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为他准备的谋杀(出书版)》作者:蒋峰【完结】   出版日期: 2011年3月29日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内容介绍:   “我忽然意识到,我最近的思维方式全是这样的——我要不是被通缉,我该怎么怎么……我可以用它来造无数个句子,全都是我想干又干不了的事。”   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打开尘封十年的回忆。   十年前,欧阳楠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自己家的门口。那个瘦削的少年,背着父亲的尸体一路北上,按响了他家的门铃。   十年后,一场雪崩。欧阳楠被掏空了一切。   爸妈没了,老婆死了,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一起没了。   那孩子的爸爸甚至还不是他欧阳楠。   他恨那个男人。   更恨自己居然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他要杀了他。   他只能杀了他。   可是,当他一心杀死的人真的成为了尸体,   他竟然发现,一切都搞错了!   编辑推荐   《为他准备的谋杀》:   新概念少年华丽转型,老男孩蒋峰重出江湖   孪生兄弟,反目成仇,他为他准备一场事先张扬的谋杀   谜样女子,惊鸿一瞥,她陪他踏上一次深不可测的逃亡   是兄弟,更是劲敌   是红颜,却非知己   大侠蒋峰重出江湖!开辟冷都市小说新王朝!   不可错过的原创小说第一杀局!   一本书是这么开始它的旅程的:   蒋峰抽了大约25根烟,   稿子就从打印机里哗哗地吐了出来;   在小小的会议室里,5位编辑女青年表示,   “爽死了啦”是个哗众取宠但基本属实的评价;   发行的老大从第一眼看到这稿子开始,   一直看到半夜12点;   有位姑娘反复看了6遍;   有位男青年之前从来不看蒋峰的书,   一头扎着看完之后说,   这家伙真贫!   这本又贫又爽又贱又伤感的书   现在就到了你的手上   你也会是他的受害者吗?   名人推荐   《为他准备的谋杀》——水面之上与水面之下   文/欧阳杼   蒋峰把严肃和幽默的界限把握得非常好,故事风格不像是欧美冷硬派,反而有驰星周大泽在昌的精神气。四星半。   刚开始看这本书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本公安文学;看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驰星周和大泽在昌;看到结尾的时候,恍然大悟这本书本格味还挺浓的;合上书最后想了一想,其实这是一本邪恶而心酸的小说。   而这种邪恶和心酸,大部分都源于小说描写的真实体验。   故事一开始,欧阳楠就准备下手杀他哥哥欧阳桐,这样的准备可以说是大张旗鼓,毫不掩饰。而就在此时,欧阳楠被开除出警察队伍。这样的情节设定和主人公玩世不恭的语言风格,让人从一开始起就会觉得这不是我们通常所见的推理小说。实话说,在原创推理小说中,几乎没有哪一本有这样的风格。警察之间互相勾心斗角,而描写的社会又是如此贴近我们的现实。   这本小说乍看起来有公安文学的影子。在我看过的一些公安文学当中,那些警察倒也并不都给人高大全的形象,警察也有七情六欲,也结婚离婚,偶尔也会徇私舞弊。当然,在这本《为他准备的谋杀》中,还把警匪之间的那些潜规则写了个淋漓尽致。小说刚开头,欧阳楠就被开除警职,他不是公安了,那这本书还算是公安文学么?   所以发展到后来,突然想起了驰星周和大泽在昌。欧阳楠从警察变身为平民,却又阴错阳差地卷入了他哥哥的死亡事件中,从这一刻起,他变身为亡命之徒,出人意料的是他哥的老婆陈洁却和他一路突破围追堵截,南下到昆明去寻找过往。   欧阳楠和欧阳桐是双胞胎,但从小父母离婚,两人也在不同的环境中长大。和很多推理小说的情节一样,等到多年后两人再见面的时候,欧阳楠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清欧阳桐的过往了。小说虽未点明,但双胞胎情节是欧阳楠不顾一切想南下去昆明的主要动力——无论如何他都要搞清楚自己的哥哥当年经历了什么。   而南下这一段描写,倒有些公路小说的味道,如果说最开始在哈尔滨的那些时光欧阳楠是浮在水面上的话,那么这些天的逃亡生涯,他就实实在在地处在水面之下了。水面之下是另一种规则,蒋峰用他洒脱的笔法给我们展示了各种各样真实的细节,这些细节,在国外的推理小说中可以看到对应的镜像,但一旦把这些细节写成国人自己的版本,绝对会带来难以言喻的震撼感。   因为这些细节太真实了,真实到让读者会认为如果有一天自己逃亡,也可以这么做。驰星周虽然极度黑暗,但好在读者都知道这些事情离自己很遥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这本书当中描写的细节,实在值得再看一遍,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用上。   所以水面之上的明规则和水面之下的潜规则构成了这本《为他准备的谋杀》。黄金时代的推理小说大多在写明规则,日本有一些小说在用明规则来揭发潜规则,而有一些小说则完全在写潜规则。但是蒋峰的这本小说中,明规则和潜规则却以和谐的状态共存。毫无疑问,这本小说破坏了一些规则,却在让人震惊之余,回头一想,其实破坏规则的不是小说,而是我们所处的社会。   目录   第1章 [在谋杀]   第2章 [在审讯]   第3章 [在逃亡]   第4章 [在路上]   第5章 [在结案]   第1章 [在谋杀]   **1   我去年十一月特别想杀人,因为懦弱迟迟没有动手。三个星期之后,一次意外让我摘掉警徽,下了枪,杀人计划不得不延迟。那个人活得比我还好。   我没做错任何事,星期三夜里十一点十四分是我执勤的时间,行至尚志大街路口,还有三十四秒的红灯,三十秒、二十九秒、二十八秒……我叼住一支烟准备掏打火机的时候,有人差点儿把我撞死在车里。   一辆捷达在绿灯来临前对我追了尾,他喝了不少酒,感觉像刚从酒缸里洗完澡出来。事情本应很简单,我也做过交警,测一下肇事者的酒精含量,每一百毫升超过二十毫克就扔进拘留所,要是超过八十毫克酒精,就得让他到监狱体验两年了。因为被追尾的是警车,现场需要稽查协查。我下车坐到马路边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忙,点不上烟,火机在车里爆掉了。计划搞砸,我很累,那段时间并不顺,各种烦心事,东想西想我睡了一会儿。   车拖走后过来一个稽查,自我介绍说叫高文,说了一堆“都是同行,相互理解”的场面话。我看着他的嘴,没应声。他问了我几个程序问题,我说我八点值班,到第二天凌晨三点,这时间出来透口气。他开始警觉,要我再说一遍。我没回答他,只是盯着他。他俯下身,问我的警号是多少。不用告诉他,他带着资料来的,欧阳楠,警号65707。他像条狗一样在我面前闻了闻,握紧拳头振奋一下自己,指着后车的醉鬼说:“你喝的比他还多!”   稽查喜欢揪警察,一般的罪抓路人没油水,可如果是我们,但凡酒驾,马上扒皮,永久离职,为了铁饭碗,没办法,不惜一切也要疏通关系。他递给我一张名片,高君,国华汽修厂总经理。   “这人是谁?”我接过来。   他举食指在我面前晃晃,说:“我保证明天就让你扒皮,以后有困难的话,给这儿打电话。”   他拍拍衣摆,站起来,照着警官证抄下我的姓名、分局,转身让两个稽查带我去测试。我对那一天的印象到此为止。   **2   第二天我应该轮休,昨晚怎么进家门的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宿醉未醒,张队的几个电话我都没接。十点钟他带着稽查高文敲开我房门。开门时我呢子大衣里面只穿了条平角短裤。张队解释本来想通知我的,打过我电话。我翻开手机看看,四个他的未接来电。我笑着说,你随时可以来,然后指着高文讲:“可是这位好像就不方便了。”   高文丝毫没被影响,站在门外出示证件问我是不是欧阳楠。我挡在门前瞪他,说我们昨天不是见过了吗?他点点头,在楼道里跺跺脚。张队摇摇头,让我先开门,放他们进来。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我去换身衣服再回来时,高文已经打开笔记本,问我:“你们家几口人?”   “四个。”   “家庭成员?”   “忘了。”我侧身对张队说,“你饿吗?我去弄点儿吃的。”   “能看一下户口本吗?”   张队挠挠头发,劝我:“配合一下吧。”   我看看张队,又打量着高文。他与我对视,我也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一个恳求的眼神?不可能。我低头苦笑说,我找找看。我记着户口本被我妈放进阁楼哪个箱子里了。我做警察后就再没人来我家查过户口,上次用这个还是我和我老婆领证的时候,一年半以前。   翻到后我从楼梯上扔给高文,他接过来吹吹户口本上的灰,打开翻看,向我核对:“王天明是谁?”   “户主。”我回答他。   “上面有写,我问你他是谁。”   “我母亲的丈夫!可以了吧?”   “不好意思。”他说,“你们不是一个姓,我没反应过来。”   “没关系,你也没随我姓。”   我能感觉到张队在偷笑。   高文抬头盯着我说:“我希望你严肃点儿。你的生父状况如何?”   “不知道,好长时间没给我托梦了。”   “死了?”   “我说,”我有点儿生气了,“谁给你的权利,让你问东问西的?”   “纳税人,你的薪水是人民给你的,我有权过问你。”   “真你妈扯淡!”   “家人在家吗?”   “不在,出去玩了。长白山,延吉,他们三个开车去的。”   “你怎么没去?”   “我要上班,这还用问吗?”   他没作反应,问有烟灰缸吗。我说没有。他想想,把烟塞回烟盒。我却给张队一支烟,让他随便弹烟灰。“你有七天年假。”高文打开我的档案,“你完全可以一起去。”   “我不想去,行吗?”我自己也点上一支烟,“打听这个有意思吗?”   “没意思,”他说,“我的工作。”   我笑了,我不怪他,他的职责就是站在警察的对立面,也就是一份糊口的工作。算了,都不容易,我尽量配合他:“我和我老婆闹离婚,俩老人不希望我们离,就带她出去玩了,也让我静一静。”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说是我同意不离婚,他们才肯回来。”   “所以你就在值班期间酗酒?”   “就昨天一回。”   “喝了多少?”   “一斤,不到两斤,加上五瓶啤酒。”   “酒量够大的,和谁喝的?”   “自己,老板打烊后陪我喝了点儿。”   “你经常在工作时间内酗酒吗?”   “就昨天一回!”   “走个程序,请把你的枪和子弹交出来。”   “这不是走程序的事。”   “好,我就是要下你的枪!可以吗?”   “枪还在,子弹被我妈收走了。”   他审视着我,“被你妈收走了?”   “是收了,她怕我杀人。”   他眯着眼睛看我:“你想杀谁?”   “你不需要知道。”   “我有权调查你。”   “我也在警校读了四年,和你一样的学历。”我要些许反抗了,“杀人犯法,随便想想,想什么都不犯法。”   他使用对讲机,原来楼下还有一伙人。他们上来翻查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高文与我互相盯着不说话,一刻钟后他们空手归来,对他摇摇头。他合上笔记本,抬头问我,“那么,你和你老婆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我们还没离呢。”   “你们要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我操你妈!”   **3   我明白,就算我不骂他,我也当不了警察了。我的罪名是在岗时酗酒和酒后驾车,尤其是,开的还是警车。张队保我,我没上警员法庭,然而一轮又一轮的谈话,局长往下起码十五个领导,一个一个单聊,审嫌疑人也就这个程度了。   内部处理,即日起欧阳楠同志撤销一切职务。一切,可我就他妈一个职务!   我摘掉警徽,脱掉警服,他们还跟我要夏装。我把家翻了个遍,也没见着子弹,我把找到的物件连同枪一起还回去。这枪我只开过两次,打死过一个人。那回也是张队争取,将“击中后当场毙命”改为“击中后歹徒继续逃跑,因流血过多而亡”。   星期天我去局里收拾了一下东西,那天人少,其实就我一个。之后我在家睡了三天,每次醒来都是在洗脸刷牙时才想起来,我已经被扒皮了。我要重新考虑婚姻问题和杀人计划。我要以无业的角度再想想,谁会跟我过下半辈子。   星期三,我和张队吃了个饭,他告诉我现在只是停职,他相信我会有机会立功再回来。我说我他妈不干这行了,立个屁功!去公交车抓小偷?还是去火车站找票贩子?回到家里我才想,我不该发这种小脾气,我奔着道歉去的,几年前就是他把我从交警调到他的支队做刑警。我却做成这个样子。   星期四,我整理钱包,找出名片,给那个汽修经理打电话,我以为会有一份新工作。那边沙哑地回应,像是马龙·白兰度的教父。我以前看《教父》就老在怀疑,这嗓子是不是被砂纸磨过?我学了两个月都学不像。他问我警员编号。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我知道。”他说,“找我的都不是了。”   我告诉了他,警号65707。也许这五个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酒驾和离岗?”他问。   “你知道的真多。”   “我帮你复职。”   “你只是个汽配经理。”我提醒他。   “你不用管,酒驾十万,在岗酗酒二十万,一共三十万帮你复职。”   我左手握电话,右手把玩着他的名片,高君。我明白怎么回事了:“你是高文的哥哥还是弟弟?”   “你不用管。”   “我得管,因为上次我把你哥的妈操过了,很可能也是你妈。我今天告诉你,很恶心。”   他应该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比他哥耐心多了,没发脾气,没挂电话,说:“筹到钱联系我,上面写你今年二十七岁,还年轻,不然就在商场银行当一辈子保安吧。”   保安感觉也会恶心,早上八点半到晚上五点站在银行门口,有客户进来还要介绍—如果你取钱,请到左边的自动提款机;如果你开户,请填绿色的表格;如果你买基金,请直接在里面的基金通道办理;如果你抢劫呢,我没有枪,只有一个电量不足的电棍。那么,请便。   我家人不在,我搜罗出我能找到的存款,十三万多,不够,而且没有一分钱是我攒下的。我吃着方便面把这些数字加了一遍,把存折又放回原位。   我妈依然三天联系我一回,有时候王总也说两句。我就不让我老婆跟我说话。长白山布满白雪,雾凇很美,仿佛香草冰激凌抹在枝头散发着香味。   “你真该一起来。”我妈说。   “你多拍些照片给我。”   “局里忙吗?”   “忙,特别忙。”   “现在回来合适吗?”我妈试探地问,“丹丹她想你。”   “我不想她。”我说,“我也想你和王总了。”   有几次我差点儿脱口而出我停职的事,都阴差阳错地岔过去了。但我还是讲出了这句话—我又恨她,又想她。我没跟我老婆通过一句话。   有一次夜里我终于睡不着了,那是我离职后的第十天。我吃安眠药,三五片都不管用。我想起那些烂小说,诋毁刑侦的推理故事,都是给几片药就置人于死地的情节。纯扯淡,半瓶吃下去连打个哈欠都费劲。我想每个人,想念每个对我好的人,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给我妈打电话,凌晨三点钟,没接。三点半她回给我,我说:“妈,你回来吧,我想你了。”   “丹丹也醒了。”我妈说,“她在看着我。”   “让她也回来。”我原谅她了,我把话筒贴在脸上,一时有点儿哽咽,说,“我也想她。”   **4   我生了场病,发高烧,我以为病好之前能看见家人,结果是自愈的。十二月初张队来看我,说必须请我吃个晚饭,去个贵点儿的地方。我选了大连海鲜,待业半个月,我都有点儿仇富心理了。   他让我点餐,我不点太贵的,可也绝不挑贱的。合上菜单我审视他:“你干吗请我吃饭?”   “我没保下来你,该还你的。”   “你已经很好了,这是我的事。”   离职的话题我们都没兴趣往下聊。我低头掰筷子,这是我的爱好,在外面吃饭,或难过,或高兴,我都不自觉地把筷盒里的筷子掰断。待桌上大概攒了二十多段时,张队问我家人回来了没。   “快了,路上了。”   “听说那边下雪了。”   “我以为长白山一年都下雪,长白嘛。”   他递我双新筷子,说:“我上次才知道,原来你有个继父。”   “王总?我不记事的年纪就跟他,要不是俩姓,我能以为他是我亲爹。”   “他在开公司?”他问。   “谁?”   “王总。”   “没有,他就是一工人。我大了不肯叫爸,直呼其名也不像话。他想的,叫他王总,不尴尬也不失礼。”   “他对你不错?”   “凭良心讲,是不错。他没儿子,就把我当儿子养。后来他女儿也叫他王总。”   “不是你妹妹?”   “不是,他和他前妻的,比我小一岁。”我顿了一下,说,“我们俩没有血缘关系。”   “她现在在哪里?”   “不说这个了吧,说出来你会乐的。”   “哦?那你亲爹呢?”他问,“真的没了?”   “我印象不深,他带着我哥哥走的。”   “你还有哥?”   “我跟我妈留在哈尔滨,我那个姓欧阳的父亲带我哥去的云南。你今天怎么这么好打听?”我把碎筷子拢成一堆儿。服务员陆续上海鲜,我拽只螃蟹揭盖儿,问他最近怎么样。   “还行,就是轮我一脏活儿。”   那是我们在一部电影里看到的词,把警察通知死者家属的过程叫“脏活儿”。后来我们就沿用,谁都不愿目睹死者家属各种各样的不可接受的痛苦,“脏活儿”都让新警察干。然后我们会轮流请他吃饭。我也干过十多次“脏活儿”。   “干吗让你干?”我问,“什么案子?”   “新来的干不明白。雪崩,一家人都死了。”   “别唬我,咱这儿还没下雪呢。”   我低头吃蟹,碰上一有黄儿的。服务员端盘炒螺肉,我让她拿几双筷子,筷盒空了。她瞅着桌上的碎筷子,貌似很有意见。我让她快去。她哼哼两声,走了。   “是山,”张队拿个贝壳在筷子堆下绕一圈,“这家人开车往下盘,正好一团雪从山上滚下来,砸向这辆车。”   “哈尔滨哪儿有雪啊?”   他静了有半分钟,足令我预感到噩耗的时限。接着他在椅子上坐直,松松他的警服领带,一字一句地说—长白山。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那沉默让我一时什么都问不出来,他说:“他们都在里面,都死了。”   “你开玩笑?”我连螃蟹都抓不住了,牙齿直打战。我感觉自己只能呼气,无法吸气,耳朵嗡嗡地响,饭店碗碟的声音如警笛声在脑子里震荡。我听见自己问:“在回来的路上?”   “什么?”   “我让他们回来的。我本来秋天就该让他们回来的,我干吗非得拖到冬天下雪?”   “这不能怪你。”   张队说去洗手间,他有意让出空间给我。我看着他的背影大声哭出来。邻桌的人转身看我,服务生几次过来,都被我一摆手赶走了。张队拎了两瓶白酒回来,问我继续在这儿喝,还是换地方。   “就这儿吧。”我挤点儿笑容给他,“换地儿还得再哭一次。”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也许你早知道。”   “说吧。”   “那边报告说,你老婆有身孕。”   我这回没说话,低头吃虾。张队有点儿拘谨,过了一会儿,要跟我碰一杯。二两杯我一口干掉,嘴里有点儿辣。我说:“那个稽查,高文,问我为什么想离婚。记得吧?”   “他是傻逼。”   “我离婚,酗酒,被开除,是因为—”我心跳得厉害,感觉端着酒杯的手都是抖的,我使劲儿把后半句说完,“那孩子不是我的。”   “谁的?”他张着嘴,抑制不住惊讶,“算了,我也傻逼了。”   那天我们喝到凌晨两点,张队的目的很简单,陪我喝倒,让我直接入睡,也用不着多想了。可是他比我先躺下,挤进出租车,竟是我把他送回家的。下车时下雪了,我冷得打哆嗦,才想起皮夹克忘在车里了。这两年哈尔滨不常下雪,去年就这一场大雪,厚得能埋人。我拽着他,在雪上拖出一条壕沟。回望了一眼,我就走不动了。我放下他,趴在雪地上又一次哭了出来。   他家楼道没灯,十几把钥匙我试得直哆嗦。推他上床后,我翻衣柜找了件大衣套上。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对着池子干呕了半天没吐出来。回卧室他早打起了呼噜。我系好扣子下楼,想起他家门没锁。我把他摇醒,让他在里面锁上。他耷拉着脑袋送到门口,才反应过来,执意要我在他家过夜。   “你清醒吗?”我问。   “去我房里睡觉!”   “我今晚跟你说的事情,你明天还能记住吗?”   “你,在这儿睡!”他说,“我去前妻家睡。”   “得了吧。”我说,“帮我查查他们三个,都有什么保险,再找个擅长遗产官司的律师。”   “跟谁争遗产?”   “欧阳桐,我亲哥,查查他有什么非法勾当,帮我把他送进去。”   “哈哈,”他大笑,“搞定!”   “把他关起来,是在救他,不然我会杀了他。”   “收到!”   “我认真的。”我对他耳语道,“我老婆的孩子,是我哥的。”   **5   除了我妈和我老婆,延边那边过了一个星期都没找到王总的遗体。长白山一直是个姓金的和我联络,听声音不够老练,估计大学刚毕业。他自我介绍过是哪个部门的,我也没记住。那边的旅游局有专门处理后事的部门吗?长白山翻车很多吗?他差不多一天打一次电话对我说明进展。汽车找到了,里面是两个女人,但还没有找到王总,驾驶位是空的。按照他们部门的分析,王总在翻车的刹那,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我没听进去,有点儿走神,我想,是在车里闷死好,还是脑袋撞在岩石上好一点儿?哪种都很痛苦,想到王总的脑浆被爆开,或是我妈和丹丹在车里渐渐喘不上气的情景,我有点儿恶心。可他还在继续说,我也没理会他讲什么。他还年轻稚嫩,还在按照工作流程办事,对我宣读他们的责任及义务。我听烦了,打断他:“把遗体运过来。”   “对,我就是在跟你解释,你继父的遗体不好找。”他说,“我们这儿常年积雪,挖一辆车好搞,要是从山腰的白雪深处搜出一具尸体有点儿费劲。”   “为什么这么麻烦?绕着车找不就行了吗?”   “山是分层的,”他怕我不明白,接着解释,“从上面往下跳,不一定掉到哪一层,就是最深摔到大峡谷的湖里,也有可能。”   “那你们怎么找?”我问完就觉得可笑,脑子居然闪过一幅画面,几架直升机盘旋在山顶,用对讲机相互报告。当然不会这样,这不是美国电影,在长白山别说找具尸体,就是救活人也不一定有这样的装备。   “再给我们两天时间,我们正在努力搜寻。”   “两天是多久?”   他沉默了,我明白所谓两天也许是两百天,待夏天积雪融化,也许是永远找不着,当是天葬了。我把邮箱给他,什么时候有发现再发邮件给我,权且当做王总在长白山贪恋不归。我跟他说,可以先把我妈和我老婆的遗体运过来。他说,再给他几天时间,找到了一起运过来。   第二个星期五他又打电话给我。我不想多聊,直接问他什么事。他们说在两块岩石间找到王总的尸体了,然后就开始邀功,说他们有多努力、多辛苦,好像找出尸体就跟救了人一样伟大。   我打断他:“那就运过来吧。”   他却报给我一个惊人的价钱。   “好吧,”我再次妥协,“还能怎么办?”   “我们这边火化,把骨灰寄给你。这样能划算一点儿。”   “你姓金,你是朝鲜族吧?”   “朝鲜族怎么了?”他突然很生气,“朝鲜族也是中国人。”   “我没这个意思,我是说无论如何,我想见他们最后一眼,不管多少钱都可以。”   他一时没说话,是被我感动了吗?不会,他是专业部门的,碰到这种事的比吃烤肉还平常。他只是为难,疑虑中。我让他讲出来,再想办法解决。   “可是,”他说,“我们已经火化了。”   他们先把遗物封箱寄给我,随身的衣服,我寻思找个时间烧过去。我妈包里有六颗子弹,握在手里我笑了。怎么想的?竟然带到长白山去了。没必要上交了,我爬上阁楼找个地方放起来。之后我就对着窗子看夕阳西下。   星期二又有三盒骨灰送来了,王总的也在,两个女人一人一个家。收到那夜我总想打开辨辨真假。我希望他们找到的不是我家人,那孕妇也不是我老婆。后半夜我没忍住打开一个。我妈以前老说,烧成灰我也认识你。假的,我看了看盒盖上的名字,又一次忍不住哭了:“妈,真的是你吗?”   后半夜没法睡,我给活着的人发邮件、写帖子。我哥我也通知了。也许他还不知道翻车的事。都死了,他名义上的继父、他妈妈、他孩子和他孩子的妈妈。我还没死。   白天我去火葬场周边转了一圈,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闭眼想,没全尸也得有棺材。我配了三个,把骨灰盒放在里面,空荡荡的。估计棺材一抬,骨灰盒就得在里面乱撞。我老婆的骨灰也许最多,算两条命。其实,我侄子的我管不着。   葬礼那天我哥也没出现,貌似看到了他的奥迪A6,没看清车牌。车在墓园转了一圈,加速开走了。倒是嫂子陈洁来了。我难得见到她,结婚后我见过一回,再就是婚礼当天。她今年二十二岁,或者是二十三,结婚时她好像还不到二十。我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不到二十岁就急着嫁给欧阳桐。   我记得她很漂亮,家境很好,她爸好像是开药厂的,这年头打招呼都说,你有病吧?你有药吧?可见卖药有多赚钱。不过结婚前她爸就死了,扔下后妈和她天天吵。老头走得干脆,心脏病突发,的确是没痛苦。可是连这种病都治不了,他们做的是真药吗?   她那天黑发,特意把头发盘起来。我和她代表着欧阳家仅存的两位成员站在棺材两侧。三具棺材,太多了,人家一个棺材三鞠躬,三三得九,光还礼腰就累得酸疼。下午时分我们把宾客送走,我嫂子把收到的丧钱一一退给我。   “这不是我的,”她说,“我已经和他分居了。”   “什么时候?”   “你关心吗?”   不关心,我提出和她进市区找个咖啡厅,离火葬场远点儿。   “我能叫个朋友来吗?”她摆弄着手机说,“男朋友。”   “好啊,什么样的男人?”   她脸红着说:“来了你就知道了。”   我以为她男朋友会很胖、很矮,要么很丑。结果全猜错了,是个德国人。这让我忽然意识到原来陈洁真是外国人喜欢的那种女孩儿,个子不高,微黑的肤色加上轮廓分明的五官,重要的是隔着一件粉红羊毛衫都能看出她的双乳轮廓。那男人叫马克,不会讲中文,陈洁不会德语,他们用英语交流。我能听懂的不多,坐他俩对面发呆抽烟。   她男人上厕所时,她笑眯眯地说:“说实话,我挺烦见到你的,你跟他长得一样。”   “你能来我挺感动的。”   “你妈对我不错。”她翻着眼皮想了想,“不过,好像我跟她就见过两回。”   “很好。两回我都在。你男人知道死的是谁吗?”   “我男人?谁?你说话真逗。讲那么多干吗呢?”   “你这次还打算结婚吗?”   “我怀疑他在慕尼黑有老婆和孩子,”她嘟着嘴说,“虽然他从不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他有孩子?你看见他的妊娠纹了?”   陈洁开心大笑,喘着气说:“直觉,我直觉很准的。”   “我以后办案要是带上你,一年能升三级。”   “好啊,这样你就能拍三级片了。”   “我已经被开除了。”   “哈哈,”她又开心了,仿佛从我的痛楚里收获了乐趣。她突然停住笑,问我:“我们是不是第一次单独聊天?”   “是吧,不过我知道那件事后,很想找你谈谈,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能谈什么?最多说,你老婆和我老公上床了,我们怎么办?要不要报复他俩?”她翻翻烟盒,里面是空的,一伸手把我叼着的半支烟拽过去抽,“你怎么湿烟屁股?”   “哪儿有?我只是咬几个牙印儿而已。”马克正迎面过来,我冲他打个响指,这算人类的共通语言吧。我接着对陈洁说:“今天说哪儿算哪儿,我承认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想过和你上床的可能。这和你是什么样的女人,漂亮与否,无关。我以为只有这么干了,才能心理平衡,才不至于杀了他们俩。”   “现在也没杀。”   “我会的,早晚的事。”   她掐灭烟,眯着眼望了我一阵儿,没明白我是不是说真的,于是继续之前的话题,说:“你确定我会答应你吗?”   “答应什么?”   她左手拇指食指攥一个圈,右手食指在圈里抽插。   我倒吸口气,问:“这是什么?”   马克都看明白了,嘟噜嘟噜说一大串,我也不懂,就连说OK。陈洁不给翻译,故意看热闹。折腾了一会儿,仿佛他们腻了,干脆换个玩法,陈洁坐在马克大腿上搂着他亲。以前看一片子,一女的讲河南话对男的说,亲不够咱就搂着亲。就是这么回事,我看见她羊毛衫下的乳房挤压在他的肩膀上,居然因此产生了嫉妒之意,不该如此。我站起身告诉她,我得走了。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什么怎么办?我留我那份咖啡钱?”   她还是大笑。   “我告诉你怎么办,我妈没了,等过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祭日,我就不用顾忌什么了。”   **6   头二十天并不好过,一个人在房子里冷冷清清,我都想过把房子卖了。有几夜我出现了幻觉,听见开门声,以为他们回来了,披着衣服走到门口,连个鬼影都没有。我也不愿意再回卧室,索性窝在沙发上睡到天亮。   在新年前一个姓王的女律师联系了我,她告诉我,我哥哥欧阳桐没有过问遗产的事情,从法律上讲,也许本身就没他什么事,顺理成章都是我的。各种保险合起来差不多有一百万,好像长白山景区也赔偿了一些。再就是我妈和王总的一些股票。王律师帮我整理了一下,他妈的有三百万!一时间有四家理财公司找我投资,我拒绝了三家,有一家难以推辞,我付了十万定金,承包郊区的鱼塘。其实就这么放在银行,我也没机会花掉。那只是个数字,除了这些,我一无所有,是的,还有仇恨。   一月二日我请张队吃饭。他说查了,目标人欧阳桐在车站附近有一个雪茄会所,二楼是一个茶馆,其实没什么生意,主要是靠一楼的名酒、雪茄和普洱茶。这些基本不公开销售,全都是老会员来访。   “价钱很高,”他说,“当然对你现在来说,也算不上贵了。”   我让他接着往下讲。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可讲的了,会所的账目公开且明细。我们都知道,这种事情,如果被调查人的经济没有问题的话,那么他应该就是干干净净的,可以叫你的人撤了。   “还有一点你没告诉我,”他说,“你们是双胞胎。”   “你见过他了?”   “没有,下面人拍的照片。他染的红头发,我看半天才反应过来。”   “一旦你见到他,你会发现,我和他完全不一样。”   “他每个月有十五天在云南进茶,剩下半个月在哈尔滨。至少在东北这边,他没问题。”   “你能不能给我查查,2002年到2007年,他都在哪儿,在干什么?”   “这个就得立案查了,再说那时候他才多大啊?”   “十八岁,那是他消失的五年。他不是一个人走的,我老婆和他一起消失了。”   他嘴张一半合不拢,问道:“你俩谁先认识丹丹的?”   “我,我三岁就认识她了。这么说吧,我和我老婆闹离婚,为什么我妈和王总能反对成这样?为什么俩老人还要陪她到长白山散心,结果把命搭上了?和别人家比,这不奇怪吗?”   “等等,有点儿乱。”他竖食指打断我,“我能感觉到你要说她是谁了。”   “对,她全名叫王丹,王总的独生女儿。”   **7   一个人的时候常会翻相册,那里面除了我,所有的人都死了。有一张照片我趴在地上,丹丹倒骑在我的腰间对着镜头哭。那年我五岁,丹丹三岁半,我当小狗给她骑,也乐于如此,后来我们还养了一只叫大力的金毛。也许从那时起,我就理所当然地认定背上的这个女孩注定是我妻子,也许她也这么想呢!   我妈没跟我讲过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可是从一开始就明确地让我知道眼前的这个妹妹和我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我想起一笑话,一个女人跑去跟丈夫嚷,亲爱的,不好啦,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在打我们的孩子!我妈和王总没有他们的孩子,他们希望他的孩子和她的孩子能在一起,有一个共同的孩子。我妈妈总笑眯眯地称丹丹为“我们家的童养媳”,为此好显得她比王总高一个级别,她是婆家人。王总也不反对当娘家人。丹丹和我呢?我们都觉得这是成人后和爸妈一起的最美好的生活方式。   欧阳桐于2001年的夏天来到我们家,那一年太阳似乎偏离轨迹,越过了北回归线,傍晚总是格外悠长。王总那年把电视搬到阁楼上,他喜欢这种感觉,晚饭以后开着电视,全家人捧着西瓜目送夕阳离去。欧阳桐的敲门声就在这时传来,声音有些神经质,不是捶门,不是踢门,他是拿着一把钥匙在铁门上面划。他以后依然如此,去哪里都是掏出钥匙划着人家的大门。不在意的话,只是噪音而已,若是注意到这种声音,我常常会呼吸急促,心律不齐。   大力先听到门声,四岁大的金毛狗,噌噌跑下楼。王总冲下去,要我们坐着别动。我妈带着我悄悄跟下来看看。王总示意我们站在那儿。他从来就没有过安全感,他常常幻想,说不上哪一天,会有几个持枪的越狱犯将我们残杀在家里。   开门的一刻我没看见什么,王总的身体遮住了来客。但我妈差点儿从楼上摔下去。我上两级台阶,视线从王总的肩膀越过去,仿佛在一个不算清晰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也许他比我黑一点儿,瘦一点儿,不过五官真的是一模一样。他拿起手里的纸条核对了一下,问王总:“是601吗?”   我妈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确定我还在那里,确定她面前的不是另一个我。时间也只是停留了三秒钟,她一下子就抱住了跟她分离了十五年的儿子。或许是欧阳桐太疲惫,或许是儿念母远没有母思儿那般强烈。他后退一步,挣脱了我妈的怀抱,用一板一眼的南方普通话说:“我爸跟我一起来的。”   丹丹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问:“在哪儿呢?”   欧阳桐下楼后,王总去拍拍我妈的肩膀,他表示没关系,他们爷儿俩让他来安排吧。欧阳桐的脚步声远去又临近,再出现在门前时他背上多了一个人。   我妈问:“你爸怎么了?”   欧阳桐没回答,径自将他爸背进客厅,把他放躺在沙发上,回过头看着每一个陌生人,说:“死了。”   那不是病人,是尸体。我妈走近端详一下死者此时的样貌,目光不离地问:“什么时候死的?”   “死在缅甸了。”   王总问:“你怎么弄过来的?”   “火车、汽车不让上,”他掏出一把西瓜刀放在茶几上,“我抢了一辆货车,才过来的。”   硝化甘油化学本质为三硝酸甘油酯,1846年,化学家A·索布雷罗用浓硫酸、浓硝酸与甘油作用得到了这种淡黄色的油状液体。由于它生产工艺简单,价格低廉,所以仍然有工厂冒险生产,称之为“爆炸油”,是美国西部开发时主要应用的工程炸药。   硝化甘油具有强大的威力,作功能为173%,爆速7 700m/s,爆热6 318KJ/kg(水为气态)。硝化甘油的爆速随着起爆能量及其他条件的变化,在弱起爆能作用下,其爆速可处于1 000~2 000m/s的范围,而大直径固态硝化甘油在强起爆能作用下,爆速可达9 100m/s。正因为硝化甘油有如此强大的威力,它自大量生产以来,一直是广泛使用的炸药。   没人为他爸爸作尸检,尸体起码死亡四个星期以上。王总试探地问他死因是什么,欧阳桐没理他,也许是一个丢脸的原因。我妈猜测有可能是吸毒过量,早在她怀我们俩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已染上毒品。但我后来想,吸毒只有吸不起,吸死很难。看他的尸体实在是太瘦了,这也是欧阳桐能这么远把他背过来的原因。一米八的男人死时不到七十斤,为什么?HIV呈阳性。他长期混在吸毒人群中,滥用针头,染上艾滋病是早晚的事。   我们在第二天清晨去火化了这个男人。欧阳桐掏出相片要我母亲做了一幅遗像。王总跟殡仪馆要来一份墓园地图,让欧阳桐挑地方。他盯着地图找了半天,问我妈:“以后,你能和我爸埋在一起吗?”   我妈妈摇摇头,告诉他,他们已经离婚十五年了。   “他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要让你见见他最后一眼。我答应他了,所以才这么费劲弄过来的。”   “他没权利这么干。”她望着她的儿子说,“他也没权利抚养你,你是被他偷走的。”   他扯块布把骨灰盒包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那我不埋了。”   王总给他联系了一所寄宿学校。他不喜欢这个孩子,他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在外面一直读到他成人,然后去就业,进入社会,离开这个家,不再打扰他们四口之家的生活。他问欧阳桐在云南读到高几,可以在哈尔滨接着读。欧阳桐说他已经在上海读了快两年的大学,但他退掉了,不想再读书。华东师大,我就是从今以后不吃不睡猛学习,也考不到那里。他却很轻易地退掉了。很难回忆我那时候要费多大劲,才能掩饰我对他的崇拜。无论我做什么,只要有他在,我都无法专心,不停地用余光看他在干什么。   他在找工作,那种焦急就好像他真有三个早育的孩子嗷嗷待哺一般。那年他十八岁,没有地方会用一个少年,也没有一个老板会听信他那套养一个儿子俩姑娘的谎言。王总很好奇,欧阳楠干吗急着工作?他很委婉地表示,作为继父,他起码会再养这个孩子五年。欧阳桐摇摇头,说:“我要赚钱。”   刚来的时候没注意,后来发现他右手只有三根指头:中指、小指、无名指。两根最重要的指头不在他手上。王总还挺关切地问他的拇指、食指哪儿去了。   是欧阳桐理解有问题吗?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卷纱布,如画卷一般展开,露出一堆风干了的腊肠般的小东西,说:“这里呢。”   丹丹被恶心得跑出去吐。她看出什么了?我怎么没明白?“这里”是什么?我数了数,一共有七块,每块都跟巧克力豆似的,圆滚滚的。   “他们怕我捡起来接上,就剁了再剁。”他神色轻松,做出砍西瓜的手势。让人感觉他失去的不是手指,而是壁虎的尾巴,再长一百根都没问题。   但没有再长,一双手加起来永远只剩八根手指,那“七小福”一直揣在他裤袋里。我猜想一旦有机会,他肯定会把它们串成项链戴脖子上。后来他还真这么干了,每天在胸前晃来晃去,像是没打磨的玛瑙,暗淡无光。   原料:   甘油(学名“丙三醇”)化学纯以上,不可用工业品。硝酸(HNO3含量H95%)化学纯以上,工业品在用前须蒸馏和吹白;硫酸(H2SO4含量H96%)化学纯以上。或者使用98%的硝酸和硫酸。   欧阳桐以这种方式来到我们家,没有比这再糟糕的开场了。他跟王总的关系比一般的继父继子还要冷,他甚至都不把王总当继父。王总把那把西瓜刀收了起来,在赃车的处理上他们争执过一回。欧阳桐的意思是,这是没法跟警察讲的。他去黑市将货车卖了一笔钱,买了一条项链送给我妈,当然,他认为那也是他的妈妈。   “你留着还钱吧。”王总知道后把项链退还给他。   我妈在我房间里加了张床给他,我不知道他夜里都是几点回来,不过我醒的时候他都在。每天他都睡到中午,吃过午饭去天桥下的茶馆,那其实就是个麻将馆。他喜欢哈尔滨麻将,先打牌后抓牌,这似乎对他做事决绝的胃口;还有听牌能吃三家的规则,这就对了,要是想做事,谁也别想挡你的道。   天天这么混也不是个事儿,在年底王总跟他谈了一次话。他后来没讲到底说了什么,不过我们都猜得出内容。因为第二天他就离开了哈尔滨。   我妈那天醒得早,睁开眼睛看见床头多了一万块钱。王总解释那是他给欧阳桐的路费:“怎么这孩子又还回来了?”   “那是孝敬我!”   印象里,这是我妈第一次跟王总发火。接着他们闹了半年离婚。他们天天吵,天天吵,声音大得把我和丹丹逼到了阁楼上。在吵架声中,丹丹问我想哥哥吗。我说我没把他当我哥,那只是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罢了。   “我羡慕他的自由,”丹丹说,“我受不了这里了。”   丹丹去她亲妈那里住了,这样,她又多了个继父。从高二开学她就不再回来,将近高三时,我妈和王总好像折腾够了,他们和好如初,夫妻恩爱。我妈提议,她去把丹丹接回来。   八月份的雨后她去了丈夫的前妻家。从下午两点到晚上七点,从股票到商场,我妈和她冰冷而客气地聊了五个小时。直到那女人的丈夫把晚饭端上来时,我妈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看眼客厅的挂钟问:“丹丹还没放学吗?”   “她说过今天来吗?”   “丹丹不是住这儿吗?”   “没有啊。”那个男人解着围裙说,“她从来就没有在这里住过啊。”   仿佛人间蒸发,我们找不到她了,四口之家变成了三个人。   2003年我去外地读警校,我开始向成人进发。在没有恋爱的情况下,我却有了第一次失恋。我妈陪着王总复印了上万份寻人启事,如两只年迈而掉队的大雁揣着地图向南方寻去。他们只在我放假的时候回去,欣慰的是,每一次,他们刚进单元,大力就跟疯狗一般在五楼的邻居家挠门。真可笑,大力不就是一只狗吗?   2004年的春节要分两半来讲,初五之前家里依然惨淡,死气沉沉。初六上班的邮递员给我们送来了好东西—丹丹从昆明寄来的明信片。每人一张,背面写着同样的字—新年快乐,想念你们。我妈翻到正面,是丹丹和一个男人在山顶的合影。我妈也想念这个人,而且她知道这是她的哪个儿子。   方法:   在500ml或1 000ml锥瓶中加入45ml浓硝酸和55ml浓硫酸,将锥瓶置冰水中摇振,使温度降至15℃以下。用50ml的小烧杯量取20~25ml浓甘油,然后以较慢的速度将甘油倒入正被剧烈摇振的锥瓶中,锥瓶的下部必须浸入冰水中。控制加甘油的速度,使甘油大约在3~5分钟内加完。   加完甘油后继续摇振1分钟,然后将锥瓶放在冰水中静置10分钟。在静置过程中由一人准备两个各装有至少500ml水的1 000ml烧杯。静置好后,硝化甘油和酸液已经分成两层,硝化甘油在上层,废酸在下层。将上层硝化甘油倒入一个烧杯中,下层废酸倒入另一烧杯中。用塑料棒搅拌,然后静置1分钟。此时两个烧杯中都有略带白色的硝化甘油沉底。倒去上层液体。将沉底的硝化甘油合并倒进干净的锥瓶。向瓶中加入100ml水,用力摇振,然后静置待硝化甘油沉底,倒出上层清液。再次加水、摇振,如此反复三遍。将0.2克纯碱或洁碱加入100ml 50℃水中,溶解后将溶液趁热加进锥瓶,用力摇振1分钟。静置,倒去上层液体,再用50℃热水和一般冷水各洗一遍,最后用滴管轻轻地把硝化甘油吸起,转入小塑料瓶中保存,注意切勿将水吸入。产品为无色或略带白色的液体,约30ml。得率90%左右。   王总带着一本相册在云南找了两名私家侦探,查到了他们的地址,好像是靠近缅甸的某个城市,我也不清楚。反正王总和我妈第一时间突袭了他们的出租屋。   那天欧阳桐不在,丹丹穿着夹脚拖鞋正从市场拎菜回来。来不及叙情,王总把女儿扑倒,捆起来背上就奔向机场。我妈没走,她躺在出租屋的床上说,她累了,要歇一会儿。她要歇到她大儿子回来。   在候机大厅,丹丹止不住地哭。她呼天抢地,大喊绑架。地勤找来了空警,空警找来了民警,民警找来了刑警,刑警找来了武警。   王总给所有的警种看户口本和身份证,嚷着:“我是她父亲!”   “她满十八岁了没?”   “她和人跑了!我要带她回家!”   “我问你,她满十八岁了没?”   “我不绑她,她不回家!”   “我问你,她满没满十八岁?”   几个警察将王总放倒在地上。我没看到这一幕,但我能想象,王总祈求警察的眼神藏了多少眼泪。   争取来的交换条件—两位老人回黑龙江,丹丹有她的自由,但应在警察的监督下,尽到保持联系的义务。他们通了十几回信,太远,相隔时间太长。每次信刚发出去,王总又急着写第二封了。后来他找人学了上网,学习收发邮件。还不过瘾,他又申请了QQ,整天挂在网上,不是挂Q,是他的人和灵魂都守在电脑前等女儿上线。弄得我妈都想跟两个儿子通邮件。我常回复她,欧阳桐可没时间理会这个。她逮着丹丹就旁敲侧击地问欧阳桐怎么样。于是家里出现了这种情况,两位老人,一人十二个小时轮流在网上值班。   那年冬天,大力死了,七岁零四个月,在它的生命中有七年零两个月是和我们一起过的。如果没有这些变故流离,它本该活到十几岁的。春节的时候王总在电话里说了这件事。丹丹哭了,她说她想家了,她想爸爸,想妈妈。我妈也哭了,那是丹丹第一次叫她妈妈。王总马上问她买哪天的票回来,他去订给她。也许是退缩,她啪的一声挂掉了,此后连邮件也不回复,找警察也没用了。   注意:   硝化甘油有一定毒性,操作人员应戴橡胶手套、口罩,并特别注意安全。若遇硝化甘油冒红烟,说明几秒钟后将发生爆炸,必须立即将其倾入大量水中并激烈搅拌,或者人员马上撤离。   2005年夏天,她回来了。一个人长途跋涉,不是那种双目无神披头散发什么的,反而满心欢喜,仿佛不是从云南,而是从新马泰度假归来。我那时已经毕业,分到东城支队做交警。我城西有一个女朋友,我们在外面同居。我不确定是否爱她,但能肯定她深爱着我,这样就挺好。如果丹丹没有出现,我早就和她结婚了。   那一年丹丹二十岁,她接着在哈尔滨读了两年成人自考,二十二岁进了银行做出纳。由于她的存在,我很少回家,其实她也不怎么回家。王总五十岁生日时我带着未婚妻回去了一次,丹丹有她的男友,加上两位老人,我们是六个人。那回丹丹和她男友因为一点儿小事吵了架,王总刚许完第二个愿,那人就借故离开了。   尽管如此,王总心情还是不错,我们陪他喝到十点半。我未婚妻提出住在这里,感受一下我从小睡到大的床。丹丹坚持回去,她担心男友可能还在家里生闷气。我把未婚妻安顿好,开车送她。十八岁以后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   快到她家时,她建议拐个弯,去松花江看看。已经十一点了,游客早已散去。跨桥的灯光顺着江面的映射罩在两个人的头顶。我们坐在江边好长时间没说话,气氛尴尬,我的香烟一支接一支。最后一支点着,我把烟盒捏成一团扔到江水之中。   “他也抽这么多烟吗?”我问。   “谁?”   “欧阳桐。”   “他不抽烟。”   “我以为他什么坏事都干绝了呢。”   “但他不抽烟。”   又是一阵沉默,一艘汽船鸣着笛往我们这边驶来。   “他在那边都做什么?”   “坏事,”她说,“各种坏事。”   “我没有诋毁他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从血缘到相貌,他还是我哥。”   “他真的是干坏事,只要能赚钱的事,他都干。”   “你为什么回来?”   “因为,”她低头弄弄头发,“因为,他是浑蛋,他不打算娶我。”   “你就那么爱他?”   “你还记得你妈以前说什么吗?她说,我是你们家的童养媳。”   “咱不说这个行不行?”   “我注定是你们欧阳家的。”她打了个喷嚏,问我要件外套穿上,“你打算和她结婚?”   “我们已经在装修房子了。”   “她比我好看。”她左顾右盼,好像要为了什么事下决心,后来她长吁一口气,说,“那个欧阳不要我,你会要我吗?”   “我不会,你别把自己说得那么贱。”   “我就是很贱!”她伏在我肩上哭了起来,“我一直都很爱你的,欧阳楠,我那时还小,我分不清是对哥哥的爱,还是对恋人的爱。有一天他来了,一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陌生人出现在我面前,我才明白,你是我哥哥,而他,才是我爱的人。”   我没法说什么,好话没的说,坏话说不出口。我不能对她发火,从小我妈就告诉我,她是你以后的媳妇,你要爱她。天长日久,除了她,就像失去了爱的功能,我没再爱过别人。我抱住她,我本来是要安慰她,可我马上哭得比她还伤心。我本来是要送她回家,可我们最后谁也没回家。丢掉挫败和羞耻感,我在那天终于走到了通向幸福的岔口。我和她在幸福之路走了两年多,直到下一个岔口—我哥哥回哈尔滨开茶馆,还有他和陈洁那场糟透了的婚礼。   用途:   爆破,谋杀。   **8   过了小年就开始有人放鞭炮,临近除夕愈演愈烈,感觉要把地球炸开了。周围唯有我们家还在哀悼期,死寂一片。对,不是我们家,是我的家,我一个人的。张队给我打电话,问我今天和谁过,不然去他那里。