然如履薄冰,但总归有惊无险,度过了大劫。我以为一切会越来越好。我以为人生再痛苦,再艰难也不过如此。只要我用心做一个好皇帝,假以时日,就会天下太平,我就可以高枕无忧。我以为我可以爱,可以在寂寞困苦的时候,蜷到爱人怀中去寻找慰藉。我想错了。一劫过后还有一劫,别说天下太平,我连自己的性命,连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从今往后,不要再认得我,不要再和我有任何关系。”   阿福道:“可是你已经招惹了。”   她心里真是难过极了。   云郁语气平静道:“那就当是我做了孽吧,随我遭什么报应。”   阿福愣了。   云郁道:“我一生做事,从来不后悔。唯一后悔的就是碰了你。我是对不住你。你哥哥韩烈于国有功,如果跟云灏这仗打胜了,我能回到洛阳,夺回皇位,我会封赏他,顺便赐韩氏一个勋官名分。这样你也可以嫁一个有出身有门第的好丈夫。” 第91章 不同   此时此刻的洛阳, 云灏还在宫中醉酒。   靡靡之音响彻大殿,美人儿翩翩起舞,他被乐曲声和甜美的酒意陶冶的醺醺然欲醉。他躺在榻上, 左右怀里各抱着一个美人,身后还有两个美人在捶背。另有一个宫女, 手里捧着刚切好的蜜瓜, 用手拈了, 一块块送到他嘴边。画面看起来奢靡,但只要走近,就会看见这几个标致的美人脸上全都是胆战心惊之色。仿佛是虎口边上的小羊羔一般, 浑身紧绷, 瑟瑟发抖,只差没有哭出来。   殿中的乐师、舞姬,也看不出丝毫高兴的样子。乐师一边弹奏, 一边心不在焉,如同被人拿刀架子脖子上。舞姬的每一个脚步, 都像是踩在钉板上。大家都勉为其难地奏着, 舞着,等这个夜晚何时结束, 然而云灏始终醉醺醺地眯着眼在那欣赏,兴致不减。   殿外的守卫, 也惶恐不安。   今夜的气氛,比陈庆之入洛那一夜还要凝重, 还要古怪。   明明月色很好, 但是整个洛阳宫,都安静的有些诡异。宫女宦官们躲在一处,嘁嘁喳喳, 交头接耳。寝宫外面的灯笼熄了,没人添灯油。时不时有人在鬼鬼祟祟,蹿来蹿去乱跑,禁卫军一个个张眉愣眼的,不知所措。宫中发生了好几起盗窃,把太和殿中收藏的古画盗了。居然还有人偷皇帝的玉玺,可惜被侍卫捉住,没能成功。皇帝夜宵要吃烤全羊,御膳房半天没烤出来,管事的太监黄瑾让人去催问,半天急匆匆过来回复,说做膳的御厨跑了。黄瑾一面让人将灯点起来,一面另找厨子烤羊,禁卫军过来通报有人偷玉玺的事。   整个宫中都是乱糟糟的,个个都像是没头的苍蝇。黄瑾进殿,悄悄有人偷将玉玺的事告诉云灏,换来一通暴怒。云灏将手中的酒壶往大殿一掷,喝骂道:“滚!滚!”   把那殿中的美人、舞姬吓的尖声乱叫。   黄瑾忙不迭地滚了。   皇帝发了脾气,宦官宫女们,没人敢进殿去伺候,都畏畏缩缩地躲在一边。   前些日子,那些六部大臣,三公九卿,还成群结队地进宫来,在皇帝寝宫外面进谏。原因是皇帝多日不上朝,各部的折子没有批复,并进劝皇上不要沉迷酒色。云灏没有搭理,将他们都驱赶出宫,依旧我行我素。黄瑾本以为他们要大闹,岂料这些□□中没了声,连进宫禀事的都少了。   不管是宫中,还是洛阳,都陷入了一种焦虑不安的状态中。   而今这样的局面,绝不正常。貌似平静的夜晚,却是乌云蔽天,风雨欲来。   云灏身边有十多个从南梁跟过来的武士,还有一些,是他在北海国封地的封臣。而今陈庆之那边的战势很不利,这些人,也都担忧起了自己的前途命运。其中一个亲信,跟他建议道:“陛下,要不要派点人,去支援一下陈庆之。臣恐怕他那里坚持不住。”   云灏嘴上答应了,派了两千人去支援,其实他心里盼望着陈庆之跟贺兰逢春能够两败俱伤。   最好这两人都赶紧死了,这样他好坐收渔利。   亲信不断地来禀告他,说河桥有险,陈庆之在求救,要立刻增兵。他烦的厉害,醉醺醺道:“朕不是已经派了两千人去支援了吗?他要是打不过贺兰逢春,就让他带着他的虾兵蟹将,滚回南梁去吧!”   他醉倒在美人怀中,迷迷糊糊地笑了。   什么陈庆之,什么萧衍,什么贺兰逢春……他听到这些名字,就恶心的想吐。让他们都去死,让他们都滚蛋吧。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们都碎尸万段。   他恨贺兰逢春。   当初河阴之变,亏得他官位低没资格列朝,才侥幸逃过一劫,没成了贺兰逢春刀下的冤魂。他这些年虽不得太后的重用,却毕竟也是宗室子弟。若不是因为贺兰逢春,他大可以在洛阳过着富贵王孙的生活,无忧无虑,快活到老。是贺兰逢春毁了这一切。   害得他不得不离开故土,远投南梁。   他一点都不喜欢南梁。   他讨厌南方的气候。   又潮又闷,又是蛇蝎、蜈蚣,又是蟑螂。也不晓得那些南方人是怎么活下来的。还喜欢吃鱼虾、螃蟹。他闻到鱼虾的那腥味都要吐了,这些南蛮子,竟然还吃生的鱼。   他头一次发现,一个亡国之人要在异国生存,是有多艰难。这些南梁人,一个个,表面上待他友好,实际上看不起他,背地里嘲笑。动不动开一些自以为好笑的玩笑,比如说北方人食酪,放屁臭。他心里觉得生气可恶。我闻着你们才臭呢,浑身臭鱼烂虾味儿!面上却只能赔笑。南人讲的吴地方言,他一句也听不懂,鸡同鸭讲。他觉得南人说话拗口,这些人却反而取笑他的洛阳口音,动不动拿他取乐。而萧衍表面上待他亲热,却也乐得见众臣嘲笑他,每每有宴会等场合,必定要把他叫去,供众大臣说笑取乐一番。大谈南人对洛阳人的种种偏见,在他身上印证,好像他是个猴子。   他极度厌恶这样的场合,可是寄人篱下,却又不得不从。   他在南朝举目无亲,呆了足足一年,也没有任何真心的朋友。连梁国的女人,他也听不懂她们说话。萧衍赐了他几个美人,美倒是美,床上也听话,就是睡了半年,也说不上两句话,他天天跟个哑巴似的。   他是着实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   他天天盼着能回洛阳。只要能回到洛阳,回到故国,让他付出一切都行。   萧衍?   这个老狗,虚伪狡诈,简直是坏透了。   云灏知道他是野心勃勃,唯恐天下不乱,也知道他不过是把自己当成一粒棋子,一个工具,意图只不过是把魏国彻底搅乱。还有陈庆之这条恶狗,唯萧衍之命是从。他装的再像一个忠臣,云灏也知道他是条恶狗。   他知道自己北归意味着什么,一个魏国宗室,带着敌国的军队,堂而皇之,进驻自己的国都,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千夫所指的事。即便落到史书上,也免不了乱臣贼子,叛国之名。翻遍史书,这样的人,也没一个是有好下场的,不止身败名裂,五马分尸,还要遗臭万年。不过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只要能回洛阳,能杀了贺兰逢春,能报仇,就值了。   毕竟体会一把做皇帝的感觉,就算是押上人头,划得来。   至于更长远的事情,他没有考虑,也懒得考虑。   什么江山社稷。这魏国,还有江山社稷吗?有眼睛的人看得见,这玩意,早就没有了。   他们不过是一群生于末世的王孙,死亡和毁灭是宿命。   只有云郁那般天真,还真把自己当成皇帝,兢兢业业坐在这金銮殿上,做些徒劳无功的事情。云灏进入洛阳宫时,看到他留在太和殿,以及寝宫中的那一卷卷册子、书简,书信文牍,全是那些朝廷大事的谋划。改革吏治,组建禁军,抑制豪强,甚至铸造钱币,治理黄河,事无巨细。他为拟定这些方略,不知费了多少个日夜。   云灏看了,只觉得这人万分好笑。   他跟云郁自幼相识。   同堂兄弟,关系不浅,甚至出身相似。他们的父亲,都是当年被外戚高肇所杀,都自幼丧父,曾有过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日子。   按理说,应该同病相怜心有戚戚,但云灏跟他,少年时性子就不投合。   云灏刚烈,脾气暴躁。像个火信子,一点就着。   云郁却脾气温和,明眸善笑,春风化雨。   宗室人都讨厌云灏。贬损他。嘲讽他。   宗室人,包括那些世家贵族,都喜欢云郁,将他捧到天上。好像是什么天仙名宿下凡一般,魏国的将来,所有人的前途命运全靠他了。   云灏平生有两爱好,第一贪财爱钱,第二好色,喜欢女人。   云郁最不爱钱,只重义气,从来就是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更不爱美色,见到女人,眼睛都懒得多瞟一下。   云灏对出仕做官,争权夺利没什么兴趣。只想左手攥着钱,右手搂着美人快活一生。云郁却喜欢追逐权势,削尖了头往官场上钻。   云灏可太了解他。   云郁这人,素来就虚伪,他面上装的清贵淡泊,一副不染尘埃的样子,好像一朵迎风的白荷花,引得那些世家子弟,名门豪族趋之若鹜,其实都只是故作姿态。种种言行都是为了收揽人心,为自己在仕途前进铺路而已。他不好色是真,脑子都钻到官眼儿里去了,天天琢磨着怎么结党营私,当然是没心情看女人了。表面上不贪财,私下也没少捞钱。只不过装的一副克己复礼、勤俭谦逊的姿态,捞的钱都拿去收买人心了。   云灏一向看他不爽。   何况他竟跟贺兰逢春这种虎狼之辈勾结。   装的最清高,第一个背叛朝廷背叛太后的也是他。   云灏故意报复似的,让人将他寝宫和书案上的东西全堆到大殿外,放一把火烧了。然后把美人、歌舞、美酒,邀请进来,把太华殿变成了妓乐教坊,酒池肉林,人间乐土。   今朝有酒今朝醉,快活一天是一天。   人生自古谁无死,不如高卧且加餐。   韩烈的大军攻城时,云灏仍然在宫中醉酒。 第92章 大胜(修文)   洛阳城的守军, 实在是不堪一击。   韩烈的的大军刚至城下,阵势刚摆出来,还没来得及攻城, 那城头就举起了白旗。禁卫军的一个将领,畏畏缩缩地从城头的墙垛边伸出一个尖脑袋, 可怜兮兮讨饶, 道:“韩将军, 不要攻城了。我们打不过你,我们认输。”   韩烈认出这人是原来费穆的手下,叫孙敬德的, 之前跟着费穆一起投降了。   韩烈骑在马上, 望着那紧紧封闭的城门,扬鞭道:“你既然知道打不过,那就赶紧打开城门投降!不要啰嗦了!”   孙敬德欲哭无泪, 恳求道:“韩将军,不是我们不肯投降, 是我们不敢投降啊。都是同朝为官, 毕竟也算是故识,而今就不要自相残杀了。韩将军, 咱们有话好好说。”   韩烈听这话里有鬼,脑子里一转, 回敬道:“谁跟你同朝为官?你我各为其主。我为陛下打仗。你们这些人,早就投降了云灏, 不要套近乎了。”   孙敬德望着那城下的火把, 战战兢兢道:“我们知道太原王和韩将军威武。将士们无意抵抗,也不想做平白无谓的牺牲。我们只想跟韩将军谈个条件。”   韩烈道:“你要什么条件?”   孙敬德道:“我们背叛陛下,自知是死罪, 所以不敢投降。只要韩将军能在陛下面前替我们求情,让陛下下一道赦书,免了我们投敌之罪,我们立刻打开城门迎降。我等别无所求,只想保全性命。望陛下体谅臣等的不易。”   韩烈心说:这种时候,跑去跟云郁求这种情,怕不是脑子进了水,想挨踹!   “你们既知有罪,不想着如何擒了贼人,戴罪立功,还想着要要挟陛下!要么趁早开城门投降,否则等我攻下城门,再想请降就晚了。”   那孙敬德只当他兵力不多,料他不敢硬攻,自己也不想打,所以软磨硬泡讲条件。岂知韩烈早以做强攻的准备,兵分两路,一头在这劝降,吸引城中注意,另派了一队人马,悄悄夺取防守薄弱的东门。城中事先已有人做内应。韩烈亲自挑选出的百余名最能征善战的勇士,趁着夜色的掩护偷偷爬上了城头,厮杀便开始了。   这些洛阳禁军,素来怯战,又有谁愿意为这个一盘散沙的朝廷作战?看到敌人杀上城头,根本无招架之力,纷纷抱头鼠窜,一个个鬼哭狼嚎。韩烈手下的这些六镇武士,本就骁勇强悍,擅长杀戮,只如砍瓜切菜一般,趁着敌人逃遁的机会,大肆歼敌。那逃跑的禁卫军,根本就来不及看有多少敌人,也不敢看!只感觉敌人凶残,当是有成千上万人,只说是中了计,一面逃命一面往宫里去报信。   很快,城东门的守军便四散而逃。   东门被破,消息很快传到北门这里来,那孙敬德立马就慌了。整个北门的守军也炸了窝的马蜂一般,四处乱飞。那边火光一亮,韩烈这头也立刻发起了猛攻。   云灏预料到有一天会失败,但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皇帝的屁股还没坐热!   这才刚享了一个月的福,就被人杀进城了!   及到此时,云灏彻底酒醒了。   他本以为自己不怕死。   至少,不能死这么快,至少还能享受个几年。没想到战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当时吓的魂飞魄散,六神无主!他只要一旦城破,这皇宫是万万守不住的,仓皇之中,带着他的十来个亲随,从洛阳城南门逃走。   韩烈这边,迅速结束了城门处的战役,便直奔皇宫捉拿云灏。然而等他到宫中时,云灏早已经跑了。整个皇宫乱糟糟的一片,韩烈派一部分人马驻守城门,另带一路人马去追击云灏。   这大半夜的,慌不择路,云灏只如耗子一般,往南直蹿。本想跑去河桥,找陈庆之,哪晓到了附近,远远望去,又是一片火光和喊杀声。   虽是夜晚,那杀声却极分明。南人北人,说话口音,本就迥异,云灏只听到熟悉的北人的声音,听不到南人的杀声,明显,陈庆之已经落了下风,眼看着就要败了。云灏万没料到战局这般惨烈,生生吓出了一头冷汗,哪还敢理会陈庆之,忙不迭地骑马就跑,一路往南梁逃去了。   河桥之战,甚是惨烈。   贺兰逢春跟韩耒,各率两千人发起进攻。陈庆之只剩下三千人,其中有一半还是伤兵,然而自始至终都没投降,也没丝毫畏惧退缩,全员浴血奋战。这是一场最终的殊死搏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尸体横在岸上,船板上,落到水里,鲜血将这一小片的黄河水都给染红了。正杀的难解难分之际,韩烈那边也来了增援了,一边冲杀一边大声冲着陈庆之叫道:“陈庆之,洛阳城已经被攻破了,你的皇帝都跑了,你还不投降?”   陈庆之听到这句皇帝跑了,阵脚大乱。他还不相信,扭头去看,却见有人押着那孙敬德过来。孙敬德被绑着,见了他,声短气虚地叫道:“陈将军,北海王已经逃了,你还是投降吧。”   皇帝逃跑的消息一传来,整个军心顿时大乱。这些南梁的士兵们,瞬间茫然,失去了凭峙,成了被狼群围攻的羊羔,陷入了孤立无援中。贺兰逢春找到了时机,趁势猛攻,一下子顺利多了。敌人的意志已经完全被瓦解,只能被动消极地抵抗。   陈庆之站在战场之中,已经杀昏头了。   他的白袍被鲜血染成了斑驳的乌红,脸上也尽是血渍。他放眼往战场望去,地上躺的尸首,全是穿着白衣服的。   白色是最干净的颜色,象征着高贵。他一向最喜欢白色,他最崇拜的人就是三国的赵云。白袍将军,威风凛凛,风流儒雅,天生就是传奇。   他出身寒微,但自幼读书,胸怀大志,一心要做绝世名将,成为赵云那样的人。他喜欢穿白袍,他让自己的士兵上战场,也都穿白袍,看起来风光显眼,英姿飒爽,美的好像一幅画。战争在他眼里充满了美感,有一种惊心动魄,浩浩荡荡的诗意。   而今是真的风光显眼,真的美感诗意了。天上悬着一轮明月,淡淡的清晖洒落在战场上,照着遍地的白袍和鲜血,一切都变得冰冷死寂。   他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同伴了。   史册会如何评价这场战争?他带着七千人,来到魏国的领土,夺下了魏国的都城,立了魏国的天子。本是轰轰烈烈的丰功伟业,而今落得全军覆没的结局。这些尸体,再也回不到梁国了。那些遗物和遗书,再也送不到他们亲人的手中了。   皆是蝼蚁。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无所畏惧的人。生为战神,死于战场。然而真到了这一刻,他却怯了。他一点也不想死,甚至深深的怕死!   什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都比不上眼下的性命要紧。他在混乱中脱了白袍,从一个死去的魏军身上扒了一套衣服下来,穿在身上掩护,然后孤身一人,骑着马遁逃。   河桥之战大胜。   陈庆之的七千人,全部战死,无一存活。唯独陈庆之跑了。这个狡猾的东西,最后一刻脚底抹油。不过仍然称得上是一场令人振奋的大胜。想来陈庆之这仗大败,再也无法在中原 兴起风浪。贺兰逢春派人去,迎接云郁到河桥,将战情禀报。   云郁得知他放跑了陈庆之,连云灏也跑了,属实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嘉奖了众将士一番,即刻命人追击陈庆之云灏。同时下皇帝诏,明令各州郡,重金悬赏,缉拿此二人。   随后,君臣气势腾腾,率大军一道入洛。   到达阊阖门附近时,朝中的文武百官,也都过来恭迎了。   君臣相对,彼此都有点尴尬。   云灏入洛时,皇帝嘴上说着拼死保卫洛阳,结果第一个拔腿跑,实在不是人君的作为。而今看到自己的大臣们,免不了有些面子上挂不住,感觉有些臊祖宗的脸面。而大臣们,知道自己没气节。叛了国,投了敌,朝三暮四,三心两意,万万不是人臣所为,一个个也都心虚的很。   皇帝和大臣尴尬到一块去了。好比一个男子去妓院喝花酒招妓招到自己的老婆。你也羞,我也羞,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皇帝心想,万幸万幸,幸亏你们这群人不要脸,不然显得朕逃跑的姿势太难看。而大臣们也在暗暗汗颜,心想幸好皇帝您老人家也不要脸,否则自己这个臣子实在没法当了。俗话说得好,大哥不说二哥,两个麻子一样多。乌鸦歇在黑猪背上,谁也别笑谁长得黑了。   免不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皇帝道:“诸位爱卿这两个月以来忍辱负重,委身事敌,顾全大局,都辛苦了。朕体谅诸位爱卿的苦心,都平身吧。”   而诸位爱卿也万分羞愧:“陛下北狩辛苦,臣等恭迎陛下还京。”那架势,好像皇帝真的只是出京去放了个风打了个猎。彼此互相给对方找了个台阶下,都厚了脸皮,装作若无其事。 第93章 纳闷(修文)   云郁随后同贺兰逢春一道回了洛阳宫。   那几间大殿, 已经被糟蹋的不成样子。   云郁踏进自己的太华殿寝宫。住了一年的地方,差点认不出来。一门进殿就闻到重重的酒气,大殿上几案翻覆, 地上杯盘狼藉。本来素雅的寝殿,柱子被云灏刷上了金漆, 墙壁也涂成了金色, 殿上还挂上了金黄、桃红的纱幔, 搞得的跟教坊似的。   云郁乍一下,只当进错了门,退出去, 又往那殿门处的匾额上看了一下, 才确定这就是自己寝宫。   进去再细一看,别说墙柱,连睡觉的床榻都被换了。   他很喜欢的那张红木嵌螺钿罗汉床, 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张金色的大楠木床, 上面还雕着龙。这么大一张床, 七八个人都能睡了。再看那床壁上,赫然挂着一副春.宫图, 还是很大的一幅,绘的男男女女, 一百零八种姿势。   云郁脸都绿了。   还有殿中的多宝槅子,本来是摆放一些自己钟爱的藏品摆件, 瓷器珍宝的, 结果都不见了,摆上了各种观音像、欢喜佛,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反正长得很像男女胯.下那物的雕塑。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 比如皮鞭镣铐之类的。云郁好奇拿过来拿鞭子看,感觉轻便小巧,摸着光滑,手柄还是玉制的,鞭子则像是用小羊羔皮做的,很是柔软。再看那镣铐,也是小巧精致,不像是锁犯人的。云郁百思不得其解,寝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想不出来是拿来干嘛的。   他只当云灏是有什么诡秘的事情,怕遗漏掉了。把那鞭子研究了半天研究不透,遂递给贺兰逢春:“太原王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贺兰逢春老脸一红,感觉有些臊皮,站立不安:“这个,啊,臣也没见过,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   云郁说:“这东西看着有些诡秘。”   贺兰逢春连忙点头赞同:“这东西的确看着有些诡秘。”   云郁认真道:“太原王拿去,研究一下,这是什么,看能不能找出云灏的逃离方向以及藏身之处。”   贺兰逢春心说:皇帝陛下,你想的也太多了。这两件事是万万没关系的。面上只一脸严肃点头,道:“臣知道了,臣会去查清楚的。”   云郁说:“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贺兰逢春连连点头,发誓:“臣一定查他个水落石出。”   身后其余大臣,高道穆等,本来都是一本正经跟着进宫来议事的,见此情形,脸上都是五颜六色的。众人尴尬的头皮发紧,脚趾都蜷缩起来了,只盼这个对话赶紧过去。   还好皇帝陛下对这玩意兴趣不是很大。   云郁将这大殿打量一番,感觉进了淫窝,还是很低级,很不入流的那种,又土又俗又肮脏龌龊。他露出明显嫌弃恶心的神色,心情十分不舒服。   他感觉眼睛和心灵受到了严重伤害。   他皱着眉,吩咐道:“去,即刻把黄瑾叫过来。”   黄瑾知道他会传召,早就在殿外侯着了,片刻后便进来叩首。   贺兰逢春打量他,奇道:“这个奴婢,不是早就投降云灏了吗?听说他是云灏的亲信。陛下北狩,逃出洛阳之前,他就暗中勾结了云灏。这等不忠不义的奴婢,陛下还留着他做什么,赶紧拖出去砍了罢。”   贺兰逢春语气傲慢,显然并不把这奴婢当回事。黄瑾见贺兰逢春针对他,微微侧了身,毕恭毕敬道:“回太原王的话,奴婢本想随陛下一同北狩。是陛下令臣留在洛阳,假意投降云灏的。臣不敢不尊奉陛下旨意。”   贺兰逢春微微惊讶了一下。   心说,这小白脸子,鬼心眼儿还真多,原来他出宫前事先就留了一手。   贺兰逢春先前还纳闷着,他用的什么法子,怎么冷不丁的就把费穆给弄死了,又是哪来的底气,那么自信陈庆之不敢追杀他,公然在安阳下诏勤王。坚持要攻回洛阳,还对周子儒的计策深信不疑,胸有成竹。   原来早就有人在暗中给他报信儿。   贺兰逢春心里翻了翻白眼,没再说什么。   云郁道:“朕的床呢?这怎么回事?”   黄瑾跪地解释道:“云灏入了洛阳宫后,便让人重新修葺了寝宫,粉刷了大殿。原来殿里的东西都给搬出去了。他把陛下的书,还有文牍、书简等,全都烧了。奴婢不敢拦,只藏了一些,都被奴婢收在内库。”   云郁气的冒烟,脸黑的跟锅底似的,道:“把这殿里的东西拆了。该烧的都烧了,该搬的搬回来,给朕恢复原样。”   黄瑾忙道:“臣立刻办。”   云郁看到这被搞的花里胡哨,乱七八糟的大殿就闹心。   估摸着要重新粉刷,装饰好,怕是要十天半个月,这段日子是住不了了,烦恼无奈,索性出了殿。   那殿外,花团锦簇似的跪了百十来个女子,小到十二三岁的,大到三十多的,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妖娆万端,哭的梨花带雨眼泪纷纷。不用说,就是云灏这段日子搞的后宫。云郁简直目瞪口呆,自己当了一年皇帝,也没这么多后宫,这云灏才登基两个月,就弄了这么一波人。   看来他两月没闲着,皇帝也当爽了。   “陛下。”   贺兰逢春道:“这些女子,都是云灏收的姬妾侍女,还有歌舞妓。而今云灏逃了,这些人,陛下看看要怎么办。”   云灏听这群女子哭哭啼啼听的心烦,头皮子都疼了:“怎么办,难道还要让她们留在宫中不成?”   他皱着眉,一脸嫌弃地表情,摆摆手:“全都处理了吧,别污了朕的地方。”   那群女子,听到处理两个字,一个个都嚎哭起来,哭天抢地地求饶命,喊的满宫都听见了。一边喊皇上一边磕头,额头都磕的流血。   贺兰逢春不急不躁地道:“这些女子,都是跟云灏亲近过的,臣怕留着她们,万一谁肚子里留了种子,生下个孽障,到时候是麻烦事。依臣之见,不如都杀了,免留后患。”   云郁虽看这些女子厌恶,杀了是最干净省事的。然而听那哭声,到底怜悯。他不小心往那群女子中瞥了一眼,猛然留意到一张少女的面孔。那女孩约摸十七八岁,一张圆润干净的小脸蛋,漆黑的大眼睛。云郁看到她模样,猛然一瞬间就想起阿福。   这姑娘跟阿福有点像,眉眼五官稍稍粗糙了些,没阿福长得好看,但那骨子天真单纯的神气让他有些恍惚。   他走到那女孩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有些呆呆的,眼睛里蓄满了泪,仰头看着他:“回陛下,奴婢名字叫阿芳。”   云郁一阵怅然: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像的人。   连名字都一样俗气。   “你多大了?”   那叫阿芳的女孩,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回道:“奴婢十七岁。”   云郁心想:连年纪也跟她一样大。   他本不是菩萨心肠的人,然而看到那熟悉的面庞,到底动了恻隐之心。   毕竟是些无辜女流,她们也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这么杀人,下不去手,良心也实在是过不去。   “把她们全都都送到瑶光寺去吧。”   云郁叹口气,吩咐道:“让僧兵看守着。万一有人怀了身孕,给她一碗堕胎药。一年之后,任其心愿,由其出家,或放她们都走吧。”   众女子听到这话,感激涕零,叩首不已。   贺兰逢春见他跟那叫阿芳的女孩说话,以为他是看上这人,心里顿时生了点小九九。   “陛下心地仁厚。那就照陛下的意思,都送到瑶光寺。”   云郁对云灏这两个月的荒淫事迹早有耳闻。打发了那群姬妾,转头又叫黄瑾,道:“把现在宫中所有的宫女,都给朕打发出宫去。”   黄瑾心里有些莫名,疑惑他为何要遣散宫女,却听皇帝接着道:“另选一批进来。以前的那些,别让朕再看到了。”   黄瑾顿悟,知道云郁这是洁癖重,嫌这些宫女不干净呢,立刻心领神会,道:“奴婢立刻去办。”   风餐露宿两个月,而今总算回到了宫中。黄瑾将热水送到太和殿,服侍他洗漱,沐浴更衣。两个月没时间好好收拾自己,连头发都变毛糙,手脚指甲都长长了。他坐在榻上,黄瑾蹲在脚下,替他修剪着手指甲。   刚才那个叫阿芳的女孩,又让他想起了阿福。   他不愿去想,但身体是有记忆的。   前夜的拥抱。   她的眼神,嘴唇的触感,肉.体的气息,仿佛还停留在身上。尽管他已经决定放手,但他的身体还爱她,渴望她,身体的本能骗不了人。欲念的火苗在心中燃烧,让人心神不安。   黄瑾注意到他手背上的伤,被蛇咬的。   “陛下受伤了。”   云郁心不在焉地呆坐着,没听见他的话。   黄瑾拿了止血的药膏来,给他抹了抹伤口处,用纱布包扎。他北狩一趟,添的伤不少,右手虎口处还有一道割伤,伤口还红肿着,腿上、脚踝还有几处青淤,应该是磕的。想来这段日子是吃了苦头了。   黄瑾将他伤口外露的地方都重新包扎,抹了止血化淤的药。   以往韩福儿在的时候,这些贴身伺候的事,都是韩福儿做的,而今只有黄瑾。   他克制自己。逼迫自己忘却,不要再去想念那熟悉的感觉。   有侍从进来传话:“陛下让送去瑶光寺的女子,都送走了。只是有一个不肯走,现跪在殿外,说是要见陛下。”   云郁道:“让她等着吧。”   云郁只当是跟云灏有关的事。他不紧不慢,沐浴更衣完,这才着了木屐,缓步出殿去。却是那个叫阿芳的侍女,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   云郁面无表情道:“是你要见朕?”   那侍女望着他,一叩首,目光跟韩福儿一样真诚坚定:“是。”   但云郁知道她不是韩福儿:“你有何事?”   阿芳伏地跪请道:“奴婢想留在陛下身边,伺候陛下。奴婢虽然跟过北海王,可奴婢身子是清白的,没有被玷污过。陛下若不信,可以验奴婢的身。”   云郁一阵哑然失笑。   “你既承认跟过北海王,却自称清白?”   “陛下不信么?”   这叫阿芳的侍女一脸诚挚:“奴婢是北海王强掳来的。奴婢本是良家出身。奴婢的父母亲人,都是死在北海王的手里。他要强迫奴婢,奴婢宁死不从。奴婢是清白之身。”   云郁怜悯道:“既如此,你也是可怜人。朕放了你,你走吧。”   阿芳道:“奴婢不走。奴婢的性命是陛下救的,奴婢愿意此生侍奉陛下。”   “你误会了。”   云郁惆怅叹息道:“朕并不喜欢你。朕会问你的名字,是因为你跟朕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朕看到你就想到了她。她跟你一样,都出身低贱。如果不是运气,兴许此时跪在这里任人宰割的,也会有她。朕只是不希望她跟你一样罢了,就当是积点功德。”   那侍女目光中有些失望。   云郁道:“去吧。好不容易捡了条命,不要再犯傻了。” 第94章 故友   阿芳看着那高高在上, 俊美如神的君王,她好像什么都懂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在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 就知道,这是个会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人。   这世上有很多面孔, 每一幅都不相同。有些脸, 看一百遍, 一千遍也记不住。而有的脸,只需要一眼,就终生不忘。云郁就是后者。   不仅是脸。而是整个人, 琼枝玉树, 站在那就会发光。   他是三月的花、腊月的雪,是一切美的化身。   他走过来问她名字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错觉, 以为自己此生会和这个璀璨如明星的人发生关系。   然而错觉终究只是错觉罢了。   谁才有资格爱他呢?谁才有资格得到他的爱呢?这个问题,没人知道答案。   皇后不知道, 阿芳不知道, 韩福儿也不知道。   或许世界上本不存在那样一个人。   或许他不爱任何人。   数日之后,云灏的人头, 被送到洛阳。   云郁揭开那方红色的木盒子,云灏的人头正端端正正, 被盛放在里面。满面血渍,乱发覆额, 双目紧闭, 他亲自验看,确是云灏的脸无疑。   “是谁杀的他?”   黄锦道:“回陛下,是一个临颍县, 一个叫江丰的县卒。据那县卒说,云灏逃到了临颍,身边的随从都四散了,他无钱无粮,去不了南朝,又怕回去,萧衍会杀了他,所以想见县令,问县令借些钱粮,然后召集支持他的旧部,好东山再起。江丰假意奉承,设宴招待,用酒将他灌醉,然后砍了他的头颅,即刻送来洛阳。”   “若不是他背叛魏国,投靠粱朝,又带着粱朝的大军来侵略魏土,凌暴魏国百姓,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下葬了吧。”   云郁对这个手足兄弟,并无任何同情。他将盒子盖上,道:“那个叫江丰的县卒,赏赐他黄金一百两。”   萧赞站在刺史衙门堂前,望着满地的落叶和秋风。一阵霖霖的雨过,天气便转了凉了。时局的变化,就犹如这秋风一般,而他自己仿佛风中飘舞的一片孤零的黄叶,只能随风辗转。没有方向,也没有力量。   衙门中的卒子来报:“大人,外面有个僧人求见。”   “僧人…….”   萧赞心想,或许是来化缘的吧。   “不见。”   “那僧人说,他有一个东西给大人看。大人看了,就会见他的。”   卒子呈上来一张折叠的纸条,萧赞展开来,只见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一个大字:综。   综,是他的本名,是他在梁国时候的名字,到了魏国,才改名为萧赞。   他心一咯噔,有种古怪的预感,抱着探究和怀疑的态度:“把他带过来。”   约摸过了片刻,他听到了脚步声。一个僧人,身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色袈裟,衣上缝了很多补丁。脚上穿着草鞋,鞋帮上吃草绳磨烂了,露着脏兮兮、黑乎乎,还带着伤疤的一双大脚。头上剃的溜光,只是没有点戒疤。那人抬头凝视着他,方方正正的脸,浓眉大眼睛,脸颊消瘦的凹陷下去了,唯独一双眸子精光湛湛。他双手合十,向着萧赞一礼:“阿弥陀佛,豫章王殿下,别来无恙。可还记得贫僧。”   萧赞看到他脸的一瞬间,惊的差点没站稳,闪了腰。   “是你?”   萧赞惊道:“你出家了?”   “贫僧法号慧果,曾在梁国跟豫章王殿下是至交,殿下还记得吗?”   萧赞慌的心如鼓擂,只看左右无人,才稍稍平静了些:“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走吧。”   僧人道:“贫僧无路可走,所以来找故人叙叙旧。”   萧赞道:“我与你,无旧可叙。”   “贫僧一路行来,饥寒干渴,能否向故人讨一杯酒喝。”   萧赞见他形如乞丐,落魄至此,到底有些不忍驱赶,只得转过身,勉为其难道:“你随我,到书房中来。”   这人,自然就是陈庆之了。   萧赞在梁国时,同他打过交道,交情不浅。不过那都是往日的事情了。没想到这么个意气风发的人物,而今沦落到这地步。萧赞知道他在河桥兵败的事,以为他早已经死了,没想到还活着。两个故国的旧友,而今以这样的方式,在异国他乡重逢。   萧赞知道他饥寒交迫,困苦已久,关上门,命人送来酒肉和饭食,并邀他往榻上坐。   陈庆之不坐,道:“贫僧身上有虱子,怕脏了殿下的床榻,恳请殿下赐我一张胡床即可。”   这人原来在梁国时,也是个体面的人,虽是武将,但性子风流儒雅,很有世家子弟的风范,而今虱子满身,连保持发肤整洁都成了奢侈。   萧赞给了他一张胡床:“请坐。”   陈庆之仍不坐,道:“贫僧想先洗个手,洗个脸。”   萧赞让人送来热水。陈庆之手伸进木盆里洗手,洗脸。他拿帕子擦拭脸上的水渍,才擦了两下,雪白的帕子就一道道黑印儿。   萧赞假装没看见。   “多谢豫章王殿下。”   陈庆之客气地,再度向他施礼。   萧赞道:“我早已经不是豫章王了,我现在是魏国的驸马,你不用再叫我殿下。”   “殿下在贫僧心中,一直是豫章王。”   萧赞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再提。请用膳。”   萧赞指了案上的酒和肉:“没毒,放心吃。”   陈庆之没拿筷子,也没吃肉,只是端起了案上的酒杯:“既然殿下不认自己是殿下,那贫僧便称呼驸马吧。贫僧敬驸马一杯。”   萧赞没有举杯,只是看着他。   陈庆之道;“驸马看不起贫僧,不愿接贫僧这杯酒。”   萧赞道:“朝廷现在通令各州郡缉拿你,你现在是要犯。我不能同你饮酒。”   陈庆之道:“驸马招我入书房,已经是在藏匿要犯。”   萧赞道:“这是我对你仅有的情分,你就不要得寸进尺了。”   陈庆之有些惆怅,长吟一声,叹道:“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萧赞微微一哂,道:“将军有资格说这话么?我在齐州,都听说了你的大军在洛阳欺行霸市,暴凌百姓的事。在你眼里,你粱国的士兵是人,魏国的士兵不是人。梁国的百姓是百姓,魏国的百姓不是百姓。不过都是为了私利,何必冠冕堂堂。”   陈庆之目光定定地看着他:“驸马变了。”   “自然变了。”   萧赞微微一笑,道:“我去国离乡多年,而今早已是有家无国之人。无论魏国还是粱国,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只在意自己的妻儿,其他一切都如浮云过眼。”   陈庆之若有所思,叹道:“难怪我刚北上时,给你写信,你没有回复我。云灏登基,你也没有上贺表,公然举旗反对,还声称要勤王,声援魏主。但你没有出兵,只是嘴上喊的声高,我一直在猜测你的意图,心想你是不是在坐山观虎斗。想让我们两败俱伤,你好坐收渔利。”   萧赞道:“你看我现在两手空空,我有那个本事吗?我只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我手上没有兵马,只能虚张声势。嘴上说齐州有二十万兵马,实际都是地方豪强,非我能左右。”   陈庆之道:“当初,你怎么不去长安,找萧宝寅?他毕竟是你亲叔叔。”   萧赞道:“我并不看好他。”   陈庆之道:“我本以为,此仗可以建功立业的。没想到,到底高估了自己。魏国皇帝,还是得人心的。否则他逃出洛阳不久,就会被人杀了,把人头送到北海王面前来邀功,就跟云灏逃去临颍的下场一样。他孤身离京,在安阳两个多月,大发诏令,人人皆知道他的所在,但没人像杀云灏那样杀了他。可见人心所向。我早该明白的,要是早点清醒,当时就带兵回梁朝,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全军覆没。”   而今呢,留在北方,死路一条,回到梁国,也必定会被皇上治罪。   萧赞道:“你而今作何打算?”   陈庆之道:“我要回梁国去,向皇帝陛下请罪。”   萧赞为他准备了干粮、水、还有干净的衣服。陈庆之临走,从怀中掏出来一封信,已经被揉的皱皱巴巴了。   “这是陛下给你的信。”   陈庆之道:“陛下希望你回梁国去。只要诚心悔过,陛下会原谅你,恢复你的官爵。毕竟父子一场。你在魏国,到底是异类,怎比得自己家乡。当年的事都过去了。陛下这些年,很是思念你。我出征前,陛下曾亲自召见我,让我有机会见到你,务必将你带回梁国。只是我而今自身难保,帮不了你。你若有意还粱,陛下会派兵接应。”   萧赞此时此刻才明白陈庆之的意图。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在劝他背叛魏国。这人可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落魄至此,已经一败涂地了,还不忘着搅浑水,临走前,还特意到自己面前来挑拨离间一番。萧赞手触着那信,犹豫着接过了。 第95章 不移   那是一封萧衍的亲笔信。   熟悉的字迹, 正是那个曾经被他叫做父亲的人。   萧赞将信藏匿在袖中,轻轻折回卧房。   莒犁坐在床上,正手里拿着一双小虎头鞋子, 怔怔地抚摸着发呆。她头发也没梳,穿着单薄的亵衣, 脸色有些苍白。丫鬟拿了药在一旁劝, 她只不肯喝。丫鬟看到萧赞进门, 愁眉苦脸,露出无奈的表情:“驸马,公主不喝药, 也不肯吃东西。”   萧赞接过药碗, 柔声吩咐道:“你出去,我来吧。”   丫鬟出去了。   萧赞坐到她身边去,先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几案上, 再伸手拉着她冰凉的手,另一只手从背后绕过去, 搂着她的腰, 轻轻地抚摸安慰着:“怎么了?又想起不高兴的事了?”   “好不容易才好起来。”   萧赞抱抱她,安慰她, 也像是安慰自己,道:“而今云灏和陈庆之也败了, 陛下也回京了。你就放宽心吧。等养好了身体,就能见他了。”   莒犁道:“我知道。我只是心里难受。”   她闭着眼, 依恋地投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两个月来, 莒犁一直沉浸在悲痛中。   两人刚到齐州不久,就发生了云灏入洛的事。莒犁那时候,刚怀了两个月身孕。萧赞也没料到这事对她的刺激这么大, 当时外面传言,云灏登基,云郁死了。莒犁急得不得了,每天食不下咽,睡不安枕,又无计可施。可能就是惊惧太过,动了胎气,有一天晚上突然出血,萧赞慌忙请了医生来看,就说小产了。   那孩子在肚子里还没成型,就是个血块。   心如刀割。   医生只说是思虑太过了,导致心气郁结,让平日里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另外给开了几服药养着。萧赞暗地里寻思着“思虑太过,心气郁结”这八个字,就觉得惆怅无奈。   怎能不郁结。   她是魏国的公主,命运生死,全系在她那个皇帝弟弟身上。弟弟丢了皇位,送了命,自己这条命也只是早晚的事。生与死,荣与辱像一把利剑悬在头上,随时可能降下。男子汉尚且朝惶夕恐,胆颤心惊,何况她一个弱女子。一直活在死亡的阴影里。先是父亲被杀了,接着长兄病死,接着母亲又病死。贺兰逢春入洛,她两个兄弟惨死在河阴,尸骨无存,面目全非,而今在世上只剩这一个亲人了。   寻常女子,出了嫁,尚且有夫家能庇佑。她嫁的这个丈夫,却跟她一样,生世如转蓬,也是个飘零无根的人。   嘴上不说,心中却无一刻不彷徨忧虑的。   萧赞同她一样,都是皇室出身,怎会不明白个中的苦楚。   萧赞这两个月,可以说是心力交瘁。   每日除了要处理衙门的日常公务,打听云郁那边的消息,还要应对拉拢那些地方豪强,防止云灏从洛阳派兵偷袭。云郁贺兰逢春的事,他帮不上忙。他刚到齐州,手上无兵。州郡的官兵、豪强对二主相争的事都持观望的态度,没人愿意出兵。他只能尽量稳住自己治下的这几个州郡,防止他们顺风起浪,跟着云灏一起造反。另外,选派了五百名官兵,前往安阳护驾。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手下总共连一千个能听命的士兵都凑不到。   要应对这些千头万绪的事,已经是耗尽心神。莒犁又生病。每天回到房中,看到她躺在那,虚弱憔悴的样子,仿佛奄奄一息,那一颗心就悬在半空中。他很害怕她会死了,害怕刚刚得到的幸福生活,会像梦一样破灭。其实他们成婚不过半年,感情能有多深呢?表面上亲热。但很有心思想法,他不会对她说。他知道她也一样,在防着,避忌着自己。可那种幸福的感觉是真的,他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那样紧紧地抱过一个人。多少个夜晚,他一个人,孤枕冷衾,寂寞寒凉,好像一个人乘着小舟,行在漆黑的海面上。春天数着落花,夏天听着蚊蝇响,秋天数着落叶,冬天望着雪花,世界静止的,只有他一个。而今回到房中,有人嘘寒问暖,热了有人替他擦汗,冷了有人给他添衣。问渴不渴,饿不饿,端茶递饭。夜里进了被窝,有个人可以搂着、抱着,尚有人间的美好和极乐可以体会。   他有时候会偷窥她。进门前,先躲在暗处,偷偷看一眼她。他偷窥她的时候,总是会被她的美丽惊到。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似画里的一般。他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美丽的人,更不敢相信她会是自己的爱妻。   他看到她学着做女红,摆弄着婴儿的小鞋子,小衣服,他的心又渐渐温柔暖热起来了。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他们夫妻是真的,她肚子里孕育着他的骨肉。   他沉浸在即将要做父亲的喜悦当中,没想到却是个打击。   他抱着妻子,抚慰了一阵:“别想那么多了。咱们还年轻,以后日子还长呢,想生几个,有的是机会。总算陛下有惊无险,该庆幸才是。你赶紧恢复了身子,下个月,跟我一道回京述职。陛下恐怕也久等了。”   莒犁点点头,又摇头:“我不想吃药,那药太苦了。吃了也没什么用。”   萧赞道:“那药就是个安心凝神的。你只要安安心心休息,别东想西想的。那药不想吃,便不吃了。明天我就让人倒了去。厨房里熬的新鲜的鲍鱼羹,我让人盛来给你吃。”   莒犁知道弟弟回了洛阳,这些日子心情总算好转了些。萧赞让人盛了新鲜的热粥的,一勺一勺,亲手喂了她吃。   莒犁吃了粥,脸色稍稍转红润了些,精神也没那么萎靡了。萧赞想着她这半月来生病,都没怎么梳洗。昨日医生诊脉,已说没有大碍,萧赞寻思着,便让丫鬟送了水来:“要不洗个澡吧?病这么久了,好不容易痊愈了,洗个澡,去一去晦气。”   他举止比前几日亲昵了些。   因这两个月重病,夫妻分了房睡,这几日好些了,才又同床。只是她身子虚弱不敢打扰她,每天离着她一两寸。都是夫妻,莒犁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心思,由他搀着下了床,往镜子前梳头。   萧赞望着她镜中的面容,心中一缕游丝般的缱绻。他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那封信,举到烛台上,将它烧了。   莒犁有些不解,问道:“你烧的是什么?”   萧赞道:“没什么,是无用的东西。”   热水送进来,萧赞却把丫鬟撵出去了,要自己动手,帮她沐浴。莒犁颇有些不适,萧赞在她面前虽有些做小伏低,但一个大男人,也不是做这奴婢丫头做的事的,忙制止他:“你可别了,让丫鬟来吧。你弄得我不自在。”   “让我来吧。”   兴许是因为放走了陈庆之,他心里有些愧疚,上去替她解衣,温柔笑道:“你是我的妻,只是沐浴更衣而已,这有什么做不得的。你不是也替我穿衣么。”   莒犁头一次看他这个样子。笑的很轻松,很温暖,很真实。他平常对人也笑,但总有一种疏离的,带着隔阂的强颜欢笑。很少有这样卸下防备的样子。她情不自禁也一笑,有些讪讪的。   萧赞扶着她往浴桶中坐着,然后便在一旁,替她搓洗头发,擦身,像个殷勤的丫鬟似的。莒犁好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受谁刺激了?”   萧赞看着她乌黑的头发,天鹅般修长细腻的脖颈,还有雪白圆润的肩膀,心中动情,打趣地笑说:“能伺候公主沐浴,是下官的福气。”   莒犁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腔滑调了。”   萧赞笑:“我不油腔滑调,怎么哄夫人高兴,让你去陛下面前替我说好话。”   莒犁更笑了。   她知道做驸马,靠妇人生存,寄人篱下这类词,一直是他心中最忌讳的。等于是隐痛,从来不拿来说。而今他肯自嘲,实在出乎意料。其实这半年来的相处,有些东西,在慢慢地改变了。   她假装生气,伸手在他脸颊上掐了一下。   掐了他一脸水。   她骂:“脸皮学厚了。”   洗完澡,萧赞抱着她上榻。他一幅心急的样子,好像饿了有多久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喉结都在滚动。她有些难为情,笑他:“你这是什么眼神,晚饭没吃饱吗?”   萧赞望着她脸笑,轻声道:“是没吃饱,看了你就饿。”   他横抱着她,大步跨到床前,像盛菜装盘儿一样,将她放到枕上。身体低下去,一面含着她嘴唇亲吻,一面单手解衣,轻声诱惑道:“你难道不想?”   莒犁脸一热,抱着他的腰,抚摸着他炙热的面庞,启唇回吻他:“别太用力了。我病才好,你疼惜着我些。”   床前的蜡烛静静燃烧,昏黄的光芒,照的二人面色红润目若流波,脸上神光四溢。她靠在他怀中,抚摸着他的脸,满腹的话,说不出口。他搂着她的温软的身躯,低道:“你知道吗?”   她仰头望着他:“知道什么?”   萧赞犹豫了一下,好像有些难以启齿。   他有些为难的样子,她的心提到了胸口,差点以为他会说类似于,自己心中有个深爱的人,或是在别的地方有妻室、儿女之类的。   毕竟他在来魏国之前,就已经历了很多事。   她几乎有点不敢听了,生怕知道他的过去,没想到他声音低柔说:“刚离开梁国时,我的心里,一直怀着仇恨。想着一定要报仇。我父亲本该是齐国皇帝,却被萧衍所杀。他杀了我父亲,强占了我母亲,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皇位,害我沦为无家可归之人。我恨他,我总想着自己一定要卧薪尝胆,一定要坚持,总有一天一定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哪怕希望再渺茫。可是现在有了你,我觉得那一切都不重要了。我不再需要报仇了。只要能像现在这样,跟你度一世,我就知足。平生再无他愿。” 第96章 不该   莒犁摸着他的脸:“你能想得开便好。”   她抱着他的头, 说:“魏国也是你的家。”   萧赞摇摇头:“魏国不是我的家。”   他脸埋在她怀里,低道:“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她有些不敢相信, 手反复摩挲着他的鬓发,看着他眼睛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点点头:“真的。”   他抱着她, 道:“现在只有咱们两个。等再过两年, 咱们再生几个小孩子, 有男孩有女孩,就什么都不缺了。”   莒犁笑:“我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生得出来。”   他笑:“就算没有,咱们在一起也够了。”   他经历了这么多事, 反而将什么血脉、香火看的淡了。能过好这一辈子尚且不易, 何必再担心那些死后的事。   莒犁头一次听他说起萧衍的事情。   萧赞道:“其实现在想,我并没有那么恨他。”   “我只是不得不恨他。”   他惆怅道:“南齐已灭,我没有资格再在那个地方待下去。”   “我不是梁国皇子, 我是前朝的余孽。就算我想做他的儿子,他知道我的身世后, 也必定容不下我。我没有资格继承大位。就算他能勉强顾念父子之情, 等他死了,新君继位, 我一样活不了。我只能逃。我强迫自己恨他,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否则我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   如果……   如果不是萧衍的那封信, 他不会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那是一封家书。   吾儿,阿父甚是想你。   打开的第一瞬间, 就看到这一行字, 犹如惊涛海浪扑面而来。   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他想起幼年时候,坐在父亲的膝上,一上一下地荡秋千。只有他有资格被父亲抱着, 只有他有资格在父亲的腿上荡秋千。   萧衍是那样地宠他。   萧衍十几个儿子,偏偏就是最宠他。高兴的时候亲他的脸蛋,甚至像个平常的父亲那样,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或是骑在自己的背上,爬来爬去给他当马儿。他母亲吴淑媛看了总是皱眉,说:“皇上也没个皇上的样子。”让他不要骑爹爹,但他小时候又倔又横,就不听,高声说:“爹爹疼我!”   母亲劝谏,萧衍充耳不闻,将他放在膝上举高高,逗得他咯咯笑:“咱们不听她的,咱们高兴,是不是?咱们爷儿俩爱怎样就怎样。”   真奇怪,其实他母亲吴淑媛并不受宠。萧衍不是很喜欢他母亲,有时候生气了,还爱讥讽她。吴淑媛也怕萧衍,在他面前总是低头顺眼的。他就是喜欢萧赞,常常说萧赞是他的爱子,以后要将皇位传给他,引得皇后以及后宫其他妃嫔,一个个都来嫉妒厌憎的目光。他的兄弟们,也都不喜欢跟他玩,暗地里排挤他。虽说他备受萧衍的宠爱,但他母亲的位分毕竟不高,他也并不是长子,有点德不配位恃宠而骄的意思。反正就是不讨喜。   萧衍那时候大概也不知道萧赞不是他亲生的儿子,而是他的手下败将,萧宝卷那个昏君的种。   萧赞后来离开梁国,独自漂泊异乡时,曾一遍一遍,回想起幼年的那些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萧衍的所作所为。明明他只是个淑媛的儿子,为什么要那样偏爱他,做出种种疼宠的模样,张口闭口要传位给他,害他成为所有兄弟们的眼中钉呢?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甚至怀疑这是个阴谋。   时至今日他仍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然而看到萧衍的信,他还是一瞬间红了眼眶。   那关切和蔼的语气,仍然和记忆中一样。   他没想到自己逃离背叛之后,他还会说出那样的话:吾儿,自你走了以后,阿父无日无夜不思念你,只盼你早日归家。他闭上眼睛,不愿再去探究其中的真情或者假意。   覆水难收。   一切都成为过去,无可挽回了。   他将头埋进妻子的怀中:“而今有你便够了。”   梁国皇宫。   陈庆之在紫宸宫,见到了久违的皇帝萧衍。   他本以为这一趟战败,回来,萧衍必定要治他的罪,没想到进宫才知道萧衍得了重病。陈庆之到御前去问安,只见数月不见,萧衍的模样仿佛老了很多,头发都白的多了。   他自不敢多言。   先是跪在地上,说了一通问候的话,后便交代了洛阳的战事,一个劲地叩首请罪。萧衍听说云灏死了,这仗败了,只微微一哂:“罢了。不过是朕预料之中的事。朕不杀你,也不赏你,交出官印,回家去看看你的妻儿,以后好生伺候你老母吧。”   陈庆之心有余悸道:“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萧衍看他头上头发都剃了:“你都出家了?”   陈庆之道:“为了逃命,权宜之计。”   萧衍道:“你见到他了吗?”   陈庆之恭恭敬敬道:“臣见到他了。”   陈庆之道:“他现在娶了魏国的公主,做了驸马。臣将陛下的信,和陛下的意思,都转告给了他。不过看样子,他是不会回来的。”   萧衍听了,久久,叹道:“他都娶了妻了。新妇长什么模样,朕都没看到。”   陈庆之道:“魏国的公主,听闻是个大美人,想必他动了真情。”   萧衍道:“他没有什么话对朕说的吗?”   陈庆之道:“没有。”   萧衍不知道怎么了,一时间老泪纵横,哭的不能自已。陈庆之怕他身体虚弱摔倒,忙伸手搀扶他。萧衍泪流不止,道:“这个逆子。朕自幼那般疼他,亲手抚养他长大,对他百依百顺,处处宠着他,任着他。世上哪有这般疼爱儿子的父亲。他却听信几句人言,为了一个没见过一面,没抚养过他一天的死人,就要弃他的父亲而去。这个逆子,朕白养了他。”   陈庆之头一次看他为萧赞的事这般动怒,连忙劝道:“陛下当心身体,千万不要动气伤身。”   陈庆之怕他气坏了,劝说:“陛下既然爱子,也要体谅他的难处。太子跟诸样子皆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即便陛下疼爱他。来日太子登了基,又岂能容得下他。他而今在魏国也做了官,衣食无忧,陛下也该放心了。”   萧衍哭道:“这个逆子,自小被我惯坏了,生的跋扈,自私任性,凡事只想到自己。加之被他那几个兄弟吓的,疑心深重,老觉得自己的父亲对他有什么企图,在对他使什么阴谋诡计。父亲对儿子能有什么阴谋诡计。朕要是对他有阴谋,在他生下来的那天,就该双手掐死他。何至于现在满头白发,活活被他气死。”   “朕后悔。”   萧衍哭道:“他小时候,朕不该那么宠着他,不该那么早就声称立他做太子,将他架在火上烤。朕当初只想着疼他,给他最好的,没成想是害了他,让他遭人妒忌,做事不知收敛,又养了一身的坏脾气,最后落到有家归不得。”   萧衍是个性情中人。   他并不是自幼长在皇室,相反是个武夫出身,萧赞是他的第二个儿子。他第一个儿子,有些笨,长得也不好看,他心里不喜欢。萧赞出生之后,他便格外喜爱这个二儿子。这个孩子聪明活泼,长得漂亮,萧衍把他当心头肉,给了他无尽的溺爱。   没想到有一天得知他并非自己的亲骨肉。所有的爱,都变成了捅向他的刺刀。皇子的身份时,他享受偏爱,顶多招人嫉妒。然而一旦被发现是个冒牌货、孽种,那些嫉妒,全都化作恨意,要趁机撕碎他,至他死地而后快。   其实在他十岁的时候,萧衍就隐约发现这件事了。   小的时候看不出来,然而越长越大,萧衍就发现,他的模样,跟那个死去的萧宝卷十分相似。尤其是鼻子和嘴,只要见过的人,就能看出其中的血脉关联。   萧衍当时的心情,非常懊丧。他没想到自己最钟意的儿子,竟是别人的种。   这个孩子,不该活着的。   他应该杀了他,可他不忍心。那是他从襁褓中看着长大的,从小抱他亲他,视若珍宝。他早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亲骨肉,杀了他,怎么下得去手。   他只能装作不知道。哪怕是身边早有太后,或是别的大臣们都看出来,多次向他暗示,他也假装什么都听不懂。他日渐长大,和兄弟间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他怕他继续留在京中,会害了他,所以给他封王,赐了他一块封地,想保他下半生平安。没想到父子却因此生了隔阂。因为他立了三皇子为太子,这孩子便受了伤,觉得自己失去了父亲的疼爱。萧衍生怕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方设法瞒着他,他却像个失了宠的孩子,拼命要探究其中的缘由,非要知道父亲为什么不爱他了。   明白之后,他便发了疯。   萧衍此番出兵,攻打魏国,一方面是为了军国大事,然而更多的,心中有个隐秘的念头,想打听自己那个孩子的下落,想将他带回来。他怎能看着自己最爱的孩子埋骨他乡,无家可归。   可惜,他终究是倔强,不肯再见自己。 第97章 贡品   “太原王。”   贺兰逢春正要进宫, 在自己大将军府邸的门前,遇到了韩烈。   韩烈威风凛凛骑在马上,见了他过来, 便立刻下马行礼。他身旁跟着一辆素蓝色的小马车。马车窗子上挂着纱幔,里面像是有人的。   贺兰逢春当时也不知怎么的, 手痒了一下。   “你把家眷带来了?”   贺兰逢春也是个大大咧咧, 不拘小节的人。他一直听说韩烈的夫人是个女中豪杰, 蛮想见识一下,便信步上前去,随手揭开了车帘。   正对着他的, 是一张洁白、端秀的少女面庞。那张脸非常生动, 尤其是近看,饱满圆润的双颊,有种婴儿般的肉乎乎和娇憨。黑曜石一般纯净灵动的大眼睛, 清的能照见人影。   贺兰逢春惊愕了一下,感觉这张脸有点熟悉, 好像是曾在哪儿见过的。   偏偏一时想不起来。   “这是你夫人?”   贺兰逢春疑惑道。   韩烈见他误会, 解释道:“这是末将的妹妹。夫人在并州,没有上洛阳来。”   韩福儿本坐在马车中, 不准备打招呼的。没想到贺兰逢春会掀了帘子,还亲口问起来。她只得小心下了马车来见礼。   不管怎么说, 这人也是韩烈的上司。   “太原王。”   贺兰逢春看着她,目光中透着几分玩味, 还带着点惊喜。   他看向韩烈, 打趣道:“我怎么从没听说你有妹子?该不会是哪里弄来的小娘子,怕我知道了告诉令夫人,所以诓我的吧?”   韩烈道:“太原王误会了。这确实是下官的亲妹子。早年失散, 几个月前才相认的。”   贺兰逢春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哦?”   他转问韩福儿:“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不是见过你?”   韩福儿施礼道:“奴婢名字韩福儿,见过太原王几次了。太原王贵人多忘事。”   贺兰逢春迷惑地敲着脑袋,半晌,“哦”的一声:“我想起来了。我在河阴的时候见过你。你是皇上身边的。”   贺兰逢春感觉她跟之前的模样变了很多。   贺兰逢春第一次见她,只觉得是个有几分清秀的小丫头,顶多称得上灵动,说不上多动人来。而今看着却跟脱胎换骨了一般,像朵含苞待放的蓓蕾。   没想到韩烈还有这么个妹妹。   贺兰逢春道:“怎么,你不在陛下身边伺候了?”   贺兰逢春常年不在洛阳,对一个小宫女的事,真没那么关心。   韩福儿道:“奴婢三个月前已经出了宫。”   贺兰逢春想起来,当初皇后跟那小皇帝吃醋怄气,跟他闹的要死要活的,就是这个韩福儿。这小丫头还不简单,想必跟皇帝有些过去。现在是什么意思?掰了?这就有趣了。   看她的衣着打扮,还是闺中女孩的样子,必定是还没嫁人。   贺兰逢春脑子里生出了点旖旎的心思。   小皇帝尝过的女人,那我也要尝尝看,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感觉自己心思有点下流,怎么小皇帝用过的东西自己就那么感兴趣?但还是忍不住跃跃欲试。这就类似于贡品,象征着尊贵,凡人只要有机会,都想尝一尝,体会一把做皇帝的感觉。平常皇帝的女人没人敢碰,碰了都要杀头,这里刚巧有个皇帝不要的,何不捡回来,试一试?机会难得。   他心头打起了鬼主意,面上却八风不动,一脸严肃的表情:“你们这是要去哪?”   “小妹一时回不去。”   韩烈道:“末将没空送她,又不放心她一个人走。所以先在洛阳赁了个宅子,让她安住。这会正要送她过去呢。”   其实是因为阿福这几天身子不大好,有点小出血,韩烈怕她奔波劳累,影响了腹中的胎儿,所以让她暂时留下。   贺兰逢春道:“宅子已经找好了吗?”   韩烈道:“找好了。就是丫鬟厨子还没找好,这几天正在忙。”   贺兰逢春道:“不用找了,你让她去我府上住吧。新找的人,来历不明的,谁知靠不靠得住。我府上房间丫鬟都是现成,你也少费事了。”   说起来,韩烈虽自己有住处,但因在贺兰逢春手底下谋事,整日形影不离,因此也常年在太原王府蹭吃蹭喝蹭住,习以为常了。贺兰逢春因此有这个话,多一个人也不费事。   “不了。”   韩烈一向脸皮厚,乐得省事,没想到这次却婉言谢绝了。   韩烈道:“多谢太原王美意,末将的宅子已经赁好了,定金也已经付了。女儿家不方便,就不叨扰太原王了。”   贺兰逢春有点意外,挑挑眉,但也没说什么。想着皇帝还在等,便罢了。   “那你们就先去吧。”   阿福见他走了,便上马车,跟韩烈去新租赁的住宅。   韩烈之前的那宅子已退了,这次另找了一处。跟先前差不多大,房子要新一些,看着干净整洁的多,里面已经大概收拾了。有使唤的小童,已经把客厅,卧室床铺都归置好。韩烈搀扶着她下马车,一路进院子,扶着她的腰,带她往卧房去,阿福道:“我身体还好,没那么娇贵的。你就别提心吊胆了。”   韩烈道:“你怀着身孕,岂能是小事。快躺下休息吧。”   折腾了一个月,总算有了个安居之所,这段日子实在是累坏了。阿福脱了鞋子,躺上床,韩烈拾起薄被给她盖上。   阿福闻着床被散发的馨香,感觉心宁静了很多。   韩烈道:“渴不渴?喝点水吧?”   韩烈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   阿福靠着枕头坐起来,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韩烈看她怀了身孕,这几个月却不但没胖,还瘦了很多,心里便难受得紧。   “你也真是傻。”   韩烈责备道:“明知道帮不上什么忙,好好呆着就是了,还过来做什么。怀着身孕也敢到处跑。”   阿福呆呆的,有些失望道:“我只是害怕见不到他最后一面,害怕自己会后悔。不过而今他既然已经安然无恙,我也就没什么念想了。”   “至于吗?为了这么个人?”   韩烈是真的不喜欢那人,替自己的小妹不值。   韩烈脸色可怖道:“他要不是皇帝,人头都会被我剁下来。”   阿福睁大眼,竭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韩烈伸手搂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别哭,别难过了。就算你以后再嫁不出去,哥哥养你一辈子。咱们不怕。有我在,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   韩烈拿手给她擦了擦泪:   “躺下睡会吧。我要去买两个丫鬟,还要找个厨子。算了,我先去酒楼给你买点饭菜吃的回来。你想吃什么?”   阿福说:“我想喝粥。”   韩烈道:“好,那我就去德兴楼买。那家的鲍鱼粥做的好。”   韩烈去了,临走关上房门。   阿福也累了,这些日子,精神一直不好,到了舒适的环境,总算放松下来。   时间是正午,日头正高,雪白的日光穿过窗棂,洒在几案上,照的案上那瓶栀子花格外格外白,叶子格外绿。   栀子花贱,好养活,颜色美,香气又足,寻常百姓家时常拿它来做插花。满室的香气,闻着很安神,阿福   很快睡着了。   恍惚中,好像听到有脚步声,房门被推开。   她迷迷糊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只见一个白影子走进来。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云郁。他轻轻的,来到床边坐下,拉起她的手,笑笑的有些羞涩。   阿福有些迷惑,心想:“他怎么来了?我是在做梦吗?”   “怎么是你啊?”   她受宠若惊地问。他笑的温柔极了,目光中充满了爱意,说:“想你了,就来看看你。”   想你了。   要从他嘴里听到这句话,多么难啊。   阿福有些回不过神。他却搂抱了她,伸手放到她肚子上,说:“我好高兴。”   阿福一阵喜出望外:这事我也没跟任何人说啊,他怎么知道的?难道他看懂了那幅莲子图了?还是阿兄告诉他的?阿兄不是说了不告诉吗?她心里充满疑惑,但还是被他这句话说的开心起来,笑说:“我也好高兴。”   她说完这句话,发现自己真的有点记吃不记打。他那么对自己,说了那么无情的话,怎么就不生气呢?听他哄两下,立刻就被他勾走了,屁颠屁颠的,像个小狗儿似的。   他说:“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爱你的。”   她破涕为笑:“你说真的?你再别骗我。你再骗我,我会伤心难过死的。”   他说:“不会的。”   “你说,咱们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阿福说:“我不知道。”   他说:“我摸到了,是男孩。正好,我给他取个名字吧,小名就叫他悦儿,大名就用怡字,怎么样。只盼他一生能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阿福听的有点兴奋,说:“叫悦儿好,那就叫他悦儿。”   她感觉幸福极了,只想这么抱着他,和他说着话,偎依着,直到天荒地老。他却不知不觉,化作了一缕清风消逝。“不要!”她心里无声地大叫着,“你去哪儿了,不要!”她猛然睁开眼睛,只见床边空荡荡,屋子里也是空荡荡的。几案上的那瓶栀子花还在,只是颜色有点发黄了。屋子里的光线也暗下来,太阳已经离开了窗子。黄昏的夕阳洒在院落。   原来只是梦。   她心里真是懊丧极了。   桌子上摆着一个食盒,她下床去,揭开盒子看,里头是一份粥,还有几样小菜。她出门去,只见韩烈正在窗下,跟仆人说话。看见阿福,他说:“你醒了?我先前进屋来着,买了饭菜,看你睡着了,便没叫你,放在桌子上了。”   原来是韩烈进屋来过。   难怪她梦里清楚听到开关门的声音,还做了那么个怪梦。 第98章 支走   云郁说着给韩烈封赏的事, 贺兰逢春一直心不在焉,脑子里只想起刚看到的那张脸。   的确是个能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人。   怎么早没注意到呢?   他纳闷。   那双眼睛很吸引人。   还有那脸蛋,跟他所见的任何美人, 都不一样。特别生动,不是那种木雕泥塑的美人, 说不清, 反正就很诱人。   贺兰逢春心想:这皇帝的眼光是比自己好。自己这会才发现, 皇帝是早就发现了。呵,男人。说的是不近女色,实际上还是好色。   贺兰逢春有点鄙夷皇帝:这不就是贪欢好色么, 还装。   他暗暗打量皇帝, 瞥瞥眼前这个玉树临风,花容玉貌的人儿,脑子里想象了一堆不可描述的画面。   这人, 穿上衣服,倒是端庄一本正经, 脱了衣裳, 指不定是个什么样儿。   不过,他跟那韩福儿, 既然有过苟且,怎么又把人撵了?   八成是托了我那宝贝女儿皇后的福。   “大将军?”   云郁问了话, 见贺兰逢春半天没回答,才发现他在走神。   云郁道:“大将军在想什么?”   “啊?哦!”贺兰逢春发现皇帝笑盈盈的目光在看着自己, 连忙把心中放飞的小鸟捉回来:“啊, 皇上刚才说什么?”   云郁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仿佛日光下的花影一般,神妙莫测, 动人心魄。   “大将军想到什么好事了?”   贺兰逢春灵魂一震,道:“有吗?”   云郁笑而不语:“朕看大将军心情不错。”   贺兰逢春讪讪,惭愧道:“叛乱初定,朝廷百废待兴。臣日夜殚精竭虑,不敢懈怠。”   云郁道:“那看来大将军是殚精竭虑的太过,昨夜没休息好,所以走神了。”   贺兰逢春尴尬道:“臣惭愧。陛下刚刚说的什么?”   云郁道:“朕说的是给韩烈封赏的事。朕打算封他个游击将军,赐忠义伯爵。大将军以为如何?韩烈是你手底下的人。”   贺兰逢春道:“韩烈此战确实立了大功,应该封赏。就照皇上的意思办吧。”   云郁道:“朕这几日,一直在草拟封赏的册子。除了随朕北狩,护驾有功者,萧赞,还有冀州韩氏等,也都立了大功。也都要加官。等册子写好了,朕会拿给大将军过目。”   贺兰逢春恭敬道:“陛下拿主意就好。”   云郁道:“朕还有一件事,想问大将军的意思。”   贺兰逢春道:“陛下请讲。”   云郁道:“朕想追封先父任城王为皇帝,先母任城王妃为皇后。这件事朕深思熟虑已久,诏书已经写好了,却迟迟不敢公之于众。恐朝野议论反对。经云灏这事,朕已经下定决心,过几日,朕会找个时间宣诏。”   儿子做了皇帝,想追封父母,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件事,涉及到名分问题。帝王家,名分问题,从来是根本问题,牵涉多方利益——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到底是他们云氏内部的事,跟贺兰逢春也没啥关系。   “臣支持陛下。”   贺兰逢春道:“臣赞成给任城王和王妃追封。”   云郁看贺兰逢春不反对,心里稍稍有了些底气,邀请贺兰逢春:“朕今夜在华林园设了宴,款待功臣。时候还早,大将军可愿随朕往园中走走?”   贺兰逢春道:“陛下相邀,臣荣幸之至。”   云郁笑吩咐左右:“那便去请皇后一道来吧。大将军跟皇后也久日未见了,难得今日有空闲。”   落英是个没心没肺的,听说云郁叫她一起玩,便高兴,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来了。云郁见了她,笑容温和了很多,牵着她的手,夫妻携行。贺兰逢春跟侍臣们不远不近跟在身后,一同享受着御园的美景,自己落日的斜晖。   晚上的庆功宴,韩烈自然也是去了。   宴上,云郁亲自敬他的酒,并让黄瑾宣读了给他封赐的诏书。韩烈本以为只是升官,没想到皇帝还封了他爵位,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意味着韩氏往后也是贵族身份了。韩烈喜不自胜,声音洪亮地接旨谢恩。   贺兰逢春现在风头无两。此番忠心护驾,平定云灏陈庆之之乱,他立了大功,太原王之上,又加封天柱大将军,录尚书事,持节并都督中外诸军事。朝臣见了他恭维,说,太原王而立之年,便已做到了人臣顶峰。古今内外无出其右者。贺兰逢春心中却不以为然,他心想,三十岁做录尚书事,算了不起吗?他没记错的话,云郁十七八岁就做了侍中,相当于宰相之职。二十一岁就做了皇帝。本无资格继位的人,这才叫登峰造极。贺兰逢春对做皇帝这件事,有点执念。他现在三十岁,做臣子已经做到了顶,难道接下来的几十年,就只能止步不前了?人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想是要更进一步,那就只有——皇位。他望着坐在龙椅上,面容带笑的年轻君王,心情复杂。   他知道此时此刻云郁的笑容有多假。这种局面,皇帝笑的出来才有鬼了。   面上,云郁自然是表演的无懈可击,滴水不漏。他让侍臣不断地给贺兰逢春劝酒,天一杯地一杯,灌得贺兰逢春酩酊大醉。这人酒品不好,一喝了酒就要手舞足蹈,又是唱歌又是跳舞,逗的满朝文武哈哈大笑。众人都是醉的东倒西歪。落英看她爹爹跳舞,也跑去跟着一起跳,只有云郁跟身边的侍臣没喝酒,一直清醒着,面带笑容,在一旁文明观猴。   这一切,都跟阿福再无任何关联了。   当然,韩烈加官晋爵,的确是件大喜的事。韩家一身布衣,而今也算是有了身份。阿福挺高兴,心想,这下嫂嫂也当上了爵夫人,几个小侄子将来的前程也有望。韩烈这么多年一直靠女人资助,而今到岳父岳母面前总算能扬眉吐气。未来看起来,也挺好的。   阿福现在只盼着肚子里的小宝宝能健康长大,平安出世。   阿福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做母亲了。   韩烈本想在洛阳呆一段时间,等阿福身体好些了,再送她回并州,没想到才升了官几天,贺兰逢春便向朝廷请了旨,让他带兵去青州剿匪。很快,任命的文书很快就下来了。   军令如山,韩烈这下就有点懵了。   他有些疑惑,贺兰逢春以往有任何军事上的安排,都会事先跟属下商议的。尤其青州剿匪,不算小事。他去问贺兰逢春:“太原王,这事有点突然,怎么先前没听你提起过?”   贺兰逢春坐在案前,翻阅着书简,见他,抬了抬眼皮,道:“这是我的安排。”   贺兰逢春起身,道:“青州现在流民做乱,有两个郡的郡守跟着一同造反,陛下甚是忧心。我向陛下举荐的让你去平叛。先前平定云灏之乱你立了大功,这次如果你能够平定青州,我会顺便向陛下保举你担任青州刺史,如何?即便做不成刺史,做个郡守也是稳稳当当的。”   韩烈听说贺兰逢春要保举他做青州刺史,顿时受宠若惊:“末将怕辜负了太原王的器重。”   贺兰逢春对他信心满满:“这点小事,对你不在话下。”   贺兰逢春道:“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让你去做青州刺史,我会放心。现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我看好你。只要你肯用心王事,别说出人头地,来日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韩烈被这番话激的那叫一个热血沸腾。   韩烈道:“末将愿替太原王效犬马之劳。”   他犹豫了一下:“只是……”   贺兰逢春道:“只是什么?”   韩烈道:“只是末将有家眷在京中。小妹一个人,末将不放心。”   阿福的身体,又不好跟着他车马奔波。   贺兰逢春道:“我当是什么,这点小事。有我在京中,你怕什么?你只管放心去就是。你的家眷我会替你照顾。兴许要不了两个月战事就结束了。”   韩烈听了这番话,感觉也有些道理:“末将领命。”   贺兰逢春道:“那你就赶紧出发吧。”   韩烈回到家中,将这件事告诉阿福。   阿福听了,很是不安。若是寻常倒罢了,可她现在怀着身孕,需要人照顾。她在洛阳无亲无故的,韩烈走了,她肯定会害怕。韩烈安慰她:“要是顺利的话,兴许两个月,我就再回来了。家里有丫鬟有仆人,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吩咐她们就是。太原王这几个月会在京中,他答应了会照应你的。”   阿福道:“你真的信他么?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企图。哥哥,他是不是知道我有身孕的事了?”   韩烈思忖道:“应该不会。只要你不说,就算他知道你怀着孩子,也不能断定这孩子是谁的。这种事,他早晚也会知道。你嫂嫂跟太原王妃关系亲密,时常往来,等孩子出生,咱们家平白无故多了一口人,你指望他不晓得吗?随他猜去,你不承认就是。好歹我也在他手下这么多年,能混到这步,自有我的能耐。若无真凭实据,他不敢随便动你的。”   阿福发现,韩家跟贺兰逢春的关系,绝非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她虽然一度劝哥哥,离太原王远一些。但韩烈这么多年在贺兰逢春手下,彼此早就密不可分。韩烈,还有他身边那些六镇出身的将领士兵,跟贺兰逢春一系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结,相当于一个利益共同体,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拆散。   这大概也是韩烈坚信贺兰逢春不敢得罪他的底气。否则他来个反戈一击,或者带着兵拔腿跑了,贺兰逢春不死也得元气大伤。   任命书已下,说什么都无用,阿福只得失落地点头。 第99章 菩提   韩烈去青州平叛了。   贺兰逢春琢磨着, 韩家妹子一个人在洛阳,岂不是无人照料?正好可以找理由,把她接到府上来。贺兰逢春感觉自己真是个机灵鬼儿。   他堂堂太原王, 柱国大将军,自然不可能亲自去请一个小丫头。   他脑子一转, 一脸严肃, 吩咐侍从:“去, 把菩提叫过来。”   片刻,一个肤色白皙,身材高大的少年便从门外跨进来, 朗声叫了嗓子。   “爹。”   这少年, 不用说,正是贺兰逢春的长子,贺兰菩提了。   贺兰逢春年仅三十来岁, 所以这菩提,虽看着像个大人, 其实才今年十五岁, 还是个小孩子。贺兰逢春此次出征带着他,特意让他在军中历练的。   这孩子模样长得甚俏, 天生的胡儿白皮肤,嘴唇嫩红, 两腮跟扑了胭脂似的,绿色的瞳仁儿, 还有一头天生的黑鬈发。贺兰逢春很喜欢这小崽子, 认为他完美继承了自己这个当爹的美貌,相当引以为傲。   贺兰逢春使派他:“你到韩烈的家中去,将他妹子接过来。”   这傻小子问:“爹, 我去接韩烈的妹子来干嘛?”   贺兰逢春说:“你怎么这么多话?让你去你就去。”   菩提叫了他爹手底下的一个参军,叫司马子如同去。   他边骑在马上,边就在疑惑不解:“奇了怪了。爹爹平白无故,让我去把韩烈的妹子接来干什么?”   这司马子如也是个耳朵尖,舌头长的,神秘兮兮跟菩提说:“世子,我看太原王,好像有跟韩家联姻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   菩提吓一跳,跟韩家联姻?谁联?该不会是我吧?难道……爹爹让我去接她,是为这个?   司马子如说:“我昨日在太原王书房,听他说起。他问韩烈的妹子怎么样,多大年纪,有没有定亲。我猜想他问这个,可不就是想联姻的意思。”   “不可能。”   菩提一脸自信。   “我姐姐可是皇后,我爹爹是太原王。我爹怎么可能看得上韩家的那小丫头。我才不会娶她呢。”   “世子你这就不明白了。”   司马子如说:“这韩烈虽然出身低,可这些年称得上是扶摇直上。之前平定葛荣,还有云灏陈庆之,他都居首功。太原王而今又让他去青州攻打尉迟就德,这仗若胜了,皇上兴许会封他做青州刺史。这样的人物,太原王肯定是要想方设法拉拢他的。否则等他来日坐大,成了气候,对太原王也是个威胁。太原王手下虽多能兵强将,可你看那宇文嵩,孤独汲,还有贺拔兄弟,个个家大势大,野心勃勃,哪个是省油的灯?这些人虎视眈眈,巴不得取太原王而代之。太原王也不容易啊。而今太原王的心思,就是要跟韩家联姻,好制约宇文嵩那些人。”   菩提听的恼怒,叫道:“宇文嵩他敢?”   司马子如道:“世子年纪虽小,但也需看着些。太原王而今虽面上看着光鲜,实际处境危险。手底下这些人势力强劲,太原王在一天他们还肯老实。哪天太原王不在,世子有把握能制住他们吗?上头还有陛下,君心难测。陛下而今也在拉拢韩烈、宇文嵩这些人,意图分明,就是想把太原王架空,用的是釜底抽薪之计。而今这种形势,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世子不能不警醒,早做提防。”   菩提思索了一下,道:“你说的有道理。”   司马子如这人聪明,可惜,只聪明对了一半。   菩提被他说的兴高采烈,顿时很好奇这韩烈的妹子长什么模样。那万一是个丑八怪,或是满脸麻子,那可咋整?司马子如宽慰他:“你看韩烈那个样子,他妹子肯定不丑。”   菩提一乐:那敢情好。   很快便到了韩家门前。   大门关着。   司马子如前去敲门,敲了好几声,里面没人应。   菩提说:“是不是没人?还是找错地方了?”   司马子如疑惑:“不会啊,我前些日子还来过,就是住这。”   司马子如跟韩烈是好友,这个宅子就是他帮韩烈找的。   菩提说:“你再敲敲。”   司马子如敲了敲,半天,还是没人开门。   两个迷惑地挠头。   阿福在院子里,听到敲门声,显些要气的打人!   自从住到这个地方,天天不得安宁。   这条街,是个寻常百姓居住的小巷子,临近市场,人本来就多。这附近有几个顽童,小到十二三岁大到十七八的小猴子,整天不务正业,四处游荡戏耍。阿福自从前几天偶尔出门买丝线,便不知怎么,被街上这一群臭小子盯上了。没事的时候,就在外头乱敲门,敲两声,阿福当是有客人来,去开门,这群臭小子就埋伏在墙根下,见了她,轰的一声蹿出来,嘻嘻哈哈乱笑。几个人捉住一只小猴子往她身上推搡,其余人则在一旁拍手大笑:“抱她!抱她!”   阿福被这群混蛋野小子吓的孩子都差点没掉出来!   本来以为他们闹闹就算了,结果这帮人天天来。隔两个时辰就在外面敲门,作怪的很!还会演戏呢!一会捏着鼻子,假装隔壁邻居家的大婶来借鸡蛋,一会在门口装叫花子,要讨饭,一会又装是过路人,要来讨口水喝。阿福被骗了一次又一次,上了起码五次当之后,就学聪明了,听到敲门,绝对不开,打死都不开!   这群小子还会飞檐走壁,搭梯子爬上她的墙,嘻嘻哈哈,跟一群老鼠似的,叫她名字:“韩福儿,你的情郎来了。”   “韩福儿,你的相公叫你出去呢。”   “有人想你呢。”   “你再不出去,你相公就要想你想成人干儿了。”   还拿板栗子丢她,从墙上伸个长竹竿,挑她晾在院子里的衣服,然后一群人在外面举着她的衣裳乱舞。简直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阿福气的简直想买包耗子药把这群耗子给灭了。   这一大早,刚吃了早饭,梳洗完了,阿福闲的没事,在院子里侍弄花草。那院子里栀子花开的特别好,她想摘一点,放瓶子里插,顺便摘些栀子花瓣煮汤。那群耗子清早又来闹了一波了,往她院子里扔了很多蔷薇花,喊了百八十声情郎、相公。阿福没理,才清净了一会,这会门外又笃笃笃敲门,阿福气不打一处来。   连丫鬟都听的烦了:“姑娘,这帮子小子们天天闹,天天闹,有完没完啊!”   阿福说:“不理他们。”   继续摘花儿。   丫鬟道:“再闹,我报官去!”   当是没报过官呢?报了好几次了,这群小流氓,又不是通奸杀人的事儿,官府也不管。简直头疼,只能随他去。   菩提跟司马子如在外面,敲了半天门,没听到应声。估计是动静有点大,加之他二人衣着华贵,各自骑着马,后头还跟着侍从和马车。附近几个小猴子看见了,便嬉皮笑脸地围拢过来,假装亲切地问:“你们要找谁呢?”   司马子如还当这群小子是好意呢,忙说:“你们是邻居吗?我找这家的主人。”   那小猴子们笑嘻嘻的:“你们找韩福儿?”   “正是。”   司马子如道:“你们知道她在家吗?怎么叫门不应声?”   那小猴子们哄的一声大笑,笑的司马子如和菩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在里面呢!”   其中一个小猴子自告奋勇,拍着胸脯说:“我去帮你们叫,保管叫得她答应!”   司马子如连忙道谢,只见那小猴子雄赳赳气昂昂,走到韩家的门前砰砰一顿拍,“嗷”的一嗓子,吼道:“韩福儿!你快出来!这回你相公真的来了!这回不骗你,快快开门!”   司马子如:“……”   菩提:“……”   话音刚落,只听到门内砰的一声。阿福顺手抄起了丫鬟手中的擀面杖,朝那大门一丢,中气十足地一声骂:“滚!”   “看到没有,我就说了她在里面吧!”   那小猴子扭头,笑嘻嘻冲二人道:“就是要这样叫她才听得见。你们那样叫不行。”   司马子如:“……”   菩提:“……”   那小猴子背靠在门板上,扭开扭去地蹭,摇头晃脑,边蹭边嚎:“韩福儿,快出来,你相公来了。你相公骑着高头大马,来接你上轿了。过了这村没这店,你再不出来,他可就要走了!你相公长得俏里个俏,你快出来瞧瞧哇!”   这家伙一喊,其他小猴子也跟着起哄,门外顿时聚了一大伙人。然而叫了半天,里头一点声都没有。这群小子顿时想到了主意,不知从哪搬了个梯子来,架在院墙上,撺掇菩提爬梯子:“她就在院子里,一准儿在,你别怕,尽管去。我们给你撑腰。她要是打你,我们大伙儿帮你。”   这群小猴子以为菩提跟他们一样,都是来看美人儿的呢!   结果菩提比这群小猴子也好不到哪里去。那菩提才十五岁,也是个典型的小孩子心性,被他们一闹,也觉得好玩有趣。顿时忘了自己来干啥的了,被众人一撺掇,当真就去爬梯子。   阿福刚听到外面喧嚣,结果这人就爬到墙头上来了。她也不认得菩提是谁,只看是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在墙上冒了个头。一双绿眼睛,头发卷卷的,跟只小绵羊儿似的,当是那群小猴子当中的一个。   “你干嘛呢?”   阿福没好气:“臭不要脸的。”   菩提好奇打量她。   他当韩烈的妹子长什么样,原来这么可爱!菩提看她穿着桃红色的纱裙,粉光融融,满脸憨态,还有点倔倔的样子,不由地开心起来。   “你就是韩福儿?”   菩提趴在墙上,笑嘻嘻问她:“你几岁了?”   阿福心想,这家伙好讨厌!   阿福看他年纪不大,说话还有点弱智的样子,故意反问道:“你几岁了?”   菩提说:“我不告诉你!”   阿福说:“那我也不告诉你。”   菩提说:“我猜猜,你肯定比我小!”   阿福说:“那可不一定。”   菩提说:“我十五岁了。”   阿福叉着腰,得意说:“你姐姐我十八了。”   菩提说:“屁,你那么小,还当我姐姐呢,我有姐姐。”   阿福说:“你姐姐是谁?”   菩提说:“我姐姐是皇后。”   阿福说:“我爹还是玉皇大帝呢!”   菩提说:“你放屁。”   阿福说:“真粗俗。”   菩提咧嘴笑:“你挺可爱,我挺喜欢你的。”   阿福心想:这臭小子,理他几句还来劲了!   “小绵羊,你别走啊!”   阿福心生一计:“你等着,你就趴这,千万别走啊。”   菩提伸着脖子,翘首以盼:“你要干啥?”   阿福说:“我去屋里,拿好果子给你吃。”   菩提说:“你要拿什么果子?”   墙外那群小猴子,见他们俩聊上了,一个个乐的不行,瞎起哄。   阿福钻进房里去,拿了自己前几天刚做的小弹弓,顺手抓了几个泥丸子,窃窃一笑,回到院子里。她把弹弓藏在背后,假装认真地叫他:“小绵羊。”   菩提在墙上冒了个头,笑嘻嘻冲她招手:“我在呢?”   阿福骗他说:“我拿了果子了,你把眼睛闭上。”   菩提果真把眼睛闭上:“你拿的什么好吃的?”   阿福偷偷一笑,取出弹弓,照着他额头,“啪”一下,打过去。   正好命中!   菩提一声惨叫,登时从墙头栽了下去。   外面一时鸦雀无声。   阿福连忙到墙根下,侧耳听了一阵。   怎么没声了?   难道吓跑了?   阿福估计这群家伙吓跑了,心里偷笑,安心地回屋去了。   外面晒了会太阳,有点渴了。她喝了一杯水,往榻上躺了一会。心里越想越有点不对:这群小猴子,平日里没那么容易认输的啊?怎么今天这么快就散了?她有点不放心,不会真伤着人了吧?遂又爬起来,准备去瞧一瞧。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外面有人嚎啕大叫:“韩福儿!你还不出来看看!你打死人了!出人命了!”   阿福这下子魂都飞了,心乱如麻,隔着墙叫道:“怎么可能!我用的是泥巴丸子,又没打他的要害,怎么可能打死人!”   “你还不信!”   外面叫道:“你打着他的太阳穴了!真出人命了!流了一滩血!刚报了官,官府的人都要来了。” 第100章 转嫁   阿福连忙打开门, 只见一群人围在墙根下。   刚才趴墙头那少年,此刻正躺在地上。   “韩福儿!你还不来看!你打死人了。”   阿福奔上前去,只见那少年眼睛闭的死死的, 头上一脑门子血。阿福蹲下去,摇了摇他身体, 这人软绵绵的不动。阿福又伸手去试探他的鼻息, 当真没有了呼吸。   阿福愧疚悔恨不已, 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顿时鼻子发酸,眼泪就出来了, 拉着那少年的手摇晃哭泣:“你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啊!”   她万般不敢相信:“我没想害你的性命, 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哪晓得你这么弱。”   “明明是你自己非要来招惹的。”   阿福哭的眼睛通红,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又不是我先招惹的你。我只是那么轻轻打了你一下, 你自己就死了。我现在背了条人命,亏欠你不说, 还要给你偿命。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她哭的真情实感:“你非要招惹我干什么呀。”   司马子如走过来, 道:“你可知道他是谁吗?”   阿福泪眼汪汪:“谁?”   司马子如道:“他是太原王的世子。”   阿福一听,哭的更厉害了。   太原王的世子?看来自己一个人的命不够偿了, 说不定还要搭上阿兄。   正哭的不能自已,那躺在地上的小猴子, 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脑袋一凑, 就往她脸蛋上亲了一个。   周围一片哄笑。   阿福惊呆了,都忘了被冒犯,捂着脸, 往后一跌:“你你你……你炸尸了!”   菩提睁着绿色的大眼睛,摇头晃脑,冲她做鬼脸:“略~你看我样子像鬼吗?”   阿福有些不敢信,试探着伸手在他脸蛋子上掐了一下,感觉肉肉的还挺有弹性。   “你没死啊?”   阿福忙擦了眼泪:“那你干嘛要骗人啊?”   菩提不满地哼了一声:“是你先骗我,说要请我吃果子的。结果居然用弹弓打我。”   阿福惊道:“你脸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边上有人哈哈大笑:“那是从狗肉摊子上弄过来的黑狗血,抹上去的。”   菩提撩开额头上的头发:“你瞧瞧,这是你打的地方,连个坑儿都没有。”   一群人笑的前仰后合。   司马子如也笑:“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看看热闹,配合他们一下。”   阿福才发现这帮人是串通在一起的。   阿福气死了,皱着眉站起来,二话不说,转身就回院子里去。菩提跟随其后,抢在她关门前,伸手挡在门缝。   “你生气啦?”   阿福砰地一声关上门。   菩提慌地一下,缩回手:“你还真关啊!”   险些手被压到。   阿福提了水桶,从井里打了一桶水起来,去浇她的花,无视门外的二人。   司马子如上前敲门,道:“韩家妹子,真生气了?”   阿福不理。   菩提沮丧地嘟了嘴:“明明是你先拿弹弓射我的。”   阿福一边浇花,一边道:“要不是你无礼,爬到我的墙头上乱窥,我会拿弹弓打你?”   菩提道:“谁让你叫了半天,你不开门。”   阿福:“你又不说你是谁,我哪知道你是什么人?我只当你是来捣乱的,我当然不开门了。”   菩提委屈:“我不是来捣乱的。”   菩提道:“我给你道歉还不行么?我不该装死吓人。我刚刚只是觉得好玩,想看看你什么反应。我以为骗不了你的,哪晓得你真信了。”   阿福心想:这意思,是在说我蠢吗?   菩提道:“反正我没恶意。我是看你好玩,喜欢你,才会跟你开玩笑的。平常人,我才不跟她玩笑呢。”   司马子如笑笑,继续敲门:“韩家妹子?怎么了?真生气了?戏弄了你,确实是我们的不是。这位是太原王的世子,我是你兄长的至交,我们来都来了,你不会打算真把我们拒之门外吧?”   阿福其实刚看到他二人,心中就有点警惕。可眼下这样,想回避是不可能了。   阿福犹豫了一下,慢慢走到门前,打开了门,低声请道:“你们进来吧。”   这二位客人,这才进得门。阿福看菩提一脑门子血,对丫鬟说:“对打盆清水来,让这位公子洗脸。”   丫鬟见是贵客,笑嘻嘻,连忙去了。   菩提弄了自己一头黑狗血,又臭又腥,忙进门洗去了。阿福朝司马子如走去:“义兄,你怎么把这个人带来了?”   司马子如跟韩烈,是拜过把子的关系,所以阿福也叫他义兄。   司马子如笑道:“他是太原王的世子。你兄长而今不在洛阳,你一个人,又无人照料,太原王特意让世子同我来接你去府中暂住的。”   阿福不解:“我这住的好端端,为何要去太原王府上。义兄能否替我回绝了。”   阿福是真不想去。   司马子如道:“太原王的意思,我怎么好替你回绝。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他虽嘴上说的请你,但你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你兄长的前途可都是由他说了算。”   这个司马子如,为人有点狡诈滑头。所以他虽跟韩烈是拜把兄弟,但阿福并不是很喜欢这人。   “义兄你这样说,我可就听不惯了。”   阿福不满道:“什么叫我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我不去,难不成他还能把我绑去吗?那你也不用问我,干脆把我绑去得了。”   “瞧你说的。”   司马子如笑:“怎么还急了?我看你,怕不是在陛下身边呆久了,对太原王有些成见吧?”   阿福疑惑道:“你这话好笑。陛下跟太原王向来君臣一心的,前日陛下才封了他为天柱大将军。什么叫我在陛下身边呆久了,所以对太原王有成见?你怕不是想挑拨陛下和太原王的关系。”   司马子如笑:“行,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太原王对你一片心意,你焉有不去的道理?即便要回绝,你也得亲自登门去道谢,这才像话。”   他笑呵呵的:“怎么,姑娘家,心情不好,礼数都不要了?”   阿福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去就是了。”   阿福神情有些严肃:“义兄,你跟世子,能否在这里等等。我有一个朋友,我想去见见他。”   司马子如纳闷道:“你这会去见朋友?”   阿福点头:“最多一个时辰。我很快就回来,然后立刻随你们去见太原王。”   “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有点东西,要给人送去。”   司马子如道:“也好。那你快去快回。”   “多谢义兄。”   阿福回房去,菩提刚刚洗了脸出来:“你要去哪?”   阿福冲他笑:“世子,你跟义兄在客厅里稍坐半刻,可好?”   菩提愕然地点头:“好……”   阿福回到房中,对着镜子,梳理了一下头发,重新捯饬了妆容,搽了点薄粉和胭脂,画了眉毛,嘴唇涂了口脂。整个人看起来气色红润,娇艳动人了,她选了一身最好看的粉白衣裙,上面绣着杏花儿的,腰上挂着一只蓝色,绣如意纹的小荷包。收拾齐整出了门。   到了巷子外,雇了辆马车。   “去永宁坊。”   天气有些热。   阿福坐在马车中,有些紧张不安。   她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可以确信的是,贺兰逢春盯上她了。自己怀孕的事,贺兰逢春早晚会知道。如果到时候牵扯出云郁,或者孩子的父亲被人知道,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她不能让自己和孩子再卷入朝廷的纷争中。她而今已经不期待跟那个人再有任何将来,她只盼拥有平静的生活。   她到了杨氏的宅子外。   不知道人在不在,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找到门人,请求通传。   没想到运气挺好,片刻,那大门内就匆匆走出一个人来。一身雪白的宽袍大袖,白皙清俊的模样,正是杨逸。   他见了阿福,很意外:“你怎么来了?”   阿福讪讪笑,说:“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杨逸道:“进去说话吧。”   阿福跟着他,进了门。   她是第一次来这,杨家宅子,看着很空阔。杨逸带她去了花园,阿福低瞥见四下无人,草木葱茏,环境清幽,便住了脚,道:“杨大人,在这里就好了。”   杨逸有些奇怪:“你不去厅里坐吗?”   阿福摇头:“不去了。”   “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杨逸便停下脚,脸上牵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说。”   阿福望着他,目光深情道:“杨大人,我喜欢你很久了。”   杨逸愣了神:“你在说什么?”   阿福上前两步,伸手抱住他。杨逸一瞬间惶然,想后退,没退开,被她牢牢抱住了腰。杨逸低头去抓她的手,却被她抬起头,踮着脚,吻住了嘴唇。杨逸顿时从耳朵到脖子根都红了。他想推开她,手碰到她柔软温热的身体,却吓的缩了回来。挣扎好半天,感觉不对劲,才狠下心,一把推开她。   杨逸心惊肉跳,慌忙擦了擦嘴巴上的口水,震惊不已地盯着她:“韩福儿?”   阿福道:“原来你不是真心喜欢我的。”   杨逸讪讪道:“我家中已有妻儿。”   阿福道:“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便罢了,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我这便走了,你多多保重。”   杨逸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却见她已经转身离去。他想叫住,却又有点不敢,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背影。阿福出了杨府门,上了马车,手上多了一块玉佩。这是她刚刚从杨逸身上摸来的,看着是个昂贵之物。她将这物件小心翼翼藏在怀中,以备来日之需。   作者有话要说:  杨逸:我被栽赃了。。 第101章 热情   贺兰逢春正跟贺兰韬光、云天赐在厅中说话, 阿福在厅外,隐约听他们嘴里在说着皇上云云。要忘掉一个人太难,即便她已经很努力地让自己不去想起他, 跟他撇清,然而只要听到一点点让人谈论他的声音, 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心跳加快, 听觉变得格外敏锐。   菩提在外面叫了一声:“爹爹, 我把她带过来了。”   贺兰逢春,连着贺兰韬光、云天赐,很快都出来了。   阿福不想承认, 但她的确很怕见到这几个人。那一瞬间, 心里非常不适。她的确在云郁身边呆太久了,喜云郁之所喜,恶云郁之所恶。对贺兰逢春这一系的人, 本能的反感。   贺兰韬光、云天赐显然是没察觉。   二人本是议完事要走,看到门外站着个妙龄少女, 模样十分灵动, 便被吸引了注意,住了脚打量。云天赐好奇问菩提:“你带来的这女子是谁?”   菩提大声回答说:“她是韩烈的妹妹, 是爹爹让我带她来的。”   贺兰逢春莞尔一笑。   阿福上前施礼:“太原王。”   贺兰逢春抬了抬手:“我让菩提去接个人,去了这么半天才回来, 我还当是你不肯来呢。”   阿福道:“怎敢。只是家中有些事耽误。”   云天赐饶有兴致道:“韩烈的妹子?怎么原来没见过?”   贺兰韬光道:“我好像见过。她原来在陛下身边伺候,是个宫女, 怎么成韩烈的妹子了?”   阿福坦然回道:“我是怀朔人, 韩烈是我阿兄。当年家乡闹饥荒,吃不上饭,为了活命, 所以才进了宫做奴婢。这些年一直跟亲人失散,直到去岁太原王入洛,才在河阴机缘巧合见到阿兄。而今已经出了宫了。”   “我想起来了。”   云天赐道:“先前在河阴,陛下要杀韩烈,扑在他前面替他挡剑的那人,是不是你?”   贺兰韬光道:“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云天赐道:“难怪,我当时就好奇,原来你们真是亲人。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姑娘,关键时候,还有这般英勇。”   贺兰韬光道:“的确难得。”   云天赐道:“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听说她还未定亲,便笑:“看来韩烈这兄长做的很不称职,家里有这般似仙女标致的一个妹子,也不告诉我们,给张罗张罗婚事。女儿家的青春可耽误不得。回头见着了,一定说说他。”   你一句,我一句,说笑半天。贺兰逢春嫌他二人话多,敷衍几句,让管家打发送客,完了笑问道:“吃过饭了没有?”   阿福说:“吃过早饭了。”   贺兰逢春一笑:“这都晌午了,说的自然是午饭。”   张嘴就是吃饭,阿福有些不好意思,贺兰逢春却心情很好,让下人去准备午饭,同时笑容和蔼,一副理所当然,关切亲昵的口吻:“一会陪我用饭。我先带你去,看看住的地方。韩烈不在,以后你就住这,只当是自己家里。”   阿福道:“太原王,我能说真话吗?”   贺兰逢春望着她,莞尔一笑:“怎么?”   阿福道:“我知道太原王好意,只是阿兄走的时候赁了宅子,我住了这些日子,已经住习惯了。贵府人多嘈杂,我实在不爱寄人篱下。”   贺兰逢春呵呵笑:“我看你住的地方可不大好啊。我听说你家附近有些地痞流氓,成日骚扰。你一个女儿家,住那种地方,多危险。我这府上虽人多,但绝对清净,你大可不必担心。”   阿福道:“可是……”   贺兰逢春笑道:“你先别急着拒绝,先去看看。看满不满意,再做决定,如何?”   阿福道:“太原王这话说的,我再拒绝,便是不识抬举了。”   阿福看贺兰逢春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连她在家这段日子被小流氓骚扰都一清二楚,就知道这回是走不了了。这人分明是早就安排好的,说不定他是故意把韩烈支走。   只是他到底有何意图?阿福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贺兰逢春看她,比前日在府门前见的,更加婀娜多姿了一些。好像胖了,越显的那脸蛋粉嘟嘟的,颜色水灵灵的可爱。贺兰逢春有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之态,一路带她观赏府中的景色,参观居住的小院。其间他   像个慈爱的老父亲一般,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把衣食住行,都从头到脚地跟丫鬟叮嘱了一番。阿福感觉这人热情的有点太过,却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只是道谢。