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越沧海》全集 作者:无财无能言财 杭州城内,吴越王宫。十龄幼童钱惟昱一觉醒来,发现生逢乱世。距离赵匡胤黄袍加身,还有十三年。 父王病危,王叔懦弱。难道,便做个富贵的太平王爷,最后“纳土归宋”了此一生? 不!怎能让赵家兄弟君临天下、自戕汉唐血性?怎能让华夏魂魄,最终走上崖山跳海的绝路? 钱惟昱誓要让天下看看:只要开国堂堂正正,得位清清白白,襟怀坦坦荡荡; 哪怕不用杯酒释兵权,一样对内垂拱而治、对外吞辽灭夏。扫大理、族吴朝;并日本、亡高丽;使华夏威光,直越沧海! 作品标签: 升级文 第1章一梦千年 公元947年6月,大晋初亡,大汉初立。契丹铁蹄,还在践踏中原。 梁唐晋汉四朝更替,朱李石刘各姓逐鹿。当是之时,中原战乱频仍;江东、蜀地却相对安定,人民得以休养生息。 古杭州城,候潮门外,钱塘江边。 “父王,父王!快救父王啊!” “小王爷小心,潮水岂是人力可抗!让卑职们去救大王便是。” 几名内牙兵拉住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不让少年冲向潮水肆虐的钱塘江堤。江水之中,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冠带打散,在潮水的漩涡中打转挣扎。那年轻人看上去身份高贵,以至于又有更多的内牙兵跃入水中营救,可最先跳下去的几人都被无情地巨浪冲走了。 自古以来越人善水乃是无可置疑之事——君不见后世的国家游泳队一水儿的都是杭州人——但是钱塘潮水又岂是凭借熟谙水性就能驾驭的呢?哪怕如今只是六月间,这天的潮水也只是新月小潮,其威力依然不可小视——如果是八月十八,遇到天下闻名的大潮,那么但凡入水之人都是绝无幸理的了。 有人飞速从一旁水师舟船上取来粗麻绳,一群卫兵麻利的把绳索系在腰间,随后依次纵入江中施救,留在岸上的则拉桩站定操纵绳索,还把绳索末段系在江堤海塘的大石头上扎牢,这样既能控制绳索拉扯的方向,又能确保一整串的人不会被一齐冲入江中。 杯口粗的麻绳圈终于被排头的一名水兵套在了那名落水奄奄的青年身上,随后众人奋力划水拉扯,眼见得堪堪靠岸,岸上的人忙不迭都靠上去慌乱地查看伤情。 “轰隆隆~”一阵如同战鼓雷鸣一样的巨响带着回音席卷而来,把刚刚庆幸脱险的人们吓了一跳,原来是撞击激滩后反弹的回头潮已经再次降临。 这激滩乃是武肃王钱镠修筑浙江海塘时造的一种水利设施,相当于后世的丁字坝,用于伸入江中、卸去潮水的第一波力道,以起到保护海塘、提升海塘使用耐久度的作用。只是当时的激滩用的是土石堆砌的结构,不像后世丁字坝那样有混凝土加固,所以激滩本身的寿命很短,需要在每次疏浚江滩的时候重新挖泥沙堆积加高。 见潮水回头冲来,一群人手忙脚乱抄起还在昏迷的青年和手足无措地少年往回飞奔,可惜最终还是没免得了被江浪冲得七零八落的下场。 小孩子力弱体轻,下盘自然不稳,一旁的卫士也没能抓紧他。那个少年在浪涛及背之时就被冲得抛飞了起来,然后随着下落的波涛重重磕在了海塘的石头上昏了过去。不过所幸离岸已经远了一些,一旁的卫士回身抱起他继续发力狂奔,才算没有被退去的江水重新扯回江中。 如果不出意外,后世史书就会这样写道:“北汉天福十二年六月初二,吴越忠献王钱弘佐巡视浙江海塘修葺,不慎为潮水打落江中,虽救起,然惊病交加,不治暴毙,年二十六岁。世子昱偕行,并丧于难,年十岁。” …… “要我说,老顾,你那单位干个鸟劲!人家都说了,国企体制内一刀切。硕士学位的,入司都比同岗本科生额外提两岗工资,不管啥样的硕士都算。你好歹正牌高考杀进去的211理工科重本,在那些‘曲线求学’读二本艺术类野鸡研的‘人生赢家’面前受闲气,窝囊不?” “小顾啊,你也看到了咱现在不景气,大家都苦。你说你念的大学比他们的学校名气大一点儿,档次扎实一些,这都是大实话。不过我们民企小公司讲究不起学历,只要你们干的活儿一样,拿的钱就该一样,不然这队伍就没法带了。如果你还觉得屈才……唉唉,别走啊。” 一幕幕此前历次跳槽公司的前同事和前领导说过的话语,在脑海中如同放电影一样掠过,怀才不遇的学霸“攻城狮”顾胖子,郁闷地站在钱江新城一座高层写字楼天台上。一边倚栏喝闷酒一边观赏江景排遣郁闷。 他几天前拿到了一份细微末节之处暗藏陷阱的猎头公司要约,在自己表示感兴趣并且深入接触之后,却发现对方见他上钩之后准备对薪酬进行压价。 本来么,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一拍两散就是。但是此前他觉得大事快成了,结果没沉住气得意过头,行事不密把自己的跳槽意图告诉了自己在公司里一两个关系不错的手下——这其中不无炫耀的意思。 毕竟新公司给的offer上,开出的理论薪酬可是比目前的公司高三四成呢!在弟兄们面前显摆一下让别人羡慕自己,对于虚荣心强到有点表演型人格障碍的顾胖子来说还是很爽的。 嗯,“表演型人格障碍”这个词听上去太高大上了一点——说人话,那个词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他是个喜欢显摆卖弄、半桶水叮当响的装逼侠。毕竟胖子这种人一般靠外貌都吸引不了别人的注目,所以当学霸炫工资一般是胖子型人物在学校或工作单位最常见的显摆方式。 结果,新公司咬文嚼字玩阴的,开始和自己砍价了。那两个看上去一直对他很恭谨的同事当中,似乎也有人向公司大领导越级打小报告,告密了自己想跳槽的企图—— 其实如果不是他此前太过嚣张看不起自己下属那些新人的实力,那么但凡用脚趾头思考都可以明白:如果可以把自己的直属领导挤走,那些原本不得不对他“恭敬”的家伙不就有机会上位了么? 走,加不了多少钱;留,公司也不加薪,而且知道自己有跳槽意图之后,大老板肯定是逐步削夺自己的权力然后冷藏起来,还真是两难啊。 “妈蛋,民企不看重学历,国企不看重实力。地球上怎么就没个能够把我按照‘高逼格养成计划’培养出来的全部丰富学识能力发挥出来的工作呢?”灌了一口闷酒,顾胖子迎着江风对天大吼。 “你还真是不知足啊,自己太嚣张,遭致今天的下场,还要怨天尤人。你不是很想当一个顺风顺水的装逼侠么?不要后悔哦!” 一个天籁之音从九天之外传来,随后一道天雷突破了物理学原理的束缚。顾胖子明明身在一幢防雷措施完善的写字楼顶,而且既没有接触建筑的防雷带也没有把身体探出去,结果还是被天雷击中了。一缕灵魂缥缥缈缈来到了一千零八十年前的同一地理坐标,夺舍融合到了吴越国小王爷钱惟昱的体内。 莫装逼,装逼被雷劈啊,古人诚不我欺也! …… “小王爷先醒了,快,把小王爷移开。” “看来只是磕破了头,没有溺水,这样醒过来应该就没事了。” 一名身着轻质皮甲有点年纪的病儿检校官扶着钱惟昱的脑袋,正在仔细包扎,一边翻着他的眼皮检视。看到钱惟昱睁眼,如释重负地庆幸公子已经安全,准备放下小王爷再去看看大王的情况。 旁边几个亲随侍卫就更加激动了,他们的职责所在就是要保护好小王爷,刚才回头潮打过来的时候,那个拉着小王爷的侍从居然脱手了,想想都是一身冷汗——这小王爷要是有点事儿,他们岂不是都要掉脑袋? 钱惟昱其实已经醒了几十秒钟,只是一开始夺舍而来的顾胖子的灵魂记忆和这具**本身的记忆融合过程比较激烈,让他脑炸欲裂脑洞大开,所以不能第一时间挣扎着起来。 歇了一下神,睁开眼后,钱惟昱自然是看清了面前抬着自己的那个人,钱惟昱自己的记忆可以让他从对方的服色辨认出这是一个病儿检校官;不过这一信息经过另一个灵魂的记忆过滤处理之后,又对这个名词生成了一个条件反射一样的新描述:老军医。 自己居然被一个老军医搂着检查身体!这些人不是只会看牛皮癣小广告上的脏病的么!两世为人的钱惟昱不由得浑身哆嗦吓了一个激灵,随后立刻忍痛撑起身子,以示自己已经无恙。随后,钱惟昱本人的记忆又强烈起来,让他想起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父王! “父王在哪里?父王怎么样了?”一念及此,钱惟昱脱口而出焦急地嘶喊,语气中充满了仓惶。 在旁人看来,实在是不得不为小王爷的孝顺之心感动不已:区区十岁的小小孩童,自己刚刚受伤,居然醒来第一时间就想到同样遇险的父王,实在是仁孝的典范啊! 殊不知这具**只是其原本的那个灵魂还非常仁孝慈善,童真烂漫;而另一半夺舍而来的灵魂却是阴暗不堪、历经人间世故;只不过如今两个魂魄刚刚融合,还没法彻底改变这具**的行为惯性罢了。 “小王爷放心,大王已经捞上来了,赵检校已经查验了尚有气息,大家正在想办法让大王多吐出一些江水。” 本来么,十岁的孩子哪里知道如何急救,不过就在钱惟昱的灵魂陷入呆滞地时候,另一半夺舍的灵魂终于趁着本体大脑当机的空档乘隙而入活泛起来。 “嗯,对面那个人应该是这具身体的便宜老爹,而且看上去非常尊贵,救下来总是没错的,这可是一笔低风险高收益的大投资啊!等等,是溺水?而且,现在是古代,五代吴越国?好家伙,这时代应该没人懂溺水急救术吧,运气不错,刚刚穿越就捡到一个装逼卖好的机会。” 顾胖子的灵魂心念电转思忖出对策,立刻驱使着钱惟昱的**发号施令起来:“快,你们把父王倒背过来,然后抠他的喉头,对,就这样,再颠几下,然后放平仰躺!” 钱惟昱公子指挥着,等到父王钱弘佐把江水吐得七七八八之后,他走上前去,用十岁孩童的稚嫩小手按着钱弘佐的胸口按压,然后掰开钱弘佐的嘴吸饱新鲜空气鼓着嘴往里吹。 人工呼吸,心脏按摩,后世是个人都会吧。钱惟昱折腾了几下示范过之后,因为自己肺活量和臂力都不大,就指使那个“老军医”和旁边随侍的宫女分别过来照样按压和吹气。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吴越王钱弘佐悠然转醒,虽然身体依然孱弱不堪,但是好歹是暂时捡回来一条性命。 侍立一旁指挥的钱惟昱慢慢整合着前后两世的记忆,一边检索着自己后世的历史知识,等到便宜老爹醒过来时,他差不多也厘清了思绪。 随后,不由愕然:自己是钱惟昱,老爹自然是吴越国忠献王钱弘佐了! 前世是个杭州人,还是个博览群书的装逼侠,如今的钱惟昱自然知道,按照《吴越备史》作者钱俨的记载,其兄钱弘佐正是死于后汉天福十二年六月! 如果没有自己的出现,父王这一次溺水之后就会不治而亡?随后就是因为正逢乱世、自己年纪幼小、父王担心国立幼君社稷不宁,才不得不临终遗命传位于其弟,随后开启了吴越国兄弟相传三世的历史? 那么,岂不是说,历史在自己刚刚穿越过来的第一刻,就被自己改变得转了方向?而自己的身份,本该是个马上就要被自己的“王叔”取代其王位继承资格而过气的“王侄”? “我靠,怎么会有我这么睢的装逼侠穿越者?劳资对历史的先知先觉啊……可惜了。” 怀着对自己前世熟读史书能力的哀叹,某装逼侠灵魂不由得一阵扼腕。看来,新的漫漫人生路,只能是先知不足实力补了。 ... 第2章父王 钱惟昱的便宜老爹、吴越王钱弘佐被调治医士、扈从牙兵护卫着,以最快的速度送回杭州城。 毕竟被潮水打入江中许久才捞上来,其所受创伤乃是非同小可的,不仅有溺水导致的窒息、缺氧,而且受寒和有可能出现的肺部积液、甚至过度惊吓都有可能在这个医学落后的时代造成严重的后果。所以钱弘佐自然是只能坐轿,不可能骑马乘车了。 钱惟昱望着父王被抬上轿,自己也在亲从护卫的扶持下坐上了后面一顶小轿跟在后面回城。 负责钱惟昱安全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名叫顾长风,也算是浙东将门世家的子弟,才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一名内牙军都头,下面掌管着一百名亲军。 刚才在江堤上的时候,这个顾长风拎着钱惟昱逃跑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没有拉紧,害得钱惟昱被潮头冲到了石头上,着实把顾长风吓出了一声冷汗,此刻只能是更加倍加小心地伺候着。 不过,身边侍从的那些心眼儿,钱惟昱此刻自然是没有功夫去关心的,坐在轿子上,他一直在盘算如今他即将面临的形势。 因为读过史书,钱惟昱知道如果不是自己身上那些变故的话,父王就会因为这一次的事情暴毙。所以他对于后续可能出现的病情变化可是绝不敢大意的,虽然他的出现让卫兵们第一时间的抢救相对得法,但是谁能保证一定就不会留下什么致命的暗伤隐疾呢? 后世的天启皇帝、明熹宗朱由校不也是二十出头的少壮之年意外落水,之后因受冻、惊吓导致病情绵延,最终不治身亡、不得不传位其弟崇祯皇帝、明思宗朱由检的么?朱由校从落水到病重而死,貌似也就一两年的时间吧。 如今自己的父王的身体并不算强健,这一次落水溺水的情况如果横向对比的话,比朱由校的还要严重,惊吓更有甚之,只是因为如今是夏天,所以被冻到的可能性相比于寒冬落水的朱由校来说要小很多,算是一幸。 “一定要多活几年啊,如今马楚闽国相继亡国。南唐南汉拼命试图扩张势力,而我吴越如果因为父王病逝君权交替、不得不把几年的精力花在稳固内部的话,那可就时不我待了。”钱惟昱思忖半晌,得出了前面这番结论。 钱惟昱想到这里,不由得越发严肃起来,仔细整理了一遍自己的思路,把心中所知的这几年的五代十国的历史走势大概过了一下,发现自己还真是穿越到了一个多事之秋。 福建的闽国从多年前就开始分裂了,不过此前都是内部混战没有遇到强大的外部势力。一直到前年为止,南唐出兵攻占了建州,还谋夺汀州、福州。不过因为当时的福州守将李仁达——嗯,这厮是个投靠一个主子就要换一个名字的家伙,反复无常。如今算来,已经是六姓家奴吧,嗯,这人目前正在使用的名字好像是叫李儒赟。 这个李仁达在五次叛变原来的主子之后,终于名义上愿意受南唐中宗李璟节制,但是其实他仍然只是希望以缓兵之计稳住南唐军不要讨伐他,好让他继续维持自己在福州一地的土皇帝割据态势罢了。在其谋划被南唐看穿、唐军派遣兵将、大臣试图进一步控制李仁达的时候,李仁达毫不犹豫地进行了他一生的第六次反叛,投靠了南唐宿敌吴越国。 当今吴越王、也就是钱惟昱的父王钱弘佐就是在去年十月收到李仁达投靠和求援的表章的,随后立刻定计发兵增援福州。 当时钱弘佐以内牙军将领水丘昭券主持、以大将鲍修让带兵、前后派遣水陆兵马分两次抗击了南唐军队,总计用兵规模在三万多人。最终在今年三月的时候,吴越水师在福州以南的白霞浦之地登陆成功,背水一战击破围攻福州的南唐军,确立了吴越国对福州的控制。 福州的唐-越之战进行的比较惨烈,战争持续了半年左右,南唐一方被斩杀、俘虏的士卒超过两万人,受伤的就更加难以计数了;吴越一方因为是战胜方,损失相对较小,但是战死数千、伤病近万也是免不了的。 征闽军马五月方才班师回到杭州,当时吴越王钱弘佐还嘉奖了众军将,而此事不过才发生在一个月之前! 但是,至此为止,闽国灭亡之后留下的汀州以及漳泉二州等遗产事实上依然处于自立状态。闽中五州,唐、越仅各取一州,如果再战,变数还非常大,正是用兵扩大胜利果实的好时机。 在吴越夺取福州班师的同一个月,也就是上个月,控制荆湖的楚王马希范又猝然去世,马希范诸子及马希范的弟弟们因夺位很快会发生连环内乱,眼见得一个原本雄踞两湖的大国一夜之间就要四分五裂。 南唐中主李璟嗅到了西面的老邻居马楚即将大乱的气息,登时大喜,秣马厉兵跃跃欲试。 而占据岭南、建都兴王府(今广州)的南汉国,也与南唐一样。因为同时与两湖、福建等地的马楚和闽国陆路相邻,所以在这两国有内乱可乘隙而入的时候,南汉趁机捡钱包摘桃子的**可是一点都不比南唐小,巴不得乘势收割十几州地盘、几十万户口。 最后,在马楚和闽国这些小打小闹的割据军阀变故之外,最大的一个问题是,中原的“正统”王朝后晋今年刚刚灭亡,后汉也才刚刚建立不到两个月,契丹军队也还没有彻底撤出中原。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后汉这个五代之中最短命的王朝只有3年寿命,所以它从兴到亡连整合内部势力派系都来不及,根本无力南下。 因此,在这三年内,南方诸国完全不存在北方强邻的牵制,大家都可以把大部分兵力腾出来对付临近虚弱的小国。南方七国,这几年将要生存在一片彻底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环境下。 想明白了这些,钱惟昱心中就坚定了一个想法:既然已经穿越成了一个吴越国世子,无论将来自己在这个国家地位如何,能否即位;也不管这个时空的吴越国是要改走争霸天下的路线还是继续当尊奉中原王朝的孝子贤孙—— 目前来看,以吴越的国力,想和未来后周雄主柴荣或者北宋赵匡胤争天下,基本上还不太可能——但是就算不争天下,让吴越国发展得比历史上更加富强;而且结合吴越霸占东海的优势,自已作为一个后世人,去柴荣赵匡胤不关注的“蛮夷”之国自立,也总比未来“大梁一布衣”的结局要好得多。 不管走哪条路,至少在此时此刻,保住便宜老爹钱弘佐暂时不死是第一要务。那样至少能让吴越国在这一波持续数年的南方格局大洗牌当中稳中有进,获取更好地国际环境。 …… 钱惟昱在小轿中胡思乱想的同时,抬着轿子箭步飞奔的人群也穿过候潮门、进入杭州城,然后在凤凰山东北侧折入子城,直奔吴越王宫。 子城位于古杭州城南,两世为人的钱惟昱加起来也有在杭州城生活三十多年的经历了。古今建筑虽然不同,但湖山形胜地理大势是不变的。 所以当经过子城东北门、钱惟昱透过小窗看到了北面的万松岭,以及山上万松书院那熟悉的建筑时,他也就可以确定自己的位置了:吴越国建设的杭州子城,是在万松岭以南的凤凰山一带,相当于后世杭州那座海军疗养院所占的地盘。 后世的他作为一个胖子,解决终生大事自然是难上加难,虽然学习努力工作拼命,有房有钱,但还是找不到妹纸肯嫁给他。所以他对于作为杭州最著名**丝相亲集散地的万松书院自然是熟的不能再熟了,那飞檐斗拱的建筑哪怕被烧了他都能认出来。 当然,如今明朝心学宗师王阳明连液体状态都还不是,其讲学过的万松书院也一样尚不存在,这幢建筑此刻的名字是叫“报恩寺”,是一座晚唐修建的寺庙,尚未改作书院用途。 所谓子城,其实就相当于别的中原王朝或**称帝国家的皇城。只不过吴越国一直对中原朝廷比较恭敬,外交上不愿留人把柄,所以在各称呼上比较谨慎,不愿过多逾制;十国之中,仅有马楚和吴越两国始终不曾称帝、仅仅称王,所以王宫所在只能称作子城。 子城近似于四方形,周长九里有余,包裹着城南的凤凰山,王宫则在子城北侧地势较为平缓之处,包含四宫六台、数十处楼亭。子城西面、南面宫墙之外就是后世的织造府、官窑和八卦田,算是为宫城提供食蔬、衣料、器皿等“特供”消费品的配套设施,这些配套设施可以一直铺开建到凤凰山南麓、俯瞰钱塘江的地方。 不过,如今的王宫,正是处在相对萧条的时候。这是因为六年前,也就是钱惟昱的祖父、先王钱元瓘在位的最后一年,当时王宫发生了一场大火,把大部分宫廷建筑和内库库藏尽皆烧毁。钱元瓘本人也是因为宫中大火中受惊过度酿成狂疾,在迁延一两个月之后最终薨逝,这才有了当今吴越王钱弘佐不得不以弱冠之年便继位扛起吴越国重担的情况。 六年来吴越国也花费了不少财赋重修王宫,但是至今还没法达到当初火灾之前经营数十年的规模。 众人穿过子城北部那些署理公务的殿宇楼台,在子城内约摸也走了一里地,才到了大王的寝殿咸宁殿,把钱弘佐安顿下来。太医和宫女立刻围拢来进一步调理伺候,毕竟临时拉来的随军“老军医”肯定不如宫里的太医专业。 安顿好大王之后,钱惟昱的护卫们也就接着把他这个小王爷安排到咸宁殿的东偏殿里,随后使唤人照料调治。 大王落水的消息没有刻意封锁,很快就传播到了目前身在杭州的各处宗室成员那里。陆续有人赶入宫来等候消息,不过都被拦在外面没有被准许入内打扰调治。守在咸宁殿外歇息等候的钱惟昱陆续看到了自己的几个叔父乃至远房堂兄也赶来了,众人表情不一,一二心怀鬼胎者自然有之,然心性忠良之辈更不在少数。 “诸位叔父在上,请受小侄一拜……”身为大王唯一的嫡子,钱惟昱在面对众多叔父的时候自然不能失了礼数,需要以主人的身份恭敬接待。在见到钱弘倧、钱弘俶一起赶来的时候,钱惟昱立刻快步上前见叔侄之礼。 钱惟昱的王叔们自然也是知书达理之人,正要回礼劝勉。突然咸宁殿宫门方向发出了一阵骚动,似乎是有人想要闯入宫中探病,但是又被内牙兵拦住,双方有点摩擦,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被吸引了过去。 “不会有什么睢事儿吧,这尼玛的老爹才刚刚病重,难道就有野心家要跳出来了?不至于这么心急吧?”钱惟昱被这个声音弄得心绪不宁,不无恶意地揣测道。 ... 第3章前任谋反嫌疑犯 “怎么回事?何人闯宫?” 钱惟昱和七叔钱弘倧、九叔钱弘俶,外加一干宗室近亲闻声赶到咸宁殿外廊门口,准备一探究竟,正好这天内殿当值的内牙亲军指挥使诸温也带着几十个内牙兵匆匆护卫着一干宗室靠上去,以防有人对诸位王亲不利。 “臣钱仁俊求见大王!乞诸位兄弟赐告大王病情!” 一名穿着没有花纹素色长袍的英气青年站在宫门口,单膝跪地对着宫内喊叫,此人面目清朗,剑眉入鬓,双颊凹陷,约摸三十岁不到的年纪,看上去既不失果敢勇毅又略显沧桑。钱惟昱在第一眼就看清楚了那人得面容,而且反应过来这人是自己的伯父钱仁俊——也就是父王钱弘佐的哥哥。 自古君主或者诸侯的兄弟在大王或者皇帝面前的时候,都是需要称臣的,只不过皇帝的弟弟一般都自称“臣弟”,但是如果是皇帝国王的哥哥的话,是绝对不会自称“臣兄”的,而是只用一个“臣”字代替、略去那个“兄”字——这个道理对于那些在当皇帝的侄儿面前摆谱的“皇叔”们也一样适用。 在钱仁俊对面,是当下执掌内牙兵的左统军使、年过八旬的老将胡进思,正领着一群内牙兵剑拔弩张地拦着钱仁俊。 “胡大使,为何拦阻伯父入内探视?” 因为记忆融合还不彻底,所以面前这两人的过节信息还没有第一时间反应在钱惟昱脑中,同时一些相对小点儿的角色,前世读史书也不可能记得太细。所以钱惟昱暂时只能仗着自己“年幼无知,童言无忌”便直接开口询问。 “公子,大王两个月前只是赦免了钱仁俊的罪过,但是还没有给他恢复官职爵位,按例无爵无职衔之人,纵是大王远亲,非宣召亦不得入宫。” “大王既已赦免,自然是明知我绝无反心,臣无日不感戴大王明察,今日听闻大王偶遇不利,急于拜见,不过白衣孤身而来,还能有何不利于大王之处不成!” 两人各执一词,在宫门外对峙起来。 钱惟昱听了几句言语,结合记忆的残片,终于是把事情前因后果串联了起来。 …… 原来这钱仁俊乃是当今吴越王的“从兄”,也就是被先王过继过来认作儿子的。从血缘上来说,钱仁俊和钱弘佐则是堂兄弟。仅仅在半年之前,钱惟昱的这名堂伯父还因为涉嫌谋反而被关押在牢里,几个月前刚刚父王刚刚为他平反昭雪恢复的自由身,但是爵位官职还没重新赏还。 钱仁俊的生身父亲乃是先王钱元瓘的兄弟。 因为先王钱元瓘早年时,吴越国与杨吴(南唐篡杨吴而建)多次交战,军事上多有不利,当时在位的武肃王钱鏐为了广结外援、统一战线对抗杨吴,把钱元瓘送到当时割据宣州的军阀田頵处为人质、做田頵的女婿。 既然是给别人做人质兼招赘女婿,因此钱元瓘早年自然是没有机会纳妾的。他正妻又恰巧有病不能生,所以到田頵败亡、钱元瓘人质生涯结束回国的时候年纪已经三十多岁,还没有儿子。 回国之后,钱元瓘“努力拼搏”纳妾耕耘,但是毕竟生儿子这个事情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一要时间,二要运气。而且老头子钱鏐已经七十好几了,随时有可能挂点。 钱元瓘本来有为了国家做人质的功劳,很有可能即位,但是如果自己没儿子的话,肯定会少一大块筹码。为了双保险,钱元瓘在自己努力找女人生儿子的同时,又先过继了自己亲兄弟的一个儿子过来,于是就选中了钱仁俊。 钱仁俊被过继给钱元瓘之后,武肃王钱鏐综合考虑了自己诸子的“综合素质”,觉得钱元瓘既于国有大功,又在军中有威望,而且无后的问题也解决了,就暗示百年之后将传位于钱元瓘,最终在十五年前钱鏐薨逝的时候也确实这么传位了。 可惜的是,在钱仁俊被过继给钱元瓘、帮助钱元瓘稳定了储位之后不到三年,钱元瓘新纳的妃子为他连续生下了几个儿子,也就是钱弘佐、钱弘倧、钱弘俶几人。如此一来,钱仁俊的身份就尴尬起来了——你毕竟是钱元瓘没有亲儿子的时候临时拿来用用的备胎,并不是将来真心非让你继承王位不可,王位这种东西,总归是亲生儿子继承的好。 所幸,钱元瓘薨逝之时,钱仁俊虽然年长数岁,但是最终因为不是亲生嫡子没有争竞,从钱元瓘到钱弘佐的权力交接也还算顺利。吴越诸宗室之间也非常团结,没有弄出兄弟倪墙的悲剧。 但是钱仁俊自己没有异心不代表没有人会攀咬他。 在钱弘佐即位的第三年,当时阚燔、胡进思二将分掌内牙兵左右统军使,两人都是早年先王钱元瓘在宣州田頵处当人质时就一直跟随的武官,算是先王的藩邸旧将,深受先王信任。 阚燔在钱弘佐即位后多有跋扈专权的举动,与另一名试图在钱弘佐面前扩大影响的佞幸小人程昭悦有了矛盾。而且阚燔确实在其跋扈过程中得罪人有点多,所以一小撮以程昭悦为首的官僚就想除掉他。 那个程昭悦既不是文官出身,也不是武将出身,做官前乃是一个奸商,本就是靠行贿阚燔等人得到了一个可以接近大王钱弘佐的官职而已。 然而,作为一个奸商,程昭悦拍马屁的功夫非常有水准,经常可以做到韦小宝韦爵爷那般让领导被拍了马屁都不自觉,所以在获取面见大王的机会之后,会做人会拍马的程昭悦自然越来越受信任,反而有反超当初举荐他为官之人的趋势。 但是正如后世嘉靖朝徐阶除严嵩之时一样:徐阶知道严嵩没有“谋反”之罪,只有“奸党”之罪,但是徐阶也知道以以嘉靖皇帝对严嵩的宠信,仅仅“奸党”罪名是扳不倒严嵩的,所以只要动手,就必须捏造一个“谋反”的罪名。 程昭悦的见识和后世的徐阶也差不多,他知道要扳倒阚燔,就必须再攀咬一棵够分量的宗室大树,把跋扈案办成谋反案。 于是倒霉的钱仁俊就躺枪了。 钱仁俊在先王亲生嫡子出世之前,一度被作为储君培养,在先王在位时还担任过一年的内牙诸军都指挥使——这个军职基本上相当于十几年后赵匡胤黄袍加身前担任的殿前都点检——因此拥兵自重的嫌疑不可谓不大;经过程昭悦的一番运作和“艺术加工”之后,顺理成章的,一条阚燔图谋拥立钱仁俊谋反的诬告就被捅到了当今吴越王钱弘佐面前。 顺带说一句,那是约摸两年前的事情。事涉谋反,自然不能疏忽,钱弘佐也就立刻派兵拿下钱仁俊,彻查此案。 结果因为钱仁俊确实没有其他反形,而且其僚属大多坚贞不屈,在被严刑逼供的情况下依然众口一词坚持供认钱仁俊没有牵涉到阚燔一案中。年轻仁慈的钱弘佐没有拿到别的有力证据,也没有做出贸然杀兄的事情,只是把钱仁俊幽禁起来以待案件查明。 君王对于谋反大案,能够做到“疑罪从无,暂且羁押”已经是非常难得地事情了,古今多少君王对于谋反的事情不是“宁可错杀三千,不愿漏过一个”的? 钱仁俊被关押,一拖就是两年。事情一直到三个月前,才算是另有转机。 当初构陷了钱仁俊的程昭悦在得手之后扳倒了阚燔和杜昭达、除掉了钱弘佐面前阻挠自己更加受宠信的障碍,也就逐渐自以为是,开始走上阚燔的老路:自己私募门客、结交方士,还做了更多欺上瞒下的事情。 当初他陷害钱仁俊的时候,钱弘佐毕竟才亲自执政年数不长,政治经验和社会阅历不丰富,辨别忠奸自然难度大。两年之后钱弘佐为君日久、政治经验日渐丰富,在揭破程昭悦的几幢其他欺瞒案件之后,也就开始怀疑清算—— 这就好比你韦小宝仗着糠稀年少没见识可以得意一时,但是别人见识能力跟上之后,韦小宝这样的奸徒自然无所遁形——于是钱弘佐把那些当初因为程昭悦举告而立的大案一个个拿出来再次勘核平反,最终查清钱仁俊确无反情,也就在处斩程昭悦后把钱仁俊释放了。 古今多少帝王,在宗室谋反的错案之后愿意改过自新拨乱反正呢?念及此处,钱惟昱不得不对吴越钱氏自钱鏐而起的门风家训建设之严厉肃然起敬。 听说钱鏐在世之时,见邻国杨吴马楚王闽皆有宗室内乱,中原梁唐二代也多因内部仇杀而衰亡,深有感触,立下了关于钱氏宗室家风的严厉遗训,在后来诛杀一二不臣之獠后,居然可以达到同心一致谁都不敢擅自违背门风的程度,这究竟该说是严厉呢还是大气呢。 至少,比起“不要辜负”的金三胖来说,少年即位的钱弘佐算是非常仁德的了吧。 …… 对峙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钱仁俊不敢闯宫,胡进思也不敢放人,其余宗室则在一边打圆场。内侍们一开始因为大王正在诊治也不敢托大入内禀报,倒是钱惟昱想明白前因后果之后以王子的身份当机立断不避嫌地让两名内侍通报父王。 许久,一道命令解除了对峙的局面。 “大王有令,召钱仁俊及宗室诸人入内觐见。” 胡进思的内牙兵闻令收起了兵器,把宗室诸人和那个“前谋反嫌疑犯”钱仁俊一并放了进去。众人依次碎步趋行走到咸宁殿内殿,见到了刚刚服药调治完毕的钱弘佐。 “臣弟臣兄儿臣参见大王。”众人一起施礼完毕,钱弘佐一摆手,没有说话,示意众人免礼,随后还让内侍为众人赐座。 钱惟昱施礼完毕偷眼看了一下父王的脸色,这还是他自从父王被扶上轿子送回宫后第一眼看到父王的样子。钱弘佐偏于文弱的面庞上毫无血色,脸色苍白;虽然静坐不动,但是呼吸非常粗重,至于其他的方面,钱惟昱不是郎中,不懂望闻问切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起来,至少是要长期大病一场啊。 “今日巡视海塘修葺进度,不慎被小潮打落江中。本来么,寡人此时还要养病,不该召见众卿。然若寡人久不露面,又怕诸位心中不安,胡思乱想;故而召见,以安众心。 胡大使,吾兄不是外人,程昭悦诬陷案既已定案,日后入宫觐见一律先比照其他节度、刺史职衔的兄弟。众卿先退下暂歇吧,一会儿内府另有畅春院赐宴安抚,诸位务必尽兴。吾儿留下即可。” ... 第4章父子亲情 众人退出咸宁殿,只剩下钱弘佐和钱惟昱父子二人和钱弘佐的侍妾、元妃仰氏带着几个侍奉汤药的侍女医官在这后殿之中,钱弘佐随后挥手把医官和侍女也赶了出去,只留下妃子仰氏一人在旁伺候。 这仰氏今年约摸十七八岁的年纪,满打满算也才比钱惟昱也就大了八岁而已姿色明丽、纤细婉约,颇有江南美女的灵秀。不过辈分摆在那里,年纪就不是问题,钱惟昱见到仰妃的时候照样要乖乖喊一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女“母妃”。 仰妃出生于湖州望族,其父仰仁诠在朱温篡唐之前曾任宁**节度使(辖宣州、池州等地,相当于现在的安徽南部)。她在钱弘佐即位后的第三年才入宫,旋即因受宠封为元妃。 钱惟昱的生母、钱弘佐的原配正妃早逝,再加上钱弘佐本人也才二十来岁,还没到色心难抑喜新厌旧的年纪、宫中妃子不多,所以仰妃目前在后宫中正是独宠的时候,其余不入流的妃子难以撼动其地位。 不过,因为仰妃自己年纪也小,如今也未有生育,钱弘佐又只有钱惟昱自己一个儿子,所以仰妃对钱惟昱还是很不错的 仰妃这么做明显也是打了两手打算,一方面自己也要努努力试着为大王生个儿子出来;另一方面,在自己生出儿子之前提前和大王的嫡长子搞好关系,也可以为将来万一自己生不了留条后路。到时候好为把钱惟昱过继给自己、认做亲子铺垫一个伏笔,以防将来自己没儿子而别的妃子生下儿子后威胁自己的地位。 这一套,和钱元当初利用钱仁俊倒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儿子总归是自己生的好,但是自己没能生出来儿子之前,有干儿子备胎还是先备一个。此前的钱惟昱童真烂漫、十岁小孩一个,自然是毫无心机的,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仰妃出于心机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所以他对仰妃也有些孺慕之情。 不过如今他身体里那个融合过来的灵魂顾胖子可不一样了,那家伙前世是个事业上鬼精鬼灵的狡诈家伙,少受挫折;但是因为肥肉问题对付女人很没有经验,是个经常被妹纸当备胎提款机耍的家伙,所以对于女人这样的备胎做派还是颇有一些抵触虽然这个备胎并不是拿你当男人备胎,只是拿你当儿子备胎。 钱弘佐只留下仰妃一人在侧,显然他后面要对儿子说的话很重要。 果不其然,在所有人都确认离开西厅之后,钱弘佐似乎是此前一口强撑着的气息突然被抽调一样疲软倒了下来,喉咙也剧烈地咳嗽了好一阵子,似乎此前一直都是硬憋着不咳。仰妃立刻扶住他的身子,随后喂了几口汤药。 看来,此前是为了安定宗室众人之心,强撑着表现出一个好状态,免得野心家跃跃欲试。 “父王您的病情……”钱惟昱焦虑不已,自己的出现已经提供了超越这个时代的溺水急救措施,但是要是效果不明显或者后续治疗跟不上,他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这个年代只有中医,他完全不在行,如果五代的医学水平不够的话,自己也束手无策。 “昱儿,你上前来。”钱弘佐换了一个可以更好支撑自己身体重量的姿势,几乎是斜躺在榻上,只是头颈枕着仰妃的大腿,才算是喘匀了气息。钱惟昱紧走几步靠到他身前后,钱弘佐继续开口说道,“太医院那帮人真是废物,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为父召法相寺行修大师来看了,才知道是肺火上炎,急怒时为污秽之水泼制,先前未曾拔除,积而难去。” 钱惟昱不明医理,一开始也听不懂个所以然,仰妃又解释了几句,他结合后世的知识总算是理清了一个脉络。 看来不仅是惊吓过度、溺水窒息,还因为肺部呛进了污水积液没有及时清除,导致了肺炎。当然了,这个年代也看不出什么炎症不炎症的,也多亏了那个假装得道高僧的法相寺行修禅师能这么说。古代医学不分肺炎和肺结核,一律是用同一个名词称呼的那就是肺痨。 按照古代中医的说法,得了痨病基本上是无救的了,但是结核型的“痨病”传染性很强,也死得快,肺炎的话,虽然当时也没法有效治疗,但是多活几年还是没问题的,传染性也弱。 “父王~这……可如何是好!”钱惟昱本身的少年心性被激发出来,居然跌坐在地泣涕起来。父王得了不治之症,孩子悲恸不已也是正常的,另一半的灵魂虽然成熟,这时候却也乐的任由这具身体自然发挥,有时候顺着人性天然因势利导正是影帝的最高境界。 “咳咳,痴儿!父王哪里便死了不成!”钱弘佐被儿子的孺慕之举真情流露弄得颇为感动,连一旁的仰妃也对钱惟昱的仁孝有了更深的赞同。 钱弘佐稍微喘息了几下,继续低声说道,“江边的事情,寡人已经听说了,你很有孝心,但是以后自己也要多加保重,凡事不能冲动,要是哪一天……” 钱弘佐原本想说“要是哪一天父王不在了”,但是一看眼前儿子还没彻底忍住垂泣,这种不吉之言说出来怕是不仅钱惟昱会憋不住,连仰妃都要垂泣,于是便强自忍住下半句话不说出来,略一思索,硬生生转到另一个话题上。 “吾儿可知今日父王为何不封锁落水的消息,还命人知会诸位宗室兄弟么。” 这句话也只是钱弘佐有话没话故意岔开话题才说的,发问前本没有深思熟虑,也没指望钱惟昱能回答出多么精妙的答案来。 钱惟昱眼珠子微转,官面上的理由钱弘佐刚才在平息钱仁俊和胡进思的争议之时已经说过了,自己也不好表现得智商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因此只能是顺着官面理由往下说。 “父王恰才不是说,为了安定大家之心,免得大家过于担心么?如果不露面不公布的话,等到众人日后不见父王召众臣议事,只怕反而会对父王的状况产生怀疑。” “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你如今虽未成年,但父王今天想借着这个机会正式册立你为世子,顺便一并授你一个刺史或者节度副使的虚衔。你今日有救父之功,便是给个内牙军都统的虚职也不会有物议。此外,父王也想试探一下我钱家究竟有没有不肖子弟!” “父王……孩儿虚岁才十一岁,册立世子倒还罢了,如果授予官职,实在太过年幼。另外,父王所说的‘钱家不肖子弟’,可是……依然对四伯父还有疑心么?” 按照兄弟排行来说,钱弘佐是钱元第六子、也是亲生嫡子中的第二子。在钱弘佐之上,原本钱元还有4个养子和1个亲生子,那个比钱弘佐还要年长的嫡兄便是孝献世子钱弘,只不过钱弘活得比老爹钱元还要短,没能活到即位的年纪、十八岁不到就急病死了;所以才有了后来钱弘佐即位当吴越王。 至于钱元其他4个更加年长的儿子都是养子、继子。钱仁俊在钱元的四名养子、继子中排行最小,所以钱弘佐按理该称呼钱仁俊四哥,钱惟昱自然要称呼钱仁俊四伯父了。 “是父王对不起他……按说,不该再疑,可是就算四哥忠义不贰,我毕竟还幽禁了他两年,也削夺其官职爵位,他要想不生怨恨,实在很难……得。” 钱弘佐原本是说完这个“难”字就算一句话结束了,结果拖了个长音之后勉强加上一个“得”字,生在诸侯之家,吴越宗室兄弟之情能有今日的亲密已经非常难的,远超十国中的其他诸侯,可是要想做到彻底全无芥蒂,又谈何容易? 只是本着不忍教坏了小孩子、让自己亲生儿子太小年纪就接触到人生亲情的阴暗面,钱弘佐才在这句话最后刹住、加了个“得”字,那意思就完全变了。殊不知他那儿子的身体里早就有一个目光如炬看透世情冷暖的坏种,把他的一切做作看在了眼里。 “父王,今日四伯父坦诚前来探望病情,且举止毫无迟滞,实在可见其出于至诚并无怨念。父王自以为曾经幽禁他两年、削夺其官职乃是有负于他;殊不知在为人臣者看来,君王能够不顾自己脸面坦然纠错,平反旧案,对他已经是大恩浩荡了。 四伯父是磊落之人,如今父王身体欠佳,正该笼络他作为反面典型、以稳我吴越人心。曹操赦张绣,刘邦用雍齿,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你说什么?”钱弘佐的眼睛瞳孔骤然缩放了一下,眼神也一下子变得不一样了,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从小聪明,读书和心思都是极好的;可是一直没觉得他居然能有如此见识。毕竟对于十岁孩童来说,认识宫廷斗争的险恶还是早了点儿……如今看来,这个儿子显然比钱弘佐自己以为的还要早慧得多,倒是自己此前没有察觉了。 钱惟昱知道此时不是藏拙的时候了,如果父王一直病恹恹的等死,那么自己一定要在这几年就抓住机会为国建立一些功勋,获得一些人望和嫡系势力以备退路。 “韬光养晦,那是对外人用的;对于绝对不可能出卖自己的至亲,还有什么好藏的呢?就算父王觉得自己一下子多智近妖,难道还会因此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不成?”这就是钱惟昱此刻的心中写照。 不过,半个时辰之前,钱惟昱也还只敢确认他父王属于“绝对不可能出卖他的至亲”范畴,对于旁边的仰妃还不敢确认,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话才没有说开,他的最初几句对答还非常中规中矩。 但是在弄明白了父王的病情之后,他知道仰妃也是绝对要一辈子拿自己当亲生儿子待了这个时代,哪有痨病患者还能有精力继续找女人啪啪啪、生儿子的可能性?不说父王和仰妃本就体弱,光是这个时代人匮乏的医学知识无法分清肺炎和肺结核两种不同内因的“痨病”在传染性上的差异,仰妃以后应该就不会再为“那事儿”热心。 “父王,您是为天下计,还是为社稷计,还是为儿臣计?” 钱惟昱单刀直入,顶着钱弘佐的目光逼视,坦然问出了这个问题。钱弘佐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似是欣慰,又似是惋惜,凝滞半晌,缓缓答道。 “天下太大,我如今虽然名为国王,实则不过一方节度而已,不敢为天下计。但吴越社稷至今已历三代,又怎敢对不起列祖列宗。” “既是为我吴越社稷、保境安民而计。那么如若孩儿不及弱冠、功业根基不稳,还望届时父王切勿强立我为储君,以免一旦事变欲退而求一刺史亦不可得。” 钱弘佐松了一口气,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一样颓然软了下去,整个人似乎彻底靠着仰妃的支撑摊着,歇了一下之后艰难地说道: “我儿,你能有如此见识,寡人也就放心了。不管寡人还有几年阳寿,想来你总是能获一世平安富贵的了。你说想建立功业人望,而后图储位,确实是远见。不过你年纪还太幼,就算有军功开拓之劳,我任命你一个实职统军使,也难以服众,寡人知道你想的是借势如今闽中的军功,然则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慎啊。也不知为父能否为你撑上三年五载等你及冠……” “所以,父王需要在养病期间,以兵权授予宗室之中一名绝不会有异心之人。只要三军一志,帅为军胆,儿臣只是假借从旁参赞的名义,那么获取功勋不就容易多了么?” 这是想要找棵大树傍着捞功劳了,想法很不错,就好比后世那些混资历不干实事的官二代。但是,这个想法的问题点在于,钱弘佐一下子想不出来宗室之中有谁绝对可靠。 “何人可托?可是七弟隆道?” 隆道是钱弘表字,钱弘佐的两名嫡亲弟弟里面,钱弘勇毅果敢,只是略显莽撞,刚而易折;钱弘则完全与世无争,为人懦弱。要钱弘佐自己揣测,一时之间也只想到这两人在自己养病期间节制吴越各都兵马才可以服众。 “并非七叔而是四伯父。” ... 第5章君疑臣不反 “我儿说什么?让为父将四哥的官职重新恢复为内牙诸军都指挥使?还让为父下罪己敕书为程昭悦等冤案的不查之事,忏悔自身失察之过?” “只是‘权领内牙诸军都指挥使’也就是在父王您病体彻底痊愈之前,暂领此衔而已,一旦父王康复,此职权既无需撤职以伤和气体面,也不必担心四伯父长期控制兵权,到时候只需要另外给四伯父再加封其他官职即可。 而且纵然退一万步讲,四伯父有异心想在内牙军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右统军使胡进思乃是内牙军积年宿将,从先王即位其即已经与阚燔分掌内牙军,阚燔因跋扈被杀后,父王对胡进思更是重用有加,四伯父便是想要在短短数年内将内牙军收为己用,胡进思又岂肯放下实权,以此两相制衡,实在是毫无危险。” “可是,可是……”钱弘佐的大脑一下子有点转不过弯来,钱仁俊是他所有兄弟里面目前最有芥蒂的一个,毕竟猜疑这种东西就像一颗毒树之种,一旦种下,就会蔓延入骨髓,能够不去想它已经是非常难的,要想正视、彻底铲除猜忌,那简直和天方夜谭一样困难。 “父王!此事正当时机,儿臣知道您在顾虑什么:您肯定是在想,自古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若臣疑于君而不反,复为君疑而诛之;若君疑于臣而不诛,则复疑于君而必反。李从珂、石敬瑭殷鉴不远,不知儿臣揣测的对不对?” 李从珂是后唐末帝,石敬瑭就是因为和李从珂相互猜忌而上演了君臣诛反唐晋兴替的大戏,只不过石敬瑭这人没啥节操,打不过之后以割让燕云十六州为代价借契丹兵对付李从珂,从此让中原华夏政权失去了阴山屏障。如今距离石敬瑭嗝屁还不过五年,这个例子自然是够鲜活的了。 这番话说出来,钱弘佐就不仅仅是眼睛瞳孔变大那么简单了,他浑身一个激灵如同帕金森综合症病人一样颤抖了一下,用看着外星人一样的眼光盯着钱惟昱,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小小年纪就能总结出这样一句道破了千古君臣之间互相揣摩的至道。 而且,连仰妃也不由得浑身发抖起来,此前钱惟昱的超常表现她一个妇道人家还听不太懂,但是这一番话说出来,明显高逼格得不行,外行人都被镇住了。 要不是为了急于让父王听从自己的劝诫,钱惟昱也不想这样表现,见父王说不出话来,他立刻趁热打铁接上。 “但是,天下人都害怕这一君臣猜疑之铁律,唯独父王与四伯父之间不怕:父王此前已经赦免其疑似谋反之罪,为其平反,古今为君者信任为臣者,于此为甚,那石敬瑭、李从珂之间,哪有如此胸襟胆识? 父王之所以愿意赦免其罪,所畏者何?自然是为我钱氏三代家风颇为刚正,兄弟一心远胜他国。自武肃王晚年以来,宗室之人遍封各州为刺史、节度,两浙十四州之地均有宗室为一方牧守。而一旦内部但有不臣之心者,立刻便为宗室众人所唾弃。 先王之时,曾有宗室堂兄弟钱元球、钱元生异心,然初一起事便为宗室全体唾弃,再无人响应,随即扑灭。自此而下,再无宗室敢生异心。而先王以来,为君者亦因宗室团结一心,不敢为无罪残害兄弟手足之事。 连父王您都敬畏我钱氏家风,四伯父难道不怕么?这种家风形成一种震慑的惯性之后,就意味着只要有不臣之人,就绝无人响应,偶尔有人内心阴怀响应的念头,也会因为揣摩天下其他人都不会响应而忌惮。 这种情况下,父王再下罪己敕书、襟怀坦荡地坦陈此前程昭悦构陷案中过失,重新为四伯父授予重权,四伯父便会被推上风口浪尖、夕惕若厉,绝不敢有丝毫不臣之心,否则,他只会为天下所唾弃。如此,君臣相疑的死结也就解开了。” 在人人无耻的环境下,虚名是不能把人赶鸭子上架的;但是在大家都还要脸的国度,情况就不同了。江东之地被蛮夷胡化的程度一直是比较低的,门阀望族也比较多,大环境毕竟还是要脸的人多。关键是,就算有人舍得一身剐不要脸,以目前钱氏的门风,他又有几成把握赌绝大部分人能跟着他一起不要脸呢? 两世为人而且上辈子深谙治乱之道的钱惟昱明白,宗室藩王这种东西,如果保持一个较强的综合实力,在一个王朝内部拖上十代八代的,那么等到开国时候的名臣悍将精兵锐卒全部老死之后,肯定会成为一个大问题的。 但是如果是王朝初立的时候有一大群有实权的地方宗室藩王,情况就不一样了,这对于任何有不臣之心的人都是一个很大的威慑哪怕那个有不臣之心的人本身就是宗室。 当然,即使是一个王朝初年,给宗室分封实权而不为祸,也是有几个必要条件的: 第一就是不能像明建文帝朱允或者汉景帝那样主动削藩把所有宗室藩王都挤兑到君主的对立面; 第二就是不能让国中主持大局的君主变成晋惠帝司马衷那样一个“胡不是肉糜”的****智障痴呆儿; 第三,则是被分到各地实际掌权的宗室子弟也要上进、保证稍微有些才能,不能是脑满肠肥不读书的昏庸之辈,免得滥权祸国。 这三个问题目前的吴越国都没有,所以作为一个数十年内的权宜之计,分散宗室的力量以制衡不臣者、保护宗室继承的稳定性还是很有用的。至于以后,钱惟昱还年轻,以他的寿命至少还有五十年来解决这个问题,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钱惟昱心中那个后世而来的邪恶灵魂几乎在那里桀桀怪笑,庆幸自己一个无耻之徒这辈子居然投生到了一堆讲究仁义礼智信的族人中间,真是不利用白不利用了。这番道理钱惟昱向父王钱弘佐分析明白之后,钱弘佐也就基本上接受了他的看法。 “如果为父下了敕书,你可是准备让你四伯父和水丘昭券将军、胡大使再次谋划对闽中用兵,抢在唐国之前拿下闽中数州建立功业呢?” “儿臣以为,去岁一战我军据有福州,击破唐军数万。虽然我军伤亡也颇重,但唐军损失更重,士卒死伤怕是比我军多了两万人,而且唐国如果要补充兵马粮草到建州只能选择从赣州走闽西北的武夷山区,道路难行损耗巨大,短时间内必然难以恢复元气; 而我军拿下福州之后,可以直接从浙东沿海走海路水运粮草军队,损耗与唐国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此消彼长之下,很快就能扭转局势。 如今闽中安定,并无瑕隙,但是我们也该秣马厉兵预作准备,相信一年半载之内,就会再有良机。自古建立威信,军功最快,有水丘将军和四伯父等人统军、参赞,以儿臣的年纪,只是虚挂一军职衔附其骥尾罢了,绝不会自作主张。”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钱弘佐本就不是穷兵黩武的嗜杀之人,在军事方面虽无明显的才能,也算是审慎,没有天赐良机一般不动手。 去岁福州求援之时,众将都以为唐军势大,福州不可救,只有钱弘佐本人和内牙军大将水丘昭券二人力主出兵,最后果然建功。今年至今为止还没有看出什么机会,让他贸然答应儿子的想法,却是有些为难,所幸钱惟昱提出的理由还是比较充分的,也能够服众,钱弘佐这才考虑。 思想斗争了一阵之后,本着“儿子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好”的想法,钱弘佐总算是有了决断:谁不想自己死后由亲生儿子可以继位呢?只要审慎持重,做好出兵的筹备倒也不算错,为了这一点,激进些也就忍了。钱弘佐把前因后果想了一遍,表情终于从一开始的凝重变得如释重负。 “我儿,你有心为国建功是好的,可是有一件事父王必须先和你说清楚。你今年才十岁,以如今的形势,如果你没有到十八……十五岁之前,父王就……的话,那么为了国家安定,父王是不会遗命传位于你的。 就算父王有此心,宗室为了国家也不会答应,如今不是太平时节父王想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怎么做,是强自继位,还是以社稷为重?” 此前的对答如流,已经让钱惟昱神经渐渐放松下来了,到了这时,见父王问到了戏肉,也不由得凝重起来,两世灵魂交战思索,才算是给出了一个答案。 “乱世之时,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如果儿臣确实无此福分,自然不会强求。只要我吴越钱氏兴盛,一人一脉之得失,又何足道。当然,如果儿臣届时功业确实足以服众,那么也不会徒然以年齿之长幼定夺,这点还望父王明鉴。 最后,此次我军如果再袭闽中,很有可能会激怒唐国,唐国如今正是大败之后国力军力青黄不接之时,年内不太可能对我做出反击。但是儿臣观中原、马楚尽皆不稳,如果假以时日也许是一两年后唐国恢复国力之时,那时如无其他牵制唐国的诸侯,那么唐国很有可能集结重兵向东儿臣愿于此时再为国建功。” 从经济、人口和土地规模上来说,南唐的国力比吴越要强大一半多。吴越如今户口在五十多万户、三百万人口,按照国家危急之时五户一丁的比例扩军,也只能筹建十多万人的军队;而南唐有一百三十余万户、七百多万人口,同时因为和中原直接接壤、人口中中原流民比例更高,急难之时可以征调三十万至四十万人的兵马。 当然,不熟悉五代的人,可能会觉得这个户口人口数量有点少,但是其实结合数十年的战乱对社会生产的破坏来看,南唐和吴越的人口已经不算少了 历史上,在五年之后,中原的后周世宗柴荣登基的时候,也就是显德元年,当时普查国朝人口,结果中原只有二百三十万户、一千两百八十多万在籍人口。连中原王朝主体都只有两百多万户、一千两百万人口,南唐和吴越的七百万、三百万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贯穿整个五代史来看,南唐和吴越保持持续和平的时候,主要也是中原王朝非常稳定或者南唐、杨吴自身内部不稳的时候因为那些时候吴越可以结纳、进贡中原王朝,使南唐不敢东向。 那种年代,一旦南唐对吴越用兵,那么不愿意看到江南一统的中原王朝就会牵制性地袭击南唐的两淮之地,吸引南唐的部分兵力为吴越解围,好继续维持江南东西分裂的现状坐收渔利。 而南唐或者此前的杨吴政权大规模进攻吴越的时间段,也很清晰,那就是中原王朝内乱不已朝代交替的时候。 四十多年前杨行密猛攻钱那阵子,就是因为晋王李存勖与朱梁争天下迁延日久,晋军屡屡把朱温父子的梁军击溃,以致后梁无力南下协助吴越。 而如今后晋初亡、后汉仅有三年寿命,那么也就意味着在后面的后周朝稳定局势之前,中原王朝将无法牵制南唐,当初杨吴攻武肃王钱的历史时机将重现。 但是如今钱惟昱想要劝谏父王所面临的问题在于:这些事情钱惟昱是通过对历史的了解知道的,但是父王钱弘佐不可能知道这些。 所以钱弘佐在听到儿子说的论调之后,第一反应立刻就是质问道:“我儿为何会有如此想法?大汉天下初立,驱除契丹胡虏,中原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而且就算唐国寇边,难道我儿还要再动刀兵解决问题么?” 吴越国力不如南唐,穷兵黩武正面死磕绝对是不明智的,前面对儿子的表现多少有些欣慰的钱弘佐,此刻听了钱惟昱的话,还以为儿子沉不住气,稍微被称赞了几句就对兵事有了草率之心。 “父王大汉天下如何,我们暂且不论,然大汉驱逐契丹,契丹又岂会不图报复?只要契丹不死心、中原朝廷数年之内必然无法恢复元气南顾,而唐国富庶,定然可以先腾出手来。 届时如果我们已经成功拿下了闽地,那么唐国要想走武夷山区翻山越岭而来袭击闽地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国与唐国的边境太长,最北面靠近长江的苏州、润州之间都是一马平川之地,如果唐军从苏州进攻,实在是不可不防。” 钱弘佐不知道如今新生的后汉只有三年国祚,钱惟昱却知道。可惜的是钱惟昱不可能把这一点告诉父王,哪怕是想要依靠牵强附会地推演把这个消息推演出来,也做不到。 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如今刚刚即位开国的后汉高祖刘知远确实年事已高,随时有可能挂点。但是如今其长子、在后汉军中素有根基的太子刘承训这个时间点都还没有死呢!这种情况下,就算刘知远马上就死,谁能相信素有威望的太子不能控制国政?谁敢相信后汉很快就会亡国呢? 历史上刘知远的长子、后汉太子刘承训是在今年十二月份急病死的,而刘知远也是因为长子死了之后悲痛不已,才导致本身疾病加重,在又过了一个月后,也就是明年正月驾崩。 已经二十六岁、在军中有根基威望的太子死了;换了一个只有十七岁、刚刚立为太子不到一个月、也从来没有被作为太子培养过的次子刘承佑仓促继承后汉皇位,这才有了后面李守贞叛乱、史弘肇郭威等权臣主少臣疑的问题。如果刘承训不死的话,以刘承训的年纪和威望优势,后汉被后周取代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钱惟昱依靠自己的历史知识可以知道这些事件的发生,但是无论如何他无法用合理的推理来解释这一切,他总不能先知先觉地直接告诉自己的父王:大汉太子刘承训虽然今年才二十六岁、目前没灾没病血气方刚,但是半年后他就是会突然死掉。 所以,急中生智的钱惟昱只有牵强附会地攀咬契丹,把契丹对后汉的威胁夸大一些,好让他继续后面的假设。在生搬硬套了“契丹威胁论”之后,钱惟昱不给父王细想的时间,立刻抛出了自己的应对措施: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儿臣恳请父王能够给儿臣一个机会,效法先王入宣州田处为质之故事。儿臣愿意孤身入唐为质,劝说唐主西向,以兵进马楚为先虽然如今马楚内部乱象初萌,然唐军没有五六年之力,也是不可能彻底吞并马楚故地的。 届时,如果唐主李有儿臣这个人质在手,以马楚故地之乱,与我吴越众志成城之团结,相信唐国会做出一个明智之选的。如果儿臣注定无此机缘继承父王基业,至少也让儿臣为国立功!” “如果唐国寇边,你想为国出质,引诱唐军西向马楚?这有何益?” “父王,如此乱世,哪个诸侯敢立幼主?‘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之论之所以广为诸国接受,与天下大乱的大环境是不无关系的。 那些愿意立长君的国主们,所想的无非是让自己的弟弟当了一方诸侯,总比让自己的年幼的儿子坐上那个位子之后爆发内乱外敌被人一锅端了要好,到时候连想退一步让子孙后代当个富家翁的机会都没有。可是,一旦王位到了‘王叔’手里之后,要想重新回到‘王侄’手里,那就很罕见了。” “你说的这些,父王自然知晓,可是这和你甘冒奇险,预作出质的打算又有何关系?” “父王觉得,如果将来大位更替之时,儿臣身在国内,却因年齿幼小资望不足而不为众人拥立;或届时儿臣身在唐国、为国立功,众臣欲立我而不可得;两者相权,何者更为有利?” ... 第6章出行前夕 钱弘佐和钱惟昱说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一群宗室侯爷和内牙军将领、朝中丞相在外殿等候了许久,才接到钱弘佐的敕命:畅春院赐宴。 大王身体有恙,酒宴自然是欢快不起来,不过是意思一下抚慰众人。钱弘佐没有饮酒,只是略略饮了些煎茶。然后命钱惟昱、钱弘、钱弘佐代替自己向其余众人敬酒,酒是东府越州进贡的黄酒,浙人自古就嗜会稽黄酒。便是吴越国上起宗室,下至臣僚百姓,饮宴也就多用越州酒。 大家中规中矩酒过三巡,略略吃了些菜肴,钱弘佐命当值的内牙军指挥使诸温取过两份敕书,命其当众宣读。 诸温领命上前,展开敕书念到:“王子钱惟昱,温良恭俭、仁孝素著。今日随行巡幸,救父心切,奋不顾身,堪为宗室楷模。念其年岁渐长、聪慧果断,宜进职司、砥砺操行。特加封钱惟昱为富阳侯、领镇海军节度副使、两浙牙内水军都指挥使。” 第一份敕书,寥寥数十字,交待了钱惟昱今日随行救父的功劳,并且册封了爵位和官职。节度副使这年头也不太值钱,基本上就是给钱钱粮俸禄,没有实权。钱和钱元时期在国内册封的节度副使也有几十个,所以说和后世某国政府里面正副职的数量比例也差不多,基本上可以看出某国自古就有多封几个副职养闲人的政治习惯。 内牙军中的都指挥使算是一个有可能实际掌握到兵权的实职,但是也不一定,实际操作上还要看这名将领在内牙军中的根基,如果是毫无从军经验空降下去的,那一般也没戏。 而且都指挥使也是分名义、分兵种的,如果是“马步诸军都指挥使”,权力就比较大;如今钱弘佐给儿子准备的“水军都指挥使”就完全是一个新设的职衔了,因为如今两浙内牙军中还没有常设编制的水军!水军多是地方上才有专设,比如“某某州水军都指挥使团练使”就算是比较牛叉的实权水师将领了。 如果再落实到具体实处,那么目前的吴越国只有明州、台州、温州、苏州四有“都”级别的水师编制,每处三四千人而已。而且只有明州和苏州的水师长官是“都指挥使”级别的,而台州、温州的水师长官挂的名只是“团练使”。 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就好比正牌国防军和人武部下面的民兵的差距,“团练”的水师,平时也就维持一下海商秩序打击打击海盗水匪而已。 因此,钱弘佐相当于是给了儿子新建一个都规模水军的实权,但是在人力、财力上面给予的支持不能太大,免得触动了内部各军的既得利益给钱惟昱树敌。 这份敕书的反响不是很大,因为吴越国传统有给宗室众人都实授官职的传统,可不像其他封建王朝或者割据势力那样防着一大堆王爷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当闲人养着。只不过此前的例子中一般都是要十五岁之后才授予实职,如今钱惟昱的年纪比有例可循的最低情况年纪还要小一些罢了。 第一份敕书念完后,剩下的就是交代钱仁俊问题的那份了。 “曩者,寡人不明,以奸邪程昭悦……今特复从兄仁俊‘权领内牙马步诸军都指挥使’、钱塘侯、实授威武军安抚使,以抚其功。” 这份敕书中间自然免不了是和其他帝王的罪己诏差不多的格式,骈四俪六谦虚悔过一番,最后才说道戏肉,给了钱仁俊一个在大王身体不好的时候权领内牙军兵权的职位,至于后面的实授威武军安抚使,也算是为吴越国日后继续对同样沿海的闽中漳州、泉州用兵做个铺垫 威武军节度是吴越国拿下福州之后在福建设立的,治所就在福州。理论上这个节镇还包括福建北部的其他一些领地,只不过这些土地目前都还是吴越的敌国南唐占领着罢了,所以除了福州的实权之外,其他只算是空头支票。 除了这两件大事之外,宗室钱弘、钱弘也得到了一些新的赏赐和分权,众人各自谢恩不提。钱仁俊因为他那个做大王的弟弟罪己为他复官感动不已,连连叩谢至额前出血乃止。 不管他此前怎么想,如今,就算他有异心,只要敢动手,地方宗室都会唾弃离心的吧。 …… 钱弘佐落水已经是当天午后涨潮时分了,赶路回城、救治调养、接见宗室诸人、密谈、赐宴都需要时间,加上诸侯礼仪繁复,散去晚宴各人回府的时候,已是将近亥时,也就是相当于晚上八点多钟样子。 古人大多睡的早,钱惟昱体内那个后世的灵魂虽然不介意做夜猫子,但是毕竟其寄居的这具**才八岁,生物钟很准点;何况今天钱惟昱自己也受了伤和惊吓,所以离开咸宁殿的时候已经昏昏欲睡。好在他年纪还小,没有**建府,至今仍然住在宫中,所以侍从只要抬着辇送到距离咸宁殿不远的仙居堂安歇即可。 因为吴越国并没有称帝,所以宫内各处在称呼上都不能逾制,也就没有专门作为太子寝宫的“东宫”一说,每一任新的吴越王在即位之前实际居住的宫殿也是不一定的。那仙居堂乃是当今吴越王钱弘佐当初即位之前的居所,所以如今也就相当于是“东宫”的地位,钱惟昱作为当今大王的唯一嫡子,才会被安置在那里。 钱惟昱在宫女随侍下回到仙居堂内殿,洗漱一番也就安歇了。 床铺是黄花梨木的材质,精雕细琢纹饰精美,上面先铺着安吉细竹皮密密编成的凉席,再覆以熟丝锦缎的表里,正是六月夏夜的铺陈。 躺在床上,听着渐鸣渐息的蝉鸣,钱惟昱对于今天发生的一切仍然觉得如在梦中。仅仅四个时辰而已,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自己穿越融合,父王落水又被救,曾经被诬陷为谋反的伯父出于至诚来探病,父王和自己又要试探、挤兑、最后授官安抚布局。 “不想这么多了,先好好睡一觉,就当是给自己一个喘息之机,但愿一觉醒来那个可恶的顾胖子的魂魄能够彻底融合,不要再和今天这样留给人这么多破绽了,至于父王那里,只希望从此以后,他会认为是他的儿子太天才,原来藏的太深了才好,不然一下子表现得太多难免惹人疑心。” 想着想着,钱惟昱就渐渐睡去,一夜无话。 因为前一天睡得晚又劳累,而且还受过伤磕破过额头,父子二人都有伤在身。所以第二天也就免了请安礼仪什么的。直到日上三竿也没有宫女来叫醒钱惟昱起床,直到辰时将尽,他才自己悠悠转醒,活动了一下筋骨,觉得没有什么酸痛或者头皮发炸的坏现象,才慢慢爬了起来。 看来灵魂融合地比较顺利,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举止突兀的所在了。宫女端着铜盆青盐面巾牙刷等物进来侍候,钱惟昱在别人服侍下如同木偶一样洗漱了, 看到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动物鬃毛制作的牙刷之后,他刚刚融合的灵魂依然稍微有点诧异,他前世是知道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里面已经提到了有牙刷这件东西的存在,所以知道最晚到北宋牙刷这玩意儿就已经在民间广泛使用了,如今既然五代就已经有了,可见其发明至少应该上溯到唐朝。 洗漱完毕,随后用了早膳。这还算是他在这个时代吃的第一顿早饭,昨夜的晚宴因为都是些样子菜、温火宴,而且当时大家的精力都放在听别人宣读敕书和观察别人交谈敬酒的礼节上了,所以吃的是啥味道也不知道。如今自己一个人慢慢享用,才算是慢慢找回点这个时代的亲切感来。 早餐是泼了火腿、咸蛋丁的粳米粥,还有鸡肉馅儿的灌汤小包子;如果觉得粥里面本身那些配菜不够滋味,旁边还有一叠沾麻酱的腌渍笋可供调味。也不知是体内多了一重思想之后脑力劳动强度更大了还是什么原因,钱惟昱觉得自己比以前胃口好了不少,没多久就喝了两盏米粥,吃了一屉的小包子。 “这辈子可别再长成死胖子了……嗯,多吃点儿也没事儿,趁着年轻,就要加强锻炼啊。不过话说,自己这辈子好歹不是王爷也是个侯爷了,上辈子光有钱没帅捞不着女人也就罢了,这辈子可是高富贵了,帅上面稍微差一点儿貌似也没啥大不了的……” 一边嘴里不缓的填肚子,一边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钱惟昱的**还没发育成熟,也不知道女人有啥好想的,所以对于另一半灵魂那种对女人的怨念完全无法想象和理解。 用完餐,钱惟昱在书房里看了一会儿这个时代的书籍,以便更好地进入状态。除了书以外,桌案上还有少数送到仙居堂来的邸报虽然不是正规称帝的朝廷,吴越国至少还是有邸报体系的,不然宗室和文武众臣获取信息的来源就会有问题。 作为偏安一隅的小国,邸报上的消息也比较少,本国疆域之外的就只有众所周知的重大事件才登载了。 比如楚王马希范薨逝的消息,目前依然荣登钱惟昱书桌上那一叠邸报的榜首那是一条二十多天前发生的旧闻了,而钱惟昱隐约记得这份邸报是约摸十天前才送来的,可见如今的时代信息还不是很流畅,尤其是因为战乱导致的商旅和消息阻隔,这种情况就会更加明显了。 吴越国目前除了东面是大海,其他三面都是和理论上的宿敌南唐接壤的,南唐和吴越的物产也差不多,和吴越之间的国际贸易需求也就不大,所以经常会截击唐、越边境的商旅和其他人员往来,让吴越国获取外国信息的难度更大。 钱惟昱目前手头看的这份楚王马希范薨逝消息的邸报,其消息来源就是靠从楚地先传播到闽地或者山东、徐州一代,随后有沿海商人或者渔民传递才到的吴越,如果指望穿越南唐境内通信的话,可能还要晚上十天半个月。 而且,对于南唐来说,减少与吴越额贸易也是有别的好处的南唐和吴越都是丝绸、茶叶、瓷器、海盐等的重要产地,除了这两国之外,目前只有楚国产茶比较多、蜀地产丝绸、中原王朝靠近东海的地区可以晒盐、蜀地可以采井盐。 因此,如果南唐方面截断了吴越和中原的贸易路径,对于特产重复的南唐货物在其他国家卖出个更好地价钱也是颇有好处的不是?这就和后世伊拉克巴不得伊朗被制裁、没有石油出口贸易可做一个道理那样伊拉克和其他欧派克成员国才好涨油价嘛。 在书房里消磨了一会儿,熟悉一下这个时代的书刊文字、形势细节,又难得地熟悉了一番自己的身体进行了一些后世胖子懒得去做的体力锻炼。钱惟昱对于自己目前的身体还是挺满意的。没有肥膘肚腩,也没有前世的近视眼,肌肉身材还算匀称,从铜镜里看五官眉目也还算俊朗当然,这只是按照十岁小孩子的标准。 钱惟昱暗暗下定决心,这辈子以后要每天好好养身锻炼,绝不能重蹈上辈子拼出了学业事业却把自己熬成了一个高度近视死胖子的覆辙。 时间很快过午,原本钱惟昱想着昨天商议过了好多大事,今天应该有些什么下文,而且自己有了官职在身,是不是应该找点事情管一管。一个上午什么动静都没有,才让他又有点疑惑起来了。 看来,是因为自己年纪还小,目前还没有人会来要求自己做这做那吧。钱惟昱整理了一下思路,决定主动打探一下情况的发展。 “那个谁,喂,就是说你呢”钱惟昱指着自己身边伺候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直接命令道,“去把顾都头请来,我要问些事情。” 那名宫女虽然年纪还小,模样也有些可观,但是自己才虚岁十二岁,等到自己长到可以啪啪啪又不至于伤身的年纪,这宫女早就显老了吧。所以在钱惟昱眼中,如今看女人基本上都是如红粉骷髅一样无视其容貌的。 小宫女闻言恭敬地下去了,没盏茶的时间就把负责钱惟昱侍卫工作的内牙军都头顾长风请来了。昨天在江堤上的时候,钱惟昱就隐约记得在自己昏迷之前是这个年轻人拖着自己逃跑,应该是个忠勇之士。 自己在这个年代还不熟,而原来钱惟昱的记忆虽然都继承了,可是原本十岁的钱惟昱只是一个一心读书孝顺的乖小孩,哪能懂什么人情世故、分辨忠奸?所以说,哪些人可靠,哪些人可以推心置腹地信用,还是要靠如今慢慢观察。 顾长风进来后,依然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一见到钱惟昱就碎步趋跑到他面前,随后纳头便拜,似乎还在为昨天没有保护好小王爷让小王爷碰伤了深感介怀。钱惟昱也没急着喊他起来,只是借机仔细观察了一下顾长风的容貌神态。 国字脸棱角分明,下颚骨骼宽大显得咬合肌十分强健,给人感觉这人似乎常年就该是一副咬紧牙关的严峻表情,两道刀削斧凿一般深刻的法令纹更与其年纪十分不相称。 虽然年纪不大,身上穿的倒是颇显精神的黢黑硬皮战甲,腰间悬着一柄横刀,看身材已经有六尺上下,骨骼健壮,看上去老相,比其实际年龄要成熟几岁,像是20出头的人。估摸着再过几年如果身材还能长一些的话,在南人中也算是魁梧雄健的昂臧大汉了。 钱惟昱记得顾长风之所以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能在“亲从都”中做到什将、十七岁做到都头;一方面是因为此人本身忠勇过人,英武有力,另一方面,也与其家门出身有关其父顾承训便是三十年前江东第一名将顾全武之子,所以他也算是顾全武的嫡孙了。 顾全武是当年武肃王钱时代吴越国最为骁勇善战的猛将,为钱建立吴越国立下过汗马功劳。只是顾全武早年的时候出身是个和尚,所以早年没有娶妻,后来战乱年代跟了钱南征北战连年紧张也没赶上娶妻生子; 一直到了钱的毕生宿敌吴王杨行密死后、吴越国的外患渐渐平息之后,晚年的顾全武才成家度日,有了一个儿子顾承训,只不过这顾承训出生的时候,顾全武都快五十岁了,所以顾氏虽然第一代时候是吴越国最有名的将门,但是第二代的时候就相对隐没无闻,被吴越国第二将门杜氏等家族超过了 与顾全武同时代的杜生前是吴越第二猛将,但是他儿子杜建徽出生早,比顾承训年长二十多岁,早年赶上了和吴国连番大战立功升迁的机会,所以比顾承训有名多了,其他吴越宿年将门情况也差不多。 如今顾承训的官职只是在明州当一个水师的团练使,手下管着一个由三千“民兵”组成的二线水师“都”,不过因为是世代忠良,所以得以推荐其子顾长风在杭州当一个亲从都中的基层军官,负责大王独子的宿卫,也算是一种褒奖。 “长风,昨天的事情,也怪不得你,事出仓促,谁都有失手的时候,你且起来吧,”钱惟昱略略观察了一下,随后开言劝慰,随后继续问道,“四伯父那里,可有什么消息么?他被父王封为威武军安抚使,今日可曾有什么准备赴任的迹象?” ... 第7章去明州 “回禀小王爷,根据卑职打探到的消息,钱塘侯这几日应该还要收拾幕僚,没有启程的打算。因为此前两年被贬为白身,钱塘侯原先的参赞僚佐大多散去了,有些颇有气节,不愿另投他人为官,所以估计后面几天的时间钱塘侯都会用来召集旧部。” “也难得四伯父的旧部有情有义,当初他落难的时候面对酷刑都不肯屈节攀咬,如今倒是颇为一段佳话了。既是如此,这几日我便向父王和四伯父辞行,先去明州上任才是。只是,我这边挂名‘内牙水师都指挥使’,不知其他实打实做实事的副职下属父王可曾定下了?” “听说今日大王从亲从都的内牙亲军中调了水丘昭券老将军出任‘内牙水师都虞侯’,辅佐小王爷,其他指挥使一级的军官,却是还没有定下。” 钱惟昱哂然一笑,当下不作理会。 因为毕竟算是身上有伤,所以钱惟昱又休息了十几日,每天不过是恢复性的锻炼锻炼身体,读读书调养玩耍一番,没有什么事情。到了6月20那天,此前磕碰的小伤也彻底养好了,钱惟昱便正式去找父王辞行,说了自己即日赴明州上任的打算。 这时候,父王钱弘佐的身体也略微有所好转,至少可以自己站起身来走动了,他为钱惟昱安排的那些“实干家”班底也算是基本出炉了内牙水师都虞侯由水丘昭券担当,作为钱惟昱这个挂名的“都指挥使”的副手,实际上么,则是基本上把所有都指挥使应该懂得活儿都扛过去了。除了这个都虞侯之外,还有几个从内牙军中平调的指挥使比如马先进、诸温等人,到了内牙水军当中依然是担任指挥使一级的中级军官。 当年吴越国的开国君主、武肃王钱的祖母水丘氏是临安人氏,所以水丘一姓,在吴越国也算是外戚了。这个水丘昭券是武肃王祖母的曾侄孙,算起来是先王钱元的远方表弟、当今大王钱弘佐的表叔。 此次调令之前,他原本官拜“亲从上都都指挥使”(吴越国的内牙亲军中有一支部队名叫“亲从都”,总共12000人规模,其下又分为左中右三个都,每都400。人。因为“左”字和当今吴越王钱弘佐的名字当中的“佐”同音,所以为了避讳将“左都”改名为“上都”。)去年年底福州李仁达来杭州求援的时候,许多大臣将领都不看好出兵福州,觉得浙南闽北山区道路艰难,远征不利;只有水丘昭券是力挺钱弘佐下定决心出兵的,还想出了海陆两路人马协同作战的思路堵住了那些以陆路转运不利为借口者的嘴。 所以,水丘昭券老将军算是如今吴越国将领中对闽地用兵作为铁杆的鹰派代表了,而且是钱弘佐的近亲,忠诚度非常可靠,又久在军中,颇知兵事;这次钱弘佐选了水丘昭券作为钱惟昱的副手、都虞侯,也算是为钱惟昱的镀金大计尽量创造便利了。 了解了人事安排之后,钱惟昱恭听了父王一番临别前的训话: “我儿从不曾带兵,此去可整理出了明细的打算。” “启禀父王,领兵练兵的事情非同小可,儿臣到了明州,还是希望以原有明州的水师将校为主练兵扩军,择其部分骨干单独成军,再从渔民水手中募集水兵。不过,对于未来对闽国作战的水军方略,这几日儿臣苦思倒是有了一些创意。” 钱弘佐听说儿子有创意,不由得还是有些欣慰的,只是以儿子的年纪阅历,觉得他不太可能有啥靠谱的建议,只是本着鼓励才做出一副虚心纳谏听取的样子。 “好教父王得知,儿臣这几日询问了市舶司的职官,对闽海和东瀛而来的海商周期进行了测算,一般每年来明州和杭州的日本海船,都是**月份或二三月份去、六月或十二月时返还,每年可往返两轮。闽海而来的黑衣大食商人要稀少得多,基本上一年只有一次,而来的时候都是九月,返回的时候都是次年三月。” “我儿如此一说,为父倒是有些印象去岁我军陆路人马年底出发,一月便达到福州与唐军交战,而水路人马今年三月方才成行,途中迁延甚久只是当时为父还没想过个中缘由。” “父王所见甚是,其实这个中缘由,便是因为信风所致如今跑海的大船,如信风不利,是不能成行的,记得文穆王在位时,我国曾派出国一次使团前往日本国,因为错过了信风,区区一千多里海路,居然在海上漂泊了两个多月方才到达,殊为可叹儿臣正是看了这些之后,生出一念。如今黑衣大食人的海船对于信风的利用相较于我国海船更为灵活,儿臣到明州后,当广结黑衣大食海商。并让市舶司之人寻访建造海船的工匠,两相配合,师夷长技以制夷,争取数月之内弄出一些可以突破短途内突破信风束缚的海船,初窥一些远海航行辨明方位的秘法。如此一来,一旦闽地有变就可迂回奇袭,批亢捣虚。” 钱弘佐听了之后,总算是放心了不少。一边允准,一边给钱惟昱丢去一份密奏,说到:“我儿有此见识还真是我吴越国之大幸啊。不过,这份东西你也要看一下,我们一直等待的机会,随时都有可能到来,所以你和你四伯父那里一切都要抓紧。到时候可别机会来了你们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时不我待啊。” 钱惟昱展开信笺一看,是一份福州留后鲍修让大人刚刚送来的密奏,上面列举了福州降将李仁达近期的不轨蛛丝马迹,似乎那个做了五姓家奴后投靠吴越还不满周年的家伙又有点鸟心思了。 钱惟昱在心中把自己所知道的历史过了一遍,他记得福州李仁达这个六姓家奴历史上就是在自己父王去世之后野心萌发,以为吴越内部权力交接的真空期必然无暇顾及南面边境的福州地区,最终决定冒险当一把七姓家奴背叛吴越自立,同时再次勾结南唐引为外援。 不过,历史上李仁达的那次阴谋最终因为行事不密,被吴越派遣在福州监视李仁达的安抚使鲍修让先下手为强干掉了。钱惟昱之所以对李仁达这个五代史上只有“路人甲”级别重要性的家伙比较了解,实在是因为他上一辈子在寻找那些历史上以“n姓家奴”著称的案例时候恰巧涉猎,然后就被这家伙的反骨纪录给震惊到了。 按照后世史书的说法,李仁达的反复无常程度可是“吕布、刘闯所不及也”。 当然,至于李仁达具体谋求起事的时间,钱惟昱前世那点历史学问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很详细了,只是隐约晓得是在自己父王钱弘佐死后李仁达才敢生出异心的。如今父王还活着,吴越内部权力也还稳定,历史既然已经有些改变,钱惟昱一度还害怕李仁达会因为时机未到而有所收敛呢。 如今看来,这人还真是不明白不作死就不会死这个道理的反面典型啊,不去参加“公元947年全球花样作死大赛”实在是埋没了人才。 “儿臣一定不负父王所托,到明州后会加紧筹备。” …… 钱惟昱辞别了父王钱弘佐,带着顾长风和一个指挥、500人左右的内牙亲兵武装力量启程去明州上任了,至于水丘昭券老将军和其他几个指挥使,虽然名义上是钱惟昱的直属部署,但是他们并不是钱惟昱的侍卫亲随,所以自然不可能等钱惟昱那样拖拖拉拉地一起上任。 这明州便是后世的宁波港,哪怕是在五代,在如今的吴越国,明州也是除了杭州之外吴越国仅有的市舶司所在地了。在海商大集的旺季,最多的时候一天可以进出港几十条大海船,全年下来,大型贸易海船吞吐量超过一千艘。 除了武人之外,钱惟昱没有什么自己的文官幕僚班底,毕竟此前自己没有管事儿的实职,不可能有幕僚的需求,而宗室成员的人身安全需求则是一直都有的,所以钱惟昱身边的幕僚比武人少得多也就不奇怪了。 跟着钱惟昱的文人,只有目前仍然司职教他读书的两个老儒,还有一些典吏和账房记室。盘算了一下这些人目前对于自己要搞的东西还专业不对口,除了记室账房之外都派不上什么用场,所以打算还是到了明州另起炉灶组建一些实用的读书人、航海客班底。 “长风,你爹是明州水军团练使,市舶司里应该也有点关系吧。你可知道明州如今有啥出了名头面广的大海商?我要的是华商,不是番商。” “商贾的事情我也不是很熟,不过要说明州最有名的大海商么,还是认得一两个的,首推的就是蒋衮蒋公了,此人在明州名气一直大,如今也有四十来岁年纪了。难得地是将近二十年前,在武肃王末年的时候,蒋衮就跑过了新罗、日本、耽罗和琉球,还作为武肃王和文穆王的使节册封过新罗、琉球国王,所以端的是见过大市面的人。” “哦,我国还有用商人担任使团的传统?这倒是从未听闻。而且,我国不是中原正统,也未称帝,怎么还有册封番邦之事,快和我说说。” “世子容禀,具体的事情当初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我爹说起,说是当初武肃王在位的时候,别看我吴越国对内对中原朝廷俯首帖耳称臣纳贡,但是对于海外岛夷还是威风的紧,基本上都是按照天朝上邦的架子接待的。梁唐晋汉也弄不清楚这些岛夷之国究竟处在何方,风土人情如何,中原连年战乱自然顾不得那些外邦。我们的人在这方面僭越一些,中原朝廷也不知就里。 此前大唐的时候,岛夷来朝甚多,东洋岛国都是从明州港和杭州港上岸求贡的。如今我王以中原正朔册封那些小国,这些岛夷也不曾有人异议。” 前世的钱惟昱对于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自然不会详细考究。如今一听五代史上对内毕恭毕敬如同孝子贤孙一样硬不起来的吴越国,居然在对付东海和南洋岛国的时候这么威风,不由得有些意外的沾沾自喜:这些岛国的“国际友人”连梁唐晋汉是什么朝代都没听说过,反而是把我吴越王当成了天朝统治者,这种事情光想想都是很带感的。 “哦,那日本国可是也对我称臣了?” 一想到岛夷,钱惟昱自然而然第一个就想到了打听日本人的情况了。虽然如今这个年代的汉人对于日本人没啥感觉,但是钱惟昱身上可是有一半灵魂是后世来的,后世中国人每每以在某些方面完爆日本人而沾沾自喜,钱惟昱也不能免去此俗。 “那日本国……此前大唐尚在的时候,日本人来朝虽然求学谦恭,可是从来没有对中原称臣的习惯,其国君主自称天皇,与中原皇帝平辈论交,隋唐时候听闻还曾以‘日出国皇帝寄书日落国皇帝云’的嚣张言语,全靠中间通译斡旋委婉才蒙混得过。 武肃王之时我国也多次派遣蒋衮出使日本,但是国书只由日本国左大臣藤原师辅接函复函,并不是天皇亲自处理。如此一来,倒是显得我王和藤原师辅平辈论交,反而矮了日本天皇一头。可能是日本人对中土情形了解比较详细吧,知道我王还不是中原皇帝。” 妈蛋,原来小日本这个时代就这么叼了啊。 钱惟昱前世也颇看过一些意淫小说,如今到了这个世界对于日本女人在唐宋时候因为歆慕汉化来华“度种”的事迹还是很期待的。他一直以为这个年代的日本女人看到汉人男人就该和21世纪的上海女人看到白皮洋人那样眼巴巴地送上门让人白草。 结果没想到如今五代居然是这副样子,实在是打击了他“天朝上国”的意淫,让他非常想让小日本好看。 意淫归意淫,暂时做不到的事情多想也没用。此后一路无话,钱惟昱打探清楚了情况之后,一路走走停停,他自己和几名武官虽然有马,但是五百扈从内牙兵可是没有这个实力每人配马的,所以钱惟昱的人马也就只能每天赶路六七十里地,到明州也得走三五天时间。 约摸六月二十几的时候,一行人赶到了明州城,还没进城,远远就有明州当地的和镇海军的部分文武官员前来迎接,免不了一番推让虚礼。顺利进城后,钱惟昱就准备先去见顾长风的老爹、如今的明州水师团练使顾承训,外加先期赶到的都虞侯水丘昭券。 钱惟昱手头领的两个头衔中,一个是镇海军节副使,治所正是在明州城。而另一个“内牙水军都指挥使”的职务,按照规划其统领的水军也是要驻扎在明州的,毕竟杭州不靠大海,钱塘江潮汐落差又大,实在不适合作为水师驻扎的所在。 这个新建的内牙水军和顾承训在明州一直打理的、以协助市舶司清靖海疆保护海商的明州水军相比,关系就相当于是后世北宋禁军和厢军的区别罢了,一个是中央直属,一个是地方守卫。因此如今钱惟昱要在明州打开地盘,和当地的人马配合也就是在所必需的了,说不定还要从团练的人马里面抽调一些确实可战的人马充作新军骨干。 “这些人,都要好好笼络一番啊,时间不多了。”看着迎向自己走来行礼的诸人,钱惟昱心中暗道。 ... 第8章福船 自从穿越融合以来,钱惟昱的短期目标一直是很明确的,那就是在知道父王可能活不到自己成年的情况下,要趁着父王还顶用的这段时间多多镀金,有备无患。 对于947年的吴越国来说,镀金最好的手段自然就是军功,而在这个时间点,任何一个吴越将军捞取军功的唯一可能地点就是福建如今的吴越,除了东面的大海之外,北西南三面都是南唐的国土或者势力范围,整个把吴越包裹在里面。西面和北面是南唐积年经营的本土,以南唐两三倍于吴越的总兵力,要在南唐的核心领土上开刀,对于如今的吴越来说还不现实。而仅仅由南唐新得领土和名义上的势力范围构成的福建地区,也就凭借后勤难度、相对兵力差距等方面的因素成为了吴越人唯一的突破方向。 不过,钱惟昱年纪还太小,就算他自以为凭借两世为人的经验可以纸上谈兵一把,这个年纪摆在那里也就注定了没有人会把他的策略真的当回事儿,所以用人是很重要的了。 …… “顾伯父,小侄初来乍到,又没有治军经验,许多事情还要仰仗你这里多多帮衬,和水丘老将军同心协力,把这草创的内牙水师班底搭起来。来,小侄年幼,这杯就以茶代酒敬你。” 明州城东,水师团练使的衙门里,接风宴正在进行中。钱惟昱故作赤诚地向摆酒作陪的各位明州水师将领敬酒。 之所以选在团练使的衙门里面接风,一方面也是因为水丘昭券等杭州空降过来的将领本来也只比钱惟昱早到没几天,府邸还没修整出来,自然不便宴客。顾承训作为团练使,今天虽然是在自己的衙门里设宴,但是深知自己论官位还要往后靠几个,在场比自己分量重的一只手还不一定数的过来,所以一点也不敢托大,一边应承一边谦逊。 钱惟昱偷眼觑去,见顾承训看上去四十出头的年纪,不过颇有经年被海风吹袭的沧桑感,肤色和皱纹都很重。身材略微有些发福,可见也是个经常需要运筹和应酬之人,不仅仅是赳赳武夫。 “小王爷言重了,如何克当。一切都是我等本分,小犬在小王爷身边帮衬,还全仗大王和小王爷提携才有今日呢。我也不过是父辈余荫,忝列团练使之职,然十几年来也未曾建立大功,实在是惭愧。如今水丘老将军莅临点拨,实在是我明州水师的福分,相信不出数月,这些人马的精锐程度必然可以更上一层。” “伯父,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数年前您就让膝下独子到本王帐下担任牙兵亲卫,你我之间就不见外了。这一次来,父王命我另建新军,也是对于年初闽地之战结果不甚满意,如今闽国虽亡,我国与唐国也各自出兵大战了一场,但漳泉汀三州仍然形如**,如今南唐未恢复元气,正是我们开拓的时机,至于机会什么时候会有,目前实在不好说,也许需要叨扰半年,也许就是一年,还望伯父不要懈怠。” “岂敢懈怠!小王爷但有所命,我辈自当全力配合。” “那是最好……”钱惟昱又抿了一小口黄酒,挟了一块葱姜丝酒蒸黄鱼,慢慢咀嚼享受了一番久违的海鲜滋味这个年代缺乏食物保鲜的技术,哪怕杭州城离海只有两百里路,一样很难吃到新鲜的海鱼,只有到了宁波,才算是跨过了这个物资转运的鸿沟随后用尽量平和的语气接续道, “去岁征闽,水路进兵多有不顺,一月出兵,三月方才成行,其中除了船只不利海路行驶之外,听说领航的船家技艺也颇为不堪。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小王此次来明州重新整顿水师,也是想着能打造一些能在闽浙海面畅行无阻的坚利快船,让操船水手习学一些操船引航的法门。不知这方面伯父可有想法?” 顾承训知道这便是钱惟昱此次来找自己联络感情所要谈到的最重要的事情了,也把此前尊敬亲近的劲儿略略收起,转用更加正式的语气长叹检讨起来。 “小王爷真是远见睿智,小小年纪就看到了我水师的一个弊端。不错,如今水师的战船用于闽地作战确实非常不利,但是这也是和我水师此前的设置目的、部署有很深的关联的,只怕不是一日可以改变。” “哦,难道顾大人早就深知其中积弊,还愿请教。”听到顾承训的口气,钱惟昱也有些严肃起来了,尤其是后世灵魂的见识经验让他马上把事情往“水师贪腐”之类的方面想了。 见钱惟昱有些误会,顾承训自然是知道小王爷锐意进取眼里容不得沙子,一下子冲动想歪了,不过他身为明州水师的团练使,也不好自卖自夸为自己辩解,一时不由得有些踌躇。幸好坐在钱惟昱陪坐上的都虞候水丘昭券人老成精,马上看出场面的尴尬,于是一改此前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吃菜任由小王爷发挥的姿态,站在中立的角度上插话圆场。 只听水丘昭券向钱惟昱禀报道:“好教小王爷得知,顾团练说的也算不上积弊,其实是这么回事儿:我国如今专设的四都水师,分别部署在明州、苏州、松江、台州,总计不过一万余人。此前数十年,我国水师主要是为了防备南唐,毕竟长江上游是南唐心腹之地,便是钱塘江上游,在武肃王在位时也并没有全部为我国所占据,因此来自上游南唐的江防压力对于我国还是很重的,苏州、松江、明州的三都水师,所用的战船从设计到建造自然也是以大江作战为主,楼船艨艟较多,沙船福船较少,所以不适合海上行船;只有台州水师才有较多的沙船。 而我国与闽地之间的征伐也不过是最近三年才开始出现的,国帑又拨不出那么多银两为一两次作战就大规模更换战船,所以我们水师拿着江里的船跑海路,才导致行路迟钝艰难。” 如此说来,就是经费不足,缺少专业的海战船只了。江里作战的楼船这些,讲究的是水面以上部分的船楼女墙要高大巍峨,这样两船相接互相攻战的时候,小船上的人和大船上的人对射就如同平地攻城一方和据城而守一方那样吃亏了;而海船如果也把水面上的船楼造得很高,重心就会往上偏,扛不住风浪的摇摆。 钱惟昱思忖了一下,抛出了一个解决的意向:“如果父王从内帑拨出足够的钱财,半年之内可能造出足够多来去自如的海船?” “如果是沙船的话,半年倒是足够了。” “沙船只是适合北方沿海航行,难道就没有……福船么?” 钱惟昱心中吃不准这个时代是否已经有福船出现了,所以语气没敢拿捏得太准,如果顾承训出言怀疑,他就打算解释一下“福船就是闽地的海船”。在钱惟昱的见识来看,沙船毕竟还是逊了一点儿,至少也要福船才够看,三四百年后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大部分的船型不也是福船么。 沙船是古代的平地平头海船,胜在一个稳字,多用于黄海海域,福船则是首尾高翘、相对尖底的海船中国东部沿海的海况,多用于东海海域。 长江口以北是黄海,海水浅,而且海底多为海沙地质,所以“滚涂浪”比较多,所谓的“滚涂浪”是一种洋流为海底沙丘阻挡激荡形成的回浪,用后世的海洋水文术语描述就是“暗涌”,这种海况对于尖底船的航行稳定性有较大的威胁;而长江口以南的东海因为长江水流相较于黄河清澈许多,千万年来东海海底的砂质要比黄海薄很多,海水也深,所以不存在洋流冲击海底沙丘形成的暗流,更适合尖头易转向、易抢风、大吃水的福船。 “福船乃是闽地海船,我两浙商旅几十年来就算出海贸易,也多是与日本、新罗、高丽等地往来,而且走日本的航路,听说前半程也是和去新罗一样,要走耽罗岛,随后沿着高丽到日本的海峡在博多津一带靠岸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具体的还得问那些大海商。再南面的南面岛国我两浙海商就很少去了,所以也一直没有广造福船。如果以半年为期的话,仓促之间水师的工匠只怕也就能造上最多十几条福船。不过自从去年年底征闽之后,大王已经发现了目前水师战船往南洋行船不利的情况,所以提前安排建造了一些,如果把军中现有存量都算起来的话,到年底约摸可以凑出30艘福船,其中一千料以上的大福船不过10艘。” 顾承训说出这番言语之后,钱惟昱也就对于在水师内走捷径彻底解决问题死心了,看来,剩下的缺口只有找大海商另起炉灶想法子了。 想到这儿,钱惟昱起身亲自斟满了两杯酒,举杯和顾承训一起一饮而尽,随后把散席的言语说了。 “即使如此,还是请顾大人帮我安排与蒋舶主接洽一下吧,最好让他一并联络一些他相熟的大食海商。不过虽然造船的事情可以和他们商量,小侄的‘牙内水军’士卒补充招募、训练事宜还要伯父劳心,协助水丘老将军督办一二。小侄初来乍到不懂练兵,只能是在背后催办钱粮赏赐了。” “小王爷对我顾氏一门如此信重,末将岂敢不尽心竭力。” “请小王爷放心,我水丘氏一门受历代大王厚恩,至今已经五代,此事一定与顾团练同心协力,共度时艰。” ... 第9章海商 六月剩下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钱惟昱一开始想直接找大海商蒋衮直接谈正事儿,但是六月份正是跑明州和日本之间海上贸易航路的时节,所以顾承训派人去找的时候才发现蒋衮居然不在国内,府上的人也只知道他是亲自督船去日本做生意,如今差不多是归途的时候,至于具体啥时候能到,以这个时代的通信技术,大海茫茫谁也说不准了。 说不得,钱惟昱也只好一边自己每天读书习字,锻炼身体,顺便熟悉一下明州的风土文物人情地理。后世的钱惟昱是杭州人,宁波也是经常要跑的。只是宁波的发展历史上比杭州要晚一些,直到明朝的时候才算是比较发达,所以如今那些后世宁波的文物古迹大多还寻不见,让钱惟昱有一些微微的惆怅。 却说钱惟昱自己读书健身,还让顾长风教了自己一些强身健体打基础的粗浅武学,把募兵练兵的前期活儿都丢给了别人,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到了七月上旬将尽的时候,一天顾承训终于派人前来禀报,说是那蒋衮的船队已经从日本回来了,刚刚在市舶司办手续。 接到消息,钱惟昱便命人准备接见。 七月初九,接到请柬的蒋衮带着自己手下几个最得力的造船师傅和钱惟昱特别强调要找的黑衣大食商人,来到钱惟昱那座刚刚收拾出来没多久的镇海军节度副使府邸拜见。 蒋衮是个胖胖的商人,年纪也是四五十岁;不过因为常年跑海,饱经沧桑,看上去褶皱刻凿,竟是比实际年龄老相不少。然而衣饰倒也华贵、看上去与这个时代的富贵人家颇有不同别人一般富贵了都是或细皮嫩肉白面书生,或满脸威严赳赳武夫,此人却是看着却像是吃苦不少的命蹇之人。 虽说他曾经在武肃王、文穆王两代时都作为中原使节的身份出使过新罗和日本,但是那些毕竟都是临时性的官职,所以如今没有外交需求的时候只能是挂一两个名义上协理督办市舶司的虚职,没有行政上的实权。武肃王钱末年的时候,蒋衮手下已经有了十几条数百料的海船和两三艘一千料以上的特大海船,算得上是浙东海商中的第一豪客,如今又是十几年生意顺风顺水地做下来,家业就愈发庞大了。 不过作为一个本来就只是有志于做一个大商人无意仕途的人来说,这样只有虚职也是不错的,那样至少能让自己的生意受到更多关照,不容易被官府的人吃拿卡要,所以一听说小王爷要召见自己,蒋衮就很没有架子地赶来了。 随和,不自矜,但是又懂得拿捏分寸,这是钱惟昱看到蒋衮时候对其气质的第一印象。 众人见礼毕后,蒋衮先掏出一张礼单递给侍立在钱惟昱身边护卫的顾长风,说道:“素闻小王爷仁孝贤明远播,小人也不敢以俗物见礼。些许微薄,都是这次小人出海带来的海外特产,不值甚么价钱,但博小王爷一个新奇就好。另有一份,乃是这位黑衣大食海商亚伯拉罕先生的敬献。亚伯拉罕先生是微臣知根知底的大食海商,因为微臣自己不常跑南洋航路,所以也没有更多大食人可以接洽,还望小王爷海涵。” 蒋衮在介绍的时候,钱惟昱也一边扫视了一下和蒋衮一起来觐见的人。那些造船的高手匠人自然是没有资格进入镇海军节度副使府邸的内院的,只是在外面等候,蒋衮身边有一个白肤棕眼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留着些阿拉伯人标志性的髭髯,就知道这人是蒋衮所说的大食商人了。至于其他的几个人,应该也都是有头面的海商或者蒋衮的助手了。 “尊敬的吴越国亲王殿下,很高兴有机会拜见您,我是z主的虔诚仆人亚伯拉罕伍丁,一个为了把教义宣扬到远方而周游列国经商的海商。我的故乡就在您所说的黑衣大食国首都。” 那名阿拉伯商人居然会说些汉语,没用蒋衮翻译就主动开口问好,只不过话语里带着浓浓的粤语和闽南语交杂的口音。不过钱惟昱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缘由,这年头的阿拉伯商人都是和南海省份的汉人做生意的多,很少跑到东海来,说话带点广东福建那里的口音也就很正常了。 “您说您是来自巴格达么?” “喔!万能的z主!尊敬的亲王殿下您是我见过的最了解我们的东方人,您居然知道巴格达……我的祖上确实住在巴格达,至今我家在巴格达城内还有非常大的宅院,不过为了海上行商方便,我如今回国也常常只是在巴士拉港居住,不知道巴士拉能否有幸让您知晓呢。” “当然,巴士拉嘛,美索不达米亚两河的入海口,波斯湾第一良港对于你们的商人可以跑出那么万里之遥的海路来我们这儿经商,我真是非常敬佩阁下了。” 如果说一开始那个亚伯拉罕伍丁对于钱惟昱只是一种商人对权贵例行公事的尊敬的话,那么在钱惟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只能用震惊来形容了。连一旁的蒋衮虽然不知道巴士拉在哪里、也不知道小王爷刚才那番话有没有说对,但是几十年跑海经商的精明让他一看亚伯拉罕伍丁的表情就知道小王爷肯定说得**不离十。于是他也从一开始的例行巴结变得肃然起敬。 众人震惊过后,钱惟昱让顾长风把礼单递给自己亲自观看,这倒不是说如今的他还和上辈子一样财迷,毕竟养移体居移气,做了个把月小王爷的他如今也算是见过世面了。现在这么做也只是因为他对于这个时代的海外贸易主要会进口些什么货物比较好奇,才想借机自己看一下。 “上品东珠十颗、人参十株;苏木、沉水十斤,三胴倭刀一柄,两胴倭刀三柄。”这是蒋衮初次拜见的见面礼。 至于另一张单子上写的“龙涎香十斤;豆蔻、胡椒、**各百斤,上等乌兹刀两柄”则是大食商人亚伯拉罕伍丁的进献。 看来自己这个小王爷的招牌还是有点价值的啊,穿越到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有人送这种程度的重礼,那些东珠都有桂圆大小,一颗就要上百两银子,那柄质地最好的日本刀,只怕一千两银子都不一定拿的下来。这些东西全部算在一起,只怕总价值已经逼近五千两了。 果然自古海商多豪客,觉得结识你对他的生意有价值、将来可以扯虎皮做大旗,马上就不惜前期投入了,一出手送礼就比官场上的礼尚往来重得多。 “看来蒋公这次可不仅去了日本,还顺道去了高丽啊,不然何来的人参东珠,蒋公真是太客气了。不过今天的礼物,小王还是最喜欢这几柄宝刀,多谢二位厚赐了。” 天下三大名刀,日本刀,大马士革刀和马来克力士蛇形剑,上辈子那是一种也没财力收藏的,想不到来到这个时代后总算是一下子得到了其中两类,只是还不知道质量怎么样,有空一定要揣摩一下。 “小王爷真是生而知之,虽未出海,对于海外诸国物产竟也如此清楚,蒋某在国内时,如果不是遇到同道中人,许多连新罗、高丽的兴替都不知道呢。”刚刚见钱惟昱居然了解黑衣大食国细节的震惊还没褪去,蒋衮立刻就被对方的见识渊博再次震惊了。 钱惟昱心中微微一汗,才想起历史上的新罗这阵子应该已经被灭国了,彻底为高丽所取代,自己只是一直觉得称呼古代朝鲜为高丽比较顺口通俗,所以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居然是歪打正着。毕竟无论在后世的历史课上还是地理课上,朝鲜的存在感可是比中东地区的国家要低得多。 “惭愧,要是新罗还没亡国,我嘴里冒出一个高丽来岂不是要被人怀疑。不过这个时代的人消息还真是闭塞啊,一个番邦邻国亡国好几年了,中土的百姓官吏居然还大多不知道,看来海外还真是一片净土啊,解决了闽地的问题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好生运作一番。说不定在那异域称王称帝,中原朝廷都不会来管你,甚至毫不知情。” 胡思乱想完毕后,钱惟昱命令府上下人排开筵席,亲自做东宴请了蒋衮和亚伯拉罕伍丁。席上还问起了蒋衮手头的造船高手匠人资源,以及问伍丁商量买些阿拉伯纵帆船。 蒋衮把自己手头的资源基本上是一五一十的说明白了,毕竟他也不怕小王爷会改行经商抢他生意,同时他的产业不仅有组船队去高丽日本经商,也有在明州港外建船坞,造船卖船给其他海商,所以造船的活儿只管显摆就当是给自家船厂拉生意了。因此见小王爷问起,当下就应承了建造一批新的福船的单子,而且前期只收定金就好。 亚伯拉罕伍丁在买船的问题上相对有些忸怩,他同样也不怕钱惟昱亲自经商,但是如果阿拉伯人的造船技术流入远东的话,蒋衮这些海商说不定就会想办法学习仿造,那样自己的祖国独霸远洋贸易的优势不就没有了么。 “伍丁先生,我想您大可不必有如此多顾虑,我深知贵国造船技术的先进性所在,但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难道我们汉人的造船术就毫无可取之处么?我们对硬帆和水密舱技术的应用,相信也远胜于你们吧。如果我们可以互相印证、裒多益寡,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听到这番话,无利不起早的伍丁才算是眼中一亮,闪过了一丝狡黠的意味,随后又归于沉寂。 “可是……可是我们大食人的船也是可以做到内部隔舱之间水密的……” “伍丁先生!我喜欢和有诚意的人合作,你们那些连榫接技术都不知道为何物的船,还好意思和我谈什么内部水密性么!” “成交!”想起对面这个年轻的亲王对自己的国度似乎非常了解,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瞒得住对方之后,出于内心的恐惧和对底线被看穿的胆怯,亚伯拉罕伍丁一口答应了钱惟昱的交易条件。 ... 第10章端倪 大致安排了造船练兵、训练航海的任务之后,钱惟昱就做起了甩手掌柜,每天自己读书锻炼、休养闲逛,把具体操办的烦心事儿都丢给了水丘昭券、顾承训、蒋衮等人去办。 毕竟他的年纪摆在那里,十岁的小孩,如果管得多了,一方面容易穿帮,另一方面后世的经验也只是让钱惟昱多了一些灵光一闪的创意而已,让他掌握各种古代行军打仗人事管理的细节,并不是他所长,还需要数年的观察历练。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就在造船练兵、熟悉环境的过程中,光阴荏苒,三个多月倏忽逝去,很快就到了十月深秋的时节。水丘昭券和顾承训募兵、练兵略有起色,蒋衮承建的几艘新式福船样船也已经下水,于是便邀请钱惟昱出海验船。水丘昭券和顾承训一开始还想劝谏,但是钱惟昱保证不出远海,几人也就没有再阻挠。 …… 十月十八,明州港。 深秋的凉风,从东海徐徐吹入陆地,带来清爽而湿润的空气。 港内一如既往地繁华:一排排海船桅樯林立、帆蓬紧束,一字排开静静泊靠在栈桥边;一批批聚集此地的日本、琉球和高丽商人们驻留在明州城内。这些外藩商旅或借着等待季风的日子苦学汉学,认记汉字,谋一个日后经商的便利;或寻访名山古刹拜会僧徒、附庸风雅,个中那些日本学问僧偶尔还能向中原人卖弄一下外藩之人佛学精湛的优势,赚取一点难得地优越感几十年前的时候,日本学问僧偶有来唐土也都是本着虚心求学的态度,后来随着“三武灭佛”中那场唐武宗年间的“会昌法难”,中土的经文著述、碑塔经幢多遭毁弃,以至于数十年后,日本人倒也可以在中原人面前卖弄一下佛学方面的文化传统了。 至于那些最没有追求的水手和浪人藩士们,也就只能在码头的酒楼赌坊内挥霍一下他们的随身钱财打发一下时光了。 汉人中的海商,这时节做的事情大抵也是相若仿佛的,和出门在外的倭人所不同之处,无非也就是这些汉人海商可以和家人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罢了。 总之一句话这个季节,没有人出远海。传统中式硬质竹篾编制出来的硬帆虽然有一定的逆风角航行的能耐,不过配合这个时代落后的帆桁索具槽船设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要想驾着海船在九月份前往高丽或者日本确实殊为不易正如吴越大海商蒋衮的经验,往返日本的最好时节是冬夏两季,往返闽广近海的良机才是春秋,时序不当的话,只会事倍功半。 除了日本和高丽之外,吴越之地的海外贸易伙伴又不多,闽广等地因为战争和如今和吴越的贸易往来减少,所以这个时令自然没什么人无利起早费那个事儿了。 当然,既然说了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么就说明意外还是客观存在的。 一艘外观披练简洁的帆船在碎浪轻风的海面上轻盈地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形,如同游鱼一样灵活地走着钝角z型航线。两根桅杆的桅顶和前后飞上寥寥几个支点,撑起了三四张约摸几十平米的上缘斜纵帆。在水手的操作下,斜轻易地左右调动,最大程度地配合着船只抢侧风的姿态。 帆,依然是中式的硬帆,但是形状却有些不伦不类,至于上面的操帆桁索,如果有南汉国之地跑船走海的行家看见的话,说不定会一眼看穿那不是黑衣大食国人的船上常用的操帆桁索么?连那船体,虽然大体上看还是福船,但是又有了些黑衣大食海船的特征,比如这些船的船头,就是如同大食船那样呈尖头劈水的形状,而不是传统福船惯有的梯形船头。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虽然只是一个减小航行阻力、强化转向性能的的小小改动,但是要做到这一点,至少说明造船的船家在船板木材的弯制能力上又有了明显的提高。 那艘怪船的船尾,站着一个踌躇满志的束发少年,手持罗盘看着脚下快船拖出的浪迹,心中思绪万千。虽然年纪还小,但因气度略显雍容,身材也因为营养好,相较于同时代的穷苦人家孩子来看要大一些。不明就里的人远远看去,便是觉得他有十二三岁年纪也是不甚突兀的。 这少年,自然便是我们的主角、吴越王世子钱惟昱了。来到这个世界后,有意识地科学锻炼和营养搭配,让他的健康状况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体格生长也快了不少。 此刻他脚下那艘中西合璧的船舶,其航行原理或许有些靠拢后世清朝开关之时的远东近海“老闸船”,但是船体外观又有些阿拉伯纵帆船的影子,明显是一种仓促之间中西合璧的产物。它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但是,钱惟昱实在是迫切需要这种东西!因为根据四伯父钱仁俊和父王那里送来的消息,福州的降将李仁达已经越来越蠢蠢欲动了,留给他应对的时间不多。 …… 明州港渐行渐近,坐船帆蓬逐渐收起,随后靠着划桨和撑篙、舵轮的配合逐渐减速、靠岸。钱惟昱收起罗盘递给侍立的心腹顾长风收起来,一边踱到船头欣赏着千帆万木尽皆靠岸的壮阔景象。这时节,还真的只有自己的大船可以出海,看来自己的新船真的是很成功。 没有依靠任何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先进科技,仅仅是靠着和本土的造船高手匠人切磋指点、开拓他们的思路,顺带了引进阿拉伯人的造船术优越之处相互印证洋为中用,就能在几个月里弄出合用的海船来,钱惟昱心中一股豪情莫名顿生。一时兴起,他抽出腰间那把蒋衮数月前送给自己的倭刀,对着面前的猎猎海风把玩起来。 “昆夷道远不复通,世传切玉谁能穷。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 “好诗,好诗!好一个‘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自古少有读书人为浮于沧海的商贾之人著赋作诗,小王爷不拘一格,文思敏捷,依我看,不出十数年,文才便可追迹先王。” 正在船尾舱口歇息的观察海况的蒋衮等钱惟昱吟完立刻大声叫好,文学素养蒋衮还是稍微有一点的,毕竟这个年代的日本高丽等国的贵人也好这一口,为了做好生意蒋衮有时候也会习学恶补一些诗文知识,也能勉强凑几句“薛蟠体”的打油诗,所以一首诗好坏还是略微听得出来一点的。 “蒋公过誉了,不过一时兴起,偶然得之,而且仓促数联,徒然凑个对仗工整罢了,后面实在是不知如何接续。而且若不是此行之前蒋公赠我宝刀,我又怎会有兴致偶然吟哦这几句粗浅之言呢。” “殿下真乃奇才,想不到竟然真的可以试制出这种不赖信风来去自如的快船。老臣在海上跑了近三十载,于此之前,那也当真是闻所未闻!”蒋衮感慨了一番,既然是把话题转到了航海的路子上,蒋衮这个老水鬼自然是闲不住算计:“当初我顺风时节去日本,走平户一千三百里路、走博多津一千六百里。最顺的时候八天八夜可到。这次试船为了稳妥虽然没有那么远,但是仅凭去耽罗岛的九百里路程,12天往返打个来回,就已经和当初顺风行船的速度相差不到两成了……” 见蒋衮一算计起海船的效率,钱惟昱就有些头大:其实蒋衮这些碎烦的溢美之词,钱惟昱这几天已经听蒋衮说了好几遍了。所以一听到这儿,他马上打住了对方的话头。 “我素知蒋公乃是信人,这次的新船如果交由蒋公修造经营,有多大潜力相信你也是看得出来的。不过我们之前的约定,还是希望蒋公遵守:半年之内,我不希望新船的存在消息大规模铺开,也不希望你把这些船立刻投入海运。在此期间,我另有大用。” “这个老夫自是省得,那,伍丁先生那边如何处置?这次我们拿到的大食船样本,可都是从他那里购得,还重金礼聘了他的一些修船工匠,如果行事不密……” “这个,便要劳烦蒋公再好吃好喝招待他几个月了,闽海而来的大食商人到我吴越本就不多,他们应该也舍不得在此经商的远期利益。市舶司的人,都是你相熟的,自行安排便是,不用说是我的意思。总归要让他知道,跟着我们办事,长远好处远远不止于此。” 钱惟昱与蒋衮略略商榷一番,把上岸后要处置地事情再交代了一下,船也就差不多靠稳了。蒋衮谦逊一番让钱惟昱先下船,钱惟昱也知道到了岸上,自己还是低调点好,不要做出太过惊世骇俗的谦逊举动,当下也不辞让,对蒋衮拱手告辞,便转身就带着一旁的顾长风一起踩着刚刚架好的踏板下了船。 刚刚走上码头,却看到这个季节本该管理比较松散的水师码头上,或明或暗地安排了不少岗哨护卫,钱惟昱转念一想,以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安全的,也就没有多想,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了。 一些水手看到钱惟昱上岸后,立刻飞马向城内飞奔而去报信,钱惟昱坐上马车往回城赶的陆上,就见接报的水丘昭券老将军亲自赶来迎接了。 “小王爷,福州安抚使鲍修让又给大王上了密奏,说是李仁达两日前嗯,现在应该是三日前了有派出心腹信使伪作客商、从福州出发,沿着闽江搭一条伪作商船的信船,往西北而去。鲍廉使如果不是早就暗中密切注意李仁达,怕就很难发现其中蛛丝马迹了……” “从福州出发?沿闽江而上?那便是去唐国的建州了?” “不会有别的可能性了鲍廉使的密奏是用加急传递的,两天时间就传到了大王那里,大王又用加急一日之内发给我们这里和台州的四将军那里,让我们筹备完毕就准备走海路偷偷起兵南下,以备不测。我们是昨天收到的,如果小王爷您再不回来,只怕就要耽误大事了。” “那具体的事情就有劳老将军安排了,小王倒是以为,我们应该还有时间李仁达反复无常不是一次两次了,而是整整6次。他想找文徽投诚约为内应,只怕以文徽的性子也是要和他扯扯皮索一个投名状啥的,何况唐军的实力也不是每天整个待旦等在那里的,我们出兵要时间,唐国也要时间。” ... 第11章N姓家奴 时间线回拨到数天之前,也就是钱惟昱出海试船还未归来的时候。 福州城内,威武军留后李仁达将军在留后府邸中如同困兽一样来回踱步,烦躁不已。手中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攥紧了刀把,每次仰头灌酒之后,鼻孔里都会喷出粗气。在他面前,是几个跟了他多年的心腹狗腿子,各个神色各异。 他一直不认为自己是六姓家奴,虽然他至今已经背叛过五次主子了,但他认为那都是事出有因的;每一次变节,都是主子逼出来的,怪不得他。 四年前,他第一次背叛了自己的主子,当时的闽国国主王延羲。但是他认为那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背叛王延羲之后,他投靠的新主子王延政也是先帝子嗣,而且论血统比王延羲更加纯正;所以那一次自己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他心中觉得在闽人中更加“正统”的主子罢了这是弃暗投明,总不能算屈膝变节吧? 三年前,也就是他投靠王延政之后过了仅仅一年,他踏上了一身中的第二次跳槽行动从王延政的部将变成了叛贼朱文进的部将。但是这一次,他依然觉得没什么不对的,因为朱文进势大,偷袭弑杀了主子王延政。而他李仁达在王延政被朱文进杀死之后才投靠朱文进,不是已经是很难得的忠义之举了么?有多少福州闽将是在王延政死前就已经背叛了?他能熬到主子死了,自己无人可以效忠的时候再投靠叛贼,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 至少他自己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朱文进攻杀王延政之后,不到一年又被王延政的部将林仁翰平叛、恢复福州。但因为王延政的嗣子投降了南唐,而南唐文徽、冯延巳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身为忠厚长者的林仁翰不放心,对福州望族林氏一门不放心,所以以王氏的名义召林仁翰移镇建州,置于南唐的控制之下。 林仁翰走后,李仁达终于迎来了人生的一个小巅峰他至少从一个统兵将领上升到了割据一方的军阀的程度,成为了福州的土皇帝。随后,他一开始立了一个仅仅作为傀儡的卓岩明为主,随后又杀之自立,然后再是以福州之地先后投靠南唐、吴越…… 一直到投奔吴越之前,李仁达的跳槽策略一直是非常成功的。 在他活泛心思、执行跳槽策略之前,他在王延羲手下当了十五年的元从指挥使,麾下只有几百个小弟。作为一个乱世之中的武官,十五年都没有升迁,这是何等的不公! 而自从他节操碎了一地,开始连续跳槽四年之后,他就从一个基层的指挥使变成了都虞候、都指挥使、节度留后……步步高升,最后成为割据福州的土皇帝。 可见跳槽是“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环境下升职加薪最快的好办法,虽然每个主子都不信任他,但是每个乱世之中的主子都愿意接纳他,因为他可以把福州之地交给新主子;而一旦新主子胆敢猜疑他,夺权、分权,那么对不起,它就会把新主子再次变成前主子。 不过,走了四年,这条路开始变得越走越窄。造成这一点的最大原因是:闽地所有现有的新来的主子们,他都已经投靠过一遍了。如果一个行业竞争到后来公司越来越少,以至于只剩下几个垄断巨头的时候,而你又悲催的发现所有业内巨头你都应聘过、叛出过,你还能怎么办?难道,要吃回头草跳槽? “钱仁俊这厮,欺人太甚!”李仁达把酒壶里剩下的白酒一口气灌下,随后把壶猛砸摔碎在地上,“鲍修让领个安抚使,权领民政财赋,分老子一点权也就罢了;如今还下令弄个钱仁俊来做福州马步军都指挥使!那老子算什么!” “老大,要不咱还是干他娘的反了罢了!”接话茬儿的是跟着李仁达被叛了五次主子的福州前军统军使严厚封,在如今李仁达手下的走狗中,他也算资历最老了。 “反!反去哪里!唐国和留从效那里,不是我原来投奔过的主子,就是我原来想要吞并被揍回来的地方。好马不吃回头草都不知道,难怪别人要轻贱你。” 严厚封被李仁达“义正辞严”地抨击了几句,不由得羞赧起来,心说老子还不是给你找个台阶下,骂人还来劲儿了。 旁边几个走狗都是跟了李仁达多年的,对他很是了解。看他被严厚封一说明显是心思活络了起来,只是碍着面子上下不去所以暂时不肯答应罢了。 “主公,依我看,如果真是想再投唐国,也算不得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此前我们叛出南唐的时候,也不过是打着对中原的大晋直接称臣的名义、并且结好吴越王为其友军。吴越王素来恭谨、不曾称帝,如今我们虽然实际上被吴越军所控制,但大义名分还是中原朝廷的臣子。 大晋国祚十余年,今年初亡,汉国虽然新立,在正统上如何可以与立国数十年的唐国相比,不如……” “说得好!”李仁达眼前一亮,他知道南唐建州守将陈觉文徽等人都是贪功好名之人,其实只要能够开疆拓土,哪怕是名义上的开疆拓土、实际上拿不到一寸土地的钱粮税赋、一户丁口的征兵徭役,陈觉文徽等人都会愿意接受,所缺的不过是一个名分面子罢了。 如今,自己是因为晋朝灭亡、君主失位才再投明主。那吴越王愿意尊奉汉国为华夏正朔,这可代表不了他李仁达的意见:在他李仁达眼中,唐国比汉国国祚绵长、势力庞大,而且那刘知远也和前朝石敬瑭一样有点儿沙陀血统,自己改弦更张对唐国称臣,有何不可? “严厚封,立刻给我修书一封,明日以亲兵巡防的时机送去建州文徽那里,密约起事事宜。” “明白不知该如何写?” “只需如此如此……” 严厚封的瞳仁猝然一颤,随后精神抖擞地按照李仁达的意思奋笔疾书,随后用印封好,由李仁达亲手打上火漆,装入一个夹层竹筒当中。 次日,严厚封亲自乔装混入留后府的巡查兵丁当中,混出城去,踏上一条通往建州的商船当中,启航而去…… ... 第12章五鬼的逻辑 闽江各处源头,发于闽地与赣地交界的武夷山脊,起初分为建溪、沙溪、富屯溪三条支流,在沿着武夷山区向西南折行百里之后,三溪在建州城下汇流(建州大约相当于后世福建的南平市),自此往下游才是名正言顺地闽江。闽江自建州而下,再过直线距离四百里但是因为山区河道曲折,因此如果按照水道的总长度来算,则有七百余里便会在福州城南汇入东海。 闽地多山,道路难修。此前王氏政权祖孙三代在闽地割据数十年,也不曾在山区的建州、汀州与沿海的福、漳、泉之间修出过多少像样的官道,所以历来福州、建州之间的军事行动都是以水路运兵运粮为主。 掌握上游建州的一方,往往以轻便众多的走舸借助水流的推力快速南下,而占据下游福州的一方,则需要靠楼船或者其他平底大船以大量人力划桨逆流而上,而且往往需要凭借顺风的时节,用风力抵消水流冲击带来的不利,所以占据下游的一方在可以用兵的季节时令上比占据上游建州一方的要受限很多。 如今正逢隆冬时节,正是西北风劲吹的的时候,建州位于福州西北方,因此建州的南唐军如果选择南下的话,正是既顺风又顺水;而福州的吴越军要想逆袭,则完全是痴人说梦了除非吴越军不用水师之力,在武夷山区爬山赶路三四百里进攻建州,所有粮秣辎重也全部靠翻山的人力或骡子驼载背负,连驴车都不能用。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 基于这一点的考虑,身在建州的南唐枢密副使文徽收到李仁达密约降表的时候,才显得尤其的兴奋。 当时,文徽正在他新提拔的下属陈诲府上赴宴,一起的还有同为南唐“五鬼”之一的陈觉和一干闽国降将。而李仁达的忠心走狗严厚封经过数日伪装辗转赶到建州城后,立刻直趋文徽的府邸说有要事禀报,随后就被文徽的侍卫带了过来,呈上书函,随后被打发到外厅等候消息。 “去年战败之仇,如今终于可以报了!真乃天助我也!”文徽看完李仁达的降书之后,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振奋地矍然而起。 “哦?光慎何事如此欣喜,不知是何人来信,说出来也好让我们同喜。” 反应最快开口问话的是文徽的老基友陈觉。陈觉也是南唐重臣,在后世的史书上和文徽同列“南唐五鬼”。 两年之前,李仁达刚刚投奔南唐的时候,南唐中宗李正是派遣陈觉作为使节前往福州,尝试招李仁达到升州(南京)拜见李。 李仁达又不傻,很显然知道只要去了南京就别想回福州做土皇帝了,肯定会被扣押。所以当时陈觉一到福州,李仁达就摆出一副“横的怕不要命的”的架势武力恫吓,暗示陈觉“只要你敢开口让我去南京,老子大不了先把你剁了再造反死守,叫你死了白死”。 陈觉这人是个佞幸书生,最拿手的是写拍马颂德的文章,真让他去撩拨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军阀,他哪有这个胆量?于是被李仁达一阵恫吓之后,陈觉就一声不吭地回到建州,对着当时驻防建州的文徽假传李的旨意:说陛下有令,如果李仁达不肯进京拜见,那就发兵攻打,早日把怀有异心的李仁达干掉。正式因为陈觉这次假传出兵旨意的行为,这才有了后来李仁达再次反水投靠吴越,并最终联合吴越在福州战役中击败南唐等事件。 今年年初,也就是钱惟昱穿越之前三个月那次福州战役中,南唐军队被背水一战的吴越水师奋力击破、全面溃败。但文徽、冯延鲁等直接指挥战役的文职统兵大臣受到的处分却是比较小的,因为他们得过错毕竟只是指挥不利;所以文徽仅仅是罚俸和稍微降职一级,冯延鲁则是被调回金陵失去了带兵打仗的机会、从此陪着国主李在南京城里过吟诗作对的日子。 而陈觉可是背负着假传圣旨矫诏出兵的大罪,肯定要扛下主要责任。所以当时陈觉受到的处罚是被李连着降官四级,从一国枢密使的高位跌到了一个建州观察使的位子上,另外罚俸数年。不过相较于其矫诏出兵的罪行,这种刑法实在是很轻了换做五代十国里面任何一个其他国家,矫诏出兵这种事情就算不诛灭九族,好歹也是本人凌迟车裂的程度。 由此也可以看出,南唐李对于“五鬼”文臣的宠幸程度,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陈觉才一年不到,就又好了伤疤忘了疼,虽然目前被贬到建州的文官武将当中他的职位并不算很高了,依然时刻想着捞机会再冒险一把,企图报仇雪恨东山再起。 “知之,你看一下这封信:福州李仁达来信,说吴越君臣欺压太甚,不仅先派鲍修让夺其民政财赋之权、徐徐用吴越兵分化福州旧军。 近日居然还风闻派出吴越王钱弘佐有意派遣其从兄钱仁俊亲自率领两都兵马,从温州海路而来,到福州驻防,领福州马步军都指挥使,择日改编原闽地降兵。只怕这一招之后,不出数月那李仁达就只能呆在府里当寓公了。” “哦?吴越人如此步步紧逼?是了6月的时候,风闻吴越伪王曾经失足落水,染下重疾,这一次对李仁达下手如此之快,不会是钱弘佐身体撑不住了,想在自己过世之前为后人除掉一个后患?” 陈觉除了写诗作词之外,最拿手的本事就是打横拳窝里斗的结党斗争,所以对于一国内部不稳的迹象总是有很灵敏的嗅觉。文徽听他这么一说,立刻也觉得深以为然:“定然是如此了!要是钱弘佐真的撑不过这个冬天,对我大唐实在是天邀之幸啊!5月西面死了马希范,如今再死钱弘佐,我大唐一统南朝,岂不是指日可待!” “不过李贼反复无常,竟然也有今日下场,真是痛快但今日来函,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吧。”陈觉等文徽振奋感慨了一阵子之后,及时把话题转移了过来,问起了下文。 “那是自然李仁达在信中说,愿意弃暗投明,重投南唐。还说他此前也不曾臣属于吴越,只不过与吴越同为大晋臣子,守望相助罢了,如今大晋亡国,伪汉新立,沙陀伪汉孰可与我大唐正朔相比?因此弃暗投明……” 文徽说得没什么底气,陈觉听着也颇为可笑,两人都心知肚明知道这不过是李仁达和自己都需要一个面子台阶下罢了。 “书中约明,如若愿意接纳,则宜速起大军顺流突袭福州,他愿打开由其麾下闽军旧部掌握的城门,放我军突入城中。其余明细,这封信就没有再说了,看来是想先探探我们的态度。” 陈觉和文徽相视而笑,一开始还打算装模作样回信的时候提出一些苛刻的要求,但是一想如果真的这次靠着唐军的力量拿下了福州城而不是和上次那样靠着李仁达主动投降的话,到时候自己大军把住城中要害,李仁达想要再反复,还翻得起什么浪呢? “事不宜迟,我这便回信约明出兵、接应时日,大军即可准备辎重粮草,修葺舟楫,等到有了明信之后,便择日出兵!” “枢相不可!年初大败,折损两万多人马,如今兵力不足,岂可轻率!” 文徽刚刚下令,就看到席间有一名将领起身出言阻挠,实在是让他非常不爽,定睛一看,正是刚刚被自己提拔为剑州刺史的闽国降将陈诲,顿时觉得有些下不来台。 话说当初他是本着立标杆树榜样,为了起到让那些曾经血战抵抗南唐军的闽国大将没有后顾之忧地投降南唐,才把陈诲分数次提拔到了建州刺史的官职上。这陈诲打仗颇为悍勇,尤其精擅水战,是原本闽国水军中第一名将,号称漂泊海上三十年都不会晕的那种,在南唐拿下建州的过程中,这陈诲也曾经是抵抗最为激烈的将领之一。但是说到计谋,文徽这个老文痞一直是觉得对方只不过赳赳武夫,自己饱读兵书还需要这种渔夫出身的家伙教自己打仗? “枢相大人,我自己就是闽人,闽人素无信义,这点我是深有感受的,那李仁达人品不堪尤甚,怎么可以凭着一封降书就轻信呢!” “混账!你说了闽人素无信义,还说了你自己就是闽人,这岂不是说你自己就是素无信义之人么?李仁达不可信,难道你这话就可信了?退一步说,就算你是素无信义的小人,如此言语,置林将军欲壑地位?难不成林将军也毫无信义么!” 文徽赏识陈诲,那陈觉可不赏识。