我笑着说,你他妈也离了婚一个人,用不着担心我。他静了一会儿,似乎没话找话,说:“欧阳桐是不是也在哈尔滨,一个人?”   “是吗?我不知道。”   “你可以去找他。”   “我是准备去找他,不过不是现在。”我说,“找个日子我得给他拜年。”   他又想了想,不确定我真的假的,换了个话题:“我要去前妻家,你说她能给我开门吗?”   “能,开门看见是你,再关上。”   “这样行不行?我干脆不去了,反正你也是一个人,咱俩一起过年得了。”   张队中午还真来了,带了几袋子的香肠、烧鸡。他说他不会做菜,估计我也不会,直接吃熟食还省事。我说吃什么都没问题,可是这些太多了,就咱俩人吃,就跟要把这一年吃出来似的。   “过年不都是这样吗?”   不准备年夜饭确实省心,我们一下就觉得没事干了。他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播的全是几小时后春晚的预热。讲有个叫阿丘的主持人就泡在后台,逮住一个明星就采两分钟。   “你说,有没有可能,”他指着电视说,“这些人为了出镜,故意让他逮?”   “别提逮这个字,今儿过年,上班才逮人。”   他哈哈大笑,仿佛在享受鼠年最后一个笑话。笑声中冒出一个小孩儿的声音,嗲声嗲气地重复“老板,来电话啦”。张队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他的铃声,从大衣兜里掏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貌似为难地说:“我前妻。”   我指了指卧室,他对我摆摆手,进去关上门。隔着门也能听见他一些发火的只言片语。我坐回沙发,心想大家都不容易,张队也不好,也是一个人孤独守岁。   说了能有十分钟,他推门出来,比刚才沮丧很多。我问:“没事吧?”   他欲言又止,最后决定讲出来:“她给我打拜年电话。我说那我过去跟你过年,她又不干。那你他妈没事招我干吗?”   “没事,反过来想想,你走,就把我扔这儿了,那就是见色忘义了,是吧?”我安慰他,“再说,你那铃声,太落伍了。”   “哪个?”   “就是老板来电话那个,还是五年前流行的彩铃。”   “也是我前妻给我调的呀,一直没舍得换手机。”他拿起这款老款三星,回味了一下装进大衣,问,“那现在流行什么?”   “震动,没铃声。”   “那还是算了吧。”他张开双臂在客厅走了一圈,伸伸腿脚,说,“我也考虑过买顶楼,阁楼算送的是吗?”   他想上去看看,我拉住他,说:“别知道太多了,我怕到时候你撇不清。”   他看着我,像我这样说暗语:“你还是要干?”   “从来没改过主意。”   他知道劝不动我,拍拍我肩膀,说:“你了解规则,起码可以做不在场。当然啊,别找我证明哈。”   我摇摇头:“我要明目张胆地干,我得让所有人知道,我欧阳楠把这茬儿找回来了。”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把量刑做到最低,这总可以吧?”   “我知道,我一会儿就得去做点儿准备工作。”   但我还不急着出门,跟他并排坐沙发上看电视。看了一会儿貌似睡着了,直到有人在楼下喊我。我睁开眼睛,张队正从窗户往下看。我过去一瞧,是陈洁。她没我电话,直接过来的,拎了大袋小袋的薯片,在楼下仰着头喊。我招呼她上来,还在楼道里她就大声问是几楼。   “顶楼。”   “不是上面还有一层吗?”   “那是阁楼,也是我们家的。”我对着张队解释,“陈洁,我嫂子。”   “我好像见过她,”张队皱眉回想,“啊,我帮你盯欧阳桐的时候,没人提过她呀。”   “他们分居了。”   “因为什么?就是你……”他尴尬了一下,说,“你老婆怀孕那个事儿?”   “可能吧。”   脚步声越来越近,陈洁已经站在门口了。我不清楚她来干吗,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泡杯茶给她,把她和张队相互介绍一遍。我说:“这是我们张队长。”   “你不是离职了吗?”陈洁握着茶杯问。   “是离职了,但我们关系还很好。”   “我明白了,他是领导,你在求他年后入职。”   张队反而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说:“我哪儿有这能力。”   看样子她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我穿上皮夹克。陈洁撅着嘴问:“你可别说我刚到你就要走。”   我弯腰穿鞋,跟她说:“我也有七大姑八大姨要拜年,你怎么安排?”   “你去吧。”她倚在沙发上无动于衷。   “你来找我,我要出门,你不该和我一起下楼吗?”   她瞪大眼睛,仿佛我不可理喻:“我还没离婚呢,这不是我婆婆家吗?而且,我比他更算家里人吧。”   张队没生气,哈哈大笑,低声跟我说了什么。我其实没听清。我说:“那我让张队在家陪你吧。”   “欧阳楠,你是在给你嫂子介绍男朋友吗?”   “得了,我还是去我前妻那儿试试运气吧。”张队也穿好外套,先往楼下走。   我提醒她这房子里除了冰箱和电视,什么都不许动。   “那怎么看电视呢?”她笑眯眯地问。   “你可以碰遥控器。”   我快跑两步,追上他。我一再解释:“这个真是意外,没电话没短信她就过来了。”   张队带着笑意听完,换我也不相信这套说法。他点上烟,笑得烟雾都在口中颤动,最后他憋不住了,干脆大笑:“我就知道,你不会毫无准备。搞定她,你连牢都不用坐。”   我感到窝火,也不愿去坐张队的车。除夕不好打车,我在街上一直招手。为什么要生张队的气呢?事情看起来不就是那个样子吗?我老婆和陈洁的老公有个孩子,我和陈洁一起过新年,不就是相互取暖,计划干掉欧阳桐吗?而且他要顺我一程还被我拒绝了,他会怎么以为?肯定的嘛,欧阳楠这小子其实哪儿也不去,把他支走转身就上楼了。打不着车,我散步走到银行。   这日子银行人不多,前面就俩人,轮到我时,我出示证件要求把三百万都提出来。也许是他们的大单,经理请我去VIP室等候,还许诺送我一个皮箱。警察干久了,让我习惯到哪儿都先找找摄像头的位置。西南墙面,并不算高。我对着它看了半天,把口中的口香糖粘在镜头上。   我在警校学了那么多技能,我以为再也用不上了,但这些就像移植的器官一样,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比如出大门时我就看出来,提款机旁的两个小伙子对我手上的皮箱感兴趣。穿过一个胡同,我觉察到他们在跟踪我。我右转进入中央大街。商场超市都趁过年搞促销,弄得街上人挤人。我停在一年货摊前,问对联怎么卖。其中一个从我身边经过时,我扣住了他的手腕,转身掐住我后面那个人的脖子,袖口露出扳钳给他们看看。我警告他们,想过这个年的话,离我远一点儿。   “神经病!”那人捂着脖子抱怨,但还是带着同伙跑了。   我去车行租了辆奥迪。吃午饭的时候,我跟那个被我莫名其妙投资了的鱼塘负责人通了个电话。然后我打算试车,往远点儿跑,去趟墓地。   这种日子,再深的感情也没人来,整个坟场就我一个人,站我妈坟前也说不出什么。当时我就特佩服电视里演的情节,能跪在坟前连说带哭的。   挨着的是王总的坟,这回我知道说什么了。我跟丹丹结婚后都没改过口,继续叫王总。他一生不顺,年轻时离婚又再婚,中年时又四处寻女儿,临了,该享福了却没过上晚年,也是苦命人。我憋了半天,喊出了一声:“爸!”   丹丹的墓在二老后面一排,我在她前面坐了一会儿,抽支烟,望着天空说:“等我把这事办完了,再过个三五年出来后,我把你们俩合墓。”   四点多钟下雪了,我在墓地一排排地找。我早忘了我亲生父亲的名字,我找姓欧阳的人。山包的背面有个墓碑刻着—欧阳强,1959~2001。应该是这个了。我对他鞠了个躬,掏出扳钳撬起一块石板。可不是掘坟,我只是要把皮箱放进去。   善后工作完毕,我可以放开去干了。过了今天,从虎年的第一天起,我将在监狱里住上几年。没有人可以冻结我的财产,五年以后我还会再回来,会拾回我的尊严和财富,把这不完整的人生过完。   **9   我六点到家,陈洁不在房间里。我冲上阁楼把她吓了一大跳。从窗户望去,大片的烟花映在窗前。   “我让你什么都别动的。”   “很闷嘛,上来看看。”她翻着眼皮说,“你这儿居然是个化学实验室。”   “我应该上锁的。”我拽着她,“跟我下来。”   “你在搞什么呀?”   “你不需要管这些。我问你,你今天来要干吗?”   “我无聊啊。就来看看小叔子。”   “那个马克呢?”   “他回德国过年去了。”   “春节?Chinese New Year?”   她哈哈地笑:“你这英语真是没话说了。他在慕尼黑确实有老婆和孩子,而且他老婆还是中国人。”   我也笑了:“不好意思,我不该乐得这么开心。”   “没事,其实他中国话比我都好,他一直跟我装。”   我坐下来,茶几上全是吃光的包装袋,我问她饿不饿。   “不饿了,本来想和你一起吃的,结果你不回来,我无聊,就全吃啦。”   “那你什么安排?”我看着她,更直接些说,“你什么时候走?”   “你撵我?”她瞪大眼睛。   我又被逗笑了,说:“麻烦你别弄得那么九零后。你是我嫂子,孤男寡女,不合适。”   “那你更该听我的,因为我比你的辈分高。”   原来除了薯片,她还买了不少青菜。我回房间睡觉,大概三个梦的工夫,她做好了一桌子菜。她从沙发后面提出一个袋子,问我喝哪种酒。我说跟你喝一样的。   “我喝矿泉水!”   “那我也喝矿泉水。”   “真没劲。我喝这个。”啤酒、白酒、红酒,她把这些混在一个杯子里,问我:“敢喝吗?”   “不敢喝。”虽然摇头,我端过来一饮而尽。红色,白酒味,带汽的,真的有点儿怪。“该你了。”   她很狡猾,白酒啤酒倒一滴,再填满红酒,喝掉。我把电视打开,调到无声。外面鞭炮很吵,我们在屋里都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后来干脆不说话,我两杯她一杯地喝。我知道我不会喝醉,却担心欲望会对我突袭。我很想跟她发生点儿什么,她很好,令人着迷,但不能这么做,那样我对欧阳桐的仇恨就不再名正言顺了。   将近零点时她带着醉意去阳台看烟花,我看见她双臂倚在围栏弯着腰,背对着我。不只是这些,还有黑色丝袜连着的牛仔裙。整个房间只有站在她旁边才无法注意她翘起的臀部。我向烟花绚烂的夜空望去。   “真好看,我今天该买一些的。”她说。   是不是幻觉,我感觉她重心在双臂上,腰在缓慢地扭动。我把窗户打开,将冷气放进来。可是还有风,风把她的头发吹乱,散在面前。她挤进我和窗户之间,站我面前,看着我,眼睛一眨一眨的。我在内心里承认,她比烟花绚烂。   “你醉了。”她咬着嘴唇说。   “没有。”   “把嘴张开,呼气。”   仿佛被催了眠,我半张嘴不敢呼吸。她轻轻嗅着,我闻到了她微微的酒气和香水的混合气味,双手扶住她的腰,享受她舌尖碰触我上唇的阵阵酥麻。是的,可以了。   “我们不能这样。”我后退一步,我找到了我自己。   只是瞬间,我改变了两个人的状态。她双臂抱在胸前,低垂着头,像被世界遗弃的孤儿。我把她身后的窗户关上,想安慰她,或者是对她解释点儿什么。没什么好说的,但还是得说,我只说了个“你知道”就被她打断。   “我知道。”她走进来,捡起桌上的烟。   我想起来她是抽烟的,今天却一直没抽,也许她是作好了准备,她是不是认为香烟无益于女人的性魅力。我看着她,有点儿后悔了。我该把仇恨抛在脑后吗,忘情地享用她?不仅仅是身体,她的全部,她对我空虚的慰藉。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她说。   “我不要什么都知道,只要能让我判断,是对的,还是错的,就够了。”   电视没声音,一群人举着手蹦起来,估计是新年到了。陈洁握着遥控器发会儿呆,按下关闭键,站起来,红色高跟鞋一路踩进卧室,然后穿着黑色貂皮走出来,靠在墙边对我说:“我走了。”   “你喝酒了,我开车送你吧。”   马路上没车,我开着她的Mini Cooper行驶在最中央。两侧的烟火在我们身边燃放。两个人一句话没说就开到她的住处。我提出送她上楼,我在委婉地赔礼。她双手抓着包不回应,只是看着车前窗说:“硝酸、硫酸和甘油,它们在一起可以生成什么?”   “我是不是该夸你见多识广?”   “我是在药厂泡大的。”她侧过头盯住我,说,“你不该去,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你去。”   “所以你演戏,你诱惑我。”   她下了车,冷笑一声,说:“车你开回去吧。”   我很想问她,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我人生第二次感到嫉妒,两个女人,却是一个男人—欧阳桐。我对着她的背影鸣笛,又是背影,竟与在阳台时如此不同。她转过身看着我,毋宁说是看着车。我开到她身前,摇开车窗。“我可能没机会再见你了,我不希望你以后去看我,可能你也不会去看我。我计划很久了,你今天的到来是个变数。”   “我该今天来的,今天是第四十九天。”   “对呀。”我点点头,“那马克的故事,我得重新想想是不是真的了。”   “是真的,不过他老婆不是中国人,是韩国人。”   我笑了,我真的被她迷住了,我说:“你今天来,谢谢你,或者我替欧阳桐谢谢你。”   “他知道你要杀他,他等着你呢。”温度有点儿冷,她跺着脚,“只是不知道是这么大的场面。”   “告不告诉他,随便你。我做我该做的。你看,我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她后退一步,皱着眉,似乎头一次这么厌恶我,问:“你一定要这么杀他吗?”   “我必须这么做,”我说,“因为我告诉太多人了,包括在我妈、王总和丹丹的墓前我都表态了,我要杀了欧阳桐。这已经变成了承诺,我一定要兑现。以前丹丹跟我讲过她读的一个故事,有兄弟俩放话说要杀个少爷,他们其实不想杀人,就是张扬出去了,真碰着的时候,不得不宰了他。我现在就是这样,欧阳桐知道这些,可以先要我的命,可以跑,可以躲起来,让我找不到他。但是我要做我该做的事情,我已经在他面前窝囊了十几年。我要赢他最后一局。”   “你自己要小心。”   “还有,怎么说呢?以后可能就没机会跟你讲了,先说了吧。这种感觉我不常有,我以为我没爱的能力了,除了丹丹。”我停一下,想找句准确点儿的话。我左脚空踏油门,准备说完就离开,“很难得的感觉,我今晚爱过你。”   回去的路上我还在琢磨,最后一句我到底说没说,这种话我一辈子都说不出来。   **10   硝化甘油特别敏感,不用说加热、撞击、摩擦,连轻微的震荡都有可能引起剧烈的爆炸。这严重限制了它的应用。   算上阁楼,一百零二级台阶,我用了二百零四步走下来。打开车门,放在副驾。在车载GPS输入雪茄会所的地址,声音提示距离为五点七公里,前方右转进主路。   硝化甘油的运输极其危险,所以19世纪早期,从事其运输的人员收入都很高。运输时,制备好的硝化甘油分装在内壁光滑的玻璃瓶中,瓶与瓶之间用棉花衬垫,赶马车的人员至少三名。一人赶车缓慢地前行,一人在前疏散其他人员、车辆并移开路上的石块,否则轻微颠簸也可能引起爆炸。还有一人随时替换,其他两人轮番休息。即使这样,仍然不时有车毁人亡的事故发生。   清洁工还没上班,但天已经亮了。马路上全是爆开的鞭炮屑。我将车速保持在二十公里每小时,盯住前方路面。不能有半点儿闪失,我知道如果我压响一支漏掉的爆竹,那就完了。   我看着前方的路口,计算红灯的时间,好让自己匀速过去。GPS提示还有两公里,一公里,前方终点五百米。我看到了欧阳桐的会所。   硝化甘油的又一特性就是它的毒性。当硝化甘油被人体吸收后,会因血管扩张而产生一系列症状,如头昏、头痛、恶心。而且不同的人对其毒性的耐受性差异很大,一般来说,稍微吸入一点儿蒸气即会感到头昏。   那是一幢独立的小楼,总共三层,一楼雪茄会馆,二楼品茶休闲,我知道他住在三楼。我上不去,但这没关系,一千两百毫升,开山炸矿都够了。我踏上外置的台阶,将袋子放在门前。掏出手机调成振动,夹在两个酒瓶之间。我忍不住打开一个,对着瓶口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向我的车。   19世纪中叶,瑞典化学家诺贝尔,试图制伏这匹“烈马”。经历数次实验事故,他的父亲和弟弟也死于爆炸事故之中。1866年,他终于成功了。   走出院子,清洁工陆续出来了。我点上一支烟,盯着欧阳桐的卧室窗户,窗帘挡住了里面的一切。陈洁有通知他吗?我希望他在里面,我希望他不在里面。反正这件事我总得干一次,成与不成,起码可以雪耻。   我下车走到马路对面,攥着一百元问他们借电话。一个中年女人狐疑地掏出电话给我,却拒绝收我的钱。我拨打自己的号码。响到第五下的时候,我把手机还给她,告诉她打不通。这时候爆炸了。   西南方向的一声巨响,仿佛火星掉到了地球上。黑色的蘑菇云向外扩散。清晨人不多,但都吓得一动不动,趴下卧倒都忘记了。也许他们以为地震了。我逆着人流向黑烟处走去。玻璃、瓦砾、汽车的残骸。说不上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十分钟后我找到了他,准确点儿说是他的下身,两条就快分离的腿。看到这些我的心仿佛被抽紧了一下,是该结束和解脱的时候了。我踩着石头向前行走,又找到一条缺了两根手指的断臂。我想算了吧,警察会把你拼起来,安个新家,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硝化甘油的爆炸方程式:   4C3H5N3O9 6N2\+10H2O\+12CO2\+O2   初一早上应该放鞭炮,周围的居民没一个敢出来。我找了个干净点儿的地方坐下来,一个还没完全炸碎的沙发。我不知道这种事情是消防队先到,还是警察先到。我算计着,要是警察先到,我就过去和他们握握手,叙叙旧,然后客气地告诉他们,是我弄的,我对此负责;要是消防队先到,我可帮不上忙,那就亲自去警察局一趟,不管怎么说,警察局的暖气足,比这儿暖和多了。   第2章 [在审讯]   **1   我在警局待了半个小时左右,张队赶过来了,风尘仆仆,车钥匙都没来得及往裤袋里揣。当值的新警察迎上去说,这个叫欧阳楠的嫌疑人要自首。张队坐到我面前,示意我什么都别讲。他让我先去睡一觉。他对笔录员吩咐,嫌疑人欧阳楠精神过于疲惫,急需休息,午后审讯。他没让我进号子,安排到医疗室的病床上,进房间让两个警察门外待命,解开我的手铐,一头铐在床头,要我伸出一只手。我给他左手,他换方向比画了一下,摇摇头:“不行,右手,不然你就得趴着睡了。”   我对他开玩笑:“我左撇子,我左手能干的事情太多了。”   他想了想,当真了,一时没铐我,跑到窗前看了看,说:“没人,我特意选的一楼,现在把我打晕。”   “我开玩笑的,我要是想跑就不来了。”   “你还真干了?”   “按计划,新年都不应该让他过,除夕之前就该干掉他。”   “那怎么拖到今天早上?塞车?”   我乐了,挺好玩的笑话,说:“塞人吧,陈洁不是在我那儿吗?”   “我知道,她不会给你说漏了吧,还有你仔细想想,有没有漏掉什么,我去帮你弄干净。”   我摇摇头。他双手敲着大腿两侧,想不到什么就出去了。   我躺下来,开始睡不着,想着我现在要是想跑倒挺滑稽的,我得拖着这张床往窗外跳,就算成了,等拖出大门也太不方便了,打个车都进不去。即使这样我也笑不出来,杀人的感觉不好。我想着死者,被我杀死的那个人。   2008年夏天,我二十七岁,我和丹丹终于在索菲亚教堂结婚了。我们家没人信基督,丹丹坚持如此,她说她们单位的女孩儿都在那里结婚,新新人类都这么办。什么是新人类我都不知道,何况新新人类。   蜜月选在杭州,说真的,如果没有丹丹,杭州绝对是座奇烂无比的城市。四十年的最高温被我们遇上了,到达第三天,我就得了以前只听过没见过的传说中的痱子。欲把西湖比西子,妈的,热得我们哪儿也不敢去,天天在酒店里吹空调。要离开那天下了一场雨,我们结伴出行,兴奋得伞都不撑了。远远望去,浓妆淡抹总相宜,结果那天西湖戒严,二十分钟前,一对苦命鸳鸯双双落水,正在打捞。   丹丹开玩笑问我:“欧阳大官人,你说,这能是意外吗?”   我盯着湖面发愣,谁他妈知道这是自杀还是他杀!   奥运结束,我们回到哈尔滨。我妈告诉我欧阳桐回来了。他还要点儿脸面,没回家见王总,只是在外面和我妈吃了一顿饭。看着她的表情,我估计不是一顿两顿。此后也是,我妈每周五都会去他的茶馆和他吃顿午饭。我不管这些,但已经有阴影了,我长时间不碰丹丹。有一天憋不住,我将这种话问出口,我问她,欧阳桐怎么样,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他的那里和我一样吗?他的能力跟我相似吗?我不该问这些,我内心的阴暗面在作怪。结果自然是我们吵架,接着她哭,接着我哄她,接着我对她承诺,我欧阳楠再也不想这些,同时让自己坚持住,别再打听乱七八糟的。   可能是从那时开始吧,我学会我不该知道的事情不去打听。一件事能让我判断是对的还是错的,就可以了,我不需要什么都知道。可是,我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新联系的吗?也许是他和陈洁的婚礼。   尽管他从不和我们联络,2009年春天他依然给我们寄了六份请帖,估计是他做好了我们各自结婚的备帖,什么欧阳楠夫妇,王丹夫妇。我妈好不容易说服王总去看看,她说欧阳桐不是孩子了,已经懂事了。丹丹不想去,可能有两个原因,或许不愿见到这个人,或者不愿见到这个人结婚。我以为是后者,我强拉她去。我要得到报复的快感,我真他妈贱!   婚礼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就了解到欧阳桐发了,娘家也是有钱人。倒是我和丹丹成为夫妻,对欧阳桐是个意外。他哈哈大笑,反主为客,不停地对我们敬起酒来。我推辞说丹丹不会喝,丹丹却一饮而尽。我在留意她的表情,是的,她并不正常。如果生活是个舞台,灯光照在他们两人头顶,我是男配角。那也许是一场有关丹丹和欧阳桐凄美的爱情故事,他们的分手离别,相思之苦,他们的“新娘不是我”的婚礼重逢。   我喝了好多酒,很难受。我拉着丹丹中途离席。在车里我借着酒意拔出枪,对着她的太阳穴说:“如果以后你再跟他联系,如果以后他再跟你联系,我一枪毙了你们俩!”   我人生头回这么粗鲁,全是酒精的惹的祸。我发誓戒酒,而且我做到了,直到她怀孕的第三个月,直到她告诉我孩子不是我的,直到我明白,她和欧阳桐的会面比我妈和欧阳桐的还他妈频繁!   会面?真是体面的说法,想到实质内容,可能长达四十五分钟的实质内容,我便百爪挠心,不是恶心,与丹丹身体的洁净肮脏无关,是我自身的羞耻。仿佛有人把我放倒,拳打脚踢,还蹲在我脸上放了个屁。我去茶馆堵他,我举枪顶着他的额头,我颤声让他身后的那个保镖退后,退到门外。结果他瞪着我,一动也不动。   欧阳桐挥手让他出去:“让我和我弟聊聊。”   “他会开枪的。”   保镖口音很奇怪,我一开始没听懂。忽然想起来十多年前,欧阳桐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家时就是这么说话的。啊,这是他从云南带过来的哥们儿。   欧阳桐告诉他说:“如果枪响了,别难为他,他是我亲弟弟。”   “说这个没用。”我的手已经在抖,枪口再顶深一点儿,稳些了,“你道个歉吧,能死得舒服点儿。”   “没什么可道歉的,头一回发生这种事是我错了,后面的只是顺其自然。”   “你娶她。”   他仰头想想,鼻尖对着枪口,一脸轻松,佯装叹一口气说:“我好像有一个了,娶不了。”   “别岔开话题,你知道怎么弄。”   “真娶不了,我仇家太多,她不会好过的。”   “她现在也不好。我今天来不是警告你、吓唬你的,我就是要杀了你!”我怕自己犹豫,立即扣了扳机。   没响。   丹丹?我妈?有人把子弹卸了。我深吸口气,收回枪,转身,更加羞耻地离开。   “要么杀了我,要么做兄弟,我都等着你。”他在我身后喊道。   我已失去我的武器,我回过身,对他作最后的反抗:“欧阳桐,你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   我知道,不能这么讲,女人可以这么说,浑蛋,王八蛋,挨千刀的。但男人不可以,当一个男人讲另一个男人有多么浑蛋,会显得这个男人很懦弱。我自认刚强,也希望自己成为硬汉。只是在他面前,从我十七岁见着他起,就不断地输给他。   王总在晚上找我喝酒,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相处。白酒下去半斤,他握着我的手哭了,他说他对不起我。我说你对得起我,丹丹也对得起我,即使是欧阳桐,也对得起我,我现在的处境是我自己的事。然后他又沉默,点酒加菜。他说这么多年,看着我长大,就算对我没养育之恩,总有照顾之情。   “你是好孩子,”他说,“我不用你给我养老,我就希望你能答应,好好活着,就算是离了婚,你也要照顾我女儿一辈子。”他含泪望着我,用那种迫切的眼神。我躲闪他,开窗看月色。又是幻觉,我看见月亮由圆变缺。   第二天他们去了长白山,十三天后我摘掉了警徽,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他的骨灰。我很后悔那晚没有答应他。   **2   我自首后三个小时见到死者的遗孀。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隐约听见陈洁在审讯窗外指认。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瞅,那是一面镜子,镜子里面是我的脸。这回听清楚了,她大声地说:“我恨你!”   我在想她见过她丈夫没有,应该见过了。即使她明知我会杀她丈夫,待她掀起白布,看见那具得靠七拼八凑才能组合起来的尸体时,仍然会伤心。我希望她多待一会儿,哪怕是泼妇似的骂街,也算是个陪伴。我心很空,谈不上后悔,就是难受。原来当计划中的事情发生时,也无法立刻接受。   很明显她走了,张队进来了。他说稽查高文已经在路上了。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不需要稽查。”   “我跟他说过,没用。”他说,“我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我真没想到这事你来接手,正月初一让你忙活一天。”   “是我自己跑来的,我一听是你,就奔过来了!”   我对他笑笑:“你前妻昨晚让你进门了吗?”   “啊?你还关心这个?”   “我还没见过嫂子呢。”   “我都见不着,你上哪儿见去?实际上没结婚,只是前女友,就是老公老婆地叫了三年,然后黄了。”   “我也有过一回,在丹丹之前。但是和你不一样,你们还有联系,我那个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了。”   “不说这个了,说点儿有用的吧。”   “好,有用的就是,我挺谢谢你的,我离职那天就该说谢谢。虽然我们才共事一年多,但你一直挺照顾我的。”   “现在想想,我不该把你从交警大队调过来。”   “是我自愿的,你帮我实现了愿望。”   他苦笑两下,摇头说:“哈哈,我第一次在审讯室这么审嫌疑人。”   “那你审吧,我没事。”   “这个案子转稽查了,我把录音都关了。我就是告诉你,往轻了供,能控辩到故意伤害,就别算谋杀,能过失杀人,就不要故意伤害。”   “你放心,我有准备。最多判我五年,正常三年出来,到那时,我还是我。”   张队抿着嘴看看我,掏出纸笔写了一组数字,递给我,说:“你手机已经被收了,谁的号码你都没有。把我电话背下来,没准儿以后能用得着。无论什么情况,你都是我的小老弟,我绝不会怨恨你。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我看着纸条心中默念两遍,点头说:“收了吧。”   “好,”他留包烟给我,“我去看看稽查来了没有。”   **3   我晚上八点才被提审,估计高文这逼养的是吃饱喝足后才过来的。我想起自己还没吃饭,上顿还是和陈洁的中式鸡尾酒,恍同隔世。高文提着文件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拔掉我嘴中的烟,然后自己点上一支,深吸一口,说:“说吧。”   “是这么审吗?要我教你吗?”   “好,”他翻开文件,“这是你自首的口供,再讲一遍。”   我看看他,无精打采地把口供重复一遍:“今天早上我去给我哥哥拜年,门没敲开,我就回去了,刚上车就发生了意外。我吓坏了,就跑过来了。”   “好像你上午自首时不是这么说的。”   “我不是自首,我白天想清楚了,那是个意外,我要是在那儿,我也被炸死了。准确点儿说,我是来报警的。我早上八点过来,已经被关了快十三个小时了。”   “很好笑,你带什么去的?”   “酒啊,白酒。啤酒拿不出手。”我装模作样往四周看看,惊呼,“我酒呢?对呀,我酒忘哪儿了?”   他手托着下巴,嚼着口香糖,拽出张相片,问我:“这个人你认识吗?”   是个中年女人,能看出是局里现照的,要么有前科,要么今天现补的证人照,正面一张,两个侧面各一张。但我确实不认识。   “是清洁工。”他说,“你今天借她的手机给自己打了个电话。”   “哦,我想起来了。咦?我手机呢?”   他冷笑着,看我表演过后才说:“跟你说的那个好酒放在一起,欧阳桐的门前,估计你调了震动,你这边一打,那边一震。”他走近我几步,几乎脸贴脸,对视几秒钟,忽然能量爆发一般吼道:“砰!”   我耳膜被震得不行,不解地问:“可能是假酒吧?”   “我真挺喜欢审你的,跟唱二人转似的。”他低头翻到第二页,“你昨天为什么租车?”   “过年不好打车。”   “阁楼上的实验室呢?”   “什么阁楼?”   “你家的阁楼,你还在那儿翻过户口本给我。”   “哦,你说那个,纯属个人爱好。”   “爱好硫酸?爱好甘油?”   “我都是在正规商店买的,不违法吧?”   “你昨天提走三百万,是为什么?”   “没见过那么多钱,想抱着钱过年。”   “钱现在在哪里?”   “在中央大街被抢了。”   “哈哈,你说我能信吗?你怎么不报案?”   “因为我就是警察。”   “你已经不是了。”   “哦,我怕打扰你们过年。”   “什么人抢的?”   “两个小伙子,从我一走出银行就跟上我了。”   “这你都清楚?”   “银行大厅的监控录像可以看到。”   “哈哈,察觉得够早的,准备着让他们抢?”他又翻一页,“你去过死者的茶馆,试图开枪谋杀死者?”   “没装子弹,我们兄弟俩闹着玩呢。”   “好玩吗?你对他开枪玩,他勾引你老婆玩?”   “行了!”   他站起来,俯视我:“你说什么?”   “我不想谈。”   “证据显示,你对死者有足够的杀人动机。”   “我对你还有杀人动机呢,这个他们都知道,你不还是活得挺好吗?”   “你知道吗?我很想整整你,但你现在铐着呢,属于弱者,没意思。”   “主要是科长局长都看着你呢。”   “不错,内行审内行,就是有意思。但你别忘了,我不是警察,我是稽查,我的工作就是办你们警察。”话题一转,他问,“死者的妻子陈洁,你认识吗?”   “见过两次。”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这回我没立即回答,我在判断陈洁到底供了多少。   他重复问:“什么时候?”   “我们家死光光的时候,去年底,今年初。”   他盯着我看,没有否认我的话,接着问:“全死了?你继父、你母亲和妻子的死,与欧阳桐有关吗?”   我笑了,现在看来陈洁没有卖我。我高兴的不是我坐牢的长短,而是她起码有些许在乎我。我反问他:“你一点儿没准备就过来了?”   也许是我的笑引起了他的反感,其实他早烦透了,开始正色说道:“欧阳楠,用不着小看我。我们现在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谋杀了你哥哥欧阳桐。”   “谋杀?那不用问我了。起诉我吧。”   “事实不是如此吗?”   “不是,我连过失杀人都算不上,就只是个意外。”   他竖起食指,“这样,照你说的,你不是来自首是来报案的。那我现在把你放了,回头再抓你,算自首后逃逸,重判。这个主意怎么样?”   “那我能走了吗?”   他双臂交叉,无动于衷。   我有点儿累了,想早点儿睡觉,该正经点儿了。我坦诚些跟他说,炸药确实是我配的,本意是想去鱼塘炸鱼,我租车,我取钱也是这个意思,承包养甲鱼。我今天本来是找我哥一起去看看,他是生意人,有经验。结果发生了两次意外,先是钱被抢了,再就是这次爆炸。你可以去鱼塘取证,我们约好今天见面的。我找了找,没找到,说:“你们把我钱包收了,你去看看,那里还有我付鱼塘十万定金的合同。”   他撇着嘴对我竖起拇指:“你准备得不错!我就纳闷了,你有三百万,为什么不请杀手呢,非要自己费那么大劲?”   因为,首先,这不是我的钱,是我们全家三个人的死换来的。我欧阳楠再差劲也不会用这种钱解决问题,我没法用我妈的一百万,去请个杀手弄死她另一个儿子,这是我和他的事;再就是,我早就放言要他的命了,我让那些看见我在欧阳桐面前败下来的人都知道,我一定要亲自找回来,告诉那些人,欧阳楠还是个爷们儿。   当然这些我没说,我猜高文也能猜出原因,他敲着桌子,一时问不出什么,于是问了句废话:“钱在哪里?”   “我说过,被抢了。”   “当时为什么不报警?”   “怕影响警察同志过年。”我笑道,“你发现了吗?咱钻进车轱辘里了。”   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问题,以前我审人,没办法的时候也问车轱辘话,其实就是想看看前后有没有不一致的细节。基本没用,犯事的能把假过程讲得比那些慌张的证人还精确。   “我能看看我哥吗?”   他凑过来,一脸不解地问:“你要看他的哪一部分?”   “炸碎了?”   “你会不知道?”   “那就好,没多少痛苦。我就是想知道,他是被炸死的,还是被房梁板砖砸死的。如果是砸死的,那太难受了。”   他眯着眼睛问:“在你的计划里,是要他被砸死,还是被炸死?”   “是不死。”   他看看表,进来二十分钟了,没进展,估计领导在窗外已经烦了。他说他的时间很宝贵,没空跟我在这儿磨。这是找回面子的说法,我就借着台阶说,一旦想起什么就跟他汇报。   显而易见,新线索出现以前,他没什么辙了。但能有什么新线索呢?他会去趟鱼塘,跟鱼塘老板确认我的话,或许再去银行调出大厅和VIP室的监控录像,还能见到我粘的口香糖。就这些了,我最多算过失杀人,甚至只是私制炸药。   高文出去见领导,过了两分钟带了个警卫进来,我借势站起来。他手搭在我肩膀,极其热情地说:“你有地方住吗?”   我吓了一跳,那口气像是你去外地找朋友玩,到了晚上朋友关心你的那种感觉。我没说话。碰巧这个警卫白天跟张队混过,他告诉稽查,我住在医务室。高文直皱眉,很不满意的样子,摆着手说:“那多不好,万一传染个病什么的。我给你找个舒服的地方吧。”   **4   他们把我安排在号子里,单间变号子,是“舒服”不少。我不知道这名字是不是从这儿来的?号子,耗子。叫耗子洞都不过分,每间也就那么二十多平方米,一张不到十平方米的大铺,晚上二十几个人挤在上面睡。一般人的睡眠面积起码是两平方米,就算有大伙关系不错,一上炕跟原始社会似的搂着睡,也起码要一平方米一个人。有人说,倒班睡,睡到早上叫醒你换我睡。不可能,警察是吃干饭的吗?关号子里的除了被拘留的,就是没认罪的嫌疑人了。一旦你认罪就等于警察立了功,要是不认,哪个警察要是被你耗在这儿了,别说是奖金,可能这个月工资都拿不利索,能让你在号子里住得比酒店还爽吗?   什么人可以睡,什么人挺着,也是有规矩的。新来的肯定得立一宿,僧多粥少,哪儿有你上来就钻被窝的?新来的再有背景,号长也不怕。至少你没白道关系,不然你的警察哥们儿就给你安排单间了。有黑道背景他们更不怕,难不成还真像《监狱风云》那样,老大故意犯事进来寻仇吗?   再就是事办得太恶心的犯人。我在职时就碰着一个,四十岁的赌徒,不知道输多少钱,脑袋一短路,把老婆杀了,将十五岁的亲女儿强奸了。干完这些还不过瘾,敲对面的门,彬彬有礼,说自己家刀太钝,借把刀剁骨头。热心的邻居说刀哪儿能剁骨头啊,借你把斧头吧。他客客气气,进门还脱鞋,等拿到了斧头,把邻居一家五口人—三口之家,加上婆婆公公—全剁了。他跟我一样,也是自首,不一样的是他认了罪。照理说,赶紧判了扔监狱得了。可他请了好律师,硬说这个人是精神病,不能去监狱,得住精神病院。当时张队不干,说这事儿得查明白,不然以后谁杀完几个人就说自己犯病了,社会就乱了。这样双方拉锯了半个多月还没结果,后期他还真有点儿疯了,一到整点就报数,三百一十四、三百一十五……原来他有三百多个小时没合眼了。号子里的人搞的。这些人充其量叫坏人,可那哥们儿是禽兽。他们师夷长技以制夷,觉是肯定不能睡了,但还得想点招儿治治他。当时里面有个二当家,相当于诸葛亮、吴用这种军师,因为非法集资进来的,脑袋确实聪明,把自己杯子贡献出来让他们当烟灰缸,半小时后几十根烟头乱插,整得那杯子跟刨完的坟冢似的。军师倒满开水,金澄澄的,递给他:“喝了!”   十分钟后他上吐下泻,隔天中午因为疟疾死在医院里了。跟那些“躲猫猫”什么的差不多,军师没事,看守所迎来了十年难遇的大扫除。疟疾是卫生问题。   我不知道高文有没有招呼他们,照顾一下这个新来的。我进去时已经熄灯了,四周漆黑,感觉有几双眼睛在发光。有个声音问我是什么事进来的。我看不出是谁在问我,就没回答。这时手电筒照在我脸上,又问我一遍:“什么事进来的?”   光线太晃,我遮住眼睛,说:“我是无辜的。”   他们笑起来,在号子里说无辜也许是最好笑的笑话了。那个老大,我看不见他,但我想他可能是虎背熊腰文猛龙的那种类型,让我先做套操。我清楚这一套,五十个蹲起和一百个背手跳,刚报到的都得做,我也清楚我躲不过去。我说我不会。   “第一次来?”   “以前没来过?”另一个也跟着问。   “来过,送别人进来的。”我说。   “什么意思,他什么意思?”那个马仔问。   “当警察的?”号长又照了一下我的脸。   “现在不是了。”   “你到底什么事进来的?”   “我是无辜的。”   这回他们没乐,可能把他们镇住了。   我接着说:“这套操算我欠你们的,明天你们摸摸我的底,我再来还你们。”   这是缓兵之计,大不了攒明天两套一起做。铺位自然没我的,但我也不用立着,能蹲墙角眯一会儿。角落里我琢磨着接下来怎么跟高文玩,我算局里的旧人,他下手不敢太狠。我是不是杀人犯,他当然不会关心,他关心的是我那三百万在哪里,他能得着多少。我办离职手续那阵儿查过他的档案。他也是哈尔滨人,比我早八届从警校毕业。干刑警到2005年转做稽查,1999年打黑立过一次功,现在肩膀上还有一道猎枪弹留下的疤,没有不良记录。这些也只是档案,还没有我那张高君的名片交代得多。   我在后半夜睡着了,噩梦连连。我还记着高文问我要看哪一部分。我梦见他们带我去认尸,炸碎了,一块块乱七八糟的,我得跟拼图似的拼起来。验尸官进来时看见我就吓傻了,嚷嚷着诈尸诈尸就晕在地上。我回头看了眼镜子,我和他忙活了五个多小时的那具尸体长得一模一样。   天没亮我就被叫醒,高文帮我还原了梦境,我真看见了我哥的尸体。   **5   也不算尸体,是我哥尸体的照片,四个部分加一个拼好的,一共五张,他递给我要我辨识。第一张是两条快分离的腿,我在现场确认过。第二张是腰部以上,一只胳膊连在半面胸上被炸了出来。还有一个烧焦了的脑袋,也许是头部易燃的缘故,整个脑袋就像从火里爆出来的保龄球。最后一张连同拼好的那张我看不下去了,我还原次序,还给他。   “这回有想说的了吗?”他问。   他好像一夜白头,现在是五点半,我多少在地上睡了俩小时。我回答他:“你一夜没睡?”   他抖着相片说:“我问你的是这个。”   我看看镜子,也可以叫监视窗,问:“局长和队长还在?”   他摇摇头,指着摄像头:“有这个就够了。要再看看这些吗?”   他扔过来一沓儿文件,从背面我都能认出来是验尸报告。我翻头两页,全是分析骨骼、人种、性别什么的,很无聊。我说:“你们够认真的。”   “我告诉你,这一夜我们还做了什么,银行、鱼塘,包括你家,全都核实了一遍。”他点支烟,“你很诚实,不错。”   我把验尸报告还给他,想起刚才的梦,问:“我能见见验尸官吗?”   “什么?”   “我是说,我和他作业的尸体、骨骼、性别、年纪、相貌都一样,我看他什么反应。”   他笑了,接过验尸报告。“你不再看看了?”   “看这个干吗?帮你们破案?”   他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身子向后靠,闭眼想着,仰头冲着天花板闭眼睛。好长时间没声音,我以为他疲劳作战睡着了。墙上六点敲钟的时候,他忽然向我倾过来,眼睛放光,问道:“欧阳楠,匕首在哪儿?”   “什么匕首?”   “我跟你形容一下,十五厘米长,”他弯腰拍拍小腿,“绑在腿上就可以。”   我瞪大眼睛说:“我真不明白。”   “别跟我装糊涂!”他站起来,抖着尸检报告,像疯狗一样对着我耳朵吼,“硝化甘油的事我不管你!我问你刀在哪里?在哪里?后面一刀穿心脏,前面一刀扎喉管!够狠的你,刀刀致命,你偏扎两刀!爆炸只是毁灭现场!欧阳桐早就死了!”   他把验尸报告扔过来,凶器说明和致命伤都在后几页。我耳鸣了,听不清他后面的话,仿佛真有把匕首在划着我的耳膜。我瘫在椅子上,低头盯住地面的污点,双手捂住耳朵,约莫半分钟,好些了。很静,钟表的滴答声,六点零三分三十二秒。我看见高文坐回我对面,那些模糊了的又渐渐清晰。我听见自己用更清晰的声音问:“你再说一遍?”   **6   这成了笑话,成了一个我下半辈子就靠它活着的笑话。我可以对每个人讲,多年之前我计划杀个人,由于懦弱迟迟未能动手。我拖呀拖呀,拖到我全家都死了,孤苦伶仃,最后我终于不怂了,义无反顾地去杀他,结果呢?结果那个人在我去杀他的路上被别人干掉了。是这么回事吗?会有人笑吗?如果你不笑的话,我再补充一下,我还以为是我杀的,还屁颠屁颠地跑去自首。怎么杀的呢?我做硝化甘油,配了半个多月,差点儿把自己炸死。回头想想,也就是帮火葬场给尸体过了头道程序。欧阳楠,你是个正牌纯种山炮!   我低下头,胳膊拄在桌子上揉眼眶,问:“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在等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分开眼前的手指,从指缝看着他,说:“你们没有别的嫌疑对象了?”   “你说呢?你是自首来的。”   “我没杀他。”   他直起上身,松松领带,十指交叉掰响关节,很放松,但不回答我。   “我想杀他,但我没杀他,现在看来是没杀成他。”   高文寻思一下,又点起一支烟,这次他没给我。本来我们该在长桌的两头,他拽过椅子,坐在我直角线的右侧,低声用貌似躲过监听器的声音说:“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匕首藏在哪儿,我保证不以谋杀的罪名起诉你。随便什么罪,过失杀人?防卫过当?只要你交出匕首,并且承认欧阳桐的心脏和喉管那两刀是你扎的,杀人现场什么过程,你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哪怕你说匕首是从欧阳桐手里抢过来的,他先要杀你的,都没问题。可以吗?”   这是一场博弈,从我酒驾被他扒皮那天就开始的博弈,他清楚这一拳要把我彻底击倒在地。我知道不管是输是赢,我不能软弱,我要找回与他对抗的勇气。我想起以前看直播,足球篮球,解说员最喜欢说,谁谁谁要赶紧调整好状态,打好后面的比赛!我那时候觉得真扯淡,行就行,不行拉倒,跟状态有毛关系?现在我相信了,有状态这种东西,就像是自我,我要找到它,我要回到我自己。   不用太久,我给自己五秒钟找回我自己,我生命中可以软弱的最后五秒钟。我盯着他的烟,一缕缕弯曲地上升,在审讯室里扩散不见。我倒数着,五,欧阳桐不会死两次,凶手不是我;四,除了凶手,所有人都认为是我杀了欧阳桐,有人嫁祸于我,至少是从我这儿捡了个大便宜;三,我可以杀欧阳桐,同样他也可以搞我老婆,因为这是我们欧阳家的事情,但是现在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杀了我哥,有人动了我们欧阳家的奶酪;二,我要给自己争取一次查明真相的机会,这在监狱里可办不到,我要想办法出去;一,我不能认罪,更不能死;零,从此我不可以再软弱,我要比以前更强大。   “交易?啊?”   他点点头。   “没问题,我承认,我杀他了。”   他笑了,不相信我,不相信胜利来得这么快,一个难啃的骨肉居然自行脱骨了。“匕首在哪儿?”   “我忘了,我想想啊。”   他主动给我一支烟。   “啊,我想起来了,”我拍下桌子,“在休斯敦!”   “哪儿?”   我敲着桌子说:“你不看篮球吧?休斯敦火箭。”   我一直佩服他这一点,无论怎么被讥讽,都不先发火失态。他还是微笑,神情轻松,说:“我是不是得谢谢你?知道我没去过美国,就给我一次借取物证旅行的机会?”   “不错,你想去哪儿逛?我用了两把匕首,一把在纽约的第五大道,一把在洛杉矶的好莱坞。”   “可以了,”他打断我,“说吧。”   “我真没有。”我认真起来,“我给你出个主意,去军用店买一把,擦干净带过来,我帮你按上指纹,找个人送我家去,然后你再带人去把这个搜出来,可以吧?”   “你一直在耍我。”   “我没有耍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是同行,以前在这屋,我都是坐在你那个位置,你跟我谈交易?这种把戏我玩得比你还多!”   后面我不用再说了,审讯就是这么回事。早二十年前基本是行刑逼供,拳打脚踢。后来法官烦了,一看见出庭的嫌疑人被打得跟露馅的包子似的,立即宣布证据作废,取保候审,警察必须重新取证。再往后我们也聪明了,打人不打脸,把书捆在犯人的胸口或肚子上,用胳膊肘震,没外伤,连淤青都没有,可里面呢,估计心脏肺子差不多都震碎了。我入职后连这个都不敢了,律师开始介入,都知道先找借口拍张X光,入庭前想办法再拍一张,把两张X光挂墙上,使出“大家来找茬儿”的劲头挑不同,不超过五处才过关,找着一处就能在法庭上揪住不放。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警察又跟美国人学,警察跟嫌疑人谈交易,你认罪,把证据交出来,我承诺以较轻的罪名起诉你。其实不是这样,警察在玩你,证据准备充足直接把你送进大牢,你干的那些事,一样也逃不掉。有些嫌疑人崩溃了,跟法官讲交易的事情。谁信呀?你也不想想你是谁?警察跟你做交易?于是又有一些人,他们坚持要签个保证才吐口。没问题,找我们局长按手印盖章都成,反正进了看守所照样被搜出来,当你面把它撕掉,问你,还有吗?   我当然不吃他这一套,我要争取点儿时间来想想怎么应对这局面,这不是计划的,有人先动手了。这个人的动机是什么,我认识这个人吗,或者,真是诬陷我的一个阴谋?   有人敲了敲门,伸进一只手招呼高文出去。我让他难堪了,原来有领导在外面看着这一切。我对着镜子看,也许有一组智囊团在冲我指指点点,商量着怎么对付我。   三分钟后高文回来,身上多了件羽绒服和一顶帽子。我笑了,他也对我笑,会心地笑:“同行,猜猜我接下来干什么?”   看着他的装束,我苦笑了:“好吧。”   这又是同行间的心照不宣,他问我是不是很热,要不要冷静一下,吹吹冷气。那个空调是定制的,一般空调最低十六度,这个是八度。而且马力大,把风力开到最强,然后就什么都不问了,不用跟我磨嘴皮子,在这儿陪着我就成,直到我开口。即使我被冻伤,也不是他的责任。因为他也在现场,他没冻着。警察会对法官讲,嫌疑人的体质太弱了。   我笑笑:“你真要开吗?”   “好吧,那你现在想说点儿什么吗?关于匕首的什么?”   “说实话,我真有点儿热。”   “遵命!”   他打个响指,打开空调,呼呼的冷风就像有谁一脚把我踹到了北极。高文打开笔记本玩植物大战僵尸,要么就是三国杀,反正是他的智商玩不了的高级游戏。这样从监视器看起来就像是整理口供。我是穿皮夹克自首的,早被他们脱得只剩件长袖T恤了。很冷,空调风口大片大片的冰雾射进来。我握紧拳头看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我们俩谁也不说话,他玩的游戏没声音。我在想策略,我要出去,只有出去我才有机会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这里没人给我申冤。看现在的情况,下星期把我毙了都有可能。但是怎么出去呢?   估计他过了第一关,我没指望他这种白痴会通关。他的脸从笔记本上方露出来,问:“怎么样?”   我回答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别发抖:“什么怎么样?”   “我在关心你,你还热吗?”   “还好,房间里要是再有两只企鹅,就完美了。”   “我会想想办法。”   “你好久不审人了吧?”