贺兰逢春让人备了点心和果酒、香茶,摆在花园里,又让两个厨子在园中支起炭火和烤架,烤全羊。   那园中景色甚好,有花有树有山有石,还有清泉和瀑布。外面烈日炎炎,这里却是一座清凉洞府,丝毫不觉炎热。贺兰逢春正要陪着美人享用美食,欣赏美景,无奈事不凑巧,宫中突然一道急诏,他只得抛下阿福进宫了。   贺兰逢春一去,就是接连几日未归。   阿福倒不在意他。   这人不在,她还少些畏惧,多些自在。住在这里也好,正好身子不大舒服,衣裳饮食都有人照顾,省的操心了。她每天早睡早起,醒来吃了早饭,到花园里转转,散散步,强健体魄!中午饭后,午睡一个时辰,起床看书。阿福最近每天都会花半天时间练习写字、读书。她现在已经进步很多了,已经会分句读,可以自己学习生书,遇到不懂的字,就自己看说文解字,自己钻研。字也练的越发的工整。   她要做个聪明的妈妈,这样以后就可以教她的娃娃读书认字。她可不想以后被自己的娃嫌笨,不认字,那可太丢脸了!   读书大概真的有让人平静的功效。   她将云郁的影子,渐渐从心里挥走了。只要精神一投入,她就会彻底忘了那些事。而今的生活,比小的时候衣食无着,还有在宫里做宫婢时要好多了。离开那个人,她的确少了很多忧虑,变得轻松快乐了很多。   若要说有烦心的事,那就是菩提了!   阿福发现,这个菩提,好像有点喜欢她。   自从那天菩提爬到她家墙头,被她一弹弓打下去之后,这个小子就有点疯疯癫癫的。那天装疯卖傻地亲了她一下,阿福当时没反应过来,事后想起,感觉有点怪怪的。阿福只当是遇到了个小流氓,被揩了油,吃了豆腐,看他是贺兰逢春的儿子,算了不敢计较,没想到这小子热情洋溢的惊人,冷不丁就往阿福的房间里钻。他是太原王的世子,在这府里横行无忌,也没人能拦他。于是阿福刚到太原王的第一天,第一个夜晚,睡的正香时,突然感觉到一双诡异的手在自己被子上摸索。阿福一睁眼,就看到床上居然多了一个人,头就在自己枕头边,眼睛眨巴眨巴看自己。   两个一先一后地尖叫、蹦跳起来。   “啊啊啊!”   “啊啊啊!”   大半夜的,鬼都吓出来了。   阿福差点以为这是谁的人头掉在自己枕头边了,定睛一看,敢情不是人头,还连着身子呢!   菩提!   阿福抱着被子跳起来:“你在叫什么?”   菩提一脸茫然,东张西望:“什么?什么?我不知道啊,你叫我才叫的啊。我以为你看到了什么了,有鬼吗?”   “我看到你了!”   阿福道:“你闯到我房间里来干嘛?大半夜,你怎么进来的?”   阿福头皮子发麻,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菩提笑嘻嘻说:“我爬窗子进来的呀。”   阿福:“???”   阿福一脸的震惊。   菩提躺在床上,面朝着她,高兴说:“我们部落里的习俗,男子若是喜欢某个姑娘,便趁着夜深人静,偷偷爬过院墙,到姑娘的房里去,同她一起睡觉。等生了娃娃,就可以成婚了。”   阿福:有这种习俗?我怎么没听过?   不过她生长的地方在朔州,汉化之风甚盛,远不是贺兰部落这种还保留着复姓的小胡蛮子能比的。   阿福头一次见到这么火辣奔放的小伙子。   “那要是生不了娃娃呢?”   菩提说:“那就换一个,生了娃娃再说。”   阿福心里连说呸呸呸,谁要跟你讨论这什么习俗了。   阿福:“你喜欢我?”   菩提点头。   阿福看这小伙子长得平头正脸的,别说,这绿眼珠儿,小卷毛儿还挺可爱,若换做是她之前,搞不定还真会考虑一下。以韩烈而今跟太原王的关系,说不定她跟这小子,还真有姻缘。虽说不上门当户对,但都是代北人,乡里乡亲,门第悬殊不大。贺兰逢春这种,在中原贵族眼里,属于暴发户,跟韩家一样,出身鄙陋。都没啥文化,性子更容易合得来,利益上也完全一致。只是而今吧……阿福心里地叹了口气。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肚子里有个小崽子呢,可不敢再去祸害人家大好青年。   这大概就是命!   阿福告诫菩提道:“你可是太原王的世子。你的婚事,肯定是太原王说了算,按照中原的礼仪,三媒六聘地娶进门,哪能由你胡来。那不是招人笑么,再说,我也没说喜欢你,愿意跟你睡觉,跟你生娃娃呀。”   菩提说:“我不信。”   阿福说:“不信啥?”   菩提说:“你肯定喜欢我的。我哪里不讨人喜欢了?我白天亲你的时候,你还脸红了呢。”   阿福说:“我哪有!你骗人!”   菩提说:“我没骗人,我都看见了!” 第102章 烦人   阿福一脸老实地说:“我跟你才第一次见, 怎么可能喜欢你。”   菩提一口咬定:“你还为我掉眼泪了呢。”   阿福反驳说:“我那是被吓哭的。”   菩提说:“你敢说,你看到我死的时候,你心里不难过, 不心疼,不愧疚?我这么相信你。你让我趴在墙头上不要走, 我就趴那不走, 你让我闭上眼睛, 我就闭上眼睛。我这么乖这么单纯,这么被你打死了,你敢说你不后悔?你又后悔又心疼, 所以我亲你你也没生气, 也没拿大耳刮子甩我、骂我流氓。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喜欢我。”   阿福说:“你胡扯。”   “反正你打了我,你就要对我负责。”   菩提一手拽着她胳膊,装疯卖傻往她肩膀上靠, 一手扶着额,呻.吟个没完:“你把我脑子打坏了, 以后我脑子不好使了, 变成个傻子,没有姑娘看得上我。我就只能找你了。”   一边说还要一边努着嘴往她脸上亲。   阿福不甘心被他讹上。   菩提像块牛皮糖往她身上粘, 阿福像撕牛皮糖似的将他往下撕。她撕的越用力,他粘的越紧。阿福龇牙咧嘴道:“你白天还好好的呢, 到了晚上就过来发骚!”   菩提力大如牛,两手抓着她的肩膀, 将她往枕头上一按。   他攥着阿福的手, 跟她双手合十,像钉钉子似的钉在身体两侧。那枕头是瓷的,床又硬, 阿福后背猛一下磕上去,差点没把骨头磕断,痛的哼出声。菩提却兴奋起来,身体往前一跨,骑到她肚子上,笑嘻嘻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发骚?我就是半夜睡不着,想你想的发骚呢!”   菩提说:“我已经骚的不行啦!不信你摸一摸!”   阿福当他只是个毛头小子,喜欢耍嘴皮子的,却忘了毛头小子最容易冲动。身体又好,精力充沛,又缺乏自制。他个子又高大,一身肌肉硬邦邦的,身上跟夹了根擀面杖似的,活像个野物。阿福被他压着,肚子被他顶的生疼,脑子里一嗡一嗡的。然而身体太瘦弱,菩提泰山压顶似的,饶是用尽全力,她也根本挣脱不开。阿福吓坏了,慌乱之下,她故意张开嘴巴,骗他伸舌头,趁机一咬。   菩提嗷嗷的惨叫,捂着嘴,顿时松开她。   “哇呜泥嗷窝……”阿福没听清他说啥,咕叽咕叽,呜哩哇啦,总之在生气,又哭又嚎。   阿福尝到嘴巴里的鲜血味。   腥甜的感觉充斥着口腔,让她有点恐惧颤栗。刚才她用了力。她肯定菩提伤的不轻,毕竟他连说话都说不清楚了。夜里没点灯,屋里黑,什么也看不着,她害怕极了,也不敢上前去看,只看到菩提退开了,便飞快地坐起来,蜷缩在床内。尽量将自己缩小,双手抱在身前,护着肚子,怕他会暴怒还手,要打她。   菩提又没打她,反而像个小孩子似的,在那哇哇大哭。只见他捂着嘴巴哭了一阵,吐了一泡血在手上,看到满手血,吓着了,又开始呜呜嗷嗷地哭,好像在说“舌头没了,要变哑巴”之类的。阿福心里乱糟糟的。她实在搞不懂这个男孩子,一开始看他觉得单纯可爱,像个小孩,着了他的骗。谁想到他会真的侵犯她,她一着急发了狠,把他弄伤了,他却又像个小孩子似的哭起来。仿佛他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两个人在玩游戏,而自己没有分寸,玩的太过。   阿福硬着骨头,没有去理他,任他哭。   菩提哭了一阵,大概是伤心,疼狠了,自己跳窗子逃跑了。逃跑的姿势很不好看,像个断了尾巴的秃屁股狼。   阿福一晚上没睡着觉,先是担心他会再回来,或是再来欺负自己。她没想到这个小子这么坏,竟然真能用强的,对只见过一面的姑娘家动手动脚。后半夜,她又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咬重了,万一真把他的舌头咬掉了,这人有个三长两短,贺兰逢春要是责难起来怎么办。心焦得很,失眠了一夜,天亮才勉强合了一会眼。   次日一早,阿福起床梳洗,也没心思吃饭,忐忑不安地来到菩提的住处。   跟丫鬟一问,果然听说:“世子生病了,在床上,还没起呢。”   阿福顶着两个黑眼圈,心里愁死了。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反应太过度。虽然两次都是菩提先招惹,她急了才反击,当时觉得这小子确实很过分。尤其是昨天晚上。可是菩提招惹归招惹,毕竟没有真的伤到她,而她是两次把人弄伤了,而且这次还伤的挺重。   她心虚得很,心里又烦乱,又迷惑。   想缩起脖子装乌龟,可毕竟人家是主,她是客,在人家府上住着,甭管这事怎么起的,主人生了病,她不来看望,怎么都说不过去。阿福怕他真有个三长两短,结了仇,或惹上麻烦。人在屋檐下,只能低头。她让婢女帮忙通报了一声,然后便在门外等着。   不一会,婢女便邀请她进屋探视。   菩提正在床上躺着,看到阿福进来,他赌气,泪眼汪汪地一转身,拿背对着她!阿福知道他是故意,又羞又赧,涨红了脸,往床边坐下。   阿福伸手碰了一下他肩膀:“你没事吧?”   菩提生气不理。   阿福也为难得很。   明明是这个人不对在先,怎么弄得好像是自己犯了错似的。   偏又不能不闻不问。   要她说“我错了”,“对不起”,那是万万说不出口的。阿福也是有骨气的人,明明自己没招谁没惹谁,惹上这麻烦,已经够委屈了。   “我看看嘛。”   她有些过意不去,去扳他脸,扳过来一看,吓坏了。这家伙,整个下半张脸都浮肿起来了,嘴唇都没了血色。菩提满眼委屈的样子,泪水在眼睛里面打转。阿福不安说:“你张嘴我瞧瞧?”哪张得开,舌头肿的跟猪舌头一样,说话都张不开嘴。   不是他不肯说话,是根本没法说话。   阿福一看这样,愧疚坏了。她虽然有些小机灵,小心思,但总的来说是个朴实善良的老实人,忙问:“你找医生看了没有,吃药了没有?”   菩提像个哑巴,只会点头和摇头。   阿福说:“你先躺下,我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阿福一上午没离开,在房中,一会去帮他看药,一会陪他吃药。菩提指着她手上的药碗,张嘴,啊啊了两声,示意要她喂。阿福说:“你是舌头受伤了,又不是手受伤了。自己端着喝。”这家伙就耍起无赖来,索性一扭头不吃了。行吧,阿福也不跟他伤患计较,便拿勺子边吹边喂他。   “我也不知道你是有心还是无意。”   阿福趁着他舌头坏了,不会说话,索性苦口婆心起来:“我弄伤你是我不对,可是谁让你先过分的。你是太原王的儿子,你做什么都对,我也不敢得罪你。我只想好好待着。你要是看不起我,我还是敬重你,见面给你鞠躬作揖。你要是看得起我,我也愿意跟你做朋友。我比你大两岁,你叫我姐姐都成的,我肯定拿你当弟弟待。就是求你,以后别缠着我了。我虽然无权无势,身份不及你,但我也不会任你欺负的。你要是欺负我,我一定会还手的。不是伤了你,就是伤了我自己,你别这样了好不好?”   菩提绿眼珠子转了转,寻思她说的话。   做朋友?菩提心说:不要脸,谁要跟你做朋友。我才不跟女的做朋友呢。叫姐姐嘛……这个听着不错,可以考虑一下。我每次见了姐姐,都要抱抱她,把头埋到她怀里去撒娇。叫姐姐的意思是……以后可以这样了?   阿福道:“你听见了没?”   菩提不服气地嗯哼了一声。   “嗯哼是什么意思?”   阿福说:“你要是答应了,你就点个头。你要是不答应,你就摇头,好不好?”   菩提嗯哼两声,不情不愿地点头。   这家伙还听的懂人话嘛。   阿福顿时心轻松了一截,脸上露出笑来。   菩提这回可算受了奇罪。因为舌头肿了,不但不能说话,连吃饭也吞不下去。喝药要用勺子喝,肚子饿了也只能吃粥,还要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亏他没把昨晚的事说出去,阿福也就装傻。每天去厨房帮忙,用鲜虾鲍鱼之类,煮些清淡营养的粥给他吃。   几天下来,关系不但没疏远,菩提反而越黏人了起来。舌头稍微好了一些,能说话了,就开始跟屁虫似的缠着阿福,张口姐姐,闭口姐姐,撒娇弄痴,无所不用其极。   阿福本意是想跟他好好相处,拿姐姐的身份压一压他,让他不敢太放肆,没想到他顺杆子就爬。而且动不动一副调情的口吻,弄的阿福面红耳赤。   阿福在花园里散步,他也要调皮闹一闹,拍一下她肩膀,吓她一下:“嘿!”或者是趁她不注意时,突然蒙着她的眼睛:“你猜猜我是谁?”阿福伸手去拿他手,他就改挠她的咯吱窝,故意逗人笑。   烦死人了,躲都躲不开,简直没招。 第103章 冷漠   于是几天之后, 贺兰逢春得空回府,就看到这么一幅情景。   韩福儿在园子里摘花。   花园里花多,开的十分热闹, 她穿着鹅黄衣裳,绿葱裙子, 一身纤薄素净, 站在一丛开的正茂盛的玫瑰花前, 摘玫瑰花。花美,人也美,贺兰逢春看的笑了出来, 感觉她这样子憨态可掬。正看的高兴, 突然见一不速之客来到她背后,趁她不注意,搂腰就抱!   他当是谁在煞风景呢, 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儿子菩提。   贺兰逢春大是皱眉。   这小子几天不见, 怎么成了这幅德行了?   阿福转身, 大概是生气,拿手打他, 推搡了他两下,训斥了几句。菩提便有些委屈, 低头嗯哦着。   看得出来两个小感情不错,因为红了一阵脸后, 又和好了。   菩提问:“你又在干什么?你摘花儿做什么?”   阿福说:“我想把它晒干, 装在香囊里,挂在身上,或是帐子里, 这样就有香气了。”   菩提说:“那我也要一个,你要送给我。”   阿福说:“回头给你一个。”   菩提估计是以为四周没人,嘻嘻笑,动手动脚。阿福躲着他走,来到芍药花前,她蹲在地上,用绢囊铺在石板上,把花朵摊开。   菩提又问:“你把它放在地上做什么?”   阿福说:“里头有小虫子,摊开晾晾,让虫子自己爬走。”   她摆弄花儿。   菩提在一旁,撑着下巴看。   他百无聊赖,故意拿手,去扯她裙子,拽她的腰上垂下来的丝绦,用手卷起来,缠啊绕。或是拿手拨弄她的香囊,环佩。阿福不理,他突然生了一计,拽着她手,卖力地将她往芍药花丛里拖。阿福挣扎不过,被他扑倒在花丛里。菩提像只矫健的豹,压在她身上,低头亲她的嘴儿。   两个推推搡搡的,一会又分开了,阿福拾起花儿走了,菩提蹦蹦跳跳跟了出去。   对于这个情形,贺兰逢春显然始料未及的。   菩提是个单纯的孩子,他并不像寻常的纨绔子弟那样,不务正业,喜欢飞鹰走狗,追芳逐艳。相反他很用功,聪明好学。贺兰逢春是契胡部落酋长出身,没受过汉人礼仪教养,早年在洛阳做官,颇遭时人讥笑,说他是“马邑小胡”,野蛮未化。贺兰逢春一直对这个称呼有点忌讳,加之受了“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之类的汉人门第思维的影响,很看重对儿子的教养。贺兰逢春给他请弘农杨氏中最博学的杨勉做他师傅,教他学汉文,又让部落里身手最好的勇士,教他学习骑射。平日里管教甚严,指望他能长成芝兰玉树,撑起门户。贺兰逢春不许他亲近女色,就怕他会学坏。   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洛阳贵族,视贺兰逢春如老鼠,认为他贺兰氏一窝都是老鼠,贺兰逢春偏不甘心,偏要生出龙凤来。菩提的表现,也一直让他很满意,为他赢来了不少夸赞。何时有过这般浪荡不正经的样子?   贺兰逢春虽然自己老浪荡不正经,但是绝不能允许菩提浪荡不正经的。   他当下冷了脸,叫来菩提的马术师傅。   菩提平日里没什么事做,都是跟他的马术师傅在一块的。贺兰逢春叫过马术师傅一问,得知菩提已经好些日子没去习武了。再叫来几个奴婢细打听,果然,这小子最近天天追着韩福儿在放肆玩耍。家人只是不敢说而已。   贺兰逢春让人将菩提叫到书房中。   如果只是个寻常的女孩儿,菩提喜欢,贺兰逢春笑一笑,给他也就罢了。毕竟他也十五岁了,也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然而这个韩福儿,是万万不可。   菩提没想到自己的举动刚好落在他老子眼里,臊的面红耳赤。贺兰逢春问他这些天为什么没去习武,他也不敢答。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非礼人家,被咬伤了舌头,不敢出门,或是说自己就想跟姑娘玩儿,不想做功课了吧?可惜他不擅长撒谎,尤其是在他老子跟前,只得坦诚交代了行踪。   贺兰逢春道:“你碰她了?”   菩提涨红了脸,老实道:“我们只是在一起玩。”   他不知道贺兰逢春问这话什么意思,只是看他老子一副问罪的态度,怕他责怪阿福,忙自己把错兜揽了:“她不理我,是我缠着她,非要跟她玩的。”   贺兰逢春纳了闷了:“人家不理你,那你还死皮赖脸缠着人家干什么?”   菩提嘿嘿一笑,有些腼腆害羞似的,说:“她很可爱。她长得模样很好看。她很活泼很调皮,有时候又甜甜的很温柔。我喜欢跟她玩。”   贺兰逢春听他夸的这样,很是好奇了一下:这小丫头又那么招人喜欢?   “你是喜欢跟她玩,还是喜欢她想娶她?”   菩提眼睛一亮:“爹爹,你要让我娶她吗?”   贺兰逢春冷眼瞥了他一眼,跟看傻子似的表情:“她不会嫁给你。你老实一点,别去招惹她,也不许再去纠缠。”   菩提愣了一下,失望道:“为什么啊?”   贺兰逢春告诉道:“她是陛下宠幸过的人。既不是处子完璧之身,身份又特殊。陛下虽未给她名分,但都知道那是碍于皇后,心里指不定怎么想。这种人你招惹她做什么?保不准是做贵妃娘娘的命,你想做陛下的眼中钉不成?听你老子的话没错。”   菩提露出一副震惊的表情:“你骗人!她怎么可能,她很老实很单纯的,我亲她一下她都会害羞。”   贺兰逢春听的属实来气,高声骂道:“老子骗你做什么?你是不是中了盅了?说的什么蠢话?”   贺兰逢春已经动了怒,但菩提还是不甘心:“是你说,她是韩烈的妹妹。还说可以联姻的。”   贺兰逢春都懵了,心想我这么机灵一个人儿,怎么生出个这么实心眼儿的儿子?跟吃了秤砣似的,登时冷着脸教训道:“嘴上说说,你还当真了?她是韩烈的妹妹,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冒出来?她从河阴之变前就在陛下身边,背地里是人是鬼都不知道。指不定韩烈都被她给忽悠了,背地里跟陛下一起琢磨着怎么扳倒你老子我呢。人家处处防着你,你倒傻乎乎的去跟她交心?我把她弄到王府来,就是为了辖制韩烈。就算要娶她,那也是为了利用。天涯何处无芳草,女人家,玩玩就罢了,谁让你不长脑子,去跟她交心的?”   “说到你的婚事。”   贺兰逢春明显不耐烦地转了话题道:“你爹现在是太原王,你是太原王世子。眼下贺兰氏一族虽官爵显赫,却只是一时的暴发户,好比昙花一现。怎比的那些中原门阀贵族,根深蒂固,世代流芳,朝朝为官?你我现在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哪天风云突变,兴许就跟那雨打的花儿一样,消失无踪了。我要为你择世家大族联姻,这样才能拔擢贺兰氏的门第,保证家族的长远。那种寒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做妾倒罢了,怎能为妻?只是韩烈而今步步高升,他的妹子必定不会给你做妾,你就别做梦了。”   一番严厉的斥责,将菩提春情荡漾,山花烂漫的心思,顿时浇的雨打风吹去。他懊恼地承认了错误。   他离开书房,心情失落地往阿福住的地方去。   她蹲在院子里,摆弄刚摘回来的玫瑰花瓣儿呢。菩提远远看着她,感觉她跟父亲口中说的很不一样。她看起来就是乖巧,很干净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像是不谙情.欲,未经触碰过的,像什么小动物。菩提想象不来她跟别的男人有过苟且之事。   她会做那种事吗?   菩提想象了一下,觉得不太真实。   爹爹说,她不是处子,不是完璧之身。菩提觉得很心痛,有些难以接受。好像一块无暇的白璧被沾染了污迹。   他心里揪得慌,感觉自己喜欢的那个单纯干净的小姑娘没有了。眼前的这个姑娘,虽然模样没有变,然而已经有些面目模糊,甚至云遮雾罩起来。她是陛下的女人,按爹爹的说法,她在陛下身边呆了很久,甚至跟他的阿姐皇后有过节,一度争风吃醋。皇后很讨厌她,她是在宫里待不下去才被迫出宫来的。她知道很多事,但她从来没有提起过一个字。   她都做过些什么,经历过些什么呢?她是坏女人吗?菩提觉得很迷惑。   她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他觉得好复杂。   她察觉到他在远处盯她。   她抬头看了菩提一眼,眼神有些戒备。她时常看到他,会露出这种眼神,他一直以为她是在生他的气。这会突然明白了,那眼神就是戒备,是警惕而生疏的。好像他是什么危险的敌人。   菩提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蹲在她旁边,假装跟她一起晾花瓣。   他假装不经意地跟她搭话:“我问你个事儿好不好?”   他有些小心翼翼的口气,生怕说错了话。她看起来十分坦诚,对旁人的非议毫无知觉,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有多难堪。但菩提已经有点替她尴尬了。   阿福觉得他今天有点怪异:“你要问什么?”   菩提小声说:“你是不是处子之身?”   阿福一直没看他,不愿意搭理似的。然而听到这句话,她猛然抬起了头,望着他。她面无表情,嘴唇抿的紧紧的。她不说话,然而目光中分明带着不悦,整个人冷漠的可怕。   菩提被她的眼神吓着了,半天也不敢说话。 第104章 纳闷   她的眼神像冰一样, 冷的透透的。目光尖锐的好似箭簇。他从来没见过她露出这种表情。他知道她是在警告他,收回这个问题。但他硬着头皮被她瞪了半天,愣是不收回。   两人就这么看着。   她先收回目光, 低下头,彻底无视他。   他有些舌头打结, 辩解道:“我就是好奇, 想了解你, 没有要说你不好的意思。就算你说不是的,我也不会说什么的。我不会大惊小怪的。”   阿福只不理他,耐心拨弄开花瓣里的小虫子。   他觉得有些难为情了, 通红着脸说:“这个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他虚张声势道:“我就不是处男。”   他其实在跟女孩子交往上, 过去一片空白。他是头一次对姑娘动心的,以前什么都不懂,只是喜欢舞刀弄剑。本来以为她跟自己一样的, 没想到她的过去那样复杂。他下意识地撒谎,红着脸, 大吹牛皮, 编造出了一堆桃花艳遇。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在替她辩解,还是在自我安慰。   阿福面无表情地蹲在那, 听他说了半天,愣是稳稳的, 没有一丝一毫回应。末了,将那花瓣儿扫进去绢袋里, 起身利落地回房里去了。   菩提彻底地失落了。   贺兰逢春眼看着这对漂亮标致的小儿女生分冷落下来。   菩提老老实实去习武, 再不厚着脸皮往她身边凑了,只有偶尔在府中碰见她时,会面红耳赤一下, 或是恋恋不舍地,远远看她一眼,然后默默走开。而贺兰逢春空下闲来,趁机在这女孩子面前大献殷勤,不间断地施展魅力。或是赠其金玉珠宝,鲜服丽饰,绞尽脑汁投其所好,或是约其观花走马,四处游玩。可惜,这女子并不接受他的馈赠,礼物首饰,一样不少地退回来。约她游玩,也总是一口拒绝,弄得贺兰逢春颇伤脑筋。   她的借口,只是身子不适。贺兰逢春也不知她哪里不适,也没听说有请什么医生,吃什么药。贺兰逢春厚起老脸,来到她的住所。他也没敢进门,只暗暗在窗外窥了几眼,只见她盘腿坐在床上,披着长发,素面未施粉黛,伸着爪子,低着头专心致志做女红。   那脸蛋圆洁又新鲜,肤色虽不十分白皙,但胜在匀净,眉眼清丽,脸颊肉嘟嘟的极招人爱。她是坐着的姿势,坐了一会,估计是累了,抬起手靠着枕头,挺肚子伸懒腰。不知道怎么,她这个姿势,显得小肚子有点微微鼓胀。对比着单薄的脊背和纤细的腰肢,格外突兀,看着跟怀孕三个月似的。贺兰逢春心里奇怪,说:这丫头肚子这么大,是中午饭吃撑了?姑娘家,也太不矜持了点,怎么吃成这样子。同时暗暗纳闷,这十几岁,正青春年纪的小姑娘,怎么成日不出门,不梳头不打扮,大白天还窝在床上。实在有点太懒了些!   正常人都是有点小肚子的,贺兰逢春不懂女人妊娠的事,只当自己看花眼了,一时竟没有联想太多。   贺兰逢春问婢女,她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什么也没问出。   贺兰逢春还担心她和菩提私下有什么往来,暗暗让人盯着他俩,结果这俩人当真什么都没有。韩福儿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基本不和任何人来往。   懒是真懒。   刚来府里那两天,似乎还梳妆打扮着。近段日子。粉也不涂,眉也不画了,连发髻都不梳。只用发带简单系着,或用根素簪子挽着发,看着纤弱单薄,倒是清新脱俗,俊洁飘逸得很。   难怪贺兰逢春送她的那些衣裳首饰她都不要。   每天不是在头昏了,就是在中暑了,腿疼了腰痛了,借口不见人,实际上,贺兰逢春听说她每天还在跟厨房要鸡蛋吃。一天要吃一个糖水荷包蛋,两天要炖一只老母鸡。还有这羹那汤,这菜蔬那瓜果。那要求还挺多的,鸡蛋要煮的流心,不能过嫩,又不能过老。老母鸡要清炖,少油少盐还不能放大料。鸡肉要炖得老,因为牙口好,爱啃骨头,煮烂了嫌没滋味儿。这哪像是生病的样子。   大概怕那厨子嫌她烦,她索性自己天天钻在厨房里,自己捣鼓吃吃喝喝。   贺兰逢春每日观察她,发现这丫头挺有趣的。见人就笑嘻嘻,说话前必加个请字,极有礼貌。找那厨子丫鬟帮她做事情,必定给上几个铜板酬谢,绝不欺人家,占人家便宜。但也绝不多给,不当冤大头。府里的侍女都是金贵的,怎看得上这点小钱,自是不要,笑微微谢绝。唯独那厨房里做事的几个杂役,很是高兴。有个灶下烧火的丫头,叫小青的,她跟这丫头亲近,每日给她拿点钱,让她去给自己买这买那。什么鸡蛋老母鸡,都是小青给她买回来弄着吃,把这烧火丫头欢喜的,整日风风火火,跑的笃笃的,这日差点一头撞在贺兰逢春怀里。   她手里拿着个纸包,一包雪白的粉末,撞破了,撒了一地。贺兰逢春被搞了一身的粉,还没生气,这小丫头就先哭起来了:“怎么办,我把给姑娘买的珍珠粉给弄洒了。”   贺兰逢春斥责了她几句:“走路怎么不长眼睛?”这丫头就只委屈地哭,边哭边急的跺脚。   贺兰逢春道:“你这是帮谁买的?”   这丫头道:“我是帮韩家姑娘买的。”   贺兰逢春道:“她买这个做什么用?”   这丫头哭道:“她前几天让我给她买茉莉粉,她要搽脸。外面卖的茉莉粉,都是掺了铅粉的,姑娘用了脸上要起红疹。跑了几家,没买到不掺铅粉的茉莉粉。姑娘便说让我买点珍珠粉,给我了十两银子,我刚买回来就撒了。这下赔不起了。”   贺兰逢春心奇,这么大一包珍珠粉,十两银子可买不到。上好的珍珠粉,光一钱,就得二两银子,贵比黄金的,都是宫里,或是贵族人家里才有,市面上一般没有得卖。市面上卖的所谓珍珠粉,通常都是用贝壳磨成的。贺兰逢春让她把纸包捡起来,细捻了捻那粉末,感觉有些粗糙,质地无光,也不是很细腻,怕不是买了假货。   这丫头撒了粉,丢了钱,吓的不轻。贺兰逢春看她可怜,拿了十两银子给她,道:“别去买了,买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钱拿去还她,就说没买到。以后走路看着路。”   这丫头破涕为笑,兴高采烈地走了。   贺兰逢春回房,突然想起府上有些南海进贡来的上好的珍珠。特意制成了珍珠粉,送了两盒给皇后,还剩一盒。便让人找出来,另将两盒干净的茉莉粉,一并给她送去。   贺兰逢春这回是亲自去的。   因为前几次送她礼物,她都不收,各种借口推辞。贺兰逢春认为是怪自己不了解美人的心思,没有送到美人的心坎上。这次她总不能再拒绝了吧?贺兰逢春下定决心,一定要她收下自己的心意,务必使她明白,他贺兰逢春的感情,是绝不能被拒绝的。   阿福果然没拒绝。   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拒绝了,贺兰逢春已经连续几日如此,而今又笑盈盈来到面前,意图分明又分明,让她已经无法再回避,只得接过了,道了谢。贺兰逢春趁机邀请她到庭院中散步赏月,并让人在花下置了酒,要韩福儿陪他饮酒。他也不避讳,索性直说,笑道:“你这些天,在刻意回避我。”   阿福见他虎视眈眈的样子,索性也不躲了,道:“太原王对我这个小女子,似乎过于关心了。”   阿福知道,包括菩提最近对她的态度转变,也是因为贺兰逢春。   “我也想知道太原王这么关心我,是因为家兄,还是因为陛下?韩烈的妹妹,陛下的侍女,到底是我的哪一个身份吸引了太原王呢?太原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贺兰逢春道:“区区一个韩烈的妹妹,或是区区一个侍女身上,我能得到什么?一个小丫头,又能知道多少事,我还真指望从你这嘴里掏出金子?为何不能是我看上你,真心想娶你?本将军近年来枕席孤独,颇缺一个意中人,替我暖床铺被。”   阿福道:“只是这?”   贺兰逢春一本正经:“你看我如何?将军我才三十少许年纪,虽有妻室,不过以我的身份,再娶一个,别人也说不得什么吧?你既是韩烈的妹妹,我绝不会怠慢了你,必定会给你个合适的名分。我只有菩提这一个儿子,还想绵延一下子嗣。”   阿福道:“太原王这样说,让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贺兰逢春道:“你不用着急。这件事,我会慢慢跟韩烈商议。我只是告诉你,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阿福道:“我若是说,不愿意呢?”   贺兰逢春道:“你给我个理由?”   阿福一时语塞。   贺兰逢春道:“你给我个说服我的理由,我就许你不同意。不许说你不喜欢,不高兴这样的词,你现在不喜欢,等成了亲同了房,你自然就喜欢了。只许说外在的理由。” 第105章 不破不立   阿福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这个看起来年轻英俊, 却让人心生恐惧的男人。   “太原王身上,杀戮气太重。”   贺兰逢春闻言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这么直接。   阿福知道这人蛮横不讲理, 索性也就不客气了:“而今天下,欲取太原王头颅者, 十之八.九。太原王是龙腾虎跃的命格, 一贯兵行险着, 剑走偏锋。虽能得天独厚,把握机运,却也时时刻刻将自己置入险境。太原王这样的人, 成则为王, 败则为寇。虽能大富大贵,却也容易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韩福儿经不起风浪,只想嫁个平平常常的人。”   贺兰逢春先是脸色严肃, 随即又慢慢缓和下来,饶有兴致笑道:“你说我杀戮气重, 这个我认。死在我手上的人命, 没有十万,也有八千。这其中还有不少是有名有姓, 了不起的大人物。碰到了我,算他倒霉。”   “你说我兵行险着剑走偏锋, 我也认。”   贺兰逢春其实挺意外,她一个不干事的小女子, 对自己会有这样的认识。   外人都说他贺兰逢春蠢, 在河阴杀了那么多人,得罪了全天下,给自己招了那么多敌人, 是愚蠢至极的行为,只有贺兰逢春自己知道:“我若不剑走偏锋,别说当太原王,恐怕现在连骨头都叫人啃食干净了。”   他后背寒凉,轻轻一哂道:“你知道河阴之变时,是什么情形?我只有两万人,可你知道我周围的敌人有多少人?禁卫军的人,葛荣、尉迟就德的人,萧宝夤的人,还有那些宗室诸王、世家大族的人马,加起来几十万上百万。跟他们比,我贺兰逢春算什么?太后早已经是众叛亲离,人神共弃,他们却一个个按兵不动,偏让我去勤王,无非就是害怕棒打出头鸟罢了。我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他们想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太后是蝉,我和陛下是那螳螂,他们要做那叶底的黄雀。我岂能让他们得逞?”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   他道:“要想成大事,必要舍得一身剐。朝廷那些人,一个个都居心叵测,等我看我身败名裂。他们谁也想不到我会那么做,将他们一个个全杀干净。此乃一箭双雕,一者,铲除这些后患,借此威慑天下。二者,北边诸镇,视朝廷如仇雠,视这些洛阳贵族如酒囊饭袋。在那些义军眼里,朝廷这些贵族,都是贪官硕鼠,巴不得他们全死了才好。我杀了他们,正好可以赢得北方的人心。不然你以为六镇和河北叛乱这么多年,一直摆不平,怎么河阴之变后,我就能轻易将它平定?”   阿福有些意外道:“太原王不常对人说这些话吧。”   这本应该是讳莫如深的东西,哪怕是对心腹下属,也不好直言,不便揣测的。   贺兰逢春瞄了她一眼:“你在陛下身边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恐怕知道的事也不少。同你说说也无妨。”   阿福摇头:“我只是个奴婢,连皇后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   贺兰逢春道:“你不会以为我会真的信你‘只是个奴婢’这种话吧?陛下待你,非同一般,连皇后都心生妒忌,多次在我面前抱怨,说陛下太过宠幸你。皇后的话总不会有假。”   阿福道:“皇后性子多疑善妒,太原王其实应该劝劝。陛下每日殚精竭虑,忙于朝务,几乎没有时间亲近后宫,更别说理会一个小小婢女。”   贺兰逢春再次吃了一惊。因为她接话很快,而且看起来毫无犹豫,语气十分坚定,并不像撒谎的样子。贺兰逢春几乎有点怀疑皇后真的是小题大做了,毕竟云郁不近女色是事实。   贺兰逢春再次将话题拉回。   “我倒想问你。”   贺兰逢春道:“刚才你说,天下要杀我的人,十个当中有九个。这九个人里面,包不包括陛下?”   阿福道:“天下最不想让太原王死的人,恐怕就是陛下了。”   贺兰逢春其实想从她这里试探一下皇帝对自己的态度。她回答的还是这么快,这么肯定。   贺兰逢春心里稍安了些,执了杯继续饮酒。   “我当时若不杀人,情势会更难控制。只是放跑了一个云颢,就引来了陈庆之,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你知道朝中当时有多少诸王?多少人在觊觎皇位?西晋八王之乱,正是因为皇室内乱,贾后趁机弄权,杀了愍怀太子,才引得诸王轮番登场,争夺权柄。结果是八王相继送命,中原板荡,神州陆沉,上百万生灵涂炭。最后是晋室覆灭,中原衣冠士族,纷纷南渡。自那以后两百年,中原杀戮不休,百姓再无安宁。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你当那只是诗中所写?西晋太康年间,何等盛世?自此两百余年再不复现。乱世君臣,其命也如猪狗。今日还颐指气使,明天就身首异处。贵族如此,惶论庶黎苍生。只因我魏国统一中原,才勉强有了这一百年的短暂安宁。高祖皇帝为了打击外戚,大肆分封诸王,情形跟西晋太康年间何其相似?朝中有兵有权的封王不下十个,乐平王非高祖后嗣,有何资格继位?朝中跟他一样出身的封王就有十多个,凭什么是他?你当其他诸王心里不会这么想?更别说还有个任城王。任城王是他兄长,他有何资格越过嫡兄,后来居上?”   阿福道:“那为何不干脆选任城王继位。”   贺兰逢春道:“任城王,更难服众了。乐平王登基前的名气,可比任城王大的多。支持他的人也比任城王多的多。我若选任城王登基,恐怕更有诸王想一较高下。”   这简直是个死局。   “不破不立。”   贺兰逢春冷冷道:“九连环如何解?有的东西,既然注定解不开,索性一刀劈了它,痛快干净。若不如此破局,以我和陛下当时的力量,焉能活到今日?恐怕现在连骨头上的肉都烂没了。陛下虽对我不满,可他知道,除了这,没别的法子。”   阿福道:“太原王的意思,陛下也知情?”   贺兰逢春道:“若没有陛下的点头,我怎敢做这样的事?这件事,是我前夜就跟陛下拟定好的,要杀的人,名单是陛下亲自过目。”   贺兰逢春的话,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   河阴之变死的不少人,实际是云郁的支持者。包括任城王、始平王之死,绝不可能是云郁授意。还有后来贺兰逢春企图废帝自立的举动,云郁也绝不可能事先知情。看他当时的反应,显然也是始料未及的。   阿福不知道事实究竟是怎样。或许,像贺兰逢春说的那样,整个事件他就是主谋,他的一切表现,都是装出来的。他本就擅长演戏。实际上他就是一个嗜血残忍、虚伪狡诈、冷酷无情的人,能眼睛都不眨的决定一场屠杀。又或者,他的确和贺兰逢春一起,私下拟定了这个杀人计划。的确有那么一个名单,他想要清洗掉一些人,但贺兰逢春擅自改变了实施的方法和地点,并单方面扩大了这场杀戮,甚至因此生出了篡位之心。再或者这一切,都是贺兰逢春的谎言,他是清清白白,毫不知情,单纯可怜又无辜。   不论是怎样,阿福都觉得十分难过。   她不想他陷入这样艰难的泥潭里面。   贺兰逢春是兵行险着,剑走偏锋,云郁又何尝不是?他们本质是一类人,都是亡命之徒。喜欢赌博,拿人头押宝,这样的人注定了一生行走在刀刃上,没有平静的日子过。阿福其实不想他这样,她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娶妻生子,和和美美,过点富足安稳的日子。哪怕他娶的人不是自己。   至少,她不用再牵挂忧虑,不用怕他会受伤流血,怕他会一个人孤独。   而今这算什么呢?谁也没有落得好,谁也没有得到快乐。哪怕两个人中间能有一人落得好,她也能释怀些。   可是不这么做,他又能怎么做呢?贺兰逢春说的也对,其实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当时登基的人不是他,或许他就成了河阴那两千多个倒霉的冤魂之一。谁也不知道另一条路走下去,会是什么结果。   也许更糟糕。   贺兰逢春考虑的的确没错,只是能做出这样选择的人,到底让人心生恐惧。   这不是正常人、寻常人能做的事。   贺兰逢春显然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他的:“世人向来虚伪。那些贵族争权夺利,让百姓为他们去打仗,死了几十万人,也没人说一句残暴,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怎么我才杀了两千人,就成了人人唾骂的屠夫、刽子手?无非就是死的百姓命贱,而这些朝廷贵族,都是大人物,家族有权有势,命比较金贵罢了。我贺兰逢春可不在意这些,什么贵贱,该死的都一样。”   贺兰逢春这人确实非同常人。阿福一面觉得这人残忍,一面又觉得他说的有些话,好像是道理。   这边二人月下花前,对酒赏月的闲谈着,那边菩提正好过来找他父亲说话,看到这一幕。这少年露出一脸古怪的表情,仿佛难以置信。 第106章 追封   这个深夜里, 杨逸刚刚好也进了宫。   云郁的寝宫外,正聚集了一群义愤填膺的大臣,齐声吵着嚷着要面圣, 云郁却躲在宫中,紧闭宫门, 死活也不出。杨逸排挤开群臣, 要进殿去觐见, 被大臣拉住了:“杨逸,你是陛下的心腹,你得向陛下进谏。任城王不能追封, 更不能入奉太庙。”   杨逸被牵着袖子, 挣脱不开,只得被迫留了步。拽他的人,是以临淮王为首的一些贵族、宗室大臣。杨逸站在阶前, 努力端正了身姿:“几位大人,这又是何必?任城王是陛下的生父, 王妃是陛下的生母。陛下是孝顺之子, 想给自己过世的父母追封,将其灵位移入太庙供奉, 这也是人之常情。诸位大臣何必咄咄反对?”   “杨大人,你这话错了。如果任城王的灵位移入太庙, 那高祖的灵位往哪里摆?”   说话的是钦天监监正魏匡,这人不知怎么的, 异常激动。   魏匡咄咄逼人道:“任城王本是封王, 并非皇帝,陛下作为任城王之子,本无资格继承皇位。只因高祖这一脉人丁单薄, 子孙绝嗣,才以任城王之子继位。陛下既承高祖的嗣,便是高祖的儿子,以高祖为父,高皇后为母。怎能再认他认为父,认他人为母?虽然任城王和王妃是陛下的亲生父母,然宗室以礼法为先,血缘次之。若追封任城王,将置高祖于何地?”   杨逸道:“任城王也是高祖的亲兄弟,追封任城王,哪里就碍了礼法?”   魏匡道:“追封任城王,不碍礼法。然而我云魏一朝乃高祖所立,高祖不能无嗣。将任城王的灵位请进宗庙,等于是让高祖绝嗣。陛下贵为天子,天子只能有一个父亲。”   杨逸道:“天子认谁为父,这恐怕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任由外面吵吵嚷嚷,云郁在殿中岿然不动。杨逸进殿时,他正坐在案前,膝上抱着个七八岁的小儿,一脸专注地捧着书,在教这孩子读诗。读的是诗经里的篇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童声稚气,画面温馨又和睦。杨逸上前拜见他,云郁面色平静道:“这些人的意思你都听见了?你怎么想。”   杨逸道:“魏匡说的,也未尝不是道理。”   云郁道:“你也觉得不该给任城王追封?”   杨逸在大臣面前,要坚决维护陛下。然而到了云郁跟前,却必须要跟他说实话:“不是臣不赞成陛下,是朝廷七成以上的官员,都极力反对。陛下不能不顾及他们的态度。”   案前堆了一摞子的奏章,没有被翻开。   云郁叹了口气,道:“他们说,高祖不能绝嗣,父母亲又何尝不是只有朕这一个儿子?朕的几位兄弟,都早早过了世?任城王诸子,也只剩下朕这一个。朕知道,任城王怎能跟高祖相比。只是,朕现在已经登基。朕是皇帝,不至于给自己亲生父母讨个名分都不行吧?他们已经故去了,只是个追封而已,何必同死人计较。”   杨逸道:“帝王家无小事。名分的事,更是天大的事。陛下追封任城王为皇帝,不再承高祖的嗣,等于是在贬抑高祖,拔擢任城王这一支。任城王一脉成为宗室近属,原来跟高祖血缘近亲的那些宗室则地位不保,成为疏属。其中姻亲、党羽、利益相关者不计其数。宗室中最大的争斗,无非就是亲疏之争。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朝中有人不满,自然会激烈反对。反对的借口,自然就是宗室礼法。”   云郁搁了书,侧头看杨逸,冷冰冰道:“朕当初退让过?退让的结果却是什么?纵容出云颢这个祸害。他们觉得朕不是高祖后嗣,所以只要是高祖的子侄辈,谁都可以来当这个皇帝。云颢可以,云坦可以,云恭也可以。怎么现在倒说起什么,朕是高祖后嗣的话了?这个名分既然在他们嘴里可有可无,索性不要也罢。不是说天子不能有两个父亲吗?从今往后,朕上承祖父献文皇帝、生父文穆皇帝之嗣。朕只有一个父亲,就是文穆皇帝。高祖皇帝是朕的叔父。”   云郁做这个决定,并非意气用事。   云颢这场乱子让他意识到,他皇位的合法性,已经岌岌可危。高祖之侄这个身份,无法保证他继位的唯一性。他必须要重新给自己树立一个合法的名分,以显示自己皇位来源的正当。这个名分,就是他的生父。   杨逸自然明白他的心思。这是政治需要,也是新君排除异己、集威揽权的手段,接下来,他势必要有所动作,大展拳脚了。杨逸从他口气中读出了果决笃定的意味。他知道云郁这个人性子强势,极有主见,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顿时不敢再劝。   杨逸本打算跟他提一下韩福儿的事,犹豫了一下,又没说。而今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默默告辞退下了。   殿外进谏的大臣并未离去,一夜闹哄哄的。小孩儿念了几句诗,听到外面吵闹,不安地抬头叫了一声:“三叔……”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小脸上,有些天真依赖之色,目光充满了敬畏。   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叫错了,又改口叫了一声陛下。   “陛下,他们在吵什么?”   云郁抚摸着他脑袋,安慰道:“大人的事,你不用管。”   这小男孩说:“他们说的,是我祖父吗?”   云郁道:“你知道你的祖父是谁?”   小男孩道:“我知道。他们说的任城王就是我祖父。我祖父,就是陛下的父亲,他们为什么要阻止陛下认父亲?”   这小孩儿名叫云文,是云郁早年过世的大哥的儿子。云郁除了云祁云岫之外,其实上头还有个庶兄,和他是同父异母所出,只是死的早,留下两个儿子。大的十五六了,去年刚完婚,娶的是贺兰逢春的次女,小的才八岁,一直是他母亲在带。这孩子不久前刚刚丧了母,云郁看他可怜,没人照料,便将他接到宫里来。   可能人经历的事多了,越觉得亲人可贵,尤其是,血管里流血同样的血液。云郁记忆中,一直跟这个大哥不亲,总共也没见过两三次。他一岁的时候,父亲过世,遭逢巨变,家道中落,大哥那会便已经娶妻,自立门户。与王府俨然是两家人,几乎不怎么来往。云郁小时候几乎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兄长,逢年过年,也没有团聚过。他是成年懂事以后,在朝中做官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庶兄。   关系很一般。   见了面,也常常没有什么话。毕竟是庶出,只是个小妾生的,娶的妻子,也是寒门小户。又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全靠着任城王之子的名头,在朝中做着个小官,无人在意。甚至比不上云郁身边的普通朋友。   大概是在云祁和云岫死后,他感觉有些孤独了。他第一次见到云文这孩子,就感觉异常亲切。他知道大哥这些年一直过得不好,仕途不顺,没钱,生活简陋寒酸。云文这孩子挺可怜的。   “陛下……”   云文望着他的脸说:“我能不能还叫你三叔?”   云郁不苟言笑:“私下没人,你想叫便叫吧。”   云文坐在他膝盖上,两个小手攥着,说:“三叔,我好害怕呀。我娘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我以前每天都跟娘一起睡。她生病的时候,我也跟他一起睡。那天晚上,她还一直抱着我呢。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我好想她。”   云郁陪他说了一会话。   这孩子刚死了娘,有些害怕,宫里头又陌生。云郁搂着他,给他讲故事,讲他祖父、曾祖父的往事。就像自己小时候夜里睡不着觉,被母亲抱着讲故事一样。父祖们大多英年早逝,然而身上的故事却轰轰烈烈,有着精彩传奇的人生,和永远说不完的故事。   云文听的入了神。   云文道:“三叔,我今晚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云郁点头,“想在这睡就在这睡吧。”出声唤来宫女,吩咐准备热水,给这孩子洗澡。   云文靠在他的怀中,感觉他的怀抱坚实又温暖。   云文很依赖三叔。   对他来说,三叔是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他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过世了,三位叔伯,二叔四叔也都已经死了,只剩这个三叔。虽然他有一个哥哥,但哥哥年纪还小,无法成为他的依靠。只有三叔最可靠。   皇后那里气的鼻子冒烟。   她本以为韩福儿不在了,云郁会亲近她,没想到云郁只是表面上友好,实际上同她更疏远了。自回宫后夫妻几乎就没有同过房,现在更离谱了,把这小孩弄进宫里来,天天跟这小孩儿住在一起,也不跟自己的皇后睡觉。落英看得出他想要儿子,可是想要儿子又不肯生,天天把旁人生的小兔崽子弄在身边,当的跟亲爹一样。   落英简直怀疑这云文是他跟自己亲嫂子搞出来的私生子。 第107章 浑水(修文)   大臣们激烈反对, 连日到宫门前要求觐见面圣,几位公主见状,也不高兴了, 进宫找云郁哭哭啼啼:“不过是给父母亲讨个虚名,他们便这般阻挠。陛下是皇帝, 追封父母, 天经地义, 何虚理会那些腐儒之言。”   云郁实不想让姊妹掺和这事,然而公主怕他受大臣胁迫动摇,偏是不走, 在太华殿里哭:“弟弟你忘了当年父亲是怎么死的?他们一口一个高祖不能无嗣, 谁把陛下,把咱们一家子当人了?我父亲堂堂摄政王,忠心耿耿, 不曾犯下任何过错,却被宣武皇帝和高肇合谋用毒酒杀死。他们明知道父亲身上挑不出任何毛病, 连栽赃都找不到罪证, 只好用这种卑劣的法子。他们杀了人不敢承认,反诬陷父亲, 说他是醉酒而死。咱们兄弟姊妹自幼丧父,这些年受了多少的委屈?害死父亲的人, 不就是他们口中高祖的儿子?太后和云栩这些年,明知父亲有冤, 也不肯替父亲平反。他们他们都是高祖的继承人, 眼里只有高祖的颜面。而今风水轮流转了。高祖有德,可他的子孙作孽太多,母子兄弟自相残杀, 以至绝了后嗣,不得已,皇位落到了咱们家中。陛下却还要认高祖为父,让自己的亲生父亲有冤不得申。天理何在?”   两个公主你一句我一句,几乎哭成了个泪人儿:“咱们爹娘可怜。爹爹英年早逝,母亲青春守寡,吃了一辈子苦。辛苦分娩,生了一群儿女,却不如不生。看看一个个都是什么下场。父亲被人杀也就罢了,两个儿子死于非命,长到二十岁,被人乱刀砍死,身首异处,死无全尸。唯一这个活下来的,当了皇帝,却是个傀儡一般,被人牵着鼻子走。连给自己爹娘申冤、讨个名分都办不到,还要认他人为父,给仇人做嫁衣裳。早知道这样,当初该一个都不生,也不用受那十月怀胎之苦。”   云郁听的黯然神伤,心一阵阵揪痛。   公主话里话外指责他,云郁却没有资格辩驳。公主先前的丈夫,死在河阴,被贺兰逢春所杀。两个兄弟也是死在河阴,被他连累。贺兰逢春在一天,他就永远无法在阿姐面前抬起头。   他强忍着酸楚,搀扶起公主,劝了又劝,才将其劝出宫。   莒犁也进宫来求见,云郁见了她时,面露苦笑道:“阿姐也是来数落我的吗?”   莒犁知道另外两个妹妹已经进了宫,哭闹过一轮了。看到他眼睛里泛着红,强颜欢笑的样子,她的心又软了些。一肚子想说的话,又忍了回去。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不劝你,也不数落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那样对你是好的,别的我什么都不说。”   云郁上前,低头执着她手,唏嘘道:“而今唯有从阿姐口里,能听到几句好话。”   莒犁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了。爹娘要是泉下有知,必定也希望你平平安安。即便是追封名分,他们也不可能活过来了,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什么报仇之类的话,我也早就想通了。活人比死人重要。不要为了死人,把活人搭进去。”   云郁动容道:“阿姐说的对,只是有些事,不能不报。”   莒犁的陪伴,给云郁阴郁已久的心带来了些许安慰。   姐弟俩趁着斜阳,往御园中去散心,聊些琐事。   莒犁回了京,一直身子不适。云郁让人往公主府送了人参燕窝,各种补品,并让御医每日去给她看诊。莒犁没有告诉他自己几个月前流产的事,然而云郁还是知道了。   “阿姐遇事,多照顾自己,无需考虑我。我自己的事,自有安排。阿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二人漫步花前,云郁意有所指地劝她:“驸马是个可靠的人。阿姐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让你嫁给他?而今朝廷,是一盘散棋,指不定哪天就翻了盘。贺兰逢春也好,朕也好,都不见得能有好下场。萧赞不一样,他是真正的局外人。即便翻了盘,也同他无关。萧衍对他有情,一直拿他当亲生儿子待,他有退路。真要是遇上什么急难,他可以保护阿姐。”   莒犁道:“你觉得驸马真能保护吗?我是公主,我弟弟是皇帝,所以他敬我,爱我,处处以我为先。如果有一天我没有弟弟了,或者我不再是公主,谁知道这感情还靠不靠得住呢?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这话说的,都有些伤感了。   莒犁转口道:“对了,我倒想问你,韩福儿为何不在宫中了。是她自己走了,还是你让她走的?我离开洛阳的时候她还在,我回来这人就离宫了。”   云郁道:“是我让她离开的。”   莒犁道:“为何?”   云郁怅然叹息道:“离开我。对我、对她,都是好事。她清净,我也清净。”   莒犁道:“可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她现在住在太原王府上。她现在是韩烈的妹妹,我听说贺兰逢春想娶她。太原王看上了她,这门婚事,她怕是拒绝不得的。你真能看她嫁给太原王?且不说你跟太原王的关系,面上是琴瑟和谐,实际水火不相容。指不定哪天就会你死我活。你心里明白,太原王跟咱们是仇敌,你真这么大度,愿意让她嫁给你的仇人?再说了,她要是嫁给太原王,韩烈以后岂不是更对太原王死心塌地?这对你绝无好处,你可想清楚了。”   云郁沉默不语。   韩福儿会跟贺兰逢春搅到一块去,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装不晓得。   九连环尚能解,唯独情爱之事不能解。   “我不能理解你。”   莒犁道:“你既喜欢她,为什么就不能干脆娶了她?正好趁机拉拢韩烈,一举两得。她也会高兴的。”   云郁道:“在朕身边死去的人太多了。朕已经连累太多人,朕不想让她趟进这潭浑水。”   莒犁道:“宫里是潭浑水,可太原王这潭水就清了吗?”   云郁不知道她明明走了,又为何要回到洛阳。   韩福儿的存在,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搁在他心上。她为什么非要回来呢?这不是她该呆的地方。他不愿意见她。他亲笔写了一封信,劝说她离开。信经太原王府的秘人之手,暗递到阿福手中。阿福打开看毕,只觉得有些难过。而今早已不是自己不想离开,而是现在的状况,想走也走不得了。要是可以离开,她早就走的远远的,永不出现在他面前。何需要他浪费纸墨,亲自写信来告诉?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几日之后郊猎上,这件事,被摆上了明面。中场休息时,贺兰逢春借着首猎得胜的理由,当众向皇帝请求赐婚。郊外风大,云郁脸上的肌肉抽搐,他怀疑自己没听清:“太原王要什么?”   “只是一个小小的赏赐。”   贺兰逢春喜滋滋地说:“就是那个名叫韩福儿的宫女,曾经在陛下身边服侍过。臣对她,甚是动心,想娶她做臣的侧房夫人。只要陛下点头同意了,臣便去向韩氏提亲。”   一时众臣耳目在侧,云郁的表情有些懵了。   跟他同样反应的,是贺兰逢春身边的那绿眼小子菩提。   这孩子听他爹嘴里说出这句话时,眼睛瞪的老大,脸黑的不能再黑了,嘴巴撇下去,跟受了老大的冤屈似的。云郁不明白这个小子为什么那么不高兴,然而他此时的心情跟菩提的脸色一样,仿佛在照镜子。   他笑的十分尴尬。   的确是个小小的要求。   一个小宫女而已,太原王亲自开口讨要,皇帝怎么能不给?他脑子里,一时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贺兰逢春当众提,显然也是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脑子一时空白,无法拒绝,然而心里下意识的厌恶,无法答应这样的要求。他光是听贺兰逢春嘴里说出这话,就感到浑身恶心了。他不想跟贺兰逢春起冲突,又绝不想答应他这要求。愣了片刻,他那圆滑的、惯于玩弄政治的脑瓜子里,下意识地生出一条祸水东引之计:“这个韩福儿,是皇后身边伺候的,恐怕得皇后点头才行。回头朕去问问皇后吧。”   他撒了个谎,把贺兰逢春敷衍过去了。回头至宫中,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在皇后面前,把这个事情一说。   其实提起来有些尴尬,毕竟皇后为了韩福儿,跟他吵过不少架。然而他自能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朕心里倒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太原王想要个宫女,朕赏给他便罢了。只是太原王毕竟是朕的岳父,朕想着,还是要问问皇后。”   落英是个直肠子,被云郁这番表演唬到,也忘了揣测他的意图。只记得当初的仇恨,一听这事,就气的火冒三丈,骂道:“她做梦!爹爹吃错什么药了!这种话,亏得他好意思说出口!几十岁的人了,也不害臊!”   云郁道:“太原王还年轻,有这心思也不奇怪。要不,皇后就答应了吧。”   “年轻什么!”   落英气愤道:“他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那个贱丫头。我非要亲口问问他!”   当即,皇后召太原王进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贺兰逢春都惊住了,他只担心云郁会反对,没想到云郁没吭声,皇后倒兴师问罪起来,骂的他半天接不上来话,只把脸阴阴地沉下来。他不高兴了,当着皇后的面也不好反驳,只等她数落完:“皇后说完了?完了,那臣便告退了。”   皇后跺脚道:“父亲!”   贺兰逢春脾气也大。皇后虽然是皇后,他也懒得容忍。他皇帝的老丈人,太原王,大将军,连这点儿事都做不成,还看女儿的态度?   二话不说就走人了。(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108章 勾引   贺兰逢春在宫里受了气, 正窝了一肚子火没处撒。回到府中,又遇上菩提。   菩提这小子,像个怒气冲冲的小牛犊子似的, 呼哧呼哧来到房中,张口就质问他:“爹爹, 你白天在皇上面前说的话, 是不是真的?”   贺兰逢春活像一头被惹怒了的狮子:“是真的, 怎么样?”   菩提说:“皇上怎么说?皇后同意了?”   贺兰逢春皱着眉说:“皇上没说话,皇后不同意。”   菩提松了一口气:“爹爹,你放弃吧。”   这他妈叫什么话?   贺兰逢春知道他为何而来, 没好气道:“没你小子的事, 你少在这掺和。”   菩提发现他这爹人品属实有些恶劣了,一脸认真地说道:“爹爹,是你说的, 韩福儿是陛下的人,让我不许跟她亲近。可你自己却不守信, 天天去人家姑娘面前献殷勤, 还让陛下给你赐婚。”   贺兰逢春恨不得踢这小兔崽子一脚:“我是你老子,我跟你守什么信?我答应你什么了?老子什么都没答应你。让你蹬鼻子上脸。”   菩提道:“爹爹不高兴, 儿子也必须要说。爹爹你跟她,一点也不般配。”   贺兰逢春发现这小崽子着实欠骂了:“老子跟她不般配, 你跟她就般配,你是不是想说这话?”   菩提倔强道:“至少我跟她年纪相当, 心有灵犀。爹爹你这样, 人家会说你老牛吃嫩草。传出去了,多不好听,有损爹爹您的威名。爹爹您是有身份的人, 家中已有妻室。”   贺兰逢春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了。   谁能想到跟自家儿子闹这种笑话。两爷们争一个女人?传出去,不得把他贺兰氏的脸都丢尽了!   然而为何会丢脸,纯属是因为菩提这个臭小子,他没大没小,目无尊长,明知道自己老爹的心思,不想办法帮忙,反而一个劲地拆台,还要当面戳穿,丝毫不给老人家留面子!养这么个儿子,缺了八辈子德!   贺兰逢春指着门口:“你给我滚出去!”   菩提转身走,临到门口,又折转身,说:“爹爹,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情勉强不来的。爹爹您还是三思而行,要是被母亲大人知道,肯定要大发雷霆。”   阿福提起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下四句诗。   “开天辟地做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若得此签心欢喜,月下老人红线牵。”   这是她去年跟云郁在寺中求签时求来的。她当时还不识字,却记住了这四句诗。因为是从他口中念出来的,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他第一次跟自己说话。他的面孔,他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她都在心里反复回味。   那会欢天喜地,此时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便是自己的良缘吗?   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是去是留?   阿福蹲在地上,撒了把石子,给自己占了一卦。结果让她愁眉紧锁了起来。   正盯着那卦象指指戳戳研究,她听到背后有人清了清嗓子。扭过头一看,却是杨逸,一身素洁的样子,立在树荫下,冲她微微笑着。   阿福心头亮了一下。   不得不说,她对杨逸,比对贺兰逢春或是菩提感觉都好。不对,应该说她对贺兰逢春和那个菩提,都挺讨厌,但她对杨逸是有好感的。她跟杨逸认识的久,杨逸帮过她的忙,而且他是云郁身边的人,跟贺兰逢春不一样。阿福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上一次那个吻……还有她偷了他的玉佩……她的心提起来。   其实,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阿福都快忘了这事。她心想,杨逸事后没有搭理她,甚至没有问起她为何那么做,想来是厌恶她了。毕竟换做是她,也会觉得对方是个疯子。   她有点不解他这会出现却是什么缘故,杨逸却有些讪讪地笑,好像有点不敢直视她眼睛似的:“你在做什么?”   阿福看他说笑的口吻,好像不是在生气。她现在对杨逸,充满了讨好之意,云郁、贺兰逢春像两朵乌云盖顶,弄得她心里烦闷不堪,唯独见到杨逸,能让她心情稍稍好一些。她望着他的脸笑:“没干什么。”   她眼神直勾勾的,杨逸被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杨逸背着手,下意识地低了低头,假装用脚去蹭鞋底子上的泥。实际上他的鞋底干干净净,并没有泥。他过意不去似的,道:“前些日子,一直没空。朝中的事多,最近闲下来了,听说你在这,所以来看看你。”   阿福心里一动,脑子里转的飞快:他这话什么意思?他是在为上次没有搭理我的事解释吗?   杨逸笑微微道:“你最近怎么样?”   阿福发现,他每次同自己说的话都一样。“没事来看看你”,或是“最近怎么样”。她以前没觉得这话里有什么,只是寻常的问候,此时此刻,她却莫名察觉到一点玄机来。   阿福起身,向他走去。杨逸见她低着头,难为情地哦了一声。   杨逸说:“怎么了?是有不开心的事?”   她欲擒故纵,装作一副赧然受了伤的样子,摇摇头,眼角委屈地垂下来,声音低哑道:“没有什么。”   杨逸果然紧张起来:“到底怎么了?”   阿福抬起头,像是隐忍着某种情绪,不答反问道:“你怎么会来太原王府上?”   杨逸道:“过来拜会的,顺便看看你。其实我也纳闷,你怎么到太原王府上了。不过心想着,太原王总不至于亏待你的。应当不会有事。”   他言语充满温和善意。阿福有些病急乱投医了,心想,其实杨逸也不错。她现在急于摆脱贺兰逢春的纠缠,同时要给自己腹中的孩儿找一个名分上合理的父亲,以保证自己和孩子的安全。杨逸出身好,而且他是自己除了云郁外,唯一私下有过交往的异性男子,只有他适合利用。   她脑子里灵光忽现,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一脸单纯望着他眼睛:“杨大人,咱们能不能走一走,说说话儿。”   杨逸笑了笑:“好。”   她猜想,杨逸应该是对她有好感的。   从他的表情中看的出来,他并不讨厌她。而且,杨逸没有找她索还玉佩。他应该知道,玉佩是她偷的,但好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她下意识地勾引他。她要感谢云郁带给她的成长,她不再是个莽莽撞撞,不谙□□的小女孩了。她大约知道怎么挑逗男人,让对方动情。尽管这样做,对她来说有些羞耻。她故意挑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穿过几个门,又过了几道墙,便进了郁郁葱葱的园林,周围一个人也没了。   只听到鸟叫。   每走一步,她都感觉自己心跳在加快,快到她有点心慌,整个心腔子里咚咚咚的。她拿出手绢擦汗,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安。这气氛很怪异,因为她一直憋着不说话,而且地方太偏僻了,孤男寡女。杨逸有些尴尬,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   “你要去哪?”   他笑笑,表情显得很自然。不愧是有风度,有教养的世家子弟。   阿福狠下心,一把抓住他手。   杨逸怔了怔,瑟缩了一下,本能地想松开。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   她抓紧了,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恋恋的目光看他:“你肯不肯跟我来?”   杨逸愕然,犹豫地止了步。她牵着他的手,邀请他:“你跟我来,好不好?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   她脸蛋红润,少女的肌肤像水蜜桃一般,汁水饱满,充满弹性。尤其是出了汗,天气热,越显得颜色白里透红。嘴巴红红的,一双眼睛大大的乌黑,含情脉脉,好像会说话。   “来呀。”   她声音软软地对他说:“你别害怕呀。”   “我又不是鬼。”   她娇声娇气说:“我不会吃了你的。你怎么这么胆儿小。”   杨逸好像中了蛊一般,无法拒绝,只能被牵引着,跟着她前行。   她找到了一处干净的草坡,先用手绢铺在地上,然后坐下。杨逸随着她一同坐,脑子里是一团浆糊,胸中燃的是一股欲.火。刚才手拉手并肩而行的过程中,他已经嗅到了她身上的味道,猜测到她的意图。身体已经自然而然有了反应,这处境让他十分难堪,简直想落荒而逃了。然而她并不放过他。半跪半坐在他面前,她先是握着他身前的双手,情意绵绵地望了他一会,而后投入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杨逸红了脸,盯着她:“你要做什么?”   她仰起脸,腰肢像水蛇一般,漆黑的双眸,水汪汪地回视着她,极尽深情,红唇一张一合,声音迷迷糊糊的,带着诱惑:“我不知道。是你要对我做什么。你不想吗?”   “你太坏了。”   杨逸知道她是故意的了,心里有些愤懑:“你是个妖精变来的。   “专为你来的。”她痴迷地望着他脸。   杨逸伸手去拍她脸蛋。她这副妓子般的表情,他简直怀疑她是不是吃了春.药了。然而手一摸上去,她脸滚烫,额头都红了。皮肤嫩嫩的,又热又滑,肉嘟嘟的一拍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  郁郁好像一时半会来不了。。。emmm   话说大家介意女主和别的男人那啥吗。 第109章 理由   她红唇颤动着:“你喜不喜欢我?”   杨逸轻轻捏着她的脸, 头同她贴近了一些。   他动情了,果然受不住挑逗,嘴唇噙住她, 一张一合吮吻,手也沿着她周身游走抚摸, 想解她衣衫。   杨逸很熟练, 想来平日里没少做过这种事。阿福习惯了跟云郁做这种事, 突然跟一个陌生男子亲热,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他跟云郁身上都有淡淡的香味,身体也很干净, 举止都很温柔。杨逸仿佛更老道, 比云郁更懂得取悦女人一些,很快就让她心惊胆战,颤栗起来。但她心里明白, 她跟这个男人,并不是很相熟。杨逸并不爱她, 她也不爱杨逸。这种并非发自真情的身体交流, 又让她有种不适感。   她并没有真的想将自己下半生托付杨逸的意思。她知道杨逸是有家室的,有妻有妾。对杨逸来说, 她只是露水姻缘,送上门的女人, 不要白不要。她并不想刚离开一个复杂的地方,又把自己乱进另一桩复杂。   她控制着节奏。   感觉他快要不能自已了, 将她搂在怀里, 要解开她裙裳时,她伸手捉住了他的手。   戛然而止的感觉不好受,尤其是这个当口。杨逸红着脸, 低声道:“怎么了?”   阿福道:“我身子不方便。”   杨逸以为她说的身子不方便,大概是女子来月事的意思。杨逸有些不甘心,盯着她:“你在同我开玩笑吗?”   阿福道:“你想要我,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杨逸道:“什么条件。”   阿福道:“娶我。告诉太原王,告诉陛下,说我是你的人,告诉他们我有了你的孩子。你娶我,找机会带我离开洛阳,然后休了我,送我回家乡去。”   她说了一长串,然而杨逸敏锐地抓住了其中最隐晦的一句:“你有了孩子?”   他很意外。   阿福伸手捂着他的嘴:“你别大声。”   杨逸低声道:“是陛下的?”   阿福摇头:“不是。”   “那是谁?”   阿福说:“你别问。你只要帮我就是了。”   杨逸有点生气了,动作轻柔,又很坚决地推开她。她欲伸手拦他,他皱着眉,拿开她手,转过身去整理衣服。   他脸色很不好看。   “杨逸。”   她有些畏惧地道:“你得帮我。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了。”   杨逸回头,克制着情绪,语气明显的不悦:“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在宫里,爬上空床,取悦圣上。背地里却又不知怀了谁的孩子。现在你又来勾引我,让我替你做孩子父亲。所以我遇上的是个什么人?是个水性杨花,见了男人就投怀送抱的贱女人?是吗?”   阿福没想到他会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都愣了。   杨逸站起身,道:“所以你费这么大心思把我骗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   阿福愕然道:“是……”   “韩福儿,你长能耐了,都学会骗人了。还会使美人计。”   “谁教给你的这降服男子汉的花招?甜言蜜语,色相勾引。你还学会了什么好东西要给我看看的?”   杨逸感觉不可思议:“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真好,连憨憨傻傻的韩福儿都会妓.女的手段了。”   阿福道:“我不是。”   杨逸凝望着她酡红的脸:“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呢?”   “我没有骗你。”   阿福道:“我要是骗你,我就不会告诉你了。我只是有求于你。”   杨逸冷笑道:“那你给我什么好处?用你的身子来换?”   她哑声道:“我……我现在身子不方便。我愿意的。我答应你,我欠你一次。我一定会报答你。”   杨逸冷冷道:“我不稀罕。你怀了谁的种,找谁去吧。我不缺一个女人。”   他提步要走。   阿福恐惧中,眼泪就下来了。她想到自己一心掩藏的秘密,主动告诉了人,向人求救,却遭来了无情的嘲笑,顿时手足无措。   “杨逸!”   她冲着他背影大叫道:“我都把事情跟你说了。你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说那种话?什么水性杨花,投怀送抱。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一个人。”   她话音带着哭腔。   杨逸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肝儿和肺都在疼:“你想多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心里有谁,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没人告诉我这些。”   他顿了顿:“我不是神仙,也不是算命的,更不会读心术。你太高看我了。”   杨逸一直是温和的,善意的,阿福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漠了。   “是你把我卷进来的。”   她眼含泪花,生气道:“当初在河阴要不是你把我送到陛下帐中,一个劲儿撺掇,我不会痴心妄想。”   她的一切贪想和妄念,都是从河阴那一夜而生的。   杨逸住了脚:“我何时撺掇你们了?”   阿福哭道:“你说的,说要捉我去给陛下生孩子。”   杨逸嘴角抽搐,冷漠道:“你是三岁吗?我说什么你都信?”   阿福愣了。   杨逸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当时只是逗你呢?”   阿福呆若木鸡:“你好好的,干嘛要逗我?”   杨逸道:“因为当时正好要去河阴。碰巧看到了你,我想捉住你,把你带走。可事出紧急,一时又找不到理由,所以随口编了一个。你满意了吗?”   阿福道:“你为什么要捉我?”   杨逸道:“没有为什么。”   他回头望了一眼阿福:“我只是没看出来,你还挺人见人爱的。”   “你别走。”   她眼泪汪汪。   “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杨逸劝告她道:“你心里只有那个人。你应该告诉他,他能救你。我不能。”   “杨逸!”   阿福大声呐喊,带着哭腔:“你想让我死吗?你明知道留在这,我是死路一条。即便不死,我也不想留在这了。你带我走吧,我求你。我不想再见他,也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的牵扯了。”   “我很孤单,很害怕……”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杨逸听到她的哭声,心里难受极了,几乎要无法挪步。   她像一只哀鸣的小兽,可怜又无助地抓着着这唯一的救命稻草。却不知自己的脆弱,狠狠地刺中了对方的敏感之处。杨逸狠了狠心,走的更快了。   “我不知道该去找谁了。”   她叫他的名字,嚎啕哭着:“杨逸,杨逸。” 第110章 失忆   落英带着一队儿宫女宦官, 气势汹汹来到太原王府时,韩福儿正在房中梳头。落英直接破门而入。   落英对她,是仇人相见, 分外眼红。   怎么就有这样的狗皮膏药,死活甩不开呢?明明已经赶走了, 居然又回来了。不但回来了, 还换了一副嘴脸。居然堂而皇之地住到太原王府上, 自己亲爹也被她迷惑了,居然要娶她。   “你怎么还不死呢?”   落英眼里放着恶毒的光,径自走到阿福面前来。韩福儿眼神戒备、冷漠而警惕, 抬头回望着她。她站得直直的, 好像模样更美,气质也更出众了些,连在宫中时的那点儿怯弱卑微都没有了。一个丫头, 居然也红妆素裹,浑身体面, 像个人似的。   这让落英越加感到怒火中烧。   “你可真是够让人恶心的。”   阿福不说话, 眼睛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马鞭。   “就凭你也配恨我吗?”   她充满恨意的眼神,让她难以忍受。   “你是不是觉得, 你勾引得了太原王,有朝一日就能够骑到我的头上?你可真是费尽心机啊。这世上那么多男人你不去勾引, 非要跟我作对。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输给你吗?还说你是韩烈的妹妹。韩烈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爹爹手下的一条走狗罢了。”   阿福冷漠道:“皇后到底要说什么?”   落英恨恨道:“我要告诉你,痴心妄想, 谋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代价。”   她突然上前一步, 猛然抬手,扬起手中的鞭子,劈头朝阿福身上抽过来。阿福本能地一避, 这一鞭子甩在了梳妆台上,把镜子给打烂了。落英见她居然敢躲,勃然大怒:“来人!这个贱人!!!赶紧的,把她给我就地打死!不论谁问起,我担着。”   阿福隔着几步,和她对峙着:“谁敢?”   她冷眼睥睨着众人:“这里是太原王府,我是太原王请来的客人。谁不想要命的,尽管来动我。不要以为你们是宫里的人就可以肆无忌惮。皇后虽有旨,可宫里上头却还有皇上撑着,能不能做,你们掂量清楚了。”   落英气的发疯:“赶紧把这个贱人给我打死!”   韩福儿举起柜上的花瓶,猛地往地上一掷,哗啦砸个稀碎。她看起来比皇后还要凶横,高声骂道:“你们都听好了!这里是太原王府,我兄长韩烈虽官卑位小,却也是朝廷命官,是立过功的人。你们要是敢在这里光天化日行凶,皇上必定追罪。谁担保都不好使!”   这宫人一个个唬的愣了神,当真没人敢上。   落英怒火万丈,哪还顾什么皇后形象,冲上去,揪着她厮打。   真就是本能的反应。按理说皇后要打人,她是不能还手的。但落英像个疯子一样冲上来,简直跟市井的泼妇一般,根本让人想不起她皇后的身份。阿福第一反应是不能受伤,因此伸手去推搡阻止她。落英朝她脸上挥了两巴掌,把她整个人都打懵了。于是就再也克制不住。一团乱,也没办法克制了。她要是不反击,落英那架势真能把她打死。若是平常,挨几下打也就算了,可是怀着身孕,动物母性的本能让她奋起自卫。阿福反手揪住落英的头发,将她头上的凤冠扯了下来了。落英用尖指甲挠她的脸,阿福凶狠地一口咬住她手,咬的血淋淋的。像两只咬架的野猫,一群宦官冲上去撕拉,死活撕拉不开。   ……   后面的记忆就有点模糊了,   阿福记得她占了上风的。她力气一向很大,打架很厉害。她那时候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了,生怕自己落了下风,会让自己身体受伤,会伤害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无法躲避,脑子里只想着,要把对方打趴下,自己就安全了。她把落英按在地上,随手拿了个东西砸她。那玩意是什么?挺沉的,好像是个砚台,硬邦邦的。她看到菩提那小子冲上来了,大叫要阻止她,她不听。然后咚的一声,有人拿东西打了一下她后脑勺,是菩提下的手。这个小子真狠呐,居然下这么重手,果然是维护他亲姐姐。   然后她就昏过去了。   她后来知道了,这件事闹的很大。先是菩提过来劝架,费了牛劲要分开她们。然后云郁、贺兰逢春也来都了。云郁还动手拽她,吃了她一巴掌。这些事,都是她昏睡中,糊里糊涂听丫鬟说的。她有点疑惑:云郁也来了吗?怎么一点也想不起。   我完了。   她心想:我把皇后打了,皇帝也打了,这条小命要没了。她不敢睁眼睛,不敢醒,怕醒来要面对杀头,怕皇后、皇帝,还有太原王,要问她的罪,更怕牵连到韩烈头上。她假装昏睡不醒。头也确实很痛,像要裂开一样。她昏睡了好几天,被人喂药、喂水。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悄悄睁开眼睛,坐起来。她摸摸自己的肚子,想起了昏睡时大夫说的话:“她腹中已有四个月的身孕。虽受了惊吓,不过好在身体底子不错,胎儿眼下并无大碍。只需好生休息调养。只是头部受到了撞击,脑子伤的不轻。”   孩子还在,而且怀孕的事瞒不住了。   她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先是觉得好笑。她无声地大笑不止,笑的张大嘴。人大笑的时候,原来跟大哭是一个表情,她笑着笑着成了大哭。哭和笑都是没有声音的,但眼泪十分汹涌,表情十分夸张。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其实她心里一点也不悲伤。   她一阵笑完、哭完,感觉心情好了很多。情绪都释放出来了,又开始担忧接下来的事情怎么面对。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现在一身麻烦。   闹成这样,没被就地处死,实在是捡了条命。她不知道是谁做主保了她的命。肯定是有人保她,她才能活着。   但没死,接下来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阿福发现,她果然被严密监视起来了。   几天之后,她身体稍稍恢复了一些了,开始慢慢睁开眼睛。那老大夫坐在床前,替她把脉,耐心问道:“姑娘,你有身孕了,你知道吗?”   阿福呆呆傻傻的,一言不发。   老大夫道:“姑娘,你可知孩子的父亲是谁?”   阿福还是不说话。   第一天不说话,只是发呆。   第二天不说话,还是发呆。   第三天,终于能说话了,开口却如三五岁的幼儿一般,只会说几个简单的词语。   “口渴。”   “饿。”   “头好疼。”   那老大夫天天在床边问她:“姑娘,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可有好一些了?”   阿福呆呆的,半天,只说出一个字:“疼。”   更多的时候,一天也不说话。醒来了,就是坐在那发呆,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帐子,或者桌子角,呆呆看一天。动也不动,一脸迟钝。   过了几天后,贺兰逢春似乎不耐烦了。   这大夫给她看病的时候,贺兰逢春亲自过来监督。看到阿福这个呆呆的样子,贺兰逢春不高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久了,怎么人还是这样?究竟能不能治好了?”   那大夫不安地解释道:“她是脑子受了利器的撞击,虽然外伤是养好了些,可里头的伤没好,导致人神志不清,头脑迟钝,失去了记忆。”   贺兰逢春一脸惊讶:“还有这种事?”   那大夫说:“确有这种事。老夫行医半生,曾经也见过这种病。的确是怪病。”   贺兰逢春道:“这能治好吗?”   大夫道:“这病无药可治。只能慢慢休养,等她自己恢复。若是恢复的好,兴许过几年人就好了。要是恢复的不好,这辈子怕就是这样。”   贺兰逢春大皱其眉。   贺兰逢春坐在床边,好奇地把韩福儿盯了一会。他先是伸手,五个指头在她面前挥了挥:“这人怎么不眨眼?”   韩福儿一脸厌世的表情。   贺兰逢春伸了一根手指,望着她眼睛:“这是几?”   她呆呆的不说话。   贺兰逢春又指着自己问:“我是谁?”   还是不说话。   贺兰逢春总感觉她是装的。咋就这么巧呢?刚惹出事,她就突然失忆了?然而检查她头上的伤。她后脑勺还包着纱布。当时流了好多血,为了包扎,还把她后脑勺有一块头皮上的头发都剃光了,看着挺吓人的。贺兰逢春是个杀人如麻的,然而见这模样,还是感觉心里麻麻的。只得吩咐大夫:“想个办法,给她治。找一找有没有别的大夫能治的,这个样子可不行。”   阿福喃喃说:“疼……”   “我想回家去……”   她头一次连续说超过五个字,末了,还轻轻叹息了一声。   贺兰逢春瞥了她一眼,有些不是滋味。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总之,五味杂陈。皱着眉,犹犹豫豫地离去了。   贺兰逢春走了后第二天,菩提也来了。   阿福手里拿着一朵花儿,一片一片地摘花瓣。菩提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苦大仇深的样子。   阿福当他不存在,既不看他,也不跟他说话。   菩提哑着嗓子,道:“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   他伤心道:“皇后是我姐姐,我肯定要帮她的,不能让你打她。而且你要是真把她打伤了,你自己也要偿命的。我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   “是我下手太重。”   他哽咽道:“我知道你一定恨死我了。”   “我是想救你的。”   他把头伸到阿福面前,一双绿眼睛里蓄着泪,额前头发卷卷的,还是个小绵羊的样子:“要不,你也打我吧?你打我脸,我一定不躲。”   阿福看着他的眼睛,半晌,皱着眉头,伸手把他脸推开了。   “不要。”   她自言自语似地摘着花儿:“不喜欢你。”   菩提说:“你晓不晓得?你要倒霉了。爹爹很生气。皇后,就是我姐姐,她要杀你。她的脾气,她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知道那天是谁救的你?是我跟陛下求情救的你。你知不知道犯的是死罪。皇上想救你,但他是皇上,他不能说那个话。爹爹是太原王,他也不能说那个话。没人敢替你求情,是我跪下求他们的。我替你作证,我替你撒谎,说你皇后打你,你只是顶嘴,没还手。陛下和爹爹将在场的人一个个都封了口。这事不能传出去,否则谁都保不了你。你就真的死了。”   他说了很长的一串,阿福听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爹爹说你有身孕了。”   菩提心里失落地想: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他觉得很想不通。   他觉得不该这样,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头一次喜欢的小姑娘,明明那么好,天真可爱。   她怎么会怀孕呢。   “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   菩提吸了吸鼻子,真诚地望着她眼睛:“你告诉我,我替你去找他,让他来看你好不好?”   菩提道:“他喜不喜欢你,还是他欺负你了?你都这样了,他都没有来看你,一定是他欺负你了。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一定把他捉过来。要么娶你,要么磕头下跪,反正,让他给你个交代。他要是不肯,我就替你狠狠地打他,一定让他遭个罪。”   阿福充耳不闻。 第111章 犹豫不决(修文)   发生这事, 谁都没有预料到。韩福儿受了伤,昏迷不醒,皇后在宫中大发脾气, 要死要活。云郁听到皇后的声音就脑仁疼,根本不愿意踏足她的寝宫, 只派亲信太监来来回回地去劝说、递话。姿态是放的够低了, 然而在皇后眼里是一点诚意也无。皇后那头将他从里骂到外, 从头骂到脚。指着太监的鼻子,说:“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自己的老婆被人给欺负了,他眼睁睁儿地看着。太监都知道看护对食儿的呢, 连太监都不如。”   她骂就算了, 关键骂的难听,还不避人,满殿宫女太监听着, 根本不给皇帝留面子。宫中有耳,一字一句自然都传到了云郁那里。   在云郁看来, 这事, 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早就已经将韩福儿送出了宫,跟她再无瓜葛了。偏偏贺兰逢春要搞事情, 明知道这人身份特殊还硬要娶回家去,到底是别有所图, 还是装疯卖傻,还是故意跟人过不去呢?想给别人吃哑巴亏, 没想到他自己闺女第一个不同意, 气势汹汹闹上门去,要打要杀。当爹的为老不尊厚颜无耻,堂堂皇后, 蛮不讲理,光天化日无故行凶,滥杀无辜,只因被人拦了,没能如愿,而今倒怪到自己头上。要是扪心自问,云郁连话都懒得跟她说了,可是眼下不行。眼下她仍然是一国的皇后,是最重要的政治工具,是他同贺兰逢春之间的纽带。而今跟太原王也正是互相需要,绝不是翻脸的时候。当了这么久皇帝,被说了不晓得多少难听话,连抛下朝廷百官,独自逃命的事都做过,他早已经无所谓脸皮,也无所谓面子了。任凭皇后那头将他骂的猪狗不如,他只充耳不闻。一边装聋作哑,若无其事地派人安抚皇后,同时派人去太原王府传旨,询问韩福儿的情况。   怕皇后那里不肯罢休,云郁又遣人出宫,将陈留王妃接进宫来——陈留王妃,即贺兰逢春的小女儿,叫贺兰小妹,因嫁给了云郁的侄子陈留王,所以封为王妃。陈留王妃比她那亲姐姐,又懂事明事理一些。云郁请她去帮忙劝说皇后。不久陈留王妃进了宫,依旨去见皇后去了。云郁才稍稍得了些消停。这时,去太原王府传旨的人来回话了,说了韩福儿的病况。情况很不好,有性命之忧。   云郁转而遣了御医往太原王府去。   他夜里做噩梦。   一会梦到贺兰逢春带着人杀到了皇宫,门外映出刀光剑影。一会看到自己众叛亲离,甚至连杨逸都背叛了他。一会看到皇后立在人群中,讥诮的眼神看他,恶毒地说:“我早就恨不得你死了。”一会,又梦见韩福儿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说不出的伤心的样子。   他不知怎么,梦里对落英的话感到非常伤心。   他并不爱落英,为什么会伤心呢?他想,大概是因为夫妻一场。他遗憾的并非是皇后,而是自己噩梦般的人生,和荒唐到底、彻头彻尾失败的婚姻——他清醒时,总不愿细想这些。人生很多事本就不是美好的,有得有舍,有好处,就必付出代价。婚姻和爱情就是成为人君的代价,他都接受,心平气和。理智从来不乱,只是到底梦中意难平。恍惚中,他又梦到了韩福儿。他朦朦胧胧感觉她回了宫中,坐到自己床边,拉着他手。他挣坐起来,愕然地问:“你不是快死了吗?”她歪着头说:“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你会为我流眼泪吗?”他感觉心里空茫茫的,没有什么眼泪,也感觉不到悲痛。他怔了片刻,道:“我不想让你死,我想你好好活着。”她笑了笑,说:“你只是嘴上说的好听。”他只感觉身体到心灵都寂寞得很,像烈日炎炎下干枯的河床,饥渴难耐,亟需要雨露的滋润。他在梦里搂抱亲吻她,想索取她□□的爱抚和慰藉,可惜春.梦短暂,只是片刻,她便消失了。他在一片空虚失落中醒来,心中说不出的茫然。下地更衣,但见床前明月如霜,天外星河耿耿。来到书案前,随手翻到自己前日某个夜晚睡不着觉,在纸上写的那首诗,曹孟德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无酒亦无歌,独自来到殿前,望着夜空出神。问太原王府的情况,依旧是无消息。   云郁是在当夜得知,韩福儿有了身孕的消息。御医去亲诊了脉,回来告诉的。云郁听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人如五雷轰顶。   他问御医:“你没断错?确定是有身孕?”   御医道:“不会有错。臣是反复确诊过的。”   云郁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他行事一向小心的。虽同她有过几次亲密,但一直有意识地避免让她有孕。他眼下并不需要子嗣,一个即将出生的婴儿,并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喜悦,相反,只有危险。不论这个婴儿是从哪个女人的肚子里出来,对他来说,都是烫手的山芋。   他下意识觉得,这孩子不可能是他的。   四五月前……那会儿她正在宫中,是她出宫前夕,因受了伤,一直在养病,就在太华殿,将近一个月没踏出过殿门。也正是那一段时间他们频繁亲密,夜夜都睡在一起。兴许就是那时候怀上的。是有那么几次,他格外动情,没能克制住自己。   他突然想起在安阳时,那天雨夜,她送给他的那张绣着莲子的手帕。莲子,他一直以为是“怜子”的意思,却忘了莲子还有另一层意思。   他恍然大悟,然而心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几日之后,韩福儿醒了。   人虽活着,却变得痴痴傻傻,认不得人,也记不得事。而且她腹中的胎儿安然无恙,正在继续长大。   贺兰逢春跟云郁便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贺兰逢春坐不住是必然。   他亲生女儿是皇后。而今皇后未孕,却有人疑似怀了龙种,这还得了?这孩子一旦出生,必然会威胁到贺兰氏的地位。贺兰逢春不得不进宫面见皇后,详细询问此事。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真是被狐狸精迷晕了头了。   落英对她父亲很失望。   “爹爹既然已铁了心要护着这个人,那还问我做什么。”   她是真的寒了心了。   她本以为只有云郁那般可恶,爹爹和兄弟无论如何是站在自己这头的。没想到,他们也帮着韩福儿。一个替她撒谎,一个刻意袒护她。   合起伙来欺负自己,都把自己当傻子。   “向来听说做父母的偏心,只疼儿子,不疼女儿。从来没听说过偏心偏到外人身上去的。自己的女儿被人欺负了,做爹爹的不帮,反而帮着外人。我而今也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一个个都护着她,我是没有法子的,只好听天由命,就等着她兴风作浪,来日便骑到你女儿的头上来吧。”   贺兰逢春对这个女儿是恨其不争,早有心要警告她:“皇后只管逞一时意气,凡事却不考虑后果。韩福儿如今早已不是普通的宫婢。她是韩烈的亲妹子,韩烈有官身,又是有功之臣。勋官的家眷,岂是皇后能任意杀得?”   落英道:“那父亲就尽管养虎遗患吧。”   贺兰逢春道:“皇后不必同臣说气话。臣自然是站在皇后这边。臣只想问,陛下同韩福儿,是否真有私情?”   “父亲以为呢?”   贺兰逢春道:“宫闱秘事,臣不敢妄加揣测。”   落英道:“她在太原王府,父亲既然想娶她,难道就没有问过她这事吗?连底细都不知,父亲便这般信任她。”   贺兰逢春沉默不语。   他当然知道了,只是不知道韩福儿会有身孕而已。   落英靠在枕上,形容憔悴,心如死灰道:“父亲难道以为女儿是在无理取闹吗?要真是捕风捉影,我犯得着这样,把自己弄的如此难堪?她把陛下的心抢走了,让陛下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他讨厌我。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孤枕冷被,也不愿跟我同寝。你以为他只是讨厌我吗?不,他谁都不喜欢。给他挑的妃嫔,送到他面前,他也不要。他唯一看上过的,就是那个贱人。他把那个贱人留在寝宫,整日跟她一起睡。连脸都不要了。”   贺兰逢春觉得很不可思议:“陛下正当盛年,血气方刚,怎会不喜欢亲近女子。是不是有什么暗疾?可曾诏太医诊治过?”   落英冷笑道:“哪有什么暗疾。他没有暗疾,他是心疾。他就是恨你而已。父亲,他恨你,你知道吗?他恨你,恨屋及乌,所以他也恨我。爹爹你当初就不该扶他登基,你养了一条白眼狼。迟早有一天他会反咬你一口。”   贺兰逢春是个疑心的人。   倘若谁说云郁好,说云郁待他真心信任,他便要怀疑对方的动机,以及担心云郁有不好的企图。然而皇后直白地说云郁恨他入骨,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他反倒又有点不信了。   他又怀疑皇后只是因为跟皇帝夫妻感情不和,才言词偏颇。   他替云郁辩解:“陛下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们夫妻不和,当有你自己的缘故。如你所说,韩福儿是韩烈的妹妹。河阴之事韩烈也参与了,怎不见他迁怒记恨?反倒一心喜欢这女子?可见陛下不是在恨我。”   落英道:“真不在意,陛下何不给她个名分,让她留在宫里,名正言顺做夫妻?陛下心里,敌我分的最是清楚。朝中那些姓元的,还有杨氏、李氏、卢氏那些人,是他的心腹。他们才是自己人。至于咱们贺兰氏,还有父亲身边的这些人,在他们眼里,通称为北人,是血海深仇,最不能相信的。韩烈也是北人,手上沾满了朝廷的鲜血,娶了她,跟娶我,有什么分别?”   贺兰逢春皱眉,一时感觉心情沉重。   “她现在,在府上养病。”   贺兰逢春道:“臣昨日去看她,呆呆傻傻,似乎先前的事全忘了。而且大夫诊脉,断出她已有三四个月的身孕。臣担心,她肚子里怀的是陛下的种。”   落英听了这个话,急的顿时从床上下来,原地团团转:“一定是!她一定是怀了陛下的孩子。怎么办,怎么办!陛下知道了,一定会立这个孩子当太子,说不定有一天,还会让她当皇后。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光着脚,冲到贺兰逢春的面前,六神无主道:“爹爹,你要想个办法!真让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咱们就完了。陛下本来就不喜欢我,她再生了孩子,有了名分,那我在宫里怎么立足?一定要杀了她,你难道要让他们母子风风光光进宫来吗?”   贺兰逢春还是有些顾忌担忧的神色。   他怕的不是韩福儿。   是韩烈。   杀了韩福儿容易,可韩烈就不那么好对付了。韩烈手上带着兵,他要是因此跟自己反目成仇,处境会很尴尬。   落英道:“爹爹还不明白吗?这个韩烈,分明是首鼠两端,脚踩两只船。表面上跟爹爹一党,实际上暗中投靠了陛下。他必定是见自己亲妹妹怀了龙种,以为自己得了时运,所以生了攀龙附凤之心。咱们若坏了他的好事,他必定会怀恨在心。已经是条不忠的狗了,早晚有一天他会咬主人的。爹爹应该趁着现在就将他斩草除根。” 第112章 条件(修文)   杀人见血的事, 贺兰逢春而今并不轻易做。惹怒云郁,或者跟韩烈结仇,单哪一件拎出来都不是什么好善了的事。贺兰逢春认为, 既然没有必胜的把握,还是尽量有话好说, 不要轻易动手动脚的好。而今朝局好不容易平静, 实在不宜再起风波。   贺兰逢春深思熟虑, 还是决定开诚布公地跟云郁谈一谈。   这世上一切都误会,皆因不好好沟通而起,因此他决定跟皇帝好好沟通。借着华林园打猎的工夫, 他语笑逢迎试探云郁:“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在崤山时, 陛下曾答应臣的一个条件。”   云郁挽弓的手,轻轻收起,白皙的面上带着微亮的薄汗, 气色红润透光,看起来整个人神采奕奕, 显然并没有受韩福儿之事的影响。他笑回贺兰逢春:“太原王说的是哪一条?”   贺兰逢春道:“关于皇长子, 和太子的事。”   云郁笑微微道:“朕记得。”   贺兰逢春道:“臣当初答应陛下离开洛阳,撤军回并州, 永为封疆之吏,不得干涉朝廷之政事。而陛下亦许诺立臣女为皇后, 皇长子由皇后所出,且立为太子。如此君臣相安。臣承诺陛下的话, 日夜不敢忘, 这两年来常居并州,为朝廷操劳戎事,衣不解带食不安寝。眼下为云灏作乱之事才重回洛阳。等京师稍安, 臣依旧还是要回并州去的。可臣担心陛下会食言。”   云郁笑肉不笑道:“天子说过的话,岂能反悔?”   或许云郁还有几分犹豫,然而贺兰逢春的威胁,让他彻底打消了心中残存的一丝柔软。韩福儿必须要离开。他将杨逸诏进宫来,交托他去经办此事。杨逸遵嘱领命。云郁先写了一份调令,让杨逸出京赴职。   杨逸私下去找菩提,同他说明原由。   他知道想把韩福儿带离太原王府并不是易事,需得有人帮忙。能帮他的,只有菩提。他看的出来这个少年秉性善良,对韩福儿,更有几分不可说的情意。杨逸并不隐瞒他,直言道:“她腹中怀的是陛下的孩子。如果来日生下是皇子,太原王和皇后必定容不下她。你想她死,还是想让她入宫,生下皇子或者公主,让她趁机同皇后争宠,取代贺兰氏在后宫的地位?”菩提被问的哑口无言。   菩提答应了杨逸的要求。   菩提并不知道杨逸到底是好是坏,也不知道杨逸究竟要将她带去何方。可是眼下除了这样,似乎也没有并好的选择。为她好,为爹爹好,为阿姐好。他和杨逸约定了,由他将韩福儿送出洛阳城,杨逸在黄河北岸的渡口等候,中间安排人接应。   他将计划悄悄告诉了韩福儿,韩福儿听见了,仍旧是呆呆的毫无反应。菩提心里有些难过。他给她准备了行囊,里面装着换洗的衣裳。本来还想给她拿些钱的,杨逸说不要,只得作罢了。挑了个合适的日子,那天贺兰逢春随皇帝狩猎去了,要去一整天。走之前,菩提问爹爹,说想带阿福去城外踏青赏秋。贺兰逢春想着她近日精神不大好,出去走一走转一转也是好的,便同意了,只没想到这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贺兰逢春走了,菩提不紧不慢,先是让丫鬟给阿福换了衣裳,洗脸,梳理了头发,给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然后又拿来早饭,哄她吃,说吃了饭去秋游。   她非常高兴,不知怎么,听说要秋游,明显的开心了,而且十分地配合,乖乖地吃饭,穿衣服。菩提给她拿了一个刺绣的小挎包,带子长长的,挎在身上,里头装着一串油纸包的糖葫芦。再给她身上挂了一只水囊。然后便带着她乘上马车,款款地出门了。到了郊外某个事先约定的地方,果然有马车在恭候。中年车夫等在道旁,车上下来一个侍女,同菩提交接询问几句,便搀扶着韩福儿上了车。   菩提看她呆呆的,也不问对方是谁,跟着那人就去,心里突然慌得不得了。他心跳的快极了,冲着她的背影叫道:“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你就这么放心,不怕他们是坏人?”   