陈觉是南唐“五鬼”中的“空降派”,无论是在闽地还是后来在楚地,他都只相信那些从南唐本土派遣来的官员,也就是相当于后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祖籍的官僚,对于福建本地和两湖的降官一直不对付。他也懒得和文徽那样做假仁假义的表面功夫收买人心,如今抓住陈诲言语中的漏洞,不由得立刻展开了反驳。 同席的将领中还有其他原闽国降将,其中两名是从兄弟,名叫林仁翰和林仁肇,所以陈诲这句“某素知闽人素无信义”算是开了地图炮,一下子堵了那些人进言的嘴。 那林仁翰原本还曾经是比李仁达“更早一届”的福州留后、马步军都指挥使。只不过闽国最后名义上的皇帝王延政的太子王继昌投降南唐、闽国名义上灭亡的时候,林仁翰忠于旧主,在王继昌手书劝林仁翰投降唐军时林仁翰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而唐军当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害怕林仁翰不稳把他连同他的嫡系军马从福州召到建州监视,结果让原本在福州根本算不上前三把手的李仁达做大。 所以在建州问题上,南唐那些玩弄心术的文官武将在林仁翰面前都有些羞愧抬不起头来。而那些说闽人无信的地图炮只要遇到了林仁翰这个目前在建州前闽将中算得上“道德楷模”的例子面前,也会无话可说。 “那……我不是这个意思。李仁达那禽兽,怎么能和林将军相提并论,大家都是共事多年的袍泽,肯定都知道我是什么意思,陈大人,我老陈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但是你也别挑拨我们哥们儿义气!” “放肆!”坐在中间主座上的文徽一拍桌案,打断了大家的口角,“陈诲,你是好意,难道陈廉使就不是好意了么?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再说,我难道不知道李仁达是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么?他都投靠过六个主子了,傻子都知道此人反复无常,但是如果不是因为他反复无常,我们敢相信这次他不是诈降么?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李仁达这厮就是一个反骨仔,所以我们才相信他是想借我们的兵,帮他把福州城里的鲍修让钱仁俊给收拾了。 至于收拾掉之后,他肯定不会对我们服服帖帖,但是不管到时候他有什么打算,我们见招拆招,甚至先下手为强就是了。” 陈诲哑口无言,他知道文徽这个思路肯定有问题,但是他口才不行,被文徽一顿贪功狡辩说得哑口无言,只能默认。 “枢相如果真要出兵,是否也该等待开春冰雪融化呢?如今正是隆冬枯水,闽江水位下降,险滩甚多,出兵只怕大船不堪使用。” “我们大船不堪使用,难道吴越人就堪使用了不成?大家都用小船作战,我军又有顺风顺水之利,岂不是占尽优势?” “吴越军泛海而来,且闽江下游航道宽阔水深。如果吴越水师只是想要防守福州,不求溯流而上的话,他们完全是可以使用大船的。” 文徽不懂水战,在座的一堆将领里面,基本上只有陈诲算是“海军将领”,其他都是陆军将领,所以无人可以反驳。文徽看着李仁达的降书翻来覆去几次,咒骂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封你为建州刺史,难道就是光吃俸禄的么就拨给你小船四百条,到时候一样要冲破吴越水师的封锁!你不是向来吹嘘你麾下战士做水鬼的能耐么?当年我唐军和吴越水师在常州苏州数次交战,不也都是拿水鬼凿船破楼船的,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如此贪生怕死!” 一言胜过千言万语,陈诲多年来一直以水战才能自矜,而且颇为自己的勇猛无畏骄傲,如今被文徽以贪生怕死斥责,顿时血灌瞳仁,牙关紧咬,但是憋了几十秒钟也没反驳出口。 “既是枢相以为我闽中男儿贪生怕死,我便为枢相击破吴越水师便是但是我只能把枢相的人马安全送到闽江口的福州水门外,上岸之后,只能靠枢相自己了!” ... 第13章临水战有陈郎 冬季的闽江,因为上游降水多以霜雪的形态出现,且武夷山区冬季寒冷,所以水量颇为枯竭,要到开春雪化之后,才会迎来一波山洪暴发一样的汛期,这种冬季封冻、春天爆发的汛情便称作凌汛。 凌汛前最寒冷的季节,建州城外的闽江水深会减少一两米,对于木制帆船时代来说,少了两米的吃水就意味着很多大船无法使用了,很多原本对航行无所阻碍的深水暗礁也会渐渐显露出来,如同海妖的獠牙,让江面变得颇为狰狞。 闽中第一水战名将陈诲,站在建州水寨内的一艘小船上,巡视着四周其他战船的准备工作。船是三丈多长、四五尺阔的走舸,尾部有个小船舱,人走进去连腰都站不直,所以开船的时候里面只能坐一些待运的士兵。这种小船,挤一挤每艘可以搭载水兵和陆军总计四五十人。船舱上面有一根高不过一丈的桅杆,虽然短小,却胜在可以放倒过来,这样在风力不顺的时候或者操舟危险较大的时候就能让船保持灵活和重心。 此刻,所有的桅杆自然都是放倒的,草席扎束的硬帆也全部收起捆好,陈诲之所以让水兵们都这么做,是因为他深知闽江上游在枯水季节是很危险的,升起风帆很容易让小船制动困难,在曲折的河道中撞上江岸或者礁石。 …… 陈诲当然不愿意在隆冬时节带着麾下人马用这种小船去奔袭吴越军队根据他的情报,福州的吴越水师装备的战船都比他的大几个数量级无奈自己的顶头上司、挂着南唐枢密副使和永安军节度使两个头衔的文徽执意坚持趁此机会偷袭,自己又有什么办法违抗军令呢? 陈诲还记得,那天枢相大人在用军令压服自己之后,又拍着自己肩膀温言安慰的台词:“巨训,读过《唐书》么?知道‘李雪夜入蔡州’的典故么?你陈巨训都知道如今隆冬时节闽江上游行不得大船,那吴越人能不知道?你都觉得我们此时不该出击,吴越人岂不是更加疏于防备?今日本帅就要让你追迹古人,来个‘陈诲雪夜入福州’!” 《唐书》陈诲没有读过,因为此书正是后晋朝编纂,如今成书还不过数年,自然不普及。不过“李雪夜入蔡州”的辉煌战绩,作为一个武将只要不是太无知,基本上都是了解的。正是那番言语,激起了陈诲心中的冒险精神。 节帅是纸上谈兵还是真的当世儒将,就让战果来验证吧。 见水兵都做好了准备,待运的马步军兵也都上船完毕,陈诲大手一挥,让身后的鼓乐队吹响了出击的号角,敲响了开船的战鼓。在鼓角指挥之下,一艘艘小船从水寨中鱼贯而出,驶入闽江。水寨的出入口与闽江水位相若,所以水寨中的水基本上是静水,一旦驶入闽江之后,明显的水流落差很快让船只加到了一个比较危险的速度。 在上游,划桨基本上是不需要的,控制船只主要靠的是撑篙。偶尔有桨橹伸入水中,也是起到舵机的效果,因为小船往往不会装舵。 前朝李太白有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说的是船行三峡时的炫目极速,在木质船舶时代,人类行船所能达到的最大极速就是在陡峻的江河上顺水漂流,武夷山区的闽江虽然短小,落差水势却是不小,南唐水师的小船一艘艘如同漂流冲浪的树叶一样回旋激荡,一个时辰就能飙出好几十里地。 来自偏北地方州郡的南唐士兵也不能说不谙水性,两淮、江西等地都算得上是水乡。不过江淮之地所谓的通水性和闽地的通水性也是不同的,毕竟平原上的大江大河上行船比山区陡峻的河流要安全得多,也没有那么颠簸,这就好比后世你能够适应长江行船的人不一定能适应溪流湍急之处的皮划艇漂流。 很快,船开出没两个时辰,那些从两淮、江西等地而来的南唐客兵都开始在船上呕吐起来,其余纵然没有呕吐的,也大多出现了头晕目眩、手脚发软等不适症状,表现和闽地本土的降兵降将不可同日而语。 “唉,枢密副使大人强行出兵,如此节气水文,大船开不得,北兵根本不堪闽江行船,便是到了福州,又能有多少战斗力?” 看着那些强行上船行军的北方马步军兵被颠簸得七荤八素,陈诲心中暗暗焦急,不过闽江之中一旦把船放下来那就没有回头路了,只能是硬着头皮往下冲。 船队黎明出发,约摸过了七八个时辰,船队居然在一日之间飙行七百里,和“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速度也算相若仿佛。天色大暗的时候,船队总算是到了福州城外的闽江口,船到江水下游,即将入海,水流自然也变得平缓而稳定起来。 借着黄昏的落日余晖,陈诲站在当先的一条走舸船头望,远远就看到了帆樯林立的吴越水寨铺开在福州水门上游。 陈诲心中,一惊一喜。惊的是吴越人似乎真的感受到了最近福州会有变,提前略作防范,调度了更多的战船水师前来驻防,喜的则是吴越人虽然增加了兵力,但是警戒程度依然松懈。 “想不到吴越人如此托大,船桅楼橹之上居然没有安排望斥候,看来倒是还有机会的啊。”用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瞄着几里地外吴越水师林立的桅杆观察了一下,陈诲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陈诲虽然是水战悍将,精通江海行船,但是他显然不可能知道地球是圆的。不过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并不妨碍他利用自己跑水路二十年的经验在海面上,海船桅杆越高,就可以在越远的地方看见,船只越低,就要更加靠近才行。而大型楼船海船要想提高自身的观测优势,就必须在战船楼橹上安排望手。 如今,吴越水师的战船桅杆高耸,很远就会暴露目标,却没有在楼橹上安排望手,因此目前算来,倒是吴越水师在明、南唐水师在暗了。 难道节帅大人是对的,自己真能复制一场“李雪夜入蔡州”的奇袭胜利么? “左都三指挥各船,准备好弓箭、斧凿,跟我上!” 六十条全部由水兵构成的走舸把所有船桨统统伸入水中,开始奋力划动,放倒的桅杆也全部升起,扯满风帆,顺风、顺水、划桨冲刺的小船如同离弦锋镝破浪而去。 陈诲敢用小船出战迎击吴越人的大船,自然是有所倚仗的,这个倚仗,就是他麾下这支算得上如今华夏范围内第一强的水军南唐从闽地降军中收拢的、又由他陈诲陈巨训亲自督导训练了三年的水战精锐,艨艟都! 艨艟都规模不大,只有三四千人的样子,但是所有水兵人人都水性精熟,无论是东海风高浪急的海况还是闽江上游水浅流急的湍流,这些士兵都能轻松胜任。而且人人都精擅浮舟射箭、苇管潜水、水下凿船。 艨艟都的左都三个指挥的人马跟着陈诲的坐船猛冲。十里,八里,六里,对面的吴越水寨中大船似乎开始动了,惊慌的人影开始乱窜,排列整齐的战船开始驶出水寨,截住闽江航道中流。 “看来,偷袭还是有一定的突然性的。”陈诲观察了一下敌情和敌人的反应速度,一开始不安的心开始放松了一些,看来文徽大人虽然贪功冒进,但是吴越人似乎也没想到过世上有如此贪功冒进的人,居然疏于防范了。 船队先锋接近到了一里以内,随后三百步、二百步,直至进入一箭之地。陈诲一直估测着距离,看着差不多了,大吼一声:“放箭!临阵三矢、随后上火箭!水鬼准备凿船!” 这年头的火箭,是在箭头上缠绕了油浸的棉絮等引火之物的,所以迎风阻力很大,肯定不如普通弓箭的空气动力学造型优异,射程也就要比普通弓箭近上那么四五十步,所以懂行的水战将领肯定会估摸好射程先放普通弓箭,然后再以火箭烧船扰乱敌人。而且南唐水师在西北,吴越水师在东南,南唐军有西北风劲吹的顺风优势,弓箭射程也可以比逆风的高出两三成。 十几个吴越水兵在楼船舷侧放箭回击的时候被射中,随后不支倒入闽江之中,更多的虽然没有直接中箭毙命,但是也不得不腾挪闪避,让吴越水师战船摆出迎击阵形的效率大大降低,一些一开始冲出水寨较早的战船受到南唐水师攒射,居然开始放任船尾对敌边退边战,给己方船阵扯开了一些便于南唐小船楔入的缺口。 陈诲扎紧身上的水靠,上面有数个小口的布袋装着斧凿和匕首,那是标准的水鬼装备,尤其是那套装备中的斧头,更是颇有特色那是一把一头像斧头,厚背窄刃的兵刃,而厚背那一侧打磨颇为圆浑,可以当铁锤使用,如此一来在造船的时候就可以抡着这把斧头的钝面砸击钢凿的底部,而一旦遇到搏斗或者需要攀船又可以用窄刃的一面直接砍杀。 “跳水凿船!”喊完这句话,陈诲一个纵身率先跃入水中,随后,数十条小船上每艘都跳下几十名精干的水鬼,这些水兵都是艨艟都里精锐中的精锐。 水面上的弓箭对射还在继续。吴越水师稳住阵脚之后,楼船高大又有女墙遮蔽的优势就一下子显露出来了,小船上的南唐水兵和吴越水师对射就好比攻城战中攻城一方的弓箭手站在旷野上和城墙上的弓箭手对射一样吃亏,数百名南唐水兵先后中箭而亡,剩下的见箭雨猛烈,基本上凡是水性足够好有能耐做水鬼的都跳下船去入水躲避。 对射本来就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南唐水兵的弓箭,目的只是为了牵制吴越水兵,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为己方的水鬼接近凿船提供便利,至于杀伤吴越水兵本来就是其次的目的。 一边倒地对射渐渐结束,江面上基本上再也看不到南唐艨艟都的的水兵影子,那些小船有些下碇抛锚稳住了身形,有些则失去操控后彻底随波逐流,向着吴越战船漂流而去。 “铿哧~铿哧~”一声声闷响在吴越水兵脚下传来,数艘楼船开始进水,上面的吴越水兵也开始手忙脚乱起来,有些靠岸近的试图冲滩搁浅,随后直接登岸逃命,至于那些正在闽江江心的,除了跳水逃生或者跳帮到邻船上之外,就再无出路了。 “不好,是水鬼凿船!所有楼船掉头升帆!快升帆!”一名身着明光铠的吴越军高级水军将领站在一艘挂着帅旗的楼船楼橹上大喝着,指挥一艘艘吴越楼船以最快速度掉头,随后折向闽江入海口方向,随着船抢到了顺风的方向,升起满帆的吴越楼船以顺风顺水的高速脱离了南唐水鬼的袭击范围。 “噗~噗噗~”一个矫健的身影从水中浮出,正是艨艟都的都指挥使陈诲,只见他把水下呼吸用的水蜘蛛撇开,吐清了口中的江水,恨恨然看着稍微收缩退却的吴越楼船,“直娘贼,反应倒是快。兄弟们,放顺风船!加把劲儿赶上去!” ... 第14章弱智光环 947年腊月初二那一天,当站在征闽舰队的旗舰船头上,面对顺着闽江汹涌而下的南唐军水师时;吴越王世子钱惟昱将会回想起,半年前他从钱塘潮水的凶猛威势之下救起自己父王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一个下午,那场汹涌的钱塘潮水,和如今沿着闽江滚滚杀来兴风作浪的敌军,两者给钱惟昱心中的压力是一样一样的。凶猛,绵绵不绝,但是钱惟昱又知道自己可以掌控它。 那一个下午的意外,把他年轻体壮的父王变成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废人,也把他逼上了以垂髫童蒙的年岁、就不得不提前在吴越军中挂虚职、做一个跟在名臣宿将背后捞功劳镀金的官二代的道路;而今天这个下午,半年来的刻苦自励、笼络部署、巧思图变,其最终效果都将真相大白。 半个月前,接到李仁达有不稳迹象的传闻之后。吴越军队立刻进行了紧急调度,原本驻兵台州、温州的钱仁俊率领两都人马南下,直入福州城内加强守备,钱惟昱在明州的水师也很快做出反应,从明州直接走帖岸航行的航线南下福州,在城南闽江口的白霞浦扩建水寨,与陆路人马互为犄角。 建州的南唐军约有两万余人。此刻在钱惟昱面前的,是文徽倾巢点起的一万六千人马,其中水师五千余人、马步军兵一万两千余人。分乘四百多艘小型走舸沿着闽江顺水行军。同时,根据吴越的情报得知,文徽还提前约请了如今名义上服从南唐、事实上形同**的清源军节度使留从效一并出兵助战、共攻福州。不过实际上,以留从效如今在泉州当土皇帝的情形来看,除非南唐军取得绝对优势、出兵有胜利果实可以采摘,否则的话,留从效是不太可能出兵为文徽火中取栗的。 是从此做一个边缘化的过气小王爷,被五代十国中那道如同魔咒一般约束了数十位君王国主立后决策的戢语“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继续束缚下去,看着自己的王叔在父王重病不治后登上王位。 还是为国建功,表现出一些功绩才能,让父王放心把一方诸侯的重任交给自己。 抑或……因为自己还太年轻,还有第三条路:比如建立一方自己的根据地,暂且乘桴浮于海,避免“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的倪墙悲剧。 一切的谜底都会在这一战之后揭开。 …… “小王爷小心!快快入舱避箭。” 钱惟昱身边,负责他安全的顾长风身穿黢黑发亮的犀蛟皮甲,把两柄寒光闪闪的倭刀舞动得如同银龙罩体水银泻地一般,陆陆续续拨落了七八根射往方圆数尺之内的箭矢。拨打得兴起之时,趁着一波箭雨的间歇,顾长风把手中双刀精准地插回刀鞘,随后一手抄起脚边一块船匠修船时换下来的破船板挡在身前,另一手扶着钱惟昱就纵身几步跃入船尾的船楼中。放下破船板时,俨然已经可以看见上面插了数根利箭。 顾长风在钱惟昱身边侍卫也有两三年了,刚开始只是一个什将,半年前钱惟昱夺舍融合地时候已经升到了都头,如今又被钱惟昱破格提拔成了指挥使,管着钱惟昱的500名亲从都侍卫亲兵。 唐朝军制以府兵制为主,后来的北宋则把禁军逐步转为了募兵这也是为什么北宋军费开支那么高的原因。 如今的五代军制正是承上启下的时候,按照当时的规制,指挥使是比都指挥使低一级的军事主官,这两个军职看上去名字差不多,但是其实都指挥使指挥的人马规模是一个“都”,约摸三五千人;而指挥使麾下只有一个“指挥”,一般是五百人,也就是说一个“都”下面往往是设置有6~10个指挥; 指挥再往下的军制编制单位叫“营”,一个指挥下辖5个营,每营人数是100人,营的长官就叫做“都头”;营再往下,最低一级的编制叫做“队”,每营5队、1队就是20个人,长官叫做“队正”。 当然,无论是“都头”还是“队正”这些称呼,都是针对的步军的情况。事实上在很多具体情况下,从“营”到“队”这两级军事编制的军官名称叫法,还有好几种变化,主要是根据该支部队的属性来决定的。比如在一支骑兵部队中,“营”的正副长官就不能叫都头副都头而是要叫“兵马使军使”,“队”的长官要叫“什将”而不是“队正”。至于如果所属部队是水军的话,又有别的叫法……当然,我们这里不是考据癖,具体称谓上的就不多说了。 除了三个级别的正职之外,每个级别还有类似于参谋的副职,分别是都虞侯、虞侯和队副。 到了后来宋朝初年的时候,“指挥使”这个官职的用法有些混乱,同样叫指挥使的,有些真的只负责一个“指挥”,有些却要负责一州的兵马,因此这些只指挥五百人手下级别的武官就简称为“制使”以防歧义后世《水浒传》里那个卖刀的杨志,身上挂着一个“制使”的军职,比照到如今的话,也就相当于是顾长风的指挥使。 “水丘老将军还在外面指挥各舰掉头列阵么?快快护着他一起进来,别被唐军的弓弩伤到了。我这里已经安全了,弓箭哪能射进船舱呢。”刚刚安顿下来,钱惟昱立刻拍打了一下周身尘土,以示自己无恙。并随口让顾长风出去照应别处。 幸好,顾长风还没有开口,船舱口又闪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将,正是钱惟昱口中的水丘昭券老将军,钱惟昱名义上的副手、内牙水师都虞侯。 “老将军情况怎么样了。” “无妨,唐军不过是占了一个猝然来袭的先手之利罢了,我军船队已经依计徐徐而退,以弓弩队据女墙放箭压制唐军了。小王爷真是有先见之明,文徽这贼厮鸟果然沉不住气。要不是为了让我军被‘偷袭’这个桥段演得逼真一些,他们连这阵箭雨上的先手便宜都占不到。” “那就好,小王也谈不上什么先见,不过是曾经听父王品评过唐国‘五鬼’的秉性罢了。后面还要仰仗老将军督战指挥了。” …… 从三国到宋、明,各国水军对于水鬼凿船的战术一直没有很好地对抗办法,但是这并不代表水鬼凿船战术就可以如同《水浒传》里张顺兄弟和阮氏三雄手中那样无往不利如果水鬼的犀利程度真是那样恐怖的话,市场的筛选早就让使用大船的水军从历史的车轮下淘汰了。 水鬼凿船战术的适用范围有一个最大的限制那就是机动性:水鬼的速度只是依靠人力游泳和江水流速的合力,一旦与顺风顺水的帆船相比,人力游泳的速度是拍马难及的,所以只要被凿船的一方不是被敌攻己之所必救,不怕逃跑带来的其他后果,那么以避战的手段对付凿船水鬼是很容易做到的。说白了,水鬼战术是在双方水军打无处可退正面硬撼的阵地战的时候用的,而不是打运动战的时候用的。 不到半柱香时间,福州城南闽江之中的吴越水师以四散飙船逃跑的姿态离开了它们原本死守的水寨,纷纷往下游散开躲避水鬼的袭扰,连指挥进攻的陈诲都对于自己麾下水鬼部队的威慑力大感震惊。 吴越人还真是果断啊!稍微受到一些损失,马上就收兵止损,也不知该说是识时务还是怯懦,抑或是还有别的阴谋?可惜,留给陈诲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将军快看!福州水门起火了!” 一名牙将和陈诲差不多时间从水底下钻上来换气,刚刚扭头环视了一下敌情,立刻几下划水游到陈诲身边,一扯陈诲身上鲨鱼皮的水靠,一边惊叫起来。 “什么?已经起火了?怎么和李仁达约定的有点儿似是而非?” …… 无论陈诲心中如何腹诽李仁达的无信,抑或是怀疑吴越人的狡诈,这些对于战局都已经没有影响了。 吴越水师“溃散”后,原本被水寨护住的福州南水门似乎突然混乱了起来,大火突然从城头窜起,阵阵喊杀声在黄昏的朦影中传来,仅仅过了约摸一两分钟的时间,那扇用大木闸建成的巨大城门轰然倒下,在航道上溅起十几米高的水柱。 与旱路城门不同,因为扇面开阖的城门在水中移动阻力很大,所以古代城池进出舟船的水门使用的都是升降式的结构,开门时升起,关门时落下,只有整个门的悬吊铰链被砍断,才能彻底破坏。而一旦城门整个被破坏,也不可能和旱路的城门那样重新关上。 “快给我冲,全军突击!” 在城门破坏的第一时间,在陈诲的后队战船上督帅南唐步军的永安军节度使、枢密副使文徽就迫不及待地吼出了那个贪功冒进的命令。让那些担任运兵船的水师后队全速激进,把运载的步军主力全速冲进福州城。 南唐水师后队不待陈诲的指挥,在文徽的直接指挥下毫不犹豫地向着几里地之外那道轰塌的福州城门冲去!顺风顺水的南唐军船队很快有百余艘小船、载着七八千士卒冲进了福州城中。 文徽虽然纸上谈兵,战术指挥能力还是有一些的,进城后立刻指挥部队进行下一步的展开:“前队立刻靠岸!步卒、短兵弃船登岸结阵!弓弩手戒备、交替上岸,不要给吴越人半渡而击的机会!” 振奋的南唐水陆战兵蜂拥上岸,匆忙结阵。远处的城楼上却传来一阵沙哑却不失爽朗地怪笑声,让所有人气息为之一窒。 “哈哈哈哈文徽大人,别来无恙否!您放心,本侯爷听鲍将军说今天春天那次,在城南白霞浦您没有对我军半渡而击,还给了我们背水一战的机会;这一次我们也会学习阁下的宋襄之仁,不会半渡而击的。” 文徽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影出现在福州南水门的城楼上,一面写着“钱”字的大旗也同时竖起此人正是率领吴越马步军来福州增援的钱仁俊了。 钱仁俊接着断喝一声:“枢相,是李仁达请您来的吧李仁达首级在此,他的客人就让我来招待吧放千钧闸!” “轰”地一声,一扇重逾千钧的生铁闸门从水门内侧轰然落下,还有数十块被砸落的长条石一起跌入水中,原来是吴越人在城门内侧另外暗修了一道铁闸,还用豆腐渣工程地条石虚砌在其外延以为掩饰,平时铁闸靠着铰链承重,不会下落,而一旦放开铰链,那些只起到掩饰作用砌在铁闸外面的条石根本承重不住,直接被打落水中、无法阻止铁闸落下。 “嘭!”一声比千钧闸落水轰鸣轻得多的声响,在水闸回音散去后敲击在文徽面前不足百步的水门码头青石板上,文徽显然不可能看清楚落地之物的细节,但是从钱仁俊此前的言语和动作,显然可以想象落地的是什么。那是钱仁俊投掷出来示众的李仁达首级!仗着城楼居高临下的优势,一颗人头居然被钱仁俊以臂力甩出了六七十步之远,可见其臂力足以和千年后经常用手开球门球的德国队门将诺伊尔相若仿佛了! 眼见己方的内应已经被敌军提前识破斩杀,已经入城的南唐军士气再一次大泄不止,军心动摇。 “李仁达的首级就送给你们做个纪念了放箭!” “放箭!快放箭!” “嗖嗖”的箭矢飞射之声与“嘣嘣”的弓弦翁鸣回响如同夏日的急雨,在瞬息之间充塞了整个天空,真可谓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数以百计的南唐兵卒中箭倒地,吃痛哀嚎之声辉映着残酷无情的箭雨,诉说着这些被文徽坑了的无辜者心中的怨毒。 “不好啦,我们中计啦!快跑啊!”已经上岸的南唐士兵开始出现作鸟兽散的趋势,尤其是那些曾经参加过年初吴越和南唐第一次争夺福州的白霞浦战役并幸存下来的南唐老兵,更是惶恐不已因为今年春天他们已经在白霞浦被坑过了一次了,只不过那时候名义上的南唐军的直接指挥官是与文徽同列“五鬼”的冯延鲁,文徽正是在冯延鲁中计兵败之后才升到闽地唐军最高统帅的位子上的不过无论主帅是谁,闽地南唐军主帅那道“中计专业户”一般的弱智光环给麾下士卒带来的精神压力还是非常大的。当光环再一次被触发的时候,那些出征数次还能活下来的老兵油子们自然只有选择逃跑了。 如果肯死战,当初在白霞浦的时候就已经死光了;现在还活着的,都是当初撒丫子跑了的,这些人的节操自然指望不上。 “往哪里跑,快结阵抵挡,短兵手全部持盾结阵、弓弩手长枪手居中!”一个个南唐军中的牙将、指挥拔刀乱砍,把几个典型带头逃跑甚至丢弃兵器投降的降兵当场斩杀,试图稳固军心结阵抵抗,可是这种行为对士气的鼓舞,又怎么比得上此起彼伏的“中计了~”的呐喊和主帅文徽“中计专业户”这一成就带来的弱智光环负面加成呢? “大家稳住!稳住!南水门没有瓮城,我们结阵,冲上岸去,直接往内城杀!不要慌乱!杀到内城,还有希望!” 文徽本人声嘶力竭地试图重新组织起军队进行一次孤注一掷的进攻,可是人心士气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一旦混乱衰竭之后,又岂是靠理智的分析和讲道理就能收拾得回来的呢? 无数不懂“兵法”只知凭借动物本能趋利避害的南唐军士兵如同纷乱的蚁群一样脱离了文徽的掌握,裹挟着文徽一步步堕向失败的深渊。 ... 第15章大鱼 闽江江面上,钱惟昱远远望见福州水门起火、南唐军后队蜂拥入城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福州战役的陆战部分已经分出胜负了。 他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历史的发展惯性居然如此之大在历史上,两年多之后,也就是公元950年2月,正是文徽在得到福州吴越守军内部不稳的消息后,率领了冒进的南唐军队前来突袭,结果杀入福州外城后反中吴越军队的埋伏,马步军兵几乎覆没,兵马战死被俘总计一万五千多人,文徽本人也在那次战役中被擒。 如今这一次,只不过是因为父王钱弘佐的寿命变化,让二五仔李仁达提前按捺不住撩拨了文徽,然后文徽也就提前了两年多把该上的当给上了。所以在看到文徽落入了四伯父钱仁俊的伏击圈之后,钱惟昱就已经不担心文徽这边了。 不过,对于闽江上的水战战事,钱惟昱心中可是一点都不敢轻忽。 因为在平行时空的历史上,吴越-南唐第二次福州战役之后,吴越军队之所以没能趁势吞并闽地,最大的关键就在于,历史上吴越军是陆胜水败也就是说,在那次战役中,虽然文徽兵败被擒,南唐马步军马大败亏输,但是南唐水师却是获胜了的!他们仗着陈诲麾下的艨艟都水鬼的神勇表现,凿沉吴越水师大型楼船二十余艘、俘获吴越水师先锋指挥使马先进,硬生生地把短期内吴越人的水战潜力摧毁殆尽,无力扩大战果。 这个时代的闽地,基础设施建设很烂,各州之间连官道都没有,从福州到建州,主要的交通手段就是沿着闽江走水路,去泉州漳州也要靠贴海航船。如果没有船那就相当于哪儿都去不了,除非肯率领大军直接在武夷山区的崇山峻岭内穿行。 因此,如果吴越军队真的打成了历史上那样陆战胜、水战败的憋屈结局的话,那么其情形就会和一千年后一个名叫阿道夫希特勒的小胡子那样明明在敦刻尔克大破英法联军,结果发现自己空有利刃坚甲,却缺一双可以跨过海峡的飞毛腿,以至于无坚不摧的德国战车英雄无用武之地,白白错失扩大战果吞噬英伦的良机,最终只能选择对着英国皇家海军望洋兴叹。 …… 钱惟昱既然知道这段悲剧的历史,那么当然就不会让它重演。何况,闽地的南唐水师根本就是靠着水鬼凿船这门手艺一招鲜、吃遍天而已。多了一千年的见识和巧思,有心算无心之下难道还破解不了么。 船队往下游放出了不过三五里路,福州城内的伏兵喊杀声大作,钱惟昱估摸着应该是四伯父钱仁俊的口袋已经扎紧了。随后水门城楼上一颗烟花信号升起,那是钱惟昱和钱仁俊约定好的暗号,表示水门上的千钧闸已经落下。 “水丘老将军,可以让船队收帆掉头了,以水鬼的体力,不可能跟着我们游几里地的,先留两艘破船撤走水手后殿后,权当投石问路。依我看,北边那里也该动手了。” 都虞侯水丘昭券一脸敬重地拱了拱手,随后回身大喝,“打旗语,全队转向!蒺藜船突前散开!” 船队两翼几艘奇怪的战船转过船身,重新调节好风帆的角度便于抢风,随后两两一组地散开。同一组的两艘战船相距约摸数百尺,四组海船就把闽江主航道的整个宽度基本上覆盖了。这些船的形状介于江里的楼船与海上的福船之间,不过除了船体之外,它们还有一个最大的特征,那就是船侧有两个如同水车一样的拨水轮! 百年之后,北宋水师就会把这种车轮舸发扬光大,成为江河作战中逆风逆水开船的神器,不过如今这个时候,这种船本来还不该出现,很显然,这是钱惟昱点拨的功劳。就技术难度来说,以当前造船工匠的工艺水平,要弄出车轮舸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们缺少的,只是一个概念的创意和论证罢了。 不过,如果仅仅是战船有改良,那还不足以产生颠覆性的效果,戏肉还没上场呢。 随着那几艘吴越怪船逆水行舟溯流而上,一张张原本伏在水下松弛拖曳状态的渔网被散开的战船绷紧拉起,上缘几乎要伸出水面,可以隐约看到那是一张网眼大小约摸在五寸左右的渔网。闽地的淡水鱼类撞到这样的渔网肯定可以轻松地从网眼里穿过,但是如果是人的话,绝对是通不过的。更令人发指的是渔网的节点上都扎着一个个铁蒺藜、木蒺藜、扎马钉等仓促而就的锐利之物,在月光和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映衬下闪着幽暗的阴光…… 在稍微上游一些的地方,在福州水门城楼上那颗烟花升起之后,原本宁静的港汊江岸也出现了一些变故。 八艘车轮舸在明州水师团练使顾承训的率领下,从江岸的芦苇港汊之间竖起桅杆缓缓驶出,这几处港汊是几天前吴越水师临时疏浚和伪装的,原本的吃水深度不够停下大型战船,而且芦苇也没有那么茂密。为了埋伏这支伏兵,钱惟昱和水丘昭券可是煞费了苦心,最后还是仗着把战船的桅杆改造成可以放倒的形式,才算是把这些家伙藏了起来大半个时辰前,陈诲带领的船队经过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暗,所以陈诲居然没有注意到他们旁边还埋伏着一小支吴越船队,就大模大样地无视这些伏兵直扑下游吴越水寨而去了。 八艘车轮舸与下游的水军一样一字排开,绷紧扎着蒺藜的厚重渔网,顺风顺水地向下游冲去,两支船队对向行驶,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就能会师。 …… “啊!是……”一声惨叫凄厉无比,诉说着这具**的主人猝然吃痛时的战栗。 但是作为水鬼,在水下惨叫显然是很不科学的做法,汹涌灌入的闽江江水让那名被扎马钉扎中下体的南唐水鬼一下子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成为了挂在吴越战船渔网上的猎物。十几处铁蒺藜和其他简易的尖锐物体刺入了他的身体,把他钉在拖网上无法掉落,一丝丝血迹随着尸体的拖曳在江水中拖出长长的尾迹,很快就消散了其淡淡的血色。 被江水打断的呼喊没能警告到足够多的战友,很快又有十几个水鬼同样中招,被钉死在蒺藜拖网上,暗红的血水不易被看见,也一样无法起到警醒他人的作用。 不过,幸好吴越军队没有那个成本把拖网的每一个网眼节点上都扎上刀子匕首,所有的蒺藜等锐物都是因陋就简的廉价品,就算戳到人有时候也只是让人失去战斗力,要想真正直接刺死还是颇有难度的,一开始猝然被杀的水鬼更多是因为突然被捅后惊慌失措呛水过多溺毙。等到有真正坚韧沉着的战士被刺中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死了百来个弟兄后,终于有一些中招的士卒得以在挂点之前出声示警,陈诲也终于察觉到了问题所在,吴越人居然使用了铁蒺藜拖网来对付自己的水鬼军!吴越人早有准备!而且从目前情况来看,自己麾下水鬼哪怕有试图潜水到吃水较深的区域以图逃脱的,也都没有奏效,显然吴越人在拖网的下缘扎了许多小块的碇石把拖网的吃水深度加大了,说不定还有别的船用长锁链绑缚住了拖网的下缘,一旦吴越战船到了指定位置,就会彻底拉索收网。 除了对付水鬼之外,没有人会在拖网上扎满铁蒺藜的,而且在今日的战例之前,古代战争史中也没有使用过这种武器的例子,算是此战中吴越水师的独创。既然这种武器在别的作战中毫无价值,而对方又早已准备好了这种兵器,可见天生就是准备用来克制自己的。 一念及此,一股寒意就从陈诲心中升起,他猛然一个蹬踏踩水的动作鱼跃窜起露出水面,环视一周后,看到下游排成一行的海船正在驶来,天色已经很黑,如果不是他生就了一双夜眼,换做别人还看不分明。 “所有人全部往两岸游,即刻上岸!即刻上岸!” 那些浮在水面上游泳的水鬼可以听见号令,立刻往两边游去,不过那些靠着水蜘蛛芦苇管潜泳的水鬼就没那么幸运了,有些人仓促之间没有听到号令,也没有感知到接近的危机,就这样依然一头撞去,成了落网之鱼。 “嘭!嘭!”拖网战船上的吴越水兵可以感受到脚下的战船一阵阵的阻滞颤动,那是水鬼撞在渔网上带来的冲击,如果频率比较密集的话,就会让战船前进的速度为之一窒,不过船舱底层那些踏动水轮踏板的踏手们的动作丝毫没有迟滞,似乎战船每一次顿挫都会让他们更加兴奋、更加卖力地踏动水轮踏板每一次受到的撞击停顿,都意味着杀敌,靠着蹬自行车一样的简单动作都能杀敌,怎能让人不兴奋? 上下游两侧分别收网的水丘昭券和顾承训对于这个进展非常满意,“嘿!小王爷让我们布置的这个阵形还真是绝妙八艘战船,四组拖网,以却月阵部署,江心的两组拖后,靠岸的两组突前,这样哪怕江心的水鬼发现异常后立刻往两边游水,只怕能逃脱的也不足十之二三,这一票看来收获大了。” …… 陈诲在发现吴越水师用了铁蒺藜拖网战法的第一瞬间,就呼喊麾下水鬼靠岸,他自己更是一马当先,以快逾游鱼的速度向着闽江北岸的方向窜去。不过他作战的时候素来喜欢先身士卒,所以本来冲得就比较靠前,所以等到向江边逃窜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却月型的船阵倏忽而来,一张寒光闪闪的渔网扑面罩来。 “开!”陈诲眼中凶光爆闪,从水靠里一把抽出自己贴身的寒铁匕首,瞧准了渔网的间歇猛然挥刀砍去,露在水面上几个网眼在寒铁匕首挥砍下应声崩断,匕首去势不减又砍断水下两根绳索,但是终于因为水底阻力太大,最终匕首余力用尽嵌在了渔网里。 “噗嗤噗嗤!”数个铁蒺藜撞上了陈诲的身体,入肉数分,吃痛的陈诲用尽全身力气从已经砍断了四五个网眼的渔网缝隙中挤进身去,用力往两边一扯,总算是脱困而去,至于身上被铁蒺藜撕扯下数块皮肉,也已经顾不得了。 脱出渔网之后,陈诲又划水了百来下,总算是成功登岸,收拾残兵看时,将近两千名艨艟都麾下的精锐水鬼,此前在凿船战中被射杀战死不过百人,而如今上岸的也只有三四百的数量,也就是说有将近一千五百名精锐水鬼被拖网战船给围捕了。 江面上,眼看大局已定,吴越战船队已经收拢了阵势成功合围,吴越水师的将佐开始高声呼喝劝降,其余被围的水鬼眼看大势已去,纷纷放下武器,浮出水面被吴越人俘获了。另一边,已经挂满了人的蒺藜渔网也被慢慢铰链收起,一串串或受伤或毙命的水鬼从网眼上被取下来,随后捆绑扎实。 经过清点,完好无损直接投降的水鬼约摸有七百多人,被拖网和弓箭杀死的有两三百人,此外还有五百余人被铁蒺藜拖网扎伤但是不曾毙命,于是也被捞起俘获、紧急调治。仅此一战,南唐水师艨艟都的2000精锐水鬼被歼灭数就占到了总数的八成。 差不多同一时刻,福州城内那场伏击战也即将收尾,文徽亲率冒进入城的七八千南唐马步军主力被吴越人歼灭大部,文徽本人遭到生擒。 与那个损失比起来,陈诲率领的艨艟都损失一两千人马从规模上来看并不是多么的重大,但是在战略意义上来说却是非常严重的因为这是从前闽国旧部投降南唐的人马中仅有的海船水师。 南方各国都有水师。除了吴越、闽国、南汉等靠近东海、南海的国家之外,其他内陆地区的南方诸国水师都是没有跑海船的经验的。南唐自己的水师如果派到闽地战场,一来如果将来战场发生在福州外海,仅有长江行船经验的南唐本土水师短时间内是不能适应的;二来就算从建州伐福州,仅仅要在闽江上行船,皖、赣而来的南唐人也不习惯山区激流中驾船。 也就是说,在南唐人重新练出一支可以熟练在闽江和东海行船的水师之前,南唐军队对于闽地未占领地区的攻略就不得不归于停滞。失去了闽江水运,想要从建州进攻福州的后勤保障根本无以为继;就算南唐人花大本钱劈山架桥把闽地的沿江官道修起来运粮草,拥有绝对“制江权”的吴越水师也可以畅通无阻地溯流而上寻找唐军粮道的薄弱环节登陆逆袭。 “经此一战,足可打出我军与唐军在闽地五年之太平。五年之内,唐军在闽地只能挨打,不能还手,也算了却我们一桩心病。” 钱惟昱看着一串串被长绳捆在一起的水鬼俘虏,不由得心情得意,但是随着俘虏清点逐渐收尾,又有点小不甘, “唉……行百里者半九十我看那陈诲就没有抓到嘛?居然还是被他逃了,此人还真是滑不留手。可惜不能为我所用,若能生擒之……” “小王爷,不如就让末将带领车轮舸往上游沿江拦截,定然能抓多少抓多少。”一旁侍立的顾长风对于今天因为要保护在小王爷身边、不能指挥车轮舸船队出击早就扼腕叹息,此刻见大局已定还有扩大战果的机会,不由得挺身请战。 “这里你就听水丘老将军的安排吧,给我一艘哨船,我要迂回进城看一下四伯父那里战果如何。另外,也不要光把重点放在陈诲一个人身上,唐军后队的战船还在上游,可能的话,我们要尽可能扩大战果。” …… 水丘昭券和顾长风自去搜剿逃散的南唐水师余孽不提。 侥幸逃上岸的南唐军水鬼纷纷逃散,被吴越军抓获杀死的还不多。但是上游的南唐军后队战船就比较惨了,此前顺风顺水而下一鼓作气冲锋进攻的时候尚且能保持锐气,如今凿船的水鬼全军覆没,靠着小船和吴越水师的大船对射那就基本上是作死了。 要想跑,小船掉头后一样是逆风逆水拉不开速度,而且就算后撤,一来已经登岸的人马只能被吴越军合围,二来如今隆冬的水位要想靠人力划桨把船开回建州、走七百里闽江水道也无疑是异想天开。于是两军水师战船接触之后,南唐水兵纷纷冲滩弃船登岸,试图从陆路走脱。 …… 福州南城之外,自从文徽进城中伏、千钧闸落地之后,被隔断在外面的南唐军后队就如同打了鸡血一样试图疯狂反扑,妄图接应失陷城中的文徽。可惜仅仅靠着随船运来的飞梯、撞木这些简陋的攻城器械,攻城效率非常低下。在城头吴越军的如雨箭矢扫射之下,一**蚁附攻城的南唐军士卒被射翻在地,了无声息,更多攀附在飞梯上的士卒则是被灰瓶金汁、滚木石虐的********。 这一支南唐军的指挥官是一个闽国降将,名叫林仁肇,官拜裨将。如今的林仁肇年纪还不满三旬,虽然勇猛,奈何手下士兵都呕吐晕船了一整天了,两腿发软,仓促之间如何攻得上神完气足的吴越军坚守的城头? 林仁肇攻打了小半个时辰,伤亡逃散加起来也折损了一两千人马,心中犹有不甘。眼见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城头开始打起火把,林仁肇正准备再一次亲自登城死战的时候,内城的喊杀声已经停歇,钱仁俊派一队卫兵把已经被俘的文徽绑上城头,周围多立火把。 “城下唐军将校士卒且看真切此人便是你们的节帅、贵国枢密副使文徽枢相命尔等速速弃甲投降!” “这不是枢相!枢相大人公忠体国,必然已经战死!这是吴越人堕我士气的诡计,快撤!”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挽回?文徽被俘,林仁肇连控制部队都不一定能做好,哪怕急急命令部队后撤都免不了有一两千南唐军就地逃散或者投降。 见林仁肇的兵马星散退去,钱惟昱才命令坐船驶向水门,随后和城头的钱仁俊对了印信,让城头用吊篮把自己一行人送上城头。 ... 第16章不用白不用的反间计 千钧闸这种堵门装备,一旦放下之后是无法重新铰起的,仓促之间也没人去修缮,所以短时间内进出福州城南的水门也只能麻烦一些了。 钱惟昱蹲在吊篮里被铰链拉上城头,刚刚跨出篮子脚踏实地,就看到了自己的四伯父、月前刚刚被父王封为威武军留后一职的钱仁俊大步流星地往他这边走,还重重地一记手掌按在钱惟昱的肩膀上,把他还只有十岁的稚嫩肩头拍得一歪。 “贤侄,伯父用兵也用过几年,不过说到料敌,还真是不如你啊贤侄也没和那些唐人打过交道,竟是怎么知道文徽冯延鲁这些唐国‘儒将’一个比一个蠢的?莫非真是苍天以贤侄授我吴越,祖宗基业光大有望啊!” “嗨,伯父您轻一点儿,肩膀都被你拍散架了小侄也是听了去唐国的商旅和我国派去的斥候回报说,唐国国主李好用风雅之臣,如今这几年连兵事都喜好以纸上谈兵的‘儒将’主导,武人颇有怨言。伯父这几年吃苦了,所以对唐军这两年的腐朽堕落了解不详……唉,不说这些了,今天战果如何?小侄那里歼灭唐军水师数千,其中作为主力的两千艨艟都水鬼只有三百人走脱,可惜不曾抓获陈诲,否则从此以后便可保闽地水战无忧了。” 钱惟昱用一些语焉不详的说法把自己一些不合理的“料敌先机”表现蒙混了过去。毕竟他总不能告诉伯父说:他是因为后世一本叫做《资治通鉴》的书上看到文徽、冯延鲁、冯延巳、陈觉、魏岑等五人被史家列为“南唐五鬼”,以附庸风雅纸上谈兵为能吧? 略略解释了一下,钱惟昱马上把话题转移到了确认战果上面。果然一说到战果,钱仁俊又更加兴奋了起来,起初的一些疑惑也懒得去多想了。 “此战城内歼灭唐军七千人,我军伤亡不满千人,生擒文徽!城外的唐军后队试图攻城,也折损两三千有余,后来把文徽捆了送上城头打击唐军士气之后,唐军就溃散了。本来伯父还想趁势出城掩杀,不过天色实在太晚,且观今日攻城,统帅后队的唐军裨将治兵颇有法度,虽然兵力不如我军,但仓促攻城时调度丝毫不乱,为了持重,也就不再追击了。一开始伯父也不知后军带兵将领究是何人,只是觉得着实是个将才。恰才唐军退走之后,细细问了文徽,他招供说后队将领是一个名叫林仁肇的年轻人,此前也没有啥军功资历,只是个默默无闻的裨将。” 林仁肇!陈诲!这些都是闽**事遗产的精华啊!此前钱惟昱没有全程亲历这次战役的陆战部分,因此只是隐约觉得唐军后队组织能力比较强连枢密副使文徽本人被擒了,余下的部队都没有彻底作鸟兽散,肯定有善于用兵的将领督导。现在才知道原来就是林仁肇亲来,也就不足为怪了。毕竟如果没有钱惟昱的出现,三十年后林仁肇可是一个让一代雄主赵匡胤都忌惮不已的存在,按照赵匡胤的说法,如果不是以反间计使后来的南唐后主李煜自毁长城鸩杀林仁肇,他还不一定能顺利拿下南朝呢。 “如今这几年候可是收服林仁肇和陈诲的天赐良机啊,他们刚刚从一名普通闽将的身份,随闽主投降南唐不过两三年,而且也还没有被南唐委以重用。甚至于南唐中宗李连见都没见过这两个后世会成为一方名将的角色,也就谈不上什么‘深恩厚遇’、‘众人国士’了,如果现在不动手,等到他们在南唐立功升职到高位,再下手就晚了。只要自己这边设下天罗地网擒获此二人,或者使南唐先对他们‘不仁不义在先’,把他们逼上绝路,不愁他们不降……没抓到可惜了,该怎么补救呢?” 钱惟昱瞬息脑补了一大堆反间计和假仁假义虎躯一震的桥段,发现仓促之间没有啥用得上的,还是只有从长计议。 “伯父,既然陈诲和林仁肇都不曾擒获,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如先提审一下文徽,顺便搜检一下看看能不能撬出来点有价值的东西比如文徽的关防印信等物。如果确实事不可为,那么也就只能先把林仁肇和陈诲的事情放一放了,毕竟我们的下一步棋可是扣得很紧的。您看如何?” “也只能如此了,贤侄且去休息吧,待我再细细提审一下文徽。文徽身边的东西我还没有搜查,毕竟他也是南唐枢密副使,太过羞辱只怕未来唐国面子上下不来会和我们死磕。” “无妨,这件事情交给小侄去做就可以了。” …… “小王爷,我们仔细给文徽搜身过了,他随身的书办录事人员也都隔离交叉询问过了,对不上口供的人统统严刑拷打伺候。最后我们总计找到了这些,请您过目。另外,文徽那几个亲兵侍卫我们也按照您的吩咐,把他们分开隔离询问,还用其他人已经招供了的消息恐吓他们,这些家伙果然没有什么能耐,很快就都招了。还有几件东西我们是根据他们的招供派人在战场上重新寻获回来的,应该是文徽被俘前试图销毁藏匿的东西。” 一个刀笔小吏提着一个托盘呈给钱惟昱,上面有几样物件。钱惟昱伸手取来一看,一个是文徽的枢密副使印信,还有几份随身的书函。另外还有封蜡的信筒和笼子,里面居然还有两只信鸽! 钱惟昱拿起一份只是略略卷绕起来的宣纸,见上面用行楷密密写着数百字的一篇草稿。 “文徽谋袭福州。每得闽人士卒将吏归心,必亲引问委曲,由是贼中险易远近虚实尽知之……乃以偏裨骁锐陈诲帅突将数千为前驱、林仁肇为后队,自引中军。溯闽江日行七百里,直趋复州城下,诸将皆惧,以为不可……” “我靠,文徽这是来打仗的还是来踏青卖萌的。”看了这一切的缴获,钱惟昱惊喜得目瞪口呆,一边看一边在心中暗暗念想,“这种人,安安分分躲在南京城里陪李写诗作词好多着呢,非要跑到建州来装儒将,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啊。” 钱惟昱之所以如此震惊,是因为这张纸上写得,是一篇仿照了《唐书》“李雪夜袭蔡州”桥段的战报!上面还有很多涂抹和空格等待填空。看样子,这是文徽在闽江上坐船行军时候写的,那些留空的地方应该就是等着战役结束之后把立功将帅的人名填进去了。 仗还没打,就已经意淫着自己千里奇袭、指挥若定的儒将风采,想要青史留名追迹古人。这种纸上谈兵的风采着实是让钱惟昱瞠目结舌了一把。既然文徽这么慷慨,不好好利用一下岂不是太对不起他了! …… 很快,一封文徽“被俘前”紧急告急的密函被送出,用的是仿文徽的笔迹,盖了文徽的随身印信,用文徽随军书吏的信鸽放出。钱惟昱当然不知道这两只鸽子的认路能力如何,其平时的母巢是不是在建州,但是这不妨碍他有枣没枣捅一棍子地试探一下。反正能扰乱敌情那是最好,扰乱不了也没什么损失。 信鸽这种工具,是不能用在两个移动目标之间的通信的,比如两支大军分别行军,要想靠信鸽联络消息就无法做到,因为以信鸽的智力和生物本能,只能被训练为飞回一个固定场所的联络工具,所以出征将领带着信鸽的话,一般都是用来和后方的大本营联络的。 至于信上写的内容么,无非是“闽国降将林仁翰、陈诲与李仁达素有深仇,恐李仁达举福州来降后功高赏厚,反而位在林仁翰、陈诲之上,故以陈诲出首私通吴越以泄军机,欲献王师及建州以为二贼晋身之阶。李仁达举事前已为吴越人所擒获,本帅兵临福州,猝然中伏,临敌急作此函,林仁翰尚内未出,望吾弟悉心提防作乱。兄已入重围,深恐时有不测,艨艟都凿船水手为吴越水师拖网战船所破,全军尽没。” 落款用印都是文徽,口气则是写给留守建州的南唐守将陈觉的。 以陈觉的智商,如果知道文徽最终被俘了,那么还是很有可能想到这封密函是文徽被俘后吴越人炮制的。钱惟昱没有指望光靠这一封信函就让建州的南唐故旧和闽国降将之间反戈相向,但是如果到时候出征大军中真的是仅有文徽和他嫡系的南唐旧将被俘、而陈诲和林仁肇两员闽国降将的代表全部成功逃脱返回建州的话,陈觉就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而且,这个时代的人都是很讲究“技术保密”的,信息传播手段的不发达,让某些看似不起眼的军事小创新也可以“一招鲜、吃遍天”地占上好多次便宜。用拖网渔船破水鬼,是军事史上的一大创举,按照常理,吴越人如果真的全歼了艨艟都的水鬼,肯定要千方百计设法保密具体战术细节,以图将来可以再在南唐水师身上占点便宜,而绝对不可能把破敌的战术手段泄露出去。 这就是钱惟昱伪书最后那句“艨艟都凿船水鬼为吴越水师拖网战船所破,全军尽没。”的威力所在。 一来,此书当中写明了南唐水师猝然遇袭损失惨重的原因,一看就是文徽真心告知试图引为后来诫训之意,令陈觉认为此书当是文徽亲笔。二来,既然文徽书函中说明了艨艟都已经全军尽没,那么日后就算有唐军逃兵返回建州,陈觉也会重点核查这一信息。如果艨艟都的水鬼真的全部完蛋了,陈诲又成功逃回了建州,那又该作何解释呢?到时候陈诲就算不想做无间道的二五仔也不可得了,黄泥巴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 第17章穷途末路 林仁肇、陈诲率领麾下残部沿着闽江江岸往上游奔逃了整整一夜,堪堪奔出七八十里地,身边残兵越跑越少。 到得天明的时候,确认吴越人的追兵没有再追杀上来,已经一昼夜不曾歇息好的南唐军士卒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个个倒地不起,陈林二将纵然万般无奈也没有办法,只好命令就地露营。 此刻虽然是冬天,不过福建这地方常年气候温润,哪怕严冬时节,一年也就最多下一两场雪,所以只要不是下雪天露营还是冻不死人的,何况此刻天已经亮了,倒在草木丛中睡一个白天也不打紧。 “林将军,你那里还有多少人马,可曾计点过么,我麾下艨艟都残部相随的,已经不足千人,精锐水鬼不足两百,唉,可恨数年心血,一朝尽毁!”陈诲看着面前士卒的惨状,气得抽出佩刀在大石头上乱砍,火星四溅,诉说着心中的愤懑。 “我这里还不曾计点,一路上约束败兵不易啊,刚刚撤退的时候三四千人应该还是有的,但是士气低落如此,只怕如今也就剩下一半人了。如此大败,还失陷了节帅,回去可如何交代是好。” 林仁肇不提回去交差的事情还好,一提起来,陈诲心头就犹如一股无明业火焰腾腾烧将起来:“忒耐陈觉那贼厮鸟,当初李仁达投诈降书来的时候,他在那儿拼命怂恿节帅出兵,说些有的没的纸上谈兵歌功颂德地鸟话!结果我们跟着节帅厮杀中计,这贼厮鸟却在家里坐地,一副儒将军师的派头。其实还不是他想报当初被李仁达羞辱的一己私仇!着实恨煞我也!如今中计了,回去且看那厮如何说嘴!” 自从一年多前招降李仁达那一次被坑之后,陈觉一直怀恨在心,想要重夺福州一雪前耻,这一点在建州的南唐诸将里面都是人尽皆知的。这次李仁达再次来书诈降的时候,陈觉也是怂恿文徽出兵最为激烈的一个,对促成文徽坚定出兵决心起到了相当重要的推波助澜作用当然,怂恿出兵并不等于陈觉打算让李仁达也建功,只要到时候福州在手,他陈觉想怎么捏李仁达还不是易如反掌? …… 陈诲和林仁肇带着对失陷了文徽的惴惴和对当初怂恿出兵的陈觉的愤懑,带着此次出征福州的南唐军残部缓缓北归,一路无话。 两人领兵晓行夜宿,连续两三日才算是走完了将近一半的路程当初出兵的时候,七百里水路一日而至,回去却是千难万难。不过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毕竟出兵的时候是顺水行船一路靠闽江的江水冲下来的,如今船折损了大半,仅剩的战船还要运输粮草辎重,总不能抛弃粮草让部队饿肚子行军回去吧。所以速度上连日行百里都做不到。 这一日,距离文徽兵败被俘已经是第四天了,林仁肇和陈诲带着残部沿着闽江中游向北行军,忽见北面尘头忽起,随后还有数十艘小船顺流飘下,不由得有些惊诧。 莫非是镇守建州的陈觉给文徽派来的后续援兵么?吴越人的伏兵,总不可能追到这么远吧? 两人暗暗戒备,把士卒疏散到江岸山坡草木丛杂之处,见来船上歪歪斜斜挂着一面破败的旗幡,大书一个“林“字,林仁肇才渐渐放下心来。 “应该是我从兄率领的援兵吧,船多了,我们也好快点回去。”建州城内,姓林的武将除了林仁肇之后,也就是他堂兄林仁翰了。 两人策马率军冲出,沿着江岸高声喧哗,还让手下残兵把仅有的旗幡打起来,来船看见之后果然渐渐减速下了碇石。 “可是二哥当面?是安抚使派去增援节帅的人马么?”林仁肇鼓起嗓子大声嘶吼,没说完就见那艘“林”字旗的战船上跑出一个将领,身穿明光铠,但是形容落拓灰头土脸,正是他堂兄林仁翰。 船队很快靠岸了,林仁翰在战船距离江岸还有将近一丈远的时候就一跃跳入潜水中,随后三步并作两步往岸上冲来,掀起的浪花错落迸溅,打湿了全身衣甲,他却恍若未觉。 这林仁翰已经有五旬上下,鬓发髭髯都有些花白,比尚不及而立之年的林仁肇老了足足二十多岁,但是如今林仁翰看上去神色萎顿,比实际年龄更显得苍老不堪。 “二哥,你……不是去增援的么,怎么搞得如此狼狈?” 林仁肇紧赶几步,扶住林仁翰的臂膀,堂兄弟二人就站在闽江岸边的浅滩碎石上,四目之中尽是错愕。陈诲随后赶到,看到这诡异的一幕也不知所以。 “节帅……可是已经遭遇不测了。”林仁翰喘息几口,勉力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节帅误中吴越人奸计,突入福州城时中伏被俘……是吴越人提前识破了林仁达谋反的消息,在我军入城之前的当口诛杀了我们的内应。我率领后队当时被千钧闸隔在城外,奋力死战也不曾救得节帅,只好和陈兄弟一起收拢败军,徐图后计……等等,二哥你是和何处知道消息的,我军根本没能派出返回报信的斥候啊。还有你的援军怎么还没出战就搞的如此狼狈?” “呵呵呵呵……援军,我算哪门子援军!我是被陈觉那贼厮鸟逼来的!陈觉那家伙收到节帅传回的信鸽,知道前军兵败、节帅被俘,就诬陷我等闽地降将暗中勾结吴越,说是你和陈诲将军出卖节帅,故泄内应,才导致节帅误入埋伏! 那天诈书寄回的之后,陈觉还想把我骗入留后府,暗伏刀斧手把我拿下,把我们这些被原来闽国降将掌握的人马全部控制起来,削夺兵权后交给两淮籍的将领统属此贼不查,居然一至于此!如果不是为兄在建州军中素有威望,在陈觉动手之前得故旧部署提前提醒为兄,赖下属死战得脱,如今只怕已经被陈觉那厮所害!” 说着,林仁翰就把那天陈觉收到文徽回传的信鸽秘书之后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说到陈觉怀疑前闽故将对南唐怀有异心,觉得此战文徽轻率进兵、不听闽将劝谏,因此闽将必然多有怀怨,且文徽必为吴越所败,不如早早图之以求自保进身之阶。 随后,陈觉假借为文徽的大军派遣伏兵为由,暗伏甲士宴请闽地故将们议事,结果猝然动手捆缚几个闽地将校,但凡反抗的则当即诛杀。林仁翰因为在闽人中故旧甚多、威望甚高,提前得到了提醒,自己带着没有被打散重编的前闽降军拼死突围,和那些陈觉从赣南两淮而来的南唐客军发生了内讧。 结果因为闽地本地的军马大部分被文徽带去作战了,建州城内的闽地旧军人数规模比江西来的客军少得多,又没有提前准备,最后林仁翰不得不仓促带着千余嫡系属下杀出城去,靠水师中的故旧接应,夺了几十条小船顺流逃亡。 听了林仁翰对当时情形的转述,林仁肇只是心中悲愤不已,至少还没生出什么对阴谋的痛恨。而陈诲则不然,他对于二林的说法,只是哂笑不止,这才开口冷言揭破:“老将军,你以为陈觉这厮是真的只是因为怀疑老将军您心怀贰志才对你动手的么如果真是那样,恐怕倒还算好了,那至少只是一个见事不明之过,和节帅不过是同等罪过但是只怕他如此作为,另有用心!” “什么?如果不是他昏聩猜忌、以为我们怀有二心,为什么要下此毒手?”林仁翰林仁肇兄弟二人听到陈诲这番言语,不由得更加震惊。 “你们想想,如果我们安然回去,力陈此战失败是因为李仁达投降的消息早有泄漏、吴越人早有准备,那么力主出兵的节帅和怂恿节帅出兵的陈觉有什么下场?我和两位林将军,战前可都是劝谏节帅不可弄险、不可轻信的,如果不是他们两个纸上谈兵的以什么‘李雪夜袭蔡州’的典故相互吹捧砥砺,怎么会酿成大祸现如今,他陈觉要想给自己和节帅脱罪,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我们这些闽地故将都说成是心怀异心,是我们给吴越人通风报信、才让节帅的奇袭计策失败,这样,他陈觉不但无过,反而还有临危立断、固守建州之功了!” “什么!竟然无耻至于如此么……这……”林仁翰林仁肇相对来说还是勇毅有加,但对虚伪险恶的了解不甚深刻的那种,闻言之后简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那……二哥刚才说,陈觉是收到节帅被俘前放出的信鸽密函回报才做此决断难道节帅也出卖了我们么?这不可能!节帅已经被吴越人俘虏,此身都不一定可以返国,在陛下眼中的地位印象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陛下向来仁慈,也不至于因为兵败之罪就罪及家人我不信节帅大人也会出卖我们!我不信!节帅把我和陈都帅从普通校尉和囚将中一手提拔起来,怎会做出此等卑鄙行径?” “林将军冷静!我没说节帅大人有出卖我们我想,那封用了节帅印信笔迹的密函,有可能根本不是节帅亲笔,甚至不是节帅被俘之前所写完全有可能是吴越人伪造的!可惜的是,吴越人用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他们连给陈觉那贼厮鸟开脱罪责的退路都想好了,就算陈觉此前并无此心,见了吴越人的伪书,也会倾向性地相信这封对他最有利的说法。 可惜当初得遇节帅提拔,某还自以为从此得遇惜才之人。可惜节帅虽然惜才,但在陈觉眼中,你我这些闽将却是一文不值数员战将,千余战士,不及他陈觉脱罪的一个筹码。” “究竟是何人出此毒计!令我林某人堂堂七尺男儿无处可归!抓不到便罢,出此毒计者要是有朝一日落在我林仁肇手中,定叫他三刀六洞、添上百十个透明窟窿!”一边说着,林仁肇虎目含泪,抽出横刀乱斩狂啄,把闽江浅滩上的鹅卵石砍得迸溅飞射,水花四溅。 在同一个时间点,数百里之外如今“乘桴浮于海”的钱惟昱正站在一艘大福船的船头,被海风吹得狠狠哆嗦了一阵。 …… 砍了半晌,渐渐冷静下来之后的林仁肇撒手松劲,如同一汪雪月一样锃亮的横刀坠入水中,发出“锃”地一声轻响,随着水花泛起些许寒芒,“陈都帅,二哥,为今之计,我们却如何是好……建州是绝对回不去了,再攻福州去救节帅无异送死,吴越人用如此毒计算计我们,要我屈膝降贼也是断然不能的,我们还有何处可去?” 陈诲和林仁翰闻言也是面面相觑,想起了往后的惨然前途,不由得悲从中来。 “陈都帅,如今我们在福州-建州之间也不过走了一半路程,正在闽清县地界,附近的守军应该也还不知道建州城内的变故,我们打着唐军旗号,应该也不会受到拦截。不如就在这里改道,从闽江转入梅溪,沿梅溪河谷穿越武夷山,折向西南而行,应该可以斜插到泉州莆田一带。” “二哥可是想去泉州投清源军留从效?” “正是如此留从效自称节度使,虽然名义上受唐主节制,实则因为福州的吴越人隔断道路,大唐政令一直不通,所以形同**。况且如今,也只有留从效是唯一一支由我闽人自行割据的人马,去投他,总比在那些吴人、淮人做主的诸侯麾下少受些闲气,大家同为闽人,同气连枝,总不能不顾这些香火之情。” “也罢,便听林老将军的,我陈诲也无话可说,事不宜迟,我们各自收拾兵马,先去闽清县城筹措一些行军粮草,随后就轻装简从如此行事吧。此去莆田,要走梅溪河谷,两岸都是山路,只怕没个七八天也到不得莆田,山区河谷也不同车辆舟船,如果不多准备些随身携行的干粮,怕是行不得那么远路。” ... 第18章留从效 闽国灭亡之后,闽地的实力一直是三家均分的态势原闽国五州,建州是南唐国在闽地的根据地,汀州也被南唐控制,但是不如建州那样有大批南唐从江西等地调来的客军镇守,掌握力度不如建州;福州全境从年初归属于吴越之后,也是非常稳定的。 剩下的第三股势力就是泉州、漳州的留从效了。 留从效此人是土生土长的泉州人,早期的闽国核心高层都是几十年前跟着王审知从北方南迁来的人,福建本地人一直没有什么上升通道。在闽国分裂之前,留从效官职不过是区区一个指挥使而已。闽国分裂后,留从效一派投靠王延政,逐年积功升至都指挥使,督领泉州兵马防务。 随着南唐、吴越相继发兵入闽、瓜分闽北之后,留从效以泉州、漳州两地为根基、自称清源军留后,做起了事实上的土皇帝。不过为了稳固外部,留从效名义上还是选择了向南唐中宗李称臣,以联合南唐牵制吴越。 留从效之所以如此选择,道理也很显而易见闽地的南唐主要兵力分布在建州,连汀州李都无法彻底控制。而建州与泉州之间如果要相互联络,一共有两条路线可以选择,其一是在武夷山区内翻500里的山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其二则是从建州顺闽江至福州,随后走海路或者沿海狭长平原地区的陆路到泉州。 而福州是吴越国的地盘,因此在南唐攻下吴越控制的福州之前,事实上与留从效的清源军节度使地盘之间是无法通行大军的。