我问他,他没应我。我继续说:“借你羽绒服的人在坑你。那儿,这儿,还有你头顶,有监视录像,这是证据。到时候我申诉的话,你会解释不清。我们以前都不这么干。”   他有了兴趣,开始注意我。   “一,这里面每个警察都有这种装备,两套保暖内衣和一件宽松点儿的衬衫,这样从监视器看来,咱俩穿得一样多;二,揪住借你羽绒服的警察揍一顿,我保证,他成心整你。”   “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从头到尾都跟我对着干,”他重复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身子靠近他,低声说,“咱们俩以前就有过节儿。”我接着以更低的声音说,“我要你厌恶我,我要外面所有的人都看到,你想整死我。”   他没听懂我的话,对镜子望了一眼,那一侧的领导从这里了解我和他。我不需要解释那么清楚,这些是我新计划的一部分,包括遭冷风的罪。不只要遭罪,要再猛烈些、刺骨些,让我倒下。   我已经不舒服了,或许下身已经僵硬了,我看看墙上的钟,时间还不够,不足以让我倒下。我趴桌子上,闭眼睛,无数散乱的画面在眼前闪过。想一想,我又睡着了。真他妈贱,在家的时候几天几夜睡不着觉,跑这儿来二十四小时睡了三觉。这回不去想这么多的事情,时间不长我就没了知觉。什么也不想,我人生第一个没有梦的觉。   高文进来时的铁门声把我震醒,额头有好多冰冷的汗,他还真脱了羽绒服,换了保暖内衣。差不多了,我现在冷得呼吸都费劲了。   “你睡着了。”他的声音比空调还冷,他拿出刚申请的逮捕令,“你已经被正式逮捕了。”   我双臂抱胸,想打几个喷嚏,却发现鼻孔冻住了,痒痒了半天,颤声说:“我要找律师。”   “律师来了,我也要问你匕首在哪里,他帮不了你什么。”   “我有权利雇一个律师。”   “好,”他坐直身子,整理文件,“你是有熟悉的律师,还是由我们代请?”   “有熟悉的,”我在裤袋里找钱包,他们早把这个没收了。我需要里面的一张名片。我手插裤袋里回想了一下,告诉他,“高君,国华律师事务所。”   他坐下来,在对面看着我,在等我开价。   “麻烦你跟他讲,三百万在我手上,我请得起他。”   **7   他们架我出来的时间是早上八点钟,关了一夜让我再见到阳光,恍同隔世。我被带去医疗站,这是我计划的一部分,由于重伤寒住院。大夫让我挂了三瓶点滴。高文让人把电话接在我的床前。护士刚换第二瓶点滴,电话就来了。   高君打给我的,沙哑的声音问我是哪位。我报了欧阳楠和警员编号,告诉他,我们通过电话。   “我知道,你上次问候了我母亲。”还不等我道歉,他就跟着问,“这是哪儿的电话?”   “医疗站,我被捕了。”   他沉默一下,说;“我还有点儿事,回头联系你。”   电话断了,我看着话筒想了好半天,明白自己太疏忽。我拔掉电话线,打开电话后面的机盒,将窃听器拽出来。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他会给我打过来的。接好电话线,我盯着点滴看,二十滴左右,电话又响了。   “这回是哪儿的电话?”   “安全的电话。”   “嗯,你需要我做什么?打官司我可不会。”   “我要你帮我打不上官司。”   “嗯?”   “想办法让我出去。”   “等一下,”他应该在电脑前查档案,我听见打键盘的声音,“你是谋杀,不好弄。”   “那就是能弄喽?”   “我要你财产的三分之一,你再被抓进来,我不负责。”   一百万!我倒抽口气,老子今天才知道,我半条命就有这么贵!护士进来看看点滴是否顺利,我示意她我左手电话,不影响输液。“给我一套假证件。”   “我不做这种小事。”他说,“你什么时候给我钱?”   “你什么时候能让我出去?不出去我他妈哪儿来的钱?”   “你配合好的话,我会尽快。”   “今天明天不行吗?”   “他们不会让你住院的,感冒而已。”   “那我怎么配合?”   “回号子后想办法再回来,别回医疗站,这儿全是人,去大医院。”   “我怎么去?”   “伤风感冒肯定不够,得有点儿重伤。最好影响恶劣点儿。”   “什么叫影响恶劣点儿?”   “影响恶劣了,我好通知媒体。”   “通知媒体干吗?”   他挂了,我琢磨一下午也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医疗站果然没允许我住院,下午他们追加两个吊瓶,把我顶起来。拔掉针头我闻闻手背,血里面都是药味。出医疗站高文买了一袋牛奶和一条面包。警卫都看着好警官是怎么把犯人当亲人待的。一百万他能分到多少?起码五十万以上吧。   我先进去,高文把号长叫出来交代两句。号长回来后越发嚣张,要我把昨天和今天的两套操做齐了。刚输完液,我血液浓度都不够,背手跳三十来个就倒在地上喘着气。之后他们也不动我,任我在地上瘫着。熄灯后他们各自上床,准备明天再治我。   这不成,我答应高君尽快回医疗站的,拖下去我想花钱都没地儿花。夜里他们睡得死死的,我要是稍有点儿力气,就过去揍号长几拳,惹他们打我个半死。身上没劲儿,想撑着墙壁起身都费劲。过了一两点我更急了,思前想后我决定唱歌,那种唱的人快死了、听的人也活不长了的歌声。左小祖咒的歌最合适,我以前老当玩笑给丹丹唱。全是破音和跑调,谁听了谁想自杀,文字形容不出它曲调的恶劣效果,但以它紧箍咒般的歌词,足以引起看守所的新年大暴动。   这些天,我什么事也没干成,还多了一个仇人……我不停地看表,我不停地看表,我不停地看表……   **8   睁开眼时张队在我旁边,我在病床上,阳光斜照在我的脸上,也许是傍晚。我问他我躺多久了,他说现在下午四点多,十三个小时。我想起身,坐起来,可浑身不听使唤,我看了一圈,我右手铐在床杆上。   “你还在麻醉状态,是不是一点儿都不疼?”   “这是哪儿?”   “省二院,”他说,“你昨晚差点儿死在看守所。”   现在我完成了高君对我的第一个要求,离开看守所。我跟张队要烟,我手指没知觉,但是可以动。我看着中指和食指去夹过张队的烟,问他:“你救的我?”   “我怕高文搞你,就安排人盯着你,不然你早没了。”   “高文舍不得我死。”   “什么?”   我想说就算你不出手,高文也会把我弄到医院。我没法说,枉费了他对我的好。我费好大劲儿才抽上一口,烟灰攒了很长。张队端烟灰缸过来,我的手麻痹而笨拙,挺不好意思的,跟不能自理似的。我苦笑道:“打了多少麻药?”   “这得问大夫。”   “我做手术了?”我问。   “没有,但是你的脖子、肩膀、眼眶,加起来缝了二十五针。”   我感觉了一下,脸绷绷的,可能被绷带缠着呢。他不说没什么,一说我的确感觉全身都疼。我揭开,扭头看看肩膀的缝线,曲曲折折,如羊肠小道一般,摇头道:“逼养的!”   “我早晚给你出这口气。”张队接过我的烟头掐掉,将烟灰缸放回窗台,屁股倚在暖气片上说,“我现在整不了他们。因为你,这个号子归高文,你认罪了,我才能收回来。”   “你知道他们让我认什么吧?不只是硝化甘油的事。”   “我听说了。”   “不是我干的,我不能认。”   张队挠挠头,拽椅子坐窗前,望着我:“真的不是你干的?”   我乐了,我说你当好刑警队队长就够了,一看就不是当律师的料。他十一年刑警经验,听得懂我的玩笑,一个好律师会问当事人很多问题,所有与案件证据有关的问题,但独独不问“是你干的吗”这种问题,这会掉进包庇作伪证的陷阱。中国的律师没有知情豁免权。   “但是,”他笑声忽然打住,“是你干的吗?”   “不是。”   他长吁口气,放松下来,回身把窗户打开,看窗外的夕阳。   “怎么了?”我问。   “没事。”   “我是要杀他,我也没瞒着你。但真不是我干的,我没杀成他。”   他叹口气,又转回身看窗外,说:“那就是真的麻烦了。”   “什么麻烦了?”   “他们在你家阁楼上找到了那把匕首。”   **9   一个年轻护士进来就抱怨,怎么病人醒了都不通知一声。张队摆摆手,解释自己也才发现。小护士拿根体温计要我张嘴含着,转身对张队嚷嚷:“哎呀!你怎么还把窗户打开啦,想冻死谁呀!”   张队抢先合上拉窗,可她还是请他出去。他把椅子归位,抄起呢子大衣。我跟护士解释,他在调查我,别撵他啦。头一次出现这种要求居然由嫌疑人提出来,她愣了几秒,说:“他不是警察,调查你的警察在外面呢。”   我想她说的是高文。她让我认真含体温计,不然高了低了算谁的。眼看张队从门口消失,我拽出体温计,喊道:“上面是谁的指纹?”   门合上了,又慢慢打开,张队露出半张脸说:“你觉得呢?”   “啊?”   护士把他推出去了,将我嘴里的体温计扯出来,重新甩了几下,要我这次必须认真。然后她就站在我面前盯着腕表。   我意识到我又白痴了一回,提这种傻问题,不是我干的,出现在我家里,当然谁的指纹都不会有。我含着体温计,水银敲打着牙齿咯噔咯噔地响,恨不得把它咬碎。我在想是什么样的匕首,真是杀死欧阳桐的那一把吗?没有指纹可以证明这些,匕首不是到处都有吗?什么时候在那里的?我自首之前,还是自首之后?甚至是欧阳桐的死前还是死后?如果有人先谋杀他,想栽赃我,完全可以先把匕首藏于阁楼,再用另一把相同的匕首干掉他,一箭双雕。那么这个人也许我和欧阳桐都认识,但是他可能没想到我也要杀他,或者干脆就不相信我有勇气去杀他。   如果都是假象呢,只是高文搞的鬼?按照我对他的“建议”作个伪证?没有用,他和他弟弟高君不是正忙着把我弄出去,赚我这一百万呢吗?没必要做这种画蛇添足的事情。是陈洁干的吗?我回来那天她不是正在阁楼上?不然怎么解释平常联系不着,过年那天偏到我这儿来?她杀欧阳桐的动机是什么?管它呢,他们是夫妻,动机有的是,起码得查查欧阳桐有多少财产,谁继承。那个德国人马克呢,跟这事有没有关系?他们真分手了吗?谋杀这种事骗个外国佬是最好上手的。事儿利索了,没处查。但是,干吗陷害我呢?还有,那天居然勾引我上床!   “时间到啦。”护士把袖子一撸,抽走体温计对着灯看。   “你的手表很好看。”   “是吗?我男朋友送的,后来一查是A货。”   “然后呢?”   “然后什么?”   “然后你把他甩了?”   “怎么可能?”她左手托着病历卡,把体温抄在上面,“我是跟他恋爱,又不是跟手表恋爱。”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送你一块真的。”   “你嘴真甜,可是我真有男朋友了。”   “我知道!”我心想,就算你没男朋友,我也没时间跟你谈恋爱。   “我们过完年就去领证。好了,体温正常,你今晚就能出院了。”   “哦,他们打我打得还不够狠。”   “什么不够狠?”   “住不了院啊,我今天就得回监狱了。”   “哇,你不是证人,你是坏人!”   我对她抖了一下右手,不只是输液管,还铐着呢。我身上的麻药劲儿基本散了,好几个地方都钻心疼。   “你做了什么事?”   “我杀了我哥哥。”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我对她笑笑:“我其实没杀,警察逼我认罪。”   “所以警察才打你吗?”她问。   “他们哪儿敢?”   “是警察打的,”她说,“外面的记者说他们行刑逼供,等着采访你呢。”   “记者都来了?”   她吐吐舌头,说:“警察找你,记者也找你,你成名人啦。”   我要配合高君的第二个事情,影响恶劣些,把记者吸引来采访我。有用吗?谋杀的罪名是不能保释的。   “但没家人找我。”我说。   她张大眼睛,抿抿嘴,问:“警察,记者,你先见哪一个?”   “记者吧。”   “好!”   护士夹着病历卡出去,进来的却是高文。我提醒他我要先见记者。他没回答,巡视房间是否安装窃听器和摄像头,然后坐到我床前,阴森森的。我感觉他要是把一管毒液扎到我输液管里,我都无力反抗。   他掏出一个证物袋,里面有一把匕首,二十厘米左右,属于军备物品,正面是刀刃,反面是锯齿,任何一家军用商店都能买得到。“是这把吗?”   我摇摇头,说:“你装模作样包它干吗呀?不是一个指纹都没有吗?要不我给你印两个?两拇指一起印,这样一来——”我左手去抓被铐着的右手,跟他比画着,“显得我杀人都杀得很山炮。”   “是这把吗?”   “你应该先查每家军用店售出记录,运气好的话,没准儿那家正好有监视器,按照购买人的长相直接去抓,案子就结了。”   “是这把吗?”   “你他妈是复读机啊?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把,你比我清楚吧?”   他又拽出一沓儿文件,有点儿像认罪书,说:“那你就在上面签字吧。”   “我签什么呀?”   “承认你用这把凶器杀害了欧阳桐。”   我静了一会儿,跟他表示我右手铐着呢,左手写不了字。他掏出一盒印泥,摁手印也行。我坐起来,往后靠,问他:“你真觉着人是我杀的?”   他低着头,打开印泥盖,说:“我不关心真相,我就关心你认不认罪。”   “你该查查陈洁,匕首是她的,她放到我那里的。”   他挺意外,打开烟盒见里面是空的,把烟盒扔了。   “欧阳桐的老婆,”我补充道,“算是我嫂子。”   “啊,我当是谁呢?你去查吧,一小时后你就自由了。”   “什么?”我跟他讨支烟,“你好像什么都安排好了?”   “你配合得也不错,”他指着认罪口供,“这是最后一样。”   “匕首是你安排好的?”   “我这么跟你说吧,我是个好稽查,尽职尽责。你这个案子我的工作是结案。你认罪,我结案,接下来你逃跑消失,那是羁押方面的责任了,我已经圆满地完成任务,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我们的交易不是很光彩,我不希望你再弄得跟王者归来似的,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到那时对你对我都不好。那怎么办呢?我让你认一个死罪,你跑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我也不用老惦记你活得好不好。”   “你不怕我回来那天带来真的凶手,把你兜出去?”   “会有人信吗?现在是五点半,按照计划你六点半逃出去,我六点就已经离开医院了,而且,带着嫌疑人认罪书和刚刚搜查到的凶器离开。我出了医院去哪儿?回警局开会!我要在局长面前做你的结案陈词,时间、地点、会议内容都是有记录的。你想,过三五个月你要是真回来了,有人能相信我当时会放了你?”   “非常好,我都不信。”我抓着头发,看着眼前这个彻头彻尾的无赖,“等我跑出去之后,你会再杀几个我身边的人,安到我头上,逼得警局下令,对欧阳楠当场击毙,这样我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对不对?”   “对了一半,为你这点儿事,我犯不上去杀人。最多一些无头案,让你顶一下就是了。”   “如果我不认罪呢?”   “没关系,买卖不成情意在。我把你送回号子,我们重新开始,反正我工资按月拿,跟你磨呗。只是你永远也别想知道,欧阳桐是怎么死的,谁在玩你。”   “我如果签了,我就是一辈子的亡命徒,再也没有机会翻身。”   他忽然很鄙视我,在我床前走了一圈,抬高音调:“你是个爷们儿,别跟我自怜自艾的!”   “你能保证我出去?”   他点点头,左手钢笔,右手印泥让我选。   “钢笔吧。”   他把口供拿到我腰下的右手旁,我说其实我是左撇子。他索性扔在我腿上,让我自己来。   “六点是张队的岗,算他的失职怎么样?”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一下子很软弱。我说:“怎么给你钱?”   “会有人告诉你。”   “拿到钱之后,你可以直接干掉我,用不着那么麻烦啊。”   “我是稽查,不是杀人犯。”他把口供装进皮包里,低着头说,“你还有二百万,省着点儿花。”他掏出钱包,拿出一沓儿一样的名片,抽张递给我,说:“以后有什么困难打这个电话。”   看背面就知道,又是国华汽修,总经理高君。我收起来,反正扔这儿也不合适。“高文,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叫住他,“你是不是知道,我哥哥是谁杀的?”   他也望着我,类似那种告别的眼神,对我笑了笑:“你自由了,你去查啊。”   **10   现在是五点四十五分,高文说他六点离开。我一个人在病房,外面黑下来了。墙上有一面电视,对我黑屏好半天了。我把小护士叫进来,问她这电视是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她说,接着就看着我不动。   我乐了,我说我的意思是我想看电视。她打开电视,没声音,也没遥控器。我还不如看她呢。我陪着小护士东聊西聊,脑子里一团糨糊。我还有一个人要见,记者。一个记者能有多大本事把我弄出去?   差不多六点的时候,我让小护士把记者叫进来,她出去转了一圈,倒是把张队弄进来了。他说《法制晚报》的记者吃饭去了,问我要不要也吃点儿。我说好,吃什么都行。   医院的饭菜都是清汤寡水,没味道。张队叹息,说以后进去了伙食更差。我犹豫现在的情况应该跟他说多少。算了,说多了反而连累他。张队说我的律师真硬,能把媒体舆论哄起来。我说我还没来得及见我律师呢。他说没关系,到打官司的时候天天见。我说,我一会儿见了记者什么都不说。   “不行!”他嚼着馒头喊,“高文惹的事,说得越多越好!”   差不多六点十五分,记者进来了。一进门就抱怨官官相护,他在外面守了一个下午才熬到采访的机会。他摘下帽子和口罩,说他最讨厌进医院,什么病都可能被传染。张队叫人把清汤寡水的饭都收了,说他在外面,有事叫他。记者拉住张队,问能不能把我另一只手也铐住,他觉着不安全。张队白了他一眼,摔门出去了。   他坐下来,给我看他的记者证和过期报纸里他写的报道。我更加迷惑,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合法身份。他把录音笔调音后,放在我和他之间,说:“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什么?”我瞪大眼睛,半张着嘴,难不成还真要采访?   他掏出一盒烟,抽出倒插的许愿烟,看似纠结了一下,递给我:“抽支烟吧?”   “不用,刚抽过。”   “抽一支吧,这样你能放松一些。”   搞不清状况,索性点上陪他唠。我开始说我这个伤是同屋的犯人打的,但他老想往行刑逼供上拐。想到高文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顺着他的话茬儿往下说,我说我没罪,那个姓高的就往死里打我,我昏死过几次,最后一次醒来就在这里了。他掏出相机,说拍两张照片。这些伤都是真金白银,假一赔十。逼养的高文,你个杂种!我搞死你没商量!我积极配合他拍照,并且虚构每一处伤都是高文怎么打的。   拍完照,他拿起录音笔,颤悠悠地对着话筒说:“你……你怎么打开的?”接着就关掉录音笔,将相机裹在被子里,举起椅子狠砸几下。很闷的声音,不会招来门口的警察。掀开被子相机已经零碎了,他把存储卡抽出来扔在地上,剩下的碎零件一样样地摆在地上。然后他站起身拍拍手,对我说:“烟灰要掉了。”   我早就看呆了,这唱的是哪出啊,哪儿还顾得上抽烟?我低头补一口时更惊奇的事情发生了,这根许愿烟硬是抽不动,烟灰落下,一根烧红的铁丝从烟丝中显现出来。我抽出它,手指接触到铁丝时还有嘶嘶的声响。看着这些我笑了,这是手铐的钥匙。   第3章 [在逃亡]   **1   两个小时以后,换药的新护士一层层揭开昏迷患者额头上的绑带,却发现根本就没有伤口。她兴奋地跑去告诉院长,省二院终于发生了伤口不治而愈的奇迹。闻讯赶来的张队手持录音笔,一直听到结尾的那一声惊呼—“你怎么打开的?”啊,原来欧阳楠早就有钥匙,他一直在等一个替身进来掉包。记者醒来就得理不饶人,和张队申诉安全问题,并要他赔偿被欧阳楠摔碎的相机。哭笑不得,喜忧参半,张队甚至还跟六点二十分离场的那个戴着口罩和棒球帽的记者打过招呼。   那个人是我,我本来不用回应张队,但我还是压低声音说了句“我回去发稿,你也辛苦了”。所有的黑锅你替我背吧,对不起了,张队,我要离开这里,查清真相。我想快走却迈不开步子,全身缝了二十五针。我感觉再快一点儿的话,整个皮囊都会脱骨而出。不能坐电梯,谁知道哪个买啤酒的警察刚巧和我同一梯。离厕所不远有个安全通道,下楼原来会那么痛苦。我撑着扶手两步一级。医院后门有辆宝马会一直等我到七点钟。就在三天前,正月初一,我如此想进警察局,我甚至认为警局比外面暖和多了。欧阳桐的死,多出来的刀伤,一把奇怪的匕首,失去的一百万,我身上的二十五针,陈洁的“我恨你”——我人生密度最高的四十八小时。   我一定要出去,我与外界的距离只差最后一道旋转门。我明白转过这四十五度,等同于我申请了一张永久放逐令。有人会把我做成当场击毙的头号通缉犯,查不出真相我将含恨而亡,即使查明真相我也是瞑目而死。总之,出了这扇门,不管什么过程,等待我的只有一种结果—死无葬身之地。   大门外斜对角停着一辆宝马,那是等我的。弯腰往车里钻时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一个戴帽子的男人坐在驾驶位,见我进来,没说话,没动静,甚至都没看我一眼,直视前方指了指安全带,示意我系上。我很久没有在车里系过这玩意儿了。他一脚油门往西开。我问他现在去哪儿,他不说话,面无表情。看他的样子估计比我大几岁,坐在驾驶位也能看出矮小精瘦。这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是高文、高君给他们卖命,还是他们只是小弟?也许这个就是高君,他们都一样的瘦。   我摇开车窗,大口呼吸久违的自由空气。路两侧的高楼从几十层一路低到三四层,后来就全都是平房,掺杂着化肥、猪饲料的广告。我卸下安全带,提醒他:“我们已经出城了。”   “我知道,走外环不会出意外。”他依然直视前方说,“你把安全带系上。”   至少声音不是高君的,只是个司机吗?可是比司机有腔调多了。我说:“现在去哪儿?”   “去跟你拿钱。”   “你们这个组织有大夫吗?我全身缝着二十五针,你不觉着得先帮我处理一下这些?”   “先去拿钱。”   我侧过来打量他,现在在外环桥上,我看看我能不能搞得动他,他一身西装,那种最老最土的款式,白衬衫蓝领带,典型的车夫打扮,但有一点不同,就是气场。我笑着问:“你不只是个司机吧,有名片吗?”   他不说话,在桥右侧溜边慢行。   “把你这个借我使使。”   我说着又摘下安全带,左手伸向他右裤袋,他一脚刹车,在我向前倾的一刻,掏出里面的枪,对准我的腿,慢声慢语:“钱在哪儿?”   我张开双手,要他放松,重新系上安全带,往后靠,告诉他:“坟场,东郊坟场。”   谁让他出门就往西开的?一百码的速度还开了一个多小时。到坟场已经天黑了。我说今儿算了,我就记着人名,位置记不清了,没法找。他依然耍酷,一语不发,拔钥匙下车,就近买了个电筒和两个花圈。我看着就想笑,我问他:“你妈是不是也死在这儿?”   他瞪我:“我妈还活着呢。”   守坟场的不给开门,他这回不再冷冰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跟老头解释,他妈托梦让他这个时间来上香。他跟老头一握手,就把一张红票塞进了老头手里。他说他妈讲了,来的路上见着一位,打赏一百。老头收钱挺高兴,把门打开。车进去时他在车里对老头说:“我妈又说了,要是见着谁两次,就把钱要回来。”   老头嗖的一下钻收发室听评书去了。这招儿真狠,我们就是找一夜,也不会有人来烦了。   我们从山脚往上一层层找,天一黑我亲生父亲埋在山的哪侧都想不起来了。我说姓欧阳,他就跟我分头去找。远的时候我们相隔有两百米,我早就没兴趣使绊儿或是再逃跑了,反正钱对我来说用处不大,至少两百万和三百万没什么差别。况且看他的身手,就是我身上一针没缝,也未必干得过他。   他比我卖力气,我父亲的墓是他先看见的。我也没说过挖坑啊,他就能料到,在墓的周围走一圈没感觉出哪儿的土松,然后蹲下来摸摸石板,掀起那一块,把皮箱翻出来,咬住电筒坐下来点钱。   “箱子得留给我,”我说,“银行的VIP箱。”   他点点头,从左裤袋扯出一布袋把一百万装起来。幸运的话,他能给我留两百万。藏这儿是不可能了,我去哪儿都得拎着这皮箱。我要他把布袋给我,皮箱送他了。这样没那么惹眼。他答应了,怕我做手脚,自己重新装。   “你警员编号是多少?”   “嗯?”他抬头看我,满额头的抬头纹。   “你跟我一样,跟去年的我一样,是个被搞下去的警察。”   “AC58405。”他还记得。我也会永远记着我的警号65707,仿佛那是我的另一个名字,其实被放逐以后,我再没机会使用欧阳楠这个代号了。   “你是什么事?”我问,“哪个局的?被谁搞掉的?”   这不是广播里的午夜情感节目,难兄碰难弟,他丝毫未被触动,合上皮箱问我去哪里,顺我一段。我反问他:“我是逃犯,你说我能去哪儿?”他拎起皮箱向宝马车走去,我跟着他,开玩笑说:“你才拿一百万,你把我干掉,这两百万就是你的了。”他想了想,把枪掏出来。   我下意识地往后躲。这人是正牌纯种疯子,枪在他食指上转了几个圈,下了膛,卸下子弹给我,说:“高稽查让我给你,六颗,说是在你阁楼上搜出来的。”   我接过来,这还是以前高文跟我要过的,我妈收起来的六颗子弹。   “他说,可能你以后用得着。”   “他妈的没枪光有子弹有个屁用?!”   “留着吧,它会随时提醒你,你是个警察。”   我把子弹收起来,问:“那你还是警察吗?”   他没应我,开车门。   我说:“你先走吧,把花圈留下来,我孝敬我妈。”   他顺我一段,到我全家那个山头,从后备箱把花圈抬出来,开车前把电筒扔给我,说:“你好好查吧,至于我怎么下来的,跟你哥有关系。”   说完他就跑了,我追着车喊:“你警员编号是多少来着?”车更快了,估计他根本就不打算让我将他做突破口。   **2   当我妈面我没法说太多,好多事我有愧,我开玩笑说:“我把你大儿子给你送过去了。”说完就想掌嘴。我认真地告诉她:“我肯定把凶手弄过来祭你。”反倒是跟王总很轻松,在欧阳桐的问题上,我俩越来越像亲爷俩。我说你也别谢我,你外孙的爸爸死了,这事是你女婿兼继子干的。真你妈乱,我还自己乐了一会儿。到丹丹墓前我想问很多事情,欧阳桐到底是什么人,除了我,还有谁要杀他?不然就跟那警察骗坟场老头的说法,托梦给我也行。   我想把花圈烧了,不留痕迹。翻了半天没找着火机,我才越狱。索性把花圈往那儿一摆,去找“真心人”。年代太久远的没意思;要是三年内的更不行,家人总来祭拜。有个2006年死的,女孩,叫王新颖,墓碑上写着1994.6~2006.8。十二岁就死了,是疾病还是犯罪?做我的“真心人”吧。   山南水北为阳,以墓碑为轴心我向南走了三步,找树枝挖个坑,我抽出五万块把布袋扔进去。王新颖,王新颖,王新颖,还原地面后我心中记三遍,同时对她鞠三个躬,承诺说,等老子忙完这阵儿也帮你查查,你是怎么死的,要是被谋杀,要是跟欧阳桐一样凶手另有其人,这事老子包了。   下山的时候飘雪了,有点儿冷,一低头想起来,这完全是记者的行头,光这件马甲就能有一百个兜儿,而且都是空的。没有出租车过坟场,不断有长途货车从我身边驰过。电影里讲美女拦车都是露乳沟露大腿,我一大老爷们儿,就对着车灯挥舞着一百元。   一辆解放停下来问我去哪儿,我说哪儿都行,到有出租车的地方。车头就俩座位,副驾位倒班的司机呼呼大睡。胖子司机说,不嫌弃的话站后面吧。我往后车厢一看,他们是运猪的,运活猪。   躺猪群里反而暖活,个把小时就到市区了。我连忙叫他们停车,不然拉到屠宰场不小心把我混进去怎么办?我拿出那张做招牌的一百元,他看我被挤得狼狈,说十块就行了。我说我没零钱。他挥挥手说不要了。副驾驶那个司机还在睡。这两个人日后都要报答。   教堂大钟显示是九点半,这将是我逃亡的第一夜。北方收工早,尤其是冬天,沿街走两站地连个营业的饭店都没有,雪倒是没一会儿就停了。站在十字路口,看着红绿灯下面的岗楼,我突然有了危机感,我猜没准儿此时我已经成为警务系统的第一号“明星”。现在不像前几年,犯点儿事就跟马加爵似的全中国贴榜,人人喊打。但警察肯定传开了,没准儿人手一张我没签名的照片。刑警、民警,甚至连交警都能把我认出来。   我拦了辆出租车,让他带我去还营业的发廊。司机直奔粉红小屋。我的表述有问题吗?   “不是这个,”我跟他解释,“发廊,我要换个造型。”   “晚上十点剪头发?”他固执地认为我是害羞。   索菲亚教堂后街有个小店还开着,几个大工一脸怨气地等着老板宣布下班。领我进门的小姑娘先给我洗了头,半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从监狱跑出来的,头发老埋汰了。我回答说是,你看我眼眶还中弹了呢。她就很开心,笑个没完。   大工给我个册子问我想做哪种发型。我翻了一遍,说全是女模特,我按照哪个参考?他说大同小异。异你个头啊!在短发那部分,有个发型很像欧阳桐,我说这个,颜色再染红,给你加小费。离职快三个月没剪头,已经攒到十厘米长了,我足以做到欧阳桐附体。   连烫带染忙活到十二点,这些大工很有意思,本身很抗拒老板对他们的压榨,可一旦干起活来,就是创作艺术作品一般认真。最后他审视了我两分钟,说再长点儿就更有型了。我照照镜子,嗯,再长点儿就真成欧阳桐了。   出了发廊我寻思去哪儿过夜,就这么轧马路,被巡逻的歪打正着,我就是史上第一山炮逃犯了。家肯定是不能回,现在进网吧都得身份证登记,何况是酒店旅馆开房。洗浴中心不用实名,可那里连窗户都没得跳,万一被扫黄打非的撞上呢?   我跟出租司机说去彩虹花园,那里是陈洁的住处。下车后我远远看她的窗,窗帘紧合,亮着小灯,她还没有睡觉。谁知道那里面埋伏了多少个警察。我有更合适的睡处,路过自行车棚我拆了根车圈的铁条,奔向地下车库。   保安早睡了,入口的监视器左右摇摆。我算好它摇摆的节奏,跟在它后面进到车库。陈洁的Mini Cooper停在靠中央的位置,我就知道她有两把钥匙,早从我家开回来了。监视器往另一侧摇的时候,我打开前盖,关掉警报,然后蹲下身耐心等它再转一个圈,接着我用铁条顺着车窗向下划拉几圈,打开车门进了后排。   车库有供暖,不冷,又安静,不像号子里十几个人跟合唱团似的打呼噜。虽然腿伸不直,但起码不用站着睡。缝针的地方还是疼,可这些都是小问题。最重要是安全,也许他们现在正埋伏在我家,陈洁家,忙着扫荡哈尔滨的所有酒店、旅馆、网吧和洗浴中心呢。   入睡之前我又一次陷入回忆,这次久远些,我想起刚毕业那会儿干交警的时候。我二十三岁不到,我们都不大,就爱玩,执勤时扣的车统一存车库,钥匙交到队里。我们就学着用铁条把车开走。自己有车也不开,直到把油表耗光为止。那些美好的夜晚啊,我们踩着油门沿松花江飞驰,什么都不用操心。丹丹那时还没回到哈尔滨,我了无牵挂。我那时钱够花,妞够泡,万一中途有点儿麻烦,还有警察同僚罩着。我以为我会在哈尔滨有个幸福的一生。也许欧阳桐也曾如此,也曾对生活满意而快乐。我们同样年纪,同样相貌,同样拥有幸福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梦想。我有点儿后悔想杀他,掐断了他与美好世界的一丝联系。转念一想,我又很庆幸有人在我之前动了手,这多少稀释了我的负罪感。   然而还是有人这么干了,有人残忍地将他从这个真实世界中抽离出去。我前半辈子过得很失败,结婚、离婚、杀我哥哥,没有一件事做得好,但现在我确定了,我可以做成这件事,我可以为我哥哥把凶手找到,血债血偿。   **3   陈洁是个生活规律的女人,早上八点半出门,两分钟内下电梯到车库,坐到车里先放张CD,伴随着音乐把车从地下开出去。出门之前她还会和门卫打个招呼,然后一路向北,跟原唱哼着《Big Big World》。直到在第一个路口等红灯时,有人在后排拍了她一下。   那个人是我,我没想到她能吓成这样,差点儿一踩油门开车冲过去。尖叫过后她嗓子卡根刺似的“啊啊啊”的半天说不出话。我示意绿灯了,过去再说。她转过身,缓过一些神,从车镜瞄着后排,说:“你吓死我了,我进来时怎么没看见你?”   我拍拍座位,说:“藏这下面来着。你家周围全是警察,早让你看见,你早叫了。”   她不说话,看似很生气,进入辅路慢行。   “我不是故意的。”我赔礼。   “你就是故意的,你故意拍我一下,吓唬我。你怎么进来的?”   “我记得你好像把钥匙给我了。”   “我是给了你,可你又给警察了,是不是?所以,你是怎么开车门进来的?”   我拽出铁条推到前排给她看。   “原来电影里演的是真的。”她说,靠边停下来。   我要她继续开,没准儿哪个交警在盯着我们。   “你凭什么就觉得我不会告发你?”   “我没这么自以为是,只是我昨天刚逃出来,估计捉拿我的赏金还没来得及定。你可以先攒着,悬赏会越来越高,你可以在高点出货。”   “可你把我老公杀了。”她开车往小路走,“那么,现在我算是你的人质喽。”   “差不多。”   “枪呢?”   “什么枪?”   “你要拿枪顶着我,才像那么回事啊。”   我笑了,掏出六颗子弹。“这个算不算?”   “是真的子弹?! ”她右手抢过去,单手把玩一会儿,“就是说,你没枪喽?”   “对,子弹送你了,当是我昨晚的住宿费。”   “你睡车上了?你不对我动粗,我也没有必要把你送给警察。但是,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地方去。”   她减速,皱眉,抽空回头看我一眼:“然后呢?”   “不知道,我现在没法在哈尔滨待了,比如你可以上高速,出了收费站就把我扔下来,就算你仁至义尽了。”   “今天不成,我有一大堆事。”   “哦,”我翻翻兜,找到一支烟,“有什么事能比甩掉我更重要?”   “你别在我车里抽烟。”   “我知道,我昨晚一宿都没抽。你吃早饭了吗?”   “别说你让我请你。”她停车,转过身,仿佛才看清我,很激动的样子,“你现在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我们本来就一样。”   “你居然还有心情做头发?这家店好吃吗?”   “我不能下去,现在太惹眼,等我伤好了的。帮我买个煎饼果子。”我抽张一百的塞过去。   “你哪儿来的钱?”她没要钱,重重摔上门。我从车窗看她走进店里。回来时拎着两袋煎饼,在前排问我是要辣的还是不辣的。   “辣的。”   “我这儿没有辣的。”   “那你让我挑?”我接过来,咬一口,说,“你应该再买份豆浆。”   “你又没说要,所以我就买我自己的了。”她把吸管扎进去,喝起豆浆。   “我们等下去哪儿?”   “什么叫我们等下去哪儿?欧阳楠,你还真黏上我了?”   “算我黏上你的车吧。你该干吗就干吗。只要在市区,我就在车里不走了。所以,我们等下去哪儿?”   “殡仪馆。”   “什么?”   她转过来,嘴唇离开吸管,盯着我一字字地说:“去参加我老公的葬礼。”   **4   我以为她得去买花圈和纸牛纸马纸房子什么的,原来早就准备好了。她直奔火葬场。越是临近车辆越多,一辆顶着一辆的按喇叭。堵车的时候她问我想不想送个花圈给我哥哥。我说我昨天这个时候还没想过,过了一宿想明白了,想送他一程。   “为什么?”她问。   “说不上来,觉得不管他是什么人,他也该有他的生活,没人有权利剥夺它。”   “那你就送一个。”   “作为凶手,我差点儿参与他的葬礼,就已经很奇怪了。要是再看见凶手的花圈,里面不得炸营吗?”   “应该挺酷的。我帮你买一个?”   “那你还不如直接跟警察讲,欧阳楠来了。”   后面的车又按喇叭,陈洁跳下车去和他们吵架。反正走不动,吵吵架还能消磨时间。看样子地下车库肯定是没位子了,她把车停到对着大门的路边。她下车从有色玻璃往里看,开车门说:“确实看不见。”   “就是这车太小了。”   “我倒是想有个房车。”她翻翻包,把孝布带上,“要我留钥匙给你吗?”   “不用,你看的那部电影,偷车是怎么打火的?”   “你什么都会?你就是个流氓!你要是敢这么把我车偷走,我就把你卖了!”   “听着,低于一百万不卖。”   “有那么贵?”   “我花这么多钱买的。”   隔着车窗她对我眨眨眼睛,向正门走去。我紧贴右侧看窗外,起码能看出七个盯梢的警察。送花圈的司机,抬棺材的几个伙计,还有对面几个扎纸彩电的。假司机以前见过,忘了是哪个分局的,其余的都是生面孔。可能是针对我,也可能今天出殡的还有别的谋杀案。蹲殡仪馆的活儿我也干过,发现尸体,在什么头绪都没有的情况下,警察就一窝蜂地往葬礼上扎堆儿找线索。   我盯着欧阳桐的七号馆,来的人很多。我妈他们上回一气儿死三个,都没来这么多人。估计是冲着陈洁来的。药厂现在是她的,没准儿不少人走完过场,还要拉着她聊聊订单呢。万一这样我该怎么办?他们要是真聊一下午做药的事,我吃什么,我怎么上厕所?主要是,下午太阳一上来我必须得找个地方换药。先不想这些,我看那些盯梢的扎电视,那叫一个烂,眼睛根本没往手上看,东张西望也不知道发现什么没有。我不自觉笑出声,声音太大了吗?突然我车顶被拍了一下。   我屏住呼吸,盯着上面一动不动。接着有人敲我左侧车窗,我倒抽着气想策略。藏后座下方骗骗陈洁这种很傻很天真的女人也就算了,被他们开了车门我必死无疑。我看见车窗外的人蹲下来,扒着窗户往里看。我刚才没注意到盯梢的里面还有这么一号人。他看了能有十秒钟,我在里面看着他。然后他起身,啪的一声贴张单子在车窗上,往车后走去。   我长吁口气,这动作我太熟了,违章停车的罚单。我笑自己一开始就该看出来是这么回事。转回去看七号馆,陈洁已经站在外面了,旁边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可能就是她小妈。什么词儿来着?遗孀。陈洁低着头,身子一颤一颤的,还真挺像刚丧夫的遗孀。出进的每个人,都去握握她的双手,安慰她几句。有伙人特别眼熟,我看见张队也在里面。警方出席葬礼?哦,我明白了,因为凶手在他们眼皮底下跑了,他们只是安抚遇害家属,让他们别闹,凶手早晚会再次绳之以法。   张队没去握她的手,简单和她说了几句,递给她一个信封。张队这回得破费了,凶手是在他岗上消失的,这礼钱估计都不给报。后面是高文,他可不会出血的,说了几句就告辞了。   还有好大一部分是她小妈的朋友,礼钱都是给小妈的。如果他们问起来女婿是被谁杀的呢?我猜他们已经传开了,凶手就是欧阳桐的亲弟弟,双胞胎弟弟。真是家族耻辱。   有辆奥迪停在我前边,等着吧,一会儿罚单就贴你车上。车上下来一个穿西服的男人,离得太近,只能看见腰部以下。明明前面过得去,偏要在我车旁绕一圈,经过左侧时他停了下来,身体挡住车窗揭下罚单。我看见他带着黑手套的手缓慢地在裤袋里掏着,除了在车里,没有任何角度能看清他拿出来的是什么,一把七五手枪。枪口在后车窗上划着,跟欧阳桐用钥匙划门一样刺耳,似乎是警告我别试图俯身或开门撞他,只要有一点儿响声他就开枪。我盯着枪口,里面是一条通往死亡的黑暗隧道。我想起来了,那辆奥迪是欧阳桐的!遇害那天他曾经把车开回地下车库,直到爆炸前车依然停在那里。难道在爆炸之后,警察清理现场之前,有人把它开走了?我知道这回是真的麻烦了。   **5   虽然两个月里我所有的亲人陆续死亡,但我从来没想过我离死亡到底有多近。我很会保护自己,应该不会出现翻车或雪崩之类的意外。之前我有充足的动机杀欧阳桐,没有人有理由杀我。高文倒是说过,他会做到整个警务的内部命令是,见到欧阳楠当场击毙。可是连二十四小时都不到,他还来不及把哪条多余的人命算到我头上。然而现在这个人是奔着我来的吗?他确定车里有人?确定在车里的是我?他为什么找我?这个人是凶手吗?他谋杀的目标是我和欧阳桐?有谁能在欧阳桐死后的第一时间就把他的车弄走,有谁能在刚我逃出医院,就把我盯上?如果是这样,昨夜他为什么不去车库下手?对了,车库有监视器,我可以按照它的节奏进入车内,而他则没有办法那么精准地把我干掉。也许是这么回事,也许不是这么回事。   他的枪口依然在窗上划着,其实才十秒不到,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我早打着车火,还有机会踩足油门往前冲,偏偏是他停在我面前。假设我开门使劲儿撞他,第一枪或许不会致命,那么车窗碎掉之后,他有足够的时间对着我的太阳穴补上一枪。我盯着枪口,黑洞洞不见底,那边就是无尽的死亡区域。也许我还存留一线生机,是的,他的枪口没有消音器,想自杀的杀手才敢在这种环境开枪。他逃不出现场,只要前面有车一横在路中央,自然束手就擒。这就是我的希望,他不是来杀我的,也许是劫持我,听从他,至少他不会轻易开枪。   我左手按键,车窗慢慢打开,我生命最后的赌注。车窗下来一半时,他手掌贴在玻璃上,示意我不用继续,然后他枪口不动,人慢慢蹲下来。直到他整张脸出现在车窗外,我都想不起来我是否认识他,仿佛在哪儿见过,似曾相识,但的确不认识。   看见我空着手,他枪口垂下,抿着嘴望我。四目相对,他并没打算说话。只好由我来打破这种难耐的沉默,我说:“那是我哥的车。”   他点点头,像是认同我的意思,但仍然不说话,盯着我。没办法,我还得说点儿什么,这种感觉很可怕,一个陌生人拿枪对着你,一句话也不说,你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怎么会在你那儿?”   他对我晃了晃车钥匙,在他另一只手上,拿着枪的手依然没有松弛,接下来他说了第一句话:“是不是你干的?”   他口音有点儿怪,说不上哪儿的,对我来说中国话就分三种,东北话,普通话和南方话。这么分类他就是南方人吧,也说不准。哈尔滨人觉得过了山海关就算南方了。   “你杀的?”他又一次质问我。   “我知道你是谁了。”我说。   “所以你该清楚我为什么找你。”这是欧阳桐的保镖,他的云南哥们儿,对的,就是云南腔调。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一直跟着你。”   我摇摇头,这说法并不可信。   他的枪在手指上转了一圈,追问:“是不是你杀的?”   “你现在拿枪指着我,你要我怎么说?”   “说实话。”   “你大哥死了,你为什么还没离开哈尔滨?”我问他时,他咽了口唾沫,能看出来他心里不舒服。我继续跟他说:“我昨天跑出来,我还在哈尔滨,我也没走,我跟你是一样的,我也在找凶手。”   “但是你想杀他。”他说。   “你的枪是哪儿弄的?”   他没回答,似乎是蹲累了,他直腿弯腰,把枪收进怀兜,还是目视我,可敌意少了很多。我猜想接下来的走势,我想说既然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不如组合一起查。这是不对的,对他不公平,他现在是平民一位,没案底,秘密行动,随时可以抽身,回他的云南老家愿意干吗就干吗。可如果跟我混在一起,等于跟着跳进这个坑,别想出来。况且我没法信任他,他留在哈尔滨是调查案件,还是谋杀行动的善后?即使他并无二心,他的意志是否坚强,一旦有人盯上他,会不会把我出卖?   想到这些我看看四周,虽然张队和高文早早告辞,他们仍然没有撤岗。有个扎纸彩电的警察已经注意这里。我知道这些程序,队长会在火葬场画出一连串的目标点,死者遗孀的停车位置也许连第四目标、第五目标都算不上,然而有人在车前逗留这么久,不可能被漏掉。扎纸彩电的掏出对讲机,这个是真的,很明显他在通报同伴。他没有动,我快速浏览周围有哪些人在向我们靠近。   我告诉他有人来了,他侧身留意。我把车窗摇起来,只留一条够我们说话的缝。来了三个人,那个推车的,手持报纸的,还有灵车下来的假司机。可能某一个不是,恰巧是路人,但绝对是警方的一次行动。几个点渐渐向我们靠拢。   “把他们弄走。”我说,“把我抓进去对你没好处。”   他想了想,知道该怎么干了,站起身往奥迪车走。   “把枪给我。”我的意思是,你总不至于对警察开枪吧,要是他们逮住你,你举起双手,随便找个理由解释下怎么还开着死者的奥迪,解释这辆车要比解释一把枪容易多了。   他已经走出去三步,再回来我必死无疑。我车窗完全关闭示意他不要过来,接着在前窗对他食指向下。他明白了,弯腰系鞋带,拽出七五枪往车下一推。他想起什么,飞过一张名片贴在前窗上,我扫一眼上面的名字,把车窗摇开一条缝,问:“你叫卢放?”   “如果到明天中午我还没有联系你,你马上去找卢放。”   “你怎么联系我?”   “我有我的办法。”   “卢放是谁?我干吗要找他?”   “我明天跟你细说。”   我瞄了眼名字,没电话,没地址,只有名字下方的头衔,昆明茶文化理事会副会长,也许背对车窗那一面写得会详细些。我问:“我去云南找他?”   “对,你跟他说,你是欧阳桐,还有,你们认识好几年了。”他说完径自上了奥迪。   原来推车那个确实是路人,假司机和拿报纸的扑过来时,奥迪已经启动。两个人跟山炮似的去拽后车厢,又不是成龙,又不是蜘蛛侠,还真以为自己能伏在车顶搏斗吗?又有几个人追过来,我俯身躺下,只听见殡仪馆门口警笛大作,瞬间就远去。   我一时还不能起身,但忽然后怕了。他能冲出去,可见是探好路线来的,难道他做好了杀我的准备?不会,他还指望我冒充欧阳桐呢。我慢慢爬向后座,从侧窗的有色玻璃往外看,警力已基本被吸引走。不少人从灵堂出来看是怎么回事。我看见陈洁的小妈也出来了,陈洁跟在她后面,也许她知道这里不妙,正想办法过来。我要撤离这里,就算留一个警察在这儿,我也会有麻烦。事实上还不止一个,他们似乎查到车牌是欧阳桐的,三个男人上前围住陈洁询问。我琢磨车里有什么是我能用的,一条女式围巾和一个不错的皮包,后窗下面有副太阳镜还能用上。我推门下了车,躬身把名片拽出来,然后趴地上把车底的枪划拉出来。   这种环境我当然不能堂而皇之地站着打车,我左侧隔条人行道有一处库房,里面立着上千个花圈的半成品。借助几辆替我挡住视线的车,我一路蹲着过去。从木栅栏钻进去,我一头藏进花圈里大口喘气,我浑身都疼。昏暗中我解开衣服,锁骨和肋骨的老伤渗出血,浸红了纱布。所幸是冬天,只是伤口破裂,还没化脓感染,缝的线也没崩断,看来一时半会儿不能拆线了。重新包扎也还是这些纱布,只是裹紧一些。穿好衣服我从后面找出口。后门是锁着的,墙壁中央有扇七十厘米见方的窗户,落满尘土,窗棂紧闭,以至于我无法理解当初为什么要在这儿造个窗户。我两手搭在窗沿使力,一旦受力疼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终于爬上去了,推开的刹那我吞进一大口灰尘。跳下去是一片荒地,没种粮食,也没有立碑,也许是留给墓地扩充备用的。每天都有人死去,用生命换来一米见方的地皮,早晚会扩到这里来。   我仰头找太阳的方向,给自己的影子定位。往左走是进市区,这可能要花上几个小时;可如果往右走,我会先通过市郊,进入农村,之后找个通车的镇子,上了车后我就彻底地离开哈尔滨了。   **6   我还不能出城,不是怕那个云南人找我,他反而是我想出去的动力。跟我装,说什么“我有我的办法”,老子离开哈尔滨,看你还有什么办法!只是我得找机会换药,进了农村找个药店都难,况且人盯人的农村根本不是藏身之处。往市区走还不知要走多久,我的伤还能不能挺得住。我走走停停,又渴又饿,连手表都没有,估计是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我最不善于判断冬日的阳光。   穿过这片荒地有条小路,没路牌,又不是柏油路,只是压实了不长草而已。我发现自己从荒地进了林子。大概又走了一小时,有辆车停在树丛中。我需要它,最好里面没人,我还不想伤害谁。我四周望望有没有铁丝一类的东西,全是树枝,派不上用场。简单直接的做法是,一枪打碎车窗,开门进去。越走越近,我意识到里面有人,不然车停在这荒林子里干吗呢?我双手捂成筒状从有色玻璃往车里看,看不到什么,但后座肯定有人。我用枪托敲敲车窗,车窗摇下来,一个男人的脸露出来,当然他一定很生气。   我忍不住笑了,估计是这么回事,跑这么远停林子里玩“车震门”来了。总听说这个,当那么多年交警没碰着过,荒郊野外倒是被我逮着了。他上衣还没脱,是不是才前戏呢?虽然没笑出声,但我绝对满脸笑意,我问他哈尔滨怎么走,顺便好奇地从半开车窗往里瞅,看看谁家的姑娘,好看不好看。   他瞪着我,仿佛连我也要干的表情,说了一个字:“滚!”   我想他可能没摸清情况,我展开右手,给他看看枪,然后我尽量友善地把枪口握在手心,跟他商量,我迷路了,能不能借你车用用。   “都说了让你滚!”啊?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断背山?   我双手合十,做了一个拜托了的表情。他同里面的人商量了一下,其实不用那么麻烦,他只说一句那人有枪,就足够了。也许在提裤子,半分钟左右他们举手下车,请我入座。老款的捷达,手动挡,问题不大。他们俩好像4S店请客户试车的业务员,双臂下垂,恭敬地站在一侧。我笑着看他们,我不怕他们牢记我的长相。   “晚上去市区提车。”我说,我想想似乎还漏了点儿什么,补充道,“把手机先借我,好吧?你们俩的。”   这样他们起码要三个小时才能找到一部能报警的电话,我能把我该办的事情办完了。车跑不快,时速八十公里以上轴承就响。车内开着暖气,夹杂着那种气味。我打开车窗放放味儿。按下车载CD,全都是玫瑰蝴蝶之类的歌,也许他们都有老婆有家庭,还没有出柜吧。   接近市里油表开始闪,我在加油站停下来,告诉伙计加满。我还不想伤害谁,哪怕只是让人吃亏。小时候看三国,曹操跑路的时候,欠下一路的人命债,我可没那胆识,没勇气负天下人。