韩福儿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菩提想和她告别,一时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保重……”话喃喃在口边,却不敢说大声了。她最终还是上了陌生人的马车,头也不回地去了。   贺兰逢春得知此事后,大发脾气。   菩提并未说韩福儿去了哪,跟谁在一起,只说:“我把她放了。”像放鹞子一样,将她放了。她张张翅膀,飞了。   贺兰逢春指着自家儿子的鼻子大骂:“你的脑子里是不是进了水了?她肚子里怀着的,八成是陛下的骨肉,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菩提耿直道:“爹爹原来留着她是想娶她,可是而今她有身孕,娶不得。那还留着这个人做什么?要是让陛下将她纳入宫,将来生下孩子,那阿姐在宫中怎么立足。她想走,我便放她走了,这样对谁都好。”   贺兰逢春道:“你懂什么?越是不放心的东西,越要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紧了。她只要在我手里,我自有用处。你把她放跑了,来日后患无穷。”   贺兰逢春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算是较量赢了。云郁根本不然认这个女人,也不敢认这个孩子,韩烈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宁可自家妹子糊里糊涂没了清白,也不敢声张。韩福儿但凡有一点机会,也绝不会选择逃跑。什么龙子龙孙,没有名分,一文不值。宫外生的野种,没有宗正司的牒册备案,他便跟皇室没有半点关系。贺兰逢春大骂了几句,也懒得派人去追了。   贺兰逢春心想:她要躲也行。她最好永远躲起来,永远不要露面,不要被发现。只要不碍自己的事,她爱躲到哪里去都行。他盼着这小丫头遭遇不测,半路滚下石头跌死了,坐船掉落河里淹死了,碰到老虎被老虎叼了,打雷下雨,被雷给劈死了。   贺兰逢春有点微妙的心思,是无法说出口的。那就是,尽管他自认为位高权重,能够对年轻的皇帝造成威慑,但他心里仍然是畏惧的。   他表面上耀武扬威,其实并不敢和云郁撕破脸。皇后让他杀韩福儿杀韩烈,他怎会不知道杀了最省事?但他不敢这么做。河阴之变,以及云灏入洛,他和云郁,早就将对方的那点儿家底儿看的清清楚楚。他既没有把握,让云郁事事遵照他的意思,也没有办法采取措施,强迫云郁听他的命令。他更不敢保证一旦双方撕破脸谁会先倒下。韩福儿的存在,会激化矛盾,让他在没有自信,也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为了自保,而过早的、迫不得已地投入跟云郁的厮杀。   对韩福儿来说,这算是夹缝中的苟且偷生了。韩烈看来很了解自己的这位上司,他预料的没错,贺兰逢春并不敢动她,只是这样的体验未免也太过惊悚了一些。出城的一路,心始终是悬着的,手脚绷紧,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追杀。马车有些颠簸,但并没有跌死。乘船渡河的时候,她感觉头晕,但也没有掉下河淹死。尽管设想了无数种危险,但行程出乎意料的顺利,身边的侍女一直搀扶着她。及近靠岸,她看到芦苇丛边,停着一只大船。船头挂着灯笼,夜幕下,渔火点点,说不清是凄冷还是温暖。有人远远站在岸边。船抵码头,侍女扶着她上岸,那人伸手来搀,是杨逸。   她有些讪讪的,不敢看这人,也不肯说话。但乖乖地伸出手去,由他牵着。为什么不继续走了呢?哦,看来是天晚了,今晚要在船上休息。杨逸小心翼翼扶着她进了船舱,她听到杨逸在吩咐仆从送吃的来,并说起明天的行程,看样子是要走水路。   这个季节,河面并无风浪,船只很平稳。阿福坐在船中铺设的小榻上,愣愣的,一言不发。杨逸陪着她正坐。仆人端着粥和小菜进来,放在小几上。放了很久,也不见她动。杨逸端起碗来,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神呆呆的,魂不守舍。杨逸默默地靠近她,用勺子盛着粥,将小碗递到她的面前,动作仿佛要喂她似的。她有些吓到了,忙双手捧过碗勺。然而也只是表情木然,呆呆的捧着。   她的病,不完全是装的。她记忆还在,但精神的确大不如前,容易走神。而且时不时头痛,感觉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身体也总是疲惫。杨逸一只没跟她说话,但目光一直留在她身上,时刻在观察她。杨逸显然听了菩提的话,把她当成个傻子了。这样也好,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不说话,假装他不存在,免了许多尴尬。   她强迫自己吃了一点东西,否则身体受不住。杨逸看着她进食,总算放心了些,让人把食案撤了。   是夜,睡在船舱。   杨逸睡在外舱,她睡里舱。杨逸半夜,听到她的呻.吟声。是睡梦中传出来的,疼痛的低吟,一整夜辗转反复。声音并不大,然而寂静的夜里听的格外清楚。杨逸轻轻来到身侧,举着蜡烛照她的脸。她是睡着了,只是睡的很不安,眉头蹙的紧紧的,头偏来偏去,鼻腔里发出哼声。杨逸看到她痛苦的神色,才知道她的病其实还没好,只是白日里忍着。梦里无法控制,才会疼的发出声音。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像哄婴儿一般,轻轻用手拍她的肩膀。她仍是皱着眉,嘴里哼哼着。杨逸突然想了个主意,从舱中拿了一只羊皮囊来,轻轻将她唤醒了,道:“喝点这个。”她混混沌沌中醒来,头脑木然道:“这是什么?”杨逸说:“是酒。”喂着她喝了一些。她总算好些了,昏昏沉沉地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3 19:40:34~2020-06-17 00:3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Camry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懿铃 2个;3814140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薄荷佳瑶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婴儿   她白天坐在船舷上, 看着河水发呆,闷闷的,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已经入秋了, 杨逸怕她着凉,解了身上披风, 替她裹上, 低声道:“去船舱里坐吧。”她摇摇头, 说:“闷。”   杨逸知道她是嫌船上闷了。   船到码头,便靠岸休憩,厨子去买鱼, 准备做鱼汤。杨逸带着她下船到岸边去走走, 看到有老妇人卖栀子花的,一个劲说:“夫人,买点栀子花吧。五文钱一束, 香的呢。”她有些犹犹豫豫地踟蹰着,因为没带钱。老妇又劝杨逸:“公子, 给夫人买一束栀子花吧。”杨逸连忙掏钱, 买了一束,仔细挑选花朵最大, 枝叶最全的。她捧着花,慢慢地走着。上了船, 一个人坐在船舷上,一边吹风, 一边捧着花轻嗅。   过了半日, 杨逸开始,渐渐地同她说话。   她不怎么答。他问十句,她顶多回一句, 回答也是轻轻的“哎”,或者“哦”。杨逸问她:“你觉得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哎。”也不说。杨逸问的多了,她只无奈说了句:“头疼。”   杨逸望着茫茫的河面:“你知道咱们这是去哪吗?”   她摇摇头。   杨逸道:“你不问问我带你去哪?”   她精神萎靡,只低道了句:“随便。”   杨逸道:“咱们不是去并州。并州是太原王的地盘,去那里,等于自投罗网。何况路途遥远,长途跋涉,怕你身子吃不消。咱们去随州,只有几日的路程,再过两日就到了。”   韩福儿说:“哦。”   杨逸往随州,是去赴职的。朝廷给他放了一个郡守的官,管一郡之地。地方不远,几日就到了。杨逸在府衙的后院腾了地方居住,阿福跟他住在一起。杨逸对外,只说是带了家眷,夫人有了身孕,身子不大好,也不怎么抛头露面。房里除了原来的婢女之外,又添了两个服侍丫鬟。   起初,她在房里闷了三天,呆呆傻坐着。杨逸知道她精神不大好,头脑有些毛病。每到吃饭的时候,杨逸便来房中提醒她,看着她吃完,再吩咐丫鬟把碗筷收走。梳头,洗澡,换衣服的事,杨逸得亲自吩咐奴婢。过了几日,她似乎好些了,慢慢会开口说话,渴了知道要水,饿了知道要吃的,冷了知道给自己加衣。白日里也不关在房里了,愿意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杨逸看了挺高兴。   虽然她坐在太阳底下,也只是发呆。   身体的病痛,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杨逸夜里,时常听到她哼哼。她也不愿意吃药,因为大夫开的对症药,多是一些活血化瘀的,她怕药吃多了,会对胎儿有损伤,只肯自己扛着。这种煎熬着实很痛苦。   不过她还是在好转。寒衣节的时候,杨逸还陪她出门,去郊外慢悠悠地走了一圈。她跟杨逸说,想买点缎子,针线,剪刀,想做小孩衣裳。   她已经很久没碰这些东西了,一直精力不济。而今渐渐又开始当起母亲。   她肚子渐渐的大了。   一直担心,不过还好,孩子并没有什么意外。略长大一点,手摸上去能感觉到有东西在动了。她自己时常摸摸肚子,确认它的健康。杨逸并不摸,只是在一旁看着发笑。   杨逸公务不忙。   该郡富庶丰饶,政气清和,前几任官员治理的很好,不过是一切照旧罢了。他平时,也从不参与那些同僚之间的应酬,无事时便在家。阿福跟他同处一室,奇怪,也并没有感到任何不便。两人各睡各的,她睡床,杨逸睡在室内的小榻。但日常起居,也没有刻意回避。出门散步的时候,杨逸总是拉着她的手,或小心翼翼搀扶着她腰。有一天,杨逸回到房间的时候,看到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看菜色,不像平常厨子做的,一问,原来是她自己下的厨。从那以后,杨逸几乎每天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杨逸担心她身子不便,让她不必做了,她只说闲着无聊,想动一动。他的衣服不小心破了道口子,被她看见了。夜里,杨逸坐在床前,看她低着头,对着灯在那缝补。烛光照的脸蛋儿黄黄的,他突然就有些难受了。   衣服缝好了,她双手持着,来到自己面前,帮他穿上。她替他系腰带的时候,他几乎感觉她在搂抱自己了。因为身体离的那样近,她双手环着他腰。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近在咫尺。然而最终什么也没发生,她慢慢地挪动身体,又去收拾针线了。   入了冬之后,天气格外冷,她便不怎么出门了。杨逸也不爱出门,窝在房里。她有自己的事情做,成天在那裁缝啊,刺绣啊,杨逸则靠在自己榻上,捧着手炉看书,各不相扰。他不小心困的睡着了,朦朦胧胧感觉有人来到身边,替他盖上薄毯。他听到动静,几乎就能想象她的表情和姿势。看他一眼,有些不放心,慢腾腾站起身,扶着肚子来到榻前。展开薄毯给他盖上,然后收走他的手炉,慢悠悠去了。他假装无知无觉,翻身继续睡。   相处久了,她渐渐知道杨逸的一些家事。杨逸的夫人姓李,也是贵族小姐。杨逸十八岁就结婚了,跟他妻子的感情很好。不过,他夫人似乎有什么病症,一直未育。杨逸十几岁时就生下了一儿一女,是妾所出,由李氏在抚养。据说是挺疼爱的,视若己出,妻妾也很和睦,并没有什么勾心斗角的事。不过自从杨逸到洛阳做官以后,他就很少回家去了。男儿仕宦在外,就免不得常年与家人分离,算起来也有三四年未归了。这些,都是从他身边的随从、仆人口中偶然听见的。   杨逸从不谈这些,阿福也并不好管别人的闲事。只是有一夜,闲的无聊,对着灯剥核桃,嗑杏仁儿,一个喝茶,一个饮酒,她莫名问了句:“那你一个人在外,不觉得寂寞吗?”   她觉得杨逸跟他妻儿那样并不好。如果是她的话,她是断断不想跟自己的心上人分离的。她喜欢那个人,必定要天天见着他。给他做他爱吃的饭菜,嘘寒问暖,天热了给他打扇,天冷了给他添衣。看小孩儿扑到他怀里叫爹爹,被他抱起来亲吻小脸蛋。夜里的时候,被他搂在怀里,温暖又快乐。这才叫夫妻。如果夫妻不是这样,那还有什么意思啊?她是一天都忍受不了跟爱人分离的。杨逸跟他的夫人却能忍受,真想不通。   杨逸听了,只摇头笑:“人和人不一样。”   闲暇的光阴总是快如流水,迅若飞鸿。冬去春来,四月份的时候,阿福生下来了一个小小的婴儿。是个男婴,长得很健康,胖胖的,哭泣的声音格外洪亮。她欣喜的睡不着,夜夜抱着这个小东西看,勾勾他胖乎乎的小手,摸摸他的小脚,亲一亲他的小脸蛋。刚生下来的时候,还有点丑丑的,浑身皱皱巴巴,皮肤通红,头上只有几缕毛,身上也是黄黄的。她看的吓坏了,心想他爹爹长得那么好看,这小孩子怎么会这么丑啊。她愁的几天几夜睡不好,生怕他是有什么病。不过它还是吃奶,除了丑,也没哪里不好。又过了半个月,不知不觉长大,看着就漂亮一些了。身上的黄褪去,皮肤雪白,眼睛也睁大了。那模样儿,看着就隐约有了几分云郁的影子。   满月的时候,杨逸送了他一把小小的长命锁,还有一根从庙里求来的红绳。金锁儿阿福怕他乱吃,不给他戴,只小心收起来,把红绳给他系在手腕上,保佑他岁岁平安。   阿福给他取名字叫悦儿,是她在洛阳时,做梦梦见的。杨逸问,姓什么,她有些骄傲地说:“跟我姓。”   以后,这小家伙名字就叫韩悦了。   养孩子是件极辛苦的事。孩子动不动哭。饿了要哭,渴了要哭,冷了要哭,热了也要哭。白天夜里的不消停。吃起奶来又凶,咬的人痛,吃了还要拉,一不小心就尿了拉了。弄的人吃不好睡不好,还要忌口。寻常妇人,总要被折腾的疲惫不堪。偏偏她精力旺盛,一点也不嫌累。生了孩子后,她还越来越精神了。连头痛的毛病似乎都好全了,连气色都红润了许多。   杨逸很诧异,她对这孩子有如此强烈的母爱。毕竟她年纪不大,也才十几岁,自己都还是个小姑娘。而且未婚的母亲,就这么没名没分生下个孩子,将来的命运还不知道在哪,心里多少该是有些怨怼的。但是她一点看不出来,每天兴高采烈地给这小婴儿喂奶,换尿布,一点也没有愁眉苦脸的样子。这小婴儿也争气,长得身体强壮,十分健康,也不生病。杨逸拿拨浪鼓逗他,他伸手抓着那鼓上的小锤,抓的紧紧的,劲儿大极了。   她沉浸在这平凡的幸福和喜悦中,并不知道洛阳那边正在掀起巨大的波澜。云郁同贺兰逢春之间的惊涛骇浪,正在此刻,愈演愈烈了。 第114章 针锋相对   永安二年到永安三年, 朝廷战争一场接一场。先是平定葛荣,而后是灭除元灏陈庆之,看起来是势如破竹, 形势一片大好。战事的顺利,固然是令人振奋, 但也成为了云郁跟贺兰逢春矛盾的根源。每攻克一个城邑和州郡, 云郁跟贺兰逢春, 便会为接下来的利益分配问题产生尖锐的冲突。   贺兰逢春对战争中攻克的领地视为己有。每胜利一处,他便任命自己亲信的下属为地方官员,州郡刺史。贺兰韬光为吏部尚书, 时常是贺兰逢春发一句话, 要让谁谁当某地的郡守,贺兰韬光便直接安排,不经云郁同意。而云郁怎能容忍他这样的行为?在云郁看来, 他是君,贺兰逢春是臣, 贺兰是逢春受命讨敌, 应当听从君王的号令。如果任由他这样掌控朝廷人事,在魏国境内, 随意决定官员的任免,那自己这个皇帝等于是傀儡。云郁是绝不允许他如此操持朝政的!   君臣之间勾心斗角。贺兰逢春在朝廷宫中安插耳目, 云郁也在贺兰逢春的军中各种安插亲信。贺兰逢春每攻下一城,云郁便立刻挑选信任的官员去接管上任, 不给贺兰逢春扩张的机会。然而皇帝的这个行为, 激怒了贺兰逢春。北征的大军攻下相城,云郁从朝廷派遣亲信,出任郡守。贺兰逢春心生不满, 直接杀掉了云郁从京中派去的两名官员,另置了自己亲信为郡守,并上疏禀奏圣上。   云郁将手中贺兰逢春的奏疏撕的粉碎。   他浑身都在颤,手掌按在桌案上,带的整个书案都在抖。   这叫什么?   他心想,当初他答应娶贺兰落英为妻,答应太子的要求,贺兰逢春提出的交换条件是率军离开洛阳,永为封疆之吏,绝不干涉朝廷内政。而现在呢?自己信守承诺,后宫一个妃嫔都没立,专宠他女儿。唯一的心上人也送走了,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要了,而贺兰逢春呢?表面上说的信誓旦旦,实际上,早将当初君臣的契约视作纸糊的一般。   他动了杀心。   其实他跟贺兰逢春,想杀了对方的意图,早就彼此心知肚明了。河阴之变时贺兰逢春就意图称帝,只是时机不成熟,才勉为其难让云郁登了基。到了这个地步,彼此的意图早就暴露,又岂能和解?君臣之间,必有一场厮杀,只是早晚而已。所以登基这一两年里,双方都拿出了寸土必争,分文不让的架势,当真是锱铢必较。   他们都明白,每一次微小的胜利,都是在为将来的那场决斗,争取筹码。当真□□裸不必掩饰,也无需再掩饰。只是□□裸成这样,已经是连那层窗户纸都不要了。   他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东西要控制不住。   云郁写信去,斥责贺兰逢春背弃君臣之义。并且态度坚决,直接罢免了贺兰逢春任命的官员,并将杀人者治罪。愣是咬死了不妥协。   贺兰逢春也发现,这小皇帝是个犟种了。   就没见过这么犟的!   贺兰逢春觉得:这天下就是我打的,我想让谁做这个郡守,我就让谁做这个郡守。你小皇帝别管。你安安心心在洛阳享你的清福就罢了,朝廷大事该我做主。你要是不识趣,非要争,那我就给你个下马威!   然而下马威给了,并没有把云郁吓住,反而自己遭了下马威。   贺兰逢春也觉得这不对劲了。   气势汹汹回到洛阳。下了马,一口气未歇,直接进宫去见云郁,他脸色不阴不阳地瞅着御案前的年轻帝王:“陛下是什么意思?臣有些不明白了。”   云郁稳坐着,抬头望着他:“太原王是什么意思?朕也不明白。”   贺兰逢春道:“陛下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云郁道:“朕听过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贺兰逢春真是怒从心头起,勃然作色道:“陛下此话说的不错!不过我贺兰逢春,从来不做那替他人当垫脚石,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事!我等将士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到头来,加官进爵的却是那些没上过战场,寸功未立的人。陛下如此做,如何让将士们心服?臣以为陛下做事不公。”   云郁道:“将士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朕何时不体恤?立了军功,何时未奖赏?打仗是武将的事,治理州郡,却需要文官,而不是大字不识的匹夫。太原王一定要自己的亲信担任州郡守,是当真觉得他才能胜任,还是为了给自己扩充地盘。太原王爵已至封王,官已至侍中、大将军、录尚书事,三公之职,一人独揽。论亲疏乃是国丈。如果这样,太原王还不知足,仍说自己立功未得奖赏,说朕处事不公。那朕当真不知道要怎么才叫公,朕只有把皇帝这个位子让给你了。”   贺兰逢春脸色稍屈:“臣可没说这话。臣自己固然得了封赏,可臣手下的那些将士们心有不服……”   云郁受够了他的不知餍足:“朕信守承诺,太原王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吗?太原王当初说不干政事,而今朝廷的事,却件件都要听太原王的意思。这就是太原王的不干政事?”   不干政事,纯粹就是贺兰逢春当初的缓兵之计罢了。他怎么可能不干政事。他不但要干政事,他还要将这朝廷的权力一样样攥在自己手中,将这天下据为己有。贺兰逢春嘴上说不过他,然而心头十分不满,回头对贺兰韬光道:“天子乃我所立,而今却不听我的话。”又生废立之心。   其实废,他大概是不敢废的。这么说,只是想警告云郁,让他收敛一点。贺兰韬光是个传声筒,他自然知道贺兰逢春的意图,便假装去给云郁打小报告,通风报信,称“太原王私下说了什么什么话,如何如何对陛下不敬”,将这话转述了一遍。   云郁对贺兰韬光,已是十分厌恶,知道他表面上给自己告密,好像对自己挺忠诚,实际上只是贺兰逢春的走狗。云郁语气平静道:“你去告诉太原王。他若是还当朕是天子,当自己是臣,便应当安守为人臣子的本分。太原王若是不肯做臣子,认为朕不配此位,那便废了朕,自己来当这个皇帝。无需同朕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也无需做这模棱两可的事。”   贺兰韬光知道云郁已经将他看透了,十分尴尬,脸色不青不白地去告诉贺兰逢春,原话转述。   贺兰逢春听了,在客室中来回转了几圈,半天说不出话。   “他是什么意思?”   贺兰逢春真的糊涂,而且不安了。   贺兰韬光又补充了,表情十分微妙,简直像在唱戏:“陛下说,太原王是什么意思,他便是什么意思。”   贺兰逢春发现,他完全拿这小皇帝没办法。   云郁这人,软硬不吃,简直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贺兰逢春后悔。他想不通,当初怎么立了这么个玩意儿。他要是立个不成器的,成天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多省心。也不用吵架。云郁这个人,太有主见。做皇帝,有主见不是坏事。可是对贺兰逢春来说,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傀儡,一面旗帜,云郁的主见对他来说就多余了。   他不仅有主见,而且勤快。干起活来像牛,天天拉犁上磨一般,处理政务,不知疲倦。朝廷地方,大小事都要一一过问,做起事来,又极度细致认真,把一切都料理的妥当。他只是不亲自上阵杀人罢了。论做皇帝没人比他更会。贺兰逢春看他,时常觉得心里很慌张,觉得很难对付他。   他给自己挑选了一个非常得力的战友,以及非常难缠的对手。   云郁最大的劣势在于,天下分崩离析,朝中缺乏良将。禁卫军长期失训,软弱无能,却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   而战争是不能等的。   战争就在眼皮子底下。敌人不会等你慢慢的招募军队,等你慢慢的操练兵马,等你慢慢地粉墨上场。   整个魏国真正能作战的力量,几乎都集中在以贺兰逢春为首的代北系军阀手中。而这个集团由于一些历史的原因,是不具备对洛阳朝廷的忠诚的。否则他们也不会兴起河阴之变。   对云郁来说,要想让北方系满意,要得到他们的支持,除非他把都城迁到并州去。让北人成为朝廷的骨干,把这些洛阳世家贵族,全都清理出政局。然而这样对云郁来说无异于自杀,得益的只会是贺兰逢春。   云郁一心想组建军队,然而禁卫军招募训练的效果,并不理想。天下人的眼睛都在看两个字,这两个字叫做——大势。有勇有谋的男儿,并不愿意投身禁卫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云郁尽管想尽了办法。先是提高禁卫军的待遇,本是希望热血之人有志之士能投身报国,可惜这样的人如凤毛麟角。换来的并非是战力的提高,而是一群贪图安逸、纸上谈兵的酒囊饭袋。怎能跟北方六镇那些弓马娴熟,常年打仗的战士比?放开对禁卫军将士门第、出身的限制,以军功,不以出身论官职,加强训练,严明赏罚。云郁政务缠身,百忙之中还要隔三差五地率领禁卫军进行狩猎性质的军事演习。虽有些许成效,却赶不上战争形势的汹汹变化。 第115章 落叶   永安二年, 魏军攻克长安。萧宝夤被生擒,囚车槛送京师。   魏国境内的叛乱,至此已经大部分肃清了。然而永安二年的春天, 对云郁来说并不快乐。云文死了。这孩子一直在宫里,待在云郁身边, 朝夕相处。云郁喜欢他聪明, 亲自教他读书写字, 将他抱在膝上疼爱。哪晓得祸从天降,一日在宫中不小心落了水,感染风寒, 高烧不退, 突然便过世了。云郁只落得一场伤心。   这个八岁的孩子,有着最隆重的葬礼。遗体用最好的楠木棺椁来装盛,追封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 以封王之礼,葬入皇陵。满朝文武为之戴孝。   样子罢了。   毕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幼儿, 死了, 也没人放在心上。众人都当这只是一件小事,然而对云郁的打击很大, 接连三天都没有上朝。   他登基以来,一直勤政, 从没罢过朝。然而这次不但罢了朝,而且把自己关在太华殿的寝宫, 不接见任何大臣, 连皇后也见不到他。落英一开始不放在心上,因为在怄气,夫妻俩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直到过了两三日, 他一直没出来,落英感觉有点不对劲,硬往太华殿去探视,才知道他生病了。   落英见到他时,他躺在床上,闭眼昏睡。他在发烧,脸色绯红,看着热而且潮湿。殿中无人,她不知怎么的,看到他这幅样子,心又莫名的被勾动起来。大概因为他是睡着的,不像平日里那样,总是冷冰冰,虚情假意的样子。他此刻一脸病容,看起来脆弱、无害,甚至有几分可怜。   她从来没有恨过这么一个人。   恨的时候,恨不得他去死。她用最难听的话辱骂他,用最恶毒的誓词诅咒他。她咒他早死,浑身长疮,脚底化脓,头发和牙齿掉光,变成个人见人嫌的丑八怪。她知道他最敏感的是什么,什么话越伤他,她越说。他最讨厌听什么,她偏说什么。背地里说觉得不过瘾,她还要当面说。她好像就是要刺激他,让他生气。越是看到他痛苦,她越觉得解恨,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更恨他的人了。   可是他只要稍稍柔软一点,对她露出一点好脸色,做出一点喜欢的表示,她又会忍不住心怀荡漾。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的爱和恨,好像就只是在一瞬之间。心情微妙地发生变化,在一个跷跷板上,不停地来回。   她心有点虚。她将侍从打发走了,悄悄坐在床边,伸手抚摸她的额头。她觉得自己并不是母老虎。她也是个女孩子,她也有温柔的。只是通常,无处施展。因为他对自己总是不满、指责。他总是板着脸,说自己的这不好、那不好,好像自己在他心里一无是处。都是放屁!落英心想,男人都是那样儿。他心里有别人,看别人是朵花,所以看自己不顺眼,处处挑自己的刺。自己对他再好,再喜欢他,他也瞎了眼睛看不到。   现在这样就很好,他乖乖地躺在这,看起来就没那么可恨了。不会对她冷言冷语,也不会看不起她。   他在发烧,额头滚烫。落英让人送了清水来,将帕子在铜盆里浸湿了,轻轻替他擦拭着额头,脖子。她好像在摆弄一件艺术品,小心地擦拭瓷器表面的灰尘那样擦拭他的脸。他病的昏昏沉沉的,梦里说胡话,落英皱着眉头,生怕他嘴里会喊出别的女人的名字,结果他叫的却是贺兰逢春。   简直是诡异,他一个大男人做梦,叫的居然是老丈人的名字。落英听着很不舒服,故意推了推他,想将他弄醒。他被打断了梦,半天不再发出声音。然而过不久,又被魇住。落英推了好几次,才将他推醒。他睁开眼睛,恍惚怔怔地看着她。   她就坐在床边,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圆洁的面庞,清秀的下颌,梳着简单的发髻,淡雅的鹅黄色的衣裙。她嘴里在说什么,他听不见,只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倩影,在自己身侧,言语温柔,举止关切,那感觉依稀有点熟悉,好像梦里一般。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她的面颊。   那是落英唯一一次,从他目光中看到爱意。隐秘的、微弱的,像萤火虫的光。她甚至说不出来他眼中看到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别人。她和他对视着,几乎不敢动。好像在等待什么意外发生。可惜非常的短暂。   他很快收回手,昏昏沉沉又睡去了。   云郁这场病持续了一个多月。   他是心病。   自幼父亲的死,便在他心里种下了阴霾。但他总归想得开,觉得那只是一个意外。总有人还活着,总有人活的好好的。比如他们兄弟姊妹。然而随着大哥和母亲相继离世,他便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厄运缠上了,否则,怎么会亲人一个个死去。不是死于非命,便是青春夭折?母亲离世的时候,才三十多岁。他和两个兄弟互相安慰,发誓要好好的活,把爹娘缺的寿数,都活出来,把爹娘失去的,都补回来。   直到仅剩的两个兄弟在河阴惨遭屠戮,他的心裂了一个大缝,被鬼魅一样的恐惧盛满了。他怀疑自己生来不祥,总担心这死亡总有一天落到自己头上。他后来见到云文,这孩子聪明乖巧,脸上有阳光,充满健康的生命力。占卜的说,这孩子长大了会有出息,会长寿。他喜欢云文。他看着云文,便觉得厄运离他远了一些了。直到云文也意外夭折,他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了。他记得云文那天落了水,夜里发高烧。他压根没想过这孩子会死。他在床边陪他,云文还眼巴巴地看着他,说:“陛下,等我病好了,我想你带我去打猎、放风筝。你还要教我学孟子。”他点点头,发型了他的要求。云文脸上露出笑容。然而第二天他就死了。云郁忍着悲痛,料理他的丧事。那天下了朝,他回到寝殿,突然感觉一记沉重的压力,朝周身袭来。他四肢疲倦,浑身每个骨头缝里都感到了疼。他没法做事,脑子里嗡嗡响。他思维停滞,感觉一片混乱,忽然想不起今天的日历,想不起要做什么,还有接下来的安排。他以为自己是太累了,便上床休息,然而一闭上眼,全都是噩梦,梦里全都是死亡。醒来后,他浑身剧痛。他强撑着下床,穿衣梳洗,清醒头脑,想处理一下政务。然而一看到那奏疏和公文上密密麻麻的字,头又开始嗡嗡的响。他发现每一个字都好像变得不认识了。即便他努力地集中精神,认出这些字,然而连在一起,也想不起是什么意思。脑子像生了锈,好像二十多年来的知识完全被掏空了。他想落笔,写字的时候手在颤,他写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落笔弯弯扭扭。   他病倒了。   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过了几日,高烧退去,他开始下床,努力恢复之前的工作。但是状态已经大不如前。   他连跟皇后吵架和置气的心情都没有了。   莒犁知道他生病,倒是时常进宫来看他。她坐在床边,拉着他手,隐隐约约说了些很担忧的话。他的身体状况很不好,让她想到了大哥。当年大哥也是这样突然病重,二十六岁就死了的,都说是抑郁而终。   面对她的担忧,云郁只是努力笑了笑,反握着她手,轻轻说了句:“放心。”   她不知怎么的,十分悲伤。双手捂着脸,莫名嚎啕大哭了出来。   云郁看她哭的伤心,轻轻伸手去拉她的胳膊,抚摸她脸颊,替她擦拭眼泪。莒犁扭头,脸靠在他肩上,泪流不止。云郁伸手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过段日子就好了。”   莒犁的彷徨,不光是因为弟弟的病,还因为她和驸马萧赞的关系。萧宝夤被押送至洛阳后,直接下了大狱。云郁身体不适,没有见他,只是交给六部和宗正司去审理定罪,很快定了死罪。对这个结果,朝臣几乎都无异议。驸马萧赞却心绪不宁。白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日几乎只吃一餐。莒犁去看他,只见他一个人在那弹琴,或是纸上写些什么。   他饮食不振,瘦了很多,精神很不好,眼神总是疲倦。莒犁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只摇头不说,笑的很勉强。莒犁好几次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人,枕边是空的。   莒犁隐约猜到他的心事。   萧宝夤是他叔叔。   他们叔侄二人,同为齐国人,亡国之后,飘零异乡,仕宦魏国。同是寄人篱下,多少酸甜苦辣。这些年全靠他叔叔照顾。其中的血缘亲情,并不比莒犁跟云郁之间少。萧宝夤被杀,他大概觉得兔死狐悲了。   莒犁以为他会向自己求情,让自己在云郁面前说话,放过萧宝夤。然而此事,萧赞始终一言不发,一直到萧宝夤斩首东市。那天夜里,萧赞没有回房,没有跟她说一句话,而是一个人在书房里,醉了一夜的酒。她不放心,在书房外敲门,问他,把门板都要敲烂了,他始终不理会。   莒犁一夜没睡,次日总算打开书房门,只见他醉醺醺躺在床上,满屋狼藉。她从他的书案上,翻到了一张字迹凌乱诗稿,是一首杂诗。   《悲落叶》   这首诗,辗转到了云郁手中。云郁在病床上展开细读。   悲落叶,联翩下重叠。   重叠落且飞,从横去不归。   长枝交荫昔何密,黄鸟关关动相失。五晨六旦已飒黄。   乍逐惊风举,高下任飘飏。   悲落叶,落叶何时还?   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   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   “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云郁暗暗咂摸这句诗意,只觉得一阵悲从中来。再想那后一句,“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总觉得像是一句谶言。   他将这两句诗念给莒犁。莒犁听了,只有点愣神。   “陛下怎么知道这句诗……”   云郁无奈叹口了气,道:“驸马的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眼里。有人向朕检举,说驸马图谋不轨。写了一首反诗。连诗,带检举的奏章,都递到朕的面前了。告诉他,留点心吧。”   对萧赞而言,他跟萧宝夤,就像是同一棵树上的叶子。曾经共此根本,然而随着秋风起,黄叶凋零,都纷纷落下了,再无半点相关。各自化为灰土。落下的叶子,也再不可能回到枝头。云郁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的兄弟亲朋们,也已经跟树上的叶子一样纷纷凋落了。他兴许落的晚一些,可又有哪片叶子能扛得过寒冬?早晚都会落的。想来,只觉无限伤悲。 第116章 较量   如果说一开始, 还有葛荣、萧宝夤和云灏这样的外敌威胁,使得云郁和贺兰逢春,尽管各怀心思, 也不得不放下仇怨,携手合作。那么, 随着四方战乱的平定, 云郁跟贺兰逢春的争斗也渐渐摆到明面上了。   贺兰逢春凭借他四方作战的优势, 在魏国四面八方排兵布阵,将原来葛荣所占据的河北、萧宝夤占据的关中收为己有,加上他自己的老巢并州。东西北三面, 对南面的洛阳形成包围之势。贺兰逢春让他同族的侄子兼亲信贺兰澄明担任大都督, 镇守河北,让他另一个堂弟贺兰乐律担任大都督,镇守长安。而他自己则亲自坐镇并州, 虎视眈眈望着洛阳。   但云郁也不是吃素的。   贺兰逢春虽然占据了东南北几处要害,但他对河南, 以及云郁亲自掌控的洛阳, 始终插不上手。朝中大臣,支持他的, 和支持云郁的,差不多对半分。更有云徽等宗室大臣、弘农杨氏, 还有高道穆等人,始终环绕在云郁周围, 一副忠心耿耿, 赴汤蹈火的样子。整天背着他,嘁嘁喳喳地不知道跟皇帝说什么悄悄话。这帮人又精明强干,能耐不小, 导致贺兰逢春的皇帝梦止步于此,始终没法更进一步。   贺兰逢春显然是不甘心自己的事业就此停止。   他要做皇帝。   太原王算什么,根本不是他的志向。   登向皇位的路,是条险路,荆棘丛生,遍地陷阱。然而到了现在,他已经不能退却了。他已经到了这一步,必须往前走。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兰逢春还有他的部下们,朝着皇位,野心勃勃地开始进发了。   这是他两年前,从河阴之变时就树立的远大目标,而今终于近在眼前。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击云郁身边的亲信党羽。   杀鸡儆猴。   树立自己的威信。   让朝廷这些官员们知道,到底现在朝中该听谁的话。   不是皇帝,而是他贺兰逢春。   他决定拿一个人开刀。   中书舍人温子昇。   这人是云郁的亲信,写的一手好文章,又聪明机智,有谋略,总是在云郁身边出谋划策。贺兰逢春很讨厌这人,想找个由头把他逐走。偏偏这温子昇是个文人才子,德行俱佳,从没有什么收受贿赂,或者违背朝廷律令之举,弄不出罪状来。贺兰逢春还非不信了,将跟温子昇熟悉亲近的官员都问遍了,总算找到个毛病。   这温子昇人吧,别的都好,就是懒散。   爱睡懒觉。   没事的时候上班总迟到。为人恃才傲物,不将纪律当回事。因受皇帝的宠信,也没人敢说他。官署里卯时就要点到画押,这人常常是到了巳时才慢悠悠,一晃一晃地过来。露根头发,屁股没坐热,就又跑了。嘴上说是有事,其实就是跑回家睡觉了。官署里不少同僚对此很有怨言!   贺兰逢春得知了这事,便成心要收拾他。   他特意挑了个不上朝的时间,穿着严肃的官袍,带着几个随从,假意检查工作,来到中书舍人的官署守株待兔。果然,都辰时了,别的舍人们都到了,就这温子昇没有到。   贺兰逢春不走。   没到是吧?等着你。   这太原王、录尚书事贺兰逢春亲自来视察工作,衙门里居然有人上班迟到,还被上级抓了个正着。这怎么得了。众同僚都觉得完了,这事有点严重,回头怎么都得挨个处罚。   贺兰逢春等到巳时,等的有点冒火了。   巳时还没到,这叫迟到?这叫旷工了吧!   岂有此理!   必须严惩,亲自让人去请他来了。   这温子昇哪晓得有这一出?跟往常一样,在家里睡觉呢。睡到个天亮自然醒,慢悠悠洗了个脸,青盐擦了牙齿,漱了个口,换了衣服,又吃了个早饭,鸡蛋白粥,小菜馒头油煎饼。吃饱了才骑了个驴子,慢悠悠去官署点卯。走到半路,有差役来通风报信了,着急说:“温大人,你怎么才来!你可赶紧吧!太原王一早上在官署等你呢!”   温子昇还不明,说:“太原王等我做什么?”   “谁知道呢!看样子是要出事了!”   温子昇心中疑惑,骑驴来到中书衙门,果见贺兰逢春等在厅中,跟个瘟神似的。这人年轻,相貌长得也英俊,就是暴躁粗鲁,很没风度。温子昇心里不大看的起他,但面上还是阿谀奉承地笑着,上前见礼。哪晓得贺兰逢春脸色不阴不阳,问道:“温大人,你总算来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这……”   温子昇看了看太阳:“大概是巳时了。”   贺兰逢春道:“按规定,衙门里何时该出勤?”   温子昇笑笑:“卯时就该到了。臣家中有事,所以来晚了些。”   贺兰逢春沉着脸道:“你知道,按军中的规矩,若是有军情,延误了时刻。应当如何处置?”   温子昇感觉不对劲了,笑的很谄媚:“这……太原王。衙门里毕竟不是军中。最近暑中没什么事,所以臣就松弛了些。平日里都是早到的。”   贺兰逢春顿时翻脸,指着他破口大骂,说:“按军规,若是延误时间导致耽搁了军情,当治杀头之罪!你怎知朝中就无大事?四方战乱方息,朝中百废待兴,你倒好,倒在家里稳稳当当睡大觉,到现在才来上班。我做事,一向纪律严明。把他绑起来,拖到外面去,打他三十军鞭。”   温子昇都懵了,两腿一蹬,大叫道:“太原王,且慢!臣有冤!”   贺兰逢春哪管他花言巧语?总算鸡蛋里挑着了骨头,立刻让人把温子昇拖出去官署外面,剥了衣服鞭打。   然后就地给他免职了。   在此之前,已有骠骑将军韩耒被贺兰逢春罢了职。韩耒是冀州韩氏的二公子,受命随贺兰逢春一道征战长安。这人是个极有名的勇士,擅长领兵,战场上以一敌百。韩氏在冀州有地盘,跟贺兰逢春的关系,却一直不怎么好,相反,跟云郁亲近。韩耒在军中,好几次出言顶撞嘲讽贺兰逢春,弄得他很不痛快。贺兰逢春担心他会成为云郁将来的助臂,心里一直忌惮。韩耒好酒,军饮不忌,有一次喝醉了,在帐中箕踞而坐,大骂贺兰逢春,说他狼子野心,想当皇帝。贺兰逢春一怒之下,拿鞭子将他猛抽一顿,五花大绑,带回洛阳,关进驼牛署,并参罪一本。罪名写了一堆,什么军中饮酒,不服军令之类的,又说他大逆不道,污蔑功臣,挑拨离间皇帝和太原王的君臣关系。   他这是自讨苦吃。自己违背军纪在先,又口没遮拦,得罪上司,条条缕缕都犯了大忌。云郁虽然惜才,却也救不得他。然温子昇——云郁也看出贺兰逢春这是要没事找事,给自己下马威了。贺兰逢春最终也没讨到好。上班迟到,本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儿,贺兰逢春又是打人,又是罢官的,朝中大臣,都以为不妥,全都上书替温子昇求情。温子昇在牢中关了几日,最终还是官复原职了。   贺兰逢春只能干瞪眼,也没法子。   云郁回头,只是将温子昇宽慰了一通,让他以后务必谨慎,不要再被拿到把柄。同时让高道穆等人也多加小心。   有谋臣觉得不解了,问贺兰逢春:“太原王既然决心拿他立威,杀鸡儆猴。已经免了他的官职,为何还要放过他,又让他官复原职?这不是白费心机了吗?朝臣们看了,会以为太原王畏惧陛下,所以不敢惩治温子昇。”   贺兰逢春冷着脸,道:“你听过指鹿为马吗?”   谋臣道:“当然知道。当年秦丞相赵高欲篡权,为了试探朝臣,便故意让人进献给秦二世一头鹿,并当着朝众臣,指着这头鹿,对秦二世说,陛下,这是一匹马。秦二世不信,说这明明是头鹿,怎么会是马。便问众朝臣,这是什么。众朝臣知道是鹿,但畏惧赵高,仍纷纷回答秦二世说,陛下,这是一匹马。”   贺兰逢春叹了口气,道:“还是不能操之过急啊。”   贺兰逢春实际上,是看到朝中一大半替温子昇求情的官员,所以屈服了。   温子昇的事,可以窥见很多东西。   当年秦丞相赵高指鹿为马,秦国大臣明知是鹿,也睁着眼睛说那是马。而今贺兰逢春说温子昇有罪,朝臣却纷纷说无罪,替温子昇求情。足以证明朝中有一大批朝臣,是站在云郁这头,并不服他的,也无惧他的威慑。赵高能指鹿为马,让满朝文武甘当睁眼瞎,最后却仍然败死,他在朝中的地位,尚不如秦国时的赵高。如果硬要逆势而为,后果难料。   贺兰逢春向皇位发起的第一次冲刺,受了挫折。   云郁的力量,比他想象的要大很多。   不过这也算是投石问路了。当皇帝这种事,还是不能操之过急。路还是要一步一步地走,饭还是要一口一口吃。现在的皇帝年轻强干,不好对付。   贺兰逢春嘴上说不能急。他也知道不能急,但实际上他就是个急性子的人。   三十多,四十不到的年纪,按理说也没那么等不得。但是眼看着云郁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做事干脆果决,说一不二,朝廷那些大臣一个个又围绕着他。俨然一副中兴之主,英明帝王的样子,贺兰逢春又有点坐不住了。云郁比他年轻,身体健康,等他死,等到猴年马月?他不死,凭他这个励精图治的架势,往后只会越来越强。人都是依附强者的。如果让天下人认为贺兰逢春是孱弱的,云郁是势强的。那其余人见风使舵,也会渐渐地也投向看起来强盛的那一方。一旦形成这种趋势,到时候自己的势力范围只会越来越狭窄,早晚有一天会被他吞噬掉。   贺兰逢春又心中焦虑,感觉自己拖不起了。   他走到现在,能掌控的,都掌控了,但仍离皇位仿佛有千里之遥。朝堂的核心权力,始终掌握在云郁手里,攥的死死的。贺兰逢春觉得不能这么干等,而不采取任何行动。他于是又一次向皇位冲刺。   这一次,他要取九锡。   他现在是太原王,录尚书事,天柱大将军,都督天下诸军事,且有持节之名。官位爵位都已经到达人臣的顶峰了。但离皇位还有一步。   那就是,加九锡。   这是皇帝对人臣的最高礼遇。它并不代表任何实权,无非就是对功臣的一种赏赐。衣服,朱户,纳陛,车马,乐则,弓矢等礼节性的东西。但朝廷的东西,向来礼仪为表征,实权为里子。加九锡,是人臣能享受的最高礼仪,也象征着最高权力。   历代取得九锡的臣子,王莽、曹操,孙权,司马懿……这些人,最后无一例外都成了实际上的皇帝。取得九锡,实际就和即将篡位无异。   可惜。   这次冲刺,还是失败了。   他故意暗示身边的谋士许周,认为自己当取九锡,让许周找朝廷重臣一起上书,给他加九锡。然而朝廷几位重臣听了这话,没人敢接招,纷纷缩起了脖子装鸵鸟,没有人敢上这个书。   怕啊!   上这种奏疏,明明白白等于是给贺兰逢春当走狗了。大臣们觉得,太原王虽然不可一世,风头正盛,但云郁那人,也不是好惹的。谁好死不死去冒这种险。太原王和皇帝打架,鹿死谁手未可知,还是别站这种队。都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了。   贺兰逢春这下没趣了。   不但没趣,而且尴尬!只得让那许周当替罪羊,将其骂了一顿,罢了官赶走了。他知道这事儿必定会传到云郁耳朵里。如果让云郁知道,这是他的授意,那还得了?赶紧上了一道书,说:“参军许周劝说我取九锡,我很讨厌这样的话。昨天已经将他赶走啦。”   云郁看了奏疏,说:“太原王果然是忠臣。朕心中甚慰。”   又赏他锦缎、车马若干。 第117章 喜讯   贺兰逢春在取九锡一事上暴露了野心, 但却未能如愿以偿。虽然云郁面上表现的不计较,对他还是一派亲热,还当着朝臣, 将那封奏疏读给众人听,大夸太原王忠诚。贺兰逢春心里有鬼, 却总觉得他是故意在说反话。   太原王忠诚?这种话, 他自己听了都不信。何况满朝文武?河阴之变后, 整个魏国,还有谁会相信贺兰逢春的忠诚?这话听着,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可笑。他怀疑云郁是在敲打他。他知道云郁是个心机极深的人, 又一向厌恶他, 绝不可能突然改变心意。皇帝那亲热的言语,春风拂面般的笑容,在他看来, 却总潜藏着杀意。他感觉留在洛阳有点不安全了。   他心想,还是要回晋阳去的。要当皇帝, 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今看来, 时机还不成熟。留在洛阳,就等于是皇帝的眼中钉。整日被他那么看着, 贺兰逢春着实感觉后背发毛。总担心冷不丁的要被他暗算。   回晋阳去吧。   晋阳是自己的地盘,他可以舒舒服服, 想怎么着怎么着,至少自己家里, 可以安安心心睡个觉。不像在这洛阳, 连夜里睡觉,都担心人头会落地。虽然这一退,就意味着输了, 他不甘心,可是——嗨,眼不见心不烦吧。   留在这也是互相膈应。   贺兰逢春下定决心,要撤军回晋阳了。   退一步,将洛阳留给云郁。   贺兰逢春同他的谋臣商议了,并且写好了奏疏,请求班师回晋阳。他犹犹豫豫,依依不舍,奏疏还未递上去,突然便传来喜讯。皇后有了身孕了。   这个孩子,属实来之不易。皇后位居中宫已有两年,但一直没有生下孩子。这是贺兰逢春的心病。而今听到这消息,自然是喜不自胜,难得进了一趟宫去看望女儿,父女高高兴兴说了会话。落英是真开心,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色,跟刚出嫁似的,见了他就笑说:“爹爹,你马上就要做外公了。”   贺兰逢春喜的手脚没处放,叮嘱她说:“是好事,臣也高兴。回头写信,跟你母亲说一声,她听了,必定也高兴的。这可是头孙儿。”   落英像个不会下蛋的母鸡,终于有一天下了个蛋似的,恨不得扑棱个翅膀,咯咯咯咯唱起来。明明肚子都还没有形儿,已经做出了一副孕妇的架势。手摸着腹部,靠在榻上:“我早上起来,膳房做的羊乳饼,闻了一下就吐了。到现在也没胃口。就想吃酸的。”   她面前摆了一盘青杏,晌午专让人弄来的。其实又酸又涩,难吃的要死,差点把她牙都酸掉了。她还时不时勉为其难地拿起一颗,放在嘴里吃着,说:“这个好吃,我就爱吃这个酸的。”   贺兰逢春笑道:“这个杏子不宜多吃,吃多了伤脾胃的。”   落英像只开屏的孔雀,说:“爹爹说的是。把这个杏子拿去,给我做成杏子酒吧,回头我要喝。”   贺兰逢春说:“酒也要少喝。酒舒筋活络。”   落英说:“对,酒要少喝。那就把它做成果酱吧。”   贺兰逢春说:“娘娘而今快要做母亲了,做事更当稳重些。听说前几天还在苑中骑马射猎,这可不行。以后骑马、射箭、蹴鞠的事,都不能做了。毽子也不能踢,安心养身。”   落英娇声娇气道:“我闷嘛。天天在这宫里,哪也去不了,闷也闷死了。我就想去骑马兜风。”   贺兰逢春假意蹙眉,笑说:“不是小姑娘了,不能骑马。等这十月怀胎过了,臣陪娘娘去骑马。”   落英说:“我想让皇上陪我去骑呢。”   贺兰逢春说:“皇上自然带娘娘一块去的。”   落英说:“皇上最近忙,说是为平蜀川的事。不过昨天夜里刚来过的。”   她有些骄傲的语气,仿佛是在跟人炫耀似的。贺兰逢春问:“皇上听说娘娘有孕,说什么了?”   落英说:“那天御医诊脉,发现有了身孕,立刻便告诉皇上了。皇上听说,放下手上的朝务,立刻就来了宫里看我。赏赐了一大堆,吃的穿的用的,还安排了两个有经验的老嬷嬷来伺候。皇上这几日都是睡在我这的。”   贺兰逢春有些欣慰道:“要是生下皇子,能抓住皇上的心,让皇上对你另眼相待,这也是好事。”   落英目光希冀又忐忑道:“爹爹说的会是真的吗?”   贺兰逢春一副胸有成竹,过来人的语气,道:“你不懂。男人,你得给他生个孩子。有了你们的血脉,他心里才会把你当成妻子,才会把你当成亲人。否则就只是露水的鸳鸯,说分离就分离。你明不明白?你们有了孩子,你就是他孩子的母亲,不管他再喜欢多少女人,这一点变不了。他心里总要有个位置给你的。”   落英听了这话,笑了,心中无限憧憬。   贺兰逢春说:“你而今有孕,趁着后宫现在没有别的妃嫔,你要抓住机会。和皇上多多亲近,多多增进感情。你们夫妻好了,爹也才好。”   落英说:“女儿知道了。”   贺兰逢春说:“真是喜事。我去见皇上,和皇上贺喜去。”   他出了皇后的宫殿,往云郁所在的太和殿去。一路走的很慢,他慢条斯理地打量这宫阁殿宇,心中充满了一种英雄的惆怅。他觉得这地方,该是自己所有。他离这金殿宝座,只有一步之遥了,要这么错过,实在是可惜!区区一个太原王,要来何用?几十年后,化为尘土,没人会记得。可是帝王不一样,帝王名留青史。他需要的,不仅仅是活人的虚名,他需要一点不朽的东西。同天、同地,同日月一样永恒。他羡慕云郁,生在帝王之家。云,这个姓氏,就注定了他比自己拥有更多的机会。怀揣着那封请求班师回巢的奏疏,他心中思绪纷纷。   云郁在殿中练字。   他穿着一身素白袍子,大袖翩翩地立在那。芝兰玉树这种词儿,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贺兰逢春看着他那白皙俊美的面庞,漂亮的瑞凤眼,端正的下颌和动人的嘴唇,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老丈人看佳婿的感觉。对云郁这个人本身,他其实是喜欢的,可惜他们注定是敌人,是对手。如果有一天,贺兰逢春需要杀他。他会毫不犹豫地斩下他那颗漂亮的头颅。   贺兰逢春刚见了礼,还未及说话,云郁却先开口了。他一脸喜悦温和的笑容,道:“太原王大喜。”   他语气也十分柔婉。   贺兰逢春竭力掩饰着喜悦的心情,呵呵道:“这话该臣说的,是皇上大喜。皇后有孕,兴许过不久,陛下就要得子了。是天降大喜。”   云郁道:“若皇后生下龙子,太原王就是太子的外公了,还是太原王更喜。”   贺兰逢春听到那句太子,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一个带着贺兰氏血脉的太子,对他来说,意义重大。虽然他登基的念头,一时无法达成,可是只要有这个孩子,他就有机会将来控制朝堂。云郁总是能精准地戳中他的心思,并且直白的说出来,他几乎有点不好意思了。贺兰逢春下意识摇手,赶紧推辞:“不,不,当然是皇上更喜。臣怎么敢抢了皇上的喜。”   云郁笑:“这是喜事,又不是厄运,这有什么可推来推去的。朕很高兴,太原王也应当高兴。”   贺兰逢春老脸一红:“那臣和陛下同喜。”   君臣热络了几句。云郁每一句话,都说的他心胸十分熨帖。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他愿意让别人感到舒服,他就能做到。贺兰逢春都怀疑之前的那种危机感是错觉了。他将奏疏从袖中取出,递给云郁,说:“臣打算过几日回晋阳去了。这长安的战事已了,关中而今有乐律在,臣也放心。洛阳交给陛下。近月,北边柔然又作祟,臣回并州,谨防他们突然进攻。”   柔然是个借口,实际上这两年柔然跟魏国的关系很不错。不过贺兰逢春这么说,云郁自然十分高兴。他面露喜色:“岳父这么着急要走?才刚回洛阳不久,怎不多留一阵。”   贺兰逢春道:“该走了。呆的也够久了。臣还是觉得并州好些,这洛阳天气太热,着实有些受不了。这才五月,就要穿夏衣了。”   云郁笑:“岳父原来怕热。南边的天气,总归比北边热些。宫里有新进的樱桃和桑葚,朕已经让人送到太原王府上,给岳父消食解暑。”   贺兰逢春道:“陛下有心了。臣不爱吃那些,倒牙。还是拿给皇后吃吧。皇后有了身孕,爱吃这些酸甜果子。”   云郁道:“皇后自然有的。”   贺兰逢春道:“臣这女儿,从小性子娇纵,被惯坏了。她年纪小。臣不在洛阳,她若是犯什么错,有什么不是,陛下多多担待一些。只要你们夫妻和乐,白头偕老,臣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安心替陛下守土□□。”   他这话说的,就很像个慈爱的老父亲了。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前一刻钟还在想着怎么杀了这个人,从他手里夺走帝位。   云郁也再三道:“岳父尽管放心去吧。朕会爱护皇后的。”   贺兰逢春说:“那臣就放心了。”   贺兰逢春离开洛阳,带着他的大军,还有他的儿子菩提一起走的。临行前,向贺兰韬光交代了许多。贺兰韬光信誓旦旦,道:“太原王尽管放心去吧,洛阳有我呢。这边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会立刻写书,快马加急传递。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贺兰逢春睥睨着他:“宫中你要盯紧一些。尤其是云徽、高道穆那帮人。都是他的左膀右臂。早晚一天要铲除这些人。若拿着他把柄,不要放过。”   贺兰韬光道:“太原王放心。我会留意。”   贺兰逢春知道他是个心细聪明的人,点点头:“你就只好好呆在朝中,做吏部尚书,为我办事。就你那麻雀大的胆子,打仗的事,不是你能干的。以后别乱领那差事。”   贺兰逢春告诫自己,退不一定是败。   他现在退,是为了安全,是为了留足空间,让自己慢慢壮大实力,以便于将来的更进一步。现在离开是最稳妥的选择。伟大的事业,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多少英雄豪杰卡在了这个坎上,好比那曹操、司马懿,那般丰功伟业,到死也没敢称帝。但这并不意味着贺兰氏事业的终止。他看着菩提,感觉心中充满希望。即便是他贺兰逢春不行,他儿子也行。要菩提不行,他还有孙子。总会实现。   贺兰逢春问菩提:“你可知道三国的曹丕?”   菩提说:“怎么不知道?曹丕有首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是首闺阁诗。”   贺兰逢春道:“别整天只知道念这妇人诗。多学学行军打仗,朝堂谋略,这才是有用的东西。你以后的路长着呢。”   菩提嘻嘻笑:“那是自然。” 第118章 难为情   贺兰韬光严防着太原王一离开洛阳, 云郁会搞什么小动作。但云郁那边并没什么明显的动作,反而把心思放在治理黄河水患,还有铸造新币上。   黄河年年泛滥, 年年水患,死伤无数人命, 淹没下游不少农田, 造成州郡饥荒。朝廷心思放在战事上, 无暇理会这些,任之由之。而今总算腾出工夫。其实他登基这两年里,除了打仗, 也一直在关心这件事, 派了亲信的官员去沿线实地勘察,巡访,拿到情况, 拟定方案。许多个日夜不眠不休,总算是拟定了一份完善的方案, 现在终于有精力付诸实施。   治理黄河, 无非就是疏浚堵塞的河道,修建堤坝。说着简单, 然而关系到钱,还有用人。他派高道穆主持此事, 仍不放心,甚至亲自离京, 微服巡访, 监督工程去了。是五月,马上就要到汛期了。要赶在汛期前,所有的防洪工程完工, 今年绝不能再出现河水冲毁农田城郭,百姓流离失所的事。否则又是饥民,又是造反。   五月二十四日的时候,帝驾至了随州。随州也是治理水患的要地,需要在此地修建工程。杨逸亲自陪他到堤坝上看了两日,事情结束后,杨逸主动提起,难为情似的笑笑:“陛下要不要去郡衙看看。”   云郁明白他的意思,韩福儿在郡衙。   他有些犹豫,不肯去。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人,只觉得见了面会很难堪。杨逸低声劝他,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去看看吧。”   他听到夫妻两个字,觉得很奇怪。他觉得他跟韩福儿,算不得什么夫妻。他怀着一种古怪的好奇,想看看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换了便服,带着少量随从,跟杨逸去了郡衙。进了院门,远远只看见丫鬟在洒扫庭除,还有花儿匠在修剪园中花木。有个五六岁的小儿,穿的红袄儿,一颠一颠地从门内跑出来,嘴里叫着:“爹、娘。”墩墩地直奔向他。他眼睛不自主地跟着那小儿走,差点都要答应一声,受宠若惊地伸出手去抱了。却见那小儿从身边跑过去,冲到那花匠身边,抱着花匠的腿叫了声:“爹爹!”   他一阵懊恼,尴尬地收回了半空中的手,同时想起,韩福儿是去年才有的身孕,孩子才刚生呢,哪有这么大。居然一瞬间糊涂了。   幸好没人注意。   杨逸问丫鬟:“夫人在吗?”   丫鬟恭敬道:“夫人在房里午睡呢。”   杨逸陪着他进屋。   屋子的陈设倒是精巧,收拾的十分整洁干净,一眼望去亮堂堂的。隔着帷幕,隐约看到里头床上有人。婴儿的吮奶声,还有熟悉的声音。是她的声音,正在哄小孩儿吃奶。   他突然感觉浑身不自在,几乎想夺路而逃了,或者挖个地洞跳进去不出来。   杨逸不好意思进去,叫丫鬟去告诉阿福,让她出来。然而很快,里头传出来抱怨声:“我走不开,他怎么不进来?”杨逸尴尬地笑,在帘外叫了一声:“你出来吧。”片刻,她一边整衣一边出来了,见到云郁,整个人愣住。   她脸瞬间绯红了。   脸上火辣辣的。她一直觉得对这个人已经释怀了,没那么在意了。即便再见面,也会从容相对。然而心一激荡,血涌上头,身体本能的反应还是瞬间出卖了她。她简直恨这爱发热的脸皮。   她一时尴尬的,两手不知道该往哪放。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却总感觉见不得人一般。她求助似地看着杨逸,又意识到他和杨逸离得很近。心又下意识地退缩了一些。杨逸冲她笑了笑:“我有事先去了,你们慢慢坐着聊吧。”说着便转身出去了。   她根本不敢面对眼前这个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恨他,只是觉得很尴尬,很难堪。她本能地想跟杨逸一起走,可是孩子还在屋里,她又走不掉。正难为情的手脚蜷缩,孩子的哭声解救了她。   她赶紧回到床边去,抱着婴儿拍哄。   云郁站在帘外,心中的赧然不比她少。   他没进去,只在外面,听她咕咕哝哝地哄着宝宝。婴儿一直哭,她一直没停。他在婴儿的哭声中走了一会神,心不在焉,脑子里想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没吭声,阿福一直以为他没趣儿走了。哄得悦儿睡着,她轻轻将宝宝放在软枕头上,用小毯将他肚子搭了,这才回帘子外去。   云郁背对着帘子,面朝着门外立着,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轻轻回过了头。   他眼神温柔中,带着一点戒备和疏离。仿佛有点怕她似的。   阿福在刚才哄悦儿睡觉的时间里,已经心情稍稍平静了些。脸上的热也消褪了。她竭力克服着难堪,冲他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微笑。   “你吃了吗?”   他大概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有些没听清,愣愣的:“什么?”   阿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尽力寒暄:“你吃了饭没有?”   云郁讪讪地说:“哦。”还是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回答。她却以为他是饿着肚子,不好意思开口,赧然道:“你坐这,等一会,我去给你弄去。”   她甩着手出去了。   云郁继续在这,一个人孤独地等待。她一直没回来,他有些不安,几乎怀疑她偷偷地躲开,不会再回来了。正心中焦虑,她回来了,从托盘中捧出一只小碗,碗里装着红糖水做的小凉鱼儿。豆粉做的凉鱼儿,滑溜溜,亮晶晶的,浸在糖水里,上面撒着杏仁、葡萄干。他端着碗,尝了一口,突然一瞬间满心酸涩。   他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然而那一瞬间,眼泪差点下来。   他低着眼,不抬头,专注地吃那碗小凉鱼儿,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目光粘在他身上,追着他一举一动,仿佛要随他而去,动作却疏远地和他保持着距离,好像他是个火蝎子,挨近了一点就要挨蛰似的。   “好吃吗?”   她望着他,笑的有几分忐忑不安的意味。   他含糊地点头,表情还是紧绷绷的。   “那你多吃点儿。”   她小心翼翼地,又从食盒里拿出两样点心,轻轻往他面前推了推:“还有别的。”   他摇摇头:“不饿。”   “哦……”   她干笑着,感觉自己太过殷勤了,觉得有些臊皮。   她看到他头发有一缕,被什么东西勾乱了。她下意识地想拿梳子给他梳一下,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她笑笑着,又想提醒他一下,不好意思开口,还是算了。她忍着想在他头发上给他弄一下的欲望,又不小心看到他靴子。他靴子有点脏,靴边子上粘着泥,应该是在泥泞的地方踩过。她转身去拿了一双木屐来,放在离他脚边不远的地方,讪讪笑道:“你把鞋换了呀。”   云郁有些慌,脚收了收,道:“不用了,我一会就走。”   她笑说:“哦。”   云郁道:“我只是经过这,顺路来看看。”   他说:“你最近好不好?”   阿福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挺好的。”   她问:“你呢?”   他点头:“也挺好。”   然后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目光有些微微不舍:“你什么时候走?”   他说:“一会就走。”   她又说:“哦……”声音越来越低了,但还是笑。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下意识地去打量窗外。好像着急要走的样子。   “又要下雨了……”   她跟着他的目光,也看窗外。外头日光明亮亮的,并没有乌云,但确实听到有沙沙的雨声。她去关窗,回来笑说:“这天气真奇怪。东边日出西边雨。没事儿,一会就停了。”   他抿着嘴没说话。   她迟疑了一下,讪讪笑道:“你要不要看看他。”   他有些愣神:“看什么?”   她说:“宝宝。”   他吓得一激灵,赶紧摇头:“不了。”   他心生畏惧,心跳不安,喃喃说道:“不了。我马上就走了。”   她有些失落的眼神,但仍强颜欢笑,低声劝他说:“看看吧,不碍事的。”   他想阻止她,还没得及开口,她已经自顾自进了帘后。不一会,小心翼翼地抱着个小襁褓出来。他犹自不敢靠近,只想把自己躲起来。她却执意抱着小婴儿到他面前,笑说:“你看一眼它,不用怕的。没事儿。”   她看起来没有丝毫嫌怨,柔声安慰他,凑到他身边。他鼓起勇气,看向这小婴儿,目光顿时就被吸引住了。他头一次看这么小的小孩,肉嘟嘟的,粉嫩嫩的,胳膊腿儿,就像小嫩藕一般。它闭着眼睛睡觉呢,嘴巴还一叭一叭的,脸蛋儿嫩的像水豆腐。   云郁看呆了。   阿福说:“他是男孩儿。”   他愣愣地说:“哦。”   她笑,问:“你要不要抱他一下?”   他有些讪讪不好意思,她笑安慰说:“没事的,你抱抱他呀。”   他感觉自己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大猩猩一样,简直不知道该什么伸手。他两只手齐上,接过婴儿,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它看,生怕眨眼睛会少看了它一眼。她笑说:“你别这样抱。”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不安地看着她。她笑:“你的手反了。你这样抱,手顺过来,不然抱着累的。”他哦哦应着,小心把手调过来。小婴儿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像只小猪一样,他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   阿福看他满脸好奇,伸手去拉婴儿的小手。睡梦中的小婴儿感觉有人在触碰它,小手张开,紧紧攥住了他的一根手指。他扭头,惊惶地笑看了她一眼,以为自己吵醒小宝宝了。她笑说:“没事儿,它睡着呢。”他这才安心地低下头,在小婴儿的脸上亲了一下。   他眼睛有点发红,眼眶湿润,有泪珠猝不及防滚落下来。他赶紧抬了袖子掩饰,转身背对她,使劲眨了眨眼,屏住呼吸,拼命克制住了。她并没有看见,只是笑着,说:“他身体很好,能吃能睡,晚上也不闹。这么久,还从来没生过病呢。”   他笑。   阿福笑说:“你不用担心他,我会把他照顾的很好的。”   云郁抱着婴儿,听她在一旁说说笑笑的。他往榻上坐下,她将木屐拾过来,要替他脱脚上的脏靴,说:“换一下吧。”他想收回脚,但还是拒绝不了她的好意,只红着脸受了。   她的动作并不带一点卑微。不是讨好,好像只是单纯的待他好,见不得他身上有脏东西。他有时候简直不明白,她对自己爱意从何而来。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值得爱的人,也回报不起她的爱。可她就是这样莫名的待他好,总是表现得很着迷、很喜欢他的样子,仿佛不论他做了什么坏事和错事,她还是对他好,不会恨他,不会怪他。不论何时回过头,都会给他拥抱。不论怎么隔阂,还是跟刚认识那样,不会做任何伤害他的事。   他心里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对自己更好了。他也知道,他此生遇不到另一个韩福儿了。 第119章 玫瑰   他心中除了歉疚, 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却仿佛意识不到。他在房中抱着婴儿观看,她提着靴子到门外。先是刮干净鞋底的泥,用刷子刷了一遍, 再用湿布将靴面擦净了,再用干布擦干水迹。云郁抬头, 见她拎着干净的靴子回来了, 轻声说:“你放着吧。”   他动作轻柔地起身, 缓缓走进帘内,将婴儿放回床上。   阿福站在房中,提着靴子, 仍是不靠近他。   她勉强笑了笑。   云郁走上来, 说:“我想先洗洗脚。”   她轻声应着:“哎。”转身去替他打了热水来。她始终对他保持着似近还远的姿势。云郁脱了袜,自己挽起裤脚,坐在那洗脚, 她在旁边,隔着点距离看着, 问他水烫不烫, 给他递擦脚巾。完了又拿来梳子,替他将头发重新梳了梳, 用发簪关束起来。   他道:“你还是这么好。”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世上愿意待皇上好的人多的是。奴婢不算什么。”   他道:“没有了。只有你一个。”   阿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低着眼睛, 说:“有的。只是陛下你看不上他们。其实很多人爱慕陛下。”   云郁默了片刻,忽道:“他是哪天生的?”   阿福说:“四月十八号生的。”   “四月十八……”   云郁默念着:“韩福儿, 咱们认识多久了。”   阿福说:“两年了。”   云郁扭过头, 伸手,抚了她的脸颊,道:“你恨不恨我?”   阿福道:“奴婢说过, 都是奴婢自愿的。奴婢爱慕陛下,不是陛下的错。不论落得什么结果,奴婢自己都担着。”   云郁望着她眼睛,轻道:“你这么好,我都要舍不得你了。”   阿福道:“陛下已经舍了,就不能后悔。”   他一直觉得她算不上特别美,但是耐看,离的越近的时候,她的脸看起来,越有一种近乎诱人的味道。   云郁说道:“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有一个孩子。你不想要一个名分,不想回到宫里,回到朕的身边来吗?”   “奴婢不想。”   “为什么?”   “宫里不好,人心太坏。奴婢只想离的远远的,过点清清静静的日子。”   云郁道:“看来你是真的已经不爱我了。”   阿福默然不语。   他仿佛有些疲倦似的,扭头,像个小孩般,将头抵着她胸膛,埋在她怀中。   她感觉有些迷茫,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她想他大概是有什么难受的事,不能对人说的。她心里仍然可怜他。她总想着,他命很苦,没爹没娘,兄弟姊妹都死了,被人欺负,受了很多委屈。她知道自己不该同情他。他是皇帝,天下那么多人匍匐在他脚下,追着他拍马屁。他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定人生死。王孙贵胄,天之骄子,连皇位也到了手,他别提多幸运了,他有什么可怜的呢?但她就是忍不住。她总记得在河阴时,他浑身冰冷地蜷缩在自己怀里,汲取温暖的样子。像明艳花从中衰败枯萎的那一朵残蕊。它太美了,旁人只注意到它的美,注意不到它的残败,也不知道它的根被虫子咬烂,这份美其实摇摇欲坠。兴许开到哪一天,它就会凋谢,再不开了。   唯独被她看到了。   只有她一个人看到了。所以她怜爱不已,她忍不住想,它需要我。即便她知道,这只是他的一个侧面。他并不脆弱,也并不那么需要她。他心狠,自私,无情。他是那朵花,他并不爱人的,他只是将她当做他的肥土和养料。   她只是尽着本能,下意识伸手抱着他。   他最终还是走了。   并没有说任何有意义的话,他忽然到来,好像仅仅只是为了看望一个阔别已久的好朋友,说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而后悄然离开,下一次见面是若干年后,又或者,永不再见。杨逸送他启程还洛阳,当夜回到郡衙时,韩福儿正坐在房中发呆。那时都已经深夜了,卧房里乌漆嘛黑的,她灯也没点,晚饭也没吃。蚊子钻进帐里,嗡嗡地叫,她也没觉察出。杨逸进了房,她都没听到脚步。   “他走了?”   “走了。”   只问了这一句,再没多问。   杨逸不知道她一个人在那黑暗中坐了多久,又或是想些什么。他只觉得这画面很冷寂。但很快,她便清醒了,起身去点灯、熏香,拿扇子驱赶蚊虫,善解人意地关切他:“路上泪了吧,我去打水,给你洗个脸。”   然后,帮他洗脸更衣,去厨房做了夜宵来。   她再未提起这人。   云郁离京之前,曾同杨逸谈起贺兰逢春之事。   杨逸说:“陛下是想杀他,还是留他?”   云郁却有些惆怅了,道:“你觉得呢?朕该杀他,还是留他。”   杨逸道:“太原王想登基,想做皇帝,野心不是一日两日了。而今河北,关中,都是他的亲信。并州也是他的地盘。挟四方兵马之盛,威震朝廷。陛下留着他,只会养虎遗患。他现在不敢废帝自专,无非是根基尚未稳,不敢逆流而进。等到他羽翼丰沛那一天,陛下要再动他就更不可能了。”   云郁正色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杨逸道:“陛下是担心,一旦杀了太原王,河北、关中会反。”   云郁道:“这四方叛乱,好不容易才平息。朕实在不想平地又起波澜。”   杨逸道:“臣以为,以太原王而今的野心,杀他会反,不杀他,有朝一日,他还是会反。陛下应当早做打算。”   类似杨逸这样的话,不止一个人说过了。   贺兰韬光,隐约也听到一点风声。   他故意试探云郁,在云郁面前说贺兰逢春的坏话。   “天下人都说,太原王有不臣之心。”   他假意编造了一堆,贺兰逢春图谋不轨的证据,偷偷呈给皇帝:“臣同太原王虽是同族,这等大事,却不敢隐瞒陛下。还望陛下明察。”云郁听了他的话,却看也不看那证据,叫人烧了,说:“太原王是忠臣,又是国之栋梁,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以后这种东西,不用拿给朕看了。”   贺兰韬光感觉诧异,又有点不敢相信。他跟司马子如等人一起,密谋商议,琢磨皇帝的心思。司马子如觉得他有点多疑了,说:“太原王的确于国有功,陛下器重他,这话也没有错。”   贺兰韬光却疑神疑鬼,道:“不对。陛下明知道我是太原王的人,兴许这话,专门是说给我听的,为的就是打消太原王的戒心。肯定有什么阴谋。”   司马子如说:“可陛下若听了你的话,在你面前怀疑太原王,岂不是更可疑。兴许他就是怕了。而今太原王权势鼎盛,他就算心里不服,嘴上也不敢说。惧他做什么。”   贺兰韬光还是将信将疑。   贺兰韬光时刻警惕,密切监视着云郁的动静。   皇帝为政勤勉,好像并没有任何对贺兰逢春不利的举动,而是一心放在国事上。先是修筑河堤,解决了黄河水患的问题。这年黄河难得的没有泛滥,没有饥民闹事。永安四年,风调雨顺,年秋,粮食丰收。朝廷有人趁机提出加征赋税,充实国库,被云郁给否了,继续实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当年的赋税再减半。随即整顿吏治,打击豪强,抑制土地兼并,并铸新钱,名之永安通宝。魏国战乱连年,市面上流行的货币多混乱,很多货币不足值,毁损、盗铸现象严重,不利于市场上流通。云郁提出回收旧钱,重铸新钱。此事他亲自在做。   除此之外,每月抽出几天,在华林园中接见百姓,亲理诉讼。又在阊阖门外设集会,每逢朔日,便在阊阖门下,听百姓上万言书,从中选拔良才。   贺兰韬光觉得很不安了,他将这些情形都写密信告诉贺兰逢春,并提醒贺兰逢春,云郁这么做,是在“收买人心”,给自己树立威望。   贺兰逢春看了,不以为然,却觉得他太多疑。这不过是一些寻常的事罢了,皇帝勤政,总不是坏事。贺兰逢春让人问他:“你天天盯着皇帝,就盯出这些?这都是琐事,不用一一汇报。”   并问他皇后的身体如何,是否康健。   贺兰逢春气的脸红脖子粗,背地里骂贺兰逢春,说:“太原王目光短浅。而今天下人都称颂当今圣上是明君贤主,背地里骂咱们贺兰氏狼子野心,骂太原王是当今董卓。时议都成了这样了,他还不以为意,还由着皇帝在那做好事,收揽人心。”   但贺兰逢春不在意,贺兰韬光也没办法。   他去见皇后,想从皇后这里探听点什么风声。不过皇后有了身孕,跟云郁夫妻感情处的还不错,也探不出什么来。贺兰韬光只得勉强打消了疑虑。   云郁跟贺兰逢春,处在同样的困境中。想杀了对方,又觉得稍有点力不能逮,怕打破现在难得维持的平衡,导致局面失控。想徐徐图之,又怕日久天长,反而给了对方滋长羽翼的机会。这使得双方都处在一种极度紧张紧绷的情绪之中。这个平衡只是险险维持,稍有一颗火星子,就会引燃。   这个火星子终于出现了。 第120章 磨刀霍霍   贺兰逢春趁着关中初定, 欲举兵伐蜀。提了好几次,均被云郁给拒绝了。在云郁看来,伐蜀这种事, 纯是肉包子打狗。萧宝夤之乱才刚刚平息,关中的战乱表面上平息了, 实际上仍是军阀割据之地, 名义上归属于朝廷, 实际上,根本无力节制。而蜀中比关中更远,自古都是易守难攻之地, 中原朝廷鞭长莫及。每逢天下大乱, 蜀中总是第一个独立出去的。高祖皇帝时也没能控制这块地方,早就默认它是不归属魏国管辖的了。而今关中形势尚未稳,贺兰逢春却想将手伸到蜀中, 云郁觉得不可理喻。   贺兰逢春却兴致高涨,一定要伐蜀, 并请求朝廷派兵。   他的用意, 无非就是想让云郁出血,把精力放在伐蜀上, 无暇顾及其他。云郁自然是不可能同意的,对贺兰逢春说:“今年刚减免了赋税, 国库本就空虚,不宜再打仗。劳师而袭远, 亦非用兵之道。若要伐蜀, 不如让贺兰乐律从长安出兵。”   贺兰逢春说:“贺兰乐律的兵要镇守长安,若是分兵伐蜀,长安守备空虚, 恐为敌所趁。”意是仍要朝廷派兵。贺兰逢春让使者进宫,转告云郁,并向其讨要兵马和虎符。   那夜来的人正是贺兰麟。   贺兰逢春的堂侄。   他先是至宫前门。宫门守卫要求他卸甲,并解下配剑。贺兰麟趾高气昂,不肯解剑,硬要执剑入宫,说是奉太原王之命。那宫门守卫胆怯,竟不敢拦他,竟让他带着剑去了太华殿前。   这贺兰麟,是个勇士。不但徒手能搏猛兽,上阵杀敌,更是能以一敌百。贺兰逢春派这么个人入宫来讨要虎符,云郁已是面有不悦。又听宦官禀报,说他冲撞宫门,带剑入宫,自然是怒不可遏。   云郁问:“他为何不解剑?”   宦官犹犹豫豫答说:“他说,他要带剑防身。他说这宫里面都是陛下的人,他怕遭遇不测。”   云郁听到这话,都要气笑了:“那你就让他不要来。”   “他说是奉了太原王的命。”   云郁道:“朕没工夫见他,打发他走。”   宦官诚惶诚恐地去了,在殿外规劝,好声好气对贺兰麟说:“陛下身体不适,您还是出宫去吧。”   贺兰麟不肯走,在殿门外,大声嚷嚷:“讨不到兵马虎符,我没法回去向太原王复命。陛下昨日身体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病了?我务必要当面见到陛下。”   贺兰麟死赖在殿外,宦官提心吊胆,又进殿向云郁回话。   “他说一定要要到兵马。”   云郁冷声道:“你告诉他,让他去告诉太原王。要打仗,让他自己出兵去。朕这里一个兵也没有。”   宦官哪敢照着这话回,只再度劝说贺兰麟,让他离宫。贺兰麟要不到兵,当即在殿外大骂起来。   宫人劝阻:“这是宫里,你有什么话同太原王说去吧。莫在此冲撞了圣驾。”   贺兰麟大概是喝了酒了,说:“什么宫里宫外,什么圣驾。不过是个黄毛小儿,乳臭未干,仗着太原王的势力才登上皇位,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王老子,凡事都要听他的。若不是太原王在朝廷镇着,看他这个皇帝能当几天!古话说兔死狗烹,而今仗还没打完,就想着过河拆桥了。太原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怕他?我可不怕。有胆子就来杀了我。杀了我算你英雄,杀不了你就是狗熊。”   云郁怒火从心头一直往上烧到天灵盖,那是当真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   他登时拔了剑出,想冲到殿外去把这个畜生砍死。左右宦官拼死拼活地拦住了他:“陛下,此时冲动无济于事啊。他这样做,无非就是想激怒陛下,陛下不能中了他的圈套。”   云郁冷笑道:“什么圈套?无非就是不将朕放在眼里,欺人太甚而已。”   左右劝道:“这人素来勇猛,武艺高强,陛下冲出去也杀不了他。若是让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不小心伤了陛下,岂非得不偿失。奴婢们看,他就是喝醉了,口不择言。这就是个蠢人,陛下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云郁被侍从软磨硬劝,拉扯回了殿中。   在那倒退的几步中,他忽然就想通了。   他不想再忍了。   这一切都太没意思了,他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这个皇帝做的索然无味,活的也索然无味。他对贺兰逢春的最后一丝幻想和仁慈也都消失殆尽了。贺兰麟敢如此狂妄,无非就是狗仗人势罢了,当着自己的面,尚且无所顾忌,他们背地又是怎样一番嘴脸?杨逸说的对,这个人早晚都是会反的,他不能再养虎遗患了。   其实在这之前,云郁早听过一些传言,说贺兰逢春想弑君。   说的神乎其神。说贺兰逢春想废他,立陈留王云宽为皇帝。云宽也是宗室出身,又娶了贺兰逢春的小女儿。云宽登基他依然是国丈。而且云宽年小,才十六岁,容易掌控。云郁一再同左右说,勿信谣言,太原王并无过错,不能以小人之心揣度。云宽亦是他的弟弟,对他一向忠诚,云郁呵护至深。可是现在,云郁不得不相信,这些谣言并非是空穴来风。   在杀贺兰逢春这件事上,云郁并不孤独。   贺兰逢春虽手握重兵,但朝中想杀他的,不是一个两个。他当初在河阴大行屠戮,朝野蓄深怨已久,城阳王云徽、还有禁卫军杨宽等就多次进言。贺兰麟事件后,云徽、杨宽等又再一次进劝。云郁将高道穆、温子昇等诏进宫来,秘密商议此事。   云郁同他的亲信都以为,这件事必须先下手为强。双方都认为对方已经不值得信任,已经放弃了虚与委蛇的客套,随时会火并。不能让贺兰逢春先抓到机会。然而怎么杀,臣下有争议。贺兰逢春现在晋阳,他离开洛阳前对云郁已经生了疑,他不会轻易进京。   这人是个老狐狸,他现在连进宫的次数都很少,连云郁留他在宫里饮酒,他都婉言谢绝,明显就是不相信云郁。   暗杀是行不通的。   贺兰逢春本身有武力,身强力壮,等闲人根本近不得他身。更何况他身边随着围绕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契胡武士。这种事一旦失败,就会打草惊蛇。   杀人还是最简单的,杀了之后呢?贺兰逢春手底下有几万契胡武士,都是他的死忠。还有长安的贺兰乐律,河北的贺兰澄明,还有云天赐贺兰麟这些人,手上都带的有兵,分散在各地。如果贺兰逢春一死,这些人造反,那死一个贺兰逢春不但毫无意义,反而捅了马蜂窝。可是要将这些人一同铲除,是绝不可能做到。   先从贺兰麟等人入手,削去他的羽翼。可是要从谁下手?贺兰逢春手下这么多将领,无论先从谁下手,都会给贺兰逢春反击的机会。擒贼先擒王。贺兰逢春必须先杀,至于他的部将,要安抚拉拢,分化瓦解。   云郁给了两千人,让贺兰麟去伐蜀,将他打发出京。贺兰麟这人武艺高强,号称并州第一猛士。留着他在贺兰逢春身边,云郁更难动手。这人有勇无谋,成不了大器,晚些对付不迟。   贺兰麟虽心有不甘,但前日在宫中闹了一场,到底还是有些后怕,酒醒后,赶紧带着兵便走了。   云郁在短时间内,将宫中贺兰逢春的眼线,全都清出去了。并且时不时召见亲信,秘密议事,不许宫人在场,还让亲信太监在外面守着门。贺兰韬光进了几次宫,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他写信告诉贺兰逢春,认为皇帝举止有异,八成有所图谋,并劝贺兰逢春立刻废了云郁,另立新君。   贺兰逢春岂会不想?   他想。   而今天下大定,他不再需要一个强势有为的帝王,给自己添堵。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傀儡,是一个听话的玩偶。云郁这人,太有主见,也太能兴风作浪了。贺兰逢春当初让他登基,是迫于四方形势。而今形势已经稳固了,云郁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价值。   给皇帝的椅子上换一个人,他想过。他自己暂无那个勇气,去做那个位置,但他可以找个听话的人。贺兰韬光等人极力推荐陈留王,陈留王看起来,比云郁老实的多,贺兰逢春也想过立他。但陈留王毕竟成年了,跟贺兰氏,也没有血缘关系。而今皇后有孕了,等这个孩子出生,年纪再长大些,那时再行废立要好的多。   贺兰韬光虽满口说皇帝有异常之举,但他毕竟只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贺兰逢春仍未理会。他觉得贺兰韬光胆子太小,有点一惊一乍的了。皇帝喜欢跟大臣说悄悄话,这也是正常的事,说明不了什么。   就在贺兰韬光预感不妙,干着急,贺兰逢春却不以为意的时候,那头的云郁已经谋划好了一切,磨刀霍霍,一步步实施自己的计策。   在这一切开始之前,他去了一趟趟皇后的寝宫。   落英坐在宫殿中,挑选锦缎料子,并教尚宫局的人裁制新衣。用什么颜色,什么花样,做成什么款式。云郁在殿外暗暗打量她,自从有了身孕后,她的言行举止,越发骄矜了,大有一副母凭子贵的架势来,对宫人称,自己怀的是太子。其实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尚且不知。   不过云郁倒盼着它是个男孩。他知道贺兰逢春的心思。他跟贺兰逢春,已经失去了彼此利用的价值。贺兰逢春想改立,如果他有儿子,贺兰逢春自然会想扶持太子。如果他没儿子,贺兰逢春就会立陈留王,或者从宗室里另挑年幼。所以他必须要有儿子。如果这个孩子是男孩,至少一两年之内,贺兰逢春不敢妄动,毕竟孩子太小,有夭折的危险。如果这个孩子是女孩,就意义不大了。   但不论男女,在贺兰氏分娩之前,贺兰逢春绝不敢动他。这个孩子至少可以为他争取十个月时间。 第121章 对质   “这个料子, 颜色适合皇上。给皇上做一件秋天的袍子。”   落英笑嘻嘻地,挑着一匹蓝色金线提花云锦料子说。她抬头,看见云郁进殿, 一手扶着腰,一边慢慢挪过来, 拉着他看衣料, 献宝似的:“皇上你看这料子的颜色好看不好看?”   云郁笑了笑, 说:“你是说,朕穿别的颜色不好看了。”   落英说:“哪有。这个颜色艳而不妖,贵而不俗。皇上皮肤白, 穿着干净雅致。别人都穿不出来。”   落英拿了块样子料, 在他身上比划。那浮光掠金的蓝,在他脸脖子上一衬,越发显得他肤色冷白, 干净的有点晃眼了,连五官眉目都森森起来。阴影藏在分明的棱角里。   落英又挑了几匹颜色鲜亮的软缎子, 给婴儿做小衣服。云郁坐在床边, 陪她欣赏着刚做好的虎头鞋,还有羊皮小拨浪鼓:“再过三个月, 就要临盆了。你想不想让岳父岳母进京来,尽早让他们看看你和孩儿。”   落英说:“父亲是外臣, 而今又没什么兵事,他可以随便进京吗?”   云郁说:“孩子出生, 太原王毕竟是外公, 总归要来看看的。你若是想他,可以给他写封信。朕下旨诏他进京来。”   落英兴高采烈说:“那你赶紧下旨呀,让父母亲一起来。并州远, 过来一趟,连路上都要耽误好些工夫呢。我这就给父亲写信去。”   落英不会写字,但她身边有会写字的人,平日跟贺兰逢春,也多有书信往来的。云郁知道她有法子。   让她去说,比自己直接下诏可信。   很快,皇后的信,跟云郁招贺兰逢春进京的诏书,便陆续送到了并州。   在贺兰逢春进京前,皇帝要杀贺兰逢春的事,都已经传的洛阳满城风雨,全天下亦沸沸扬扬了。这几乎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连街头的小儿都晓得。诏书一发出,贺兰韬光就进宫询问皇后:“皇上下旨诏太原王要进京的事,皇后知道吗?”   落英一脸愕然,回他说:“我知道啊。就是我跟陛下说的,让爹爹进京来看外孙。”   贺兰韬光道:“这件事是皇后的意思?”   落英说:“是我让皇上这么做的。”   贺兰韬光也懵了。   皇后是个女流,而且素来管不住嘴,贺兰韬光也不好跟她说什么。他写信给贺兰逢春,告诉他,自己得到了告密,云郁这次是想借着看外孙的机会诏他进京,好杀了他,让他千万不要这个时候进京,否则会有性命之险。   贺兰韬光接到信大怒,说:“贺兰韬光胆小如鼠!一点小事,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当初云灏入洛,让他守虎牢关。他一兵一卒没动,就弃关逃走了。几十万人败给了陈庆之七千人,我不信他!皇帝有何胆量敢杀我?”   云天赐在一旁神色忧虑:“可如果只是为了看望外孙,皇上为何诏书上提了我,让我一起进京?我看这事并非空穴来风,咱们还是小心。”   贺兰逢春的妻子,北乡公主也劝他:“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事的确不寻常。”   贺兰逢春道:“要这样说,那我还非要去了。诏书都来了,我不去,岂不是坐实了,说我有不臣之心。我就去,我倒看看他有什么本事杀我。”   贺兰逢春回信贺兰韬光,让他在洛阳等着,不要轻举妄动。然后跟云天赐一同,带着北乡公主,还有精心挑选的五千契胡兵,气势汹汹地杀到洛阳,要跟云郁算账去了。   云郁下旨诏贺兰逢春进京时,天下纷纷传言,说皇帝要清君侧。等贺兰逢春率着大军一动身,天下传言又变了,说贺兰逢春要去杀皇帝。   云郁得知这个消息,一时也乱了方寸——这个状况在预料之中,他事先有猜到贺兰逢春不信任他,很可能会带兵进京。可那是最坏的情况。贺兰逢春也有可能不带兵,那他杀人要容易多。现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他不得不做最坏的心理准备。   五千契胡兵,洛阳的禁卫军招架不住。   贺兰韬光得知贺兰逢春不信任他,气得吐血。他唯恐贺兰逢春中了云郁的计,信了云郁的画皮,于是让人制作了无数的告示,在市坊间四处发散。并让人到处张贴太原王乱臣贼子,图谋不轨,杀之以清君侧之类的标语。在宫里的云郁得知此事吓得心跳都要停了。他要杀贺兰逢春是个秘密,被抖搂的路人皆知,那这件事还怎么做?即让人四处巡逻,将这些标语都撕去,将发散的人都抓起来。但类似标语依然屡禁不止。   贺兰逢春率军进入洛阳城,就看到街边的门户上都张贴着类似骂他贺兰逢春乱臣贼子之类的标语。还有人带着兵在撕,弄的集市上鸡飞狗跳的。贺兰逢春气的大骂,冲上去一把撕了这玩意儿,拿在手里,去找贺兰韬光,当着面就是将他一顿臭骂。   贺兰韬光拿了标语问他:“这是你干的?”   贺兰韬光赶紧否认:“这不是我干的。肯定是陛下干的。”   贺兰逢春破口大骂道:“你当我是傻子?他要杀我,不藏着掖着,生怕人不知道,还贴出来,弄得人尽皆知。你到底要搞什么名堂?如此败坏我的名声,你是真蠢,还是吃了豹子胆。”   贺兰韬光也急了,忙请罪:“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得到告密,说皇上要杀太原王,要清君侧。我多次写信告诉,可太原王总是不信。我也是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反正早就不是秘密了!索性给他宣扬出来!”   贺兰逢春撂下马鞭,端过茶饮了一口,骂了句:“哪里接的马尿,这么难喝。”一杯泼了,杯子丢开,瞪眼问贺兰韬光道:“你说他要杀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有什么人参与?跟他密谋的都是哪些人?怎么策划的,有名单没有?”   贺兰韬光懵了:“这是机密,这我怎么能知道。也无非就是高道穆那些人……”   贺兰逢春骂道:“你连这都不知道,还说你得了告密?”   贺兰韬光道:“可此事,千真万确……”   贺兰韬光有些理屈。   他得到的告密,只是说皇帝要杀人。可是并没有真正参与云郁密谋的人出来告密。的确是,说了也是白说的。   贺兰逢春道:“行了,我立刻就进宫去,跟皇上问清楚。你在这里等着消息。”   贺兰韬光担心道:“万一……”   贺兰逢春道:“我会见机行事的。”   贺兰逢春带着几十个契胡兵,一路凶神恶煞地入宫。宫人见到,脸色都变了,吓得魂飞魄散,踩着风火轮地跑去太和殿给云郁禀报。   云郁在太和殿中,已经焦虑的一整日没喝水。从得知贺兰逢春率军进京的那刻,他就已睡不着觉了。   杀人本是秘密的事,为的是趁其不备偷袭之。然而他跟贺兰逢春关系恶化的太深,加上宫中朝廷,眼线密布,导致他还没能动手。皇帝要清君侧的事,就已经传的天下皆知。现在贺兰逢春有备而来,他根本没办法下手。   贺兰逢春到了太和殿,就看到一本正经,坐在御案前批阅奏章的云郁。   整个大殿,十分安静,所有的侍从都遣开了。贺兰逢春一步步迈进大殿,目光谨慎地盯着那殿中屏风、帷幕,一个角落一个角落掠过,好像在观察那背后是不是藏着刀斧手。   云郁看到他,从案前下来。他的神色从容,好像跟平日里,并无什么两样。   他笑盈盈道:“太原王何时到的?这一路辛苦了。朕已在宫中备下宴席,今夜给太原王接风。”   贺兰逢春不跟他客套,只冷声道:“我听说皇上要杀我?”   云郁愕然了一下,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太原王是哪里听的传言?若这种话也足信,那朕最近也听说太原王要杀朕。”   贺兰逢春懵了。   云郁这话说的太坦然,贺兰逢春半天无言以对。他跟云郁都想杀了对方,这的确不是什么秘密了。河阴之变时,他们不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了吗?这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云郁在偷换概念。   虽然他们想杀对方不是秘密,可“想”杀,和“要”杀,完全不同。想只存在脑子里,想杀对方,但可能形势所拘,永远不会付出行动。要这么理论,人人都想当皇帝。要杀,意味着马上要做的事,见刀见血。   贺兰逢春却没反应过来,一时被他绕进去了。   云郁看贺兰逢春此刻的反应,心里稍稍安了些。他知道,他要杀人的事,并没有真正泄密。   他之前被满市井的传言吓到,以为自己这边真的出了叛徒,真有人去向贺兰逢春告密。不过现在看来,贺兰逢春也听说了一些大概的风声而已。这些风声早就有了,并不能说明什么。除非有真正参与谋划的人去贺兰逢春耳边告诉他,皇帝打算哪天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杀他,计划是怎么样的,暗号是什么,都有哪些人参与。这才是泄密。如果贺兰逢春知道了这些,也不会梗着脖子进宫,跑来跟他质问了,而是会直接采取行动了,将这些参与者都铲除干净。   云郁赶紧安抚他。   贺兰逢春被噎的无话,感觉没什么意思,敷衍了几句,最后还是出宫了。   云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也沉到了谷底去。 第122章 平乐康宁   当夜的宫宴, 贺兰逢春没有参加。   贺兰逢春回京第后一次进宫的机会,被错过了。   皇后似乎也察觉到了点什么,晚上的时候, 跟他问起:“你和爹爹到底怎么了?”   云郁脱衣服的手停了一瞬:“你听说什么了?”   落英道:“连大街上的乞丐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么。”   云郁有些黯然地坐在床上, 半天不说话。   落英伸手握着他手, 难得地有些低声下气, 说:“我知道,我爹爹性子耿直,有时候做事惹你生气。可他毕竟是我爹爹, 是你的岳父。你不要往心里去。他没坏心的。”   皇后似乎, 跟她的父亲和丈夫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和太原王是要命的死敌。贺兰逢春杀了云郁的亲兄弟,杀了无数皇室宗亲,还有大臣官员, 而今野心勃勃觊觎皇位。云郁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心想除掉这个眼中钉。但皇后, 不知是涉世未深, 心思太单纯,还是因为在跟情敌的斗争中取得完胜, 加之有了身孕,对自己的处境太过乐观。她对眼下这一切, 仿佛没有体会似的。那些老掉牙的流言,她三年前刚做皇后时就听过了, 并不新鲜。她觉得这两个人, 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父亲,总不至于当真杀了对方。以至于她说出来的话, 听在常人耳朵里,有点可笑。   她很不幸。因为她即便想明白这些道理,她也无可奈何。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并非女中豪杰。在自己丈夫,和父亲中,选择谁生谁死,她没有那样大的心胸。所以她只能自欺欺人。她另一点不幸是因为,她最引以为傲的父亲和丈夫,见了她都是撒谎,没一个人肯对她说真话。   云郁道:“你说想太原王,所以我便下旨,诏他进京。谁想太原王大张旗鼓,带了兵马来,一副要向我问罪的架势。我何曾有什么心了,不过是想让他看看外孙,可太原王如此不信任我,弄的这样人心惶惶。”   落英道:“回头我会找爹爹,劝一劝他的。爹爹他是多心了。”   云郁道:“我倒没什么。我明白太原王的忠心,可朝臣们指不定会怎么想。朝廷有明令,外将不得在洛阳驻军。太原王而今将大军驻扎在洛阳城,朝野必定议论声四起。”   落英听了,也对贺兰逢春十分不满。   皇后诏太原王进宫,想跟她父亲说说话。贺兰逢春心存疑虑,不愿见她,只让妻子北乡公主进宫一趟。皇后见了北乡公主,责备道:“父亲到底要做什么?无事生非,没有朝廷的诏命,大张旗鼓带兵进京,别人都在谣传,说他是来弑君的了。”   北乡公主听皇后如此责问,心中不免有些起疑。难道皇帝并没有清君侧的意思,只是自己揣测过度?此时局面僵持了,她不得不站出来,替丈夫开脱,说:“皇后言重了。太原王入京,也是为了来看外孙。”   皇后道:“让父母亲进京来看外孙,是我让的。父亲来便来,为什么带着兵马来?明知道洛阳是京师重地,外将不得驻军。他这不是在威胁陛下,让陛下难堪吗?”   这件事,的确是贺兰逢春不占理。至少在名分上,皇帝是皇帝,臣子是臣子。皇帝可以诏臣子进京,皇帝可以要求臣子做任何事,臣子未得诏命,却擅自兴兵,意同造反。北乡公主为避罪责,只将事情往贺兰韬光身上推。皇后听了骂道:“贺兰韬光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这人嘴里有一句真话吗?他在朝中,处处挑拨陛下和太原王之间的关系,他就是居心不良。”   北乡公主到底是个有见识的女人,也并没有被皇后吓到,只说:“皇后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而今来都来了,总不能又这样打道回去。太原王这次来,是为了立太子施威。这才是要事,太原王怕节外生枝。”   皇后听了此话,才始知她父亲的苦心,拉着北乡公主的手,说:“你去告诉爹爹,他带兵来洛阳的事,我会跟陛下解释的。可是朝野对他议论声很大,让他收敛着些。”   北乡公主回了府,将这话转告贺兰逢春。   贺兰逢春素来觉得他这个女儿蠢,但这会,他又莫名相信皇后的话了,觉得可能是自己误听了谣言。   此时此刻,他见了另一个人,陈留王云宽。   他另一个小女儿的丈夫,也是他的女婿。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性子温文而乖巧,看起来有些孱弱。对贺兰逢春是恭敬之至,每每见了他,便是一副胆战心惊,不胜惶恐的样子。在皇后确知有孕之前,贺兰逢春曾想过,要改立他为帝。贺兰逢春知道陈留王是云郁的亲侄子,跟皇帝亲近,遂叫他过来,想试探他云郁的意思。陈留王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问,只摇头三不知。   贺兰逢春渐渐打消了疑虑。   他也懒得顾虑那么多了。管那传言真假,不论如何,他现在大军驻在洛阳,云郁没胆子动他。他决定熬一熬,静观其变,等皇子出生。   形势发生了变化,现在不止是杀贺兰逢春的事,还有洛阳驻扎的这五千契胡兵。要动手更难了。   杀,还是不杀。   云郁这边,陷入了犹豫。   但他还是决定,杀。   已经打草惊蛇了,不能再等。贺兰逢春带兵进京,君臣实际已经撕破脸了。贺兰逢春现在没动手,只是在等皇后生产。一旦皇后生子,贺兰逢春有了凭仗,很可能就会生废立之心。   他知道这么做的结果,很有可能是玉石俱焚。   他感觉浑身的血,都因为这个念头,而有点沸腾起来了。他等这一天等了三年,他忍耐了三年。他将温子昇诏来殿中,并让侍从取来酒。这是他生平头一次饮酒。从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被毒酒毒死的那天起,他就内心深深憎恶这个东西。然而这天他拿起酒,一个人饮了一整壶。他的脸因为酒而变得绯红,但他并未醉,他有些不自信地问温子昇:“你说古往今来,有成功杀死权臣的皇帝吗?”   温子昇垂手低头,恭敬地站在御案下,告诉他:“没有。”   云郁面色通红地端坐着:“你给朕说说。”   温子昇道:“汉宣帝时,霍光是权臣。但汉宣帝杀不了他。可是汉宣帝年轻,霍光年纪大了。所以汉宣帝一直等,等到霍光死后,汉宣帝才以霍光谋反为由,将其满门抄斩。这算是最成功的了。”   云郁道:“还有呢?”   温子昇说:“汉献帝也没能杀了曹操,一生都在曹操的掌控中,总算是苟全性命,却也受尽了窝囊。”   “还有呢?”   “还有高贵乡公曹髦,他是曹魏的皇帝。司马昭专权,曹髦为了要杀死司马昭,亲自带着五百侍卫杀出皇宫。还未跨出宫门,就被亲司马昭的大臣所杀。血溅宫廷。”   云郁听了沉默不言。   汉书、三国志,晋书,他翻了不下一百遍了,倒背如流。   “你是说,朕会学高贵乡公。”   他面无表情,说:“朕宁做高贵乡公死,不做汉献帝生。”   温子昇回说:“陛下是陛下,既不是高贵乡公,也不是汉献帝,更不是汉宣帝。太原王也不是霍光,不是曹操,更不是司马昭。时异势易,不可同日而语。”   云郁道:“你说的对。”   他做好了一切筹划,确保每一个环节不露破绽。杀人的地方,定在明光殿。亲自挑选了几十个死士,每一个都信得过,绝不会泄密。