留从效隔着吴越的地盘向南唐称臣,一方面南唐想接管漳州泉州够不到,另一方面就算吴越想对漳、泉动手的话,一旦福州兵力空虚南唐又会乘虚而入,因此此前两年闽地格局也就这样保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在其中一方觉得自己有实力同时干掉另外两方之前,谁都不敢先动手导致两败俱伤被第三方渔翁得利。 不过,既然称臣了,自然别人名义上还是有资格使唤你的。这一次文徽出兵奇袭福州之前,就曾经派遣秘使赶往泉州、约留从效一起出兵攻打福州。使者到泉州的时候,正是文徽出兵的前夜,这样既可以让留从效有一定的时间准备和决断,又不必害怕奇袭的消息从留从效那里泄露给吴越人。 所以,在林仁翰、林仁肇和陈诲自觉走投无路的时候,想到从闽清县走梅溪峡谷小路直奔莆田、投靠留从效这个方案时,也就不足为怪了。 …… 在南唐那些此刻被猜忌的闽地降将们筹措着走梅溪小道去投奔留从效的时候,留从效已经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确切的说,是在两天之前就做出了选择,且让我们把时间线回放一下。 五天前,也就是腊月初五这天深夜,文徽的秘使就到了泉州城,把文徽约定出兵夹击福州吴越军的“命令”带给了留从效,只不过出兵是要准备时间的,文徽也奈何不了留从效出兵的速度快慢。不过本着知己知彼的心态,无论当时有没有打算出兵协助文徽攻打福州,留从效第一时间就派出了斥候前去侦查说不定,到时候就能捞到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机会呢? 结果,两天前,也就是腊月初五早上,留从效正在筹措出击的兵马辎重以备不测时,他派出打探福州消息的斥候终于前来回报了。虽然当时天色才蒙蒙亮,没到开城门的时间,守城军官还是用吊篮把斥候弄进城来,第一时间送到了留从效的府牙里。 “什么?你是说,李仁达这家伙真的起事了?而奔袭数百里接应李仁达的大唐军马仅仅一天就被吴越军杀得大败?” “禀留后大人,卑下不敢虚言,根据打探,李仁达确实曾经图谋起事因为听说唐军中伏的时候,吴越军福州守将钱仁俊当时就在两军阵前将李仁达的首级抛给了唐军,以证明对方内应已泄、打击唐军士气。所以李仁达的死目前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了,唐军内应已泄,自然是中伏大败,至于唐军究竟损失多少、是否还有一战之力,因为仓促探听不得,卑下还急着回来报信,所以就不知道了。” 留从效的府邸是清源军节度使的官邸,但是他在闽国刚刚灭亡的时候只是自称清源军留后“留后”是五代时期一些仓促自立的军阀在刚刚脱离原来的主子或者造反的时候常用的官职,指的是在正牌儿节度使随军出征的时候镇守本镇的最高级将领,所以留从效目前还是用的这个官职。 “李仁达啊李仁达……这厮,还真是想做七姓家奴啊!可惜了这个机会!”留从效听完斥候的回报,“噌”地一下从自己的虎皮座椅上站了起来,用一种极度鄙夷的口气忿然感慨着。只是这种“极度鄙夷”的背后,还有一股深藏在潜意识之下、对自己一开始没有立刻按照文徽的命令出兵所感到的一丝惋惜如果自己当时出兵,趁着文徽和钱仁俊、鲍修让这些人死磕之后气力不继的当口突然杀出、坐收渔翁之利的话,说不定如今福州已经尽在其手了呢。 不过毕竟是割据一方的诸侯,留从效的脑子还是很好使的,一开始的惊诧和惋惜之后,他立刻觉察出一丝疑点。“不对!就算是李仁达真心图谋重投唐国,但是既然如今他已经被吴越斩首,可见必然是提前事泄、他与唐军的联络被吴越人觉察了。既然吴越人可以刺探到唐军出兵,难保不会也刺探到文徽要求我军……” 吴越人的防备究竟严密到了何种程度?与南唐的一战中,吴越兵力受损情况如何,是否属于两败俱伤?还是仅仅以微小损失击破了南唐军? 一个个问题,在留从效的脑中飞速地掠过,让他踌躇不已。 “速请张副使与陈统军使前来议事!”留从效思忖再三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让内牙亲兵请自己的两员主要臂助张汉思、陈洪进一并来议事。 稍顷,张汉思和陈洪进就匆匆忙忙赶来了,一进门参见礼毕留从效就让斥候把探听到的唐、越交兵结果汇报给两人听取,随后屏退了报信斥候和其他从者,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留后大人可是疑心吴越人已经察觉了我们也有出兵可能性、即使我军趁此机会出兵攻打福州,也会遭到有备而守的吴越兵马反击?” 留从效的两名副手中,副使张汉思年纪大些,如今已经五十多岁了,为人处事也老成持重一些,统军使陈洪进如今不过三十出头,少壮敢为,因此一开始出言确认的正是步步为营的张汉思。 “我正是此意吴越在福州的军马,不过两万人,唐军此前只怕也不下于这个数。但是如果此战过后,吴越军并未重创,那么我们出兵也是捞不到好处的,反而只会损兵折将。 但是如果此时不趁虚而入,以我两州之地,常年养兵,只怕时日迁延之后,我军愈弱,敌军愈强,错此好时机,只怕非但永远再也没有机会光复福州,连我漳泉二州日后都要被吴越步步蚕食。” 漳州、泉州刚刚割据的时候,因为战事紧张,兵马最盛的时候该镇一度拥兵将近三万,但是那毕竟是生死存亡状态下的潜力极限,持久不得,以两州加起来不到15万户的户口,如果要常年养兵的话,2万人已经是极限了,再往上加就会民力耗竭、不堪重负。因此,常年的相持对于留从效的清源军是非常不利的。这就好比刘备入川的时候还有无数精兵猛将,但是蜀国坐守几十年之后等那些刘备从大江南北屡次收拢的人才都老死之后,就会“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一个道理,长期、稳定的割据势态(也就是强者内部不发生内乱消耗),只会让强者愈强、弱者愈弱。 这个道理留从效很清楚,张汉思陈洪进也很清楚。 “大人,以我之见,此事虽然难以确知,但是我们却有不变应万变的稳妥手段可以做到趋利避害我军可即日将此前准备停当的大军出击至泉州北部与福州接壤的莆田荻芦溪、跨河结营。莆田的荻芦溪西北皆是山川崇山,东南面临大海,只要据守此处,吴越军马便不可能迂回绕过我大军所在袭我后方。同时泉州至福州全程300余里,而从荻芦溪渡河北上之后,只有不足一百里便可到达福州。 以此,如果吴越军此前损失过大,我军可以一战,那么便由此出击趁势夺了福州,如果吴越依然势大,据守莆田也可保境安民,以免泉州北部诸县落入敌手。” “副使倒是老成持重之言,济川你可有看法?” 济川是陈洪进的表字,如今他虽然已经是清源军的三号人物了,但是毕竟年纪资历的不足摆在那里,所以虽然凭本事确实有资格做到这个位子上,但是平时说话做事还是要注意分寸拿捏尺度,不愿给留从效张汉思留下自以为是的印象,如今也是等着留从效点名提问才开口答话。 “副使所言也是深有道理,洪进在兵法韬略上算得上是末学后进,倒是有个疑问固守莆田荻芦溪固然可以阻挡吴越军南下,但是如果吴越人从海路南下呢?茫茫大海,一旦被袭扰后方,后果非同小可,本镇兵马不足两万人,漳州泉州沿海各县绵延六七百里,如果被吴越水师上岸,又该如何应对今年春天,吴越军马就是这样在福州成功的,难道要我泉州重蹈此覆辙么?” “济川老弟知道你是马军牙将出身,不知水战精要就以年前那次吴越水师攻打唐军、夺取福州的战役为例,你可知吴越军马从何时起就准备出击了?从去年腊月就开始了,吴越陆上人马在今年一月份便到了福州以北,可惜唐军于浙南闽北的仙霞岭、武夷山山川险阻处处设防,吴越陆路人马无法攻入。而水师直到去年三月才抵达福州南面的白霞浦那是因为风向不利,隆冬时节,闽地的东海沿岸很难从东北向西南行船,就算抢风强行,也会面临不能离岸太远以免迷失方向的问题现在,又是恰逢隆冬时分,去年吴越人做不到的事情,今年又岂能轻易做到?如果现在是三月小春,我早就让留侯大人以老成持重为上了,又怎敢让大人进兵荻芦溪以观其变呢。 而如果不进兵荻芦溪,一旦吴越人腾出手来南下攻打我军,过了荻芦溪险要之后,泉州北部的莆田诸县就再也无险可守,到时候吴越人以疲兵消耗地计略剽掠泉州北面诸县,我军财税粮秣的收入便要折减三四成,不出两年,我军说不定连维持一万兵马的粮秣军饷都筹措不出来了。” 张汉思在闽地几十年,论阅历自然是比陈洪进深厚得多,讨论起这种闽地天时地理的话题自然是有资格倚老卖老,把今年年初吴越军福州战役的例子拿出来一摆,陈洪进就没什么可说了,留从效也觉得深以为然。 “张副使所言甚是,这件事情便按照如此这般准备吧这次出兵,我决意亲自出征,率领四都人马,一万两千大军征讨。其余五千人马还望汉思和济川你们率领,小心谨守泉州、漳州及下属诸县。” “大人……” “济川你不必说了,我意已决。不过我知道你所说的也不可不虑,便这样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吧你率人于沿海设立楼橹烽火,每隔二十里一处,一旦真有不测,比如发现吴越水师抢风帖岸南下,便立刻烽火示警。我出兵后,也会时刻在意天时风向,如果真有天时不正连续刮东北风的日子,我自然会分出大军徐徐而退以防不测。” “谨遵留侯大人军令!”陈洪进和张汉思双双恭声领命。 ... 第19章沧海迷茫 留从效最终还是选择了进兵警戒,试探吴越军虚实,以徐图后计。吴越人的斥候也不是吃素的,对于留从效从泉州城内发兵入莆田,观望南唐军、吴越军福州之战成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福州城内,无论是率领入闽马步军马的钱仁俊、鲍修让,还是率领水师的水丘昭券、钱惟昱,都在第一时间知悉了消息。 新任威武军留后钱仁俊在彻底击溃福州城下的南唐军后,立刻命鲍修让继续固守福州城,自己则率领三千人马星夜南下,到与莆田接壤的福清县城驻扎。一方面可以与福州城互为犄角之势,守望相助;另一方面,莆田县是泉州最北面的县,而福清则是福州最南面的县,钱仁俊以兵防守福清,也有防止留从效的兵马剽掠福州南部数县的考虑。 腊月初九那天,留从效已经通过斥候战彻底弄清了福州战役的动向南唐军全军溃败,总计损兵一万余人,文徽本人被俘!陈诲、林仁肇带领南唐军残部走脱。 留从效也想过南唐军有相当大的失败可能性,但是没有料到南唐军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这么彻底。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那场南唐和吴越首次争夺福州的战役可是迁延持续了五个月,哪怕是不算筹措兵马钱粮的准备时间、只算攻防作战的战斗时间,也有将近两个月。如今两军正式交兵不过两日,南唐军居然已经彻底失败,而且一点再战的余力都不剩,实在是出乎意料。 可是留从效再想退兵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已经不可能了。吴越军已经在荻芦溪道北段的福清县城驻扎,留从效知道只要自己撤走荻芦溪南岸的兵马,那么钱仁俊的吴越军就会迅速通过荻芦溪,进入莆田周边的平原。 荻芦道是闽北地势最逼仄的所在,也是武夷山伸向东海最深入的地段武夷山在这里一直延伸到东海边,之留下一道不足十里宽的沿海滩涂平原窄道;这种一边是崇山、一边是大海的狭窄地势绵延了四十里的长度,一直到南北两端的福清县城和莆田县城,构成了泉州和福州的天然边界,荻芦溪更是从武夷山蜿蜒流出,在此注入东海。在其北面的福州平原,武夷山离海至少有上百里的距离,在南面的莆田平原情况也差不多,所以闽北与闽中之间的防守形胜之所在,尽在于此。放弃了这里之后,在想要守敌之所必攻就无法做到了到时候,如果留从效均匀布置分兵把守,那么占据主动进攻位置的钱仁俊就能集中优势兵力把泉州诸县各个击破;如果留从效集中兵力重点防守,那么没有重兵驻扎的县城就会被更快收割。 总而言之,在不小心和吴越人撕破脸皮之后,荻芦溪一线对于留从效来说,已经是不得不守的要害了。留从效派出先锋率领两都的人马在荻芦溪南北两岸分别当道扎营,广修鹿砦、深挖壕沟以备防御,自己亲率剩余两都人马在莆田城内驻扎,以便随时接应。 同时,确认自己需要在莆田一线长期驻守之后,留从效修书给目前负责防守泉州城的张汉思和防守漳州的陈洪进,让他们一方面督运更多粮草到莆田交割,以便为大军长期固守提供军粮,另一方面反复督促他们一定要重视沿海烽火台的建设,严密监视海路的危险 留从效倒不是害怕如今吴越人马上走海路奇袭自己背后,毕竟如今还是腊月隆冬,风向不顺;但是既然有打持久战的可能性,这些东西就要提前准备起来,万一到时候拖到三月开春,自己还在这里被吴越人牵制着,没机会破敌的话,到时候吴越人就有可能重演两年前福州白霞浦之战的故技、陆路被阻走海路迂回背后偷袭了。 …… 福州城南的吴越水师水寨一片外表残破、内里夯实的繁忙景象。数日前和南唐水师的一战中,水寨的许多设施被陈诲的艨艟都用火箭攒射烧得焦黑破败,不过那些都是表象罢了。数十艘楼船和七八条原本隐匿起来的车轮舸以堂堂正正地布置在水寨之中,外面还有数量数倍于此的中小型战船,整个阵势看上去四平八稳威武非常。 水寨自然是不许闲杂人等进入的,但是这么多船布阵其中,哪怕隔着几里地都能看得分明清晰,留从效的斥候细作要想得到一些消息自然也是容易做到的。 不过,那些战船只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自从留从效兵进荻芦溪开始,吴越水师的主力,就不在水寨之中了,水丘昭券老将军和钱惟昱也不在寨中。 他们换了一批战船,此刻,正行驶在茫茫东海之上。船,是纵横东海惯用的福船,大者有一千料、两千料,小的也有四百料到六百料其中大部分福船正是钱惟昱此前找明州大海商蒋衮那里承建的,还有一些则是吴越水师自己造的和历年积存的旧船。 福船起于隋唐,成熟于两宋,如今五代年间也已经是东海地区各割据势力造惯了的船了。其船尖底、首尾高耸,适合东海深水航行,转舵掉头也比黄海用的平底沙船要快捷灵活,只是一来害怕沙丘处处的黄海浅滩,二来害怕“滚涂浪”(也就是后世航海学术语上说的“暗涌”),所以千百年来的发展让沙船福船在古代的中国海上势力范围划分明确东海是福船的天下,黄海是沙船的天下。 至于“料”则是当时衡量海船大小的一个计量单位,1“料”就代表海船的载重量有1石,换算过来四百料的战船载重量就有50吨左右,两千料的则能载200多吨,在当时已经算得是非常不错的海船了。 这支吴越人的福船船队是从温州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到了福州外海,根本没有在福州港靠岸过,因此在福州也就没有外人知道这支船队的存在。来的时候,船队上只有开船所必须的水手,没有水师战兵,前一天晚上水丘昭券和钱惟昱连夜用一批小沙船往复摆渡,在闽江口北岸登船、与离岸十几里地的福船队汇合登船,一夜之间,才把八千水师精兵偷天换日地转运出来。 也就是说,这一次的福州战役,钱惟昱和水丘昭券可是煞费苦心,明明只有七八千人规模的水师部队,但是前前后后筹备的战船,却足足够一万五千人作战所需一半是江里作战用的楼船艨艟,一半是海里作战的福船。 天明之前,船队已然重新启航向南全速前进。大海茫茫,天色渐渐放亮之后,即使眼力最好的望手爬到大福船的桅顶,无论往哪个方向望,也都已经看不到陆地的踪影。 普通水兵们对于这种四面都是大海、完全不见陆地的景色颇为欣赏,每艘船上都可以看到数以十计的水兵攀附倚靠在船弦上,望着四野莽莽无际的大海。毕竟他们都不是操舟掌舵的人,对于这个季节、这种深入远海的航行危险性一无所知。 每艘船上,只有那几个掌舵的舵手、还有负责率领操帆水手操帆的水手长,才会随着航行的远去心中惴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个船不是这么好开的。 在这个时代的中国海上,航海模式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是基本上全程保持在望手可以目测看到陆地的地方行船的,偶尔让陆地离开望手的视线,那么这个距离也不会超出百里,也就是保证半天之内就能回得来。这样的近海航行中,因为有位置参照物,所以连续多次的抢风转向也不容易让船队失去大方向,这种方式的优势也说得很明显了那就是可以做复杂的抢风动作,可以在逆风环境下行船。 但是稍微往远海航行之后,因为四周持续好几天都将是茫茫大海,要想在走抢风航线的情况下确认自己的位置就比较难了。如果是走惯了的航线,比如吴越海商的船队经常走的从明州直趋长崎的、或者从明州到耽罗岛再转向正东方、穿过对马海峡靠岸博多津的。这些路线因为在海图上事先就可以标注好一条角度线,出航后就用罗盘确定好行船的方向角度,全程稳住船舵,随后让季风一路吹着船队走就行了。 这时候,如果风向不顺还想抢风逆行的话,那么难度就大得多了。中式硬帆船的桁索对船帆朝向的调度比同时期的阿拉伯船要吃力,这是其中一个障碍,而且中式硬帆船的操帆水手人数本来就比西洋和阿拉伯船的操帆水手要少很多,如果不停抢风转向的话,操帆的水手很快就会体力不支。 不过,操帆和船体转向不够灵便省力的问题,尚在其次,剩下的问题就在于连续转向后,如何知道自己与走直线航线之间偏离了多少方位。毕竟在茫茫大海上,抢风的各段z行航线航段上相对风速、船速是会随机变化的,在也许船长脑子里想的很好:为了走一条等效于往正北方航行170里的目标航线,可以通过北偏西30度走100海里,然后再北偏东30度走100海里,这样根据最简单的三角函数折算也就等效于是向正北方走了170海里。 这个时代跑船的老粗们有几个懂得最基本的三角函数且不去论即使在假设舵手都懂三角函数的前提下,要想这样跑船还要解决一个测速的问题:你想要往北偏东30度开100里,你怎么知道你开船几个时辰之后才开够这个一百里的里程呢?是三个时辰,还是四个时辰?抑或是你明明心里觉得自己开出100里,其实只开了80里或者120里?某一次抢风航段中偏差一二十里或许问题不大,但是以从明州到日本的一千多里航线来看,如果每次z型抢风航段误差20里,那么一千多里跑下来后累计的误差可能就会让原本想去日本的船队偏到太平洋上去。 就算按照如今福州到泉州的航线来看,如果仍然依靠这个时代的中国航海家的传统航海技术的话,那么只要不出意外没有意外,在远海抢风迂回的情况下,误差也会有百里之远。 …… 不过,既然说了那是“如果没有意外”情况下的数据,而钱惟昱又确确实实敢于在这个季节远海逆风行船不怕迷路,那就说明“意外”还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在舰队中最大的那艘两千料的大福船上,钱惟昱坐在尾楼当中,和他同一个舱室的有水丘昭券老将军,也有常年贴身侍卫基本不离开的顾长风,另外,还有蒋衮和一名黑衣大食国的阿拉伯通译。 这个阿拉伯通译,就是钱惟昱敢于隆冬时节在福建走远海航线的信心来源。 ... 第20章航海的信心 逆风抢风行船,船速很慢,斗折蛇行一整天,开出不过百余里。 天色渐行渐暗,白天时候在船舱尾楼中坐地歇息的人们纷纷到甲板上观望,钱惟昱所搭乘的旗舰自然也是如此。时近隆冬,福建外海虽然没有下雪,但是夜晚还是比较冷的,大家的目的自然不会是为了吹海风之所以到甲板上观望,是害怕远处那几艘当带路党的阿拉伯纵帆船会脱离视野范围,大家才不得不小心谨慎罢了。 突然,前面那三艘带路的阿拉伯纵帆船都把船尾糊了纱橱的气死风灯点了起来,一个个火炬背后用几个光亮如镜的铜碗罩着、定向反射火把的火光;外面用防风的竹纸或者薄纱围住,免得海风吹熄了火把。 “小王爷,看,前面的灯点起来了,看来这个天气这个距离还是可以看得清的,您还是早点回舱里歇着吧,这里海风大,着凉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顾长风手搭在眉毛上对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阿拉伯纵帆船瞅了许久,终于看到了清晰的引路火光,心中终于安心了一些。一开始他对于小王爷请来的那个带路的家伙是否靠谱心中惴惴呢,如今既然没问题了,就想着劝小王爷快些回舱里歇着。 “哪有这么娇贵了!给我披了这么厚的大氅,还怕海风不成,我再看一会儿,透透气。” 原来,今天领航的正主正是蒋衮介绍给钱惟昱认识的那个大食海商、亚伯拉罕伍丁蒋衮虽然是两浙最大的海商,但是他毕竟还是中国人,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做不到的事情,他也一样做不到,他的优势,只是他人脉广泛、是浙商中难得的东洋南洋都跑过的达人,还结实得一些黑衣大食人! 前面那三艘带路的黑衣大食商船,其船型也正是这个时代纵横七海的三桅阿拉伯纵帆船,船上操船的人,也清一色是黑衣大食国的海商水手。 钱惟昱不回船舱,顾长风和蒋衮也只能陪他在甲板上站着观望。只有水丘昭券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早早回舱里歇息。甲板上的人更少了,百无聊赖的顾长风也就和蒋衮攀谈了起来。 “蒋舶主,那个叫亚伯拉罕。伍丁的大食人可靠么?我看他们的船,也不比我们的福船大,凭什么他们就敢说天下处处都可去得呢?啧啧啧,小王爷当初还真是用人不疑啊,听说是许了足足一千石的茶叶,就买这人带一趟路。” “顾制使,航海能耐不是光看船大船小的,他们的船,帆桁索具与我华夏相比,确有其独到之处,不敢说对海风利用一定比我们竹篾草束的帆要受风,但是调度换向着实灵便。这都是他们几百年来惯于抢风折行航海积累出来的当然,这一点上,凭着小王爷天资聪慧,这半年来点拨我属下的能工巧匠,和大食人互通有无,倒也学得七八分手段。但是这些都不是大食商人纵横天下的真正绝活。 要说普天之下真正只有大食商人独一份儿的绝活,还是他们那手可以在茫茫大海上分清南北的本事这一点,我们汉人中至今没有人学会。” 钱惟昱在一旁听得分明,两世为人的他自然知道蒋衮口中艳羡说起的,就是阿拉伯人引以为傲的观星测定纬度的办法在地球上,南北纬度每差一点,仰观夜空中星宿的高度都是不同的。阿拉伯人有一套一年365天每天标准纬度下各大恒星高度角的表格,以及一套纬度换算法,结合每一天的日期、当天的标准星高,再用六分仪测出实际的星高角,两相对比按照一种阿拉伯人自己总结出来的数学算法,就能得出具体的纬度。 如今的地球上,这种技术只有阿拉伯人掌握,三百年后,葡萄牙和西班牙会成为欧洲人当中最早掌握这门技术的人群那全拜葡萄牙和西班牙所在的伊比利亚半岛地区曾经是唯一一块有幸被白衣大食(倭马亚王朝)统治过的欧洲土地,所以阿拉伯人的核心技术在西班牙和葡萄牙争取到**之前已经在伊比利亚半岛广泛流传了。 如果不是阿拉伯人曾经“纡尊降贵”统治过当时还非常卑贱蒙昧的欧洲土地的话,几百年后欧洲人根本没有能力完成“大航海时代”。 千年之后,西方文明的大肆秀优越感,让许多一知半解的人对于“大航海时代”所需的文明和科技的诞生,一律归功于西方文明的自身发展,又有几人知道欧洲人一直到14世纪之前,除了拜占庭帝国以外的其他欧洲地区都是连美洲文明都不如的丝蛮族形态呢? …… 这种技术,钱惟昱自己自然是知道其原理的,可惜也就仅限于知道原理罢了上辈子是用惯了gps的人,又不是知道自己要穿越、可以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六分仪定位法这种东西,钱惟昱怎么可能知道具体怎么制造怎么操作呢? 本来么,钱惟昱是打算如果自己有时间的话,一定要想办法不惜代价把这门技术从阿拉伯人那里挖过来,用买的还是强取豪夺的不论。不过如今急用,暂时也就来不及绸缪这么多了。 为了这次偷袭泉州,钱惟昱用了更直接的办法:让蒋衮利用他的业务关系,直接找亚伯拉罕。伍丁摊牌,然后许了一千石茶叶,让伍丁的人领航带路这一趟。 因为不涉及具体学习阿拉伯人的航海术,只是亦步亦趋地一锤子买卖,所以伍丁很爽快地就成交了。事实上,对于这个东方国度的小王爷中居然有人知道阿拉伯航海术的独到之处,伍丁还有一些对识货者的敬重。 蒋衮对阿拉伯人的秘法详情知道不多,但是好歹也知道这种秘法可以实现什么效果,和顾长风略略解说一番,倒也让后者听了个七八分明白。 “是啊,蒋舶主说得不错。有朝一日,我们汉人是一定要学会那门法门的。我吴越国利尽东海,不会这门秘法,岂不是空入宝山。” 听着两人在一旁闲扯说得入港,钱惟昱感慨地开口,很快引来了蒋衮的顶礼膜拜。 “小王爷肯如此想,实在是令卑职心有戚戚焉别的不说,单说二十年前,那时候卑职第二次被武肃王任命为联络日本国的使臣。 当初第一次去的时候,卑职按照老辈人的教训,规规矩矩六月出航、九月返航,一年只跑一趟日本。从九月之后,到次年六月之前的大半年,就只能用新罗、琉球的航路补足这段空闲的时候。可是新罗、琉球的货物利润哪有日本高?而且新罗、琉球本国穷苦,我汉人船舶前去,基本买不起我们多少货物,只能是去那里进货一些东珠、人参、红糖。 那时候的我年轻不服输,又自觉自己抢风逆航的手艺高超。第二次受命出使日本国的时候,等不得六月出航,提前到了四月份就出海,想探出一条不按时令的航线,就壮着胆子亲自带了一条船试试水。结果被乱风袭扰,迷了路途,在海上迁延日久。原本顺风八天就能到日本的航线,足足在海上漂了两个多月,最后还是六月份才到,麾下得力水手饿死病死了十几个人。从此以后,二十年来我是再也不敢起此心思。小王爷此次若是有办法得手,也是造福我汉人海商的善举啊。” “眼下暂时还没有办法但是这一次只要夺取泉州、漳州,我们吴越海商和南阳而来的黑衣大食人交往联络就会更加密切,假以时日,还怕不能得手么?” 蒋衮听得悠然神往,似乎看到了日后自己的商船队纵横东洋南洋,不管什么季节,哪里都能去得,不禁是一阵热血沸腾:“恭祝小王爷旗开得胜,一战吞并漳、泉!” ... 第21章黑衣渡海 钱惟昱的船队,在海上开了两天两夜,到得腊月初八那天后半夜也就是初九凌晨,跟着大食海船亦步亦趋开了几天都快麻木了的福船舰队终于收到了预定的灯火信号。 那三艘带队的大食海船船尾,作为引路用的灯火反复明灭了5次,每次持续十息的时间长短,观察到信号之后,福船队旗舰上的望手立刻把消息禀报给了水丘昭券,毕竟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小王爷只是来镀金的官二代罢了,真正管事的应该还是水丘老将军。 听到报信时,钱惟昱、顾长风和蒋衮都还在歇息中,水丘昭券不敢怠慢,立刻让随侍的人把几人喊起来。 “什么情况?已经要到泉州了么?”揉着惺忪的睡眼,钱惟昱抿了一口侍卫端上来的茶水醒了醒神,随后开口问到。 “泉州还没到是大食商人和蒋舶主约定好的暗号,说是南北方位已经对上了,东西距离可能还有几十里的误差吧,不过只要沿着正西折线航行,应该不出三四十里就会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前船就能赶到泉州。” “既是如此,就有劳老将军依计而行了,兵法以奇胜以正合,具体统兵打仗的事情,小王是不在行的。” “小王爷过谦了,您不过是年纪尚小,缺乏经验罢了。如此年纪,能有这些巧思奇想,已经是非常了得了,也许不出十年,就能追迹武肃王……” 水丘昭券和钱惟昱恭敬了几句,随后就敛去一开始的随和和尊敬,换上了一副肃然的神色,似乎很快就代入了一方统兵将领的角色,转向一旁的顾长风说到,“顾制使,今日这一战,头阵就看你的了。” “谨遵都虞侯将令!”顾长风拱手一握,就要转身走出舱去。 “且慢!”钱惟昱开口叫住对方,从自己身边的架子上拿起了两柄刀剑,递给顾长风,“这两柄刀,细的这柄是蒋舶主上次馈赠的,乃是能力断三胴的东瀛名刀;粗短的这柄是那个大食海商伍丁给我的见面礼,刀面如雪花乌银,便是日光照耀之下,也不会有反光,乃是产自大食国的大马士革弯刀。 这两柄刀本来是给我用的,都以短小精悍为要,此战贵在奇袭,上次赏给你的兵器太过长大,只怕不好藏匿,便持这两柄兵器去吧。” 顾长风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激赏的神色,但是很快控制住心情,重重地一躬到底,随后接过刀转身离去,跳上了一条摆渡的小舢板。 船队正前方的几艘阿拉伯纵帆船似乎收起风帆短暂减速了一阵子,钱惟昱的旗舰和另外几艘舰队中航行靠前的福船很快接近过去,放出数艘小艇往复摆渡,往三艘阿拉伯纵帆船上各自送去几十名精干的水兵。这些人都是顾长风从亲从都里带出来的,一贯是保护钱惟昱安全的亲卫。上得船后,他们纷纷在皮甲外面兜头套了一些黑色的长袍和黑布的头巾,把自己装扮得和黑衣大食人相若仿佛,连脸面都用黑巾包裹这些,按照小王爷的筹划,都是让他们提前和这些大食人沟通好了的,该如何装扮才像是黑衣大食人,他们也是几天前才算训练精熟。 …… 闽地多山,地无百里之平。闽中五州,但凡有军州府城级别的,一般都是沿江建城,才能繁衍生息、逐渐壮大。福州、建州濒临闽江,漳州则在九龙江入海口。至于此后数百年足以作为闽地第一海港的泉州城,水路交通之便利自然更胜一筹,晋江与洛江绵延数百里,正是在泉州城外交汇入海。如今后汉年间,泉州的航海贸易自然不如后世南宋那样繁盛,却也不时有南洋海船前来贸易。 泉州城南十几里,晋江南岸一处伸入东海的海岬周围,有一个叫做溪边村的小渔村,那是一个只有几十户渔户组成的小村落,全村除了十来条小渔船外,再无他物这些渔民,许多就连屋舍都没有,纵然不出海的日子,也是住在船上,那小小渔舟,便是一户人家的全部财产了。 除了渔村之外,这里原本还有一座木材搭建的楼橹,在春秋两季海商往来相对较多的季节,会有泉州的士卒来此望引航,指引来船。 数日之前,这座楼橹得到了紧急的加强,两队泉州都指挥使麾下的兵丁在楼橹外面堆砌了一道封火石墙,也加大了楼橹规模,使其中可以藏兵百余人。最后,泉州兵还在楼顶积贮了大量的柴草畜粪,把望楼改成了烽火台,一旦有变,就可白昼烧烟、黑夜举火,向十几里外的泉州城示警。 “张哥,你说这鬼天气,在这儿能有啥废事儿发生,还不如早点歇了,我去镇子上帮兄弟们再沽点酒来暖和暖和。” 几个泉州都指挥使的兵丁把朴刀长枪搁在烽火台顶楼的墙壁间,一边聚在一起烤火,一边不时地抿一口小酒,不过几个皮囊葫芦摇着都回音空响,显然是即将告罄了。 “这差事是防御使大人亲自交办下来的,谁敢懈怠!陈二蛋你这不知死的贼厮鸟听说了没,泉州北五峰山、靖江村两处烽火台的巡哨士卒,那天被防御使大人亲自查岗时查到懈怠,总共二十八颗人头,从正该轮班当值巡哨的哨卒,到负责烽火台的什将队副,全部掉脑袋!你想自死别拉着我一道儿!” 那个名唤陈二蛋的哨卒苦着脸,晃了一下自己的酒囊,里面已然是空空如也,听队副说得郑重,一时也不敢造次。 “张头儿,究竟是什么事情,如此大弄。打仗的事情我们也见得多了,当初跟着五王爷的时候,哪年没得三五仗,可是也没像如今这样把弟兄们都搁在大海边天天吹海风的,究竟是防备些甚么?” “说你们这些人没见识,还真是不枉了你们!想听都凑过来!” 那个张姓的队副把手一招,几个一起望的哨卒就一脸好奇地凑过去脑袋,听他低低细语。 “这一次要防备的,不是我们闽中人马,是防备吴越国的偷袭知道吴越国么,在我们家节帅地盘的北边,那吴越人惯用大海船,也会走海路运兵偷袭,听说今年年初开春时候,福州城那次大战,吴越兵马在陆路被唐军扼守仙霞岭、武夷山中要隘阻截,难以进兵,最后就是从东瓯派出海船水师浮海而来,在福州城南的白霞浦登陆,背水一战破了围城的唐军,福州由此才落入吴越国手中。如今节帅的精锐兵马,都全数北上到莆田和吴越大军在莆田对峙,后方空虚,防御使大人三令五申,让我们沿海遍布烽火台,好生备御。” “还是张头儿有见识,我们这些粗夯汉子,只知道见了船队就举火,哪知道那么多门道,要不是张头儿解说,说不定明儿个看到几艘渔船都会举火,那岂不是误了大事。” “你们这些夯货!要是果真这般冒失,到时候防御使大人的兵马见了烽火贸贸然赶来,岂不是被你‘烽火戏诸侯’了,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很可惜,这个队副还想卖弄一下胸中仅知的几个典故,但是这些大头兵显然没有一个人知道‘烽火戏诸侯’这个词儿,因此一副准备好的即兴装逼辞也就没处宣泄,把这个名叫张凯的队副憋得不行,正想找点由头说事儿,哼哼唧唧了一会儿也没见啥话题,不过幸好两个望手给他解了围。 “张头儿快看,那是什么?莫不是有船过来?” 张凯闻声被吓了一跳,这个点儿,天还没亮,渔船是断然不会回来的,有船往着这边来,难道是敌袭? 只见那船也不是非常在乎自己的行踪,四更天开船还点着些许火把照亮,这才让望手可以在几里地外就看见,既然敢亮灯,应该没有什么敌意。 “把楼上的火把都熄了,且看一下来船来意,看着船的样子,倒像是番人的海船。” 烽火台上的人闻言都没有妄动,又静观了半晌,约摸是四更两点时分,那些奇怪的海船算是直挺挺朝着烽火台所在的小渔村靠了过来,这些人才大声喝问制止来船,还派出一队兵丁如临大敌地下去巡查。 …… “这位太尉,我等是南洋来的大食海商,遭了风灾,船磕破了,原本想去福州港,如今怕是到不得了,也不知贵处是何地界,因为不熟地形原本也不敢深夜乱闯,见你们这儿有灯塔火光,误以为是港口,这才过来歇息修船,万般事宜还望这位太尉行个方便。” 张队副被自己的正职什将派来和那些不知何处来的怪船乘客交涉,刚刚走近面前,那些人中为首的一个高大汉人就谦恭地迎了上来,一边说着一边来握他的手,张凯但觉手中一硬,似乎是塞进了两个金银铸币,他虽然没啥文化见识,但是也知道黑衣大食国的商贾喜欢把金银铸成钱币,和汉人用铜钱一般使用,因此登时放松了一些警惕。 何况,这人显然是个精乖的家伙,张凯明明只是一个队副,军官中最低级的存在,对方却一口一个太尉,实在是让他心中暗爽,戒备自然更松。 “去福州城?那里可是越贼的地盘,尔等去那里经商,莫非是通敌不成!” 张凯一声喝令,十几个配合演戏演惯了的杂兵就端着长枪齐晃晃地扎过来,逼住对面为首那个汉人大个儿的周身,乍一看去倒也威势惊人。 “什么?此处可是清源……留节帅的地盘么,我们迷了方向,贵军果然都是虎熊之士,有话好说,其实我们都是普通海商,和谁做生意不是做呢,贵军的大人们能够吃下货物,这买卖一样做得,我们的船坏了,到不得北方,虽然那里出货贵一些,但是我家主人也会愿意饶几成利钱的……” “混账,这就想打发我们混过去了么,把这些通敌奸商拿下,交去防御使大人那里处置!” “大人且慢、且慢……容我与我家主人禀报一声,定然有所表示的,千万不要伤了和气我家主人就在后面那艘船上,这不已经上岸了。” 张凯身后的陈二蛋等一行兵丁看着那个汉人通译转身走去,心中没来由一阵鄙夷“张头儿,你说那人,明明是个汉人,只是跟着大食人做生意当个通译,为何也做大食人的打扮,黑袍罩身,连后脑勺都不露。” “这你就没见识了吧,我听人说,那些大食商人虽然贪婪,但是有一幢习俗很是怪异,就是喜欢别人信他们的教,就和我们信和尚道士一样,本国治下如果不信的,就要多交人头税,这些海商虽然没权抽税,但是你信了的就能多拿几成工钱,这几个汉人,看来都是些没节操的软蛋!为了多几成工钱连祖宗信啥都不管了!” “张头儿果然见多识广,弟兄们又学了个乖一会儿他们如果拿来孝敬,少不得让张头儿多拿几份。” 张凯笑骂着作势要打那些起哄的兵丁,闹了一阵,见那个大个子汉人领着一个髭髯茂盛的大食人碎步走来,开出了新的条件。 “这位太尉,我家主人说了,银钱我们实在不多,因为还没出货,所以不曾兑现,如果太尉愿意为我们安排周济,我家主人愿出龙脑香药……一百斤,安息香药……五十斤,不知太尉……” “一百斤?五十斤?你打发叫花子呐!我们这些粗人,拿了香药,却让我们去哪里出货?你们刚才还掏的银币,难不成就这么几个!” 张队副见那商人要拿香药买路,不由得一阵焦躁,虽然没读书,但是凭着活了几十年的人生阅历,他还是悟得出怀璧其罪的道理的,自己一个最低级的军头,拿了这些外藩的香药又没渠道变现,贸然找不熟的人出货说不定还会捅漏了自己勒逼索贿的情节,自然不如金银实在。尤其是对方一开始使了银币,现在又来说给香药,这个心理落差自然让他要咋呼一下。 “太尉莫急~有话好说!”那个大汉似乎有些焦躁,赶忙制止了张凯发飙,温言解释道,“银币确实有,不过那是要带船进关完税的,如果不够了的话,我们的船只怕……” “你这贼厮鸟,好不晓事!那越贼的市舶司自然是鬼门道很多,我清源军节帅麾下,不拘你是银钱还是货物,只要上……一成半的税,就可以进泉州城贸易的,你银子不够,交香药也是可以抵税的但是大爷这里可不收香药!” “果真如此么?那便好说了,只是关于价钱……还望借一步说话。” 话说到这一步,张凯已经彻底放松了警惕,把对方当成是货真价实的奸商了,对于对方希望自己借一步说话的说法,也以为对方只是想搞“分而治之”的计谋不让其他人眼热。于是欣然答应着把对方和那大食商人的几个亲随往烽火台里让。 正要开口还价,烽火台楼上一声大喝打断了这比交易。 “凯子你个操攘的!还想躲过爷,把人领上来!爷亲自盘问。” 张凯闻言暗暗啐了一口,那楼上发话的正是这队兵丁的什将了,是自己的正职,刚才见情况不明那家伙躲在上面躲懒,其实一直招子亮着呢,见队副想要自己讨价还价,立刻出声喝断。 事到如今,一种眼热的兵丁自然也只能目送着那几个客商沿着烽火台的旋梯拾级而上,一步步迈向顶楼。 ... 第22章遥见火号连营赤 那队“大食商人”正是亚伯拉罕伍丁的三艘阿拉伯纵帆船。当先和守卫烽火台的清源军士卒交涉的大汉,正是钱惟昱身边亲卫的指挥使、顾长风;那三艘阿拉伯纵帆船上,两百个水手打扮的家伙,也大多是当初从亲从都内调来的吴越国侍卫军精锐。 “动手!” 顾长风堪堪踏上旋梯顶部,两手隐在袍袖之中做拱手行礼状,一边猝不及防的大喝一声。 在顾长风正面,正是这队清源军士卒的什将,此时正一手端着一只酒葫芦斜靠在一张杌子上、背靠土墙,打量着顾长风想筹措一些敲诈的言语,而他的长枪靠在后面的墙角,仓促之间根本拿不到,而腰刀也因为主人身处坐姿无法第一时间拔出。 乍闻变故之下,那什将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顾长风袍袖之中挟着劲风卷来的两道寒芒分尸成了三段。 原来是顾长风把那柄钱惟昱赏赐给他的、只有两尺长的倭刀和那柄更短的大马士革弯刀隐藏在袍袖之中反手持握,冬天衣服厚实,袍袖中藏有短刀在对方没有搜身的情况下也不易发现,加上此前对方已经略略放松了警惕,此刻自然是一击得手两柄刀刃划破顾长风棉袍的衣袖,随后湛然反弹划出,一刀斩落那什将的头颅,一刀斜斜地反撩其肋下,瞬息之间,就把那人杀得死得不能再死了。 被划开的棉袍在顾长风用力一振之下立刻破碎飞散,露出顾长风贴身穿在里面的犀蛟皮宝甲,黑黢黢地得慌,后面那两个跟着上来的清源军普通士卒才刚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正要举枪刺出,无奈顾长风已经一个倒跃欺近身来,长枪登时失去了威力,只见对方短刀连闪,这几个士兵就纷纷倒下了,整个过程是那样的安静利落。 烽火台楼底,那些罩在大食人黑色棉袍之下的吴越士兵,也一并猝然发难,纷纷在棉袍底下抽出短刀对着附近的清源军士卒猛剁!他们可是早就观察了自己的目标许久了,往哪里下刀最便捷利索已经门清,此刻动手自然是浑然天成。 …… “唰~唰!”顾长风的两柄刀刃贴在队副张凯的脖子上,让张凯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双腿发软瘫倒在地。他和陈二蛋几个是一开始见机不妙就立刻跪地投降了的,所以一番砍杀下来侥幸留的性命,这些老兵油子虽然打仗不一定行,但是闽地军阀纷争多年,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事情不知凡几了,但凡有点从军年头儿不死的士卒,多多少少有点滚刀肉的油滑,知道见风使舵。 顾长风浑身的皮甲,不仅颜色黢黑,而且纹理光泽也非常奇异,不识货的人纵然不知道其防护效果如何,也能够看出不是凡品。 其实,那皮甲的胸腹背部大块不需要活动关节的甲皮都是整块厚实的南洋犀牛皮硝制之后反复油浸炼制的,等闲刀剑根本砍啄不开,唯有力士用浑铁长矛猛力捅刺或者强弓硬弩射击才有可能破开。那些手足脚腕关节之处、外加腰带扎束等处,则是变形灵活一些的蛟皮也就是东南亚的鳄鱼皮制造,在防御力上比犀牛皮略逊,却胜在圆转灵活,不妨碍行动。 南洋的犀牛皮和鳄鱼皮,在中土都是等闲不得一见的,对方装备如此精良,如若说不是一国之中最为精锐的人马,那张凯和陈二蛋等人是决计不信的,既然如此,自己干嘛鸡蛋碰石头? “好汉,饶……饶……” “少废话此去泉州城,还有几处烽火台?想好了再说,如果我进城之后发现数量有误,尔等身上便立添三五百个透明窟窿!” “大人……太尉……此去泉州城,晋江南岸还有金崎村、东海村两处烽火台,与我这里相呼应,各自有十里地不到,过了之后,再走三里路就是泉州城的东南门涂门了那处城门乃是水门,与城外商舶的港汊相连。” 顾长风略略松了口气,看来这个叫张凯的怂包还真是软蛋,真真是问一答三了,不过他口头上依然还没松懈,警告道,“既是这般,且缚你在这儿稍歇,待我问明你手下那几个夯货,如果对不上的话,那么你们当中必有一批要人头落地。” “小人不敢如果对不上,一定是陈二蛋刘三狗那几个家伙有所隐瞒!” 顾长风拿过一节断枪的枪头这柄断枪的主人一盏茶之前还活着,试图持枪刺他,结果被他的大马士革刀削断了枪头,又用倭刀顺手一刀斩首随后收起自己的刀,用枪头对着张凯被按在墙上的手臂扎去。 “啊!”张凯闭目大叫,半晌才发现只是左臂一凉,并没有被扎穿。原来那个断枪枪头从他的袍甲衣袖中穿过,贴肉刺进了土墙里,把他钉在了墙上。 “别乱动,就不会死。” 匆匆半晌,盘问敌情的事情基本上解决了,顾长风挑了三十个原本穿着大食黑袍打扮的士兵,换上了清源军士兵身上扒下来的战袍外衣。随后押着那几个软骨头投降了的清源军士卒,把另外两个经过分别讯问后确认说谎了的降卒当众斩首震吓,随后一行人重新上船向下一处烽火台驶去。 四更天很快就过去了,吴越人帆桨并用,大半个时辰倒也把几艘先锋探路的阿拉伯纵帆船驶出了十几里地,一路上又依葫芦画瓢地端掉了两个清源军的烽火台,有降卒的配合,情况比第一座烽火台还要顺溜一些。 在将近五更天的时候总算是赶到了泉州城东南面的涂门之下。再后面,多达数十艘的吴越水师福船队也堪堪在夜幕掩护之下在晋江口北岸靠岸上陆。 几十名先登勇士趁着城头士兵松懈的时候,悄悄靠着凿入墙壁的铁钎和挠钩飞爪,迅速登上了不过两丈高的泉州城墙。 涂门城楼上,一伙巡夜的士兵正在烤火假寐。冬季夜长,对于巡夜一宿的人来说,五更天是最困乏也是最放松警惕的时刻。若是平时,或许泉州城头的戍卒还会更加警觉一些,但是自从防御使张大人在泉州南北及晋江沿岸部署了烽火台之后,泉州城头的士兵就更加麻痹懈怠了。 “锃~”地一声轻响,几个戍卒揉着眼睛试图看清发生了什么,却再也看不见了。那声轻响是顾长风用那柄大马士革刀在女墙的垛堞砖缝里插入后时的声响,随后他就如同大鸟一样接力一跃翻上城头,用另一只手的倭刀一记横扫,几颗大好头颅就倏然飞起,脖腔子里的血泉先是猛烈狂喷了一两秒,随后渐渐萎顿下来,随着尸体尚未止息的心脏搏动间歇性地一喷一射,最终归于沉寂。 几十个先登死士紧跟其后立刻在城头站稳脚跟,随着第一批站稳之后,后面的人就轻松一些,还能背负一些手弩短弓一类的远程武器。甚至于两个城头打更的更夫被吴越人埋伏斩杀之后,顾长风还分出两个士兵照旧拿起锣鼓打更如故,竟然让泉州守军在吴越军控制涂门城楼之后都还没发现其中变故。 …… “副节帅,大事不好了,吴越人杀进城来了!涂门已经被吴越人破坏,好几千人马直接杀进来了,兄弟们要顶不住了!” 留从效去莆田御敌了,泉州城内官职最大、统筹全局的是挂着清源军节度副使、泉州防御使头衔的张汉思,张汉思年近六旬,已经是人老嗜睡的年纪了,五更三点天色晦暗,还在府中渴睡。前来报信的是一名牙兵指挥使,晃了他好几下才让他清醒过来。 “什么?吴越人奇袭?吴越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翻山还是海路?” “吴越军马从海路而来,直入晋江,杀到城下的。副节帅快快披甲上马吧,是战是走全靠您拿主意呢。” “从海路而来?沿海烽火台为何不举火为号,难不成吴越人是走远海直趋数百里海路逆风而来的不成!” 张汉思吃这一吓,顿时困意全无,浑身一个激灵。当初留从效想要北进莆田,在荻芦溪边阻挠吴越军主力的时候,陈洪进就对这一守外虚内的策略提出过质疑,是自己倚老卖老以熟悉闽地节气海况为由劝说留从效出兵的,如今偏偏是自己镇守的泉州有失……就算逃出城去和留从效合兵一处,说不定也会被震怒的留从效以军法斩杀的吧。 “事到如今,只有勉励死战了,我们还有多少人马,随我全军出击!” 张汉思此举,无非是想死得体面罢了,清源军帐下主力都被留从效带走了,在莆田和钱仁俊对峙,漳州泉州两处总计兵力不过六七千人,留从效陈洪进还要沿海数百里分布烽火台,几十处烽火台每处哪怕只派一队兵马,也要占用一两千士卒,故而遇袭的时候泉州城内满打满算也就三千人马,吴越人六十条福船,运来八千水师毫无问题,一旦进城、控制住了城门城楼,剩下还有什么可挣扎的? 何况,仓促之间,四面城墙城楼上的守兵不知变故就里,仓促之间不得军令怎敢乱动?吴越人却是目标明确,一杀进城马上直奔府前街留后府,仓促间张汉思只集结了千余人马和吴越大军死战。 混战之中,老迈的张汉思被一马当先的顾长风一刀斩首;留从效留在泉州城中的两个儿子留绍其、留绍兹也试图螳臂当车组织兵马抗拒,被吴越军内牙水师另外两名指挥使马先进、诸温分别斩杀。 节度副使、泉州防御使张汉思被杀,留从效的两个儿子也战死之后,城内的清源军士兵彻底失去了战斗意志,不到一刻钟就纷纷投降,五代闽地纷争,反正留从效上位也还不过三年,此前王延政、朱文进……一水儿的主子都换过来了,这些泉州兵又有多少肯为刚来不久的留氏效死呢? 天色渐渐放亮,督帅后军的水丘昭券和钱惟昱踏着满地的尸骸鲜血,走进了原本属于留从效的留后府,还俘获控制了大批身在泉州的清源军节镇高级将领的家属,泉州城大局已定。 ... 第23章知是先锋已上城 腊月十一,莆田,荻芦溪。 数日来,留从效亲率的清源军主力一万余人在荻芦溪畔与钱仁俊的吴越军互有攻守,激战数场。从规模上来说,这些战斗的级别都不高,但是激烈程度却不见得低。荻芦溪西面是武夷山区蜿蜒的崇山峻岭,东面就是直入东海,可供两军交战的正面战场宽度不大,所以每一次两军能够投入的兵力都不多,只能用少量精兵进行试探性的攻防。 从腊月初七开始到如今,四天之内留从效的部下和吴越军各自战死了几百人,受伤、疾疫损伤的约摸在各自千人的程度,倒也让留从效可以接受。 在莆田城北的中军大帐里,留从效正在进晚膳,眼看天色昏黑,一天又行将过去。在他对面,坐着泉州军行军司马钱向民,帮留从效看着又一天的作战损失、粮草辎重消耗统计,一边对留从效忧心忡忡的进言。 “节帅,如今这形势,我们如果和吴越人长久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虽然目前我军暂时不处下风,但是一旦两个月后,回暖开春,东北风劲吹,到时候吴越人以舟师袭我背后,岂不是处处受制于敌?两年前的白霞浦之战,当以为鉴啊。 张副使的办法短时来看虽然老成持重,可是也只解得一时燃眉之急;两个月后,吴越人还不退兵,到时候又该如何打算。” 留从效捋了一下唇下长须,略一思忖,示意钱向民不必担心。 “春暖时节,吴越军固然可以浮海而来,但是到时候,建州的唐军应该也能恢复一些元气。唐国坐拥数十州,户口百万,文徽丢了区区一两万兵马,应该还伤不到根本,李知道闽地对牵制吴越的重要,不会不派援兵。只不过如今武夷山冬季大雪封山,赣南唐军无法入闽,等我们坚持到开春,唐军也就到了,到时候吴越人敢进犯,就不怕再次以一敌二么?” 钱向民只是普通的行军司马,行军司马一职其实就是提供一些参谋计点军需消耗、整理斥候回报、评估两军力量对比的活儿,对于大局观的把握实在是谈不上,所以留从效出言之后,也就只有唯唯而已。 何况,留从效所说,根本不能算错,因为如果没有钱惟昱这只蝴蝶,留、陈两姓军阀确实可以把清源军节镇那超然**于唐、越之外的格局一直保持到北宋为止、比南唐亡国都晚。 清源军能存留下来,难道是因为其兵强马壮,能征惯战不成?非也非也,其立身之本,无非就是联弱敌强,确保任何一个想要打破现状的势力都要有同时击溃另外两家合力的情况下,才能破局。 平行时空的历史上,吴越和南唐都没有这个绝对的力量优势突破此局,所以清源军存续了下来。 …… 用过晚膳,巡视了一遍莆田大营,又拨了两个指挥的援兵去荻芦溪前线砦垒,留从效也就准备安歇了时间也才时间也不过才申时末刻而已,算不上晚,只是冬天天黑早,军营中又没有娱乐活动,所以留从效才会早歇。 刚要在大帐内躺下,一阵马蹄撩乱地杂响在中军辕门之外响起,让他心中略微有些悸动,莫非有什么不祥?可是如今的形势,正该是四平八稳。 “报!节帅大人,不好了,粗大事了!” “pia~”一个嘹亮的耳光划过,匆忙失措冲进帅帐的钱向民被留从效猛力扇倒在地,“号丧什么嚎,有话好好说。” “节帅……泉州失守了!” “你说什么?”刚才还镇定自若状的留从效浑身哆嗦,抽出榻前的宝剑猛然指向钱向民,嗡鸣的剑尖寒芒闪闪,似乎一有虚报就会立刻把这个狐颜乱欲动摇军心的家伙给剁了。 “节帅卑职不曾胡言乱语啊,是吴越水师泛海而来……具体您听这位信使细说吧。”一边说着,钱向民一边把那个他领进来的泉州信使推到了前面,唯恐留从效一个不开眼宝剑挥到自己头上。 “启禀节帅,是吴越水师先锋伪作黑衣大食国的海商、以大食海商引航,使我沿海烽火台士卒不曾警觉举火,被其暗渡奇袭,如今副节帅、防御使张大人已经战死,节帅您的两位公子只怕也……” “胡说!就算吴越人伪作大食海商,还真能远海飞航数百里不失途不成?一个烽火台误事,沿岸数百里都能误事?呔!来人,把这胡言乱语动摇军心的狗贼拖出去斩首,不,剁碎喂狗!” “节帅不能啊!他只是九死一生前来报信的忠勇之士啊!” “不可能!泉州城是我亲自督造加固的,城墙一丈八尺,周长二十里,如此雄城,怎么会……不可能……” 钱向民见神色不对,自己当机立断让留从效身边几个亲近内侍一起夺下他手中宝剑,以免他做什么傻事儿,随后揉胸的揉胸,拍背的拍背,让留从效冷静下来,再让使者慢慢诉说详情,好半晌留从效才算是稍微冷静了下来。 如今,怎么办?“节帅!犹豫不得啊,如今我军得到消息,应该比对面的钱仁俊快,就算吴越人出兵夹击,但是大海茫茫路途难计,他们应该也不知道具体得手的日期,我们正该全速退兵,以图恢复啊!” 留从效倒不是心理素质不过关的轻浮之人,能够当上割据一方土皇帝角色的,谁都不是易于之辈。此前骤然如此失态,实在是因为“吴越人不可能在这个季节浮海偷袭”的信心实在已经太深入其内心了,一下子被敌人化不可能为可能之后,难免震惊非常。稍微安静一下之后,能够听得进去一些劝谏,他也知道钱向民所说的话语确实不假。 “只怕钱仁俊在荻芦溪北面的人马马上就会得到消息,如果被他们衔尾追击……”留从效沉吟半晌,最后发发狠,下了一条命令,“中军立刻拔营南返,直返泉州,已经派往荻芦溪砦垒的人马……就不要通知了,让他们自行断后!” 不能全军撤退,全军撤退必然遭遇毁灭性的追击,尤其是一旦泉州失守的消息泄露之后,留从效完全可以想象这些大部分从泉州来的部队士气会遭受多么毁灭性的打击,到时候撤兵一定会被追击者演变成一场崩溃。 所以,只能丢车保帅,留从效留下了约摸三千弃子作为断后,自己率领仅剩下**千人的主力南下泉州城。 …… 留从效带着人马星夜往回赶的同时,在泉州城内,成功夺城的吴越水师从将领到士卒都毫不担心。论兵力,如今城内的吴越军与留从效可能回援的人马规模基本相当,并没有兵力规模上的劣势。而泉州城池的攻防易位,理论上足以让吴越人顶住两三倍人数的攻城。 再加上留从效主力的粮草军需大部分都囤积在泉州城内,占了泉州之后吴越人毫无后勤补给的压力,而留从效即使短时内不担心断粮,也需要忍受从莆田回运军需物资以支持军队攻城所需,路上的损耗自然就大得多了。 从地利,到后勤,一切的因素,都对吴越一方有利,对于吴越人来说,差别只是在于他们究竟是需要一场干净利落的大胜,还是一场死磕歼敌的惨胜。 夜凉如水,这支吴越军的实际统帅者水丘昭券还在泉州城头巡查防务的整备。白天的作战中,城门楼橹有破坏的,都号召士卒加紧修复。因为没有随行的文官,水丘昭券只好派了两个指挥使马先进、诸温安抚城内平民,一方面开启官仓放出一部分粮食施粥,一边把在白天的战斗中因为乱兵纵火毁坏了屋舍的平民组成民夫,在城北的清源军内牙兵营内,统一以工代赈,既避免出现民夫饿死,又避免心向留氏的人扎堆作乱不受控制。 哪怕如今内牙水师在福州闽江、迂回泉州两战都建立了奇功,在普通的内牙水师士卒眼中,那也依然是靠水丘昭券指挥得当,顾长风、诸温、马先进等一干指挥使用命敢战换来的;至于挂着诸军都指挥使头衔的小王爷,在众人眼中依然还是一个人畜无害只会镀金的官二代,每天在后方吃吃喝喝就能捞到功劳无数。 当然,这种见识,也只限于普通士卒,到了指挥使乃至都头这一层面,内牙水军的中、高级军官好歹都是知道了小王爷的厉害至少,在偶然出一点奇技淫巧的小玩意,或者是突破兵家一贯惯性思维、弄出一些天马行空的诡计方面,小王爷的造诣已经一定程度上折服了内牙水师的中高级军官。 水丘昭券一直忙到深夜亥时,也没有回留后府,直接就在泉州城西门的城楼上睡下了。一方面也是为了方面督办防务,一方面也是等待白天请命出使漳州陈洪进的小王爷回来。 小王爷是在顾长风带着一队侍卫亲军在上午出发的,如今算来应该已经到漳州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也许明天就有结果了吧。留从效虽然得到消息应该也挺快,但是他大军开拔,又没有战马,行军速度不可能快得了,应该不会给小王爷造成危险才是。 ... 第24章震慑陈洪进 泉州城西南240余里,就是清源军节度使治下的另一大州府漳州城了。与“八闽之地”中的其他州府相比,漳州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州府,因为直到唐高宗李治晚年、女主干政的时候,漳州才作为一个**的州府被划建起来,算来至今不过200年而已。 漳州府的建立者,就是被后世称作“开漳圣王”的中唐将领陈元光唐高宗年间,陈元光领中郎将衔、率右鹰扬卫兵马进剿“潮寇”(潮州的山区苗人土著武装),后来肃清潮汕东北部地区之后,奏请朝廷额外设置一个州府,才有了漳州。 陈元光死在任上的时候,漳州还是蛮荒之地,基本没有多少中原文明开发的程度,形同羁縻州。不过陈元光这一支的陈氏家族却在漳州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成为绝对的郡望大族。 钱惟昱体内那个顾胖子的灵魂,后世曾经供职于一家台资合资企业,合资公司的中高层里面,很多都是空降的******。顾胖子和那些高层混的熟了,有一次聊起百家姓,那些******就宣扬了“自古陈林半天下”的理论。 当时顾胖子口中假意逢迎,其实心中不屑,但是这种理论从侧面也可以反馈出一个客观事实:如果仅仅以台湾这个弹丸之地作为“天下”的话,陈、林二姓确实可以在后世台湾的2000万人口中占到四成多的夸张比例! 后世的台湾人大部分是哪儿来的?自然是闽东沿海迁徙而入的,福州的林姓,漳州的陈姓,都能占到该州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 此时此刻,被留从效任命为漳州防御使的陈洪进,就是漳州陈氏出身,土生土长的漳州势族虽然陈洪进从当初“开漳圣王”陈元光的嫡系子孙分叉出去,如今已算是出了五服之外。 如果没有钱惟昱的出现,那么再过十几年,陈洪进就会等留从效病逝之后,贬斥留从效那两个没来及的在军中建立威望的儿子、架空张汉思、夺过清源军节度使的头衔,自己做漳州泉州的土皇帝。届时,其任上的所作所为,别的不论,单说与民休息、关注民生两点,确实是做得值得称道,也可以看出作为当地大族的领袖,陈洪进对漳州百姓还是深有感情的。 …… 钱惟昱带着二十余骑的扈从侍卫,策马奔驰在从泉州去往漳州的官道上,自从一大早泉州落城之后,钱惟昱只是草草在泉州城内走马观花地巡抚了一番之后,和水丘昭券、顾承训打了个招呼,就一意孤行踏上了直扑漳州的路途。 水丘昭券一开始拼死阻挠钱惟昱这个疯狂地想法,但是在钱惟昱让他看好陈洪进那些当初被留从效留在泉州为质的家属,并且和他附耳低语了一番之后,水丘昭券算是明白了钱惟昱的苦衷,才对其放行饶是如此,水丘昭券还一再劝谏钱惟昱可以另换他人出使,不要以身犯险。 钱惟昱他们此行的目的,自然是去劝降陈洪进的。因为年轻力弱,钱惟昱没有单独骑一匹马,而是让自己的侍卫长顾长风扶着自己骑同一匹马,还在马鞍前部额外垫了一些锦面的棉垫,免得马匹的颠簸把人皮肤磨坏。 一路上,钱惟昱心中反复回忆着后世的历史知识中对陈洪进这个人物的评价。陈洪进是漳州大族,虽然如今论官职不如留从效高,但是如果自己把漳州陈氏得罪透了,那么就算吴越国靠武力压服了闽地,以后在这里的统治也会永无宁日。 当初,他也是因为基于这一点,才在水丘昭券面前力陈对留、陈二人要采取一打一拉、一剿一抚的双重政策的重要性。 不过事到临头,终归是艰难的,上辈子毕竟没有这种身入虎口的经历,所以胆识也谈不上刚毅,还没到漳州城,钱惟昱就有点小脸发白,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是被冬季跑马时的扑面寒风冻得呢。 两百里路,靠着奔马的速度,最多一天也就跑完了。不过很显然,以陈洪进带兵严谨的态度,是不可能让他们直趋漳州城的。这天午后,钱惟昱一行距离漳州还有八十多里路的时候,就遇上了迎面撒网的漳州军斥候,吴越人亮出了来意,表示自己乃是拜见陈洪进的使节。 陈洪进如今毕竟还只是一个漳州防御使,漳州这一亩三分地与吴越此前并不接壤,陈洪进的嫡系人马也没有和吴越人死战结仇过,所以下属斥候也没有接到过要与吴越人不死不休的命令,听说来的是使者,也就只是采取了见识的手段,包围着吴越人前往漳州,一路上汇拢来的漳州军斥候越来越多,居然聚起了数百人,把吴越使团团团围裹着送到了漳州城下。 在钱惟昱一行人到漳州城之前小半天,陈洪进就已经接到了泉州失守的消息张汉思在泉州城内战死、泉州失守之前,可是分派斥候以快马分别向莆田的留从效、漳州的陈洪进报信的,那些信使不息马力一路狂奔,自然比好整以暇而来的吴越使团要早到几个时辰。 所以,听到吴越使团到来的消息的时候,陈洪进多多少少已经猜到了一些对方的来意。 …… 知道归知道,架子还是要端的。吴越使团的人马踏进漳州防御使府那座节堂的时候,陈洪进已经摆好了谱金刀大马地坐在帅案后面,两旁手持长戟大斧的卫士排了两排,颇有威势。 一看吴越人在堂下站定、还没见礼,陈洪进就猛然一拍桌子,对着站在那队吴越人最前面那个看上去穿着最牛逼铠甲的年轻人大喝出声: “哼,看在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份上,今天不与尔等为难。卑鄙小人以诈术偷夺泉州城,只不过是张汉思不知治军、御下不严所致,若是籍此就敢小觑我漳州军马,尽可放胆来攻,我陈某人奉陪便是。” 那个穿着暗沉色泽铠甲的年轻人正是顾长风,闻言后表情毫无变化,确切的说刚才是面瘫,被大喝之后依然保持了面瘫就是高希希三国里的面瘫男刘备那种赶脚不过,在他身后,却有一个小孩闻声转了出来,打量了两眼陈洪进,随后开腔答话:“陈将军乃节帅之才,张汉思如何比得。如果不是明知陈将军不可力敌,我们又怎会遣使来谈呢。” 陈洪进闻言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来,倒不是对面的人说话有多犀利,关键是对面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而自己全身明光铠,案上架上摆着快剑长戟,刚才还出言恫吓,如果是对着旗鼓相当的武士恫吓也就罢了,对着个小孩子说这些摆这个腔调,传出去岂不是为人所笑?因此当下立刻不好再耀武扬威了,略一支吾,就用赶苍蝇一样的口气嫌恶地说道:“兀那毛孩!哪里来的不知死之辈,吴越难道无人有胆了么,居然让这种童蒙混在使团之中!念你初生牛犊,不明事理,这次不与你一般见识,送你一句话:不求死便不会死!” “想知道我是哪里来的不知死之辈,何妨撤去卫士,让他们退出堂外,我自然为你解惑。” “放肆!身入重围,还想伺机刺杀我家都帅!”一旁的陈洪进卫兵闻言纷纷大怒,一下子双手握持兵刃,怒目相向。 “我又没说只要陈将军的护卫退出去我们的护卫一样可以出去候着,不过陈将军应该不屑于一对一挟持我一个小孩子吧,我就留下一个护卫就是他了。”钱惟昱伸手一指顾长风,继续说道,“陈将军勇冠漳州,不会连只对付一个勇士的勇气都没有吧。” 陈洪进见那小孩的口气,略一思忖似乎已经有些明白过来,但是又有些诧异和震惊,随后一挥手让自己的卫士和吴越使团的卫士都退了出去,反正吴越人都已经在城里了,团团围裹之下要是暴起发难,难道还能飞出城去不成? “陈将军是聪明人,想必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不错,我正是吴越王世子钱惟昱。