等待加油时我打开七五枪看看,比警务用枪长点儿,不像是山沟作坊私制的,哈尔滨黑市搞不到,这里流行从俄罗斯过来的双筒猎枪,锯短了再携带。可能是海路过来的,是欧阳桐弄到的吗?他生前到底做什么生意的?我打开梭子,乐了,里面没子弹。嗯,这个人有枪,没子弹,如果是他自己搞的,不可能不配弹药,是他大哥给他的,欧阳桐给他唬人玩的。装好后我对着太阳穴扣下扳机,砰!   没事,真好玩。   头一个药店居然有摄像头,见鬼了。我缓慢兜一圈,进了隔两条街的一家。纱布、酒精、棉花,这些都好办,买抗生素时那大娘难为我,说得要医生处方。我恍然大悟状转身问:“头孢或是阿奇霉素有没有?”   “这些就是抗生素。”她十年没性生活了吧,这么严肃?   “哦,是这样啊。”   我跟小学生似的往外走,出门时吓了一跳,我在柜台的报纸上看见了自己的照片。不是我哥哥的,是没染发烫发的我。我又回身去大娘那儿咳嗽老半天,我说:“买个口罩总可以吧?”   我需要找个人帮我,现在这样我寸步难行,没准儿今晚就死于伤口感染,警察会在这辆弥漫男同志精子的捷达里把我抬出来。我掏出两部手机,挑了个好看的,打114查陈太药业的电话。我想应该是这么回事,药厂最早是陈洁亲妈打拼出来的,后来留给陈洁她爸,后来给了她。   那边给的不是总裁办公室电话,好像是市场部的号码,我打过去说我是记者,报道你们药厂,帮拨到总裁那里。这几年的经验告诉我,这时候不能说是警察,人家不理你的,警察不会亲自跑一趟啊?记者架子才大呢。   陈洁不在办公室,她助理接的,这时候我得说是警察了,跑这口的几家记者她肯定都认识。我说有重要的事找陈总,给我她手机号码。那姑娘支支吾吾不说,我说这样吧,你给我号码,我肯定不说是你给的,但如果你不给我,出了事,就是你担着。   我拨通陈洁的号码,那边回音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接着是sorry什么的乱七八糟。我想这下完了,总不能去她家找她吧,结果那边一下子接了。哦,原来这是另类彩铃。我问她干吗呢。她说七零八乱地忙了一天,准备回药厂。我说,一个小时后在经纬大街见面行不行。她说她不想去,那儿五点以后准塞车,然后她问我是哪位。我无语了。   “哦,是你啊!我还想这是谁的号码呢,没好意思问。”她调子一下就上来了,“你今天都去哪儿啦?我一回来你就没啦。”   “我不想在电话里说太多,一个小时之后,经纬大街。”   “哦?真的有电话监听这种事吗?”   “不见不散。”   我换个电话,也不知道打给谁。没了手机我谁的电话都记不住。哦,张队的,正好有好多问题要问他。但拨过去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有监听吗?他停了几秒钟,说没有,问我是不是还在哈尔滨。这就是职业素养,三秒钟就能判断是谁的电话。我先道个歉,我说不该挑你的岗出去,希望没给你惹什么麻烦。   “是有点儿尴尬,”他说,“你一直是我的人,结果跑了。所有人都觉得是我故意放的你。”他又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对他们说,我想过放你。但是在我严防死守的情况下,你们这样怀疑我,太憋气了。”   “对不起,我得出来,我得找到真正的凶手,只不过刚好在你岗上有机会,那个记者。”   “哈哈,还好那记者没伤着,他还嚷嚷要起诉你呢。”   “他真是记者?”   “啊?为什么不是?”   “没事,局里处理你了吗?”   “现在是两种声音,一种是高文他们,让我远离你的案子,另一种是支持我将功赎罪,再抓你回来,这些还算是信任我的人。”   “要是哪天我无路可逃跑不掉的话,我第一时间告诉你我的位置,还你这次情。”   “再说吧,还不知道今天晚上开会怎么布置呢,没准儿什么任务都不给我,其实这样也好,免得我在你这儿犹犹豫豫的。”   “今晚开会?才立案?”   “今天才初四嘛。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们把各家报纸叫来,说让他们配合,发省内通缉。”   “我被全省通缉了?”   “高文跟上面申请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他说欧阳楠当过警察,反侦察能力很强,而且离职前还有子弹未上缴,对社会危害极大。”   “警务用枪不好搞,留子弹有什么用?”   “他说,你很有可能去挟持一位刑警,下枪。”   “这种话也有人信?”   “你听我说啊,高文把媒体全叫来,要他们配合。结果报社说现在过年,全是红版,怎么着也要等过了初五,再发黑色通缉令。”   “我在报纸上看见我了。”   “那只是一条新闻,过了今天你就真的成名啦。”   我打断这种讨论,去问些我想要的信息。我问他去年年底托他查欧阳桐的账还记不记得。   “我随后就跟你说过了吧。”   “嗯,但是当时还没意外,我想知道详细点儿,比如茶庄收入是多少?”   “一年三十万?五十万?差不多就这么多,很正常的数字。”   “他只做茶生意吗?你知道查死人比查活人好查多了。”   “除了那个茶庄,还没什么浮出水面。再就是,就在下午,他所有银行的账户已经全部理清,累计不到七十万。”   “七十万?”   “啊,很多吗?”   “不是,是太少了。有没有其他可能,比如他的财产转移到别处了?”   “找个山洞埋起来?”他笑出声,“像个土匪一样?”   我配合他说我暂时就是这么干的。他听完更开心了。大笑过后我问他,他会不会把他的非法收入过户到他信得过的而且有法律约束力的人那里。   “他生前就你一个亲人了。”   “那不算,我母亲的资产也很透明,但是他有个老婆。”   “欧阳楠,你知道吧,他老婆,也就是你嫂子拥有一个药厂,欧阳桐再无法无天,能赚几个钱,你觉得那个陈……陈什么来着,会跟他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吗?而且你为什么坚持认为欧阳桐一定要有非法生意呢?他经营一个稳定的茶庄,还有个很有钱的老婆,他还要什么?”   “不知道,我也在找动机,可能是我想偏了。”我说,“那回有查到一个叫卢放的人吗?”   “谁?做什么的?”   “有个职位,云南茶文化副会长,我猜是虚衔。你帮我查一下,卢放,放学的放。”   “我没空给你查这个。”   “拜托了,张队,我准备见这个人。”   “你为什么要见他?”   “有人让我扮成欧阳桐去见他。欧阳桐已经死了,什么人这么重要,死了都要见一面?”   “欧阳楠,如果你告诉我的是真话,你跟欧阳桐的死没关系,我给你的建议是,别碰这件事,你跑得远远的,努力自保。明天我们就开会分组,一组是为这个案子取证,你听清了吗?是取证,不是侦查,一个自首又逃逸的嫌疑人,大家早认定了是你干的。另一组负责缉捕你,如果我派到前一组,我也许能帮你好好查,帮你洗清;要是我进了缉捕组,而你还赖在哈尔滨,你别让我难堪,我不想抓你,但是我还得上班吃饭!我他妈没有三百万遗产让我过完下半辈子!”   还说没生我气,看来气不小,我感觉耳朵快被震聋了。我举起手机盯着屏幕听他发泄。通话时间是五分二十一秒,即使张队真要出卖我,五分钟还不足以对手机连线进行定位。我要为他做点儿什么,不该让他为我吃太多苦。我问他现在哪里,在局里吗?   “对,等开会,实际上我在男厕所。”   “这样,你挂掉电话,删掉记录,你去走廊随便找个同事打招呼,三十秒后我换个电话打给你,当你同事的面接我电话,马上跑步进去,告诉他们,我电话来了。”   “你什么意思?”   “连线这号码,定我的位,你要跟局里表明你立场。”   “欧阳楠,我气是大点儿,可还不至于干这种事!”   “你去,没关系,我能保护好自己。”   他犹豫一下,说句保重,断了线。我头伸向窗外低声数三十个数,好像又下雪了,天渐渐变黑又渐渐变红。我下车朝公用电话走去。我要这么做,有风险,却可以报恩。不是我说我一定要当个好人什么的,我只是认为这是我瞧得起的那类人才会干的事,我也要成为我瞧得起的那类人。   四五声之后他才接电话,似乎对同事显示他毫无准备。他极轻松地说了句“你好”。我问他有监听吗。跟着是他一阵奔跑。我能想象那边的情形,刚冲进去他会先拍下铁门,对所有抬头望他的人做个接线监听的手势,然后单手打出一个两位数字,比如七和一,表示七号案件的一号嫌疑人,局里的警察迅速就绪。我不知道我是几号案件,我只听他说他那边信号不好,稍等几秒钟,他出来接我电话。当然这是做戏,他会对话筒制造杂音以掩饰接线一刻“哔”的短音,很少有人能察觉这些。   听到接通我居然感到兴奋,我陪他做戏,我说你真的是在电影院吗,你看的是哪部戏?他“哦哦哦”说不出,不知道现场哪个山炮提示的,他说:“《潜伏》,孙红雷的。”   “在电影院看的?”   “对呀,演余泽成什么的。”   “真好,我一会儿也去看。”   似乎有人告诉他错了,那是电视剧。他换话题,问我:“你在哪儿,能帮你什么?”我们每回都这么问,我们每回都希望嫌疑人能回答前一个问题—在哪儿?   我看了眼时间,局里七分钟就可以对我定位并赶到这里,我要在两分钟内了解一些情况,张队也许不清楚这些,不过正好,所有的警察都在,这是我冒险的另一个原因。   “我哥哥有个云南朋友一直跟着他,叫什么名字?”   “有吗?我不清楚啊。”   他让他们亲眼见到,他多会跟前部下兼嫌疑人打哈哈。我还有一百秒的时间解决问题,我说:“我只信任你了,张队。要是你不告诉,我只能挂电话了。”   “哦,”有人在提示他,他说,“叫李凯吧,怎么了?”   “我哥的奥迪当初不在现场的地下车库,对吗?”   “在啊,我们早收车了。”   “车牌号是多少?”   “这我哪儿记得?”   “你再想想,不然我马上挂电话。”   “等等,”他停了几秒,在智囊团的帮助下,他报了车牌,“黑A2112K。”   “叫高文接电话。”   “开玩笑!我在电影院,怎么找高文?”   “你能记住是A6四缸,你能记住是黑A打头,但你绝对记不住2112K。叫高文接电话。”   “好吧。”他泄气的口吻,“我派人去叫他。”   那边声音乱了起来,可能是大家终于放松了,不用噤声了吧,失败是令人解脱的最好方式。还有五十秒,张队在拖延时间,尽管他不情愿,但人人盯着他。也许他们已经查出我在东岗区。我找找零钱,抽出二十块示意老板拿包烟给我,剩下的算话费,不用找了。电话计时在读秒,两分钟我就走,我得催催他们:“张队,我数三个数,数完我就挂,三,二……”   “我来啦。你还好吗?”高文在另一边接起来,依然是那种欠扁的声音。   “还不错,我问你,出事那天,谁把他的奥迪开走了?”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看着电话计时,说:“别跟我绕,到点我就挂。”   “好吧,真话是,我们也不知道是谁开走的,我们也不知道那辆车是在他被杀前开走的呢,还是……”   “欧阳桐的车是不是李凯开走的?他什么时候取的车?”   “哈,你知道的真不少,那你去问他呀。”   “不是我不问,我今天是在火葬场碰见他了,后来你们就来了。”   “啊,你也在那儿?透露你个秘密,你想听吗?”   我没说话,他们肯定已经清楚我在道东的某家小卖店,时间不多了。   高文继续说:“我们今天其实想抓的是你,我们从来没调查过李凯。”   “谢谢,你现在可以细细审他了。”   “可惜我没抓着他。”   “没抓着?”   “对。”   “好吧,”我准备走了,“很高兴和你聊天,保持联系。”   “不用客气,我建议你有时间去朝阳桥看看。”   “看什么?你们在那儿埋伏好了?”   他哈哈大笑,我厌恶这种声音,我听到他说:“你可以去看看,有个豁口,中午一辆奥迪撞的,很惨烈,连车带人一下子翻下去了。”   “你刚说,你没逮着李凯。”   “对,因为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7   现在是初四晚上五点半,我停在经纬大街,陈洁还没到。天完全黑下来了,人们开始出来放爆竹。距我出来已经快二十四个小时了,有什么进展吗,我干了哪些呢?借还是劫?反正弄了这辆破逼捷达;多了一把没子弹的枪,对了,加上装不进去的六颗子弹;撞到一个即将成为突破口的当事人。还有什么?还有这个人死了,而且死得那么难看,如果李凯来得及选择他的死亡方式,相信他绝不愿意被人追着从高架桥翻下去,跳松花江都比这个强点儿。   这是我的错吗?这不是我的错吗?就为了保护我,被几辆警车在桥上讨命似的追,最后从桥上纵身一跃,狼牙山五壮士。我捏捏鼻子,有点儿难过。奥迪已经被高文拖走,看他能不能从车里面找到什么有用的,找着也灭证,何况早都被烧焦了。有一点高文肯定会掩饰,警方在追捕中曾击中死者车辆的右后胎。必然如此,超速行驶你最多对前车追尾,若是逆行大不了就是会车,但是朝阳桥是直行路段,要想从护栏飞出去,转弯是没可能的,只有右胎中枪失去平衡,汽车直接冲向桥外。   好吧,我分析到这些了,依然没用,他还是死了,开枪的警察也不会被处理,虽然李凯连嫌疑人都算不上,不过面对拒捕,换我也会爆胎。   我把坐椅往后调,歇一会儿,当然不能睡着,估摸那两个断背山溜达到城里,找个110报告车型车牌,考虑到警察的工作效率,我能有半个月到一年的安全期。可要是哪个警察好事,打听劫匪的长相,电脑绘图后发现和大名鼎鼎的欧阳楠吻合,而且逃犯居然持枪!那我能借这辆捷达的时间就不多了。我算逃犯还是嫌疑人?我刚才真该问问高文,我还没上法庭,没被定罪,要是局里定了欧阳楠是逃犯,再见着我可就不是爆胎那么简单了,当场击毙?爆头?这帮逼养的!   然后我该怎么干?我出来可不是逃命的,就这回我要坚持到底,不能再懦弱。我使劲儿鼓励自己,还是不行,浑身疼得厉害,伤口跟车裂似的拽着疼。那好,第一件事是换药。也许没第二件事,案子乱成一团。李凯怎么开走的奥迪?什么时候弄走的?他怎么找到我的?昨天从哪里开始跟踪我的?卢放是谁?欧阳桐找他有什么事?他人都死了,我去冒充他,对哪个活人有好处?那个人和欧阳桐的死有没有关系?得了,毫无头绪,活一天算一天吧。   陈洁的车到了,从我旁边经过,她自然不知道我在这辆车里,停在我前面约三十米远的路边,下车攥着手机张望。我等了半分钟,观察附近有没有新来的车,或是她有没有做出不符合她习惯的小动作,所谓的手势暗号。没看出异常,我留在车里,换个电话打给她,我看着她,问:“到了吗?”   她还是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我:“哦?你哪儿来那么多手机?”   “我下午无聊,抢了家手机店。”   “真的吗?”   “当然不是真的,我说,你是真信了,还是配合我的玩笑?”   “因为我感觉,没有你干不来的。”   “我没那么全能。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我还带了个人陪我。”   我望着她的Mini Cooper,看不清楚车里坐着谁,倒抽一口气:“你还带了一个人来?”   “是啊,欧阳桐,我把他的骨灰带来了,你要跟他说说话吗?”   我又长吐口气,跟过山车似的,不好玩。“好,你让他接电话。”   话筒里没笑声,但我从前窗看见她笑了,她原地转一圈,问我在哪儿呢。   “我在哈工大,”我说,“你过来接我一下呗。”   “你不是约在这里吗?”   “我知道,但是我太累了,走不动了。”我说完这句,她就不吭声。我正好借机看她,显然很不爽,踢了下车轱辘,开门上了车。我看不着了,就问她生气了没。   “你在耍我,欧阳楠!”   “没有,真是意外。”   “让我想想,你是怕暴露目标,学《大腕》里演的,先定一个地方,再换一个地方。”   “是《不见不散》吧?”   “好像也不是《不见不散》,反正我不去哈工大。不然显得就你是英雄,我东跑西跑的,像个小配角给你做嫁衣,成全你?”   “这不是拍戏,这是我能不能活过今天的问题,要是有警察跟着你,我必死无疑。”   “你本来就不信任我,对吧?你听着,欧阳楠!我根本就不欠你的!我回家了,有种你就上门找我,守在我家的那三个警察正三缺一呢。”   多少陈洁也算帮我的人,我不是有意令她生气。在我的计划她去不去哈工大都无所谓,我只是要多一道保险。我戴上太阳镜看她远去,大概过了一分钟也不见有后车跟上。差不多了,我拧下钥匙追过去。   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路两侧饭店和夜店的霓虹灯闪得刺眼。我有十个小时没吃饭了,饥肠辘辘。我真想回到原来的生活,随便停在哪家门前,进去饱餐一顿。我离开地球三天了,按高文的意思,我要东躲西藏,直到被击毙。   路过经纬大街时我看见了她的Mini Cooper,后面贴着—“老公刚死,离寡妇远点儿!”我上午藏车里的时候就有这个了吗?怪不得一直没人停我后面。我一脚油门跟上去,平行驾驶在她左侧。开始她没注意我,我转向往右侧挤,按几声喇叭,把她逼急了,打开车窗对我这边嚷嚷:“你找死啊!”   我单手扶舵,右手摇开副驾车窗,看见我她瞪大眼睛:“你在哪儿弄的车?你怎么在这儿?”   我减速,慢行,从太阳镜上面看着她,用街上搭讪的调子说:“美女!有时间吗,认识一下?餐厅,电影院,酒吧,你选一个吧。”   **8   东盛路口有家网吧,天黑以后全是叼烟戴链子的社会青年。我把车停在网吧门口,车窗摇开一半,关上车门。走两步我转身投篮,钥匙从车窗扔到驾驶位,还挺准的,我打个响指上了陈洁的车。可她没开车的意图,似乎在提醒我忘了什么。   “又是你偷的车?”   “什么叫又是?我以前偷过吗?”我点了支烟,长吸一口,感觉像假的。换三天前退不退我都得找老板说道说道,现在呢,老板没准儿正张牙舞爪地跟警察形容那个打电话的男人长什么样儿呢。我要适应这种一塌糊涂的生活。我开窗把假烟弹出去,侧对着陈洁说:“借的?劫的?我说过要还他们的。”   “你就这么还?等哪个小混混儿再把它偷走?”   “对。”   “啊?为什么?”   “你再想想,我们先走吧。”   “你别老藏着掖着,显得就你一人聪明,既然你都不用了,起码把车锁上啊。”   我有点儿烦,很累,将整包烟都扔出去。我没想卖弄什么,但没必要每件事都加个注解。我揉揉眼睛,跟她说,我是指望有人把它偷走,丢车的那哥们儿会报警,警察会知道抢车的人是欧阳楠,那么警察就决定了,在缉拿欧阳楠的计划里,这辆捷达是重要线索。“如果一会儿从网吧出来的某个孩子捡到这辆车,会怎么办?”   “藏起来,或者把车开出省。”   “我就是这个意思,可能明天这辆捷达在吉林、辽宁的高速入口被截住了,这样起码有三分之一的警力被牵引过去,我活的概率就能大点儿。”   “要是捡车的人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呢?”   “首先这不是一分钱,再就是,我放两部手机在里面,当是菜鸟级诱惑吧。”   “你每件事都要算一遍再做吗?”   “以前不是,可是从今以后必须这样,因为我随时有掉脑袋的危险。行了吧,我们走吧。”   “那你也是算了一遍才来投靠我的吗?”   “你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都有吧。”   “算是,今天开始我不能什么都跟你解释。有一天我会落网,你知道的越多,罪行越大。”   “靠,我是不是该热泪盈眶地说,你对我真好?”   “可以,礼多人不怪。”   “走吧,”她挂挡上路,“去哪儿?”   我坐直些,系好安全带,指着东边说:“万达影院。”   “你不是真要约我看电影吧?”   电影院在广场六楼,我爬安全通道,让她乘扶梯,顺便帮我在三楼肯德基大爷那儿买点儿汉堡可乐。结果我比她先到,我不好意思像个绝症病人似的什么都求她,就低着头去排队买票了。队伍不长,两分钟就到我,考虑到差不多十个人在看着我,我装日韩人说起了英语。我说:“Excuse me,two tickets,please。”   我英语极烂,反正对日韩人来说,英语也是外语,所以没引起什么怀疑。我们上中学时英语老师为了令我们感兴趣,举了那么多学英语的好处,什么学习另一种思维方式啊,了解西方的文化啊,和欧美人沟通交流做朋友啊,就是没说原来学好英语还可以装外国人。   领座员估计被交代过了,对我特别殷勤,用英语问我要不要饮料爆米花,我结结巴巴讲:“I’m waiting for my girlfriend。Oh!She is coming!”   陈洁过来的时候领座员还在说英语,一长串的话,大致是这边走去三厅。我挽上陈洁,点头说:“Thank you。”   陈洁半张着嘴看着这一切,待领座员远些她低声问我:“为什么在你身上每五分钟就能发生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Sorry,I can’t understand your Chinese words,I’m Korean!”   电影也是英语的,中文字幕,《阿凡达》,国内都十几亿票房了,还这么火。看电影就得看这种大片,我是说,要是挑个冷片,没人看,我在里面跟包场似的,警察一进来就得拿起对讲机喊:“快来呀,欧阳楠在这儿呢!”   开场前我戴上3D眼镜,扭头看了眼陈洁,像个ET博士,估计我也差不多,挺好,更认不出我了。我想起两年前,就在这家电影院,那时候还没怎么装修,电影散场有个人睡着了不走。清洁工过去叫醒她,叫了几声“女士”没动静,拍拍她肩膀。她身子一倾,从座位滑出来卡在前排椅子腿上。清洁工叫来领座,领座又唤来几个人。在试过鼻息、心跳和脉搏后,确认她死了。那次现场是我出的,算是我第一回独挑大梁。死因是胰岛素注射过量,是谋杀,一次蜜糖般的死亡,不对,她如果有糖吃就不会死了。   要是把这个故事改成电影,叫“电影院命案”什么的,就在这儿放,还有人敢来吗?我回头看看,就发生在往后数三排正对着的位置。那桩案子看上去简单,注射器掉在地上,上面只有死者的指纹,邻座的两张票都是随机分时购买,她一个人来的电影院,一切线索都指向自杀。但确实有凶手,凶手并不在现场,甚至不在哈尔滨,他几乎单凭一张死亡指南,威逼死者踏上单程船票。有机会我再讲这个故事,可是,有机会吗?我能活到哪一天?   陈洁戴着眼镜往我这边贴,我以为她要亲我呢,离我不到一公分处她打住,低声说:“你知道吗,2D,3D,I-MAX,这电影的三个版本我自己就贡献五六百的票房了。”   “我是陪你看的第四个男人?”   “你嫉妒?”   “你这是变相调情吗?”   她抬头,摘下眼镜,手指在空中画着,说:“我们说了好多问号哇?你要是有心请我看电影,就看个新片嘛,比如《大兵小将》呀。”   “看王力宏打成龙?”   “是吗?王力宏这么厉害?”   “不是,我猜的。”   “不然我们去看《锦衣卫》吧。”   “告诉我锦衣卫是什么?”   “锦衣卫?就是锦衣卫呀。”   “锦衣卫是干什么的,起源于哪个朝代?”   她咬咬下唇,举起右手说:“老师,我不会。”   “要不这样,你看腻了的话去帮我办两件事,我留在这儿认真看完,然后我们分享。”   她侧视,满脸质疑:“这都是你早计划好的?说是看电影,实际上就是在这儿躲一下?”   我解开几个扣子,我还穿着昨天记者的那身衣服,我给她看伤口,很痛苦的样子,这个不需要表演,确实如此,我只要不憋着就够了。我说我疼一天了,不做好安排,我今夜就得死于伤口感染。   “所以,第一件事是,我回厂里拿药?”   “消炎药、纱布、酒精,可以的话,再弄几瓶点滴……”   “我比你懂,”她打断我,凑近看看我的伤,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第二件事呢?”   “麻烦你去欧阳桐那儿把他所有的证件,身份证、驾驶证、户口本等全找出来,甚至是你和他的结婚证,如果你能找到他账单、银行卡,或是有些文字记录就更好了。当然,他不是警察,用不着跟我似的,什么事都做报告。”   “欧阳楠先生,我听说,前天已经有人把那儿炸得连块完整的砖都找不着了。”   “啊,对!”我揉揉眼睛,我一定是太累了,居然连这个都忘了,有点儿沮丧,感觉状态不对,我说:“对不起。”   她摸摸我的头,貌似安慰我,说:“看你这么积极,我有点儿相信你没杀他了。”   “他是中刀死的!要是我干的,配了半个月的硝化甘油,我图什么呀?”   “不用那么凶嘛,他的证件我应该都有,死亡证明我也有,我今天下午拿到的,你要吗?”   “这个就算了。那就这么计划,你别开车,打车去。出去时记下路线,如果有情况,你从右边出口进来,如果安全,你走左口,我在这儿等着你。”   她拎包起身,又想起什么,俯身问我:“锦衣卫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棣搞的,有点儿像现在的国安局,或是美国的中情局。”   “朱棣是谁?国安局和中情局都负责什么呀?”   我张开手臂想解释,发现没那么简单,我指着两边告诉她:“记着,Right is dangerous,left is safe。”   **9   我往上到最顶层背墙坐下来,安全感多了些许。我很久没来这儿了,和丹丹那时候常来,结了婚也会来,就像最初的恋人约会。其实我对电影没兴趣,一般是灯刚熄我就犯困,我往她肩膀上一靠,闭上眼睛说:“我先睡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这句原本是大学宿舍的晚安用语,我每回都这么说,她每回都会咯咯乐。现在想想真的很神奇,从四岁开始我们一家人那么多年,她依然对我保持着新鲜,这是我爱过她且还爱着她的原因之一。那些美好的回忆啊,我早该明白那一刻注定是我此生幸福的顶点。拥有过那些美妙时光,现在是我还债的时候了。   三五口吃掉汉堡,我俩眼皮就开始打架,挺不住了,身子左右摇摆,我抱腰低头小睡一会儿。十分二十分的样子,我见到了丹丹,一丝不挂挥舞着手臂,我以为她在对我招手,拼命往前追,原来那是告别,她越来越远,呼唤着我说:“我先睡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醒来后我检查四周,没什么变化,我和陈洁那边依然是空的,电影还是《阿凡达》,前排那对男女还是一个往死里进攻,一个往死里反抗。紧接着那种情绪又来了,我意识到我比野狗还要警觉紧张,以前我总自称老子,从今以后我是丧家犬,仿佛森林里的梅花鹿,到处是食肉动物,我处在食物链的最底层。   我得工作了,套用梅花鹿的比喻,我要努力长角来抵御狮子老虎。我从陈洁的包里掏出小本,用一支笔帽有小灯的圆珠笔在本上写上“要吃小鹿的食肉动物”,还挺可爱的。我把它画掉,改成中国味儿点儿的“群雄逐鹿”。这个行,好像干掉我就能问鼎中原。   第一项是“警察”。下午张队怎么说来着,分成几组找我,而且明天升级为省内通缉,到后天见报就成了全民皆兵。到时候别说装日韩,哪怕装美国黑人都能把我揪出来,在哈尔滨我最多再待一天或一天半,我能为此做个计划吗?算了,一会儿单独列一栏。   第二项我写“欧阳桐的死党”。我之前没防这个,不过照李凯早上差点儿崩了我的态势,这种人肯定还有,欧阳桐怎么认识这么多不要命的?要是李凯还活着就好了,欧阳桐的铁哥们儿兼贴身保镖,就跟我在大街上溜达,再有拼命三郎掏枪,让李凯去劝。别老让我对着枪口车轮战似的解释,我又不是铁人!   最后一条我填“凶手”。后面是问号,我也不清楚凶手对我有没有意思,别是在马路上见着我,当是欧阳桐没死,上来说句:“我操,你丫命真硬!再让我补两刀!”   下面内容才是大头儿,关于谋杀的笔记。我先想时间,我忘了问欧阳桐的死亡时间,这种情况法医能精确到两三个小时就不错了,没准儿更糙,尸体都炸烂了。新年钟声敲响以后,估计也只能验到这一步。欧阳桐和谁过的年?一个人吗?有人陪他吗?二者都很可悲,或是孤苦伶仃,或是陪他过年的那个人杀了他,他信任的朋友啊。李凯的奥迪是怎么回事?什么时间开走的,他有没有嫌疑?不解的是,他还在找我,一直盯我的梢,拿把没子弹的破逼枪,让我冒充欧阳桐去见卢放。卢放又他妈的是谁?行了,哈尔滨的一天半还不知道干什么,不过之后的行程我安排好了,我就去云南见见卢放。   我顺着来,列个“地点”。按欧阳桐的活动范围,云南、哈尔滨两地跑。凶手是哪儿的,是本地人,还是南方杀过来的?三天过去了,他还在不在这里?想不通,我条件反射似的加上“人物”,紧接着我乐了。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六要素都全了。真够写篇作文就好了,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团糨糊,什么材料都没有。   有人从右侧出口进来,东张西望,那是陈洁,意味着有危险。她走几步停下来,意识到走错了,转身又出去,五分钟后从左边再进来。   我笑得前仰后合,很难得的开心,弯腰过去坐到她后面,轻轻拍她一下。她一看是我,不予理睬,继续看电影。   “没看见我,你也不急,你还挺淡定的嘛。”   她卷起报纸敲下我额头,说:“要看看吗,大卫·科波菲尔?”   “手机借我照一下。”   关于我的报道在第四版,我先看了眼下面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当是热身。文章是在医院给我烟的那个人写的,署名胡东博。他还真是记者。也许就是张队所言的“过年期间要报喜不报忧”,胡东博的字里行间对我不算刻薄,几乎没提我的罪行,更多的篇幅在分析我是怎么能从手铐里挣脱出来的。答案我都不知道,我憋住笑往下看,看了一千字我都紧张了,胡东博真有才,编都能编得这么真实刺激。忘了在哪儿,貌似说他被铐在病床眼睁睁看我破门而逃那一段里,他引了一句“一骑红尘妃子笑”,好像我是个快马加鞭送荔枝的。但我还是喜欢这句话,估计广大的哈尔滨人读到这段,如果不知道诗句本是形容杨贵妃的快递,也会有种侠客欧阳楠的幻觉。   读过之后我坐着直盯着电影,里面的蓝人也不知道骑着什么东西,东跑西窜。行了,胡东博,这回你赚了,写文章拿稿费不算,我那一百万高家兄弟也不会少分你。稽查组长,记者,汽修店,律师,卸职警察,包括跑外围的高君,高家到底是什么路子,什么人都有?“白社会”?   我忽然感觉刚跟我唠英语的领班都有可能是高家安插在万达的线人。他们也是食肉动物吗?我的又一股潜在危险?不能,最多高文是走警务系统把我逼死,不然带我去墓地那哥们儿早谋财害命了。那警察什么号来着?AC带3打头,他说,他被扒皮跟我哥欧阳桐有关系,谁知道真假,去哪儿再找他?   “怎么样?”陈洁问。   黑暗里看不清楚她吃的是什么,有滋有味地舔手指。我说除了不是头版,其他的我很满意。这是句玩笑,我也没指望她接。我翻到前排,她右边,看看她提过来的袋子,跟她说:“换药吧。”   “就在这儿?”   “这电影你看三遍了,你判断一下,结束清场前还来不来得及?”   她戴上3D眼镜,用那种护士的口吻问:“先生,您是想3D换药,还是2D换药?”   “AV的有吗?”   “森赛,请多多指教。”   她手法不错,显然受过专业训练,没光线也可以这么利索。揭纱布时一阵刺痛,我没敢哼哼,我怕让她下不了手。但用碘酒给伤口消毒时,我实在忍不住了,轻叫了两声。她停下来,钩住我脖子,咬着我的耳垂说:“爽吧?”   “别停,继续。”   我扯条纱布咬住忍痛。抛开感情和伦理不谈,她是个“性感”的小妖精。她了解性感,了解自己怎么做性感。隔着她的毛衣我隐约感到她乳房蹭在我的肋骨上,她是故意的。我看着她换药,她眼睛被睫毛遮住,一眨一眨的。一瞬间我就被她迷住了,也许这就是她的目的,不一定淫荡,但一定要迷住途经的每个男人,让他们为她魂牵梦绕。这种女人听多了,我见的不多,简言之狐狸精。现在想想,把身体交给狐狸精,还是个不错的死法。   “你想什么呢?”   我的幻想一下被打断,左手揉揉眼睛,说:“《聊斋志异》,蒲松龄。”   “你没事吧?”   “没事。你说我是不是快死了,我的思路就跟回光返照似的漫天飘。”   “比如?”   “比如《聊斋》里的妖精,我心里就呼喊,老天爷啊,也给我一个狐狸精,让她玩死我吧!”   “你还能再贱点儿吗?”她缠上新纱布,说,“别人进监狱都吃得好睡得好,为什么你进去第一天就被打胖了一圈?”   “不知道,鹤立鸡群吧。”   “切,看你这伤势,真不是一般地恨你。说说吧,你怎么惹的他们?”   “我进去头一天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你。”   “真的吗?”   “真的,想着想着我就坐起来自慰,后来爆发的时候我没控制住,全喷他们脸上了。”   她吓了一跳,后仰看我:“你这玩笑太恶心了。”   “好吧,真实的原因是,我唱了一首歌。”   “一首歌?”   “嗯,左小诅咒,有空你可以听听,其实我唱得比他还好一点儿,想听我唱吗?”   “不想!”   她把纱布裹上几层,问我胳膊能不能活动。我说OK。然后她系个死结,审视一遍她的作品,说我可以穿好衣服了。至于消炎药,这场来不及了,或者下一场,或者找个别的地方打点滴。   我问她,欧阳桐的证件带了吗。她掏出一个小包,什么都有。我先看身份证,第二代的,他十六岁来哈尔滨那回,户口没能落到我们家,现在上面的签发机关还是昆明派出所。出生日期是1982年12月31日,比我早一年。隔着子夜十二点,我们相差一刻钟来到这世上,却大了我一岁。要是兄弟齐心的话,这事应该申请吉尼斯。   身份证下面是驾照和行车本,奥迪A6,黑A2112K,没错。我对比他的几张照片,这是欧阳桐比我强的地方,不管高兴失落,他总是把自己打理得很精致。不像我,有时候心灰意冷,从胡楂儿上就苍老十年。   我很意外地看到欧阳桐的本科文凭,他居然又上了一次大学,2002年到2006年,云南的师范大学,电子商务。正是他和丹丹消失的那几年。原来丹丹不只是私奔,还陪读呢。   陈洁把结婚证也带来了,欧阳桐先生与陈洁女士。我2009年春参加的他们婚礼,可领证日期是一年前,2008年4月,比我和丹丹还早一个月。我盯着结婚证回想,欧阳桐2008年秋天就回哈尔滨了,为什么半年后才办婚礼?我把证件一一装回去,问陈洁原因。   “爸爸还活着,我没敢跟他说,我在云南结婚了。欧阳桐提议说,先跟我爸爸处着,挑我爸爸爱玩的陪他,等机会跟他女儿再结一次。”   “他有这个信心?”   “你知道你哥哥,他就是条变色龙,在云南他讲当地话,回哈尔滨他就能说地道的东北话,我爸是山东人,他找两部方言戏学一晚上,第二天就混成了山东老乡。我爸就喜欢那些户外的东西,钓鱼、爬山、放狗抓兔子,结果欧阳桐玩得比我爸还熟练。我爸在郊区买了块地,说是盖房子,还不请力工瓦工,偏要拉朋友自己搞。谁也没这闲心,他弄了十年连地基都没出来,欧阳桐一去忙活,三四个月我们就能去那儿度假了。”   “你不用讲那么多。”   “你问我的!”   “对不起,我刚明白丹丹答应嫁给我是因为她知道欧阳桐结婚了。他们一直在联系。”   “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说说你吧。”   “说我什么?”   我没理她,看着巨幕,上演那种快结束的恶战,这电影真长。我戴上眼镜,准备享受这最后十分钟席卷全球的视觉盛宴。   显然我的无礼让陈洁不爽,她扯下我的眼镜追问:“说我什么?”   “说你,”我叹了口气,“你怎么跟警察隐瞒,欧阳桐的证件在你这儿的?”   “他们没问我。”   “不可能,死亡证明都下来了,这些要收回注销的。你跟他们说,你不知道,是吧?反正房子炸了,没了也很正常。”   “欧阳楠!是你跟我要他证件的!”   “我知道,”我靠在椅背上,抬头看天花板,原来这还有二层看台,我怎么这么疏忽?我说:“你希望我去见卢放?”   “什么卢放?”   “卢放手里有什么是欧阳桐要去拿的?”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陈洁,我在这儿看了三个小时,连谁是阿凡达都没看出来,为什么?”   “这些人都是阿凡达!”   我皱皱眉,她的话还真不好理解。我继续说:“听我讲完,是这电影不好看吗?不是。因为有个问题一直纠缠着我,你之前说你看了三遍,都是和哪三个人看的?”   “两遍,这是第三遍。”   “你说四遍的。好吧,三遍。电影今年一月上映,那时候你和欧阳桐都快黄了,你绝对没心情跟他来这儿,所以第一个是保罗,还是别的什么名字,反正是那个德国人,对吧?”   “马克,怎么了?”   “我在想另一个是谁,现在我知道了。那个人今天上午找过我,还留下了这个。”我把那把空枪对她晃了晃,声音有点儿难过,说:“你不该让他来找我的,我现在处境很麻烦,我这个样子,谁碰我都得惹一身骚。”电影结束了,我们忽然暴露在灯光下,人们陆续散场,不时还有唏嘘的声音。我掏出口罩戴上,对她摇摇头,尽快结束这次谈话:“李凯死了。”   **10   现在是九点四十五分,最后一场电影散场。哈尔滨冬天冷,入夜早,这个时间一过,排挡夜宵的地方都不好找,夜色里就只剩下罪恶和警察了。   人们还意犹未尽,时不时有对这电影的只言片语传过来。我和陈洁像两个标点符号夹杂在人群中,各自占据着自己的空格,却没想过相互靠近。出了电影院还要绕半个六楼商场,她走在前面,向右一拐,进了安全通道的楼梯。   不管怎么说,她在为我考虑。我们隔着一层楼梯以相同的速度往下走。她的高跟皮靴左右左右地在我下面敲打楼梯。到了一楼,她转向进了洗手间。我跟过去,右边是红色口红,左边是黑色烟斗。我转左,进去面墙小便。一则小广告挂在上面,下半部分是心理测验,“当你赚到第一个一千万,你会……”四个选项依次是,阿尔卑斯山滑雪,买艘游艇出海,买栋豪宅,投资下一笔生意。我没耐心细想,直接看下面的分析,选择哪一项说明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人生可能会如何如何。钱有用吗?今年开始我也忽然有了三百万,我的人生不也是一团糟?   测试题镜框反射出两张脸,头一张是我的,憔悴疲惫。另一张是女人。我没回头,问道:“男人的小便池比你想象的高,是吧?”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怎么继续?”   “你去地下车库取车,到了门口别停,开出去,随便去哪儿绕五分钟再回来。如果见到我,就带上我,我要是不在,你一脚油门,回去睡觉。”   “我没开玩笑,真有三个警察守在我家。”   “那你就前面右转进Baby Face,一个开Mini Cooper的漂亮女人,吊个男人太轻松了。把他带回去,跟警察说,你们打扰我生活了。如果你觉得不保险,你就吊三个,带回去让他们一对一单挑。”   我尿完了,但没敢回头,感应器一遍遍地冲水。我也没敢从镜框直视她的眼睛。我等了几秒钟,她也是,然后她踩着高跟鞋出了烟斗房间。我感到悲哀,生命里没有可信任的人。听着她鞋跟声远去,我向前倾,脑袋倚在测试题上欲哭无泪。   外面真冷,我还穿着那个记者的衣服。胡东博既然要把我弄出去,干吗不穿两件像样的衣服来?我站在旋转门看陈洁开走,注意有没有可疑的细节,有没有后车尾随。反追踪我就这一招—比普通逃亡慢一拍。够了,跟罗本踢球似的,禁区前横带,射门,挂角。有效就好,不用花哨。我猜罗本继续这么干,没准儿真能把拜仁送进三冠王。我相信他可以,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见证那天。   门前一切平稳,而且散场的人们迅速就没了。一辆空车开过来,问我走不走。我摆摆手,这样他开走后,万达广场就我一个人了。不到一分钟万达影院的霓虹刷的一下熄了,铁门自动闭合,万籁俱寂,越发冷清。   万一陈洁不回来怎么办?四目无人,打车都费劲,冻死活该。我发了会儿呆,我不该怕这个,我这辈子就是逃避太多苦,才造成今天这么狼狈。作为男人,哪怕我今晚就挂掉,也不该惧怕我生命的最后一次历练。   我估计她真不来了,快十一点没见人影。一辆黑车朝这边开过来,五十米左右能看出是黑卡迪。警务用车没这么好的,这么晚出现可能是针对我,又一个和陈洁看过电影的男人?转向灯、大灯和雾灯全都打亮,照得我无处藏身。我找好位置,干脆站着不动。车在面前停下来,车窗摇开,开车的是陈洁。   “这又是你的职业本能?”她坐在里面问。   “什么?”   “你刚才在左侧路边,看没地儿跑了,就到右边等着。这样我真要抓你,中间隔个副驾位,可能来不及马上按住你。”   “我没想那么多。”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本能?”   “你学得真快。”我弯腰上车,却拉不开车门,我指指这个,示意她打开。   “晚上空气不错,你应该多呼吸呼吸。”   “我呼吸七十五分钟了。”   “我要是就不给你开门,你会不会发火?”   “不会,你不欠我什么。”   “那就是你欠我的喽,你求我,我就给你开门。”   “我不发火,我也不求你。”   “但我火气很大,什么开Mini的漂亮女人,我再也不开Mini了!”   “卡迪拉克很宽敞,你吊五个男人都能坐得下。”   车门咔的一声,她开了。   我坐进去,对暖风搓着手。我像个雪糕,呼出的哈气都是白的。暖了半分钟,我说:“谢谢。”   “接下来去哪儿?”   “开房生小孩去呀。”   “切,你行吗?”   “我不行,我是个通缉犯。”   “你还挺自豪的嘛。”   我提过她的包,找出ESSE烟,点支抽上。我站那儿七十五分钟不是白耗的,我早做好了合适的安排。我问她饿了没有,找地方喝二两酒,暖暖胃。   其实没法喝酒,这不是放松的时机。我只是想找个亮堂的地方,有点儿热乎菜,比漆黑的电影院或是把车停在荒郊野外好点儿的谈话场所。东区路口有个东北大炕,馆子门口一大铁锅成年煮着杀猪菜。别的菜没有,谁来了就盛一大铁盆。这样用不着厨子,也能二十四小时营业。老板有意思,白天生意好时见不着人,晚上睡醒了能在店里坐一宿,熟客来了就唠上两句,有时候还请客人喝他泡的蛇酒。他命也不好,钱赚了不少,儿子却在松花江被一帮半大小子按着脑袋淹死了。儿子他妈马上就疯了,在精神病院养了几年不见好转。那六个肇事者判了十年到二十年不等,他从不掩藏将来的打算,把钱赚足,等那帮小子出来,雇人要他们的命。   我来这儿三年了,最后一次还是我离职那个晚上。他性子野,这对我胃口,我觉着我俩处得不错,我觉着这是我在哈尔滨唯一留恋的地方。   老板见着我们忙把我们往炕上拉。陈洁的皮靴费半天劲脱不下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还换了套衣服。老板问我,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我说瞎忙。他问我这次怎么没开警车来。我说别提了,上次跟你喝完,回去就被扒皮了。他哈哈大笑,那声音真有感染力,陈洁硬是被逗乐了。接着他的笑声跟急刹车似的戛然而止,低声说:“我看今天的报纸了。”   他瞅瞅陈洁,意思是当讲不当讲。陈洁刚卸下一只,正努力进攻另一只,抬头看看我们俩,问老板洗手间在哪儿,然后提着鞋子一蹦一蹦地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我想,真是不简单的女人。   老板上了炕,盘腿坐卧对面,吆喝伙计上菜,递给我一支他自己卷的烟,说:“挺好,现在你就是我的偶像。等过个十年八年,那帮小子放出来,我只要想想你,就不会再犹豫了。”   可能是虚荣心作祟,我没承认我是被冤枉的,相反我接受了他的敬意。我劝他搞死带头的就行了,剩下的都蹲了那么久,也扯平了。   “反正我总得一死,我想好了,弄完他们,我去医院带走我老婆,吃顿海鲜,一起抹脖子。”   我掰筷子,一支被我断成十几截,再把它们分成几摞。我赌他到时会软弱,下不了手。人都是这样,懦弱与勇气交替抢夺你的意志。我猛吸一口他的卷烟,这才是男人的烟,我吐着烟对他说:“杀人的感觉不好,我后悔了。不是因为我现在东躲西藏而后悔,而是把一个人从这美好世界抹掉的过程,让我觉着自己太邪恶了。”   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瞪大眼睛看着。伙计上菜时我们暂停了一会儿,他问我喝酒不,我说不要,我得清醒。他说我可以躲他店里。说完了他才反应过来,说,不成,他这儿人杂,他得关一阵子店,那样就没问题了。“没事,关就关了,我不缺钱。”   我忙说不用,我还不至于没退路。   他点头,大声嚷嚷:“你要是再不喝酒可真不给面子!”   陈洁洗手回来,双手沾着水甩呀甩的。老板赤脚跳下去让她上来,说他这炕暖和,吃饱喝足,帘子一拉当洞房都够用。陈洁目送他出去,满脸不解:“他很怪耶,装没事要装得这么夸张吗?”   “他是没有你老练。”   “拜托,我是真的无辜。”她见我站起来,仰头问,“你要干吗?”   我站在炕上,找个钉子把吊瓶挂上去。我坐下来,在手背上抹点儿碘酒,将针头递给她:“你来吧,我下不了手。”   “既然你把我想得那么邪恶,你不怕我在药里加胰岛素?”   “邪恶不代表没心眼儿,现在杀我对你没好处。”   她顺着话茬儿反击:“那留着你对我也没好处!我说你哪儿来的陈词滥调啊,黑社会电影看多了吧?”   居然批评我幼稚!我没应声,看她扎针,刚进去有点儿回血,她调松螺旋,逐渐正常。她接着很久以前的话题说:“我没跟他看过电影。”   “那只是个比喻。”   “比喻什么?”   “比喻你跟李凯很亲密,看不看电影不重要。”   “我也没跟他上过床。”   “那也不重要,你只需要暗示他,他有这个机会,就足够牵着他走了。”   “我干吗要牵着他?”   “让他成为你的人,让他继续留在哈尔滨为你卖命,让他带我去见卢放,拿回你要的东西。”   “卢放卢放,你提几次了,到底什么意思?”   “要我讲那么明白吗?”我直视她,“卢放手里有东西要给欧阳桐,欧阳桐意外死了。我和他是双胞胎,你想让我代他去拿。”   “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不跟你直说?我是欧阳桐的老婆,我跟你去不是更可信?”   “不是,你想待在幕后,继续当你那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要不是李凯死了,你晚上都不会出现,你得说你要开会、唱歌、打麻将,然后让李凯来安排我。现在想想,晚上我给你电话时,你还问我是哪位,你真可怕。”我吃口酸菜,味道还是那么正,“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很重要,或是很有价值。欧阳桐死了对你有好处,因为他活着你拿不到。”   “哦,照你这么说,是我杀了他呗。”   “你没杀他,出事那天你和我在一起,而且你和我差点儿……”我指的是差点儿上床,但没说下去,我真希望这些没发生过,“那样的话就得拖到天亮。要是你计划杀他,不会在我家耗时间。”   “那正好啊,我拖住你,让李凯去杀他。”   “也不会,一是你知道我要动手,再就是你想弄死他,也得等他从卢放那儿拿到东西再说。”   “哇哦,”她松口气,说,“我还以为你判我谋杀呢,欧阳警察。那我什么罪呢?啊,你早上来骚扰我,我通知李凯了,对不对?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老公死了,杀他的凶手越狱出来找到我,我这时候不倚靠他生前的兄弟,难道让我倚靠你?”   “嗑儿不是这么唠的,高文不可能没告诉你匕首的事,你知道不是我干的。”   “所以你越狱出来摇身一变,又变回警察了?真神奇。这样你把凶手找出来,带回去替你洗罪。”   “我洗不了罪了,我也不会把他带上法庭,我要动私刑。”   “什么是私刑?等一下,我百科一下。”她双手打键盘的样子,“私刑,最早指奴隶主对所属奴隶的惩罚,19世纪美国南方尤为普遍,多数奴隶因此丧命,间接导致南北战争的爆发。”   “对吗?”(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不对,但显得很对。”   我摇摇头,将我正用的筷子掰断,说:“你太聪明了,你比谁都危险。”   “为什么?因为我懂私刑?”   我很难忍住不笑,摇头说:“不是,而是你表面的状态和你内心完全不是一个人,一般人没法对你设防。连我都是,我察觉出李凯是你的人,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那是你不确定,你试探我的反应来加强你的判断,是我被你绕进去了,好不好?”   “那接着来,我说,你听,我们把那天还原一下,大年三十夜里我送你回家,你通知李凯,去欧阳桐那儿把证件拿来,可能随便跟欧阳桐编个什么理由。这个不难办,他们那么多年兄弟了。两个小时以后我到了那里,然后,砰!什么都没了,对吧?”   “反正都是你想的。你说对就对喽。”   “不是,很多我不知道,比如,李凯过去的时候,欧阳桐是不是已经死了?”   她不说话,低头吃菜,仿佛杀猪菜真的不错。这是种反抗,专属她这种女人的反抗。我急了,追问她是不是。她瞟我一眼,能看出对我的不屑。我放下筷子,双手摊桌上,表示恭顺。   “你想得好复杂,把我想得也好复杂。”她说,“那天上楼后,欧阳桐没开机,我当然不愿意去茶馆,我打电话给李凯,让他去看看,把欧阳桐拉走,离开茶馆。因为什么?因为你要带着你的硝化甘油来了。然后呢,人没领出来,李凯留了个心眼儿,把那些证件、车钥匙顺手带出来了。”   “他那时已经死了?”   “当然死了!被捅了好几刀!”