他事先拟好了几道诏书。贺兰逢春身边的那五千契胡兵,是心腹大患,一旦贺兰逢春被杀的消息传出宫,这些人很有可能会立刻造反。他准备了赦书,安抚这些人。赦书要在不早不晚的时候送出宫,太早,等于是泄密,太晚,局势会有变。贺兰韬光不能死,贺兰逢春死了,契胡兵立马会乱。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一旦乱起来,会不可收拾。需要有个人暂时稳住这些人。   河北的贺兰澄明,长安的贺兰乐律,也要下诏安抚,不能让他们趁机造反。   禁卫军要做好准备,等贺兰逢春一进宫,宫门就要立时戒严,做好作战的准备。但要密,内紧外松,绝不能让贺兰逢春事先得到风声。   他将萧赞打发出京,仍让他回齐州任职,并将公主带出京。   陈留王云宽,他不太担心。云宽毕竟是贺兰逢春的女婿,而且不太参与政事,不涉及什么利害关系。什么都不知道,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还有云祁的一儿一女,年纪还小。他能做的,只能是让他们远离自己,不要牵扯进来,但有意外,尽量不受连累罢了。   做好了这一切,他最后,给杨逸写了一封信。   他担心自己会遭遇不测。对接下来的命运,他实在不敢抱希望。他自认为不亏欠任何人,唯一愧对的,只有韩福儿。他告诉杨逸,但发生什么变故,不论是贺兰逢春身死,还是自己身死,都送她去青州,让她回到韩烈身边去,并随信附了一枚印章。那是一枚和田羊脂玉,上面刻的是平乐康宁四字,是他的私印。天下人没人见过这枚印,但都见过印上的字,因为朝廷所有的圣旨、诏命和公文上,除了既寿永昌的印字外,都会加盖这个小印。平乐二字暗含他曾经的封号,康宁的宁,则取自他的字。几乎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字,所以有些陌生。四个字合在一起有吉祥的寓意,所以被他用来做印。   他将这枚印用纸包着,让杨逸转交给韩福儿。 第123章 陷阱   贺兰逢春也提防着, 自从那天在太和殿当面质问云郁后,他感觉危险,便再不进宫了。云郁这边, 几次召他进宫,他都只是推脱, 看来是铁了心不到皇子出生那天, 是绝不会再冒险了。城阳王云徽便献计, 以皇后产子为名,诏贺兰逢春进宫。他一心盼着皇子出生,好立太子, 只要知道这个消息, 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云郁有些担忧,因为皇后怀孕其实才不足八个月,说临盆, 实在有点过早了。不过皇后怀孕多久,这种事除了他自己, 外人也不知。御医也只知道个大概的月份, 差一月半月的也正常。遂用此计。云徽主动请缨,去往太原王府, 骗贺兰逢春入宫。   云郁让宫人守在皇后宫殿外,看住她, 不论发生任何事,不许皇后迈出殿一步。命禁卫军严阵以待, 他则亲自坐在明光殿中, 等着那一刻到来。   云徽出宫去了。   漏刻一点一滴的过去。整个大殿里,看起来空无一人,但却透着森森的杀气。他坐在御案前, 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僵硬起来。他有一瞬间,突然没了自信,不确定究竟能不能杀了贺兰逢春。贺兰逢春是个武夫,性子刚猛,弓马娴熟,身手敏捷,听说三五个人制服不了他。听说他徒手能打死老虎……不对,打死老虎的是贺兰麟,不过贺兰逢春也很厉害。那些契胡人,最是推崇这种勇士。能当上部落首领,绝非无能之辈。   他一个“马邑小胡”,能把一个边鄙的,只有几千人的小部落,发展到今天,成为北方的一霸,打败葛荣和萧宝夤,威震四方。这么一个堪称枭雄的人物,而今就要葬送在自己手里了吗?怎么都感觉不太真实。他有点怀疑这可能不是贺兰逢春的末日,而可能是自己的末日了。要是杀不死他,自己就死了。死无葬身之地。他想到这个,心中有点瑟瑟发抖。   杨宽进殿来,告诉他,一切准备就绪:“陛下坐在御案前,等太原王到来,诱他入殿。只要他一进殿,殿外埋伏的武士,就会立刻冲进殿里来,陛下千万不要在此逗留。贺兰逢春有武艺,见到咱们动手,必定会狗急跳墙,伤害陛下。一见到殿外有动静,陛下立刻离开御案,躲到帘幕后去。”   云郁努力保持镇定,点头,嗓子有点沙哑:“朕知道了。”   “到时候场面一定会乱。臣吩咐了他们,务必保护陛下,可到那时万一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所以陛下务必自保。”   杨宽给了他一把剑,让他用来防身。   他将那剑放在膝上,身前有御案挡住,从外面看不见。   杨宽出去了。   他捏着剑柄的手有点出汗,双腿已经坐的发麻了,腰已经僵硬,却不敢动。温子昇看他脸色苍白,眼神发直,提醒他道:“陛下脸色不对。”   云郁道:“看得出来吗?”   温子昇道:“陛下这副脸色,太原王一眼就会察觉到了。”   温子昇见他过于紧张了,让人拿了酒囊来,给他喝了点酒。酒意蔓延过四肢百骸,使得经脉舒张,肌肉舒缓,他脸色才渐渐恢复如常。温子昇说:“时候还早,陛下可以站起来走动走动,不必太过紧张。”   云郁道:“云徽去了多久了?太原王会不会不信他的话,不肯进宫来。他会不会知道了什么,直接派兵攻打皇宫。”   温子昇说:“才一炷香。陛下不用着急,至少还得再等两炷香。”   他从没感觉时间过得像现在这么慢过,每一刻都像煎熬。他重新回到御坐前,静静调整呼吸。   云徽那边,出奇的顺利。他来到贺兰逢春府上,云天赐竟然也在,跟贺兰逢春在一块下棋。云徽兴高采烈地进门报喜,说:“太原王大喜,皇后生了,生了个儿子!”   贺兰逢春不信,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   云徽见他不动,急了,一上前打乱他的棋盘,摘了他的帽子,给他丢到地上:“你这乡巴佬儿,皇后生了儿子。你有外孙了,你还坐在这下棋呢!我看你是不想当外公了!”   云徽从怀里掏出一份诏书:“这是皇上亲自写的诏,要立小皇子为太子,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贺兰逢春捧着诏书一看,登时喜出望外:“怎么这么突然!”   云徽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将事情的经过跟他说了一通,贺兰逢春喜不自胜,那叫一个兴高采烈。立马让人换衣服,准备进宫。   云天赐听了也高兴:“我要一块去吗?”云徽连忙接话说:“你当然要去。你跟太原王是结拜兄弟,这孩子也是你干外孙。陛下要一块奖赏你们。”   贺兰逢春说:“对,你跟我一块儿去。”   贺兰逢春要带人,云徽害怕他会象上次一样,带着大队武士进宫,到时候不好杀,反而容易生变。可又不敢阻止,怕他起疑心,遂笑笑说:“带几个就够了。毕竟是生子的事,刀兵之气太凶,冲撞了太子可不好。”   贺兰逢春觉得他说的有理,遂只带了几个贴身随从,便兴高采烈入宫了。   那边贺兰逢春一出府,便有人飞快向宫里禀报:“他来了!”   温子昇见时机已到,便立刻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赦书,向云郁道:“臣这就去了。等宫中消息一定,臣就会向贺兰韬光,还有太原王一众党羽宣读赦书,稳住他们。宫中的事,就交给陛下了。”   温子昇出宫和贺兰逢春进宫,恰巧是同一条线。早不好晚不好,温子昇刚到宣华门那,偏偏就撞见了贺兰逢春。如果是在别处倒好了,还能躲开,偏偏这个地方,毫无遮蔽,躲都不能躲。他看见贺兰逢春,贺兰逢春也远远看见他了,一旦他躲避,举止有异,贺兰逢春必然会生疑,事情就有可能败露。温子昇只能硬着头皮往前,直到和他正面对上。   贺兰逢春一向厌恶温子昇。他见温子昇出宫,手里拿着东西,好像是圣旨。   贺兰逢春问:“你拿的什么?”   温子昇上次还因为迟到的事被贺兰逢春打了,他看起来有些不卑不亢的样子,只说了两个字:“赦书。”   贺兰逢春心中纳闷:赦书?朝廷最近要赦免谁吗?他怎么完全不知道,这有点奇怪。按理说,这种事他身为太原王,录尚书事,是绝不可能不知情的。   贺兰逢春但凡多点谨慎,向温子昇索要赦书,温子昇不敢不给。如果不给,事情一定会败露。只要他打开那封赦书,就会发现那赦书上面所写的“贺兰逢春伏诛”等字句。   事情会完全不一样。   偏偏,他被皇后生太子的喜悦冲昏了头,一心只想立刻见皇子。他听温子昇说赦书,心说,可能是刚刚生了皇子,皇帝要大赦天下吧,必定是大赦天下的赦书。他竟没有追问,也没有向温子昇索要赦书看。   “是大赦吗?”   他问。   温子昇是个极聪明的人,立刻也想到了这个理由搪塞。他表情淡然地点头,微微颔首,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破绽:“恭喜太原王了。皇上正在明光殿等着呢,天下人都要托太原王的洪福了。”   贺兰逢春听这话,心说:果然是大赦天下,心中更加确定皇后是真的生子了。他有些小疑惑:皇子才刚出生,皇帝就迫不及待大赦天下,竟然也没同自己商量,也太快了点。看来皇帝很高兴,有点不符常理了。   不过,反正是好事。   他道:“皇上吩咐了,那你赶紧去吧。”   温子昇礼了礼,去了。   贺兰逢春赶紧往明光殿去。   云天赐,稍稍感觉古怪了。他一进宫,就感觉戒备森严,温子昇手里的赦书也非常可疑。即便是生了皇子,也要等三日,皇帝怎么会这个时候下赦书呢?但贺兰逢春太兴奋,几乎没有一点怀疑,他受了影响,只觉得自己可能是太多心了,或者是自己的错觉。   到达明光殿,他们总算和皇帝面对了。   殿中空荡荡的,大夏天,居然有些冷寂。云郁坐在殿中御案前,面带微笑。他长得美,一身素衣,颜色雪白,笑起来,像拈花的佛,又像一朵浮在水面的莲花。光线穿过宫殿的窗户投射在殿中的大理石地砖上,一道一道,雪白,明晃晃的,皇帝坐在阴暗处,身上一束光也没有,有种静幽幽的美,那画面几乎透着禅意了。   贺兰逢春让云天赐一起进宫,云天赐也愿意进宫,是因为,他们一直认为,云天赐跟云郁之间,是没有什么明显矛盾的。甚至,云郁跟他还算关系不错,同为宗室出身,曾经也是朋友。云郁应该不会杀他。   却不知,在云郁心里,云天赐跟贺兰逢春沆瀣一气,早已经背叛了自己无数回。这个人,必须死。   贺兰逢春站在殿中,直喊道:“陛下?听说皇后生子了?”   他关心的,只是皇子。   在云郁看来,他关心的,甚至不是皇子,而只是一个可以为他利用的政治工具。云郁问他:“太原王,你见了朕,也不行礼了吗?”   贺兰逢春愣了一下,赶紧上前来行礼。   云天赐忙跟着。 第124章 成王败寇   贺兰逢春行了礼, 再问:“皇子在何处?”   他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气氛有点微妙的变动。因为贺兰逢春听到了殿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了。好像林间松鼠的声音,非常轻, 又极其迅速。他是个常年在刀刃上行走的人,杀过人, 也被人杀过, 对危险, 有敏锐的预感。然而这次,似乎还是反应的晚了一些。他心中顿时一咯噔,脸色也随之凝肃起来, 目光中有种杀人的狠厉。   云郁道:“皇子, 太原王今天是见不到他了。”   按照计划,贺兰逢春一进殿,云郁就要借口更衣, 躲到帘幕后面去的。这样藏身在殿外的武士才好放心行动,但贺兰逢春起了疑。云郁坐在御案前, 一直未动。   贺兰逢春听到这一句, 脸色一变:“你耍我?”   云郁冷冰冰回答道:“你不是也耍过朕吗?”   贺兰逢春一愕然:“我何时耍过你?”   云郁语气有种难得的平静:“太原王记性不好。河阴之变的时候,你是怎么耍的朕。朕可是被你耍的很惨啊。朕的朋友, 亲人,兄弟, 都死在你的手里,朕还替你背黑锅。还有你那嫁不出去的女儿, 也塞到朕的后宫。朕的人生都被你耍了。”   殿外埋伏的武士迅速冲进来, 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刀刃。云天赐大叫了一声:“太原王当心!”贺兰逢春却临危不乱,大步流星,怒气冲冲地直往御案前冲去。   他的意图很明显, 眼下已经进了圈套,想逃走已经不可能了。他现在唯一的生机就是皇帝。只要挟持住皇帝作为人质,他就能保住性命。   左右看见了,大叫道:“陛下快走!”   “要杀我,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不是待宰的羔羊。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少回了,多少次濒临死亡边缘,都逢凶化吉!谁都会死,他贺兰逢春不会死,没有人可以杀他!他发誓,一定要让皇帝付出代价。哪怕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除非你跟我一起下阴曹地府!”   整个大殿顿时乱了,到处都在大叫:“陛下快走。”跟着直冲到圣前来护驾。贺兰逢春却先一步,他已经来到御案前,伸手打算去抓皇帝的衣服领子。擒贼先擒王,这样的事,他做着很手熟。他已经预测好了对方接下来的举动。他一伸手,皇帝就会立刻起身遁逃。只要对方一逃,他就会得到一个敌人转身背对自己的机会,这时候,皇帝的后背是没有防备的。护驾的侍卫已经冲过来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只有不到三尺。他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飞速抓住他的衣服,将他拽到自己的怀中,紧紧勒住,然后用自己的右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他敏捷如豹,对自己的身手很有自信。   但他错了。   他伸手去抓的那一刻,云郁并未如预料的转身逃跑。云郁见他向自己冲过来的那一刻,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他一瞬间,的确是害怕的,身体本能地想要躲避危险,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能慌乱,乱则生变。既然已经决定了鱼死网破,就没什么可畏惧的了。他立刻拔出了压在膝上的剑,照着贺兰逢春腹部刺了出去。   他毕竟是君主,君主的安危从来是第一。贺兰逢春只知道他安排了武士和杀手,万没料他自己带着剑,更没想到他会以身犯险,亲自参与厮杀。等到他反应过来时,腹部已经被捅了一个血洞。他是军人,他知道这个是致命伤,不可能活着了。   贺兰逢春怒目圆瞪地看着他,只见他厌憎的目光回视自己,嘴里吐出了几个字:“你会下阴曹地府,朕不会。”   左右侍从都吓坏了。   贺兰逢春太过诡诈,他们反应太慢。刚才那一瞬间太过惊悚,如果不是云郁反应及时,皇帝就已经落入了贺兰逢春手中,成了他的人质,今天的所有计划就功亏一篑了。那今天参与计划的所有人都会送命。   云郁脸色惨白,他比贺兰逢春还要恐惧,额头上青筋爆起,冷汗从脖子上流下来。他用力拔了剑出。   贺兰逢春再想去抓他,手却已经抓不住了。   “你……”   他话没说完,左右的武士已经冲了上来,一通乱砍。贺兰逢春再无反抗的余地。那边云天赐,还有他身后的几个侍从,也被人围上了,乱刀相斫。   整个大殿血流成河。   云郁站在御案前看着,这画面让他想起了河阴之变时,任城王、始平王,也是被人这样用乱刀砍死的。而今同样的事发生了,死的是他的敌人。他衣服上溅了血,是贺兰逢春的血。   他感觉像做梦一般,但确实是真的。   很快,大殿归于平静。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贺兰逢春、云天赐,还有他的几个贴身随从,全都被乱刀砍的血肉模糊,尸首都难辨认了。只能通过衣服判断死者是谁。殿中血气冲天,地上血流成河。   一共七具尸首,都是贺兰逢春的人,自己的人没有死的,只有几个受了轻伤。因为这是宫里,贺兰逢春跟他的随从进宫,也没带武器,所以只能被杀,毫无招架的能力。   趁对方手无寸铁的时候狠下杀手,这似乎有些卑鄙了,不是英雄豪杰所为。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当初河阴之变时,贺兰逢春杀云祁、云岫时,也是这么干的。没有谁比谁高风亮节,也没有谁比谁卑鄙无耻。   一切,都只是成王败寇而已。而今他是成王。   贺兰逢春是败寇。   这里点检尸首,杨宽着急地进殿来说:“太原王还有人在宫里。司马子如,还有他的几个随从,都在宣华门处,必须要将他们一块杀掉,免留后患。”   那司马子如,在宣华门处等着贺兰逢春的消息。他运气好,那边贺兰逢春被杀的事一传出,就有太监向他偷偷递了信。司马子如吓得当场魂飞魄散,哪还敢在宫中逗留,拔腿就逃出宫外。   那边贺兰韬光,得知太原王被杀的消息,吓的也是命都没了,哪还管什么赦书,立刻携着北乡公主,带着贺兰逢春手下的五千契胡兵,野狗一般,慌忙冲出洛阳城。那城门的守卫看见了,又有哪个不要命敢拦?司马子如这边匆忙逃回太原王府上,得知贺兰韬光跑了,北乡公主也跑了,气的大骂,从路边盗了一匹马,也飞快逃出城,去追赶贺兰韬光去了。   等温子昇到达太原王,贺兰逢春的一干党羽心腹,早已经全都逃出了洛阳。   还是晚了一步!   温子昇吓的背心发凉,只道是不好了,赶紧回宫,去太和殿找云郁请罪。   贺兰逢春的尸首,暂时收敛在宫中。皇帝已经换了身衣服,坐在太和殿中,同中书监,拟定新的诏命,同时给在河北的贺兰澄明,长安的贺兰乐律去旨安抚。温子昇将贺兰韬光还有北乡公主逃走的事说了,云郁叹了口气,道:“这也怪不得你。看来他们是冥顽不灵,铁了心要叛朕。既是如此,就算朕饶了他们不死,他们也不会诚心归附,早晚会寻机报仇。留在京城,反而是个危险。就让他们逃吧。”   云郁立刻下令,封锁洛阳城所有城门,并派重兵把守,严禁任何人进出,谨防贺兰韬光带兵杀回来。   云郁无心饮食。   贺兰韬光的逃跑,让他意识到接下来的路,困难重重。   贺兰韬光的行为是一个明显的信号,贺兰逢春的党羽和部将,这些人,不愿被招安。这架势,是要跟他对立到底了。这是云郁最不愿看到的事,贺兰逢春手下这群部将,战斗力强悍,能招安,云郁便不愿对战。杀贺兰逢春前,他预想的最坏的结果是,这帮契胡兵会立刻造反攻打皇宫,给自己争夺生机,顺便给贺兰逢春报仇。现在,人跑了,虽然不是最坏,但也比最坏好不了多少。   让他们四处游荡,终究是个祸患。   贺兰韬光逃走了,要么回并州去。要么去河北投奔贺兰澄明,或者去长安投奔贺兰乐律。如果贺兰澄明和贺兰乐律也有心造反,那接下来迎接他的就会是敌人疯狂的反扑。   大赦的诏书,已经由温子昇草好,并呈上来给云郁过目。   这是对贺兰逢春被诛一事,以及其平生功过的盖棺定论。如此国之重臣,不能不明不白的死,需给天下一个说法。   云郁细读诏书,心中不免有些惆怅。他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渡河来到贺兰逢春的营帐中,彼此欢欣鼓舞。两人彻夜饮酒对谈,同宿一榻,次日共游崤山,手拉着手,亲如知己。那时候他是真心欣赏这个人,以为他们可以缔结君臣之盟,同舟共济,成就一番英雄业。可惜河阴之变,彻底摧毁了信任,一日之间,从盟友知己,成为不共戴天之敌。云灏入洛,他从并州,千里赶来勤王,帮助自己夺回皇位,他心中不是没有感念。乱世之中,他需要一个强臣,需要一只左膀右臂。   可是。   贺兰逢春这个人,他不甘心只是做君王的臂膀。   贺兰逢春这人,有江海也填不满的野心。他就是一把烈火,只管自己燃烧的痛快,不管别人如何化成灰烬。 第125章 杀回去   温子昇见他看着那诏书内容, 久久不语,担心道:“是不是这么写不对,这是给贺兰逢春定罪的诏, 不能彰显其功。”   云郁阅毕,叹道:“太原王的确有功。不避其功, 也不避其罪, 就这么写。制好了, 就宣下去吧。”   温子昇领旨去了。   侍从在殿外探头探脑。云郁认得是皇后那边的人,传他进来,问:“做什么?”   那人跪在地上, 慌慌忙忙说:“陛下, 皇后那边,陛下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贺兰逢春被杀的消息,应该也传到皇后那了, 这种事情瞒不住。云郁也没打算瞒她。皇后的反应,他猜也猜的到, 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云郁道:“朕现在没空, 随她去吧。”   这人跪在地上不起身。云郁停下手,认真一看, 才发现这人脸上好几道血痕,跟猫抓了似的。   “皇后怀着身孕, 陛下还是去看看吧。”   云郁起身,往皇后宫里去。   落英见了他, 满脸怒气, 不顾自己行动艰难,挣扎着,挺着大肚子上来, 拿拳头捶打他胸口,叫道:“我爹爹呢?”   她见云郁不说话,急得直瞪眼睛:“我问你呢,我爹爹呢?他们说你把我爹爹杀了,我不信!我要见我爹爹!你让他来见我!”   云郁抓住她乱舞的胳膊,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眉:“来人,扶皇后去榻上坐着。”   落英气冲冲:“我不去,我要见爹爹。”   云郁平静的提醒她:“皇后快要临盆了,不能四处走动,更不能情绪激动。”   她听到“快要临盆”的话,态度顿时软和了一些。两个宫女从背后上来,搀着她往榻上去坐。那架势,有点像押犯人。云郁不动声色的神情让她莫名感到有点害怕。她能屈能伸地放软了语气:“好,我不闹了。我不激动了,我这就冷静。皇上,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回事,我爹爹他现在在哪?”   云郁目光冷峻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只感觉他的眼神很可怕。   像在看陌生人。她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丁点儿的怜惜和爱意,反倒像是看仇人。她怀疑,哪怕自己现在死在他面前,他的表情也不会有丝毫动容。父亲死了,这个意识,让她感觉从头到脚的冰冷恐惧起来。   她下意识放低了姿态。她坐在床上,头一次露出了哀求的表情:“你就让我看一眼我爹爹吧,我保证不会大吵大闹的。我只想他在不在。见不到他,我这心里不安心。”   “朕让你见他。”   云郁吩咐道:“将太原王的尸首抬进来,给皇后过目。”   皇后听到这一句,瞬间面无人色。   很快,贺兰逢春的尸首被抬了上来。   尸体用担架抬着,上面盖着一张血迹斑斑的白布,布上的血已经干涸成乌黑的颜色。云郁让人将那布揭开,背过身,对皇后说:“你看一眼吧。父女一场,就当是最后一面。”   落英哆嗦了一下,坐在那,没敢动。   云郁道:“你不是要看吗?人在这里,你不看了?”   落英面无血色,脸嘴唇都煞白起来。   她声音突然低的像只小猫:“我不敢看。”   云郁道:“为什么不敢看?”   她说:“我怕死人。”   云郁道:“你敢杀人,不敢看死人?”   “杀人又不是我亲手杀的。”   她小声嘟哝说。   “我怕见血。”   云郁道:“你不愿看,那就不看吧。”   他手里拿着那份赦书,交给宦官道:“把这份诏书,念给皇后听。”   侍从接过诏书,开始从头至于一字一句地诵读。读了有片刻,皇后也不动,就坐在那,呆呆的听着。   念完,她不出声,只是有些瑟缩的样子。   云郁道:“太原王的死,你也有功劳。你身为皇后,明知道太原王的种种作为,不但不加规劝,反而有恃无恐,仗着你父亲的权势,在宫中肆意妄为,作威作福。除了你父亲的那些党羽亲信,朝中谁不厌你们父女。”   他冷然说道:“朕同你,毕竟名分是夫妻。你现在怀着身孕,朕不会杀你,也不会废你。朕会让你继续当这个皇后。从今往后,老老实实呆在这宫里,别再让朕听见你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或是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你要是安分守己,朕会让你们母子平安。等他出生,朕会给他一个名分。”   “你要是不愿意安分。”   云郁警告的语气:“朕也不缺一个儿子。你好自为之。”   “朕最后再教你一件事。”   他冷冰冰地说:“你父亲或许从来没教过你。在这世上要想活着,要想活的明白,第一件事,就是弄清楚自己是谁。你是不是总以为你是贺兰逢春的女儿,你姓贺兰,所以朕的生死,云氏一族的生死,甚至是魏国的存亡,都跟你没有关系?你错了。你是魏国的皇后,你的身份,是皇帝之妻。夫妻才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同贺兰氏,早就不是一条船了。不要以为朕死了,你还能从贺兰氏的人那里得到什么好处。那你就太愚蠢了。你父亲也不过是利用你而已。莫非你还幻想着,朕的皇位没了,太原王篡位登了基,他能给你封个公主吗?”   几句话,醍醐灌顶一般,听的皇后背心都凉了。   他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离去了。   那奴婢们害怕,以为皇帝一走皇后又要发疯。没想到这次,她居然没疯。皇后原来像只母老虎,贺兰逢春一死,她顿时变得像只温顺的猫儿了。一个人在那床上坐了半夜,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宫人劝她用饭,她也不敢摔碗砸杯子了,居然老老实实地吃饭。   奴婢们都看得出来,她这是没了靠山了。   贺兰逢春活着的时候,她可以尽情的嚣张,放肆,没人敢对她说半个不字。现在,贺兰逢春死了,她突然又变成了三年前那个死了丈夫,无依无助的小妇人。那时候,她还有父亲可指望,现在,没人可指望了。她的性命,包括她腹中这个孩子的性命都危在旦夕。她随时可能会死。   意识到这一点,她顿时就支棱不起来了。   她在宫中呆了三日,云郁再没过来看她。尽管云郁说,不会杀她,不会废她,她还是皇后。但她也感觉到周围一切都不一样了。奴婢们,没人怕她了,甚至对她敷衍起来。宫人们都开始躲着她,对她的要求爱理不理。云郁将殿中的奴婢,全都给撤走了,只留下了两三个人伺候。这两三个人,也跟哑巴似的,整天什么话也不说,见了她,头也不抬,伺候完就走,好像她是个怪物。   她有一种近似动物的,求生的本能。这个时候,她反倒想起来云郁的好了。她想,爹爹的确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杀了他的亲人,又想夺走他的皇位。他是皇帝,对他而言,爹爹是乱臣贼子。换了哪个皇帝都会这么做的,并不是他的错。她想,自己从前的确很过分,说了很多大逆不道,冒犯的话。她还当着他的面,说什么你的皇位是我爹爹给的,你是靠我家之类的话。但凡他有一点点冷落她,她就会恶语相向,凡是跟他亲近的女人她都要赶走,想办法杀死。怎么可以这样呢?他可是皇帝,自己怎么能说这种话,做这种事。若换做是从前的太后,她这么做,早就死了一百次了吧。云郁容忍她到今天,已经是宽宏大量。   她需得这么想,需得这么反省自己,才能想的通,才能心安理得接受自己的丈夫,才不至于觉得枕边人是个魔鬼,是杀了她父亲的凶手,而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噩梦。那样想,她是没办法活下去的。而今父亲已经没了,娘家已经靠不上了,丈夫和孩子就是她活着的唯一指望了。云郁不来,她忧心忡忡,问身边的宫人:“皇上现在在哪啊?皇上什么时候过来啊?”宫人告诉她:“皇上在忙。”她小心翼翼地说:“能不能替我转告皇上一句话,你跟他说,我知道错了,让他不要生气。我真的知道错了。”   云郁并不理会她。   云郁不想理会她,也着实没空理会她了。因为他面对着比贺兰逢春活着的时候更严峻的形势。   贺兰韬光带着兵杀回来了。   五千契胡兵的散兵游勇游荡在城外,包围了洛阳城。   贺兰逢春被杀当日,贺兰韬光带着北乡公主,还有一众契胡兵,仓皇逃出洛阳城。到了黄河北岸,众人才敢停下。死亡的恐惧退散了,前途的忧虑,对未来的迷茫,便袭上了所有人的心头。这些契胡兵,从来都是跟着贺兰逢春的,对他们来说,贺兰逢春就是他们的主子,决定他们生死命运的人。贺兰逢春发达了,他们就跟着沾光,跟着荣华富贵。而今贺兰逢春死了,他们的荣华富贵没有了,接下来,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了,顿时惶惶如丧家之犬。想到贺兰逢春的惨死,主仆之情,加上兔死狐悲的哀伤,一群人在黄河边,竟然对着黄河水痛哭了起来。   贺兰韬光看到众人哭,也是火烧眉毛。   夜里,司马子如追了上来。众人聚在帐中,商量接下来的打算。贺兰韬光打算先回并州,再联系贺兰澄明贺兰乐律,共同发兵攻打洛阳,被司马子如一通问:“而今太原王已死,群龙无首。即便贺兰澄明、贺兰乐律愿意跟你一起发兵,他们又怎么可能听你的号令?做大事需得有主,否则就是一盘散沙,成了十八路诸侯讨董卓了。你们几个谁是主?”   贺兰韬光顿时不敢答了。   司马子如道:“皇帝知道你们谁也不服谁,太原王一死,你们自相残杀,他好坐收渔利。不能中了他的奸计。”   贺兰韬光道:“那你说怎么办吧?”   司马子如说:“杀回去。”   贺兰韬光诧异道:“你说杀回哪儿去?”   司马子如说:“还能够杀回哪儿去,当然是杀回洛阳去。”   贺兰韬光顿时畏惧道:“这么只有这点人,怎么敢杀回洛阳。洛阳可是有几十万禁卫军。”   司马子如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如此胆小怕事!天下汹汹,唯强是视!咱们要是这么逃了,逃到哪,都是丧家之犬!天下人,谁会看得起咱们?回去也只有挨打的份。干脆杀回洛阳。打赢了这一仗,正好取而代之。打不赢,也要让他付出代价,让天下人知道咱们的厉害,绝不能让人以为咱们是好欺负的。你是糊涂。太原王被杀时,你就不该逃,直接带人攻打皇宫,要皇帝偿命。你怕什么?洛阳的禁卫军,就是一群样子货,什么时候打过一场胜仗了?哪一次不是被人打的落花流水?你居然怕他?生生错过了这个大好机会!你要是不逃,现在皇帝的人头都在咱们手上了。”   贺兰韬光被司马子如一说,恍然大悟。   他派了十几个人,将北乡公主送回并州,然后便跟司马子如一起,带着五千兵,杀回洛阳。没有粮草,便纵兵屠戮附近的村庄,一路烧杀抢掠。贺兰逢春的部将,本就是些野蛮部落出身,而今没了约束,索性大肆杀戮报复。反正这地方都是云郁的地盘。破烂溜丢,宛如一群疯子,见人就杀,见到粮食有抢,所过之处,遍地是焦土,妇孺幼儿无一存活。 第126章 倾诉   跟贺兰逢春死讯一块传来的, 是云郁的亲笔的那封书,还有用宣纸包着的,一枚小小的印章。   杨逸在书房里, 将那封信,和那枚印, 看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他转去卧室里。韩福儿正坐在床边, 哄悦儿吃奶。见到杨逸来, 她侧过身,轻轻将衣襟掩了掩。   “这么早。”   杨逸看着她慢悠悠将吃奶的婴儿哄睡着,放到枕上, 说:“我记得你先前求我, 让我带你离开洛阳,送你回并州。”   阿福疑惑地看着他:“怎么突然说这个?”   杨逸认真道:“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也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你听了不要害怕。”   阿福问:“是什么?”   杨逸道:“太原王死了。”   阿福惊的合不拢嘴。   “死了?”   她意识里,贺兰逢春是何等英雄了得的人物, 好像永远不会死。   没想到死了。   “怎么死的?”   “陛下赐死。”   “赐死……”   阿福听这两个字都懵了。   贺兰逢春那样的人,赐他死他就死吗?   “这只是好听的说法。”   杨逸道:“太原王是被陛下设计杀死的。”   阿福几乎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云郁, 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但她自认为, 是了解他的心思的。从河阴之变,他就一直深深恨贺兰逢春。阿福原来总以为他们是死敌, 水火不容的。包括他跟皇后的关系,阿福也总觉得只是虚情假意。为了这, 她甚至天真地跟皇后顶过几次嘴,为此得罪了皇后。直到云灏入洛, 他被迫北狩。云灏得继大统, 他靠贺兰逢春的兵力才打败云灏夺回皇位,之后决绝地甩开她。阿福才意识到政局的复杂,远不是自己一个小女子能看透。或许, 他是真的恨贺兰逢春,真的厌恶这个人,又或许他真的不喜欢皇后,可是他还是需要贺兰逢春,需要皇后,还是不得不跟贺兰氏缠缠绵绵到地老天荒。他们毕竟是夫妻,谁知道呢?兴许,一开始不好,在一起久了,就好了。一开始不喜欢,慢慢就喜欢了。即便他不喜欢,但这是他的选择,这就是他想要的人生。她无法猜测他的心思,而自己只能是被舍弃的那个。她于是也看开了,算了。不让他为难,也放过自己。   没想到。   “总归是好事吧……”她也不确定了。   杨逸道:“不见得是好事。贺兰韬光现在带着人围了洛阳,要给太原王报仇。”   阿福顿时反应过来,道:“你是要对我说什么吗?”   杨逸道:“而今太原王已死,你可以回你兄长身边去了。”   阿福茫然道:“我连他现在在哪都不知道。”   杨逸道:“你是不是傻,韩烈当然还在青州。这一年,他之所以没来找你,因为知道你在我这。贺兰逢春一死,他就会来接你回去了。”   杨逸道:“韩烈应该已经收到了信,很快就会派人过来了。到时候你便跟他去。趁这几日闲着,你先把东西收拾一下,准备准备。”   杨逸将那枚用纸包着的印章给她,道:“这个,是陛下让我转交给你的。”   阿福接过来看了看,表情有些迷茫。   “我不懂。”   杨逸低声道:“这个印鉴,是陛下的私鉴。普天之下,都识得。你拿着它,就当是信物吧。以后倘使遇到什么麻烦,兴许能帮上你。只是小心收好了,切莫轻易拿出来示人。”   阿福点点头:“我知道了。”   杨逸说的是真的。   阿福听他的话,开始收拾起上路的东西。已经是严霜十月,很快就要入冬了,悦儿才半岁大,头一次出远门,也不知道禁不禁得住。阿福给他准备了厚衣服,帽子,还有厚厚的小毯子,然后每天翘首盼望着韩烈的到来。   杨逸说,可能三到五日,果然三日后,韩烈派来接她的人就到了。那人从那上下来,让阿福吃惊的是,却是熟面孔。阿福愕然道:“陈……陈大哥……”   陈尚。   身后跟着的的这些人,都是上次云郁派来,护送她回并州的人。   她惊讶之余,又感到了些许的亲切。   “怎么是你来的?”   她走到陈尚的马前,兴高采烈道:“你怎么会从青州来?是我阿兄叫你来的?你怎么听他的话了?你不是回到陛下那去了吗?”   陈尚道:“说来话长。”   奴婢准备了酒饭,阿福让其余人先到大堂去用饭,单独将陈尚叫到院子里,仔细地跟他问起来。   “我记得,云灏入洛的时候,你们就回洛阳了,怎么又到青州去了?”   陈尚说:“你不知道吗?韩烈去青州,是太原王的意思,但也是陛下让他去的。后来,姑娘你在太原王府上出了事,杨大人带你走了。陛下怕韩将军不放心,所以让我去青州给他送信,让我送完信,留在青州,说早晚还要来接你的,然后我就留在那了。”   阿福说:“你留在青州,就是为了等我?”   陈尚说:“我们也想回洛阳。我们一群男儿,当然是要给朝廷效力的了。可陛下的意思,还是让我们跟着你。”   阿福有些惘然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没人同我说。”   陈尚道:“而今的局势,你也看到了。太原王不死,贺兰氏的中宫容不下你,也容不下他人的孩子。现在太原王死了,贺兰韬光又造反,那些契胡兵,现在洛阳城外烧杀掳掠。河北和长安那,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陛下早就预料到会这样,所以才让你早早离开洛阳。陛下将公主也已安排走了。”   阿福道:“那青州安全吗?”   陈尚道:“韩烈毕竟是太原王的人。贺兰韬光那些人,现在恐怕只想拉拢他。在青州,比留在这里安全得多。”   阿福松了口气。   时逢丧乱,她只要能找到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地,就谢天谢地了。   陈尚提出来,想看一眼那个孩子。   阿福知道,这个孩子的身世,陈尚必定是知情的。他既是奉了云郁的命,又是阿兄派他从青州来,阿福自然信任他。她将悦儿抱出来,给陈尚看。陈尚看了,说:“长得真像。”   悦儿满了月,模样就有点长开了。他的确跟云郁长得像,尤其是鼻子和眼睛。但凡见过一眼的,都能认出是两父子。陈尚说:“他是陛下的骨肉,我要认认他的模样,以后才好保护他。”   阿福笑了笑。   她跟杨逸道别。   她问他:“我走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杨逸说:“我兴许,还是回洛阳去吧。”   “你不是说,洛阳有危险。”   杨逸说:“总归要去的。弘农杨氏,跟陛下一直站在同一条船。杀贺兰逢春的事,杨氏参与了主谋。如果陛下有难,杨氏一门也逃不掉。”   阿福说:“你的意思,陛下可能也会有险。”   杨逸说:“看形势吧。现在最紧要的是对付贺兰韬光,他们现在直冲陛下来了。”   阿福道:“可惜我现在,只想照顾好自己,还有孩子。这些事,我也帮不上什么。我也觉得自己现在有些冷心冷肺了,听到你说的这些,有些难过。可是没有心思再为别人考虑。”   杨逸道:“你当然要这么做。这是男人的事,同你无关。你只要远离这些纷争,好好保护自己,别的都不要去想。”   她望着杨逸,目光中有些湿润的样子。   “咱们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杨逸看见她眼中带泪,心中蓦地一软。他轻轻伸手去,替她擦了擦眼睫毛上的露珠:“怎么了?”   她忽然投到他怀里,伸出双臂抱着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她在哭。   杨逸扶着她的胳膊,使她面对自己,叫道:“韩福儿。接下来我的每一句话,你都认真听着。”   阿福仰头望着她,眼睛里是一泓漆黑的潭水,泛着粼粼的波光:“你要说什么?”   杨逸注视着她:“第一,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媒妁之约,也没有婚书。我不是你的丈夫,你也不是我妻。你上次问过我,在河阴时,为什么把你捉去。我没回答你。我现在回答你,因为我那时候就对你动了心。可是我一直不愿意表露,反而故意逗你,甚至将你往别人的怀里推。因为我那时就知道我们不合适。我家中有正妻。我跟妻子是家族联姻,门当户对,我不能离婚。你也不会愿意与我做妾。所以我想都不想,我也从未说过对你有意。”   她泪眼朦胧:“然后呢?”   杨逸道:“我承认我动摇过。当你离开他,说你喜欢我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东西,我可以忍着不去碰,离它远远的,当它不存在。可是它自己来到我的嘴边,送到我手上,我没有办法再将它甩开。你若是诱惑我,脱衣裳勾引我,我会把持不住。我甚至想过要真的娶你,和你在一起。可你是骗我的。你并不喜欢我。你爱的人是他。”   阿福哭道:“我不知道我还爱不爱他,我也不知道他心里对我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亲口说过的,他不爱我了。可我总是心存幻想。”   “杨逸,你知道吗?”   她哭着说:“我老觉得,他心里是有我的。我老是做梦梦见他,隔三差五都要梦见他,我不敢跟你说。我知道这样很傻,可我心里就是放不下他。还有上次,他来这看我。我以为我的心已经不在了的,可是一看到他,我就忍不住了,我心又乱了。我又开始多想,想些乱七八糟的。我试过,我试过忘了他的,可是你们又总是给我希望。你说他心里有我,你对我好都是为了他。我今天遇到了陈尚,陈尚也说,他心里有我。我的心老是七上八下,忽冷忽热的。我昨天还梦见他,梦见他在悬崖边儿上,一个人孤单单走啊走,我在后面使劲叫他,但他不搭理我。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这是怎么了。我难受的慌。”   杨逸轻轻搂抱着她,拍着她肩膀,说:“那就相信你自己,相信你的心。”   她说:“我已经找不到我自己的心了。”   杨逸轻声说:“那就好好活着,再想其他。想不通,就慢慢想。早晚会想通的。” 第127章 根由   她好像要穷根究底, 抓着杨逸不放:“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的心可能是错的。”   “你了解他。你告诉我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了?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也再见不到你,我会再也没有机会问这个问题。我就是死, 也要死的明白。为什么他好好的,态度突然就变了?他嘴上说的难听, 但我看得出来, 他是想保护我, 他也在意这个孩子。”   杨逸道:“你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阿福说:“因为,我不相信自己了。”   “我知道, 我配不上他。他是王子皇孙出身, 金尊玉贵,众星捧月的。我只是个低贱的奴婢。他长得那么漂亮,谁见了他都会喜欢, 可是我长得一般般。他有才学,琴棋书画, 文章诗书, 他样样都精通,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又蠢又笨。你不知道, 我原来,只敢远远儿地看他, 悄悄地在心里想他。他还不认识我的时候,我总想, 要是他肯看我一眼, 跟我说句话就好了。他肯叫一声我的名字,我都感觉是在做美梦一样。你不晓得他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有多幸福,就好像是天上的星星, 终于被我摸到了。天上的星星肯对我眨眼睛,对我笑,那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呀。他肯抱我,亲我,我死了都甘愿的。我不想从这个梦里醒来。”   “杨逸,我是不是配不上他?”她仰头看着杨逸。   杨逸说:“他那么多名门闺秀不喜欢,偏偏看中了你。你身上,一定有吸引他的东西。陛下他虽是王子皇孙,但他并非是锦衣玉食长大,不知疾苦的人。”   杨逸说:“你觉得陛下他像什么?”   “我不知道。”   “他的外貌,像花儿。海棠,或是玫瑰,茶花,但那只是表象。陛下的性子,像野草。随地生根,随地生长,有着最蓬勃的生命力,和最坚强的意志。而且,能折能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韩福儿,你跟他一样。”   阿福道:“我跟他一样吗?”   杨逸道:“别想那么多了,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当退则退,当争则争。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你该得的,得靠你自己去要。”   秋草连天。   马车跟随着鸿雁的翅膀,数日便到了家了。   阿福上次离家的时候,还是个姑娘。这次回来,就带了一个半岁的婴儿。   见了面,嘘寒问暖。陆元君依旧是亲切,忙碌地给她收拾房间,张罗饭食。陆元君感觉她变了一些,没有先前那副小丫头样了。虽然见了家人,还是高兴的热泪盈眶,但终究没哭出来。陆元君觉得她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子,但她已经在照顾自己的孩子了。怀里抱着小婴儿,喂奶换衣服、换尿布,已经熟练的很。   陆元君莫名感觉她像只猫。家里养的猫,没怎么喂过食,它自己就逮老鼠,自己长大了。有一段时间,突然失踪,过几个月回来,便领着一窝小猫。至于那猫儿爹是谁,哪个也不晓得。家里人惊讶又惶惑,但还是要将她接进家门,妥善照顾。   阿福问她:“嫂嫂是什么时候到青州来的?”   陆元君笑说:“我来了这有半年了。这边没怎么打仗,你哥哥便说将家里都接过来。挺好,这边没并州那么干旱,冬天也暖和多了。都不用穿皮袄。”   陆元君有心,帮她准备了不少小儿的衣服。姑嫂俩一边收拾着,一边说话。   陆元君抱着悦儿,用个羊皮制的拨浪鼓儿逗他。这孩子不认生,谁逗他都笑。陆元君欢喜不已说:“这小家伙,长得可真漂亮。怎么长得,看这脸蛋,这胳膊腿儿,这么白,跟嫩豆腐似的。抱一下都怕碰坏了。你看他眼睛。”   陆元君笑嘻嘻说:“这眼睛又大又黑。”   她打量了阿福一眼,噗嗤一笑了,说:“眼睛像你,模样也像。就是这皮色儿不像,你没这么白。”   阿福莞尔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了。   陆元君问:“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呢?”   阿福说:“没想好。他还小呢。”   陆元君认真说:“四儿,你要是信得过哥哥嫂嫂,听话,把这个孩子给我,让我跟你哥哥来养。咱们是自己家人,你的孩子,哥哥嫂嫂不会亏待他。你一个姑娘家,没有丈夫,带着个私生子,你以后怎么办。你这个年纪,早晚都是要嫁人的。”   阿福道:“这个话,也是哥哥的意思吗?”   陆元君说:“我跟你哥哥商量过了的。”   陆元君苦口婆心地劝她:“孩子在我这,你也可以天天看着,也不是不让你见他。你一个未婚的姑娘,带这孩子,毕竟不好向人解释。旁人见了难免问东问西,说三道四。你把他放在我房里养,我给他找个靠谱的奶妈子,你在旁边看着。委屈不了他什么。”   阿福默默地听着,半晌,问:“嫂嫂,阿兄在哪,我想见他。”   韩烈营中里有事情,因此回来的晚。阿福见了他才知道,原来是贺兰韬光遣了使者来,想让韩烈发兵,跟他一起攻打洛阳。信是司马子如写的。   “阿兄是怎么回的?”   韩烈道:“我手里的兵也不多。能用的,也不过几千人。这个时候形势不明,我怎么能贸然站队。我答应了他了,说我要先筹措粮草,拖一拖再说。”   阿福从他语气里,隐约听出了态度:“哥哥你怎么能答应他呢?贺兰韬光现在是在造反,他们要杀了陛下。洛阳现在有危险,哥哥为何不派兵救援,还跟这个贺兰韬光眉来眼去。”   韩烈道:“朝廷也并未求援,我当然是静观其变。”   韩烈脸色有些古怪:“何况,我毕竟是太原王手底下出来的人。这件事情,终归是陛下先挑起的。太原王死的冤枉。我手下这些将士,都是代北出身,听说太原王被杀,聚在营中哭了好几日。我是他们的主将。我要是现在站到陛下那头去,别人怎么看我?别人会认为我是忘恩负义。”   韩烈的态度摇摆,阿福不是第一天知道了:“那阿兄打算怎么办?跟贺兰韬光一起,攻打洛阳,替太原王报仇?”   韩烈道:“我要是这样做,便是对陛下不忠。”   “那阿兄是打算隔岸观火,两头不帮了。”   韩烈看了她一眼,好像是生怕她不高兴。   她双手交叠握着,坐在榻上,倒没生气,只是有些惆怅的样子:“我总算是明白,他为什么执意不肯再要我,一定要和我断绝关系。不是真的因为忌惮皇后,而是因为我是韩烈的妹妹。他早就知道以阿兄的出身和立场,是绝不可能站他那边的。阿兄你们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把他当成皇帝,否则又怎么可能说什么,帮他就是背弃太原王,忘恩负义的话。”   她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她想起刚在他身边时,公公黄瑾就劝她,跟韩烈划清界限。她记得黄瑾当时原话说:“陛下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你说实话,他自会体谅你。只是,你若是说了,就等于在他心里种下了一根刺,往后他看你,可就不是原来的眼神了。那你不如趁早离了宫去。”   阿福抬头望着他:“阿兄,其实你不希望我嫁给他,是吧?你宁愿养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也不愿意我嫁他。”   韩烈道:“我当初在葛荣手下。葛荣是叛军的贼首。你哥哥我,是起义造反的出身。我为什么要去投奔太原王?太原王为什么愿意收留我?皆因我们这些都是北人。咱们北人,跟朝廷,跟中原士族,向来水火不容势不两立。葛荣造反是因此,六镇起义是因此,河阴之变,还是因此。陛下登基之后,若能重用北人,我们自然尊奉他。可他不愿为太原王做嫁衣。河阴之变,我们这些人,杀了他太多亲信,又撺掇太原王称帝,犯了大忌,所以他登基后一直想方设法地排抑北人,为河阴遇难的朝臣平反。这次,帮助他杀太原王的,依然是那些中原士族。你以为陛下杀太原王,只是因为忌惮太原王?是那些中原士族,整日在陛下面前煽动。他们是在报河阴之仇。”   “哥哥怎么知道,他们是在报河阴之仇。”   韩烈道:“还不够明显吗?大赦的诏书中都说了。太原王的罪名,就是在河阴屠戮朝臣,这是祸根。他们是恨的咬牙切齿了。他们问河阴的罪,你哥哥我也是祸首。而且撺掇太原王登基,我第一个该杀。贺兰韬光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掉头不顾逃出洛阳,现在发了疯要报复。”   阿福觉得从韩烈嘴里听到这句话,有些陌生。   “可陛下不是已经下诏赦免了你们。”   “血海深仇,是能一句话说赦免就赦免的吗?要是能赦免,当初河阴之变刚发生时陛下就已经赦免了太原王,为何现在太原王又死了?而且给他定罪的诏书中,又提起河阴之变?谁都不傻。不过是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先安抚,等没利用价值的时候再亮刀子。皇帝不会信我们忠诚,我们也不会信他仁慈。你要是嫁给了他,有朝一日,像太原王这样,撕破了脸,你是要哥哥,还是要丈夫?”   韩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取代皇后,想给你和孩子一个名分。阿兄也盼你能嫁个好人,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可以背叛太原王,我也可以支持陛下。但我不可能从北人的阵营,跳到中原士族的阵营。没人会跟着我跳,中原士族也不会接受我。”   阿福张了张嘴:“我……我没有想取代皇后,我也不要名分……”   她总是心里不喜欢皇后,觉得她是云郁仇人的女儿,他们的婚姻是一场充满胁迫的利用和交易。殊不知,在   云郁心中,自己也跟皇后差不多。   “是我错了。”   她自言自语似的:“我不该糊里糊涂的,什么都不懂,便情不自禁跟人好。我只想跟家人在一起生活,安安稳稳的。”   韩烈看她这样子,有些心疼,上前搂着她,摸了摸她头安慰:“你放心,不论发生什么事,你和孩子,阿兄都会设法保你们周全的。”   她乖乖依顺在他胸前,好像被抽走了魂魄,什么都不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一直在看,大家对这段时间章节的意见也很多。   说明一下吧。   不管大家对男主意见多大,不会换cp。   我不觉得男主渣,他其实是个感情很赤诚的人,只是命运坎坷。经历过一系列的人生变故,对感情会有新的理解,会知道什么最重要。阿福是真爱他,不会变,所以他们接下来会共患难,会和好。   会虐。   不会be。   会有追妻情节。   但故事怎么发展,人物感情怎么变化,有它的节奏,该来才回来,急不得。   觉得受不了虐的朋友们的可以养肥,放一放。后期如果相会的话应该还是挺有意思的。 第128章 多说无益   最糟糕的事情, 终于还是发生了。   得知贺兰韬光蓄意复仇,云郁的心情,反而看开了。   早来晚来, 终归都要来,这一天终究要面对。他不顾左右劝阻, 执意登上城门。   城门下游荡的契胡兵, 被太阳晒的东倒西歪, 口干舌燥,个个脏兮兮的,灰头土脸。手里拿着武器。有骑在马上的, 有站在地上的。有扯着嗓子不停叫骂的, 有闲的无聊,在那挠痒、拿手在肚皮上搓泥的。还有一边在扪虱子,一边往嘴里塞的。七嘴八舌嘟囔的, 抱怨的,打哈欠的。   原本闹闹嚷嚷, 一片嘈杂。不知是谁突然抬头, 看到了皇帝。有人叫了一声,指了指, 其余人陆续跟着抬头。   一瞬间,都安静了。   尽管这些契胡兵们, 骁勇善战无法无天。背地里提起云郁,恨得咬牙切齿, 但这样当面见到, 其实还是有些敬畏的。毕竟是皇帝,是他们曾经诚心拥戴过的。云郁这个人,素来温和有礼, 平易近人,对将士们也十分体恤。至少面子功夫做的极好,从感情上来说,这些士兵,是并不讨厌他的。   那张洁白干净的脸,五官轮廓精致端庄,漆黑的眼睛,写满了善良和真诚,在这些粗莽的契胡士兵们看来,有些俊美的过分了,让人简直不好去碰他。此时此刻,他确实毫无防备,并没有穿犀甲,戴头盔,身前也没有护着盾牌,而只是穿着黑色锦缎朝服,临风的玉树一般,立在城墙的阙口,打量着城下的情景。   众人见了皇帝,脸上都有些凄惶之色,纷纷说:“陛下来了。”   “是陛下。”   云郁见城下的契胡兵们,都陆续抬起头,望向自己,说道:“你们既认得朕是陛下,当明白事理。”   他语气凝重道:“太原王立功不终,阴谋篡位,已被正刑。你们都是太原王手下的将士。你们所做的一切,皆是奉太原王之命,朕不会治你们的罪。朕会赦免你们。诸位只要投降,为国效力,朕依然保留你们的官爵。朕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契胡兵们交头接耳。   有人高声道:“我们信陛下,却不信陛下身边的人。”   “对。”   “密谋参与杀死太原王的人,云徽,杨宽,温子昇,还有明光殿中动手的那几十个人。陛下交出他们的人头。”   云郁望着城下,道:“交出他们的人头,你们也不一定会投降。朕却会里外不是人,既得罪了你们,又得罪他们。到时叫朕如何自处呢?朕不能答应。何况,杀太原王,是朕亲自动的手。太原王是死在朕的剑下。你们若要报仇,第一个应取的是朕的人头。”   “陛下不交出他们的人头,恕我们不能投降。谁知道一旦投降后是生是死。”   云郁道:“你们替太原王报仇是为义。他们奉朕的命令行事,也是为义。朕怎能为你们的义,而辜负他们的义。”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谈判的余地了。   契胡兵中有个领头的,接着云郁的话说:“臣等随太原王入朝,本是为迎接皇太子诞生,大喜之事,不料遭此冤酷。事已至此,而今不能空着手回去。我们要索回太原王尸身,送往并州入葬。既遂此愿,生死无恨。”   云郁道:“太原王的尸身,不能送还并州。”   “落叶归根,请陛下还回太原王尸身。”   这些契胡兵说到悲痛处,纷纷流泪哭泣。一时城下哭声连片。   云郁见状,也落了泪。这场眼泪就掉的,各有各的心思了。这些契胡兵们,或有为贺兰逢春的死感到悲伤的,但更多的哭,是因为自己。主子死了,他们从此成了叛臣,无家可归之人。   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如此深仇大恨,哪一方都不可能手软。贺兰逢春的死,已经是前车之鉴。皇帝还有皇帝身边这些人,恨他们入骨,一旦投降,虽然眼下不死,但来日必定跟贺兰逢春是一样下场。皇帝他们做事太奸诈了,把猪骗到圈里才杀。所以绝不可能投降。但是不投降,他们未来的出路在哪呢?荣华富贵,已经彻底泡汤。本来跟着太原王,他们官高位显。他们一心要做的,就是跟着太原王混,太原王升官发财,他们也升官发财。太原王登基,他们也跟着立功沾光,鸡犬升天。可现在,即便是打,也不一定会有好结果。太原王死了,他们没有了主心骨,就是一群散兵游勇。即便是杀了皇帝报了仇,又有谁来带领他们,在这遍地豺狼虎豹的丛林中搏斗撕杀?弱肉强食的草原上,没有强大的领导者和队伍,他们就是一群孤狼,毫无战斗力,只有被人鲸吞蚕食,消灭掉的份。   这才是最让这些契胡兵恐惧和伤心的。   而云郁的眼泪,则更多的是触景伤情,且带着一点虚伪了。   贺兰逢春的尸首,是绝不能归还的。   贺兰逢春是因罪伏诛,让这些契胡兵,哭哭啼啼地把尸首要回去,一边喊冤一边下葬,算怎么回事?真答应,便成了自己没理,不该杀人。他们索要贺兰逢春的尸首安葬是假,想借送葬之机,为贺兰逢春喊冤,再以此为由召集部众,找借口对付自己是真,云郁岂会不知。何况贺兰逢春的尸首,早就被砍的面目模糊无法辨认,更不可能送还了。   云郁派人,跟贺兰韬光喻旨,要他投降,并赐丹书铁券。   贺兰韬光拒了。   到此时此刻,贺兰韬光也算是看明白了。洛阳根本没什么防守。否则以云郁的性子,早就直接动手,不会在这啰啰嗦嗦废话了。禁卫军那帮人,关键时刻,是不顶用的。贺兰韬光越发自信,一定要给皇帝一点颜色看看。   云郁见此情景,知道多说已无益。   而今除了死战别无出路,他已经不抱任何幻想。   可是诚如贺兰韬光所料,洛阳防备空虚,朝中无兵可用。杀贺兰逢春已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而今又来一个贺兰韬光,还有这么多造反的契胡兵,朝中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了起来。朝堂上,云郁召集众臣商议对付贺兰韬光的策略,所有人,包括原来一直积极主张杀贺兰逢春的城阳王云徽等都沉默起来。众人的建议,就是拖。   “贺兰韬光寡兵少将,坚持不了几日的。只要关闭城门,他们断了粮草,不出十天半月,顶多一两月,入了冬,他们就自行散去了。”   这是车骑将军云鸷的话,众臣都纷纷赞同,连杨宽等人都犹豫了,畏惧胡兵,不敢应战。唯独中郎将李苗站出来说:“胡兵惯于野战。没有了粮草,他们就会在城外四处劫掠,杀戮百姓。若是京畿之地,都任由他们如此杀戮,天下谁还敢相信朝廷,相信陛下?要是等到冬天,他们依然不肯离去呢?天子脚下化为焦土,到那时人心必散,洛阳还能保得住吗?”   “道理,在座的诸位都懂。”   云鸷冷笑一声:“可关键是,谁去应战?你去,还是我去?还是你们在座的其他人去?就算你我愿去,去禁卫军的大营中问一问,有几个将士们肯跟着拼命的?不战,还能拖它个三五月。一但交战,稍有不利,就是兵败如山倒。你当这是在拼口舌讲意气吗?”   余官皆低头缄默。   李苗道:“贺兰韬光只有五千余人,就算是朝廷出五万人,十个人杀一个,也将他们杀了。我不明白诸公何以如此畏惧?当初河阴之变,贺兰逢春带着区区两万人,就能挺进洛阳,将朝廷官员数千迁至河阴,尽数屠杀。云灏北归,仅凭陈庆之七千余人,就攻占了洛阳。这样荒唐的事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诸位就没有反思吗?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一味的退避却让,才致国事衰败至此。而今洛阳禁卫军精锐十数万,却被贺兰韬光五千人围着,无计可施。诸位不觉得可笑?如此苟延残喘,又能苟几日?”   云鸷嘲讽笑:“那李将军你有何妙计?”   李苗道:“陛下,贺兰韬光只有五千人。他的兵不多。他们现在聚集在洛阳城下,河桥那是空的,咱们只需要派兵偷袭河桥,断了桥索。这些契胡兵没了退路,必然会乱。到时候再两头夹击,一举将他们歼灭。”   云鸷面带讥笑,微微一哂,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目光中仍有些不屑。   云鸷面带讥笑,微微一哂:“纸上谈兵之徒,陛下还信他吗?这些胡兵,本就是些亡命之辈,打起仗来以一当十。而今太原王一死,他们没了靠山,走投无路,就像一群垂死挣扎的野兽,明知必死,因此越加地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们现在是能泄愤就泄愤,能拉一个人垫背,就拉一个人垫背。禁卫军本就软弱怯战,就算逼着他们上战场,恐怕拉出去不到一柱香,就吓得纷纷投降了。那才是丢朝廷的脸面。” 第129章 孤注一掷   云郁在朝堂上, 未曾表态。   下了朝后,他单独召见李苗,问他:“云鸷的话, 你怎么看?”   他脸色凝重,语气隐约有些悲观之意了。   李苗说:“云鸷是聪明人。聪明人做事, 只为自己。贺兰韬光, 还有这些契胡兵, 在城外屠戮百姓,跟他们有什么相关呢?死的毕竟不是他们。可陛下是天子,天下百姓, 皆是陛下的子民。如果任由这些人在天子脚下胡作非为, 肆意杀戮,天子却只求自保,视而不见, 关上城门。等到天子脚下的最后一寸土地都化为焦土,百姓化为白骨, 天子还能安然无恙吗?这些人之所以敢这样说, 因为他们有退路。当年明帝和太后母子争权,太后势强, 他们依附太后。后来明帝驾崩,太后千夫所指, 他们转而勾结贺兰逢春。云灏陈庆之入洛,他们投降云灏陈庆之。云灏败相一露, 他们又立刻暗中投靠陛下。皇位三番五次易主, 对他们有什么影响吗?他们的荣华富贵不会受半点损失。他们撺掇陛下不应战,可一但形势不好,他们可以投降, 也可以另立君王,陛下有退路吗?”   李苗直言道:“自古有臣子投降事敌,官爵如故,可谁见天子投降会有好下场?陛下的身后只有悬崖,没有退路。”   云郁怅然道:“照你说,满朝的大臣,尽是无情无义之辈了。”   李苗道:“臣不敢。陛下身边有忠义之臣。”   “没有什么不敢。”   他苦笑道:“人情薄如纸,这个道理,朕又岂会不明白。他们现在忠诚,只不过因朕现在尚可支撑。若有朝一日,朕大势已去,刀架在脖子上那刻,又有几个人肯为朕死?恐怕百里无一。古话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情冷暖,朕有体会。”   李苗道:“是以,陛下得为自己计,为天下百姓计。”   “你说,这些将士为何不愿打仗?”   他问李苗,也是自问:   “文官三心两意,尚可谅解。可这些将士们,身为军人,无人肯为朝廷上阵杀敌。难道是朕这个皇帝做的太糟糕,不得将士们之心。”   “这不是陛下的错,也不是将士们的错。”   “那是谁的错。”   李苗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贪生畏死,是人之本能。军人又如何?军人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也有父母妻儿。凭何道理,是军人,就一定要抛头颅洒热血,枉送性命。将士们愿意为国作战,一是因为军令如山,抗命会被杀头,二是杀敌可以立功。一旦侥幸活下来,他们就可以加官进爵。即便是运气不好,死了,也算是有功之人,朝廷也会赡养他们的父母,抚恤他们的妻儿。如此他们才会豁出性命去打仗。可即便是如此,如汉朝那般强大的帝国,如汉武帝那般英明的君主,犹有穷兵黩武之嫌。天子但见史册兵威赫赫,谁见马革裹尸,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可是在帝王眼里,他们只是蝼蚁罢了。若非迫不得已,别无选择,这世上有谁人会甘愿做蝼蚁,甘愿送死?”   “而今朝廷正值四面楚歌,强敌环伺。风雨飘摇之夕,人人心中想的都是如何明哲保身,又有谁肯出头送死。即便他们奋不顾身死了,朝廷连自保都难,又岂有能力抚恤他们的父母妻儿。陛下希望他们打仗,可打仗就是死,如此死了,意义何在?他们暗地里商量好了,要逃一起逃,要降一起降。陛下能将他们怎么样?陛下要拿军令惩罚他们,他们立刻就能投降叛变。他们明知道陛下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所以不畏军法。以致求全自保者,反能苟且偷生。为国尽忠之人,却死无葬身之地,连父母妻儿也不能顾,反被身边的人讥笑是愚忠。换了陛下,陛下如何选?”   人心这种东西,他又何尝不明白?只是这些残酷的现实,从他人嘴里说出来,还是感觉到了冰凉,心仿佛沉入了幽深黑暗的涧底。   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君令如山,一言九鼎,都是为君者自欺欺人的东西罢了。越是乱世,越是人心凉薄。各人自扫门前雪,没什么想不通的,他要接受这个事实。   “朕明白你的意思。”   他语气温和道:“朕不会让他们白死。”   云郁传令下去,召集所有禁卫军,统一到阊阖门下列阵。   站在高台上,他看清楚了。将士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满脸怨尤,低着头默不作声。他们在逃避。   他们知道要打仗了,皇帝是来点兵的。城下摞着厚厚的一摞兵集簿子,好像阎王的生死簿。他们生怕被抽中。   他们心中充满怨怒,为什么总是有杀不完的敌人,打不完的仗。他们只想拿点军饷,混口饭吃,跟家里老婆孩子,过点安生日子。这些皇帝诸侯,杀来杀去,跟他们何干?来来回回,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没几个是能长命的样。他们早就看腻了。用他们的命,为这些大人物厮杀,一个个又都好景不长。他们能得到多少好处?   云郁看着将士们脸上的表情,毫不怀疑,一旦自己逼他们去打仗,他们就会立刻全军投降,让自己瞬间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这简直是不用想的事。这样的事情,他们已经干了无数回,早就熟能生巧。   可别无他法。   他还是不得不劝他们,开口求他们,用心良苦,对他们抱有最后一丝的期望。他绞尽脑汁,要如何说服他们,这些油盐不进的狡猾者。   “你们知道,朕为什么要穿这身衣服?”   云郁戎装打扮。   他习惯了简衣便服,平常不太穿戎装的,即便外出打猎之时,也很少全副武装。可是现在,坚硬的护甲穿在身,他感觉自己稍稍有了点安全感。   他清俊白皙的面庞,在黑色犀甲的衬托下,显得轮廓锋利,眉目冷冽起来。顿时少了点柔美,增添了严霜般的肃杀之气。还是通身风流,挺拔的像杆标枪。单看外表,令人望而生畏。   “因为朕不敢睡觉。”   “朕从昨日起,便穿上了这身衣服。夜里入睡,也不敢脱下。”   “敌军现在就在城外。”   “他们在城外杀戮百姓,你们都听到了。不论妇孺老幼,尽遭他们屠杀。他们随时会攻城,随时会杀进城里来。不为朕一人,而为这满城人性命,朕日夜忧虑,不敢合眼。”   “朕知道你们怕打仗。”   “父母在堂,妻儿在侧,没人想打仗。朕也不愿意打仗。可太原王是什么人,这些契胡兵是什么人,你们都知道。河阴之变,屠戮公卿。不问善恶,不分黑白,他们仇视朝廷。而今太原王一死,他们怀恨报复,兵锋肆虐,杀戮之心只会更甚河阴。一旦洛阳城被他们攻破,这城中之人岂能完存?这城中也有你们的妻小,你们不战,他们就会落入胡寇之手。朕死又何惧?可魏国社稷,若是亡在胡寇之手,朕无颜到地下见列祖列宗。这城中百万生民,若是死在胡寇的刀下,朕亦万死难赎其罪。朕不惜一切代价,也不能让契胡踏进城门。”   云郁当场命左右开国库,将金银财宝,悉数搬出:“朕现在需要能上阵杀敌的勇士。这些钱财,是朕赏赐你们的。拿着钱,安顿你们家人。若是战死,这些金银财宝,亦够你们子孙几代衣食无忧。若是打了胜仗,你们就是功臣。朕会给你们加官进爵。你们愿意打仗,愿意为朝廷立功的,便上前来,自取金银,然后在簿子上登记你们的名字。”   云郁这番话,还是极大的鼓舞了人心。   那些士兵们,本来无一个肯应战的,见此状,略有些动摇。过了好半天,陆陆续续有人站了出来。云郁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周延。这个叫周延的士兵,只是取了小小的两块银子。他来到云郁面前,说:“臣站出来,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贪图官爵和赏赐。臣的父母和妻儿都在城中,臣是为了他们而战。陛下仁厚爱民,做臣子的,不能够忘恩负义。”   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排队领取赏赐,登记姓名。   这是惨烈的一仗。   其实在作战之前,他就隐约预料到后果了。因为那天到最后,也只有区区两千余人,站出来,表示愿意作战。   十万禁卫军,只有两千。   这还是在破釜沉舟,威逼利诱之下,才勉强召集的两千人。   其余人,通通保持沉默。   他明白。这些沉默的人,意味着都不看好这一仗。即便是再良言劝之以利诱之,他们仍选择沉默。   温子昇对他说:“陛下不该这么做。”   他独立殿中不言。   温子昇说:“陛下这么做,是在自乱军心。”   他懂温子昇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当着将士,说出那样的话,摆明了是在告诉所有人,皇帝已经无计可施、走投无路。这是孤注一掷的做法。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将士和朝臣们收到了这个信号,必定会心生恐惧。如果都认为皇帝一方必败,又有谁还敢继续支持他?   可他确实已经无计可施、走投无路了。   这是事实。   即便他面上八风不动,幻想着洛阳城固若金汤,一切都安然无恙,又岂能骗得过敌人手中的大刀和长矛?即便他努力的安抚人心,告诉臣下们,不必担心,敌人自己会走?可敌人会走吗?这些人,又有谁,肯去上阵杀敌?即便他装的表面无懈可击,该腐朽的,会继续腐朽。   他心中十分悲观,对一切都不看好了。   但他还没死。只要没死,就还是得努力地活,还是竭力按照原定的计划去做。恐慌在城中迅速弥漫,他派人去捉拿那些散布谣言者,还有暗中投敌的奸细。这些士兵们,虽然不敢打仗,但是维持城中治安还是能做到的。他亲自安排作战,由李苗,带这两千勇士,去截断河桥。再由他亲信的禁卫军杨宽在城门内侯着,等城外契胡兵一乱,便立刻杀出城去,两头夹击,歼灭敌人。杨宽带兵,他是信得过的,只是士气不足,他亲去军营中,和士兵们交谈,鼓舞士气,并给予他们金钱、官爵的许诺。夜色茫茫中,他登上了城墙,眺望着敌人的营地,他还是尽可能一切往好的方向去想。 第130章 太子   李苗带着两千人, 绕过河渚,去偷袭河桥。准备了十几艘木船,堆满柴禾, 浇了油,点燃之后, 向河桥推去。十几艘船, 熊熊大火, 瞬间燃烧起来,整个河桥成了一片火海。   贺兰韬光的契胡兵,正聚集在洛阳城外, 并无防备。突然见到河桥起火, 顿时阵脚大乱。洛阳北面就是黄河,过了黄河,才是平原。要撤出洛阳, 河桥是唯一的退路。一旦河桥被截断,城下的契胡兵, 就会立刻陷入夹击重围。火光和浓烟一起, 那城下的契胡兵意识到不妙,全都吓得魂飞魄散, 一时间狂奔逃窜,纷纷奔向河桥。   河桥那正好又起火, 那桥已经燃烧起来。熊熊烈火,映了半边天, 桥头浓烟滚滚。整座桥已经被烧的摇摇欲坠, 马上就要断裂。这些契胡兵吓得软了腿。都是常年打仗的人,最晓得战场上那些策略。皇帝派人来烧断河桥,毫无疑问, 就是要将他们在此一网打尽。前路已断,身后必有敌军杀来!   眼看形势危在旦夕,契胡兵忙着逃命,哪还顾得上思索,你推我挤地拥上桥去。慌忙间,踩踏死伤不计其数。人踩着人地往上冲。   桥身剧烈晃动。   还没能逃到桥中间。因为人太多,桥体承受不住,轰然崩塌,连带着桥上的几百人,全坠了河里。   贺兰韬光带着一队仓皇逃窜的契胡兵,满头大汗地赶到河桥,却见人仰马翻,桥已经榻了。   贺兰韬光气的是怒火万丈。见退路被断,已经是狗急跳墙了,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指挥手下的契胡兵,去攻打李苗,以图报仇雪恨。李苗的人放完火,彼时正潜伏在河中间的小洲上,等待城中的援军。本来,这个时候,城中的禁卫军只要杀出去,前后夹击。契胡兵腹背受敌,必然会士气大挫,军心大乱,战斗力大减的。偏偏李苗带着士兵潜伏了很久,城中的援军始终未到,而敌军杀来了。   李苗的士兵们,见敌人已至,不得不与之厮杀。而契胡兵们,本来以为背后有敌人,已经拿出了鱼死网破的架势,然而打了半天,背后的敌人一直没有出现,遂士气振奋,激烈交战。   云郁站在城头上,将这城下的景象看了个清楚。   杨宽带着七千人,本是打算去配合李苗夹击敌人的。然而刚一出城就碰到了贺兰叶拔。这人,也是贺兰逢春手下的一员猛将。贺兰韬光带着两千人奔向河桥时,贺兰叶拔却并没有逃跑,而是带着他手下的另外两千人猛攻城门,也在城门外放火。   李苗刚带着人冲出去,就遇到敌军趁着火势,抢夺城门。禁卫军一触即溃,吓的全往城中退,没人肯往外冲了。杨宽急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两眼圆瞪,声嘶力竭地冲锋,然而跟随的只有不到三百人。眼看着敌人要杀去城中,又不得不退回来,激战了半晌,才夺回城门。余下的人再不敢往外冲了,赶紧将城门死死关上。   云郁脸色惨白,大步走下了城头。   杨宽手臂负了伤,一身是血地冲上来拦住他:“陛下,不能再开城门了!敌人要攻城。他们现在已经是鱼死网破,一旦城门被攻破,洛阳城不保。”   跟随的禁卫军们,吃了败仗,一个个灰头土脸。云郁提着剑,从身边的随从手里牵过马,一跃而上:“朕要御驾亲征。”   杨宽不顾身上的伤,死死地拽住马辔头“陛下不能去!敌人现在已经疯了,而今不能力敌。陛下要顾全大局!城门一开,可就守不住了。”   他因为剧烈的情绪,整个面目都几乎狰狞起来,道:“闭城不出,朕制定好的计划就功亏一篑了!李苗现在孤军一支在城外,援军不至,必死无疑。”   杨宽直接跪下了:“陛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或落入敌手,魏国就亡了。而今最要紧的是陛下和洛阳的安危。”   杨宽一跪下,那身后数千的禁卫军将士们,也纷纷流泪跪下。   “陛下。”   云郁道:“打开城门。”   没人行动。   云郁道:“你们有谁,肯跟朕一同杀出城去?”   仍然没人应声。   城门的守卫也纷纷跪下了:“陛下三思。”   云郁额头上青筋凸起:“李苗现在城外奋勇杀敌。你们都是禁卫军的同僚,同为军人,袍泽兄弟。他们为国、为朝廷,英勇奋战。朕若是只求自保,缩在城内不出,让他们孤军一支在外对敌,你们看了,难道不觉得寒心?朕若是就这样对待朝廷的勇士,以后谁还肯为朕上阵杀敌?”   士兵们低着头,纷纷拭泪,却都不说话。   云郁道:“你们哭什么?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便在这里哭!”   城中哭声成阵。   他愤怒道:“朕不畏死,为何你们一个个却贪生怕死?你们的性命比朕的性命还要金贵吗?”   这群人跪了一片,哭道:“臣等罪该万死。”   ……   李苗的军队,跟贺兰韬光,激战数时辰,援军始终未到。最终,两千余人,全部阵亡。只剩下李苗孤身一人,身受重伤,不肯被俘,亦投水而死。   ……   三日后。   云郁面色憔悴的立在殿中。这三日里,他几乎粒米未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下咽。即便是合上眼,也无法入睡。原本就消瘦的身材,越发瘦的只剩下骨头。深色衣服下的腰肢,细的好像双手一掐就能握住。   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中,侍中云徽兴高采烈地进宫来,眉飞色舞地告诉他:“陛下,大喜啊!”   云徽道:“李苗将军前日立了大功。贺兰韬光的军队死了一大半,只剩下不到一千人,现在已经全部撤退了。”   云郁背对着他,声音冷漠,面无表情。   “这也算喜事吗?”   云徽听出了他语气不对,脸上的表情微有些凝固:“这,敌人现在吃了败仗,撤走了,洛阳解了围,京师总算安全了。这当然是喜事。朝廷的军队已经多年没打过胜仗了,如此鼓舞人心。这次可是以少胜多,重创敌军。”   云郁自嘲似的笑了笑,连呼吸中带着冷气:“李苗还有那两千多名将士,死了整整三天了,尸体在城外曝晒,被老鹰叼啄,被野兽啃食。禁卫军龟缩在城中,都没人敢出去替他们收尸。这样也叫胜仗了。”   云徽脑子转的快:“这……毕竟李苗,还有这些将士们,此番立了大功。而今当务之急,是收敛他们的遗骨,下诏为他们追封表功。烈士们为国尽忠,建功史册,陛下也无需太过伤怀。事已至此,望陛下节哀。”   云郁无话可说,声音无限低回道:“论功行赏,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秋天已经到了尾声。   他穿着单衣,凉风吹来,感觉已经有点冷了。   这个季节,殿中应该生起暖炉了。但是皇帝一直没想起这茬,而今国库空荡,宫中开支紧张,一切都得省着来。宫人怕他着凉,拿了一件稍厚的锦缎披风给他披在身上。他有些疲倦地倚坐在榻上,脑子里回想着这场仗,越想,心情越抑郁。   中书省拿着给李苗等人请功和追封的奏疏来,他强撑着精神,仔细看过,批了,发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敷衍完的。完事后,他感到头痛的越厉害了,宫人送来晚膳,依然是食不下咽。一粒米咽在喉咙里,感觉像在咽石子儿一般,如鲠在喉。   宫人又悄悄地进来,说:“陛下大喜。”   他手抚着焦虑疼痛的额头,心想最近怎么这么多喜事。怎么人人都在跟他道喜,他却感觉要死一样。他脸色不善,直道了一个字:“说。”   宫人看他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束着手:“皇后刚刚分娩,诞下了一个男婴。”   他保持着那个扶额的姿势,脑子里嗡嗡了好一会儿。   他这段时间无心理会皇后,几乎快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人了。或许他从始至终,从没有将贺兰氏看成自己的妻子,以至于现在听到这消息,他有种一瞬间的错觉。这个女人,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他总感觉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朕知道了。”   他不想去看。   他不想看到皇后,也不想看到那个孩子。想到这个孩子身上,流着一半贺兰氏的血液,他就感觉心中厌恶,恨不得将其远远地丢开。   宫人在等待他的态度,还有他的吩咐。   只听皇帝声音疲倦道:“让内府局的人安排,给皇后一些赏赐吧。让宗正府的人,核验皇子的生辰,给皇子定名造册。让温子昇去草诏,立皇后贺兰氏之子为太子,大赦。内容怎么写,让他自己去想吧。写好了拿给朕看。”   宫人听了,喏一声,连忙传旨去了。   宗正府的人,将草拟的几个名字递过来,让皇帝亲择。云郁草草看了一眼,头又痛了,无心细想,又递还回去:“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   温子昇将立太子的诏书,呈给皇帝看。诏书内容很简略,只有不到二十个字。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简短的立太子诏了。云郁看了,也并无异议。 第131章 醉酒   云郁始终没有去看过一眼那个孩子。   这个太子的存在, 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工具。贺兰逢春虽死,然而贺兰氏的余部仍盘踞在河北长安。这个孩子体内有一半贺兰氏的血液, 立太子,可以安抚贺兰氏部众, 免得他们造反。除此之外, 别无意义。   那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生的胖乎乎的,皮肤洁白,身体健壮。又不哭又不闹, 谁看了都要喜欢。宫人们时不时在皇帝面前提起, 说太子如何如何乖巧,如何生的漂亮聪慧,想引得皇帝改变心意, 亲自去皇后的宫中看望,以帮助皇后复宠——毕竟眼下的后宫中, 只有皇后一个女人, 也没有别的妃嫔了呢。皇后添了太子,奉承好了, 还是有前途的。然而皇帝的心思,好像全然不在这上头。他听到太子的事, 总是毫无反应。有人胆敢把那孩子抱到他跟前,他要吓的一蹦三尺高, 让人赶紧抱走。宫人们看了心想, 他是厌恶这个太子,像厌恶贺兰逢春一样。男人么,毕竟跟女人不一样, 没有十月怀胎,这块肉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只不过是一夜风流留下的种子。女人就不一样了,皇后自从生了孩子,就把这婴儿,当成自己的命根子,整天捧在手上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吃个东西都恨不得嚼碎了再喂,满脸都写着爱意。   宫人们私下,又揣测这个孩子的来历。   皇帝跟皇后夫妻向来不和,皇帝是常年不到皇后宫中去的,什么时候有的这孩子?不会是皇后给皇帝戴了绿帽子吧?可是太子的模样五官跟皇帝,长得的确有几分相像。大概就是那么偶然的一次鱼水之欢,这种事,掌管起居注的太监最清楚,想来是无误的。男人都是薄情的,自古君王又是薄情中的翘楚。贺兰氏一个再嫁的女人,能位居中宫,不过是因为太原王。而今太原王已死,皇后没有被废,可见皇帝对她,已经是极仁慈了。   原来皇后性子跋扈,爱吃醋,皇帝的后宫中,别说花儿蝴蝶,连一根草都没有。而今皇后可以说是一蹶不振,便有人动心谄媚,往宫中进献美色。岂料皇帝仍然看也不看,便赶走了。   他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贺兰韬光逃走了,然而一切并没有好转。贺兰韬光往河北,投奔贺兰澄明。云郁去信,劝说贺兰澄明,要求他交出贺兰韬光,以及司马子如等人的人头。贺兰澄明却借口推脱,谎称不知。云郁从贺兰澄明的态度中意识到,接下来会有更大的战争。   这天夜里,杨逸回来了。   云郁听到消息,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衣服也顾不得穿。君臣相见,云郁形容憔悴,杨逸满面风霜。一样的神色凄惶,都瘦了一大圈了。   “臣来晚了。这些日子,陛下受惊了。”   他跪在地上,惭愧万分。   杨逸已经知道贺兰韬光围攻洛阳的事。   其实贺兰逢春一死,云郁便诏他回京了,但他担心族中家人,所以回了一趟家中,探望父母妻儿。以至于到现在才返京。而今洛阳解了围,他才赶到,难免让人怀疑他是小人之举,皇帝一有难,就躲起来,没事了才出来。云郁却没并不多心,只是搀扶他起来,拉着他手,安慰道:“回来便好。朕见到你,心里安心多了。”   杨逸想解释,他却止住了,体谅地说:“你不用说,朕都明白。你祖父年迈多病,妻儿又常年分别,你早就该回去看看的。朕不怪你。”   君臣执着手,心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云郁见他身上寒气重,让人温了热酒来。杨逸饮了几杯酒,脸色才由冷白,渐渐转为红润。说起这次洛阳被围的事,他说起云鸷,说起李苗还有那些战死的将士。杨逸看他面带悲色,声音有点微微的沙哑。   “朕对不起他们。”   他目光中带着浓重的沉郁和悲哀,整个人像是被一层悲凉的雾气笼罩着:“朕不配做这个皇帝。朕太糟糕了。”   杨逸心里一酸,劝说他:“这怪不得陛下。”   他没有说话。神情迷惘,身上的雾气看起来,却越发浓重了。仿佛将他整个人都湿润地包裹住。杨逸知道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他一直想做个好皇帝,想让那些大臣,将士们信服他,相信追随他会有美好的前途。可是这场仗如此窝囊,难得有一群忠勇的将士们,愿意为他作战,却落得孤立无援的下场,最终枉送性命。   他情绪低落,杨逸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安慰他。   杨逸沉默,半晌,他又说:“皇后生子,你知道吗?朕已经立了太子了。”   杨逸道:“臣知道。”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到底还是跟贺兰氏脱不了关系。”   他扭头问杨逸道:“你送她走了吗?”   杨逸知道他说的是谁,点头:“走了。”   他抿紧了嘴,好像在竭力地克制着什么。他觉得不该问的,但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她走时,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杨逸道:“有。”   “她说了什么?”   他语气有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了。   杨逸说:“她哭了。”   他脸色苍白起来,嘴唇有些隐微的颤抖着。   大概有些话想说,又终究无法说的,只能像黑夜中的雨滴一样,消失于茫茫之中了。他甚至没有细问一句的勇气。   他问道:“你今夜,有什么事吗?”   杨逸道:“今夜无事。”   云郁说:“无事,那就陪朕饮一会酒吧。”   杨逸陪他坐在樽前,提了酒壶替他斟酒。两人对饮着,都不说话。他一连饮了好几杯,一壶酒大半被他喝了去,很快又上第二壶。他本不擅饮酒,滴酒不沾的人。几杯下去,不知不觉,脸就绯红了。杨逸以为他喝醉了,想要说什么。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自始至终都沉默着,没有再提起韩福儿半个字。直到整个人都已经醉倒,趴在了案上,半天没动静,整个人寂静的好像是死了一样。杨逸心觉得不好,赶紧上前去,想搀扶他,却从胳膊的缝隙里看到他脸。他脸上是湿的,好像被雨水打湿了一般。只是这殿中怎么会有雨呢,杨逸愣了一下,意识到那可能是眼泪。他眼睛里有红血丝,眼角也是红的,鼻子也是红的,眼睫毛一片湿润。烛光下眼眸闪闪发光,像月亮倒映在夜色池塘中。   “陛下……”   杨逸有些惶恐不安。因为刚才他一点声息都没有的。杨逸想要说什么,他应着声,却又抬起头。眼中的泪意却又瞬间收回去了,湿润的脸上却显出一副森严冷漠、不可冒犯的神情。他是君王,不是人前示弱,为私情小事,伤春悲秋的凡夫俗子。   “朕没事。”   杨逸掂了掂酒壶,已经是空的了。   杨逸道:“今日时候太晚,陛下早些歇息吧。臣明日再进宫来。”   云郁声音一片平静,道:“你去吧。”   杨逸觉得很难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情形。君王所有事情,他都能劝得,唯独韩福儿的事,他无法置喙,无法插手。云郁看似同他交情深,然而这种私密的事,他也从来不会向任何人多一句。他能做的,不过是退到一边,装作什么都不晓得。他知道云郁的性子,是不会沉湎太久的。皇帝心中有数,用不着他多说什么。   殿中再次归于沉寂。   云郁独自,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怔坐许久。他身旁灯架上,蜡烛已经快要燃尽,烛光越来越微弱了。直到最顶上的一只蜡烛突然熄灭,黑暗瞬间降下来。他感觉有一股气,压抑在胸膛,堵在嗓子眼,堵的他近乎要窒息而死。他醉醺醺将案上的空酒壶往殿中用力地掷出去,随即站起身,又醉醺醺一个挥手,将那灯架打的翻倒在地。灯架上还有蜡烛未灭,不小心甩了出去,引燃了纱幔。火苗一下子在身边蹿起来。他心跳的咚咚的,欲站起来,头昏眼花,又站不住,起立了一下又跌坐回去。他竭力克制着汹涌的情绪,手扶着额,肘支在案上,叫道:“来人!”   那侍从在殿外,已经吓的六神无主。听到那里面动静,以为皇帝在发脾气。忙不迭地赶过来,却听到云郁有些痛苦的,极力放的平静和缓的声调:“灯架倒了,失火了。” 第132章 河上   随杨逸一同进京的, 是冀州韩氏的公子,韩赢。   韩赢通过杨逸求情,想让云郁释放他被关在驼牛署的四弟韩耒。   韩耒当初, 是因为得罪贺兰逢春,才被关进驼牛署。而今贺兰逢春已死, 要释放这个人, 朝臣们, 却多不同意。韩氏是冀州豪强,他这几个兄弟,感情甚深, 素来又是桀骜不驯的人物, 横行州里,不听王命。当初贺兰逢春入洛时,还曾举兵造反, 对抗朝廷。后来虽说归降了,不过是迫于形势, 谁知道藏的什么奸心。而今朝廷四面环敌, 韩氏瞅着机会,难保不会再度跟着造反。留在韩耒在洛阳还能当人质, 一旦放了他,就再难制约了。   不但不赞成放了韩耒, 还建议将韩赢抓起来,一道软禁。   云郁却说:“韩氏兄弟, 皆是慷慨重义之人。韩耒本无罪被囚。而今他兄长明知洛阳有险, 却不顾安危前来相救,足见兄弟情深。朕怎能以小人之心夺之。”   不顾众臣的反对,将韩耒从驼牛署释放, 并在河桥处设了宴酒。云郁亲自出城,为他兄弟送行。   那时节,已经是冬月了。寒风凛冽,草木凋黄,平原望出去,尽是一片光秃秃的。洛阳城外遍地生长的杨树,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了干枯的褐色枝丫。黄河的水清而浅,已经冰冷刺骨。云郁穿着一身白衣,外面又罩着雪白的狐裘披风,整个人看着唇红齿白,眉目如墨,宛如碧玉妆成的一般。韩氏兄弟,也穿着素衣。君臣一道来到事先设好的宴饮之所。河桥没有亭子,也没有垂柳,只搭了简易的毡帐,阻挡风雪。帐中设了几案和长席,红泥炉子煮着酒。   云郁带了身边的亲近。杨逸,温子昇,高道穆等。帐外寒风凛冽,黄河澎湃,帐中却生着炭盆炉火,温暖如春。没有华丽的陈设,却有几只细白瓷的长瓶,中间插着几束腊梅,置在角落。梅花的冷香,还有酒的香气在暖热的炉火中催发起来,熏人欲罪。云郁就坐在那御案前,身后是一丛怒放的梅花,鹅黄色的花朵,点缀着他的身影。他沾了酒,整个面容看起来越发的红润,肌肤晶莹剔透。说不出是人美,还是花美。   席上,有人赋诗,有人弹筝,有人弹琵琶。赋诗的是温子昇,弹筝的是李彧,弹琵琶的少年云宽。众人催着杨逸献技,杨逸推辞再三,实在没奈何,只得笑着也弹了一只琵琶。欢歌笑语,快乐无限。云郁坐在帐中主位,他是主君,自然是没人敢让他献艺的,他遂只是坐着欣赏。他带了酒的笑容看起来也从容自在了很多,好像真的沉浸在了悠闲欢乐之中。   杨逸一边弹筝,一边时不时抬头看他。   他的笑容,当真很久未见了。   杨逸记得,年少时,常有这样的欢宴。云郁那会儿,是乐平王。少年王侯,风姿出众。他十六岁,还是天子身边的信臣。不但出身尊贵,被受恩宠,而且相貌美丽,才华横溢,待人接物,无不使人如沐春风。京中的世家子弟,贵族少年,无不争先恐后巴结他,同他亲近。那会就常常举行这样的宴会,云郁是东道。席上所有人,都围着他转。别人喝酒,他从来不喝酒,就只是从容地坐在主席,笑容满面地欣赏着这一切,跟着众人一道鼓掌欢乐。云郁从不太献技,他喜欢看别人表演,热衷于称赞他人。高谦之的诗,王觉的书画,李景年的琵琶,便是被他称赞捧起来的,成为京中一绝。但只有熟悉的人知道,其实云郁的诗最好,书画一流,琵琶筝弦,乐器样样都拿手。他不爱显这些。他是个王族亲贵,胸怀远大抱负的人,文人的东西,都是末技,他擅长,但不屑。他觉得君王爱好这些,是玩物丧志。   但那样的场景,毕竟还是很高兴的。他骨子里,还是有些风雅。那会儿席上的人还有很多,云祁云岫常在,还有王遵业、王延业,还有卢思道……这些人,都在河阴之变,化为白骨。   可知好花易败,好景难在。而今唯一仿佛从前的,却是他笑意盈盈的目光。他依旧青春,容光焕发,笑容如水一般,清澈流动,姿态雍容而娴雅。只是藏在背后的心情,又添了多少风霜,却是旁人看不出的了。   韩氏兄弟见众人弹琴鼓瑟,面有惭色,笑说:“臣不擅长这些雅艺。臣弟会舞剑,就让他为陛下舞剑助兴吧。”   众人欢欣鼓舞,云郁亦笑着鼓掌。   韩耒换了窄袖束腰长袍,提了剑在帐中起舞。的确是个勇士,剑术高超,舞姿刚健有力,雄姿勃发。动作激扬如马蹄,飒沓如流星,众人看的目不转睛。韩赢起身站在张中,引吭高歌,男音深沉雄浑。云郁听的,落下泪来。   韩赢唱完,乍见云郁目光中湿润,惊慌不已。云郁笑宽慰他:“朕是高兴。”   酒兴阑珊,众人皆醉。云郁才亲自送韩氏兄弟出帐。寒风吹的人酒醒了,也吹散了君臣脸上的红晕。北风刀子一般,划过脸畔,吹的衣服袖子猎猎作响,吹的人迷了眼。   云郁从侍从的手中的瓶里,取过一支红艳艳的,含苞待放的梅花,亲手递到韩赢的手中,眼带悲伤,强笑着,道:“这支梅花,是朕,在宫门前亲自为你折下的。到了冀州,将它插在土里,纪念你我君臣相识之谊。来日不论如何悲伤,想起今日之乐,也聊慰生平。”   韩赢接过他手中的花枝,倏忽泪下。   这八尺男儿,眼目通红,强忍着泪意。旁边的韩耒看见了,也瞬间跟着落泪。   云郁眼中也带泪,笑:“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怎么了。快将眼泪收了回去吧。这有什么好哭的。”   韩赢执着他手,噗通一声,双膝跪下:“臣跟陛下相识已有五载。他人皆道是利用和攀附,唯臣知道,陛下的情义。臣与臣弟,本不肖之人,为人所不齿。陛下却待臣青眼,从未有半分鄙夷冷漠。韩氏造反,幸得陛下宽恕性命。而今臣弟的命,也是陛下所赦。陛下待臣等恩重如山,韩氏一族终身不忘。请陛下放心,韩氏从无窃位之心,更不会像贺兰氏一般,忘恩负义。陛下虽未开口说,臣却明白陛下的心意。臣和臣弟回了冀州,即刻替陛下招兵买马,助陛下共抗贺兰氏。”   韩耒跟着兄长,也一起跪下。   云郁搀扶他,眼中的泪水也滚落下来。   “朕信得过你。”   韩赢道:“我兄弟四人,还有冀州的那些士族,豪强。臣会想办法拉拢他们,让他们一同为陛下效力。太原王为祸太甚,天既厌之,贺兰氏这些部众,杀戮无辜,有如强盗。中原怎么能容忍这些胡寇肆虐。臣等必定誓死效忠陛下,同他们死战到底。”   他既说出了这样的话,云郁也就不再掩饰了。他需要韩赢,需要这样的支持。   云郁道:“朕知你心意。只是贺兰氏已成时候,韩氏眼下,只有一个冀州,势单力薄。朕居洛阳,而今四方之事,鞭长莫及。冀州的事,朕只能拜托你。贺兰氏的人马,随时会进攻洛阳。京师倘有变,可为朕河上一扬尘。”   他握着韩赢的手,目光中的慈悲消失殆尽:“朕一向不愿打仗,恐误了天下众生。可而今利刃在颈,朕也不得不搅动风云。你可愿将你的这双手,借与朕。”   韩赢道:“臣的这双手,任陛下拿去。”   君臣依依不舍。   韩赢道:“臣想让杨逸,随臣一同去冀州。他是陛下身边的人,有他在臣的身边,陛下才放心。他同冀州的士族也多相熟,可以帮助臣。臣兄弟们,做事都鲁莽,不会拈轻重,又不通文墨,需要有人出谋划策。陛下身边不缺谋臣,便让杨逸随臣一同去吧。”   云郁道:“朕答应你。” 第133章 国破   韩氏兄弟才刚回到冀州, 还没来得及招募军队,贺兰麟便率兵进攻了洛阳。   贺兰逢春死后,遗下的几支贺兰氏部众, 还有军队,部分处在对局势的观望中。河北和长安, 都暂时按兵不动。恨皇帝是当然的, 但不敢贸然造反。只有贺兰麟天不怕地不怕, 整日喝醉了酒,便大骂皇帝,嚷嚷着要给太原王报仇雪恨。贺兰韬光等人便从中劝说, 让他发兵攻打洛阳。   贺兰麟受不住撺掇, 头脑一热就发兵了。   贺兰乐律、贺兰澄明狡猾,劝说贺兰麟出兵,自己却不肯出兵, 只在嘴上许诺,愿给他当后援。贺兰麟以贺兰逢春继承人的名义, 下令韩烈带兵前往并州, 与他会师,和他共讨洛阳。韩烈却当起了缩头乌龟, 回信给他,谎称得了重病, 需要休养。   其实贺兰逢春的这些部下,心里都明白。他们再恨皇帝, 再跟皇帝为敌, 但是替太原王报仇这个理由,都是说不通的。皇帝杀臣子,这是天经地义, 臣子起兵造反,却是大逆不道的。闹不好,会成为众矢之的,如同董卓一个下场。谁也不敢贸然挑这个头,便共同唆使贺兰麟。贺兰麟这人有勇无谋,行事素来无所顾忌,在贺兰氏家族中就是个有名的搅屎棍,鸡嫌狗厌的,跟谁都处不来。他本来奉命讨蜀去了,遇到蜀中的李宛部,打了几仗,一败涂地。听说贺兰逢春的死讯,赶紧带兵跑回了并州。   并州也是一团乱,贺兰逢春死的仓促,留下这么大批的人马,必然要起争端。贺兰逢春有儿子,按理说贺兰菩提是继承人,但那孩子年纪太小了,又没什么从军的资历,哪里斗得过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叔伯们。贺兰麟趁势夺了兵权,打着要替太原王报仇的旗帜,接手了贺兰逢春留在并州的余部,并气势汹汹挥兵南下,一路势如破竹。   云郁思想自己眼下的处境,感觉像一块砧板上的肉,除了待宰,无计可施。韩氏虽答应他愿意相助,可是只是嘴上说,他又怎么敢真的把希望寄托在那韩赢身上。自古都是,树倒猢狲散,走到众叛亲离这一步,又有谁肯不惜性命站在他这头。一个贺兰韬光,已经耗尽了朝廷所有的兵力抵抗,而今又来贺兰麟,结果,他不敢想。   云郁站在太华殿前,眺望着皇宫。   阶下雪花纷扬,时节已经是隆冬了。   这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有四五天。将整个洛阳城,变成了一片银白世界。黑暗,寂静,而冰冷。他伸出手掌,那雪下的密,触了手掌,却并没有化开,而是薄薄一层,很快落满了掌心。湿漉漉、凉嗖嗖的。   他抬手,轻轻一吹,雪花很快散开了。   他看到那宫殿的墙头上,蹲着一只小猫头鹰,两个眼睛大大的,圆圆的。   这鸟不知是下雪没处觅食,还是冻着了,一直蹲在那,瑟瑟发抖,也不动弹。他看着那猫头鹰,那猫头鹰也看着他,一人一鸟对视着。   侍从从背后跟过来,小心翼翼递给他一封奏疏:“这是中书舍人温子昇递的本。温舍人说他老母病重,要辞官回乡。”   自从贺兰麟要攻打洛阳报仇的消息传来,递辞呈的官员,怕是有十几二十个了。那些没开口的,怕是也都在收拾家当,准备退路。云郁将所有的辞呈都压着没放。昨日温子昇也入宫,说家母生病,要回家尽孝。云郁同他谈心许久,终究允了。他转过头,接过那封辞呈看了看,轻说了一声:“拿笔来。”   侍从拿了一只蘸了墨的笔,他迅速地在奏疏上签批了,递回道:“拿去吧。”   杨宽过来,向他汇报河桥,还有洛阳城外布防的情形。   云郁道:“入了冬了。近月天气严寒,连日大雪。黄河的情形如何?不要结冰才好。”   杨宽说:“守将禀报了,河水没有结冰。”   云郁道:“注意着些。一旦河水结了冰,麻烦就大了。”   杨宽说:“臣知道。”   云郁望着大雪:“这天气真是招人烦心。”   杨宽说:“臣觉得,陛下要准备退路了。臣虽全力在布防,可禁卫军的战力,陛下心里清楚。他们抵挡不了贺兰麟。而今最重要是保全性命,不必死守洛阳城。”   云郁道:“依你之见,朕应该撤去哪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然而一个丢了国都的天子,这天下,又有哪里是他容身之处。   杨宽道:“北方是去不得了,而今只有往南。黄河以南长江以北,暂可栖身。臣想,可以剿匪之名,先派人去,找个地方稳固下来。”   云郁觉得意义不大,但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   “你去安排吧。”   他夜里,睡的很不安稳。   他做噩梦,梦到自己在一片冰天雪地中习武。周围没有一个人,连一栋房屋,一棵树也没有,只有一片雪白冰冷的荒原。但不知怎么割伤了手,鲜血顺着小指头流下来。他突然心悸的厉害,猛一下惊醒了,掀开被子坐在床上,一身的薄汗。   他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劲,心里总像要出什么事。他叫上杨宽,带上了侍卫,连夜出城,来到黄河边。   眼前的一幕,让他彻底心跳都停滞了。   他站在飘摇的芦苇荡前,只看到覆着雪的,空旷的、白茫茫的一片原野。冰天雪地,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栋房屋,跟他梦里一模一样,只有一片白茫茫。   黄河消失了。   黄河是洛阳北面的屏障。北方的骑兵要进攻洛阳,必须要度过黄河这个天险。先前为了对付贺兰韬光,已经让人斩断了河桥。贺兰麟的将士都是北方人,不擅长水战。云郁事先已经让人将黄河北岸的船只,全部都给朝廷征用了,事先已经在训练将士们水上作战。贺兰麟的人马没有船只渡河,再厉害,也只能望河兴叹。就算他们要造船,也要花费时日,只要拖延一两个月时间,兴许能等到韩氏的援兵。   可是现在,黄河消失了!   天气太冷,河水结冰封冻,现在整个河面,看起来就像一片辽阔的平原。   云郁气的差点没昏过去,大骂杨宽:“这就是你说的,没有结冰?”   云郁立刻叫来守将。   那守将还一口咬定,没结冰,安抚皇帝说:“这冰层薄,看起来是结了冰,其实只是面上有冰。没法过人的。”   云郁踢了踢脚下的冰层,只感觉硬邦邦的,石头一般。当场让一个士兵到河中间去,试冰层的厚度。那士兵先是战战兢兢,小步小步地往河中间挪去,结果顺利地从河这头,直接走到了河那头。云郁又让人,骑着一匹马,往冰面上去试行,眼看着一人一马竟然在河面上无拘无束地奔跑了起来。马蹄都不带打滑的。   雪夜下,骏马在冰面奔驰,这看起来美丽至极的画面,映在洛阳君臣眼里,却如同噩梦一般。   这可真是渡河不用桥了。   云郁是怒不可遏,当场斩首了两个负责黄河边防卫的守将,重新安排了布防。然而他的心已经仿佛沉到了冰冷的水底。而今所谓的黄河天险就是一片无遮无挡的平原,洛阳城就像一个没了壳的鸡蛋,□□裸暴露在强敌之下。敌人可以从任何方向发起进攻,本就脆弱的洛阳城防,越加不堪一击了。   可是他别无办法。   一边做着心里明知道无用,只是虚张声势的防卫,眼看着身边的大臣们,各怀异心,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一般嗡嗡地寻找着出路。谁都知道一旦贺兰麟攻破洛阳,会是什么下场,国破家亡,覆巢之下,没有完卵。谁都不想死。他也在寻找出路,可是他的出路在哪?杨宽三番五次地催促他离开,洛阳不能呆了,留在这,必死无疑。往南去,寻找个安全的地方栖身。他心里却想,哪里安全呢?难道他要带着这些君臣和随从,逃到满面的某座无人知道的深山之中,当猴子吗?只要稍微一泄露行踪,仍然是被人追杀的下场,只是死的更加难看罢了。他知道而今的处境,跟当时云灏入洛不一样。云灏入洛他可以逃,因为那时候北方还有他的盟友,可是而今,他已经没有盟友,只有孤身一人了。   