这次来福建,是因为父王病重,想着让我早几年就出来历练,跟着水丘昭券老将军混功劳的,如果这次彻底拿下清源军,想来也是大功一件。” “小王爷倒是早慧,看来和最近的传说颇有不同啊。不过你似乎很有信心,如此孤身犯险,本帅若是不代你父王教你做人,让你明白江山险恶,岂不是有失长者之风。” “陈将军不会的留从效敢放陈将军镇守漳州,几乎与留从效各掌清源军一半地盘,岂能不预作打算?陈将军留在泉州让留从效安心的家人,目前小王一直有让人好生照顾,他们都等着陈将军弃暗投明之后和将军团聚呢。” “哈哈哈哈”陈洪进貌似是听到了世上最搞笑的笑话,不可抑止地大笑不止,“小王爷,您是金枝玉叶,有你在手,我那些卑微的家眷算得了什么,就是让钱弘佐把刚吞下去的泉州城吐出来换你,只怕他也肯吧!” “如果提早半年的话,情况肯定如陈将军所言,但现在,恐怕不行了小王之所以敢出此下策,就是因为时不我待,而且知道小王如果不能速胜,恐怕这个世子就会变成过气的毫无价值的头衔了。” “哦?” “打开天窗说亮话,小王之所以贪功冒进,是因为小王出征之前,父王已经沉疴深重难愈了我父王半年前的遭遇,想必天下人都是知晓的吧。” 钱惟昱说的,自然是钱弘佐巡查浙江海塘、被钱塘潮水打落江中落下重病的事情。这件事情,对于南方诸国来说都是大事,是封锁不住消息的,各国肯定都知道,各国打探不到的,无非是钱弘佐后续病情的恶化进展进度。所以钱惟昱一说出来,陈洪进马上就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件事了。 “此事,和小王爷冒险来我漳州,又有何干系?” “大有干系如果有朝一日,轮到我王叔在位,我这个世子,对于吴越国还值什么呢?陈将军到时候如果再做傻事,别说换回泉州城,就是想扣住我换回家小,也做不到,相信我王叔还会想尽办法激怒你,好借刀杀人,然后再搬出一副侄孝叔慈的面孔,起大军为我报仇吧。” ... 第25章一拉一打 “起大军报仇!我陈洪进怕过谁来!休要用这等言辞耀武扬威!” “陈将军自然不怕,但是漳州陈氏二百年开枝散叶、‘开漳圣王’一脉,难道就全都不怕了么?” “你哼哼,漳州陈氏,三分漳州有其一,再加上姻亲牵带,如果要对付陈氏,难道新王要做屠尽一州的暴君么。” “我们本意当然并非如此,只是小王实在想不到,陈将军为何一定要拒我吴越义师闽中王氏丧德,三年前唐军初入境时,闽人箪食壶浆如迎王师,留从效和将军你不也任由唐主宰漳、泉任命官员、派驻军马的么。后来文徽御下不严,在建州焚毁闽王旧宫,尽掠其财货、重敛于民以养唐军,才让人心离散、留从效与将军才纷纷驱赶唐人流官、戍卒,自行割据,小王所言,是也不是?” “你们吴越和唐人,难道不是一丘之貉!福州城下之后,鲍修让难道不曾重敛于民?” “那是年前的事情,当时我军初立脚跟,周转不济,前军无食,加赋也是一时难免而已。冬月已来,已经三令五申降低明年田赋,并且由官府供给低息青苗借贷,想来来年的赋敛已经低于前闽之时,只要略有斥候细作去福州打探,自然明知就里。 数年之前,我父王初登其位,一次求于掌三司税赋的大臣,问明常平仓谷米可供一国兵马用度多久。当时小王正在一旁,亲历此事,当时执掌税赋的元德昭元相爷告知父王,太仓钱谷可供军需十年,父王得知之后立刻下令此后三年免去田赋与民休息我父王如此仁慈爱民,两浙十三州的地盘都轻徭薄赋做下来了,两浙人民谁人不知?难道还会缺福州一州的钱粮?若按常理,即便是为了沽恩市义,也该在福州减免钱粮才对。 之所以第一年在福州税赋过重,还不是武夷山、仙霞岭阻隔,转运艰难,而我吴越海船不惯走闽地水道,海运未曾畅通所致。如今,我吴越水师隆冬逆风直取泉州都可去得,闽地粮荒转运须臾得便,又岂会坑害黎民!” 陈洪进默默不语,钱惟昱的这番话,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大实话,陈洪进是听得出来的,当初南唐军马刚刚入福建,在建州把王家的政权干掉的时候,留从效、陈洪进都是短暂真心投诚过南唐的,并不是一开始就铁了心打算自己割据。后来实在是看南唐人不像话,不把闽人当自己人,横征暴敛,而且搜刮了闽王的府库之后把值钱的东西都往江西搬,弄得福建人民不聊生,才纷纷而起当然,南唐的老李家之所以这么干,主要也是小农思想作祟,那老李家当年的“龙兴之地”乃是洪州,也就是现在的江西南昌,穷地方出生的人往往有点小家婢的短视,一有钱财搜刮到就喜欢往家里囤积。 就陈洪进自己而言,他在漳州驱逐南唐的流官戍卒,一开始的动机,说白了就是想让自己的族人乡亲过好日子,毕竟陈氏就是漳州,漳州就是陈氏,有利于漳州的事情,就是有利于陈氏的,实在是血浓于水的关系。 “那么,你焉知当初文徽不是因为转运不便,才重敛于民的呢?如果是因为那样,你们和唐人还是一丘之貉。” “文徽、陈觉把建州的珍宝都运回洪州、江州、升州,这难道也是转运不便大军缺粮的表现么?退一万步,且不论文徽横征暴敛的本因是否真是因为赣南粮草入闽转运不便也不论如今文徽已经是我吴越军的阶下囚,就当我们放他回去这个问题只怕他永远也解决不了吧?除非他花比秦皇修直道、隋炀开运河更大的代价,在武夷山区开凿一条贯通闽北赣南的通衢!他文徽也配么! 而我吴越之地和闽地一衣带水,两国本来就分别以东海、南洋海商贸易见长,只要互通有无、互相师法长处,只怕是合则两利的事情。如今我大军已经击破文徽、全取福州城。自古首义者赏、末降者杀,小王亲自前来劝说,也足见我吴越诚意,如此千载良机,陈将军难道还看不明白么。” 按照历史的本来轨迹,整整三十年之后,陈洪进会为了避免本乡本土无谓遭遇兵戈,率两州十一县土地纳土归宋、投降赵光义。可见陈洪进这人不是啥拼死了都不愿意投降的主。钱惟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陈洪进也不由得动摇起来。倒不是纯因为钱惟昱口才了得,实在是钱惟昱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同时吴越人如今这个当口在军事上也争气,获取了连续两场决定性的大捷,就算他陈洪进不投降死磕到底,留从效肯定是蹦不了了,到时候吴越人无非是多费一番手脚多死一些人,还是可以彻底拿下漳、泉,既然如此,不如好好谈谈条件呢。 “吴越王有子如此,真乃吴越大幸,或许,东南半壁的天下,即将有破局的大变了吧如果我愿意受命于吴越,世子可以替大王许诺什么条件?” “泉州刺史、防御使自然是由我吴越命官。但指挥使以下武官、观察使以下文官,愿意任用闽人担任。漳州防御使仍然由陈将军自领,但我王要派遣流官为刺史,只理民政,不涉漳州军事。 此外,漳州、泉州各自免除税赋5年,5年之后,于泉州设市舶司,除每年押解七成市舶司商税去杭州充入国帑,其余三成市舶司商税留于闽地养兵养民,至于本地田赋丁税,一律当地留用,绝不用于两浙。” 如今的泉州,海贸已经发端,但是还没有市舶司这个官署,毕竟对于留从效来说,基本上他地盘的全部都是要展开海贸的,所以也就没必要和那些一国当中只有一两个州府有海外贸易的国家那样设置这个衙门了。陈洪进也知道海外贸易的利润丰厚、抽税甚多,只是如今泉州海贸的规模还没起来,自然也看不出将来这笔钱会比这两个州府的田赋丁税还多好多倍。 “此言当真?小王爷这次出使,应该是便宜行事吧,不曾受过吴越王明令,如此轻易答应,如果日后做不到,又当如何?” “我自然会力陈其利,让父王明令确认的,何况,漳州防御使一直是陈将军,就算陈将军来归,我们也不会在漳州安插戍卒,将军还有什么顾虑呢?到时候,如果做不到刚才的承诺,该担心的应该是小王才对。” 陈洪进一想也是,刚才钱惟昱说了不派吴越兵入驻漳州,如果他们派了,自己随时反了就是,虽然到时候肯定是力战而亡,但情况也不能比现在就力战而亡更糟糕。如果吴越人在不派兵换防的问题上做到了承诺,将来只是没有做到税赋上的优惠的话,自己再和他们交涉就是了,至不济到时候再动武,也一样不能更糟。 “最后,小王还有一个保证除非陈将军自愿,否则只要我父王在位、或者小王我继位,那么我们永不强招陈将军去杭州觐见。而且只要漳州上下文职职官换做流官、查清漳州田亩户口之后,我就愿放回陈将军家眷当然了,将军的小女十八娘聪慧可爱,小王倒觉颇为可心,留在身边做一辈子侍女,陈将军不介意吧。” 陈洪进闻言,一开始渐渐放松了警惕,最后听钱惟昱提到了十八娘这个称呼,不由得还是“咯噔”了一下,心说这小子调查地还真是清楚,句句话有的放矢。这陈十八娘是陈洪进最宠爱的女儿,如今不过七岁年纪而已,在陈洪进所有子女当中包括收的干儿子排行第十八,本名叫做陈玑,在陈洪进的女儿当中最是聪慧可爱、美丽娴静,因此最受宠爱。 钱惟昱打进泉州城的时候,十八娘自然也是在泉州城内被俘虏了的。千百年后,福建人本土种植的桂圆、荔枝当中,都还各有一种品种被乡民称作“十八娘”,最是圆润水灵,其实就是纪念这个女子的,只不过如今陈玑还只是一个七岁小萝莉而已,那妖娆水灵的美人胚子还没长开。 但是钱惟昱都开口了,还有什么办法呢,看来对方也是为了互相取信,让自己一辈子有人质在对方手中了。 “本帅……臣,愿听从小王爷调遣!”面色数变,踌躇半晌,陈洪进还是豁然站起,一拂面前的帅案,随后绕到钱惟昱面前,推金山、倒玉柱地单膝点地,拱手参拜。 “快快请起!我不喜得漳州,但喜” 钱惟昱的声音略微一顿,其实也就零点几秒的时间,不注意根本不会察觉,但是这点时间差也足够正全神贯注听着的陈洪进思考了,他一度以为钱惟昱会说出那句“我不喜得漳州、喜得将军耳”的俗套笼络言语,却不知钱惟昱话锋微微一转 “但喜不恶陈氏而得漳州!” 原来,人家根本不是担心拿不下漳州,也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将才,而是希望漳州在陈氏一门的淳朴捏合下继续长治久安下去,说到底,对方是真的以民为重啊。这个时代的福建汉化开发不算长久,福建人其实还是非常被大部分中原人看不起的。哪怕同是南方人,貌似除了两广的人之外,其他江浙江西、两湖、蜀地的人也都拿福建人当“南蛮子”看待。 钱惟昱一句顺其自然而又出乎意料的话,把他对福建人的态度表达的水到渠成,击碎了陈洪进心中最后的一丝狐疑,使他不由得有些眼眶湿润,随后又重重地一拱到底。 钱惟昱知道,陈洪进这才算是彻底真心归降了。 “将军如此深明大义,如今便有一幢大功,不知将军可愿即刻为国效力留从效大军屯于莆田,既已知晓泉州失守,只怕不日就会立刻回师南下,以留从效兵力,要想强攻夺回泉州城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我王慈悲,不愿多造杀孽。如果陈将军愿意率领一支偏师迂回夹击也不用陈将军真与故主死战,只要让留从效遭遇奇袭之后知晓将军已经归降我国、漳州也已夺下,留从效自然军心瓦解,不能再战,如此,也可少在闽人中再造万余杀孽。” “某,愿往!” ... 362153812158349---- 第26章穷途末路 留从效的主力连夜赶路回援,从莆田到泉州不过200里远近,只是因为闽军缺乏战马、多为步卒,在兼顾士卒体力的情况下,留从效的兵马走了两天一夜才算是回到泉州城北。 隆冬时节,田无野谷,郊无荒草,人马到了城下还得花一天时间休整扎营、赶造飞梯壕桥等简易的攻城器械——毕竟这一次留从效的兵马北上莆田荻芦溪只是防御钱仁俊的进攻的,本身没有攻坚需要,又怎么可能预备攻城武器呢? 如此一番耽搁下来,等到留从效亲自整备好兵马到泉州城外观测敌情、并且喊城上守军答话的时候已经是腊月十六清晨,距离吴越军队偷城得手已经有四天四夜了,城内的不安定因素也早已被吴越人消弭;破损的城墙城门、望橹敌楼也都基本修葺,再无破绽。 看着泉州城那一丈八尺高的城墙,留从效舌苔发苦,暗暗失神。泉州城的城墙原本只是一个土坯,一丈高度都不到——在闽国存续期间,泉州只是福州的陪衬,而且泉州地处闽国腹地,根本没有强敌,因此财政紧张的闽国统治者一直没有重点修筑过泉州城。 如今的城墙,正是三年前,留从效亲自主政泉州城、自称清源军节度使之后建的,城墙围拢的城池面积比此前的旧城扩大了七倍,城墙高度加高了一倍。只是没想到,如此苦心经营的城池铸成之后,它阻挡的第一个敌人,竟然是其建造者,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节帅,此战,只怕我军……” “既已至此,断无怯懦之理——就算我屈膝投降,难道吴越人就会放过我们么?绍其、绍兹都被吴越乱兵斩杀,我留从效已经年近五旬,只怕是从此绝后了,吴越人欺人太甚,我不能不死战求生。诸位跟我至少也有数年了,一直忠心事主,如今我此战九死一生,不愿相随的,我留从效不会强求。” 这种话说出来,谁敢在这个当口说不?就算开口后不被翻脸砍了,至少一辈子名声都臭了啊,毕竟背主投降这种事情,就算要做也是偷偷做的,哪有大庭广众大军面前当场做的。 …… 没的说,一群泉州军当中的低级将校无不捏着鼻子表示愿意为留从效死战。当天午后,留从效派出了四千兵马试探性进攻泉州城,他倒也明白,没做一鼓作气就打回泉州城的打算,只是把兵力分成三股, 西门距离留从效来路最远,他就分了四个指挥、两千人马主攻,攻城器械集中了大批飞梯和军中造成的全部壕桥车,甚至还有2辆赶工出来的撞门冲车;另外东面、北面三座城门,他分布了另外四个指挥、两千人的兵马佯攻,这些人马只有少量飞梯和撞木、门板用来爬墙和对付城门、护城河。 这样的布置,目的是试探出城内这批前来偷袭的吴越军究竟有多少兵力,因为当初张汉思败死的时候,泉州军实在是输的太窝囊了,逃去莆田给留从效报信的信使一直连吴越人有多少兵马规模、战力如何都分辨不清。他只好如今自己再来试探一下。 攻城的泉州军以指挥为单位轮番攻击,先是抬着门板、板桥的士卒把板桥一物二用地顶在前面碎步冲刺着靠近护城河,随后数以百计的弓箭手跟在这些人马背后,借着这些大木板的掩护对着城头放箭掩护。城上的吴越军弓弩手早已严阵以待,在泉州兵冲进射程之后也齐射放箭,一些刁钻的箭矢从板桥的间隙里射进去,带走几条冲锋的泉州兵的生命。当然,双方更多的箭矢则是密密匝匝地插在了板桥上,抑或是射在城墙的女墙垛堞上弹开。 西门城头上正是水丘昭券亲自督战,作为此战参战的吴越军中最为老辣的将领,一见泉州兵居然对于防御箭矢有所准备,立刻下令让城头的吴越弓弩手从直瞄射击改为抛射覆盖,一排排吴越军弓箭手把弓箭高高仰起到约摸五六十度的高角度,然后对着城下大角度抛射,很快射击的效率就得到了很大提高,虽然不像直接瞄准那样精准,但是泉州兵扛在前面挡箭的遮蔽物完全失去了效果。 西门的泉州军刚刚把板桥车放下去,堪堪踏着板桥冲过护城河。还没把飞梯全部架起来,就已经遭遇了一两百人的战死,士气遭遇了重挫。随着蚁附攻城开始,城头滚木礌石噼里啪啦地往下丢,把爬梯的士卒砸得头破血流纷纷倒毙。 更有几组吴越军以七八人为一队,合力手持几丈长、用大海碗粗细的坚韧老竹捆成、头上枝杈穿了横铁的推叉,对着泉州兵飞梯搭在城头的部位猛力推刺。这种器械坚固,操持的士兵也多,推力非常巨大,足以把爬满了士兵、重逾五六百斤的飞梯直接推出去翻倒在地。 随着十几条飞梯被直挺挺地整个推倒,又有百余名蚁附的泉州兵用最为干脆利落地自由落体结束了这次的使命。幸好泉州城墙不过一丈八尺、换算过来才5米5高,相当于后世的二层楼楼顶,所以被推倒的飞梯上攀附的士兵还不至于直接摔死,但是短时间内失去战斗力已经是必然的了。 西门的攻城战就随着吴越人祭出了巨竹推叉这个利器之后草草结束了——因为这些器械原本泉州兵自己都没有准备过,可见不是吴越人夺取泉州时缴获的,而是吴越人这几天筹备守城的结果,既然试出了吴越人的兵力多寡、战力深浅、准备充分程度,那么在明知不可能得手的情况下,泉州军指挥攻击的那几个指挥使也不会白白多耗士兵的生命。 东门和北门的战斗,比西门结束更早,半个上午的攻击下来,留从效下属的人马总计战死了三四百人,受伤的更多,伤亡总计超过千人。与伤亡相比,更大的损失来自于士气受挫,毕竟原本泉州兵还有一些侥幸心理,试图匆忙赶回趁偷袭之敌立足未稳重新夺回老巢,发现敌人准备充分、兵力充足之后,自然是士气大泄。 …… 留从效收兵回营,对于下一步的进退踟蹰不定。如今他手下直接掌控的州府一座也没有,县城也只有一座莆田县比较大,是他此前在北线抗拒钱仁俊的前沿,还有一部分屯粮辎重,其余泉州北部的两座小县基本上是一穷二白,啥都没有。 强攻,目前已经证明是攻不下来了的,退的话,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拖得越久,敌人愈强、而自己消耗越大。 中军大帐里,留从效的行军司马钱为民看着在那儿喝闷酒仰天长叹的留从效,只好乍着胆子提议:“节帅,如今之计,只怕力攻泉州不是办法啊,不如要么暂时回军固守莆田、派斥候联络漳州陈将军,或者就在此围而不打也行,一样等陈将军的人马来援。” “陈洪进只有三千人马,就算把漳州的团练乡勇可用者紧急收编,总共也不过五千人马,我麾下万人都拿不回泉州,陈洪进来了又有什么用处——而且,此前派去漳州联络的斥候信使,应该都没有回报吧。” “泉州正横在漳州与莆田之间,吴越人前几天防守严密,所以——” “唉,天亡我也!非战之罪!”留从效黯然伤神地喝干了一碗黄酒,伸手抚摸着帅案上的长剑,把钱为民吓得不轻,还以为留从效想不开要兵败自戕了。 “节帅万不可丧气啊,节帅为救民而起兵,八闽黎民,谁不感戴节帅恩德,纵然如今回不得泉州,大不了率领残部南下,和陈将军合兵一处,至少还能保有漳州一州之地。” “全军移屯泉州西门外20里的丰州镇,派人回莆田宣谕,只押运大军十日之粮南下与我会和,莆田仓内其余存粮,全部开仓散于莆田百姓吧。如果到时候泉州还无隙可趁,那就徐徐而退,撤往漳州。 莆田的前军存粮与其烧了以免吴越缴获,还不如便宜了百姓,钱仁俊到时候如果再从百姓手中搜刮一尽,那也至少会让吴越人尽失八闽人心!” 留从效既已定计,下属自然只有执行的份儿,此后两日,泉州军一边移屯大营、占住泉州西面南下的要路,一方面不紧不慢地打造攻城器械,希冀万一有可趁之机,另一方面等着莆田的辎重队运粮南下,为大军提供足够撤往漳州途中所需的粮草。 腊月22日这天,运走了大军所需行粮的莆田官仓开仓放粮,约摸一千余石剩余的陈米烂谷被分给了莆田县城周边的福建百姓。莆田等地也有两三万人口,平均每户也分到了好几十斤粮食,虽然是最后仓底的陈谷,好歹也让人心为止一振,多有乡丁村夫自相结保,愿意为留从效阻挡荻芦溪以北的吴越人——这倒也算是留从效的一个意外收获了,只不过当时他并不知道。 ... ... 第27章尘归尘土归土 腊月十八日夜,泉州城西的留从效军大营里,连夜的营火都未曾熄灭,大军把十日的存粮全部烹煮成熟食,随后取出一半让士卒自行捆扎携带,做成“携行食”,剩下的少部分依然装车,用驼驴、驼牛牵引运输,做好了南下退守漳州的一切准备。 留从效已经防备到了自己一旦真的撤军绕过泉州南下之后,泉州城里的吴越军有衔尾追击、趁乱掩杀的可能性,所以自然要尽量减少辎重车辆等行动迟缓设施的数量规模,以便轻装简从。 忙过了大半夜,在黎明之前,留从效的兵马拔营起寨,往南徐徐而退,军中将校心情复杂,看着很可能永远都回不来的泉州城,心情复杂。 留从效本人的家眷在吴越军杀进泉州城的时候被斩尽杀绝,但是军中诸将除了张汉思等少数几个留从效的铁杆死忠之外,其余将校的家眷并没有遭到清算,如今还在泉州城内,此去南下,只怕这些泉州军将校士卒会一生都难以再见家人。士气,在出发的那一刻,受到了沉重的挫伤。 人衔枚,马勒口,从卯时出发,慢慢走了大半个时辰,到了卯时三刻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放亮。正在埋头行军的留从效大军的南面,出现了一彪人马,当先一面大旗,打出一个“陈”字。这支队伍多打火把,丝毫没有黑夜行军时那种试图隐藏踪迹的企图。 前军将校纷纷揉揉眼睛,如此大张旗鼓,难道是漳州防御使陈洪进来出兵接应了么?前军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快速迎上去。 对面陈字帅旗之下,一名身穿黑甲的武士策马出阵,突前飞驰,在奔到留从效军前数箭之地时,掏出一个形似喇叭的铜质铁圈,对着对面高声大喝。 “我乃吴越国富阳侯麾下指挥使顾长风,陈洪进已经归降我家小王爷,漳州已是我吴越国疆土,尔等还不速降!” 泉州军前队闻言震惊不已,一时不知是该信还是不该信。但是时间已经不容许他们多犹豫了。背后的泉州城内,数千吴越军大开西南二门,蜂拥杀出,驱赶着一队泉州军军官的家眷为先,呼儿喊女让大家投降归顺。南面陈洪进也在晨光之中亲自出面,站到阵前喊话,背后的两千漳州军列阵严谨,显然是要堵截留从效,到了这一步,泉州军中任谁都知道大势已去。 “陈洪进!我待你不薄!尔等安敢……”留从效骑着一匹黄鬃马,站在泉州军前,以鞭鞘怒指两百步外的陈洪进,怒声喝骂。 “节帅——请容许末将最后称呼您一声节帅——并非我陈洪进忘恩负义,只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的形势,已是必不可为,垂死挣扎,也不过是让我闽中男儿多死数万,于事无补。遥想当初,节帅您率众起兵,也不过是因为唐人虐民——唐国税赋,闽地重于淮、赣;唐国徭役,酷刑,闽地亦多于淮、赣。唐国征闽军马,均要建州民众供给。” 两军阵前,陈洪进侃侃而谈,先是短暂地回顾了诸将一起举事的前后,引起了大家的共鸣,随后话锋一转:“而如今吴越人与南唐大有差别,秋粮入库之前,吴越人在福州确有重敛于民,但那不过是一时转运不利,如今吴越人别造新式海船,海路转运便利,今年入冬,已经在福州陆续入库库粮20万石,且开仓赈济福州流民以安时局——吴越水师能隆冬浮海而来,奇袭泉州,正是此中明证!” “陈洪进贼子!觍颜事敌,尚且敢巧言令色——谁人与我擒杀此贼!“留从效鞭鞘一指,回头环顾诸将,却见诸将已经神色闪烁,畏葸不前,显然是被陈洪进这番话语、还有当下的急迫形势动摇了。 …… 吴越军以一部分泉州兵将校家眷驱前招降、打击泉州军士气,再让陈洪进出面,让泉州兵知道退去漳州苟延残喘的希望也没有了。随后南北夹击发起了追杀。吴越军在北,扮演“铁锤”的角色,漳州军人少,便在南面堵截,扮演“铁砧”的角色。 从辰时初刻开始追击掩杀,仅仅过了一刻钟左右,留从效麾下的近万兵马就彻底溃散崩解了,真正在战阵上被斩杀的不过区区几百人,最大的损失来源于士气崩溃后的成批投降、逃跑。而这种投降的风潮,一旦蔓延开来,就会如同野火燎原一样疯狂滋长,传染到每一个人。 留从效身边的内牙亲兵还算给力,试图围裹住留从效进行最后的殊死顽抗,一死解脱,可惜被自己人纷乱的人流冲散,很快就淹没在人潮之中。 留从效眼看身边只剩下十几个忠勇之士,慨然长叹,拔剑自刎。随着留从效的帅旗一倒,剩下的人彻底放下武器,选择了投降。 水丘昭券亲自领着吴越军主力监督泉州兵一一放下武器,编队押送回城。随后水丘昭券把管束俘虏的活计交给别人,自己亲自带着一彪人马赶到陈洪进阵中,迎接归来的钱惟昱等一行出使之人。 在陈洪进的旗阵边上,见到了坐在一辆战车里的钱惟昱,水丘昭券立刻翻身下马,行了一个拱手的军礼——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恭喜小王爷建立不世奇功,居然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漳州,克尽全功,大王如果知道,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老将军快快请起,这番出使不也是大伙儿群策群力的结果么。小王此去不过是让陈将军知道我吴越的诚意罢了;如果没有大军步步进迫的形势在外、父王让鲍留守在福州施行的仁政善行佐证于内,光凭借小王一番黄口白舌能有啥作为。对了,这位便是陈洪进将军,水丘老将军还要多多亲近结识一番。” “久闻陈将军乃闽南豪族,深得一方人心,今日得见,果然威武不凡。” “老将军过奖了,败军降将,岂敢言勇——陈某也是为一方百姓,方才作此打算。”陈洪进也不敢看水丘昭券,只是歪着脸拱一拱手,随后对着旁边的钱惟昱躬身说道,“小王爷,留从效于我曾经有恩,还请让我得以收敛其尸骸安葬。” “恩怨分明,真是义士啊,小王自当全将军义气。” 把陈洪进引见给吴越诸将之后,钱惟昱带着自己的扈从先退回了泉州城,毕竟他年纪还小,这次出使虎口劳顿疲累,还要休养,剩下打扫战场的事情就不关注了。 钱惟昱进城后,曾经属于留从效的清源军节度使府邸里歇息了一天一夜,才算是把精神养好了些。不过军情变幻,如火如荼,在钱惟昱自以为已经太平无事安心歇息的时候,在泉州战场以北,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 腊月二十日凌晨,也就是留从效授首之后一天半左右光景。 在泉州城北一百多里之外的梅溪谷道南端,一彪翻山越岭、形如乞丐的残败军卒拖曳着刀剑,把长枪当作拐杖柱在地上踉跄地前行。或许是长途翻山越岭,一些过于限制行动的甲胄已经被抛弃在地,许多人只着布衣赶路。 从人数看,这票人马不过三千人左右,身上全部穿着南唐军的军服,正是福州一战中败退的林仁肇、陈诲与建州城中因为陈觉中了反间计而仓皇出逃的林仁翰所部。 梅溪从建州与福州交界的闽清分叉往南,在莆田县南部注入东海,这一段的直线路程约摸也就是三百里左右,但是山道崎岖蜿蜒,实际上在山区赶路要走过的距离要远得多。林仁肇、陈诲的残部原本估摸着日行五十里的话,六天也就能到莆田了,随后就可以投靠泉州留从效,结果在大山里整整多走了两三天。 林仁肇、陈诲连战马都没有了,当他们走出谷口、看到前方的大海的时候,面前是一片残败的景象。 远处,有一些残破的营垒还散发着火焰的余烬,沿着海边的官道上,有绵延的破碎大车残迹,显然是一支运粮队曾经在这一代被截击了。 “难道吴越人已经主动攻击泉州了?留节帅的人马也遇到了意外?”林仁肇面色沉重,指着坡前官道上那些过火后熏黑痕迹新旧不一的粮车残骸,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所有人对于这种突然的意外变故都难以理解,过了半晌,陈诲才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不可能吧?这里可是莆田以南、泉州以北,莆田是泉北重镇,而且有荻芦溪可以隔岸扎营固守。査枢相兵败至今,不过十天出头,吴越人就算击溃我军之后立刻着手准备南下再战,算上运兵筹措也要四五天,真正能拿来作战的,不过七天。就算是全力猛攻,怎么可能这么快取得突破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如今泉州肯定是有变故了,就是不知道吴越人究竟打到了哪里,如今我们该是往北去莆田打探消息,还是直接南下泉州?如果莆田已经被攻破的话,此去莆田只怕刚好自投罗网,但是如果吴越军打下莆田之后,又已经南下攻打泉州,那么我们在泉州城下一样会遭遇大军苦战啊。”林仁肇的大哥林仁翰比较务实、老成持重。突然遇到变故一下子打探不清楚消息,也没纠结于此,只是想着如何先想一个应急的应对之策。 “大哥,如今只怕无论是北上南下都讨不到好处,不如先寻一处小县小寨,补充一些军粮,同时派出斥候打探消息,如果有不测……大不了再缩回梅溪道再做区处。” 林仁肇舔了一下褶裂的嘴唇,无力地给出了一个走一步看一步的说法,陈诲和林仁翰还没有答复,仅仅是思忖了片刻,就看到北面的官道上,征尘滚滚旌旗猎猎,显然是一波军马在急行军赶来,稍微观测片刻,当先大旗上一个斗大的“钱”字渐渐鲜明,很显然,正是吴越威武军留后钱仁俊的兵马。 “看来,我们已经不用讨论何去何从了,这倒是少费不少脑子。” 林仁肇对着自己的掌心唾了两口唾沫,随后把陌刀刀柄狠狠磨了几下,紧一紧手感,准备迎来自己的最后一战。 ... ... 第28章林仁肇被俘 “噗嗤!”一声猛烈地挥刀,林仁肇手中的陌刀狠狠把一个吴越军都头连肩带颈斜斜劈作两段,混合着内脏和血浆、胆汁、食物残渣的污秽之物喷射了林仁肇一身,不过也只是让他那原本已经被染红的身体再弄得五颜六色一些罢了。 陈诲双手持握钢叉短斧,左手小臂上还悬着一面小圆盾,偶尔用于格挡拨打,一样杀得虎虎生风,手底留下了十来条人命。 不过,其他的南唐军残卒就没那么好运气了。林仁翰老将军比他那个年轻力壮武艺正在巅峰期的小堂弟要老了将近三十岁,如今已经是五旬之人了,虽然刀法招架依然老辣,体力却是远远不如年轻人,在放翻了四五个吴越兵、两三个队正之后就被一矛扎中了大腿,随后乱枪抡下打倒在地,捆了押走。 南唐军中的普通士卒人数比对面的吴越军来说,人数规模只有后者的三分之一,而且翻山多日体力本就在一个相对虚弱的低谷期,在付出了两百来条人命、伤了三五百之后,一看连主心骨林仁翰老将军都被敌人拿下了,剩下的人马大部分轰然溃逃作鸟兽散。 林仁肇、陈诲见事不可为,又没有战马可以逃窜,靠着两条腿肯定跑不赢吴越人,无奈之下也只能仰天长叹弃刀被俘。 …… 钱仁俊的吴越军陆路主力在南下途中把走投无路千里迢迢赶来泉州投奔留从效的林、陈残部歼灭这件事情,说到底只是一次瞎猫碰到死耗子的运气使然。 在此前三天,钱仁俊已经接到留从效大军全部南下泉州的消息了。这种时刻、这种情况下,留从效把菊花要害留给他钱仁俊不管不顾,自行率领主力奔袭南下,显然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钱仁俊的宝贝侄儿钱惟昱奇袭泉州得手了。 钱仁俊的消息不算太灵通,不过这也够了,得到这一消息之后,钱仁俊就开始试图组织大军全力南下突破荻芦溪的泉州军断后部队的防线,最终在两天的攻坚之后,彻底粉碎了泉州军的荻芦溪防线之所以这么快,倒不是说泉州军战力不济,主要是南线陈洪进投降吴越国、留从效在泉州城下授首的消息在这两天之内也已经蔓延到了莆田,剩下的泉州军丧失了继续战斗下去的主心骨,自然作鸟兽散。 于是,在钱仁俊的吴越军陆路主力南下泉州、安定局势的时候,半路恰好遇到了陈诲、林仁肇、林仁翰等人势穷来投的人马,才有了本章开头的那一幕。 钱惟昱奔波劳碌后在清源军节度使府邸里睡了一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接到水丘昭券的报告:他四伯父南下的大军,半路上剿灭了一股南唐溃兵,统军的南唐将领名叫林仁翰、林仁肇、陈诲。 骤闻此信的时候,钱惟昱刚刚用罢早膳在用香茶漱口,一听到被俘人员的名单里面有林仁肇,他差点儿没一口茶喷在水丘昭券脸上。硬生生憋住之后,手足无措的钱惟昱把原本该吐到漱盂里的茶水吞了下去,随后才抓住水丘昭券的手臂激动地喊到:“真的抓到林仁肇了么?” “确是抓到了,和林仁翰、陈诲一并俘获的。”水丘昭券略略定了定神,坦然地回答了钱惟昱的问题,小王爷这段时间的沉稳已经让他颇有一些佩服了,让他觉得这起码得是一个十五岁以上的青年人才有的沉稳,浑不似小王爷的真实年龄,但是这一刻小王爷的失态还是让他有些诧异虽然这个林仁肇此前据说在南唐军败退的时候在败军组织方面表现出了一些才能,但是也不至于让人如此惊诧和重视吧? 不过,这丝毫怪不得水丘昭券,毕竟在如今这个时间点,林仁翰是比当初李仁达更老资格的福州名将,在闽国的王氏兄弟掌权的时候最高做到过留后,现在已经是声名颇盛。陈诲在去年吴越、南唐的福州之战前,只能算是小有名声,不过第一次福州之战后,其指挥水师的威名也开始远播; 而与他们相对的是,林仁肇如今还不过二十多岁年纪,虽然个人武艺已经到了一个很高的造诣,但是还没有捞到过什么表现机会,军职也不过一名裨将,相当于是一个介于指挥使和都虞侯之间档次的官职,所以无论是钱仁俊还是水丘昭券,对于林仁肇的重视程度都要远逊于林仁翰乃至陈诲。而且在被俘之后,钱仁俊在关押的时候也只是把林仁肇和一水儿的南唐军指挥使、虞侯、都头之类的中级军官关押在一起,浑不似那些被单独隔离关押、受到高大上全乡待遇的名将。 不过,钱仁俊和水丘昭券可以轻视林仁肇,钱惟昱可是万万不敢轻视的三十年后,这林仁肇本该是南朝最让赵匡胤头疼的名将,以至于赵匡胤在南下之前,需要先设反间计借才子国主李煜的手把林仁肇干掉,而后才敢从容南侵。 一个连赵匡胤都颇为忌惮的名将材料,如今还仅仅是跟着闽国各路王姓诸侯一起毫无营养地投靠南唐混口饭吃、也还不曾被南唐加官进爵着重提拔,这个当口擒住对方,实在是一个招降的好机会啊! 于是小王爷梳洗收拾一番之后,穿上了最正式的衣服,就好像一个准备去给应聘者面试的hr那样拿腔作势地直奔临时关押林仁肇的牢房。 钱仁俊的大军在击破林、陈残部之前,本来目的就是南下泉州的,所以他们在击破之后也就把这些俘虏一并带到泉州关押,而不是专门再让人送回大军出发地福州。这倒省了钱惟昱不少事儿,在身边护卫扈从之下,坐轿一炷香的时间就赶到了泉州大牢。 …… “嘎吱……”一声牙酸的拖音,一缕日光难得地照进阴暗潮湿霉味儿浓重的地牢。刚刚才被关进地牢不到两个时辰、还没适应地牢腐臭的林仁肇闻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看上去衣着华贵,但是身材瘦小的年轻人在几个侍从的护卫下慢慢沿着地牢的台阶走下来。 刚刚走了几步,似乎是被里面的气味熏到了,那年轻人一个踉跄,在旁边人扶了一把后才站稳。 “你,把林仁肇带出来,别的也好生甄别一下,先关到上面去。” 听到这个声音,林仁肇的耳朵一跳,一开始,因为台阶口光线太亮,看不分明对面来人的容貌,只能大致看出身材高矮胖瘦,所以觉得来人是个瘦小之人,如今听了声音,只怕那人不仅仅是瘦小,而根本就是一个小孩子这个孩子,自然就是钱惟昱了。 “小王爷,这十几人都是被擒前死力抗拒的,手底下怕是都有几条人命。留后大人也是怕这些人桀骜不驯,暂时难以驯服,才关押在下面以便约束。” “两军交战,有所杀伤自然是难免的。如今既然已经投降,岂可因此罪人。” “他们也不曾投降,只是暂时被俘,有几个还梗着脖子一副誓死不屈的做派……” “少废话,依次押上去就是了。”说完这句话,钱惟昱似乎是不想再在这腐臭的地方呆下去了,转身退了出去。 林仁肇从那些待遇较差的悍勇囚犯中间被挑出来,打开了脚镣,随后由卫兵押解着送到了大佬的刑房里,这里本是问案的地方,比下面自然要洁净一些。 走进刑房的时候,林仁肇远远就看见另有两人已经提前被押了过来,抬眼一看,可不是与自己一同被俘的堂兄林仁翰和艨艟都都指挥使陈诲么? “二位林将军,还有陈将军。你们刚来,只怕还不清楚形势。我便为你们解说一二:留从效已经授首,陈洪进已经弃暗投明,如今泉州、漳州及下属诸县,都已是我吴越国治下我王敬重陈、林二族乃闽中望族,几位将军又弓马娴熟深谙兵法,文徽纸上谈兵,陈觉嫉贤妒能,既然不能重用,几位将军何不与陈洪进一般弃暗投明呢?” 一个稚嫩的童音,从坐在刑房大案后面的钱惟昱口中发出,因为桌案较高,椅子又没有加高,钱惟昱的身体倒像是陷在椅子里面,只在桌面上露出脑袋和肩膀。 “呸!你是何人!我大唐只有忠义之士,岂有屈膝向贼的软骨头!钱仁俊,你给我出来,摆一个小孩子在台面上,这是企图羞辱我等么,要下手,就亲自滚出来!” “卑鄙小人,要不是李仁达那种无谋无信无义无耻的匹夫连累了我们,节帅怎会中计,我军岂能大败!,事到如今,要杀便杀,不必废话!” 首先开口大骂的是林仁翰和林仁肇,一来是他们麾下很多部署在几次和吴越军的战斗中死伤惨重,另一方面他们也是被吴越人的毒计坑害地最惨的,此时难免怨气冲天。 “大胆!竟然敢对小王爷无理!”钱惟昱身边的顾长风见这些人已经穷途末路还如此桀骜谩骂,不由得大怒,登时抽出横刀以刀背猛扇过去,把林仁肇脸颊上猛然一击,只听喀啦一响,已然碎了一颗牙齿。 这还是顾长风不想向老头儿下手,所以放过了须发花白的林仁翰,专挑林仁肇这个看上去特别桀骜欠揍的家伙下手。 “呸~”林仁肇恶狠狠地把断牙对着顾长风脸上喷去,幸好顾长风向后一跃,又用刀刃在面前甩了一下,才把那颗断牙击飞。 ... ... 第29章归降密议 “住手!” “林将军息怒!”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钱惟昱制止顾长风动粗的,一个则是陈诲拉住林仁肇的。 “原来阁下便是吴越国世子、富阳侯钱惟昱了吧?贵国大王派遣小王爷率领大军南下守御闽地,以水丘昭券将军为副,我等此前还以为小王爷不过是跟着水丘昭券老将军混点功劳,谁曾想,竟然不是如此可叹,可叹,我们大唐输的不冤,连敌人是谁都没有看清,怎能不败。” 钱惟昱本体小孩心性,还是有些喜欢显摆的,后世的灵魂在出风头方面也压抑地太久了,如今见陈诲一下子就说破了自己的身份,而且对方也明白过来这次吴越军中真正的谋主,钱惟昱不由得还是有些沾沾自喜的。 “林将军耿直之人,小王是不会计较这些的,不过如果真的是想求仁得仁,小王也愿意成人之美只是小王有一事想不明白,既然林将军如此三贞九烈一心求死,当初为何投降我军呢,死战到底岂不痛快。” “废话!我麾下剩下的都是忠义敢战之士,我一心死拼到底,岂不是尽皆陷袍泽于死地。我身受国恩,自当战死,但麾下士卒,只是闽地百姓出身,也并未受大唐国士之恩,又怎可拖着他们一起死。” 靠,原来被迫无奈投降还能说得这么大义凛然?还真是“爱兵如子”啊。 “既是如此一心求死,长风,那就给二位林将军松绑吧,给他们一柄兵刃,让他们自行了断,也免得我们多事儿只不过,文徽把林老将军从福州留后的位置上,调回建州名为‘重用’实为监视,对林五将军(林仁肇在族中从兄弟里排行第五)也不过是提升了一级暂为裨将,这种程度也算得上是‘国士之恩’,看来尔等还真是少见多怪缺乏见识。 至于陈将军,暂且别松绑。啧啧啧,当年闽军全灭的时候,听说陈将军被文徽擒住之后、依然伺机逃脱,夺兵刃反击厮杀,如此大名在外,小王不得不慎啊,缚虎不得不急,就不给你松绑了。” 钱惟昱对着身边的顾长风一努嘴,顾长风犹豫了一下,还是“唰”地一刀把林仁肇手上的绳索削断,又丢给他一柄普通士卒用的朴刀。虽然没有生死相搏过,但是听说了林仁肇两次与吴越军相持的战绩,顾长风也是知道林仁肇武功比自己要高上几筹,不过如今林仁肇手上的只是普通兵刃,不如他的兵器那般削金断玉,而且林仁肇的脚镣也没有打开,所以不虞他抱起发难。 果不其然,林仁肇这人是条汉子,也没那些矫饰的做派,对方给自己松绑,自己也不好意思突然发难和人同归于尽,黯然思忖片刻,便要举刀自刎。 “好,林老将军,林五将军已经做了决断,下面看你是如何想法了小王倒是忘了问,您从建州突围出来的时候,可曾护得自己家小亲眷?你族中尚有多少人陷于陈觉手中?” 林仁翰闻言虎躯一震,双目顿时一片迷茫。是啊,他当初被陈觉陷害,得部署故友的提前通知方才仓促组织部众冲杀出城,除了自己同在军中的两个长子还有一些族中兄弟之外,其余可谓是全部失陷在建州城中了。这十几天来整日奔命,倒也来不及为这件事情悲苦。如今钱惟昱有心不杀他们,这才勾起了他心中的愧疚。 连准备自尽的林仁肇,也停住了兵刃,怔怔不已,他从兄是族中嫡系族长一脉,人口众多,但是他也是有妻女失陷在建州的,只不过因为他比林仁翰年轻了20多岁,所以没有林仁翰那么开枝散叶,只有一妻一妾一女。 “妻妾、女儿、幼子,亲族……大半还在建州,但愿陈觉此獠还不至于太过丧心病狂。”林仁翰痛苦地长嘘一口气,说出了答案。 “自古,除谋反大案外,一般不族人妻女。陈觉虽然有一时只手遮天之能,但是也没有能耐把案子定下来,仓促之间举兵镇压格杀可以,要是灭人满门,只怕建州闽人人人自危,想来他还是要上奏李,由李定案的。 小王也可以和两位林将军开诚布公那道模仿文徽伪书的计策,确实是出自我的手笔,对此,小王也是一直对二位林将军深感愧疚。” 林仁肇一听说当初害得他全家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回的毒计,竟然真的是出自面前这个小孩儿的手笔,不由得毛骨悚然,一想到多日来自己曾经暗暗决心但凡有机会一定要手刃仇人的誓言。不由得把手中朴刀向前一指。 顾长风见状立刻挥刀格架,林仁肇虽然武艺高强,但是毕竟此刻心智恍惚,也没下定报仇的决心,所以也就没有想到自己的兵刃不如对方的精良,下意识地就用格挡去化解,朴刀与对方手中的大马士革弯刀两刃相交,顿时一阵牙酸的金属崩裂声,林仁肇手中就只剩下半截断刃。 “林五将军就是这样对待给您松绑的人的么?本来,你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吧。” “一码事是一码事!小王爷不过是放过了我本人一命,但身负家族大恨,又岂能两清!刚才如果罪将得手了,也自当自刎谢罪。” “呵呵呵呵……你这人好不晓事,动不动就是以死谢罪,真想不通你怎么能活到奔三十岁那么久的!小王既然提起了这件事情,自然是有办法让你们弥补这件憾事就当是为我出此毒计做点补偿吧。” 林仁翰和林仁肇立刻安静下来,从一开始的目眦欲裂变得惴惴不安,钱惟昱察言观色,心中暗暗窃喜,看来居然还是抓住了对方的弱点。 “不知……不知小王爷有何打算?”平复了几遍心情,林仁翰低声下气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很简单,林老将军您和陈觉已经是撕破了脸了,从建州突围的时候,与南唐兵厮杀甚烈,就算原本没有反情,如今自然不能回去重入虎口了。但是林五将军此前并无任何谋反情状,唯一的伪证也不过是那封模仿了文徽的伪书。 如今小王只需把林五将军送去福州,与文徽共同关押,让文徽明白林五将军也是此后与我军力战周旋、不敌被擒的,自然可以洗脱你们的谋反嫌疑,最终让李知道建州祸事完全是陈觉为了开脱几过的**罢了。” 让文徽佐证?这个证明力倒是够了,可是文徽目前也是吴越人的阶下囚啊。难道吴越人准备放文徽回去……林陈三将心中不由得揣摩起来。 “你们猜得不错,此件事了之后,我军确实打算和大唐重新求和修好今年的战事,完全是因为文徽陈觉贪图功劳,擅开边衅犯我福州导致的!如今我军虽然取胜,然不为己甚,仍然愿意与大唐修好,只要两国以届时的实际占领线划界而治,那么两国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又有何不美?只要唐主李愿意重归和睦,我们自然应当放归文徽及其余被俘将领。” 钱惟昱这段话也许在不了解五代的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这确确实实是这个时代外交的一大特点,那就是,大家的面子问题都没那么重要,两国之间打仗打的太惨,觉得需要恢复和平了,很容易就能谈拢,这主要是国际形势导致的毕竟天下纷攘,每个国家都有好多个假想敌,如果和其中一个敌人试探性打击了一下发现啃不动,那么想办法体面求和是很正常的,否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情形就会让为了面子死磕的国家付出惨重的代价。 哪怕是一个称帝的大国和一个没称帝的小国之间,这样的事情也是常见的,丝毫不存在某国因为“以天朝上邦、华夏正朔”自居,面子上下不来台就死扛的情况这种识时务妥协的情况到了宋、明大统一的时候,就变得比较难以实现了,常年以正朔自居入戏太深,往往就被面子所限无法变通从权了。 历史上,南唐和吴越的第二次福州战役虽然比这个时空要晚发生两年多,但是最终战役结束之后、南唐军因为文徽中计、建州军损失了两万兵马,也就乖乖接受了吴越人交换被俘将领的停战请求。如今的形势,和历史同期比起来,只不过是吴越在这场战役中吞下的实利要大得多,但是也没到南唐就彻底不甘心停战的程度。 “小王爷果真愿意异日放归文徽重回大唐,作为两国罢兵修好的条件?”三人异口同声地开口确认钱惟昱的想法,心中依然有不敢尽信的犹豫。 “怎么,几位将军难道还觉得放归一个文徽,能够让南唐国力增长不成?小王巴不得南唐一辈子用文徽这样纸上谈兵的‘中计专业户’带兵打仗呢,只要文徽带兵一天,我吴越便可永无边患。” 这话说得霸气之极,如果被文徽本人在场听见,只怕是要被这种高冷补刀气得吐血数升,陈林三将听了,虽然一瞬间目瞪口呆,但是很快也反应过来对方所言不假用后世的话来说,文徽带兵以来的表现,实在只能用一个给己方队友开弱智光环的坑货来形容。 “如果没有异议,便要委屈林将军暂且去福州和文徽一处关押了,而且,你毕竟比文徽晚进去那么久,要想彻底重获文徽的信任、保全你们林氏一门在建州的家眷,我们的人少不得也要对林五将军大刑伺候几次,好让文徽相信林将军果然是对我吴越的劝降‘坚贞不屈’林五可有胆量承受大刑伺候啊。” “死且不惧,何况区区棍棒鞭笞!” 果不其然,林仁肇这种吃软不吃硬的家伙,被激将法一通激励之后,就堕入彀中了。 ... ... 第30章晴天霹雳 腊月二十日夜,金陵城,北苑。 清晖殿的玉砌雕栏,在冬日的阳光下弥散出珠圆玉润的光泽,氤氲似乎有水雾缠绵。 二百四十根牛油蜂蜡调和的巨烛插在紫铜的高大烛台上,排成四列,在一列列地朱漆檀木桌案之间构成几道光明的轨迹,映得清晖殿的主体暄暖如仲夏之夜。 至于那些被照亮的朱漆檀木桌案上面,自然是每张都陈列着一模一样的美味珍馐、琼浆玉液。冯延鲁、冯延巳、魏岑、周宗、韩熙载等一干南唐重臣,每人分据一案,或小心,或放浪地饮宴礼拜、时而吟诗作词;冯延鲁冯延巳兄弟二人尤其工于作诗,基本上是喝几杯酒就要出口成章歌颂李功德巍巍之意;除了列位臣工之外,还有19岁的皇长子李弘冀、17岁的皇次子李弘茂、12岁的皇六子李从嘉,也一并列席了国宴。 大殿正面深处、坐北朝南的龙案上,一个身着衮龙袍、发束紫金冠的中年美髯男子,端坐在那里看着群臣作词颂德、饮宴欢歌。那自然是南唐当今圣上李了。 好一派太平盛世的煌煌夜宴之景。 年关将近,朝廷也是要休假的,南唐一朝对朝臣待遇比较优渥,假期也多,往年按例也就是腊月二十三四的样子就要由圣上赐宴群臣,随后放众臣回家休沐了。 今年,因为年前朝中大事较多,所以李为了抚慰群臣也就提前几天准备“放寒假”了。尤其是身在福建的枢密副使、永安军节度使文徽此前两次密奏李,说是福州李仁达因为吴越王钱弘佐病重随时有可能薨逝,所以其心不稳,图谋再叛吴越、重归大唐。文徽见机会难得,已经秣马厉兵相机而动。 “诸位爱卿,光慎在建州,躬行劬劳,图谋为国开疆拓土,今时今日,朕与诸卿在此避寒饮宴,光慎却还要绸缪兵事,是否该遥敬他们一杯啊?” 李见宴会渐渐**,于是就开口让众臣为目前还在福建前沿的文臣武将们举杯共贺。 冯延鲁冯延巳兄弟和魏岑因为和正在福建的文徽、陈觉并称“五鬼”,平素里就是一党,所以闻言最是积极,一边举杯一边就开始恭祝大军旗开得胜、陛下洪福齐天、众军必然用命云云。 周宗、徐铉等相对中立一些的文臣平时不太看好五鬼,不过因为本身官职就没有处在那些要害的实权部门,所以也不愿意与人无谓地撕破脸,只是虚与委蛇应付一番。而一向“毫无主见”的韩熙载,在这种场合自然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了。 “陛下,今年年初,伪晋石重贵北狩;三月,辽主耶律德光病亡;五月,楚王马希范薨逝;六月,吴越王钱弘佐堕江重伤;前日,刚刚得到江北探子来报,说是伪汉太子刘承训暴病身亡、伪汉高祖刘知远伤痛过度,也猝染重病。这真是天赐我大唐重铸盛世、混夷天下的良机啊!陛下洪福所致,竟然天人相应,强敌酋虏纷纷暴毙,实乃古今罕见!” 冯延巳火力全开,说了一大段年终总结的废话,说完自己先自饮三杯作为敬祝,把李哄的心情大好。随后大半年前曾经作为第一次唐、越福州战役失败的第二责任人、被贬官的冯延鲁见自己的亲弟弟把陛下哄开心了些,赶紧打蛇随棍上必须猛灌**汤。 “何止如此!那钱弘佐6月堕江救起之后迟迟赖着不肯死,如今看来,也是命不久矣。如今我大唐西路兵马巧克岳州,南路人马即将全吞闽地,待刘知远、钱弘佐一死,天下还有何人可以阻挡陛下横扫**呢?” 冯延鲁口中说的西路大军拿下岳州的事迹,也是这阵子南唐军新进取得的最拿得出手的战绩。岳州就是后世的湖南岳阳,原本是南唐西边邻居马楚的地盘,马楚文穆王马希范5月份死后,马楚内部出现了一些不稳。 马希范的弟弟马希声虽然按照祖训继承了王位,但是实际上很多人对于当初祖训的使用范围、是否应当按世道的发展变通颇有想法,所以实际上马希声已经无法控制那些各为一镇节度使的弟弟和侄儿们了。快入冬的时候,先王马希范的长子马光亮被马希崇试图招往长沙软禁,互相猜忌的马光亮一不做二不休就请南唐出兵平叛。 结果,南唐的西线主帅边镐立刻挥师西进,一个月不到就拿下了岳州,扼住了洞庭湖汇入长江的要隘所在,而至于引狼入室借南唐兵对付自己叔叔的马光亮,则在边镐的南唐军涌入岳州之后就打了酱油,成了一个傀儡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就近期来说,边镐拿下岳州这个点缀虽然开疆拓土的面积不大,而且运气和利用敌国自身内乱的因素居多、自身实力因素并没有体现。但是这毕竟是获取了一个咽喉要津的所在,也算得上是几个月来南唐国最值得称道的武功和喜事了。果然,冯延鲁在这个喜庆的场合再一次提起这个功绩,已经眉毛上挑的李更是眉飞色舞起来。 在场的“五鬼”佞幸,已经有两人开口拍马屁了,近几年来最为小心无过、履历清白的魏岑又岂能落后?众人称颂之声还没彻底平息,只见魏岑居然非常不合时宜地郑重出列、对着李再次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随后说出一番请求来。 须知三跪九叩的大礼,除非是非常正式的大朝会,一般是不会行的,而且李素来以善待读书人著称,不比北朝的皇帝那么喜欢看读书人跪自己,所以往往是大朝会上也不会让臣子行此大礼,一间魏岑做派,李又有些奇怪又有些好奇。 “魏卿何以行此大礼?” “臣启陛下,臣有一事相求,因自觉颜,羞于开口,故而不敢骤然禀报。” “哈哈哈哈……魏爱卿过虑了!今日文武和睦,朝廷喜庆,有何所求,不妨奏来!” “回陛下,臣乃北人,因北地战乱、国无明主而南投,幸得陛下重用,本不该再有奢求。然臣亦知马楚、吴越、北汉不日都将内乱、为陛下所破;臣生于郓州、而魏氏为魏州郡望,异日陛下一统中原,还求陛下念臣多年追随之功,赐臣魏博节度使之职,以为晚年计。” 这番话一说出口,满场除了李和冯延鲁兄弟以外的人统统都是目瞪口呆。许多人恨得牙痒痒:尼玛怎么自己就没想到这一招,让魏岑占得先机把这个马屁给拍了呢? 或许很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目瞪口呆的?所以这里有个细节需要说明一下:魏博节度使,正牌的名称应该叫天雄军节度使,因其领地一贯节制魏州、博州等6州,又俗称魏博节度使。 那么,魏州博州等6州组成的魏博节度使在什么地方呢?在河北!魏州在河北大名东北部,博州在其南。所以魏博节度使的地盘大致上相当于后世邢台、保定、邯郸、沧州等地区围拢起来的地盘,是当时河北三镇中的第一大藩镇。 五代时候,梁亡晋兴三十载的历程,与魏博镇的摇摆也有直接关系后梁最后一个皇帝朱友贞末年,原本后梁和河东的晋王李存勖相比,实力还是占优的,但是因为朱友贞自摆乌龙、忌惮自己麾下最大藩镇、杨师厚的魏博镇,想要分割魏博镇的地盘兵马分散权力,结果导致逼反了魏博镇、投靠了李存勖。后来在梁晋大军最终的夹河决战中,魏博镇的著名强军“银枪效节都”在晋王李存勖的主力动摇的时候力挽狂澜,把后梁送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当然,这些话扯远了,不过,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魏岑这个请求有多么荒唐:李还只是在后世江苏一带称帝,全部地盘都算上,最多再加个江西、安徽;但是魏岑却向李恳求未来把一块河北的节镇地盘封给他养老,这不是在变相恭维李必定会定鼎天下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说得好!魏爱卿嗯,还有韩爱卿,还有所有北地弃暗投明而来的众卿,朕素来以仁义治国,列位臣工但凡尽心为国,智者用奇谋,勇者效其力,信者效其忠的,朕都会不吝封赏!魏爱卿这个魏博节度使,便暂且记在帐上,不过,不出十年,定然叫你按期赴任、以使相之衔致仕。” 在周宗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在韩熙载黯然而又无所谓的眼神下,李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真的自信心爆棚了,对于这样的求官举动,居然大加赞赏,拍着大腿自顾自暗爽,一时间倒也谀辞如潮反正拍马屁不上税,虽然想不通陛下为什么一下子会这么高兴这么乐观,但是陪着皇上一起乐,难道不是为人臣子的人应该做的么? “好,好,说得好,都有赏还有那个谁,对了你是河东人,你想要什么节度使?哦,是河南人?那不成,总不能把中州汴洛之地划做节镇……” 喝多了之后,后面自然是意淫更加夸张的污言秽语,不足尽数道来矣。 直到一阵叩阙直入的军情,把这个热闹祥和的氛围打破酒至半酣,一个衣衫不整浑身衣服能抖落三斤土的信差,须臾之间来到清晖殿中,李靖面前,五体投地跪倒奏报,把一封塘报拱手递过头顶。 “报!报!陛下,紧急军情!是永安军陈安抚使的急奏!” 李一揉有点迷离的醉眼,想了一下才知道“永安军陈安抚使”说的是陈觉,“陈觉?福建的事情,怎么需要他还奏报?不是应该通过文徽的么?难道这家伙又在打什么越级上奏邀功请赏的事情了,啧啧,此风不可长啊!” 李自以为把陈觉越级上奏的情由想明白了,不由得振了一振衣袖袍襟,示意旁边侍立的宦官下去接过塘报。 ... ... 第31章报复企 “什么!文徽兵败被俘?两万大军全军覆没?闽地降将多有通敌叛乱、策动兵变?建州局势岌岌可危?” 刚刚还在意淫着文徽此行继承边镐下岳州的大好形势、为我大唐重新开疆拓土、为自己一统中原、顺带册封魏岑为魏博节度使的煌煌伟业添砖加瓦的李,被这个仓促而不可思议的打击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殿上群臣,几乎没有人可以反应过来千里之外的福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不过,无论有没有搞清楚事情状况,每一个南唐的佞幸之臣都一改一开始羡慕魏岑马屁拍得好的运气,而是对魏岑保持一种幸灾乐祸又隐隐带着同情的心态尼玛,在陛下被当头棒喝之前的一刻,求什么为魏博节度使,你这不是马屁变嘲讽了么?有魏岑在面前丢人现眼,似乎就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李他有多么荒唐。 李如同一头憋着满肚子岩浆没出喷射的地狱犬,摇头晃脑地对着满殿臣僚怒目而视了片刻,扫到魏岑的时候尤其愤恨不已,最终为了保持君王的架势,只能暂且低声嘶吼出一声“散席!” 满殿臣工如蒙大赦,仓促行礼之后纷纷作鸟兽散,只有皇太弟李景遂、皇子李弘冀与李从嘉等人因为毕竟是皇亲,政事失策军事不利和他们没有直接联系,所以得以暂且留下探听一下具体消息,顺带劝慰一下李。 李也对于猝然而来的噩耗没有丝毫心理准备、自觉无法解释,正需要一些自己人讨论一下,顺便确认塘报上的军情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水分,所以也就没有赶人,歇了一口气后,皇长子李弘冀率先开口,请李把塘报传阅其他在场的几个皇亲。李见状也好歹有了个台阶下,避免了需要自己亲自就这桩惨案开口咨询别人的尴尬,顺势把塘报递给了李弘冀,同时把上面的情况简单说明了一下。 陈觉的塘报上面写的,也正如事实发生的那样,说到了文徽轻敌冒进,试图利用对吴越怀有二心的福州降将李仁达的内应以奇兵偷袭福州,结果反而中了吴越军的埋伏,损兵折将将近2万人当然,在中计的情由方面,站在陈觉的角度,自然是要强调此前投降南唐的其他闽将和李仁达势同水火、在劝阻文徽接纳李仁达失败州,这些闽将宁可投降吴越、也要揭破李仁达的反心,而吴越人正是因为南唐闽将的告密,才彻底识破了文徽的奇袭并且布下反制的伏兵。 奏报最后,陈觉还说了泉州留从效此前也接到了文徽约定共同出兵的请求,而且正面回应了该请求、调动了部队北上伺机而动。在陈觉的奏报里,留从效还没有失败,但是陈觉只是陈述了目前留从效已经激怒了吴越人、受到了吴越大军的重点关照,而己方的建州军因为此前被文徽败光了家底,目前无力支援留从效,只能指望留从效自力坚守直到春季。 一群皇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了解了一番之后,目前实权最重、也算是略知兵事的皇太弟李景遂向李分析了目前的主要困难:“皇兄,如今的形势,只怕只能是指望留从效自己撑下去了,武夷山冬天大雪封山,赣南的援军粮草根本无法转运到闽北,只有等春天大雪彻底化去、而且凌汛结束、山洪消退才能通行,按照惯例,只怕要等到三月末,留从效必须在没有我大唐援军的情况下,独力支持三个月。” “皇叔,以留从效的兵力,在吴越军马面前支撑三个月虽然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终究不是万全之策,既然山路行军无法通行,我们为何不考虑浮海而去,从海路直接运送援军至泉州呢?原来,留从效对我大唐不过是阳奉阴违,明面尊奉,实则各自为政,不愿我大军驻扎。如今留从效受到吴越威逼、势在眉睫,我们如果派遣援军渡海登陆,想来留从效也不愿抗拒,如此一来,不就可以效法吴越人此前在福州的故事了么?” “浮海而去?我朝水师,沿海之地一直要远至两淮之地……吴越人去岁从温州渡海至福州,不过三百多里,已然如此艰辛。我们如果从淮南直接去泉州,只怕有2000里海路,而且二来我朝的水师所有的海船尽数皆是北方海面使用的沙船,一艘福船也没有,走南方海面危险重重,而且吴越人当初渡海毕竟不用跨国敌国沿海,我军如果渡海,正要被吴越人截击,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李景遂被侄儿的疯狂大胆想法吓了一跳,立刻在李面前力陈此法的不妥之处和风险,李本来是不懂航海的,在知兵的弟弟劝说下,也觉得这个法子太荒唐了。 当下南唐君臣什么结论也没讨论出来,这事儿也只好暂时作罢。第二日,经过朝廷修饰、统一口径了的军报才算是出炉了,明发朝中大臣,让大家好清晰知道福建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不免又引起了一番朝野大哗,一时之间各种应对之策和对吴越复仇的论调甚嚣尘上,混乱不堪。 是否要不择手段增援泉州留从效的讨论,在朝堂之上引发了激烈的争辩,皇太弟李景遂和皇长子李弘冀成为了两派意见的核心人物,然后冯延鲁兄弟和魏岑则力挺冒险派、周宗韩熙载等力挺保守派,乱得不可开交,南唐大臣连个原本该有的过年休沐假期都没捞着,不得不为了这个噩耗年关都天天加班。 幸好,吴越人很快帮助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948年正月初五这天,也就是此前文徽兵败的塘报传来之后十几天,建州陈觉的乌鸦嘴又送来了一份确信的噩耗已确信割据泉州、漳州的清源军节度使留从效被吴越大军偷袭击败,留从效兵败自尽,副使张汉思战死、统兵大将陈洪进投降吴越,清源军已经被吴越鲸吞拿下。 同时,吴越军马在拿下泉州、漳州之后,其陆路人马由吴越新任威武军留后、福建行营兵马都监钱仁俊率领,沿晋江溯流而上,侵犯目前南唐控制不力的汀州地区。汀州只有不过三四千守军,原本在南唐的统治体系中就形同羁縻汀州与建州之间没有水路可通,所有物资和兵员往来全靠翻越武夷山运输,所以一贯难以驻扎大军,南唐对汀州的控制全靠建州守军的威慑。而如今建州守军被文徽此前中计败光了家底,吴越人从泉州溯晋江打击汀州反而比南唐救援汀州更加路途便利。 那些讨论是否要救援泉州留从效的的议题,在这第二份军报到来之后,就彻底失去了意义,任何一个南唐大臣都知道,除了建州一州之地以外,整个福建的其他地区,对于南唐来说,已经彻底丢了。失去了泉州漳州屏障之后,汀州是撑不住三个月的,如今虽然还没丢,但是吴越人绝对有把握在开春之前搞定收工。届时闽中五州,吴越已经占据其四。 所以,南唐朝堂上争议的议题,终于好歹是从“如何增援留从效、保住福建”升级为了“应当采取哪些军事行动、对吴越此前的挑衅和进攻进行实质性的军事报复”。 这个问题比前一个议题要容易讨论的多,因为答案本来就比较单一,一开始冯延巳冯延鲁两兄弟还想帮好基友陈觉一把,力陈开春雪化凌汛之后,组织南唐大军继续走赣南到闽北的山路,从建州全力进攻福州、在哪儿失败从哪儿爬起来。 不过,这个荒唐的建议很快就被朝野共同抵制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开玩笑,在吴越人夯实了成本低廉损耗几乎没有的福州地区海运后勤路线之后,南唐还靠着运一斗粮食半路上就要吃掉两斗的武夷山山区后勤路线,千里迢迢跑去福州战区和吴越人死磕,那不是给朝廷找不自在、嫌朝廷的银子粮草没处花么!