她筷子敲打着碗嚷道,“你知道我大过年的半夜三点接到这电话是什么感觉吗?电话里说你老公死了,你还没来得及离婚的老公,你现在是寡妇了。除夕夜啊,我一直哭到天亮,你让我怎能不怀疑你?有这么巧的事吗?”   说几句她还真掉眼泪了。我也弄不清哪个才是真的陈洁。我看不惯这些,也没必要安慰她,借故说埋单,从炕上下来,到了门口。   老板死活不收我钱。跟我推搡半天。回到炕上能看出来陈洁刚大哭一场,装不出来的哭泣,我相信她不爱欧阳桐,大哭是对这三四天怪异生活的释放。我拨开她的头发,抹掉她眼泪,拽支ESSE搁在她嘴角,点上火。   “你要听欧阳桐想从卢放那儿拿什么吗?”   “一会儿路上再聊,”我说,“咱们出发吧。”   她瞪大眼睛,就如她今天对我不断的惊讶:“去哪儿?”   “云南,见卢放。”   “我没说过跟你去呀。”   “你作好准备了,”我看看停在门口的车说,“车都换好了。”   第4章 [在路上]   **1   哈尔滨距昆明四千公里,刚好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是谁的词来着?真他妈远,我们要走黑吉辽,中间经天津、河北、河南,再过湖南、贵州才进云南,跨越九个省份,几乎要走完整个北温带。如果我能顺利到达那里,那么这次就会成为我最远的一次出行,蜜月那回也只是和丹丹到过浙江而已,我的平淡生活。   我现在算省内通缉,还不安全。有几条线路可以出黑龙江,京哈高速是出入最多的一条,它向南延行,进了扶余收费站就等于出了黑龙江。每次有通缉那里都是我们最严防的线路。可能是通缉太频繁,六队干脆派一个小组长年驻扎在那里守株待兔。而且,兔子有的是。通缉犯普遍凶残,智商也普遍低下,我们用脚指头就能想明白的事情,他们却偏要试。在黑龙江犯了事,是人都知道往南跑,警察还能让你跑得那么舒服吗?   往北走也不行,过了黑河就是俄罗斯,那儿警察是不多,然而边防武警的装备够打俄罗斯一个旅的,逮着了你,连回来受审的机会都没有。   还剩下两个方向,我说一下东边。有空的话你找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地图看看,台湾都划成我们的了,可是黑龙江、吉林的东边还是俄罗斯的地盘,不知道是清末哪个条约划过去的,那时候慈禧签的狗屁条约如此之多,估计高考历史满分的尖子也不一定背得全。我们警校有个同学一提这个就来气,他妈的俄国鬼子太狠了,连个入海口也不给我们剩一个,硬生生把黑龙江逼成内陆省份!丧权辱国暂且不议,这确实减轻了哈尔滨警方的负担,我们上学时学散打,学射击,甚至还要学监控,这些科目不过不行。就是跟海洋有关的,什么雷达、追击,全是选修课。   只有西边了,我告诉陈洁从西环出去往白城方向走。陈洁看了我一眼,没多问什么,开车往西。似乎和我相处的一天中,她已习惯我的反常决定。半小时后进入高速路口,领张计费卡。这里不会查的,公路上更没事,每小时120公里,一直到肇源,我可以享受两个多个小时的惬意时光。   我猜陈洁可没那么惬意,看看她这一天干了多少事情。早上八点刚跟蹲点的警察告别就碰上了我,然后就是办葬礼,和我约会,去药厂,回家换车,中间还有意无意地拖累死她的准情人。成事败事她都累了,作为一名卡迪拉克的司机,她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跟在两辆货车后面。即使这样,她的头每十秒钟就点一次,我想再来点儿鼾声就完美了。   “我要是抓你的胸,你会不会清醒?”我问她。   “别闹,我很敏感的。”   “什么敏感?”   她右手在包里翻出ESSE点上,把窗户开条缝放烟。晚上真他妈冷,不过清爽多了。她抽一口,让我接着,双手扶舵开上超车道。很有点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意思,之前那些从我们身边超过的车,现在全得从后视镜上找了。几乎看不见前车的时候,放缓速度,她把烟拿回来,说:“你没驾照吗?”   “有,”我说,“高文那儿呢。”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包庇你,出车出人,你还要我一路送你到云南?”   “出了黑龙江,我来开。”   “为什么?”   “我怕你一直开到云南太辛苦。”   “我是问,为什么非要等出了黑龙江,你才帮忙?”   “我是省内通缉,没准儿下个收费站的女收费员正拿着我的传真照片感叹这个杀手有点儿帅呢。”   她侧身看我一眼,吐口轻烟在我脸上,说:“你还真挺帅的。”   我一时没话说,看着前方,很无聊地从后视镜上记住后面三辆车的车牌。   “嘿,我发现跟你反着来,说不赢你,就顺着你说才对。原来你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我打着OK的手势说:“三Q。”   “我们现在算是在路上了,是吧?”她说。   “对。”   “在路上?”   “对。”   “你没看过那本书吗?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如果我承认我快十年没看过课外书了,你会不会鄙视我?”   她笑了,很开心,舌头都露出来了,说:“我也差不多十年没听人提‘课外书’这个词了。”   “那怎么称呼?”   “书。小说,诗歌,散文。”   “诗歌我知道,跟歌词似的,句句不连贯,还断行。但小说和散文有区别吗?”   “有,很大的区别,就好比你们刑侦这一行,自杀和他杀。”   “但是凶手都想办法做成自杀的假象,很多警察就察觉不出区别了。”   “我不想跟你这么比较了,很累。像我们这样,拿一个你熟悉的领域来说另一个你不熟悉的,在文学里这叫什么修辞来着?”   “不知道,类比、对位、通感,三选一吧?”   “我喜欢‘对位’这个词,很有感觉。”   “什么感觉?”我问。   “我也讲不清,就感觉这世上冥冥之中还有个人像你这么活着,你快乐,他也快乐,他死了,你也死了。因为你们就是为了解释对方、感受彼此而相互存在的。”   “真玄。”我也找支烟抽,被她引导得寻思一些事,后来我把疑问提了出来:“欧阳桐还爱看书吗?”   “看,超级爱看,比我看书多。他不怎么买书,可但凡经他手的书,他都会马上读完。我感觉他仅仅是对阅读有快感,只要是文字,读什么都满足。有时候在我车里没书,他也会把街上发的雅思英语培训单一字不落地读完。”   “他以前就这样,十几岁我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他连我书架上的《养一只好狗狗》都读。你要知道,那书是我们刚养大力的时候买的,但谁都没读进去,就他读完了。讽刺的是,全家人也只有他,没给大力喂过一次食。”   “哈哈,别说了,我感觉他又活了。”   “我那时很佩服他,真的,就是弟弟佩服哥哥的那种,就算他只比我大一刻钟,但我感觉他比我大好多好多。他比我独立,比我有胆量,比我话少,我感觉他比我父母、老师还要成熟。后来他把丹丹拐跑了,我就觉得他变坏了,变得不可救药了。直到刚才我还这么想,他是由好人变成一个坏人的。我一直假想他是个坏人,这想法是不是有点儿自作聪明?”   她烟抽得差不多了,从窗缝弹出去,关好窗户,肯定道:“是挺自作聪明的。”   “你故意拿话刺我?”   “拜托,是你问我,我才回答的,又不是我忽然指责你什么。”   “那也不能这么说,你该说‘你还好啦,毕竟每个人想法不一样嘛’。”   “哦,你还好啦,毕竟有人不要脸,还装脸皮薄嘛。”   “你说的对,我有一次去图书馆,白墙上贴着红字,温家宝的话,大概说一个不读书的人和一个不读书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当时我就想,完了,总理都这么说了,我一辈子也别想超过欧阳桐了。可见在我潜意识里面,欧阳桐永远比我强。”   “一个不读书的人?那你去图书馆干什么?”   “工作,有人死在那儿了。”   “死在图书馆?怎么杀的?被书拍死的?”   “准确点儿说是图书馆的资料室,没什么人。你回想一下,小学课本说马克思写《资本论》,在大英图书馆查了十多年资料,他一个德国人在英国,天天都能占着座,可见那种地方实在是没人去。那次就是这种情况,监控录像显示,就他一个人进去一天,再没人进去过。”   “那他怎么死的?看哪页太刺激了,心脏病?”   “氰化钾,《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的手段,有人在页脚抹了氰化钾。”   “是书你就没看过,《金瓶梅》你倒是轻车熟路哈。”   “我读《金瓶梅》主要是想里了解西门庆是什么人,以此为戒。”我继续说,“那我们就查吧,暂定五年内所有借过这本书的读者,其实是学者啦,有二十几个,这些全拉到嫌疑人名单里。”   “干吗查五年的,这个死了,直接查上一个借书的不就行了?”   “不是所有人都是舔着书看的。我不看书,我就是看书也不舔书。”   “对哈,我也不舔。那就很难查呀,因为没动机嘛,完全是满足心理快感。”   “我欧阳楠是一般人吗?照样结案。这二十几个人有一个叫文恒的,听这名字就是教授命。他是唯一一个在借书期间死的,半年前。当时死因是心肌梗塞。”   “那应该很老了吧?”   “你对教授有偏见,”我说,“现在四十多岁的教授有的是。”   “哦,英年早逝。然后呢?”   “我把罪名安他身上了,可以吧,咱完成任务,又不冤枉好人。”   “好像有点儿不道德。”   “那你说怎么办?你都说了,这事没法查,再说二十几个全是专家学者,我警车天天停人家门口,估计有几个脸皮薄的得组团上吊了。”   “那就不查呗,还带你这样乱掘坟的?”   “不结案,年底你给我发奖金呐?”   “切,我给你个大嘴巴。”   我看了眼她的手表,两点半,大年初五的凌晨两点半,马上是新年的最后一天。这个虎年过得有点儿颠三倒四,不然也没好,全家人刚没。我有点儿困了,闭了会儿眼睛有点儿不好意思,打着哈欠说,我们再聊点儿,聊欧阳桐吧。   这让她无精打采,问我欧阳桐有什么好聊的。   “了解他的一生是我接下来的工作。”   “你的工作不是瞎编结案报告吗?”   “讲讲他,随便讲点儿什么。”   “讲什么都行?”   “All about him。”   “那我讲他的床上表现,行吗?”   “你敢讲,我就敢听。”   “好!”她长按一声喇叭,作为开场,故作陶醉地说,“他特别棒,是我见过最出色的。《阿凡达》三个小时,如果他想的话,他能让我享受两部电影的长度。”   我摇摇头:“那是他对你没感觉,有感觉的话,照你这么漂亮,一两下子就忍不住了。”   她突然减到五十公里的时速,在高速上这跟急刹车没两样。她看着我,表情严肃,一字一句地说:“欧阳楠,你说话真是既好听又露骨。”   我想问她,你是喜欢好听还是喜欢露骨。但我忍住了。自觉不自觉,我都不该勾引她。我有任务在身,领了投名状的。按照步骤我该先搞清楚欧阳桐到底是谁,这些年他在干什么,甚至他十八岁来我们家之前他都干过什么。况且除了我自己,没人能信任。陈洁?我始终认为她不是个小角色。   **2   2001年,一个和我长得一样的男孩背着尸体出现在我们家,放下尸体的一刻我才算第一次见到了我亲生父亲。事实上根本看不出他五官什么样儿,瘦得皮包骨头,从双眼的腐烂扩及半张脸,很有可能是死于艾滋病。他留给我更多的是气味,弥漫在整个客厅浓得化不开。我后来上警校跟朋友喝酒提起这个,几次想拿点儿他们熟悉的东西形容这气味,比如海鲜市场,或是断电俩月的冰箱门打开那一刻,但都不是。直到我实习经历了第一次现场,看到第一场谋杀,那种似曾相识的记忆回来了。我才明白这气味是独一无二的,只属于死亡。   那个姓欧阳的—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也许到死都没能想到,他这一辈子最终会凝聚成一股难闻的气味,成为他二儿子对生父唯一的印象。真他妈丢脸!   那年我十八岁,欧阳桐都大一退学了,我还在念高三,考虑这辈子能干哪行。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什么让他决定带走欧阳桐,而不是我,使得我俩的命运截然不同?那段时间,宿命论困扰了我高中最后八个月,我信这个,我和他生来就是不同命。不然怎么解释?他只比我大十几分钟,他桐我楠,自然发展我们都会成为坚强刚毅的木命男人。我们同样相貌,三岁以前我们连性格都应该是一样的。绝对有可能,我父亲醉生梦死,奔走云南的时候自己都不清楚抱走的是哪个。这都无所谓,他没感情,他目的只有一个,抱走我妈的孩子,让我妈养他十五年。   我妈离婚三个星期就跟王总结婚了,可见他们之前就好着,好了几年。后面很容易猜,王总应该跟我父亲谈了一次,我父亲答应让道,给我妈腾出二次婚姻的通道。妥协不是白让的,也许王总答应拿出一笔钱,让我父亲走人,就像电视剧里的烂桥段。每当这种情节,总会有个穷酸小子昂首说:“不!我是真心喜欢她!我不要你的臭钱!”   算了吧,首先我生父是否爱我妈都没法说,还有,钱分香臭吗?对他来讲,能买粉的钱都是好钱。可这笔钱不经吸,钱再多也经不住吸毒。半年都没挺过去,他又缺钱了。要么他自己想的,要么毒友的馊主意,他要求领养儿子。法院不会给他,但他有筹码,我前妻和那姓王的都是婚外情!狗男女!乱搞男女关系!可能他还说了更难听的词。那是什么年代呀?这种事说不好都会挂着鞋游街。我妈哭着同意了。   他如愿带走一个,管他是哪个,走得远远的。然后写封信,说他们在云南,没钱租房子,他抱着欧阳桐睡火车站;说没钱吃饭,他和欧阳桐要的饭菜都馊了;说欧阳桐生病,去不起医院,在家使劲儿养,没准儿不会死。一个月一两封信,我不知道,我妈不知道,丹丹后来告诉我的,信全让王总扣下了。他给我父亲写回信,要他以后把信寄到单位,再把钱汇过去。每个月都是,王总哪儿来的钱,他不会是偷着卖血吧?他觉得他对欧阳桐有愧。   有那么几个星期他没有收着信,这都十几年了,就这俩月没收着。他掏出我父亲的最后一封信看看,这封信他没有回,我父亲依然要钱,这次太过分了,数目太大,说是赎命。王总受够了,不回信谴责,也不去银行划账,他选择沉默。那边也不再来信,一个月没有,两个月没有。王总开始倒数日子,他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他把我们的客厅搬到阁楼上,竖起耳朵等着就快来了的不速之客。那段时间我们还以为,王总是被那些法制新闻吓坏了呢。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少年在楼下用钥匙划门,王总冲下去开门。不用问就猜出这是欧阳桐,我妈妈的另一个儿子。见到他的一刻,王总终于释然了,那个勒索者终于不会在他这儿继续领长期饭票了。而且,超乎他想象的是,眼前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居然仅凭一己之力,就把那件事解决了。   **3   凌晨四点钟左右我们接近松原收费站,能顺利出去我会好过很多。我问陈洁还精神吗。她反问:“你说呢?”   我说:“过去的二十个小时,你见我又紧张又谨慎,真正考验我们的时候来了,这是最后一道坎儿,就像游戏机的关底大怪,过了这个我们就一马平川,要是死在这儿,还不如死在前面。”   “你干吗讲那么多?”   “把你调动起来,”我比画着说,“注意力集中。”   “我知道啦,如果你被抓住,我不也是包庇窝藏吗?”   “真要是那样,”我露出拿把空枪说,“你就说,我拿这把枪要挟你来着。”   她没说话,减速,跟一辆吉普车后面向收费口滑行,转过来摸摸我头发,说:“你人其实挺好的,我都快被你说感动了。”   “我只是顺水推舟做人情。你那么聪明,我不说这个,你到时候也会这么干。”   “你真讨厌。”   她停下来候着。我戴上帽子往后靠装睡。这时候不能戴口罩,太此地无银了。吉普车过去就是我们,工作人员先把钱收了,一百来块钱。里面的警察跟她要身份证,陈洁从窗口递过去。他拿着证件在手持验证器上刷一下。检查第二代身份证变得简单多了,被通缉或是假证件一刷便知。我们前辈警察玩第一代的时候,还都是拿着通缉单子一个个对号呢。接着他走出来—他真客气—双手奉还。警察什么时候向服务业看齐了?   他继续客气地问:“这位先生的证件能出示一下吗?”   “他?他生病了。”原来陈洁一急也慌,检查身份证跟生病有什么关系?   我缓缓起身,仿佛刚醒来,哑着嗓子问:“怎么了,老婆?”   “他问你身份证,老公。”   “我身份证在咱结婚证那个袋子里呢,你找找。”   她翻出欧阳桐的身份证,交给警察。他核对照片是我,是一个人,走进去刷验证器。透过车窗我看到他刷了几次没成功。然后他打了二十秒的电话,走回来说:“可能机器出了点儿故障,您还得再等等。”   “什么故障?”   他皱眉审视我,看身份证,还是想不通,索性不隐瞒地说:“呃……上面显示您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我嚷出来。   “是啊,我已经把您的身份证号报告总局,在等他们核实。”后面的车着急了,狂按喇叭。“这样您先停在这边等一分钟,让后面的车先过,好吗?”   警察做了个靠边停的手势,一看就没干过交警,完全不是疏导手势。陈洁往右摆舵,靠边的时候,车前面只有一半是护栏,一半是空隙。我凑过去低声说:“冲出去!”   她没听我的,指着后视镜。一辆警车停在我们三个车位远的地方,两只脚架在窗前优哉游哉。   “它熄火呢,追不上我们的。”   “那护栏能直接把玻璃干碎!”   我点上支烟,对她妥协:“一会儿检查完后面那辆马自达,护栏会摇起来,那时马上冲出去。”   “一定要到这种地步吗?”   “那是个死人的身份证!”   对马自达,他们还是走一样的程序,收费,验证件,客气地奉还,工作人员准备开闸放车。不一样了,警察进去让他们停止放闸。马自达后面的车同样开始焦躁地按喇叭,警察抄起对讲机喊两句话。有了变化,后面的警车在打火,车前现出的不再是一双脚,而是一张整装待发的脸。   “走!”我叫道。   陈洁慌了,看着我,又回头看着启动的警车。   “护住脑袋!”   “啊,什么?”   方向盘还在她手里,我来不及过去,斜身踢开她的脚,猛踩油门。前面的护栏仿佛是挂在吊车上的千斤顶奔着车窗袭来,冲击过后我们面前白花花一片。我看不到前面,用枪托敲打整扇碎了但还黏合着的玻璃。哗的一下,玻璃全散进里面。车忽然冷了起来。   “跟跑车似的。”陈洁说。   似乎她还挺享受的,二人合力的效果。她还在驾驶位,我的脚还在油门上。我告诉她握紧方向盘,回头看后车。由于我们的雷锋开路,警车没有任何阻挡就冲过了护栏的位置。护栏像足球运动员被踢断腿的小腿,一半悬挂在半空。原来警车里有两个人,后排的警察伸手将警灯放到车顶,警笛大作。顿时这个夜晚不那么平静了。   警笛一响陈洁便不再享受了,方向盘在她手里摇摇晃晃。我倾向她,压住她右手,要她稳一些。我说你别管方向了,长按喇叭就成。前面长途货车不到八十公里的时速,还占着超车道,纯你妈山炮!   我也从来没这样过,在副驾位玩赛车。我改到行车道,一辆大巴在我前方,右边蓝牌子上写着“前方测距”,五十米、一百米、二百米。我估计我跟它三十米都不到,后面警车还在行车道等着我开路。我需要向左摆,伸手够不到。我让陈洁起来,站到座位上,让我进去。   “我没地方去。”   “那就骑到我脖子上!让给我!”   她居然还准备脱鞋,我瞪她一眼,她乖乖地踩到驾驶座。我移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我左脚换右脚的时候,油门是空的,正好可以借减速转向。大巴和货车前后差不多有十米的空隙,只能从中间钻过去。我抓好方向盘,要陈洁闭上眼睛,其实那一刻我也没敢睁眼,油门踩空,方向盘往左打半圈。我的面前一片黑暗,我祷告什么呢?我心中无主。我只是让自己明确,如果有砰的一声巨响,再见,生活,下辈子再见。   睁开眼睛我们已经在超车道上了,货车在我们后面,警车在行车道上想办法从我们和货车之间往里挤。慢慢来,我们去终点等你。   “他们要多久才会放弃?”陈洁还骑在我肩上,双手摸着我脖子。   “你下来。”   “下不去,我脚麻了。”   “下来!”   我往前让让,她支着我肩膀抽出双腿,坐到副驾位揉着脚踝,瞄着后视镜叫我:“好像他们还有一辆跟上来了。”   “逼养的!”   那是一辆伊兰特,没上警漆,典型的盯梢用车。它越过警车大巴,在行车道跟在我侧翼,随时并进来。我不能把车身暴露给它,警车不敢太张扬,但这种车会开枪。我向右急转上行车道。这样我们中间隔了辆轻卡。我知道他一会儿就会追上来,算上紧急停车道,我有三条车道跟他绕,我在揣摩他开枪的底线。   表针指在一百八和一百九之间,我本可以再快点儿,可是前窗是空的,太他妈冷了!这么一会儿我们起码逃了三十公里。大牌子写着前方一百二十公里处有收费站,要在那之前解决问题,谁知道又会有几辆车在途中入口冲进来。   “前面修路呢,”陈洁说,“怎么办?要并道了。”   时速急减到九十公里,临时路牌标注限速六十公里每小时,车都挤进左侧超车道,慢下来,根本开不动。另两排道被封住,写着“前方施工”。我闪过从这里冲出去的念头,不能这样,路面崎岖不平也还好,万一是个断桥呢?掉到江里保证可以在淹死前冻硬。   伊兰特这时候打起了警笛,我后面五辆车给他让出半条车道。他三十秒可以超过一辆车,我却被顶在水泥车后举步不前,还有两分半,我就能举起双手求大爷饶命了。   还剩两辆车的距离,所有车并到马路另一侧。往哈尔滨方向的高速路从中间劈成两半,每隔五米就有一个红白塑料筒划成了隔离带。我们依然跟着水泥车行驶在逆行高速的右侧走蜗牛步。伊兰特继续努力,超出一辆后,已经和我后面的面包平行前进。我示意陈洁系上安全带。她明白了,也害怕了。伊兰特就快到我们身后,这里只有一条车道,我们无路可退。就像任宰的羔羊,他会猛踩油门过来,撞我们的卡迪屁股。到时候我和陈洁都会飞到前车去拌水泥。   伊兰特的扬声器在身后警告,说给我们三秒的时间停下来。实际上,与此同时他正在加速往我们靠近。   我掰过后视镜,长吸口气,问:“回哈尔滨怎么样?”   “啥?”   我向左摆一大圈,冲过红白隔离带,进入逆行车道,脚不松油门,右手马上挂倒挡倒车。对面的卡车来不及刹车,热烈地朝我们迎过来。卡迪的四个轮子飞速倒转,两秒后我们终于停止往前移动,有那么一瞬间,我们定在公路上,与那辆卡车脸贴着脸,全凭死神判决。   定了半秒钟,也许更短,零点几秒,但这样的恐怖似乎让我们死后都忘不了。终于,我们能后退了。开始缓慢,后来越来越快,我们在高速路上逆行倒车,跟着后面正常行驶的广本一个速度。伊兰特眼巴巴和卡迪贴着擦肩而过,估计他得等下个出口才能掉头过来了。   陈洁又放轻松了,转过身跪在座位上看后窗。“靠,原来车还可以这么开!”   “帮我看着,”我把后视镜正回来,“你这倒车的速度最大多少?”   “我怎么知道?”   “说明书上都有。”   “说明书一大本,比我大学教材还厚,谁能读得完?”   “我能。”   面前的卡车司机按两下短笛,赣B牌照,江西车。这不是催促,公路语言这代表欣赏、谢谢和佩服吧。他对我笑着。我冲他点点头,双手离舵合十做回礼。这是他漫长运输中的难忘插曲。也许以后到他老了开不动的那一天,都会成为他跑车生涯的奇事之一,讲给午睡过后的儿孙听。   伊兰特早已不见踪影,我找个车少的空隙,穿回隔离带,正常行驶向前两公里后,从下一个出口出去了。路牌上写着“松原北—吉林界”。黑龙江的通缉对我不再奏效,从现在开始,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掺杂着自由的香甜。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涌出了眼泪,我对着省界牌失声喊了出来:“滚犊子吧,哈尔滨!你真的彻底把我毁了,你对不起我,你把我所有有过的幸福和希望全都偷走了!”我喊了一会儿,腾出左手擦着止不住的眼泪,回头望一眼养了我二十多年的地方,我想再告一次别,可是嗓子哑了,喊不出来了。我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地对哈尔滨说:“逼养的,你永远别指望我再回来了!”   **4   陈洁说的,这件事欧阳桐跟她讲过,我猜他应该也告诉过丹丹。欧阳桐不是个爱显摆的人,如果我干过这种牛逼事,早就小喇叭广播站开始广播,说给全世界听了。何况,作为他亲弟弟,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这故事可以先从一通电话讲起。我喜欢这么表达,就一组对话,我能了解欧阳桐和他爸的关系如何,我能了解这故事是怎么开始的,甚至我还能知道,欧阳桐是怎么被他爸养活大的。当然,难以逃避,这也是我爸爸。   这电话是2001年五一长假时打到欧阳桐宿舍的,那年他上大二,学校放假哪儿也没去,留校的人不多。铃声响起的时候可能他刚打完篮球气喘吁吁的,可能是他从自习室回来眉头紧锁,但我猜他最有可能在用同学的电脑辛苦地下载武藤兰。我估计他能好这个,至少我十八岁时就喜欢下这种片子。他是我双胞胎哥哥,按陈洁的“对位”,他是另一个我。   管他呢,反正电话响一下他就接了。那边问欧阳桐在宿舍吗。东北口音,不用想就是他爸。他们通话不多,半年也聊不上一回,他也不想和他爸通话。欧阳桐很礼貌地说,欧阳桐不在,您是哪位,回来让他打给您。然后也没等对方自报家门,就挂掉电话,继续他的武藤兰。   他不需要和他父亲联系,正如他也不需要对方的帮助。其实他父亲也帮不了他什么,甚至学费生活费都是欧阳桐自己做家教赚来的。他高中就做家教,他一个人住昆明,他爸不知道混哪儿去了,经常一年半载见不着人。他把做家教的小广告贴到每个中学。每次有活儿他都先坐公交车到云南大学,然后要求学生家长来这边接他。辅导这些学生绰绰有余,家教按小时收费。他编了好多大学的“生活”来消磨时间,家长喜欢他跟孩子聊这个,他们觉得这会刺激孩子努力用功的决心。欧阳桐也愿意这么讲,编故事比讲解sin和cos容易多了。他越编越多彩,后来他自己都有点儿急不可待了,读完高二就参加了高考。   大学也没意思,除了头半年有点儿新鲜感,但那新鲜感也不是大学给他的,可能是上海,中国最潮的城市。每次出门他都会碰见一些没见过的小玩意儿,见多了就更没劲了。可能生活就这样了,高中的时候想上大学,上了大学盼毕业,毕业要有份工作,工作了呢?等死吧。   他爸爸打电话来也是这意思。他第二次接电话,他爸知道是他,就没再问找欧阳桐那些废话。他爸长叹一口气—这有点儿做作的痕迹—说:“我要死了,我怕挺不到你回来了。”   他不惊讶,嗑药的人都这么唠嗑儿,自爱自怜地博人同情,比酒醉还可笑。他打算陪他聊聊,毕竟这是自己亲爹。他让他等一下,关掉呻吟的电脑,拿起话筒:“你一直说要死,不也活到现在吗?”   “但活不到以后了,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   “那你要我做什么?”   他是有请求的,不过一上来难以启齿,他想先聊点儿别的,他都想不起上次跟他打电话时什么时候了。“你春节怎么过的?”   “没怎么过,一年中的一天。”   “我那天一个人喝闷酒,喝多少都不醉,后来我就想你。”   “我以为你只碰毒呢,什么时候又沾酒了?”   “我不只是想你,我还想你弟弟。这么多年了。”   他打断他:“你跟谁又生了一个?”   “欧阳楠,他是你亲弟弟。”   “我知道,你儿子都是我亲弟弟。”   “是你双胞胎弟弟。”   话不对了,今天唠的都是鬼嗑儿,他有点儿闷,打开窗户透口气,问:“你喝酒了?”   “没有,我现在喝不了酒,大夫说,我没准下次酒醉,就彻底过去了。”   “好,那你是清醒的,我真有个弟弟?我是双胞胎?”   “对,叫欧阳楠。”   “那他现在在哪儿?死了还是活着?”   “活着,跟你妈在老家,哈尔滨。”   “我还有个妈?”   “是人都有妈。”   “我知道!你不是说,她生我难产,死了吗?”   “好像生你那天是难产来着。”   “但是没死?”   “没有,一起生了两个,没死也少半条命了。”   “你就意淫吧,你觉得我不孝顺你,你再幻想个儿子,你等着他孝顺你。挺好。”   “你是有个妈,还有个弟弟。”   “就算是有,我能怎么的?能怎么样?我还能去找她吗?”   “对,我是这个意思,我死了你去找她。”   “我现在很好,能自己养活自己,不管你真死假死,我还是和现在一样,没必要去见一个陌生女人,然后寄人篱下。”   “她不是陌生人,她是你亲妈!”   “那又怎么样?你还是我亲爸呢。”   “她惦记你的,她一直在给我们寄钱,十五年了,每月都寄。”   “行,真事假事你都攒今天说吧。”   “我这么解释,十几年里,我是没怎么给你花过钱,但我们基本吃饭住房还是没断过,没让你挨过饿,加上我自己也用了不少钱。哪儿来的钱?你见我工作过吗?”   欧阳桐顿了一会儿,他需要点儿时间判断,他挠挠头,问:“你都记下来了吗?”   “记什么?”   “总共多少钱?你死了,我替你还。”   “你别这样。”   “那你让我怎么着?啊?你这么讲我更没脸见她了。”   那边没说话,欧阳桐能听出他在低声哭。他有点儿厌烦,对今天听到的一切感到厌烦。但是现在不能挂,挂了他也没心思做任何事。他把话筒架脖子上,手指在桌上乱敲。那时他十个指头都在。   “你跟我在一起待太久了,所以你不了解,”他爸说,“天底下不是每个父母都像我这样。我是被毒品毁了,大多数的父母都疼爱儿女,甚至可以为自己的孩子付出生命。”   “你讲这么多,你真的要死了?”   “嗯,大夫说我注意点儿的话能活过今晚,最多不会超过明天。”   “哪儿的大夫?把时间定得跟赶火车一样准时?”   “他说的是真的,我昨晚就假死一回了。”   “假死什么样?”   “停止心跳,看到很多没看到的人和事。后来我又活过来了,我还有事交代你来办。”   “你说吧。”   “你先答应我,你会帮我。”   “别跟小孩似的,你说吧。”   “让我全尸回到哈尔滨。”   他要让他爸知道,这个要求很可笑。他对着话筒一阵冷笑:“那个大脚医生说你还有几天活头来着?你抓紧回哈尔滨去死啊。”   “我走不了,他们看着我呢。”   “你欠他们钱了?”   “没有,我们都是先付钱才拿货的。”   “别跟我说你们那些破事儿!”   “嗯,他们天天盯着我,我得死在他们眼皮底下。”   “你们玩共产主义呐?生死不离的?那怎么办?等你死了,我给你一直背到哈尔滨去?”   “不用背的,偷辆车开过去就是了。”   “你偷一辆去!你他妈偷一辆去!”   他快疯了,想摔掉电话,再抄起个椅子把电话砸碎。他真要这么干了,决定下手的一刻听他爸说:“这不算难,还有你办不到的。”   “什么?”   “你得花钱买我的尸体。”   他觉得更好笑了,你这是唐僧肉,还是有舍利子呀?但今天聊的一切都这么荒诞。让荒诞来得更猛烈些吧!反正时间有的是,慢慢消化呗。他一口气问了仨问题—为什么?多少钱买?跟谁买?   他爸只回答一个,他爸说:“大夫估我的血液浓度,说我尸体能值一百二十万。”   他气得直跺脚,抓着电话在宿舍里来回走。“哪个大夫?赶火车那大脚骗子?”   电话断了,嘀嘀的短音。他检查下接线,没问题。是啊,他还没砸电话呢。为什么呢?他把电话摆好,坐回电脑前,也不干什么,下意识里还是等待电话再次响起。   到晚上也没响,他连吃饭都舍不得去,脑子一片空白地盯着迅雷的下载条。再等会儿食堂就关门了,去外面可吃不饱。他披上外套,穿着棉拖鞋下楼。打饭划卡的时候他想明白了,原来断线是因为他爸死了,就猝死在云南的话吧里,看来那大脚医生真不是盖的,火车一点儿没晚点。   **5   “那简直就是个大篷车。”陈洁说。她端起豆浆,犹豫了一下,怕烫嘴,又放了下去。   早上五点半我们坐在早餐摊,全中国的早餐都是这五样,豆浆、油条、豆腐脑、包子、馄饨。她没胃口,我也差不多,我们浑身狼狈,汽车更不像样子。我们没法把它停在摊位旁,它就在街的对面。没玻璃,保险杠掉了,后视镜耷拉在车门边,仿佛奄奄一息的擎天柱。远远地看着爱车,陈洁心疼了,她说:“这成大篷车了。”   我明白陈洁的难过,尽管她家很有钱,但再有钱的人也不至于拿卡迪拉克像《汽车总动员》那么糟蹋。我跟她说,这车应该能修好,如果不成的话,我买辆赔你。   我不该这么讲的,把麻烦简单化,好像仅仅是钱的问题,或是她差钱的问题。她看上去更不高兴了,不过没发火,主要是我们还没有那么熟。她把我掰的几十截筷子划落到地上,这就算发泄了。她气消了一点儿,问:“他们知道追的是你,对吧?”   “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在追死去的欧阳桐。”我看着她的表情,连忙改口,就事论事的严肃,“对,经过核实,他们可以认定那就是我。”   “我的身份证也登记了。”   完了,这就不是一辆车的麻烦了。看来她得说一会儿这个,我现在接什么都不合适,我低着头,掰双好筷子,专心吃包子。   “我回不去了,是吗?”   素馅包子,韭菜鸡蛋的,可惜韭菜有点儿失水了,这东西要现和现包才好吃。   “欧阳楠,你是一个人,什么都不用怕。我还有个药厂,几百人在等我吃饭呢。”   咦?这他妈不是鸡蛋!是大豆腐绞碎了拌韭菜里面!这跟纸馅包子有什么区别?我要不是被通缉,早叫警察来了。我把老板叫过来理论,你这韭菜鸡蛋也太假了。老板一口咬定是鸡蛋。我说你这要是鸡蛋,我把鸡蛋壳吃了!老板不服气,进去好阵翻,还真拽出两对壳。我问他,还有吗?他说,俩还不够吗?   “两个?你这儿上百屉包子放俩鸡蛋?”   老板也不想跟我争了。他留着力气,万一一会儿我不埋单再说。陈洁抱着腰看整个过程,我想快把她逼成泼妇了。不愧是富家千金,她仍然没发作,是不是偷吃她药厂的镇静剂了?她慢声慢语道:“你就不能像个真正的男人,负点儿责任吗?”   这话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还不止一次。我弯腰去摸她小腹:“怀了?”   她瞪我一眼,极其正经,站起身说:“你真无聊。”   但她没地方去,不然也不会转身就能离席,却非要在我面前绕一大圈。我坐着没动,问她吃饱了吗,以后我们得像骆驼一样储蓄着赶路了。“还有,”我说,“把你所有的银行卡、信用卡全都找出来。”   她听进去了,坐回来,等我进一步解释。   “把这些卡都剪掉,从今以后你要自力更生,你是个好女孩,不能再做啃老族了。”我拿过她手机看时间,差十分六点。我又严肃了,说:“八点他们上班,八点半他们集合起来,为了我们俩开会。能有什么方针策略,我也不知道。但能肯定的一点是,九点钟银行营业,不用到九点十分,你所有的银行账户就会被冻结。所以呢,你稍微吃点儿东西,我们能取多少,就取多少。”   “自动取款机的话,每张卡最多取两万。”   “挺聪明的孩子,怎么了今天?是不是累坏了?你回想一下我说的话,九点以后我们能做什么?”   她乐了,露出牙齿,很甜的笑:“哦,我们有十分钟的时间到柜台取钱。”   等银行开门我们还得挺三个小时,累计下来就是二十五个小时没睡觉了。赶在早高峰前我们先找个汽修厂,我手里倒是有国华汽修的名片,在哈尔滨。况且可能他们并不会修车,会修才怪。   既然时间很足,我们就往郊区找。陈洁一路上没怎么说话,我怕她睡着了,要知道,我们这是大篷车,行驶在东北冬天的大篷车。她要是感冒了,谁家大夫敢碰?我给她讲笑话提神,但我脑袋也是木的,一时间什么笑话都记不起来。我寻思编一个,编了半天也找不着笑点。   “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很丑?”她问。   我还真扭头瞅了一眼,确实,熬夜的人都差点儿意思。我说无所谓,我又不跟你上床,你再丑也没关系。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我说句“不丑,挺漂亮的”就没事了。这下好了,大家都精神了,一直开到汽修厂,她还跟我纠缠不休。   这是她和丹丹的又一点不同。   往东没多远就看见一个汽修厂,我又往前开了一里,停棵松树后面把牌子卸下来。回来的时候汽修厂的伙计们在门口列队迎接,而且全都是钦佩尊重。其实比我们惨烈的车他们见多了,他们佩服的是,车都这样了,还能自己开过来,可见这对男女会武功。   为了别让这些人乱传误事,我得先解决他们第一个疑问—为什么不叫拖车?我回答:“喝酒了。”   “这车撞什么啦,撞成这样?”他们疑问真多。   “不知道,喝酒了。”   这理由是万能胶,能搪塞不少事。我在等他们接着问,要不要叫保险公司先估一下?别,喝酒了。这车牌子哪儿去了?喝酒了,不想让你们查着我,怕你们勒索。但他们不问了,也是,修车的人肯定不会比开车的人傻。   该我问了,我说,这车最快多长时间,我急着用。他说等两分钟,他先查查有没有大毛病,再判断时间。靠,这车要是没大伤,我那辆捷安特都能改装一辆了。   趁这时候得去搞点儿东西,我打听洗手间在哪儿。有个戴眼镜的左转右转指了半天,差点儿把我指海南岛去。我不管这些,能绕过他们的防线就行了。我大声问陈洁,你包里有纸吗?这似乎侵犯了她,瞪大眼睛说,没有。我抢过她的包,说实在不行,卫生巾也将就了。然后奔向他们的车库。   后院车停三排,修好的、正修着的和等修的。我在没修的那排找了个靠后的丰田。粤C的牌照,够远够理想。我把包里黑A的牌子换上去。可以了,以后的日子,我要不要学广东佬咬涩头缩话呢?   我胜利归来,把包还给陈洁,挤着眼睛说:“这玩意儿太吸水了。”   “什么?我没有卫生巾!”   听见的人想笑不敢笑,戴眼镜的过来讲一大堆他专业领域的废话,最后的结论是:“起码三天修好。”   “修到能跑就行。”   “明天中午以后。”   “我加五千给你,我今晚得开车回家。”行吧,买一送一,再给你们一个万能胶答案:“她不是我老婆。”   哦,他们进行简易推理了,她不是我老婆,那她就是别人的老婆,那我的老婆就不是她。漏洞百出,充分条件和必要条件都分不清。但终归明白了,大家会心一笑。我这么急着要车,是在对两桩婚姻负责任,像个男人吧?   就这样,我们谈好夜里十二点前取车。这期间得先借我们一辆代步。戴眼镜的挑了半天,开出一辆高尔夫,拍着皮座说:“就这辆最干净。”   干净?你什么意思呀?好像我俩没钱开房似的。   **6   他爸没死,要么就是还魂,凌晨两点半,他们灵界最亢奋的时间,电话打过来了。人类可不行,起码东八时区的人类这个点儿还在睡觉。欧阳桐醒来一身冷汗,在铃声的催促下,从上铺往下爬。换平常他就跳了,今天不行,没光线,有凶铃,气氛很灵异,而且也有武藤兰的因素,他身子有点儿虚。   他想过是他爸打来的,确定就是,可抓起话筒,听到他爸微弱的呼吸,还是吓了一跳:“你没死?”   “我快死了。”   “嗯。”   他很惊讶自己居然可以应出“嗯”这种官腔。过去的十个小时里他想了很多父子间的事,他假定他父亲已经死了,他竟是用那样的一种态度把父亲送走的。不管怎么说,他曾是他父亲的一部分,是他父亲的种子,吸收光、水、二氧化碳,经过长年的光合作用,长到十八岁这么大。但这样就注定要有感情吗?就像下午看的片子,假设某一个男优走火,把种子留给武藤兰,一旦这种子有机会长成一棵树,他应该对这个男人有父子之情吗?哦,我是我爸的一次工作失误,那么多工作人员,就他犯错误了。再假设他们的405男寝的天花板有花盆,把他下午无意中弄上去的种子抚养成人,他怎么面对这孩子?哇,这就是我多年前打发长假寂寞的产物?   算了,只是假设,再说他从没能射到天花板上那么高,连半空都称不上。他不会有孩子,眼前正有个爹要死了,他还有机会最后跟他告别一次。   可又不是说声“再见”,然后就挂掉电话那么简单。他回想下午他们在哪儿断的,唐僧肉,舍利子?哦,说他尸体的事情。   “那个大夫,”他说,“凭什么说你值一百万?”   “一百二十万。”   “对我来说,一百万和一百二十万是一回事。”   “那可不一样,多出那二十万可以买上千克的粉。”   对,就是这个味儿!不是他非恨他爸不可,他俩真是没话说,三句不离他的老本行。假如我爸是男优呢?黑暗里他望着电脑想,我跟个男优父亲会怎么对话?虚拟一下或许挺好玩。行了,把这个留着,打发明天下午的寂寞时光吧。   “你知道,毒是不能吸收的。”   “我不知道。”   “各种毒都是,排不出去,也吸收不了,就在体内存着,一直到死。我们这伙人有提前走的,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死,死后可能被孟加拉虎或是豺狼分掉,那也好过留在这里。但多数人都没走,等你快死的时候就有大夫开始盯上你了,说是给你治疗,其实就是把你关起来,看住。你知道这边人死了都怎么处理吗?他们把你挂起来烤,彻底烤干烤黑,等血和肉都烧没了之后,骨头上会有白白的一层,那就是毒,大夫把这个刮下来,蒸馏法分离一次,就能像新的一样,继续卖给下一家。”   “那你吸的那些,也是二手的?”   “二手?嗯,基本都是。我不是有钱人,没必要买太贵的,我想细水长流。”   “细水长流?”真够讽刺的。门顶的玻璃透着光,走廊灯亮了,却没听见有人走动。他背过去看窗外树林,风吹影动。他拉上窗帘,去开灯,走一半又回来了。真要是有鬼,黑着反而安全。他拿起电话,现在倒是觉得了,父亲毕竟是父亲,能聊到天亮该多好,可别把他抛到黑暗里。“你为什么没提前走?你该打个电话,我去接你回来。”他说。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隐约有叹息,说:“我才四十岁,我没想过我能死这么快。”   “你应该报警,我比警察好用多了。”   “我在缅甸,果敢,这边的警察不管中国人的事。”   他看看话筒,原来还是国际长途。“你还吸出中国,走向亚洲了?”   “这里是华人特区,全是中国人,就像云南的一个县。”   “我都不知道你能跑那么远。”   “这边就挨着产地,便宜。再说我可以找份工作,养活我自己。”   “你做什么?”   “我在赌场,不少浙江、福建的老板被骗过来赌钱,没一个赢了的,全输,输了就打欠条。这些生意人精明着呢,他们算过账了,就是真把钱还上了,赌场也不可能放活口出去惹麻烦,反正都是死,不如让老婆孩子享享福。他们都硬着头皮说,钱是还不上了,命还有一条。这种人打骂挨饿,怎么折磨都没用,这时候赌场就需要我了。”   “要你干吗?”   “我抽自己一管血,告诉他,这里有艾滋病毒,是扎针,还是还钱?”   “你真有艾滋病?”   “所以,我没脸叫你接我回家,我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爸有艾滋病。不然以后别人都躲着你,你可能连媳妇都找不着了。”   他想哭,应该马上挂掉电话,冲到水房去浇头冷水。走廊灯灭了,他长吼一通,把灯喊亮。   “我还以为你是大毒枭呢,没想到你也就吸了一百二十万的毒,这还得算上每一年的通货膨胀和他们宰你的水分!你吸一辈子,没人家一晚上打牌输赢大,啊?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儿出息!”   “我早想过,我也后悔呀,多少年了,我每次睡不着觉,就告诉自己,下辈子无论如何都不碰毒了。”   “爸,你这辈子完了,而且,没有下辈子。你就能来这世上一次,还被你自己毁了。”   他爸哭了,很伤心,很大声,也许是生命最后一次发力。欧阳桐拽个椅子,他站半小时了,坐下来时腿都是麻的。他一只脚狠狠地踢另一只脚,没知觉。他感到沮丧,把左脚压在椅子下面。估计都出血了,但还是不疼。别折腾了,不知道明天什么后果呢。他注意力回到电话上,问他爸打算怎么做。   “让我有全尸。”   “我知道,我没钱。”   “去跟你妈要,你这么聪明,肯定能想出合适的理由。而且你妈她欠你的,她肯定能给你凑出来。”   我不认识她,她也不欠我的。他想。但他没说,他爸快去了,应该骗骗他,让他带个好念想上路。天快亮了,也许是幻觉,他寝室太黑的缘故,连月色都没有。他知道这电话快结束了,以后再也没机会通话了。他叹了口气,说:“爸?”   “啊?”他说,“我刚才差点儿又死过去。”   “把他们电话给我,你放心去吧,我保证把你带回哈尔滨。”   **7   我们穿过两条街,四家银行,门口都是一帮老人在排队等开门。陈洁不明白,问为什么,银行发奖品吗?我反问她,你们家水电费谁交,如果有老人,这个时候就该来排队了。   “你妈也是这么生活的吗?”   “我妈比他们更过分,”我说,“为了得礼品,我妈在所有的银行都办了信用卡。我不知道银行凭什么给她办,她退休了,工资跟没有一样,没任何能担保的,有些信用卡我都申请不下来,但她全搞定了。还有,别这么看我,我妈也是你婆婆。”   “是哈,我还从来没管你妈叫过婆婆。我是不是个很不称职的儿媳妇?”   “没有儿媳妇管婆婆叫婆婆的,都叫妈。”   “对呀,我还从来没想过这茬儿,你挺聪明的嘛。还有什么是这样的?”   “岳父岳母,继父继子,你有时间慢慢想。”我停在下一个银行,问她,“这家怎么样?”   她查了一下,跟数豆子似的,还得用食指点着数。“十七个。要排吗?”   “我给你设想一下,咱俩排在这些唧唧喳喳的老人后面,银行八点五十五分开门放人,九点零九分六十秒的时候,终于排到了的陈洁女士在柜台前递交了填好的表格,出纳在核对过她的身份证及银行卡号后,彬彬有礼地解释—对不起,陈小姐,您的账户已经被冻结,我们经理请您到VIP客户中心稍等一下,警察马上就来。”   “这可不行。”陈洁一个劲儿地摇头,在车后座拽个靠垫塞到毛衣里,看上去不够鼓,她把包也塞进去。包里还有个车牌呢,装起来稀里哗啦的。然后她外套也不穿,一手插腰,一手捂着小腹—实际上是兜住毛衣,以免皮包掉出来—哼哼唧唧地排到队伍后面。   “老公,我不行了,我要生了!”   “再忍一忍,取了钱咱们就去医院!”   我本想多说两句,博取同情,但陈洁已不需要台词的境界,坐地上开始声嘶力竭地哀叫。疼成这样,换谁也不好意思站她前面。大门拉起时,我们作为第一名客户走进银行。   我从大衣里掏出东西贴住她,在她耳边说:“别回头,把包什么的拿出来。”   她还是回头了:“你拿枪顶我?”   “对,你怕不怕?”   “哈哈,我为什么怕?空枪吗不是?”   “是这样,九点零五分我们把钱取完走人,九点十分他们通知几大银行冻结你账户。”   “对,你说过。”   “到时他们发现钱已经在这家分行被取光,九点十五分他们就能收到这家分行的监控录像,我们现在一举一动都会录下来,所以别回头看我。”   “那跟你拿枪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说了吗?是我用枪挟持你的,死者遗孀是又一个无辜受害者。完事之后,你照样回你的药厂,去过那种你想解雇谁就解雇谁的日子。”   “这些又是你计划好的?”   “这算什么计划,从我去找你的一刻就知道,有机会要在公共场合留下挟持你的画面。只不过现在有枪了,能使你的顺服显得更可信。”   “监视器在哪儿?”   “我不能告诉你,不然你肯定盯着看。”   “告诉我嘛,我很有镜头感的。”   “不行。”   “你要是不说,我就不走。”   “行吧,但你千万别看。你四点半和九点半的方向各一个。”   她点点头,道:“你说我的表演是已经被你凌辱奸污,还是,你没来得及下手呢?”   “不用那么细致,监控拍不出特写。”   “但我清楚了,肢体语言会更清晰。”   “好吧,你找找歹徒对人质毫无兴趣的那种感觉。”   九点整,陈洁嘟着嘴到柜台前,我贴着身子跟进。她能有二十张卡,张张几十万。出纳没怀疑我什么,取这么多钱,没个男人哪儿行?说到表演,我比陈洁要难。我当然不能在银行露枪,但要让警方分析录像后确定嫌疑人有枪。当个好人真难!   九点零八分全部办完,虽慢了三分钟,但是没事。我们会马上开车出市区,到下一个县城,找个不联网的小宾馆一觉睡到半夜,睡醒了把车取走,继续向南走。不再有特别的计划,也没有陈洁所谓的阴谋。   一百张一捆,我们也没查是多少,通通放包里。有几个老人知道被我们骗了,恨恨地看着我们。牛逼你们来围攻啊,我现在包里几百万,不让我们走,可就不是排队加塞那么简单了。   一切都应该顺利,只是快出门口的时候出了点儿意外,陈洁做了个不可理喻的动作,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她接着又做了同样的动作。没办法了,我拽住她,啪!给了她一个耳光。这声够响的,日后警察看无声录像,脑子里都能应出响声。我依然不解气,啪!我用手背打了她另一侧脸。她像个叛逆期的少女,瞪着我抗议。我摇摇头,在人们找上我之前把她拽出银行。   **8   欧阳桐在想标题,脑子里都是《唐伯虎点秋香》的画面,可以从唐伯虎的卖身葬母借鉴一下。卖身肯定不行,对他来说有价无市。他挑个居中的位置写下“葬父”,俩字没力量,中国人都喜欢四个字一组地蹦出口,他算好间隙,前面填了两个字,合起来就是“借款葬父”。   他字写得不错,又快又好看,不然当年也不敢去骗学生家长做家教。他没打草稿,出口成章,一字一砖,洋洋洒洒写了十米见方,然后就盘腿坐在淮海路上欣赏自己的大作,等人群陆续围上来。   没看错,他是在乞讨,把可怜写在路边。他宁可当乞丐,也不找我妈认亲。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宁可当乞丐,也要把他爸尸体弄出来。他犹豫过一阵,昨天还真虚拟了一下午,该怎么和假想的“男优父亲”相处,期间没有电话打来。