他甚至心存幻想。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只能幻想。他盼着贺兰麟来的慢一点,盼着这场雪快点停,盼着春天赶紧到来,黄河赶紧化冻。就像贺兰韬光那一仗一样,总归还是会化险为夷。   可惜,奇迹不是次次都会发生的。   贺兰麟的大军到达黄河边,见到原本波涛滚滚的黄河,此刻封冻成了一片冰土,直喊天助我也,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直接纵马就踏了过去。那是冬季,天气又干燥,刚好又起沙尘暴,反成了敌人最好的掩护。马蹄激扬起巨大的尘埃,敌人突袭而来,禁卫军的防线一触即溃,将士们四散奔逃。   云郁有料到黄河一线守不住,但毕竟还隔着一道城门和城墙。城门不开,敌人没法从天上飞过去。然而洛阳城的溃败之迅速,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几乎就在敌军渡河的当天,洛阳城门便被打开了。车骑将军云鸷率禁卫军投了降,并偷偷打开了洛阳城北门。敌军轰然入洛,杀入皇宫。 第134章 变乱   敌人来的太快。   云鸷开城门投降的消息传到皇宫, 云郁从被窝里爬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跑。他发现自己还没有丧失生的求生的欲望。他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没有带任何随从, 独自奔逃出宫。   人到生死关头,果然是忘记了任何礼节和尊严的。他知道自己有多狼狈, 他光着脚, 鞋子也忘了穿。数九寒天, 身上只穿着一件睡觉时候穿的薄薄的单衣、绸裤,头发也未梳,整个披散着。他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野兽, 只有恐惧, 感觉不到寒冷。除了活命,谁也想不起。什么朝廷,什么皇位, 什么妻子,儿子, 都已经跟他再无关系了。他只是一个人。   宫中已经大乱, 宫女,宦官, 还有那些侍从们,都争先恐后逃命。城中也都是四散逃难的官员们, 他遇到了一个,原本是朝中大臣, 那人也在逃命, 和他迎头撞上。对视一眼。那人看到了披头散发,满脸狼狈的君王,半天说不出话。然而很快, 各自都装作不认识,转头继续逃命。   他见到了城阳王云徽的马车。云徽也在逃命,马车上载着成箱的金银财宝,他呼唤云徽,向其求救。这位一向忠诚的城阳王,却唯恐受到天子的连累。毕竟他一个人逃,没人会在意,可若是带着天子逃,贺兰麟是一定会派兵来追的。他遂视而不见,直接无视了天子的招手,飞快地驱车逃了。   他举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整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扬长而去。   一阵寒风吹来,他猛地哆嗦了一下,总算感觉到寒冷了。   贺兰麟杀入皇帝寝宫,却见殿中空荡荡的,纱幔犹自飞舞,冰冷的香气沁入心脾。走到床前,见被子揭开着,枕被微温。皇帝跑了。   契胡兵押着几十个宫女宦官,来到殿外。大半夜的,嚎啕如鬼哭,整个洛阳宫,只听到杀声、哭声,惨叫声,只看到火光。华丽的宫廷,此刻成了人间地狱。贺兰麟盘问皇帝下落,这些宫女太监,无人知晓。贺兰麟一怒之下,将他们都杀了。   他一边派人去城中搜寻皇帝下落,一边转去皇后中宫。   对落英来说,这一切变故,都来的太突然了。   她本是皇后,身份尊贵。她有着天下最强势,最有权力的父亲,有着一个姿容俊美、年轻有为的皇帝丈夫。然而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亲生父亲死了,被自己的丈夫所杀。她想着苟且偷安。她丈夫还在,她还有孩子,她的孩子是太子,她可以活下去,却又传来贺兰氏部众造反的消息。   她不知道这件事是好是坏。这些人打着替她父亲报仇的旗号,贺兰韬光、贺兰麟,虽然都是贺兰氏,都是她父亲的下属,可她跟这些人谈不上亲近。她唯一亲近的是弟弟,但自从父亲死后,弟弟就没消息了。此时此刻,坐在宫中,听到外面的哭喊声和杀戮声,她感到了隐微的恐惧。   她有点发抖。   她怀着抱着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婴儿,小心翼翼地哄着。   贺兰麟一身甲胄,像坐铁塔一般,跨入殿中,昂然立着。连殿中的烛光都被他的身影遮挡了几分。   落英转身,戒备地背对着他:“你来这做什么?”   贺兰麟笑嘻嘻的,他明显是得了大胜,心情相当的高兴了。   “皇帝在哪?”   落英冷眼对着他,“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贺兰麟明显的不信,皮笑肉不笑道:“你们是夫妻。皇帝现在不在寝宫,你不知道他在哪?”   “我不知道。”   她表情冷漠地说道:“他没有告诉我。”   贺兰麟冷笑,直接吩咐人进殿搜。   契胡兵闯入殿中,开始胡乱搜寻,一边搜,一边打翻东西,顺走殿中值钱的金银器皿、珍宝摆件。落英看的怒火攻心。她意识到,她父亲手下这些所谓的兵将,实际是一群强盗了。她喝令贺兰麟住手:“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贺兰麟找了一圈,的确是没找到云郁。   他走到皇后面前:“这就奇了。皇帝没有藏在你这,也没告诉你他去了哪?”   落英冷笑道:“我同他若是感情有那般深,我父亲也不会死了。他是杀我父亲的仇人,他恨我入骨,你觉得他会告诉我他去哪了吗?”   贺兰麟听她说的也是,扯起嘴皮子就笑了起来:“你可真是不中用。白长了这么一副如花似玉的模样,这么大个后宫给你,你都拴不住皇帝的心。他现在抛下你们母子不管。他自己跑的倒快,你们孤儿寡母就可怜了。”   贺兰麟一脸淫·笑,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脸。他一手的血腥气,又腥又臭,几乎没熏得人吐出来。   落英少女时在家中,便跟这个贺兰麟不合。这人名分上,是她的堂兄弟,实际上在族中并不招人喜。长得一副五大三粗的样子,黄胡子,红脸颊,身体壮。愚笨又不识字,咋咋呼呼,大嗓门,不讲礼仪。贺兰逢春这人向来以貌取人,喜欢美男子,一直看不起他,对他呼来喝去,整日非打即骂。不过这人装的忠诚,又孔武有力,能打仗,毕竟是自家侄子,这些年,很得贺兰逢春的器重。落英得知父亲死后,他抢了弟弟的位子,自称是太原王的继承人,心里便十分厌恶他。   落英厌恶地打开他手,冷嘲热讽道:“你不要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了。皇帝虚情假意,狠毒无情,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贺兰氏的家业,是我弟弟的。你是什么东西,也有资格称是父亲的继承人?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   “你可真是老毛病,管不住你的嘴啊。”   贺兰麟面带怒色,逼近一步:“皇帝在哪?”   落英指着他:“滚出去!”   她气的面孔狰狞,大骂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滚出去!”   “把太子给我。”贺兰麟看到了她怀中的孩子,脸色陡然阴沉。   “你休想!”   贺兰麟喝命道:“来人,把太子给我带走!”   “你们眼睛都瞎了!”   皇后大怒,一人一巴掌,将两个契胡兵打的退下,大骂道:“都给我滚出去!你们冤有头债有主,爱找谁去找谁去,不要在我这里发疯。你们谁敢碰我们母子一个手指头。我是太原王的女儿,这个孩子是太原王的外孙,你们谁敢动他?”   贺兰麟大步上前,猛地推搡了她一掌,将她推倒在床榻上,随即夺过她手中的婴儿,大怒道:“什么狗屁外孙!这是云郁的孽种!狗皇帝不能活着,这个孽种也不能留。留下他后患无穷,我现在就要斩草除根!”   他双手高举起那个婴儿,猛地往地上一掼。那哇哇大哭的婴儿,咚地一声着落在地,瞬间就没了声。落英发了疯一般,尖叫着冲上去,想要接住,却没能成功。孩子的鲜血的脑浆溅了一地,她惨叫,嚎啕出声。揪着贺兰麟的衣服,发疯厮打,被贺兰麟一个巴掌扇到地下:“不要以为你现在还是皇后!太原王死了!你的皇帝丈夫也完了,你现在什么都不是。老实一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135章 休书   那婴儿一动不动, 瘫在地上。这么小的孩子,经这么一摔,肯定是没活气儿了。贺兰麟泄了愤, 转身去了宫前门。下属禀告他,皇帝已经抓到了。   贺兰麟连忙赶到。   的确是云郁, 没有抓错。贺兰麟曾经见过他几次, 对他的模样, 记得很清楚。这些契胡兵,当中也有不少认得他的。   他太好辨认了。   传闻中的美男子。作为皇帝这个身份,远不如他风神秀慧, 姿容俊美的乐平王形象深入人心。只要见过一面的人, 哪怕只是一眼,也绝对忘不了他的样子。当初在河阴,跟贺兰逢春会面, 那些契胡兵,多多少少都是亲眼见过他的。即便是逃窜中, 衣衫不整, 蓬头垢面,那身影轮廓, 还是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红亮的火光,映着年轻君王的面庞。贺兰麟用一种全新的身份, 跟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强权者,打了照面。   他的确, 有过人之处。贺兰麟承认。   即便此刻, 他成了阶下囚,贺兰麟心里,还是有点畏惧他。那张年轻的, 白皙俊秀的面容,并不像看起来那般温良无害。这是一只会咬人的漂亮狐狸,而且是个男狐狸精。贺兰麟原本一直想不通,皇帝做事,寸步不让,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贺兰逢春怎么还被他弄的五迷三道的。这么近处一看,他倒心里有点承认。这世上长得美丽的人,不论是男人女人,都有点勾人魂魄的意思。跟喜好男色还是女色无关,大抵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感觉有了点刺激,精神莫名的兴奋起来,有种凌虐的快感。   贺兰麟得意洋洋地笑:“臣来见君,陛下不见臣,却掉头就跑,是何道理?陛下这般,让臣属实心寒得紧。”   云郁面色苍白道:“朕也觉得意外。你既然仍称朕为陛下,又何必要做这乱臣贼子,遗臭万年的事呢。贺兰澄明、贺兰乐律都不肯趟这一趟浑水浑水,为什么要让你来拔这个头筹。朕若是死了,天下立刻会有多少人像你今天一样,打着为朕报仇的旗号,来杀你。你以为你能安生。”   他衣衫单薄,又受了寒冻,脸上看起来毫无血色,声音亦是冰冰冷冷的。一双雪白的赤足,上面沾了些许尘泥。   贺兰麟脸色沉下来。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朕既然入了赌局,便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朕早有心理准备,没什么后悔的。”   “只是你别忘了。”   他坦然毫无惧色——或许,不是真的不惧,而是知道恐惧已无用:“朕是君,太原王臣,臣子不贤,君王杀之,天经地义。你杀朕却是弑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既上了洛阳,想必也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贺兰麟笑不出来了。   “你不想知道皇后和太子现在在哪里吗?”   “贺兰氏既然造反,她便不再是皇后了。至于太子,皇后既然已经被废,也就没有什么太子。你既是替太原王报仇,太原王的女儿和外孙,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   贺兰麟见他油盐不进,气得暴跳如雷。   贺兰麟先是将一群俘虏的宫人带到他面前,杀了。哭声震天,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人头纷纷滚落,鲜血染红了宫门前的青砖。而后又是被俘虏的大臣,依然带到宫门处,杀了,依然是鬼哭狼嚎,转瞬间鸦雀无声。对贺兰麟来说,这仅仅只是个游戏。将士们受了一场气,需要发泄,杀人最能解气。宫门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云郁的脸色,从苍白转为了蜡纸一般的死白,然而始终未发一言,只是闭上了眼睛。   贺兰麟发泄了一通,厌了,让人将他关押在宫前门的值房,派重兵看守着。   这些契胡兵,打了胜仗,一个个兴高采烈。将宫中搜刮一空,书册典籍,堆到一处,放火焚烧。天冷,宫中没有炭,这些契胡兵冻着,将宫殿的柱子、门板,都卸下来焚烧,烤火取暖。一群人在火堆旁载歌载舞,又唱又跳。打开宫中的地窖,取出美酒来畅饮,肚子饿了,将御苑中的灵鹿和灵鹤捉来宰杀,烤了当肉吃。吃饱喝足,在宫中遍地行淫,将宫女们掳来行乐。宫人的女人不够,又跑到妃嫔们出家的瑶光寺去淫.乱。贺兰麟也捉了几个宫女,找地方逍遥快活去了。   落英抱着那个死去的,浑身冰冷的小婴儿,像失了魂一般,在宫中穿梭着,找御医。夜里又下起雪来,她行遍宫中,没有看到一个宫女和太监,原来灯火辉煌的洛阳宫,此时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人点灯了。她碰到契胡兵,那些契胡兵,知道她是太原王的女儿,毕竟不敢招惹她。她一个个一个地哀求:“御医在哪?帮我找个御医吧?”契胡兵们看她抱着个死孩子,都劝她,告诉她孩子死了,找御医没用了。她不信,说:“我要见陛下,陛下一定有办法,一定能找到御医的。”她已经无计可施了。除了自己的丈夫,她不知道该去求谁。   有个心生怜悯的契胡兵,觉得看不过去,领着他去见了头头,一个百夫长。百夫长也是贺兰逢春手下的将领,认得贺兰落英,故主的女儿。她一身雪,冻的哆哆嗦嗦的,嘴唇和脸都发青了。百夫长不忍心看着她遭罪,便瞒着贺兰麟,领着她去了云郁关押的地方,让他们见了面。   他坐在墙角处,双手抱着膝,因为冷,瑟瑟发抖。他问守卫,想要一件衣服穿,守卫没有搭理他,只给他抱来了一堆稻草。落英看到他,如逢救星,连忙抱着那个死婴,递到他面前,一个劲恳求说:“你救救他吧。”   她嘴唇哆嗦着,可怜地央求着他:“你救救他吧。你看,这是咱们的孩子。你是皇帝,你一定可以救他的。”   云郁从膝盖上抬起头,看向她手中的婴儿。   那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孩子。长得很漂亮,皮肤很白,胖乎乎的。只是紧闭着眼睛,皮肤苍白,像一具小僵尸。下意识地伸手去碰了碰,皮肤是冷的,四肢都已经僵硬了。   他看到婴儿的衣服上,沾了很多血渍。   他接过婴儿,手摸到了孩子的后脑勺下破碎的头骨。他这么小,这么轻,几乎不像真实的。如此动人的一个小生命,然而的确已经破碎。   落英脸色苍白,颤抖说:“是我错了。我不该说话,激怒了他,让他拿咱们的孩子撒气。我没抱住他。孩子摔坏了。你想办法救救他吧。”   云郁抱着婴儿,声音沙哑道:“他死了。”   “他没死。”   落英急了:“他只是落到地上,摔了一下,怎么会死呢!你一定是看错了。”   云郁将孩子还给她,道:“找个地方,将他葬了吧。”   落英抱着这婴儿,怔怔地看了好一会。   她突然像只发了疯的母狮子,冲上去厮打他。尖利的指甲,抓向他的脸:“是你害死他的!是你杀了他!你是他的亲生父亲,你为什么要害死他,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妻子和孩子?你是个扫把星!你从来都没爱过我,你这么恨他,为什么要让我怀上他,为什么要让我生下他!”   她痛哭着:“他也是你的儿子!身上流着你的血,是你的骨肉。”   他仰着头,闭着眼睛,由着她抓挠撕打,挠的头脸和脖子上尽是血痕。   她红着眼睛,泪水和怒火一并喷发,咬牙切齿地大骂道:“我诅咒你这辈子!你活该!你不配得到爱。你不配有妻子,不配有儿子!你会断子绝孙,下十八层地狱,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野狗和秃鹰会吃你的肉,啃光你的骨头!人人都唾弃你,恨不得你去死!你不配活在这世上!”   云郁一动不动,语气绝望道:“你要恨我便恨,要打我便打吧。从今往后,你我恩怨两清。出了这个门,咱们便桥归桥路归路。生生世世再不相干。”   “你说两清就两清了吗?”   她愤怒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好像要将他剥皮拆骨:“我会恨你,直到你被剥皮抽筋,直到你不得好死那一天。”   “你的愿望已经达到了。”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眼角有干涸的泪痕:“我已经不得好死,很快就会下十八层地狱了。”   他颤抖地挣扎坐起来,抬起衣服袖子,用牙齿撕咬,双手颤抖地从袖子上扯下来手绢大的一条白绫。他将白绫铺在稻草上,将右手的食指在嘴里咬破,鲜血在那绢布上写了一段文字。   那是一封休书。用血写在衣服上的休书。   他将那浸满血字的休书,交给她手上,声音低哑难闻。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你是贺兰逢春的女儿,他们不会杀你。你走吧,回你的故乡去,回你该去的地方去。你我的婚姻,本就是个错误。而今该结束了,就让它结束吧。” 第136章 亲人   他觉得四周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闭着眼睛,耳边仿佛听到门外的风雪声,寒冷之上, 是无边的冷漠和孤寂。他做好了死的准备,此时此刻除了死, 也确实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他只希望那刀刃落到颈上时, 可以快一点, 让他死的利落。   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感觉很冷,像睡在冰窖里,浑身都冻成了冰, 四肢僵硬的无法弯曲。寒气从每一个毛孔透进来。后来又感到浑身发热, 仿佛有人生起了火炉。然而那火越烧越旺,他感觉不对劲了,不是火炉, 而是他自己的身体在发烫。他本能地想起身,头脑却昏昏沉沉, 四肢无力。意念已经挣扎了无数次, 身体就是爬不起来。有一段时间,他意识消散了, 然而不知多久,又被噩梦唤醒。他感觉到有人抱着自己, 在低声的哭泣。那人哭了很久,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做梦, 然而那哭声太过真实, 一直断断续续地传来。他隐约意识到有人。是人,而且是女人。   他大概真是糊涂了,昏昏沉沉中有种错觉, 以为是韩福儿。   为什么会以为是韩福儿呢?真奇怪,他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这人,也很久没有想起这人了。但他下意识就是感觉是她。他梦里焦躁不安,一个劲儿地甩开她手,叫道:“走开!”   他嗓子都要喊哑了,却像被人剪去了声带一般,发不出声音,只能一遍遍声嘶力竭地试图叫喊:“走开!走开!”   他感觉对方在搂着他,抚摸他的脸,抓住他的手,在唤他名字。他拼命地挣扎,想要挣脱开,对方却执着地拉扯着他不放。他浑身虚脱,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双手紧紧掐住对方的手。   他看到了一双漆黑秀丽,如山水般的眸子。   不是韩福儿。   他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柔弱洁白,如海棠花儿般娇艳的面容,愣了许久。   “阿姐……”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口中喃喃叫了一声。   的确是阿姐。   是莒犁。   她回洛阳来了。   他面容憔悴。脸色雪白,双颊却透着不正常的红,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眼角也是鲜红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苦犁慌乱无措,眼角带着泪痕,脱了身上的狐裘披风,紧紧将他裹住了,搂在怀里抚拍着。   她浑身带着凉意,好像刚从冰天雪地里走来。嘴里呼出的气,甚至说话的声音亦带着沙沙的雪意,像是在万丈风雪中结了冻。他没有看到窗外的雪,却已然感受到了。她的手和脸颊冰凉,衣服和头发、眉毛上,犹有细细的雪花未化。他望着她,如同做梦一般,呓语道:“阿姐,你怎么回来了。”   他记得莒犁跟萧赞一同去了齐州。他亲自送的行。洛阳是个是非之地,他不想阿姐留着危险,所以在杀贺兰逢春之前,就安排她随萧赞出了京。他觉得自己命运不好,只希望能给阿姐找一个好的归宿。   莒犁声音沙哑道:“是贺兰韬光带我来的。”   “贺兰韬光……”   “对。”   他有些迷惘,莒犁苦笑:“贺兰麟进攻洛阳之时,贺兰韬光就已经带兵进攻了齐州。我是被她抓回洛阳来的。”   云郁道:“那萧赞呢?他没有和你一起?”   莒犁摇摇头。   “他去哪了?”   他追问萧赞的下落,莒犁却只是摇头,不肯说,神情有些哀伤。   “他死了?”   “他没死。”   她语气失望道:“他走了。”   她说:“贺兰韬光攻来,他逃走了。他不想留在齐州送死。”   云郁听到这句话,脸色几乎狰狞起来,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他撇下了你。”   莒犁悲伤道:“不是他撇下我,是我自己不想逃的。是我自己向贺兰韬光投降。”   云郁道:“为什么不走?”   她骤然哭泣起来,好像忍耐了许久,再也忍耐不住:“我弟弟是魏国的皇帝。我是魏国的公主,我能往哪里走。”   云郁道:“离开,去远离战争的地方,去天涯海角,忘了自己的出身和姓氏,忘了自己是公主。”   “不。”   莒犁摇头哭道:“我姓云。我是魏国的公主。你想让我离开,去无人认识的地方,做一个普通的村妇,像蚂蚁一样苟活着吗?不,我不想。那样的我,就算能活到八十岁,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亲人都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要。我是云氏族人,我是皇族之女,是皇室血脉。我弟弟是皇帝,我是公主。就算死,也应该死在洛阳,葬在皇陵。而不是在天涯海角。”   云郁伸手抚摸她梨花带雨的面庞,抹拭她眼角的泪水。他眼中亦含着泪,哑声道:“你怎么这么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活着,总还有希望。为什么这么傻呢?”   莒犁道:“树叶只能长在树上。树死了,树叶也就死了。就算你把它插在瓶子里,它也活不了几日的。”   云郁道:“洛阳已经不是咱们的家了。”   莒犁抱着他,凄凉道:“洛阳不是我家,那哪里是我的家呢?齐州不是我的家,南梁也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了,我只能回到洛阳。”   云郁道:“阿姐,弟弟我已经不再是皇帝,更活不了几日了。”   她哽咽说:“我若是不在身边。你死了,谁替你收尸呢。我总要来看看你,替你收尸的。如果这就是命,那我认。人总归是要一死的。死了,就可以到地下见到爹和娘,还有阿祁和阿岫,就可以跟他们团圆。没什么不好。”   他软倒在软玉温香的怀抱中,同她紧紧依偎着,任由她的冰冷卷走自己浑身的灼热。   他声音颤抖,犹带着寒意,像个受了惊的幼儿,偎依在她怀里:“阿姐,你说,人死了真的有灵吗?真的只要死了,就可以见到爹娘吗?”   莒犁点头说:“佛祖说有灵,那就一定是有灵的。爹、娘,还有哥哥弟弟,还有你和我,要么都是好人,都没有干过坏事。坏人死了,就会下无边地狱,我们是好人,死了就可以去西天真境,爹娘在那里等我们。”   西天真境,从来只是听说,没人亲眼见过,也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可是死了的人,他是见过的,尸体长满蛆虫,慢慢腐烂,最后只剩一截白骨。佛祖说,人的灵魂是上了西天,他总是将信将疑。可是,人在活的很痛苦的时候,是盼望着死的。他一面觉得害怕,一面又期待死亡的解脱能真的将他带入幸福和平静。那里山峦秀丽,溪流潺潺,流水反射着日光,波光粼粼有如星辰。那里四节如春自由安详,没有恐惧,没有血腥和杀戮,佛光普照,万物生辉。   他的安宁没有多久,很快牢中就来人,将他们分开了。   贺兰麟和贺兰韬光,就如何处置皇帝的事发生了争执。贺兰韬光得知贺兰麟杀了太子,气的暴跳如雷,大骂他。太子是云郁的骨肉,又是贺兰氏的血脉,是而今唯一合适立为新君的人选。贺兰麟不服,说:“不过是个婴儿,死就死了,要立新君,另找一个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贺兰韬光骂道:“那你告诉我皇帝怎么处置?皇帝死了,太子也死了。传出去,你我声名扫地!你说的倒轻巧,随便立一个,你是想说干脆你自己来当这个皇帝吗?”   贺兰麟也急了,高声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当初率先攻打洛阳的可是你!”   贺兰韬光道:“是我先攻洛阳。可我没你这么蠢!我没打算杀皇帝,也没打算要杀太子!挟天子而令诸侯你懂吗?现在太子都死了,皇帝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咱们现在捏的是个烫手山芋。”   贺兰麟黑着脸,气冲冲的:“我觉得你想的太多了,皇帝根本没什么声望,不会有人在意他的死。咱们不用怕什么。”   贺兰韬光骂道:“你懂什么?他再无能,也是皇帝。弑君之罪,没人担当得起。先让他活着,将都城迁到晋阳,等时局稳定后,再悄悄的杀了他,让太子登基。一切便尽在咱们的掌控之中。你现在这样堂而皇之地攻入洛阳,杀了皇帝太子,天下谁能容得下你我?就算他们不忠皇帝,他们也可以打着为皇帝的旗号,拿刀来砍你和我!你当咱们在中原的仇人还少吗?”   贺兰麟气着了,只是乱喝酒,摔杯子。   “你指望留着他,殊不知留着才是祸患。这帮云氏的人,都是狼心狗肺的,没一个是好东西。看着不声不响的,背地里憋着坏。表面上跟你亲近,嘴上天花乱坠,指不定哪天,他就会咬你一口。我可不想跟太原王一个下场。斩草除根才是正道。太原王当初在河阴就该杀了他,自己称皇帝。就是因为跟你一样的顾虑,犹豫不决,让云郁登了基,才落得尸骨无存。”   贺兰韬光不高兴,跟着一道喝闷酒。   而今走到这一步,也无法再回头了。 第137章 玉碎   贺兰麟举着酒杯, 睥睨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警惕道:“你替皇帝说话, 不会是因为寿阳公主吧?”   贺兰韬光有些恼怒,瞪着他:“你以为我跟你一样, 是那么分不清轻重的人吗?我跟你说的是正理, 你本就不该杀了太子。你犯了个大错!”   贺兰麟道:“寿阳公主的驸马是萧赞, 这个人无足轻重。他现在已经逃了。这个女人,你想杀就杀,想留就留, 何必这么费尽心思地讨她欢心。皇帝在, 她才是公主。只要皇帝一死,她就只能乖乖的听话,任你摆布。”   贺兰韬光皱眉道:“你以为这个娘们是那么好摆布吗?一个爹娘生的种子, 都是一个德性。弄不好她跟你鱼死网破。”   贺兰麟道:“什么婊.子。到这个地步了,还端架子。你不会到现在还没碰过她吧?”   贺兰韬光道:“你当她是普通的婊.子?”   贺兰麟嘲讽道:“一个女人都治不了, 我替你去收拾她。”   贺兰韬光道:“算了, 我的事情你少插手。”   贺兰韬光的心情,的确十分糟糕。   一切都和预料的不太一样。   说不清是哪一步出了错, 但事实上,一切都失控了。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他醉醺醺回到营帐中。喝了太多酒, 他走路的姿势,已经东倒西歪。他和衣倒在榻上, 想睡一会。他恍惚觉得睡着了, 在做梦。梦见有人进帐来,砍下了他的头,提着他头颅而去。一会又被营中金柝之声给惊醒, 以为是兵戈。他不敢睡了,醉醺醺地又坐起来,叫守卫,将寿阳公主带过来。   公主不肯来,是被人困缚住了手脚,用布塞住嘴,扛在肩膀上扛过来的。她挣扎的厉害,嘴里呜咽着,手脚扑腾,一只鞋已经掉了,光着一只脚。鬓斜钗乱,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散地贴在脸上,覆盖着一张雪白的面孔。一双漆黑的会说话的眼眸已经完全是惊惶恐惧,仿佛垂死挣扎的鸟兽一般。贺兰韬光看这情景,就感觉头疼。他对这个无论如何费尽心思也取悦不了,无论如何也上不了手的女人已经感到有些不耐烦了。如果说之前他碰不到这个女人,那是因为身份所限,毕竟她是公主,又嫁了人,是个有夫之妇。而今沦为阶下囚,还这么贞烈,贺兰韬光就觉得她是不识好歹了。   平心而论,贺兰韬光是非常爱她的美色的。早在云郁登基之前,贺兰韬光便对她垂涎三尺。他率兵攻打齐州,说白了,也是为了这个女人。本以为是轻而易举的事,没想云氏姐弟这几人,脾气都是个顶个的刚烈。云郁是匹烈马,表面上温文尔雅,实际上是个为达目的不要命的疯子。寿阳公主,外貌像朵牡丹花儿,却也是个带刺儿的。贺兰韬光这些天不知费了多少手段,也没能挨着她的身。   贺兰韬光本身有些酒,神智不太清,心里又窝火。士兵将人扛进帐中来,贺兰韬光冷着脸吩咐:“将她丢在床上,出去!”然后一边解衣。   士兵识趣地出去了,并且合上了帐帘。   贺兰韬光脱了外袍,便直接扑上身去。憋了一肚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乱摸。她手脚被捆住了,毕竟不是太惬意,贺兰韬光自信体力有优势,一边上下其手摸抓,一边解了她手脚上的绳索。她果然如预见之中,大力地反抗起来。贺兰韬光已经憋的铁棍一般,仗着自己身体强壮,两条腿一边一个压住她腿,双手紧紧攥着她胳膊举起来,压在身体两侧,像座山一样镇压着,而后身体乱拱嘴巴乱亲,像只发情的畜生。   贺兰韬光还是小瞧了她。任凭他用尽了全力,还是驯不服她。他发了脾气,索性撕开她的衣裙,却听得耳畔一声嘶鸣,她不知怎么用力,挣脱掉了捂嘴的纱布。贺兰韬光只感觉耳朵剧痛,惨叫出声,伸手一摸,满掌血,耳朵缺了个豁口。半只耳朵竟然被咬了下来。贺兰韬光怒不可遏,抬手一巴掌猛抽过去。他怒气之下用力极大,顿时抽得她脸颊红肿,口鼻流血,头歪在一边摇摇晃晃,半天不动弹了。   莒犁只觉得头昏,脑子里翁嗡嗡嗡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好像天旋地转一般。鼻子里有热热的东西流出来,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擦鼻子,然而手脚都是软趴趴的,晃来晃去。她竭力想推开身上的这个人,手脚还是软的。她感觉肩膀被人死死按住了,贺兰韬光咬牙切齿地抓着她胳膊,俯在她身上,瞪视着她,凶神恶煞道:“你疯了!”   “臭婊.子。”   他忍着痛,掐着她脖子,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别给脸不要脸!搞清楚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云氏自作孽,不可活。朝廷,包括整个云氏宗族,都已经完了,你们这些人,现在就是贺兰氏砧板上的肉。你想活命,只有靠我。我对你还有几分情谊。你要专心地取悦我,我还能宠爱你,让你过好日子。你若是不知好歹,就等着被那些士兵们抓去轮流玩弄,再将你剁肉泥。什么王子王孙,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现在还有谁当你是公主、千金之躯,谁还会向你低头问安?”   他说低头问安。莒犁对这个人唯一的印象,就是低头问安。她并不太熟悉贺兰韬光这人,只知道他是贺兰逢春的亲信,跟云郁的关系,也十分密切。这人算是贺兰氏中唯一一个知书达理的人,总是宽袍大袖,一身汉人儒士的打扮。莒犁每每见到他,他便一副无限谦和恭顺的模样,笑盈盈问公主安,偶尔会掩饰不住,眼里带着钩子,好像要沾在人身上。没听过他杀人或做什么坏事。她只觉得比起贺兰逢春来,这人不算是太坏,只是色眯眯的,有点令人讨厌。   直到落到他手中,她才意识到这是个披着人皮的狼。   她恨恨地瞪着他,“呸”地吐了他一口血唾:“猪狗!我是天王之女,是魏国的公主。拿开你的脏手,不要碰我。”   贺兰韬□□得又是一巴掌,双手掐住她脖子:“闭嘴!”   她感觉脖子被紧紧扼住,喘不过气来了。两眼昏黑,身体像在是在波涛起伏的小舟上飘来飘去,她拼命想要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她想到爹娘,想要弟弟,想到所有的亲人,却唯独没想到自己的丈夫。对她而言,那个人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像码头上的两条船一样,只是短暂而靠岸,相聚,然而终究要分开。相遇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他们本不是一路人,所以分开的那一天,她也没有丝毫的怨言。她并没有想到,那个人此刻正在军营的辕门外,离她只有百步之遥。   萧赞是深夜赶到洛阳的。他寒夜衣单,到达辕门,要见贺兰韬光。贺兰韬光的士兵去通报了,然而半天没有回音。他焦急地在辕门外踱步,走来走去。外面雪下的很大,他却不敢离开。他想起贺兰韬光进攻齐州的前一夜,他跟妻子发生的那场尖锐的争执。他坚持要走,她坚持要留。他知道留下,只有沦为俘虏。她固执的像一块顽石,死活要留,冷嘲热讽地对他说:“跟你走,有什么结果吗?你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你有钱?没有。你有兵?也没有。你有身份?更没有。这些年你是靠着魏国,靠着驸马的身份,才能混个一官半职。离开中原,你就是一只蝼蚁,谁都可以踩你,践踏你。你以为你还能回梁国做你的皇子?你不要做梦了,你现在一文不值。”   他气得大发脾气,质问她:“我是一文不值,回不了梁国。可而今魏国也完了,你以为一旦洛阳城破,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吗?”   他亦回讽她:“还是你已经给自己找到了退路。贺兰氏再跟云氏有仇,也没人会跟美人儿过不去。就算云氏覆灭了,只要舍下脸皮,放下身段,有的是男人排着队来娶你。眼下不就有一个吗?看来你们早就心有灵犀,是我愚钝不知趣了。”   她说:“不然呢。你要让我跟你去一个无人知的地方躲起来,当民夫民妇,穷困潦倒,终此一生吗?”   他们彼此都说了最难听的话。他愤怒地一人乘马出城,连行李也未带,独自离去了。他辨不清方向。他不知道该去哪,他骑马行走在半人高的荒草中,看着大雪茫茫,夕阳红透半边天。他感觉被这个世界抛弃,无路可走,无家可归。天下茫茫,没有容身之处。他感到饥寒交迫。他又后悔了,他感觉这样活着,比死去并没有好多少。他于是又上洛阳,想要找她。他想恳求贺兰韬光放了他们夫妻二人,给他们一条出路。他什么也不想要了,只想找到她,两个人活着就好。   他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得到的会是一具尸首。   贺兰韬光确是怒火攻心,失手杀了她——也说不上失手,他其实是有心。这个女人性子太烈,留在身边吃不到嘴,还会带来麻烦。指不定哪天她悄悄藏把匕首在身,趁自己不注意朝自己脖子来一刀,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他虽好美色,但也惜命。贺兰逢春掐着她脖子,本想让她闭嘴。然而看到他垂死挣扎的样子,他又感觉有些害怕。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和解的可能了,再心软又有什么用呢。想到贺兰逢春的下场,他感觉自己不能沉迷女色,妇人之仁。他索性用一条丝巾,勒住她脖子,将她勒死。她挣扎的力量一点一点松弛下来,最后两眼圆瞪,一动不动。她大概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云郁前面,贺兰韬光也没想到。贺兰韬光本以为自己可以娶了她的。   他看到她的死状,有些后悔。这么个美人,他爱慕了许久,结果到最后也没有得偿所愿,睡她一回,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遗憾。虽然尸体是新鲜的,可惜他也实在没有奸尸的癖好,只好抱憾终身了。   是人死之后,他才得知萧赞的到来。   贺兰韬光觉得有点好笑,并且莫名其妙。他不太看得起萧赞,心说你以为你是谁?我凭本事抢来的女人为什么要给你?让你做驸马,都算是占便宜了。不赶紧滚蛋,居然还来要人。 第138章 钟声   贺兰韬光听营外的士兵描述起萧赞的形容。   他是孤身一人。   没有任何随从, 只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棕马,马上也没有行囊。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不过看起来, 是跟人走失了,看着孤零零, 有点怪可怜的样子。士兵们搜了他身上, 没有发现武器、干粮, 和水,口袋里也没有搜到一文钱。士兵们看他脸色青黄不接,形容憔悴, 猜测他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他衣服上的灰尘, 和靴子上的泥土也正好印证了这一点。这位梁国皇子,驸马都尉,看起来是一副行将讨饭的样子。不知道他是怎么上的洛阳。   贺兰韬光知道齐州变乱之时, 他弃城跑了,还以为他至少身上带着财物, 身边带着随从, 没想到他竟落魄成这样子。左右询问,要不要将此人抓起来, 或者杀掉他,贺兰韬光冷笑一声:“杀了他做什么?留着他吧。让他知道, 若没有驸马的身份,他在中原, 别说容身之处, 连个狗窝都找不到。”   “那……公主的事……”   贺兰韬光不以为意道:“他既然要,那就把人给他吧。告诉他,公主悬梁自尽了。"   虽然云氏已经完了, 但毕竟也是公主,贺兰韬光可不担这罪。他嘴上说的不屑,到底是心虚,不敢当面见萧赞,让人将他打发走。   萧赞见到了她的尸首。被一张草席卷裹着,丢到他面前。他不知道那是个人,直到看到了从草席一端露出来的头发。头发尤其的长,颜色尤其的黑,像墨汁倾倒进了水里款摆出的形状,是一种接近流动的状态,在寒风中柔软地荡漾着。他愣住了,小心翼翼地跪下去,用手,扒开那卷子草席。他先看到的是她的手。一只细嫩雪白的手,五指光滑如葱,指甲盖圆润,只是伤痕累累,遍布淤青。   她身上的首饰,都被摘光了。头上的玉簪,珍珠,腕上的镯子,甚至戒指,耳朵上的玉石耳珰。是被人硬生生拽下来的,耳朵被扯破了。衣衫凌乱,几乎是半裸着,脸上除了血便是淤青,但还是能认出样子。   是她。   那些士兵们在远处看着他,怕他会发疯。然而萧赞只是跪在那,盯着那尸首看了许久,眼神黯淡,茫然呆滞。他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哭,也没有闹。过了许久,他伸出手,将人从席中扒了出来,置在怀中,替她掩上胸口,将衣裙系好。他像是小孩儿玩泥巴一样专注地坐在地上,替她梳理头发。她的头发混着血凝固在了脸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拨开,并拈出一小缕进了她口中的发梢。他抓起一把冰冷的雪,在她脸上搓着,搓掉血污,将她手上的血也用雪搓净。然而他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给她裹在身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久久跪在那不动。   到黄昏时,天越发冷了,又是下大雪。   萧赞抱着个死人,在雪地里跪坐了一夜,那人都冻僵了。士兵们私下里,一边烤火,一边议论,这人是不是疯了,还是傻了。琢磨不透。没有人上前施以援手。士兵们以为他脑子出了问题,过去踢了他一脚:“这么大寒天,不怕冻死,赶紧走。”他还是抱着个死人,一动不动。夜里,他大概是感到冷了,曾挪动尸首,仍然是搂抱着,蜷缩在辕门下躲了一会雪。士兵们看到他靠在墙角,用手抓起一把雪,塞在嘴里,木然的咀嚼。有人同情,悄悄给他拿了一罐子羊汤,放在他脚边。冻成冰了,也没有吃。第二天,风还在吹,雪还在下,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有士兵看见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抱着那具尸体,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他想带着尸体骑马。但那匹马太瘦了,背不动两个人。马这段时间没怎么吃草料,瘦弱的厉害。他害怕把马压死,只能将尸体放到马上。他自己牵着马缰绳,在前面牵着走。他出了洛阳城,顺着路一直走。他一会听到咚的一声,回头去看,原来是尸首从马上掉下来了。人死了,身体僵直着,不好固定。他重新将尸体扶上马背,但仍然时不时地会掉落。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停下来,将她放回。他感到筋疲力尽,双腿沉重的仿佛灌了铅一般。鞋底的泥有一寸多厚。他喉咙干涩疼痛,如饮了岩浆,身体虚弱无力。他找到了一片背风的山坳处,停了下来。他将尸体从马背上抱下,置在雪地上,然后开始挖坑。雪下的太大,泥土也冻着了,很不好挖。他用木棍做工具,尽力地挖。他害怕坑太浅了,山里有野兽,会把尸体给刨出来,所以努力想挖深一点。挖一会儿歇一会,挖到黄昏时,才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合适的土坑。   他将尸体放进去坑底,手脚摆放平整,然后一把一把地撒土。用黄土将尸体掩埋了,他不太放心。又从附近搬来一块一块的石头,堆在那泥土上,直到堆的高高的,成了一个小小的石丘。他想要立一块碑,却不知道碑上该写什么。他不想让人知道这里是她的坟墓,害怕有人会来打扰,最后只得作罢了。只放一块无名的石头在墓前。   他走了。   他该走了。他累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那匹马已经很多天没怎么吃草,饿的不堪了。这是他从南梁逃亡来魏国时,所骑的那匹马。这么多年来,什么都失去了,身边什么都换过了,唯独这匹马儿没有换过,它是一匹来自梁国的马。   他来到马前,解去了他背上的鞍子,解去了他的辔头,让它变成了一匹自由的马。他摸了摸马的脖颈,对它说:“去吧,去吧。”这通人性的畜生用头蹭了蹭他的脸,伸出热乎乎,滑溜溜的舌头,舔了他一脸口水。   他再度摸了摸这畜生的脸,摸了摸它的温顺的眼睛,低声对它说:“去吧。”   马儿仿佛听懂了他的意思,舔了他一阵,便转身离去了。   他想去一个地方,可他想不起自己该去哪。大雪茫茫,他蹒跚地在雪地中走着。该去哪儿呢?他辨不清方向。他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不知哪里传来清亮的钟声,仿佛是从天外传来的,又仿佛是在此山之中。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刚离开梁国来到北魏,寄宿在某个山寺中。他夜里睡不着,天外传来的,仿佛也是这样的钟声。   他灵魂一震,好像一瞬间,尘埃落定。   他寻着那钟声找去。他听说洛阳城外的山中,处处是佛寺。他循着山路,一路攀行。他看到很多房屋,进去,却都是空荡荡的,没有看到一个活人。有的房屋是荒废了许久,门前生了荒草,房梁上结满了蛛网。有的房屋,主人似乎刚离开不久。   贺兰逢春发动河阴之变时,京城和郊外就有不少百姓逃走了,京师萧条,人口顿减。这些看着还很干净的房屋,应该是贺兰麟入洛的时候,主人才搬走的。一个地方,适不适合安居,百姓们比谁都明白。逃的早的逃的晚了,终归是要逃,然而最终也还是都逃走了,只剩下一片荒野。他不小心闯进一家房门,看到房屋内横七竖八倒着的,是几具尸首。尸体身上有伤,似乎是被人杀死的,就这么在房屋内腐烂生蛆,也没有人收拾。   他离开这里,继续寻找寺院和钟声。   他一边走,一边用拾来的剪刀剪去头发。   他没找到他想找的寺院,只找到一出衰败的破庙。屋檐倾颓,瓦砾遍地,佛像的油漆已经剥落,黄鼠狼在佛龛下做窝。他实在走不动了,在寺中找了个房间,找到了一张铺了稻草的床,勉强收拾了一下。用稻草擦去桌子上的灰,找了块破布,将床上铺了一下,疲惫至极地躺了上去。   半个多月后,才有人发现了破庙中的尸首,并由他留在桌上的信,知道了他的身份。他不是饿死的,而是病死的,房屋中有生活的痕迹,还有他亲笔写的遗书。遗书不是写给某一个人的,而是一首诗。落叶诗。春风春日此时同。一霜两霜犹可当。五晨六旦已飒黄。得到遗书的人,知道这首诗是驸马都尉萧赞写的诗,是首有名的诗。对方根据那字的笔迹,还有死者的容貌,还有他身上的一块玉佩信物,猜出了他的身份,正是失踪已久的驸马萧赞。这可是个名人,遗书也是名作,对方便悄悄将他的东西收走了,准备有朝一日拿出来,卖个好价钱。   至于他的遗骨,只是草草的掩埋。 第139章 焦灼   洛阳城破, 皇帝被囚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各州郡。上至州郡官员,下至士族百姓, 所有人都顿时陷入了一种末日般的悲哀恐惧之中。他们聚集在士家大族的庄园或厅堂,以及各道路的驿站, 不断地打听和传递着最新的消息。贺兰麟攻破洛阳, 这种事初听起来并不太耸人。毕竟洛阳也不是第一次被攻破。百姓们, 把它理解为帝国上层,肉食者的厮杀。不论皇位上的人怎么变,那只是肉食者之间的事, 跟这个帝国下层的大多数人, 并无关联。然而随着洛阳逃难出来的人陆续涌向各州,这一切画面,变得越来越清晰和具体了。他们讲述贺兰麟入洛的经过, 讲述屠城的情景。讲述洛阳宫的火光遮天,讲述契胡兵冲进皇宫、佛寺, 在宫中, 在皇家的寺院大肆宣淫。他们讲述那个被活活摔死的太子,还有被□□, 因为抵死不从而被勒死的公主。他们突然发现,这不是单纯的肉食者的厮杀了, 这是国亡。   州郡群情激荡,义愤填膺, 他们振臂高呼, 要讨伐贺兰麟。然而说到要募兵参战,或是军需粮饷如何供应之类的具体问题时,又总是换来沉默。年轻人的男子不愿打仗。他们是家里顶梁柱, 上要侍奉父母下要照顾妻儿。国破家亡四个字,总是连在一起的。越是朝局动荡之际,百姓的日子就越是颠沛流离,自然要先顾自家。性命是最宝贵的,衣食口粮,更是宝贵的东西,这种艰难时刻,自不可能拿出来供给州郡长官,为了这种听起来遥不可及,无法料定结果的战争。   他们大骂贺兰麟,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他们希望有人出来,讨伐贺兰麟,救出天子。但嘴上说的多,实际真正出兵的没有。只听说冀州的韩氏在募兵,但进展并不顺利。洛阳城一破,许多地方豪强,都对朝廷的前途不抱希望,不再支持出兵。   国破带来的是物价飞涨,士族豪强千方百计囤积粮食、布匹,以抵御战争。形势每天都在发生变化。齐州也是一块军阀割据,豪强众多的地方。郡与郡之间,县与县之间,甚至乡里之间,都划分了不同的势力。每天都能听到谁和谁打起来了,谁又被谁杀了。韩烈幸亏手下有几千兵,暂能立足,不过刺史之名,也等同于无了。   洛阳的剧变,使韩福儿陷入了一种迷茫之中。各种突如其来的消息不断地进入她耳朵,一件比一件打击着她的精神。她夜里一个人睡觉。陆元君将悦儿给抱走了,并给他找了一个乳母。她这一年来习惯了跟悦儿在一起,夜夜拍着他的小身体。亲手给他穿衣服,给他喂奶,换尿布。而今突然悦儿没有了,她感觉很不适应,总是睡不着。白天,她便去陆元君的房里。她害怕悦儿离了他会哭,实际上这小家伙不认人,钻在乳母的怀里吃奶,别的别提多欢了。她看了,心里便隐约有些失落。乳母夸悦儿乖,夜里不哭不闹,又肯吃奶,好养。她有些高兴地伸出手,想抱抱他,给他吃自己的奶,陆元君看见了,却总是制止她,柔声说:“你别管他,让乳娘抱吧。他现在跟乳娘亲呢。”   陆元君无事时,也抱着悦儿,又拍又哄,又笑又逗。陆元君跟乳娘轮流把孩子在手上换来换去,阿福在一边看着,只感觉越来越失落。   她知道陆元君是为她好,只是心里还是难过。她感觉很无聊,一个人出门去走。她牵着马,漫无目的地原野上走着,一个人坐在空旷的草地上发呆。她看着远处的那条大道,朝向西。她知道那条路,是去洛阳的。她长久地望着那路,心里如同火一般的焦灼。   有一次,她骑着马,试图走上那条路。她不断地往前走,走,感觉自己离洛阳又近了一点。然而等她走出了十多里,感觉周围的树和山,有些陌生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天已经快黑了。她吓了一跳,心里想着,悦儿还在家呢,说不定快哭了。万一哭起来乳母哄不住怎么办。她吓得赶紧调转马头,飞奔回家,愧疚极了。   过了几天,她的愧疚散去,又会骑着马出去。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扬鞭飞驰,一口气跑出了几十里。她骑在马上的时候,心里回想起了在南山郊外,他教她骑马的情景。有一次他抱着她,和她骑一匹马,马儿跑的飞快,她心情兴奋极了。她还想起她刚开始骑马时,不会上马,还因为摔坏了脚,跟皇后赌气,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他好凶,冲她发脾气。她一路想着,一直往前走,直到感觉到很远了,才停下来,发一阵呆,最终又念念不舍地调转马头回家。   陆元君发现她经常出去,去一整天不回来。陆元君担心她的安危,说外面乱,让陈尚跟着她。陈尚只是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她走多远,他便跟多远,不说话,也不打扰,只是在远处看着她。她最远的一次,去了有两天,走出了一百多里。她提前告诉陆元君了,说自己想去散心,并带了水和干粮。陆元君不知道她为什么每天都要出去散心,而且散心需要散整整两天,只有陈尚知道,她一直在往洛阳的方向走,目光看的也不是山,不是水,不是天和云,是洛阳。   陆元君觉得很无奈。有一次她不声不响离开了三天。她平常去哪都是会打招呼的,然而那次,跟谁都没有说,也没带陈尚,而是直接自己出门了,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陆元君急坏了,以为她这是不辞而别,生怕她出什么意外。家人找了几天都没找到人。过了三天,她自己回来了,身上灰扑扑的,冻得跟个雪地的鹌鹑一样,手和耳朵都长了冻疮。头发和眉毛上都是雪。她回到房里,就关起了门,将自己裹进被窝,也不吃饭。陆元君头一次发脾气,道:“你想走你就走吧,没人强留你。你在这里这么待不下去,还回家来做什么。”   她青着脸,瑟缩地在被子里发抖,听不见陆元君的责骂,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悦儿好不好。昨天夜里有没有哭。让乳娘不要抱他出门,外面太冷了。小鞋子明天就做好了,明天我给你拿去,你给他穿穿,看合不合适。”   像个游魂。   陆元君气的想哭。   陆元君揪着她胳膊,将她给拽起来,冷着脸,道:“你走吧。”   她心不在焉,说:“我不走。”   陆元君道:“你走。你想去哪就去哪,我不管你,也不告诉你阿兄。悦儿我替你照顾,你就当没这个孩子吧。以后我是他的娘,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他。他连亲爹都没有了,亲娘这样子,有也等于是没有。”   她听到这一句,顿时心如刀割了。   陆元君抱着她,拍着她肩膀,啜泣道:“去吧,去吧。我答应你照顾好悦儿,一定会做到。你阿兄也在,你不用担心我们,孩子没事,你不用担心。只是你要记着,不要犯傻,不要送死。你阿兄就你一个妹妹,他心疼你,不想让你见那人,怕你出事。”   她感觉心上被豁开一道口子,疼的血淋淋的。   她言语失措,道:“我……我只是想去看一看,打听打听,我很快就回来的。”   陆元君说:“很快是多快?”   她吞吞吐吐道:“一个月……或者两三个月,好不好。我打听着了消息,我就回来。”   她低声说:“我不会把悦儿丢给你,我不会不管他。你只要帮我照看他一阵,等我事情完了,我就回来带他走。”   陆元君:“你一个姑娘家,你要带他走去哪?都是自家人,别说那些了。”   “我替你照顾他就是。”   陆元君没可奈何:“你留在这,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实在看不得你这样了,活像个死了汉子似的。”   阿福脸一热。   陆元君道:“为这么个人,你值得么?人家心里根本没你,兴许根本不领你的情。”   阿福道:“我喜欢他。他不领情,我也认了。我不会犯傻,不会送死的。其实我早就看开了,我是想着,他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总得有人替他收尸。寿阳公主也死了,公主曾经对我有恩。我不去看一眼,我心里过意不去。而且,他心里再不爱我,他也对我好过。他没害过我。即便是看在恩义上,我也要去见他最后一面。兴许他还有什么遗愿,我可以帮帮他的。”   陆元君暼着她,一脸不信:“你是在说服我,还是说服你自己?”   “我是真的。”   陆元君也懒得多说了,连夜为她收拾行装。陆元君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危险,让陈尚随她去。阿福说:“陈尚留下吧,悦儿还在这呢。让小五和小六跟我去。”陆元君明白她的意思,还是放心不下:“那就听你的吧。”   阿福取出自己的宝贝小箱子,交给陆元君。那里面,是她这些年攒下的钱,还是一些贵重的珠宝首饰。她曾经放在枕边睡觉,一刻不舍得离身的,而今都交给陆元君了。   “这些东西,我留着没用。就给嫂嫂保管吧,万一有需要,嫂嫂就拿去用。要是我不在,也当是给悦儿的抚养之资,供他穿衣吃饭。”   陆元君红着眼,说:“谁要你这些了。就是没钱,我也一样会替你将他带大。东西我替你保管就是。”   阿福笑了笑。 第140章 答案   她出门, 去跟陈尚道别。   陈尚在马房里给马喂草料,并给马装鞍具。他猜到韩福儿的意思,知道她将要出远门, 所以一早就在收拾了。他牵着那匹白马,对她说:“咱们早点出发, 晚上还来得及赶到驿站休息。”   阿福说:“我跟嫂嫂商量了, 让你留下。”   陈尚有些迷茫说:“你不带我一起去吗?”   阿福说:“我想, 这次带小五小六去就够了。”   陈尚说:“我可以保护你。”   阿福说:“有他们两个人保护我就够了。”   陈尚说:“你不信任我吗?”   阿福说:“我走了,悦儿还在这里。他比我重要。我知道你对陛下的忠诚。陛下曾让你保护我,而今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请你留下, 保护好韩悦。从今往后隐姓埋名, 像种子一样埋藏进泥土里,保护他平安。他是陛下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肉了。我想呵护他,可我没有办法。既不能让他堂而皇之地叫我母亲, 而今又不能陪在他身边,亲手养育他。只能将一切托付给你。”   陈尚说:“你会见到他吗?”   她说:“我不知道。”   陈尚说:“你还会回来吗?”   她说:“我不知道。”   陈尚说:“好。”   韩烈得知陆元君掩护她, 悄悄离去, 大发脾气。   或许他之前话说的不够重,意思表达的不够明白。他拒绝韩福儿跟云郁相爱, 拒绝韩福儿嫁给云郁,拒绝韩福儿跟这个人扯上关系。云郁还是皇帝的时候, 他便拒绝,而今沦为阶下囚, 他更拒绝。陆元君见他怒发冲冠, 暴跳如雷,有点吃惊,不知道他为何突然生这么大的气。直到韩烈说漏了嘴, 承认已经给她定下了一门婚事,对方的使者现已经带着聘礼在半路上,马上就要到青州,等着迎娶她过门。那人名字叫贺兰菩提。   “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陆元君吃惊道:“太原王不是刚薨,世子这就要娶妻?未免也太不合礼仪。”   韩烈道:“而今这种时候,谁还顾那么多。”   贺兰菩提原本是和云氏定下婚约的。而今太原王身死,贺兰部又造了反,这个婚约,只能是作废了。贺兰菩提现在的处境很尴尬,虽身为太原王的嫡子,部落的权力却被贺兰麟窃取。这位太原王世子,不得不趁着贺兰麟南下讨伐洛阳的机会,拉拢他父亲的旧部,以图自强。韩烈此时在青州,孤立无援,也需要联结其他力量壮大自身,遂同贺兰菩提暗通款曲。这门婚事,已经板上钉钉。   陆元君道:“你跟贺兰菩提暗中联结,不怕得罪贺兰麟?”   韩烈怒气冲冲道:“贺兰麟是个什么东西?这人鼠目寸光,有勇无谋。他大逆不道,已经犯了众怒,要死只是早晚的事。我得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云氏已经完了,一败涂地,你让她去找一个死人做什么?她蠢,你也蠢?”   陆元君觉得自己的丈夫未免太势力了一点。皇帝还未被囚的时候他可还不是这幅表情。云郁在位,他可是毕恭毕敬,生怕不够谦卑,不能讨君王欢心,而今脸变得这样快。陆元君说:“他毕竟是皇帝,对你有恩。当初在河阴,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别说加官晋爵,连性命都没有了。好歹为人臣子,即便你跟他不是同一路人,见死不救,也不必说这些风凉话。”   韩烈忍着怒气,没有对妻子发作。   陆元君跟他是夫妻,怎会不知道他的为人?韩烈向来见风使舵,看人下菜,一肚子鬼心眼儿。这世道,人要想活命,想不被人欺负,就不能太老实,就需得狡猾。善良不会被感激和敬仰,只会被当做软弱和无能来践踏。陆元君心里认可韩烈的处世,并不认为自己丈夫有什么错。她觉得韩福儿,跟皇位上的那个人一样,都太善良天真。皇帝要是真狡猾,就应该明白,对韩烈,对贺兰氏这些人,是不该抱任何怜悯和希望的。可惜,毕竟是锦衣玉食,长在繁华都市中,没见过真正的背叛、残忍和杀戮。羊群吃惯了草,斗不过老虎和狮子。   可能是因为这世道太残酷,对这样善良天真的人,她反而有点怜悯了。   “你了解自己的妹妹。”   她对韩烈说:“你知道她的弱点和软肋,她却丝毫不了解你。在她心里,你还跟她儿时的兄长一样。你别伤了她的心,让她失望。”   韩烈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陆元君:“她和你,不是一样的人。你要的东西和她不一样。你要钱要权势,处处圆滑,衡量利弊。她却只喜欢那人,别的都不管。”   韩烈咬牙说道:“她大错特错!我会亲手将她捉回来,告诉她,她这样做,愚不可及。我替她做的才是最好的选择。她得听我的。”   韩烈大步跨出门,提了鞭子,骑马出去追,又哪里能追的上。   半月之后,并州迎亲的人带着聘礼到了。韩烈恨的发慌,坚决不肯取消这门婚事,而是写信给贺兰菩提道歉,一再保证,会将小妹找到,并送去并州完婚,请他务必放心。好在贺兰菩提眼下很好说话,并未就此翻脸,而是让人留下聘礼,带着嫁妆过门了,以便继续维持这个契约。   寒冬腊月,整个原野,看起来都是白茫茫一片了。一路,她见到很多散兵,流民,还有行将饿死的人。幸好,他们有马,跑的很快。有一天夜里露宿郊野,遇到了一伙盗马贼,趁他们睡觉,偷了他们的马。他们循迹找去,摸到了盗马贼的营地,在附近潜伏了好几日,又悄悄将马夺了回来。   她经过冀州,听说韩氏正在募兵,筹集军队和粮饷,准备要攻打贺兰麟。韩氏在冀州四境设了卡,凡是经过的客商,都要扒一层皮。她们三个人,骑着三匹马,被韩氏的人给扣了下来,要他们留下战马。她无可奈何,只得请求见韩氏的公子。   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没想到真的见到了韩氏的公子——韩耒。她认得韩耒,有过几面之缘。韩耒表示要想办法营救天子,让她留在冀州,不要一个人孤身去冒险,她拒绝了。她对包括冀州韩氏在内的这些军阀、豪强,已经失去了信任。谁知道韩氏是真心营救天子,还是打着营救天子的旗号,在扩充自己的实力呢?   她请求韩耒将马匹还她,继续南行。   她快离开冀州境了,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韩福儿!”对方骑着马,从白茫茫的雪地里追出来,一边扬鞭奔跑一边叫她名字。她回过头,看到那个模糊的黑色人影由小到大,慢慢靠近。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她停了下来,调转马头,直到看到杨逸面带微笑,一人一骑站在她面前。他的笑容是喜悦的,又隐隐夹杂着悲伤。   她高兴地下了马。杨逸也飞快地跳下马,三两步奔跑上来,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好像是阔别了半生的旧友。   她愕然了一瞬,感觉到对方熟悉温暖的怀抱,想起曾经在一起陪伴度过的那一年多的岁月,情不自禁伸手回抱住他,同他久久地相拥。   “我生怕追不上你。”   他高兴地说:“我还以为会空欢喜一场。”   阿福说:“杨逸,你好不好?”   他说:“好。”   阿福问他:“如果你手上有兵,你会去救陛下吗?”   杨逸说:“我会。”   阿福说:“我相信你。”   杨逸看她上马离去,高声道:“你不留下来吗?你一个人,去了洛阳也没用。你见不到他的。”   阿福说:“见不见得到,终归要去的。”   她头也不回。   杨逸道:“我原本以为,如果没有他,你和我就能走到一起。其实不是这样的,是吧?他不是你和我之间的障碍,他是你和我之间的桥梁。如果不是因为他,你大概不会想要认识我,也不会想跟我亲近。你之所以有那么一点喜欢我,只因为他把我当朋友,我是他身边信赖的人。你肯留在我身边,只是因为舍不得离开他。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你就会离我远远的,再也不会见我,对吧?”   她将要迈出的步子停了停,犹豫半晌后,给了他一个清晰肯定的回答。   “是。”   “我不讨厌你。但是,一看到你我就会想到他,我不想伤心。”   云郁在囚室中,度过了这个腊月。   贺兰麟起初将他关押在宫中,后来觉得不安全,又将他转移到了永宁寺,将他囚禁在寺门楼里。每天只有少量的水和食物,加上缺衣少被,饥饿寒冻,他身体虚弱的厉害。那场高烧险些要了他性命,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最终还是活了过来。这大概是上天的安排。他不知为何神灵要这样安排,让他遭受这样的罪孽,却又总不让他死。他身体稍稍好些,便思念莒犁。莒犁自从那天来看了他一眼过后,便再也没来过。他心里有些想念阿姐。除了阿姐,他也没什么可想念的。他试图从看守他的士兵口中打听阿姐的消息,这些人,却总是支支吾吾,讳莫如深。没人肯告诉他。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线,差不多已经走完了。如果比较期待原型故事的,只能去看史书啦。对不起喔,其实我个人很喜欢真实的历史,觉得更轰轰烈烈,更悲剧,更打动人。但毕竟我是在写yy小说,接下来,就要开一点金手指,也就是传说中的——瞎写啦。不要见怪。 第141章 童年   他感到恐惧。   他猜想, 莒犁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死”这个字眼,他不太敢想。他知道覆巢之下,没有完卵的道理。自己而今落到这个境地, 莒犁的日子不会好过。但他心里总存着幻想。阿姐不过是个弱女子,无关紧要, 谁会跟她过不去呢?只要她服服软, 即便吃点子亏, 也就过去了。而今世道,只要能保全性命,荣华富贵, 又有什么打紧。   他这样想的时候, 心里会轻松了一些。然而很快,他又会重新陷入痛苦。皇帝沦为阶下囚,公主又会有什么好下场呢?乱世之中的女子, 即便金枝玉叶,也不过是男子的玩物罢了。阿姐的脾气, 又怎会服软。   他在反复的痛苦中, 陷入了绝望。   他想死。   死了就不必痛苦,不必受那么多煎熬。他将盛水的碗摔碎, 捡了一块瓷片。他将瓷片最尖利的地方抵在自己颈部的动脉,感觉到自己血脉在跳动, 他又有些下不去手。他强迫自己狠下心,伸出胳膊, 用瓷片在手腕的脉搏处划了一道。温暖的血液顿时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他没觉得疼, 只感觉浑身轻飘飘,松了一口气。他背靠着墙,坐在冰冷的囚室, 伸展着手臂,任由鲜血流淌。他闭着眼睛,等待死亡。他感觉身体虚弱,精神也渐渐衰落,意识陷入了昏迷。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然而等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依然处在这间囚室。他四肢剧痛,疲惫无力,连起身都艰难。手上的伤口已经被血凝住了。   他想了很多种死法,割腕,用衣带上吊,绝食,却总是不成功。他想要死,又害怕死的难看,害怕把自己弄的半死不活,反而受罪。死了好几次,又没有死掉后,他又看开了。他想上天让他落到这地步,却不肯让他死,总有不死的道理。既然神明让他多活一天,那他便活一天。他又重燃了生的希望,竭力想要活着。   腊月的天很冷。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寒冷的冬天。地上总是冰的,呵口气,便是一团白雾。囚室中弥漫着一股馊味儿,贺兰麟禁止他离开这间牢房,屎和尿都在马桶里。排泄物的味道让他感到羞耻不堪。看守的士兵,在牢房里放了一只水壶,和两个破碗。到吃饭的时候,便端着竹筲来,从牢门外丢进两个馒头,用手哐当拍一下,吆喝一声:“吃饭了。”那语气,仿佛在喂狗。   他待对方离开后,才拖着孱弱的身体,从墙角爬起来,慢慢挪去,捡起地上沾了灰的馒头,就着冷水慢慢咀嚼,硬逼自己吃下去。   他冷的厉害。饥饿、寒冷,他的头痛症发作,夜里无法入眠。他跟守卫请求,想乞一块头巾御寒,对方拒绝了,他只能靠苦熬度过锥心蚀骨的漫漫长夜。   他总是半梦半醒。   他梦到在任城王府的童年。他记忆中的家。王府又大又冷清,那么大的房子,却没几个仆人。母亲亲自织布,裁缝,给姊妹们做衣服穿。   梦里的他,刚五六岁,刚开始读书写字。他刚背会了第一首诗,是诗经里的《蒹葭》,他将诗抄写了一张纸,高兴地拿去给母亲看。母亲正在房中织布。是家里自己养的蚕,自己缫的丝,他也不知道身为王妃的母亲为何要做这些苦力,但好像从他生来就是这样的。母亲看了诗,点点头说好:“去找阿姐玩吧。”她叫:“莒犁,把弟弟带去玩。”然后便不理他了。   母亲很忙,白天没空哄他。他只好失落地牵着阿姐的手离开。   他其实想哄母亲高兴,想让母亲笑一笑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从来不笑。总是严肃着脸。   他为此感到很忧愁,总是千方百计,想逗母亲笑。他拉开嘴,翻出下眼皮儿,冲母亲做鬼脸。母亲皱眉驱赶他:“别闹。”   他摘了春天里的鲜花儿,送给母亲,母亲说:“要这干什么,拿出去丢了。”   母亲总是不高兴。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表现的不够好,读书不够用功,所以母亲不喜欢。可是他努力读书,努力听话,母亲还是对他冷冷淡淡。   他觉得母亲不爱他。   母亲爱大哥,跟大哥说话,总是语气温柔,充满关切。他时常在旁边观察,听他们说话,看他们眼神。   母亲也爱阿姐。阿姐总是最了解母亲的心思,能帮母亲料理家务,排忧解难。母亲总夸她,什么事都跟她说。   母亲爱云祁。云祁是嫡长子,十三岁了,长得模样像父亲,母亲对他寄予厚望,总是关爱地抚摸着他的头,说:“你父亲的家业,以后都要靠你来继承。你要像他一样。”   他隐约觉得,大概是自己太年幼了。哥哥姐姐们年纪大,都懂事。他们好像是母亲肚里的蛔虫,知道母亲的心事,母亲也爱他们。但自己全然不了解。他好几次,看到母亲跟阿姐还有哥哥他们,在一块说悄悄话,默默掉眼泪。但这些话,母亲从不对他说,也不在他面前掉泪。   他见的多了,隐约知道,他们说的是父亲。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只是听人说过,父亲死了。他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但哥哥姐姐知道,他们和母亲经历过同样的事,有共同的恐惧、眼泪和悲哀。他没有经历过,不懂。和他一样不懂的,是小弟云岫。云岫却是母亲的掌中宝,母亲每晚带着云岫睡觉,给他讲各种故事,还会亲他,逗他玩耍。他只比云岫大一岁,却总是被母亲无视。母亲抱着云岫睡觉,他也想要。母亲一个人带不了两个孩子,但他耍赖,非不走,母亲就说:“那你睡背后。”母亲将云岫抱在怀里哄睡,他就永远只能趴在母亲背后。他后来知道,小弟对母亲,不一样。云岫是在父亲去世的那天出生的。母亲临盆当日,父亲去世了,然后,她生下了云岫。那天,父亲的尸体和婴儿的哭声同时出现在王府。母亲认为,这个孩子是父亲转世投胎的,所以对他格外宠爱。   他感觉自己在这个家,并不讨人喜欢。是啊,既不是长子,又不是小儿子,母亲那么多孩子要照顾,自然没太多心思顾及他。他长大一点,渐渐厌倦了取悦母亲了。那时候,新君登基,有一天,宫里来王府挑人,说要进宫去,做天子的侍读。   虽然出生在皇室,但他从来没进过宫。皇宫,对母亲来说,就是龙潭虎穴,是世上最可怕的地方。那是父亲送命的地方。天子,就是杀了他父亲的人。而今要把儿子送进宫,侍奉仇人,母亲怎么舍得呢?   那天夜里,母亲是第一次跟他充满爱意地说话。那天,刚好也是他生日,母亲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将他叫到房里,告诉了他当年父亲去世的经过。   母亲娓娓道来。   母亲说:“云祁他是嫡长子。当年你父亲去世,他已经懂事,亲眼看见过。他去了宫中,无法从容。你弟弟年纪太小,让他去,母亲不放心。只有你最合适。你父亲去世的事,你不知情,太后和皇上才不会对你有怀疑和芥蒂,你才能安安心心地为皇上效命。”   哥哥会害怕,弟弟还太小。他才八岁,他心里也很害怕。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何况是去那样的地方。哥哥姐姐都说宫里可怕,说父亲死在宫里,他听了,晚上也做噩梦,不敢睡觉。为什么母亲就觉得他不重要,应该去呢?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母亲已经选择了,将他送进宫。他知道,从小他就是家里最不受重视的一个,如果母亲一样要抛弃一个孩子,那就是他吧。   他一言不发,低着头,他很想求母亲,不要把他送走。   母亲抱着他,温柔地说:“你去了宫里,便再也不同了。将来,你兴许会是你们三兄弟当中,最出息的一个。有那一天,不要忘了照顾你哥哥和弟弟。”   他那时不懂这句话。   后来他懂了,天子身边,既充满危险,也是他的机遇。   但八岁的他不懂。他只觉得,被母亲,被家人抛弃了。皇帝是个比他还小两岁的男孩,血缘上说,是他的亲侄子,他却不敢把这个人当做自己的亲人。因为他时刻记得,这个男孩的父亲就是杀了他父亲的人。宫里给有一个真正掌权的太后,还有无数大臣,各种复杂的关系。他从恐惧到慢慢适应。他变得小心翼翼,学会了讨好君王,看人脸色,也学会了如何谋身,如何笼络人心,如何争权夺利……他离兄弟,离母亲越远,随着年纪长大,也越感觉到了游走在权力中心的好处。哥哥弟弟默默无名,只能在朝中混个无关紧要的小官职,无人在意。他却如鱼得水,平步青云。封乐平王,十六岁,一路从黄门侍郎做到侍中那样的显官。他成了士族们争相逢迎的对象,外人提起他,便说,是任城王的儿子。他继承了父亲的美名和声望,连亲哥哥亲弟弟见了他,都有点卑微了。   他记得母亲对他说的话,要照顾哥哥和弟弟。他表面上,对哥哥弟弟亲近,的确是照顾。但实际上,他有点记仇。并且,哥哥嫡长子的身份让他感觉到了隐约的威胁。他刻意地要压哥哥一头,越发地醉心权力。   他感觉自己这些年,经历了很多事,却唯独没有温暖和快乐。他习惯了用虚伪的笑容来对待身边人。他笑,他看起来春风满面,但他并不快乐。他心里想的只有四个字:权力和升官。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来到他面前的每一个人——这个人是会成为我的敌人,还是会被我笼络,为我所用。他最后看上了皇位,他的亲兄弟也臣服于他,甘心为他所用……他却只遗憾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忙于事务,没有陪在她身边,亲耳聆听她的遗言。   云祁说,母亲临终时,一直想见他。   云岫说,其实他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常常惦记他,给他做了很多衣服鞋袜。只是他那时候已经在宫里,锦衣玉食,不穿那些粗布衣裳了。   他睡梦中一直流泪。   他想起母亲谈起父亲时,常说父亲的遗言:“只要几个孩子平安,好好活着。”   母亲临终时,拉着他们兄弟姊妹的手,也说:“好好活着,不要像你父亲一样,不得好死。”   可是,父亲,母亲,九泉之下的双亲,知道他们的孩子,在经受什么样的痛苦。他们是否知道,自己最在意的长子,最疼爱的幼儿,已经死在河阴,死于乱刀之下。她最骄傲的长女,而今消失无踪。只有她最不喜欢的这个孩子还活着,唯一一个,却也濒临死亡。 第142章 彼黍离离   他脑海中仅存的一点快乐的片段, 是那张慧黠,又带着喜气和憨气的脸。女孩子的脸,穿着旧衣服, 乍看,素黄黄的, 也没戴什么首饰。但是近看, 眼睛很圆, 很大,瞳仁儿漆黑,很灵动。脸上没有搽粉, 是本来的肤色, 不那么白,但是脸蛋看起来很光滑,很软嫩。鼻子边还有几粒淡淡的雀斑。她眼神又倔又野, 看他的目光是直勾勾的,倏忽撩拨着他的心弦。   她的脸一闪而过, 紧接着便是凌乱的春.梦。   在黑夜, 在白天。   在枕被中,在空旷的草地上。   有时她骑在他腰间, 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有时,他搂她在怀里, 仿佛要将她揉搓成水。有时他伏在她背上,用自己坚硬的手和双腿, 胸膛和腹部, 紧紧压制住她,好像在压制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有时她哭,有时她笑。有时攀附着他, 婉转呻.吟,有时又烂漫无边,同他抱成一团,无端嬉笑。   “韩福儿。”   他梦里自说自话,叫着她的名字。   他心里说:“韩福儿,你是个废物,我也是个废物。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韩福儿为什么是废物呢?因为她没用。她脑子里,只想着男人,想着情情爱爱的东西。她只知道吃什么喝什么,跟男人搂搂抱抱,睡觉、欢爱、生崽子。真正的大事,她一点用也没有,一点忙也帮不上,只会在旁边扯后腿、碍事。他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目标坚定,志气非凡,是在做大事。可是费了这么大劲,结果呢?一败涂地,连废物也不如。   韩福儿,你早点离开是对的。否则就会被我牵累,落得跟我一样的结果。   在岁旦到来之前,贺兰麟的兵马,踏上了回并州的路途。洛阳城被破,皇帝被俘,各州郡打出义旗,要讨伐贺兰麟。尤其是以冀州韩氏为主的勤王大军,来势汹汹的样子。贺兰麟有点害怕了,唯恐洛阳守不住。加上快到年关,贺兰麟手下的士兵都是北人,出来的久了,不习惯,都寻思着要回并州过年。贺兰麟跟贺兰韬光商议一番,遂决定放弃洛阳,返回并州。   临行前,让他的士兵们,将洛阳宫,洗劫一空。所有的金银财宝,用箱子装起来。但凡有点值钱的金石古玩,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便就地砸毁。包括当年修建永宁寺时,从黄泉下掘出的三十尊金像。甚至连佛塔上的金铎都盗走了。更是冲进普通百姓家,如强盗般任意洗劫。最后他让人放了一把火,将洛阳宫点燃。整个皇城,陷入滔天火海之中,宫殿楼阁,亭台廊榭,顷刻化为飞灰。   而云郁,在被带上枷锁,送上囚车的那一刻,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宫殿,听到了无数女子的哭嚎。   那是贺兰麟从洛阳宫中掠来的宫女,准备在行军途中,供大军取乐的。他的帝王梦想,在这火光和哭声中,被热浪卷起,在云霄中撕扯、尖叫、悲鸣,化为黑色的灰烬。   他的国,他的家,他的荣誉和尊严,他的热爱和信仰,在这一刻,不复存在,被踩进污秽的地底。   他二十三年所拥有的一切,荡然无存。   他忽然心若死灰,找不到活下去的价值。   他不能,他不能用这样的面目离开洛阳,从此沦为囚徒。   他猛然挣脱开左右的卫兵,朝着寺门前的白玉石象撞去。   左右的人一哄而上抓住了他,将这满脸是血,奄奄一息的人带上了囚车。   那尊白玉石象,是大火之后,洛阳唯一留存的宝物。它是平等寺的镇寺之宝。贺兰麟的士兵,本来想把它运走,无奈太重,用了种种办法,搬不上车,最后只能作罢。想毁掉,却又敲不碎。那石象便半途而废地摆放在洛阳铜驼街的大道上,一只耳朵被打碎了,上头还缠着绳索未卸去。   离开洛阳的那天,正是小麦碧油油的时节。城外的麦田里的麦苗,已经半尺高了。凛冬的寒风中,只看到一望无际的麦田,却看不到耕种的农人。契胡兵们高唱着凯旋的歌谣,一边期待着欢度新禧。他们将携带着战胜的喜悦,还有宝贵的战利品,回到故乡,过一个幸福的丰收年。太原王的死带给他们的恐惧消散了,他们确定自己依然是战无不胜。现在,皇帝已在他们手中,他们可以放肆地狂欢了。   从洛阳宫地窖挖来的大坛大坛的美酒,从宫中掠来的金杯玉盏,琉璃果盘,雪白的银刀子,割着刚炙烤好的,滋滋冒油的上等肥羊。尽情地吃吧,喝吧,喝醉了,唱起歌,跳起舞来,再抓一个女人进帐中,销魂一场。他们是草原上自在的牛羊,快活的野兽,冲天发出恢恢的欢叫。   他在在这一片高歌声中,仿佛听到那首久远又苍凉的歌谣。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等韩福儿到达洛阳时,看到的已经是焦黑一片的城池。曾经锦绣辉煌的都城,已经尸横遍野。宫墙化作了瓦砾,梁柱化为了木炭。乌鸦和老鹰歇在焦土上,在半空中聒噪,盘旋不休,啄食着无人收拾的死尸。百姓们犹如道旁寻食的野狗,竭力想从瓦砾堆下找到一点充饥的食物。隐约听到不知什么缝隙里传来的呜咽和哭泣声。战争过去了,迎接他们的,将会是瘟疫、寒冷,和漫长的饥荒。   她看到了那头白色的石象,上面还残留着血迹。   有衣衫褴褛的百姓告诉她,那是皇帝寻短见留下的血。   “天子去了哪。”   她问。   “天子是否还活着?”   没人知道。他们只知道,天子被贺兰麟装上囚车,带到并州去了。   所谓的禁卫军,早就在城破之时,逃散一空。王公大臣,能逃的都逃了,不能逃的,也都死了。   逃去哪呢?   他们能逃去哪呢?不知道。   总归要逃。   皇后,皇后也走了。   皇后是太原王的女儿,她跟随贺兰麟的大军,回她的故乡去了。   太子,太子被杀了。是被贺兰麟杀的。她穿过焦土瓦砾堆,想寻找太华殿的遗址。有人指着一口水井边的小土堆,告诉她,太子的尸骨,就埋在这里。是皇后亲手埋的。   贺兰麟为何要杀了太子,却留下皇帝呢?   不知道。   还有人告诉她,寿阳公主也死了。并指着城外的一个小山头,说公主就葬在那山中。她问,葬在哪,却没人知道。只知道葬在那山中。因为公主死后,有人看见萧赞用马,驮着她的遗体进了山,就再没出来。人们就猜,兴许公主葬在那山里。   他们给那地方取了个名字,叫公主岭。   天还没黑,她连忙进山,到处去找寻。她找了一天一夜,先是在一座破庙中,找到了萧赞的遗骨。遗骨可能是被人埋过,但埋得浅,又被野兽刨出来了。亏得是冬季,连地下的土都被冻的邦邦硬,尸体过了月余,竟然还没腐烂,依稀还能辨得身形和容貌。只是死者身上的衣服被人给扒光了,只剩下赤条条的一具僵尸。生前高贵、美丽而体面的人,死后,却如此难堪。她眼泪盈眶,泪流不止,瞬间想到了跟他相似的那个人。   她让随行的小五,将身上的中衣脱下来,给死者穿上。   他们在离破庙大概五六里的地方,找到了那座新坟。   确实很新。   那山上的新坟不多。这是座石头垒起来的,很潦草的坟墓,墓头没有刻主人的名字。她只能根据地上动土的痕迹,猜测这坟新建的时间,大概最多一个月前。那之所以判断那是公主的坟,因为那坟头边,卧着一匹棕马。这匹马,起初在萧赞埋骨的那破庙里卧着。庙里有个柴房,这马卧在柴草堆里,看到有人来,就跑了。她以为是野马,心里有些纳闷。然而等她找到那座石头垒的新坟时,又看到那马,在那坟头后面吃草。   她认出了这是驸马萧赞的马。   这匹马可能被主人放生了,但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在山中。它的两个主人并不在一起,所以它有时候在男主人遗骨附近卧着,有时候在女主人的坟后吃草。天气冷,山中也没什么草,这马瘦的厉害,全身已经只剩下骨头。   她在这石头坟附近,又重新挖了个坑,垒了一座新坟,将萧赞的遗体埋进泥土,并用石头做了标记。   她想起曾经在公主府生活的那段日子。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莒犁那样的人,美丽、温柔又善良。她心中说不出的悲伤,坐在坟前发了许久的呆。   她一瞬间,不知道该去哪,该如何走下去。   这就是结局,她应该何去何从呢?这一切,都已经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超出了她的认知,超出了她的能力。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扭转这样的局面,也无法应对这样的局势。无法挽救谁,无法改变谁。   她甚至,遭遇危险,连自己也无法挽救。   可是她无路可走,她终究还是只能起身来,继续出发。她将那匹瘦骨嶙峋的棕马带上。这马太可怜,她怕它会饿死。她重新给它装了鞍子和辔头。这马似乎通人性,竟也愿意跟着她走。吃睡休整了一夜,她策马往并州的方向驰去。 第143章 何处相逢   她一边走, 一边打听,一路追随着贺兰麟大军的踪迹。   贺兰麟军队行进的并不快。几乎每隔二十来里,就要扎营。这实在不是骑兵的速度, 大概是因为下雪,天气太恶劣, 加之带着俘虏和辎重太多, 拖慢了行程。这对阿福来说却是好消息。她根据敌人扎营的痕迹。生火留下的木炭和灰烬, 烧烤食物留下的骨头、残渣,还有雪地上残存的马蹄,来判断离对方的距离。   随着她速度加快, 地上的马蹄印越来越清晰。直到有一天, 她看到雪地上崭新的马蹄,还有营地上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堆,她确定, 贺兰麟的大军就在前方!   她兴奋地心狂跳起来。   她快马加鞭,赶到了贺兰麟的大营。   贺兰麟的大军正在扎营。马到辕门处, 被拦了下来。   守卫喝问:“是谁?”   她高声道:“我是韩烈的使者, 我要见你们将军。”   贺兰麟——韩福儿是第一次见到这人。这个传言中的恶贯满盈之徒,杀人如麻, 胆大狂妄。她进营的一路,一直在想着, 要如何陈述自己的意愿,才能让贺兰麟同意她见云郁一面。而事实是, 她没有找到任何理由, 贺兰麟不是傻子。她也没有三头六臂,杀了对方,或是化成一只苍蝇钻到对方的营帐中去。在真正的武力面前, 任何计谋,都是苍白的。她最终还是只能开诚布公地和这个恶人谈判。   这个恶人,并没长着四个眼睛八之手,也没长着青面獠牙。看着只是个寻常人物,三十来岁,个子不算太高,但体格健壮。一头烟黄色的头发和蜷曲的杂草似的黄胡子,证实了他的胡人血统。白皮肤下,一双不甚清明的蓝色眼珠,双颊因为常年风吹日晒,显得红通通的,还有裂口子。他一身甲胄,双腿箕踞,坐在积雪的大帐中,一边喝酒,一边吃肉,目光不屑地暼着眼前所谓的来使。   阿福取下头上的风帽,露出脸孔来。   她头发是束起来的,用红绳扎了个马尾,又长又密,垂落两肩。除了耳朵上两颗小小的绿松石耳坠子,浑身没有任何饰物。连额前的碎发,还有脸上的绒毛也未修饰。   贺兰麟觑着她:“韩烈派了个女人来我军中?”   韩福儿道:“我想请求将军,让我见一个人。”   贺兰麟道:“我这里有你要见的人?”   韩福儿道:“他现在就在将军的营中。”   贺兰麟道:“你说来听听。”   韩福儿道:“我要见天子。”   贺兰麟停下了手中的酒肉:“你是谁?”   阿福道:“我姓韩。将军可能没见过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我久闻将军的大名,仰慕已久。将军是当今天下不可多得的英雄。太原王薨,当初追随太原王的诸位将领,人人只图自保,无人敢为太原王报仇,只有将军果敢重义,首举义旗,才不致使太原王含恨九泉。太原王泉下有知,得知有将军这样的人替他报仇,当能瞑目了。”   天下人都说贺兰麟犯上作乱,罪该万死。贺兰麟偏偏不服,什么狗屁的上。别人不敢造反,偏偏他就是敢反。他心里恨贺兰菩提,还有贺兰澄明,还有贺拔、宇文那些人。当初他们最受太原王器重,岂料太原王一死,他们顿时成了缩头乌龟,没一个人敢起兵。他心里愤愤不平。   而今,这样的话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可见全天下的男子,都瞎了狗眼,反不如女子能识英雄。   贺兰麟警惕地看着这人:“你姓韩,你跟韩烈是什么关系?”   “韩烈是我兄长。”   贺兰麟若有所思道:“我好像见过你。在河阴,曾替韩烈挡剑,救了他一命的人,是不是你?”   韩福儿道:“他是我兄长。他有危难,我自然舍命救他。”   贺兰麟道:“你倒比你兄长还刚烈。这世上像你这样男子都不多,更别说女子。韩烈不如你。”   贺兰麟不知怎么想的,竟招呼左右,说:“来人,赏她一杯酒。”   韩福儿不会喝酒,甚至心里有点害怕,他是不是搞什么鬼。但不敢推辞,还是当着他面,饮空了手中的酒杯。   “我敬将军。”   贺兰麟鼓掌,说:“好!”   贺兰麟兴许是喝醉了,又或者本来就糊涂。韩福儿感觉他指定脑子有点毛病。韩福儿本意是来见云郁,贺兰麟却似乎忘了这茬,喝完了酒,就开始抱怨、大骂起韩烈来,说这人鸡贼,小人,不值得交。又说自己出兵前写信,跟韩烈商量,韩烈一个劲儿地鼓动他,结果让他跟自己一块出兵,韩烈立刻缩了脖子。又说韩烈自以为是,虚伪,不耿直,原来一个劲地在太原王面前讨好邀功,最谄媚不要脸,背地里却脚踏好几只船。   骂完了韩烈,他接着又骂贺兰菩提,说他是“孬种”,“忘恩负义的兔崽子”,原因是贺兰逢春死后,贺兰菩提竟然被朝廷招安,想带着太原王的属下投降归附。因部落中许多将士不愿归附,憎恨朝廷,因此招致了手下部落中的不满。没人听他的。贺兰麟趁机高喊替太原王报仇,将士们遂一呼百应,贺兰菩提现在无人搭理,只能做冷板凳。这种懦夫,是不会有出息的。   完了,他又大骂皇后,骂贺兰落英。说她是“贱人”,“婊.子”,“千人骑万人压的母狗”,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狗眼看人低,说要亲手掐死她。阿福听的哭笑不得,贺兰麟却没有要打住的意思,接着把贺兰氏的诸人,贺兰逢春手下的将领们,他过去的同僚,全骂了个遍!   最后估计骂到兴起,甚至骂到贺兰逢春头上,说太原王轻信小人,有眼无珠,眼睛里装的是鱼眼珠子,不会识人!只会以貌取人!结果任用的那些人,长得人模狗样,一个个都是忘恩负义。只有自己是真的忠心,却从来得不到太原王的重用,因为太原王嫌他粗鲁,嫌他长得丑!太原王就是以貌取人,所以才立了云郁这么个背信弃义的狗东西当皇帝,结果把自己命害了。这都是太原王活该!自作自受!   贺兰麟身边的士兵们,大概早就习惯了他这幅喝醉酒,骂天骂地的样子,只当没听见。阿福不做声,到最后劝了他两句:“将军虽明珠蒙尘,而今却已然大放光彩了。”   贺兰麟被这句话猛然拉回了正题:“你要见天子?”   贺兰麟醉醺醺道:“你跟天子又是什么关系?”   阿福道:“故人。”   贺兰麟嘿嘿笑起来:“故人?想不到,皇帝还有这么多花花肠子。有皇后这只母老虎在中宫,他还能找女人。”   阿福道:“他曾经负我。而今我们早已没有关联了。我只是听说他在将军这,想来看一眼,说几句话。兴许他有什么遗言,也未可知。”   贺兰麟说:“有趣。”   “你要见他,你就去见吧。”   贺兰麟生无可恋说:“反正他也快死了。”   他看韩福儿露出惊恐的表情,又无所谓似地说:“你别着急。我可没有要杀他。我还不想让他死。他现在是我的护身符。我现在是众矢之的,多得是人要杀我。但是只要他活着,我就死不了。可是他自己作死,不想活。你们既是故人,你来了,去劝一劝他也好。我先前让皇后去劝他的,可恨这个毒妇,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去见他吧。”   贺兰麟当真吩咐下去,带她去见天子。   这一切,来的似乎太容易了。她有些不敢相信,怀疑自己在做梦。他跟在贺兰麟的士兵脚后,踩着厚厚的积雪。她又想,并不容易。怎么可能容易。她行了一路,将近两个月的奔波。铁鞋踏破,喝了无数混着冰雪的冷风,吞咽了冷的刺骨的冰水,咀嚼了硬的石头一般的干粮。那东西几乎要把喉咙划破。她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手脚上面生的全是冻疮,浑身已经被雪水冻的没了知觉,连心都冻木了。这一路,荒凉萧瑟,危机四伏,又岂有容易之说。   这痛,这冷,也只比死好一些罢了。   他一个人,在一个空荡荡的帐中,周围重兵把守。这帐篷,大概只有一个蔽风的作用,人在里头,坐没处坐,站没处站。天冷,他蜷缩在帐篷的一角,身上裹着一床棉絮在御寒。那棉絮估计是在地上裹来裹去的久了,从来没换过,已经灰扑扑的发黑,脏的让人不敢靠近。他就睡在那里,远处看着是污秽的一团。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在那一团附近蹲下,扒开被子一瞧,他在昏睡。四肢紧紧蜷缩在一起,不住地在发抖,额头还带着伤。满脸脏污,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脏的打结,纠成一团团的。   韩福儿认不出他了。   她怀疑贺兰麟在骗她。因为实在不能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个昳丽俊洁,光华万丈的心上人。 第144章 力量   韩福儿伸手去, 拨开他脸前的头发。   是他的眼睛……她心跳的咚咚的。犹豫了一下,又继续用力摇晃了一下他的胳膊,拍他的脸颊。   她叫不醒他。身旁的一个士兵大步上前去, 提着他的衣服,用力将他从被子里拽了起来, 喊了一声:“起来了!有人来看你了!别装死!”并将他往壁角一丢, 搡了两下。   他本就是个高大的身材, 比一般的男人都要高,平日里看着就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虽然瘦, 但那么大一副架子, 也不是随便一个男人能拎得动的。而今的确是瘦的厉害了,看着轻飘飘的,薄成一张纸。他东倒西歪地靠在壁角, 像一片风中的树叶一般,左右摇晃了两下, 半天后才堪堪定住, 脑袋还是耷拉着的。   看守见他手按着地面,五指蜷曲抠动着, 想爬起来,看样子已经意识复苏, 道:“他醒了。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吧。”   看守的人退出去了,只剩下韩福儿在帐中。他垂着头, 一头脏兮兮的黑发, 乱汪汪地遮着脸。费了半天劲他才撑着坐稳了,用力抬起头,从头发里露出一点脏兮兮的面孔, 睁开眼睛,目光看着面前的来人。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漂亮干净,俊美不凡,好像一只从仙境中走来的雪白的灵鹿。高大,挺拔,四肢纤细,肌肉紧实充满力量。一身绫罗,贵气十足,是最好的玉石,又经历了最好的打磨和修饰,美的不像凡人。她那时候却蠢笨粗糙,浑身灰扑扑的,没有丁点儿色彩,活像个烧火丫头。   而今,他变脏了,变丑了,变的认不出了。她却变漂亮了。脸还是那个脸,人还是那个人。甚至跟第一次见她时那样,未施粉黛,但是温柔细腻了,模样也生长开了许多。   他看着她不说话,目光中写满了惊愕。   她靠近了些,跪坐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她伸手,想去触碰他地上的手。他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她,将那只手紧紧握成拳头,不给她碰。她盯着他脸瞧,他目光躲闪,不安地扭过头,仿佛畏惧她。   她察觉到他的退缩,却不避,而是继续靠近他。她侧过脑袋,歪着脖子,并用手去触碰他脸,想拨开他脸上的乱发。他低声拒绝道:“不要碰我。”   她手的动作顿了顿,他难为情地补了一句:“我身上脏,别把你弄脏了。”   她小心遏制住了想要触碰他的欲望。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比她想象的要平静。她以为他会崩溃,发疯,以为他对自己恶语相向,没想到他神情很温和,语气也很温柔。过了一会,他大概觉得她没有要贴近他的意思了,便回过头,鼓起勇气看她,目光温柔而悲悯。   “你好不好。”   他声音沙哑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太安静了,仿佛是在说悄悄话一般。她已经有点想不起他们上一次说话是什么时候,也想不起他们的曾经。过去的一切,都像梦一般。   的确是梦,谁会想到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韩福儿,会跟这样身份尊贵的人物有过牵连,有过纠缠。   她自己都觉得不像真的。   他的爱是假的,他的冷漠是真的。   这才符合常理。   而今脱下华服,卸去王冠。她面对着他,这才是公平的对决,是凡人于凡人之间的交流。一切都不用再掩饰,不同谁低下头颅,也不用谁仰视谁。   他从头到脚,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值得他仰慕、遐想。   韩福儿说:“听说你在这,我来看看你。”   他担忧道:“贺兰麟怎么会让你来见我?”   韩福儿说:“我也不知道。我跟他说想见你,他便答应了。”   他说:“别相信他。他不是什么好人。”   她点点头:“我知道。”   他目光静静地看着她,说:“你比上一次见的时候,变漂亮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上一次你看我的时候,很丑吗?”   他摇摇头:“也不丑。”   他说:“我变丑了。”   他说:“你看了我这个样子,回去就再也不会想我了。说不定夜里还会做噩梦,后悔当初瞎了眼呢。”   她有些羞涩,低了头,说:“我觉得我也变丑了。风好大,感觉现在脸都变糙了,头发也糙了,糙跟稻草似的。身上也好久没洗了,一洗,估计能搓下一卷子泥,脏死了。”   他说:“真的吗?”   她望着他:“不信你摸摸。”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用四根手指的手背,在她脸嫁上轻轻触碰了一下。   她脸冰凉凉的,冷得他有点不敢触碰了。   他收回了手,柔声说:“脸不糙的。”   她说:“那是你的手冻僵了,没知觉。”   云郁静默了半晌,道:“悦儿好不好。”   韩福儿听到这句,猛然抬头,看着他,心里顿时想起了一些很不好的事。她不知怎么,不想让他痛快。她有点报复欲,想刺伤他,看他究竟会不会疼。   她目视着他,撒了个谎,说:“他不在了。”   她看到他的笑容瞬间消失,脸上的血色也消失,嘴唇都跟着惨白起来。   他有些没听懂,哑声又问了她一遍:“什么……”   韩福儿说:“他不在了。”   “为什么……”   韩福儿冷漠道:“没有为什么。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你问我,我问谁去呢。我也想问为什么。”   他整个目光黯淡下来,有些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的样子。然后紧闭着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你是不是很难受。”   他不说话。   韩福儿看着他:“你不难受,你都没有眼泪。你不晓得我流了多少眼泪。你的心是铁打的,你只会心疼你自己。”   他木木呆呆的,仍然是一声儿不言语。   韩福儿坐在他面前。知道他不爱听,但就是要说给他听:“他都没有见过自己父亲是谁,都不知道自己爹爹长什么样子呢。没爹疼、没娘爱的小东西,连个名分都没有。做了小鬼儿也是没人收的孤魂野鬼儿。没有了也好,否则在这世上,也是受罪。别人会说他是私生子,就算跟着亲娘改嫁,也是寄人篱下,要受一辈子的嫌弃和白眼。这样挺好的。”   他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始终沉默。   韩福儿说:“你不用装作这幅样子。你又没爱过他,何必装作伤心的模样呢。你就是铁石心肠,无情无义的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管的。”   她想刺激他,气他,然而话说出来,却像打在棉花上。刀子捅在他身上,像捅在空气里。她眼睛一眨不眨观察着他的反应。他一开始还笑,还说话的,好像见到她很高兴。然而她说了这个,他就再也没笑,也没有说话了。她又觉得是不是自己说的太过分,伤了他的心。她心软了,又有些不忍,想安慰他,心里有恨,又不肯在这件事情上对他低头,轻易原谅他。   她鼻子有些发酸,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该说什么呢?   她应该再说点儿什么呢?她感觉说什么都很没有意思。不是在发恨,就是在发狠。她不想发恨,也不想发狠,她只想要一个温暖宁静的拥抱。   “我好冷。”   她眼神恳求地望着他:“你来抱抱我好不好。”   云郁呆呆的不做声,眼神直愣愣的。她伸出手拢在嘴边,哆嗦着呵了一口气。嘴里呼出的热气化作手中一团白雾,她指爪僵曲着,自言自语似的说:“好冷。手都生冻疮了。”   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胳膊,在他面前发着抖,将身体缩成一团,不住地发着抖。目光却抬起来和他对视,面上流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   “我真的好冷。”   她伸出红通通的,冻得恨萝卜似的五个手指头:“你看看,手都冻的肿起来了。”   他的目光,重新聚集起来,意识稍稍回了神。他手撑着地面,慢慢爬起来。他整个人瘦骨嶙峋,好像一副骨架在衣服里头打晃。她仰头看着他,看他来到自己身边,哆哆嗦嗦着脱下自己身上唯一能御寒的披风,给她裹在身上,然后跪在她面前,牢牢地、用力地、依言抱住了她。全程牙关紧咬,神情僵硬,不发一言。   她小鸟一般,偎依在他颤抖的怀抱中。   “你还有力量,还能保护我吗?”   她仰头望着他,仿佛在质问,声音带着克制不住的酸涩。   太冷了,他牙关打颤,咬的咯咯噔噔的,什么都答不上来。   阿福道:“要是你不在,我就会被人欺负的。坏人太多了。我一个姑娘家,没力气,打不过他们。你可要好好保护着我。我可是什么都指望你了。”   他不说话,只是低头,用脸蹭着她的头发,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味道。她笑了,伸手紧紧抱住他,将他扯到怀里,用披风,将两个人一起裹住。他身上很脏,胡子拉碴,头发凌乱,扎的她脸脖子痒痒的。但她没觉得有什么异味儿。大概是因为天太冷了,把一切都冻住了。包括彼此身上的污秽和泥泞,也都冻成了冰。她只闻到冰冷的、雪花的味道。她本就不是那么洁癖的人。她伸手去抚摸他瘦骨嶙峋的身体,脸颊和他相蹭。 第145章 反击   他身上, 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大概只是因为冷,加上绝食,导致身体虚弱。阿福用手抚摸着他脸颊, 没感觉到发烧。她问他:“你哪里不舒服?他们说你生病了。”他摇了摇头,脸贴在她掌中, 低语道:“我没生病。”   她说:“你是心病。”   他说:“我是心病。”   阿福说:“你在害怕什么呢?害怕死吗?还是害怕荣华富贵、英雄壮志, 成了泡影。害怕被人看轻, 被人欺辱践踏。