人家吴越在福州维持2万军马一年的驻扎也许只需要耗费20万石军粮,而南唐在福州战区维持2万军马却需要消耗50万石军粮以上,这种买卖怎么算都是在虚耗国帑。 于是,意见也就显而易见地汇集到了另一条路子上:在吴越和南唐相争了将近50年的苏州-常州战区发动攻势,在相对更为主场的长江下游核心领土地区把场子找回来。这个建议中正平和,而且符合淮、浙军阀五十年来的惯常部署,从当初南唐的前身杨吴国开国君主杨行密和吴越国开国君主、武肃王钱时代开始,两大江东军阀就在常州-苏州之间拉锯血战了十几年。此后是杨吴的第二代国王杨渥、第三代杨隆演和钱继续死磕。再后面的徐温、徐知诰和钱元、李和钱弘佐……可以说是淮南军阀换了6任统治者,浙江军阀换了3任统治者,苏州和常州之间这50年的拉锯就一直保持在那里。 正月结束之前,南唐国内朝议终于达成了共识:为了南唐的国威,为了对悍然挑衅侵吞南唐国土的吴越进行反制,即日起应当集结大军在常州、润州一带,以备开春后对吴越的苏州地区发动惩戒性的进攻。 ... ... 第32章福建海波平 南唐中主李好歹还不算太丧心病狂,无论他连续听闻噩耗的时候心中有多么愤怒,但是他毕竟还不可能被愤怒彻底左右自己的行动、没有在气候完全不适合作战需求的日子里驱赶着可怜的民夫士卒冒着寒冬发动新的战争。 毕竟吴越人在苏州的固守已经有50年的历史了,苏州城经过吴越人三代国王50多年持续不断的加固翻修,早就已经成为了一幢坚不可摧的堡垒;当初杨行密、杨渥、杨隆演、徐温几代人都曾经在任上对苏州下过手,但是都没有得手;就算如今李治下的南唐国力已经到达了一个顶峰,李对于这个杨吴、南唐四五代掌权者都没越过去的要塞依然是有些忌惮的。 按照南唐高层的计划和军队集结、粮草调运的筹备进度,苏州战役大概要拖到3月份春暖时节才能展开。在此之前,在这年冬季剩下的日子里,南唐一方只能在战略上保持蓄势待发的防御姿态。 在福建,12月底的时候,吴越人初步把自己的兵马均匀分布到了泉州、漳州各县,确保了对新获得的清源军节镇领土的实际掌握、打掉了一些原本试图趁乱老点小便宜的野心家,随后在休养兵士的过程中,在客乡过了一个年。 拿下泉州后,吴越王钱弘佐火线册封自己的四哥钱仁俊新的官职,让其兼任“福建行营兵马都监”,节制福建地区兵马,并且令其进取汀州。吴越人稍微筹备了一番粮草,把福州地区的部署的内河战船调到泉州、漳州等地,随后配属给钱仁俊的陆军,以供大军深入内陆汀州地区时沿着晋江、九龙江等闽南江河逆水行军运粮。 汀州的地理位置,大致上就相当于是后世福建西部的龙岩市全境,外加龙岩西北部三明市邻接的几个县;因为不靠海,在如今这个年代其发展水平比泉州、漳州还要落后一两个等级,虽然看似占地面积有将近2万平方公里,但是实际在籍户口不过2万多户、8万多人,另有大量居住在山区的“潮人”土著自生自灭,完全不受官府管束,因为贫瘠寡民,以汀州自身的钱粮收入,平时也就只能保持三四千人的部队规模,再多的话就无法靠本地的税粮养活了,需要从泉州、漳州转运当然,在闽国还存在的时候,漳泉和汀州是一家的土地,互通有无自然是可能的,而自从南唐入侵闽地之后,汀州和漳泉的沟通就几乎断绝了(这里的“潮人”可不是很in的意思,而是唐代对广东-福建邻接部、潮汕地区土著的称呼)。 福建的地形是出了名的多山,这点已经无需赘述了,南唐如今唯一有力控制的建州与汀州之间只有山道可以联络,行军运量都不容易,吴越人掌握了泉州漳州之后,相当于掌握了汀州地区往东南面的水系入海口,所以行军运粮反而比建州的南唐军容易许多。原本唯一的不利在于如今的季节从泉州、漳州去汀州的水道正是逆风季节,因此要面临逆风逆水的行动不利问题。不过这个小问题在吴越军那十几艘车轮舸小船投入使用之后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钱仁俊率领了陆路人马一万两千余人主要是吴越军为主力,也带了以陈洪进为统帅的五千人新归降的闽地降军在正月十六过完节之后率领大军出击,分两路沿着晋江和九龙江溯流逆水而上。大军稳扎稳打,走了不过四五日,东路人马就轻松拿下了晋江上游的汀州重镇漳平县,西路大军八千余人由钱仁俊亲自率领,沿九龙江逼近了汀州州城。 城里那些名义上算是南唐臣子的守将装模作样地防守了半月有余,原本指望着靠山川地形的优势等待吴越军军粮耗竭而退兵。二月初二龙抬头这天,吴越军为了威吓守军,故意让运粮至军前的车轮舸新船直达汀州城下,汀州守军见了吴越人运粮用的新船居然可以在逆风逆水的情况下依然来去自如、水路航运丝毫不受天时的阻滞,不由得士气大泄。 眼见事不可为,汀州刺史潘思进最终在二月十四这天开城投降,率领建州城内两千人残部投诚,至此,建州全境名义上也算是彻底归属了吴越。 从945年闽国灭亡,到948年2月汀州易手,持续三年多的闽地战乱终于暂归尘土。原闽国五州之地,南唐只剩了一个建州,其余四州全部被吴越拿下。吴越国的人口和地盘也得到了一个阶段性的发展土地从一开始的十四州地盘,扩大到了十七州,实际占地面积从13万平方公里扩大到了22万平方公里(新占领的州相对浙江来说地广人稀,所以按面积算就比较大。)户口总数也从原本的55万户、约300万人增加到了73万户、约400万人。此消彼长之下,吴越和南唐的纸面国力差距也从原来的相差一倍多跌到了只相差六七成左右的水平。 …… 拿下福建大部分地区,这一功绩在平行时空的历史上吴越国并没有能够完成。如今,在钱惟昱的蝴蝶效应干扰下总算是完成了,也为吴越国获取了一个宝贵的突破至少,从此以后吴越国从其国土被南唐三面包围的困境中脱了出来,挣扎到了一丝缝隙,一丝在未来三十年天下剧变的过程中左右逢源的缝隙而不是说只要试图扩张、就只能和唯一的大敌南唐死磕、任何外交手段连横合纵都难以用上的死局。 当然,钱惟昱还很幼小,从能力和影响两方面来说,在福建战役当中,他起到的作用并不是决定性的,更多时候只是一些奇思妙想和让人猝不及防的点睛之笔。之所以吴越依然可以取胜,更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吴越国本身几十年的实力积淀差不多已经够这个实力了。 从军事上来说,在双方作战部队规模相当的情况下,如今的吴越军队本来战斗力就要略强于南唐军这倒不是说贬低赣南皖北穷山恶水民风彪悍地区的人的战斗力,而是说的两军的综合素质。从兵源上来说,掌握了赣南皖北等穷山恶水地区的南唐,确实可以得到更多彪悍的战士,但是南唐立国这些年,却没能在组织和指挥层面做出努力,其将领的指挥素质和士兵的被领导效率都比较低,有些类似于后来宋朝逐渐文弱之后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情况。而与之相反的则是吴越国虽然部队的单兵素质不一定有南唐军高,但整体指挥协调却要强上数筹。 这一点不是南唐君主通过努力就可以改变的,需要时间的积淀。因为南唐毕竟是篡杨吴而建,如今立国不过十五年,而吴越国自武肃王钱控制两浙开始算起,至今一已经有五十年了。在乱世当中,一个存在了五十年的政权和一个仅仅存在了十五年的政权,其正统性和对内部臣属军队的控制力、威望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当初的杨吴权臣徐温(南唐开国君主李的干爹)掌权的那十几年,到后来李篡位后的几年,杨吴和南唐原本是有多次利用邻国内乱或者中原王朝更替扩大领土的机会的。但是杨吴最后十几年和南唐立国之初的十几年,他们却按兵不动,最大的原因就是掌权的权臣或者篡位之主对统兵将领的惧怕胜于他对敌国的惧怕。他们害怕本国出现有威望的悍将、出现有足够实力去质疑其统治正统性的悍将。 说白了,到李晚年之前,南唐和杨吴的君主把大把的时间用在猜忌内部大将上面,让部队的战斗力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哪怕是李最近几年一改此前的保守开始主动出兵,但是每次但凡任命大将,要么是那陈觉、魏岑等“五鬼”文臣担任监军监视武将,要么就干脆使用“五鬼”当中素有“知兵”之名的文徽、冯延鲁等文官出任主帅,被这些纸上谈兵毫无实践的文臣败掉国家的积蓄。后世北宋以文治武的套路,其实最初就是从南唐身上学的。 当然,说了这么多,或许有人会怀疑既然南唐的历史遗留问题那么明显,为什么历史上吴越国的吞闽计划最终没有实现,而是明明取胜,却止步于只取一个福州呢?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历史同期的时候,当今大王钱弘佐已经溺水病死了!父子相传三世的吴越国王继位顺序变成了兄终弟及,而且两年之内连续换了两次大王,所以吴越国此前在正统性和对内威望方面相对于南唐所积累出来的优势被吴越内部权力交替给耗费掉了。 如今,钱惟昱暂时保住了父王的性命,这才是吴越终于扭转历史时局的关键要因。哪怕这段时间不是很久,但也足够解决问题;剩下的造新船、联络大食商人用新航海术行军、反间计等等,只是锦上添花加速成功的调味剂罢了。 …… 进攻汀州是用不到海船水师的以晋江和九龙江上游的吃水,别说作为海船使用的福船了,哪怕本来设计就是在大江大河里使用的楼船,都不一定可以在那些两米吃水都不到的浅水里航行。 在钱仁俊带着鲍修让和一群陆军将领安抚漳泉、进攻汀州的过程中。钱惟昱也获得了一个难得的闲暇,在他的计划里,拿下泉州原本就该回师返航,直接回杭州向父王复命了,不过因为顺路,他还是试图带领船队再做出一些未雨绸缪的布局。 ... ... 第33章殖民曙光 历史的时间线回溯个把月,且让我们把目光重新投回泉州港。 因为海船水军只需要参加漳州、泉州地区的战斗,后面的汀州争夺和他们完全无关,所以在进入正月之前,钱惟昱、水丘昭券和其他钱惟昱的部署就彻底空了下来,可以提前享受一个闲暇的新年。正月之后,估计就可以回航杭州、回到阔别了半年多的故乡了。 林仁肇自从接受了钱惟昱的慷慨之后,就被吴越人投入了福州大牢,和文徽关在一处。利用重新接近高级战俘文徽的机会,林仁肇陈述了他在节帅被俘之后依然率领残部与吴越人周旋良久、最终不敌被俘,又坚贞不屈宁死不降,才被吴越人抓来和节帅大人关在一处。 文徽也不是没脑子的人,一开始也不敢尽信,不过吴越人下狠手给林仁肇狠狠鞭笞杖刑了几顿狠的之后,文徽也就慢慢回心转意了当然,其实这些给林仁肇上刑做样子的事情,都是钱惟昱交代水丘昭券老将军亲自去督办的;水丘昭券人老成精,这种事情自然是处理的轻车熟路,找了一些用杖使鞭拿捏很好的高手,次次“着实打”,把林仁肇打得鲜血淋漓表皮绽开,但是其实完全没有内伤,只是外形看着吓人,瞒过了文徽的耳目。 在林仁肇被抓去和文徽一同关押的同时,他年老的兄长林仁翰已经被钱惟昱安排心腹侍卫保护着在福州安排了一处静谧的别院暂且住下静养、多供钱粮肉食衣帛让他安心过日子,也不再授予官职。对外则是放出风声,说林仁翰老将军此前在与吴越军的最后一战中竭尽死力,被俘时已经伤重昏迷、如今不治身亡、也算是对南唐“为国捐躯”了 林仁翰毕竟在当初吴越人的反间计下和陈觉有了直接冲突,如果他活着回去,一方面却是不如林仁肇、陈诲这些明显是受人诬陷的将领这般容易洗白;二来他如果活着回去,陈觉的面子上肯定更加挂不住,说不定要想尽办法在别的地方找不自在把场子找回来;三来则是林仁肇毕竟年纪太大了,就算是专打皮外伤的殴打也不一定收得住,要想用苦肉计获取文徽的重新信任也不容易。 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钱惟昱安排了林仁翰“就此辞世”的桥段,也算是帮助林仁翰脱出了这个两头不是人的窘境;心灰意懒之下,林仁翰也觉得这暂且是个不错的选择。同时,对于吴越人毫无利用自己的目的、完全出于尊老敬贤的考虑养着自己,也是颇为感动,心中暗暗觉得,只要从弟林仁肇回到建州、徐徐把被扣在建州的林氏族人解救出来的话,到时候真心归降吴越国少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三人当中,原本受文徽提拔最明显、理论上变节难度最大的陈诲,此刻倒是软化得最快的一个了。这主要是得益钱惟昱体现出来的招贤纳士的热切诚意,外加钱惟昱处处为二林家眷安全打算的的榜样示范作用,让陈诲着实觉得钱惟昱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一世明主毕竟,为了不让林氏家眷被害,而主动把擒获的林仁肇放回去、设局让文徽帮林氏一门开脱其莫须有的反情,这种事情,在这个道义沦丧的年代,有哪个君主可以做到? 如果换一个君主,哪怕真是惜才之人,此刻只怕也是巴不得陈觉或者李把扣在建州的林氏族人满门剐了,一来断了林氏退路,二来也好多拉仇恨值,把林仁肇等逼反。所以钱惟昱不同于时代的巧妙设计,让陈诲深觉耳目一新。再加上陈诲毕竟不是什么大族,在建州的亲眷无非是几个相好的女人罢了,连二女都还没有,也不怕南唐株连,所以虽然此刻他仍然是仅仅被吴越人软禁起来好吃好喝养着,还没有直接投降,但是其拒不投降的决心已经动摇了。 …… 把水丘昭券留在福州,处理几个被俘将领的招降事宜,再留下一多半水师人马就地驻扎、维持闽地海防之后。正月初十这天,钱惟昱带着顾长风、诸温、马先进三个指挥使、带着三千名水师战兵、六十艘福船、吴越大海商蒋衮、大食海商亚伯拉罕伍丁,以及福州-泉州战役中因为战乱从建州逃亡而来的几百户流民、大量的军粮物资,踏上了返回杭州的航程。 出发之前,水丘昭券老将军一再告诫诸温和马先进,自己这个都虞侯不在的时候,一定要直接听命于钱惟昱这个都指挥使,不得有误毕竟此前钱惟昱的都指挥使理论上是挂名镀金的,要调度部队还有点吃力。这一次钱惟昱提前和水丘昭券透底,说是要带着部分水师趁着漳泉宁靖的当口,在回杭的归途中顺路巡视一番通往大琉球岛的航路,不会发生战斗。水丘昭券见事情稳妥,没什么危险性,也就没有拒绝这个让小王爷**指挥、多捞取实际经验的机会。 所谓的大琉球岛,自然就是后世的台湾了。早在三国时代,东吴孙权就曾经派水师大将卫温巡视过台湾。只不过那个年代航海技术差、也没有福船这种船型,同时三国时东吴对于福建地区的“山越”掌握也不彻底,所以去大琉球的船是从会稽郡出发的,路途遥远、补给困难,只是勘踏了一番就返航了。 随着六朝隋唐的发展尤其是航海技术的发展和福建地区的开发大琉球岛和大陆之间的联络也就逐渐增多,许多出海捕鱼的渔船偶尔都会漂流岛澎湖或者大琉球岛西岸。 六朝之后,大琉球地区首次出现有组织的汉人移民情况出现在隋炀帝大业年间。当时大批的南朝遗民为了躲避隋炀帝征高丽挖运河的繁重徭役和兵役,开始出现向海外逃亡的情况,澎湖列岛中的澎湖、白沙等两三个主要岛屿上,陆续移来了大约数百户规模的流民,以打渔维生为主。(注:当时的澎湖列岛称为“平湖”) 有了平湖这个落脚点之后,从中唐漳州设立之后,原来漳州地区被汉人驱除的“潮寇”等土著、客家人开始出于避难等原因移民到大琉球岛本岛中部的浊溪、乌溪流域下游,建立了大约数千户规模的移民群落。 大琉球本岛平原相对较多、土壤肥沃、且岛西有高山屏障阻挡太平洋季风,所以这些新移民发展出了岛上最早的农耕定居文化,与土著高山族人渔猎维生的生活方式明显区分开来了。(注:澎湖列岛地区直到明朝都没有发展出农耕文明,一直是靠打渔维持原住民生存,因为澎湖列岛缺少阻挡海风的地质构造,无法保持水土,一直以玄武岩地貌著称,在古代几乎什么都种不出来。)同时,因为这些移民主要来自于漳州地区流出的流民,所以这一地区后来被称作“彰化”。 …… 如今这个季节,从漳州往平湖行驶的路程可比当初迂回奇袭泉州港的时候要顺风得多,正月初八出航的船队,仅仅顺风行船了三天两夜就到达了目的地,正月十一的阳光升起时,疑似是白沙岛或者澎湖岛的海岛已经出现在了船队的视野之中。 站在船队旗舰、也就是那艘两千料的最大号福船上,蒋衮在钱惟昱的身后碎碎念着一些精打细算的言语。 “小王爷,此前您要控制泉州,为国朝打开南下与大食商人南洋贸易的通道,卑下倒可以理解。可是如今这个琉球之地,实在是蛮荒不堪:平湖数岛,不过十万亩荒土沙洲、数百户渔民罢了;即便是大琉球本岛,也不过数千民户、两万野人,比之浙闽繁华之地,不过一县人口。 可是要想控制这些蛮夷之地,不但要派兵开拓县城村镇、大兴土木,还需要海路运粮,以维持前期拓荒的消耗,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蒋衮如今和钱惟昱也算是有深厚的共同利益了,作为大海商的,既然和诸侯宗室走得这么近,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让你生意上便利了、独占新式海船的贸易利益,那么自然那些不怎么赚钱的买卖只要主子需要也得凑上去做。 如今,被钱惟昱强拉硬拽拖来大琉球考察设立移民屯垦点和新港事宜,在蒋衮看来,就是一件最为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账不是这么算的,此地如今虽然蛮荒,可是那不过是因为如今我朝对南洋的贸易还不繁盛,没有影响到南汉国的生意罢了。如果未来我们做大了,而且无论信风气候如何都能来去自如的话,必然会遭到南汉国同行的觊觎。 听说南汉昏君刘晟,在兴王府的宫殿中以金砖包柱、银砖铺地,区区一幢主殿,耗费银钱逾200万两、穷奢极欲可谓极矣。想那岭南之地,原本穷困更较闽地为甚,那刘晟如此铺张,所耗的银钱无非也是和我们一样以海外贸易得来的。如果我们现在不未雨绸缪,在大琉球、平湖巩固势力,锁住海峡。未来一旦南汉人眼红挑衅,我们要确保泉州贸易不受影响,就会困难很多。” 钱惟昱的这番话,算是比较未雨绸缪的了,蒋衮一听也颇有道理。看起来这不仅仅是一张经济牌,还是一张政治牌。 “可是,海峡足有四百里水道宽度,区区掌握两岸和平湖,似乎还不足以切断航道吧?而且,以如今计划的耗费,要如何才能吸引到足够的人移民到这些蛮荒之地来呢?总不能一直靠运粮维持或者实施军屯吧?” “这个么,首先自然是靠免税了,至于其余,自然还有很多从长计议的策略,需要蒋舶主一并参详了。” ... ... 第34章平湖方略 平湖是一个由三个主要岛屿和几串零碎小岛组成的列岛。三处主岛名叫平湖、白沙、西岛当然,如今这个时代,因为这里还很蛮荒,所以只有最大的平湖岛有名字,其余小岛都是无名之岛,钱惟昱登岸的时候大笔一挥,按照后世的命名习惯,也就把这几个岛都定了名字。 三岛加起来,约摸有一百多平方公里,占到了整个列岛的**成面积;其余几十个小岛就没有开发价值了,全部零碎加起来也就20多平方公里。 岛上不是裸露的玄武岩地貌,就是碎珊瑚礁,有植被土壤覆盖的面积,加起来不过两三成的样子,环岛航行了一圈,大致目测估摸了一下,钱惟昱推算出如今的平湖,可以长草种树的地皮,不超过3万亩,够人类种田开垦的就更少了,估摸着不靠岛外补给能养活的也就两千人口。当然,靠海吃海,如果可以改变饮食结构、和当地土著一样以海鱼作为主要食物的话,那么列岛上的常住人口数再增加一两倍也是有可能的。 绕着三岛转了一圈,钱惟昱把几十艘福船停在了平湖岛、白沙岛围拢来的内湾里面,抛锚准备上岛,远远地也可以看到岸上有些土著渔户非常紧张、作鸟兽散。毕竟那么大阵仗的船队,又绕着列岛转了一圈,就算是傻子都可以看到动静,土著渔民不知道来者的来意,望风而逃也在所难免。 钱惟昱在顾长风的护卫下,带着百来个侍卫亲兵先行改乘小舢板登岸,身边跟着蒋衮和亚伯拉罕伍丁。平湖岛周围的海岸虽然是火山地貌,理论上沿岸吃水应该比较深,但是火山活动毕竟已经停息了几十万年了,历年沉积的碎珊瑚很多,所以都变成了不能停泊大船的浅滩地形。 在顾长风的掺扶下,钱惟昱从舢板上跨下来,踏进约摸一尺的浅水里,感受着鞋底的细碎珊瑚,慢慢踱步上岸。看来这里要做港口,还得疏浚一番。 “小王爷,我年轻的时候,平湖这里也曾经漂来过。因为是蛮荒之地,没甚油水,当时也就没有注意,按照今日这般看来,这平湖岛、白沙岛之间的内湾倒是可以作为一个歇脚的后备良港,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去南洋贸易的船队真要打这里过的话。” “蒋舶主所言不错,这平湖列岛,其实是上古海底地龙翻身、火山喷发形成的,所以地貌是一个圆圈形状,火山口的几处破口正是内湾与外部大海沟通之处。至于此后千万年来,沧海桑田,珊瑚堆积,成了如今的形状。” “什么?我们脚下的这个海湾,其实是火山口???”古人毕竟对于天地神灵敬畏非常,蒋衮虽然是跑海的人,算是比较天不怕地不怕的了,一听是火山口,不由得也是毛骨悚然起来,一旁的伍丁也差不多,毕竟如今的科学知识还没有区分死火山和活火山。 钱惟昱一听就知道自己说多了,有些懊悔,不过一想反正他们也不懂啥科学知识,还不是自己说啥就是啥,只好花点时间略略解释一番,按捺下去他们的畏惧之心。 “这平湖一地,与东面的大琉球岛相比,虽然不过百里地的距离,但是气候迥异。据小王所知,这两地全年都非常炎热,东面的大琉球四季都有暴雨,潮湿非常,这平湖却只有盛夏和初秋多雨,从升秋到初春则几乎无雨,而且因为地势低平,全年大风,土壤又薄,没法生长深根的大树,所以要想耕作都很难,从前隋前唐开始,岛上就只有渔民。” “竟然如此么?先前看全岛好歹也有几万亩平地能够长些矮树草丛,还以为可以稼穑耕作……如果不能耕种的话,将来可如何养活岛上的人呢,岂不是要一直靠从大琉球岛运粮么?” “那倒不必,这次出航之前,小王让人筹集了一些芋头、山药,可以在这些岛上种植,虽然没有稻麦,岛民倒也可以靠芋头山药充饥。另外防风树林不好种植,就只有靠从福建多购竹笋移种竹林。竹子扎根浅,可以在薄土的山丘坡地上种,唯一的麻烦是这里冬季半年缺水,少不得要大兴土木多掘蓄水池,积蓄夏季暴雨的水源。如此有个三五年时间,岛上岛民就可彻底自给。” 一旁的人听着,对于钱惟昱居然如同“生而知之”一样对这种海外蛮荒的破地儿如此了解震惊不已,就算是已经被当初钱惟昱对巴格达、巴士拉的情况略有涉猎震惊到了的伍丁也是如此。毕竟巴格达还是如今世界上有数的雄城,钱惟昱还能用博览群书多看《山海经》《四夷列传》解释;而平湖这种荒岛,是绝对不可能有读书人为这种地方的风土环境做详细记载的。 钱惟昱也知道自己的表现有些惊世骇俗了,可是如今不是藏拙的时候。他之所以对这些事情知道的这么清楚,倒不是说他脑门里开了外挂、装了度娘,而是上辈子在******掌权的合资公司里混久了,对台湾和澎湖的情况比较了解,还去台湾公费旅游过。 二来前世的灵魂作为一个死胖子吃货,他对《舌尖上的中国》可是每集必看看完还去考证、如果去当地旅游还要亲身验证一番。《舌尖》上就讲到过澎湖的贫苦和当地土著渔民捕捞制作飞鱼干的习俗,惊叹于当地苦寒之后,才考证了一番澎湖的风土人情。 旁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之后,依然是蒋衮最先提出了疑问:“小王爷,如此耗费,不知要征发多少徭役才能完成大王可会支持么……” 当初钱惟昱要打福建,钱弘佐肯定是支持的,毕竟一来是开疆拓土,二来也是捞取大功,可是殖民大琉球和平湖,这个时代的诸侯是看不出其利益的,而且功劳也算不上,很少会有人支持,蒋衮的担心实属正常。 “征发不到徭役的话,就只有驱赶流民来干活了,如果再以水师战兵组织军屯与流民交错编伍,确保口粮足够,倒也不怕流民作乱。”一直没找到开口机会的顾长风嘟囔着挥了一记手刀,做出一个杀人立威的守势,看上去颇有杀伐之气。 “诶,长风此言不妥。蒋舶主这个事儿问到点子上了,开荒自然不能靠征发徭役,就算征发了,也没那么多人肯来,逼急了说不定会有民变。但是如果直视说服父王‘以工代赈、新田免税’的话,小王还是有把握做到的。” 五代时候,战乱时有发生,朝代更替也很严重。往往一场大战下来,中原被战火波及的州郡就会有大量人口流失,有时候一个州府少则损失数千户在籍户口,多则数万户。连续数年无人耕种或者地主逃荒逃难之后,大片的土地就沦为重新被官府收回的荒田。这时为了鼓励流民回流固籍,朝廷都是会出台一些开荒免税几年的优惠政策,以牺牲短期的税收收入来换取长远的恢复国力。 南方诸国战乱较少,但是这种政策因为其对恢复国力的优越性很明显,所以南方国家也就不吝于学习了,南唐,吴越,马楚,基本上都干过这种事情,要想奏请在某一地区实施几年这种政策阻力也不怎么大。(或许只有一直地少人多没战乱的蜀国和专用太监的南汉国没有使用过这种政策吧) “新田免税的话,中原朝廷一贯是开荒的新田,免税五年。南唐和当年吴国,有时候为了争夺流民,最优惠的时候可以免税七八年。不过这里是海外,要想把荒地变成熟田,起码要多花一两年,而且前期转运靡费较多,哪怕也按照免税八年,也不易招到足够的人手啊。” “所以,小王决定向父王请命在平湖、大琉球开垦新田的流民,新田免税十五年。这些海外之地,本来朝廷就收不到税赋,不如多免几年刺激人口繁衍。 这个价钱比中原朝廷的开荒政策至少多五年的有效免税期,要想吸引安居乐业的百姓移民过来或许不容易,但是如果是恰好有因为战乱流落他乡、需要安置的流民的话,应该是尽够了。” “十五年?小王爷真是好生慷慨啊……大王那里……”蒋衮一开始还想质疑一下这个免税政策能不能得到最上层支持,但是转念一想,平湖和大琉球本来对吴越国来说就是无本生意,十年之内,要想建立官府机构都不容易,就算想征税,那种征收成本也会让国家受不了,不如装作慷慨。想通了这一点,他也就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而是转移到了“以工代赈”的实施方略上去了。 “小王爷,卑职还有一事不明,‘以工代赈’的说法,如果卑职没有理解错的话,就是要百姓在刚刚移来本地的前一两年、自耕田收成不足以养活自家的时候,以给官府做工的方式换取口粮了吧?可是如果要实施这一策略,就少不得转运来大批的官粮,到时候还是要大王每年费心调拨的吧?如果有人反对,只怕不好持久。而且这些地方素来没有官府,要想管理以工代赈的同时又防止贪墨的话,就得付出很大的管理成本,这可如何是好呢?” “所以,这个‘以工代赈’的发包方不是朝廷,而是以蒋舶主你为代表的诸多认筹海商啊!”钱惟昱拍了一下蒋衮的肩膀,把蒋衮吓得一个够呛,愣了半晌,还是没想明白钱惟昱的意思。莫菲,这是要被撬大竹杠了? ... ... 第35章千顷盐田 “蒋舶主,稍安勿躁,小王怎么会看上你的钱财,如果那样,小王可就不会把新式福船的建造留给你独家垄断了,眼光看远一点既然是商家出资出粮给流民户‘以工代赈’,那岂不是相当于流民户是给商家在‘服徭役’?这种待遇,平时哪有商人可以僭越征募,如今朝廷给你这个大义名分,应该高兴才是。” 钱惟昱见蒋衮色变,拍着他的手臂好生出言安慰其实钱惟昱原本是想拍蒋衮肩膀的,但是没奈何自己还是小孩子,高度够不到。蒋衮也是跑海二十多年见惯世面的大豪商了,眼珠一转马上就反应过来钱惟昱的意思了,不由觉得此事可以操作。 所谓的“流民户给商人服徭役”,无非就是把朝廷“新田免税”的政策给转嫁了。本来朝廷下令平湖、大琉球开垦荒田的,前15年免税。但是如果流民刚来的时候,没有口粮和前期生活必需的物资,就只能给组织本地屯垦的商人打工,以工代赈。 比如说第一年新来的流民户,一天的余粮都没有,那就要先给商人当雇工开垦半年荒田,以一个壮劳力计算,大约可以开出20亩荒地,然后商人在流民户服役期间包吃住,再给流民户按照每月5斗粮食的口粮作为工钱,半年下来就有3石左右的粮食。而服役期间开垦出来的荒田,所有权自然是归属于发工钱的商户的,未来15年免税期的收益,也就可以被商人占用,这种情况下,商户应该还是热衷于做出资人的。 而流民户拿到的3石粮食足够一家三四口人(两个小孩)省着吃过完剩下的半年了,那半年时间流民户就可以自耕农的身份开垦新田,开荒出来的地自然就归流民户自己。这样流民也有了渡过一开始青黄不接没有守成艰难日子的保障,未来长远来看也有自己的田地以供可持续发展,加上综合免税期政策可以有15年,也不愁组织不到流民来干活。 当然了,作为“以工代赈”总包出资方的大商人,也不可能只是给自己开荒田不承担社会义务,朝廷一般还要把诸如修建基本道路、基础蓄水水利设施的义务总包给那些大商人,他们征发过来的徭役,也就要分出一部分来修路建房、筑坝蓄水。这些以蒋衮和钱惟昱这半年来的交往,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了。 …… 定下了开发的政策基调之后,这天剩下的时间船上的吴越水师纷纷分批下船,在一开始选好的泊位处整理出一片平地。如今正是冬季干燥的节气,吴越人先是放了一把火,把锚地附近上千亩的地皮彻底烧荒烧作焦黑的废土,清出一个落脚点这也是钱惟昱要求的,因为他非常害怕自己水师里那些两浙水兵不适应这些热带地区的丛林,万一被热带蚊虫传染了热带病就不好了,所以索性先放火烧出一块落脚点。 随后水师士兵们把船队上大部分的木材储备都运上岸,着手搭建了一些用木材和草席构成的简陋房舍,随后平整道路、把粮食运上岸堆放储藏,因为人多,进度倒也可观。 钱惟昱估摸着要在平湖建起一个足够初期500人居住的简陋移民点,大概也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他不可能有时间在这儿瞎耗着,也就打算只滞留两三天就带着大部分的船只先转战大琉球,在彰化一带锲入一个钉子,为未来逐步蚕食大琉球先打好基础。 当夜钱惟昱就在岛上就地睡毡帐,大部分水师士兵因为没有房舍,或露宿或重新上船睡,条件倒是艰苦,不过一夜无话,看起来平湖岛上也没有什么毒蛇猛兽,算是生态比较干净的所在。 次日天亮之后,钱惟昱带着蒋衮和卫兵们转悠了一下,发现一些土著渔户似乎开始慢慢回来了,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对吴越船队惧怕非常,应该是看清了吴越人的来历并不是要抓捕他们这些化外遗民,有些胆子大的,还拿着渔获到吴越人的营地交换粮米。一些吴越士兵也就不客气,拿出自己分到的口粮换鱼吃。 这平湖岛上没什么农作物,当地人似乎常年吃不到米饭麦面,平时就是以鱼类为主食。偶尔需要吃素平衡营养,也是拿一些岛上固有的、长得和杂草芦苇相似的蒿菜作为蔬菜。吴越士兵拿出白米和土人交换的时候,一升白米可以换到三四条数斤重的大海鱼,着实让吴越士卒吃了一惊,很快就有许多士兵拿出口粮来和土人换鱼吃开荤。 钱惟昱和蒋衮略略巡视了一番,见土人已经消除了一开始对水师的敌意,也有些欣慰。毕竟这平湖的土人和大琉球又有不同,大琉球是有高山族土人的,在大琉球岛上生活了几千年了,只是没有自己的先进文化而已。这平湖的几百户土人,则是隋唐三百年来慢慢从福建逃荒逃难来的,毕竟是汉人,语言也还是说的汉话,看来不用一年半载,这些土人就可以和新移民彻底融合了。 “蒋舶主,其实不要小看这平湖之地贫瘠,却还有一桩买卖你不曾想到。” “喔?倒要小王爷再指点一二。” “你看这平湖三岛,如同一个圆圈,首尾衔接,把中间的内湾围住。三岛的陆地面积只有千顷而已,但内湾的水域怕是有上万顷。这些水面普遍吃水不深,最多不过一丈,浅的只有两三尺,都是碎珊瑚的海底,如果用人疏浚港口、堆砌浅滩的话,足以改造出数千顷的盐田。到时候光是晒盐之利,只怕就不可计数了。” “晒盐?卑职不甚明白……晒盐之事,可是闻所未闻啊,小王爷说的,可是晒制浓卤,然后再用大锅熬煮制盐的法子?” 蒋衮听了一个盐字,还是比较上心的,但是依然免不了疑惑。钱惟昱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可能如今的制盐技术还停留在一个比较早期的阶段,于是向蒋衮虚心请教了一下他所知道的制盐之法,这才明白一个事实: 唐朝的时候,原来还没有直接晒盐的技术,当时人们最多是把海水晒制成一些浓卤水,也就是说把水分蒸发掉大半,把卤水中的含盐量从普通海水的3%点几提升到十几个百分点的水平,最后依然是靠大平锅熬煮浓卤制盐,初期的晒制,只是把蒸发量减去一大半,减少熬煮时候燃料的消耗罢了。 一想到此,钱惟昱不由得心中一喜,想不到又被自己发现了一个强化国力的好买卖。 事实上,如果听凭历史自行发展,海水直接晒盐技术是南宋末年初生的,元朝基本没有发展,到了明初的时候,才被政府的盐场大规模采用。而之所以历史会这样进展,也是有其客观规律的。 南宋以后,中国大陆上最好的晒海盐的场地,自然是苏北的盐城了如果看隋唐时候的中国地图和后世现代的中国地图,就会发现古今地形差距最大的,就在盐城和南通、上海两处。南通、上海的土地和古代相比长出来了上万平方公里,那是因为此后千年长江冲积带来的泥沙堆积而成的。 与南通、上海等地相比,盐城的陆地往海里“长”得更多,而且几乎是沿着整个苏北沿海平均地长出去一两百里地。这种地理奇迹,其实是人类活动的产物。 在南宋以前,黄河是往北一直到契丹境内注入大海的,黄河因为泥沙甚多,下游千百年来积累泥沙成了悬河。 从远古到北宋为止,黄河流域一直在汉人的领土上,自然有足够的水利工程投入去加高河堤,到了南宋,因为中原在金人手中,鞑子如何懂得民生,哪肯投入重金修河,因此河政废弛。 直到南宋中期的时候,金人土地上的黄河决堤改道,往南夺淮入海,占用了淮河的下游入海河道。因为当时的黄河水已经泥沙很多,淮河河道根本扛不住那么多泥沙,很快就被淤废,导致此后前年淮河都没有入海口,形成了洪泽湖这个调蓄淮河水流的湖泊,另一部分河水靠其他支流或者运河注入长江。 淮河失去入海口,对于两淮人民是一个大灾难,但是对于晒盐事业,却是一个重大的利好,让此后一千年中国有了一个最稳定最适合大规模生产的盐田区,那就是盐城。 因为淮河和黄河此前的冲击,盐城地区的近海水深很浅,同时淮北地区的气候导致其每年降雨比较集中,该干旱的季节很少下雨。同时日照也比较充足。 天气暖和、日照蒸发充足、沿海滩涂水浅、降雨季节规律,还没有大江大河搅动海水暗流、潮汐稳定。这五点是一个世界级的海盐生产区所应当具备的条件。淮河淤废后的盐城,就具备了这全部五点,才成为了此后千年中国最主要的食盐生产区。明清两朝扬州盐商富甲天下,“两淮盐运使”衙门雄踞国朝最肥衙门六百年,靠的就是这个进项。 此后一千年,盐城的劳动人民年复一年的在浅海筑坝围海、引入海水,随后堵塞入水口晒盐,取盐后重复这个循环……一块块盐田因为年复一年的冲刷淤积成为陆地,于是人类就进一步往海里扩展领土……千年之后,一层层淤废的盐田,就把苏北的海岸线往东海里面硬生生长进去了一两百里的宽度。这,就是古今中国地图海岸线变化的最大原因。 当然,如今这个时代,宋朝都还没建立,黄河也没有夺淮入海。盐城这个产盐圣地的地理条件也还没有成熟,华北地区其他沿海城市不是气候不符合条件就是被黄河淮河的入海水流冲刷以至于水文状况不适合晒盐。从全国的范围上来讲,隋唐五代的食盐产能和南宋以后的食盐产能还差很大一个档次。食盐的昂贵程度,也比南宋之后要明显,各种腌腊食品在中整个中国的流传范围也非常受限,因此食盐贸易的利润,比后世还要高的多! 也正是因为如此,蒋衮在听说平湖可以开发大规模的晒制海盐的盐田之后,双眸一下子亮了起来,几乎要泛出幽幽的绿光。只有作为阿拉伯商人的伍丁对汉人的盐政控制不甚了然,所以没有那般兴奋。 当下,蒋衮也不再矜持,向钱惟昱讨教起他口中的“晒盐之法”的具体生产方式。钱惟昱前世虽然是个比较渊博猎奇的工程师,但是对于制盐的细节倒是一知半解。只知道要靠潮汐涨落的时机把海水引入盐田然后拦起来蒸发,随后蒸发到快饱和之后把浓卤水再引到一个结晶成盐的池子里继续晒,而且结晶的池子要防渗水。至于别的技术细节,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了。 不过饶是如此,仅凭这一知半解的解说,也足以让蒋衮眼界大开,盘算起未来的美好前景了。 …… “这平湖晒盐,有四大优势,普天之下没有其他地方可比。首先这平湖地处南方,气候炎热,日晒充足,海水晒干的速度也比北方要快得多,这是第一利; 第二,其他南方炎热之地,都有雨水丰沛的不利条件,这里西面的福建,东面的大琉球一年四季都有降雨,但是在平湖却没有。蒋舶主是做过大生意的,自然知道晒海盐的时候一旦有下雨的日子,会让海水蒸发的努力都白费,但是平湖这地方因为没有高山阻挡云团,不易积聚雨云,除了盛夏以外,等闲不下雨。这对于耕作农田固然不利,但是对晒盐却是最好不过了,整整半年的少雨季节,足够晒出几十批次的海盐; 第三,这平湖的海湾水浅,而且水底的质地是碎珊瑚铺底相比于砂质海底更不易渗水,筑坝拦水的时候,晒出的海盐更不容易渗入砂层底部。 第四,平湖海湾除了三岛之间的豁口以外,其余全部被三岛环绕,比普通闽浙两淮沿海地区防风防浪效果更好,海浪稳定,潮汐规律,筑盐田所需人工布置的沙坝工程量也小。 综上所述,此处如果改造晒盐的话,同样的盐田面积,产量只怕有闽浙盐田的六七倍,而所费人工劳役却减省大半,蒋舶主,这样的生意,哪里去寻啊。” 他娘的,早就知道跟着小王爷干肯定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如今通盘盘算之后,蒋衮如何还能忍?没说的,那就把全家老本压上,做这个开发平湖的总包商吧!本钱如果不够,说不得就找亚伯拉罕伍丁这个大食豪商合股了。 ... ... 第36章回杭 钱惟昱的船队在平湖滞留了三天,三千水师士卒和几百流民奋战三天建起了上百所简易的木屋。泥瓦自然是没有的,屋顶也只能用现成随船带来的草席糊上湿泥铺好,等日头晒干板结。 取土取石作为建材的同时,居民点周围也挖出了七八口深约一丈,方广五十步的大池子,算是未来雨季的时候蓄水用的,好让这块降雨不均匀的土地可以更好的适合人类生存。挖出来的土除了盖房,多出来的就堆积一旁准备肥田,抑或是填坑修补几条粗糙的土路。 到了钱惟昱准备出发启航的时候,这个岛上好歹已经可以看出一些有人类活动的迹象了,钱惟昱让手下的书办录事留下了两千石军粮;还有几百石的芋头、山药、还带着根系土团的竹笋,算是作为岛民来年的种子。另外还有几十头耕牛和农具斧凿、二十条小渔船、若干中草药材等杂物,不足以一一道来。 这些东西么,自然是钱惟昱做了一把“喝兵血”的贪官污吏从本次水师征闽的军需里面克扣挪用过来的,要说挪用物资贪为己有,自古以来还是军中将校最容易做:管军需的军官,等到战端一起,兵连祸结的时候,随手大笔一挥,哪笔军粮被敌袭的时候烧毁了,哪笔物资运输途中超耗了,那些军械武器作战的时候损坏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前世的钱惟昱对于这种喝兵血的渣滓那是痛恨非常,不过如今自己做了一任统帅,为了“集中力量办大事”,倒也少不得让水丘昭券帮自己谋划好,上下其手地挪用。反正,作为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只要动机正确,可以不择手段。”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也是为了增强国力么? 盖好了木屋蓄水池,留足了生产工具和种子口粮之后,钱惟昱从水师中拨出了两个营的人马,也就是两百名士兵,留在这里卫戍;由两名都头率领,担任这个殖民点的长官。至于船舶,则给他们留下了3条四百料的福船,好让他们万一物资短缺的时候可以去大琉球或者福建补给报信。 另外留下一百户此前战斗中从建州逃亡来的流民,在水师士卒的管束下垦荒殖民。至于那些水师士兵,都是原来从顾长风他老爹的明州团练里面拖的人,钱惟昱可舍不得把他自己嫡系内牙水师当中的精锐战士留在这儿拓荒呢。 …… 从平湖出航,再往东去,只有一百里海路就可以到大琉球西岸。钱惟昱的船队正月十四重新,十五那天也就到了,一路上因为已经是浅水近海了,也没甚风浪,一路无话。 正月十五这天早上,陆地就出现在了船队望手的视野当中,大琉球岛西岸是宽阔的沿海平原,土地肥沃,植被丰茂。钱惟昱深知这种间杂着热带雨林的地方热带疾病厉害,倒也不敢让士兵马上登陆,而是沿着海岸缓缓行驶,很快找到了一条宽阔过百米的大河。 钱惟昱前世来台湾旅游过,还被******高管请去台中住仿古民宿体验“华夏正统文化”。所以知道这十有**就是后世台中、彰化一带的浊水溪了,浊水溪是台湾第一大河,以台湾岛的弹丸尺寸,等闲找不到别的河有这么宽阔。 钱惟昱算了一下纬度,几十公里的误差还不容易定夺,因此他也没有贸然就下定论,船队往北开了一个白天,天色昏暗的时候又看到一条略逊几十米宽度的大河,钱惟昱就知道应该错不了了。 这第二条河应该就是后世彰化县北部边界的乌溪,而南面这条则是彰化的南界浊水溪。两河之间的冲积平原,就非常适合作为初次建立殖民点的根据地,这块地皮的沿海宽度大约是在70里地,沿海往内陆的纵深应该是50里左右整片地方都是肥沃宜居的所在。 钱惟昱让几艘福船的水兵满载引火之物,上岸去放火烧林,大琉球的雨水比平湖充沛,气候也相对潮润,冬季本是最干燥的季节,吴越水兵也着实费了一番手脚才把森林大火放了起来,随后赶紧撒丫子划着小舢板上船,远远驶离海岸。 吴越人下了碇石,在海湾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岸上烧了一夜的大火也渐渐看不见了,只有千丝万缕的黑烟还没散去,火头应该还没完全熄灭,但是已经往内陆深处烧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烧死散居在此的土人。 如果放在后世,这种行径得造成多少pm2。5数值的超标啊,不被环保分子打死就算不错了吧。钱惟昱恶趣味地想到,随后指挥着众人开船靠岸。 因为有了此前在平湖的铺垫,蒋衮和伍丁这些大豪商对于殖民计划的了解也比较充分了,没有再对可行性提出什么质疑。大军上岸之后,依然是圈了一块地皮,把殖民点的范围划了一下,然后两个指挥的人马去砍树伐木,剩下的挖土筑墙,填坑修路,忙得不亦乐乎。 唯一省力的是不用再和平湖的时候那样挖蓄水池储藏淡水,让许多工作轻松了不少因为大琉球完全不缺淡水资源,全年都雨量均衡;甚至在这里种地都省去了人工灌溉的活儿,全靠天上自然降雨就可以把一整年的灌溉都完成。 与蒋衮相比,到了彰化之后,亚伯拉罕伍丁对于此前钱惟昱口中提到过的商人当总包方、代替朝廷出面“以工代赈”的殖民计划更感兴趣,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作为一个阿拉伯人,此前在平湖的时候,因为伍丁对食盐贸易在中国的利润不是很了解,所以不如蒋衮热心。 但是同时又因为是漂洋过海来的商户,阿拉伯人对于靠近远东的补给中转地非常热心,因为他们每次远航需要的补给,都是大价钱从中国本地的商人手里买来的,他们平时也没有机会自己拥有万顷良田,不得不受一重利润的盘剥,如果可以在汉人的国家附近大量种粮而不用外购,对于他们返航的消耗肯定要减少不少,甚至……伍丁都已经盘算开了未来自己弄到茶种然后在大琉球种茶叶,不必再从汉人手里进货…… 各怀鬼胎之下,伍丁非常热心的出重筹认下了第一期“彰化南区浊水溪殖民点总承包商”圈下了直径五十里地的一大块土地,表示这里的基础设施建设全部包给他,而且还负责此后每年来该区域移民屯垦的流民的徭役报酬。蒋衮因为大部分本钱被拖在了造船、传统贸易和平湖项目上,筹不出那么多资金,也就认下了“彰化北区乌溪殖民点”的项目,只不过占地面积只有伍丁的一小半。 另外浊水溪以南和乌溪以北的土地,就不在此次规划中了,以后如果大琉球岛渐渐有人气了,才会逐步考虑,而且说不定那些地区的土著人也会越来越多,反而不适合这样一揽子的运作了。 …… 在钱惟昱的计划中,留在彰化的人至少要比平湖的多一个数量级,因为平湖毕竟原住民只有几百户汉人移民,实力不强,危险性不大;大琉球岛上,据说按照此前的估计,有将近两万户的山民野人(高山族),而汉人只有几千户,自己这股势力突然出现,难保不会有野人袭击,所以军力是不能少的。 对于需要多少士兵才能确保2万户规模的野人不至于对彰化形成威胁,钱惟昱和顾长风、诸温、马先进商议了一番,认为至少也要一千人马。所以钱惟昱就给当地人留下了两个指挥的原明州团练水兵,剩下的全部三百多户泉州流民、十条福船、几十艘渔船,以及剩余的生产物资。 全部人马在彰化滞留了七八天,建起了足够一千多人居住的木屋,修好了土路和水渠,蒋衮和伍丁也各自留下了几个管事儿的头目照看,钱惟昱就带着剩下的一千五百多名正牌的内牙水师嫡系战兵,起帆回航了。 船队沿着大琉球岛的西岸往北贴岸航行,一直到淡水一带(如今的台北)又略作停靠,在淡江里补足了淡水水源,随后直接转向正北行驶。船队开了六天,驶出了七百多里海路,终于再一次看到了陆地,正是在台州和明州之间。 从十一月份南下福州,到如今回来,钱惟昱也算是离开浙江三个月了;三个月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吴越国的版图,也比一开始增长了大约三成;不过这一切都不能抵消钱惟昱心中此刻那浓浓的乡情带来的慰藉,毕竟两世为人,他都是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的,都是在这片土地上追求自己的学业事业。 在大军在明州港入港歇宿,大部分内牙水师的部队都就地休假,数日之后他们就会重新住回明州水师的军营,马先进、诸温将会留在明州节制这些军马的日常整训。而钱惟昱则计划带着顾长风和五百亲兵,稍过几日就换船回杭州一趟,向父王复命毕竟这大半年来在外面奔波,无论是在明州还是福建,本意都是父王给自己机会镀;战争结束之后,也就没有理由不去复命的。 不过,很可惜的是,钱惟昱想在明州稍微歇息几日也做不到了。因为就在他靠岸的第一天,接到他的船队入港消息后仅仅一个时辰,明州刺史就派人火急火燎地前来拜见,说是大王有令,一旦小王爷回来,让他即刻回杭州面君。 至于原因,父王钱弘佐没有说,明州刺史这个档次的官儿也不知道,不过钱惟昱在得到消息之后,立刻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毕竟当初父王的病情他是知道的,难道如今有什么不测? 带着这种焦急地犹疑,钱惟昱不得不快船兼程,直接带着五百亲兵星夜赶回杭州。 ... ... 第37章为人作嫁 怀着对父王状况的担忧,钱惟昱仅仅两天就从明州赶回了杭州。一路上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给他一个准信,说明父王的具体近况。 就在忐忑不安之中,二月初四这天一大早,钱惟昱从候潮门外下了船,随后马上有轿辇在码头上伺候,拉着他一路奔向城南的王宫,大部分亲兵都留在了子城外面,只有几个亲随起骑跟随。轿子进了子城,通报之后就直奔咸宁殿,一路没有任何阻碍。 …… 随着宫女打起了咸宁殿偏殿的珠帘,一张略显苍白、枯瘦,又比实际年龄苍老十几岁的面庞远远出现在钱惟昱的面前。 当然,在看到钱惟昱出现的时候,那张病容密布的脸上也出现了难得释然的欣慰。 时隔大半年,钱惟昱再次看到了病重的父王。 钱弘佐的肺炎和其他并发症已经越来越严重了。众所周知,冬日逐渐寒冷的天气对于重度肺炎病人的打击是非常严重的,保暖措施不好的话,病情会恶化地很快。 如果想要采取保暖措施的话,如果仅仅靠加强服饰被褥的保温性,不考虑环境气温的升温,那么只要寒冷空气直接吸入肺部,无疑会让保暖效果失去意义;所以,要养病,只有靠在室内焚烧炭炉保持整个空气温度的温暖。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空气加湿器,也没有吸氧的设备,纵然是王公贵族,炉子里烧的是最名贵的银霜兽炭、绝不起烟,但炭炉带来的空气过度干燥依然无法解决过于干燥的空气,很容易让重度肺炎者的咯血加重。 “父王……儿臣回来了,儿臣在福建,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父王啊……便是留从效授首、陈洪进归降的那一刻,也丝毫没有欣喜之情,实在是心绪纷乱如麻,呜呜呜……” 钱惟昱一边说着,一边快步扑到钱弘佐面前,想要抱着钱弘佐的膝盖抽泣,却又因为见钱弘佐病体支离支撑不住身体,一时手足无措,只要跪伏在他面前低头嚎哭。同时,对于自己拿下福建之后,见缝插针花时间布置平湖和大琉球的殖民事宜深感后怕,这不是父王这次硬撑过了这波病魔袭扰的话,那自己可就大条了。 幸好在钱弘佐身边伺候的妃子仰氏与钱弘佐心有灵犀,虽然一边在垂泣,但是见钱弘佐使了一个眼色,仰妃就一把把钱惟昱搂过来靠在怀中,抚摸着钱惟昱的后背轻声抚慰。 虽然心智成熟了,心理素质也远不是十一岁小孩可比;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半年来,父王对自己那是没说的,处处都在想着给自己镀金铺路,以便百年大行之后可以传位给自己,如此这般用心,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到父王这幅枯瘦病怏的样子都要心酸,所以钱惟昱的表情倒是丝毫没有作伪的。 钱弘佐干咳了几下,坐起身子,一阵声嘶气喘的折腾,才算嘘出一口气:“吾儿……为父甚感欣慰,实在是武肃王文穆王在天有灵,让我钱弘佐得子如此,吴越大业,后继有人啊……如今拿下了福建之地,却也不枉我们父子两代拼搏一场。” 如果不是钱弘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有可能挂点,他也是横不下这个心让钱惟昱一次性诱击南唐、奇袭泉州的,此战能胜,毕竟也是行险了。 “父王,全仗水丘昭券老将军统筹全局,与马先进、诸温、顾长风等指挥使敢战用命,此外四伯父的陆路人马也起到了与敌决战的中流砥柱作用,我军方才得此大胜,儿臣不过是用了一些细微的巧计,不敢居功。” “好了,都看过水丘昭券之前回报的奏章了。虽然大军作战不是你指挥的,但是以你的年纪,能有那么多奇思妙想的机谋,已经是非常了得了。只可惜,如今唐国似乎不忿在福建的惨败,听说冯延鲁冯延巳兄弟一直想要怂恿李在北面报仇,为父这身体,怕是……” 钱弘佐说到这里黯然地垂下头去,不愿再说,只是略略挥手示意了一下,仰妃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把钱惟昱抱到一旁,低声细语地把钱弘佐的病情进展说了。 原来,几个月前法相寺的行修大师又来会诊过了,钱弘佐的病,能撑过今年冬天,已经是极限。开春回暖之后,或许可以状态好一点,但是肺部的炎症积水已经越来越严重了,明年冬天肯定是熬不过去了当然,这个年代的人也不知道炎症、肺部积液啥的,用行修大师和太医们得术语说,那叫“邪瘴萌发,肺火上炎。” 这也就是说,父王是活不到明年年关了。 了解清楚父王的病情之后,钱惟昱黯然无声地流下了两行清泪,他是正月里生人,如今也算是满11周岁了,看来上天就是要让他在12岁之前失怙,真是天意弄人啊。顿了一顿,把如今的局势来龙去脉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钱惟昱决然地走回钱弘佐的病榻之前,重重地跪了下去。 “父王!天意不可违,生逢乱世,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儿臣不愿为王,请父王以儿臣为人质,入南唐劝说南唐与我罢兵言和。如今南唐西边的马楚乱象已经逐渐萌发,岳州重地听说也落入了南唐大将边镐手中,往后正是唐军在楚地大肆扩张的好机会; 而我吴越众志成城团结一心,就算南唐为了找回面子起兵报复,他们也要掂量一下与谁为敌对国家有利。儿臣有把握说服唐军举兵西向,以便此后数年使我吴越有休养生息、巩固福建的喘息之机。” 这个想法,半年多前钱弘佐就作为一步万不得已的退路曾经对钱弘佐提过,但是那时候钱弘佐又怎么会把这样的话当成一回事请呢?一来,当时的钱弘佐,对于病情的发展、恶化的速度还不清楚;二来,当时钱惟昱开口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对于“北朝不能出兵牵制南唐”的理由是归纳为“契丹随时可能南下报仇,汉朝的国力大部分会被契丹牵制,无力南顾”。 如今,契丹南下没有发生耶律德光在947年三月份嗝屁之后,契丹人内部的皇位继承顺序也非常混乱,目前还在夺位混战的过程中。 耶律德光死的时候,他的老娘、皇太后述律后带着德光的嫡子耶律正在上京,按说论血统,自然是该耶律即位为帝的,述律后的势力也觉得应该立耶律,那样的话,述律后就可以从皇太后升为太皇太后。 可惜的是,耶律德光死的时间点和地点不是很好,他没能赶回上京或者南京才死,而是死在了邢州,也就是南征回师的途中,精锐大军尽皆在外。因此,当时有一个野心家耶律兀欲,他是太宗耶律德光亲兄弟的儿子,也就是太宗的侄儿,当时正是跟随太宗圣驾南征的,在邢州就地掌控了回师的南征大军,杀回上京城,试图夺位。述律后一介女流,只能靠着皇太后的大义名分组织上京道的留守兵马抵抗,其余各京留守也各自站队,混战不休。 到目前为止,耶律兀欲已经僭号称帝,不过述律后的人马也还没有彻底败亡,契丹士卒,光是死于内战的恐怕就有好几万精锐。 不过,契丹无力南下对吴越来说虽然算得上是一个外交上的利好消息,但是这个利好消息的效果还没持续多久,就被另一条大汉朝的不利消息抵消了说白了,这一年就是各国各个势力互相比内乱的年份,吴越到契丹到后汉到马楚到闽地,一个比一个内乱。 “唉……父王原本听说耶律德光的弟弟李胡,还有耶律德光的皇后述律后扶持的德光嫡子耶律与起兵攻伐述律后的耶律兀欲3家混战心中还暗暗祷告皇天庇佑:3路人马争夺辽国帝位,必然可以让辽国不敢轻饶大汉北疆,如此汉国大军就可以牵制南唐,我们在闽地的军事进攻也就不会遭致南唐无所顾忌的军事报复。如此一来,寡人还以为半年多前吾儿提到过的为国为质的事情可以不必再提了有大汉兵马威胁淮北,南唐岂敢以重兵东向苏州、湖州? 但是……吾儿可知,大汉高祖皇帝刘知远,数日前已然大行?去年腊月月末的时候,大汉太子刘承训突然暴毙,当时高祖皇帝就悲痛欲绝,没想到因为年老不堪打击,不到一个月居然大行了。如此一来,契丹内乱的优势也就被大汉皇帝、太子先后过世的影响抵消了,淮北之地,怕是仍然找不到牵制南唐的人马了。 听说大汉朝刚刚即位的是刘知远的次子刘承佑,上任不到两日,就传来河中李守贞等前晋降将以晋国忠臣自居,起兵反汉,刘承佑以郭威为北面行营招讨使,总督关中、河北诸路人马讨伐叛逆。” 钱惟昱是早就知道这段历史走向的,只不过这走马灯一样的猝然病死一大堆皇帝太子之类的人物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所以此前他就算知道也没法开口提醒父王。如今听父王把这个消息说了出来,少不得要装作非常震惊地样子。 “看来……还真是天意弄人,好不容易辽国发生了君权更替的内战,但是汉国一样连续死了太子、皇帝,前朝旧将纷纷不稳。依儿臣之见,如果那郭威可以一雷霆之势速速平灭叛军,那大汉的气运还能暂时无恙;但是如果郭威迁延日月急切不能得下的话……就算他不想养寇自重,那幼主刘承佑也要猜忌郭威养寇自重了。到时候君臣相疑,只怕离李从珂石敬瑭故事就不远了。” 乱世之中,身为大将的武官养寇自重可以解释为需要安全感,但是为君的眼中,你有安全感我就没有安全感了,主少臣疑,是个没办法解开的死结。 钱弘佐听了这句话,长叹一口气,对于这个儿子洞悉人心猜忌的能力,他已经见识过两次了,或许,在他心中已经把这当成了自己儿子的天赋异禀了,毕竟有的人生来就有很敏锐的猜疑直觉。 不过直觉归直觉,国家大事不是靠直觉准就能断定的,想了想后,钱弘佐还是开口续道:“如此,只怕开春之后,你这一趟南唐之行是省不了了。你走之后,如果寡人有什么不测,那就由……七弟隆道继承吴越王位,相信到时候你也已经不是吴越王世子了,南唐也犯不着为难你,说不定还会想把你放回来恶心你七叔呢。 不过不管怎么样,世上从来没有低声下气颜求和能够成功的,就算我吴越人要让南唐修好,那也要让他们看到他们无力东进、把他们打疼了才好!” 这个道理是举世皆然的:一个国家求和的时候,如果军事上形势很糜烂,那么只会遭致对方的狮子大开口,识破你的虚弱本质。就算求和,也需要乘胜求和、展示肌肉。 “父王这是什么意思?我军在闽地已经大胜唐军,原闽国5州国土,如今尽数在我吴越手中。南唐军马在福建败亡2万人,还没算名义上臣属南唐、实则自立的留从效2万人马;要说以战促和的话,目前也已经有足够战果了,再打下去会不会太过激怒南唐,不好收场?” “吾儿有所不知,不过这也难怪你在福建,不知江淮变故,你可知道,那李在听闻闽地唐军大败的消息之后,冯延鲁兄弟、魏岑和其他南唐文武是如何向李开脱败战罪责的么? 他们为了脱罪,一再强调从赣南到建州的道路难行、转运困难,唐军千里远征,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所以才为海路进军的我军所败。而且南唐水师主力战船都在长江一代,闽地作战中,兵马可以从赣南江表之地运过去,战船却只能用当年闽地王延政部投降时献上的水师小船,所以才有这连战连败。 如今李听了二冯和魏岑的报仇建议,具体反应如何还不可知。但是根据我军斥候的回报,南唐水师在常州、润州等地陆续集结,上游采石矶、瓜洲渡、江州城的水师全部往下游压来,隆冬时节也不忘额外增加操练。 从种种表现来看,只怕李对于二冯等人的说法也是信了七八分,觉得只要在长江下游主场作战,战船、水文都对唐军有利,定然可以一战而突破我军苏州的水师防线,一雪福建的耻辱。我军如果不能在苏州打破唐军的胡思乱想,要想用一个比较优势的条件求和,只怕无法实现。” ... ... 第38章面子工程 自从南唐中主李被冯延鲁兄弟和魏岑说动、认定福建之败的主要原因不是南唐军战斗力不给力导致的,而是因为福建的南唐军水师用的是当年闽国灭亡后遗留下来的破船、才让南唐军的战斗力无法发挥之后;李就开始着手调遣大军,试图在苏州-常州地区发动一场为大唐找回面子和场子的战役。 正月和二月,天气都还太过寒冷,南唐军也就没有驱赶着可怜的民夫士卒在寒冬里发动新的战争。不过,依然有数量超过6万的南唐水陆兵马陆续在常州、润州城(今镇江)内集结,其中陆路军马和水师各3万人,基本上每隔三五天就要拉出来操练演戏一番,随时都有可能发出新的挑衅,一副咄咄逼人择人而噬的凶相。 二月很快就过去了,阳春三月,大地复苏;蛰伏了一阵子的南唐兵马也就开始如同惊蛰的害虫一样蠢蠢欲动了。 毕竟初春时节,风向对于自西北向东南进攻的上游南唐水军还是有一定优势的,如果到了三月底或者四月份,西北风转向的话,位于长江上游的南唐水师那顺风顺水的优势也就没有了。风向对于水军作战非常重要,因此南唐人马自然不会放弃这个优势要素。 只要南唐想要发动进攻,在冬雪化去、西风未停之间的季节开始战役,那几乎是一个必然的选择。 不过,无论南唐有什么举动,如今的钱惟昱基本上都是处于置身事外的状态了,回到杭州之后,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父王的病榻前伺候汤药,好好弥补了一番此前辞行半年多未尽孝道的遗憾,也修补了一番自己这个小王爷在宗室伯叔之间的印象。 毕竟,虽然福建之行是挂着为国建功的名头,但是在外人看来,那就是跟着镀金。而基于这样的动机,在父王病重地不行的时候远出,实在不是“仁孝素著”的小王爷该做的事情。 即将爆发的苏州-常州攻防战,和钱惟昱没什么关系,连挂名为帅镀金的打算都没有,一切的军事筹措和名义上的指挥,统统由其他吴越文臣武将各司其职。 之所以和半年前的镀金、深入介入军中立威立名的态度相差如此之远,原因也很简单:半年多前,钱惟昱还不知道父王的病情恶化速度,如果父王的病可以熬过五六年,甚至熬到他成年再死、而他钱惟昱也是本着顺利即位当大王的打算,那么届时在军中的威望越高名声越响就越能镇住场子。 可是如今,这条继承王位的路子已经明显走不通了,既然注定要做一个异国的人质,那么显然塑造一个“忠厚仁孝、一心为国”的老实孩子模样会让自己面临更少的威胁和猜忌,所以那些显摆的事情就该做得越少越好。 …… 南唐军是在三月初五这天举兵南下,直扑苏州的。因为已经开春,吴越一方也不愿耽误农人耕作的季节,所以也就没做出什么严防死守收缩百姓坚壁清野的事情,只是把苏州地区的军马收拢压缩,缩进苏州城内拢城死守。 南唐军仅仅花了不到三天的时间行军突破慢慢推进,就行军绕过了江阴县的山形险要之处,直达苏州城下。一路上,南唐军同样没有做出什么扰民的事情,一来是如今的农作物才刚刚开始播种,没什么可以收割或者破坏的,二来南唐也一直以江表之地的主人自居,觉得苏州人民很快就会成为南唐的子民了,不愿意弄得自己的军队在民间名声太差。 原本唐军还打算把陆路进兵的人马进一步往南迂回,以便更加纵深地从陆上三面包围苏州地区,但是在行军经过无锡县的时候,遭到了太湖地区吴越国水师6000余人的阻击。 当时的无锡还只是小地方,与后世作为地级市级别编制的无锡相差较远。无锡、江阴两县,都是常州治下的县城,战前就是南唐的国土,只不过没什么驻军。南唐大军从无锡迂回的时候,一开始大军兵锋所指并无阻碍,但是一旦前军过去、后续辎重跟进的时候,就遭到了吴越军从水路的阻击。 