晚上去打饭的时候又有了前一天的预感,但这次他确定了,他爸是真的死了。   那顿饭他没咽下去,感觉嗓子一直有东西噎着,回寝室他还特意查了下金山词霸,哦,这叫“如鲠在喉”,不知道怎么了,看着这四个字,他就受不了地哭了。   他给缅甸那边打电话,接电话的是那个大脚医生。有点儿意外,这人地道的京腔,不是说那相当于云南一个县吗?他报了他爸的名字,不用问情况,因为他知道。他只是问他爸什么时候死的。死亡时间不清楚,不过他们上午醒来的时候,他就没了。   “我是他儿子。”他惊讶自己的口气,说不上骄傲,但是理直气壮,“多少钱赎他?”   “一百五十万。”   涨了,他早该猜到。“一百万行不行?”   “丫身上的货就不止一百万,血和肉不值钱呐?”   “一百万,我现在在上海还有点儿事,办完就回去赎。”   “要多久?丫烂了臭了怎么办?”   “丫你妈逼!他是我爸!”说出来都不信,他还是第一次骂人这么狠,以前也没什么机会骂,可这次是真恶心人。   大夫也理亏,没还口,可能他还想赚欧阳桐的钱。两边谁也不说话,僵持了十几秒。   “拿福尔马林泡上,我办完就过去。”   他想过反悔来着,到时候不去,乖乖地读完剩下四年的大学。反正那边在果敢呢,就算他们查着电话是021地区打来的,也没处找他。再说都什么年代了,一具死尸还能强买强卖呀?就让他们泡着吧,泡到冬天再风干了裹起来,搞得跟埃及法老似的,他过两千年再去接他。   但他还是去了淮海路,他告诉自己先弄钱,弄到了钱依然可进可退。这种手法现在看来土得掉渣儿,换十年前也不新鲜。可是围观的人很多,超乎想象,比八十年代看耍猴卖艺的人群还多。   原因有不少,比如他字很漂亮,就算不给钱,看一遍也算赏心悦目;比如故事很离谱,一百万葬父,你不是砌墓碑,是想盖座地宫吧;还有上面写的是借款,欧阳桐会打个双倍偿还的借条,就算你小气巴拉只给我一块钱,五年后我照样打车去你家,还你两块钱。听上去这不像是施舍,眼前这个坐在地上的—他可不跪着—男孩更像是优质基金的经理人。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欧阳桐全程用上海话吆喝和解释。这太神奇了,尤其是那些老上海人,他们从百乐门、霞飞路那个年代过来的,没准儿年轻的时候还跟许文强一起醉酒嗑药搞过冯程程,在这儿七十多年什么世面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还有人用上海话要饭的。   陈洁说得没错,欧阳桐就是一条变色龙。也许从他出生就是个准孤儿的缘故,他的适应能力绝对是我们这伙人里最强的。他活得不够久,没看上《阿凡达》,不然我猜他都能用阿凡达语和詹姆斯·卡梅隆好好聊聊这部吸金王。   三天收入总共475元,第二天最多,人气也最高,温度也高,分别是204.12元和37.2度。一毛也就算了,可谁他妈把这两分钱硬币也扔进来了?到第三天的时候人渐渐少了,没人信他了,也不觉着新鲜了。多数人只是看两眼,摇摇头,奔向商场。仿佛他只是Shopping前的短暂热身。   不能总在一个地方活动,他知道,应该换个地方再干三天。这样,如果他放弃双休日这效益最佳的两天,依然出工,一个月下来他能干十个地方,赚五千块没问题。这收入在上海比保安高,比打手低,而且还不用交个人所得税。一年下来就是六万,扣掉日常花销起码还有一半,那么五年后他便能用攒下的十五万首付买套房子。虽然他也没想好怎么说服银行给他贷款,但是未来的生活越发清晰。在第一个五年到第二个五年期间,他必然可以娶到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孩,他有这个信心,假如这个老婆还是他事业上的帮手,就完美了。虽然然而、如果、可是、但、可是,这些是他最初想要的吗?   我想可以这么形容,一个人想去做一件事情,因为在中间的某个环节碰到了一些甜头,那么这个人很可能会忘记他一开始要做的那件事。欧阳桐就是这个问题,他想弄一百万去赎他爸爸,他在淮海路写个“借款葬父”,三天下来他明白,想凑够一百万不吃不喝也要十六年半。然后他怀疑把这个升级为职业是不是也不错。至于父亲呢,如果他还有他的价值,那么就环保一点儿,回收利用起来,为这个快爆掉的地球减少一点儿负担。God bless my father!   这就是懦弱,我平生二十多年一直努力摆脱的劣根性。我到今年才下定决心把这件事做到底,可欧阳桐十八岁就面临这种摇摆,他答应让他爸入土,这不重要,这只是父亲弥留之际的善意谎言;他答应那北京大夫几天内,也不重要,他可以耍他一次,即使是拿他爸的尸体戏耍他;重要的是他答应了自己要做到,如果硬要个确切时间,他想也许就是他在金山词霸上看“如鲠在喉”那四个字的时候。   当天晚上欧阳桐就用那四百多块钱买了进云南的票,他可以先到昆明,然后转车去中缅边界,再穿过一片林子进入果敢。他没有一百万,兜里连一百块都没有,但他知道他能做到,讲不出为什么,他就是能做到。   **9   “我困了。”   九点二十五分,看样子快要出城区了。七十公里的时速很稳地行驶在马路右侧,这时间交警很多,我在想如果犯一点儿错误,哪怕是强行右转这种小事,某个交警把我拦到一边检查驾照,我要不要取他性命?想想很好笑,我又不是冷血杀手,我只是头求生欲强烈的小鹿。而且几天来我没取过任何人的命,包括安我罪名的那具死尸。   市区很危险。   陈洁还在我旁边,我不想和她说话,起码要到出了市区没那么多警察的时候。我想听会儿广播来缓解这令人不安的沉默,换了几个频道,全听不清楚。那么,这辆高尔夫的毛病是收音机坏了?有人会把车开到汽修厂修这个吗?那个戴眼镜的伙计说,这是最干净的车,什么意思,为什么单挑这辆?我又陷入阴谋论无法自拔,不管怎么样,等会儿我得找个偏僻的地方检查一下,没准儿真能在保险杠旁找出定位追踪器。作为食物链底层,谨慎些总是好的。   “停车,我要去后排睡觉。我困了。”   路牌上标注下了桥就是出市区,可以谈谈了。我说:“你刚才对监视器做鬼脸。”   “我忘了那儿有监视器了。”   “然后你对着另一个又做了一次。”   “然后你打我了。”   下了桥有两个出口,通往两个镇,看镇名我都没听说过。我想玩“泥锅泥碗你滚蛋”的游戏,随后想想不对,这句话七个字,意味着先指哪个,哪个就注定“滚蛋”,这样自然选择又成了我的主观决定。我干脆停下来。这种地方除非有车祸,不然警察一年都不会来一次。   “选择恐惧症,对吧?”她幸灾乐祸,“你可以求我帮你选。”   我瞪她一眼,脸上还有掌印。下手是有点儿重了,但我气并没消。我问她:“手机有网络吗?”   我在地图上输入两个镇名,再对比一下哪个离汽修厂近些,远的就可以滚蛋了。但是近的那个离市区很远,没关系,最迟到中午十二点,我们就能找好地方,洗个热水澡睡觉了。   我还是不放心,下车检查一圈,没有炸弹,没有定位,手刹脚刹都很牢固。上车的时候陈洁已经坐在驾驶位。我没说话,她知道怎么走。   “从小到大没人打过我,我爸都没打过我。”   “从小到大我都在打人,我爸我都打。”   “真的?”   “我没爸。”   换平常她就笑了,这次她没笑。在副驾位能看到她脸的另一侧,指印没那么深,这是手背留下的。我没歉意,我在想接下来怎么办,她为什么这么干?   “你以为你打我俩巴掌,他们就会改变看法,认为我是你人质?他们没那么傻。”   “闭嘴。”   “他们看到的是,我欢天喜地把钱取光,出门前还对着镜头吐舌头,告诉他们,我把你们都耍了。这时候你打了我。你白打的,我白被你打了。”   “你能不能闭嘴?”   “不能!”   “那你继续说吧。”   “我不说了。”   她还真不说了,找支烟点上,半开车窗。烟没抽完,又说上了:“那俩巴掌我早晚要找回来。”   “停车!打吧。”   她停下来,还是恨恨的,感觉只出气,不吸气,挺了几秒,踩脚油门,又开出去了。“我没劲儿,我要找个有劲儿的打你!”   我被逗笑了,脸上没表情,心里在乐。如果不是幽默感的话,这就是她天生的灵性。我也抽一支,拿出她的ESSE,没了。我把空盒扔出去,靠在车门上,东想西想,能有十分钟没说话。杂七杂八想了很多事情,其实是很多可能性。后来自己也恍惚了,忽然自怜起来,心里有个声音喊妈妈。我感到很无助。   路颠簸起来,原来我睡着了。我揉揉眼睛,这应该就是那个艰难胜出的镇子了。路过一家宾馆时她放慢速度,我摇摇头,住全镇最好的宾馆会比市中心还危险,赶上市里领导来视察怎么办?她继续往前开,下一个是招待所,牌子上写着空调淋浴,一楼房间的窗户连铁栏都懒得装。这个正好,我现在不怕歹徒,怕警察。我点点头。她观察停车位置。   很奇怪,全程我们没出声就把事情搞定了,我们有默契了吗?车上还好多现金,我把袋子捆好。这时一队人马吹着唢呐过来,是真人马,人骑在马上从高尔夫和招待所之间的小路上走过。我们暂时还不能下车。   “就像金庸的小说,”她看着娶亲的人马说,“你混进人群,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新郎,跟乡下新娘拜了天地。”   “不是莫名其妙,都是韦小宝设计的,跟乡下姑娘拜堂的是郑克爽。韦小宝骗走了阿珂。”   “哇,你还看金庸呐?我一直以为你是老古董。”   “现在只有老古董才读金庸。”   他们走三步退两步的,估计一时过不去。我去小卖店买ESSE,店主说没有。我说随便吧,十块左右的。他拿包长白山。哦,这儿是吉林了,地产烟。包装是红色的,一座长白山的简笔画,接到手时我的心又痛了一下,撕开拽一支,回到车里。   “看见没有?你走的时候,他们在那里;你回来的时候,他们依然在那里,一点儿没前进。”   “为什么在银行你自断退路?”   “你管不着,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给她一支,她摆手不要。我把我这支点上,吸一口,尽量别去联想长白山,一支烟而已。这样好多了。她很快又被娶亲吸引过去,我趁这时候问:“陈洁?”   她头也不回地应道:“啊?”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你要不要脸?”   这回好了,我把她吸引过来了。问这个是有点儿难为情,但我真是想不出别的原因了。我说:“整个事情的走向就是这样,你想跟着我,但又怕我赶你走,所以你对着镜头做鬼脸,吐舌头,把后路斩断,这样你跟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了。何苦啊?”   “你继续分析啊,反正全天下就你一个人聪明。”   “不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我们不是演电影,最后有个大反转,幸福结局。你知道吗?我没有平反沉冤的可能了。就算最后我揪出了凶手,也没那么一天。你是怎么想的?你想我带着凶手去警察局,换个“荣誉市民”的奖章,等他们求我回去上班?不可能!过了今天初五,从明天开始,局里内部的指令是,发现欧阳楠立即击毙。这就是我往后的生活,永远逃亡,随时提防飞过来的子弹。”   “你说过一次了,不用那么矫情吧?”   “这是矫情吗?啊?你试试!你全家都死了,他们还把莫须有的罪安你头上?你试试!”   她全然不为所动,一副诡异的笑容说:“你哭吧,哭出来会好一些。”   无法想象欧阳桐是怎么爱上她并娶了她的。我摇开车窗扔烟头,打开的一瞬间,外面的铜锣声让我脑袋嗡的一下。我连忙关上,把烟熄在车里。   “你说吧,说出你的原因,为什么没听我的,对监视器那样做。往后几天咱俩还得腻歪在一起,这就不只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不想什么都听你的。你自我感觉太好了,我受不了你。”   “我怎么自我感觉好了?”   “进银行之前,你都没说过要我扮人质,拿枪顶我的时候才让我知道;早上我发那么多牢骚,你说你那时候自我感觉什么样?有解决办法了,还不摊开来说,居然跟老板争论是鸡蛋还是豆腐。等我出完丑,你一二三全讲出来了。我会觉得,跟你在一起,我显得很蠢。”   “它真是豆腐馅的。”   “对,你就是这么装疯卖傻。有办法不说,给我个锦囊说是妙计,让我到时候打开,你当你是诸葛亮呀?全世界就你一人聪明?”   “你也很聪明,我说好多次了。”   “你那是说吗?那是夸奖!跟我小学老师的口气一样。”   “你小学老师怎么说你的?”   “我只是比方!”   “哦,她没说过你聪明?”   她冷笑两声,说:“我被你打了俩耳光,这么久了,连句对不起都没有。”   “我不需要道歉,我是为你好,我也是为了能让你洗罪,别像我这样。我这么说吧,我当时手头如果有刀,肯定当着监视器砍你两刀。我不想欠你的。”   “你这口气跟欧阳桐一样。你摸着良心说,你打我的时候,没有感情因素?”   “什么感情因素?”   “我,你眼前的这个女人,你没能完全控制住她,你很愤怒,你要用暴力方式警告一下这个女人。”   她说得对,有这个原因,甚至胜过我为她洗罪的因素。即使这样又如何?我是计划的大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离危险远一点儿。我跟她说:“并不是谁聪明谁笨,这种事我比你有经验,咱们俩目标一样,你应该听我的。”   “哦,”她貌似听进去了,“当初听你讲文恒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你是个多么有经验的卸职警察。”   “什么文恒?”   “图书馆的案子。那个教授,心脏病还是心肌梗塞的,反正死了,你结案报告说是他抹的氰化钾。”   “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个。”   “有机会你查一下,氰化物被摄入后,伤害最大的就是心脏,文恒也是毒死的。”   “这些我当然知道,我只是不知道,这本书是哪年下的毒。而且,我跟你说了,这种案子没法查。”   “那是你觉得没法查,那干吗查那么多教授呀?你只查文恒的家人就够了,查他老婆,孩子,反正是家里的住户。”   “我不傻,我当然查过,他家里就一个老婆。正好那几天感冒了,我去医院看过她。”   “你那是查吗?啊,您好,再见,您的线索很关键,以后有机会我再来拜访您。你没想过肯定是她干的?你就想着恶作剧杀人来着,美国电影看多了?相信那种变态杀人,无动机谋杀。大多数都是有动机的,你知道你老公看书爱蘸口水,你才会涂氰化物。”   “那不一定,我们不用讨论这个了,我是从那儿过来的,我一个月都耗在这个案子上,我了解的比你多。”   “看呐,你又自作聪明了。我做个比方,丹丹死的时候……”   “你没必要这么比方。”   “你听我说完!”她重新提一次她名字,“如果丹丹正在看一本图书馆的书,还没有看完,你会不会烧给她?”   我看着她。   “什么人可以冷静到,上午刚火化过丈夫,下午就把书还回图书馆,就为了领回一百元押金?而且老公是心脏病,意外死亡喔。”   “不是同一天还的。”这是我最后一句还能嘴硬的话。我低下头,搓着手说,“你说得对,我弄错了。她生病是假的,她甚至都没敢让我去她家。”   “哇哦,有新老公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你刚说完的时候,我当时就觉得他老婆还书很不正常。”   “然后你什么都不说,在心里可劲儿地笑话我?”   “你当时自我感觉那么好,跟我讲,你既能结案,又能拿奖金。你是世界第一顶,好神气!我怎么忍心打断你呀?我对你崇拜的呀,好想马上跟求合体。”   “别说了,你赢了。”   “不行,我得多说点儿,好供你分析。你欧阳楠最善于分析了,正是许许多多这样的细节,让你欧阳大侦探得出的结论是,我陈洁不可救药地爱上你了。”   “求求你,别说了。”   “你别求我呀,你不是从小打到大吗?你打我呀。正手一拍,反手再一拍。没见过你自我感觉那么好的,打我俩耳光,然后问我是不是因此爱上你了。凤姐都没你感觉那么好。”   我快爆发了,现在很想出去找个人暴打一顿。那帮接亲的一下子全没了。我猜他们不是一路跳,可能是在一个村口原地跳二十分钟,然后快马加鞭到下一个村口接着跳。操,我又自作聪明了。   我看一下时间,中午十二点半,问:“你不困吗?洗洗睡吧。”   这句话像魔咒,她还真一下子就困了。她穿上外套,说:“笨点儿也没什么的,你千万别想不开,自杀。”   “好。”我叹了口气,说,“我还是得说几句自作聪明的交代,你自己进去,拿你的驾照,需要的话给前台随便报个身份证号码,千万别给他登记你的身份证,没准儿你已经被通缉了。他坚持要,你就装可爱装可怜。这个你比我懂,我知道你进去就会奔向男前台。”   “你呢?没脸跟我进去?”   “能不提那茬儿吗?咱俩都没身份证就太可疑了。你开一楼的房间,窗户别对着马路,要面对他们后院树林。给我留着窗户。这样我不行了的时候,就钻进去睡觉。”   “哈,大情圣佐罗。”   “我不是佐罗,我是笨蛋,我是佐罗的反义词。佐罗是正门进去,窗户出来;我是从窗户进去,正门出来。”   “别难过了,我随便说说的。”她弯腰摸我头发,进而双手揉我的脸,哄着我,“就算你是弱智,妈妈也爱你。”   我看她进去,开车到后院。两分钟后她出现在一间屋子里。我鸣笛提醒她别把我锁外面。她赶到窗前对我招手,隔两层玻璃一层车窗,我都能看清她放电的眼睛。我快受不了她了。   我得等她睡着,闭嘴。我开车到周围转转,很想完成刚才那个找个人痛扁的念头,就进了个台球厅。里面乌烟瘴气,仿佛刚扑灭的火灾现场,五十平方米的空间就摆了三张球桌,绿呢台面简直就是四川盆地。这让我有个幻觉,他们玩的不是台球,是桌上高尔夫。   里面有一个小伙子挺惹眼,那种球台居然可以一打一个准。农村管这种人叫什么?二流子?他穿着红色亮漆的皮夹克,嘴里叼支廉价烟,脖子上不知道文的什么东西,乱糟糟一片,爬山虎吗?没准儿冬天一过,枝叶更茂盛。有趣的是他的头发,什么颜色都有,还不像彩虹那么有层次。像什么呢?我寻思着,一只基因紊乱的鹦鹉。就他了,我想,做我的出气筒是你的荣幸。我就是绝顶聪明,自我感觉好,爱咋咋地!   我盯着他看,等他发现时他也盯着我看。这之后他就打不准了,不停地掏钱,原来还小赌怡情呐。他情绪越来越糟,估计一会儿就得奔我过来,这我倒不怕,他们三个一起过来我也不惧。我看过了,没一个带刀的,而我早把门口的雪铲放身边了。   他还能忍几杆,背对着我,把情况跟另外两个说了。能怎么说?那男的盯着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你是黄花姑娘,还是脸上长痔疮呀?有个比他还矬的小子蹦起来要上,个头大的摇摇头,继续打球。   估计打不起来了,我挺扫兴,坐在原地幻想拿这雪铲把那两个小逼拍地窖里去,个头大的就不碰了,握手交个朋友,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我又怀念过去了,那些警校的好日子。   钻进房间已经是下午时分,我算了一下,三十多个小时没睡觉,又一个新纪录,死前应该托人再去吉尼斯把这个也申请了。我想洗个澡,看一眼伤口,还不能拆线。所幸腰部以下没缝针,我举着淋浴头简单冲洗一遍。   出来后我调试一管抗生素,准备肌肉注射。我往屁股扎一针后却发现,这个角度想注射很难。无奈之下我只能拔出来,换面屁股重扎。我今天真是笨得无可救药。往外点儿扎好些了,我慢慢发力,面对陈洁以防她忽然醒来。不大可能,她睡得比红烧肉都香。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我脑袋短路,一时想不出来。她侧趴在床中央,一只胳膊露在外面,和头部共享一个枕头。感觉她睡着时更好看一点儿,她的脸贴在枕头上显得圆嘟嘟的,双眼紧闭,没有多余的面部表情。我是说,安静会给女人加好多分。   注射完毕我扔掉针头,转身穿好内衣,再转回来想起来了,这不是标间,只有一张双人床。   能怎么样呢?现在把她叫醒,告诉她,你去给我换一间?或是我披上衣服找前台再开一间?我可以冒这个险,但如果被举报,可比死还难堪。那个姓胡的记者会怎么写?他会用一个发明报纸以来的最长标题来形容这次事故—杀人犯欧阳楠由于不愿意和他的漂亮嫂子陈洁同床共枕而暴露行迹!   反正“睡觉”这个词的本义是“休息”。可能《辞海》里对“睡觉”的各种解释都没有“做爱”这个含义呢。所以活得纯粹点儿吧。我决定上床了,这又有了新的问题,我发现从哪边上都是一样的,她真的是睡在床的正中央。   “去去去,往里一点儿。”   这时候跟她讲话,还不如找个树桩倾诉。我硬挤进去,把她往里推,钻到被窝里。   她背着我,我面朝着她,拽些被子盖住腰。能感觉出来她穿着吊带衫,同样也能感觉出来她吊带衫里面没内衣。这不怪她,要是有人勒令我睡觉的时候戴口罩,我掐死他再睡。   被子是横着的,怎么盖都露脚。我半起身整理一下被子。扯了半天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就是想看看她凸出来的乳头形状。但被子确实需要整理,我细细地弄,直到把这画面印进脑子,永远不会忘,才重新躺下。我躺下的时候,被子还是横着的。   躺在床上我又有了新的欲望,我刚刚知道她乳房的形状和乳头的位置,很圆很饱满,我想检查一下那是不是真的,会不会有硅胶的手感?虽然我也不知道硅胶是什么手感。但如果她左边的是真的,右边的是假的呢?有了对比,不是对隆胸效果最好的说明吗?太荒唐了,我自己都被这种假设吓到了。我采取个折中的方案,挽住她的腰,这就是很绅士,可以跳睡梦探戈。   我猜除了舞林大会,没有哪个男人只是为了跳探戈才跳探戈,那只是让你的手游走于女人皮肤的一个美好托辞,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此刻我代表全人类,负责对陈洁小朋友进行身体检查。   我尽量让自己多想少做,然而右手还是不自觉地向上移动。它已经不受大脑控制了,我决定先让它放肆,等罪证到手,明天再重罚它—把所有的脏活儿累活儿留给右手!左手歇着!左脚和右脚也歇着!—加油哇,右手!我们都等着你替我们干活呢!   众望之下它有力前行,我从没注意过我还长着这么勤快的一只手。它像刚进巴格达的美国坦克直捅腹地,在以光的速度前行了0.01秒后,向我的大脑汇报,它撞到了一座山,一座柔软的山挡住了它的行进路线,是翻山越岭还是先在山顶驻营扎寨?   有点儿过分了,这么游戏我能一直玩到她醒来。我令右手往下,再往下,如塌方逃亡的蜗牛,离她的乳房越远越好。差不多走不动的时候我定住了。我光脚下床在房里走了一圈,最后在洗手间的晾衣竿上看到了我在找的东西。   我叉腰进来点上一支烟,我应该叫她起来谈一谈,好几个问题堆在一起。首先从明天开始一定要开标间,我快三十了,你没必要把我弄得跟饭店服务生一样,淌着口水把燕窝端到隔壁的包间。算了,从明天开始都睡车里,轮换睡后座,谁也别上床。第二件事是这条洗了的短裤,什么意思?一张床上你还裸睡?   有那么一阵我还真想把她摇起来理论,但不能马上。我得让她身体的面画淡出一些,不然她会指着我鼓起的腿间,蹦豆般地说:“口是心非的卫道士!”   没等一会儿我就困了,但真奇怪,一沾着床我就精神。我不敢再去碰她,但脑子依然很多好奇。我把那些问题标上不同的原因一个个排除—无聊,幼稚,白痴。可最后一个挂上“猥琐”标签的疑问却挥之不去。我强制自己不去想,有几次我差点儿睡着了,然而那个问题就像根蹦极的绳子,倒挂着双脚把我摇醒。   它问—陈洁下面是干的,还是湿的?   我明白只有两个答案,全想一遍也不算繁琐。如果是干的会怎么样?如果是湿的会怎么样?它不可能有第三种、第四种答案—不干不湿?又干又湿?但是就这两种答案便把我折磨得好苦。我没办法入睡,眼前仿佛有个表格,左边一栏是“湿”,右边一栏是“干”。然后我就努力把全世界都填进来。我先在左边填了“杭州西溪湿地”,接着在相对的一边填“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这连世界的百分之一都不到,我还有很多工作。水稻对小麦,涝灾对旱灾,干拌面对鸡汤面,饺子对包子,啤酒?啤酒对肉串……我快要疯了!   我转身,确定位置,手指穿越被子直奔目标,触及的一刻我惊住了。   我蜷缩着背对她在想,为什么,是什么原因才这样的?很意外,我想着想着就发出声来,我反复自语:“不是因为你,欧阳楠。不是因为你,欧阳楠。不是因为你,欧阳楠。不是因为……”   说到三遍半的时候,我迅速睡着了。   **10   初六,1∶30   “你好像睡得不好。”   “你好像睡得很好。”   “是吗,皮肤有变好吗?”   “你皮肤一直很好。”   “你终于会说话了。”   “一会儿你来爽一下,我到后排补个觉。”   “爽什么?”   “哦,说惯了。我们刚上警校时出勤训练,四个人一组分辆警车,每十分钟就换人开。我们把开警车叫爽一下。”   “怎么个爽法?”   “比如可以闯红灯呀,可以随时用扬声器叫前面某个人或某辆车停下来呀,公交车都可以。很爽吧?”   “真爽,叫停过火车和飞机吗?”   “你不信,是吧?”   “我信,我在想那肯定特过瘾。”   “非常过瘾。但其实我们谁也没敢这么干,自行车都没叫过,怕被开除。但是我们可以在夏天开着车窗打冷气,那也很爽啊。”   “开车窗打冷气?这个怎么爽了?”   “就是显得我们的油有的是,随便加。”   “哦,真爽。你们四个男的爽一辆车?”   “平均每人还叫来三个朋友体验。”   “哦,十六个男的爽一辆车?”   “你干吗问得这么淫荡?”   “我就是想知道,那辆警车最后被你们爽成什么样子了?”   欧阳桐没有钱,却有张信用卡,几乎没用过,刚入学那年,一个身着职业套装的女人敲遍每间宿舍,几乎是以恳求的方式让他办下来的。没有任何担保,可能银行认为随便他们怎么挥霍。无所谓,四年毕业了,这些名校学生半年的薪水就可以全部还完。   上火车前他先去了趟银行,最高透支额度为两万,他凭证件全部提出来。接着去襄阳路买了一套西装和两条领带,一块劳力士A货和一条金项链,这些都必不可少。还有什么?皮包、皮鞋、衬衫,接着他买了那一年最好的手机摩托罗拉V70。奔向上海站的时候他想,什么行业最好呢?反正来不及了,到了昆明再说。   他在候车大厅买了两本金融方面的书,《穷爸爸,富爸爸》和一本巴菲特的传记。他没买着卧铺,三十小时的行车刚好把两本书看完。到了昆明他没急着转车,找到一家打字社制作名片。欧阳桐先生,手机是他的V70,在座机一栏里,他先填了021,后面写了宿舍电话。他问打字社什么时候可以交工。   “最早要明天中午。”老板娘头也不抬地说。她想不明白,一家上海的公司为什么跑这儿来做名片。   他给他爸留的号码打电话,还是那个北京大夫接的。他说:“叫你们头儿接电话。”   “干吗?”   “你没资格跟我讲。”   “你什么意思呀?”   “好,我明天下午两点的班机到昆明,我要一辆车过来接我,你能办到吗?”   “接机?你当你是谁呀?”   “我时间很紧,如果没人来,那就算了,死尸而已,又不是活人。”   他不等那边解释,挂掉电话。他给宿舍拨了电话。五一长假过去了,同学们来了,他却走了。他们很好奇他干吗去了。他没心思解释,很简单地交代:“从明天开始,凡是打到宿舍的陌生人,你们一律说,这里是上海华融证券有限公司。我认真的,很重要,你们要说,我们的经理欧阳桐在昆明出差,一切业务停办。”   他先找地方吃饭,再去老房子看看还能不能住人。今天星期四,挺合适,明天晚上进入果敢,周六、周日深沪两市停盘,无法交易。他可以讲,最迟周二他就能把股市里的钱提出来,要是你们希望这一百万升值的话,我们公司可以将这笔钱进行再投资。借助这套行头和谎言,他有机会跟他们磨三天,如果能骗得他们拱手把他爸交出来当然最好。如果不能,他会找机会偷出来。   初六,7∶15   “我有东西忘在加油站了。”   “下车加油的是我,你没出过车。”   “但是,手机没了。”   “手机呀。你看见了吗,在前面那个货车上。”   “你怎么知道的?怎么跑那儿去了?”   “他跟我们一起加油来着,我问他去哪儿,他说青海,我就把手机卖给他了。”   “你把我手机卖了?”   “把钱给你,卖了一千块。”   “你把我的iPhone卖了?”   “是,你怎么跟祥林嫂丢了孩子似的?”   “你怎么能……我那手机五千多买的,就一千块?”   “我知道,我跟他说值八千,所以卖了一千。”   “你把我的iPhone卖了?”   “你看你,像刚被轮奸一样。卖给他,让警察追到青海,不是挺好的吗?”   “那你把卡摘出来给他不就好了?你把我手机卖了?”   “换卡打电话?那是电视骗人的,我们只追踪手机,不管卡,关机也能追到。所以你以后就买两三百的山寨机,三天一换,如果有重要电话,用完就扔,最好扔到移动物上,就像那辆货车。”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手机怎么追踪?”   “我不能说。”   “你干吗不能说?”   “刘谦能告诉你,硬币是怎么掉出来的吗?这是职业操守。”   “还职业操守?你都被扒皮了,你已经被行业驱逐了,你是……”   “警察中的败类,是吧?那也有职业操守。”   “你守吧,你要是不说,以后你都别想跟我说话。”   “真的?”   “我不跟你说话。”   “透露一点儿给你,每一个手机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指纹,每个手机都有自己的序列号。”   “说完了?”   “说完了。”   “全是废话,这个不算。”   “这样,你在你手机上拨*#06#,会出现一组号码,这就是手机的指纹。我们追的就是这个序列号。看到了吗?”   “没看着,我手机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给卖了。”   “到地方我花五百块买两个G网手机,让你见识一下。”   “还乌拉乌拉刘谦能乌拉乌拉告诉你吗,我乌拉乌拉操守!”   “把舌头捋直了说!”   “我说,欧阳楠是个王八蛋!还想听吗?”   “乖,再说一遍。”   事情没像计划那样,他没见着他们的头儿,自然也没机会忽悠。三天以来走马观花似的认识了一大堆的小喽啰,多得让他烦,他一个也没记住,甚至都区分不出谁是谁。他感觉掉进了蚂蚁窝,真想一把火全烧了。但是有一个收获很有趣,他和那大夫成了朋友。   欧阳桐刚见着他时很意外,他年龄不大,也就三十出头,他自我介绍说叫海峰。这么多人就他有点儿精气神,像个正常人。而其他人,哪怕是五六十岁的长者,都只是蚁群的一员。哦,欧阳桐想明白了,他不吸毒,那些都是瘾君子。   他不是大夫,更像是这里的二管家。接触两天他知道他爸为什么称他大夫了,那些小喽啰都会来找他要针头。这是他唯一一件医疗设施,剩下那些仪器全都和制毒有关。欧阳桐参观过他的工作室,基本都能理解这些东西的用途,后院有个类似锅炉的家伙,却不见烧水。晚上躺在床上他反应过来了,人死了就吊进那里面烘干,直到全身被一层盐粒般的东西包住,再刮下来,就算完工了。有点儿残忍,想到这些他更难以入睡,他冒出个奇怪的念头。   他没发现哪个屋子能锁着他父亲,差不多都转过了。他提出见见他父亲,开玩笑说,来三天了还没拜见父亲大人。海峰建议他别见,不然会觉得那东西不值一百万买下来。   那东西?他又说错话了,欧阳桐这回没骂他。树怕扒皮,人怕见面,这不是电话里,何况还是人家的地盘。他说:“看看吧,既然我都来了。况且一百万也不算多,就当买个孝子牌坊。”   海峰带他进地下室,底下是个供电的冰窖。除了他爸,还有两具尸体吊在铁链上。这场景有点儿熟,欧阳桐仰头回忆,屠宰场就这样。他盯着看了半天,一层霜扑在他父亲脸上,皮包骨头,是瘦死的吧?他忽然庆幸自己只是通了两次较长的电话,没见到快死时的父亲。如果瘦成这样再走起来的话,真是太恐怖了。医生说得对,如果他有一百万,才不会买这么个东西。就因为没钱,他才来的。他爸眼睛是睁着的,死不瞑目吧?他想合上它们,硬得按不动。行吧,等一会儿化了再说。   海峰背对着他把冰窖锁好,钥匙放进口袋里出了地面。小地方的小组织,没有指纹识别器,没有监控录像,就一把钥匙一把锁,太简单了。   从冰窖出来有温差,外面实在太热了。海峰弄个西瓜切开,递给欧阳桐,说:“炒股就那么赚钱吗?”   “炒股并不意味赚钱,但如果你是专业的,很多人把钱放在你这儿炒,那一定会赚钱,就像十根筷子和一捆筷子那个故事,人多力量大。”   “你们替别人炒,那你们赚什么呢?”   “佣金,我们自己也会炒点儿。”   “你炒多少?”   “周五收盘的价钱是六百多万。”欧阳桐把吃完的西瓜皮放桌上,说,“当然周一得抽走一百个,就剩五百个了。你不用不好意思,很快的,操作得当的话,两三个月就又能六七百个了。”   “我明天跟他建议一下,我们应该先拿你这一百万试试水。”   “会不会有点儿不合适?我交出一百万,你们又拿给我投资。我不想这浑水。”   “那有什么的?”   “是没什么,不过你可以跟我回上海,我找别的经理替你开户。”   “这也不错,回去我就商量一下。”   “不然我跟你们头儿讲吧,我可以跟他好好聊聊,让他有兴趣。”   “欧阳桐,你是他交给我来办的,要是我没办完事就把你带过去,肯定要挨骂。只有钱到了,我才好意思带你过去。”   他点点头,问:“我能再吃一块吗?”   “行啊,客气什么呀?”桌上只有一半没切的西瓜,海峰看了一眼说,“那一半都给你了,我去给你拿个勺吧。”   “别介,”欧阳桐站到桌前,拿起西瓜刀,看看刀刃,说,“你们这儿真彪悍,自己家都用西瓜刀。”   “你没发现吗?所有的水果刀都不够切西瓜的,好像西瓜不是水果似的。”   “小时候我吃西瓜也喜欢用勺,我爸看见就生气,说这是小姑娘的吃法。他很多事我都瞧不起,但是这句话我记一辈子。”他一时有点儿动情,又如鲠在喉了,“他死的时候难受吗?”   “这个不用问,艾滋病晚期都是生不如死。”   “如果去医院,也许能活得久一点儿,死得好一点儿。”   “谁让他身上有货呢?这种人就是命贱。”他在欧阳桐身后笑了出来,“你这几天说,让我带你去见头儿,想想就可乐。”   “这个怎么了?”   “怎么啦?他是我爸!就是这些命贱的,也不管我爸叫头儿。”   “那他叫什么?”   “谁?我爸?我就不说他了吧,你就叫头儿吧。真可乐。”   “那他叫什么!”   欧阳桐转身挥半圈右臂。头儿的儿子愣了一下,咽一口口水,他感觉喉咙上有血喷出来。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欧阳桐还站在桌前,低着头,右手还在切西瓜。   “那他叫什么?总得有个名字吧,我爸没名字,所以他叫丫,他叫那东西,他叫命贱的,他臭了烂了都没人管。你爸呢,你爸叫什么呀?”   欧阳桐发现这也一样可乐,一个人喉管割开了还要努力发声,可能吗?头儿的儿子还想活着,他捂住脖子用力呼吸,他幻想自己不会死,只要他顺从他,回答他,欧阳桐会抱着他去找爸爸。他想吸口气,这不可能了。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说了两个字:“卢放。”   初六,20:40   “我饿了,听见了吗?我说,我!饿!了!”   “后车座有面包和牛奶,你去拿吧。”   “喝牛奶?你不怕三聚氰胺吗?”   “我现在更怕警察。”   “我从来不吃面包。”   “你真从来不吃面包?”   “那只是说话方式!我!现!在!不!想!吃!面!包!”   “好了,我知道了。那等会儿再吃。”   “我们已经开了二十个小时了,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先出去,找个饭馆吃饭,再休息一个晚上吗?”   “我不觉得,你看看后面,我买了多少?”   “你把超市抢劫了?你城管出身的吧?人家都是小本买卖呀。”   “我宣布一下,一直到云南我们都不下车了,我们在车上吃这些,在车上换着睡。”   “为什么?你不喜欢跟我睡?”   “什么叫跟你睡?要是再这么折腾几天,你都得挺着肚子到昆明了。”   “你说怀孕?你昨天没戴套?”   “我根本没碰你!”   “干吗那么激动啊?欧阳楠,你说,万一咱们有孩子的话,最麻烦的是什么呀?”   “不会有的。”   “我说,万一。”   “不知道。”   “最麻烦的是,我们两个没法给孩子上户口。”   “哦,很好笑。这笑话你构思了多久?”   “我五分钟前就想好了。那我要换洗内衣怎么办?”   “别跟我提这个,你那不是换洗。你是,脱了,洗了,然后光着身子等它晾干。”   “那你没换洗?”   “我要是洗了就得跟你一样脱光了。”   “你脏不脏呀?”   “不是吧你?”   “那你昨天都对我干什么了?”   “你要是亲眼看见我昨天都对你干什么了,你就知道,欧阳楠是一个高尚的人,是一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   “以后的日子,我们就得在甲板上度过了。”   “干吗是甲板?”   “我们上不了岸呀,就像是望眼欲穿的水手。”   “想开点儿,至少这里没有成群讨厌的海鸥。”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   “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   “跟你商量件事呗,欧阳楠?”   “说。”   “以后想唱歌自己起头,别老蹭我的。”   第5章 [在结案]   **1   我们大年初四的夜里从哈尔滨那家东北大炕出发,经历两天三夜,终于在初七的中午抵达昆明。六个多个小时,除了第一天,我们一直睡车上,按理说真该开Party庆祝一下。可我们只是在滇池附近吃了一碗过桥米线。我和陈洁面对面坐着,服务员端出一盆铺了一层油的汤放在中间,她把生菜生肉倒进去,顿时一股白烟在我们之间升起。   “别笑我土,我第一次吃这个。”我问,“过桥的环节在哪里呀?”   “意思是,过了桥都不会凉。”   “我以前把它想得太诗情画意了。”   “怎么个诗情画意?”   “说不上来,反正不是凉不凉这么现实的问题。”   一份是一盆,够俩人吃的。陈洁又点了两个奇怪的菜,五颜六色,让我看不出原材料是什么。连续开车胃火很大,喝点儿汤就顶住了。我摸摸身上,半包烟落在车上了。街对面一排小店,云南烟草不是很有名吗?我让她慢慢吃,我下楼买两包玉溪。   买到手我左看右看,和哈尔滨的玉溪一模一样,这种商品没有地域性优势吧。旁边有家中国移动代售点,买手机送靓号,最便宜的三百一部。我买了两部,拿一部按了*#06#,显示出序列号,我查了一下,十六位数,比中国人口还多。上楼时外面下起了小雨,我回头看看,好像满街的人都没我和陈洁穿的多。我回到座位,那两个菜瞬间被她吃光了。   我把两个手机放在桌上,指着空盘子问:“你找帮手来了?”   “你忘啦?我一个面包也没吃。”她捡起一部,“丑死了。”   “说说卢放吧。”我坐回去,打开一包玉溪,扔给她,“把你昨天讲的那个讲完。”   “我讲到哪儿啦?”   “你说欧阳桐杀了卢放的儿子,然后呢?”   “然后他没跑出去,被卢放逮回去了。”   “因为就是那年夏天,他背着他爸到的我们家。当然,承认不承认,他也是我爸。就是说,他放了欧阳桐,还让欧阳桐把人带回去了?而且前提是,欧阳桐宰了他儿子?”   “对啊。”   我看着陈洁的眼睛,说:“他属雷锋的吧?”   “属雷锋的现在都多大了?”   “别跟我绕。”   “我知道的是欧阳桐没过境呢,就被抓回去了。可能他们内部也有派系斗争,卢放得假模假样地问问情况,大家都看着呢。他就先把自己撇清。他说,他只是要求下面将那些没家属认领的死者代葬。”   “什么?”   “代葬,帮你下葬,替你埋单。这事挺公益够环保吧。”陈洁停了一会儿,拿单子点一扎冰普洱,“他还说了,人家孩子千里葬父,就冲这个孝字,也不该跟他要钱,海峰居然要一百万!”   “其实这个是他儿子私自搞的?”   “欧阳桐也不知道,只有等卢海峰复活的那一天,跟卢放对质才能真相大白。不过你想,欧阳桐刚到时,他儿子可没能力弄辆车去昆明接他,因为已经跨国境线了,必须要在国内有关系才成。”   “所以,其实是卢放搞的?”   “你怎么了?”   “啊?”   茶上来了,陈洁夹几块冰在杯里,倒上茶。原来普洱还可以这么喝,以后我不喝冰红茶了,改这个多好。她调一杯给我说:“你今天怎么老问那种显而易见的事?”   “哦,那就是卢放搞的喽?”   “又来了你。我考你哈,卢放那腔调是不是似曾相识?”   我想了想,猜:“像那个年代的乡镇干部?”   “他确实是果敢某个镇的镇长、副镇长什么的。所以我觉得缅甸肯定能收着《新闻联播》,这官腔没二十年耳濡目染可学不来。还有,果敢是个三不管的地方,缅甸军队打不进来,华人过去还算出国,中共更管不着。这样,他们的政府就非常的无政府,但是腔调很足,每个领导干部都会说大力发展旅游业,吸引祖国的同胞过来游玩。他管我们叫祖国的同胞!”   “但实际上,他们所谓的旅游项目就是毒品和赌场?”   “恭喜你,欧阳楠,你终于找回你自己了。”   “啊,因为我一直在哈尔滨混,真的很难理解那边的状况。”   “因为无政府嘛,以至于法无定法,只有私刑。那么大家就得讨论欧阳桐这个孩子,是杀,还是不杀?没有法官、检察长和律师,坐在台上的全是明教长老级的人物。”   “明教?”   “不好意思,我忘了。欧阳桐讲的时候,总把自己形容成张无忌,他好像比你还自以为是。”   “我不打岔,杀的理由和不杀的理由?”   “杀的原因就是杀人偿命喽,再就是卢放想杀,但他不表态,怕被人觉得……什么词来着?”   “公报私仇。”   “我要想的成语比你这个复杂多了。为什么有人不杀呢?他们搞经济,所有的目的只为了钱。如果咱俩现在去,车里几百万,输光了回来,是最好的结果,万一赢了或是欠钱呢?我们就会被找个罪名杀掉,软禁都不成,浪费粮食。但杀欧阳桐没意义,小屁孩儿一个,就一块劳力士,还是假的。杀他干吗?子弹钱都得倒贴。”   “没那么夸张吧?”   “果敢是国中国,意味着没有外交资格,他们不能跟美国似的写份函给我们,说贵国欧阳桐小朋友在我地区杀人放火,抢劫强奸,无恶不作。你看是我们处理呀,还是引渡呀?他们能做的就是刨坑埋了,等华师大在上海警察局报失踪,查也查不着。真弄大了,果敢就鸵鸟政策,视而不见。”   “你说的方法可行啊。”   “还没听懂吗?它不能个个这样,他搞旅游业,吸引中国人过去赌,雁过拔毛,但是过去十个总得回来一两个。不然明年旅游局搞调查,会发现果敢比美国、加拿大还热门,每年去果敢地区游玩的中国人都全军覆没,没一个回来的!全都赖着不走吗?不可能!往大了说,过十年全国人口普查,发现中国只剩不到一亿了,就像黑洞一样,那十二亿全都在果敢消失了!那中共能放过它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所以欧阳桐才能活着出来。”   “卢放会做人,他知道利弊,先表态欧阳桐是个大孝子,这点值得学习,命令人安排欧阳桐休息两天,再派人开车送到祖国。”   “于是他就去了我们家?”   “官腔,大哥!他被安排到那个冰窖休息。”   我倒抽一口冷气。   “但不能让他死呀。休息半小时,就有人拿点儿破茶说,卢镇长送些当地的特产给你践行,你看看留点儿什么给卢镇长做个纪念吧。你能听出话外的意思吧?”   “我明白,两根指头,是这个吗?”   “对,他们指定要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因为这俩指头不连排,就得砍两刀,比砍一只手还难受。而且最让人心疼的不只是两根指头。”陈洁停下来,看着大厅吃饭的人们,咽了几口唾沫,说:“当时,欧阳桐把手伸出来时,他们却笑着说,自己来才诚心嘛。你知道吗?一个人举起刀,要用力砍下自己的拇指,然后右手不动,还在板上,左手再把刀举起来发力砍。”她哽咽几秒,有点儿讲不下去了,“欧阳楠,我不是戳你痛处,作为他的女人,我理解丹丹。她应该和我一样,能看到这一切,欧阳桐第二刀落下的那一刻,你就会暗下决心,这是个你要用一生去疼去爱的男人。”   我有点儿难受,转身看窗外,雨比刚才大了。我把头顶的窗户开个缝,站起身往外看。但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眼前的画面是十年前,欧阳桐出现在我家门前,我妈抱着她儿子痛哭,王总问了一句我现在才明白的话—你怎么办到的?他拒绝了我父亲那封信的请求,他觉得这不可能,但十八岁的欧阳桐做到了。   陈洁在我身后几乎用哭腔说着:“那些人还真送他过了境,他们说卢镇长交代了,这个礼太重,简单点儿的就行。他们还把指头装纱布里还给他,欧阳桐左手接过来,却没有另一只手能打开。”   忍不住了,她放声大哭。我坐回去,隔着桌子抱她的头。我说:“我见过那卷纱布,他们把指头剁碎了,分成七块,像一把过期的巧克力豆,太他妈滑稽了。真的,太他妈滑稽了,简直是人生之耻。他还留着,串成项链挂起来,到死都戴着。”   我以为我没哭,但眼泪掉在她头顶。我揉揉眼睛,坐下来,说:“你故事还没讲完,你说卢放要简单点儿的东西,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陈洁点点头,又有几滴眼泪落下来:“你可以亲自问卢放。”   “还有,你把我弄到云南来,你说要我冒充欧阳桐去卢放那儿拿样东西。”我侧着头,零星的雨点从窗外溅到我脸上,“我一路上都在想,拿什么,你有的是钱,你还想要拿什么?现在明白了,你要我拿他的命。”   **2   “真的很多漏洞吗?”   陈洁停车的时候问。她开车不如我,但停车技术比我强。倒也是,我在意速度和技术,从没在意过刮蹭这种小事,我觉得那是保险公司的工作。前后都有车,很好的隐蔽,我们没打算下车,车窗留个小缝,熄掉引擎,不知道要等多久。   “我说,很多漏洞吗?”   我没明白:“什么漏洞?”   “我骗你来云南见卢放那些说法,你没生气吧?”   “我对你没多大期望,生什么气?”   “什么叫没多大期望?欧阳楠,你给我说明白!”   “你说,让我冒充欧阳桐见卢放。当时我就想,卢放是瞎子吗?他可以还不知道欧阳桐死了,如果我告诉他,我欧阳桐已经在路上了,他百度搜一下,就什么都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还跟我来?”   “因为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让我来。”   “那一路这么多天,你也不跟我讨论卢放?”   “我觉得你想好自己就说了。如果我先问你,你又得费劲编瞎话,没必要浪费你脑细胞。”   她瞪我一眼:“你心肠真好。你自己总得做点儿设想吧?”   “很多设想,什么都想过了。”   陈洁来兴趣了,追问:“最好的设想是什么?”   “最好的可能是,卢放是皇室遗老,我来了云南被告知,我是朱三太子的后代,接着就是一大帮人拥立我登基了。”   陈洁乐了,露出两排牙齿。真白,我皱眉想,她哪儿来的机会刷牙啊?她合上嘴,咬住下唇说:“你要是当了皇帝,会不会娶我做皇后?”   “大理国女子那么多,为什么娶你?”   “因为,你以前搞不定我呀,但当了皇上,就该把我强招进宫,找平衡嘛。我呢?为了保住性命,就得顺从你的……淫威!”   “我搞不定的多了,到现在为止,我搞定的也就一两个。”   “那么少?”   “多少算多?多少算少?”   我把她问住了,她换原先那话题:“最坏的可能呢,你最糟糕的设想?”   “你会在路上找个机会杀了我。”   她笑容绷住:“你真这么想?”   “我真这么想。知道我想什么吗?”我说,“我们盯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我有没有可能被你借刀杀人,帮你除个仇人?”   她不高兴了,更像是被我伤了,从车里翻出笔记本,无线上网。走一路我不都知道她还带这个了。知道又有什么用,高速路的信号肯定不够我种菜偷菜的。我挠挠头看门口,陈洁说这就是卢放的别墅,欧阳桐活着的时候盯着这里快十年了,一直没机会得手。她说2005年和2007年,有两个兄弟说是替他们欧阳大哥报仇,结果连卢放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人做掉了。   之前陈洁带我开车绕了一圈,别墅坐落在湖畔,三面高墙,另一面可以直接划船进湖心。看上去高墙起码有三米五,就算上面没有高压电,但想从这儿进去,估计得五万兵马拿出古代攻城的气势。临湖那面没墙,从湖对岸划船进来似乎可行。卢放在这边圈了一片水域,划过来时虽然上不了他的岸,但肯定没高墙那么难。我们找当地人聊了一下,放弃这一计划,逼养的卢放喜欢养鳄鱼!   没办法我们就停在可以看见出口的角落,起码能知道他出门都是什么架势。套用我和陈洁的盘问方式,最好的设想是,他一个人拄着拐,一瘸一拐地去街对面买报纸,这都不用谋杀,一次交通事故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当然,这设想比我登基还离谱。最坏的就是出来一个仪仗队,哪个是他都看不出来,大炮都解决不了。   “弄颗原子弹,对准,砰!结束。”   “你真无聊。”她头也不抬。   “你听出来了吗?我哄你呢。”   “你可别哄我,”她盯着笔记本说,“小心我趁你不注意杀了你。”   她看什么东西那么带劲儿?我凑过去,靠!我案子的报道。