害怕被人笑话是个失败的人。”   他低垂着眼,接受着她的注视和抚摸,目光中有些湿意。   “不害怕那些。”他嘴唇颤抖, 低声着说。   “那害怕什么?”她执意要追问他。   他忍着心脏里猛然袭来的窒息般的痛楚, 哑声道:“害怕对不起爹和娘,对不起兄弟姐妹。”   他拥有的一切,都是拿父母兄弟的命换来的。他们都死了,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活, 活得辉煌, 活的精彩,活得无与伦比, 将他们没有得到的都找回来。将他们逝去的生命在自己身上活出来。将自己最鼎盛最锦绣的人生,作为他们青春夭折的补偿。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念。而是而今信念破碎了, 一切都成了齑粉和尘埃。   阿福抬手,替他擦拭了眼中流下的泪水, 说:“你不用害怕的。他们已经死了, 什么都看不到了。你活的像星月,像太阳,还是像石头泥巴, 都跟他们没有关系了。从今往后,甜和苦,都是你自己的,他们尝不到。不会对你失望,也不会为你伤心。”   她低头,从腰间摸出一个小手帕来,打开,从里面拈了一块东西。方方的,像一个小石子儿,塞到他嘴巴里。   “这是什么?”他被这小块顶到了舌头。   她目光亮晶晶地对着他笑:“是蔗糖。”   糖在舌尖融化,甜蜜的味道在口腔中渐渐弥漫开。   她问道:“甜不甜?”   他说:“甜。”   她又拿了几块,塞到他嘴里:“吃几颗糖,就不冷了。”   他慢慢地抿着口中的蔗糖。她笑:“是不是舒服了很多,没刚才那么难受了?要吃东西才不冷,你就是饿的。”   韩福儿让守卫请求贺兰麟,往帐中送一点热水,还有炭火和被褥。贺兰麟竟然同意了。   他大概也害怕云郁会死,不想担弑君的罪名。   阿福坐在帐中,给他梳头。面前放着火盆,地上铺着毡毯,云郁盘腿坐着,她双膝并拢,跪在他身侧,从怀里拿出一把小梳子。她将他凌乱的头发,先用手理了理,打散。   他说:“头痒。”   她一边将他纠结成团的头发给打开,一边说:“痒吗?”   她十个手指穿过发丛,抓着他的头,指甲顶着头皮,歪着头笑嘻嘻逗他说:“那我给你抓一抓。”然后用了劲儿,从头顶沿着头皮往下抓。   他疼的龇牙咧嘴,脸都皱起来了。   阿福笑嘻嘻说:“我小时候头痒我哥嫂就这么给我抓,抓抓就舒坦了。”   他有些委屈,说:“疼。”   阿福说:“那我用梳子给你梳。”   她拿梳子,从顶上头皮一直往下,梳通,笑问他说:“这样梳,是不是很舒服?这样疼不疼?”   他说:“还是疼。”   她放轻了手,假嗔说:“瞧把你给娇贵的。再疼,就不给你梳了。你自己说头痒的,我才给你抓。要疼还是痒,你自己选一个吧。”   他顿时不说了。   阿福像挑燕窝似的,一点一点解开他头发上的结。她那个动作让云郁有些不安,问说:“我会不会长虱子了?”   阿福说:“我瞧瞧。”   她扒着他头皮,耐心翻找。好在他这头发虽脏的厉害,扒了一阵,倒还没怎么长虫。阿福说:“我拿篦子给你篦一篦。”她从怀里取了篦子,沿着头皮,将每一根发丝都篦了两遍,最后用热水给他清洗。她荷包里装着澡豆,正派上用场。洗了三遍,总算是洗干净了。她用麻布将他头发上的水擦干净,然后用剃刀给他刮胡子,修理鬓角。   这胡子一剃,脸一洗,倒有点回到原来的模样了,只是整个人瘦的炯炯有神,面颊都凹陷起来,连眼睛都看起来大了一圈,脸小了。亏他骨骼生的好,怎么瘦,也不脱形。这张脸还没垮,全靠骨头轮廓撑着。   她微微前倾,跪在他膝前,双手捧着他左右两边脸。有些恍惚,一时出神。   她伸手去摸了摸他额头上的伤疤。   血痂还没掉,看着有点破相了。   她心酸地笑了笑,手到他嘴唇边,又碰了碰他的唇瓣。   他目光静谧地回视着她,也不说话。   半晌,她有些难为情地说:“我给你擦擦身子。”   天气太冷了,他身体本来就在病中,不敢着凉。阿福只能端了热水在帐中,将帕子用打湿,将就擦擦。先擦脸,她尽量不碰着他的伤口。他下巴处有些脏,她擦了半天,还有嘴巴上,擦得他本有些泛白的嘴唇变成了红颜色。然后解了衣带。   他仿佛有些难为情。当她握着帕子的手来到他下.身,替他擦拭那地方时,他红了脸。他站立起来,上身着着衣服,底下光溜溜的,叉着两条腿,浑身冷嗖嗖的。她蹲在脚前,擦了前面,又擦两瓣屁股,手扶着他的大腿。他感觉自己站立不安,如芒在背,像个女人一样羞耻。韩福儿倒没有觉察,怕他冷,几下擦完了,赶紧   替他系好衣裳。   她用盆中的火,熬了点粥,喂他吃了。   饭后,偎在火边。他从袖中掏出茶包来,丢了一小撮在壶中,等水煮开。又用一小块素绢手帕,将茶叶滤出来。他将湿润的茶叶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吐掉,然后用茶水漱口。   一口的茶渣。   他皱了皱眉,但显然已经是习惯了。   “茶叶。”   阿福看了笑,说:“你身上还藏着这好东西呢。”   “我也带着好东西。”   她用小罐子装了一罐青盐,献宝似地递给他:“你用这个擦牙,比茶叶梗好。”   云郁道了谢,接过了。   她无聊,也拈了撮茶叶梗,放在嘴里嚼。   苦涩。   天已经黑了。   她将盆中又添了些柴禾。   烟很大,但只要暖和,也顾不那些了。   两人肩并肩坐着。她有些百无聊赖地抱着膝盖,手里的小木棍拨着柴灰。她用小棍儿在灰上乱写乱画,也不知道在写画些什么。心里有些寂寞。   云郁低声柔婉地劝她说:“你走吧。”   她心跳了跳,姿势不改,继续拿着小棍画画,假装没听到。   云郁的状态,比她刚见的时候要好多了,看样子,是恢复了理智。   “离开这里。”   他说:“等天一亮,就走。”   她有些倔强地撅着嘴:“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云郁道:“是。”   她不服气道:“你没资格命令我。”   她不像当初那个乖巧的,对他唯命是从的韩福儿了。她毫不留情地反驳他。   “我想在哪就在哪,谁要听你的话。”   云郁知道她是赌气,无奈道:“我是为了你好。”   阿福道:“那你要让我去哪。”   云郁说:“回你阿兄身边去。不要留在这里。”   阿福说:“我想走,贺兰麟不会放我走的。”   云郁道:“你是韩烈的妹妹,他不能对你怎么样。你要走,他不会强留的。”   阿福说:“你说,他不会对我怎么样,那我留在这也不怕。”   “你要我怎么说。”   云郁道:“你和我,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不再爱你了。”   他说:“你能来看我,已经尽了你的情谊,我感激你,但我们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   要是一年前,阿福听他说这样的话,一定会伤心的不得了,哭哭啼啼地拉着他手不放。可惜这样的话听太多,她耳朵已经起了茧子。   阿福不屑道:“你少要在这自作多情了。谁爱你了。我才没想要跟你做什么呢,你都成这样了。我早就觉得没劲了。”   云郁被他怼的不说话。   一年不见,她不知怎么牙尖嘴利了起来,说话跟刀子似的,专会刻薄人。   阿福说:“我只是同情你,想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你死了,我便解脱了,就走了。我不会怎么难过,也不会替你报仇的。”   云郁觉得这女人,俨然要变成贺兰落英第二。这让他感到十分的沮丧,然而又生不出气来。大概是自觉理亏,他索性不说了,靠着帐壁,闭上眼睛装睡。   她看见了,放下火棍,故意靠到他面前去,伸手去抱着他。   “你后不后悔。”   她目视着他的脸,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一只手抚摸他的眼角。   “后悔什么。”   她手指搔动着他的脸颊:“后悔没好好地爱我。没趁着年轻,多生几个孩子。没趁着咱们感情好的时候多亲热亲热,现在想亲热,都没有机会了。”   他不高兴。   皱着眉,像是生气了。   阿福说:“你要不要求我。你要是求我,我就再陪你睡一次,再给你生个孩子。”   他神情哀伤无奈道:“你别再逗我了。”   “我不逗你的。”   韩福儿低下头吻他。嘴唇含住他薄而柔软的唇瓣。   “或者——”   她说:“你跟我道歉,说你对不起我,你心里一直是爱我的。我就听你的话,乖乖走了,不让你担忧。好不好?”   他伸手去摸了一下她脸:“你怎么这么油嘴滑舌了。不好。”   韩福儿说:“那你猜,我刚才说的这么多话,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他摇头:“不知道。”   她小声说:“我刚才的话,都是假的。”   她说:“跟你这种人,就不能说真话。” 第146章 你信命吗   她这样说着, 身体却越发地靠近他,双手搂着他脖颈。闭上眼,索要他的亲吻。他大概想拒绝, 然而骑虎难下,被迫地仰起头, 扶着她腰, 搂着她靠在了自己的怀中。这个吻有点天昏地暗, 她后来停止了动。他张嘴咬她,咬她嘴唇、耳朵,脖子, 手抚遍她全身, 直吻到嘴唇麻木。   他们心里都明白。   这个吻,并不足以改变彼此的关系,也不足以消除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 融化对方心中的积雪。只不过是——一时的□□之欢罢了。寂寞的男人和女人,渴望□□的温暖。生理的欲望无法抗拒, 只能遵从本能。然而清醒过来, 灵魂在另一个世界挣扎。   想逃走,无法逃走。想抗拒, 又无法抗拒。   她跟着贺兰麟的大军,一路往北上。   和他在一起越久, 韩福儿越陷入一种迷茫中。   她觉得自己对云郁,是早就放下了的。她觉得自己并不爱他了。之所以跋涉千里来这里, 并非是因为什么爱情。大概只是因为一个义字。   云郁在她困境中的时候照顾过她。韩烈能活命, 也是因为他。她觉得这是恩,她欠他的。而今他落入困境,自己不能视若无睹。她想要做点儿什么, 哪怕只是送他一程也好。她每天给他洗脸梳头,洗衣做饭,冷了给他生火,渴了给他煮茶。她给他缝制新衣,添置被褥,每天竭力地想办法弄些好吃的,给他补身子。她看着他的脸,触摸着他的身体——这么好的一张脸,这么好的一副身体。有时候他像一只温顺的猫,被她搂在怀里。他用她的身体取暖。有时候,那张美丽的面孔,又会流露出喜怒哀乐的表情,她就感到不舍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短暂的、虚幻的,终究要失去。   她曾在来军营的次日,见到了司马子如。她主动攀附上去,谄媚地讨笑,叫义兄。司马子如见她,跟不认识了似的,冷着面孔,怒气冲冲,将她大骂一通:“你疯了!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看你是想找死了!”   司马子如扬言要给韩烈写信,将她送回青州。然后就扭头,再也不理她。   司马子如是韩烈的义兄,当初在洛阳时,对她十分亲切照顾。而今对她翻白眼,爱理不理,她知道是为什么。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同这些人的关系。谁对谁错?站在云郁的立场上,司马子如这些人,自然都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的。然而这些却都是跟韩烈交好,又跟她相熟的人。这种处境对她而言十分尴尬。   她假装没有发生这件事,抱着刚洗好的一盆衣服,去晾晒。她这次晾衣服的动作特别慢,一个劲地想抚平那些并不重要的褶皱。她知道自己怀着心事,她竭力想抚平,让它消失于无形的并非衣服的褶皱,而是自己的心事。   她端着空了的木盆回帐中。一路上,那些契胡兵,不住地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她和云郁的关系,已经瞒不住了,包括她是韩烈胞妹的身份也已经人人尽知。这些士兵们,都感到好奇。她如芒在背地穿过一座座营帐,回到属于她的营帐。云郁正坐在火堆前,用一把小刀,在雕刻一块木头。他还是瘦的面无人色,形销骨立的样子,但是精神微微好了稍许。他被囚禁在帐中,哪也去不得,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靠这个,来打发时间了。   他瞥见阿福,柔声道:“你洗的衣服呢?”   她说:“我晾好了。”   他疑惑说:“你不是说没太阳,晾不干,要拿回来在火边烤吗?”   她才想起这茬。因为半路遇见司马子如,一时心不在焉……   她有些懊恼,沮丧道:“我刚刚忘了。”   他不在意,招呼她:“过来。”她走上去,他轻声说:“给我看看手。”她伸出手,两个手爪子冻的红通通的。   他说:“放在火上烤一下。”   她说:“不烤。刚挨冻的手,放在火上烤,要痒的。”   他说:“那你要不要放我身上暖一暖。”   他一直呆在帐中烤火,身上要暖和得多。他穿着膝裤,外面着袍,她瞅着他盘坐在席上的两条腿,摩拳擦掌,说:“你知道天冷的时候,人身上哪儿最暖和?”   她将双手搓了搓,呵了呵气,插到他两条大腿夹的正紧的肌肉中间去。   他顿时忍不住笑了。   她手冷,他膝裤又薄,冷的打了个哆嗦,她却夸了一句:“好暖和。”   他笑,说:“你要不要夹我胳肢窝下,或者放我腰上。”   这个姿势太尴尬了。   她摇头:“不,我就夹这。你腿张开些,别夹这么紧么。我手都伸不进去。”   他笑着,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双腿打开了些,任她把手放进内侧取暖。   她歪斜着身子,靠在他身旁,保持着这个姿势,看他雕刻。他雕刻的什么呢,原来是在雕刻一个小仕女娃娃。脑袋已经雕好了,还剩身子没有完。她笑嘻嘻地,凑近了看,娃娃是个小身子,大脑袋。脑袋占了整个身体的一半,显得面容突出,十分的可爱。圆鼓鼓的脸,樱桃小嘴,笑眼弯弯,留着丱发。她单手托腮,高兴自恋地说:“我看它长得像我。”   云郁将娃娃放在她面前比,笑说:“是怪像的。”   阿福说:“你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雕的,雕了多久了?”   云郁说:“在宫里的时候,无聊雕着玩。”   阿福并不知道,贺兰麟攻入洛阳那天夜里,他是光着脚逃出宫的,身上一无所有,连一片鞋袜都没有找着。   离开洛阳的时候,贺兰麟大发慈悲,派人问他,要不要带什么随身的物品,他什么也想不起,只想起当初放在寝宫,雕刻了一半,还没有完成的小人偶,便要了这个。这东西并不是什么要紧的,贺兰麟便答应了。贺兰麟的士兵焚毁了六宫,稍稍值点钱的东西,都被盗走了,只有这个小玩意儿还在。大概也是不值钱,没人看上。从那以后,这个小人偶,就成了他寂寞囚室中唯一的消遣。   阿福靠着他肩膀,看他雕刻小人儿,忽道:“贺兰麟为什么不给你套上枷锁。”   韩福儿说:“还让你随身带着这小刀,居然不给你没收。不怕你杀人?或者是自杀?”   她问的认真。   这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等于是冒犯了,她却单纯只是奇怪。云郁也不生气,说:“这小刀,能杀谁?”   他头也不转,一派坐定成佛的样子。   “你看见那帐外的守卫吗?个个都是好手,日夜轮岗。只要一个上来一拳头,就能把我打趴下。”   阿福看他有点平静淡然,苦中作乐的架势,便也说笑:“你打不过他们?”   他摇头:“打不过。”   阿福说:“你真弱。”   他叹口气:“我又不是天生当力士的。要想打得过,只能重新投胎了。”   阿福凑到他耳边,悄悄说:“咱们可不可以想个办法,逃出去。”   “这是中军。”   云郁道:“出了这座营帐,外面还有上万的契胡兵,除非你想被乱刀扎成筛子。何况,即便逃出去了。这寒冬腊月,荒原百里没有人烟,不被饿死,也要被冻死。就凭两条腿,你想跑到哪里去,何况还有追兵。要么被野狼或者老虎咬死,或者被强盗土匪杀死。哪一种死法比较好,你选一条吧。”   阿福沮丧地耷拉了脸。   云郁淡淡道:“你以为贺兰麟是豺狼,离开这座大营外遇到的人就不会是豺狼了吗。对于一个失了势的天子,没有人是值得信任的。你信不信就算我逃出去,只要被人认出来,也会有人砍了我的头向贺兰麟邀功,或者想利用我谋取好处。不过是从一个虎穴,到另一个虎穴。何必呢。至少现在,贺兰麟他还不敢杀我。”   阿福说:“只要不被人认出来就好了。”   云郁道:“你信命么?”   “什么?”   云郁道:“你知道东阿公云顺吗?”   阿福说:“谁?”   “也是宗室。”   “河阴之变时,满朝大臣,凡是在京的,都去了河阴。只有东阿公云顺没去。他听到贺兰逢春进京,还有我登基的消息,就携家带口跑了。他是唯一一个在京官员,幸免于河阴之难的。他是聪明人。只可惜逃出京师后不到一个月,就被盗贼在半途劫杀了,全家无一活口。是我让人替他收的尸,给他追封并安葬的。还有你见过的北海王云灏,他不肯受我的封赐,逃去了南梁,后来又带着陈庆之杀回来。当然最后也死了。凡云魏宗室,辈分长于我的,均已入了土。跟我同辈的,而今也早就死的差不多了。”   她思索这话。   云郁道:“你看看那饿殍遍野,白骨累累。千里江山,可还听得到一声蝉鸣和鸡叫吗?公卿的骨头都被践踏成泥,寻常百姓,早就点飞灰都不剩了。哪里还有什么世外桃源。要是逃出这里,就等于逃出生天,又不难了。”   这话说的韩福儿有些黯然伤神了。   她顿时想到了驸马萧赞。   世人最信佛祖,将神灵当做寄托。而今的世道,连佛寺都没有了香烟。当真连出家都没地儿去。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地厮杀。人人都成了野兽,要活下去,就得做百兽之王。   她很恐惧,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第147章 恐吓   她靠在云郁身上, 偎依取暖的时候,外面有人找她。   她看到帐前有一双穿着靴子的脚,却看不到人脸。她扭头看了一眼云郁, 起身出去了。一看,原来是司马子如在外头。   司马子如有些急躁不安, 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戳着一根手指, 仿佛要数落她。   阿福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司马子如吐到喉咙边的话又收了回去。他气坏了,怒其不争地转身要走, 又了几步, 又折回去,又想数落她。   阿福看他反反复复,道:“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司马子如训斥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阿福说:“陛下在帐中, 义兄你不去拜见一下吗?”   司马子如皱眉道:“不去。我去做什么,去了找难堪吗。”   司马子如道:“你跟我来!”   阿福跟着他到无人处。   司马子如道:“你到底是什么想的?你脑子出毛病了?”   阿福道:“我怎么了。”   司马子如道:“你知不知道, 你这样做是在陷你兄长于不义!皇后, 贺兰落英,太原王的女儿。自从离开洛阳, 就再也没去见过皇帝。她都知道避嫌,你不知道避嫌吗?皇帝现在的处境, 谁沾上他谁倒霉。你不远远的躲开,还非要往上凑。我说你, 你还不听?”   阿福道:“他跟义兄, 并无深仇大恨,义兄何必说这样的话。”   司马子如恼怒道:“放屁!谁跟他不是深仇大恨?我等跟着太原王一道来中原,入朝为官。本可以建功立业, 高官厚禄,夫荣妻贵。他杀了太原王,毁了我们所有人的前程!让我们身处险境,朝不保夕。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这还不是深仇大恨,什么才算深仇大恨?这里所有人,跟他都是深仇大恨!没人不想让他死!”   阿福道:“义兄你们的前程,就是让太原王夺走他的皇位,断送他的前程。”   司马子如道:“那又如何!成王败寇,天下本就该能者居之。他云氏一族,早就已经日薄西山。他一个人再怎么尽心竭力,也是独木难支。太原王却是势不可挡,如日中天,蒸蒸日上。他要是有自知之明,就应该顺应大势,说不定还能安稳活到老!就算当不了皇帝,也能苟全性命。可他偏偏不安分!偏偏要折腾!折腾得天都榻了!砸死人了!太原王死了,我们落不得好,他自己也落不得好!他落到今天,都是他应得的。”   阿福道:“太原王会死,可见他没有那个命。他要是有那个命,他也死不了。义兄你同陛下没情分,我同陛下有情分。我来送他一程又能如何呢?”   司马子如道:“你这样做,让你兄长很难办。我明白告诉你,韩烈就不可能救他。韩烈是太原王手下提拔的人,他的立场,跟我,跟贺兰麟是一样的。他若是站在皇帝这头,就是要跟我结仇,跟我们这些昔日的好友同僚都结仇。得不偿失,云氏不值得他这么做。你知道营中那些将士,为何一个个都盯着你看?他们是在揣测韩烈的意图。你要弄得他里外不是人吗?到时候别人骂他,说他既对不起天子,又对不起太原王?”   阿福道:“我没有要求他为我做什么。他要做什么选择是他的事。我不会求他,也不会恨他。”   司马子如道:“跟你好说不听。你等着吧。”   转身走了。   阿福重新回到帐中,云郁仿佛长了千里眼似的,道:“他跟你说的是实话。”   阿福道:“你怎么知道跟我说话的是谁。”   云郁道:“我看了他的靴子。我猜的。”   阿福好奇道:“你猜到他跟我说什么吗?”   云郁用刀,雕刻着仕女娃娃身上的花纹:“司马子如恨我。他那天跟着贺兰逢春一块进宫的。要不是他跑得快,他的人头也早就搬家了。”   阿福冷着脸道:“我阿兄是我阿兄,我是我。”   云郁不答,扭头将仕女娃娃给她看:“你说给她画个什么颜色好?”   阿福坐着看:“你为什么不雕个男娃娃,要雕个女娃娃。”   云郁说:“你不是说她长得像你吗?”   她若有所感,忽转向他,认真问道:“你一开始是照着我的模样雕的吗?你心里还记着我吗?”   云郁道:“只是无聊罢了。”   她盯着他眼睛,想从他眼睛里寻找到一点撒谎的痕迹。可惜,他很快将目光移开了。   贺兰麟回并州的路程,并不顺利。   阿福大致明白了她刚到军营那天,贺兰麟为何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在贺兰麟带契胡兵南下攻取洛阳城的时候,一个名叫纥豆陵步蕃,出身河西的流民帅,不知怎么来的神勇,受皇帝的指使攻克了秀容,将贺兰麟的老巢给端掉了。留守秀容的贺兰菩提,因敌不过,带着兵落荒而逃了。这是贺兰麟纠结来去,始终不敢杀了皇帝的原因。形势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美好。原来追随贺兰氏的部将,有一部分,是支持皇帝,不愿意跟天子为敌的。另一部分,而今又是四分五裂,谁也不听谁号令。贺兰麟眼下的处境十分危险。天子并不像他以为的那般弱势,而今,他需要留着天子,才有可能保住性命。他打算先将天子带回并州,夺回秀容,打败纥豆陵步蕃再说。然而他还没能回到并州,便遇到来自冀州韩氏的阻挠。韩氏现在陈兵在前,要求他投降,交出天子,否则便要跟他决一死战。   贺兰麟现在进退不得,只能乞求援兵。   这天,他命令自己的亲信,来云郁的帐中,要求云郁,给韩氏下一道诏,命令韩氏撤军,并让他给纥豆陵步蕃写信,让纥豆陵步蕃南下来迎天子。   这个变故来的很突然。   阿福当时正在帐中,云郁拒绝下这道旨意,称韩氏,还有纥豆陵,都不会听从他的号令。贺兰麟见他死鸭子嘴硬,十分恼怒,转头又改变了主意,谎称自己愿意投降,让云郁写信给韩赢,约定在十里外的五里陂,让韩赢前来谋面商议受降事宜。   云郁仍然拒绝,说:“将军若是真有投降的诚意,就该全军卸甲,派人将朕送去韩氏的营中,随后再自己肉袒负荆,去韩氏的军中,亲自面圣请罪。而今这般,不是摆明了是在设陷阱吗?朕就算写了信,韩赢也不会来的。”   贺兰麟再三要求,刀架在了脖子上,他始终是不答应,贺兰麟终于恼怒了。   贺兰麟的使者,一脚踢翻了帐中的火盆,踢倒了面前的食案。打翻了蜡烛,踹倒了衣杆。阿福费心经营了好几日的生活,被踢了个粉碎。她赶忙去扶桌子,想捡起地上的衣服,云郁在旁边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   那人冷漠地看了一眼韩福儿,威胁道:“你信不信?皇帝陛下,你要是再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让你身边这个女人立刻大卸八块,再把她的肉剃下来,给你下酒。”   云郁道:“她是韩烈的妹妹,比我可重要多了。你们将军现在,应该不希望她出事。你要大卸八块,就来卸我吧。是先剁手还是先跺脚。”   对方恼羞成怒,指着韩福儿:“把她带出去!”   然后指着帐中一地的狼藉,命令道:“看到没有?不许给他送水和吃的,不许给他生火,让他冷静好好想一想。”   阿福被人拽着胳膊,拖出了营帐。她整个人瑟瑟发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她吓坏了,她眼巴巴地看着云郁,恐惧的眼泪都要下来。   “我不走。”   她恳求道:“让我留下吧。我什么也不做,呆在这就好。”   她扯着他衣袖不放。云郁脸色惨白如纸,声音也沙哑了,不住地劝她说:“去吧。快出去吧。我没事。不用管我。” 第148章 度日如年   接下来几日, 云郁被严密看押起来,韩福儿不得再进入她帐中。贺兰麟让人单独给她安排了一个帐篷,里面有火盆、食物和饮水, 帐外有人把守着,连拉屎撒尿都在马桶解决, 不经贺兰麟的亲口允许, 一步不得踏出。   韩福儿度过了煎熬的一日。这种失去自由的日子太难熬了, 几乎度日如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任何事可以打发时间,缓解寂寞。想到云郁这一个多月来就是这样度过的, 甚至比这恐怖得多, 还有寒冷、饥饿和死亡的威胁,她就感到窒息般的难受。她不知道云郁现在怎么样,贺兰麟发了脾气, 会不会杀了他,会不会用什么别的法子逼迫、折辱他。   她一再请求见贺兰麟, 贺兰麟却不肯见她。   天亮了。   天又黑了。   她在帐中虚耗了一日。   夜里躺在被卧中, 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半夜,好不容易睡着, 又做了好几个噩梦。一会梦见韩烈骑马追了上来,问她:“你要选皇帝, 还是要选哥哥?”并将悦儿抱来威胁她。一会又梦见贺兰麟当众说,要砍了皇帝的人头, 然后让人把他带了出来。只见手起刀落, 云郁的人头就落了地。眼前一片血光飞过,她吓得一睁眼,才发现是梦。她在困倦、焦虑中, 继续入睡,她又梦见一片草地。她和云郁共骑着一匹马,在原野奔驰着,四面开着许多桃花,像粉色的云霞。画面一转,梦中又出现了一间茅屋,在桃花开的最盛、最妖妖灼灼的地方。云郁一身素衣,站在木门前,怀里抱着个皮肤雪白、眼睛乌溜溜的、粉妆玉琢的小丫头。身边,一个小男孩抓着他的袍子,绕着他腿,嘻嘻哈哈地边跑边笑。看见她来,云郁将小丫头放下,伸手抱住她,还亲了亲她嘴。那梦幸福甜美的让人眩晕,恨不得永远不要醒来。可惜还是太短暂。清醒之后,她感到说不出的空虚惆怅。   第二日,她再度请求,想见贺兰麟。   贺兰麟这次见了她。   “你想见我做什么?”贺兰麟对她的态度,倒是不坏。   韩福儿道:“我想知道将军打算怎么处置天子。”   贺兰麟道:“你对皇帝,倒是情深义重。”   “可惜你看错人了。”   贺兰麟道:“云郁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当年太原王扶他登位,他却恩将仇报,对太原王狠下杀手。洛阳城破时,他可是连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不顾,只管自己逃命。他对你可没情分。”   韩福儿道:“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将军要杀便杀,何必要折辱于人呢。”   “这算不得什么折辱。”   贺兰麟道:“只是个小小的惩戒罢了。他早就习惯了。”   “倒是你。”   贺兰麟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呢?我听说,韩烈将你嫁给了太原王世子。你是未得你兄长允许,私跑了出来,跟别的男子相会。你这样可是不守妇道啊。贺兰菩提怎么说,也是我的堂弟。你既然嫁他,那我就得叫你一声弟妹。你现在在我眼皮子底下,跟别的男人搂搂抱抱,若传出去可不好听。我总要为世子的名声考虑。”   阿福不解道:“你说什么?”   “你也不用高兴的太早。”   贺兰麟说:“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不想听?上月,纥豆陵步蕃率兵进攻秀容,把贺兰氏的老巢给端了。贺兰菩提大败,现在下落不明。有人说他死了。闹不好,你又要做寡妇了。”   韩福儿:“……”   韩福儿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贺兰麟说:“你知道派纥豆陵步蕃进攻秀容的是谁吗?是皇帝。围魏救赵,他可真是有能耐啊。可惜,纥豆陵晚了一步。兵贵神速,我比他快。”   贺兰麟为这个事,心里恨极了云郁。   “你现在,就老实安心地呆在这吧。”   贺兰麟对她说:“等我打听到贺兰菩提的下落,我会亲自把你送到他手里,向他邀功的。”   贺兰麟的话,让韩福儿感到许多不安。韩烈真的未经她同意,便将她嫁给了贺兰菩提?明知道她还有悦儿,云郁跟贺兰氏又是仇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更加心烦意乱了。   韩烈派来使者孙腾,请求贺兰麟要见天子,韩福儿才又一次进入了营帐,见到云郁。那已经是五日后。这五日感觉像是五年那么长。她从没觉得日子这么难熬,她感觉自己都要等的老去,等的长白头发了。   他看起来,并不比上次见到他的时的样子更糟糕。这回是干干净净地坐在那,虽然瘦的颧骨突出,眼眶凹陷,但目光是炯炯有神的。阿福问守卫,得知他这些天,有喝水,吃过一些东西,并不是真的水米未进。但他唇色苍白,看起来依然憔悴,阿福端着一碗米汤到面前,用勺子喂他。   他嘴唇裂了口。她从怀里取出小盒油膏,手指蘸了蘸,给他嘴唇上涂抹。   她哭了。   “你哭什么。”   他声音沙哑,低声问她,手摸着她脸。   她低着头,眼睫上挂着泪,委屈哽咽说:“我怕你死了。”   “这不是好事吗?”   他声音悄悄的,叹说:“你不是说,我死了,你不会难过,也不会替我报仇。我死了,你就走了,就解脱了。”   她抿着嘴,憋着不吭声。   云郁伸手抱住了她,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忘了有多久没有体会过这般温柔的爱抚了,眼泪刚下去,一时又想哭。   “你知不知道。”   他说:“你知不知道我这两天都在想什么?”   她泪眼朦胧说:“你还想。我以为他真的要把你饿死呢。”   云郁说:“怕什么……别怕。我现在还死不了呢。只要韩氏,还有纥豆陵步蕃的威胁还在,贺兰麟便不敢杀我。他不过是恐吓我罢了,我又不傻。”   阿福难过说:“你跟他赌这个做什么。万一他真生气了,真杀了你呢?”   云郁说:“那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   他说:“我这两日,心里一直在想着。能再见到你,还能再抱着你,真好。”   韩福儿说:“真的吗?”   她委屈说:“我还以为你不想抱我了呢。”   云郁说:“不好意思。觉得对不住你,便不敢再伸手。怕自己意志不够坚定。怕万一自己做的很糟糕,无法面对。怕伤了你一次,又伤害你第二次。”   韩福儿想到一些事,心里又有些难受。   “我悄悄告诉你,我那天晚上做了个很好的梦。”   他问:“是什么梦。”   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梦见咱们在一块。在一个很美的,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盖了座小房子。还生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长得都特别漂亮,特别像你。”   他说:“真好。”   阿福说:“我也觉得很好。只可惜太短了。”   孙腾并不敢到天子面前叩见,只是在帐外打量。他看到天子形销骨立,憔悴不堪的模样,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凭心而论,云郁这个皇帝是很称职的。换任何人去,处在他的位置,都不可能比他做的更好。杀贺兰逢春,其实从皇帝的立场来说,也没有错。只是每个人利益不同,不可避免地成为仇敌罢了。孙腾回程见了韩烈,告知了他天子的近况。   韩烈心里也有些感伤,因为皇帝其实对他是有恩的。   可是让他在这个时候,选择站在天子这头,他做不到。云郁跟贺兰逢春闹成这个结局,作为太原王的属下旧部,谁也不敢再信任他。生怕一个倏忽会弄得跟贺兰逢春一个下场。韩烈给贺兰麟去了一封信,劝他勿伤天子,免遭骂名。其实类似的信,贺兰麟已经收到了不少。包括贺兰澄明还有贺兰乐律,甚至贺拔氏、宇文氏等都写信,让他不要伤害天子。朝廷虽然朽木一根,无药可救,但云郁这个天子,从未做过不当的事,是得人心的。杀了他,恐会招致众怒,惹祸上身。贺兰麟感到怒火中烧,越发不知道要如何处置这个烫手山芋。   孙腾告知韩烈韩福儿也在皇帝身边的消息。   韩烈听说他那失踪数月的小妹找到,顿时急得问:“她既在那,为何找到了不把她带回来?”   孙腾说:“她不肯回来。属下再三劝了她,可她说,要留下,给天子送终。这个,属下总不好驳她的。”   韩烈生气道:“你不问她,自己生的孩子也丢下不管了吗?这么个麻烦种子,她就这么丢给我?”   “她说,将军你欠她一条命。就当是还她的。”   韩烈无计可施。   他知道,小妹在怨他。怨他不肯营救天子。可他韩烈不是自不量力的人,他当然不会犯傻。本来,把她嫁给贺兰菩提,会是一桩好婚事,可现在,贺兰菩提又下落不明,隐约传出了死讯。这门婚事,大概,又要泡汤了,韩烈感到十分头痛。他的处境也不佳,身边强敌环伺,指不定哪天自己就被人给吞噬了。他需要找人结盟。 第149章 营救   贺兰麟在跟韩赢的这一仗, 打的是两败俱伤。   贺兰麟兵多,手上还挟持着皇帝做人质,韩氏兵寡, 照理说,胜负是很显而易见的。然而韩赢这帮人, 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一个个拿出玩命的架势, 要救出天子。激战三日,双方折损过半,韩赢犹不肯退兵。这贺兰麟果然是个神勇之人, 亲自带兵冲锋陷阵。   连续几天的混战, 阿福已经完全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每时每刻都在心惊肉跳。贺兰麟的人马,一边厮杀一边奔逃, 她和云郁在马车上,被带着奔来奔去——贺兰麟原本禁止任何人探视天子的, 并让人将韩福儿单独看管, 说要将她交给贺兰菩提。然而当大军开始奔走,所有人骑上了马, 情形顿时变了。贺兰麟下令抛弃所有的辎重,包括从洛阳宫中掳来的女人, 也全都丢弃了。   韩福儿从帐中跑出来,看到这些契胡兵们, 一个个骑上了马, 飞快地集合整队。女人们惊恐大哭,被当做货物一样丢弃道旁。她随便抓住了一个契胡兵,问:“你们去哪?”对方不耐烦地跨上马, 道:“将军说了,女人都不带。”她看到云郁也被人从帐中带出来,上了马车。他们隔着好几丈的距离,云郁憔悴登车,扭头看到了她,面露恐惧之色。她连忙奔跑过去,求道:“让我跟天子随行吧。”   契胡兵呵斥道:“滚!”   云郁不自觉地朝她伸出手。她牵住了他的一片衣袖,还没能抓住他的手,就被人推搡了一把,几乎跌倒在地上。她胳膊肘撞在沙石子儿上,擦破了一大片皮。云郁目光悲哀,颤栗地收回手,屈辱地上了车。   她慌忙爬起来,顾不得拍身上的灰,直冲到马车侧面,去敲车窗。那车窗却是封闭的,云郁听到了她的敲击,从窗格中伸出一根手指,低声告诉她:“你快去找贺兰麟。”   她鞋子都跑掉了,冲到贺兰麟的马前:“将军,你不是说要把我带去交给贺兰菩提吗?你带上我吧。”   贺兰麟正要出发,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现在情况有变,女子在军中,会拖慢我的行军速度。”   阿福道:“我会骑马!”   贺兰麟道:“你的马,已经被我的士兵征用了。没有马给你。”   韩福儿拦着他:“你不能把我丢在这!没有马,没有吃的,我会冻死饿死的。”   贺兰麟焦躁不已,想走开,又犹豫。他烦躁地环视了一圈四周,没找到安置她的法子,最后只得抬手,一扬马鞭,道:“带她去,让她跟天子同车。”   马车一直在狂奔,颠簸。   她们一直没有离开过中军,因为附近始终都是贺兰麟的人。她感觉到安全,一颗心才慢慢平静下来,云郁从袖中拿出一块手帕,给她包扎了下手臂上的伤。胳膊肘,小臂内侧,擦破一大片,渗了不少血。车中只有两人,云郁搂着她肩膀,靠在自己的怀中。   她看的出来,贺兰麟的军队受了重创,人马分散了。她心中盼望着贺兰麟这一仗能大败。不幸的事,这些契胡兵,的确是个个英勇善战,虽死伤无数,战斗力依然不减损。她在战场上,跟韩赢打了照面。韩赢身负了重伤,一条胳膊鲜血淋漓,仍骑在马上,手提长刀,挡住了去路。   韩氏四个兄弟,三个在其中,身后大队人马。贺兰麟在队伍的最前方,隔着一射之地和其对峙。韩福儿跟云郁,在马车之中,已经猜到外面的情况了。她想下车。她将头伸出车帘外。她远远看到韩赢,还有杨逸的身影,真就那么近,连对方脸上的血点子都能看清。她看到杨逸紧蹙着眉头,表情紧绷绷的,如临大敌。她看到韩字的旗帜。她感觉离自由,离生还只有一步。她想一步跨过去,想的都要哭了。   “他们是来救你的。”   她扭头,冲着云郁说:“咱们要得救了。”   云郁却表情凝重,一言不发,丝毫没有高兴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开心的太早,只得继续提心吊胆地往外观望。   韩赢问:“天子可在阵中?”   韩赢已经看到天子所乘的那辆马车了。因为契胡兵都骑马,贺兰麟整个队伍中只有一辆封闭的马车。   他冲着马车喊话:“陛下!臣韩赢前来叩见!”   他的声音隔着军阵,远远传过来。韩福儿再次扭头看云郁反应。云郁沉思着,依然没有吭声。   韩福儿小声提醒他:“陛下,他在叫你呢。要不要答应一声?”   云郁并未回答。   阿福有点着急,看他不答,知道他不便开口,索性掏出了怀中的手帕,从车门前放飞了出去。   雪白的手帕招招摇摇,乘风飞上了天空。对面的韩赢大军看到了,都纷纷躁动起来,说:“是陛下。陛下在车中。”   韩赢越发高兴起来:“陛下,能否到阵前,容臣拜见。”   贺兰麟打断道:“韩赢,你若是诚心拜见天子,便放下武器,亲自到我军中,来陛下车前叩见。你现在陈兵列阵,在陛下车前,是何意图?难道你想劫驾?我看你是图谋不轨。”   韩赢登时大骂道:“贺兰麟!你攻打洛阳,洗劫京师,挟持天子,罪大恶极,万死难赎!你犯下了滔天的罪孽,社稷动荡,生灵涂炭,皆是你的过。天下人等着取你的人头,将你碎尸万段!你要是有自知之明,就立刻放了天子,卸甲请罪,或可饶你不死。”   贺兰麟道:“你少要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对天子忠心耿耿,绝无残害之心。只因朝中奸臣乱党为祸,我才不得不起兵,以清君侧。我现在是要协助天子迁都。你是哪里冒出来的东西?我看罪孽深重的是你。昔日天子有过,你在朝中,却不加规劝。太原王本是功臣,和天子君臣和睦,你韩氏却不知安的什么心思,一味地从中挑拨离间,撺掇陛下杀了太原王,以至于天下不安,州郡动荡。我是来救天子于水火。你现在扬兵向君亲,却是为何?我看你是想学曹操,趁机挟天子以令诸侯吧?你韩氏才是真正的奸邪小人,用心险恶!”   韩赢冷脸道:“贺兰麟!是非黑白,天下百姓自有公论。杀人屠城的是你,谋害皇嗣的是你。你做过什么事,世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是你巧舌如簧,翻转一下嘴皮子就能洗清的。我上无愧于天下,下无愧庶民百姓,任你怎么栽赃也无用。”   贺兰麟嘲道:“你别以为世人不知道你韩氏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土匪强盗一般的出身,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名门贵族?莫要自欺欺人了。”   韩赢怒道:“你今天是一定会葬身在此了!”   “谁葬身在此还说不定呢!”   贺兰麟大骂道:“天子现在就在我军中,你想要,尽管来夺。”   贺兰麟见啰嗦无用,索性豁了出去,也不要脸皮了,喝命道:“既然韩大公子想见天子,我便将天子给你瞧瞧。”   他摆了摆手,让人将云郁请下了马车。   云郁不悲不怒,神色从容地下了车。一把钢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韩福儿战战兢兢地,也被带下车,同样被刀架在颈上。契胡兵带着他二人,慢走到大军的阵前。韩氏兄弟三人都瞬间紧张,杨逸久别重逢,惊呼道:“陛下。”   韩赢道:“陛下,两军交阵,恕臣不能下马叩见。等先杀了贺兰麟这个贼子。”   云郁道:“朕免你的礼。”   贺兰麟道:“韩赢!我本无意残害天子,可你非要挑衅。天子现在在我手中,我若是死,必然要他,还有他身边这位美人儿一同陪葬。你听清楚了,天子若是死,乃是因你今日所致。你才是犯上弑君的罪人。”   韩赢怒发冲冠,大叫道:“冲上去,杀了他!”   阿福只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接着尘土飞扬,马蹄蹚沓,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她被再次强行塞进了马车中,连云郁一同。她拼命地想呼救,想大叫,云郁紧紧地勒住了她,手捂着她的嘴,颤声地说:“别怕,别怕。”她看见大军,潮水一般地涌来,又潮水一般地褪去,留下了一地的死尸,还有鲜血、武器。她看到韩氏兄弟在奋勇杀敌。韩赢负了伤,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他的两个兄弟顿时慌了,顾不得再战,连忙杀出一条路,奔去救援。韩赢一把扯下了身上已经被砍坏的铠甲,说:“愣着干什么!快去救陛下!”口中吐出鲜血来。他眼泪急下,悲愤交加朝着云郁的方向大叫了一声:“陛下!”一跟头栽倒过去。顿时军心大乱。贺兰麟也挂了彩,军心大乱,赶紧带着皇帝和剩余的人马趁机拍马遁逃。   韩氏追了几里,没追上,只得收兵。   云郁坐在车中,有些黯然说:“韩氏兄弟是义士。朕当初心存偏见,认为他是跟贺兰氏一样的人,没有早点信重他们。” 第150章 来生   这话其实说来无用。   因为, 不论他对韩氏是否有偏见,事情的结果,都不会改变。   就像他曾经反复地回想、思索过, 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人生有很多岔路口,并不是只有那一个选择。他其实有很多别的路。如果, 如果他当初没有选择入宫, 没有被封为乐平王呢?或者如果他选择当一个普通的封王, 留在封地上,过富贵安逸的日子。皇位是个烧红的铁烙头,又不是什么香饽饽, 大不了, 他不做这个皇帝罢了。又或者,他不跟贺兰逢春合作……他在无人的时候,曾一遍一遍细想这个问题, 假设种种可能。对他而言,最可怕的, 并非是这一切有多糟糕, 而是这一切的后果,是他自己所致。因为他错误的抉择。因为他的无能、短视、狭隘、愚蠢, 使一切变得不可挽回。这是最让他感到绝望和恐惧的东西,会让他彻底怀疑自己活着的意义。他怕的并非是痛苦和挫折, 他有过很艰难的时候,但他并不感觉痛苦, 因为他相信, 自己有能力在命运夹缝中把握机会。就像岩石缝隙下的种子,终能开出花朵。他怕的是,事实证明, 自己是个庸才。如果是这样,他宁肯去死。   他要活着,他要给自己活下去的力量。他迫使自己,像下围棋复盘那样,一个棋子,一个棋子地分析自己的选择。他思索的结果是——即便重来一次,他仍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他是否有不入宫的可能呢?如果不入宫,他可能就像宗室任何一个寻常的子弟一样。以朝中那般动荡的局面,手中没有倚仗,没有权柄,就只能任人摆布。如果是那样,他要如何在大厦倾覆的时候,保证自己不被砖石砸倒,甚至保证覆巢之下,自己还能有遮风避雨的地方,不被日晒雨淋呢?无法保证。他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甘心接受命运的人,他要搏。如果不搏,他兴许,在贺兰逢春入洛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跟他的亲兄弟一样,跟河阴死去的那些宗室王公、贵族大臣一样。如果侥幸逃脱了河阴之变,因为他无权无势,他依然可能死于贺兰麟入洛,或者死于任何一个不知名的小贼之手。甚至,还会有更荒唐的死法,死于饥饿、寒冷,或者是一场大雨和咳嗽、发烧和疟疾。   那么,他有没有可能不和贺兰逢春合作,而选择别的人呢?比如看起来忠勇的韩氏?事实上也不可能。在登基之前,他并非不知道贺兰逢春是个什么人物。然而当时的局面,他必须跟贺兰逢春合作。贺兰逢春是朝野最有军事威望的人,他要造反,没人能拦。至于韩氏,手上的人马不过数千,只不过是个有合法名分的、厉害点的土匪罢了。在河阴之变前,太后是天下公敌,而贺兰逢春却是忠臣良将。他是仗义执戈,为天子复仇。太后弑君乱政,天怒人怨,需要改立新君。总有人要上,不可能不上。包括云姓宗室,中原士族,甚至韩氏在内的人,既不是贺兰逢春对手,也没想过要和他为敌。即便知道这个人野心勃勃,不可尽信,然而在面对女主乱政、外戚窃权、四方叛乱、诸王相争   的局面,都不可避免地需要一个强权人物,来扭转乾坤,安定局势。这个人物只能是贺兰逢春,一切天时地利人和。   换做其他人来充当这个角色,都不可能成功。没有贺兰逢春,或者换他跟任何人合作,结果只会是,还没能爬上皇位,便身败名裂。更坏的结果,新君没有强有力的支撑,始终无人能稳住大局,难免人人心存觊位之想,最后只能在无止境的内耗中,被外敌所灭。整个帝国倾覆。   无论他怎么选择,结果都不会比眼下更好。   贺兰逢春大概也是因此,认定自己是那个天选之人,从而发动了河阴之变,有了篡位和称帝的野心。   如果能回到过去,他能阻止这件事情吗?不能。一只狮子,盯上了一头衰弱的羚羊。而他,充其量只不过是这只羚羊身上的一只角、一根毛发。要如何阻止狮子狩猎呢?何况还有狼和秃鹰。   至于韩氏,其实也是无法选择的事。   他并不信任韩氏是真的。他不是三岁小儿,真相信什么情分,或是什么发自肺腑的忠诚。天大的情分,一旦天平的另一端,是妻儿老小,家族前途,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谁都要仔细掂量。一支军队意愿效忠谁,是所有人的共同意志,也绝不是某一个将帅说了算。共同意志,需要共同的利益。维持信任,更需要利益。他跟韩氏,并非利益共同体。这同他跟杨逸的关系不一样。他相信杨逸,并非只因杨逸和他是知己好友,而是因为他跟弘农杨氏多年以来利益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杨逸必须全力支持他。但韩氏完全不一样。这种地方豪强,拥兵自重,本就是朝廷心腹大患,随时可能举旗自立,怎可全心信任?不信任,并不意味着当真未曾重用。他需要用韩氏的力量,来对抗贺兰逢春,以求平衡。所以他竭力扶持。可惜,韩氏力量到底太弱,并非贺兰逢春的对手。韩耒因为得罪贺兰逢春,一度被关进驼牛署。韩赢也被免官,韩氏这几年里一直被排挤在政局之外。直到贺兰逢春死后,他才有机会重新重用,委以重托。   当初在河阴设宴,送别韩氏兄弟,他说了很多话。是真心,也不是真心,更多的是触景伤情,怀着一种美好的希冀罢了。他其实并没有对韩赢抱太多期望。他甚至想过,对方离开之后,可能会背叛自己。所谓的忠言,不过是花言巧语的欺骗。毕竟以当时洛阳的局势,谁帮助他,都是在往泥淖里陷。但他还是选择了执手送别。他只盼韩赢离开之后不要落井下石,至于别的,并不指望。他没想过韩氏兄弟会真的为他浴血奋战。   可惜,他看得出来,韩氏不是贺兰麟的对手。韩赢英勇,然而贺兰麟也已经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了,绝不可能退却。何况还有人质在手,这场仗,韩氏本就不可能赢。   接下来的一路上,韩福儿便不说话了。   她呆呆地坐在马车上,好像意识到了接下来的命运。   她失魂落魄地靠上来,搂着云郁的肩膀,紧紧抱住他,埋在他胸前很久。   “我们真的会死吗?”   她恐惧地问:“真的不可能逃掉了吗?”   她喃喃道:“我不想死。我还想活着。”   云郁对她说:“你不会死。”   韩福儿哀声说:“我也不想让你死。”   云郁说:“人各有命。不论怎么挣扎、逃脱,命运终究会降临到每一个人头上。兴许你都不知怎么了,突然有一天,无常就到了。谁能预料呢。”   韩福儿问:“如果有来生,你想做什么?”   云郁黯然想着:“来生……”   他低声道:“不想要来生。”   阿福睁大眼睛,好奇说:“为什么?”   云郁说:“累了,倦了。做人没意思。”   阿福看着他的脸,目光中有些悲哀的神色。她心里痛极了。   “死了,灰飞烟灭,化为尘土。永远不要再有什么来生了。”   阿福抱着他,说:“可是,我想要来生。如果有来生,我要投胎到一个富贵人家,做大小姐,舒舒服服地享乐。然后要嫁给一个又有本事,长得又俊美,又能当官,家里又有财的郎君。跟他夫妻恩爱,白头到老,生一堆小孩子,一辈子不吃苦。”   她抓着问云郁:“你说,你想做什么?”   云郁说:“做猪,做狗,做驴做马都行。”   阿福说:“呸呸呸,做猪做狗有什么好。”   云郁无奈说:“做人太苦。真有来生,就做个猪狗吧。”   阿福说:“你怎么不说,你就做那个又有本事,长得又俊美,又能当官,家里又有财的郎君?真是没志气。”   云郁摇头,不以为然说:“那还不如这一世呢。也没什么区别。富贵王侯之家,这辈子已经过腻了。没什么意思,不想再重来。”   阿福生气地拿拳头捶他:“你讨厌得很!”   阿福说:“你真的讨厌!我生气了!”   云郁说:“你想做富家小姐,我想做猪做狗,那,我就投生到你的家中,做一条看门狗吧。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也高兴,我也高兴。咱们的愿望都实现了。”   阿福噗嗤一声笑了。   阿福大咧咧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去看门,看门多累呀,还要被链子拴着。你就当一只小家犬吧,可以跟我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春天来了我还可以带你去山上踏青,你还可以捉小鸟。我保证给你吃好喝好,不让你挨饿受冻,做世间最幸福的狗。”   云郁笑了。   她被这愿景弄的高兴了很多,简直要盼着下一世赶紧到来了。她有些困倦,投在他膝上,睡着了。这天夜里她当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转世投生,成了一个富人家的千金。梦里她养了一只小花狗,她特别喜欢这只小狗。他们就每天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在院子里玩耍。春天来了,她就带着小花狗去踏青。她打算一辈子都要跟小花狗在一起。她梦见自己如愿以偿,嫁给了英俊有财的郎君,把小花狗也一块带去了。梦的前半段很快乐,可惜好景不长,男人讨厌她的小花狗,总是想丢掉。她梦里死活不肯,后来有一天,小花狗被人杀掉了,她哭的伤心欲绝。只是一只小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后来她自己也死掉了。她醒来之后,回想起这个梦,觉得比这辈子还悲伤,心里便惆怅的厉害。 第151章 新年   她突然感觉来生也很可怕了。   她放弃了重新投胎的打算, 心想,不管怎么样,还是先过好这一世吧。   数日之后, 贺兰麟的大军到达并州。   他们抵达之时,纥豆陵步蕃的大军已经撤走。他们现在, 彻底深陷敌营了, 然而对云郁来说, 却是盼望已久。   因为这一路,实在是太过艰辛了。   洛阳到太原,几千里的路。天气严寒, 大雪就没有停过, 雪粒子像沙砾,风吹在人脸上,疼的跟刀子刮肉一般。食物短缺, 每顿只能吃很少的一点干粮,就着雪水解渴。身上衣服也薄, 无法取暖, 手和脚上,都冻的生疮。他有几根脚趾, 冻的上面的肉都烂了,灰白灰白的, 快成了僵尸一般。马车颠簸,无法休息, 周身没有一处不疼痛。他只想休息, 只想有个地方能躺下来,哪怕仅仅是睡一觉也好。   说是赶着过年,但其实到达的时候, 新年已经将近尾声了。   那天正好是正月十四。可能是因为将士们回了乡高兴,贺兰麟也高兴,倒并没有太难为他。士兵们都各自回家过年。运气不算太差,还能赶上元宵呢。贺兰麟估计也没心思折腾他了,当天就将他关进了平等寺。那是晋阳有名的一座寺院,平日里香火鼎盛。因为纥豆陵步蕃攻占晋阳,将寺院里外洗劫一空,僧人死的死,逃得逃,几乎成了一座空寺。贺兰麟便将其作为关押皇帝的处所。   虽是过年,也没有放松戒备,寺中各处,都有重兵把守,可说是插翅难飞。   好在,阿福跟他在一起。   虽说寺中看守严密,但作为皇帝,贺兰麟还是给了他一定的尊重和自由。   云郁得以单独住在一个小院之中,不被打扰。小院不大,大概只有几丈方圆,不过相比先前的处境来说,已经是好太多了。   那是一间禅房,原本其中住的有人,所以床、铺盖、卧具什么的,倒还齐全着。院中还有一口井,可以打水。   云郁囚禁的这月余,身体状况一直不大好,时不时发烧。阿福看着瘦弱,身体底子倒比他好一些,虽然也糙了一圈,但还能走会跳。云郁住进寺院时,已经不大行了。阿福跟两个契胡兵扶抱着他进去,往床上躺下的。一闭眼,就陷入了昏睡。契胡兵禀告了贺兰麟,贺兰麟大发慈悲,当夜叫了个大夫过来,给他诊脉,并开了药。又让一个寺里的僧人跑去城中抓了药。到凌晨三更,那碗药才煎出来。阿福端到床头,用勺子,慢慢喂他喝了。   屋里黑魆魆的,也没蜡烛,只能借着窗外的雪光和月光照明。阿福不放心睡觉,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床边守着。   深夜,人鸟皆净。   一个人的时候,她又想到了悦儿。   她心中焦虑得很。不知道悦儿现在怎么样。   她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归心似箭。可是云郁现在的样子,她又无法离开。心中愁闷了半夜,云郁一直没醒来,她困极了,还是只得勉强安歇下。   屋里只有一张床,也没有多余的被子。她脱了衣服,上床,跟他睡了一个被窝——她有些羞惭,觉得自己脸皮厚得很,可是,眼下条件,也顾不得那些许多了。她侧过身,面朝着他,伸手去摸了摸他身上。感觉他热得很。   明明眼下,一切都这么糟糕,她的心,不知为何,却好像平静了。好像认识他这么久,她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平静。她总是忐忑、害怕,又总是担忧,担忧自己配不上他,担忧他是属于别人的,不属于自己……而今她无需再承受这种患得患失的不安。他只有自己,没人能夺走了。   她望着他熟睡的侧脸,很快也睡着了。   被子单薄,阿福本来还担心会冷,结果睡了一会,就感觉周身热烘烘的,火烤似的,汗都下来了。   她被热醒了,直接坐起来。转身去摸了一下云郁的额头,好家伙,烫得吓人。   阿福也不敢睡了。   她连忙把被子给他揭开,让他散热。然后穿上衣服下床。她看到院子里有井。她找了个水盆,到院子里去打水。水盆都冻得很冰块似的,井边的水桶里都结冰了。她将手拢到嘴边呵了呵气,使劲搓了搓,用绳子悬着桶到井中,打了半盆水,哆哆嗦嗦地回了房。用脸架上的布浸透井水,拧干了替他擦拭脸和额头。   他烧的太厉害,她怕只这样不行,又将他衣服解开,把他手臂和身上也擦了一遍。正面擦过了,又给他翻身,擦背面。这么个大男人,身体又重,翻身累得她喘不过气。   她擦拭他身体的时候,他嘴唇喃喃,仿佛一直在说什么。阿福还以为他是要什么呢,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去听,问:“你说什么?”结果,他嘟嘟哝哝的净说些怪话,一会叫贺兰麟,一会叫太原王,还叫杨逸、韩赢什么的。   又做噩梦了。   他容易做噩梦。原来在洛阳宫里的时候,他就容易做噩梦。动不动就梦见贺兰逢春,梦到河阴的事。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摆脱。阿福一路上好几次都被他说梦话吵醒。他做噩梦的样子很吓人,焦躁,惊恐,他自己难受,旁人看了也觉得折磨。   阿福被这么折腾了一场,哪里还睡得着。   困意是一点也没有了。   睡不着,索性也不睡了。阿福看他病成这样,房里喝的水是冰的,也没热水,她索性出门去,找炉子和柴禾,想烧点热水。幸得是,边上就有个小厨房,虽然里头乱糟糟的,不知道多久没人用了,但总算找到了锅灶。   柴禾也有,正好。   那锅,因为长时间没人用,里面生了锈,一把刷锅的高粱刷子,都用秃了。她用刷子,大概把锅里面刷了一刷,水洗干净了,生火烧了一锅开水,用壶装了,拿到房里去。   阿福每隔半个时辰,便给他擦一次身,喂他喝点热水。   天亮的时候,她走出房门,才认真打量了一下院子的环境。   云郁还是没醒。   她倒不困,想着该吃早饭了,便进厨房去。她看到厨房里放得有米和面,兴许是寺中僧人准备的。她正在翻找有没有盐,还有其他生活必需品时,有僧人进门来,给她运送了一小筐菘菜,还有一小块羊肉。她诧异得很,问僧人道:“这是寺里的,还是谁贺兰麟让你们送来的?”   僧人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说:“是将军的嘱咐。将军吩咐姑娘好生照顾好这位贵人的饮食起居。”   阿福意外之余,突然想起,今天正是大年正月十五。   贺兰麟再是冷酷无情,也不能不让人过年。毕竟是一年中最喜庆,最重要日子呢。谁都要过年。胡人要过年,汉人也要过年。皇帝要过年,乞丐也要过年。狱卒要过年,囚犯也要过年。   好人坏人,在这一天,倒有同样的心情了。   不过,贺兰麟看起来,已经完全把她当成了工具使唤,倒让她照顾皇帝饮食起居。   韩福儿问僧人要了盐,还有一些胡椒,必要的调味料。那僧人倒也不为难她,很快便给她找来了。   她烧热水,洗了脸,把头发还是用一根簪子挽起来,然后煮了一点清粥。   粥淡淡的,放了点盐,她看到院子里种的有小青菜,便拔了一点,切碎了煮在粥里。回到床边,云郁依然昏睡,不过摸他身上,烧像是退了些了。   阿福轻轻唤醒他。   他意识还不太清醒,不过阿福唤了他一阵,他还是醒了,只是有些昏昏沉沉,精神萎靡的样子。阿福扶他坐起来,小声哄他:“先吃饭,吃一点饭再睡好不好?”   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依然还在马车中,在颠簸,在逃命。他在不停地跑,敌人在不停地追。一会,又感觉还在洛阳,被契胡兵围城。有时又感觉回到了河阴,屠杀那一日,所有人,包括兄弟,死在自己眼前。他梦里焦虑不安,没有一刻安宁。直到听到韩福儿的声音,他意识才稍稍清醒了些。他怔怔地望着她,说:“你怎么来了?”   他记得她走了。   他心里一直记得的一件事,就是她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因为是他亲自将她赶走的,她走的时候,他心里难受了很久,想起便难受。他记不得快乐,只记得难受。   阿福知道他是烧糊涂了,也不回答他,只是端着粥,喂他吃饭。   他眼睛看着她,试图伸手摸她的头发,摸他的脸。又靠过来,想伸手抱她。阿福看他动作古怪,知道他还在做梦呢,无奈说:“咱们先吃饭好不好?吃了饭,你想抱在抱。”   他却不撒手,只紧紧搂着她。阿福的前胸贴在他胸口,端碗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脖子都要断了。   “你先放开好不好。”   阿福安慰他说:“我就在这儿不会走的。”   他听到她说不走,才慢慢松开了她。   阿福轻声细语地喂他吃饭。   这个人,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当初要赶人走的是他,而今抓着不放的也是他。阿福已经懒得去揣测他的心思了。什么女人心,海底的针,男人心才是海底针。她现在已不干那海底捞针的蠢事。   云郁吃了半碗粥,累了。他身体虚弱,没法久坐。阿福也不强求,让他把药喝了,依旧扶他睡下。   他果然一躺下,很快就又昏睡过去。   阿福一上午,就没停歇。   屋里里有点脏,到处是灰。她拿笤帚来扫了地,打水来,将桌子和床头,到处都擦拭了一遍。她在柜子里翻来找去,找到了几根蜡烛,忙收拾起来。   云郁烧退了些。她怕屋里冷,又去找火盆,生了点炭火。   屋子里看起来干净明亮,暖意融融了,她心里总算舒服了些。即便是而今身为阶下囚,她还是想过个舒舒服服的年。她看到窗户上的窗纸被风吹烂,索性全撕了下来。小院外头有僧人,也不知是寺中本就有的,还是贺兰麟安排的。出家人,到底是心善一些,好说话,阿福跟他要了一点纸来糊窗子,对方也答应了。她用面粉熬了一点浆糊,重新贴了窗纸。   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地,就过了中午。   云郁看起来,还是没有要醒的架势。她中途隔一会,就去试探一下他的温度,感觉没有继续发烧,估计只是累了。因为这一路颠簸,的确是精疲力尽。阿福本想做午饭,看他这样子,也懒得做了。她自己不太饿,于是继续去收拾厨房,打扫院子。旧历过年,总是要干干净净。   她把脏衣服也洗了,还烧热水给自己洗了个澡。   因为外面冷,只有屋里好洗。云郁在睡觉,她把水盆端到屋里,蹲在角落洗澡,谁也不打扰谁。她感觉自己身上也很脏了,臭烘烘的,快要受不了。她将头发到身上,从上到下地洗了一遍,换了好几次水,冷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完了换上衣服,坐在火边,烤了很久的头发。她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床上的云郁,他睡得安安静静。   一整日,没有任何人过来烦他们。   看来贺兰麟大概真的也回家过年去了。   这是一个多月来,最自由,最轻松的一天。她烤干了头发,继续去找活干。   大概是在黄昏的时候,云郁终于醒了过来。他感觉屋子很明亮,窗明几净,冬日的阳光透门而去,一切看起来十分温暖祥和。他看到院子里有一排柏树,颜色青绿。他感觉又在做梦了。他躺在床上,目光安静地望着门外的风景,享受了一阵这难得的安宁。   但他意识渐渐还是清醒了。整个屋子很简陋,身下的床很硬,还有这寂静无人的院落,提醒着他自己作为一个囚徒的处境。他居然没有太大的悲伤了,可能已经接受了命运。   他听到外面咔咔咔,有磨刀的声音。   他感到腰酸背疼,闷得慌,需要活动活动筋骨,透透气。他看到床头放着一身干净的衣服。是粗布衣,但闻起来没有什么异味。他猜测那是给自己准备的,便拿过换上了。他穿上木屐,慢慢出门去,发现那声音是韩福儿弄出来的。她正在院子里,把一口大锅,倒扣在地上,用把柴刀刮锅底灰。   她换了衣服了。不知是不是刚洗过澡,看起来干净了很多。前些日子她跟自己一样脏,这会看着,脸蛋又白白净净,双颊红红的了。难得出了太阳,照得人气色也好,像朵花儿似的。   云郁问她:“你在做什么?”   她抬头看他,这大冷天,居然热的满头汗,说:“我把这个锅底的灰刮一下,不然火起的太慢了,水老是烧不开。”   云郁不懂这些,就在一旁看着她弄。   她总是兴致勃勃,充满热情,这种时候了,旁人担心掉脑袋,她倒还有心思做这些,想着吃吃喝喝,过日子。   阿福看他脸色还是不好,说:“你去屋里坐着嘛,屋里有火。”   云郁说:“闷。想透透气。”   阿福说:“那你搬个小凳子过来坐着。我看你站都要站不稳了。”   云郁听她的话,搬了个小凳子过来,看她干活。   阿福笑问他说:“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云郁摇头:“不知道。”   阿福说:“今天是正月十五呢。”   正月十五。   云郁想起来了,原来今天是好日子呢。   他低声说:“都过年了。不知道阿姐现在好不好。”   阿福听到这个话,干活的手顿时停住了。   她意识到,原来云郁一直不知道莒犁的死讯。贺兰麟身边的人竟然没有告诉他。   她有些慌乱,不知道该怎么答这句话,只尴尬地笑了笑。   云郁说:“爹娘,阿兄和弟弟都不在了,这几年,都是跟阿姐在一块过年。今年也见不到她了。”   阿福讪讪地笑,说:“她肯定跟驸马在一块呢。”   她根本不敢提莒犁的死。这个全天下尽知的消息,大概只有云郁一个人不晓得。   她转了话题,问云郁:“今天过年,你想吃什么?”   吃饭睡觉这回事,云郁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趣,只是生理本能。只要不饿死,他对吃什么都无所谓。不过这会大概是被韩福儿这吃吃喝喝的劲影响了,竟让他有点怀念起食物的滋味来。他想起了他小时候爱吃的东西。   云郁说:“想吃面片儿汤饼。”   成年之后的日子,他大多已经不知道食物是什么滋味。吃什么,都觉得无味,苦涩。食欲、□□,这些人的欲望,已经被挤压的干瘪脱水,太久太久没有想起来过了。   阿福倒是兴高采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有呢!”   她下午的时候,揉了一块面,这会已经醒的差不多了。她将锅安回灶上,开始生火做饭。她用那一块羊肉煮了一锅羊肉汤,放了胡椒。院子里有种的芫荽,她择了一点芫荽,加在里头,大盆盛起来。盛了一点羊肉汤在里面,她用剩下的汤,煮了面片儿汤饼。   回到房里的时候,她看到云郁又坐在火边,一个人发呆。   不过饭菜摆上桌的时候,他还是被吸引了注意。   “吃饭吧!”   她语气明显的欣喜,显然是对这难得的一餐,充满了幸福。   阿福拉着他,往桌子前坐:“不管怎么样,过年总是要吃饭的。”   “中午没吃,现在才吃,我肚子都饿瘪了。”   云郁盯着桌上的羊肉汤,还有面片儿。汤和肉都很香,但他却没有什么胃口。阿福可不管他,拿起筷子就开吃。她这一个月饿坏了,好久没有吃着肉,一筷接一筷,呼啦啦一会儿就是一大碗下肚。云郁看她吃了好半天,才慢慢动筷子。   阿福说:“我做的好不好吃?”   他说:“好吃。”   他食量不大。阿福看他那么大一个人,只吃这么一点饭,心里就无奈得很。   吃完饭,收拾漱了口,天便已经全黑了。这样的夜里,没有灯,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阿福用热水,给他泡了泡生了冻疮的脚,然后两人便上床睡觉。被子单薄,他们紧紧地抱在一块,云郁将她搂在怀里。   “这个年过得好不好?”   她轻轻问他。   他低声说:“好。”   她说:“冷不冷?”   他说:“不冷。”   她说:“冷就抱紧点。”   他抱紧了一些。   他们好像同时失眠了。阿福靠在他怀里,睡不着觉。黑暗中,吱吱的有响动,她问:“你听见了么?那是什么?”   他说:“是耗子。”   阿福说:“你怕不怕?”   他说:“不怕。”   阿福说:“马上就要入春了。入了春,天就不冷了。草原上就有很多花儿开。”   阿福一直说话,说一些无聊无趣的话,乱七八糟,毫无头绪。她问一句,云郁便回答一句。她发现其实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她喜欢他的怀抱,被他抱在胸前,她便感觉心里充实满足,哪怕他现在瘦的,肋骨都硌着她了。她还是觉得很有安全感。她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睡眠。而云郁一直睁着眼,听着她的呼吸声。 第152章 出逃   永安四年, 纥豆陵步蕃占据河北,继续同贺兰麟对峙。   围绕争夺天子的事,双方发生了多次交战, 各有胜负。贺兰麟有些着急了,他决定要一鼓作气地解决纥豆陵步蕃, 了却心头大患。   他决定邀请韩烈, 跟他共同合作。   韩烈也恐怕纥豆陵不除, 会养虎遗患,遂答应了这个请求,决定和他东西夹击, 消灭纥豆陵。   纥豆陵见情势危急, 忙以忠诚天子的名义,向冀州的韩氏求援,表示要跟韩氏共同打败贺兰麟, 救出天子。双方达成了联手,遂打的不可开交。此时, 位于北方草原的柔然可汗郁久闾阿图, 见贺兰麟离开,其老巢太原守备空虚, 趁机派兵进攻。   阿福记得,那时, 应该已经是四月了。   他们在寺中,已经度过了一个春天。那天来的很突然, 谁也没有料想到, 贺兰麟没有料想到,云郁更没有料想到,柔然人, 迅雷不及掩耳,突然就攻进来了。情形仿佛跟洛阳城破时一样,城中的契胡兵,本来留守的不多,贺兰麟又不在,顿时就乱了套了。寺中,听到嘈杂和呼救,有人杀到寺里来了。那时候是夜里,阿福睡得正熟,发现云郁下了床,在门口往外看什么。阿福睡得死,云郁比她要惊醒,她醒来感觉有点不对,便也到门口去望,才发现城里有火光。   云郁低声说:“好像有敌人杀进来了。”   阿福担心道:“哪里的敌人?”   云郁摇头:“不知道。”   阿福说:“是不是来救你的?”   云郁说:“不见得。这么大的攻势,至少得有几千人。韩赢跟纥豆陵的兵,眼下都跟贺兰麟一样,陷在河北战场上,分不出兵来攻打太原。一定是别的人。贺兰麟不止有一个敌人。”   云郁潜意识觉得来者不善。   他的分不出预感一向很准。他们站在门口,看了一会,云郁突然紧张起来,说:“快把衣服鞋子穿上!不要睡了!”   他命令式的语气,从来没有过的严肃。阿福连忙回房穿衣穿鞋,再看云郁他,却是衣服鞋袜,早就穿好了的。   云郁说:“咱们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阿福都懵了。   先前遭遇韩氏那一仗,云郁没说要离开。她就想着,兴许这辈子是走不了了,没想到云郁会突然冒出来这句话。难道,现在是机会了吗?还是他早就有打算,今天会有人来救他们了?她心里狂喜,连忙收拾东西。   云郁的脸色却一直凝重,拦住她说:“什么都别带了!”   阿福一直觉得,那天夜里,冥冥中有人在帮助他。云郁想带着她逃离寺中,然而寺中守卫森严,他们插翅难逃。但当时有人攻入寺中来了,跟贺兰麟的人发生了厮杀。黑夜,加上打斗正乱,给了他们逃跑的机会。云郁经过了两个月的休养,身体也完全康复,简直就是天赐的良机。云郁紧紧捉着她的手,一边观察,一边矮身潜行。他们趁乱逃出了寺,中途还杀死了两个契胡兵。第一个,是因为对方发现了他们。他们空着手,没有带武器,那个契胡兵没有防备,就要伸手来捉他们。云郁用藏在袖中的匕首杀死了他。阿福从来不知道他还会杀人,吓得手脚都软了。然后他又偷袭杀死了一个挡在他们前面,妨碍了他们逃跑的契胡兵。他动作比阿福想象的要果决利落得多,不像是第一次杀人。阿福想起外界传言的,说贺兰逢春是被他亲手杀死。她一直以为是谣传,直到那一刻,才隐约感觉那是真的。   幸好,不冷。   这个季节,已经是春天了。她们逃出了寺,城中也是乱的。到处都听到杀声,随处可见有尸体。他们拼命地跑。云郁夺了一匹无主的马,扶着她骑上去,然后自己也上了马,飞快地往城门方向逃去。敌人攻破了晋阳城,所以城门此时是开着的,马一个箭步就迈了出去,丝毫没有停。   然而追兵很快就追来了。   他们在前面狂奔,后面有大队的马蹄声。敌人在叫喊什么,叫他们停下:“再不停下,就放箭了!”她心跳的突突的,回过头去看。她看到有好上百人,打着火把,带着武器。这些契胡兵,都是好手,骑在快马上,一边奔驰一边放箭。她脸色惨白,浑身都是汗,云郁只顾打马奔逃,丝毫不理身后。她知道眼下已经没有选择了,一旦投降,只有死路一条。   她狠下心,跟着他一起,拼命地催马。   确实有人在帮助他们。   她偶然间回过头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从树林里驰出的另一队人马,跟贺兰麟的人发生了交锋。她以为那会是一群柔然人,然而衣服看起来,并不是。她隐约发现其中几个人看着十分面熟,是小五小六他们,陈尚手底下的,还有韩烈的人。   她如遭雷击一般,心中恍惚地想:原来阿兄并没有抛弃她,阿兄在救她。   然而她不敢停留,仍然只顾继续逃命。因为她看的出来,韩烈派来的人并不多,只有几十个,远不足以保证他和云郁的安全。   马一直在狂奔,不曾停下。她们不认识路,只是跑。她感觉跑了很远很远,从黑夜,跑到天明。敌人一直没有追来,而前方曙光微露。等到目光能看的清楚的时候,他们处在一片长满了野草的荒丘。碧绿的草野连绵起伏,一轮金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生起。将灰蒙蒙的天,顿时照的明亮。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柔和地撒在身上。   马蹄慢了下来。   她感觉精神缓缓松弛了,危险散去。   她有些迷茫,恍惚对云郁说:“你看,咱们到了哪了?”   云郁没有回答。   她才发现,背后的身体仿佛有些沉重,好像没了主心骨,是靠在她身上的。她正要回头,只听到突然咚的一声,有重物坠地的声响,同时背后的压力瞬间消失了。   是云郁掉在了地上。   她有一瞬间的迷惑,随即,一种不好的预感充斥,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云郁背后插着一根羽箭,血已经把衣服都浸透了。   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已经完全昏迷过去。   阿福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中的箭。她只是害怕,脑子里只想着逃命,她想起敌人放箭的时候,云郁好像的确是有哼了一下,只是声音不太大,她没有注意。   她忘了自己坐在马前,而他刚好挡在自己身后。   所有的箭都是从背后射来的。   四野茫茫,望上去,寂寞的如同上古一般。韩福儿蹲在地上,脑子里嗡嗡的,凉意从头蔓延到脚。她试着扶起他,伸手去探他的呼吸。呼吸微弱,但还活着,她飘飞的灵魂才渐渐附了体。   她拍打他的脸,试图唤醒他。   唤了好几声,没有应答。她极目四望,看不到任何人影。她突然有点想哭,心中说不出的绝望。   她感觉这一切太糟糕了,好像老天要专门虐待她,跟她过不去。本来以为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是逃出了生天,没想到死亡在前头等着。肉眼可见的希望,瞬间化作了泡影,比从来没有过希望更让人难受。除了哭,简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想。   眼泪到了眼眶又止住了,她气愤地抬手抹了抹泪,咬着牙,替他查看伤势。   那箭虽中着要命的地方,但兴许是因为距离太远,没有入的太深。只是流了很多血,因为一直在马背上颠簸,导致出血十分严重。她想拔出那根箭,然而一动,血流如注,她害怕得很。她在他身上摸索,找到了他藏在身上的一把匕首,小心地把箭杆削断。   她再度拍打他的脸,试图唤醒他。   这次,他有了点意识,勉强睁开了眼睛。   阿福欣喜若狂,低声说:“你醒了。”   他说不出来话,只是竭力地想维持清醒。   阿福说:“你受伤了。”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她小心地问他。   他轻微地点头。   她红着眼睛,声音有点微微的颤抖,说:“你伤的很重。咱们不能留在这。我要找个地方给咱们落脚,给你治伤。我要离开一下,去找找,看附近哪里有人,有吃的,或者是有住的地方。我找到了,马上就赶回来救你。你待在这,等我,好不好?”   他目光温顺,仿佛很信任她,很听她的话。   他点了点头。   “你会不会害怕?”   他脸色苍白地摇头,目光中一点犹疑也没有。   阿福说:“那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她看到附近有白蒿。   这东西是可以止血的。她采了一些,放在嘴里嚼碎了,给他敷在伤处。感觉血流的少了些,她心里稍稍安定。   她弄了些野草,堆放在他身体四周,将他的气息盖住。然后便飞快地上马。她走了大概十多里,看到有一座茅房。她本想找人,然而进去才发现,这是座荒弃很久的屋子,里面长满了野草,空荡荡的早就没有人住了。   房子虽然破,遮风避雨,应该还是可以的。她到处翻找,找到了一把麻绳,还有一张草席。她重新骑上马原路返回。然而等她回到先前那片山丘,她崩溃地发现,她找不到云郁藏身的位置了。小丘连绵起伏,每个方向,看起来都看不多。加上她刻意用草做了掩盖,敌人是找不到了,自己更找不着。   她感觉自己蠢的厉害,几乎想抽自己一耳光。 第153章 生活   阿福找了他好几个时辰, 才终于找到他。   她想挪动他,却害怕一动,他伤势会加重。她本来想找一个小车, 可是没有小车。她又找了草席,打算将他放在草席上, 用绳子拖着走。然而当她付诸行动的时候, 发现这个计划行不通。颠簸得太厉害了。她最后还是放弃。她决定扶他上马。   马太高了, 人都要踩着蹬子才能上得去。他昏迷,意识全无,不论她用多大的劲, 都无法将他扶上马。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 那匹马好像通人性,知道她的意图一般,竟然屈了膝跪下。她喜出望外, 赶紧将他扶到马背上去。折腾了半天,总算两人都上了马。   他扑在马背上, 四肢摇摇晃晃的, 她总觉得他已经死了。她已经不敢再去试探他的呼吸。她将他从马背上拖下来,又费了九牛二五之力, 将他背进了茅屋。屋子里有张炕,炕上铺满了厚厚的稻草, 看起来不是太脏。韩福儿将他放在炕上。   她出了一身汗,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   他还活着。   他身上的箭, 需要□□。   她找到了火石, 锅灶,还有一口水井,可以生火烧水。另外, 她有一把匕首。她在房屋的四周,找到了很多止血用的白蒿。这种野草,遍地都是。他将他平放在稻草上,撕开了他的衣服,刀子在火上烤过,然后剜出了他肉中的箭头。清理了伤口,再用大量的白蒿止血包扎。   云郁一直处在昏迷的状态。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记得自己受了伤,韩福儿去找人了。他在等她。他知道她会回来的,说不清为什么,但他就是知道。他隐约感觉到她来到了身边,她抱着他,拖着他。他知道她很吃力,几乎要崩溃。他不想让她这么吃力,他很想爬起来,减轻她的负担。可身体就是爬不起来。   他睡着了,或者是死了……不知道。有一段时间,他意识全无。然而后面,他又渐渐苏醒了。他感觉有人在照顾自己,轻轻擦拭身体,给自己喂水。身体已经疼的没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头顶的茅屋。   他闻到了炊烟的味道。   好像有感应一般。他只是睁开了眼,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韩福儿正在生火做饭,忽然察觉到什么,便进门来了,刚好看见他醒。   四目相对,她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简直没有力气高兴。   这些日子的煎熬,几乎要把她的喜怒哀乐都给耗光了。她已经筋疲力尽,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已经没有情绪快乐或者悲伤。她甚至想过如果她死了,她大概也就这样了,面无表情地将他埋了,连流眼泪的力气都没有。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迎接最糟糕的结果,简直不敢奢望他能醒来。她感觉做梦一样。   她走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势。他面无血色,十分苍白,但目光还是很亮。   她没有说话,低下身去,伏在他胸前,轻轻抱住了他。她没有眼泪和悲伤,只有感激。感激他活着,感激他的体温,感激他的心跳。她要给自己感激的这一切一个拥抱。   云郁明白她的心情,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们的生活,便这样开始了。韩福儿没有问他,为什么对不起,也没有回答:“没关系。”她只是假装没有听到。她将煮好的粥,用碗盛了,端到床前喂他。云郁没有力气问她粥是哪来的,还有这茅屋又是哪来的,身体的伤痛让他没有多余的精神关心这些。他吃了粥,又继续昏睡。   云郁伤势过重,在床上躺了将近半个月。   阿福没什么事做,每日便是打扫屋子,洗衣做饭。幸好,已经是春天了,不用再担心寒冻。她在谷仓里找到了一些粟米,估计是茅屋的主人留下的。两人靠粟米度了几日,但很快就吃光了,同时,这里什么生活必需品都没有。主要是食盐,还有一些调味料。她空闲的时候,便骑上马,到四处去走走。她走了四五十里,总算发现有集镇。虽然很破败,也没什么人聚居,但能换到生活物资。她将耳朵上戴的首饰,换了食盐,还有一些粟米。她也时常去附近的山里,采一些蕨菜和野果之类的。茅屋后面就是层峦起伏的森林,松柏密集,这个季节野花野果什么的都多,总算不至于挨饿。   阿福长在乡野间,大略识得些草药。乡下人没那么金贵,生病受伤也没有医生,都是一辈一辈,流传一些草药和偏方,自己弄来吃了。她每天进山采药,什么止血,什么去脓,弄回来,用罐子捣碎了给他敷,该喝的熬给他喝。云郁倒是让他喝什么就喝什么,也不问。如此半月,他身体稍稍恢复了些,能够下床了。   云郁打量所处的环境,发现这个地方,堪称幽静。背后就是山,除了这一座茅屋,放眼望去也看不到任何人家,倒是很适合清心静养。   韩福儿每天早出晚归,进山里采集食物和野菜。云郁去不得,只能在茅屋呆着。他一个人无聊,也会给自己找点事做,阿福看他拿着个木头棍儿,用匕首在那削,雕刻什么。阿福知道他身体还没好,行动不便,只能这么着打发时间,也不管他。过了几日,有一天,他突然对阿福说:“给你这个。”   阿福一瞧,原来他用木头,做了一根发簪。   她原来的发簪断掉了,只能用个布条绑头发,很不方便,总是容易散开。没想到他还注意这种事。   阿福一直觉得,他是那种心里揣着大事,所以不太关心身边的人。他什么都不知道。她爱吃什么,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统统不关心。阿福也不能说他自私,因为他其实对他自己的吃喝拉撒这些琐碎,也不关心。你问他自己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他大概也不知道。阿福对他这个突然的举动感到又惊奇又高兴。   “这个是给我的吗?”   她接过发簪,心动地说:“这个真好。”   云郁说:“没有好的,只有木头簪子了。”   阿福说:“我喜欢,你给我挽起来好不好。”   他笑了笑。   阿福蹲到他面前去。   他当真手笨的很,根本不会挽头发。挽了好几次,都散开了。他捧着那堆头发,有些无措。   阿福被逗笑了,嘲他:“你可笨死了,琴棋书画都会,这个不会。”   阿福教他,要怎么挽头发才不会散开。   他试了好几次,总算成功了。   “可惜,也没有镜子照,不知道好不好看。”她嘀咕着,一边摸着自己的头发。   云郁柔声说:“好看。”   又过了一些时日,先前换的粟米又吃光了。   阿福总在为日子发愁。她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两个人要吃饭要穿衣,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需要花销。光靠山里采些野果野菜,那肯定是不成,总不能一直这样,跟野人似的过活。就这么隐身田园,男耕女织?她倒是无所谓,然而转身打量一眼云郁,他哪里像个干耕田种地这种事的人。王孙公子哥儿,他哪里受得了那种苦。别说是耕地了,让他挑个扁担,都不像那么回事儿。   虽说他看着,是比当初做公子哥要小意多了。尽管煮饭洗衣这种琐事,他是一样都不会。煮饭不知道该放多少米,多少水,烧菜不知道放多少盐。不知道草木灰可以用来洗衣服,以为洗衣服就只是把衣服丢到水里泡一泡。看着是一无是处,白长一副聪明模样儿。好在这人还不算太懒,还知道扫地,擦擦桌子,每天洗脸洗脚,定期洗澡,将自己身上收拾干净。可是,寻常百姓的活计,他也干不了。   逃脱了死亡的威胁,阿福又要为生活发愁。   她想过,要不要回青州,去找韩烈呢?可是局势变化这样快,韩烈现在还在不在青州都不一定。而今云郁跟韩烈的关系,他不见得愿意去投靠对方。他连韩赢都不想偷靠。他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去投靠自己曾经的下属,且又怎能保证对方一定会真心地接纳他?云郁不提这种事,她也不敢提。   再说了,山长水远,好不容易有个安全的地方暂时栖身,谁知道一旦前去,会不会发生意外。她害怕再遇到任何危险,也经不起挫折了。   云郁身体也没好,眼下也只好过一日算一日。   附近没有水源,阿福每天要去很远的地方挑水,常常一去就是半个时辰。   很快到了雨季了。   几乎每天都是下雨,阿福已经好久没进山,家里也没什么吃的了。她心情烦恼的厉害。她提着桶,拿着扁担,云郁站在门前,问她说:“你要去哪。”   阿福说:“我挑水去。”   云郁说:“在下雨呢。”   阿福说:“没事的,已经小了很多了。我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去。不挑水,晚上就没吃的了。”   云郁有些不安,但也没有说什么。   她去了一个多时辰,一直没有回来。   云郁等了很久,总感觉心里不自在。他出了门,顺着她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找过去。他看到她满身泥泞,坐在泥水里大哭,扁担和水桶倒在一边。她摔跤了,头发和脸上都是泥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云郁连忙去搀扶她,她委屈的大哭说:“这水太沉了。我平常都是挑半桶,我想着雨太大了,来去不方便,我就一次多挑点,就不用跑两趟了。可是它太重了,我挑不动,摔了一跤,全都倒光了。”   云郁伸手抱着她,指头抹去她脸上的泥巴。拾起她手,查看她有没有摔伤。   “我气死了。”   她眼泪乱迸地大哭说:“我再也不想挑水了。”   只是一桶水而已,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崩溃。那天,云郁背着她回去的。她趴在他背上的时候,感觉他站立不住,身体有点摇晃。她噙着眼泪,不安地问他:“你的伤好了吗?你行吗?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吧。”   云郁最后还是没放她下来。因为她的脚扭伤了,走不了路。云郁背着她回去,过了好几天,路不滑了,才去找丢在半路上的水桶和扁担。阿福瘸了好一阵,每天像个独脚鸡似地跳来跳去,跳了大概半个月。云郁给她检查,说骨头没断,也没脱臼,只是扭着了,有点淤血。云郁每天让她用热水泡脚,给她揉一揉。   那天以后,阿福就发现,厨房里的水缸总是满的。每次她感觉水快要吃完了,要去挑水了,第二天回来再看,就发现水又多了起来。阿福感觉咄咄怪事,平常也没看见有任何人挑水。她去问云郁:“缸里的水,是你挑的么?”云郁含糊其辞,嗯嗯哦哦几句,却不肯承认,也绝口不愿提这事。   阿福不懂他为什么要悄悄做这种事,不肯让自己知道。   她后来想,云郁其实不是不会做这些事。他不是真的不会生火,不会洗衣服,不会煮饭,任人怎么教都教不会。他兴许只是不能接受曾经尊贵的帝王,而今需要做这种下人才做的事,更害怕自己落魄的样子被人看在眼里。   她不再问那个话,只装作什么都不晓得。 第154章 变化   阿福一边走, 一边哭。   荒野茫茫,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眼看着夕阳西下,起了风, 周围变得冷嗖嗖的了。她害怕迷路, 她决定往市镇去。市镇上有人, 可以打听到回青州的路怎么走。她到了市镇上, 集市空荡荡的。她想找到镇上贩卖毛皮、药材的客商, 向他们打听路怎么走, 并恳求他们带自己一程。然而跟镇民们一问,得知客商已经好些日子没来了。青州在东边,这边的客商, 都是;往北边、西边去的, 根本没人去青州。   即便她想一个人上路, 这么遥远的距离, 孤身一人,没有车马, 没有银钱、干粮, 她根本就去不了。她越想越难过,一路哭个不住。她后悔离开哥哥,后悔离开悦儿。   她害怕自己此生此世都没机会见到悦儿了。他还那么小,当初自己是;怎么狠得下心丢下他的呢?   她是个坏娘亲,她感觉糟糕透了。   眼泪流出来, 又被风吹干。   一会又流出来。   云郁骑着马,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入了夏,白日越来越长了。   他们向北走了好几里,阿福知道他就在背后,但是不回头,也不搭理他。他一开始骑着马,后来又改为牵着马,跟她一块儿步行。   直到他们走的筋疲力尽,天也已经黑了。   她坐在荒无一人的草地上,看着太阳落山。愤怒散去,只感觉心中空旷寂寞的厉害。她神情流露出一丝脆弱,仿佛一只离了群的孤鸟。   他和她并肩坐着,轻声说:“对不起。”   阿福听见了,不答言,只是呆呆的,一双眼睛肿的像桃子。   她无依无靠。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觉心里有许多话,都不知道如何出口。可能是因为压抑的太久,原本想说,可以说的,都已经无法再说。哪怕仅仅是眼前的事,她说要走。他既无法坦然地看着她走,也无法开口恳求她留下来。   “我没有骗过你。”   他扭过头,看了一眼她的手,大概是想要触碰,又没有勇气。他坐近了一点,干脆伸手抱住了她。她抬起两个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眼神看不出来爱意,只有冷漠、厌憎,一脸怨恨。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下意识地闭上眼,嘴唇凑上去。   这回是准确无误地含住她了。   她的嘴唇柔软而嫩。上唇薄,触上去轻盈润泽,下唇却丰满厚实,饱满,像成熟的果子。气息干净。   这是一个有点谄媚的,近乎讨好的吻。   旨在取悦对方,但也确实能撩动人的心神。她一开始是抵触的,闭合着双唇,绝不回应他,让他自己自作多情。   然而很快她就抵挡不住。   那感觉太舒服了。   湿润光滑的唇瓣,一旦贴合,就无法被拒绝。   她闭着眼睛,无力睁开。   感觉自己好像被困在一个滴水的溶洞中,不断地往下坠落。后背阴凉,莫名的恐惧感透衣而入,深入肌肤,直直骨髓。四周黑暗,充满野兽虫豸,还有毒蛇吐着凶信,让她心惊胆颤,手脚发软,头脑眩晕。   她必须要躲进他的怀里,必须钻进他的血肉里,才能感觉到光明和温度,才能感觉到安全和依靠。   她很快晕头转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张开了嘴,贪婪地想得到更多。   云郁抱不住她了。   他将她放到草地上,翻身压上去。   她很无能,很不中用,明明已经伤透了心,满怀恨意,却抵挡不住他的一个亲吻。被他搂在怀里,就软了骨头,毫无骨气,就好像是小孩子一样,只要一颗糖果就能哄住。但她确实爱这颗糖果,只要抿进嘴里,就能忘了眼泪,瞬间止住哭泣。   云郁没想在这荒郊野地里来一场。   毕竟这地方全是草,石子和土块硌的人肉疼,还到处都是蚊子,天也黑了。甚至,他没有做好再跟她在一起的心理准备,对将来,也没有任何把握。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有些浑浑噩噩,显然是被他吸引,沉迷于他的怀抱,心动,不能自拔了。   她看他的目光黑漆漆的,像飞蛾追逐着光亮,怎么绕也绕不开。   好像一口深井,一汪清泉,要将他吞噬进去。他必须要继续。   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他不继续的话,她会再次以为他不想碰她,或认为他在拒绝她,进而恨他。   他只能继续。   夜幕降临,天地已经漆黑成一色了。   马在很远的地方摸黑吃草,已经完全忘记了主人的存在。耳旁隐约听到蟋蟀的鸣叫,似乎还有野兽的声音。是狼,还是什么。她有些瑟瑟发抖,紧紧偎依在他的怀中,心想,会不会有狼跑过来把他们吃掉。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傻气,便悄悄地在耳边告诉他,他于是低头一笑。   她仰头看见月亮。   他从她眼睛里看见月亮。黑漆漆又亮晶晶的。她出了汗,嘴唇红通通的,轻轻喘息,他忍不住低下身亲吻了她。直到两人的呼吸呈现出同样的节奏和频率,她抱住了他脖颈。一仰头,发簪斜落,乌云横散,整个人像躺在一片漆黑的水草之上。   她的脸,看起来也像月亮浮在水井中了。   他遂也难以自制了。   这场意外,在一场大雨来临之前草草结束。   做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起了风,接着是零星的雨点子,啪嗒啪嗒落在人身上。   一滴雨水刚好打在云郁背上,还有她眼睛上,她顿时受了惊吓。   她睫毛使劲眨动,看着像和着露珠的细草一样,灵透杂乱。   “下雨了。”   她不想让他停下来,只是着急催促他:“快点儿。”   云郁被她催的惊惧不安,想离开,说:“我们现在不能有孩子。养不活的,会拖累咱们。”   她望着他,迷茫说:“那你看着办。”   云郁心里计算了一下她上次月事的时间,还是冒了回险。他吻了她嘴唇一下,满足自己,也满足她的愿望,继续。   ……   雨散云收的同时,一场更大的云雨也酝酿着从天地间轰隆隆降落。雨点子落在人脸上,云郁抱着她,慌忙穿上衣服骑着马,逃也似的找地方避雨。总算赶的及时,只打湿了一点衣服,没有被大雨淋成落汤鸡。   这场大雨下下来,把两人暂住的那间,本就破烂不堪茅屋,也淋的千疮百孔了。屋外下大雨,屋里面就下小雨,坛子罐子摆了一屋,这里接了那里漏。只好把床挪到稍微不那么漏水的地方,勉强过了几日。雨停之后他们用茅草,把房屋修缮了一下。如此,又过了大概一个多月的平静日子。他们有一匹马,云郁每日进山去打猎,猎得的野兽,阿福就拿到镇上去,换一些粮食和生活物资。   阿福跟云郁的关系,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原来他们也睡一张床,但主要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地方睡,实际还是各睡各的。云郁和她保持着距离,从来不会碰她一下,比君子还君子。然而那天之后,云郁似乎不顾忌了。已经发生,再顾忌也没用。于是白天一个打猎,一个煮饭洗衣,到晚上,钻在被窝里,还能找一点乐子。   身体没病没痛,不冷不饿,这种日子对云郁来说,倒是清闲。   他大概从十二岁以后,就没有过过这般游手好闲的日子。回想起过去的日夜,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虽然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有冻饿之忧,然而无数人围绕在身边,跟他针锋相对,勾心斗角。每天担心谁又在跟他为敌,谁又想要他的命,从早到晚一刻也不消停,浑身上下,头皮子都是疼的。吃不下饭,彻夜彻夜的睡不着觉,半夜里总是被噩梦惊醒。再华丽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没有心情去欣赏。再美的美人放在身边,也没有力气去享受。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拉磨的驴子,每天就一圈一圈地围着那个磨盘不停地走。筋疲力尽,心力交瘁。   现在,什么都没有,反倒是平静了。   每天只想着吃什么,饿不饿,天气不冷不热,有得吃,不饿,精神反而好起来。几个月下来,阿福发现他身体比原来还结实了一些,气色也好了,不像从前,脸上总是隐约笼罩着一股愁闷阴郁之气。相对应的,他某方面的欲.望,也强了不少。   阿福记得他原来,冷淡得很,大半个月也难得做一次那种事儿,自从那那次过后,就挣脱枷锁一般,一到夜里,就跟个大狗似的,图谋不轨跃跃欲试地往人身上爬。而且是夜夜如此,没有一夜消停。大概是因为每天闲的没事干,他把她当做了一桩事儿来干。   对云郁来说,这是个很好的安眠的东西。发泄一场过后,身体疲倦至极,无需医药,便能顺利地入眠。而且之后他很少会做噩梦,恐惧的感觉会消散很多。阿福不嫌他,她喜欢跟他做那种事。她一面害臊,一面有无穷的精力,以最热烈的渴望冲她敞开怀抱。   她渴他得很。   她有时候,会在他不留意的角落偷偷打量他。   阿福感觉他变了一个人。   她说不出哪里变了,但感觉就是变了。阿福有时候觉得他沉默了,话少了,总是一个人坐在那,用块布擦拭他的弓箭,还有那把小匕首。阿福不叫他,他就能一个人坐一天。   他也不爱笑了。   其实云郁这个人,原来是很爱说话,也很爱笑的。他笑起来的模样很好看,春风拂柳似的,撩人。说话也常常风趣,有时候又掷地有声,有种威慑力。绝不会给人沉默,阴郁的感觉。阿福知道,他的说话和笑,只是一种人际交往的手段,是他戴在脸上,用与和人周旋的面具。并非是发自肺腑。他面上说笑,心里说不定却跟这个人不共戴天,装样罢了。而今他不说不笑了。阿福叫他一声,他哎一声,回过头来,脸上平静温和,没有笑容。阿福也不知道这是坏事还是好事,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   他们虽然夜夜欢爱,但云郁总是很小心,生怕她会怀孕。阿福现在的状况,一旦有了身孕,会很麻烦。这让阿福很愁闷,她喜欢小孩儿,想生小孩。一想到这个,她又会非常思念悦儿。   她每天都想回青州。 第155章 恼羞成怒   云郁将自己春天穿的那件织锦的袍子交给她, 说:“你拿去镇上卖了吧。”   阿福摇头:“这是你的衣服,怎么能卖。”   云郁说:“粟米不是没有了。拿去卖了吧,换些吃用。乡野里, 也穿不着这么好的衣裳。我穿布衣服就好了。”   阿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受了。   云郁从此穿上了布衣。   云郁不大出门。阿福隔三差五便要去镇上, 有时买点东西, 有时换点杂物, 云郁从来不去。他不愿意和任何人打交道。他自己做了弓箭,身体好了以后,便每天进山打猎。他箭术还真不错, 有时候能猎几只兔子, 野鸡,运气好的时候才能猎到狐狸和獐子。   自从他开始打猎,两个人的日子也变好了些。总算是经常能吃到肉了。他第一次打了只兔子回来时, 阿福高兴坏了,当天便把那兔子剥皮烤了。几个月没沾着油荤了, 烤肉的香味简直让人迷醉。阿福拿出了一坛子刚酿好的酒——那是她春天从山里采的野果子酿的。酿的不好, 味道酸酸的,不过能喝, 比没有强。云郁尝了一口,酸的皱紧了眉, 但两人还是一边喝酒,一边将那只烤兔给吃光了。   或许是那酒和兔子肉的关系, 她感觉这几个月来, 终于有了一点力气。   她忘了,云郁是从不喝酒的。不过她兴高采烈地把酒坛搬出来,云郁也没有反对, 而是陪着她喝了。两个人都是醉的脸红红的,阿福高兴,眼睛发亮,拉着他手:“咱们去山坡上走走,好久没有散步了呢。”   她醉醺醺的,云郁也由着她。黄昏了,天气特别的明媚,夕阳无限温柔,感觉不冷也不热。他们到了一片绿茵茵的山丘。青草柔软,干净,他们就地躺下,休憩,散发酒意。   “你醉了吗?”   她仰头看着天,感觉天上的云恍恍惚惚,飘飘荡荡。   她闭着眼睛,伸手去触摸身边的人。   她手向下,摸到了他的肚子。她手停顿了一下,又好像不确定,继续窸窸窣窣地往他身上摸索。顺着他的小腹,继续往下。他手轻轻伸出来搭住了她。   她于是不动了,咕哝说:“你还这么瘦。”   她扭过头看他。他脸色看起来红红的,醉意醺然,安静地闭目。   她说:“我摸摸你身上,长肉了没有。”   她侧过身对着他,手继续去抚摸他,胸腹,肋骨,肚子。   她的手再一次不经意地向他下腹处挪动,再一次被他握住。   她抽回手,醉醺醺地靠近他,将头挤进了他的胳膊下,在他怀里拱了拱,抱着,用迷乱的语气说:“你热不热,要不要把衣裳脱了。”   她见他不答,便主动用手去解他的衣服。   他第三次按住她手。   她停顿了一会了,好像突然酒醒了似的。脸也不红了,反而是白的发青,两边眉毛都要立起来。她收回了手,一声不吭地坐了起来,动作利落地将头发重新用簪子挽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草屑,站起来就走。   云郁的酒也醒了,见她这动作一愣神,赶紧也起身。   她动作飞快,头也不回地只顾往前走。云郁跟上去,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被她拧着脖子挣开了。从没见她生这么大的气,眼睛通红的,几乎带着恨意。是重重地甩开他手。   云郁有些迷茫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目光带着恳求。   她却冷漠倔强地甩开他:“你走开。”   云郁低声问道:“你不是醉了吗?”   她目光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管我呢?”   她表情简直带着厌恶了:“你不是也喝醉了吗?你是装的。你根本就没醉,你是个骗子,你又在演戏。”   云郁道:“我没有。”   她生气道:“我讨厌你。我不会再信你的了。”   云郁再次拽住她胳膊:“你要去哪?”   她咬牙切齿,恨声道:“去一个再也见不到你的地方。”   云郁听到这句,如遭雷击,顿时松了手。   她快步地在草原上奔跑起来,云郁呆愣在原地很久。她跑了一会,感觉他没有追来。她停住了脚,转身看他站在原地,望着自己,表情愣愣的发呆。她心里瞬间涌起无限恨意,好像这些年的新仇旧恨,全在那一刻积攒爆发出来了。她眼泪几乎快要涌出眼眶,又被自己的毅力憋住了。风吹着她凌乱的额发和泛红的眼眸,她恨声道:“我要走了。我要回家去,找我哥哥嫂嫂,不能再陪你了。”   云郁道:“为什么?”   她一边恨着她,一边又觉得不该如此冲动。她不能赌气,不能因为负气而离开。她早知道他是什么人,没必要为了他负气。她离开,是因为她想回家,她想悦儿了。她竭力用平静的语调对他说:“没有为什么。我该走了。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了,我回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好自为之吧。”   云郁好像反应过来。   他冲上去捉着她,试图将她打横抱起,带回刚才的地方。她却恼羞成怒,拼命地挣扎。他一个踉跄,她挣脱了他,从他怀里跳了下来。他迫不得已,只得就地将她按倒,一边拼命地撕扯她衣服,一边呼吸急促地凑上去吻她。他没能挽回她,反倒使她比刚才更恼怒了。她用力地挣脱,他不肯放手,她抬手打了他一巴掌:“你放开!”   “我讨厌你。”   她恨恨地说:“你以为我在求着你,逼着你,想让你抱我吗?我不会再求你了。”   “不是的。”   他低声道:“我只是,刚才有点害怕。”   她厌恨道:“我摸你一下,你觉得害怕是吗?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不害怕,所以你不要我,你要她。你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天天同床共枕。你明明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她差点杀了我,你还能和她恩恩爱爱地睡在一起,跟她生孩子。你连这都不害怕呢,偏偏我碰你你就害怕。”   “你不是说过,跟我在一起是最好的,我的身子是热的,别人的身子都是冷的。你只想抱着我吗?”   她曾经觉得那是世上最好的情话。就是那句话,让她心化成水,不论他后来怎么伤害打击,她总是无法释怀。   “你撒谎。你说的话,都是骗人的话。”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她愤怒地推开他,转身飞快地跑掉了。 第156章 吃酒   云郁察觉到她的目光。   她寂寞难过, 扭过头,独自惆怅地走到一边,假装侍弄插在瓶子里的野百合。花是她清晨时, 从山里面摘的,洁白的花瓣带着露珠。她用手指轻轻触碰着花朵。她不知道, 她移开目光的同时, 他也抬起头, 悄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观察她的背影。   她看起来情绪低落。   云郁看得出来她有心事,一直不快乐。   她有时候一个人在那发呆, 好像在想什么, 想的入神。没事干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望着远山和天空,云郁叫她, 叫好几声,她才猛然反应过来。   云郁心中惴惴, 不太敢和她说话。   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去, 都是一些不快乐的事。他害怕提起那些尴尬,伤到她, 也伤到自己。   他不愿提起,不想撕开伤疤。   未来, 也没有未来可以想。   他不敢对将来有任何奢望,也不敢给她任何承诺, 只能过一日算一日。   阿福喜欢呆在屋外。   她一有空, 就坐在日光下,看风景,晒太阳, 眺望远方。   云郁却不爱去屋外。   哪怕是大白天,他也会呆在阴暗的屋子里。他不喜欢看见日光,那会让他有种不安全感,总觉得会被人看见。   只有天黑了,她回到屋里。或者下雨了,太阳被云遮蔽了,她坐在床上,做针线,缝补衣服,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小活计,云郁才会悄悄来到她身后。   他搂着她的腰,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将脸埋在她发间,呼吸着她身上的味道。   虽然生活捉襟见肘,但她身上还是很干净。这味道让他很放松,很舒适。   他伸出手去。   她有些害臊了,红着脸,转过身来,双手捧着他的面颊,假装用力捏了两下。她用这个略带小孩子气的举动,来掩饰自己的羞涩。然而当她捏着他脸时,又正好看着他俊美的眼目,神采流动的双眸,唇红齿白的面容,还有宽肩细腰的上半身。她又忍不住凑上去,伸出双臂抱住他,小鸟回巢一般地钻进他的胸膛。   云郁想和她亲近亲近,想和她说说话,又觉得语言匮乏,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在这个地方,大概住了有半年。   他们后来又往北走。   云郁不想留在那间茅屋,他想去更远的地方。   阿福问他想去哪,他摇头,说不知道。中原不能留了,然而他不是太悲观的人。中原之外,还有更加广阔的土地。他的祖先来自北方草原,草原之外,还有大漠。大漠再往北,听说还有极寒的森林。中原之外,还有很多国度。北边有柔然,西边有高车有突厥,还有月支和龟兹。   天地广阔,他想去走一走。   云郁骑着马,带着阿福,一直往北走。他们翻过了茅屋后面的那座大山,又走了许多天,翻过几座山。他们看到了一片碧绿辽阔的草原,连绵起伏,白云和草地连成一片,说不出的壮美。云郁有些高兴,指着东边的方向,说:“再往那边走,就是代北了。”   云郁一边走,一边给她讲道武皇帝开基创业的故事。我本鲜卑儿,挽弓敕勒北,饮马黄河边。   云郁从小长在洛阳。   他出生的时候,魏国已经经历了汉化改制。他母亲李媛华是汉人,他父亲虽然是鲜卑人,但也素来仰慕汉化。云郁从小学习孔孟,受的是汉人诗书礼乐的熏陶。虽然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胡人,来自草原,但总是不以为然。他们改了汉姓,以那位迁都洛阳实行汉化的高祖皇帝为宗祖,而不以曾经称霸草原的拓拔氏为宗祖。   云郁给她讲高祖太和改制的事情。   阿福说:“高祖为什么要迁都改姓?做胡人不好,为什么高祖一定要做汉人?”   在鲜卑人看来,这是弃宗忘本的事情。   这也是迁都之后,魏帝国撕裂的根源。对留在代北的鲜卑人而言,高祖是个叛徒,背叛了草原,背叛了鲜卑。   云郁说:“高祖有他的难处。”   “他要载入史册。成为正朔。”   云郁说:“他要千万年之后,光耀彪炳,被史册铭记,而不是被人称作五胡,或蛮夷。近百年来,胡人凭借武力,肆掠中原,建立了数不清的国家,但总是转瞬即灭,不出三代就消亡,不是被杀戮,就是被吞并。高祖认为胡人的文化和制度落后,所以才会短命。汉人有文字,有诗书,有礼乐,有琴棋书画,有一切可以传世的东西。胡人没有。高祖知道中原终归是汉人的天下,所以他要统治汉人,就必须自己先成为汉人。”   然而胡人统治中原,靠的是铁蹄和杀戮。   高祖放弃胡人的姓氏,改用汉人的姓氏,抛却铁蹄和杀戮,转而用礼乐治国。然而他的帝国,还是毁于胡人,他的子孙,还是死于铁蹄和杀戮之下。高祖要的是文明,放弃了祖先野蛮征服的方式,但最终他建立的文明和文化,仍然被和他祖先一样的人,用野蛮的方式征服。当初追随他们祖先打天下的那些鲜卑士兵,六镇军人,后来成了云氏的掘墓人。   作为曾经的帝王,他不免要思索这些问题。胡和汉,究竟哪一条路才是正确,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云氏亡了,那些新崛起的力量,又能辉煌多久呢?如果铁蹄真的有用,当初他的祖先又何必一代一代,萤虫逐光一般地向汉化靠拢。如果礼乐有用,从高祖以下,如此殚精竭虑,不曾有一丝懈怠,为何又会落得而今这个结果?   可二者得兼,却是神仙也办不到的事情。但凡改革,总有人会利益受损。岂有人人都得利的好事?有时候做皇帝,不过就是把一个人碗里的饭舀出来,倒进另一个人的钵里。总会有人气的摔碗,要掀桌子的。   如果只是把一个人碗里的饭舀到另一个人碗里,那也不是大事。可高祖做的,是将一群人碗里的饭舀出来,倒进另一群人的碗里,那就是大事了。而偏偏这两群人,又都有着极其强大的能量,任何一方,都足以左右一个帝国的走向。于是,地动山摇了。到了云郁这里,原来被高祖舀走了饭的那群人行将饿死,义愤填膺地要夺回自己的饭碗。可接这口饭的人,也早就吃的肚皮溜圆。要让云郁再把这口饭从他们肚子里掏出来,舀回去,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别说是死一个云郁,死十个也办不到。   他想一想,又觉得没意义,也罢了。   他们走着走着,看到牛羊。   草原上有村落,聚居着一些牧民,零星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毡帐。能看到有牧民,持着长杆,在草野上放牧,妇女提着桶在挤牛奶,还有幼儿奔来跑去。阿福见了人就高兴,跑去跟那些牧民们说话,套近乎,用跟镇上商人那里换的麦芽糖,哄逗小孩儿。   云郁在远处看着,不肯过去。   过了一会,她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在半道上,冲云郁招手:“你过来呀!”   云郁说:“我不去。你跟他们玩吧。”   阿福说:“你过来嘛!他们不认识你的,斛禄说,请我们去他们帐篷里吃酒呢!我跟他说了,我还有个同伴,你也要一起来。”   云郁摇摇头,说:“你去吧。我在这等你。”   阿福有点生气,一跺脚,转身就跑了。   她自己一个人跑去斛禄家吃酒了。   云郁一个人在山坡上等她,等到天快黑了,她仍不回来,心里有点不安。这时候,远方有个人影过来。他以为是阿福回来了,走近一看,原来是个陌生的少女,穿着亮丽的长裙子,羊皮靴,头发上串着珠饰,编成了很多细辫子,皮肤黑黑的,模样漂亮,一双大眼睛,看着十五六岁。   少女牙齿洁白,笑容甜美,自称叫阿瑙。她长得光彩夺目,就像一颗漂亮的黑玛瑙。她见到云郁,两眼发亮,高兴地连比带划,说,她是斛禄的妹妹,邀请云郁去她家做客。   “你的朋友也在那里呢。”   她汉话不太通,只会说一些简单的词语。   “她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她让我来叫你。”   阿福喜欢热闹,有个离不了人群的毛病。加上出来这么久了,着实寂寞,好不容易碰上人,对方又热情好客,一个劲邀请她吃酒,她哪里舍得走。   云郁无奈,只得笑笑,谢过了少女阿瑙,让她给自己带路。   阿瑙热情活泼,一边叽里呱啦说着些云郁半懂不懂的话,一边时不时抬起脸蛋,悄悄打量这个陌生的少年郎。他年纪已经不少了,但长得确实很少年,尤其是皮肤白,脸上皮肤看着嫩,一双春光绽放的桃花眼,唇齿绝佳秀美。阿瑙也看不出来他究竟几岁。   她从没见过长得这么俊美的男人。   阿瑙笑问他:“你是不是十八岁?”   她又说起了胡语。云郁只能大概听懂些,又不会说,只能尴尬地笑一笑。   他摇头。   阿瑙说:“不是十八岁,那就是十七岁!”   云郁哭笑不得。   她又连比带划,说:“她是你的妹妹。”   云郁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回了她一个笑。阿瑙见笑高兴起来,开始对他进行大肆的吹捧,夸他像山上的雪莲,夸他美得像神明。   阿瑙要替他牵马。   云郁不好意思,赶紧拒绝,让她在前面走,带路就好。阿瑙不肯,一定要给他牵马。她看到云郁的靴子上有泥,还热情地伸出手,要用袖子给他擦靴子上的泥。云郁吓得赶紧伸手阻止她,同时陪了个不好意思的笑脸。 第157章 小气   云郁走进那座帐篷时, 那光线昏暗的帐内,顿时亮堂了一下。   他就是有这样的魅力,不论何时出现在人群, 都会熠熠发光,顿时吸引所有人的眼神。阿福跟着众人一起抬头, 看过其他人, 再看他, 就像刚看完一堆歪瓜裂枣,猛然被圣水洗了一下眼睛。斛禄家的人也不丑,阿瑙单看已经是个非常漂亮灵秀的姑娘了, 站在云郁身后, 也给衬的小鼻子小眼,像个丫鬟似的。   阿福心情再不好,看到他脸, 也会油然而生一股初见之情。   阿福咧嘴一笑,兴高采烈冲他招手。   胡禄家一大家子人, 男女老少团坐在一块, 阿福跟女客们一个桌子坐着。她才半天,就跟斛禄家的人玩熟了, 不知从哪弄来一件红花格子的裙衫穿在身上,头发也学人家斛禄家的姑娘, 用彩绳编了许多小辫,整个人显得活泼可爱。云郁一到, 还没跟她说上话呢, 就被斛禄家的兄弟们热情围上来,拉到角落桌子上,一个劲地劝酒。   云郁也是摸不着头脑。他实在不胜酒力, 然而难得遇到对方如此热情,又不好拒绝,只得陪着笑,勉为其难入了座。虽然是夏天,但草原上也有些冷,也确实需要热酒暖暖肠胃。   只是他心思不在这上头。   一边吃着酒,一边接受着主人家好奇的盘问,他一边时不时用目光寻找阿福。   可惜阿福这会哪有工夫看他,只顾吃东西,和左右身边的人说话。云郁坐立不安,屁股不敢沾凳子,全程只想走,没想到这酒太烈了,几杯下肚,人就昏昏沉沉,然后一杯接着一杯。   云郁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多的酒。   没怎么吃菜,只是喝酒。阿福中途的时候,看到他喝醉了,醉得脸色绯红,眼神都在发飘。他起身,推开斛禄兄弟,要去小解。阿福有些不放心,过去搀扶他。云郁摇摇晃晃地扶着她,整个身体都要搭在她肩上。刚走到帐门口时,大胡子的斛禄很不放心,又跑过来帮忙,一派热心对阿福说:“我扶着他去吧。你女人家,不方便。”   阿福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脸一红,也不好说啥,只得让他扶着云郁去。   云郁去了小解,结果过了一阵斛禄回来,满头大汗,说他醉死了,尿了一袍子,还尿到斛禄的鞋子上,弄的斛禄也是一身尿。湿漉漉的,没办法,赶紧把他送到后面去换衣服去了。   是夜,斛禄家给他们安排了住的地方。因家里也不宽敞,只给云郁准备了单独的床铺,阿福则跟小姑娘阿瑙挤了一晚。斛禄家热情得好,阿福说云郁酒醉了想去照看,斛禄一个劲说不用,让她只管休息,专安排了奴仆在房中守着。斛禄家挺有钱,家中养得有奴仆。   阿福只得谢了斛禄,自己去休息了。   云郁次日醒来,吓出一身冷汗。   他不但在陌生人家中留宿,还喝的酩酊大醉,意识全无!   这也太没戒心了。   睁开眼,看到陌生人的床帐,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是在哪。揭开身上的被子一看,连衣服也被换过。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感觉脑袋还在,顿时松了口气。同时吓的后背心发凉。   回忆了半天,才隐约想起一点昨夜的事。   斛禄家的仆人进帐来,给他拿了干净的衣服,放在桌上。一会,又端来了洗脸的热水。他糊里糊涂地换了衣服,穿了鞋,洗了脸。做完了这一切,他在帐内外打量了半天,又叫过奴仆,问了几句话,记忆才大致清楚了些。   这是碰到贵人了。斛禄家是这片草原上的一个小领主,他跟阿福不知怎么跑到别人家里来,斛禄热情接待了他们。   他出门,去找阿福。   阿福也已经起床了,正也过来找他呢。   云郁看见她,立刻上前,拽着她手。   阿福一脸懵懂:“怎么了?”   云郁也不说话,抓着她手,绕开斛禄家的人,就往帐后去。阿福迷惑不解,被迫跟着他的脚步。云郁捉着她,大步流星地走,一直走到后面很远的山坡背后。看到四处没人了,只剩下风,还有碧绿寂静的草坡,他才松了手。   他有些生气了,甩开阿福,转过身去。   阿福好久没见过他这幅样子,皱着眉,跟个小孩子似的。   她笑,歪着头去觑他,手轻轻拽动他的衣袖晃了晃:“怎么了呀?一大早的。”   “大早上生什么气。”   她笑嘻嘻的:“瞧你,一醒来就摆脸色呢。”   云郁听她说自己摆脸色,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无奈地舒展开因为心情不悦而紧蹙的眉头,转向她,有些不满道:“你昨夜干嘛去了?”   他这些日子,跟阿福朝夕相处日夜不离,已经习惯了她在身边。今天早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地方,记忆一片空白,同时身边没有看到阿福。他一瞬间心里恐惧的厉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福不解地说:“我昨夜就在这啊。”   云郁皱眉说:“我没看到你。”   阿福说:“我也在这。我昨夜跟阿瑙一块儿睡的。”   云郁听了这个话,很不高兴。   他放开她,脸色不悦地坐在草地上,一个人对着远处生闷气。   这人今天真是奇怪。   阿福也不知道哪里招他,哪里惹他了。   “怎么了嘛!”   阿福听他的语气,隐约猜到是因为自己昨夜跟阿瑙在一起,没有陪在他身边,所以他才生气的。   可是这样,阿福更不懂了。   云郁从来不黏人,他怎么可能生这种气嘛。何况,他不会连阿瑙的醋都要吃吧!这也太不像他了。   她了解云郁,却又不是真正的了解。或者,她曾经了解,但后来又陷入了怀疑,索性不再相信。她不懂云郁的恐惧,这一年多以来,游走在死亡线上,每天醒来,都害怕有人会突然来到面前,砍掉他的脑袋。那种命不由己,对陌生人,陌生环境的不安全感,从没有一日离开过他。   兴许是这种恐惧太深入骨髓。当他醒来第一眼,没有看到阿福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再度遭逢巨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阶下囚的日子。   他一瞬间,几乎又堕入了无边地狱。   阿福隐约猜到他的心思,笑嘻嘻拍抚着他的背安慰:“你不会以为我自己一个人偷偷走了吧?”   云郁大吃一惊,扭头,瞪眼看着她。   阿福抱着他肩膀,说:“别胡思乱想!我就算要走,也不会不告而别的!我又没有生你的气,干嘛要偷偷跑掉!”   云郁目光顿时柔软,有些迷茫地说:“你不生气吗。”   阿福说:“我气过了。气过就算了,除非你再次又把我惹生气。”   云郁说:“下次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阿福抱着他肩膀,不知怎么,感觉他这幅眼神语气,乖得不得了。目光真诚,一脸期望的表情,好像一只温顺的,静待人抚摸的小兔子。   不对,是大兔子。   阿福忍不住双臂抱住他。   他坐着,阿福半跪着,位置倒比他高一些。他脸靠在她胸口,贴了一会,又松开。   云郁问她道:“你昨夜,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睡?”   阿福说:“斛禄家安排的,他让你一个人睡,让我跟阿瑙睡的嘛。别人家里,有的住就不错了。人家是主人,我总不好挑三拣四,还要这要那的。”   斛禄并不知道云郁和阿福之间的关系。云郁心里猛然想到,他们确实也无名无分,她的确不好对斛禄说。   他心里揪紧了一下,蓦地觉得很对她不起。她在自己身边这么久,却不敢在斛禄家人面前启齿彼此的关系,因为自己什么都没给过她。   她笑嘻嘻地说:“斛禄以为我是你妹妹呢。”   云郁有些不自在,道:“你干嘛撒谎骗人家。”   阿福红着脸,说:“不然你让我怎么说嘛。”   云郁道:“这样真不好,贸然走到别人家里来。我昨夜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万一他们是坏人。”   阿福说:“你还说呢。谁让你昨夜喝那么多酒。不怕醉倒了,人家半夜拿大刀,把你尾巴给剁掉。”   她故意打趣他,说他是狐狸精呢。   云郁没听懂,还疑惑说:“什么尾巴?”   阿福嗤嗤地笑。   云郁说:“要不是你来,还一定要在别人家吃酒、过夜,我也不会跟来。来了,他们硬要劝酒,我不喝又不行。我都醉了,你也不拦着。”   阿福说:“我怎么拦嘛,人家盛情难却。”   云郁只得罢了。   他忽又想起昨夜喝酒,心里有些迷惑:“我昨夜是不是喝醉了,要去小解,是不是你扶我去的?”   阿福挤眉弄眼地笑:“本来我要扶你去的。斛禄大胡子跑过来,说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扶你去那个不方便,所以他就扶你去了。你醉的人都不认识了,还让人家斛禄帮你解裤子呢。你还尿在袍子上了,把人家斛禄弄的一身尿。”   云郁一脸无语,半天噎得说不出话。   阿福说:“回头你可要好好谢谢人家斛禄。”   云郁脸红的恨不得打个地洞钻下去了。   阿福歪着头,捧着脸:“我给你说个故事。”   云郁问:“什么故事?”   阿福眯着眼说:“从前有个狐狸精。有一天,他化成个美女,到一户人家里去蹭吃蹭喝。主人家请他喝酒吃肉。他就大吃大喝。然后他就吃醉了,睡在主人家里。半夜,主人偷偷到房间里去,看到他屁股后面有条白色的尾巴,大吃一惊,果然,狐狸精喝醉了酒就要露尾巴现原形呢。”   云郁好奇说:“然后呢?”   阿福说:“主人就拿了斧头,咔一斧头,把他尾巴给剁了。狐狸精吃疼,边哭边嚎,飞快地跳窗子逃跑啦。”   云郁半天才反应过来,想气又想笑,一个跃起,将她扯过来,捉住她两手反拿着,将她横按在腿上,打她屁股,打得她吱哇乱叫。他低声威胁警告道:“谁在边哭边嚎?”   “我边哭边嚎!”   阿福泥鳅似的蹦,又哭又笑。他撩起她的裙子打,她顿时一羞,反手捂着屁股,脸上热气腾腾。 第158章 前路   阿福在这里, 过了一阵快乐的日子。   云郁自称姓李,家中是洛阳经商的,因战乱, 家人去世,才避祸来此地。斛禄得知他们漂泊在外, 眼下无处栖身, 便邀请他们留下。   斛禄有一双儿女, 年纪尚幼。他很仰慕中原的世家子弟,以及洛阳名士风范。云郁相貌风流,身上自带着一股汉人温文尔雅的气韵。斛禄听说他姓李, 心花怒放, 问:“郎君是不是陇西李氏的人?”李氏是中原名门贵族,曾出过无数王侯将相,博学鸿儒, 斛禄对其是倾慕不已。其实李家是儒学传家,并不经商, 但斛禄大概不知道, 将云郁随口胡诌的李,当成了陇西李氏的李。云郁见他对中原的家族世系一知半解, 也不纠正他。   其实陇西李氏,正是云郁的母族。   他遂默认了斛禄的误解。   他也的确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来生活, 他给自己取了个新的名字。叫李胥。那是他李家相熟的、一位已经过世了的表兄弟的名字。   斛禄十分尊敬他。他问云郁,会不会弹琴。   斛禄家中有一把七弦古琴, 是他十年前, 用重金从中原购来的。买来后却不会弹,周围也没有人会弹,一直放在那里落灰。他请求云郁, 用这琴,替他弹一首曲子。   云郁是从不做乐工之事的,但斛禄热情招待,不能不谢。他答应了斛禄,替他弹了一首秋水,还有一首雁过衡阳。斛禄问,会不会弹胡笳十八拍,云郁随手又弹了一支胡笳十八拍。   斛禄听的如痴如醉。   这大胡子还喜欢附庸风雅,阿福在一旁都看笑了。   不过,他弹琴,确实好听。乐曲好听,他弹的动作也好看,细长手指轻轻撩拨着琴弦,熟稔又从容。斛禄家的女眷们,都好奇地跑来看,一群人聚在门边上,看的目不转睛。这么多人围着,愣是鸦雀无声。   阿福都是头一次听他弹琴。   他在宫中那几年,从来不碰这些东西。阿福大约能想象他认识贺兰逢春之前,少年时期的样子。   出身尊贵的王子皇孙,姿容秀丽,才华横溢的美少年,世家子弟们拥簇的温文尔雅贵公子。他衷心爱的,却不是诗笔,不是琴弦,而是弓马和利剑。可惜,这世事总是难如人意。   末了,他又弹了一支猗兰操。   斛禄有一双儿女,他想让云郁留下,教授他的幼子习诗书。时节天已经冷了,云郁盛情难却,又担心入了冬再赶路,将有冻饿之虞,遂留了下来。   斛禄的儿女都还小,儿子才刚刚五岁,女儿尚在襁褓,其实云郁也做不了什么。不过教这幼儿识识字,念念诗经。这孩子倒是极聪慧,又很亲人,一口一个师傅的叫。阿福呢,做做刺绣,学学编织。天冷了,给自己和云郁,各做了一身厚衣裳。云郁有时候带她一块,出门去打猎。   阿瑙那小姑娘,对云郁,极是爱慕。只要云郁一出现,她那两眼珠子都是熠熠发光的,在阿福面前,也是整天问东问西,兴致勃勃地打听云郁的事。   她年纪太小了,总是一副小孩儿的神态,看起来,只是好奇。问云郁多大了,有没有成亲,有没有相好的人。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不光问云郁,也会问阿福这些。她很喜欢跟阿福一起玩,阿福去哪她都要跟着。云郁跟阿福一块去打猎,她也总要跟着去,像只欢快的小鸟儿。   阿瑙不在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就会亲昵一会。云郁找个避风的地方,将她搂在怀里,亲吻。   冬天的时候,他手都冻僵了,伸到她衣服里,好像冰块似的,冻得她一阵哆嗦。他的脸也是冰凉凉的,比夏天,还要更白皙了些。他的嘴唇也是冰冰的。然而抱在一块后,很快就温暖起来了。他的身体是热的。   他嘴唇真好,是温柔的,难以言说的好。   她不知道是着迷这个人,还是着迷这种□□的愉悦。她只知道,她喜欢他的很。爱他身上的每个部位。爱他的脸,爱他的头发。他有时候很漂亮很白净,她就觉得很高兴,心情特别明亮,忍不住一直抚摸他。他有时候粗糙一点,胡子来不及刮,或者没洗脸,有点脏兮兮的,她还是很喜欢他,觉得很可爱,又很心疼他。他有时候头发很光滑,摸上去软软的,有时候,风大的时候,发质又会有点粗糙。但她也不讨厌。他的胳膊腿,身上的每一块肉,她都喜欢极了。连他的那个东西,她都觉得干净漂亮,精气神十足。有时候威风凛凛,铁骨铮铮,有时候又柔软的可爱。   有一瞬间,她希望这一刻能永远。   她吻着他的脸,心动地说:“你娶了我好不好?”   云郁没有回答这个话。因为就在她问出口的时候,阿瑙跑过来了。这个小姑娘,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过来找他们。她远远看见两个人搂在一块,顿时呆住了。两个眼睛睁的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阿福也受了惊,跟云郁整理衣裳站起来。   阿瑙眼睛一红,转头一声不吭地跑掉了。   阿福跟云郁回去,阿瑙正在家里哭泣。   其实云郁跟阿福自称兄妹,但斛禄和妻子是过来人,怎会看不出来他们的关系。只是人家不说,想必是有缘故,自己也不好意思多问。心里却是跟明镜一样的。只是阿瑙年小,不懂,得知真相,伤心的不行。斛禄一面劝慰妹妹,一面抱歉地对云郁解释说:“她以为你们是哥哥和妹妹,以为你尚未婚娶,心里中意你。我刚才跟她说,人家是情哥哥、情妹妹。她一时接受不了呢,别往心里去。”   云郁有些惭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开了春,他们离开了斛禄家,继续北行。   斛禄对他们,倒是自始至终的热情,但云郁不好在别人家里久住,还是决定要走。临走时,斛禄送给他一件银色狐狸皮做的披风。这衣裳价值不菲,云郁不要,斛禄一定要送。云郁两手空空,不知道该送他什么,斛禄说,只想和他交这个朋友。云郁觉得缘分这东西万分玄妙,他本以为人在富贵时才会有朋友。一旦落难,便是虎落平阳,人人都会欺辱你。他没想到自己此生还会有朋友。他跟斛禄拥抱了一下,接受了他的赠礼。   斛禄坚信他是个贵人,他们一定有再重逢的一天。   直到临走的时候,阿瑙依然恋恋不舍。她知道云郁跟阿福是恋人,但仍然舍不得,仍是放不下。临走的时候,这小姑娘也来了,她送给阿福一个自己绣的荷包,又送给云郁一块手帕,祝福说:“你们要保重。”   云郁不好意思要,生怕阿福看了要误会,偷偷看了一眼阿福表情,见她没有不高兴,才收下了。离开斛禄家,马儿慢慢地在草地上行着,云郁考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那刚才块手帕。   阿福坐在马前,云郁歪着头,把手帕给她。   阿福假装不以为然:“干嘛?”   云郁说:“给你的。”   阿福哼了一声,一本正经:“人家给你的,我才不要呢。”   云郁说:“人家招待咱们在家里住这么久,对咱们挺好的。而且以后又见不到了,我不好拒绝的。我不用这个,这是姑娘家的。”   阿福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一把抓过他的手帕:“那我就不还你了。”   云郁笑了笑。   他双手捉着马缰绳,又搂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他们往北,继续走,遇到有部落的地方,就停下来。有时跟牧民们混居在一起。云郁这人,大概是有种魔力,凡是遇见的人,都很喜欢他,总是万分热情,要跟他交友。一路颇遇到贵人,赠他锦绣衣服,还是良弓宝刀。后来,他们偶然在草原上,救助了一个身受重伤的高车人。   那个男人,估计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身上血淋淋的。有几个人,一直追着他砍杀。这人明显不敌,却不肯投降,仍在拼命厮杀。   云郁原本不想参与这种事的,然而看那人是个勇士,心生敬佩,又见追兵不多,便忍不住帮了一把,放箭射死了几个追兵。走到跟前去,那人还活着,满脸的鲜血。阿福跟云郁一起,将他扶到隐蔽处,用药草给他止血,照顾了他一天一夜。这人果真是个好样的,竟然活了过来。   他是个高车人。   云郁送他回了他所在的部落。那是个很小的部落,但也有几千人。他们救的那个人,还是这个部落酋长的儿子。他们又在这个高车部落里混居了一阵。这些高车人很穷,日子过得着实不怎么样,几乎只靠原始的打猎和采集为生,然后便是如强盗般,四处打劫。只是而今柔然强盛,高车人的日子也越来越艰难。这些高车人正在和柔然人打仗。高车人打不过柔然人,想要求和。云郁受托,替他们前往柔然王庭,跟柔然王议和。   那已经是秋天了,他们在高车部落已经呆了大半年。   柔然王郁久闾阿图,见到云郁的第一面,就瞬间认出了他。 第159章 阿图   云郁跟阿图, 其实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   但二人,彼此都是,互相闻名已久。   云郁登基之前, 当他还是做乐平王的时候,便跟这个阿图相结交。彼此眉来眼去, 互通书信。   六镇起义的时候, 太后曾向柔然求援, 也是云郁提的意,云郁给阿图写了一封亲笔信,劝他出兵。后来阿图发兵十万, 攻打破六韩, 平息了叛乱。不过太后认为柔然狼子野心,不肯让其涉足中原,所以很快, 柔然人就撤走了。柔然和突厥也打仗,无暇南顾。   他曾跟阿图在信中引为知己, 相结为异性兄弟。虽然, 知己兄弟,那都是假的, 说的难听一点,那叫狼狈为奸, 勾结利用。但阿图的人品还是很不错的,是个言而有信, 说话算话的人。而且很有才能, 不但是个优秀的统帅,在草原上威名赫赫,还精通汉人文化。云郁是很欣赏他的。   那时太后刚杀了幼帝, 朝中一片混乱,六镇再次反叛,朝野四方战争不断。云郁需要军事援助,他不是没有想过阿图,但最终还是放弃了。阿图是柔然可汗,非我族类,有比贺兰逢春更可怕的力量和野心。而且,柔然人跟魏国先祖拓拔氏几乎代代为仇,战争不断,只是近些年才稍微交好些。云郁不能让他掺和进魏国的内政,所以他最终选了贺兰逢春。   他登基的时候,阿图曾经上贺表祝贺。   周围的各邦国君主,阿图是第一个上贺表的。那会刚刚经历河阴之变,包括韩氏在内的人都造反了,阿图的支持,尽管只是面上的,但还是给了他不少安慰。魏国跟柔然,也最早恢复邦交。登基之后,云郁继续和柔然保持友好关系,除了朝廷颁布的诏书,他跟阿图也时常私下互通书信。信里说的话,也十分之肉麻,类似永结同心,兄弟情深之类的话,说了一箩筐又一箩筐。云郁成婚的时候,阿图送了他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玄铁所制。云郁十分喜欢,至今佩戴在身。阿图成婚的时候,云郁送了他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总之这些年,两人没少勾勾搭搭。   贺兰逢春死后,贺兰氏造反,阿图亦写信,问他是否需要援兵。云郁虽然嘴上跟他肉麻得很,但心里一直很忌惮这个人,总觉得这人不怀好意,所以拒绝了他的出兵。   两人虽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了解的不能再了解,但云郁始终没见过阿图的模样。云郁只知道,阿图是个年轻的可汗,他十五岁就继位了。他父亲,前任可汗死的时候,柔然几乎在草原消失,被周围的突厥、高车部落蚕食。全靠阿图励精图治,才又重振了柔然。他不像他父祖辈们,一心和魏国为敌,他是柔然第一个和魏国求和,进行友好邦交的可汗。   这是阿图和云郁相交多年的第一次见面。   阿图很年轻,三十五岁。长得皮肤白皙,身材高大,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两个眼睛,一蓝一绿,头发却是黑色的。云郁觉得这人模样很是俊美,阿图却对他看直了眼睛。   “你不是李胥。”   阿图直接当面揭穿了他:“你是魏国的皇帝。”   阿图受过汉文化的教养,会一口流利的汉话。   阿图称赞他:“他们去过洛阳的人都说,你长的容貌,甚是美丽。我总在想,你会是什么样子。今天见到了。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美。”   这听在云郁耳朵里,实在不是什么好话。   就好像夸一个厨子,不夸饭做的好,反夸他会唱歌一样,实在是有点儿讽刺。   云郁面露苦笑。   云郁很不解,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模样。直到阿图拿出了一副画像来,那是他曾派到魏国的使者,见过云郁,回到柔然。画师根据使者的描述所画的。画功不错,看着倒有七分相像。   云郁没想到有这一出,只得招认。   “既然你认出了我。你可以把我交给贺兰麟,他会重重有谢你。”   他不急不恼,平静地告诉阿图。   阿图嗤之以鼻,道:“贺兰麟是个什么东西,他也配?”   “你我是故友,我岂能做那种事。”   云郁其实早猜到阿图跟贺兰麟有仇。这世上,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不希望他死,那大概就是阿图。因为阿图盼着他跟贺兰氏能互相打起来呢。打得越好看,阿图越高兴。因为这样他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阿图设酒宴招待他。   云郁说:“可汗既不肯将我交给贺兰麟,便请替我隐瞒身份。”   云郁见他真心诚意,遂也同他实话实说,恳求道:“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不再是魏国的皇帝了。”   阿图说:“怎么,你已经改了名字了?”   云郁敬了他一杯:“李胥。”   阿图说:“外面都在传,说你已经死了。”   云郁说:“云郁这个人,确实已经死了。”   阿图不以为然:“什么死了!我便不信!这一年多来,我还曾到处找你呢!你被贺兰麟囚禁在晋阳,我还派兵去救你了,你知不知道?”   云郁想起了他逃离晋阳的那一夜。   当时有兵攻打晋阳城,他趁乱逃了出来。他那会还疑惑,是谁在偷袭贺兰麟老巢,没想到是阿图。   阿图说:“只是没有找到你。后来贺兰麟放出风声,说你死了,我不信。我猜你是逃出来了,便四处寻觅你的消息。可惜,未曾寻得。”   “你为什么要救我。”云郁心里很不解。   阿图说:“你我,好歹是相识一场。贺兰逢春倒也罢了,我敬他是个英雄。贺兰麟那猪狗,他有何资格杀你?我可不忍见你死在这等鼠辈狗熊手里。”   云郁道:“也没什么。愿赌服输罢了。”   阿图道:“你可知,纥豆陵步蕃死了,几个月前兵败被杀。”   云郁第一次听说,但也没有太意外。   “贺兰麟杀得他?”   “贺兰麟跟韩烈,这两人联手。”   这一年多里,发生了许多事。纥豆陵步蕃死了,云郁的死讯,也已经传遍天下。贺兰麟去年新立了陈留王云宽为皇帝,将都城迁到晋阳,仍延续魏国号。他自封侍中、大将军,跟贺兰逢春当年一样,但比贺兰逢春更加专暴蛮横,实际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而今陈留王,是正儿八经的傀儡皇帝。云郁当年虽跟贺兰逢春剑拔弩张,但身边尚有支持自己的人,贺兰逢春还是多少畏惧他的,君臣尚可以拉锯对峙。而今的云宽是彻底的孤家寡人,只能唯贺兰麟之命是从。   云郁有点讶异。   他本以为贺兰麟会想自己当皇帝的。   看来折腾了这么久,贺兰氏的人仍然没有勇气坐上那个皇位。   贺兰麟虽然貌似嚣张,但他现在也是热锅上的蚂蚁,处境也不利,贺兰氏的其他人,没人支持他。贺兰澄明在长安又另立君王,选了云氏另一个宗室王子,和他分庭抗礼。其他河北,河南,各有地方力量在控制,贺兰麟只是空有个名头,却无法发号施令。   贺兰氏的力量,实际上已经四分五裂。   阿图道:“韩烈跟贺兰麟现在也翻了脸了。贺兰麟免了他青州刺史之职,将他诏去了晋阳,把他跟他的的家人全都软禁起来了,怕是要杀了他。”   云郁道:“韩烈能任他宰割?”   阿图道:“韩烈可不是贺兰麟的对手。”   云郁没说话。   阿图喝醉了酒,拍着云郁的肩膀,豪气干云地说:“韩信尚能受胯下之辱,越王勾践亦能卧薪尝胆。你有何不可?只要性命在,早晚能报仇雪恨。你无需担忧,有我助你一臂之力。让我助你杀回中原去。”   云郁摇头,道:“可汗有这个心意,我便感激不尽。只是可汗口中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而今的李胥壮志已经消磨,只想妻儿团圆安度一生。”   阿图道:“这有何难!我有一个妹妹,我将她嫁给你。你答应做我柔然的驸马,我助你杀回中原一雪前耻。”   云郁仍是拒绝:“不必了。”   云郁只当他是说醉话,没想到次日阿图酒醒,再次说起这话。   而且态度十分认真。   云郁不得不再次拒绝他的好意。   阿图不解了:“这是好事,有何不可?你跟贺兰氏,已经决裂。贺兰皇后,也无法再做你的妻子。我们现在是朋友。打败贺兰氏,你可以夺回你的皇位,于你、于我都有利。”   云郁道:“我们现在是朋友。可一旦存了互相利用的心思,我们就无法再做朋友。当初我跟贺兰逢春,又何尝不是朋友。”   他不提起落英便罢了,他提落英,云郁只觉悲哀。   云郁对阿图道:“当初,为了稳固跟贺兰逢春的关系,我娶了贺兰氏。可惜,她一直并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我们在一起,没有一天快乐过。最后到底是反目成仇。”   这段婚姻,对云郁来说,是一场噩梦。   他永远忘不了落英抱着那个死去的婴儿,跪在他面前,哭着求他救救那个可怜孩子的情景。那是他自己的孩子,是他的骨血。它本不该被生下来的,也不该这样惨死。   他不想再为同样的理由,而娶一个不爱的人。也不想再把婚姻当做政治筹码。 第160章 求婚   阿图得知他不肯娶公主, 转眼就翻了脸。   阿图皮笑肉不笑:“你不肯跟我联手,去攻打贺兰麟。你又是魏国的皇帝,那我就不能放你走了。”   云郁脸色一白, 立刻反对道:“可汗,我答应了别人, 三日之内要回去。”   “哦?”   阿图饶有兴致, 道:“你答应了谁?”   云郁斩钉截铁道:“是一个重要的人。”   阿图道:“我以为你是一个人逃出来的, 没想到,还有别人。她是谁?”   云郁道:“可汗不认得她。她只是一个小女子。她年初跟我一起到的高车部。她在那里无亲无故,我若是不回去, 她便会孤身一人。我必得回去, 恕我不能接受可汗的好意。”   阿图心领神会地笑:“原来身边早有美人儿在陪,难怪说什么妻儿团圆。你可真有好福气。而今这般,还有女子对你一往情深, 不离不弃。”   “你早说。”   阿图自信满满地笑:“有这般好女人,自是难得。你若是感激她, 好好待她便是。这却不影响咱们之间的交情。大丈夫, 三妻四妾,又不是什么见怪的事。我绝不伤她。”   云郁道:“不是感激。”   阿图说:“什么?”   云郁道:“我对她, 不是感激。”   阿图不解:“不是感激,那是什么?”   云郁说:“她是我第一个, 也是唯一一个动过心的女子。”   阿图道:“我若是执意不肯放你走呢?”   云郁转头看向他:“高车和柔然正在打仗。我是高车派来,跟可汗和谈的。两国交战, 扣下来使, 恐怕不妥。对可汗你,也无益处。”   阿图道:“既然这样,我接受高车和谈的第一个条件, 就是你,必须来我柔然,与我柔然结亲。”   阿图的妹妹,柔然公主,名字叫古娜,正当婚龄,是个脾气刁钻,性子颇高傲的姑娘,挑丈夫已经挑的花了眼。阿图在古娜面前一个劲地夸赞云郁,称这人是如何如何俊美,如何如何有才华,嫁给他,是如何如何地好。古娜来到云郁所在的帐中,果然对这个异族的青年一见钟情。   她是个大胆直白的姑娘,直接对云郁说:“我喜欢你。你可愿意娶我?”   云郁告诉她:“我不会娶你。我不爱你。”   他坦诚告诉古娜:“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古娜头一次听见有男人说不爱她。她是阿图的妹妹,从小众星捧月长大的,喜欢她的男人,从草原这头排到草原那头。她向来自认为很有魅力。不过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比她更有魅力。古娜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的身份,他是魏国的皇帝。   阿图告诉古娜,只要嫁给他,他们就可以出兵南下,夺取中原。他重新夺回皇位,自己就可以成为天下的皇后。她的哥哥统治柔然,她的丈夫统治中原,没有比这更辉煌,更荣耀的事。古娜觉得十分浪漫。   “阿兄跟我说,你是个很高傲的人。”   古娜背着手,也很高傲。   “他告诉过我,说你有一个心上人。可她不算什么。你娶了我,就等于娶了柔然。我哥哥的兵马,可以做你征服中原的后盾。可以帮你夺回皇位。只要你娶了我,你早晚会爱上我的。”   云郁说:“我不会娶你,更不会爱上你。”   阿图对他的固执,十分恼怒。   阿图为了惩罚、羞辱他,给他安排了一个事做,就是放羊。阿图让他住到山边的帐篷里去,每天跟羊在一起,照顾那几千只羊,并且时刻派人看着他,不许他逃跑。   阿图告诉他,说:“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让你回来。否则,你就在这里,放一辈子羊吧。你觉得是放羊好,还是做皇帝更好。”   云郁心想:放羊比做皇帝要好多了。   每天清晨,将羊放出栅栏,他就坐在山坡上观赏风景。天黑的时候将羊赶回栅栏,一天便结束。他削了一支竹笛,闲的时候,吹一吹曲子。   放羊的地方很苦。   帐篷夜里很冷,被子单薄,根本扛不住寒。野外到处都是蚊子,咬得人没法睡觉。吃的只有水煮干粮,水也不好找。阿图以为他坚持不了几日就会投降的,没想到一日、两日、三日过去,他依然不曾求饶。   阿图去看他,想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却见他坐在草地上吹笛子。阿图气的吹胡子瞪眼,掉头就走。   “看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他早晚会向我投降的。”   阿图铁了心,一定要降服他。   古娜隔三差五,会跑到草原上来看望他。   他吹笛子,古娜便坐在一旁,手撑着下巴,听他吹。   古娜说:“你怎么这么倔。”   云郁说:“你不也挺倔的吗。”   古娜笑了,说:“自己看中的男人,当然要想办法抓住。”   云郁说:“你喜欢我什么?”   古娜说:“喜欢你这个人。”   云郁说:“你不喜欢我。你只是像你哥哥一样,野心十足。你想嫁一个能让你做皇后的人,能带给你胜利和荣光。可惜那个人不是我。”   他一边跟古娜说话,一边吹一支杨柳辞。   古娜说:“你们汉人说,母仪天下。我喜欢这个词。”   云郁说:“那你一定会嫁一个英雄。”   古娜说:“可是我看现在中原的人,没一个是英雄,那你说我应该嫁谁呢?”   云郁说:“这我可不知道。你哥哥会帮你挑选的。”   古娜昂头说:“我应该嫁贺兰逢春。我哥哥说,贺兰逢春是英雄。可是你把他给杀了。我哥哥说,你有声望。只有你能当中原的皇帝。”   云郁说:“他说错了,我只是个失败者。”   古娜叹了口气。   “那你也总比贺兰麟他们那些人强吧。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必如此在意。”   云郁摇了摇头:“只是厌倦了罢了。这些年,累的很,而今只想静一静。不想再费心费神了。”   古娜说:“可是,我哥哥是不会放你走的。”   云郁扭头,问古娜:“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娶过一任妻子?”   古娜说:“我知道,是贺兰逢春的女儿。”   云郁跟她讲起落英。讲起他为何娶了她,又为何同她不睦。讲起他们在雪夜的最后那一次见面。古娜听了长叹一口气,说:“她是爱你的。”   古娜说:“她死了孩子,是你们两个的孩子。女人那种时候,多么伤心。她指望你能安慰她,陪伴她,可是你却什么都没做,反而立刻休弃了她。她一定恨你恨得要死。”   云郁说:“长痛不如短痛。从那天起,我就下定了决心,结束这段婚姻。并且永生永世,不要再做这样的事。”   古娜问:“你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哥哥逼你娶我?”   “我不喜欢你。”   古娜是个直白的,没有弯弯绕的人,云郁对她也直白。云郁说:“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没有动心。”   “那是因为,你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古娜哼了一声。   “你只说了你不爱的女人。你还没有说,你爱的那个女人呢?你跟我说说她,好不好,我想听。”   云郁却不知道怎么说。   古娜总是一口一个“你的心上人”,云郁听到这个词,总觉得有点心慌。   他从来不敢往这里去想。如果他们是心上人,那他自己当初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算什么呢?他说过他不爱她,他说过不在意她,他说过对她只是一时兴起,肉.体之欢。他狠狠地抛弃过、刺伤过她。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认为“他不爱她”的心理之上。只有“他不爱她”,他才能毫无愧疚、堂而皇之地说出那些话,才能心安理得地自私,才能放下她,厚着脸皮、毫无负担地忘掉她,才能过自己的日子,而不被愧疚淹没。   如果他爱她,这叫什么呢?他伤害、抛弃自己的爱人,对她说着最残忍的话,做了最残忍的事。无可原谅的人,却在自己最失败,一无所有的时候,想起了甜言蜜语,妄想称什么爱,称什么,彼此的心上人。没有与过她富贵,却妄想她同自己患难。   喜欢,爱,心上人……他害怕这些词,他只觉得自己很无耻。古娜说一句心上人,他心就慌一下。   可是,他而今不得不习惯、并且接受这种愧疚、羞耻感。因为他确实爱着她。他承认他爱她,就要承认自己是一个无耻卑劣的小人。   他承认了。   无耻也好,卑劣也罢,他的确是个很糟糕的人。糟糕就糟糕吧。只要他们还能互相拥抱,只要她还愿意……亲吻他。他是恶人。   韩福儿见到了阿图。   她问阿图云郁的事:“他在哪?”   阿图说:“他在放羊。”   韩福儿骑着马,来到他放羊的那片山坡。她铁青着脸,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气。云郁坐在山坡上,看着她的身影由远及近。他起初没有认出她,只觉得有点儿眼熟,于是一愣一愣地看着。直到她下了马,大步爬上山坡,来到自己面前。云郁看到她新鲜的,绯红的,热气腾腾的面孔,两条细眉暴怒地竖起来。云郁仍然是没回过神。直到她伸出手来,泼妇一般地,两只手在自己头上,肩膀,还有身上乱打,一巴掌接一巴掌。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死里打他。好像他是个马粪蛋,恨不得上脚踩两脚。   云郁半晌反应过来,伸手去夺她手中的马鞭。她抓着不放,两人争夺了半天,她争赢了,抬起鞭子,使劲甩了他一鞭,愤怒地转身就走。她一句话也没有,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他冲上去,从背后一扑,将她扑倒在地上。   她翻身打他,拳打脚踢,拼命推搡他,他死死抱着她不放手。草坡是倾斜的,两人骨碌碌地从半坡过到坡底,仍是完好无损,只是沾了一身的泥巴和草屑。她气喘吁吁,力气耗尽了。云郁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我错了。”   她呼哧呼哧地喘气。   他手掌托起她后脑勺,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我错了。”   他脸埋在她胸口:“我不该说话不算话。”   他嗅着她身上的味道:“我不该离开你这么久,不该丢下你一个人。”   “我不该让你担心。”   “你打我吧。”   他抱着她,声音低低地说:“我不躲了。”   “我想你。”他说。   她头一次像这样,一句话也不说。   他头一次像这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咱们成婚,好不好?”   他低声细语着:“嫁给我,好不好。咱们再也不分开了。以后你就是我的,我就是你的。我把心,还有我的命,都给你。只要你不嫌它坏。以后它就是你的战利品,是你的奴隶了。” 第161章 成婚   她突然红了脸。   他头一次说这样甜言蜜语、哄人的话, 她反倒有点不习惯了。   她脸上热辣辣的,低着眼,半天说了一个字:“哦。”   她好像一只被卸去了爪牙的野猫, 突然变得有些害羞起来。可是害羞又不好意思承认。他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她一时忘了怎么回应, 表情有些木木的。他松开紧压着他的身体和手臂, 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她头上沾了许多草屑。   他伸手, 轻轻摘去她头上,还有身上的脏东西,再次将她搂进自己怀中。   她呆呆的, 像投身进一个绮丽的梦。   云郁告诉阿图, 他要娶妻,请阿图喝喜酒,并为他做个证婚。   他跟阿福都无亲无故, 确实也找不到人来证婚了。阿图得知此事之后,十分难过。他看得出来, 云郁是铁了心, 不会答应他的要求了。   阿图亲自去帐中见他,看他二人身居陋室, 却容光焕发,一副好事将近的样子, 在高兴地筹备婚事。阿图叹了口气,觉得这个恶人做的挺没意思。   阿图说:“你既然心意已决, 你们的婚事, 那就让我来帮你们筹办吧。”   云郁喜出望外,同时有些过意不去。   “不必了……”   他笑着说:“可汗能为我们做个见证,便感激不尽。”   “说实话。”   阿图道:“我不想看你们两个成婚。可是你这般态度坚决, 我想逼你你也不会答应。我很喜欢你,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更不想与你结仇。既然你不恨我,请我吃你们喜酒,邀请我为你证婚,我就替你们办这桩婚事吧。当是我送给朋友的礼厚礼。”   他笑着问云郁:“咱们现在,还是不是朋友?”   云郁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走上前去,和他行了个拥抱的礼。   “多谢。”   他诚心诚意地说。   阿图笑说:“不必谢我。你值得我这么做。”   “再说——”   他笑看了一眼韩福儿:“你委屈了自己可以,婚姻大事,总不能委屈了弟妹。人家姑娘家人生头一次,总想风风光光嫁人。你总不能让人家灰头土脸的,就这么嫁给你。”   一旁的阿福笑的脸红,又高兴又害羞。   “多谢可汗。”   “我说真的。”   阿图神态认真:“你既然不肯回中原,以后你就留在柔然吧。你是贵人,不敢让你做我的谋臣。你若是不嫌弃,咱们正经结拜为兄弟,以后就兄弟相称。你就在我身边,替我出谋划策,打理国中事务。我需要你治国理政的才能。有你在,我可以事半功倍。咱们建功立业,有福同享。”   云郁道:“可汗信得过我?可汗不怕我别有用心。”   阿图笑道:“我信不过你,却信得过你的枕边人。你为了她,连复仇壮志都不要了,那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云郁道:“可汗信得过我,我也信得过可汗。只要可汗不先弃我,我此生也绝不会先背弃可汗。如违此誓,教我五马分尸,如何?”   阿图举手发誓道:“甚好。若违此誓,也教我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阿图带着酒。   他让随从取了酒来,当即摆出了香案,跟云郁结拜,随后分别喝了祭酒。云郁改了口称兄长,阿图也改了口,拍拍他肩膀,遂叫上阿福,喜上眉梢地笑说道:“咱们走吧。我给你们安排了个新的住处。”   阿福总感觉像在做梦一般,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太容易,几乎让她有点不安。她总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漫长的美梦里,她魂不守舍,总害怕会突然醒过来。阿图给她安排了单独的住处,却不跟云郁在一起。阿图派来的侍女告诉她,她要嫁人了,所以这几天,不能跟新郎见面。要等到新婚的那一日,入了洞房,他们才能够见面。阿福老觉得这像是假的。   大箱子大箱子的聘礼,也抬过来了。   是真真儿的。所有流程,都是阿图派人办的。裁缝过来给她量身,要做大婚衣裳。没过几日,衣裳就做好了。侍女帮她换上,她看到自己穿着喜服,坐在镜子前,红光满面的,自己倒把自己吓了一跳。然后又有妆娘过来,替她试妆,又有老嬷嬷,教她行婚礼的步骤,怎么行礼。   古娜过来看她了,笑嘻嘻跟她说话。   古娜祝她新婚幸福。   连续几日,阿福压根就没睡好过觉,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什么事都没心思想,屋里每天人进人出,忙忙碌碌,阿福忐忑不安,老实乖乖地任人摆弄。半夜突然从床上惊醒,她忍不住回忆白天,又掐自己一下,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合眼之前,又在心里许个愿,祈祷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切的焦虑和不安,在见到他的那一夜,顿时烟消云散了。   婚礼在青庐中举行。双方都没有高堂,亲眷,除了司仪和主婚,也没有邀请宾客,这个婚礼到底还是简略了些。不过正好,是他们两个人的婚礼,没有任何多余的人干扰。阿图甚至没让云郁喝酒,仪式结束后,便都散了,让他早些入洞房陪新娘。   婚礼是黄昏。结束,刚好,夜幕降临。   云郁拴上门,来到床边,轻轻坐下,揭开她头上的盖头。   她脸上涂了粉,搽了胭脂,白里透红,雪里的山茶花儿似的,嘴巴也是红红的。一双眼睛漆黑,眼珠子大大的,头上戴着红色的珠花儿,亮晶晶的。   他笑了笑。   她抬眼看他,目光怯怯的,有些羞涩,又大胆直露。他穿着这身衣服很好看,让人眼前一亮。阿福好久没看见他穿新衣服了,顿时又有点洛阳时候,顾盼神飞的模样。   礼都结束了。   阿福有些呆,说:“咱们现在要做什么呀?”   云郁说:“还没喝合卺酒呢。”   阿福忐忑地说:“哦。”   云郁去桌前,提起酒壶,斟满两只酒杯。   阿福拿了一只,两人勾着手腕子,一饮而尽。云郁不胜酒力,一杯酒下肚,脸色便微微泛红。   他伸出胳膊,轻轻搂着她:“咱们以后,就是夫妻了。”   阿福听到夫妻两个字,面上一动容,心里有些微微的酸涩。   是高兴。   她伸出手,也抱住他,依赖地钻进他怀里。   “咱们接下来又做什么。”   云郁笑了笑,低头看她一眼,问说:“你想做什么?今天晚上都听你的。”   阿福说:“想跟你说说话。”   云郁说:“好。”   阿福说:“说什么?”   云郁说:“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阿福说:“等你。”   她好奇抬头:“你呢?你这几天在做什么?”   云郁说:“我也在等你。”   阿福说:“我这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生怕是在做梦。心里老想看着你,亲自摸摸你,看着你。你一不在身边,我心就慌得厉害。”   云郁说:“现在呢?”   阿福说:“我还是觉得不太踏实。”   云郁抱她更紧了些,说:“我抱着你,不松手。你就好了。”   阿福望着他,乖乖叫了一声:“夫君。”   云郁笑了。   他不知怎么,听到这个称呼,感觉这种的阴霾,一挥而去。好像什么痛苦和忧愁,顿时都忘了。   他轻轻答应了一声:“哎。”   阿福又叫:“夫君。”   云郁说:“哎。”   她一连叫了好几声,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心里像吃了定心丸一样。   “我爱你。”   阿福望着他眼睛,忍不住地想表白。   云郁说:“我也爱你。”   阿福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爱你。”   云郁笑,心里十分温暖。   阿福说:“我想听你说爱我。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你说给我听好不好。”   云郁说:“第一次,在建春门外碰见你的时候。你看着傻傻的,但是不知怎么,就想跟你说话。你记不记得咱们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先叫得你。”   阿福有点想不起了:“是吗?”   云郁说:“是。”   阿福反驳说:“是我先跟你说话的。”   云郁说:“错了,是我。”   阿福又想了一会,好像最开始的确是云郁先开口跟她说话的。   “那,是我心里先开口的。但我不敢说。”   云郁搂着她:“今天是我从生下来到现在,最高兴的一天。”   阿福有些不相信。   她喃喃地说道:“有吗?”   云郁低声道:“有。”   云郁双手捧着她脸:“我看看你的脸。”   她抬头,有些撒娇似的:“我好看吗?”   云郁笑了笑,说:“好看的。”   他伸手拉住她的手,放在嘴唇边,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阿福被他目光注视着手,柔软的嘴唇贴在肌肤上,顿时整个心都软化了。   他皮肤本来就白,被这身衣服衬的,更加白的发亮了。   他本就是端正的相貌。骨骼生的极好,额头,颧骨,包括下巴,下颌骨的形状,都恰到好处,看起来阳刚气十足。然而线条又十分流畅,肌肉的感觉很轻盈,外面裹着纤秀秾丽的一张画皮。眉眼如春水,顾盼多情神采飞扬,鼻梁的形状兼具柔软和挺拔,嘴唇不厚不薄,像花瓣儿。阿福看着他脸,舍不得挪开眼睛。   她期盼地说:“我想亲一下你的脸。”   云郁低头笑了笑,没作声。阿福凑上去,在他侧脸上一亲,白皙的肌肤上,印了一个鲜红的唇印儿。   她感觉快乐极了,在他身上打上自己的印迹,有种将这个人,彻底据为己有的幸福。云郁只是笑,也不反抗,她索性霸道起来,一连在他脸上亲了好几下,亲的他满脸唇印。   云郁伸出手抱起她,搂她坐在膝上。   他脖子白白的,修长干净。她用手去捧着,嘴唇凑上去,轻轻咬了一下。皮肉紧致有弹性,柔软中带着温热,闻起来有淡淡的体香。他一个男人,浑身都是香的,真受不了。 第162章 问答   云郁搂着她, 温柔亲吻着。一边放下床帐,一边携着她腰,往枕头上倒去。   她睡得很熟。   钻在她怀里, 安静乖巧,好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肌肤紧贴着他的, 充满依赖, 没有半分嫌隙。   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和托付。   云郁伸出手,掌心贴着她光滑的脊背。   很舒服,像摸一只皮肤紧实, 油光水滑的小马驹。让人心情十分舒适放松。这种温暖、甜美的触觉, 将人的灵魂带入休憩之地。   爱的味道总是容易让人上瘾。   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庸俗至极的人,开始贪恋一些庸俗至极的东西。男女之欢,闺房之乐。   他从前并不在意这些东西。   他一向很务实, 他要的东西,明明白白, 金钱, 官位,还有站在权力顶峰的安全感和荣誉。亲情, 爱情这些,本身未曾得到过, 对他来说也是可有可无。或许他在意过吧,就像他曾经无比期待母亲的疼爱, 又或似他与兄弟姐妹之间, 似远又近,似亲近又生疏,不在意又在意……但终归这些东西都失去了, 而他还活着,最终会习惯。他从来不曾真正地依赖过谁。   他觉得这一刻很好,很好,是他不能失去的好。   他觉得是自己前半生,过得太痛苦,太糟糕了。上苍怜悯他,所以放了一个人来到他身边,将他未曾体会过的,都补回来。在他跌落入悬崖的时候,拉他一把。让他还能再感受幸福。   他知足了。   老天没有亏待他。   云郁睡不着,抱着她软乎乎的身体,心有所动,又想做点什么。他有点儿后悔昨夜只做了一次。因为她很高兴,说了太多的话,一直缠着他说话。他便也陪她说话。后来夜深,她便要搂着他睡觉。云郁想碰碰她,但她睡的太香了,云郁又怕吵醒她,只能默默地数着羊,强迫自己闭着眼睛。   这夜也太长了。   失眠这种事,对云郁来说,再正常不过。   他经常失眠。   白天筋疲力尽,夜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个人的时候总不免要想许多心事。有时候,他不敢睡觉,因为闭上眼,总做噩梦。噩梦一醒,他便不敢再合眼。这一夜,他同样失眠,却并无噩梦,也无心事。只是单纯的睡不着。房间里的蜡烛,一直没吹,光仍然昏昏地亮着。他借着烛光,打量她的脸。她睡得热,脸颊绯红,一脸春色。他像个吝啬的财主,趁着夜黑无人点灯笼,查看自己藏在地窖里的金银财宝一般地查看她。   她的手小巧可爱,不是十分细嫩,手心有点小粗糙,但是握在手里很满足很舒服。他抓着她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两下,手掌软绵绵的,跟摸似的。   他被逗笑了。   云郁想起了悦儿。   他想从她身上寻找到一点那个孩子曾经出生的痕迹。   可是没有。   她身体很光滑,肚皮也是平平的,没有任何褶皱,看不出来有任何做过母亲的痕迹。他将脸贴着她身前,手放在她柔软的肚子上。   阿福一夜也没睡好。   虽然她很是困倦,然而身边老有个人不老实,动来动去,弄得她睡不舒坦。天色稍微有点蒙蒙亮时,她彻底被弄醒了。云郁总算是等到她醒来,启齿吻住了她的唇。   她迷迷糊糊地回应着他。   云郁得偿所愿,也总算有了点困意,在天亮前的最后一个时辰进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天亮了。   “昨夜睡得好不好?”   他睁开眼睛,发现她已经精神奕奕地穿好了衣裳。侧身躺着,一只手搭着他腰,一只手在动来动去,玩他的睫毛,好像在数有几根。   床帐还是放下的,仍是闺中的模样。   云郁凑上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云郁拿了枕边的衣裳,也随便穿上,和她一起躺。   “你还不起床?”他也数她的睫毛。   “你也不起。”   “我不想起。”   “那我也不想起。”   “懒虫。”她戳他的脸。   他笑。   一上午,什么也不做,也没有任何人过来打扰。只是躺在床上,钻在被子里。亲一亲,抱一抱,玩玩闹闹。   她趴在他身上,咬他的下巴,摸他的喉结。   捉弄他一阵。一会儿,他又将她按着胳膊,猫扑耗儿一样,两个人都笑。   他故意使坏,去弄她衣服。   她紧抓着不让,撒娇弄痴,假装哀哀地叫唤:“不要,不要。”弄得他只想笑。   她逗她一会,她越玩越起劲。   他没可奈何,气的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不许叫了。”   她顿时占据了上风一般,反过来扑到他身上。   “你没力气了对不对?”   她笑捏着他的脸颊说:“昨天晚上,把你给累坏了。”   他笑,搂着她腰,说:“你再逗我,一会我又要欺负你了。”   阿福摇摇头,撒娇似的笑:“那不要,把你累着了怎么办。我可舍不得。”   “累不坏。”   他低声笑说:“刚才觉得没力气了,你一逗我,又有力气了。”   阿福说:“还年轻呢!”   他笑吻住她,说:“你身上是不是藏了口口,然后趁我不注意,偷偷喂给我吃了。不然我怎么这么容易被你挑逗。”   阿福说:“年轻的时候,就想多抱抱你。等老了,皮肤皱了,抱着就没那么舒服了。你抱我的身上,是不是光光滑滑的,紧绷绷的,皮肤弹弹的。能多抱一会就多抱一会。以后老了想抱都抱不到了,多可惜。”   云郁说:“你又在下盅,故意诱惑我了。”   她兴致勃发,精力旺盛得很。云郁被她带的,精力也跟着旺盛,简直成了个初尝人事的少年,荒唐放肆的可以。   他感觉自己成了个传说中的好色之徒,惊奇,不可思议。   她坐在镜子前梳头,云郁也跟了过来,坐在她面前,像个好奇的小动物似的盯着她梳妆打扮。她头发黑漆漆的,看着很漂亮,柔软的像水缎子一般,首饰耳珰亮晶晶的。他大概觉得这一套东西很有意思,说:“这个好梳吗?我来帮你梳吧。”   阿福把梳子给他:“你来呀。”   云郁接过梳子,帮她梳头发。阿福教他怎么把头发挽成髻,怎么把发簪戴上。他倒是灵巧,一说就会,梳的还不赖。阿福对着镜子一打量,怪美的!   她指着自己的脸:“还有眉毛没画呢。”   云郁说:“这个怎么画。”   阿福将画眉的签子给他:“你蘸着那个烟灰色的膏子,就像画画那样画就是了。”   云郁用画眉膏子,给她眉上添了几笔,又替她将耳珰戴上。   “好看不好看?这首饰还是别人送的呢。”   她问他。   他笑:“好看的。”   他像是爱不够了似的,说一句话便要亲她一下。一早上,不知道亲了多少下。都不觉得腻歪。   云郁骑着马,带着她,往草原上去散心。   阳光明媚,凉风习习。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远处连接着一碧如洗的蓝天。他们下了马,云郁将马放着吃草,拉着她的手,在风和日丽的原野上走着,去寻找远处的海子。   “那海子的水可清了。里面还有鱼呢。”   云郁一边走一边说:“是部落里的人说的。不过他们这的人,都不吃鱼,也不知道要怎么捉鱼。咱们去瞧一瞧去,要是有鱼,就捉来吃。”   阿福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激动的样子:“真的吗?真的有鱼吗?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带。没渔网,也没钓鱼竿。”   云郁说:“先看看去。”   阿福也没见过海子。   她问云郁:“什么是海子?”   云郁说:“就是湖泊。他们当地人叫海子。”   云郁指着那海子的方向。远处隐约已经能眺望到粼粼的波光了。   那片湖泊,看着近,其实还有很远。她走了一会儿,说累了,想让他背。   云郁扭头看向她。   她撅着嘴,一副撒娇耍赖的表情。其实她根本没走几步,连口大气儿都没喘,就是装出来的。云郁却没留意,温柔地笑了笑,拍拍自己的肩背,说:“自己爬上来?”   他微微弯了点腰。   她兴高采烈地一跃而起,想他背上爬。   他太高了,虽然弯了点腰,但她还是爬不上去。她捶他的背:“你蹲下呀!”他笑着又蹲下了。她如愿以偿地爬到他背上,两手搂着他的脖颈,腿夹着他腰,夹的稳稳的。   云郁背着她,慢慢地往海子走去。   她很轻,跟云郁比起来,是很娇小玲珑的一个,背起来不沉,挺轻松的。阿福趴在他背上也轻松。她笑容满面地凑在他耳边,啵儿地亲了亲他的脸颊:“我跟你玩个游戏。我问你答,你只许说有还是没有,是还是不是。”   云郁笑说:“好。”   阿福假装威胁的语气说:“你老实告诉我,你之前,有没有背过别人?我是不是你第一个背过的?”   云郁说:“我只背你。”   “只许说有还是没有!”她假嗔捶了他一下。   阿福不满足:“那,你有没有跟别人一起捉过鱼?我是不是第一个跟你一块去捉鱼的?”   云郁笑:“是。”   阿福又想:“那……你有没有跟别人一块玩过挠痒痒?”   云郁说:“没有。”   “我是不是第一个挠过你痒痒的?”   他笑:“是。”   阿福说:“你有没有跟别人一块洗过澡?”   他说:“没有。”   阿福小声说:“那你……有没有帮别人梳过头,画过眉?有没有帮别人戴过耳珰?”   他说:“没有。”   阿福听到他的答案,没有再继续追问了,而是继续抱紧他肩膀,脸蛋依赖地贴在他的背上,安心地闭上眼。   云郁那时,是真的以为这一刻能永远的。   他坐在草地上,享受着这一日的快乐。阿福抱着他胳膊,笑的牙不见眼,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云郁问:“什么?”   阿福说:“我想给我哥哥写一封信。”   云郁听到这句话,一颗心立刻提吊起来。他终于知道自己这么多日的不安,到底是因为什么了。   他强撑着微笑的表情,然而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阿福对这一切恍然未觉,依然兴高采烈,眉开眼笑地说着:“我出来这么久,哥哥一定很担心我。我想给他写封信,告诉他我很好。你说好不好?”   她感觉云郁的表情有些不安,他的手心也有些出汗了。   “你怎么了?”   她歪着头,笑看他。   云郁生怕她察觉,努力陪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没什么。”   “你说。”   他笑说:“我听着呢。”   阿福说:“你是不是不想让我阿兄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啊?”   云郁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我觉得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   他犹豫了一下。   “咱们现在这样不好吗?”   他回抱着他,有些恋恋不舍的味道,低声说:“我不想让他再把你带走。” 第163章 对不起   阿福以为他是脆弱了, 像哄小孩似的,安慰,说:“不会的。我已经嫁给你了, 他不会带我走的。他是我哥哥,我想让他知道我平安。”   她笑说:“到时候, 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云郁笑:“什么惊喜?”   阿福说:“你猜?”   他笑容中分明有些忐忑不安的意味。   阿福心想, 她要给韩烈写信, 告诉他自己在哪里。她要把悦儿接到身边来。这就是她给云郁的惊喜。她想看他目瞪口呆,喜出望外的样子。他看到悦儿,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简直迫不及待要看到他快乐的表情。   “我要给哥哥写信。”   她笑着说:“要是你以后敢欺负我了, 哼, 我就跑回娘家去,让我哥哥找你算账。看你还敢不敢。”   她故意说笑,云郁却没笑, 只是抱着她,认真地说:“我以后会好好待你, 绝不欺负你。我发誓。”   他重复着, 自言自语说:“绝不欺负你。”   阿福感动死了,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你真好。”   继续幻想着给韩烈写信的事, 嘴里滔滔不绝。   云郁不敢告诉她韩烈的消息。   他以为,韩烈应该是一个过去的人了, 永远不会再被提起。然而韩福儿兴高采烈地,当真开始给韩烈写信了。她问阿图的人要来纸和笔, 摆出墨和砚台, 自己在那磨墨写字。   云郁看的心里七上八下。   他犹豫着走到她背后去,张口叫了她一声。   阿福下了一跳,以为他是要来偷看呢。她信里写了把很多肉麻话, 还提到让韩烈把悦儿送来。她生怕云郁提前看到,惊喜就没了。   她一把挡住自己面前的纸,大声笑说:“不许偷看!”   云郁笑,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阿福笑嘻嘻地推他:“你一边去,不许看我!”   云郁说:“福儿……”   阿福说:“走嘛走嘛,我写好了再告诉你。”   云郁不走,站在她身后,搂着她肩膀,道:“咱们不写这个信,好不好。”   阿福回过头:“为什么?”   云郁低声说:“我不喜欢这个人。”   阿福愣了一下。   云郁道:“他怎么样,跟咱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他是他,你是你。”   阿福起初以为,他是因为跟韩烈的旧怨。他不信任韩烈,害怕自己躲在柔然的事被韩烈知道,进而告诉贺兰麟,所以才不想让她写信。她盯着他的表情,却感觉好像不全是因为此。   “不对……”   她察觉到他的表情,有些微的异样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猛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云郁实话实说,告诉她:“韩烈现在,可能不在青州了。”   “那他在哪?”   云郁道:“贺兰麟扶持了新君在晋阳登基。他跟韩烈,许是生了什么嫌疑,罢免了韩烈的官职,将他召到了晋阳。现在软禁在晋阳。”   阿福震惊到:“那我嫂嫂呢?还有我阿兄的孩子们呢?”   云郁说:“听说都在晋阳。”   阿福脑子里的快乐瞬间轰然崩塌。   哥哥在晋阳,嫂嫂在晋阳,侄儿他们在晋阳,悦儿……悦儿也必定在晋阳。他们都在贺兰麟手里。   贺兰麟……   她想到了皇后贺兰氏被摔死的那个儿子。   贺兰麟亲手摔死的,因为它是云郁的儿子,贺兰麟要斩草除根。现在自己的孩子也在这个恶人手中。   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云郁上前抱住她,道:“你不用担心。”   她脸色惨白,手脚都在颤抖:“为什么?”   他低声安慰她:“贺兰麟不一定会杀他。韩烈跟贺兰麟,他们本来就是自己人。贺兰麟只是疑心他,想试探他对自己是不是忠心,所以才会免他官职,将他召到晋阳去。兴许没什么大事,过段时间,贺兰麟打消疑虑后,便又会重用他,给他加官进爵了。”   阿福愣愣地:“你怎么知道?”   云郁道:“这还用想吗?贺兰麟要是想杀他,双方早就打起来了。想必是双方都还存着犹豫,还有些情分或者利益牵绊在,不想撕破脸。否则韩烈又不傻,怎么可能束手就擒。韩烈会主动去晋阳,就是为了向他投诚,证明自己的忠心,好打消他的疑虑。”   “这是你猜的。若是贺兰麟真杀了他呢?”   云郁道:“你要相信你兄长。他是个聪明人,做事有分寸。他跟贺兰麟相识多年,打了多年的交道,他比你了解这个人。他不会去送死。他手里必定有能自保的东西。”   阿福靠在他胸前,呆呆的也不说话。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道:“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云郁道:“我不想让你担心。”   阿福道:“他是我兄长,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难道你要让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吗?难道他死了,你也不告诉我?”   云郁道:“那你要怎么样呢。就凭你,你能救他吗?”   阿福道:“我要去找他。”   云郁道:“你不能去。”   阿福道:“他是我哥哥。”   她心里想,悦儿在那里。悦儿在那里……   云郁压低着声音,一字一句,颤抖着,几乎是咬着牙齿在说:“不只是你才有亲人。我也有亲人。我也有兄弟姊妹。我也一样痛苦,自责。”   阿福喃喃地说着:“不,你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云郁脸色惨悴,他忽然感觉到痛苦了。她的话,好像一把尖利的刀插在他心口上:“我不想告诉你韩烈的事,不想让你去找她。你不也瞒着我莒犁的事,不想让我知道她已经死了吗?你又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她被贺兰韬光杀了,贺兰韬光强.暴她,玷污她,最后还杀了她。她是公主,她是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她因为我才受此欺辱,死无葬身之地。我是她最疼爱的弟弟,我不该为她报仇吗?贺兰逢春杀了我的兄弟,贺兰麟,他想要我的性命,他毁了我的一切。贺兰家的人杀了我的家人和亲朋,毁了我的婚姻,毁了元氏的江山社稷,我跟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为什么要咽下这口气,我为什么不去杀了他们,不去同他不死不休报仇雪恨。我为什么要低头认输?要像条狗一样不见天日,东躲西藏过日子?你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你不想让我记得仇恨,不想让我去报仇。哪怕那些人再罪该万死,再可恨,再作恶。你不想让我跟过去的人和事有半点的关联,只想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过平淡平安的日子,不再卷入是非。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答应了你。我什么都不再要了,我拒绝了阿图。因为我不想再为了这些东西,而失去眼前我爱的。要得到,总要有失去。我不想失去你。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去找他。你将我们的承诺放在哪里呢?你以为你兄长韩烈他是什么好人吗?他从始至终跟贺兰麟是一伙的。他是颗墙头草,脚踩两只船,跟贺兰氏的人蛇鼠一窝。他三番两次出卖我,将我的秘密转告给贺兰逢春。他对我没有半点真心。若不是因为你,我早就杀了他。”   阿福好半天,回过神来,感觉浑身冷嗖嗖的。   她低声:“你怎么会知道莒犁的事呢?”   云郁冷漠道:“我为什么不会知道呢。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这么好笑的笑话,这么好听的故事,人人争相传说。天子沦为阶下囚,公主成为乱臣贼子的猎物。有谁不爱听。”   阿福道:“对不起……”   云郁道:“你不欠我。”   阿福不说话了。   她看起来,像是平静了。嘴上没有再进行任何辩驳。云郁上前去,搂抱着她肩膀,安慰了好久。他说了很多很多安慰的话。他说爱她,不会离开她,告诉她一切都好,一切都不用害怕。她乖乖地在他怀里点头。那天夜里他们仍然是睡在一起。她仍然是紧紧搂抱着他,亲昵地偎依着。   “我没事儿。”   他问她好不好,她总是说:“没事儿。”   直到几天之后,她突然离开,不辞而别。   她是夜里走的。   云郁很痛苦,那天夜里,喝了很多的酒。他从外面拿了酒来,要跟阿福一起喝。阿福陪着他,他喝的醉醺醺的,抱着她,说些胡话。   “我恨他。”   他说。   阿福不知道他醉中仍然郁郁无法释怀,口中念念有词所说的恨到那个“他”,到底是贺兰逢春,还是贺兰麟,还是别人。但看的出来确实是恨得很深了,拳头都攥紧起来。阿福能理解他。确实恨,不能不恨。   她无能为力。   他醉说了一会胡话,又哭。哭的无声无息的,只是抱着她,眼泪不停地流。泪水流到她的脖颈里,又流到衣服里,流到她身上。阿福从来没见过他流这么多眼泪。从两人从晋阳逃出来,这一年多,走了这么多路,经历这么多事,阿福从来没有见过他哭。阿福以为他早就过去了,她以为他足够坚强,足够宽广,不在意那些荣辱与得失。哪怕亲人死亡,哪怕家族覆灭,哪怕荣誉和梦想,顷刻之间毁于一旦,哪怕死后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她一直知道他是个心如铁石,不太会痛苦的人。她不知道他心里其实有这么多痛苦,只是一直藏着,不肯表露。她只能轻轻地抱着他,安抚着他。他说了很多对不起。对不起爹对不起娘,对不起阿姐,对不起哥哥弟弟,然后他抱着阿福,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孩子。我没有帮你照顾他,让你一个人照顾他。他孤零零一个人,一定很害怕。我不是个好爹爹。”   他面上湿润,全是泪痕,语气似飘浮着的:“你恨不恨我?”   她摇头,拿手替他擦眼泪:“我不恨你。”   他捉着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背,然后醉倒在她的怀里。   他抱着她,说:“咱们明天,去给悦儿烧纸钱吧。”   他喃喃自语:“我最近做梦,老是梦到他。他叫我爹爹,问我为什么不去看他。我想找个机会,给他烧点纸钱。”   阿福看着他,只是不言语,黑漆漆的目光一动不动。   他醉的直不起腰,头无力地耷拉在她的肩膀上,又说:“咱们再生一个孩子。这次,爹爹和娘都会好好疼爱它。你想生个男孩还是女孩。男孩聪明活泼,以后可以教他骑马,教他射箭。女孩也很好。我喜欢女孩。听话,乖巧,兴许她长得像你。”   阿福不敢告诉他悦儿的真相。   她不知道云郁一旦知晓了悦儿还活着,并且在贺兰麟手里,他会怎么做。   怎么做她都害怕。   她害怕他会说:“事已至此,咱们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她也害怕他会说,要跟贺兰麟去拼命,要去报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们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她不想,她害怕他再次卷入漩涡。她更害怕的是,兴许他们费尽全力,想方设法,但悦儿还是不在了,还是最终无能为力。她害怕他会空欢喜一场,以为失而复得,却又还是失去,只是多经历一次痛苦和悲伤。   她什么也不敢说。   她只能安慰他,同时自己的心也支离破碎着。   他钻在她怀里咕哝着,说:“我爱你。”   他恳求说:“不要离开我。”   阿福扶着他,躺到床上。他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阿福轻轻掰开他的手指,他到底还是醉死了,无知无觉,除了嘴里的胡说,身上什么力气都没有。阿福拿了被子给他盖上,然后悄悄地乘马离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确实心中一片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只是没有办法一无所知地等下去。   谁也帮不了她。贺兰麟不知道悦儿的身份,他兴许还能活,一旦贺兰麟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他就会立刻没命。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也无法求助任何人,甚至阿图。否则一有风吹草动,又是危险的事。   至于天亮之后,她却没有余力去想。   晋阳城跟上次所见的情景,大不一样。这个北方偏僻的州府,而今也是皇都了——说偏僻其实也不算。晋阳处在南北交通要道,自来是北方重要的城市,但跟金碧辉煌的洛阳,依然是没法比的。新天子——或者说是贺兰麟,对自己的宅居之地,不甚满意,因此在大肆的营建新都。   而韩烈的新宅,也建在晋阳城中。   贺兰麟对他不错,虽然免了他的官职,将他弄回晋阳闲置着,却赏给他一座宅子,还有十来个美人。妻儿和他一道,都住在新宅里。阿福很容易打听到他的住址,并且很容易就见到了他。韩家的门不难进,并没有什么重兵把守,看着只像是普通人家的宅子。跟门人一问,一通传,便放她进去了。韩烈、陆元君都在,还有两双儿女。她进门的时候,看到有个一岁多两岁的小儿,蹲在院子里,叉着小腿,冲一只癞□□撒尿。陆元君正要去抱,看到阿福进门来,高兴的满脸通红,连忙高声叫韩烈出来。   家人相见,都拉着手,高兴激动不已。   韩烈身体似乎不太好,行动不甚灵活。陆元君面有愁色,也不在外面说话,拉着她忙往屋里去。   “你怎么回来了?”   阿福扭头,想去看蹲在院子里的小儿,陆元君却拽了拽她,不许她多看。   “咱们进去说,别站在外头。” 第164章 计谋   见面第一事, 无非就是叙叙别情。   陆元君拉着她手,喜极而泣。   “你这一年多跑去哪了?”   陆元君红了眼道:“家里人都在担心你。我和你阿兄还以为你死了呢。”   阿福也要哭了。   心中酸楚,眼中含泪。她扭头看了一眼韩烈, 似是有话要说,又忍住没说。   “我没事。”   她回握着陆元君的手:“让哥哥嫂嫂担心了。”   她看向韩烈:“哥哥看起来脸色不好, 是不是生病了?”   韩烈从她进门的那一刻, 就始终沉着脸不说话。阿福站在台阶下, 韩烈在台阶上看着她,半天,谁都不曾开口。韩烈不叫她, 她也不叫。进了门, 韩烈只是站在一旁,面色严肃却不言语。陆元君接过话头,说:“他最近犯了风湿, 关节骨头痛。别的倒没什么。”   阿福道:“上次离家出走,没有告诉阿兄, 阿兄生我的气了。”   陆元君道:“哪里的话。他只是担心你, 怕你出事。兄弟姊妹,他心里最疼最护的就是你, 哪能真生你的气。他是许久没见你,不好意思叫你呢。”   阿福低着头。她想起了韩烈脚踩两只船, 隔岸观火的事,又想起云郁说韩烈的话, 心里有些酸涩。   陆元君注意到她的发髻。她不再是少女打扮, 头发挽起来,已然变作个娇媚的小妇人模样了。陆元君伸手触碰了一下她的鬓发:“你……你嫁人了。”   陆元君感慨泪道:“你嫁人,怎么也不告诉哥哥嫂嫂一声。”   阿福惭愧道:“事出仓促。离的太远, 因此没有来得及告诉哥哥嫂嫂。”   陆元君说:“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待你好不好?”   阿福不肯说出他的名姓,只是点头:“他待我好。”   陆元君说:“那你喜不喜欢他?”   阿福说:“喜欢。”   陆元君笑了,目光中隐约有些羡慕的神色:“你告诉我,他是不是你一直放在心上,费尽心机要找的那个人。”   阿福仍点头:“他是我一直放在心上,费尽心机要找的那个人。”   “真好。”   陆元君抱了抱她:“嫂嫂真替你高兴。”   阿福说:“我也高兴。”   陆元君转而忧愁道:“你既然跟他在一块,为何又要回来。”   阿福说:“我想看看悦儿。我想带悦儿走。”   陆元君道:“你不该来的。我会照顾好悦儿。等时机合适,你哥哥会想办法,将他送到你身边。你现在来的容易,想再走就难了。”   阿福无从解释那么多,只低声说道:“嫂嫂,让我看看悦儿吧。”   陆元君低声道:“你想看他就看吧。”   陆元君让家人,把悦儿给抱过来。   悦儿见了阿福,不认得是谁,只当是陌生人。阿福蹲下身去,搂着他的小身体。悦儿长大了,阿福都快要认不出了。走的时候,还在襁褓中吃奶,现在已经会自己走路,而且会开口说话了。要不是他的眉眼五官,看着跟云郁有五六分相似,阿福都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悦儿呢。   悦儿好奇的打量眼前这个陌生人,好像在猜测她是谁。阿福将他抱了起来,让他小屁股坐在自己的胳膊上,亲了亲他嫩嫩的脸蛋。   “悦儿可真漂亮。”   阿福笑摸着他脑袋瓜子:“都长这么大了。”   阿福问说:“悦儿乖不乖,在家有没有听话?有没有调皮?”   悦儿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对方,然后把小身子一扭,奶声奶气,朝着陆元君的方向叫了一声:“娘。”   他不要阿福抱,一个劲地要往陆元君怀里去,嘴里一声声叫娘。陆元君伸手把他接过去,说:“他现在不认得你,害怕呢。等过几天,熟悉熟悉就好了。他就是认生。”   阿福有些黯然,道:“嫂嫂待他好,他才跟嫂嫂亲。”   陆元君道:“他才刚见到你。在你带他离开之前,还是暂且不要告诉他,关于他的身世。他还小,也不懂那些,你说了他也听不明白。反而让外人知道了,对他不利。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会亲自跟他说的。”   阿福说:“我知道。”   陆元君指着阿福,教悦儿道:“这个是姑母。记得娘跟你说过的姑母吗?姑母和咱们是一家人。姑母很喜欢你,很疼你,你过去让姑母抱一抱。”   陆元君好一顿教,悦儿这才答应走到阿福面前,伸着手,说:“姑母抱。”   阿福笑了笑,抱他坐在膝上,跟陆元君夫妻说话。   她一路上辛苦。陆元君让家人准备了热水,让她洗了澡,拿了身干净的衣裳给她换上。阿福洗漱,吃了顿热腾腾的饭菜,总算抵了饥寒。   她去书房中找韩烈。   “阿兄。”   韩烈正坐在案前,用貂油保养自己的马鞍子。见了阿福,让她坐。阿福挨着他坐下,说:“阿兄最近好不好?”   韩烈冷漠道:“你还有心,关心我好不好。他在你心中,地位比哥哥重,你既铁了心跟他去了,那又何必再回来。我就当你已经死了。”   阿福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他的手:“我心里惦记阿兄的。我知道阿兄待我好。我们离开晋阳那日,是不是阿兄派人替我们拦下了贺兰麟的追兵。”   韩烈道:“不是我。”   阿福握着他手道:“我知道,是阿兄的。阿兄嘴上冷酷,心里其实一直牵挂着我。我知道的。”   韩烈听她如此说,脸上的表情才稍稍缓和了些。   “那人在你面前,没少说我的坏话吧。”   阿福摇摇头,说:“他不是那种人。他知道你是我哥哥。”   韩烈道:“他同我有仇。嘴上虽然不说,面上亲切和气,心里却一直憎恨着我,就像他当初憎恨太原王一样。所以我不想让你嫁给他。我害怕他对你,会向对贺兰落英一样,虚与委蛇,表面上待你好,心里却一直想着利用你、算计你。你太傻,看不懂男人的心,只会傻兮兮的,听几句甜言蜜语,就受他的蒙骗。可是你非不听我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阿福道:“哥哥,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不是没心没肝的人。他是个好人,谁待他好,他便待谁好。只是除了妹妹以外,没人真心的待他好。妹妹待他好,他也待妹妹好。”   韩烈叹了口气:“你觉得好就好。”   阿福问道:“我听说,哥哥现在不做官了。”   她忧心忡忡道:“哥哥现在是跟贺兰麟闹崩了?贺兰麟是不是要对哥哥不利?早说过,这个人是不可靠的。哥哥现在是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这样留在这里,在人眼皮子底下苟延残喘过活吧。他现在已经不信任你了。”   韩烈道:“不是他要杀我,是我故意让他恨我的。”   阿福惊讶道:“哥哥这是为什么?”   韩烈道:“当初我和他结盟,依附他,是不得不为之。乱世之中,要想生存,必须依附强者。云氏已然是日薄西山,不能指望的了。太原王的死已经是前车之鉴,我不能再往这火坑里跳。朝廷就是个烂泥潭子,云氏宗族,稍有才干的,或曾经手握权柄的,都已经死绝了,剩下的那些个独木难支,又各怀鬼胎。那些士族大臣宗室子弟们,明知大厦将倾,无人能扶,谁也不想再往其中投入任何兵钱粮马,都想趁着最后瓜分一笔,从中捞取一杯羹。这个位子谁沾谁死,谁当皇帝都得倒霉,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得。贺兰氏虽然兵强马壮,看起来势不可挡,可太原王也已经死了,剩下的那一盘散沙,说到底,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两方谁也靠不住。可我当时没得选。我手中兵力太少,虽名为刺史,实际手上听命的,只有不过两千余人,我只能明哲保身。贺兰氏手下数万契胡兵,如狼似虎地要向洛阳去寻仇。皇帝虽得人心,但那些中原士族,胆小如鼠,只顾自己一家一姓之安危,没有一个人敢拿鸡蛋去碰石头。他自己身边的禁卫军都不敢跟贺兰氏的人作战,我一个外人,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站在朝廷那头。我只能隔岸观火。贺兰麟攻克洛阳后又立新君,实力大增,威风日盛,我遂暂时依附他,和他共同出兵,攻打纥豆陵步番。可贺兰麟目光短浅。他以为他能够攻克洛阳,活捉皇帝,就是赢家了。殊不知天子终究是天子。他虽然一时得胜,可背上乱臣贼子、以及弑君的罪名。那些人不支持皇帝,可也不见得就会支持他。他自己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现在多少人打着为天子复仇的名义要杀他,召集军队,一呼百应。为天子报仇是假,寻机聚集部众,壮大自己是真。现在贺兰氏其他人也跟他闹翻了,贺兰澄明在长安另立了新君,贺兰乐律也想自立。他们已经打起来了,早晚两败俱伤。我要想办法脱身,不能再跟他们搅缠在一起。贺兰麟现在免了我的官,将我软禁在晋阳,正是帮我一把。明白告诉天下人,我和他不是一党。这样我将来才好脱身,免得受他殃及。他是乱臣贼子,我可不是乱臣贼子。” 第165章 离开   阿福听了这番话, 顿时明白过来了。   云郁说的是对的。   云郁告诉她,韩烈有心机,走到这一步, 必有所图。但她总以为云郁是不喜欢韩烈,不在意他的生死, 所以这样说。她担忧悦儿, 加上关心则乱……   可是来都来了, 也没办法。   韩烈虽如此说,可眼下这种状况,她毕竟不放心。她再信任自己兄嫂, 也没法将悦儿丢在险境中。   “阿兄虽考虑了将来, 可是眼下呢?眼下阿兄不得不困在晋阳,要如何脱身?”   韩烈道:“我在等机会。”   阿福回到房里,又跟陆元君一块说话。   陆元君做衣裳, 悦儿一个劲地要往她腿上爬。陆元君举着手,不让他碰, 说:“乖乖, 手里拿着针呢,快一边玩去。”悦儿不肯走。阿福笑嘻嘻将他抱过来, 放在膝盖上:“咱们来举高高。”她举了两下,悦儿咯咯地笑起来。阿福又假装挠他痒痒, 他笑得更欢了。陆元君笑说:“他挺喜欢你的,平常不熟的人, 他都不让抱呢。”   阿福逗他说:“悦儿, 晚上跟姑姑睡好不好。”   悦儿大声说:“好!”   阿福高兴极了。   “走呀!”   悦儿抓着她的手,将她往院子里带。   阿福说:“悦儿要去哪呀?”   悦儿能听得懂话,说话却还不大利索, 只能说些简单的词语。   “走呀,走呀。”   阿福跟着他走,来到院子里的大树下,悦儿蹲下来,阿福以为他要干啥了,只见他指着地上的一只癞□□,问:“那是什么?”   阿福说:“那是癞□□。”   悦儿指了大树:“那是什么?”   阿福说:“那是大树。”   他又指着地上的蚂蚁:“那个是什么?”   “那是蚂蚁。”   他见着一个东西,便指着问,那是什么。阿福回答他,完了,他又去指别的。他一下午缠着阿福,吃饭也要阿福喂,洗脸洗手,也要阿福给他洗。   不管这些日子有多少的担惊受怕,也不管眼前多少担忧不安,只要牵着这只小手,抱着这柔软娇嫩的小身体,她就感觉心灵得到了抚慰。心中隐约的忧愁,也暂时搁下。   阿福还以为他认识自己了呢,哪晓得晚上要睡觉的时候,他就开始哭着闹着要陆元君了。陆元君说:“你白天不是说要跟姑姑睡吗?这就反悔了?”悦儿哭闹说:“我要娘。”   正一儿两母闹哄哄着,家里突然来了人。   是大司马府上来人,韩烈前去客厅敷衍了。   陆元君听到大司马三个字,脸色就有点不妙。阿福察觉到了,问:“大司马是谁?”   陆元君说:“贺兰麟。”   贺兰麟。   他现在是大司马了。   阿福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便有些畏惧。   当初她和云郁,是一道从晋阳逃离的。她害怕贺兰麟会找她,追问云郁的下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一会儿家人便进门来,在陆元君面前,耳语了几句。陆元君低声告诉阿福:“贺兰麟是派人来找你的,要带你去大司马府。”   阿福有些慌:“那怎么办?我要去吗?”   陆元君说:“不管他。让你哥哥去应付吧。你别出去。”   阿福听嫂嫂的话,躲在房间里不出去。   韩烈在外头,跟贺兰麟的使者沟通。使者态度蛮横,说是奉了大司马的命,坚持要将韩福儿带走。韩烈说道:“小妹是妇道人家,不好出门去见生人。大司马有什么吩咐,同我说便可。”   那使者磨蹭了半天,韩烈不肯交人,对方又不敢硬来,末了还是空着手回去了。阿福这才出门去。韩烈站在厅前,神情若有所思,阿福担忧叫道:“哥哥。”   她走上前:“是因为我吗?”   韩烈安慰她:“没事,你回房去休息吧。”   阿福问:“他还会再来吗?”   韩烈道:“不管他。”   阿福道:“贺兰麟想从我嘴里知道那个人的消息。他见过我,他知道我跟那个人当初在一块。”   韩烈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可是他若不信呢?”   韩烈道:“他再不信,人也已经死了。这个人必须死,就算活着,也必须死了。贺兰麟再多疑,也只能够悄悄的,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寻找,更不敢明目张胆地审问你。你最近就呆在家里,哪也别去,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无需惧他。”   阿福点点头:“我听哥哥的。”   阿福一直提心吊胆,担心贺兰麟不会罢休,但预想中的危险,并没有来临。后来她知道,其实贺兰麟那天夜里进宫去了。贺兰麟不敢直接从韩烈府中拿人,遂禀报皇帝,说有了云郁的下落,想让皇帝出面,找个理由从韩烈府中拿人。先将韩福儿给捉起来,再想办法严加拷问。然而皇帝并没有买贺兰麟的帐。新皇帝云宽,乃是云郁的过世长兄的儿子,同云郁感情深厚。贺兰麟不提云郁还好,一提云郁,云宽便冷笑一声,嘲讽他:“大司马一定要找到这个人下落,是何目的呢?”   这一问,把贺兰麟问懵了。   云宽道:“大司马是觉得我不配坐这个皇位,要将那个人找回来,让他来继续坐这个皇位?”   贺兰麟感觉他语气阴凉凉的,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臣不敢。陛下才是天命之子,臣是怕,这个人野心不死,早晚一天会威胁陛下。”   云宽道:“那大司马是想如何做呢?将他找出来?杀了他?我若没记错的话,他是天子,大司马你身为人臣,却以下犯上,杀戮天子,这也是为臣之道吗?大司马这样,朕这脑袋放在头顶上也很不安心呢。大司马不妨将它一起摘去得了?”   一番话说的贺兰麟四肢冰凉,六神无主,惶惶然出了宫。   贺兰麟虽有心盘问阿福,想得知云郁的下落,却实在抽不开身。他和新皇帝的关系剑拔弩张,双方有点你死我活的味道,又深陷和长安贺兰澄明的战争中,根本腾不出精力。他想等抽出空再来慢慢料理此事,形势却一日比一日更加糟糕。阿福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两个月,河北的战事又再度爆发。贺兰麟三面受敌,处境更加不利,他重新任用韩烈,派他去河北平定叛军。旨意是朝廷下来的,想必是经过了权衡和商榷。韩烈事先得到消息,她告诉阿福和陆元君,他们要走了,让他们赶紧收拾行囊。   贺兰麟要求韩烈去河北,其家人必须留在晋阳为人质。韩烈顿时拒绝,表示,不能答应这个要求,并上奏皇帝,请求带家人同行。   贺兰麟派使者以皇帝的名义问他:“你若带妻儿离开晋阳,如何保证你对陛下的忠心?”   韩烈道:“臣既效忠朝廷,便绝无二心。