我没看清是什么网站,还做了个大专题。我要不是被通缉,早告他们了,要我的那份广告分成。我忽然意识到,我最近的思维方式全是这样的—我要不是被通缉,我该怎么怎么样……我可以用它来造无数个句子,全都是我想干又干不了的事。我纳闷了,哪儿冒出的这么多兴趣爱好?老子还是良民的时候,怎么就觉着干什么都没劲,也就计划杀人能让我安静几分钟呢?   “上面提到你了吗?”我问。   “说了,不过说我是人质。”   “他们在给你机会,提着我人头去自首。”   “你又来了,你干吗总是用阴谋论来看人?”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最终怎么做。我说了,我在食物链最底层,提防是我的本能。”   “可是,你怎么会想到,我能杀了你?”   “因为,”我摸摸她的脸,鬼知道我怎么想出这种缓解气氛的行为,“你真话太少,我没法信任你。”   “那我怎么说?我跟你说,喂,欧阳楠,反正在哈尔滨闲着也是闲着,跟我去昆明杀个人,散散心呗。这么说合适吗?”   “不只是这个。你清楚一切。”   “我清楚什么?”   “我始终认为,除夕那天你赖在我那里,而此时欧阳桐就被杀死在他家,绝对不是巧合。”   “我赖着你?”   “对,你赖着我,这个弄不明白,什么都免谈。”   “好,”她频频点头,真生气了,“你不是一般的自以为是。”她要下车,跟任何耍小性子的女孩一样。这回她又要去哪儿?我该求她别走吗?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绝好的拉住她的理由,大门打开了。   两个西装男人一前一后夹着一位唐装老人步行到门口,不用问,那一定是卢放。他们在门口站了一分钟,卢放同两个保镖讲笑话,声音很大,刚讲完自己就哈哈大笑。那两个年轻人好像挺拘谨,没卢放笑得那么放肆。一辆奔驰SUV从车库里开到门口,卢放在两个保镖之间上了车。   “真够环保的,”陈洁看着奔驰远去,说,“看见没有,他宁可走着出来,也不愿把车开进院子,下楼梯就上车。”   “算上司机,有三个人在他身边。”   “所以你下手最合适。我那天早晨发现你在车上,我就觉得,只有你才能干成。”   “因为我杀了欧阳桐,他会对我有兴趣?然后呢?我是不是该弄幅画献给他,我说大王请看,再卷出一把匕首?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也一样没机会。”   “那算了,我们不杀他了,反正他也没几年活头了。”   “你认真的?”   “我认真的。这一路上,我改主意了。”她侧着头倚在窗前,手指捋着头发,看着远方的云,说,“我很害怕。我想我们应该躲起来,找个偏远的山沟躲它几十年。这儿有这么多钱,够我们花了。”   “墓地里还有一百多万。”   她没懂我意思,但她继续讲:“我们可以每个月进次城,买种子、化肥种地。你在山那边,我在山这边,咱俩没事天天贫,坐俩山头喊着贫。实在无聊,我们就生俩孩子,也不用上户口,这样连名字都不用起,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我可以做菜给他们吃,我这么聪明,三天就能学一道,一年就能做一百个菜。”   留她可劲儿憧憬,我从她手里拿过笔记本,搜索“卢放”,叫这名儿的太多了,我加“果敢”两个字。有一篇他的专访,题目是《卢放:中缅文化的纽带》,里面回顾了卢放的奋斗三十年,他的亲生儿子在特区建设中牺牲,成为全文最煽情的段落。那记者可能就跟胡东博一样无耻,有才华,但睁眼说瞎话。反过来想,至少陈洁这回没骗我。   找他电话并不难,网上有他前单位部门的电话,地点在缅甸,可却是云南区号。他们和真正的缅甸人语言不通,讲不了电话。我打过去,我说我是五年前给卢镇长做过专访的记者—我看了眼署名,张晶?—张晶的同事,想就卢镇长这五年的退休生活再访一次。那边查了半天,难道他们没有电脑存档,全都是装在档案袋里的?好半天那边回话说,卢先生退休后一直在云南,可以给我住宅电话。住宅?我看着眼前的房子,白宫紫禁城吧?   我打进眼前的“住宅”,一个老女人接的,管家还是佣人?老派财主的家庭结构不都是这样吗?我还没说找谁。她直接问我哪位。想来也是,打来的只会找卢放,总不至于找厨子或老妈子。我说:“我是欧阳楠,能让卢先生接电话吗?”   “卢先生正在忙,”她还蛮谨慎的,“留下你的电话,他有时间会联系你。”   “不用了,我没有固定的联系方式,晚点儿再打给他。”   陈洁回过神来,可能刚才那两分钟让她经历了五十年余生。她笑着说:“你要显得你很professional,是吗?”   “什么?”   “专业,有腔调,是他赏识的那种做事方式。年轻人,我会重用你的。”   “但他活不到我上岗之前。”   “你真要杀他?好吧,我只是借刀杀人,我跟他有仇,世仇,你别冒这个险了。”   “你把我弄出哈尔滨,我就已经欠你的了。”   我继续上网,不知道怎么回事,很想把菜收了,这是我唯一还没有被警察封锁的领地了。地早荒了,菜被偷得一干二净。下面无数的留言,我好友不多,很多不认识,从没这么被关注过。几十条留言一一看完,居然没一个主旋律的,全都是要帮我。个个留话说有需要就言语一声,他家有空房子,警察找不着之类的。我记得看过一篇文章,讲不实名的网络马甲可以放大内心的暴力,现在更有趣,它还会放大你内心的仗义、勇气。试想一下我真敲他们家门,说让我躲两天,这帮人不得手机藏身后打110呀。   我邮箱链接在开心网上,顺便进去看一下。其实没用,细想一下好像从没收着过一封正经的邮件。没人费那个劲写信给我。我全家翻车那天我发了不少邮件,收件人不同,内容都一样。他们人都来了,却没一个人回我邮件。以前贴邮票的年代我就没收着过信,这十年形式改了,本质还是没变,没收着过邮件。我应该是全中国最孤独的人。   全是广告邮件,怎么发财,怎么泡妞,哪儿的妞多,花钱注册里面全是。我也不删,留着他们,不然我的邮箱真就毫无意义了。有一个好像不是广告,下载附件里面全是乱码,我看看发件人,King什么的。这注册名不错,我还幻想当太子呢,人家已经是国王了。我拨拉一下陈洁,问她为什么看不了。她说乱码。我问为什么是乱码。她说word2007的,她的不兼容。我问为什么不兼容。她说她的是word2003的。   这时候我终于搞清楚了,我说:“现在是2010年,你还用2003年的东西?”   “你懂什么呀?”她把本子抢过去,硬关机。“你也就会站路口打手势,再就是走两步路回五次头地提防,还食物链底层?我说你这种人就到山里去住着得了。”   她心情好了,那种讨厌又回来了。我瞪大眼看了她一会儿,说你脸上长了个痘痘。这样就挺好,她又去忙活了。我感到浑身震,过电的快感,操,手机来电。这手机我还是第一次接电话呢。   是那个老女人,我想她一直站在电话前,对行车中的卢放进行一次谨慎的报告。她说:“卢镇长知道你,他问你明天晚上有没有时间,想约你吃晚饭。”   “在哪儿?”   “他会再联系你。卢镇长很关心你今晚去哪里休息,但他忙得走不开。”   休息?这说法好熟,不用担心,我去冰窖休息。挂掉电话,陈洁问我定了吗。我说:“明天,我还差身西装。所以呢,我们现在去shopping怎么样?”   我后悔用shopping这个词了,听着挺好玩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八个字母的单词,却要用三个小时来完成。我只要一套西服,陈洁却挑了不下十套裙子。我在昆明的第一天全都搭在等人上了,刚才是等卢放一小时,现在看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商场关门前我都得在吸烟室等陈洁了。   里面像我这样的男人不多,都是吸完烟就走,继续陪爱人逛。他们比我享受生活。我还在考虑一顿饭能有什么机会。我以前碰过的都是注射胰岛素、添加氰化物的手段,这都不成。前者得等卢放住院那天,我再学点儿护理学,当上护士才成;后者更不靠谱,吃饭,中国人都是合餐制,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大家同归于尽吧!   带刀带枪带双节棍呢?进门前当然搜身,这属于变相自杀,估计欧阳桐那两个小弟就是这么挂的。我要是有个隐形的暗器就好了,或者一身好功夫?嗯,可以带李连杰和成龙去。   陈洁进来找到我。奇怪,商场还没广播要关门呢,她就逛完了?她说:“这些先放车里,再逛逛夜市就差不多了。”   南方是好,晚上十点多还门庭若市。人一多陈洁就拉住我的手。我想这样也好,免得走散了浪费电话费。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十指相扣,那又有什么呢?这是在昆明,没有人知道她是我嫂子,我是她小叔子,我们不会被瞧不起。但是,自欺欺人也不能欺人太甚!   在一个十字绣的摊位,我借机松开她的手,挑选样式。陈洁白了我一眼,她看出了我的想法。太明显了,这不是刀具的摊位,不是烟草的摊位,甚至不是烤肉摊位,是进了夜市的第一家,而且还是十字绣!一个我先要用头三年来学习怎么把针线搞到一块儿的东西!   不过我还是挑了一个,以证明我对女红有着十足的兴趣。我把图案给她看—新郎官,新娘子,左龙右凤,下面还种着小花。“你看都开了,一个也没谢,这不挺好吗?”陈洁狠狠地瞪着听我介绍。那个晚上,直到回去,她的手都离我远远的。   回去?照陈洁的话,这就是一个说法。也没地方回,用同样的办法,陈洁在小旅馆开了个房。十分钟后我从窗户钻进去时挺欣慰,标间,两张床。还有,陈洁生气呢,她在和我保持距离。我刚一落地,她就去洗澡了,一句话也不说。   我先把十字绣打开研究一下,人类真神奇,怎么只靠花花绿绿的线,就能秀出这么好看的东西呢?见她没出来,我就去翻她的袋子。各种胸罩,各种内裤,这回可够换洗的了。还有几条男士短裤,估计是她给我买的。不然给谁的?然后我就看裙子,想想穿在她身上的样子,还有配这里哪种胸罩合适。也就是十分钟,我长了好多见识。   陈洁出来的时候,我正拿一个红胸罩对我自己比画。她视而不见,没笑没生气,说轮到我去洗了。我叹了口气,说:“日子差不多了,你先帮我拆线呗。”   “啊,你身上还有二十多针呢!”   我真无法理解她怎么会忘记,什么样的女人呐?要么就是我太若无其事了,从没抱怨过疼?想到这儿我有点儿佩服自己了。其实不是,我身上缝的是二十五针,不是一针两针,就像踩一根钉子和一个钉板的区别。我已经麻木了。   拆线倒是真疼,还好她浴巾扎得不紧,可以分散注意力。刚拆完一处,陈洁注意到我的视线,停下来和我平视,问:“如果我把浴巾摘了,你能更好过一点儿吗?”   “不知道,试试吧。”   “不要脸。”   她接着拆线,我也不好意思盯一个地方了。我东看西看,房间里很正常,暂时没什么危险。唉,走两步能回头五次,她怎么想的词儿?   半个小时针线全部拆完,加上沾血的酒精棉,我要她把这些装袋子里,明天自己扔。她这回没反驳我,对我说:“你别去了,你这样,跑都跑不远。”   我点上烟,发现这里没烟灰缸,索性弹茶杯里。“你知道的比我多,你告诉我,欧阳桐是不是卢放杀的?”   “你明天问他吧。”   “你先告诉我。”   “我没法告诉你,我告诉你是,你会怀疑我;我告诉你不是,你也会怀疑我。”她起身,我以为又要离家出走呢。啪的一声她把灯关了,我们躺在黑暗里,一人一张床,这样多好。“你为什么不问他呢?你完全可以让他信任你,让他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今天我在吸烟室就想,如果真是卢放干的,我明天要是也成功把他宰了,后天我干什么,大后天我干什么?然后我就琢磨你说的那个田园生活,可能那是最好的选择了。”   “是山沟沟生活好不好!田园?还桃花源呢。”   “我没那么乐观,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我跑出来,从你这儿寻求庇护,你把我带到云南,告诉我,杀了这个人。结果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凶手?不对,故事不能是这样的呀。所以,我想从你这儿了解真相。”   “我只是知道,他算是凶手吧。欧阳桐活着的时候,一直觉得有一天会被卢放杀。他可从没觉得会死在你手里。”   “我也没那个出息。”我把烟熄掉,马上又点一根,“什么叫算是凶手?”   “卢放六十了,他总不至于屁颠屁颠跑哈尔滨来,拿拐棍敲他脑袋呀。总得有个人替他出手呀。”   “而且替他出手的人,不知道他再等俩小时,我就帮他把事办完了。陈洁,欧阳桐出事那天你为什么来找我?你知道有人要对他下手,是吗?”   “别问了,行不行?”   我没说话。   她继续说:“你发誓,你再也不问我为什么那天去找你了。”   “好,我发誓。”   “发誓要发全。”   “好,我发誓我再也不问除夕那天,你为什么去找我了。”   “发誓要跟着否则你怎么怎么样的。”   “否则……永远得不到你。”   “拜托!”她叫道,“要不然你也得不到,这叫什么誓?”   “反正我发完了。”   “行吧,你可以问问我身高体重三围数字什么的,但就是不许问我这个了。”   “好。”   “我问你个问题,那天你送我回家,你说那一刻爱上我了什么的,是不是真的?”   “我说了吗?”   “你没说。”   我坐起来,笑着解释:“我回来一路都在想,那句话我到底说出声没有,我都想打电话问你了。”   “我也不知道你说没说,反正我听见有人说了。”   “那就是我。”   “是吗?”   “是,我说了,我想起来了。你他妈当没听见!”   “哈哈,欧阳桐,你有时候真是傻得可爱。我也跟你说个秘密,我认识你,比认识你哥早,我说的认识也有喜欢的含义。”   “啊?”   “新阳路和安发街交会处。”   我还得点一支。这话没假,我在那儿当了两年半的红绿灯,我妈都不清楚我负责哪个路口,她只知道我是东岗分局的。我骤然有种自豪感,我站路口八百多天,过了那么多车,都能记住我的脸,我应该去那儿开家饭馆。   “你给我开过罚单。”   “是吗?我肯定是看你太漂亮了,把你拦下来,找个茬儿跟你说话。可是我很好说话的,我一般不给美女开罚单。我想不起来你。”   “你是想不起来我,你没见过我。”   “哦?求求你,一气儿说完。”   “我那天在路口等人,停的地方可能不对。你先拍拍车顶,然后脸贴着车窗往里看。”   “我前两天在火葬场才知道,这种表情有多可笑。”   “挺可爱的,你怎么看也看不着我,可还是努力看。我也看着你,我还拿笔在玻璃上给你画眼镜胡子。”夜色里她笑出声来,“我当时就觉得这男孩真帅,做我男朋友该多好。”   “还画眼镜胡子,满十八岁了吗,小妹妹?”   “没满,警察叔叔,我那年十七。”   “啊?你当时应该出来跟我打个招呼,留个电话,我还没跟高中生谈过恋爱呢。”我停了一会儿,我当年二十二岁,她真的是十七岁。五年过去了,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触,我摸摸额头,凉凉的,我说:“如果当时我们认识了,也许什么都不一样了。”   “你在怪我没出来吗?”   “算吧,我在怪你制造了一个遗憾。”   “我说了,我十七岁,偷把我爸车开出来的,没有驾照。我哪儿敢开车门?”   “好在我们后来都有过幸福。”这句话有点儿虚,不过我确实很认真地想这几年。   “你别恨欧阳桐,你也别恨丹丹姐,我觉得有些事被你看得太重了,你甚至都不敢碰我。你想想我,大二还没读完,我爸就病重,我退学,我和欧阳桐赶着定日子,我爸还是先走了,现在他也走了,我只能把你当成这冰冷世界的最后一个亲人了。”   我喜欢这个词,冰冷世界。我很想过去吻她,抚摸她,激出她柔软的一面。我得控制住自己,讲不清为什么,我现在不能这么干。   我说:“欧阳桐很好,他比我勇敢,比我坚强,比我够男人,我好多年都不敢承认,但这次我认他,他是我大哥,他值得我敬重,真的。那个人生了我,没养我,但生我的恩,是我哥替我还的。我以前对他没感情,提到就叫他欧阳桐,从今以后我叫他哥。我欠我哥一条命,卢放的局我必须要去。丹丹也很好,起码我非常非常爱她,还娶到了她。她跟我哥在一起,那是她的选择。她自己要这么生活,我不该去在意那么多。这不是羞耻,我现在知道了,但是晚了,他们都死了,死前也没能最终在一起。其实要么爱别人,要么被爱,这种事很难两全的,老天爷能给我一样,让我深爱着丹丹,一直心中有爱,我就很知足了。”   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说话,我以为她睡着了,后来她轻声唤我。我应了一下。她又是沉默很久。我翻身背对她,窗外依然弯月。   “欧阳楠?”   “嗯?”   “我想和你做爱。”   我捂住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鼻子一抽一抽,就要忍不住哭出来了。   “如果你嫌我脏,你可以不碰我。我只想为你做点儿什么,我可以,我可以用手,用嘴。”   真弄不清怎么了,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漫过整张脸。我趴下来,贴住枕头吸干泪水,仰起头对着墙壁说:“明天吧,我跟你保证,我明晚一定会回来。”   **3   我被通知下午四点到逍遥茶楼的十五桌等候,四点半也不见有人来。我打开十字绣继续工作。我已经在旅店绣了一个下午,我先把全图分成十六格,第一格差不多已经完工,其实还看不出来这是新郎官的帽子。没关系,帽子都是戴脑袋上的,脑袋差不多得两天出来。我越来越接近古往今来第一高手—东方不败的境界了。   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上了楼,余光扫一眼,一个我昨天见过,贴着卢放走的那个扎辫子保镖,另一个也许是车里的司机。我装不知道,低头绣花,还舍不得放下呢。扎辫子那个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欧阳楠。我还没来得及点头,他就抱怨:“说好让你在十五桌的。”   另一个走过来,很得意地说:“卢镇长赌你肯定不坐十五桌。”   “开始那桌有人,我要是带枪,就能撵他们走了。”   “卢镇长说,你能一路跑到这儿来,就不是等闲之辈。”   等闲之辈?看他样子,这四个字能写对俩就不错了,句句卢镇长,叫爹都没这么亲的。我把十字绣收起来,我猜得换地方了。我刚进这茶馆时就想,这地方连个安全通道都没有,天天担心掉脑袋的人怎么喝得进茶呢?   我问去哪儿。他们也不说,带我进了昨天那辆SUV。我以为我会跟基地人质似的罩个头套,对我还挺宽松的。我也用不着怕,闭会儿眼睛,半小时就到了,那就是没出昆明。有山有水,还几座仿造的小凉亭,应该是某个度假村。我跟着他们进了一家酒楼,里面包房的名字怪怪的,全是唐太宗、汉高祖、秦始皇之类的,我心生疑惑,真是要跟我讨论复辟登基的事情?拐了两个弯终于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隋炀帝。卢放要是不在里面,我把这个牌子吃了。   他们俩分工挺好,一个敲门,一个对我搜身。门打开之后刚跨进第一步,扎辫子那个又对我搜了起来。我陪个笑:“搜两次了,兄弟,你再摸一遍我就射了。”   席上的老人哈哈大笑。这就是我给卢放的第一印象吧。他们实在找不出什么,就把十字绣递上去。我说我本打算等绣好了再送您呢。卢放把这个递回我,说了第一句话:“兴趣爱好?”   “以前没有,但我现在连上街吃饭都有被举报的危险,就发现这个挺好,玩一天都不闷。”   服务员进来问可以上菜了吗。卢放点点头,叫她先上两套餐具,等上二十分钟再上三套。我转头望望,他的俩保镖一司机都在垂首站着,忽然找回平衡了。看吧,我是贵客,你们就是看家狗。   卢放打量着我:“你们是双胞胎,欧阳桐现在就是你这个模样?”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把他装盒子里了。”   “我有十年没见着他了。我上回见他还是个孩子,现在我都老啦。”   “我对他也不怎么了解,十年前给我们父亲下葬,他去了一回,没多久就消失了。他再回哈尔滨以后,我们来往就不多了。”   “我还记着,是我帮他把你父亲的尸体弄过去的。那时候上面根本不放人。为此我们还有点儿误解。我儿子死在他手里,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说:“我没听说。他为什么动你儿子?”   “我也很想问他!”他激动了一阵,掏出烟,扔给我一支,问我,“你说说,我看你的新闻了。你干吗杀你哥哥?”   “我觉得我和他比,我像是克隆的,我把他杀了,我就是正品了。”   “这孩子有意思。”卢放转身对几个随从大笑着说。那几个人都支支吾吾,就像我昨天看到的那样放不开。他又看回我,问:“为什么杀他?”   我搓着手,点上我手里的烟,说:“我老婆怀了他的孩子。”   “你们听见没有?啊?”他又转身指着大笑,“欧阳桐把他老婆的肚子搞大啦!”   我知道我哥那时候为什么杀他儿子了,看他这样就能想到,他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笑了半天,看我没动静,双手扶着桌子说:“说着好玩的?”   “什么?”   “就跟克隆那个玩笑一样?”   “不是,是真怀了他的孩子。我其实不想讲。”   “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我老婆坦白的,也不算坦白,说完她就要求离婚。”   “她说什么你信什么?你回去再问问她。”   “她死了。”   他望着我,头凑过来观察我,乐了:“傻孩子。”   门开了,服务员陆续往里端菜。卢放停住不说,夹了了几口蕨菜让我尝尝,说什么野生天然。我动了几筷子,口感太柴,我始终认为菜也好,肉也好,种植养殖的反而比野生的好吃。   “好多年前,你哥弄死了我儿子。为了大局着想,我让他回去了。”他嘴里嚼着蕨菜,嘴唇都绿了。我真想告诉他,你吃完再讲,没关系,我欧阳楠最讨厌别人嘴里有东西还跟我讲话。“但是我就这一个儿子,孙子还没抱上。所以我跟他商量,留点儿什么,让我有个念想。他呢?二话没说,啪啪啪就把手指头剁了给我。弄得我哭笑不得,我要这个干吗使呀?而且没指头,以后您也不方便呐。您留个简单点儿的就成。”   “我见过他那断指。”   “是不是生活就不方便了?”   “本来我是左撇子,他是右撇子。他后来也成了左撇子,右手永远都揣在裤袋里,什么事都是左手干。他可以左手拿烟,若无其事放嘴上,再掏火机打着,还是左手。看不出来。有人认识他好多年都不知道,以为是他的风格,还挺帅的。您刚说要简单点儿的东西?”   “我真是老了,说哪儿忘哪儿。我就是跟他好说好商量,我说,您让我无后,那您,也别留后吧。”   “什么意思?”   “就是,他不可能搞你老婆。那年他十几来着?反正被我切了。估计他这辈子都没碰过女人。”   我脑袋嗡的一下,那些幻听又来了。我靠椅子上,头向后仰。我想丹丹是怎么跟我说的,她说:“我怀了你哥的孩子,我要生给他。”是这样说的吗?陈洁呢?她好像一直就没在意过欧阳桐跟丹丹的事。她怎么说他?说他时间长,能干两个《阿凡达》。不对,她昨天也说了一段,昨天的更像真的。她让我别太在意这种事,别恨丹丹,别恨欧阳桐,别把叔嫂的关系太当回事?让我再想想,有证据吗?比如,有没有那么一次,我见过欧阳桐的胡子?就算他长胡子,我也看不着。他那么注意小节,才不会三天不刮胡子来见我。   我筷子都拿不起来,手抖个不停,撑着椅子站起来,问卢放洗手间在哪儿?就在包厢里,右边那门。有点儿摇晃,三步走了十几秒。我关门的一刻卢放还在大笑。   我放水洗脸,看着镜子,这张脸和我哥那张有区别吗?丹丹怀的是我的孩子,可她告诉我是欧阳桐的。因为什么?想给欧阳桐生个孩子,因为我的孩子就跟他的一样。她想给我哥补回点儿什么,她想跟我哥在一起,像一对体面的夫妇把孩子养大。丹丹和我哥从来就没上过床。   我擦干脸,环顾洗手间。我本来计划,如果在公共洗手间,机会还多些,保镖总不能跟进来跟你比谁的鸡鸡大。我下手也能方便点儿,再从窗户出去就行了。但在这儿的厕所就在包房里,一个人进去反锁。我摇摇头,回到座位,做了个抱歉的表情,也不知道说什么,猛吃两口菜。   “是不是后悔杀了你哥哥?”卢放问。那声调真他妈和蔼。   “也不是,我想不通他干吗承认那孩子是他的。”   “面子嘛,这事不是第一次了。他当时去哈尔滨把你父亲葬了,没半年就回来了,还真勾搭上一个东北妞。那女孩好像比他还小点儿,天天拉着手在我们边上晃悠。我操,这是跟我显摆呢。丫以为自己牛逼,没牛子照样有姑娘。”   他不知道那是丹丹,他也不知道我老婆是丹丹。我放下筷子,说:“当时你就该做了他。”   “做他多没意思啊,我看热闹,我看这种人怎么活下去,这多好玩呀。过了有两年吧,那东北妞还跟着他呢。我就不明白了,那姑娘下面是长合了,还是被欧阳桐缝上了?我就拉帮人过去,我说咱帮帮这俩孩子,先帮小姑娘开了,再帮欧阳桐生个儿子,留个后。我把欧阳桐绑起来,我说你没吃过猪肉,总得看看猪跑啊。我先给他示范。”   “示范?”   “非得让我讲那么明白,”他哈哈笑一会儿,“就是骑东北妞。完事了我就跟弟兄们说,我都五十了还给你们当先锋?你们有一个算一个,今天必须帮她配上!”   我想说话,嘴抖了半天说不出来,我用力咬了下舌头,好些了。我想问多少人,但那个“多”字在嘴里转转悠悠出不来。   “忘了,反正我是第一个,还真是雏儿。”   “后,后,后来呢?”   “您是说配上没有?这我哪儿知道?不过那东北妞就没了,要不是寻死寻活,就是回你们东北了。”   她回东北了,逼养的,她抑郁了好几年,嫁给了我。   “不过您说得对,我当时就应该把丫做了,后来丫还没跑,还敢在我旁边转悠。拉帮结伙的想抢我生意。一帮小孩儿,我以为弄不大呢,真整死我几个人。刚把我逼急,丫就跑哈尔滨去了,弄得黑龙江那边的陈立人都跟他玩去了。”   “陈立人是谁?”   “他老丈人,以前都是从我这儿提货,后来跟欧阳桐拿货。听说欧阳桐后来还结婚了。又跟我显摆上了不是?”   “那陈家不是有个药厂吗,还用做毒吗?”   “他那药厂早黄了,谁买他们药啊。就是个幌子,维持着。你没事进去看看,一半的机器都在加工提纯。”   “但好像没两年,陈立人就死了。”   他笑了,加几口菜,说:“见笑啦,不搞掉他,我这么大的盘子,别人谁还听我的?你肯定又得问我,干吗不把欧阳桐一块做了?”   我点点头。   “这个我就得跟你聊聊经济学了,不管什么产业,哪怕你开个发廊,卖个毒,都有个市场培育期。这时候赚钱吗?可能赚,但绝对赚不了多少,其实基本都是赔的。所以我那么急着杀他干吗呀?慢慢去做呗,等果子熟了我再来收。”   “那我杀了他,是我误事了。”   “哈哈,你还真来找我邀功来了?欧阳桐是你杀的吗?你跟我讲实话,他八根指头,你敢动他哪一根?你跟你哥比,真是差远了。你可能比你哥好玩一点儿,因为你没被卸掉哪个零件,给你那小心灵造成点儿小创伤。但你真跟你哥比不了,现在想想,你哥当时绑凳子看他女人配种那眼神,我就没见过那么狠,那么不要命的。所以我得留着他,有他在就有好戏,我还要看他能折腾多大。其实人这一生也是一场大戏,是不是?我得享受它。但现在我老了,他壮了,我再不动他,他得跟我抢狮王的位置了。所以我才动手。你摸着良心说,这事是你干的吗?嗯?”   “警察、记者,所有人都定我的罪。”我拽支烟点上,低头说,“不是我干的。”   “这就对了嘛,我写的文章,你拿过来署名,算什么事呀?小伙子,我之所以见你,有这么几点原因,一,你是欧阳桐的双胞兄弟,我想看看你能是什么样儿;二,我看过你的材料,挺牛逼的,在医院铐住你,还能把记者变床上,你出去,我操,魔术吧?我觉得你挺来劲的;三,你华山一条路,没我罩着你,你早晚就是死,所以我不怕你有二心,有些事我还能用你;最后一条啊,欧阳桐一死,我就想做掉你,你福大命大,居然没死,这说明我和你指定是有缘分。”   “为什么想杀我?”   “我怕你碍事呀,东找西找的,你活着也累。但你不用怕,这就跟打游戏似的,一路上你死我活,真干到最后,进了大理城,我酒肉款待你。”   我弹下烟灰,细想这几天的每个细节。我初三傍晚出来,到现在是五天,身边没有流弹,没有爆炸,没有车祸,我没看出我哪儿福大命大。卢放可能吹大了,他以为他无所不能。我掐掉烟问:“冒昧问一句,你说我哥不是我爆掉的,那么他是怎么死的?”   “哈哈,考我?刀扎死的,对吧?”   “谁扎死的?”   “还有第二题?那我问你一个,谁把你带过来的?”   我有点儿恍惚,我不清楚他知道我多少,看着门口说不出话。   “想不起来了,是吧?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出了酒店我想起那几个司机保镖还没吃饭呢。这样也好,五个人挤一辆车能稍微宽松点儿。肯定是他和司机在前面,我要夹两个保镖之间了。上车前那扎辫子山炮又要搜我,好像我能偷根筷子当凶器似的。   天已经黑了,不知道什么鬼地方,一路上都没路灯,约莫十分钟到了江边。这是我见过的最慎得慌的江水,跟松花江比差远了。我看着江面,想起我和丹丹坐江边的那回。是他说的那样吗,丹丹?你是怎么过来的?   车停在岸边的土路上,我以为大家真会下车出去散散步,但是谁也没动。司机在前面反锁车门。他在驾驶位转过身来,手里拿着枪对准我。几天里我第二次被人拿枪顶着,外面江水汹涌,毁尸灭迹的好地方。我举起双手时才反应到,枪口不是对着我,而是我旁边扎辫子的。   他比我要紧张,手在裤袋里掏枪。如果是我,我也不会乖乖就范,肯定掏枪就射。我该按住他吗?这不关我的事,这些人天天练枪,不至于三十厘米的距离,还能打偏到我头上。要是扎辫子拿我当人质呢?我一点儿价值也没有,他这么干纯粹是浪费子弹。最好,他干掉卢放,然后这帮人再把他击毙,给我一大笔封口费,求我回家。让我一战成名,成了一等一的杀手。   用不着想那么多,事情就已经结束了,扎辫子果真拔枪就射,结果谁也没打到,司机开了一枪射他肩上。告诉他枪里没子弹。扎辫子一直忙着搜我,也不检查一下自己的枪。他知道必死无疑,反而放松下来,捂着肩上的弹口。   似曾相识,我射欧阳桐那次枪是空的,我妈摘掉了子弹。李凯找我那回也是把空枪,他知道是空枪吗?或是有人摘掉了他的子弹?这就是我的福大命大?   “跟陈洁联系多久了?”卢放在前排头也不回地问。   “年前才见着。啊?”   不是问我。   扎辫子的抢在我前面回答:“去年年底,她来昆明找的我。”   我侧头看着他,那时候欧阳桐还没死呢,陈洁见过他,我能想象她对男人的那一套。他是欧阳桐复仇的又一个牺牲品吗?   “她让你杀了我?”   “她这么说的,她说,她杀掉欧阳桐,我负责你。”   “那把刀是你给她的?”   这回我可不接了。扎辫子的继续说:“她说要一把方便点儿的匕首防身,商店里她买不到开刃的。”   “是这把吗?”卢放调出手机的图片给后排。我见过这把匕首,甚至还摸过。高文说在阁楼上搜出来的,我耻笑他是从军用店买的,就是这把。“我让她杀欧阳桐,用不着你帮忙去弄刀,知道吗?她怎么许诺你的?杀了我,你能怎么样?”   “她说,把欧阳桐那边处理完,把哈尔滨给我。”   卢放在前排摆了摆手,示意结束了。从始至终,卢放都没回过头。   砰!我听过枪声,我没听过这么近的枪,我西服上爆了一身湿漉漉的东西。没有光,红还是白都看不清楚,我不知道是脑浆还是血浆。他的头倚在我肩上,辫子缠住我的衬衫纽扣。车里全是死亡的气味,我又闻到了我父亲的气味。   “带他透口气吧。”   我还以为说我呢,那两个人下车把死人拽出去。接下来和电影不一样,但很现实,他们把死者的手表撸下来,钱包里的钱掏干净,他的二代身份证也留下,整理过后装了一袋子扔驾驶位上。只要不去报警,没有人知道他死了,某个像他的人可以拿这个做好多事。如果给我,就能上飞机了。但可能没机会用了,我掀起坐垫,底下那层没那么多血。卢放吩咐他们,他要和我车上休息一会儿,有事就鸣笛。   他们一个把尸体拖到二十米远的湿地,另一个打开后备箱,拽两把铁锹跟过去。随后那边传来铲地的声音。我想我哥了,特别想他,我想问他,哥,你以前跟卢放坐一起的时候,怕吗?   “没吓坏你吧,这是家法,你不用怕。”   “我们沿江边走一走,怎么样?”   “我老了,一块石头就能把我脑袋开花。”   他知道我是从陈洁那儿来的。我低头看看,脚在车里慢慢滑动。   “他们不会把枪忘车上的,别找了,你看看车座下面有没有铁棍什么的敲我后脑勺。”   “没有,我只是有点儿紧张。”   他摇着头,大笑:“这就是你不如你哥的地方,换你哥他就认了。他会说,卢放,我就是来杀你的,怎么着?但是今天杀不了你,有种你就放我走,我下次翅膀硬了,再来杀你!他都这么说了,你说我能没种不放他吗?而且多好玩啊,七擒孟获似的。”   “我是不如他,我是来杀你的。”   “去年年底的时候,陈洁跟一个老外来昆明找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才让我认识你。她说,欧阳桐快完了,要么她下手,要么你会去下手。我说不管谁下手,做完欧阳桐,就把你做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刚才也问这个,我说的不是实话。”   “我现在知道,因为,”我捂住嘴,憋了一会儿,“你听说我把丹丹娶回家了。我早晚能查出你干的那些,早晚也要杀你。对你来说,我就成了另一个欧阳桐。”   “不错嘛,你这勇气有进步。懦弱是条狗,你跑,它就追着,你要是转身面对它呢?就什么都不怕了。”   “嗯,你挺操蛋的,但这句话说得对。陈洁不但没杀我,还对我很好。”   “对呀,因为她要借你杀了我,回头再做掉你。这样大结局什么样呢?我死了,你死了,欧阳桐死了,每个人都死了,就她一人活着,她要什么有什么。你知道她有多好玩吗?她为了证明没骗我,把那老外留给我当人质,说多么多么爱他,说等欧阳桐死了就跟他结婚。但是,外国人真你妈能吃,谁养得起呀?”   “然后,你把他杀了?”   “我至于吗?我送回果敢,让他们想想办法,给他点儿事干。结果他只要跟毒品沾边的,什么都不干,身体还不好,一场大病就回老家了。”   “回老家?”我点点头,“你帮了不少人回老家啊。我爸就是被你送回哈尔滨的。”   “对。我还是那个问题,她许诺你什么了?”   “没有。”   “没有?”   “是我自己要来的。什么都没有,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和欧阳桐搞毒的事,我不知道她和你有关系。我就知道你毁了欧阳桐一辈子,我想替他找回来。现在我又知道,你还毁了丹丹一辈子,这事肯定没完。”   “哈哈,你有点儿像你哥哥了。你来之前我想过两种方案,一种是把真相告诉你,你去拿陈洁的脑袋回来。但没多大意义,她就是一丫头片子,想找她的话,我只要两个小时就能找着她。就算你杀了她,你还得跟陈立人的闺女一样,也总惦记着杀我。”   “所以,另一种方案是,”我看着湿地的几个人,说,“让他们挖两个坑,留给我一个?”   “你应该也挺好玩的。但是我老了,玩不动了。我陪你哥玩了十年,没力气陪你再玩十年了。陪我说说话吧,你马上就上路了,我很好奇你有什么想法,一个要死的人都想点儿什么,我收集这个。”   “我不知道别人,我没想法,也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吧,说动我了,我可以让你先死再埋。”   “抽支烟行吗?”我在口袋里翻火机,“我火机被你们收了。”   “哈哈,你死前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抽支烟?”   他按一下,点烟器从车里弹出来。我叼着烟半起身凑过去,吸几下没点着。我要拿过来点。他说不要,说自己老了,被这点烟器烫一下也不值得。费半天劲终于点着了,我猛吸一口,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颜色?”   “赤橙黄绿青蓝紫,哪个好看?”   “黑色吧。”他弯腰把点烟器放回去。   “希望是黑色。”   我双手拽着线套住他脖子,吐掉烟,两手食指再缠两圈,变得更牢固。是绿线,这是最少的一种颜色,只是绣凤翎会用上几根。我手指已经被勒出几道血印,血从里面渗出来。持续发力,我感觉后背肩膀的伤口又开了。他的脚在前排乱蹬,用最后一点儿力气去踩方向盘的喇叭。我侧头看看,两个有枪的人离车不到二十米,还在嘿咻嘿咻地挖。我闭上眼睛,默数三秒,额头狠撞他后脑。看不到他怎么样,我连撞几下,一直到眼眶流血。渐渐他没那么挣扎了。左脚落下,打在车窗前的排风扇口。我右手揪住线的两头,腾出左手掏出针,对准他的喉管,扎下去。出乎意料,没有血喷出来。似乎听到嗞的一声,他像气球一样,立即泄了。   我翻到驾驶位,缓十几秒让气息喘匀。手机、火机、车,还有扎辫子的二代身份证,我都要带走。我打着火,启动之前推开车门把他踹下去。卢先生,您说得对,是应该挖两个坑。   **4   我运气不错,碰上这家酒吧,是我喜欢的类型。一般的地方也很难有这样的设计,没有刺眼的灯,没有躁人的音箱,只有一个在中央弹钢琴的女孩。我听不出调,但很舒服,重要的是她不会每弹完一首曲子就拿麦克风致谢,感谢五号桌的鲜花,六号桌王先生点的曲子,献给他最亲爱的某某某,感谢朋友们的光临,希望大家玩得开心。很多酒吧都是如此,可这家叫“单行道”的酒吧很好,没那么多废话,一首曲子完毕,再来一首。   领座把我带到角落的一桌,点上红蜡烛。这里没灯,每桌都是红蜡烛,仿佛通缉犯的温床,人们彼此看不到脸,更看不到我西服上的脑浆。他问我几位,我竖起食指,那上面还沾着血。他问我喝点儿什么,啤酒促销,买一打送半打。我差点儿就动心了,但啤酒从来就无法买醉,只会考验前列腺的承受能力。我说洋酒,芝华士,或是别的,反正威士忌就好。他还不走,问我要不要红绿茶套餐。我说只要酒,不要果盘,不要爆米花,不要鱿鱼丝,只要酒。付账时我问他:“单行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能两边过车。”   我以为是某种隐喻,如果是这答案,我不比你们明白?   现在是十点半,刚过去的两个小时我已经把一切处理干净。我拿起身份证借着烛光看。扎辫子那个叫范少卿,很怪的名字,古色古香的。身份证的照片没辫子,山西大同某个派出所签发的证件。1986年出生,应该加上一句,2010年去世。那两个挖坑的哥们儿才不会去报案,卢放死了也没辙。不能打110,可能还真得给卢镇长留个坑。刨坑埋了,陈洁说这就是他一贯的运作方式。挺好,一报还一报。   我会珍藏范少卿的证件,做成他这种形象肯定不难。要不我改名叫范少卿吧。   酒上来了,那个领座特意当着我的面开酒,坚持要给我倒第一杯,俯身很神秘地对我说:“我打听到了,单行道是同志吧。”   有这个意思吗?单行道是针对四排车道或低于四排车道路段的拥堵现象而设置的单一行驶方向的车道。我大学考过这题,下面ABCD,没一个是“同志”的选项。   第一口酒会辣,要快喝,后面就好了,有点儿像长跑里面的一二极限,第一极限来得很快、很难受,挺过去,潜能爆发,第二极限就好远好远了。头三杯下去,我感觉一极限要来了,加把劲,把这瓶干掉,身体又有了力量,似乎血液都欢快起来。我让酒保一次上两瓶。   我很想大醉,上次喝醉还是被扒皮那天,去年十一月。得知我全家翻车的晚上我也喝了不少酒,但没醉,张队比我先挂的。回想起来有点儿感动,他安慰我,陪我喝醉,结果他比我先倒。我想张队了,想每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后来有喝酒吗?除夕有一点儿,之后滴酒未沾,感觉像唐宋元明清那么漫长。现在还用那么谨慎吗?我还怕死吗?   前两瓶没主题,喝汽水似的嗞嗞往里灌,后面每一杯我都找个由头。我先纪念我第一次杀人。以前有过一回,缉捕行动中,张队帮我挡过去的。那更像是工作失误,而非杀人。而且我一直没承认,我是打偏了,我瞄的是肩膀,不是心脏。欧阳桐的那回不算,陈洁替我干了。这次是真杀,有计划,有动机,还特意学了十字绣。电影里总说,杀人感觉不好。我被骗了,杀人的感觉很好很好,尤其是杀卢放。   第二杯敬欧阳桐,想想不地道,又连干三杯。哥,我欠你的太多了,你命苦。长白山翻车以后,我总是自怜没家人,没人疼,孤独一个人,而你一直就没有人爱,孤苦伶仃,你甚至连留后的机会都没有。丹丹那么做是对的,把孩子为你生下来,让它成为你们相爱的秘密之花,让你真正有个儿子。我应该成全他们,我后悔了,我就是自以为是,其实我什么都不清楚。我以前老说,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这不关我的事。是这样的吗?倒回二十四年,如果那个人把我抱走了,我能做到他那么好吗?我有勇气把亲爹的尸体带出果敢,背回哈尔滨吗?   下一杯给丹丹,没有理由,就默默喝一杯吧,卢放干的事情我不敢再想一遍。陈洁说,任何一个女人听到了欧阳桐的经历,都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他。他可能就是最完美的男人,勇敢,聪明,有责任心,说到做到,而且把家人放在第一位。陈洁没有爱上他,那又怎样?丹丹,谁拥有了你的爱,就可以拥有这世界。   我给王总一杯,我最后一次见他也是个月夜,那次酒喝得不多,但是很透,我了解他的不易,我了解他一直背着我母亲供养他们十五年。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好像就在耳边。我把酒干掉,哦,他说我不用给他养老,照顾他女儿就好了。他知道她女儿的事情吗?   最后一杯给我妈。妈,我想你了。我伏在桌上哭了出来。妈,你不该走得那么早,那么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世界。你走了,我再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可以讲讲心里话。这世界好凉,每个人都想杀了我,人人都要吃了我,我走三步就要回头五次,睡觉都要从窗户爬进去竖着耳朵睡。八天了,我天天被人追,不管在哪里我都要记住身边每个路人的长相,以防我再见到第二次却蒙在鼓里。我累了,妈,我真的好累,我想去找你,我特别特别特别想你。   本来是敬一杯的,结果一瓶喝掉我还在哭。我抹下眼睛看看周围,有男有女,并不是传说中的同志吧。一桌一盏小红烛,影影绰绰,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应该也看不到我。对面一桌的情侣亲密得过了头。不过有什么?单行道没装灯,不就是提供便利吗?   我让领座再来两瓶,他很好奇,人家都是喝半瓶,存半瓶,我自己就要干掉五瓶芝华士。他假装清理空瓶留意我周围,是不是把酒装袋子里了。不过还是又开了两瓶,找零七十多块。我让他收下,但别和任何人讨论我喝了多少酒。我低声说:“我怕有人惦记着偷我钱包。”   他狠狠地点点头,倒一杯,自己也倒一杯,说敬我。我一口干掉,他有点儿费劲。我说没事,端走慢慢喝。我又倒满,想了想,是为了结束喝一杯,我知道了全部故事,只差个结局。但没关系,至少我能活着看到最后一页。那么,是不是该敬陈洁一杯呢?不必了,我先跟她把账算完,明天再敬她。   还有一瓶半,再没喝酒的理由了,第二极限还没有来。我低下头,努力把几天的事情过一遍,从我们家葬礼后的咖啡馆聊天,到除夕她去找我,到初三我去找她,一直到昨天她讲了那么动情的话和美好的未来,我明白了一切。就是没明白,那些好听的话,那些她说她爱我,想跟我隐居的话,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又是她习惯性的煽动谎言。   我还没睡着,能亲历这次奇迹,酒吧一下子亮了起来。邻桌的人敲杯子庆祝。哦,来电了,本来就是不用蜡烛的。服务生把蜡烛收走,那个弹钢琴的女孩站在话筒前对大家的光临表示感谢,紧接着DJ开始用力打碟,地面随之摇晃起来。   我笑了,声音更像是苦笑。酒吧就该是这样的,光影炫动,夜夜笙歌。我那操蛋的审美啊。我把带血的西服扔地上,拎走那瓶还没开的酒。   **5   前四辆车都不停,第五个司机才让我上车。我上车后说谢谢。他没应我,但很受用,估计可以好心情一晚上。跟后排比,前排更安全。后排司机会从镜子把你看个够,如果在他旁边,他就没那么好意思了。   我提前下车,步行两条街。我真受不了丧家犬的日子了,在路口扶着路灯杆,我俯下身大口大口地吐,肠子都快吐清了,没走两步又吐起来,眼泪鼻涕一把流。   我坐下来缓一缓,打开手里的酒瓶,喝一口进去,绕到后院从右边数了第三个。胸罩还挂在窗户顶部,没问题。我早上交代的,那时候状态真不错,还可以拿这些做暗号。我敲敲窗户,陈洁看到我,打开窗户拉我进去。有点儿晕,费了好大劲,几乎是摔到屋子里。我双手撑地才能站起来,她就在我面前仰头望我。我摸摸她的脸,真滑。我又苦笑了,对她点点头:“结束了。”   她半张着觜,仿佛我的话有余音,她在听第二遍、第三遍,紧接着眼泪就淌了下来,闪着泪光,大片大片地往下掉,接着一下子抱住我,在我的耳边说:“谢谢你。”   我有点儿麻木,解几个衬衫扣子。陈洁勾着我的脖子,踮起脚尖去够我的嘴。有点儿怪,我低头看一下,她穿着牛仔裤和高跟鞋。换平常,她连内裤都不肯穿。   “你偷喝酒!”她眼睛瞪得溜圆。   “酒壮怂人胆。”   “你不许不带我的。”她捡起窗台的大半瓶,仰头喝一大口,但可能一小口都没咽下去。她含着酒皱着眉嘟囔几句,抓住我的头送进我嘴里。   我从未这样吻过,先是酒流过舌尖,紧接着她舌头过来了,我们的双口似乎快被酒精融化,谁也无法咽下一口,始终是那么多的酒在我俩用嘴唇连接的封闭水槽里推来推去。就像是角力,后来她认输了,忍不住笑出来,把酒喷在我脖子上。   “来,我帮你弄干净。”   我的手被她牵引到胸前,隔着吊带揉过去,仿佛触动了紧急按钮,她呼吸忽然急促,乳房一阵阵地颤。她抱我更紧了,伸出舌头舔我脖颈的酒滴。我也难以呼吸,闭上眼睛解开她牛仔裤的顶扣,把拉链滑下,借助她扭动的腰将裤子慢慢退到大腿以下。我坐起身将两条裤腿穿过高跟鞋,扔到旁边的那张床上。此时她一下子拽开我的衬衫。我听见一颗绷开的纽扣打在玻璃上。她看着窗户,笑了。我用嘴堵住她合不拢的双唇,再次把她按回到床上。   她双手下探解开我的腰带,随后又双手举过头顶,任我把她的吊带脱掉。她抿着嘴,含笑望我。红色蕾丝胸罩,隐约透出她淡粉色的乳晕。我手背贴着床单拂过她腰背,去解胸罩的扣子。也许是系得太紧,我怕夹到她皮肤。她拉出我的手,闭上眼睛,自己双手背过去。我撑起身看着她的脖子、锁骨、肚脐,很白,几乎没有一点儿瑕疵。乳房的三分之一从胸罩的上面露出,那是最迷人的地方。再有十秒钟,她就会完全展露在我面前。她挺下,双手在背后够到了肩带上的钩子。一个瞬间,两个乳房露出在我面前。我从前面用刀把胸罩挑开了。   “是这把吗?”离她乳房五厘米的高度,我转着刀,让她认认整把刀。   她在我身下说:“怎么会在你那儿?”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刀背在她乳晕上各画一个圈,只要她求救,我就扎进去。“我昨晚问你,真的是卢放杀的我哥吗?你说算是,你说卢放找人杀的欧阳桐。我听完就想,我先杀了卢放,再把杀我哥的那个人找出来,宰了。我就是没想到我会下不了手。”   “我没听明白。”   “我刚在夜市买的,跟你那把一样。我不明白,这种刀哈尔滨有的是,干吗跑到这儿来拿?你又害死一个人,范少卿死了。”   她瞪着我,问:“卢放真的死了吗?”   “死了。”   “他没死,他在骗你,你也在骗我,他让你回来杀我。”   “他死了,而且他也不会骗我,你知道为什么吗?知道吗?他在给我挖坑的时候讲的这些事。”   “他讲的都是假的。”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你讲过几句真的?从一开始你就在耍我。从最早说起,是你先认识欧阳桐的,还是陈立人先认识欧阳桐的?”   “我先认识你的。”   “别再跟我耍这套,谁先认识的欧阳桐?”   “我爸。”   “所以你的故事好精彩,什么把欧阳桐从云南带回去,他是个变色龙,多会讨好你爸,还帮你爸盖房子,还要赶在你爸去世前结婚。你把我耍得很可怜。”   “但房子是真的,是欧阳桐帮我爸盖的,不然那房子永远都是烂尾楼。”   “你再这么说话,我捅死你!”   “你认真的?”   我把酒拿过来,喝一口,说:“我哥跟你爸走得很近,卢放做了他。然后你觉得我哥也有责任,你没法原谅他。于是你提出跟他结婚,起码这样你还有机会从他这儿杀了卢放,替你爸报仇。最重要的一点,你跟我哥没有爱情,没有性。你在利用他。”   “我们相互利用,可以吗?他要我药厂的设备。”   “可以,但你还有别的野心,你不单想杀了卢放,还要把他的盘子全接过来。你有这个本事,从电影院那天我就知道,只要你想玩,你可以让很多男人连你指头都碰不着的情况下,惦记着你,替你卖命。现在卢放也死了,就只剩我一个绊脚石了,把我杀了,踩着我尸体过去,你就一马平川了。”我找支烟点上,安静几秒,问,“到你计划的这一步了,杀我吗?”   她依然袒露上身,平躺在床上,侧过头让脸上的眼泪淌下去,哭腔说:“那只是计划,但我不想了,我也不要什么野心了。”   “直接回答,有没有想过要杀我?”   她躺着点点头:“可是,那是很早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卢放说了吗?他几次让我杀你,但我没动手。”   “那是你要我先杀了卢放!”   “你真的杀了他?”   我给她看看我双手食指的血印,把十字绣扔给她。“你坐起来,翅膀上没了绿线,这只凤凰飞不起来了。”   “谢谢你,我替我爸爸谢谢你。”   “你不用谢,我跟卢放说了,我不是替你去杀他,我是替我爸、我哥找回来。我还是欠你一条命。我问你,从头到尾,你爱过欧阳桐吗?”   “我先遇到的你,可能还会爱别人,但不会爱上和你一样的人。”   “别他妈跟我编那种花季少女爱交警的故事!我够了!我真能整死你,你信不信?我问你,你爱过他没有,哪怕那么一刻,你爱过他没有?”   她闭上眼睛,摇摇头。   “除夕那天你找我,到底是为什么?”   “欧阳楠,你发誓不问的。”   “现在想想,我犯了个低级错误。那天你刚来的时候穿的运动裤,我晚上回来时,你穿的是裙子。对的,皮裙,黑丝袜,我当时对你的背影那么着迷。你中间出去过,你回来把刀放在阁楼栽赃我,但上去你才知道,我要这么动手,去炸掉他。你那天还要干吗?你想勾引我跟你发生关系,第二天他们发现了尸体,肯定要怀疑,我自然要跑。这时候你可以像情人一样帮助我,指引我,一样的结果,我还是来到云南杀卢放。当然,你不会跟我来,我会被那个叫李凯的杀掉。你真的太聪明了,聪明得危险。”   “我打算跟你发生关系,主要是想有机会拿到钥匙,把刀带走。我讲完了,我再说一遍,欧阳楠!你说过不问的,你发誓了的!”   “我是不想问,但我真不知道说什么了。我不恨你,陈洁,你只是要给你爸报仇,你很坚强,也够心狠手辣,但不怪你。但是,我也要给我哥报仇。”   “你不能对我这么凶。”   “行了,好不好?我跟你说,是这样的,早几天在那个娶亲的村口,你讲文恒那个案子是他老婆干的时候,我已经很难过了。我那天很难受,你第一反应想出了杀夫的动机,但却忍住没讲,直到第二天才急着说出来攻击我,我知道,我哥的死十有八九跟你有关系。”   “你在测我?其实那个案子你是办成了的,对不对?是他老婆下的毒吗?”   “不是有意测你,话赶话赶上的。我也不想就此判断你是谋杀犯,我当时甚至想去台球厅杀两个小孩儿来发泄一下,来证明我也不是什么好鸟。那天回去我都不敢碰你。你睡着了,你那么吸引我,我不敢碰你。这好几天我一直想证明你不是,你没杀我哥,我们把事儿办完就走,找个没人的地方过余生。但今天全完了,不可能了。”   “可我还是你的。”   “去跟我哥解释。起来,把衣服穿上。”   “你真的要杀我?”   我点点头:“把衣服穿上,能死得体面点儿。”   “你别杀我了。我们走吧。”   “穿上衣服。”   她慢慢起身,那件吊带不见了,可能扔在地上了。只找到一条短裤,她跪在床上转圈找。把别的衣服全撇得远远的,只找那件吊带。她跪着转了两圈,面对我时哇的一声哭了:“找不到了,怎么办呢?我再也找不到了。”   我向前几寸,刀尖冲着她喉咙,一刀下去,她会泄得比卢放还快。凝视了几十秒,我下不了手,把刀转了一圈,刀把给她,说:“你来吧,杀了我。杀不了你,我没脸活着。杀了我,你好好活着。你很好,非常好,没必要再拿性当武器。”   说着说着我哭起来,真他妈没出息。我举起酒瓶,淋些酒到眼睛里,疼得我大喊几声,仰头把酒全部喝光。被下枪扒皮之后,我又一次的酒醉,又一次的失忆断片儿。我对那天的记忆到此为止,我对生命的记忆到此为止。   ** 6   我有很多故人要拜访。很奇怪,我才二十多岁,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死我前面?而且他们离得都很远,三天三夜我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跑。后来我不干了,我说我要去看我妈。他们指着大海上方的那道彩虹说:“你家住在彩虹的第五层。”   往那边去的云彩不多,没云的时候我就坐着等另一片飘过来。我又用了三天三夜,换了上百片云才爬上彩虹。我妈见到我的时候哭了,她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想你们了,特别特别想你们,我一个人在下面孤苦伶仃,我撑不下去了。不需要听我讲太多,我妈就理解了我的苦,抱着我头,让我使劲哭。   哭过之后我问,他们呢?我妈往远处一指,王总和我亲生父亲正一团和气地下棋呢。我想问丹丹呢,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她一定是和欧阳桐在一起。我说,他们还好吗,相爱吗,有我和丹丹那时候好吗?我妈没说话,趴在彩虹上看下面,说,她怎么也来了?我顺着我妈的手势看过去,我又一次哭了,这一次更伤心而泣,对着下面大喊:“陈洁,不是说好我一个人上来,你在下面好好活着吗?”   然后我醒了。   宿醉的感觉很差,刚睡醒就头痛。我看着壁钟,十二点零五,我盯着看,脑子空空的,房间就我一个人。我还活着,陈洁不在,至少没死在我身旁。有那几秒我希望她会拎着汉堡、薯条回来,我们各靠一张床,开心地吃东西,比谁把床吃得更脏。昨天的事情我们略过不谈,两人心知肚明的小罪恶。她杀了我哥,我想上我哥的老婆。有什么呢?人生就是等待彩虹分房子的过程,最终我们都会不计前嫌、五颜六色地住在一起。   也许她不会来了,我看下时间,还是十二点零五,表是坏的,坏在正午最燥热的时刻。也许是午夜呢?就快高潮的女人一脚把钟踹到地上,指针将她最美妙的一刻定格。我光着脚从房间到洗手间走了几圈,有个声音在耳边晃。我捂住耳朵不想听,但那声音执拗地穿过手背、耳膜,进到我心里—她走了。   那就整理一下房间,思考一下我该怎么办。我还不急着上天,挨家串门太累了。那么去哪儿呢?我胃有点儿难受,酒味儿一阵阵地从嘴里冒出来。好吧,先去吃点儿东西。   我从楼梯下去,到大厅问服务员一零五房续一天房费。电脑显示是陈洁,服务生疑虑地看看我。我掏出范少卿的身份证给她:“登记我的吧。”   外面阳光好足,我仰头看看,现在才正月,隆冬时节,至于这么大太阳吗,昆明?胃烧得厉害,估计是没食物,酒精光刺激胃呢。整条街没看见饭店,我过马路再去看看,可走到十字路口的中央,我就挺不住了。我单膝跪地在斑马线上吐了起来。绿灯变红灯,一辆辆车按着喇叭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的胃依然不争气,吐不动的时候,我就捶着路面,看口水挂在嘴角向下坠。支撑到腿发软,我干脆双膝跪在十字路口,这时眼泪哗的一下就涌了出来。我听见自己用断断续续的气声说:“你一走,我就想你了。”   那就不吃了,我站起来往回走。路过小卖店,我买了牛奶和面包。“我!从!来!就!不!吃!面!包!”谁说的?那只是个说法,没有“从来”这种事。比如我昨晚说的话,我现在就后悔了,我后悔我怎么那么矫情、较真儿,欧阳楠,你不是也要杀了欧阳桐吗,干吗就不许人家陈洁干呢?我咬面包喝牛奶想陈洁。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这么好的女孩不会有了。   我不知道是几点,弄不清是哪天,忘记时间和日子也挺美的。吃完东西我又小睡一会儿,也可能是大睡,再睁眼时天黑了。我打开电视整理房间,陈洁把好多东西都留下来了,车开走了,刀拿走了,剩下的好像都在。翻到内衣时我手又抖得厉害,最后浑身都抖。连抽三支烟好点儿了。我把她内衣收起来,这个我要保存一辈子。桌上还有六颗子弹,我想想,好像我藏她车里时送她的。整理她床的时候我乐了,她把钱留给我了,三百万还是五百万?我没概念。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下半辈子要干吗了,去寻找失主。没准儿失主必有重谢,把她自己赏给我呢。   我用陈洁的笔记本上网订票,打开网站我就想,要飞到哪里呢?哈尔滨吗,她可能回去吗?关掉艺龙我继续偷菜种菜开邮件,那封king什么的乱码邮件始终困扰着我。我对着那页奇怪的字符想,它到底说的什么呢?如果是广告,为什么还发附件我给呢?我看眼发件日期,我知道是谁了。   数字还没变成乱码,我在第三行找到一串数,查了查,十一位,是手机号,拨打过去。我说,您好,金先生,我是欧阳楠,我们以前通过电话。他还记得我,他说欧阳这姓太少见了,不会忘。我问他邮件的事情,附件里面是什么。经我再三提醒,他想起来了,他说是个遗物清单,邮寄的同时就把这个备份的发给我。   “你才看到吗?”他显然很惊讶。   我有点儿失望,其实打电话之前我也没觉得能是什么东西。我说最近很忙,没时间上网。   “我也不在长白山了,我搬到长春来了,这个号码还得用,漫游就漫游吧,真麻烦。”   跟我说这个干吗?我逐渐回忆起对他的印象,我要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最后就给我送来三盒骨灰。我本该见他们最后一面的。我想挂电话了,这种人本该打过交道就各走一边,还有第二次联系,就是我过于敏感才造成的奇迹。   “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职业呢?”他还跟我套近乎,又要有什么业务跟我推销呢?   我要速战速决:“旅行,我在旅行。”   “旅行?那你不上班?”   “你知道那次事故的赔偿,够我用的了。”   “你命真好。”   我命好?我真想把手伸进电话里,抽他两巴掌,问,换你全家死你试试!   “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坦白。”他说,“你能来长春吗?”   “我不在哈尔滨,在昆明,过去有点儿远。有事就说吧。”   “我怕有电话监听。会有人偷听吗?”   我笑了:“怎么会?”   “还记得那回你要我运尸体,我说不能给你吗?”   “嗯,我说,出多少钱都弄回来,你告诉我已经烧了。”   “那时候没烧,但警察不让我告诉你,让我烧了再给你。”   “哪儿的警察?”   “哪儿的?你问,哈尔滨的还是延吉的?就是我们当地的警察。”   “你现在在长春?”   “对呀。”   “把你长春的号码发我邮箱里,我明天中午联系你。”   昆明机场不远,就在市区里面,最早一班到长春的飞机是早上六点多的。我还有时间把东西清理好。凌晨两点多整理完毕却不敢睡觉了。我怕错过班机。打开电视转了一圈台,全是电视广告,手表,钻戒,塑形内衣,来来回回播了四五遍。每过一遍,我就假想一次这些商品戴陈洁身上怎么样。假如陈洁还在,不管好用不好用,我都给她买回来,哄她高兴。是啊,这十天我都在用“要是我没被通缉”造句,以后的日子,以后的几十年,我要改口说“假如陈洁还在”了。   我侧过头看另一张床,有一阵感觉她真就躺在那儿,嚼着薯片给这广告找毛病。我喜欢她什么呢?后来我将电视静音,找一张纸在左边写上“好小事”,右边一栏是“坏小事”。我把这十天细细过了一遍,左边不知不觉写满了的时候,右边还是空的。忽然发现,即使那些心有余悸的坏小事,现在看来也成了好小事。因为,那时陈洁还在。   我怕自己再软弱,再哭出来,把那个单子一折两折,塞到了那块永远十二点零五的钟表后面,接着直奔机场。   地勤觉得我不像范少卿,打量我半天,人家都是找不同,在我这儿得找相同。不知道她找到哪个相同点了,换了登机牌给我。   进了安全检查才想起来子弹还在兜里,全是陈洁这个小骚货弄得我心神不宁。我对着手持扫描器的空警举双手,忽然捂着肚子,问他洗手间在哪儿?他往前一指,我飞奔过去。本来打算扔掉子弹再回来检查的。看来真的可以留身上纪念了,空警冲我嚷一句:“包忘拿了!”   我看看登机牌,算日子已经初十的早上六点半,我睡了一天半。陈洁都够跑美国去了。起飞时有点儿慌,我掰指头数,这是我这辈子第四回坐飞机。杭州蜜月往返算两回,汶川地震有一回,过去执勤一个月,主要防抢防乱,任务完成后直接坐五十多个小时火车回来的,都没来得及去成都溜达。这是第四回,但登记的已经不是欧阳楠了。   八千米上空飞机颠簸了好几回,三个小时后降落在龙嘉机场。长春真他妈冷,虽然不是哈尔滨,起码我又回到大东北了。将近中午我进入市区,找家茶餐厅打开邮件。我提出借服务生的电话用一下。他们都愿意借给我,似乎能看出来,借了我就不用找零了。我打给那个姓金的,要他来人民大街的鼎新茶餐厅。他说好,二十分钟,要么二十五分钟,毕竟对长春还不熟,说不准哪儿堵,哪儿不堵。他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吃了一份咖喱牛腩饭还没见他来,午休的白领大量涌入,把空座填满。一个戴着眼镜的白衬衫男人张望着进来。服务生说,抱歉,没位子了。他擦着镜片上的白气说,找人。我想这个可能就姓金。   他先从门口的一排卡座寻找。我还没必要认他,我坐在最里面,要是他顺利走到我这边,就肯定是他了。我的位置靠近洗手间,我去看过,那里一扇窗户可以直接跳出去。按陈洁的话说,这是我的职业本能。我又想她了,无法自制地想她。   他差不多快过来的时候,我上前冲他打个招呼,我说:“你是金先生吗?”   我做错什么了吗?他看到我的时候半张嘴怔在原地。我向他走过去,然后出现了我无法理解的一幕—他惊恐地跪下来,直喊饶命,嘴里念叨:“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你来别找我。”   所有的人先看他,然后再看我。我戴上太阳镜,扯起椅背上的西装,走出茶餐厅。   **7   “高文吗?”   “哟,是你呀,哈尔滨的电话呐。”   “嗯,逼养的哈尔滨,我又回来了。”   晚上八点钟,我正在话吧里,这时间打电话的人真多。这是好事,没人会注意我在聊什么。我旁边的女人不知道用哪儿的口音对电话吼,没出息,就是不给你妈争气,你知道你妈供你上学有多不容易!我看看她年纪,估计不小了,风韵犹存,好像是吃小姐这碗饭的。如果这样,她供孩子可确实不容易。我是认真的,很不容易。   “连好了吗?”我问。   “什么?”   “我给了你十秒,就是等你连线。哔——”   “那我得看看你第一句话是什么,再考虑连不连。”   “连吧,我第一句话很重要,我希望他们都听到。”   “说吧。”   我知道他没连,我低头看看地面,换个手接电话,一字一句地说:“死的人不是欧阳桐。”   高文那边安静起来,我旁边的那个女人却哭了。我拽支烟点上,脱掉西服,把西服放腿上。他说话了:“你也查出来了。”   “对,我也查出来了,也?哈,也!我问你,你是搞我之前知道的,还是搞完我才知道的?”   “这有关系吗?”   “我看你还算不算个人!”声音有点儿高,那女人都侧头看我,我弹弹烟灰,连吸两口。   “就在前两天,初五初六,我才拿到一个完整的尸检。”   “要这么久?你当天晚上给我看的那个呢?我看上面很清楚啊,什么都分析了。”   “过年放假嘛,我们就套了别的尸检报告做的,我当时光留意刀伤来着。”   “放假?好!好!你们真好,你们整死我吧!要么扣黑锅,要么吃黑钱,一切被你玩遍了,就可以当场击毙欧阳楠了。高文,你他妈除了揩油玩人,还有没有别的本事?那么一具尸体摆在那儿,跟他妈欧阳桐天差地别,你能不知道?”   “我们前天还做了一次模拟,那不是你炸出来的。尸体已经被浇了汽油,你把房子爆破,刚好尸体烧了起来。所以我们什么都看不着,尸体是焦黑焦黑的,很多部位烧得只剩一个个小黑球了。最关键的一点是,死者右手确实没有拇指和食指。”   “欧阳桐二十八岁,死的人五十五。那么大的差距,你解释什么都没有用。”   他又沉默了,这次更久,我听见那边点烟的声音。我看看外面,天有点儿红,好像又要下雪了。   “死的是谁?”他问。   “你还不知道吗?啊?我一百万卖你怎么样?”我咬咬嘴唇,可别又哭出来。“高文,你那里有内鬼,你和高君那个逼养的国华汽修,有一个不是你的人。你去清理一下。”   “谁?”   “我不知道名字,警号是AC什么的,他不是你的人,你安排他跟我拿的钱。”   “我看一下,AC58405,以前在延边任职刑警。今年一月因为渎职和聚众赌博被卸职。”   “你他妈就会搞这些!”   “他怎么了?还有茶馆里死的人是谁?欧阳桐在哪儿?活着还是死了?”   “好,我全告诉你,你给我记着。欧阳桐死了,是被你的那个人杀死的。至于茶馆里死的人,叫王天明,有印象吗?你最早去我家查户口,问我户主是谁,问我怎么没随他姓,记得吗?王天明是我继父。”   “等会儿,他不是在长白山翻车了吗?”   “翻车的时候没他。”   “那三具尸体都是什么?”   “我没收着三具尸体!”我捏捏鼻子,有点儿酸,可别在这儿哭出来,“我只收到三盒骨灰,其中一盒是我哥的。”   “我更不明白了。这个事情是长白山那边处理的,做不了假。”   “我今天在长春见了个人,他之前就负责这个。”   “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真讽刺!他见到我就跪下来,求我饶命。”   “为什么?”   “你他妈太适合当稽查了,因为你一点儿警察的本事都没有。为什么?因为我和我哥长得一样!他以为我诈尸索命来了。”   “他干吗要作假?这事他能有什么好处?”   “我下午给他打电话,我肯定没法再约他出来了,不然看见我,还得完。我就问他,中午我去了茶餐厅,你不在。他说出了点儿意外。我说,我知道,你见到的那个是我哥,你全告诉我,我让他别再来找你。”   “他说了什么?”   “去年十一月,王总、我妈和丹丹去长白山度假。我留在哈尔滨,没两天被你逮着,扒了皮。”   “我知道。”   “那时欧阳桐也跟去长白山,找他们,其实是去找丹丹。我不知道去的目的是什么,我想可能是想趁我不在,当着王总和我妈的面,把事情摊开。我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是和我离婚呀,还是欧阳桐退出,我也不可能知道了。王天明不见欧阳桐,不想见他,他恨我哥。这样的话,有王总在,就没欧阳桐。如果你想杀我哥,换平常没机会下手,只有他跟亲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身边才没人保护他。这时候你那个AC……”   “58405。”   “他出现了。不知道是什么手段,他把王总说服了,我估计也不用怎么说,他的身份是警察,他完全可以说在追查欧阳桐,让王总配合,给他车钥匙,好在车里做点儿手脚。”   “嗯,”高文接话说,“他可以说装定位追踪什么的,事实上只是拆了车闸。”   “对。王总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相信他能眼睁睁看着我妈和丹丹去送死。第二天他只是配合地装病,不出去玩了。这样欧阳桐可以带着我妈、丹丹开车去玩。去哪儿玩啊?他们上了车就没能再下来。”   “那王总呢?他如果发现,不只是欧阳桐,老婆女儿都死了,肯定不能答应。”   “他能怎么样?能出去报警吗?不可能,估计还没翻车呢,他就被骗走,被囚起来。等他知道出大事的时候,早被控制住了。我猜,你那个AC什么的想杀他,长白山人多嘴杂,没机会,一直被带回哈尔滨,关在茶馆里。”   “这些都是你自己顺的?”   “对,姓金的要到出了事才登场。他拿到事故名单,发现欧阳桐和王总的不符。他打电话给我,谨慎起见,先说王总跳车了,在寻找尸体。几天后他就说找到了,而且火化了。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有个警察跟他谈过了。”   “AC58405。”   “对,咱俩都干过警察,有警徽,穿警服,有警枪,找个平民百姓谈尸体冒领的事情,太容易了。”   “以公徇私,我马上还想不出什么借口。”   “慢慢想,我是警察中的败类,你是败类中的败类。”   “你不要太过分,欧阳楠,你还是通缉犯,我马上就可以定位你在哪儿。”   “不会,因为你还有不会的,要请教我。比如,为什么要隐瞒欧阳桐的死?”   “我能想到的是,如果暴露了死的人是欧阳桐,那么人们就得问,王总在哪儿?”高文说。   “对,还有一点,欧阳桐还有不小的生意,生意不停,他就不能死,得有人替他收账,那个人拿着他的全部证件,控制着他下面的人,像李凯什么的。这样,轮子一样转,直到所有的权利慢慢转移到自己手里。”   “谁能这么干?”   我看看外面,天彻底黑了,看来雪下不成了。我叹息道:“我不知道。”   “他老婆?陈洁?”   “我不知道!”我又点支烟,平静下来,我知道他猜对了。我说,“好吧,我再告诉你个名字,卢放。在年底我们全家的葬礼之后,这个人去了云南,告诉卢放,说近期内会杀了欧阳桐,还讨了一把刀,现在在你的证据袋里。”   “那时候欧阳桐不是死了吗?”   “很复杂的故事,跟我有关系。那个人想借我的力气做点儿事。”   “卢放,哪两个字?现在在哪儿?”   我笑了,当时卢放怎么形容他做了陈立人的?见笑了。“哈哈,”我想着他的腔调模仿,“见笑了。”   “很好,那么,你继父死前都是藏在欧阳桐的茶馆里?”   “不是藏,他没有活的机会了,只是有人把他软禁在那里而已,再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他替欧阳桐去死。”   那个女人打完电话,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想,也许王总只是懦弱,就像最初的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来反抗挣扎。   “然后让你来顶罪?”   “后来出了点儿意外,”我抓着话筒,又想起一些事,陈洁是特意告诉我的,知道我计划,但想去就去吧,还把她的Mini Cooper借我。“她以为我一完事就会找她求助。她没想到我会去自首,不然可以直接带我去云南。”   “那谁杀了你继父?”   “你明知故问。”   “我一直说的这个人,就是AC58405真正的老板?”他说,“你给我打电话,肯定不是为了送情报,对不对?”   “你还在明知故问。”   “你让我告诉你AC58405在哪儿?”   “嗯,我要找到他老板。他老板一直在耍我,在骗我,但这个人有时候又对我很好,那次你让他去跟我拿钱,如果不是他老板,他就谋财害命了。还有李凯,他那次有可能要杀我,带着枪来的,就是他老板把子弹卸掉的。”   “我猜我知道是谁了,就是她。不管你承不承认,但就是陈洁。”   “别找她麻烦,所有的罪我替她顶了,放过她。”我掐掉烟,狠踩两脚,问,“AC58405在哪儿?”   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考虑是否特赦她。挂电话之前,他说:“你回家吧。”   **8   我还记得回家的路,还记得每个路牌给我带来的回忆,确切说是给我和丹丹带来的成长回忆。而这个家现在被一个从延边过来的逼养的占据着。高文让他住进来的,他还没有自己的房子,高文说,你去欧阳楠家盯梢。一定是这么回事,够寒酸的,高文,你那些黑钱哪儿去了,自己的弟兄都不好好照顾。   从门口到六楼有九十三级,不够除以五,因为从门口到一楼有三级楼梯。我一直想找个住五六楼的朋友聊聊,问问他们小时候会不会像我一样,要靠从九十三倒数,才上得去六楼。   我没钥匙,电视剧的钥匙都是放在门前的脚垫下。但我们家不是,我妈认为那么放的话,还不如不锁门。我仰头望望,可以从通风口先上楼顶。我知道怎么打开阁楼的窗户,而且这样更安全,是不是?像从天而降的蜘蛛侠。   晚上七点半,阁楼的灯没开。我跳下来时,一坨肉肉的东西把我绊倒。脚踢一下我明白,的确是肉,有人死在这里。我安静三秒,没有别的声音。如果对手没在你最没准备的时候出击,那么就说明,对手不在这里。我忘了哪个老师讲的,感觉是防卫课该学的内容。按他的理论,我跳下来,摔倒,没人向我攻击,那么说明凶手不在阁楼。我信他的,将阁楼的门反锁,打开灯。   死的人是AC58405,我还认得,黑瘦,戴着鸭舌帽。致命伤在心脏,一刀刺过去,但刀已经被拔走。还没有尸僵,那就是今天的事。我反而放松下来,计算时间,我杀卢放的时候是初八,当天夜里陈洁开着车往北走。现在是正月十一的晚上,她马不停蹄嘛。没准她还在楼下喝茶呢。我刚才应该在楼下多绕几圈的,看看她的车停在哪儿,我没想过她已经到了哈尔滨。   打开阁楼门,楼下的客厅沙发旁开着小灯。我轻轻地往下走,我想叫陈洁几声,但不确定情况。楼梯下了一半,我看见陈洁果然在沙发上,也许太累了,在熟睡。电视还开着,但被消了音。   又一个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路开车赶过来,还干了杀人这么个体力活,当然不如我坐飞机舒服。我走过去,她睡得很香,全然不知我已在她身边。我很想吻她,俯下身,看见那把刀在地毯上。我捡起来对着灯光看刀刃,上面还有些血迹。好吧,你回来把那个扒皮警察处理掉,想把一切罪名加到他身上。其实无所谓了,我已经原谅你了,我们会把过去全都忘记,我是来接你回彩虹房子的。我弯腰亲了一下她的脸,很凉,这让我吓了一跳。反正以后我会疼你,我再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冰冷世界。   不对,我环视着客厅;不是这么回事,我回身关掉小灯;没有凶手会睡在凶杀现场,我向陈洁身上摸去。有人把陈洁杀了。   我摸过沙发把刀拽过来,顺手再摸下她的脸,还是冷。这样的体温是死了还是活着?为什么哪个老师也没教过我!   也许还有活着的希望,我需要人帮忙,救救陈洁。我翻开手机找电话,想找个靠得住的人把她带走。打开通讯录才想起来这是云南买的三百块破逼电话,我谁的号码也没有。我盯着屋子里的无边黑暗想,我还记得谁的号码?我妈的,丹丹的,王总的,这些都没用了,我干吗还念念不忘?张队!我拨过去,很快那边就接了。我用气声说:“张队,马上来我家,我快不行了。”   那边也是气声讲话:“我在开会。怎么了?”   “陈洁在我家,可能已经,”我咬住嘴唇,几乎没力气讲话,“已经死了。你带着大夫来。”   “我马上来!”   合上电话我瞪大眼睛看着无尽的黑暗,我垂下头捂住脸,欲哭无泪。然后我抬头看着浴室,那里有人。我想起刚才拨电话时,卧室里有个小孩儿在说话。他说什么?老板?为什么是老板?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拿起手机,按下重播键,连接中,呼叫中,小孩儿又开始说话了,就在卧室里,那个小孩儿说:“老板,来电话了,老板,来电话了……”   卧室门开了,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灯亮了,那是张队,他右手拿着枪,左手拿着还在响的电话,皱着眉问:“你找我?”   我慢慢站起来,把刀扔过去,露出手心给他看,对他摇着头:“没想到,我从没想过是你。”   “因为我对你是真心好嘛,我一直把你当小老弟待的。”他的枪示意我举起的手别放下,继续说,“你看我都舍不得杀你,在浴室里躲着你。结果你老打我电话,你催我干吗呀?”   我看看四周,一些打斗的痕迹。一瞅就是做出来的,只做了一半,像是电视柜偏移但电视还很正这种。我能想象,他正在做现场的时候,有人从阁楼跳下来。本来他可以把这意外来客一起杀了。但偏偏是我,他要嫁祸的人。这就麻烦了,如果连我也杀了,那刚才白忙活了,还能嫁祸给谁呢?   “震动。”我说,“我劝过你调成震动的。”   “我不是说了吗,老婆设置的,舍不得换。”   我看见陈洁,沙发都被血浸红了。“她是你老婆?”   “你真聪明。后来嫁给你哥了,就算前妻呗,前女友。”   我愚蠢的错误,跟陈洁在银行那天我就应该想到,她有个同伙,而且就在这个案子里面。我问他:“那个鬼脸是什么意思?她在工行对你做了两次鬼脸,是要传达什么?”   “什么也不传达。”   “对,”我点点头,“她有事完全可以打你电话,但是没有,她电话也不用了。你找不到她,她能找到你。所以她要传达的是,我不跟你玩了,我陈洁要和欧阳楠在一起!对吗?”   “那你们去玩呀,我玩够了。从她十六岁我就开始玩她,高一到现在,六七年了,我玩够了。”   “她什么把柄在你手里,这么顺从你?”   “因为她贱啊,我让她干吗,她就干吗。我说你过来伺候我,她就过来,还真能伺候一宿,我醒来她还在那儿忙活呢。我说你去跟欧阳桐结婚,她就得跟那个太监守活寡,还得天天想着我。”   “行了!我不想听。”   枪响了,我看看自己,弹口在左腿上。我单膝跪下来。   “你喜欢上她了,是吧?所以你生怕她脏。我跟你说,她特别脏,我全拍下来了。对呀,你去我家那么多次,我都忘了给你看了。”   “你就拿这些东西一直要挟她?”   “是她自己贱!”啪!啪!他又开了两枪,但我只中一枪,打在右肩上。另一枪打在陈洁的大腿上,她没动,没呻吟。我盯着她的脸,她真的死了。   “你说她有多贱?她十七八岁的时候,有我一个还不够,天天往你那儿跑,被我逮着好几次。你站什么路口来着?”   “所以你把我调到你队里?”   “我在帮你呀,交警多苦啊,风吹雨淋的。”   “这样你就能拿着我,继续要挟陈洁,还能监视我哥,对吧?张队,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我哥是不是你杀的?”   他看着我,面无表情:“是,小骚货不干,那我来。我要哈尔滨。”   是这样吧,接盘的人不是陈洁,是他。我那时还让他帮我查欧阳桐的账目,真可笑,欧阳桐早就被他杀了。我苦笑着,欧阳楠,你他妈就是太自作聪明了。   “我做欧阳桐的生意,你又来搅局,非要说杀了欧阳桐。我得让欧阳桐继续活着,控制住陈洁,那我就是欧阳桐。你早该死了,除夕那天就该死。”   “嗯,你那天说陪我过年,我还真感动来着。”   现在难过没有意义,我看看陈洁,那天正是她不期而至,才使得张队无从下手。哈,陈洁那天对张队的话都是带刺儿的,我聋了吗,瞎了吗,我怎么就听不出来?好吧,我再也不问你这个问题了,我再也不问你,除夕那天你为什么忽然去找我了。   “之后我几次想弄你,全被她搅了,她把我那些兄弟迷得鬼迷心窍的,个个带着枪去,个个空手回来。”   “你杀我哥可以,为什么还要杀我妈和丹丹?”   “不是我杀的,是你杀的,是你告诉我,他们在长白山的。”   “对,你说得对。”我仰头望望,让眼泪倒流,“帮我个忙,再补我一枪,让我死。”   “先不着急,”他又掏出一把警务用枪,“认识这把枪吗?”   我摇摇头。   “你的,用好几年了,不认识?我刚射过她,还挺好用。”   “我早上缴了。”   “没有啊,我交给上面的报告写的是你没交啊。我不是提醒你了吗?高文开会说嫌疑人拥有重伤害武器,忘了?你有这把枪,局里人都知道。”他扔给我,“我不想毙了你,再拿这枪放你手上,就印俩指纹?太假了。报告里说,这枪你玩了快三年了。给你,你随便弄,印它上百个指纹。你把镗打开,好好摸摸。”   我接过枪,是我那把,下面刻着我的号,65707。“我可以帮你,我不指望活着。我只求你,把我跟她埋一起。”   他摆摆枪,说:“操,我尽量吧。”   我把枪膛打开,里面当然是空的。我以为自己会对这把枪很熟悉。可实际上,除了65707,我找不到任何记号。我转过身,背对着他看陈洁的脸。我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双手从她身下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你走好吧,我会替你,替我哥,替我妈,替丹丹,替王总找回这一茬儿。相信我,我行的。我会带你去山沟沟上空的彩虹房子里长眠。”我起身,把膛合上,擦干眼泪说:“拿走吧。”   “我这儿有枪,你留着吧,就放你手上,这才真实。你再扣扣扳机,再压俩印儿就对了!”   我抬起手,照他说的,食指扣扳机。我连勾了六下,房间里连响了六枪,一颗都没有浪费,六颗子弹全在他身体里。   他不明白,不愿意咽最后一口气。我说,既然你告诉我那么多故事,我也还你一个。我交了枪,可我交子弹了吗?这些以前是我妈给我保存,后来是陈洁给我保存,以后你帮我保存吧。   外面邻居捶门,估计不知道刚才的巨响是枪,不然谁还敢过来劝架?我收好张队的枪,一瘸一拐,左手要提着裤子才能把腿拽起来。我爬上阁楼,上了楼顶。把窗户关好,我走到楼顶的另一侧。我本来想从这里的通风口下去,那就是别的单元了,出去就没事了。但腿伤让我实在走不动。我找出名片打高君的电话。他依然沙哑,问我警员编号。我说,你们有国华汽修、国华律师行,那么,有国华医院吗?他想了想,报价五十万。   挂掉电话,我捂着脸哭了。就在我家楼顶,星空之间,月亮之下,陈洁之上,我放声哭光了下半生的眼泪。   **9   《法制晚报》名记胡东博已经写得很详细了。张平队长因公殉职。他们在七号馆搞的葬礼,来了好多市民和警察给他送行,其中不少还哭了。我搞不懂他们为什么哭,眼泪有那么廉价吗?   凶犯欧阳楠下落不明。我在墓地忙了一夜,前半夜等守墓老头睡觉,过十二点都不见关灯,我怀疑他在看《盗墓笔记》,那本书会令他感觉自己的工作很神圣。后半夜我大兴土木,那个小孩叫什么名来着?在这一片儿找个六岁就死了的不难。王新颖,对,就是这个姑娘。我向南走三步,钱袋还在,里面有一百九十五万,加上陈洁留给我的四百八十万,我现在钱真他妈多!   接下来就是卖力气的时候了,我把我爸的墓掀开,那么点儿骨灰。我打开看看,好像还真有白粉的样儿。大不敬。我跪下来磕俩头。欧阳强,1959~2001。爸,对不住了,才记住你叫啥名。   下一个是王总的,我不愿意记他名,把骨灰取出来扔一边,把我爸的放进去。然后觉着哪儿不对劲,他们墓碑还得换换。我试了几次,抬大象也没这么沉,根本搬不动。算了,就这么错着吧。   我本来想把王总撒了算了,可马上我又蒙了,这不是王总的骨灰,这是欧阳桐的,王总的骨灰在欧阳桐坟里呢!而且,他们的骨灰盒都是错的。给他们换盒换墓的,我从两点忙活到五点。差不多天亮了,我想检查一遍。我打开欧阳桐的骨灰盒,看是不是他的骨灰。咬着电筒我看两分钟也认不出来。这他妈怎么办呐?就是把欧阳桐叫醒了,他都不一定知道哪个是他的。   五点半左右,有个人从山下走上来。我转着枪,喊他:“我给你留了个墓!”   高文没那么老呀,一个小山包能让他上气不接下气,指着枪说:“张平的吧,现在全哈尔滨都在找这把枪。”   “不是说好你弟弟来吗?”   “他得睡觉,太早了。”   “我挺想见见他的,声音那样还是你弟弟。”   “下次吧,机会有的是。”   我掏出烟,给他一支,问:“陈洁无亲无故的,她葬礼谁给她办的?”   “反正用不着你。”   “我多给你十万,你帮着办得好一点儿。”   “不用了,那五十万国华医院的钱,我也不要了。我欠你个人情。”   “咱就是纯洁的金钱关系,什么时候有过人情了?收着吧,六十万,我都数好了。”   没见过这样的,前脚说不要,后脚接过来就当你面点钱,而且还边数边说话:“这可是你说给我的,我讲完了也不欠你的了。”   “我就帮你找出一内鬼,还不是我干掉的。”   “你帮我弄了张平,他已经渗透到我这儿来了,绝逼想整死我。”   “我比你想杀他,你不欠我的。”   “我说的人情是,你哥和卢放留下的盘子,我收了。”   “把钱拿来!滚!”   “我不干,总还有别人干,起码我不沾人命。”   “滚吧,你不欠我的了。”   “张平一直干这个,以前是和陈立人一起干,后来不清楚什么机会,强奸了陈洁,她那时候十几岁吧,拍了照片就控制住她了。我们搜他家了,找着那相册了,有这么厚,按年份有六册,什么内容都有。你没法想象,有那种最变态的虐待,张平牵着狗的。”   “我操你妈!”我抓抓头发,坐下来,“结果呢?你们十几个哥们一起分享?”   “你跟我招呼过,我还能那样吗?我收起来了。”   “你收起来了?你他妈收藏起来了?”   “你答应我,以后我做毒,你不搅局。我回去就烧了。”   “勒索我?”我笑了,“钱我不给你了。”   “两清。其实至于吗?把相册公之于众,我就能帮你洗罪了。”   “她活着最怕这个,宁可让我认为是她杀的欧阳桐,也不让我知道这些。她死了,我更不能利用这个了。”   “陈洁就因为这些一直被他控制。所以欧阳桐一出现,不到二十岁就急着嫁给他了,就为了有个男人保护她。”   我皱皱眉,笑道:“我操,结果现在有三个版本的原因,你这儿是一个,张平让陈洁跟我哥结婚,能继续维持合作是一个,最后一个是,陈洁要和欧阳桐一起做掉卢放。”   “都有吧。”   “反正就不是为了生孩子。”   “生孩子?”   “没事。”   “所以欧阳桐死的那个月,她急着找了个德国男友,想马上结婚,跑出去。那男的怕结婚吧,就逃回德国了。”   “没有,”我摇头,“陈洁一生气,带他去喂鳄鱼了。”   “鳄鱼?”他又不明白了。   告诉他一个吧:“卢放喜欢养鳄鱼,它们饭量很大,总饿。”   “哈哈,”他似乎对这种冷笑话很敏感,“我想陈洁计划过杀张平,但很难,要不留痕迹地做掉他,还得把相册拿走,再加上张平一直防她这手,她没机会。   “那她为什么让我杀卢放,而不是先杀了张平?”   “他是你队长,你疑心还这么重,陈洁讲什么你都不能信。还有,一个是杀父之仇,一个是辱己之仇,换我也是先报杀父之仇。”   “还有,她怕我嫌她脏。她亲口说的,别嫌她脏。我当时想错了,我以为她指的叔嫂有那种事就是脏了。”   “李凯是张平在朝阳桥当场击毙的,这是我前两天查档查出来的。”   “能想象,张平让李凯和你的AC58405先后去杀我,全被陈洁反水了。张平当然气。他大年三十那天来找过我,如果不是陈洁来了,我会怎么死?我会让他陪我去银行,到银行门口他得说,外面抽烟等我,摄像头没拍下他,然后在路上,我就被干掉了。三百万被他拿走,劫财害命,非常干净。或者他就在家等我年夜饭,把酒喝好,我肯定告诉他我钱放我爸墓地里了,这样他把我灌倒,我楼上那些硝化甘油就能派上用场了。”   “你能比他先醉倒?”   “现在想想,他酒量超好。上次在大连海鲜跟我装醉,我一点儿没看出来。”   “除夕那天,陈洁来了,他也有机会陪你去银行。”   “我当时没好意思上他车。没准儿他真跟着我去银行了,可能被我后面那两个小混混儿给搅了。”   “再就是你自首后,我来接管,而不是他。不然你就躲猫猫了。”高文邀功道。   “你抢着要我,是因为你知道我有三百万。”   “但我价格公道,我只要一百万。”   “王总是怎么死的?”我问。   “刀肯定是陈洁捅的。很有意思,后来查到不止是那两刀,有肉的地方全捅了,好像是拼了命告诉我们,他是刀伤,不是炸死的。汽油应该是张平浇的,可能提前烧过一次头部,确定毁容。”   “反正他一个人过年嘛,守具尸体慢慢玩呗,还剁了两根指头。你那个AC58405呢?”   “陈洁找到他,让他约张平出来。陈洁想出其不意杀了张平。结果张平进门的时候,他喊了一声,陈洁就捅死他了。他身上有勒痕,那就是绑在了阁楼上。但是她一个女孩,怎么制服他的?”   “陈洁会这个,她可以先逗他玩捆绑。”我说完抬头看看,太阳升起来了,继续留这儿也不合适。我把烟头全捡起来,这一夜抽了不少,攒起来半袋子。“那么,你的报告里,所有的人都是我杀的呗?”   “你现在有两把枪防身,所以,滚吧。”   “我滚,你站那儿别动,永远也别滚!”   我向下走几步,他喊住我:“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我转身仰望他:“你卖多少钱?”   “真有。”   我想想郭德纲的段子,坏消息是只有牛粪了,好消息是,牛粪有的是。那么如果坏消息在先,其实就没有好消息。我让他先讲好消息。   但他没讲,回忆起往事,说:“2002年有个网吧打架,有个小子被一把西瓜刀从太阳穴穿过去,在另一个太阳穴露出个刀尖。都那样了,没死!从那以后我就认定,有些人就是有鬼神罩着,怎么折腾也死不了。你就是一个。”   我真他妈佩服我自己,居然能听他讲完。见他不讲了,我说声谢谢,继续下山。也就三五步的样子,有个声音在后面说:“陈洁也是。”   我脑袋嗡的一下,又是幻听,这个半个月来五六回了,我耳朵绝逼有问题。我双手插兜,转身往上走,三五分钟到他面前,歪着头问他:“陈洁也是什么?”   “我说,她跟你一样,不死的。”   受不了自己了,恐惧的时候抖,兴奋的时候也抖。我上下牙咯愣愣咬半天,挤出两个字:“在哪儿?”   “你跑出来的地方。”   我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握紧拳头,狠狠给自己一拳。男抖穷,女抖贱,别他妈再抖了!我拎一个包,大步往山下跑,风从耳边呼呼刮过,不再幻听了吧?   高文在后面喊我:“六十万忘拿了!。”   “叫医院的人撤岗,拿这个钱请他们去吃顿大连海鲜,再泡个脚、洗个澡。你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个坏消息!”   我停下来,回头看他。他不说。我一点点爬上去。我不知道坏消息有多坏,会不会把好消息抵空。我跟他说,她怎么了我都要,残疾了我要,瘫痪了我要,植物人我要,傻了我也要。   高文还是不紧不慢地讲:“子弹穿的是脑袋,医生跟我讲了一大堆废话,伤了哪哪哪什么的。其实就是俩字,失忆。”   我松口气:“最好的坏消息,忘了挺好,反正那些事也伤害她太深了,全忘了吧。叫他们撤岗吧,六十万够不够?不够全给你。”   “伤她的事是忘了,你俩的事,她也忘了。”   “没关系,她人不会变,我也没变。我们还能重新爱上。”   “你不能带她走。”   我手从兜里摸着枪,质问他:“你再说一遍?”   “她才二十二岁,她得先把她大学读完,将来会有个很光明的人生,能跟你天天东躲西藏?而且,你现在就是一个通缉犯,她对你的认识就是,你杀了她老公,你自己的哥哥,还杀了两个警察,并且你还给了她一枪,造成她重伤失忆。所以,她恨你。”   我说不出话,哭不出来,倒着往下退。我真想一枪干死他,他说得真他妈对!你高文不就是喜欢赚钱吗,这次干吗讲这些道理?说不上什么感觉,一路低着头下山,也不知道一会儿去哪儿,恍惚中听见高君那嗓子被砂纸磨过的声音传过来:“你好,你警号是多少?”   我四处张望,没看见他。高文还在半山顶原地走折线。出了墓地,我想起来,只有接电话的人,才会原地走折线。我知道了,没有高君这个人,高文也没有弟弟,两种声音都是高文的。他虚构了“高君”,让这个“人”替他敛财,出了事“高君”就消失。我操,通缉“他”比通缉我难多啦。   高人真多。欧阳楠,你就是个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小喽啰。   **10   既然能出来,我也有本事进去。中午没看着,晚上那个护士终于来食堂了。一个人打了点儿青菜,也不要米饭,挑个没人的地方边发短信边吃菜。我端着餐盘坐过去,掏出盒子放桌上,说:“这个跟你的表一样吗?”   这时她的视线才离开短信,过了五秒才想起我:“是你啊。”   “这块是真的,你戴上,你男朋友绝对看不出来。”   “他现在是我老公了,你还舍得送我吗?”   她替我搞了一身行头加一个镜框,十分钟后我身着白大褂走在她后面。她让我走快点儿,我是大夫,应该走在护士前面。走到楼梯拐角我戴上口罩。她说有点儿假,又不是去传染病房。   “那你也戴上。”我说。   接近病房,浑身又抖起来。小护士比我淡定多了,进门就对那两个警察嚷嚷:“谁让你们抽烟的!就是没点着,也不能叼着在病房里晃啊。出去!出去!”   看到陈洁的一刻,我浑身僵得走不动了。她穿着住院服,头发已经被刮光了,上面缠着纱布,盘腿坐在床上吃汤圆。我得扶着墙才能走进来。要不是高文说了那些话,我真想抱起她就走。   陈洁看见我,慌忙戴上帽子,对护士抱怨:“怎么是男大夫?”   “欧大夫,这就是病人陈洁。”   “你该提前通知我有帅哥要来!”她扶正帽子,看着我,“你要吃汤圆吗?”   “不用,谢谢。”真糟糕,我的声音是哽咽的。   “为什么不吃?”   我咳一声,调整一下,说:“在我们医院,医生如果偷吃病人的东西,是要罚款的。”   “我刚知道汤圆和元宵的区别,这么复杂。我估计我没失忆的时候,也不可能知道它们到底哪儿不一样。”   我跟她解释:“最重要的区别是,有元宵节,但是没有汤圆节。”   “大夫,为什么我知道元宵节,却不知道每个元宵节都是怎么过的。”   “陈洁,欧医生要号脉啦。”   “号脉?”   她伸出手,看我的手势,脉搏向上放在我腿上。我也不知道哪儿是脉。反正她失忆,也不可能知道。我就死握她的手望着她。   “我有好多奇怪的想法。像是,我今天一天都在想,我到底是不是处女?我有点儿不要脸,是吧?”   真好,陈洁,你还是你,还是那个小妖精。一滴眼泪落到她手腕上。我慌忙擦去,说换一只手。陈洁把头凑过来,看我的眼睛。很近,我又想吻她了。   “欧大夫,你眼镜没镜片,所以眼泪掉出来了。我说了句废话,是不是?你眼镜没镜片,你肯定是知道的。”   我挺不住了,起身面对着墙,扯卷纱布擦擦眼睛。我转回身戴上眼镜,对她说:“你很好,你很快就可以出院了。记忆的事可以慢慢来,不要急。你很聪明,还很年轻,将来会有很多很好的男人喜欢你。你一定会有特别特别特别幸福的一生。”   “欧大夫说的话,你要听进去喔。”   “哦,明天欧大夫还会来吗?”   “人家欧大夫是上海过来的专家,一会儿就要回北京了。”   她们俩都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哪里好笑。我想我给的礼物太重了,小护士这么卖力气。我不说话,看着她,多想这么一直看下去。如果现在马上死掉,凝成一座蜡像,永远立在她身旁,该有多好,永远的十二点零五,那里藏着无数的好小事。   不能再待了,我转身向门口走去,想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就跟她每回生我气要离开的速度一样缓慢,绕一个圈,两个圈,就是等你拉住她。我握住门把,打开这个门,可能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这时她在我身后问道:“我当初为什么嫁给你?”   我转身看她拿出照片。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只有这张结婚照,我天天看,天天看,还是想不起来。他们告诉我,陈洁,你没有亲人,你没有爸爸,你没有妈妈,你老公也死了。我就是不信,我就是不信我会这么命苦。”她举起照片,鼻子一抽一抽地哭,“我有时间就看,晚上他们熄灯了,我就去厕所看,我要记住他的每一部分,我要记住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我时刻准备着,我知道他肯定会来找我的,他不会不管我的。你今天一进门,我就知道你来了,他的眼睛来了。你的眼睛告诉我,我是对的,我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个冰冷世界。”   天气预报说今夜有小雪,最低温度可降至零下二十五摄氏度。夜里十一点半我沿着石头道街漫无目的地往西走。我也不清楚要去哪里,但能一直走着感觉真好。石头道街拐过去是索菲亚教堂,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我从来不信教,也不相信会有什么比人的力量更大。生在哈尔滨二十多年,我路过这里几千次,都没想过进去看一眼。而此时血色下的它似乎有种力量要我把吸进去,我不自觉地向前迈着碎步,直到铁栏将我挡在外面。我仰头望上去,天色如血,这时候下雪了。   仿佛最美的暗夜精灵,雪花落在哪里,哪里就变得洁白无瑕。也许经历了这个新年,整个哈尔滨都要洗牌重来。我脑子空空地站在红色天空下,任雪瓣轻触我的脸。一辆开着音箱的摩托车打破暂时的宁静。歌声渐行渐远,想不起来是哪一首,然而我却跟着哼了起来,很奇怪,人生如此短暂,我哪儿来的精力学会这么多狗屁歌?不管这些了,我迎着雪花大声哼唱,使劲儿唱。这时候没人查我,不用怕,我压抑得太久了,太累了。   耳边响起一个细小的声音,幻觉,全是幻觉,你们打不倒我欧阳楠的。我以为谁跟着我,我停下来连转两个圈也没能找到是谁。夜幕下的哈尔滨只有我一个人在大声歌唱。我大步向前,继续刚才的歌,大步向前,雪化在脸上和泪水搅成一片。之后那声音又来了,更加微弱,更加纷杂,春节以来所有说过的话被一气儿讲出来,全然听不清楚。我干脆躺下,闭上眼睛,对着天空喊,敢不敢大点儿声!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话,这一次清晰多了。那个声音说:“欧阳楠,商量件事呗,以后想唱歌自己起头,别老蹭我的。”   后记   从“我去年十一月特别想杀人”开始,我花了七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为他准备的谋杀》。我的第七本长篇小说,但却是第一次类型写作。我努力写一本不可思议却又如此心疼的故事,以摆脱我长期以来的尴尬身份。所幸我仍没有失去情怀,我依然把我最真诚的那部分写出来,那些人物依然可让我在二百多天里不断地痛哭或是大笑,直到二次修改还能让我掉出眼泪。我相信这样的故事也会击中你的心,同我一样难以释怀,玫瑰般在心底刺痛与绽放。   ——蒋峰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