陛下使臣去平叛,却要将臣的妻儿扣押在晋阳,摆明了是对臣不信任,要疑心、猜忌臣。河北一去山长水远,妻儿放在晋阳,臣岂能够安心。臣若忧心妻儿,又如何一心一意为朝廷打仗。陛下若不信任臣,不如将臣直接关进牢狱,臣无二话。臣可以不做这个官,却不能让妻儿身处险境。臣子领兵出征,最怕的不是明面上的敌人,而是背后的明枪暗箭。若仗还未打,君臣之间却已然互相猜忌,那依臣之见,这仗也没有打的必要了。内外相疑,则战必败。”   韩烈一番义正言辞,贺兰麟也没话说了。   韩烈表示,若无妻儿随行,他将不能奉命东行,宁愿留在晋阳。   贺兰麟没得选。   他眼下面对的,是和当初云郁一样的困境。他不信任韩烈,担心他离开晋阳,就会背叛自己。就如当初云郁不信任贺兰逢春。可他没有更好的选择。韩烈毕竟能带兵打仗,是个可靠的助臂,并且眼下,和自己是同一阵营。他面对的更可怕的外敌,一旦前方失利,就会送命。他眼下需要的是更多的盟友,把韩烈逼到自己的对立面,对自己绝无好处。   虽然,他明白,韩烈这一去,就必定是鱼入大海,鸟入青天,将来再想控制他,就难上加难了。   但他也只能这么做。   至于云郁,眼前的矛盾尚无法解决,他更无力去关心这个消失已久的人了。   临行前,贺兰麟邀请韩烈,到自己的官署中赴宴,为他践行。   这摆明了是鸿门宴,陆元君还有阿福,收拾好了车马,已经等着出门了,却突然来这一遭,心已经提到嗓子眼,生怕再出什么变故。   陆元君担忧地挽着丈夫:“要不推了吧。非要践什么行,就说有事不去了,万一他又打什么主意。”   韩烈去:“我若不去,反倒遭他疑心了。”   韩烈安慰了妻子和妹妹,说:“没事儿,这个宴我必须得赴。东西收拾好了,你们先走。回头我来追赶你们。”   阿福还有些放心不下,陆元君却是个果断的人,见韩烈打定主意,便劝阿福说:“咱们赶紧先走吧。留在这,帮不上忙,与他反而是拖累。咱们走了,他一个人也好脱身。”   韩烈送她们上了车,让陈尚带着他们先出城。却不走事先商量好的路线,而改换了另一条路线,先南下再东行。陈尚奉命,立刻出发。 第166章 笃定   这一路走的提心吊胆。   阿福坐在马车中, 一路颠簸。悦儿用小毯子裹着,在她怀里酣睡。阿福紧紧抱着悦儿,他们从白天走到黑夜。悦儿中途醒过来, 看到是阿福抱着他,却没有惊恐哭闹, 也没有再找娘, 而是像只小猫儿一样, 乖巧地搂着她脖子,继续阖眼睡了。   陆元君知道,她们母子连心, 悦儿终究是依赖她的。   陆元君问道:“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阿福道:“哥哥嫂嫂是什么打算。”   陆元君说:“先安顿下来, 看形势。”   阿福说:“等哥哥嫂嫂安顿下来了,我就带着悦儿离开。”   陆元君说:“你去哪。”   阿福抚摸着悦儿的头,语气坚定充满向往说:“我要带他去找他的亲生父亲。他长这么大, 还没见过父亲呢。”   陆元君说:“我真羡慕你们。”   阿福抬起头,疑惑道:“嫂嫂羡慕我什么?”   她说:“我还羡慕嫂嫂呢。嫂嫂跟阿兄, 这么多年患难与共, 一直在一起,不曾分开。不像我。我和他聚少离多, 仅有的在一块的日子,不是在逃命就是在漂泊。我从来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 爱不爱我,他的心思那么难猜, 总是我追着他跑, 他却不愿意多见我一面。好不容易,知晓了彼此心意,又不得不分开。”   她神情有些惆怅:“这年头, 世事变化那么快,我回去,还不知道他在不在呢。也许他又不见了。”   陆元君道:“你走的时候,没有告诉他?”   阿福道:“我给他留了信,跟他说了。我不能不管悦儿,但我不想让他卷进来,又跟从前一样。”   “你放心。”   陆元君道:“我虽没见过他,却也看得出来,他不是个会轻易许诺的人。你们既然已经成了夫妻,他会等你的。”   陆元君低道:“我跟你哥哥,虽然少年夫妻,情投意合,可是这么多年,也已经磋磨的差不多了。我嫁给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穷小子。这些年官越做越大,中间多少事,你是不知道的。”   阿福感觉陆元君有心事。但陆元君点到即止,却并不肯多说。阿福感觉她话涉隐秘,也不敢多问。她毕竟已经是嫁出去的姑娘了,而今跟韩烈也隔了一层。韩烈跟陆元君,都是极聪明的人,自有自己的选择。兄嫂之间的事,她不好置喙。只要他们夫妻二人依然执手,她便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罢了:“哥哥跟嫂嫂,毕竟是多年夫妻。嫂嫂是个贤内助,他官做的再大,对嫂嫂也还是敬爱有加的。”   韩烈说随后赶来,但一直没有来。   陆元君两只手,一首搂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让他们坐在膝盖上,最大的儿子则坐在她身边,时不时掀开帘子,往车窗外张望。阿福和陆元君凝视彼此,心中都充满了焦躁和不安的情绪。一边焦虑,一边等待。   到第三天的时候,韩烈依旧没跟来,阿福和陆元君都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了。   那确实是一出鸿门宴。   设宴的人,却不是贺兰麟,而是那位十八岁的年轻天子。   很多事情的起因,原本都是一场意外。韩烈也无法料到。   天子跟贺兰麟关系不合,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们犹如当年云郁跟贺兰逢春的翻版,只是天子更加孱弱,贺兰麟则更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天子经历了国破家亡,被人当做傀儡,立为皇帝,在晋阳,无亲无故,忍辱偷生,身边陪伴他的,只有一位心爱的女子。天子放弃了理想和抱负,一心放在琴棋书画上,只想和心爱的女子红袖添香,耳鬓厮磨。贺兰麟却看中了那女子,心生觊觎。   贺兰麟一向是不把天子放在眼里的,于是那天,他喝醉了酒。借酒装疯,跑到宫里,强暴了那女子。皇帝的爱妃。事后,他满不在乎地出了宫,睡了一大觉。第二天,依旧照常邀请韩烈到他府上宴饮。   韩烈不知此事。   宴会上的气氛,十分和乐。韩烈对贺兰麟极近亲热体贴。二人谈天说地,正如当初的兄弟好友一般。他们当初在贺兰逢春手下,的确是亲密的兄弟。韩烈为人名声不好,叛过几个主子,很被人鄙视看不起,骂他卖主求荣,是个小人。贺兰麟在贺兰氏家族,也不太受尊重。两个不受待见的人,倒很容易产生了交情。私下关系不错,这也是贺兰麟一直不忍心杀他的原因——他们还算朋友。   这边美酒歌舞,美人在抱。却不知宫里,天子却已经知道了昨天夜里的事,勃然大怒。   新仇旧恨,愤怒冲动,使得天子丧失了理智。爱人受辱,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年轻天子,有着跟其他云氏子弟一样共有的烈性,孤身一人,深陷牢笼,却不肯低头认命,要跟他心目中的敌人玉石俱焚。韩烈跟贺兰麟在官署中宴饮,突然,天子带着身边的亲卫杀气腾腾来到贺兰麟府邸。贺兰麟只当东窗事发,天子是来找自己算账的。天子胆小,不能把他怎么样,只不过装模作样陪个罪,道个歉就罢了。却没想天子手中带着兵刃,见面二话不说,就拔剑向他刺去。贺兰麟吓的腿都软了,连忙闪避。贺兰麟身边的亲兵自然不是吃素的,当即奋起保护,几乎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天子已经被利刃刺穿,血扑于地。   一时间,整个官邸所有人都傻眼了。   洛阳城破,贺兰麟一时成为众矢之的,靠着立新天子,继续尊奉云氏才勉强立足晋阳。天子虽弱,只是个傀儡,可要稳住人心,他需要这个傀儡。   而今又一个天子死在他手中,贺兰麟无法再找到一个傀儡了。   韩烈也被吓到了。   他知道晋阳早晚会生变,却没想变故来的这样快。   韩烈一时走不了了,不得不留下来,和贺兰麟琢磨应对之策——事到如今还琢磨个屁的对策,贺兰麟把皇帝都杀了,而今一盘烂局,韩烈恨不得马上插上翅膀飞奔逃离晋阳。   天子驾崩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意识到韩烈暂时无法脱身,阿福和陆元君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两个选择,要么,回晋阳,要么,继续往前走。犹豫再三后,阿福和陆元君决定了,即便韩烈不来,他们也要走。晋阳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是注定待不下去的了。他们只能暂时找个安全的地方栖身,再想办法寻找家人。   他们行到并州边界处的一座山岗,隆冬的寒风,已经吹的人皮肤生疼了。她掀开车帘,望着外头光秃秃的山,光秃秃的树。她隐隐瞧见远处山坡上,有几个黑漆漆的小点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心里猛然忐忑了一下,担心是有拦路的贼匪。   小侄子也将头探出车外,指着远处对陆元君叫:“娘,前面有人。”   陈尚也发现了。他们赶紧停下了马车,不敢再前行。   陆元君说:“不知是谁,咱们要不要绕过去?”   陈尚说:“他们已经看见咱们的马车了,而且,只有这一条路,也绕不开。”   对方一直站在原地,看见他们停下来,也并没有靠近,好像在等着他们前去。阿福不知怎么,心里有种古怪的预感。她心紧张地跳起来了。她抱着悦儿的手有些发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心跳,用平静的语气对陆元君说:“怎么往前去,看看吧。”   陈尚下令,继续往山坡上走。远处的黑影,越来越清晰。一共有十几个人,人数不多,都骑着马,打扮的跟中原人无异。其中最中间,为首那个人,穿着素白的袍子,外面系着灰色的斗篷挡风,银色面具遮脸。   隔着只有数十步的距离,马车停下了。   陈尚心中警惕,正打算派一个侍卫,上前和对方说话,以询问对方的来历。阿福却已然认出对方。她将悦儿交给陆元君,让陆元君暂抱,自己下了马车。   她激动的脸红起来,朝着山坡上走去,走着走着改成奔跑。那个穿着白衣戴着面具的人,看见她,也慢慢下马来,在原地等着。那人脸长什么样都看不见,阿福却激动难耐,十分笃定地奔上去,一头扎进他怀里。   陆元君和陈尚一行人在后面都看傻了。   半天,陆元君反应过来了。   她抱着悦儿下了车。   她将悦儿放在了地上,用手轻轻推了推他的小肩膀,示意他韩福儿的方向,哄道:“快过去。”   悦儿愣了一下,看到陌生人有些害怕。他毕竟还是跟陆元君亲,被陆元君手一推,顿时胆怯,一扭头,钻到陆元君的腿.间,像抱柱子似的抱住她腿:“我要娘,娘抱我。”   陆元君蹲下身,抱着他哄:“我不是你的亲娘。那才是你的亲爹亲娘呢,快跟着他们去吧。”   悦儿听不懂,死活不肯,并且哇哇大哭起来。   阿福听到悦儿在哭,松开了抱着的手,回过头去。她叫悦儿,悦儿却埋在陆元君怀里哭,死活也不搭理她了。陆元君在那不停地哄着。 第167章 拒绝   陈尚痴愣了半天, 望着那戴银色面具的人,半晌,走上前去。   身边的侍卫, 十余人,也跟着走上去。   陈尚震惊不已, 当着那戴银色面具的人, 忽然按了剑跪拜。   “陛下!”   他一跪下, 身后众侍卫,同时也都齐刷刷的按剑跪下。   场面一时凝重。那穿白衣,戴着银色面具的人语气平静, 道:“你们认错人了, 我不是你们口中称呼的那个人。你们还是起身吧,我受不起此拜。”   陈尚道:“陛下虽不肯见臣,臣却听得出陛下的声音。”   白衣人声音很年轻, 听着大概是个青年,二十来岁。他的语调冷清而疏离, 又有些惆怅, 道:“不必如此了吧。死去了的人,又怎么可能出现在世间呢。我只是个过路的人。”   陈尚抬头看他:“那请问过路的人尊姓大名?”   只听对方说道:“路过而已, 又何需交换姓名。”   陈尚道:“虽是过路人,公子身边的这位女子, 却是我家主人命我护送的。她既跟公子认识,便不算萍水相逢。”   白衣人道:“你家主人是谁?”   陈尚道:“我家主人姓云, 而今下落不明, 传闻已经过世。”   他指着陆元君怀里的悦儿,告诉白衣人:“我家小主人,是这位小公子。因主人失踪, 我现在在韩将军手下谋事。您身边的这位女子,正是韩将军的妹妹。我家小主人,乃是她所生。”   白衣人道:“那我现在,可以带他们走吗?韩将军的妹妹,还有这位小公子。”   “可以。”   陈尚道:“只是请公子告诉我你的名字。”   白衣人道:“李胥。”   “李胥……”   陈尚道:“我知道了……这些日子,我一直胆战心惊,唯恐不能完成主人交付的任务。而今把他们交给公子,我就放心了,总算有个交代,没有辜负我家主人的信任。”   这穿白衣服的人,自然就是云郁了。   李胥是他到了柔然之后用的化名。   物是人非,往事不堪回首。而今回中原,戴着面具,正是害怕再见到故人,不想被人认出来。阿福在旁边听着他们对话,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伤感。他这样坚决地否认自己,甚至连陈尚这样,对他忠心耿耿的旧臣,也不肯接纳,拒绝以真面目相对。他是真的将过去一切,通通斩断了。   而今的李胥,除了自己,除了阿图,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过往和出身。   陈尚只认识云郁,不却认识李胥。这些柔然人,只认识李胥,却不知道他还有另一个名字,不知道他曾经是尊贵的帝王,坐在这个帝国最中央,最华丽的大殿之上那把金色的龙椅上,更不会知道,他曾经失败,曾经沦落,曾经尊严扫地,被人踩入泥底。不论是天堂或者地狱,都被而今这一张小小的银色面具隔开。   他望着远处的陆元君,语气诚恳向陈尚道:“我跟韩夫人不熟,且不方便见生人,能否替我转告她,请她将她怀中的那个孩子交给我。”   陈尚知道,他连自己都不愿意见,更何况是陆元君了。   “我去转告她。”   陆元君是个聪明人,能明白他的意思,二话没说,将悦儿交给他。陈尚抱着哇哇大哭的悦儿过来,转交到云郁手里。悦儿看见是个陌生的男人抱他,哭的更厉害了,两个眼睛肿的跟桃子似的,大大的眼眶里全是眼泪水。云郁一只手抱着他,他扭来扭去哭着想逃开。云郁抱了一会儿,转手将他交给身后的一名侍卫。   “替我谢谢韩夫人。不知道韩夫人接下来打算去哪。过了并州,继续南行,是冀州的地盘。我看你们人众单薄,又携带着家眷。不如去冀州投奔韩赢兄弟,求他收留你们。”   陈尚道:“我们跟韩赢不熟。况且,纥豆陵步番那一战时,韩赢和纥豆陵结盟。韩烈支持贺兰麟,双方激烈交战过,还是仇敌。”   云郁道:“我这有一封信,见到韩赢,陈明你们的身份,将此信交给他。他会收留你们的。”   他示意身边的人,呈上一封信递给陈尚。   陈尚接过信:“多谢。”   阿福要跟陆元君分离,心中担忧不舍。   她不在家的日子,悦儿全是陆元君在照顾。而今韩烈不在,陆元君一个人,她又要带悦儿走,很是过意不去。反倒是陆元君安慰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们小夫妻难得重逢,一家团聚,你应当跟他去的。这次错过了,下次又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回头见到你哥哥,我会跟他说。你兄长平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们母子往后有了着落,你兄长和我也才少了一桩牵挂。好事不等人,莫要优柔寡断,误了良缘。”   阿福目送陆元君马车离去,眼泪又流了出来,伏在他肩膀哭泣。云郁伸手,轻轻搂着她,安慰道:“我安排了两个人,随她一起去冀州。待她们一行安全到达后再回来。别担心了。”   阿福点点头,泪眼湿润道:“我知道。我就是觉得,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云郁道:“会再见的。”   阿福哭,悦儿也哭。悦儿哭的更大声。他还不能接受跟自己心目中的亲人分别,一声声的叫娘,叫的撕心裂肺,嗓子都叫哑了。阿福骑马,不便抱他,让一个侍卫抱着。一路上哭的人心焦,肠子都要哭断成截。阿福生怕他一个嗝噎着上不来气。   回到住处,阿福伸手一摸他身上,冰凉凉湿漉漉的,果然,裤子都尿湿了。   阿福将他放在床上,给他换衣裳。   小家伙坐在那,低着头,两个眼睛湿漉漉的,脸儿哭的通红,浓密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还在抽噎。   阿福拿手绢在温水里泡过,拧干给他擦拭眼泪。悦儿哭的脸上脏兮兮的,手心也黏糊糊。阿福把身上给他擦干净了,又拿裤子给他换——其实悦儿已经不尿裤子了。他已经会说话了,要拉屎撒尿,会跟大人说,要大人帮他擦屁股。可能是白天被侍卫抱着,他对陌生人胆怯,尿急了也不敢说,所以憋不住尿在裤子里。   他不要云郁。云郁一抱他,他就要哭。云郁一进门,他看到云郁,也哭,张着小嘴哇哇地叫,哭的梨花带雨:“你走,你走。”他钻到阿福的怀里,哭的伤心欲绝:“呜呜,你让他走。” 第168章 娘   云郁没办法, 只能退到门外。   阿福哄了半夜,才把他哄睡。这孩子倔得很,阿福用糖水哄他, 他也不吃,饿着肚子, 愣哭了一晚上, 后来纯粹是哭累了睡着了。阿福小心翼翼将他放到枕头上, 拿被子给他盖着,这才到门口去,打开房门。外面夜色深沉, 寒风凛冽, 云郁正背门立着,一个人在那发呆,不知道站了多久。   阿福叫了他一声, 他立刻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夜色浓重。   他此刻摘下面具了。   两人重逢了大半天, 都没来得及说话, 阿福一直忙着照顾悦儿,这会才有机会看见他的脸。   想到两个月前的不告而别, 她还有些心虚,害怕他会出口责难。云郁却仿佛已经忘了这事, 低问道:“睡着了吗?”   阿福点点头:“睡着了。”   她轻轻伸手,拉着他手:“咱们进去吧。”   他手冰凉凉的, 想来已经冻了许久。   云郁随着她进了房间。   他走到床边, 看了一眼睡的脸儿红通通的悦儿,有些担忧道:“这就睡了吗?他晚上还没有吃东西吧?”   阿福无奈说:“喂他糖水,还有蛋羹, 他都不吃。他这两年一直是嫂嫂在带,跟嫂嫂最亲,刚离开还不适应。随他了,一顿不吃也饿不死。等明早他睡醒了我再慢慢哄他。”   云郁点头:“嗯。”   阿福说:“我帮你把外面衣服脱了吧。”   屋里生着炭火,比外面要暖和多了。阿福走到他面前,低头伸手,替他解披风。刚一靠近,就被他搂进了怀里。浑身冻的一哆嗦,是他的手太冰冷,直接触到了她的皮肤。   他一抱她,她就软了,伴随着剧烈的心跳,一跃而起,一把抱住他脖颈。   她太想他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的。”她嗡嗡地说。   “我要是不来找你呢?”   云郁低道:“你是不是就不来找我了?”   阿福摇头,说:“不会的,我要来找你的。我想把悦儿带给你看。他是我生的,是我们的孩子。我要让他叫你爹爹。”   云郁搂紧她:“我们有孩子。”   他磨蹭着她的鬓边,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以为他死了。你不知道听到那句话,我心里有多难过。”   阿福有些委屈埋在他怀中:“对不起,我原来是在生你的气,故意骗你的。他没死,是我跑出来找你,不能照顾他,所以才将他托付给我哥哥嫂嫂。哥哥说,不能让人知道他的身世,怕有人会利用他,或者害他的性命,所以让我将他的名字也在寄在哥哥嫂嫂名下。他到现在都还不肯认我呢,一直管我哥哥嫂嫂叫爹叫娘。这回带他走,估计要恨我了。”   云郁以为,自己当初狠心甩开她手,丢下她。悦儿出生时,自己也不曾陪在她的身边,她必定要恨自己的了。   他以为自己不配让悦儿叫自己爹爹。她肯定会说难听的话,兴许会冷嘲热讽,兴许会说风凉话。他做好了被她质问被她讨伐的准备,却没想到,她会这般不计前嫌。她抱着他第一句话,说的是:“我要把悦儿带给你看,让他叫你爹爹。”   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今生今世,能得到这样的爱。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无能、庸俗至极的男人,却得到了她,得到了最纯粹的爱情。   胸中的情绪起起伏伏,最终化作了紧密的拥抱。他双手箍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压断,将她的血和肉都融化进自己的身体里。他低声,嗓音略带沙哑道:“不怪你,怪我。你是个好娘,我不是个好爹爹。”   “不怪你。”   她听他自责,立刻仰头,说:“不是你的错。是咱们的命运不好,生不逢时,遭遇磨难,让他跟着我们吃了苦。咱们也吃了苦,受了罪。我是好娘,你也是个好爹爹。不许你那么说自己。”   他点头,鼻音哽塞:“好。”   他抚摸这她腰肢:“以后咱们三个在一起,不分开。咱们会好好抚养他,疼爱他。他还小,现在不认得咱们,过一段时间就认得了。咱们明天就开始教他改口认人,让他学叫爹娘。”   阿福笑点头:“嗯。”   这地方,住处十分简陋,是借宿的民宅,总共只有几间房,住的全是云郁一行。阿福跟云郁住一块,其他人也都是挤着住的。主人家不提供热水酒食,要自己供爨。赶了一整日的路,都饥肠辘辘。云郁安排了几个人负责做炊。阿福见吃的还没弄好,饿了,便出去看一看。那厨房门口围了一圈的人,七嘴八舌,盯着灶上忙活的满头大汗两个厨子,都在催呢。这些汉子都是战士,不会做厨。瞎捣鼓了一晚上,还把火捣鼓熄了。这会粥不冷不热的泡在水里,饼不生不熟地贴在锅上,急得众人肚子咕咕叫。   半个时辰之后,阿福端着一盆粥,还有几块饼子,用盘装着,回到房中。   云郁正坐在床边,低头盯着悦儿瞧。   他头一次见到长得这么漂亮的小孩儿,皮肤白里透红,小脸蛋形状长的十分周正。五官生的漂亮,眼睛鼻子嘴巴摆放的恰到好处。   阿福走上来,问:“你看什么呢?”   他有些自恋地笑:“他长得跟我很像。我小时候也长这样。”   云郁说:“他右边耳垂上还长得有一颗小痣。我右边耳垂上也有一颗小痣。”   阿福说:“是不是你生的?”   云郁笑:“是我生的。”   阿福趴在他背上,笑:“看够了没有?快吃饭吧。吃完饭了早些睡觉。”   云郁轻手轻脚的,上了床,都不敢大动。阿福让他挨着悦儿睡:“你不是想抱他吗?你抱呀。”云郁连连摇头不肯,一脸的如临大敌,笑拒绝说:“你抱着他,我抱着你。”阿福侧身,一只手搂着悦儿,轻轻抚着,同时小心拉着被子给他盖好。云郁支着上身,半坐半卧,从背后搂着她的肩膀。   不过是个小娃娃,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也没哪里稀罕。偏偏两个人都看的舍不得合眼。阿福拿胳膊肘怼了怼他:“你不困?还不睡觉?”   他笑:“不困。”   阿福说:“你说怎么。我看别人生的小孩,就觉得歪瓜裂枣的,看自己生的,怎么看怎么好看。”   云郁抱着她,胸口热烘烘贴着她背,笑夸赞说:“当然是因为你把他生的好,别人没你会生。”   阿福回头:“你嘴巴怎么变得这么甜?”   云郁一本正经说:“那是因为你好。”   说着亲了她一下。   “我好幸福。”   他在她耳边说着。   阿福有些没听清,笑问:“你说什么?”   “我好幸福。”   他重复说。   云郁好像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心里安稳、充实过。从他懂事开始,他就像一个在悬崖边,踩着钢丝行走的人,不断攀爬,攀爬。这根钢丝太细了,只能负担起一人的重量,所以他一路走的孤独。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他第一次明白,原来有人陪伴是这样的感受。原来有人爱,有人在意是这样的感受。他以前都不知道。   阿福笑。   阿福说:“你摸他小肚子。特别软,圆鼓鼓的,特别可爱。”   云郁伸手去摸,果然是圆滚滚的。   云郁凑着鼻子去闻他身上,完了又闻阿福,说:“你身上的味道,跟他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阿福纳闷:“有吗?”   云郁说:“有,是股奶香。”   云郁突发奇想,忽问:“他要不要吃奶?”   “你傻。”   阿福说:“他都这么大了,早就断奶了。”   云郁说:“那他身上为什么有股奶香?你身上也有。”   他故意往她身上去闻,闻她脖子又闻她胸口。阿福见他不老实,笑推他,云郁咬了一口她的鼻尖,又咬了一口她的脸蛋,说:“我要吃。”   阿福噗嗤笑:“你一会儿把悦儿吵醒了。”   云郁说:“就要。”   毕竟有悦儿在,云郁不敢太过放肆,两人嬉闹亲热一阵,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睡了。次日,云郁起的早,出门去了。阿福知道他这次南来,阿图肯给他派人手,必定不光是为了找自己,肯定还有别的事,也不多问。她早早起床,给悦儿做了鸡粥,煮的香喷喷的一碗,端到床边,把这小子叫起来。   悦儿昨天没吃东西,睡了一晚上,肚子已经饿了。他今天没哭,看到阿福,说:“肚子饿。”阿福一边给他穿衣裳,一边说:“吃了东西,一会娘带你去见一个人好不好?”   阿福不知道悦儿懂不懂事。分别的时候,陆元君告诉过他,以后就要跟自己爹娘去了。但悦儿毕竟还是太闲,兴许不能明白这话的意思。他不肯叫自己娘,大概是不习惯。   但阿福说自己是他娘,他也还是答应。   悦儿奶声奶气:“要见谁呀?”   阿福说:“见你爹爹呀。”   阿福给他穿衣,穿鞋,洗脸,戴上保暖的小帽子,然后把他放到椅子上去坐着,喂他吃粥。悦儿感觉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好像跟娘在身边是一样的,他心里才觉得安全了点。   他不解地问阿福:“你是我娘吗?”   阿福说:“当然是。”   悦儿说:“可我有娘了啊。为什么还有娘啊。”   阿福回答他说:“因为悦儿最幸福,悦儿有两个娘呀。先前那个,是养你的娘。我是生你的娘。”   她这么一说,悦儿就隐约有点懂了。   悦儿说:“我是你生的吗?”   阿福说:“是呀。”   悦儿说:“那,我是在你肚子里面住过。”   阿福说:“是呀。”   他好奇地不停问,好像在确认自己跟这个人,确实有着某种非同一般的关系,以确保自己是安全的,会被呵护的。阿福的回答让他觉得很满意。   “那……”   他又问:“以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阿福说:“以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他问的话,充满孩子气。   温暖,又十分天真:“那,我以后就是你的孩子了吗?”   阿福说:“你以后就是我的孩子了。”   悦儿说:“哦。”   他对这个答案,终于放心了。因为自己还是有娘的,不是被娘抛弃了。这个人说是他的娘,他还在她肚子里住过呢。应该错不了。   “可我还是舍不得我娘。”他失落说。   阿福知道他说的是陆元君。他太小,阿福还没法给他解释那么多复杂的关系,只安慰他说:“以后你想她了,她还会再来看你的。” 第169章 必须   小孩子的思想, 有时候非常的简单。   他们对爹娘这个称呼,有种天生的信赖。   你只要告诉他,你是他爹娘, 你会永远陪伴他,爱他, 照顾他, 他就会相信你, 把你当做至亲。   悦儿说:“那我娘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阿福敷衍哄弄着他:“只要你好好吃饭,乖乖听话。她就会来看你的。”   说着话的时候,云郁进来了。   大概是因为他现在没戴面具, 看起来, 比昨日的模样要亲切多了。悦儿见了他,竟然也没哭,只当做没看见一样, 眼睛都不曾抬一下。   云郁面带微笑:“他今天不哭了吗?”   阿福笑,摸了摸悦儿的头, 问他说:“我们悦儿昨天就没哭了呢, 是不是?”一边说,一边给他擦嘴。   云郁手里拿了一个黄澄澄的果子, 弯腰问悦儿说:“你要不要这个?”   悦儿还是不看他,只摇头, 嘴里吐出两个字:“不要。”   云郁说:“这个是香梨,吃起来是甜的。”   悦儿还是摇头。   阿福笑说:“他吃不了这个。你放那, 回头我用糖水煮熟了再给他吃。”   云郁把梨放在桌上, 看着悦儿笑,说:“他今天变乖了,不哭不闹的。问他话, 他还知道回答呢。”   阿福说:“小孩子么。悦儿本来就聪明懂事。我刚回家的时候,他见了我,也不理。嫂嫂抱着他,哄他教他,没过几天他就要我抱了。”   “是不是,悦儿?”阿福将悦儿手脸擦干净,将他抱起来,坐在自己怀里,轻轻拍抚着,指着云郁,耐心教他:“悦儿认不认得这个人是谁?他是爹爹。咱们让爹爹抱一下好不好?”   悦儿睁着大眼,愣愣地看着所谓的爹爹。   阿福见他不抗拒,便将他抱起来,要递到云郁怀里。悦儿全程不说话,只是好奇地看着这个人,好像在犹豫,是不是该亲近。然而就在云郁已经伸出手,准备从阿福的怀里接过他,悦儿却皱了眉,掉头紧紧搂住阿福的脖子,拒绝到他怀里去。   阿福笑:“怎么了啊?”   阿福哄他:“乖么,去让爹爹抱一抱。爹爹也喜欢你呢。”   悦儿摇头:“不要。”   云郁无奈一笑:“这小脾气还挺倔。”   “我们要出发了。”   他收敛了笑意,道:“我刚才出去找了辆马车。悦儿还小,骑马带他不方便,你们还是坐马车吧。”   阿福抱着悦儿出门,外面竟有点飘雪了。云郁拿披风,将他们母子俩一起严严实实裹着,送上马车,又给了她一个装了炭火的小手炉让她抱上,怕她冻着。阿福才知道原来他一早上不在,是去准备这些去了。   她享受着他的体贴和照顾,心里甜蜜蜜的。   阿福把手炉给悦儿捧着,然后搂他着坐在膝上,说:“你看,爹爹给你准备的马车,爹爹给你准备的手炉。爹爹这么疼你,你还不让爹爹抱呀?待会下马车的时候,让爹爹抱你好不好?”   悦儿说:“可是……可是……”   阿福说:“可是什么呀?”   悦儿想了一下,终于想到了答案,说:“可是我不认识他呀。”   阿福说:“那你一开始,也不认识娘呀。为什么要娘抱,不肯要爹爹抱呢?”   悦儿说:“可是,我在娘的肚子里面住过的呀。我跟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早就认识了呀。可我不认识爹爹。”   阿福被他逗笑了:“那你今天知道他是你爹爹,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认识了,以后要叫爹爹,好不好?”   悦儿搂着她脖子,有些不情不愿:“可是我有爹爹。我管别的人叫爹爹,我爹爹听了会伤心的。”   阿福心说:这小子,他还挺念旧的。   路途太长,悦儿中途闭眼睡着了。阿福掀开车帘看外面,云郁跟众人一块骑着马。外面雪有点大了,阿福看他握缰绳的手冻的发白,有些心疼:“你要不要来马车上坐一会?”   云郁不来,道:“我不冷,你睡一会吧。”   阿福知道,他跟那些侍卫们一同,不好意思让别人骑马,自己来坐马车,只好作罢。她心想:他从来是受人服侍的。别人走路,他骑马。别人骑马,他坐轿。而今这模样,跟个随从似的。他倒吃得下这苦。   休息的时候,阿福下了车。   她看到云郁将马系在树上,一个人往树林深处去,遂也跟着他屁股后头去。跟了几步,云郁发现了,转过头好笑道:“你跟来做什么?”   阿福说:“你一个人做什么去呀?”   云郁笑:“我撒尿去。”   阿福有点臊皮:“那我也要撒尿去。”   她追着他前去,牵着他手,故意笑:“不就是去撒个尿么,我还看不得了?我又不是没见过。”   云郁笑:“悦儿呢?”   阿福说:“他睡着了呢。”   云郁正经是去撒尿,找了个无人的树后,随便解决了。阿福也内急得慌,云郁帮她把着风,没羞没臊地蹲在草丛里解决。完了,随手抓一把地上的雪搓了搓手。其他人也都各自小解去了,还未归整,云郁遂也不急着回去。两人在僻静处坐着,手拉手说话。   阿福问:“咱们现在去哪?”   云郁回答道:“晋阳城外,有个山庄,那个主人是个商人。往南北贩卖香料、茶叶、丝绸和瓷器。我这几个月,一直呆在那。帮阿图办一些事情,顺便打听你的消息。”   阿福道:“他让你帮他办什么事?”   云郁道:“也没有什么,就是交办一些东西。有个清单,交给那位老板了,让他去筹集,回头再运到北边去。”   阿福道:“那。东西筹集全了吗?”   云郁说:“快了。”   阿福拿拳头捶他:“原来你早就到了晋阳,你也不早告诉我,害我一直担心。”   云郁说:“我本想着,自己来找你,可又害怕自己势单力孤。我怕你在晋阳有个三长两短。我一个人,就算是找到你,也没法救你,没法带你走。所以只好答应阿图。他派人跟我随行,用商人的身份做掩护。我才能在晋阳城外,打听你的消息。这两个月我一直就在城外,因为不敢暴露身份,所以一直没敢找你。得知你离开了晋阳,才去半路上等你,差点错过了。还好,总算是找到了你。”   阿福抱着他的胳膊,歪了头,靠在他肩膀上。   “那咱们现在还回晋阳去吗?你不怕再遇见贺兰麟。”   她抬头望着他。   云郁道:“他现在自顾不暇,没什么可惧的。我那侄子死了,我当然要回去,看看贺兰麟怎么替他料理后事。”   阿福感觉他语意有些奇怪。   她想起他给陆元君的信。   “你给我嫂嫂,让他带去给韩氏的信,里面写的是什么?”   “那信,是你写给韩氏的吗?韩氏见了信,岂不是知道你还活着?他们会不会有什么打算?你不是不想让人知道你的行踪吗?”   云郁道:“那封信,内容不是我写的。”   阿福惊讶:“那是谁?”   “自然是阿图。”   “阿图写信,让韩赢收留我嫂嫂和侄儿们?”   阿福觉得有点意外了。   她一直以为那信是云郁所写。   因为韩赢忠于云郁,所以云郁写信请求韩赢收留陆元君,韩赢应该会听。   可是阿图?   阿杜惊讶道:“阿图跟韩赢应该不认识,更谈不上什么交情吧?他为什么给韩赢写信?韩赢怎么会听他的话?”   云郁道:“韩烈跟贺兰麟,已经貌合神离。而今天子又驾崩,韩烈是必定会背叛贺兰麟的了。让他跟韩赢结盟,一块对付贺兰麟,岂不是好事?我看韩烈而今也无路可走了,帮他指一条路。韩氏家大业大,韩赢师出有名,论打仗,论心眼儿,却不是贺兰麟的对手。韩烈跟贺兰麟知根知底,他有本事能对付贺兰麟,但他是贺兰逢春的旧部,师出无名,且无家族依仗,势单力薄。他不敢跟贺兰氏一族的人翻脸。他们二韩若是能联手,对付贺兰麟,当有胜算。”   阿福道:“所以,这是你给阿图出的主意?那封信,你来之前,就已经写好了?你这次南来,不单单是为了替阿图交办什么货物,而是为了彻底挑拨我阿兄跟贺兰麟的关系,促成他跟韩赢的合作,好让他们联手去对付贺兰麟?”   云郁道:“这算是目的之一吧。”   阿福有些懊丧。   她只是没想到,云郁还会掺和这种事。   不过这好像也避免不了。毕竟阿图也是个雄心勃勃的人。他跟阿图在一块,免不了还要再和这些人打交道。   云郁握着她的手,扭头看她:“你不高兴吗?”   阿福也说不上不高兴。   “也说不上挑拨。”   云郁道:“韩烈跟贺兰麟,早就不和了。他本就打算离开晋阳,另投靠山。我只是帮他一把。而今天下最好的靠山,就是冀州韩氏。”   阿福道:“你这么看好冀州韩氏吗?可是他们当初,并没能打败贺兰麟。”   云郁道:“韩氏虽然眼下势力有限,可外有忠君之名,能得人心。而且家族根基深厚,在渤海一带,绵延上百年了。你别忘了,他们虽没能打败贺兰麟,但贺兰麟也消灭不了他们。这才是重点。一方势力要想发展壮大,仅靠一两个人的力量,是不能成事的,需要背靠庞大的家族。当初贺兰逢春为什么能呼风唤雨,举足轻重?无非就是因为他在朝中,有个精明能干的贺兰韬光替他控制群臣,左右朝政。又有贺兰乐律,贺兰澄明两个亲侄子替他坐镇河北长安,安定四方。手底下还有贺兰麟这样能干的武将。贺兰氏的能人武将数不胜数,贺兰氏家族的力量控制了魏国的大半个江山,贺兰逢春作为贺兰氏的首领,自然就是跺跺脚,整个帝国便地动山摇一般的存在了。而云氏之所以没落,受制于人,说到底,也无非就是因为云氏皇族之中势力稍强的封王,或稍有能力的宗室大臣,都已经死在了皇室内斗中。长年累月,自相残杀。自宣武皇帝,到孙太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宗室挥刀,将宗室皇族杀的所剩无几。高祖皇帝六个兄弟,包括我父亲在内,四个被宣武皇帝所杀。而宣武皇帝七个兄弟,有六个因卷入宫廷争斗被杀。孙太后曾两次垂帘听政,又两次被废。孝昌年间宗室近属和宗室疏属轮流掌权,每一次权力替换,都是鲜血换来的。这么大的政治变动,当权者翻来覆去,宗室诸王,几乎都被卷进去了,七成的宗室成员死于非命。若非宗室死伤殆尽,云氏的天下,怎么会轮得到贺兰逢春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云郁是皇族出身,从小长在宫廷,对于权力场上那些事,没有人比他见得更多,也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了。   “贺兰氏本是而今天下势力最强的家族,可惜,人心不齐,只是一盘散沙。贺兰逢春活着的时候,贺兰氏那些兄弟子侄,便各怀心思,谁也不服谁。但贺兰逢春毕竟有威望,贺兰氏众人还勉强听从他。他一死,贺兰氏人马便各自为政,各举一旗,各奉一君。力量再大,一旦分散开,便不成气候了。河阴之变本就天怒人怨,何况他们而今又分裂,互相成仇彼此杀戮?原来贺兰逢春手下那些异姓的将领,如韩烈这些,而今也已经和他们离了心,各奔前程去。贺兰氏败亡只是早晚的事。韩氏日渐鼎盛,且兄弟和睦,家族齐心,人才济济,没有闹过什么内讧,来日必能取贺兰氏而代之。”   阿福顿时明白了。   他并没有放下血液中的仇恨。   “既如此,你为什么不告诉韩赢你还活着。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名义写信,反而要用阿图的名义给他写信?”   云郁淡然道:“我死了,对他更有好处。贺兰麟多一桩罪名,韩赢少一个包袱,多一面讨伐他的旗帜。我死了,贺兰麟才必须要偿命。我死了,朝廷那些亲贵、士族,那些依附在垂死的骆驼身上吸血,那些尸位素餐的人,才会无利可图,作鸟兽散。他们散了,才能让出位置,给那些真正有才德者。我死了,棋局才能推翻,新的棋局才能开始落子。天下人才会将矛头对准贺兰氏,如韩氏这样的势力才能趁机崛起。” 第170章 争风吃醋   阿福伸出手, 抱住他脖颈:“不管你死了,对谁有好处。也不管这世上有多少人盼着你死,我都不许你死!”   云郁低敛了目光, 修长的胳膊回搂住她。   夜里的时候,到了云郁口中所说的那个, 他们落脚的山庄。   这地方。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小型私人堡垒了。庄园连片, 有宅地, 有田园,有作坊,有奴仆, 有兵器和武装, 防卫森严,外人不能擅入。   这样的堡垒,在而今的中原, 其实非常常见。因天下四分五裂,战争频繁, 所以地方武装大量兴起。小至一乡一邑, 大至一郡一县,百姓依附有实力的大家族, 结成堡垒,建立武装。如同一个小小王国, 内部自给自足,有独立的经济、军事和文化, 对外则和其他的小王国争夺资源。   也因此, 虽离晋阳城不远,贺兰麟却不得涉足半分。   庄园的主人姓黄,乃是当地豪强。   云郁是这里的贵客。这位黄庄主对他, 非同一般,几乎可以说是在殷勤侍奉。住的是最好的院子,还有奴婢伺候,连侍卫都一人一间好房。他们半夜到的,黄庄主居然没睡,亲自撑着伞,出门来迎接。见了阿福,笑眯眯的:“原来这位就是夫人,果真美丽大方,温柔贤淑。”又夸悦儿:“令公子真是聪明可爱,相貌不俗。”   阿福听他一个劲马屁,还以为他是这庄上什么管家,或是仆人呢,没想到他就是黄庄主本人。实在出乎意料。   阿福挺纳闷的,心想这人跟阿图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吧。   云郁倒似习惯了,便跟这个黄庄主说话。黄洪升——也就是黄庄主的名字,一边跟云郁近身低语,一面送他们回房间休息。黄洪升询问一路上的状况:“公子路上,没遇着什么麻烦吧?”云郁摇头,问他:“晋阳城中最近呢?”黄洪升说:“天子马上要出殡了。贺兰麟已下令用公侯的仪制发丧。”   这是自己不认自己立的这个皇帝了。   也是,若是用皇帝名义发丧,那弑君这事可怎么说。说暴毙,那么多人,众目睽睽,好像也说不过去。   “静观其变吧。”   黄洪升将他们送到门口:“我想夫人和小公子必要同公子一起住,就没另行准备房间。公子看这样可行不可行。”   云郁道:“劳烦了。”   黄洪升笑:“哪里。乐意为公子效劳。”   悦儿难缠的很。   白天颠簸了一天,估计是累着了,刚到陌生地方,不习惯,晚上又闹脾气。阿福给他洗澡,云郁帮忙拿了个巾子进来,他看见了,就死活不许,要让他出去,哭的哇哇的:“不要他看!”阿福哭笑不得,觉得这小子真是矫情得很。   “谁看你呀,他不看你。”阿福一面给他搓澡,一面笑话他。   云郁被嫌弃了,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在旁边站着,一脸温柔,也只是笑。   “要不要我帮你。”   他看阿福一个人弄这小子,十分吃力,卷了袖子,要过来帮忙。把悦儿气的,抬了小拳头打他。   阿福有点生气了,抓着他手,把他抱在怀里,教训道:“悦儿,不许打人!”   云郁笑说:“没事,他那点儿力气,又打不疼。”   悦儿不讲理。   打了人,他自己还委屈了,哭的越大声。阿福没法,只得把云郁轰出去。   阿福也想他们爷儿俩能够在一块,多增进增进感情。可眼下这状况哪是能增进的,让他闹下去,天都要亮了。云郁是初为人父,有些心痒痒的,跃跃欲试,想做点什么,讨取悦儿开心。他是舍不得走,奈何悦儿越哭越凶,十分抗拒他。没法子,只能被赶出去。悦儿看他走了还觉得不甘心,唯恐云郁要偷看他,哭着要让阿福:“你把帘子拉上,你把帘子拉上呀。”   阿福依言把帘子拉上,嘴里安慰他说:“他不会看你的。他走了,真走了。”   云郁在外头,心里真是好奇死了。也不知道这小孩子有什么看不得的。不就是个小娃娃么,就看他一眼又能怎么了。他一个人在那呆着,又无聊,没事做,又没人说话。看他们母子俩在里面亲亲热热,他实在忍不住,偷偷在外面,掀开帘子,从那缝里看了一眼。   悦儿防着他呢。   这小子警惕性高的很,时不时瞟那帘子外,有没有怪人来。可不就逮着他。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悦儿脸上眼泪水还没干,肿着个眼泡儿,又看到他,顿时气的鼻子都歪了。   这下子闹的,哇哇大哭,手脚在澡盆里乱扑腾,打的水花四溅:“呜呜呜,你让他出去呀!呜呜,你让他出去呀!不要他看,让他出去。”   云郁被这小子哭怕了,回床上去躺着。   母子俩说话声,水声,时不时传进耳朵里。等了好半天,那边总算是洗完了,阿福抱着悦儿出来,往床上放。悦儿听说要跟他一起睡,又是炸了毛的小猫似的,哇哇大叫:“不要跟他一起睡,不要跟他一起睡。”云郁在床上,他就坚决不上床。   云郁怕他刚洗了澡着凉,赶紧给这小子挪地儿。阿福对云郁说:“你先去洗澡,我先哄他睡,睡着了你再过来。”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被悦儿听进去了。上了床怎么都不肯闭眼睛,搂着阿福呜呜地哭:“你不要让他来好不好,你跟我一起睡好不好。我不想要跟他一起睡。”   他哭的心都要碎了,嗓子都要哑了。   阿福又哄又劝,这小子就是固执得很。阿福向他保证,云郁一定不会过来,他将信将疑。阿福抱着他,哄他睡,这小子困的眼睛都睁不开,眼皮子直打架,困得白眼都要翻出来了,还不忘监视云郁。隔一会儿就要突然睁一下眼,确定他不在,才继续闭眼。   等他终于睡着,云郁和阿福也筋疲力尽了。   阿福将他放到枕上,已经四肢酸痛,浑身疲惫,一身乱糟糟的,澡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妆也没下。云郁搂着她安慰,阿福靠在他怀里,叹了口长气。   “累。”   云郁也已经困的眼皮打架,强打起精神,道:“还要洗澡吗?”   他已经洗过澡了,这会身上干净清爽,只等上床。她贪婪地嗅了一会他身上的味道:“洗澡去。”   云郁搂着她腰,看她累了,吻了吻她的脸颊说:“我帮你。”   阿福有气无力说道:“你还不困啊。”   “困。”   他努力恢复活力:“没事,我帮你吧。”   云郁起身去兑了水,把沐盆和帕子之类的准备好,再叫她过去。阿福把头上的簪子,插戴取了,洗脸漱口完毕。云郁帮她脱衣服,手摸到她腰上的时候,她痒了一下,笑了,身子一扭,抗拒道:“我自己来。”云郁扯着她胳膊,将她揪过去:“过来。”笑闹一阵,困意又消失了。   云郁搂着她,解她衣服,也学孩子撒娇:“今晚咱们两个一块睡好不好。”   阿福低声说:“那悦儿怎么办?”   云郁说:“让他自己睡。”   阿福抱着他的腰肢,感觉怀里的身体暖烘烘的,骨骼坚硬,肌肉紧绷绷,舍不得松手,便窃窃笑,仰头亲了他一下。   屋里有一张床,外间还有一张卧榻,另有多余的被褥。云郁事先已经铺整好了。洗完澡,衣服没穿,云郁抱着她光.溜.溜地上了床。   半夜的时候,云郁听到哭声。   原来悦儿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人,顿时害怕的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摸爬了下了床,到处寻找,竟然摸到的榻前来。榻太高,他爬不上,在底下,一边摇着阿福的手,一边嘤嘤地哭。   阿福顿时醒了,下床,点了灯一看,悦儿哭的脸跟小花猫似的,眼泪糊了一脸,鼻涕拖了老长。光着小脚丫,脚底踩的全是灰尘。阿福心疼坏了,赶紧把他抱起来,给他擦脸,拿帕子给他擦脚,将他抱上榻。   云郁也醒来了,坐在一旁,看阿福哄孩子,身上单薄,拿了件衣裳给她披上。   悦儿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撒娇耍赖也没有用。他想赶走云郁,好独占娘亲,哪晓得娘亲就是要跟那个男人在一块。把他哄睡了,居然悄悄跑了,去跟男人睡,把他一个人丢下。这小小孩子,人儿不大,脑子里却精怪得很,什么都明白。他发现娘亲很在意这个人,不会为了自己妥协。一看自己在争宠这件事上占不了上风,顿时改变了策略,也不排挤云郁了,而是娇滴滴地哭着,要跟他们一起睡。云郁跟阿福倒是意外,不知道他怎么改变了主意,不赶他爹爹走了,都笑。阿福问他:“你想睡哪儿?睡娘边上,还是睡中间?”悦儿眼泪汪汪说:“我要睡中间。”   云郁受宠若惊,揭开被子,让阿福把他放到中间。   两边一人一只手搭着他,云郁摸他肉滚滚的小身子,他也不哭了。哪像晚上睡觉前,看一眼他都要被嫌弃呢。云郁心想着,这小家伙,总算是肯跟他亲近了。哪知道悦儿小脑袋里想的是:“总算可以把这个人跟娘亲分开了。”娘是自己的,反正不能让他跟娘挨得太近,把娘抢走。父子俩对都很满意,这才阖眼睡了。 第171章 运筹   悦儿跟云郁, 稍熟悉了些。   那天晚上,他在云郁怀里睡了一夜。   他黏着阿福,但阿福不能随时随地捧着他。   天亮, 阿福起床,要穿衣服, 要梳头, 要洗脸……娘亲不在了, 被窝冷空空的,他很没有安全感。哪怕娘亲就在他面前,就坐在在离他不过几丈远的梳妆台前梳头。他也觉得很孤单。他不肯再睡觉, 掀了被子, 坐起来巴巴地等着,等娘亲梳完了头,穿戴洗漱好了, 过来给他穿衣。   云郁看见了,便主动将他抱到怀里, 拿被子捂着, 逗他说话。   云郁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悦儿说, 想要一只乌龟。   云郁好奇,问他, 为什么想要一只乌龟。悦儿说:“以前爹爹给了我一只乌龟。”   这季节,乌龟都冬眠了, 哪里有乌龟。   云郁跟黄洪升打听, 黄洪升也摇头,说找不到。云郁退而求其次,弄到一只小兔子。小兔子灰灰的, 毛茸茸的,一跳一跳,也很可爱。他把兔子装在笼子里,拿给悦儿。悦儿看到兔子,高兴地直跳。云郁拿了一把青草在手里,教他怎么喂。   “兔子不能喝生水。”   云郁教他:“兔子要吃草,不吃肉。兔子喜欢吃萝卜和青菜。”   悦儿蹲在地上,拿手摸小兔子的毛。   “兔子要吃饭么?”   “兔子要吃梨么?”   他问的问题,幼稚又无聊,云郁耐心地回答他,也不嫌烦。天气冷的很了,天天下雪,也没法出门。有了小兔子,悦儿就每天在屋里跟小兔子玩,用青菜和萝卜喂它。阿福则一边照看他,一边做些衣服鞋袜。   悦儿穿着一件灰色狐狸皮做的小袄,头上戴着白色毛毛的帽子,乌黑大眼,嫩红嘴巴,小脸蛋儿粉嘟嘟的,十分招人喜爱。宅上的丫鬟仆婢们整天轮流逗他玩。黄洪升白天又来院子里,看望他们母子,问房中缺什么,有什么所需,十分殷勤厚道,又安排了两个婢女过来伺候。   云郁早出晚归,跟那黄洪升,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早上出去,先跟阿福道别,然后必定抱起悦儿,笑在他脸颊上亲一下,问他:“爹爹晚上回来,想让爹爹给你带什么?”悦儿就思考一番,一会要一只蝈蝈笼,一会想要竹蜻蜓,想要个弹弓。云郁答应他,晚上回来的时候,总会给他带着想要的小礼物。有时候就算没有他想要的,也会用别的代替。拿出礼物之前,他必要卖一番关子,先把东西藏在身后,或者袖子里,让悦儿找。悦儿找不到,缠着他要,他就开始讲条件,抱起这小娃娃,要先亲一下,叫一声爹爹。   可惜悦儿不买他的帐。   他老实交出礼物,悦儿还能拿了东西就跑。他要是讲条件交换,悦儿就拿小手打他,给他个白眼,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理都不理他。   悦儿每天要跟他娘一起睡。这也没什么,只是他每天缠着阿福,弄的云郁跟阿福,一点儿亲近的机会都没有。但凡云郁跟阿福挨得近点,他就要凑上来,装模作样地撒娇,伸着手唤阿福:“娘,你抱抱我。”晚上更是不得了,像个蚂蟥似的,将他娘沾的紧紧的,一副要独霸的样子。   云郁哄他:“你晚上自己一个人睡好不好?”   悦儿坐在榻上,玩着竹蜻蜓:“为啥?”   云郁说:“因为娘跟爹爹有话说。”   悦儿摇头:“不要。”   云郁说:“爹爹回头,送给你一副小弓。”   悦儿摇头:“不要。”   云郁说:“那爹爹送给你一匹小马。”   悦儿还是摇头。   任凭云郁使尽浑身解数,悦儿不为所动。   真是个甜蜜的负担啊。这个小白眼狼,云郁觉得头疼,却又还是要纵着他,宠着他。就算把亲爹逼得要当和尚又有什么关系!那也是幸福的和尚!   数日之后,云郁派去冀州的人回来了,告诉云郁,陆元君已经平安到达。   阿福得知这个消息,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韩赢收留了韩烈的妻儿,并回了一封信给阿图。云郁拆开看了,韩赢没提韩烈,却在信中,表达了想跟柔然联手,攻打贺兰麟的诚意。   阿图想出兵。   打败贺兰氏,入主中原,是阿图的野心。他上一次跟贺兰麟交战,未能得胜,心中一直不甘。那时贺兰麟仗着有韩烈,和宇文氏兄弟帮助,气焰正盛,阿图没能讨到好。而今宇文氏兄弟已经叛逃,往洛阳投奔贺兰澄明,韩烈也受了猜忌,阿图认为机会来了,整顿大军,随时准备南下。   云郁劝他再等一等。   云郁认为,现在不是时机。   阿图现在率兵南下,联手韩赢夹击,打败贺兰麟是不难,但却无法全歼贺兰氏之敌。贺兰氏乐律跟贺兰澄明,一个在洛阳,一个在长安。一旦柔然人出了兵,让贺兰氏其他几个成员,觉察到危机,携手对敌,绝不是好事。先留一点时间,让他们自己斗一斗。   阿图收到他的信,只得暂时按捺住出兵的欲望。   十一月,天子丧。   腊月,韩烈出逃晋阳,往南,奔冀州,投靠韩赢。   正月,贺兰麟自封为皇帝。   贺兰麟此举,遭到了贺兰氏其他成员的反对。   贺兰乐律,贺兰澄明,各派了一支军队讨伐他。   这一仗的结果,实在是出乎意料。   本以为贺兰麟败局已定,谁料长安那边,先发生变故。这边仗才刚开打,那头贺兰乐律突然暴毙。   关于贺兰乐律的死因,也是扑朔迷离。   有说是得了重症,也有说是被人谋刺,还有传言,说他是被他的下属贺拔岳所害。贺拔岳本就是掌兵权的将领,也是贺兰逢春的旧部,据说本就跟贺兰乐律不合。长安的天子云烨,对贺兰乐律也十分厌恶,于是君臣联手,杀了贺兰乐律。   长安的局势,本就比晋阳还要复杂,这个事情,虽然突然,却也并不奇怪。   贺兰乐律之死,对贺兰氏一族打击很大。同月,冀州韩赢,趁着贺兰澄明分兵攻打贺兰麟的机会,突袭洛阳。韩赢亦参与此战,并利用他跟贺兰逢春旧部的关系,策反了贺兰澄明手下的将领鲜于真、斛斯斤,里应外合。鲜于真、斛斯斤率部下斩了贺兰澄明的头颅,投降韩赢。宇文纮见势不好,则率残余逃回长安,投奔贺拔岳。   对云郁来说,这一切,却都在算计之中。   信使送来了洛阳之战的消息,黄洪升邀请云郁往亭中下棋,并告诉他这个喜讯。   “公子这步棋走得甚妙。”   黄洪升坐在亭子中,手执着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公子为何断定,打败贺兰氏需要从贺兰乐律下手?我和可汗本打算着,让贺兰乐律跟贺兰澄明联手去攻打贺兰麟,等他们分出胜负来,咱们再出兵。而今看来,贺兰氏已经一败涂地,可汗消灭他们不用费吹灰之力。”   云郁轻轻落子:“贺兰麟本就众叛亲离,败亡只是早晚的事。他不是贺兰乐律跟贺兰澄明的对手。”   他淡然道:“贺兰逢春死了,贺兰氏一族所剩之人当中,贺兰乐律最老成持重,最有威望。贺兰澄明,实际上是听贺兰乐律的号令。贺兰麟则最不得人心。他死了,说到底,对贺兰氏一族,没什么损失,也伤不到贺兰氏的根基。相反,这一仗,若是让贺兰乐律得了胜,绝不是好事。他手上有皇帝,明面上,又没有什么不臣或弑君之举。贺兰麟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杀了贺兰麟,算是大功一件,正好给自己扬名立威。那时声势必定更加水涨船高,正儿八经成了曹操,还能打着类似匡扶帝室的美名。那时咱们再消灭他只怕更难。只有贺兰乐律死,贺兰氏的势力才会土崩瓦解。”   黄洪升道:“公子见微知著,洞若观火。”   这整件事,云郁是幕后推手,但其实也并没有出太大力。   他只不过是,知道长安那边错综复杂的关系。知道贺兰乐律跟贺拔岳不和,知道长安的皇帝云烨,也对贺兰乐律不满,然后想办法,在贺拔岳那里鼓动撺掇了一下。   但这一切,说到底,还是贺兰氏内部本身的问题。如果贺拔岳不想杀贺兰乐律,他再撺掇也没用。如果贺兰乐律实力足够强,贺拔岳杀不了他,说不定贺拔岳会死在他手上。鸡蛋有缝,苍蝇才能盯进去。贺兰氏要是紧密团结,铁桶一只,他就算再绞尽脑汁,那也杀不了对方。   只能说一盘散沙,被吹散是早晚的事。   然后他适时地去信韩赢,劝他放弃贺兰麟,先攻洛阳,并让韩烈去打头阵。韩烈有好处,他跟贺兰逢春的那些旧部熟,容易争取信任,进行策反。这两人一死,整个贺兰氏,几乎全部溃败。韩赢这才调转矛头,重新将目标对向贺兰麟——这最后一个敌人,胜负俨然已经见了分晓。   只不过是些小手段,这算不上什么计谋。世上事,知易行难。云郁心想,要救一个人,比登天还难,要杀一个人,却何止千万种法子。就像他当初杀得了贺兰逢春,却救不了自己一样。死永远比活着容易。 第172章 又见   阿福本以为她在黄家的山庄里只是暂住, 没想一呆就是半年。这半年里,云郁时常出去,有时去两天三天, 有时是十天半个月。阿福不太打听他的去向,他每次, 都是跟黄洪升那些人在一起的, 反正平安出去, 平安归来。阿福一个人在山庄里,带着悦儿,身边有仆婢伺候着, 生活的也算是无忧无虑。入了春的时候, 她发现月信两个月没来了,胃口也有点不好,不爱吃东西。找了大夫来看, 大夫告诉她,这是有了身孕了。   云郁知道她怀孕, 自然是高兴极了。她生悦儿的时候, 云郁没有陪在身边,心里一直有些愧疚。这次, 云郁想好好照顾她,补偿她。那天过后云郁就很少外出了, 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山庄,陪伴她饮食起居。   四月初六的夜里, 云郁忽然跟她说有事情, 要离家两三日。   他来中原,有一半目的,是要帮阿图办事的。黄家的山庄, 只是个落脚点,平日里经常要出去,阿福早已经见惯不惯。何况只是去两三天,阿福也没多想。阿福其实才刚有点妊娠反应,还没显怀,倒也不太需要什么特别的服侍,便对他说:“你去就是了。”   眼下中原乱糟糟的,到处都在打仗。阿福提醒他,注意安全。云郁坐在案前,用棉布,擦拭着剑锋。他出门都要佩剑的,主要是防身。阿福习以为常,也忘了问,他出去是要做什么。   她打点包袱,给他备了件换身的衣裳。   云郁拿那雪白的剑锋照镜子。   剑中映出的青年面庞,依然眉目凛烈,五官浓艳。   “你信不信报应。”   他抹着剑,问阿福。   阿福感觉他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   “我信。”   云郁说:“我只信人报,不信天报。”   阿福问他:“你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   云郁郑重其事地放下手中剑,搁在案上,拍拍自己的膝盖,唤她:“过来,坐这。”阿福乖乖地过去,坐在他大腿上。云郁伸手搂着她,柔地抚摸她腰背。   “等这边的事情了了,咱们就离开这,回柔然去。”   云郁摸了摸她耳朵,又从脸蛋游移到她头发。他望着她的脸,最后闭上眼,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   阿福听到这话,十分欣喜:“你说真的?”   “真的。”   阿福搂着他肩,说:“我想回柔然去。那儿没人认识你,也没人认识我。你不用整天戴着面具,不用担心别人想杀你。咱们可以在那,养一群牛羊,打打猎,放放牧。你、我、悦儿,还可以再生几个小娃娃。”   他笑吮她的唇,低道:“你想生几个?”   阿福有些脸红:“我不知道。我听你的。”   云郁摸摸她的脸,笑。   云郁走了,阿福在黄家庄上,一边带悦儿,一边耐心等他回来。那天夜里,她正躺在床上,搂着悦儿讲故事,哄他睡觉,突然看到了窗子外有火光,并且听到了喊杀声。   阿福在黄家庄上,已经住了有半年,一直安全,怎么也想不到会突然有敌人杀戮到眼前。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敌人,估计有上千人,合围了庄子,半夜里突然进攻,杀得护卫们措手不及。整个庄子上的人几乎都死了。阿福完全不知道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只以为是附近的强盗。他们人太多,动作太快,简直是一群杀人的魔鬼。阿福还没来得及逃跑,他们就已经杀进了院子里。眼见着满院子横七竖八的死尸,血流成河,悦儿吓的哇哇大哭,阿福冲上去抱他,却被人从背后一棍子打昏了。   她意识飘飘荡荡的。   倒下去那一瞬间,她心里害怕极了。她心想,自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听到悦儿的哭声,心想悦儿也活不成了。她并不吃惊。这个世界,死于非命才是最常见的,能平安到老的人,反而少有。她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突然,一点准备都没有。她心想,幸好云郁不在,不然他也要死了。   她意识一时以为自己死了,可那意识,又始终不曾消散。她感觉眼前一片黑暗,脑子像散开了的鸡蛋黄一样,晃晃荡荡,什么也想不起。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头痛的像要裂开。   再后来,她就一点儿意识也没有了。   她恍惚中,感觉自己被带到一个地方。一个废弃的荒宅中。她被丢在地上,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人套在了口袋中,所以才会感觉一直身处在黑暗。有人解开了她头上的袋子,似乎在观察她,最后说了句:“是她。”   然后袋子又被扎紧。她被运上了一辆马车,一直颠簸,颠得她浑身骨头都要散架,背都要磨破了。   等到她真正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一间陌生的屋子,不大不小,陈设简单,收拾的还算干净。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深绿色的瞳仁,一头卷卷的长发。她看到这人的同时,这双眼睛也正从上方盯着她。她却一点没觉得亲切,只觉得万分惊悚,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贺兰菩提。   她吓得脸色惨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对面的贺兰菩提面带笑容,宛如一副天真活泼的表情。他声音十分清亮,亦跟少年时候无半点差异。   模样也全然没变。   “你怎么了?”   贺兰菩提笑盈盈的:“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他一点阴阳怪气也没有,倒像是十分真诚,眨巴着眼睛:“你见到我不高兴吗?”   半晌,阿福平复了惊惧:“你不是死了吗。”   菩提道:“谁告诉你我死了?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阿福一动弹,就感觉后脑勺痛的厉害。   她回想起黄家庄上的事,就愤怒地捏紧了手。这件事,难道是贺兰菩提干的吗?那他现在抓了自己,又想干什么……尽管阿福曾经跟他相熟过,但此时此刻,阿福也绝不相信他对自己会有任何好意了。阿福立刻想到了,对,他是要报仇,他跟云郁的仇,云郁杀了他的父亲。   他想利用自己,来对付云郁。只有这个目的。   她不敢提云郁的事。又或许,他并不知自己已经嫁给云郁了呢?阿福存着侥幸,想和他攀一下旧日的交情。   “这是哪?”   她茫然四望:“你为什么要让人打我,还把我带到这来。”   “这是我的地方。”   贺兰菩提回答说:“我可没让人打你,是别人打的你。我只是让他们把你带过来,谁知道他们会动手打你。”   阿福忍着身上剧烈的疼痛:“你把悦儿呢?”   菩提问:“你说的是那个跟你在一起的,三岁的小孩吗?他是你的儿子?”   阿福说:“他在哪?”   菩提说:“他好着呢。我让人专门看管好他,你不用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瑟瑟发抖。。等我把最后的一个情节点写完就准备结局了。 第173章 威势   阿福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菩提道:“我想同你叙叙旧。”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 面上带着甜蜜的笑容。   “为了叙旧,所以让人偷袭黄家的庄子,杀了那么多人, 将我们母子强行掳来?”   他表情仿佛无奈:“我若不这样做,写信请你来, 你来吗?”   阿福摇头。   菩提道:“那不就是了。我也是没有办法。”   阿福道:“那你到底是要我做什么呢?”   “我说了啊, 跟你叙旧。”   他笑盈盈地:“你还记不记得在洛阳的时候, 咱们曾一块玩。我爬你家墙头上,你拿弹弓打我,我装死吓你, 把你吓哭了。还有一次, 我半夜钻道你房里去,你还咬了我,害得我舌头肿了好久呢。我还跟我爹爹说喜欢你, 想要娶你,可爹爹不答应。爹爹说我要娶世家的小姐, 我伤心了很久。”   阿福拧着眉。   哪怕是当初, 她也从来没喜欢过这个菩提,何况是现在。   菩提道:“后来, 爹爹去世。我心里很伤心,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事情就是, 我不用再娶爹爹给我安排的妻子了。我可以自己选自己喜欢的人。我想娶你,我跟你哥哥提亲, 他答应了, 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一直想着我们重逢的样子。我觉得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是后来你却不见了。贺兰麟说,你跟他在一起, 说你爱的人是皇帝,你不会嫁给我。”   阿福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   她从来没觉得菩提是真心喜欢她,以为那只不过是少年冲动。   何况,都这么多年了,他应该早就忘了。   菩提道:“贺兰麟说,你跟皇帝一起,都死了。我悲伤极了,没事的时候,就常常想起你,想起过去。你要是没死该多好。跟你在一块的时候,是我记忆里最开心的日子。”   阿福道:“你能先让我看一眼悦儿吗?”   菩提从回忆中抽回了神来,看向她:“你怎么老提他。他在那,又不会跑。咱们好不容易才见面,你不想听听我这些年的经历吗?我也是九死一生呢。”   他自嘲似的笑:“我时时都在惦记着你。可是你见到我,好像并不开心啊。”   阿福道:“你还活着,我替你高兴。你当初帮助过我,我也记得。可我不懂你现在的所作所为。”   菩提说:“你忘了,你阿兄曾收了我的聘礼。算起来,咱们应该是夫妻。”   阿福道:“我当初没有答应过要嫁给你。你跟我阿兄,不过只是互相利用,何必说的冠冕堂皇,说是为了我。我现在已经有丈夫了。”   “你不会以为我能抓到你,却不知道你有丈夫了吧?”   “李胥?”   他挑了挑眉:“或者我应该称呼他一声皇帝陛下?”   菩提有些阴阳怪气:“你们可真是有情有义,情比金坚。一个蒲苇韧如丝,一个磐石无转移。你为了他连死都不怕,为了他,敢只身去贺兰麟的军营,跟他一块做阶下囚。他计划杀太原王,知道自己跟贺兰氏,要么只能活一个,要么两败俱伤。为了保护你,特意将你送出洛阳。他只担心牵累你,却不担心牵累自己妻儿。你知道他的妻儿因为他,遭受了什么吗?皇后的儿子,被贺兰麟当场摔死在宫中。皇后受人糟践□□,只能被迫改嫁给畜生。都是他的妻儿,他可没见有半点的愧疚和怜惜啊。”   “杀人作孽的人是贺兰麟。”   阿福道:“贺兰麟是你们贺兰氏的人。你们自己家造的孽,也要怪罪到他的头上吗?谁会想到贺兰家如此凶狠,连自己一个宗族的人都不放过呢?”   “你说的也对。”   菩提神情冷淡无所谓,道:“可是自古,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当初云氏的兄弟,不也互相杀戮吗?是他掀起的是非。他杀死了太原王,就注定了我们都要遭受池鱼之殃。”   “你应该谢我。”   他看向她:“即便如此,我还是盼着同你好,也未想将贺兰氏跟他的仇迁怒于你。否则,我捉到你,第一件会干的事,就是像贺兰麟摔死太子那样,摔死他的那个孽种。”   阿福脸色惨白,嘴唇都吓得哆嗦起来。   菩提睁着大眼,忽而露出一副好奇的表情:“你们的感情这么深。你说,要是我把你上了,他还会要你吗?”   贺卡菩提迈上床。   她蜷起身,摆出防卫的姿势,迅速地往后退。贺兰菩提不顾她的推阻,猛然一下将胳膊抱住她。他动作粗野的过分,抓着她手,就往枕头上按,然后自己的身体往下叠压。他本就是个男人,身体健壮,胳膊腿又有力,全力一压,阿福几乎被控制的动弹不得。然后他的脸也凑上来,衔住她嘴唇,迫不及待,呼吸急促地开始吻她,双手去撕扯她衣服。   她像只受了惊吓的野猫。菩提手忙脚乱了半天,竟然制不住她,反被她指甲挠的脸上、脖子上划破好几道,伤痕累累。他摸到脸上有血,是破了相,顿时愤怒了,怒气冲冲地下了床。阿福心惊胆战望着门口,以为他是生气走了,半晌,却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悦儿的哭声一起传来。贺兰菩提像拎小鸡仔一样,一手拎着悦儿,大步进了门。他脸上的血都没擦,脏兮兮的,浑身戾气,像个鬼一样,将悦儿举在半空中:“我给你机会,跟你好说好话,你不从是吗?那我就学贺兰麟,将你的这个畜生崽子就地摔死,看你还有什么可惦念的。”   他说着,咬牙切齿,两手抓着悦儿,就要往地下掼。韩福儿吓得大哭起来,披头散发,涕泪满面,一边大声叫着:“不要!”一边飞扑着冲过去抢救。   悦儿嚎啕大哭不止。   她扑倒在他脚边,伸出手,做出了一个托举的姿势,好像要接住他手中掉落的东西。贺兰菩提的动作却停住了。她看出他有些许犹豫,赶紧抱住他的腿痛哭哀求。她哭的涕泪交加语无伦次:“你别杀他。他只是个小孩子,他什么也没做。他没害过任何人。”   贺兰菩提道:“他现在不坏,不代表他将来不坏。谁知道他将来长大了,又会是什么畜生东西。我早点杀了他,好替你省省心。”   悦儿哭着直叫:“娘,娘。”一声声喊的撕心裂肺。   “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我给你磕头。”她哽咽着趴在地上,不住地给他磕头。菩提红着眼道:“他对不起我姐姐。你们倒是一家团聚,其乐融融,我应该让你也尝一下我姐姐的滋味。让你知道什么叫报应。”   “你放了他,我都听你的。”她抽泣着。   贺兰菩提脸色稍缓:“那就把你的衣服脱了。”   她哭着脱衣服,嘴里不甘心地质问道:“你明明就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这样。只是为了要报复他,要羞辱我吗?我跟他已经是夫妻了,跟从前不一样。从前我们只是私好,无名无分,也没有盟誓,所以会分开。可现在我们已经成了婚,是正经八百的夫妻。他不会再丢下我的,我们不会再分开的。你干嘛非得要这样。咱们好歹好歹相识一场,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非要这样子才好看吗?”   她脱的只剩底下一层单衣,瑟瑟发抖地坐在地上,放弃了恳求,抖着肩膀,只是崩溃地大哭:“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才过了几天的好日子。这是在干嘛。你干脆杀了我好了。”   菩提看她哭的这个样子,就想起了她小姑娘时的模样。   她性子一点都没变,说话的口吻和神态都跟从前一样。   他有些怜悯,放下悦儿,走到她面前去,蹲下身,抱着她,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惆怅道:“我也不想这样对你,是你太伤我的心。咱们这么久没有见面,你一点也不在乎,连一句关切的好话都没有吗?”   她哭着说:“对不起。我只是害怕,以为你要杀了我。”   她大概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利,姿态乖顺起来了,一把抱住他,投到他怀里,颤声哭着说:“你可别再吓我了。我知道你刚才说的,都不是真的是不是?你对我没有坏心的。”   菩提点点头:“你不伤我,我怎么会伤你。”   “咱们叙叙旧吧,好不好?”   她眨着泪眼:“我想听你说说你这些年的事。你过得好不好?我很担心你。”   悦儿看到他搂着娘亲,冲上来拿小拳头捶打他背,大哭着叫娘,要把阿福拉出来。菩提回过头,面带厌恶地呵斥了一声:“滚开!再闹,剁了你的手。”   “悦儿,出去玩。”   悦儿哭着:“娘,我不出去。我要跟娘在一起。”   阿福问菩提,说:“他刚才是在哪?你还是把他带回那去吧,好不好?”   “我不走,我不走。”悦儿捏着拳头,跺着脚地喊。   菩提叫人,将哇哇大哭的悦儿抱了出去。悦儿哭,阿福也哭,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抽噎不止。 第174章 此行   贺兰菩提, 确实跟三年前大不一样了。   她的眼泪,一半是真怕,一半是假装。故意示弱, 想求得怜悯。   她的眼泪是有效的。   哭泣的过程中,菩提只有些懊恼地在身边, 抱着她安慰。   阿福低着头哭, 心里在试探着他的反应。感觉他没有要继续暴怒的样子, 便渐渐止了抽噎。她扭头,假装用关切目光看着他,担忧道:“你脸上破了口子, 流血了。我帮你擦一擦吧。”   菩提在她的好言哄劝下, 脸上表情稍稍缓和。阿福将手绢在水盆中淘漉了,一边替他擦拭着脸,一边哄他说话。   “告诉我, 你这些年的情况好不好?”   菩提忽喜忽怒。   白天的时候发了一通疯,晚上又来到房中, 一副亲亲热热的样子。说两句话, 又开始动手动脚。阿福逼急了,只能以死相胁:“我知道, 你不是冲着我来的,你是冲他来的。你想拿我们母子当诱饵, 给他设陷阱。你并不喜欢我。就算当初喜欢,那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早就时过境迁。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杀了他吧。女色误事, 你就不怕你我太亲近,会坏了你的事。”   菩提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松开握着她的手。   他笑得很僵硬:“你这么盼着我杀了他?”   阿福表情冷漠的可以:“他若是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 我再爱他又有什么用。你要真杀了他,我就嫁给你。”   菩提被惹笑了,似乎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阿福心中很恐惧。   她嘴上说的厉害,其实心里害怕极了。   她盼着云郁早点来救她,又害怕他会出事,落入贺兰菩提的陷阱。贺兰菩提将她囚禁在这间小小的屋子当中,不见天日,每一刻都像是在热锅上煎熬,几乎要把人逼疯。   悦儿哭的厉害,不吃东西,也不肯睡觉。负责看守的人哄不住,只得去禀告贺兰菩提。贺兰菩提好奇地去了房间,只见悦儿站在地上,哭的满脸通红眼睛红肿,简直是卖了命地在嚎啕。   贺兰菩提看到他那副跟云郁有七八分相像的眉眼,便感到十分的厌恶。   “哭什么?”   他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许哭。”   悦儿不听他的话,继续哭。   菩提蹲下去,掀起他的小脸儿打量,厌恶道:“小野种,果然跟你那个短命爹长得一模一样。”   悦儿虽然小,但是也听得懂骂人话,顿时气的嗷嗷直叫,伸出拳头跳着脚地殴打他。菩提被这小子逗笑了:“说你是野种?你还不忿?你娘还没成婚就跟人偷情,还生下你,不知羞耻,不是野种是什么?”   悦儿对他拳打脚踢,贺兰菩提捉着他的手,越骂越起劲:“狗娘养的小崽子,信不信我给你一巴掌?”   悦儿气坏了,哇哇哭叫着:“不许你骂我娘!”   贺兰菩提捉着他的小手,硬把他抱在怀里,两腿夹着他小身子,不许他动弹:“你不是狗娘养的,那你是谁养的?”   他大概觉得狗娘养的这个词不好听,好像是在骂韩福儿是狗。   他心里喜欢韩福儿,并不想骂她,想了想,又改口,笑说:“你不是狗娘养的,你是狗爹养的。”   “乌龟儿子王八蛋。”   他想到这个词,十分快活:“你是不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你爹是乌龟王八,你就是个小王八蛋。”   悦儿气的眉毛都红了,冲他龇牙咧嘴,挥舞拳头。   “小野种。”   菩提笑嘻嘻地,使劲掐了一把他的脸蛋:“等我杀了你爹,你就等着管我叫爹吧。反正你是个野种,管谁叫爹不是叫。嘴甜一点,兴许我还给你一口饭吃。今天打人不乖,就先罚你一天不许吃饭吧,看你能不能学乖。”   他脸太嫩了,一掐就掐出了指甲印儿。   贺兰菩提看的新奇,索性更用力掐了一下。   菩提走了之后,悦儿哭的更悲伤无助了。   他像只走失了的小猫,一刻不停地叫。房门被关上了,他就在门内不停地拍打,哇哇地哭,嘴里叫娘。贺兰菩提也不让人管他,任他哭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贺兰菩提再次抱着悦儿,来到阿福的房中。   母子见面,又是一通好哭。娘儿俩互相安慰,阿福给他擦着眼泪:“悦儿不哭,娘在这呢。”悦儿则抬手给阿福抹眼泪,抽泣说:“娘不哭,悦儿也不哭。悦儿要保护娘。”   贺兰菩提好像是找到了某种乐趣,当着阿福的面,将他抱过来,坐在膝上,捏了捏他脸蛋,笑道:“你娘有我保护,你只要乖乖的,我就让你跟你娘在一块。否则,就像昨天那样,把你关起来,罚你跪在地上,罚你不许吃饭,知不知道?”   悦儿努力憋着眼泪,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人。   菩提捉着他小手:“叫我一声叔叔。”   悦儿哭着不出声。   阿福害怕他再惹怒这人,轻轻摸着他的头,哄他,说:“叫呀。小孩子要有礼貌,叫叔叔。”   悦儿听懂了娘的话,含着泪,叫了一声:“叔叔。”   贺兰菩提高兴极了。   阿福问贺兰菩提:“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下落?”   菩提道:“这就要问你家那位李胥李公子了。他太出风头。但凡我贺兰家的事,他都要插一手。先挑动贺拔岳造反,又勾搭韩赢。巧得很,我在贺拔岳那,也是有些眼线的。”   “你太高看他了。”   阿福试图辩解道:“他要是有那般能耐,又何至于被人逼到这般地步。”   菩提道:“单只是他,自然办不到。这件事是有柔然人在挑拨。柔然王阿图,四处许诺,跟贺拔岳还有韩赢密谋攻打贺兰氏,预备杀了贺兰麟,收回洛阳和长安。他的条件是将雁荡山以北之地,全部让给柔然。并州,太行以西,至雁荡山一带的地域也都让给柔然。然后雁荡山以南,至关中长安,由贺拔岳执掌,洛阳到冀州、青州一带,由韩氏执掌。韩赢一心想夺回洛阳,自是愿意和柔然联手,贺拔岳,更是何乐而不为。如此三家得利,只有贺兰氏一族被清理出局。真是好大的一盘棋啊。”   他冷笑道:“不是一般人还真下不动。”   “每一个子都安的恰到好处,配合的天衣无缝。李胥亲自画好的舆图,派他的使者,密见贺拔岳,跟贺拔岳谈判。连出兵的顺序和各种秘密的节点都安排好了。韩赢那里,也是他派去的人。我原本还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有这般能耐,居然能够说动贺拔岳还有韩赢联手。要知道当初,韩赢也曾私下联络贺拔岳,想和他一同对付贺兰麟,最后双方都不了了之。阿图曾经也试图这样做,跟贺拔岳、韩赢,都私下联络过,也没谈拢。原来却是他,倒也难怪。贺拔岳和韩赢看不出他的底细,还以为他真是什么柔然的人,只有我知道,转来转去,还是咱们的老朋友。”   阿福问:“你是如何猜到他的身份?”   “我本就知道他没死。那只是贺兰麟放出的风声。我在贺拔岳身边的眼线告诉我,贺拔岳在跟这个人密谋。我便暗中探查他的身份。柔然王阿图身边,可从来没有一个姓李的人。听说他是中原人,还是阿图的结拜兄弟。阿图是个高傲的人,有什么人能有资格跟阿图结拜为兄弟。出现的时间,还正好在那人死之后,年纪容貌大体相当。而且时时刻刻戴着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直觉便猜到是他,可我不敢断定。”   “直到我见到了你。”   他冲阿福笑:“我就知道,一定是他。”   “我没记错的话,放出你父亲太原王去世,你并没有同贺兰麟一起造反。”   阿福说:“你向朝廷称臣,写了降书,皇帝还嘉奖了你。我听我阿兄说的。我当时很意外,我猜想,你定是不想打仗,不想天下再起战祸,因此宁愿忍下杀父之仇。你当时能够放下,为何现在却不肯放下呢。”   菩提道:“我跟贺兰麟之流虽然有仇,跟贺兰乐律、贺兰澄明也不是朋友。可我们毕竟同出一族,兔死狐悲。他们都死了,下一个,可不就到我了。你不觉得他太过分吗?”   阿福道:“他并不恨你,他不会杀你。”   贺兰菩提勃然大怒道:“你以为这世道是什么极乐净土,不过都是夹缝中求存。贺兰氏一族都死绝了,我还有活下去的可能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已经无家可归。”   他站了起来。   绿色的眼眸中,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恨意来。   阿福道:“我知道你的痛苦。可是,贺兰氏一族现在已经一败涂地了。贺兰澄明、贺兰乐律都死了,贺兰麟也深陷重围。就凭你,还有你手下这几百上千人,能挽回什么呢?”   “即便杀了我,杀了他,也无法再改变任何事。就像他现在做再多事,也无法改变云氏的结局。”   云郁在军中,随同阿图,还有手下将领谋划着排兵布阵。   此番阿图亲自领兵,率领两万精兵南下,预备攻取原贺兰氏所控制的幽并二州。   贺兰氏眼下所剩的,还有三支部众。贺兰麟在晋阳,手下约摸有不到一万人。贺兰韬光在代郡,手下有三四千人,另外,贺兰菩提在栎阳,有两千余人,另外就是一些零星的散兵游勇和残兵败将。跟冀州韩氏两军夹击,打败他们,不在话下。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阿图见到云郁十分高兴,还笑盈盈问他:“韩福儿,她现在何处?”云郁说:“大王行军的速度太快,她前日刚有了身孕,不宜舟车劳顿,所以在安全的地方静养。”   他此行,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须要做。   阿图到达的地方是代郡。   原本驻守代郡的大将,是贺兰韬光。   这个人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害怕这人会跑了,要借此机会,手刃此人。为此,不惜快马加鞭赶到阿图军营中。哪晓得到的时候,贺兰韬光就已经弃城跑了。据探子报,已经逃往晋阳,投奔贺兰麟。云郁心中虽有些懊恼,却也不得不沉下心来,跟阿图一起商议接下来的作战。他们对着沙盘、地图展开布局。   就在一切都顺利无比的时候,黄洪升带着几个重伤的随从,浑身狼狈,跌跌撞撞地闯进营中。 第175章 时光   云郁带着阿图调拨给他的五千兵马前往栎阳。   他心急如焚, 快马加鞭,一路飞奔。   他不敢设想,今生会再次和她分离。   他不敢想象自己今后的人生, 又会变成孤独的一人。   他太害怕了。   他在马背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她干净清亮的眸子。他想起很多他不曾告诉过她的心情。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 好像微风拂过湖面, 泛起轻轻的涟漪。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不觉得自己会跟这个陌生人有何交集。他只是下意识地,隐约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 焕然一新。他是天之骄子, 也是命运的弃儿。他迷惘的看不清自己,生命如梦似幻,如坠烟雾里。他感觉人生总是朦朦胧胧、似醒非醒的, 他甚至怀疑自己本是一只蜉蝣。只有看到她的时候,他感觉视野骤然清楚了。   这个世界陡然真实起来了。   他的一切感官, 知觉、嗅觉和触觉都突然变得异常灵敏。   他喜欢她。   她有好多让他喜欢的东西。喜欢她的模样, 他很少说出口,但其实他觉得她很漂亮。他喜欢她过分漆黑的瞳仁, 还有毛茸茸的眼睫。喜欢她圆润的脸蛋,喜欢她笑起来甜甜的。他喜欢将她抱在怀里, 柔软温暖的感觉,喜欢有她在身边陪伴时的安全和充实。他喜欢她明知世故, 但依然单纯善良的模样, 喜欢她的娇憨而不娇气,喜欢她像块顽石一样坚韧。喜欢她简单的愿望和小心思,直率的目光。   他喜欢她, 她却爱他。   他知道她有多爱他。   他想告诉她,被人爱的感觉,很好很好。可以全心全意地信赖、依靠一个人的感觉,很好很好。他从前不懂,后来懂了。他们之间,看起来好像是她依赖他,她追着他。她似乎是太爱他了,她离不开他,所以要东南西北地跟着他走,吸风饮露,历尽酷暑严寒。但他知道,其实真正内心脆弱,真正需要依赖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贺兰菩提知道阿图的大军会到来。   他做了充足的准备。   栎阳城没有城墙工事,防卫不牢,而且四周都是平原,敌人可以从任意方向发动进攻。阿图的部下都是骑兵,没有步兵,擅长野战,必定会以骑兵突袭,这是柔然人作战的惯用伎俩。纵横驰骋,来去如风,令人闻风丧胆。贺兰菩提事先让士兵们在城的四面挖了数条陷马的大坑。大坑深达数尺,宽接近一丈,坑底打着乱桩子,尖头朝上,上面铺上树枝,再用泥土和草虚掩着。营城四面都有陷阱,只在东南角处留着个缺口,以便我方大军出入。这样,敌人不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会掉进陷阱里。他准备凭借此地以逸待劳,将敌人引入圈套。   可惜,云郁却并没有被焦急冲昏头脑。   云郁这个人,向来做事冷静,深思熟虑。哪怕是火烧眉毛了,他也会竭尽全力,周全从容应对。他告诉自己,越是这种关头,越不能乱。越是心乱,越容易出事。贺兰菩提将阿福和悦儿掳走,就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让他方寸大乱才好下手。   他这样一想,心就稍稍冷静了一些。   至少在见到他之前,阿福和悦儿是平安的。贺兰菩提不会动他们。他要是单只为了泄愤,早就在黄家庄将他们杀了,也没必要费尽心机把人抓走。他没杀人,就是想要利用。   目的,自然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领兵的柔然将领,叫呼延。   行军中途时,云郁停下来,跟呼延商议:“将军打算怎么进兵,如何攻打栎阳?”   呼延道:“你有何见教?可汗命你领兵,你是主将。”   云郁神情焦灼,一脸风沙色,嘴唇有些干裂。骑马太快,他一路没喝水,嗓子干的厉害。尽管已经心急如焚,但他已经习惯了越是紧张的时候越要保持面上的镇定。他语气却温和,看起来丝毫不乱,说:“将军你是主将。我并未带兵打过仗,这些士兵也不是听我的号令。不敢担主将之名,不过给将军你出谋划策,做个参军罢了。”   呼延看得出来,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聪明人就是,知道自己最擅长什么,对自己不擅长的事情,绝不越俎代庖。他对这一点,非常精明。让他一个没上过战场的人去厮杀,只是添乱。   呼延道:“我打算率骑兵趁夜突袭。我们有五千人,贺兰菩提手下只有两千多人。我地图上看过了,栎阳城外,并无坚固的城防。骑兵很容易突破,我打算加速行军,三日之内到达栎阳。届时可以趁夜杀他个措手不及。”   “这是骑兵一贯的战法。”   云郁道:“贺兰菩提掳走了我的妻儿,他必定知道我们会来,绝不会坐以待毙的。我猜,他早就设计好了圈套,等着我自投罗网。恐怕只有他以逸待劳的份,弄不好,措手不及的是咱们。咱们不能这么突袭。”   呼延思索,觉得他说的有理。   “那你有什么主意?”   云郁道:“不必太快,正常速度行军。咱们要一路小心,见机会再行事。多派几路斥候出去,前方打探敌情。”   呼延听从他的建议。放弃了加速行军,还有夜袭的计划,改为白日里正常行军,夜里停军休整,并且加强戒备,谨防敌人偷袭。同时派了多路斥候出去探路。这些柔然军中的斥候,都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极是厉害。先一日就到了栎阳城外。斥候见入城的必经之道上地面不平整,泥土颜色有异,扬起奇怪的烟尘,怀疑有诈,于是回到军中禀报。   果然。   若是骑兵夜袭,必定发现不了这些状况,一准落入陷阱里。一旦大军连人带马栽进坑里,那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腿,铁定是爬不出来,战场上只有等死的份。呼延心悸之余,问:“那现在怎么办?”   云郁问:“看清楚了,是四面都有陷阱?”   斥候道:“四面都有。”   云郁道:“他们的骑兵早晚也要出来,肯定留的有口子,不可能把路全都封死,只是咱们现在不知道它口子在哪。”   众人商议对策。   云郁建议呼延:“让士兵们,都换下马。咱们不骑马了,改骑兵为步兵。步兵脚轻,趁夜突入敌营。捉住贺兰菩提,不能让他跑了。四面是陷阱,必定给骑兵留的有出口,找到他们的口子,将其堵住。看他们往哪里逃。”   安排部署下去。等到凌晨,人睡的正熟的时候,就开始偷偷地行动了。   那断马的壕沟,对骑兵来说,是致命的,对步兵来说,却根本算不得什么,人轻而易举就能越过去。马蹄声重,还容易打草惊蛇,步兵却能轻手轻脚,根本听不到一点声音。士兵们衔枚而进,很快越过屏障。   阿图的精兵,战斗力,实在是强悍到令人咋舌,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了敌营之中,在夜色中与敌人正面交上了锋。云郁骑着马,站在银色的月光中,一言不发地观看这场杀戮。面具恰如其分地遮挡了他脸上的的表情。   他没有表情。   他并没有觉得兴奋,也没有任何复仇的欣喜。   这场杀戮。与他无关。   他既不是那个主导者和发号施令者,也不是参与者。   他只是旁观。   他对任何战争和杀戮都只觉得厌倦,如果可以,他宁愿永世不再经历。   城中的契胡兵,见敌人杀来,仓促迎战。事发突然,黑暗中,又看不清楚,只当柔然人的大军已经突破了断马的沟壕。契胡兵人数,本来就不敌,众人顿时起身逃跑。偏偏,那营地四面,都被他们设下了陷阱,逃命这种事靠腿是不行的,要骑马逃跑根本没有路,只能往那东南一个口子的方向跑。柔然兵们已经率先封住那个口子,在出口处放置了拒马。   一时间,人仰马翻。   贺兰菩提见大势已去,仓皇中回到别院,捉住韩福儿的手,就要带她上马。   “走!”   他冲他厉声呵斥。   他恨云郁。   阿福一直以为,他是要拿自己当人质,将自己绑在城头胁迫云郁就犯。   贺兰菩提也是这样想的。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妻儿杀死,让他也尝一尝这失去至亲的痛苦,让他知道什么叫报应。   然而事到临头,他发现,他并不想这么做。   他不想死,也不想让韩福儿死。   这性命生死关头,他竟然想的是逃命。他要逃命,逃出这地狱,逃出这尘世。他要带着她一块逃。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还有一样可以抓住的东西。   那就是韩福儿。   他爱她吗?   他不爱她。他心想。或许曾经是喜欢过的,但也说不上爱。即便曾经有那么一丁点儿爱,这么多年,也早就消失无踪了。他不爱她。只是这些年,他失去的太多太多了。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地位和尊严,从拥有一切,到一无所有。   他能想起,自己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光。   在洛阳时,他喜欢过这个女孩子,他觉得很快乐。她很好,漂亮又可爱,是他喜欢的样子。他想,如果重新把她捉回来,他能不能够回到过去,能不能重新找到快乐。   他觉得,自己其实跟云郁很相像。   他们都是失败者。   她能给云郁带来快乐,想必也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吧。 第176章 琉璃   阿福挣扎反抗:“我不走!你要走你自己走!”   贺兰菩提解了腰带, 将她双手一捆,扛起来,直接丢上马背, 随即一手提着刀,翻身上马。   悦儿大哭着, 迈着小脚, 从房中奔出来, 一边嘴里叫:“娘,娘。”一边跑到马前来,要扯阿福的衣裳。贺兰菩提看也不看他, 猛力地一挥马鞭。   那马一撂蹄子, 往前一蹬,悦儿被马蹄带倒,一跟头栽倒在地。   他被摔懵了, 一时没了声。阿福见状,忧急万分, 拼命想挣脱贺兰菩提的掌控:“你放开我!”贺兰菩提一手捉着她衣服领子, 一手纵马。马蹄疾驰而去,留在悦儿在身后。   他被马踢了一脚, 滚了一身的灰,爬起来, 看到娘已经离去,大哭着追在马后奔跑大喊:“娘。”   他哭的撕心裂肺。   他还太小了, 他不懂什么叫打仗。周围乱糟糟的, 到处都是人,他只知道娘没了。他到处找娘。他跟着那匹马身后,不停地奔跑, 嘴里一直叫。鞋子跑掉了,光着脚丫踩在石子上,指甲撞的流血,他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疼。   云郁带着一列人马,在出口拦住了贺兰菩提的去路。   “放下她。”   贺兰菩提记得,他跟那人仅有的几次见面,是在洛阳宫中。年轻的皇帝,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英俊。萧萧肃肃,如青松翠竹。当真是玉树芝兰一般的人物。锦绣堆里长出来的玉人儿,天生的美丽皮囊,而帝王的金冠,又给他的美丽,渡上了一层神秘神圣的光辉。人看到他,一时只觉得美,光芒笼罩,不敢直视,而事后再回想,却说不清他究竟什么模样。   这次,贺兰菩提倒是当真看清楚了。   他穿着素色的布衣,在一众浑身甲胄的士兵之中,格外醒目。即便是戴着面具,贺兰菩提也能认出那双眼睛。   他挽弓,搭着箭,瞄准贺兰菩提的胸膛。   “放下她。”   贺兰菩提勒住了马,一副意料之中的眼神看着他:“我猜的没错,果然是你。我劝你最好不要放箭。你的女人现在还在我手里,我若死了,我手下的这群将士们,会立刻替我报仇,将她剁成肉泥。你猜一猜,是我的人快,还是你的人快。你不会冒险吧?”   云郁箭指着他:“你带着她,我会穷追不舍,追你到天涯海角。放下她,我们恩怨两清。我让你走,给你一条生路,今生今世,不会再同你贺兰氏为敌。”   “真是可怜。”   贺兰菩提嘲讽道:“堂堂一个天子,戴着面具,不敢见人。是没脸见人吧?想不到,你而今孤家寡人,沦落到需要靠柔然人的施舍来活命。你以为你现在的境地,能比我好的了多少吗?你我都是丧家之犬,谁又能笑话谁。”   贺兰菩提这话一出,他身边的那些契胡兵们,都骚动起来,全都朝云郁的方向看去。这些士兵当中,很多人,都是见过云郁的,原本都是魏国的旧臣。曾经跟着贺兰逢春一道,山呼万岁,也曾经俯首就拜。一时间全都惶恐不安起来:“是陛下……”   “陛下没死……”   这些契胡兵,其实并非全都是叛臣。   贺兰逢春虽是部落首领,然而受朝廷重用,又曾扶立皇帝,受封太原王。这些契胡兵们,随太原王南征北战,立下大功,也受了朝廷数不尽的封赏。虽然其中有些野心勃勃者,一味地撺掇贺兰逢春称帝,想借机获取更多利益。但贺兰逢春毕竟是称帝不成,至死也只是个太原王身份。很多底层的契胡兵们,只是想混口饭吃图个安稳。他们是军人,可终归,也是普通百姓。谁不想国泰民安,君臣和睦,谁愿意整日你死我活。皇帝接纳过他们,他们对朝廷、对天子,都是有感情的,心中也一直自认是魏国臣子。   只是皇帝跟太原王关系不合。太原王死后,贺兰麟、贺兰澄明等人不管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都选择了造反,跟朝廷为敌。这些底层的契胡兵,很多都陷入了迷茫。天子对他们有亦恩,他们不想背叛天子,不愿意跟着贺兰麟起兵,去杀皇帝报仇。可他们是太原王带出来的人,皇帝杀了太原王,他们更不可能再去效忠皇帝。云氏亡了,贺兰氏也紧跟着树倒猢狲散,他们跟着贺兰菩提,摸爬滚打活到今日,说到底,不过是一群走投无路、亡国破家之人罢了。   此刻听到天子二字,等于是昔日旧主,又怎能不悲伤。   一时纷纷流泪。   他们对着云郁哭泣,却不敢上前行礼跪拜,只是远远望着天子,自哭自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自勉罢了。   在场这些人,哪个不是男儿。处在乱世,朝生暮死,所见皆如蝼蚁一般。哪怕是如太原王那般的王侯将相,英雄了得,也免不了死于乱刀之下,身首异处。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会朝不保夕,成为阶下囚。又何况他们这些普通的士兵,大多最后,曝尸荒野,连马革裹尸的机会都没有。命运如此无常,又有谁能忍住不掉眼泪。   贺兰菩提见此哭声,也沉默了。   契胡兵们有人哭着问道:   “我们随太原王征战,为朝廷建功立业,对陛下,忠心耿耿,只想为天子效犬马,从未曾有弑君造反之心。为何陛下要受人谗言蛊惑,杀死太原王。太原王劳苦功高,天子却无端猜疑,实在令人心寒。”   云郁的目光却始终冷峻:“我不是你们的陛下,你们的陛下早已经死了。”   他并未放下手中的箭,也未摘下面具,只是回道:“你们未有弑君造反之心,可太原王有。河阴之变,当着天子的面,杀死任城王始平王,又写下逼迫天子禅位的诏书,堂而皇之称帝。因惑余天象鬼神之说,才勉强中止。封王之后,更是专横跋扈,与天子争权,处处想的都是如何取而代之。太原王之死,死有余辜。即便是一命抵致命,他也抵不够。天子从未失信于你们,是你们背弃天子。明知其造反,仍然要站在贺兰氏的那一头,时至今日,还替太原王鸣冤。但凡贺兰氏肯稍微收敛一点,或者真如你们口中所言,对朝廷忠心耿耿,不任由贺兰麟等人肆意妄为,也不会落得和朝廷两败俱伤的下场。”   契胡兵们,听了只是悲哭。   云郁道:“我说过了,将贺兰菩提手中的人交给我,然后投降,我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今日都不能活。”   契胡兵们道:“我们已经结成了仇。就算你放过我们,你身后这些柔然人,也不会放过我们。我们不敢投降。”   情归情,哭归哭,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又怎么能收手。   终归是利益不同,不能互相信任的。   要活命,还是要刀兵相见。   云郁一箭,射中了贺兰菩提的马颈。阿福在混乱中,跌下了马。贺兰菩提也跌下了马,两军厮杀。云郁这边,不敢放箭,只能骑兵冲上来,与之近战。贺兰菩提负了伤,他的部下杀出一条血路,将他救起,要扶他上马逃命。贺兰菩提不肯走,一脸血污地四处寻找韩福儿,却看到她已经被人救起来。她受了大惊,披头散发的模样,身上也不知沾的谁的血。云郁   踏过尸首和带血的野草奔了过来,她见到那人,顿时哭了起来,伸手投到对方的怀里。贺兰菩提看着他们在离自己不过数丈之远的地方拥抱,宛如一对久别重逢的爱侣。   天野辽阔,雾云低合。   贺兰菩提牙关颤抖,两眼泛着怒意,挣扎着提起刀,想要扑上去,一刀砍下他的头颅。左右拉住了他,大叫道:“赶紧走吧!逃命要紧!别再管了!”几个亲卫将他夹起来,拼命拖上了马,奋力地突出重围。   贺兰菩提跑了,呼延派一千人追去了。   阿福没怎么受伤,只是掉下马时扭了脚,胳膊和膝盖有些擦伤,其他地方完好无损。她爬起来,面无人色道:“悦儿呢?悦儿还在城中。你快去找他。他一个人会出事的。”   云郁道:“我派人去找了。吩咐过了,士兵们会留意的,找到他就会把他救出来。你不要担心。”   天色已经有点蒙蒙亮,远处的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草野上的雾气也越发清晰浓重了。这场战争也已经接近尾声。云郁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让她呆着,安排了人小心保护,然后去城中寻找悦儿。他踏过一地的尸首和焦土,发现悦儿站立在血泊中。他被人救下了,只是不肯走,到处在找他娘。士兵们要抱他,带他走,他谁也不让碰,见人靠近就捶打,像小疯子似的撕咬。   云郁走上前去。   悦儿满脸脏污,无助悲痛地放声嚎哭,目光转来转去,四处张望,想寻找一个熟悉的人影,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云郁站在三尺开外,心疼地招手叫他:“过来。”   他回过头,直视着云郁,过了好半天。他迈动起光着的脚丫,慢慢地哭着,朝他走过去。他泪眼汪汪,伸出小手张开怀抱,云郁蹲下身,像捞一只小耗子似的轻轻捞起他。云郁抱起他。他小手搂着云郁的脖子,埋着头,脸贴在他胸口,眼泪和鼻涕糊在他衣服上。   晨曦的微光,照着孩子脸上的泪水,和草叶上的露珠一样晶亮。悦儿趴在云郁的肩头上,往大军集结的方向去。他脸对着云郁的后脑和背,感觉这个人的肩膀,温暖又宽阔,有种从来没体会过的安全感,而且衣服上令人安心的香气。他趴了一会,渐渐止住哭泣,抬起头,只见红色的太阳在他的面前,在云郁的背后缓缓升起。   众人都背对着太阳在走,只有他一个人,是迎着太阳,面着光。他的头发和睫毛被映成灿烂的金色,目光好像最纯净无暇的琉璃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   这篇文,主线内容,差不多到此就已经结束啦。后续的话,可能就是一点日常啊番外什么的,还有副线人物,对他们的过后人生和结局做个大体的交代。   还是一贯的心情。文这个东西,有好也有坏,自我感觉,有写的好的地方,也有不足之处。只能说,我尽力啦!若是有读者朋友们看的不满意的地方,那肯定是我自己水平还有限,不是不想做的更好。每一本都很认真,每一本都在争取做的更好超越自己。最感动的是有大家的欣赏鼓励和陪伴,谢谢大家。   虽然有人老吐槽男主很无能,但我想说的是,至少我,不会怪他,身处乱世,都很惨,至少这篇文里,没有赢家。男主不是赢家,贺兰氏不是赢家,韩赢韩烈甚至阿图,都不会是赢家,没有成功者,不论当时看起来多么不可一世,但最终都会遭遇失败。大家都一样,有的只是一时的得意与失意罢了。谁活的长算谁赢啦。   有想看的番外可以说说。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