水军这玩意儿存在一个调度上的麻烦之处那就是战船在哪个水域里建造的,就只能在哪儿用,无法跨水域调度战船。当时太湖水系和长江水系是不互通的,不像后世有那么多沟渠运河衔接,所以长江里的战船自然无法开进太湖。太湖里的战船,自然全部是在太湖里面就地造起来的。 太湖地区的水师对于南唐重要性并不明显,因为这一地区南唐的国力、军力一贯强于吴越,而且南唐的水师需要同时面对吴越、马楚和北面中原王朝三大敌人,所以为了集中兵力,南唐一贯是不重视太湖地区的水师部署的,而是把其造船业的资源、潜力基本上都分配给长江淮河等水系的水师使用,所以在太湖里,南唐的水师存在感非常之弱。 这一点上,吴越国和南唐恰恰相反,数十年来,吴越的假想敌只有一个,那就是防备南唐入侵,毕竟吴越国三面被南唐包围,只有南唐一个邻国。所以吴越对于与南唐接壤的每一片主要水域都很上心。而太湖只距离南唐、吴越几十年来军事冲突主战场、苏州城边上几十里路,所以自然也备受吴越重视。 在太湖中,吴越水师的战船规模一度是南唐太湖水师的好几倍,而且船只质量也更加精良。这种情况,和千年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英德两国建设主力舰队的情况是颇为相似的 南唐就好比英国,造船的时候需要如同英国考虑覆盖其全球分布的广袤殖民地作战半径,把战船的吨位更多向续航力、各种海况适航性之类的参数上倾斜、妥协;而吴越就好比德国,一战前德军战舰唯的一目的就是打烂英国海军,所以他们只要考虑在北海和北大西洋战区的作战需求就行了,在这片海域,德国海军比英国海军更专业。 从当年武肃王的时代开始,为了从太湖方向保卫苏州、湖州等地,确保太湖水师的可持续发展,钱还组建过一支水军名叫“撩浅军”。 顾名思义,这支部队在和平年代的任务就是疏浚太湖靠近湖州、苏州两州的湖区,清挖湖底淤泥、兴修灌溉水利。在战争年代,就可以立刻转入纯军事用途,在太湖地区快速机动、快速部署,随时投入战斗。 据说“撩浅军”最为昌盛的时候,虽然要常年占用上万劳动力,但是却可以使苏州、湖州、秀州(现在的嘉兴)等地总计300万亩水稻耕地可以得到更完备的灌溉。由于“撩浅军”的水利建设工作带来的这几州粮食净增产量,就相当于额外多了80多万亩水稻耕地 这个buff产量,比把“撩浅军”占用的劳动力直接拉去种地要高效得多,也算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了。后来宋朝时候所谓的“苏湖熟、天下足”的名言,其最源初的建设者,就是吴越国的“撩浅军”。 所以,吴越人在太湖地区是千方百计发展了一支“可持续发展”的水师的,南唐大军试图从无锡县迂回苏州南部纵深地区,立刻被吴越水师来去如风地登陆截击、骚扰后路打乱了阵脚,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乖乖地沿着江阴黄山的南麓缓缓进兵(注:和安徽的黄山完全不是一回事……是后世江阴要塞所在的一处小山)。 如此一来,吴越一方也算是把此前在苏州拢城死守的方略的危害性降低到了最小,可以安心地长期固守城池原本吴越军退守州城的话,南唐军还可以沿着太湖沿岸往南渗透、祸害苏州外围的各处县城和湖州部分地区,现在无锡方向因为吴越太湖水师的优势,南唐军不得不收敛进兵路线,也就只能把祸害吴越后方的打算扑灭了。 …… 苏州城里的吴越国守军由挂着宰相头衔、实授宁**节度使的吴越重臣元德昭全权统筹(该节镇下辖苏州、湖州、秀州等地),南唐军围城的时候,苏州城内总计收拢了18000余人的吴越军队,这也是浙北苏南地区的吴越军绝对主力部队所在了,其余湖州、秀州等维系两军战线的州城都只有数千兵丁、太湖中则有吴越七八千人的水师。 城外包围苏州城西南两面的南唐陆军由南唐国皇太弟李景遂作为统兵主帅、都虞侯柴克宏实际负责协调各部兵马,冯延巳为监军;至于水师方面,南唐军任命的主帅为原本任职楚州水师团练使的何敬洙。 其实论资历和官位,何敬洙在如今的南唐军水师当中不算啥,但是毕竟他是三年前跟着文徽下建州的时候,难得的在福建立了大功的武将。而且这人运气也不错,当初文徽拿下建州之后,何敬洙就因功被提拔为楚州团练使,调到淮南统兵了。所以他算是赶上了南唐军在福建打胜仗的好时机、又避过了南唐军在福州吃败仗的那两年,是个福将。 如今朝廷被吴越人在福建羞辱了,总要找一个论历史战绩抬出来比较提气的武将率领水师,所以李在五鬼文臣的谏言下就破格把何敬洙提拔起来了。 当然,以南唐的惯例,主帅如果是破格提拔骤当大任的,少不得加个监军监督,冯延巳去陆路人马那儿当了监军,水师的监军就落在了魏岑的身上。 3月11日,南唐军陆路对苏州城的包围就算完成了,仅仅两天之后,南唐水师也从长江江面上围住了苏州城东、北两面现代人对于这种作战势态可能无法理解,主要是因为后世的苏州主城区根本不靠长江,但是如果往回推一千年、看一份一千年前的地图的话,读者就不会这么想了。 因为一千年前,上海地区基本上还是一片大海。也许只有松江这个后世上海的市辖区,如今好歹算是稳固的陆地,连嘉定、闵行(明朝叫华亭县)等地区,目前都还只有松软的沿海滩涂而上海主城区的那些土地,都是此后一千年里,靠着长江水流带来的泥沙淤积出来的。 就苏州来说,在五代时候,常熟已经是濒临长江的所在了,所以苏州的州城离长江并不远,从水路封锁,完全可以从西北方向阻住苏州与其他进入长江的舟船的沟通。 团团围定苏州城之后,南唐军就组织了几次象征性地攻城活动当然,鉴于苏州城是吴越和南唐对抗了四十年的前沿重城,南唐军也没指望可以通过一开始的猛攻就拿下这座被吴越人加固了四十多年的坚城。所以这些试探性进攻的目的主要是诸如出动蛤蟆车填平城西的护城河,或者是用投石车远远对着城头不痛不痒砸一些石头、摧毁一些楼橹吊桥等等。 南唐军对着城头丢大石头的时候,吴越军当然不会呆在城楼上等死,所以南唐军无非就是费点工时人力砸坏一点木头房子罢了,等到南唐军退下去,吴越人很快就可以抢修。吴越宁**节度使元德昭也是文武双全的宿将,在历史上虽然谈不上什么用兵奇诡的名将,但是好歹老成持重、经验丰富,基本不会犯低级错误给南唐人机会。 见试探性进攻果然不能奏效,南唐军主帅、皇太弟李景遂不得不下令全军转入围困,试图依靠长期拢城断绝外援来拿下苏州城如今正是春荒时节,一个冬季的消耗刚刚结束,来年的夏粮秋粮还指望不上,正是民间粮草青黄不接的时候,理论上,通过长期围城,倒也有可能把城内人马耗到粮尽,不得不出城决战或者投降。 当然,以苏州城的富庶、苏州周边地区作为当时华夏范围内有数的产粮区,要把苏州城封锁到断粮,这个时间周期的长度,谁心里也没谱。 ... ... 第39章该来的终要来 苏州围城,倏忽数月,时间的刻度从初春一直转到了仲夏。城外的南唐军日渐懈怠,轮流休整,只有偶尔还来攻城骚扰一番,但是往往很快就会被守城的吴越军击退。 一条沿途有望楼烽火的甬道,绵延了四五十里路,从无锡县城一直修到了苏州城西的南唐军围城大营边上。这是南唐军为了作持久计、保护自己粮道,同时对付那些在太湖上来去飘忽逮着空子就上岸偷袭的吴越水师的。 因为三月、四月两个月份里,吴越的太湖水师可是没少干从背后找南唐军不备的节点上岸偷袭南唐围城大军粮道的事情。李景遂不胜其扰的情况下,又没有足够的水师力量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能是修筑处处设防的甬道保护自己的后路。让无锡县城到苏州围城大营这一段的沿太湖粮道可以畅通无阻。 长江之上,南唐军水师在江面上巡弋阻击的第一个月,吴越的水师似乎毫无动静,丝毫没有出击反抗的意思。 在三月份南唐水师刚刚围城的时候,苏州本地的吴越水师就通过一条细小的水道常浒河,龟缩进了阳澄湖。因为常浒河宽度不大,南唐水师要冲进阳澄湖的话,在常浒河里就只能列成单列的长蛇阵,很容易被吴越水师在阳澄湖与常浒河交接的湖口处形成局部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故而南唐水师在试探了几次并且失败之后,也就没有再做杀进阳澄湖、和苏州的吴越水师决战的打算。 这常浒河是梅虞二十四浦之一,唐朝的时候还不存在。而梅虞二十四浦正是吴越国武肃王钱在位的时候,在苏州地区修建的水利工程之一,目的是沟通长江和阳澄湖等地苏州、常熟地界上的小湖泊的水运,同时引长江水对苏州、常熟的非沿江耕地提供灌溉。南唐和杨吴的军队几十年前打到这里的时候,这些河都还不存在,因此论对地利的熟悉程度方面完全不能和吴越军相提并论。 当初,刚看到梅虞二十四浦等等水利工程有拦水堤坝、有船闸、各种设施齐全,把苏州城西到常熟一带的地界挖得水网纵横,南唐水师招讨使何敬洙实在是头皮发炸,这吴越人在苏州的几十年经营,实在是非同小可,即使是当年在南唐建国之前、杨吴时期和吴越人打过仗的老将,都快不认得苏州的地貌了,这种被武装到牙齿的城市,要想拿下,实在是…… “唉,冯延鲁兄弟和魏岑,可谓误国啊!陛下怎么会偏听偏信,觉得福州打不下来是因为劳师远征、水土不服,换到苏州就一定能打下来呢?当年徐温也不曾得手,现在又被敌人加固了几十年……难啊……” …… 从那以后,南唐水师也开始变得消极。他们吧长江沿岸和梅虞二十四浦当中四五条可以通向阳澄湖等苏州城内水的河道都严密看守起来,战船往来巡航不辍。 不过到了4月份的时候,又有新的情况出现了,那就是吴越水师主力虽然表面上没有增援苏州的动向,但是实则开始分小批次派出运粮船趁着南唐军巡逻水师的空档偷偷由长江-常浒河-阳澄湖的航路往苏州城里运粮! 那天是4月17日晚间的时候,那是一个无风之夜。一队南唐军水师战船在长江和常浒河口巡夜,结果看到三艘大约载重不过两三百石的小船,船边有四个奇怪的大水轮,和水车轮子一样后来得知,这些船就是吴越人最新发明的车轮舸从秀州方向驶来,船速很快,趁着南唐巡逻船队的空档,插入常浒河口。 南唐楼船赶紧追击,但是吴越人是早就算好了的,在无风之夜,帆船怎么可能追得上车轮舸?于是就眼睁睁看着吴越人把三艘粮船开进了苏州城。 虽然这不过是几百石粮食,从绝对数量上来说不算什么,而且如今苏州城内也不算缺粮,可是这种事件的发生,对于南唐军的士气打击是非常大的,因为这意味着“如果不做出部署上的改进,围再久也不可能围得下苏州城”。 水师行营招讨使何敬洙焦躁异常,最后想尽办法决定用一个新招。 说起来,这个招数还是钱惟昱提醒了他的南唐同行,才让南唐人想到的。 几个月前,吴越水师不是在福州用拖网的铁蒺藜战船,破了南唐建州水师著名的艨艟都水鬼么?既然拖网战术对于防渗透作战有那么好的妙用效果,何敬洙作为南唐水师战将当中难得的福将,侥幸逃脱了福建之辱,怎敢不重视和学习对手的新招呢? 于是,何敬洙学了一招新的在派战船巡逻的同时,分出一部分的战船站桩封堵敌人,那些用于封堵的都是高大的楼船,在船与船之间拉起一根可以解开的粗铁链,铁链下面挂着从吴越人那里学来的铁蒺藜渔网,然后用战船往两边行驶拉紧、而后下碇、抛锚站桩。 二十四浦的全部重要水道和长江南岸常熟段,都被南唐人用这个招数封堵了起来。之所以要加上铁链,是为了防止吴越人的快船见缝插针冲刺,而下面的铁蒺藜渔网顺带还把吴越人的水鬼渗透给防了。 这样一来,苏州城里不但运不进粮食,连送信通消息也会变得困难当然,理论上吴越人还可以使用信鸽通信勾连内外,但是信鸽是不会思考的,只会飞回固定坐标,也就是说只能用于城池之间的通信,无法用于从苏州城里给可能出现的城外援军通信。 而且信鸽这种东西,在战场上如果被敌人射落也不会销毁书信,很容易造成军情泄密,在敌人本来就志在封锁的时候,用信鸽就更危险了,所以这个时代交战时的重要军情通信还是靠斥候为主。 看上去,这一次对苏州城的彻底封锁,开始变得有点盼头了。 …… 夏日逐渐炎热起来,杭州城的空气开始变得潮润,有时候白昼的烈日可以晒得蝉鸣如同响雷的回音一般聒噪,但是入夜时分又能有一阵畅快的急雨,给被炎热弄得心烦意乱的人们一丝峰回路转的心理安慰。 住在宫里的钱惟昱和父王的那些妃子们,这些日子都已经喝上了冰镇的酸梅汤;里面用的梅子是秀州进贡的新鲜杨梅和严州进贡的临安乌梅混搭,冰块则是咸宁殿大冰窖里起出来的。不过父王钱弘佐本人却是重度肺痨患者,显然是无福消受这些消暑的佳品了。 原本到了夏天,宫女们都会给大王打起摇扇解暑,今年却也不能用了。炎热的咸宁殿自然是住不得了,钱弘佐只好临时搬到宫中的甘露院起居。 那甘露院原本是吴越王宫里面的佛堂,只有王室供养的个别僧侣居住此处、洒扫维持,不过这也是王宫里唯一一处有引水环绕、浇灌水帘的清凉所在,所以如今不得以只好把那些和尚赶出去,稍微收拾一下给钱弘佐养病。 三个多月里,钱惟昱的生活很单调,每天读书,健身,练武之所以要开始逐渐习武,主要是因为他不出意外的话,就要面临人质生涯了,到时候身边也就不能和当小王爷的时候这般前呼后拥护卫无数。偷偷有点武艺傍生,万一遇到危险的时候总归是有用的。 然后,剩下的就是每天为父王钱弘佐侍奉汤药,做好一个仁孝王子的角色,顺便还能在父王心情好的时候陪他多聊一会儿天,了解父王对朝中大臣的看法,也好让自己知道哪些人未来可能对自己忠勇可用,哪些人有可能见风使舵,哪些人则完全不对付……毕竟被灵魂附体之前的钱惟昱天真烂漫,对于朝堂上的派系之争众臣特点肯定不如父王那么门清了,这些都是宝贵的政治经验啊。 至于仰妃,应该是父王的妃子当中唯一一个知道他们父子两打算的人,想着自己在钱惟昱身上也算是倾注了三四年冒牌的母爱,还指望着钱惟昱继承大位呢,如今钱惟昱就要去南唐了,未来前途未卜,也是天天伤心不已,隔三差五就要搂着钱惟昱大哭一场,倒是让钱惟昱非常不安,对这个比自己大了七八岁的“母妃”此前拿自己当“备胎”儿子的怨念也就渐渐消散了。 五月廿四这天傍晚,钱惟昱正在给父王喂药,却见水丘昭券老将军匆匆进宫来禀报急事。水丘昭券是一个多月前从福建回来的,当时吴越水师已经把福建各新征服的地区平定了,老将军才率领了剩余的征闽水师主力慢慢回返。 到了杭州之后,水丘昭券把水师的指挥权交割了一番,依然被钱弘佐放回了负责宫禁的“亲从上都指挥使”的位子上,负责指挥三分之一的王宫宿卫军队,可见其忠心实在是深受钱弘佐信任。 “老将军此来,竟是有何要事禀报?见惟昱如见寡人,不必避忌。”钱弘佐喝了一口药,挥手示意水丘昭券有事直接说。 水丘昭券也不见外,拱了拱手就当着大王和小王爷的面禀报了苏州方面的新战况:南唐人用了新的封锁手段,如今吴越水师和苏州城里的沟通算是彻底断了,内外军情不相通,持久下去怕是对战局不利。 “哦?南唐水师居然班门弄斧,把我的铁蒺藜渔网破敌的战术学了个画虎类犬?这种手段又有什么难办,只要……” 钱惟昱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表现欲还是强了一点,偷觑看了一下父王的反应,见父王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用眼神鼓励着他继续说下去,他也就不再犹豫,当下把自己的想法给说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得钱弘佐连连点头。 “父王,事到如今,孩儿愿意请命随水丘老将军再次出征,增援苏州水师,只不过,如今孩儿的名声已经不宜再造势,不如就由老将军挂帅,孩儿不具名、不露面,从旁参赞即可。” “也罢,凡事总该有个了断,苏州一战如果不能了结,我国与南唐,终究是难以议和,此事,你就自行裁处吧,父王为你调兵拨粮便是。” ... ... 第40章水师是个技术活儿 五月将尽,又是一个无风之夜,几艘车轮舸,再一次从长江下游方向逆水而来,逼近了常浒河的河口,似乎是在挑衅嘲讽着旁边那些在此种天候下追击迟缓的南唐军楼船。 河口传来一声“嘭嗵~”地闷响,随后看到河口两侧各两三百步远的两艘南唐楼船也被扯得一阵摇晃,随后河口的吴越车轮舸也被突然阻停。很显然,这是因为缺乏侦察的吴越水师战船仓促冒进,被铁链作为总纲的蒺藜渔网给兜住了。车轮舸不得寸进,船头处木片飞溅,那应该就是被铁链撞损的破口。 好家伙,终于逮到一个不知死的!周围一带的南唐军水师战船上,被持续十几天的无聊围困弄得百无聊赖的水师官兵们,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原本追不上此前吴越人来去如飞车轮舸的大船,纷纷利用敌船机动力受限的机会恶狠狠地围裹了上去…… 然而就在此时,变异骤生!几声比此前吴越车轮舸撞网更加巨大的声响,在那些原本站桩不动的南唐战船刚刚提起速度来之后,就从那些南唐战船的船头发出了。 “不好啦!触礁啦!”一些南唐水兵们被巨震震倒在甲板上,随后乱哄哄地嘶吼起来,如同炸窝的蜜蜂一样无序。 “胡说!这都是跑熟极了的航路,哪来的礁石?定是撞到我们自己布置的暗锥上了!混蛋,是谁开的船,怎么不记下暗锥的位置!”船上的校尉则用皮鞭猛力抽打着乱跑乱叫的水兵,一边试图收拾纪律。不过要想彻底收拾,那也是不容易的。 暗锥这种东西,是古代江防的一种工事,其实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国末年、西晋讨伐东吴的时候。 当时吴国皇帝孙皓属下的建平太守吾彦发现灭了蜀汉的晋朝在益州广造楼船、有顺江东下吞并东吴的企图。吾彦屡次上奏孙皓整军备战,但是都被昏庸的孙皓无视了。吾彦手头没有更多的军事资源可以调集,只好采用消极手段防备: 吾彦调度了数千钧的生铁,一方面造了许多条几百丈长的大铁链,用大桩子夯固在长江上,以截断江面不让战船通过,同时又造了几千枚大铁锥子沉入长江航道的关键所在,用大石头固定其位置,这样如果有吃水深的战船经过,就会被扎破船底。 当然了,三国的故事妇孺皆知,这种不得已的消极办法最终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也就不再赘述。反正王睿是靠着灌满麻油的油柜烧断了铁链,用巨木筏作为炮灰撞掉了暗锥,最后灭了东吴。 唐朝大诗人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中就有两联名句“王睿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讲的就是这晋朝大将杜预、王睿兼并东吴的战例。其中的“千寻铁锁”说的就是这个封锁江面的大铁链和沉在水里扎破战船用的暗锥了,可见自古以来,水师封锁战当中,铁链和暗锥都是配合使用的,此次何敬洙何大帅山寨了吴越水师的反渗透战战术、受其启发之后,也就把苏州围城的战术演变进化到了这步形态。 闲言休絮,明白了这南唐人此前部署的手段,此刻也就不难想见其导致的后果了:在一片混乱之中,只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先后中招的南唐楼船有四五艘之多,其中三艘伤情比较轻,船上的领兵校尉稍微弹压了一下就控制住了,另有一艘楼船似乎是撞得猛了,船头豁开了好几尺宽、将近一丈深度的大口子,江水汹涌地灌入,很快就不可挽救了。 另外两艘中招的不是楼船这般庞大抗沉的大楼船,而是艨艟走舸,因为隔舱少,被撞穿了一个大口子之后,就奄奄地沉没了,江面上一片呼喊求救之声,打乱了南唐水师追击的企图。 …… 仅仅一刻钟之后,南唐水师的旗舰上,水师行营招讨使何敬洙满面怒容地来回质问着当事的南唐军官们,以及那几个负责此前督造苏州河道封锁线的匠首。对于这种匪夷所思的挑衅和损失,何大帅实在是恼怒非常,毕竟吴越人的这种行为是非常打脸的。 在何敬洙的旁边,监军魏岑刚刚赶来,显然是要监督何敬洙断定一下事故责任了。 “禀大帅!我军已经查清楚了此前,我军在常浒河与另外数条水通阳澄湖的河浦入口处布下了暗锥,是想用来配合铁索和蒺藜网封锁河道,害怕吴越人用重型战船强行冲突铁链拦不住。 结果吴越人这几日似乎是提前派遣水鬼侦查了我军站桩拉锁链的战船位置,然后又以水鬼秘密作业,把我们的暗锥移动了位置,部署在我军那些拉网战船周边,间隔数十步一个。如此一来,我军楼船一移动,就撞上了我军自己此前布下了的暗锥当然,都是被吴越水鬼移动了的暗锥。” 这番话,是从一名浑身**的水师都虞候嘴里说出来的,显然他是刚刚到现场勘踏了一番,颇有发言权。 “胡说八道,暗锥高七八尺,又有底座碇石,重数千斤,水下的水鬼无处着力,怎么可能移动得了如此巨大之物!”何敬洙想都没想,就对那个给出勘踏意见的都虞候一阵大骂,这种没脑子的话都说的出来,这不是让老子在魏监军面前丢人么。 “回禀大帅,果是如此啊!您看这个!” 那名都虞候一边说着一边对着舱外挥挥手,十几个壮硕的水兵竭尽全力吭哧吭哧地抬进来几样东西。那是一块大碇石,还有一个大铁锥,形状上完全没有相似性,唯一有相似性的地方是上面都扎了一段粗麻绳,麻绳看上去应该是在水里泡了至少一两天了。除了这两样东西,还有一些明显像是木筏和水蜘蛛的残片。 何敬洙端详了一阵这些从事故现场捞起来的东西,他毕竟是水师行当里面混老了的人,也算是跟上了那名此前勘踏的都虞候的思路。 “你是说,吴越人的水鬼用了巨筏和配重的碇石,从上游把木筏从水下飘过来,利用木筏顺流冲下的冲力,到了暗锥之处后,隔断捆绑碇石的绳索,然后用水鬼重新把另一些绳索绑在暗锥上,好把暗锥移到别处。而一旦到了位置,再隔断暗锥上的麻绳,把暗锥重新落到江底?” 一旁的监军魏岑如同听两人说天书一样,完全不明了其原理,不过光是听听,也能知道这次吴越人派来的水鬼貌似很牛逼很高大上的样子,在水底下还能不动声色玩出这么多的花活儿……想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魏岑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吴越人的水鬼,倒是好生了得……何帅,我军此前与吴越人交手,吴越水鬼可有如此精锐?” “监军大人,往常的吴越军水鬼,倒是不曾有如此精锐,只怕是……枢相在建州时,让闽将督训的‘艨艟都’人马,被吴越人招降了。闽人以海为田,自然是比江浙之人更善潜水了。艨艟都精练数年,不可小觑。” 靠!原来是文徽这个专门“英勇闪现送一血”的渣坑!魏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虽然文徽是站在他这边的,算是同为“五鬼”,可是魏岑依然忍不住骂这句话,就好比后世撸啊撸一族的小学生们总是喜欢把“五鬼四坑二十投”挂在嘴边一样。 “不管怎么说,吴越人这次应该是认真的了,不是试试水的,我们也该打起精神,不能和前段时间那样松散地只知围困、不修战备,万一哪天松懈了猝然遇袭,可就麻烦了。” “谨遵大帅号令!” 众人轰然应诺,随后何敬洙又见招拆招,部署了几步水师作战的细节调整,以应对吴越人的新招,众人各自领命回去准备不提。 …… 却说那一日之后,吴越人也消停了两天。南唐兵把暗锥这种东西移除了不少,免得给敌人可乘之机,又改良了战船队巡逻的轨迹,而且对于长期拉网的楼船,也开始了定时变更位置的部署,每隔几个时辰移动一下位置,在不破坏封锁效果的情况下不给吴越人摸清其规律的机会。 最后,何敬洙还让看守封锁线的南唐水兵们轮流换岗,放亮了招子观察水面,一看到有导气管和水蜘蛛露出水面就乱箭射他娘的! 这么做,南唐水师每天白吃白喝不干活的时间自然少了不少,引来不少士兵的骂骂咧咧,但是何敬洙久在军中,威望还是有的,士兵们不得不跟着他折腾。 又过了几日,南唐军发现了新问题:似乎有吴越军的水鬼借助了水钟这种水下呼吸器,就是用一个比大木桶更大一些的倒扣容器放在水中,用铜铁镶边收口,让木钟的整体比重和水差不多,然后倒扣着跑的时候水钟里可以存留几十升的新鲜空气,大大强化了水鬼在不上浮换气、也不露出水蜘蛛和导气管的情况下的持续潜航能力。 当然,吴越人开发了这种呼吸器之后,显然是有企图的,南唐军很快发现,他们在铁链下面拖曳的蒺藜渔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破破烂烂的,显然是被吴越水鬼用大铁剪给从水下剪烂了。 拖网渔船配合铁蒺藜渔网在运动战中因为主动围裹的效果,威力自然是非凡的,但是在静水当中,就太被动了。听说这一问题,何敬洙几乎是七窍生烟,少不得再去部署对付的法子,南唐和吴越水师的封锁战与**战,就这样在你来我往争锋相对的战术互动中交替升级着。 ... ... 第41章诱敌的境界 不出数日,南唐水师的何招讨和属下将校群策群力、死了无数脑细胞,总算是对于吴越人的龌龊战术做出了一番应对。然后,不出意外的,头疼的事情就反射到了吴越军一方。 水丘昭券如今已经是此次增援苏州的吴越水师的主帅,其主力船队的水寨驻在昆山,与苏州间隔六十里水路相望。南唐人变招之后的次日,水丘昭券就收到了不好的消息。 “报!启禀都帅,刘制使率领三百‘艨艟都’降卒水鬼执行破网渗透任务,被唐军水师用新战术所破,战死士卒二十余人!刘制使不敢造次,取消了今日剩下的渗透任务,已经率领余部返回,请都帅进一步示下!” 昆山水寨的中军大帐里,水丘昭券风水轮流转地处理着这些琐碎的噩耗。 “慢慢说,唐人用的什么手段。” “启禀都帅,据刘制使回报。自从发现我军水鬼用大铁剪破坏蒺藜网、渗透进苏州城之后,唐军水师在蒺藜网的基础上,额外张了纲线和吊绳,上悬铜铃,下捆碇石。 一旦有水鬼触网破坏,渔网纲线上悬挂的铜铃就会摇晃作响,附近战船上的水兵吊绳齐举,即可把水鬼网出水面射杀。今天殉国的弟兄们,都是这般中计的。” 当初吴越军首次使用铁蒺藜拖网对付水鬼的时候,是打的运动战,把这种兵器的威力算是彻底发挥出来了,南唐何敬洙一开始依葫芦画瓢学去,却没有发现“机动”这个要素的重要性,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被吴越军轻松破了。 但是如今看来何敬洙也不算见机得晚,好歹他学会了在网上装吊绳和铜铃,一有动静就张网,而且渔网下缘配合了碇石,分开几艘船提网,让其抓捕范围变大了很多。 水丘昭券年老知兵不假,对于这种小把戏却是谈不上在行的,略一思索之后,又忍不住要去问这套战术的始作俑者钱惟昱。想了一下,就挥退了报信的斥候,转到偏帐去请教。 …… “这有何难?就算他们的渔网可以一次性兜住方圆数十步的水鬼不得逃脱,也不过是学了个画虎类犬。拖网战术没有机动性,全靠铜铃确保预警,终究是容易破的。只需如此如此便可破解……” 水丘昭券请教了钱惟昱的全套计划之后,自信满满的回去了,噩梦的枕头,再一次抛给了南唐一方。 从这天开始,吴越水鬼经常用车轮舸快船满载了木桶出击,然后在距离封锁苏州的南唐船阵附近几里外放水鬼下水,把木捅抛下。 这种木桶不是普通的木桶,里面塞了一定量的沙子,剩余部分则灌满水,确保抵消木头本身的额外浮力,让其整体比重和水差不多,可以悬浮在水中。 然后,水鬼们把木桶用绳索捆扎弄成一串,系在潜水的水靠上,拖着划水前进。到了南唐军用蒺藜网布置好的口袋阵附近之后,就抢占水流上游的位置,随后割断绳索把大木桶顺水放下…… 不用多久南唐船阵就会大乱,一堆水兵七手八脚把满是铁蒺藜的渔网拖上来,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捞上来的网里面什么人影都没有,完全是白忙活一场。 吴越人可以轮番车轮战,每隔半刻钟或者一刻钟,毫无规律地骚扰一次,把南唐军弄得鸡飞狗跳,南唐军却不能不防吴越人九虚一实的阴谋,这就堕入了钱惟昱的疲敌之计。 不出三五天,南唐水兵们都被这些动静弄得全是黑眼圈,走起路来两腿发软,就算是被轮换下来并不当值的水兵,也会被每次战友拉网捞敌的动静弄醒,完全休息不好。 这般折磨持续了几天之后,吴越人稍微安歇了一阵,给敌人一个心理落差,随后再次用此法爆发式骚扰。南唐水师招讨何敬洙终于忍不住了! 5月18这天,他决定分兵两路,一路继续围困苏州,不让城外的消息和物资流入城内,另一边集中2万人马、700多艘大小战船。去找吴越人驻扎在昆山的水师援军决战,把那些恼人的只敢骚扰疲敌不敢交战的苍蝇拍死! 可惜的是,吴越人似乎早就知道他们一定可以把南唐水师撩拨得受不了的,所以全军整个待旦,南唐水师出击的当天,吴越船队早就通过斥候快船得到了线报,一万多水师,200多艘战船全部从昆山水寨起锚,往东南方向的嵊泗、双屿(就是现在的舟山群岛北侧的嵊泗列岛)方向回避。 南唐水师追到昆山的时候,吴越水师已经逃出海好几十里了你没有看错,就是“出海”好几十里了,因为如前所述,五代时候的昆山已经是在长江入海口了(也就是说当时的苏州城距离大海也只有六七十里路),吴越人把援军的水寨选在昆山,目的就是随时都可以逃上大海。 何敬洙一开始还不服输,见吴越水师逃到海上,但是毕竟两军之间只有二三十里的路程差,还想奋力追击一阵。不过这种冒险很快就付出了代价。 南唐的江南部分毕竟是内陆领土,没有跑海的习惯。南唐水师的战船,一贯是用于在长江里面作战用的!楼船艨艟,吃水很浅,水线面很大,而且船头船尾都很方正。这样的船型在波浪平静、水流规律的长江里是很好用的,但是到了大海上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唯有沙船还适合长江口外的浅水海域,可惜南唐军中的沙船比例也不高。 而吴越人的水师,完全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因为浙东都是大海,吴越水师几十年来都是注重战船海上航行的“兼容性”问题的,此刻的吴越水师交战部队中,福船都有三四十艘,沙船更多,还有十几艘车轮舸。 南唐水师追出长江口不到五十里,随着江水的冲击暗流彻底被大海吸收,海风波涛逐渐加紧,大部分战船很快就变得摇摆不定,根本不适合作战。而此刻吴越水师的战船却适时回头,如同灵活的狼群一样猛扑回来! 南唐战船试图结阵防守,用弓箭压制吴越人灵活的小船,但是船阵掉头应变的机动性完全无法保障,战船颠簸也让弓箭的瞄准精度大大下降。 原本在长江里的时候,因为双方的阵势都是四平八稳,南唐一方还能占据风向和水流的优势方向,而到了大海里之后,因为海面远远比江面宽阔无数倍,吴越一方只要机动性占优,有的是机会用轻快小船迂回南唐军船阵背后,抢占上风口的有利地势。 数十艘吴越小船利用机动性优势迂回到位之后,今天的主角也就出场了,那就是吴越水师惯用的烧船利器猛火油! 一时之间,数十艘小船迂回到南唐船阵的上风口,随后扯满风帆、帆桨并用猛冲过来,接近到数十步内之后,吴越人用类似于弩炮的大弹弓把一桶桶猛火油猛力发射到南唐战船上,随后射出火箭。十艘,二十艘,五十艘……越来越多的南唐战船被烈焰覆盖,紧密的船阵立刻被打散,各自往着长江口的方向回逃奔命。 失了阵形的南唐水军,很快被吴越人逮住了机会一拥而上……那些落在大阵西侧的落单南唐军战船,被围拢上来的吴越军砍瓜切菜一样干掉。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水丘昭券就知道这一战胜负已分了,小王爷的妙计,居然又奏效了。 猛火油这种东西,在许多人眼里,或许就不该出现在古代战史里面,只有穿越小说的主角凭借着“先知先觉”才会使用这种大杀器,但是实则不然。猛火油在史书上的应用记载,最早出现在中唐时期,当时是西域都护府人在玉门一代发现有土人使用燃烧的黑油(就是现在甘肃的玉门油田),不过那时候的猛火油还没有直接用于军事用途。 在军事上使用猛火油,五代的吴越国可算是一个先驱了,早在武肃王钱的时代,吴越水军就装备了猛火油这种秘密武器,根据史书记载,其来源就是靠和南唐的黑衣大食国商人海贸得来的。 后梁朱温初年的时候,钱派遣使团渡海去辽东,拜见契丹国主耶律阿保机,顺带推销做生意。吴越使团曾经献上猛火油这种东西的样品,告诉阿保机这东西用来攻城的时候,如果以投石车丢上城头,就能起到非常强大的火攻效果,而且敌人如果用水扑火的话,会越浇越旺。 耶律阿保机听了之后大喜,当时就下令从吴越大量购买这种猛火油,然后立刻率领契丹大军南下进攻幽州军阀、自号“大燕皇帝”的刘守光!想用幽州城试一下这种新武器。 幸好耶律阿保机的皇后述律后(也就是后来辽太宗耶律德光的老娘,当今辽国皇帝耶律兀欲的奶奶)这个人比较谨慎,劝谏阿保机说:“普天之下,从来没有听说过为了试验武器而发动战争的道理!兵者国之大事,岂能因为有了武器就要打仗呢!”这才算是阻止了阿保机这个一根筋酋长的冲动。 契丹人没有正式采购和使用猛火油,但是这种武器既然有其军事价值,总归是要得到显摆机会的。此后又过了十几年,到了钱执政的晚期,也就是杨吴徐温执政年间,吴越国与当时杨吴一方在苏州-常州又爆发过多次攻防战役。 当时杨吴一方的统军大将是徐温,吴越一方则是世子、也就是后来的文穆王钱元。钱元的吴越水师在那次苏州-常州水战中首次抓住了机会,在一个盛夏东南风迅猛的日子里,使用猛火油船烧毁了南唐军数百艘战船,南唐人马被烧溺斩杀、死者2万余人。 那件事情,距今又过去了有28年了,28年来,南唐军对吴越人的猛火油神器忌惮非凡,每逢水战,第一个要注意的就是不能给吴越人抓住上风口优势的地位。在长江里面交战的时候,南唐军还可以比较好的控制风险。 可是今天何敬洙一冲动杀进了东海,茫茫大海之上,吴越人穿插迂回、要占据上风位何其容易?南唐军再一次的损失惨重也就不可避免了。 ... ... 第42章钝刀割肉 “啧啧啧,还真是舍得下本钱啊,先王当年为了保守猛火油的秘密,居然想得出如此办法,实在是令我们这些晚辈汗颜啊。如果不是先王的谨慎,今天又怎能凭借此物再立奇功呢?恐怕南方列国都已经重金购买到猛火油了吧!” 钱惟昱在他的大福船旗舰货仓里面,端详着一桶猛火油在那里研究,就好像是欣赏艺术品一样。交战的事情不用他去管,水丘昭券也算是水战名将了,他只要出点奇谋妙计点拨一下,水丘昭券就知道具体方案该如何执行,所以他也就乐得在货舱里搬个马扎研究自己的东西。 却说这吴越国人,对于猛火油这种利器的技术保密。还真是不惜工本啊,这装油的木桶,桶口和桶底的箍桶镶边、居然是白银做的! 此战之前,当钱惟昱第一眼看到这种装满了猛火油的木桶之时,简直是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用白银做桶盖的防漏镶边?这是钱多得烧心了的人才会干的事情吧。不过在水丘昭券给他解释之后,他对于这一点就释然了,代之以的是另一种震惊。 水丘昭券告诉他说,这种用银子箍桶盖的做法,是武肃王当年想出来的,目的就是保守猛火油的秘密,不让敌军在战场上缴获猛火油的实物。 因为战场上战船被俘的个案总是难免的,那么也就有可能有还没来得及用掉或者销毁的猛火油桶被敌军缴获的情况发生。而一般一线作战的,都是没什么见识的大头兵,有文化的将军是不会来打扫战场的。这样的话,普通士兵如果缴获了用银子箍桶盖的油桶,就会起贪婪之心把银边揭掉私藏。 一旦油桶的银边被揭掉之后,桶盖和桶底就会漏掉,一桶油就彻底流掉了,那样水兵们为了免除自己的责罚也就不至于把空桶作为战利品上交给将军们。如此一来,南唐军或者其他与吴越交战国的将军们就不会得到猛火油的实物了。 而真的到了实际交战使用的时候,在把油桶点火投掷出去之前,水兵们又可以临时把箍桶的银边揭掉回收,毕竟短暂十几秒钟的渗漏还不至于让油料损失掉多少,同时又确保白银部分可回收重复利用。 这种想法听起来有点异想天开,但是经过二十多年的历史验证,钱惟昱却不得不佩服自己那个过世了快二十年的曾祖父的智慧了这种谋划,实在是洞悉人心的弱点啊。 凭借这一招,居然南唐军在距离吴越人首次用猛火油击溃他们的水师之后28年,都没有得到过一桶猛火油的实物!他们只知道吴越人有一种被泼水时会越烧越旺而且到处流淌的纵火利器,但是至今不知道这种玩意儿的实物长什么样子! 虽然这个时代连活字印刷术都还没出现,信息的传递速度本来就挺慢的,不过可以做到让一个敌人被坑后近30年都不知道这件坑他的武器长啥样,这依然是一件奇迹。 这不是钱惟昱这个两世为人多了一千年阅历的穿越者想出来的办法,而是本来就属于这个时代的吴越国开国君主钱想出来的办法!古人的智慧,有时候不得不令人感叹。浙江先民,哪怕在千年之前,骨子里那种山寨的精神和反山寨的心机,就已经如此这般令人折服了。 …… “小王爷,何敬洙的船队败退了,我们起码留下了他两三百条船、六七千水兵;我军自身损失不过是二十几条纵火小船,另有伤亡总计不过五百人。他这会儿应该已经乖乖缩回常浒河口去了。” 水丘昭券匆匆忙忙冲进货舱里,给钱惟昱行了一礼,禀报的声音打断了钱惟昱研究猛火油和油桶的遐思。 掸了一下因为蹲坐过久在衣服上积下的灰尘,钱惟昱站起身来,活动一下淤积的筋骨,缓缓说道,“我估摸着何敬洙不肯善罢甘休的,如果他就这么回去,魏岑那里不会有好果子吃。不过也没办法,大海上必经太宽阔了,敌船不能扎堆,我们这次的火攻,能有这么大的战果,已经是极限了。” “您是说他还会去水寨挑衅?那我这就去安排第二步的方案!” “去吧,不过这次应该不会让他受到什么重创,他已经是惊弓之鸟了,再稍微略受挫折,应该就会跑回去的,到时候就让他去吧。” “谨遵小王爷军令!唔……多谢小王爷定计。” 水丘昭券看来是真的被钱惟昱的心智计谋折服了,对于去年的时候钱惟昱做都指挥使、自己屈居都虞侯职位的日子入戏太深,忘了现在他名义上已经不是钱惟昱的属下了。居然还说出了“谨遵军令”这样的话语来。 …… 残败的南唐水师余部紧赶慢赶,在擦黑的夜幕中往回行船了几个时辰,一直到19日黎明,才算是好歹驶回了长江口。 白白损失了五六千人马的何敬洙越想越是恼怒,深深悔恨自己这次真是太冲动了。吴越人的目的不是很明显么?他们就是仗着南唐水师用的多是江船、而吴越自己用的是江海两用战船,想把南唐军引诱到东海上,好让吴越一方占据主场的优势吊打自己。 可是,自己终究是没忍耐住被撩拨得怒火,自以为可以浅尝辄止及时收手,却落得如此下场。 “魏监军还在常浒河督促剩下的1万留守人马继续封锁苏州城……这般回去,必然没有好下场啊,不如……趁着吴越人水师主力出寨攻击,把吴越人在昆山的水寨破坏焚烧殆尽,再上岸烧杀掳掠一番,算是将功折罪吧。” 这个想法没什么风险,昨天一开始的时候何敬洙不这么干,只是觉得当时追上吴越水师主力决战有望、看不上这点破坏敌军大寨的微末功劳罢了。如今被敌人打得折了几成人马,才想起这种“蚊子腿小也是肉”的功劳妆点一番,也好将功折罪。 想做就做,刚刚盘算好腹稿,何敬洙就下令刚刚驶入长江口的南唐水师主力往南稍微转一点儿,回去的陆上顺路去昆山烧杀一番。 五更天时分,南唐水师的战船行驶到了昆山港外围,大军铺开阵形往水寨猛扑过去。吴越人此前抽空了所有的战船,丝毫没有在大寨里留船毕竟当时吴越人是为了避免被南唐人拖住决战,所以自然是能跑的船都逃到海上去了南唐人也就没有警惕,全当是训练一般大模大样的冲杀。 “咣当!喀喇喇~”一阵阵异响在南唐军船阵的前队中肆虐传开,随后一些战船猛然一阵顿挫,开始进水下沉。约摸十几艘船中招之后,何敬洙在中军听得分明,已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好!吴越人在水寨外面部署了暗锥!肯定只有吴越人自己才知道安全水道!想不到我们在常浒河布署了暗锥,吴越人也不忘如此……真是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了。” 暗锥是什么,看过前文的相信都不需要解释了,在这个时代,浅水当中的暗锥效果就和水雷差不多,尤其是治水军严明的将领,如果吃水深度和成本允许的话,都有可能在己方的水寨周围部署暗锥。然后偷偷做下暗号,只有自己一方才知道安全航道在哪儿,而不按领航乱跑的船,就有可能在出入水寨的时候中招。 这些暗锥,正是水丘昭券部署的钱惟昱当时提醒他,在水师主力出寨诱敌的时候,在水寨里面也该部署一些防备敌军直取大寨的防备手段。至于具体该怎么做,让水丘昭券自己裁处,水丘昭券于是就选择了这个算起来最是四平八稳地战术。 何敬洙的船队折损了十几条船之后,堪堪收住阵脚想要回返,结果因为船阵太过庞大,转身不便,黑夜之中军令传递也有延误,结果愣是己方战船相撞、转向时触锥又有十几艘,才算是退了出来。 越想越恼的何敬洙还想最后一搏你吴越人不是在水寨周围的水域布置暗锥么?我黑夜里虽然来不起排除,但是我迂回还不行么?如果绕到昆山上游七八里的地方,然后让战船上的士兵登陆,从陆路攻击昆山大寨,你总不能阻挠了吧? 这个战术也不能算错,如果在时间充分的时候还可以考虑。可惜回事的吴越水师主力本来就只落后南唐军不远,最多也就半个时辰的差距,何敬洙的这个办法刚刚开始实施不久,远远就看到吴越战船队随着晨曦追杀而来了,何敬洙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灰头土脸地直接回苏州复命了。 如此一来,此番作战南唐军连续三阵受挫,虽然伤亡人数一次比一次少,越打到后面南唐人越谨慎,几乎如惊弓之鸟。但是全部加起来一算,大小战船的损失总数依然超过了300条,人员损失超过了8000人,占了出击兵力四成的人马战船,就这样在几乎毫无战果的情况下被敌人钝刀割肉一般地消耗掉了。 ... ... 第43章诱敌的更高境界 何敬洙回到了围困苏州的南唐水师大寨里,等待他的,自然是监军魏岑的弹劾。 “轻敌冒进,不知进退。”八个字的考评,就是南唐中主李在接到魏岑的弹劾奏章之后,给何敬洙下的定性。 不过好歹如今大敌当前,李还不至于做出临阵换帅动摇军心的事情,只能说是让魏岑把大军看管的更紧一些,该是封锁作战的就乖乖给我封锁!不要虚头八脑地玩什么主动出击! 于是,战场再一次沉寂了下来,五月份剩下的日子里,吴越人依然偶尔有来骚扰南唐人的封锁线的,但是南唐一方已经彻底堕了胆气,任你怎么撩拨也不出手,就打算常年围困等苏州城里的粮食吃光了之后把苏州围下来。 看来唐军真的胆气已堕,是一决胜负的时候了。 …… 6月1日。一群吴越人的水鬼,数量约摸只有二十来人。一如既往地坐着车轮舸去骚扰南唐军,不过,这一次带队的人,换成了被吴越人俘虏了半年多的陈诲!也就是去年南唐在福建的“艨艟都”都指挥使陈诲! 经过了钱惟昱礼贤下士了半年多的软化,见识了钱惟昱对林仁翰、林仁肇等被俘将领的优待和人性化待遇,陈诲终于是感受到了钱惟昱的知遇之恩。他本来就不是南唐人,当初南唐灭闽的时候,他是抵抗死战最为激烈的,不过文徽也是靠着反复软化礼遇、不计他此前屡次拼死反抗唐军的嫌隙,才让陈诲投降的。 如今,钱惟昱做的比文徽更好,而且那些“把林仁肇和文徽一并关押、待休战后一并交换战俘放回南唐,以证明福州林氏并无反意、保全林氏家眷”的做法简直是前不见古人。 再加上这半年来吴越人在闽地平定之后,由于驻军军粮压力降低、新式海船从浙江网福建运输军粮更为便利,吴越王钱弘佐亲自下令减免了福建各州的税赋压力,对于新占领的州则彻底免去田赋三年。这些政策都让福建人对于吴越国的认同感大大提高了,陈诲作为闽人自然也就彻底诚心归降了。 国家败亡的时候肯死战到底的忠义之士很难被招降,但是同样的,越是如此的人一旦真的被招降之后,对于新主子的忠心程度自然也比墙头草要坚定很多。这是自古皆然的道理,钱惟昱自然明白,这也是为了自古君主都喜欢用忠臣义士的原因。 陈诲是前几日才决心投降的,投诚之后,钱惟昱立刻启奏父王钱弘佐,让钱弘佐下令把当初由陈诲统领的、被吴越一方俘虏的“艨艟都”精锐水鬼1500多人和其他降卒数百人全部交给了陈诲统领。另外还额外从原本要招募进入内牙水师的新兵当中拨出几百名水性精熟者,交给陈诲重编人马,凑成三千人一都的军队。 这番肯让陈诲直接统领投降前旧部的信任,让陈诲着实感动。三千兵马凑齐之后,“艨艟都”这个原本南唐使用的番号自然是不能用了,陈诲在请示了钱惟昱之后,把“新瓶装陈酒”的新军重新命名为“飞鱼都”。 此刻,陈诲带领的水鬼们,没有再用那些装了沙子和江水的木桶顺流放下触网骚扰南唐兵。陈诲身上穿着他那套经典的鲨鱼皮装备,操着一根用四五丈长的老毛竹做成的竹枪,金刀大马地站在车轮舸的船头。他身后的水鬼们也差不多,人手一根长竹枪。 到了目的地之后,陈诲率先提前跃入水中,而后如同游鱼一样穿梭潜行,手中竹质长枪浮力不小,可以让他贴着水面潜泳,不时上来缓一口气。等到接近到三四百步之内,他才一个猛子潜下江底,捞一块配重合适的石头,以平衡竹枪的浮力,随后用深水潜泳完成最后的潜行,完全靠水蜘蛛的漂浮端呼吸。 “叮铃铃~叮铃铃~”不过片刻,常浒河河口的蒺藜网上方,铜铃声大作!执行封锁任务的南唐军水兵不敢怠慢,立刻绞动提网的吊绳,四艘船合力把一面覆盖了整个河口宽度、纵深七八十步的渔网给绞了上来,可惜里面空空如也,连平时有可能捞到的木桶都没有捞到。 因为根本没有木桶,陈诲是凭借着自己的水性,贴着长江底的地形游到近处,随后用手中长竹枪远远地从网眼伸过去,故意奋力摇动竹枪拨打,把铜铃弄响的。借着南唐人提网的时间差,水性不凡的陈诲抛弃竹枪,双腿猛力一瞪江底的大石,身体如同鱼雷一样猛窜出去,突破了渔网封锁线。 水面上的南唐军依然毫无反应,以为这还是一次例行的没营养的骚扰,检查了半天之后,把渔网重新放下去了,浑不知他们自以为已经隔断了苏州城内外吴越军消息的情况下,一份重要的战术计划和情报已经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被传进去了。 …… 苏州城,宁**府,吴越宁**节度使、使相元德昭面前站着一个浑身穿着黢黑鲨鱼皮装备、依然**在那儿滴水的精壮汉子。 他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城外的消息了,南唐一方对苏州城的围困封锁此前还是比较成功的。苏州城里的存粮虽然还足够支撑到冬天,但是如果唐军可以一直围下去的话,城内人心难免不稳。如果再有两个月没有反应,元德昭说不定就要往城外驱赶平民百姓,以减缓城内的粮食消耗了。 不过,三个月来的胡思乱想都被今天的来人打消得烟消云散了。 “是水丘昭券让你来的么?”一边看着陈诲从贴身的防水油纸筒里面抽出来的丝帛信函,元德昭一边开口出言确认。 “确是水丘都帅所命!水丘都帅九日前在昆山大寨以东的东海上,诱敌歼灭了何敬洙麾下的水师一部人马,歼敌八千余人。他觉得如今已经是一鼓作气、彻底击破何敬洙部的时机了,但是,他的计划还需要使相大人的配合。” “就是要苏州水师在约定的日期,从阳澄湖出击,沿常浒河做出突围之状么?常浒河河道狭窄,仅能容两船并行。城内如今还有五千水师,战船大小200艘。如果从常浒河突围的时候,遭到南唐人在河口集中兵力阻击、施展不开,却又如何是好? 要知道,几个月前,何敬洙也是想过把他的水师从长江沿常浒河突入阳澄湖的,结果正是在常浒河与阳澄湖交汇的河口处,被我军以扇形阵集中优势兵力击溃,才未能得逞的。如今这招,和几月前何敬洙那次冒进,又有什么区别?” 无论水战陆战,交战的时候,集中人马形成局部优势兵力是很重要的。比如人所熟知的华容道,你曹军任是有无数人马,阻截的关羽只有数百校刀手。但是因为汉军截住了华容道的谷口,你谷中的曹兵只有排成长蛇阵冲出来,兵力随多却无法同时投入战斗,只能在谷口的地方被占据开阔地形一方的汉军打成添油战术,故而不能力敌。 军事史上,其他那些在敌军长蛇阵行军的时候断头截尾的无数战例,都是印证这一点的重要性的。远的不说,就两个月前元德昭把南唐水师从常浒河-阳澄湖的河口处堵回去就是一个经典的例子。因此元德昭对于这种明显不正常的战术肯定要提出怀疑。 如果不是陈诲的信物非常吻合,还答出了战前元德昭与大王约定的联络切口的话,元德昭都要怀疑这个家伙是南唐奸细了。 “使相,时异则事异。何敬洙用这一招,是画蛇添足,您到时候用这一招,可就是画龙点睛了。还望不要疑虑何敬洙没有后手,没有援军,无人配合。您可是有援军,有接应的。届时水丘都帅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元德昭思前想后了半天,这封书信里面对于包围圈外的友军届时的具体战术安排并没有多提,只是说了让苏州水师如何如何配合。元德昭不得其解,最后还是与陈诲口头讨论请教,陈诲想了一下,把可以说的内容都对元德昭口述了,才算是说服了他出兵。 吴越人准备了三天。六月初四这天晚上,元德昭聚起了一百艘中小型战船,趁着黑夜沿着常浒河出击。在他心中,对于这一次的配合还是有些不放心,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如此做,因为包围圈外面的友军,可是按照他会按计划出兵的情况部署的,在内外消息不通的情况下,任何肆意的变更都有可能遭致一场不必要的失败。 三十里的常浒河,没用苏州水师两个时辰就走完了,到达河口的时候,正是凌晨时分,似乎这个时间点已经成了国际惯例的突围或者偷袭应当选择的时间点了。一路上,常浒河两岸的陆地虽然是被南唐陆路军马把手的,但是苏州城里的吴越人已经太久没有动静了,被围城战弄得懈怠不已的南唐陆军倒也没有能够提前发现吴越船队并做出预警。 毕竟,在南唐的陆军看来,常浒河口是有己方的水师团团把守的,自己松懈一些,也不怕吴越人水路突围,既然如此,在旷日持久的围困下,偷偷懒也就无所谓了。 四更三点,十几艘吴越战船船头装着巨大的木质推叉,对着南唐军横江的铁索冲撞过去,铁索两端作为桩子使用的南唐军楼船被巨力拉扯得往中间猛然倾斜,随后被拖着横漂了数十步。 南唐水兵们及时做出了反应,一场突围和反突围的夜战开始了。 ... ... 第44章诱敌的至高境界 四更三点,当喊杀声在常浒河河口处突然引爆的那一刻,何敬洙觉得吴越人完全疯了。 至少负责坚守苏州城的元德昭肯定是疯了,简直不可理喻。 两个月前南唐的围城水师不是没有尝试过沿着常浒河从长江水道突入阳澄湖内,但是那一次,在阳澄湖与常浒河交接的河口处,南唐人被吴越军的苏州水师集中局部优势兵力打退了。那一次,南唐水师有3万人,而吴越的苏州水师只有5千多人。 如今,吴越人居然复制了一把自己此前的失败!只不过战场从常浒河与阳澄湖交汇的河口换到了另一端也就是常浒河和长江交汇的河口处。其他的,只是把两个月前两军扮演的角色互换了一下。 当初自己3万打5千,在这种作战势态下都没能速胜不得不退避,如今你5千打3万,难道还会有机会不成?这不是急疯了眼乱出牌是什么!如果是千年之后的撸啊撸小学生看到这种局面,肯定以为对面是破罐子破摔准备买起队友20投了啊! “各军按结阵次序依次拦截、列成鹤翼阵对河口处的吴越军弓弩压制!前军多用火箭,争取引燃吴越战船照亮,不要给他们摸黑混战的机会!” 一条条河口夜战模式下最标准不过的水战军令从何敬洙的旗舰上下达出去,一艘艘舢板走舸往来穿梭,第一时间传递着招讨使大人的命令,南唐水师庞大的战争机器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高效地抵御着吴越人的突袭。 一开始的半刻钟战事还是比较顺利的,南唐军除了一开始被吴越军占了个先手优势的突袭之利,损失了4条渡河口拉网的楼船,外加伤亡落水了三四百个水兵。从那往后,南唐人一旦稳住阵脚,就再也没有在伤亡交换比上处于劣势过。 虽然两军如今因为挤作一团施展不开,无法实施接舷跳帮的高效冲杀,只是用弓弩远远地互射压制,所以导致了伤亡交换的绝对速度不怎么快,但是只要稳住这个势头,假以时间,南唐人就可以稳稳地把吴越人的血一点点流干。 互相换命南唐军是不怕的,毕竟南唐军还有2万2千多人的围城水师,而成立的吴越水师只有5千人,就算一命换一命,吴越人肯定不够消耗战。 不过,随着战局的进展,形势终归是有一些变化的。这不,刚刚打了半刻多钟,麾下各个指挥的部众都开始回报军情诉苦了。 “招讨使大人!我军用铁索拦河的船队原本处在最内侧,如今大军一拥而上被堵在里面,后面的战船都被铁索阻拦,无法上前和吴越人接战。各部请求大帅下令让“凌波都”三个指挥的战船两两靠拢,收拢铁索退下来,给后面的战船腾出前进的道路。” 糟糕!听到下属的反馈,何敬洙就知道自己一开始有点草率了。但是,只要马上调整,相信之前那些指挥上的小瑕疵对整体战局的影响应该不大。 问题出在哪里呢?那是因为此前几个月,南唐军围困苏州水路的水师布阵都是按照防备吴越水师从长江下游方向来袭的,所以把拉铁索横江的战船部署在了最靠近常浒河口的位置,其他可以机动灵活作战的战船则排在外围更加靠近长江深处的位置,几个月来无论巡逻还是备战,用的都是这样的部署。 这个部署在遇到敌军从昆山通州这些地方的江面上杀来的情况下,既可以稳妥地防止敌船撕开缺口后用快船突入常浒河,又可以让主力交战部队有足够闪转腾挪的水域,可谓是既高效又稳妥。 但是,如今敌人的出击方向反了,敌人不是从长江上来的,而是从阳澄湖经常浒河而来的。所以当交战一开始的时候,南唐军那些用铁索横江的战船就被顶到了最前面,而其他机动性灵活的战船,被己方的铁链暂时挡住了冲锋的道路,没法尽快突前集结。 这就好比打魔兽世界下副本,结果开怪之后发现mt和dps、奶妈站反位置了一样尴尬,虽然mt及时放个群嘲拉住了怪,但是团队依然免不了一阵大乱。 “让‘凌波都’下属以铁索拦江的战船两两靠拢,收起铁索,依次后退,其余战船分队突前,与吴越军接战!” 何敬洙刚刚下完这条军令,自己暗暗擦了把汗。可惜他还没定下心来,他的旗舰船舱里面又走进来一个文官打扮的人,正是监军魏岑。 何敬洙前几天吃了个败仗,而且被定性为“轻敌冒进、进退失措”,所以如今在监军面前正是见人矮一头的状态。看到魏岑进来,免不得略略谦逊一番,把战况主动向监军交代一番,试图获得魏岑一个提前首肯 咱虽然是主帅,军令虽然是我下的,但是如果你魏监军当时也在场,也没提出意见的话,那么最后要是出点瑕疵的话那怎么说也是共同责任,不能再让咱一个人背黑锅不是? 监军么,总归是喜欢发表一些见解的,不然一来体现不出监军的水平,二来如果什么都不说,将来真出点事儿也不好推脱,所以最高明的监军,就要和算命的相士一样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让主帅自己去理解,这样将来打赢了就是你理解对了,打输了那也不是监军没点拨你,是你悟性的问题! 魏岑名列“五鬼”,很显然做个监军还是非常合格的,当下就提出了一些疑问:“让封锁江面的战船退后的话,吴越人的战船有可能有漏网突围出去的么?毕竟我们要彻底封锁苏州城,让内外彻底消息不通,如果出点意外的话可不好。” “那……按监军大人的意思,该当……” “不如把封锁江面的战船退下来之后,让它们在后阵重新拉网拦截,如何?这样交战战船在内,封锁战船在外,不就是相当于把此前的船阵给换了一下首尾么当然,这个只是一个参考,本相对兵事不甚了解,具体该用什么手段来实现这个目的还请何招讨自行裁处。 我只是觉得需要防范这种情况的发生,毕竟皇太弟殿下给我们的命令是从水路彻底封锁苏州城,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们也不好向皇太弟殿下交代不是?” 真是有水平的监军发言啊!何敬洙心中暗骂了一阵,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对方相当于只是四平八稳地提了个对结果的要求,怎么做你自己想!如果对方追加的修正要求没做到,那就是你的失职,如果你根据对方的要求变阵了出了问题,一样是你的问题。 反正监军大人么,本来就是负责监督武将有没有谋反之类的企图的,打仗打赢了他监军点拨有功,打输了也没他叼事。 何敬洙谨慎地盘算了一番,觉得魏岑的话也是有道理的,至于风险……何敬洙一开始也没觉得有啥风险,不过对于“监军一般只会纸上谈兵”的考虑,他绞尽脑汁灵光一闪还是突然有了一丝想法。 “魏监军,当年曹孟德用铁索连环战船,结果被周郎火攻大破。我们用铁索横江拦截倒是不妨,然则如今两军交战的时候,以铁索船在后拦截的话,如果敌军有火攻船……只怕仓促不易闪避。” “哈哈哈哈……人称何招讨知兵,难道还不知道时移世易的道理么,你往外看看那边”魏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遥遥一指战船舷窗以外的某个方向。在那里喊杀声正烈,数艘战船冒起点点火光,让人对交战双方的情形隐约可见。 随后,魏岑接着说道:“今晚两军已经交战了一刻钟了,我军前军战船对着敌船不知道射了多少火箭,已然引燃数艘敌船。如果敌军前军有纵火船的话,这般火箭攒射之下,只怕早就炎焰张天了,可见如今敌军前队和我军接战的战船当中,没有一艘是纵火船。而常浒河宽不过仅容两船并行,就算敌军后队有纵火船,还能调度得上来么!” 被一个文官说不知兵究竟是很没面子的。何敬洙一开始也是对曹孟德连环船被火攻全灭的历史事迹太过深入人心了,才有所忌惮。现在听魏岑一说,也觉得很有道理,如果自己再坚持不肯变通的话,岂不是说明自己见机不明了么。 “监军大人果然知微见著,倒是末将胶柱鼓瑟了。末将这便去安排。” 南唐军的船阵随着上峰的命令,很快做出了调整,那些原本拦截着友军冲锋的铁索战船两两靠拢,让铁链和蒺藜网收拢起来,随后编队后退。到了己方船阵身后再行展开,以备不虞,免得有苏州城里的战船冲出重围, 对面常浒河里的吴越军苏州水师依然不退,与南唐军奋力厮杀,不过随着南唐军的战船得以密集冲锋接近之后,双方的伤亡速度一下子陡增起来一开始,因为南唐军铁索船的阻隔,双方没法靠得很拢,也就无法接舷跳上对方战船肉搏砍杀,只能依靠弓箭互相射击,有船舷和女墙等掩体遮蔽,弓箭杀伤速度自然不快。 如今,接舷战逐渐拉开序幕,吴越人渐渐吃力起来,但是依然顶住不退。何敬洙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祈祷,又有一些自得,看来不出意外的话胜利的天平正在慢慢向自己倾斜。 “招讨使大人!不好啦!下游有吴越水师主力来袭!距离我军还有十几里水路,下游的斥候船已经发现敌船队了,应该是水丘昭券的主力。”正在何敬洙幻想自己全胜场景的时候,一声禀报打断了他的意淫。 “什么?难道吴越人打的就是全军出动与我决战的主义?苏州城内外消息不通,怎么给他们约定好精确出兵时刻的?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你们两军齐出,我难道会怕你们不成,既然敢来决战,那我就一次性把你们都收拾了。” …… 其实,“蒺藜网反水鬼、长竹枪触网引诱对方提网、与城内守军取得联系后假作不知、约定时间内外夹击、猛火油的各种应用”,这些战术战法的搭配和应用,详见《十国春秋》和《吴越备史》本来就是可以找到的。 五代十国时期,是中国古代水战应用发展的一个巅峰期,主要是因为别的分裂士气,比如南北朝或者三国的时候,江东往往是统一的一国,而北方人完全是水战外行,来了基本上被完爆,所以江东没有敌手也就不会努力进步进化自己的战术和应用,吃老本就够了。 而五代是个异数,因为江东的江、浙两省分别有南唐(杨吴)和吴越两个国家,而且两国相持战争近百年。因为同时有了两个精于水战的国家的互相生死相搏,让我国古代史上的水战技战术水平得到了一个很高的提升,有兴趣的书友可以自行查阅相关资料,一定会有很多你们意想不到的发现。(也许春秋时候的吴国和越国之争也算,但那时候毕竟航海和水站技术还很落后) ... ... 第45章做一把男人 从常浒河里冲出来厮杀的吴越军苏州水师是在四更三点左右和南唐军接触的,两军厮杀了几乎半个时辰之后,随着交战烈度的逐渐上升,从下游逆流而来的吴越昆山大寨水师援军也即将赶到战场,时间,已经是五更过半了。 夏天天亮的早,五更过半已经是微见晨曦的时分了。昆山大寨的吴越水师战船从正东方向扑来,看在南唐军士卒眼中,犹如是驾驭着一轮初露霞光的红日而来。这番美景,如果换一个场合的话,一定会被无数诗人画家用壮丽的篇章和画卷赞美的吧。可惜如今这一幕是在厮杀场上出现的,让诗情画意的美景铺上了一层血色的基调。 何敬洙用手在眼前搭了一个凉棚,眯缝着双目看向那些迎着日光方向而来的吴越战船。心中暗自思忖: “哼,此前把铁索船拉到外围结阵倒是歪打正着了。吴越人的苏州水师没有带纵火船,这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不过这些下游来的船倒未必,长江比常浒河宽阔近百倍,有的是给后军船队闪转腾挪的机会。吴越人擅长纵火烧船,在船阵中藏些火船伺机而动也未可知。 只可惜,我军把铁索船拉到外围之后,那些小船放火的时候根本冲不进来,还能有什么作为?真是天赐战功于我啊,此战一定要报几天前昆山外海被烈火焚船之仇。” …… 数里之外,从昆山大寨而来的吴越水师主力舰队旗舰上,水丘昭券心中一样紧张非常,毕竟他今天要用的战术和装备之间的配合是前人从来没有使用过的,全是小王爷天马行空一样想出来的奇计,究竟有几分效果,还需要历史的检验。 但是,至少当初小王爷提出这些部署的时候,水丘昭券还是全部照办执行了,也许是因为在福建的数战数捷和几天前昆山外海的胜利,已经让水丘昭券这个稳重的老将心中都开始对钱惟昱的智商产生一种迷信了吧。 古往今来,十几岁拿刀杀人的匹夫到处都是,但那些不过是秦舞阳支类不入流的杂碎而已。可是十一二岁就妙计百出数战数捷的天才,就只能用神授来解释了。水丘昭券是陪着钱惟昱全程“镀金”的,他知道从福建到苏州,吴越军一个个胜利里面有钱惟昱多少妙计的作用成份,所以他已经有渐渐向钱惟昱智商的脑残粉方向发展的趋势了。 “老将军不必担心,陈诲刚刚回来回报,说是他这几日早就已经布置好了。除了船队投石器和弩炮上装备的之外,我们剩下的全部四千桶猛火油,都已经提前用绳索部署到了常浒河口,桶口的银边已经提前取掉了,换成了蜡封。 到时候,我让陈诲再带人潜水过去,把绳索纷纷割断,油桶就会浮上来了,而且这个点儿蜡封应该已经被江水泡化了,说不定油都已经开始漏出来了,只不过分量还不多,唐人没注意罢了。” “但愿如小王爷所想就好。我这边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火起冲上去围堵唐军。” 钱惟昱安慰了水丘昭券一句,随后转身去找陈诲。 陈诲的水鬼部队里已经挑出了几百个精干水鬼,人人身上背负了一个空的大皮囊,大皮囊的一头连在水蜘蛛的气管上,用牛皮胶接固,然后用细绳捆扎 这是给他们短时间水下呼吸用的,在江面上起火之前,他们依然可以通过水蜘蛛直接呼吸水面上的空气,但是一旦江面被大火封锁之后,就必须把空气皮囊上的细绳解下扎到水蜘蛛的主气管上,然后把水蜘蛛主气管割断,改用皮囊内的空气呼吸。 皮囊不过十几升的空间,估计最多也就撑个十分钟,可见此次行动对水鬼的水性要求很高,要想全身而退殊为不易。 钱惟昱拱手给陈诲敬了一碗黄酒,陈诲也不含糊,一口干了之后,就招呼那些出生入死的手下用轻舟小筏出击了。逼近到南唐军铁索船外围两百步距离之后,这些水鬼纷纷跃入水中开始潜行。南唐军因为铁索船部署的原因,此刻主力依然把全部精力放在尽快吃掉从常浒河里杀出来的苏州水师身上,打着尽快结束战斗,然后好各个击破的打算。 一个个水鬼游到了目标位置,把他们此前几天分批绑在南唐军沉江铁锥和江底大石上的绳索割断,一个个木桶在自身浮力的帮助下分批跃出水面。 …… 几分钟后,南唐军的船阵内部异变陡生。 几千个奇怪的木桶突然间在船阵之间上浮,有些木桶的桶盖和桶底都掉了,还溢出大股大股的恶臭黑油。 交战的两军,对火箭的使用似乎也没有停歇过,只不过此前的火箭往往威力没什么出彩罢了。但是这一刻,当吴越战船的又一批火箭落在南唐军船阵之间的时候,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江面上,居然燃起了大火。水火相生,一派令人瞠目的奇景。虽然目前火焰覆盖的面积不过是几十亩的水面,直接引燃的也不过是恰好处在其中的几十艘战船。而且随着江水的流动还有往下游稀释扩散的趋势,但是南唐军的船阵依然不可避免地一阵大乱。 毕竟,人类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正是古今军事史上打击敌人士气的第一法宝。而南唐军此前部署船阵的时候,把铁索船部署在最外圈、以防止吴越苏州水师突围的这个阵形,此时此刻成为了吴越人的帮凶。 大量受惊的南唐军船长试图突围离开火势最猛的内圈水面,但是往外冲突的时候却被自己人的大铁链拦住了去路。一时间南唐军战船自行相撞的惨剧时有发生,犹如陆战时候大军崩溃时的自相践踏惨案一般,只不过这番景象在水战中,恐怕是第一次出现吧。 越来越多的战船被撞毁和引燃,失足落水的士兵们最为凄惨,直接在火海中被烧成人碳。原本水战中,水性较好的水兵们总会选择在战船沉没之前跳水逃生,可惜这一次,跳水逃生无疑是最傻的选择了。 水丘昭券的船队也及时杀到了,吴越人用战船上的投石器和床子弩对南唐战船发射的油桶成了锦上添花的点缀。何敬洙和魏岑已经彻底失去了对部队的控制。 有些南唐战船在往外冲,撞毁己方的铁索船冲开出路;有些则往常浒河里疯狂挤压,试图杀进常浒河避火。可惜在南唐军冲在最先的几艘楼船和吴越苏州水师的几艘楼船相撞沉没之后,常浒河本来就不深的河道被这些沉船彻底堵了,后面的南唐军战船显然已经没希望从这里突围了。 “何招讨!为今之计,被吴越人击破封锁线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我们还是当以止损为先啊让兄弟们全部弃船冲滩吧,这里本来就是江边河口,水又不深。船没了还可以造,水师精锐要是死光了,可就彻底完了!” 一群指挥使群情汹汹地派遣斥候船冒烟突火地来请示,更多的则完全不顾何敬洙的意见自行临阵裁处了。何敬洙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肯定躲不过这一劫了,魏岑就算不把黑锅完全推给自己,自己只怕也难逃一死,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让兄弟们难做呢。 “下令!各军自行突围,允许弃船登岸!”何敬洙下达了最后一道大包大揽的军令,随后指挥着自己的旗舰向着圈子外面一艘看上去很嚣张正在用床子弩发射火油桶的吴越战船扑去,“做了那么久对监军唯唯诺诺的跟屁虫,如今就彻底做一回男人吧!” 十几分钟后,何敬洙战死。不过他至少大包大揽把此战失利的责任揽下来了。战后南唐皇帝李也没有因为此战而追究其他弃船的水师将领们临阵脱逃的责任。他最后的命令也不能说没有价值的,因为他毕竟让此战南唐水师的人员伤亡降到了最小 2万2千南唐水师士兵,只有7000余人丧生火海或者在交战中被杀。与他们互相搏杀的吴越水师,也付出了3千多人的伤亡,吴越人的这些伤亡主要是此前作为诱饵突围的元德昭麾下苏州水师付出的,水丘昭券的昆山援军只伤亡了几百人。 1万5千名南唐水师士兵因为及时冲滩弃船活了下来,不过他们短时间内再也拿不出可用的战船了,在此后苏州战役中,他们只能是暂时转行客串一把步兵的活计了。 …… 当天午后,掌握苏州围城战的南唐军陆路主帅、皇太弟李景遂就收到了水师大败、战船几乎全灭的消息,他让麾下将领紧急做出应急的部署调整,可惜效果不大。 次日,吴越太湖水师“撩浅军”突然实施了敌后登陆作战,在无锡县城登陆,突袭无锡县。水丘昭券在长江上的水师也不甘示弱,在击破何敬洙之后立刻溯江而上,在江阴一代登陆,占据江阴黄山的险要之地,俯瞰攻打江阴县城。 南北两路,无论是太湖上还是长江上,南唐人的水路几乎都成了不设防的状态,李景遂如果继续顿兵苏州城下,说不定就要被打成反包围了。 李景遂不是什么有胆识之人,水军连败之下,虽然陆路人马仍然占优,但是既然围城已无疑义,他还是选择了最稳妥地法子退兵常州,迅速回防,阻挠吴越人的防守反击。 ... ... 第46章要去当人质? 苏州大战落幕后五天。画面再一次移到金陵清晖殿,李和一群朝臣正在进行朝会,不过李的心思却完全心不在焉。而那些此前战败逃回的将领们也已经到齐,重新回到金陵城里等着挨训。 南唐皇帝李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郁闷过。 过年之前,吴越人的一记响亮的左耳光,把他从魏岑吹捧的“异日求陛下授臣魏博节度使”这一意淫中打醒。 当时他还以为以大唐南灭闽国西破马楚的威风,吴越人的胜利一定只是暂时的侥幸。那只是因为“雄霸南国”的南唐军队客场作战,才“不幸偶败”。 但是半年过去了,吴越人的右耳光又来了,就是在苏州-常州战场,彻彻底底把他打醒了。如今的吴越人,不是你南唐随便抽调点兵力就可以碾压的;那是一个和南唐-杨吴争霸江东相持了四五十年的大敌,别以为你李在福建湖南取得了点小成就,就找不着北了! 这一战,南唐军零零碎碎加起来,又损失了将近2万人,而且苏州没攻下不说,还在吴越人的快速防反中丢掉了常州外围的两个小县城无锡和江阴 皇太弟李景遂在水师兵败之后打的太保守了,唯恐常州有失,又怕吴越军水路断后包围、前军粮草储备不足出意外,结果五万大军一路直接退到常州,都没有分兵去救援无锡和江阴。结果无锡江阴两县的县令一见皇太弟带着大军过其门而不入直接跑回常州了,一时惶恐开门投降了吴越人。也许在李景遂看来,那些小县城不值一提吧。 可是,不甘心啊!吴越国传到现在四十多年,连皇帝都没称,至今还是安安分分做节度使,被中原王朝授予个吴越王的称号。而自己可是称帝了的,堂堂一个“天朝上国”,被一个小邦打成这样,终究是很丢人的,面子上的事情,终归抹不下来啊。 “该不该不顾一切起倾国之兵找回场子来呢? 听说北方的新帝刘承训下旨让大将郭威率领河北众军讨伐打出‘后晋遗臣’旗号叛乱的李守贞,但是郭威出兵半年了都还没有讨平李守贞这摆明了是郭威想要养寇自重啊; 如此一来,北朝暂不足虑,淮南一带用来防范北朝的十几万大军都可以调过长江; 楚地的方向,如果不再进取的话,也可以抽出数万大军……” 李心中暗自盘算着,究竟是要实际利益还是要面子的问题,下面群臣的嘈杂废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众位爱卿,别的事情,改日再议吧。今天讨论一个重要的问题:我朝下一步对于吴越国,该是如何应对才好啊,大家不要拘束,各抒己见就好了。” 李心中的心态,无非就是和七百年后崇祯皇帝听说流贼迫京师的时候是一样一样的:七百年后,听说李闯流贼快杀到北京的时候,崇祯心里也是想跑的,可惜问题是朝臣没有一个人肯出来提这个建议,背这个卖国的黑锅啊!要皇帝亲自说出投降主义的服软话语,这怎么可以! 养你们这批朝臣,不就是给君上揣摩心意,为君排忧解难的么!将来有可能遭致后世历史骂名的建议,当然不能是直接出自上意了,怎么也得是“奸臣蒙蔽圣听”,然后圣君一时不查,才做出了这些决定! 不过,幸好李养文臣比崇祯好多了,他不像崇祯那样老是拿“五十相”的人头平息黑锅。而冯延鲁兄弟、魏岑等“五鬼”受李的恩遇颇多,此时此刻也免不得为李开脱。 站在文官队伍里排在第三班班首的魏岑心中剧烈斗争了良久。常浒河战败的事情,何敬洙临死之前把能大包大揽的责任都扛过去了。他作为监军,侥幸没有被李责罚。 也许是何敬洙临死之前大义凛然地男人了一把,让魏岑一辈子蝇营狗苟鼠肚鸡肠的心灵受到了一丝震撼。此刻,他觉得,有必要为陛下分忧一下…… 正当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出班奏对、请求李与吴越议和的时候,一个声音打破了他的尴尬。 “报!启禀陛下,吴越国派遣通儒院学士林克己为使,传递国书,请求两国罢兵议和,现已至金陵;沿途守将不敢自专,派出护卫护送至城外,特请陛下示下!” 什么?吴越人乘胜求和了?一群大臣心中诧异,相顾探寻,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地神色,但是也确信了他们没有听错。 魏岑和李都是心中一松,看来面子上的问题,有人来赏脸了。 …… “通儒院”是吴越国独有的一个馆阁官职机构,基本上相当于是中央朝廷的翰林院的职能,再加上弘文馆、文渊阁之类的一些杂糅的部门。 之所以吴越国会有这么一个衙门,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吴越国没有称帝啊!没有称帝建号的话,你就该奉中原为正朔,怎么可以有翰林院之类的皇家秘书机构呢?你养一堆“知制诰”的秘书在那儿,是准备“知”谁的“诰”呢? 但是,朝廷的秘书机构办公厅该有还是得有,所以就改个名字,叫做通儒院,这样既发挥了功能,又不会僭越。 不过这一次,通儒院学士林克己来南唐拜见,显然行驶的不是“通儒院学士”的本职工作职权。不过这也没办法,因为吴越国不仅没有资格设置翰林院,“三省六部”之类的中央朝廷的衙门就更没资格设立了,而且也不能科举。(当然,事实上考试取官在吴越还是有的,只不过不敢叫科举的名号罢了) 既没有名正言顺地科举制度,也不存在礼部的“外交部”职权需求,所以吴越国完全没有一套顶替“礼部”工作的科班,每次遇到需要派出使臣的时候,往往就从通儒院里面临时拉个人任命为国使客串一把了。 林克己大学士就是这么一个例子,上个月他还只是一个陪着钱弘佐身边、按照钱弘佐的口述润色敕命的普通文学之臣,现在就被抓了壮丁拖来南唐求和之所以这么指派,只是因为这份国书就是林学士自己写的(当然,也是按照大王钱弘佐口述的大概意思润色出来的)所以大王觉得派他出使业务比较熟悉罢了。 既然吴越人赏脸了,南唐作为已经称帝了的“天朝上国”也不好和“番邦小国”吴越计较,当下李立刻着人招待林克己的使团入驻到迎宾驿,休息一天,次日再行接见。而当天的朝会上,关于应对吴越人的讨论也就被暂时搁置,等来日接见之后再说。 一夜无话,次日李特旨额外加一次大朝会、在金陵的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务必列席,一同讨论接待吴越国使的问题。 天色微明,南唐君臣已经开班朝列,清晖殿下武士罗列剑戟森森,等着吴越使节上殿。 林克己只是一个书生,本来也谈不上什么傲骨,在拜见李的时候也没在礼节上弄什么别扭,乖乖对着李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给足了李面子,让李的心理防线得到了一定的松懈。 “敬上大唐皇帝陛下,下国小臣此番前来,全为两国罢兵修好事宜我家大王曾言,去岁闽地交兵,两军皆是生灵涂炭,然究其根本,不过是我国不臣叛将李仁达暗思叛国、主动与贵国枢密副使文徽暗自交通、诱其出兵,才导致了两国此后战乱不息,实非我王本意。” 礼节上可以让人,但是道理上是不能让的,林克己此番前来,别的不说,一开口先要咬死去年和今年唐、越两国战争的大义名分问题是你们南唐的永安军节度使、枢密副使文徽经不住诱惑,被我国叛将李仁达勾引后,擅自出兵侵略我吴越的福州! 当然,至于再前面一年,吴越国出兵救援福州、击溃围困福州城的南唐军、夺取福州城这个“胜利果实”的事情,那是绝对不能说的,一码事归一码事,福州到了吴越人手上之后,就该“落袋为安”,何况在文徽二次进攻福州之前,南唐已经是认了吴越“事实占领”福州这个既定事实了的,自然不容更改。 既然是打嘴炮,南唐一方自然是不缺人才的,“五鬼”当中的冯延鲁冯延巳兄弟,还有魏岑,都是巧言令色之人,当下和吴越人拼了命的打嘴炮,试图把战争的大义名分抢回来。 除了“五鬼”之外,还有不属于“五鬼”一党但是不得不开口辩驳的大臣,比如司职礼部侍郎的周宗,礼部相当于是后世的教育部和外交部的结合体,这周宗本来就是分管的礼法和外交,此时自然也要振作精神和吴越人讨价还价。 大义名分这些毫无营养的扯淡扯了约摸半个时辰,吴越人和南唐人都是累的口干舌燥,最后南唐一方还没占到什么便宜,正当他们准备再战的时候,吴越人总算是厌弃了这种没有营养的扯淡,抛出了戏肉。 “对于此次两国交战,我王给出的停战条件是:两军各自以目前实际占领区划定疆界,从此不再争执,贵我两国放还全部战时俘获的将领士卒,交换战俘” “胡扯,你们吴越人刚刚占了汀州漳州泉州,还有无锡江阴,这就想落袋为安?叼哪妈呢这是!” 听了吴越人的条件之后,南唐一方是群情汹汹,骂脏话的人都不在少数都是那些此前在旁边看戏没开口的武将骂的。 “列位休要急躁,我王的条件还没说完呢我王可是愿意放回贵国枢密副使文徽大人的!而且!为了表达我王从此不与贵国为敌的诚意,我王愿意派王世子钱惟昱为人质,居于贵国,以证明我国再无与贵国交战的企图!” ... ... 第47章以退为进 不得不说,当吴越国使者、通儒院学士林克己开出“吴越王愿派遣世子为质、担保两国不再交战”的价码时,整个南唐朝堂都悚然轰动了。 五代十国的时候,派出质子作为两国友好的保障也是常有的事情,相比于其他空口白话的盟约来说,这份保障的质量也要高出好几个档次。 不过,同样是派出质子,这其中的档次和效率也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比如说,很多时候,有些诸侯派出的质子往往是挂着君主儿子名义的养子,尤其是从兄弟那里把侄儿过继成儿子然后当质子的情况就比较多。 这种过继侄儿当儿子的质子,质量自然不高,也没法作为两国彻底罢兵的重要保障,毕竟五代时候兄终弟及或者弟篡兄位的事情很多,那些做国王的说不定本来就看那些哥哥留下的儿子不顺眼的,遇到有交换人质的机会把侄儿推出去那基本上是毫不犹豫的。等到与交换了质子的国家有利益冲突或者别的利益需求的时候,该翻脸还是照翻脸大不了对方把你的便宜侄儿砍了也不心疼。 比过继侄儿当质子来说,稍微有点诚意的是从自己的亲生儿子里面选人当人质比如钱惟昱的曾祖父钱当年派出后来的文穆王钱元去宣州田那里当人质,就是这种例子。而亲儿子又有嫡子和庶子之分,嫡子的分量自然也就更重。 可是,此前提到过的这些历史上出现过的诸侯国交出质子的情况,都不如今天吴越王钱弘佐提出来的条件那么令人震撼和轰动!为什么这么说呢?其实答案也是非常显而易见的因为吴越王钱弘佐至今只有钱惟昱一个亲生儿子啊! 只有独嫡子、无庶子的情况下,钱惟昱就是板上钉钉的吴越国世子、将来吴越国王位的继承者。吴越人提出,把未来的国王当人质押给南唐作为两国停战的和平保障,实在是给足了南唐面子了。 南唐和吴越这两年的战争,虽然南唐一方多死了5万人,失去了几州的土地,但是从全局来说毕竟还不能算是胜负已分。所以只要以这样的条件结束战争的话,周边那些不明真相的邻国和中原王朝说不定真会把这一事件定性为:“南唐国力雄厚非比寻常,吴越虽然在军事上获得小胜,但国力难以为继,不得不屈辱求和”。 这对于提高南唐的“国际威望”是很有好处的,可以让马楚南汉南平等小国以后再抗拒南唐或者和南唐抢地盘的时候掂量掂量;也能让中原的后汉朝将来万一动了南下心思的时候,更加的犹豫不定。 …… 吴越人开出的条件回音散尽,李似乎还不确认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他亲自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向前欠身问道:“林……学士,贵国主所说的‘愿意派遣世子入质’,果真是指……贵国国主的独生嫡子钱惟昱么?” “正是如此吾王但有富阳侯一子而已,舍此其谁。”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啊我南唐民富国强,甲于天下,吴越小邦虽然偶获小胜,然国力不继,岂可长久与我大唐为敌!如今吴越臣服,正是陛下与民休息、以王道威服远人的楷模啊!” 一时之间,魏岑、冯延鲁、冯延巳三人立刻火力全开、谀辞如潮;清晖殿上,一改此前悲风凄雨的氛围,就好像南唐一统天下的雄图伟业又近在咫尺了一般。 李心中窃喜,吴越人这么给力,这下停战自然是有面子了。 仔细回想一番,虽然这两年的交战名义上南唐失去了5州的土地,但是实际上福州南唐本来就没攻下来过,泉州、漳州也是形同**,这些地盘实际上只能算是“如果没有吴越干扰,南唐有可能在几年之内取得的远期利益”,并不是已经到手的实地。 南唐真正被吴越人直接从身上剐走的土地,无非也就是汀州全境和常州的无锡、江阴两县而已,算上建州与福州交界处的个别县城,全部加起来约摸在2个州的规模。 在947年之前,南唐的国土范围主要是江表21州(也就是南唐国土长江以南部分)与两淮14州(长江以北、淮河流域),合计35州,而当时的吴越国土是两浙14州。现在几场大战下来之后,这个实力对比也不过是缩水到了33州对18州,南唐的国力仍然接近吴越的2倍。 纵然,国力的对比是不能看行政区划的,但是行政区划多少可以说明一些规模上的问题,如今的吴越,其规模依然不足以让南唐一方觉得对方是可以威胁到自己生死存亡的大敌,所以在对方服软之后,维持现状和平还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条件。 想到这里,李几乎就要答应吴越人的条件了,“五鬼”文臣也没什么意见。反倒是司职礼部、领侍中衔的周宗有些过意不去对方给个人质,难道丢失的国土就不要了不成?当下还想帮李开口讨价还价一番。 “林学士所言,足见贵国诚意,此前闽地纷争,确实不易说清。但无锡、江阴等处,自古以来就是我大唐国土,两国在此已经生息繁衍数十年,如今贵国猝然侵凌,使我常州士民一家之人,分处两国;数万黎庶,骨肉分离。恐怕不太合适吧?” 李一听,马上也觉得有点道理,福建的地盘毕竟是他自己任期内发动战争攻打的,拿多拿少也没什么。可是常州就不一样了,那一贯是南唐的核心领土,他也是从老爹那儿继承来的。如今虽然只是被吴越人通过战争手段割走了两个县,但是如果自己不表示表示的话,史书上说不定会被人戳脊梁骨说“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再加上周宗的口才也比较给力,说话说的入情入理,平时只不过是与世无争不和“五鬼”一般见识罢了。当下南唐一方的也纷纷附和起来,让吴越人在领土上再表示表示。 林克己被说得有些被动,不由得硬起头皮反驳:“周平章(周宗有同平章事的头衔),阁下所言不无道理,然大唐是大国,我吴越是小国,我吴越素来不敢有擅起战端的野心,一直以来两国交兵不过是为了自卫而已。而两国之所以战乱不断,无非是苏州之地无险可守,才让人遐想联翩,如今我吴越之师扼守江阴,也是为了两国长久安稳考虑。” 这番话说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的理由,虽然是事实,而且也显示了吴越的“不好战”,但是毕竟太过实话实说了。南唐方面很容易觉得:你吴越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这不是标榜你吴越是文明之邦,我大唐反而喜欢侵略邻邦么? 当下,周宗领着一帮礼部的文官再次开口诘问,攻击林克己话语里的漏洞,把林克己弄得应付不暇,情急之下,不得不说:“陛下,贵国有开疆拓土之意,然天下纷攘如此,何必与我吴越人孤注一掷?天下内乱之国不少,团结如我吴越者又有几何? 吾王愿意以唯一嫡子为质以利国家,富阳侯不计个人安危,愿为国出力,吴越宗室诸将分掌各州,丝毫不敢懈怠,如果陛下以为我吴越今日求和便是可侮,只怕……” 这番话有点威胁的意思,但是效果则是点醒南唐一方:你丫的想要开疆拓土,和我吴越死磕干嘛?我吴越国内部的君臣团结,相信你们今天也看见了!要是想死磕,咱就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和你干了!但是你放着养寇自重的大汉朝和兄弟叔侄内讧的马楚不动手,专门找我吴越的麻烦干嘛?该给你脸的也给了,剩下的就自己掂量这办吧。 这番话虽然透彻,只要说出口了,南唐一方也是不能直接就答应的,不然岂不是被吴越的武力威胁吓到服软了么?所以李在上面听下面的人扯皮了半天,最终决定还是改日再议,招待吴越使者吃了一顿国宴随后送回驿馆,觥筹交错,席间无话。 …… 真正涉及到戏肉的外交谈判从来都是旷日持久的,很少有一两次谈判就可以定论。林克己被送回驿馆之后,南唐的内部讨论又持续了好几次,不过最终终于来了一个让南唐一方下定决心的消息。 消息是南唐的岳州招讨使边镐送来的,说是马楚割据郎州的马希崇起兵攻打此前被南唐拿下的岳州马光猛,但是被边镐用计击败。如今马楚的郎州已经十分空虚,边镐请求李派遣援军,让他得以反攻郎州,进一步蚕食马楚。 马光猛是去年挂点的楚王马希范的儿子,马希崇是马希范的弟弟,马楚的叔侄残杀,已经渐渐浮出水面了。 这份情报,最终让南唐一方认清了形势:不要再和吴越人扯皮了,如今的吴越人正是同仇敌忾内部团结的时候,连王世子都愿意为国当人质,所以那就是一块硬骨头,你崩掉几颗门牙都啃不动,完全不是那些内部兄弟倪墙的国家可以比拟的。现在天下机会这么多,如果再在一棵树上吊死,可就要错过很多更好的机会了。 6月底,南唐中主李正式答应了吴越一方的议和请求,与吴越国使林克己签订了合约,正式承认了吴越人在此前的军事行动中获取的全部领土利益,同时双方交换全部被俘将领。吴越一方派王世子、富阳侯钱惟昱至金陵入质、作为两国和平的担保。 ... ... 第48章保昱塔 一年之前,钱惟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和父王钱弘佐曾经有过一番对未来形势的交流。那一次,他向父王恳请:如果有朝一日父王的身体真的撑不到自己成年,那么请允许自己“入质以为国立功”。 当时,钱弘佐的第一反应是绝对不允许,但是钱惟昱说了一番理论,把钱弘佐给劝服了。没有任何外人知道钱惟昱当时说的是什么其实,那不过是一番“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的理论罢了。 …… “父王,如果有朝一日……一旦山陵崩,而儿臣尚未成年、必须由七叔或者九叔即位的话。那么您以为,那一刻:儿臣是身在国内,将来的机会更多;还是身在国外,将来的机会更多?” “应该都一样吧。” “不,父王,完全不一样如果儿臣身在国内,但是王叔即位,那么列位臣工将来会怎么看儿臣?他们会想:当初在先王……的时候,我们没有拥立隐世子,而是拥立了当今大王;世子心中一定对我们怨恨有加,如果有朝一日隐世子真的重登大位,那么我们这些站错了队的人肯定没有好前程。 可是,如果那一刻,儿臣身在国外,那么列位臣工又会如何?他们没有这个机会去站队,也没有机会被逼到儿臣的对面,如果真的有朝一日儿臣可以归国,而王叔还没有成年子嗣的话。这些大臣就不会害怕儿臣因为当年站错队的事情心存芥蒂。儿臣也确实不可能去怨恨任何一个效忠于王叔的忠臣。 如此两相对比之下,父王您还觉得这都是一样的么?” 这番话,就是钱惟昱穿越过来的第一天下午对钱弘佐最后说的结束语。钱惟昱至今还记得父王眼中那种如同见到妖孽一样的眼神,但是随后是释然,是一种知道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这一辈子没啥可以担心的了。 如此洞悉人心的家伙,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巧言令色善于谋身的明哲之人吧。 如今,这个当初假设的日子终于到来了。钱弘佐自知自己的身体撑不过今年冬天了,到时候,钱惟昱也才不过12岁,在乱世中,这实在是太小了,于是,他只好启动这套不得以的方案。 …… 7月的杭州城,正该是盛夏酷暑的时节。士民官吏,很少会在这个季节出游。 不过,今日在西湖边的青石板路面上,却有一队轿辇从南往北缓缓而行。百余骑士从旁策马护卫,额头肩膀的汗水涔涔而下,却个个束紧皮甲不敢懈怠。南国战马稀少,一次出行就有百骑扈从的,显然手笔非同寻常。 当先的一顶巨辇上,四角有金饰的狻猊雕塑立于其上,四面都是勾了明黄花纹的月白色底湖丝绸缎做的轿帘,既避过了用明黄底色绸缎的僭越,又不失雍容华贵。 显然,这顶巨辇当中坐的,便是当今吴越王钱弘佐了。这一年来,钱弘佐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很少出行了,但是今天是给自己的独生儿子送行的日子,少不得还是要赐宴出行的。轿辇里面炎热不透气,钱弘佐的身体又不能在辇里放冰桶,于是只好每行一段路让一旁的护卫往轿辇四壁上贴附的铜管子里灌冷水降温。 钱惟昱自从苏州战役的后半段开始随军出征,又离开了杭州两个多月,如今回来的时间还不长,这几日都是在宫中居住,对杭州城里的近况也不甚了然。 今天出行的时候,他原本还以为要坐自己的轿子,不过钱弘佐特命他一同随辇,让他略微有些诧异。或许是离别将近,或许是父王已经察觉到,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自己了,所以有些悲戚吧。 巨辇当中,钱弘佐坐在一侧,身边是仰妃端着汗巾茶水伺候,钱惟昱横坐在下手默然不语,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安慰父王,但是临到头来却不知道怎么说,平时的口才便捷似乎都消失了一般。 不过,换了任何人,也许都是这般吧。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自己的父王已经没多少寿命了,自己却不得不离开故国,不能送父王最后一程。为人子者,大不孝莫过于此啊。 巨辇内部颇为宽敞,坐了3个人还是很空旷。沉寂了片刻,钱弘佐示意仰妃打起了左边的轿帘,望着垂杨处处的湖岸,还有湖面上团团簇拥的荷叶,吸了一下鼻翼,似乎是在感受西湖的气息。 “一年了,只有去年秋天和前阵子开春的时候出来过。也许,这是寡人最后一次看西湖了吧。” “父王……” “不必说了,知道你要说什么。”钱弘佐略略挥了挥手,制止了钱惟昱继续说下去,不料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气息不调,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仰妃赶紧拿汗巾捂住,咳完的时候汗巾里俨然已经有不少血丝, “将来的事情,隆道会安排好的,父王也不怕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基业。今天不说这些了,父王命人在葛岭置下筵席,为你送行。数年之内,想来你也是见不到西湖风景了,今日就权当别过吧。” 一行人马从清波门沿着西湖东面的堤道一路北行,走了约摸5里路,到了宝石山下后再转向西面,沿着西湖北岸继续前行。五代时候,杭州城只在西湖东面,湖北岸已经是城外山野之地了,除了一些僧人占山建寺以外,只有一些招呼游人的酒家店肆和种茶种莲的庄园人家。 钱惟昱两世为人,却恍然发现,原来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游湖至此呢。吴越王宫在城南,城南的万松岭南屏山等处他日常也是去得便给。而湖北面那些前世常来的游览所在,这辈子却是或因为事务繁忙、身在外地,抑或是虽然身在杭州,然父王病重,需要时时进孝不好出门游玩,至今还未来过。 白堤,断桥,这些唐人时候就有的古迹,如今还显得簇新如洗,断桥桥栏上缠绕的苔痕,让堤岸与湖光山色融为一体,浑然没有人造物嵌入天然之中的突兀。至于苏堤,如今还不存在,里外西湖浑然融为一体,让白堤一端的孤山显得更为孑然**,古朴天成。 钱惟昱正在贪看穿越千年的隔世美景,轿子却在断桥这边折往葛岭山路上去了。山道艰难,那石阶都是山上寺庙的僧众在建寺的时候一点一点开凿石砌出来的,不过巨辇有十几人抬着,倒也上下自如,不觉颠簸。上了山后,林木愈是茂盛荫凉,浑不似7月余暑,倒真是“城市尚余三伏热,秋光线倒也人家”了。 上了葛岭,在抱朴院附近已经有打前站的择地铺开了席面,摆上了桌案杌子、毛毡地毯。钱弘佐在仰妃和钱惟昱的掺扶下踏出轿帘,马上有亲从都的侍卫上前稳住身形,把钱弘佐掺到主座上。 仰妃挂上面纱坐在钱弘佐身侧服侍,下面左首上席面便是钱惟昱,右手上则是钱弘、钱弘等于钱弘佐同辈的宗室中人。钱惟昱身边的,则是一些内牙军的将校和个别大臣。总的来说,今天只是给钱惟昱送行,不是朝会,列席的不过二十余人,一半多是宗室,还有几个有着使相头衔的重臣。 钱弘佐因为身体的原因,这年来饮食颇受制约,面前不过冰片虫草鸭、雪梨雪蛤羹、竹荪五味鸽等几味润肺温凉的荤腥,其余都是素菜羹汤。其余宗室诸人也只好随着大王,以清淡饮食为主了。 钱弘佐动筷之后,诸人各自依礼饮食。须臾钱弘佐喝完一小盏虫草鸭羹,也不顾“君子食不语”的礼法,开口对钱惟昱问道:“吾儿,可知今日为何选在此处送行么。” 钱惟昱听了之后,立刻停筷子行礼,自忖父王应该是久不曾游山,想着自己时日无多了,而且今生再也见不到自己,故而有此选择。但是这番话定然是不能说出来的,也就随口找理由猜测了一下。 钱弘佐也不置可否,转向另一边对钱弘、钱弘等几个弟弟等问道:“隆道、文德,你们以为如何?” 钱弘、钱弘自然也是不知道的,说了一些臆断的猜测,各自均不切题。 “你们可见到院外那片空地了么对,就是初阳台东面那个山头。寡人前日命人发内帑钱粮,请了前几年在旁边宝石山上修了报国千佛院的僧众匠首勘踏考究,拟建一九层宝塔。僧众匠首等人费时半月,如今已得图样。” 一边说着,钱弘佐身后的侍卫端上来一个长匣,打开之后,露出一副画卷,里面正是用工笔严谨修饰,画了一副宝塔的图样。 “此塔,寡人有意命名为‘保昱塔’,请大德高僧在一旁修院住持,祷告吾儿去唐国为质之行可以安然回返,诸位以为如何啊。” 钱惟昱听了大汗,这这这……后世宝石山上有保塔,那是他王叔钱弘二十多年后修的,当时正是南唐已被赵宋所灭、赵匡胤圣旨宣召钱弘去汴京觐见;钱弘内心不安,唯恐被扣押在汴京不得回返,才修了个“保塔”图个吉利。 如今,因为自己要初始南唐当人质,父王居然阴差阳错地提前三十年建议在宝石山上修个“保昱塔”,不知将来王叔钱弘会不会觉得别扭……钱惟昱不无恶趣地想道。 不过,钱惟昱怎么想不重要,大王发话问了,宗室诸人自然是没口子地称赞大王和富阳侯父慈子孝,夸奖钱惟昱深明大义、为国不计个人安危,将来必然如何如何…… 钱惟昱自己都不知道这场饮宴的后半程是如何结束的,至少他自己是被父王的慈爱给感动了,难得地脑子一片空白。宴席散去之后,众人又去钱弘佐选址建塔的地方围观了一番,只见不过筹备了月余,现场已经有工匠在夯土立桩、削岩砌基,整座宝塔的基座尺寸已然可以略见大观。 从宝石山上下来之后,众人沿着城北一路行到武林门,几艘水师的楼船停在大运河码头边,是等着载钱惟昱和他的随行人员走大运河去苏州、随后折入长江、直航金陵的。 该告辞的言语礼节,早已四平八稳、完备到了不能更加完备的程度,钱惟昱也不多说什么,走上先头的一艘楼船,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他和吴越国的各种战船也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似乎走上甲板之后,就可以感受到浑身都冒出信心。 站在船头,看着撑篙桨橹齐摇,楼船已经渐渐离岸,众人还在岸上观望送行,钱惟昱站在船尾,用袍服的下摆在甲板上扫了一下,随后双膝跪地,对着钱弘佐磕了三个头。 “父王!请恕儿臣不孝,不能在您身边侍奉您终老了。”心中默默念完这句话,钱惟昱咬了咬牙,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就要走上一条不得不暂且装怂的隐忍之路了。 ... ... 第49章风云变幻 载着钱惟昱去往金陵的船队从武林门码头驶入了京杭大运河,也带着钱惟昱远离了吴越国内部的危机和纷争。 7月份钱惟昱离开之后,过了仅仅不到4个月,他父王钱弘佐没能熬过有一个残酷的严冬,终于因为痨病加重不幸薨逝。遗命其七弟钱弘为镇东军、镇海军节度使,领侍中,袭吴越国王,吴越国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回顾钱弘佐短短七八年的执政期间,当初他也是十七八岁当的大王,一开始内部旧臣跋扈、骄兵悍将充塞杭州。随后钱弘佐花了四五年的时间一拉一打,渐渐内黜权臣、慑服悍将,完成了军事和财政的集权。与此同时,钱弘佐任内减税薄赋与民休息、改革募兵粮赐政策让吴越军更有积极性。 在他任期的最后三年,他抓住闽国内乱南唐插手却未能收拾残局的契机,力排众议用水丘昭券、鲍修让等出兵福州,拿下闽北富庶之地,完成最近20多年来吴越国第一次开疆拓土再此前吴越国的开疆拓土,还是武肃王钱建国的时候完成的;而钱弘佐的老爹、文穆王钱元在位的9年多时间里,吴越国还不曾开拓过疆土。(钱元在做世子的时候、也就是武肃王晚年时曾经以吴越军主帅的身份带兵开拓过领土,但是他自己做大王的任期内没有完成过拓土) 可以说,纵使没有钱惟昱身上蝴蝶效应的出现,没有此后泉州、漳州、汀州等地新的功绩作为点缀,凭借着钱弘佐这辈子本身的功绩,也着实算得上是一个英武有为的君主了。 当然,作为一个诸侯国,钱弘虽然可以给钱弘佐大办丧事极尽哀荣,但是“盖棺定论”的事情还是要奏请中原朝廷的。吴越一方遣使走海路绕道淮河,随后经运河、汴河入黄河,直趋汴京报丧。因为其时吴越已经向南唐交出了质子达成了和平,南唐一方倒也没做出拦截使臣的龌龊事,让吴越使者顺利到达了汴京城。 汴京城里,名义上是二十岁的年轻后汉皇帝刘承佑掌权,实际上则是大将郭威领兵于外养寇自重,权臣史弘肇王章跋扈于内。接到吴越国的报丧使节之后,刘承佑命太常卿张昭议定谥号及神道碑文,最终,确认钱弘佐的谥号为“忠献王”。神道碑文则书其生平“英明果断、权变不测、温柔好礼、恭勤政务、优容下士、洞悉秋毫,佞不敢欺”。神道碑文以兰溪云锦黄绫书就,付于吴越使者奉持回国,自行刻碑。 钱弘佐于后汉乾二年(948年)十一月薨、十二月吴越使者至汴京、次年正月方才回到杭州。钱弘这才把停灵了两个月的王兄风光下葬,刻碑建陵不提。 …… 自从钱惟昱出质、钱弘佐薨逝之后,曾经和钱惟昱过从较密的个别吴越国文武也渐渐淡出了吴越国政治中心。 亲从上都都指挥使水丘昭券、明州团练使顾承训等人每天安分守己,凡是遇到与兵事相关的事情都是能够装聋作哑就装聋作哑。 威武军留后、福州安抚使鲍修让,福建行营招讨使钱仁俊等经营闽地的封疆大吏则是谨守国土,在福建修竹林保持水土、屯垦梯田、广种桑茶、疏浚晋江闽江以兴航运灌溉之利。 很显然,这些人是在明哲保身,他们知道自己曾经或多或少和“前世子”有比较密切的同事关系,如今换了新王了,就该低调再低调,权力核心的事情,能不参与就不参与,能不插手就不插手,免得被人猜忌或者遭到政敌的攻击。 在钱弘即位的第二年。也就是后汉乾三年、南唐保大七年(949年)。这一年年底的时候,吴越国王钱弘得到了南唐李联合出兵的邀约、请吴越军从福建南部的漳州、汀州地区出击,进攻相邻的南汉国潮汕地区。 钱弘考虑到建立个人军事威望、稳固自身位置的需求,同意了与南唐一方联合出兵,并且向水丘昭券、钱仁俊、鲍修让等此前征闽的有功将领征询出兵将帅的人选时,这些将领也不曾自荐,只是非常谦虚的把机会让给了别人。 最后,那一次与南汉国的小规模冲突中,钱弘不得以临时任命了内牙军左统军使胡进思为闽南行营招讨使,节制内牙军与台州、明州等地人马南征。 因为那一战南唐军才是联军主力,而且在吴越出兵牵制之前,南唐军在赣南虔州地区和岭北的衡阳、郴州等地吸引了南汉国大部分的兵马,并且与南汉军决战了数场,双方各自死伤无算。 因此,吴越人袭击与漳州邻接的潮汕地区时,南汉在此地兵力比较空虚,被吴越人轻易得手,在半年多的时间里连下潮州、梅州、循州3州之地,实现了对“八闽之地”的彻底统一。南汉国紧急从韶关、郴州等处调集兵马来东线堵漏的时候,吴越军已经转入守势、耐心消化胜利果实了,被偷袭打晕了的南汉因为和南唐还在激战中,也就只能认了。 当然,或许很多人会惊诧:南唐和南汉国的领土核心一个在江表、淮南,一个在岭南两广,几年前这两国中间还隔着千里之地,怎么如今就会打起来呢?一切,还要从楚国的灭亡开始说起。 …… 自从吴越国派出人质和南唐停战之后,南唐一方总算是解决了东面的后顾之忧,也就得以把漫长的唐、越边境上的军事力量部署到其他方向上。 北面的后汉朝在乾三年开始又出现了小皇帝刘承佑连续斩杀此前的跋扈权臣史弘肇、王章等人的变故,导致后汉朝局发生剧变。身在河北统兵平叛的后汉大将、领枢密使头衔的郭威原本与史弘肇、王章等人过从甚密,乃是多年至交。在史弘肇、王章被皇帝杀了之后,郭威拥兵自保的趋势更加明显了,皇帝和郭威之间的关系彻底被引爆的时机也迫在眉睫。 因此,同时从东路和北路腾出手来的南唐军主力,得以在西线掀起一个开疆拓土的**。 这年年初,楚国的马希广、马希萼、马希崇三家军阀彻底兄弟倪墙撕破了脸皮,为了争夺楚王之位互相攻伐残杀,再加上当年先楚王马希范也是靠挤掉兄长马希声上位的,所以这段楚国高层内乱的事迹后来史称“五马争槽”。 南唐中主李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他除了留下部分防守赣南、常州和淮南的必要部队之外,集结了南唐剩下的倾国之兵,交付于南唐大将、西路行营招讨使边镐,命其全权攻伐楚国。马氏三兄弟的互相攻伐让楚国完全无力抗拒唐军的入侵,洞庭湖流域的马楚故地十余州在数月之内统统被南唐暂时攻占。 当年年底,边镐大军杀入了楚国都城长沙城。宣告了曾经雄踞两湖、岭北等地三十四州土地、统治长达四十余年的楚国就此亡国。而马希广、马希萼、马希崇三兄弟以及马氏宗族数千人,也被边镐一堆绳索捆了押回金陵城,向南唐李献俘。 不过,楚国虽然国都告破、宣告灭亡,但是其国土遗产还没有被瓜分完毕当初,南唐入建州灭闽的时候,不也是如此么?小小一个只有5州之地的闽国,在宣告亡国之后剩下的区区福州、漳州、泉州等3州领土遗产,都花了南唐和吴越国两三年的军事行动才算完成“分家析产”;何况如今的楚国是曾经雄踞34州的大国呢? 在南唐占另楚国国都长沙和洞庭流域十五州、灭亡楚国之后,南面割据两广的南汉国终于坐不住了在楚国存在的时候,南汉和出国本来就因为岭北地区和广南西路西北部地区等处的国土归属有很大争议。此前三十年里,南汉和楚国也对这些土地的归属发生过多次战争。 现在楚国被南唐灭亡了,南汉国怎么可能不出手捡皮夹子呢?于是,形如无主之地的岭北地区和广南西路西北部的几个羁縻州也在乾三年这一年被南汉军入侵占领了,原本楚地的地方军阀象征性的抵抗了一番就乖乖屈服了而且就算是那些抵抗南汉入侵的人,也绝对不是楚国的“忠臣孝子”,他们只不过是打着能不能趁楚国灭亡后划地割据自立的打算罢了。 这时候,整个楚国灭亡后剩下的遗产已然被南唐和南汉瓜分大半,就只剩下湘西苗区和湘南的永州、广南西路北部的桂州等几块地区还没有被瓜分完毕。南唐和南汉两国对这些土地都想要据为己有,于是两国之间的矛盾也就随着前期在楚地“跑马圈地赚快钱”时代的结束而变得尖锐起来。 当年,李命边镐携唐军攻克长沙之余威沿着潇湘江水溯流而上,正式与南汉国翻脸开战,争夺永州桂州等地。同时因为吴越国前世子作为人质在南唐手中,南唐一方对于吴越的警惕也大大降低了,请吴越一方在唐、汉决战的时候从漳州一代向与之接壤的南汉潮州、梅州等处进攻,这才有了前面吴越出兵的那一幕。 (注:楚国最强大的时候,实际上是掌握了29州土地,但是楚人自称34州,是把广西地区北部5个摇摆不定、同时向楚国和南汉称臣的羁縻州都算作了楚国的土地,但是事实上楚国从来没有控制过这些地区。) ... ... 第50章越宫废立 水丘昭券感觉自己的双眼眼皮一刻不停地剧烈跳动着,几乎不受控制。他之所以这么紧张,是因为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被大王钱弘召见了。 自从前世子钱惟昱出使南唐为质至今已经有一年半了,先王钱弘佐薨逝、当今大王钱弘即位也超过一年了。一年多来水丘昭券老将军一直是保持着谨小慎微置身事外的姿态的,毕竟他是先王的心腹,当年也是知道先王派遣他辅佐世子征闽立功的本意的。 如果不是先王寿数实在撑不下去,给钱惟昱的那次镀金,本意就是让钱惟昱可以建立威望顺利即位。作为知情人,他早就被打上了最靠拢钱惟昱的政治标签,新王时期自然应该谨慎。 可是,大王今天还是找见他了,而且一开口问的问题就是非常尖锐的:“水丘爱卿,内牙左统军使胡进思日益跋扈,征伐潮汕有功后,其在内牙军中更是赏罚自专!今日,亲从右都指挥使何承训向寡人密奏,请寡人以雷霆手段除之,卿以为如何?” “胡进思乃先王藩邸旧将,执掌内衙军近20载,大王不可妄动啊!”这是水丘昭券在被钱弘突然问及时的回答。 胡进思,是和阚燔同时期的老将了,如今已经80多岁。当年阚燔和胡进思同是服侍、保护文穆王钱元早年在宣州田处当质子时的藩邸旧将。 武肃王晚年的时候,这两人在众将中的权位只能算是中等偏上,文穆王执政的9年里,他们开始权势日张,基本上达到了可以绝对掌握内牙亲军中若干个“都”的程度;到文穆王去世之后,阚燔、胡进思愈发尾大不掉,结果第三代吴越王钱弘佐只能是用拉一个打一个的手段,拉拢相对谦逊的胡进思、把跋扈外露的阚燔干掉。 如今,到了第四代吴越王钱弘手上,胡进思这个四朝元老、专权三朝的定时炸弹终于与王权发生了冲突,而且钱弘俨然发现,和他的王兄相比,如今的他连可以借力打力的势力都没有了。 要说钱弘和胡进思的摩擦,其实从钱弘刚刚即位的时候就开始了。 钱弘是在乾二年冬天即位的,来年刚开春的时候,为了在杭州的驻军中建立新君的威望和笼络人心,钱弘在西湖碧波亭检阅了内牙水师操练这支内牙水师,也就是当年钱弘佐为钱惟昱组建的、参加了福建海战的人马。部队演练完毕之后,钱弘在给部队颁发例行的赏钱的时候,比前一年加厚了一倍的赏赐数额。 钱弘这个举措,本来也是为了让部队更快认同新君、笼络人心而已。但是胡进思却倚老卖老跳出来劝阻,说“先王在位的时候,赏赐也不过只有多少多少,大王新承大位,赏赐猝然超过先王一倍,恐怕不太合适吧,这不是让大家觉得先王吝啬了么?” 遇到这种情况,钱弘非常愤恨,他又不好直接说“我就是比我哥和我侄儿大方豪气”,所以被胡进思噎了半晌,才恨恨地说“我自用我的内帑赏赐将士们,又没花你胡进思的钱!还要经过你同意么?” 如果论“英武果断”这方面的才能的话,钱弘其实和他哥哥钱弘佐还是差不多的,但是钱弘佐比钱弘更沉得住气,懂得循序渐进慢慢蚕食权臣;而钱弘在这方面就有些沉不住气,想到就做,想毕其功于一役,结果遇到积重难返的事情之后往往会点爆火药筒。此后她和胡进思的小摩擦还有几次,不能一一赘述。总之钱弘削夺胡进思内衙军兵权的念头越来越明显,而胡进思对于钱弘不能容自己掌权的猜忌也日渐深沉。 几个月前,南唐来使者,请吴越共同出兵组成联军对付南汉,约定楚国故地全部归南唐、南汉的主力也由南唐先行决战,而吴越应当在南唐与南汉全力开战之后袭扰潮汕地区、分摊唐军压力。 南唐一方的这个请求,也许只是觉得自己已经一下子得了十几州的富庶之地了,让邻邦分润个两三州的岭南贫穷之地也不打紧,还能分摊南汉国的军势。 不过到了吴越国内部,随着忠献王钱弘佐任内建功立业的将领们普遍变得低调,钱弘突然发现没什么人可用了,他百般不愿意用胡进思统兵,但是因为旧将们明哲保身,他又不愿意错过转瞬即逝的开疆拓土机会,最后不得不捏着鼻子用胡进思统兵出征。 这一战没什么难度,因为南汉国的兵力本来就弱于南唐,在南唐全力争夺湘南岭北地区的情况下,南汉能够分出来阻挠吴越的兵力就更少了。可惜此战胜利之后,开疆拓土的任务倒是完成了,可惜建立了军功的胡进思却更加尾大不掉起来。 乾三年年底,内衙军中有一个原本属于胡进思嫡的系指挥使何承训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了胡进思,被胡进思呵斥,他回去之后越想越害怕,觉得如果胡进思继续掌权的话,一定会处死自己,于是向大王钱弘出首,说了胡进思很多背地里跋扈嚣张的言行,想要撺掇大王坚定决心把胡进思干掉。同时又表忠心说:如果大王愿意动手,自己麾下那一个指挥的人马肯定可以打马前卒。 但是,何承训只是个小角色,手下只有1个指挥,也就是500人的兵马,完全不济事。钱弘被何承训挑唆之后,一直被压抑的念头被撩拨了起来,决定再找一些可靠又有实力的的忠臣义士。 于是,他想到了去找目前非常低调的水丘昭券水丘昭券在先王在位的时候就是亲从上都都指挥使,也就相当于掌握了亲从都中三分之一的兵力。(亲从都分为上都、中都、右都,其中“上都”是原先的“左都”为了避讳钱弘佐名字当中的“佐”字改名而来) 亲从三都和“内衙都指挥使”两部兵马共同构成了西府杭州的全部常备驻军。其中亲从都驻扎在杭州外城,而内衙都指挥的人马驻扎在王宫所在的子城内,前者总计有1万2千常备兵马、负责城防,后者总计有1万兵马,负责子城与王宫。 如今,胡进思作为内衙左统军使,而且右统军使的权力和威望完全没法制衡胡进思,所以相当于王宫和子城内的1万兵马都是被胡进思控制的,不把外城的兵马拉拢到自己这边,钱弘肯定是不敢动手的。 …… “水丘老将军,小王离开之后,如果父王安好,老将军自然当尽忠国事。但若是有了不测,届时还望老将军明哲保身为要。朝中跋扈将军久历其位,阿谀屈节之辈只怕不少。若是有因小事猝然变节来投之人,切不可与之谋,不如提前出首,以免大祸殃及己身啊!” 这番话,是一年半前,钱惟昱离开杭州的时候和自己说的。当时钱惟昱说得笼统,水丘昭券只是听出了钱惟昱言语中的“跋扈将军”指的是胡进思;但是对于剩下那些泛泛而谈的部分则完全听不懂,也就没往心里去。 可是,今天,难道小王爷的话应验了么?“若是有因小事猝然变节来投之人,切不可与之谋。”这段话,难道不是指的因为和胡进思有了小摩擦才临时变节当墙头草的何承训? 如果换了任何一个其他人,肯定不会对这些话语想的那么深远。可是水丘昭券是亲眼看过钱惟昱那一次次无往不利的计谋和洞悉人心的眼光的。虽然外人看来,这些胜利都是他水丘昭券自己人老精鬼老灵才获取的,但是他自己心里清楚真相。在他心中,已经形成了对钱惟昱的眼光的盲目的迷信。 “不如提前出首,以免大祸殃及己身……”这段话,难道是说……何承训这一类的小人,如果说出了“投名状”而对方不纳的话,就会立刻反水反咬一口?水丘昭券越想越心惊,不由得立刻起身去拜见胡进思。 水丘昭券立刻起身,到功臣堂拜见胡进思,隐约提起“何指挥使近来可是与胡大使有何不睦?”随后暗示何承训背着胡进思说出一些背主之言……胡进思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象征性地感谢了水丘昭券的提醒。可是仅仅小半个时辰之后,何承训本人就来拜见胡进思出首了。 水丘昭券劝谏钱弘不要冲动之后,仅仅过了不久,一直提心吊胆的何承训就再次觐见探听消息,当他听说钱弘决定暂时隐忍之后,何承训越发害怕了对胡进思动手的言语是他最开始说出来的,现在却拖着不动手,时间久了岂不是很容易走漏消息? 思前想后,何承训觉得自己和胡进思此前的矛盾还不至于让胡进思非要弄死自己不可,于是决定反咬一口,诬陷是水丘昭券和钱弘密谋陷害胡进思,自己则是因为恰逢其会识破了对方的奸谋…… 如果没有钱惟昱的蝴蝶效应的话,这一次胡进思就会下毒手把水丘昭券害死,可惜如今,水丘昭券比何承训先到了胡进思这里暗示,胡进思心中所想很快就逆转过来了,尤其是他和何承训近期的一些小过节,与水丘昭券的言辞相结合,暗示效果也就成倍的加大了。 …… 于是,何承训在胡进思面前挑拨之后,被胡进思当场命人斩杀,随后,胡进思也觉得钱弘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一不做二不休,以自己掌握的内衙军围住了钱弘所居的宫殿天宠堂,把钱弘绑缚起来,搜夺其印玺,假借王令说“大王风疾骤发、不能理事,敕传位于王弟钱弘” 胡进思倒不是说不想自己篡位,实在是因为这种事情在吴越国是不可能成功的。因为老钱家有把宗室子弟分封到各州为官的传统,完全不像别的国家那样忌讳“藩王秉政”。所以就算他胡进思废黜钱弘之后控制了杭州城,两浙剩下的12州还是全部掌握在姓钱的人手里,他另立一个姓钱的当吴越王,那么剩下的12州还有可能“追认”,如果他直接自己自立为王的话,肯定被人群起轰杀至渣。 于是,吴越忠逊王钱弘,在位仅一年有余,即为权臣胡进思所废黜,王弟钱弘即位,史称忠懿王。 ... ... 第51章三年 深秋凉夜,月朗星稀;寒鸦数点,孤灯一碗。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手握一柄两尺七八寸长的古朴倭刀,在金陵城北、玄武湖畔的一处大宅院内、天井梅树之下一丝不苟地反复挥刀练习。刀势沉稳,似乎每一刀的下刀尺寸都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一样。 在他面前,有石案、石凳,案上一盏油灯,提供着这黑夜中除了星月之外唯一的亮光。 偶尔有一片梅树落叶飘过,被挥振的刀刃切做两段,随后碎叶依然按照原来的轨迹继续飘动,直至落地;丝毫不会因为刀刃的打击而使落叶如同陀螺那样旋转起来,可见其挥刀的力度和速度拿捏,已然趋近了收放自如的淡然谦冲境界。 或许论武功和技击的效果,这样的刀法还无法和真正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相提并论;但是如果单论对耐性和人品的修行,这样的刀法已然深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神髓。能够挥出这样的刀法的人,显然是心理素质非常过硬的了。 少年的面容算不上惊世骇俗的俊朗;但是剑眉入鬓,鼻梁峻拔,面部骨骼线条纤挺、棱角清爽刚毅,而剑眉之下那双炯炯星眸既让人莫测其深邃,又给人一种无欲赤子的错觉;而五官面庞巧妙地结合起来看的话,有一种勃勃英气跃然欲出,这是常年养移体居移气的表现。 少年的身材已然有约莫六尺上下,骨骼英挺,身材匀称。换做旁的南方人的话,这身材也已算是彻底长成了,而相对于他十五岁的年纪来说,则是比同龄人至少高出半个头。 虽然是在练习刀法,他身上穿的却不像是习武的时候该穿的装束。一身月白色的华贵长袍,内里是上品的糊丝衬子,外面的纹理则是宫廷官造的双面钩针苏绣。长袍外面再加上一席绒背杭锦的遮风斗篷,浑身上下居然兼具了湖丝、苏绣、杭锦三般当时丝织品的最高水平。 在如今这个时代,身上的服饰要同时拥有这三般宫廷官造的工艺,即使是南唐皇室也非常少见的毕竟,湖州、苏州、杭州如今都是吴越国的地盘啊,南唐虽然同处江南,要想得到这些东西也只能依靠贸易手段,不能自产。 所以,结合以上特征,这个少年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他自然便是在金陵城做人质的吴越国世子钱惟昱了当然,如今需要在这个“世子”头衔前面加一个“前”字,因为如今坐在吴越国王位子上的,已经不是他的父王,而是是他的九叔钱弘。 他的衣饰穿白为主,无非也是因为他父王薨逝还未满三年罢了。 …… 从他来金陵的日子来算,到现在已经超过3年了,3年多前,他作为质子离开了故国来到金陵;2年零10个月之前,他的父王薨逝了。他未能在父王跟前为父王扶灵送行,让他深以为憾;随后,他七叔钱弘继位,但不过一年就因为和实权的内牙军统帅胡进思之间的矛盾,被胡进思废黜,随后矫诏拥立其九叔钱弘。 如今,他九叔钱弘继任吴越国王已有1年半了。时间,正是中原后周太祖郭威广顺元年、南唐中主李保大九年中原大汉朝的皇帝、后汉隐帝刘承佑在经历了3年天天猜忌麾下权臣的生活之后,终于不用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前一年年底,刘承佑男人了一把,把拥兵自重的郭威留在汴京的全部亲属都杀了,郭威随后挥师回京,弑君夺位,改朝换代。国祚仅有3年的后汉就此终结,周朝建立了。 在南唐的三年,钱惟昱觉得很有韬光养晦、把自己妆点成一个无害文弱之人形象的必要。刚来金陵的时候,他天天谨守礼法,每天只是让随行的通儒院学士林克己教自己读书作词、书法音律。至于看的书的内容,兵法和讲解为政之道的作品那是绝对不碰的,锻炼身体也只是用普通的养身手段,绝不习练兵器武艺。 不过,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三四个月,在他父王的死讯传来之后,南唐皇帝李还专门举办了一次朝会,召集大臣表达了对吴越王钱弘佐的哀悼之意。作为钱弘佐的独子,钱惟昱自然也被喊去参加了朝会,接受南唐人“节哀顺变”的安慰。 钱惟昱半是真情流露,半是故意为之,在那次朝会上当场痛哭不止,直至咯血晕厥过去其实是他事先在嘴里含了灌了血浆的糯米糖衣而已。血是真的人血,糯米糖衣又是溶于唾沫之后就化掉的东西,无形无迹,这个年代的中医一不会化验二不能给钱惟昱验伤,也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南唐人对于钱惟昱孝心流露、痛哭咯血的印象非常深刻,连皇帝李都感动莫名。李想想自己的长子李弘冀,和现在钱惟昱的表现对比一番,居然还有点羡慕钱弘佐至少生的儿子比自己的孝顺。 既然都已经孝顺到哀痛吐血了,此后钱惟昱“卧病数月”和“闭门谢客、一心守孝”的举动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钱惟昱刚到金陵的那几个月,南唐人对他的监视还比较严密,但是到了他死了父王、一心闭门守孝之后,也就放松了些。只要每隔一两天或者两三天派人来问安探视一下、确认他没有跑路也就是了,至于钱惟昱每天具体干些什么,再也没有人来刺探。或许南唐人也觉得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能耍出什么花招? 当然,觉得对方是小孩子,没必要太过关注这只占南唐人放松对钱惟昱监管的理由的很小一部分。更主要的原因是,南唐觉得这个质子的质量大不如前,已经过了保质期了。 就好像六百年后,鞑靼太师也先在土木堡俘获明英宗朱祁镇做人质的时候,一开始还意淫着靠南朝皇帝这个人质大大勒索一笔。但是在明廷大臣于谦主持、另立代宗朱祁钰之后,鞑靼人手上的明英宗人质就尴尬了、不值钱了因为他的皇位已经过期了,而新皇巴不得“先帝”死在鞑靼人手上呢。 皇帝这种职业有保质期,世子就更加有保质期了。如果坐在吴越国王王位上的人是钱惟昱的老爹,钱惟昱这个人质自然值钱。可是当他老爹挂了之后换上他叔叔,钱惟昱的人质价值自然也就过了保质期了。这一切,导致了南唐人目前对钱惟昱的看管渐渐趋于“放养政策”放走又舍不得,捏着又没什么大的价值,无非养他在那儿吃口白饭以观后效而已。 …… “锵”“嘎吱”一声收刀入鞘的干脆龙吟,和院门被推开的木轴轻响,两个声音先后发出,间隔不过一息,显得钱惟昱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机警。钱惟昱头脸不转,只是用眼神的余光一扫院门,见进来的是跟随保护了自己数年的心腹侍卫统领顾长风,也就不再注意。 顾长风在四年前吴越吞并闽地的战争中,就已经积功升到了一个指挥使,麾下掌管着五百侍卫精兵。后来偷袭泉州一役他指挥了先登偷袭的死士,更是让人觉得不凡。如果不是因为当时他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往上提多了将来没上升空间的话,说不定还有额外加赏。 后来,因为钱惟昱来南唐当人质的时候不能带太多护卫,所以顾长风的职权只能被压到了一个都头的级别,只带着一个营百余人的亲从都侍卫,跟着钱惟昱来金陵。 当然,官位的高低升降,很多情况下并不代表一个人的仕途前景。以顾长风现在宁可被实际上降低职权也要跟着钱惟昱来金陵担任侍卫长的状态,如果有朝一日钱惟昱回去重登大位了,那升官发财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小王爷,小王爷,大喜啊!刚刚从国内传来的消息,卑职好不容易探听来的。”顾长风掩好院门,转身就如是对钱惟昱低声兴奋地说道。 虽然钱惟昱已经过气了,如今算不上吴越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是他对钱惟昱的称呼依然是“小王爷”,这些细微之处的差异,如果是势利之人的话,肯定是会很小心谨慎的。 “怎么,难道还能是我九叔又出什么意外了,有人要接我回国拥立不成。”钱惟昱收好刀,用略微自嘲的语气淡然调侃了一句。 这话看着随意,也一样不是钱惟昱口没遮拦,实在是他知道如今在他身边的都是绝对忠于他的人。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也显得他事事都不避忌自己的手下,可以让属下更加觉得自己深受主子信任。 “呃……小王爷说笑了,”顾长风尴尬地笑了一笑,随后续道,“是那跋扈不堪的胡进思病死了!听说是每日惊惧害怕,这才背发毒疽而死的。” “喔?胡进思死了,他不是还有‘拥立之功’么,有什么好怕的。” “小王爷有所不知,这也是卑职刚刚打听到的那胡进思自从废黜了七王爷之后,一直心中不安,担心可能会有人假借七王爷之名复辟。可是让他亲自下手谋害七王爷,又因为两浙十四州都在钱氏手中,他也害怕激起各州兵马入杭勤王,所以一直想鼓动当今大王来当这个恶人、谋害七王爷。 胡进思本以为当今大王必然也是害怕七王爷复辟、导致自己地位不稳的;所以撺掇大王杀兄应该易如反掌。谁知大王仁义孝悌非常,纵然胡进思以武力相胁,依然屡次不允弑兄。胡进思逼得急时,大王便说甘愿退位,请胡进思另寻心狠之人谋此事。 其余文穆王诸嫡子皆身不在杭州,胡进思如果再次废立一来无人可以借势,二来此事可一不可再,如果他贸然动手,必然遭致各州兵马勤王,所以不得不暂时罢休。 明的行不通之后,胡进思就来暗的。七王爷被废黜之后,一直被幽禁居住在东府越州。半个月之前,胡进思假派死士刺客试图行刺,而且密令刺客无论得手还是事败,都要想办法遗留下证据,伪装成是当今大王派去刺杀七王爷的。他以为大王此前种种不愿弑兄的举动只不过是表面上的装模作样、不愿承担恶名罢了。一旦他真的得手,必然可以让大王接受现实。 结果,刺客在行刺七王爷的时候,虽然一开始成功避过了七王爷身边的护卫,却没有料到七王爷本人居然也身有几分武功!结果刺客一击失手被躲过之后,再想补刀已经来不及了。七王爷在府中大声呼喝,大王派去保护其兄的侍卫蜂拥而入,几个刺客不是被击毙就是被生擒,没有一个走脱的。 大王严令彻查此案后,胡进思惶惶不可终日,知道自己定然败露,再加上他确实年事已高,今年已经八十六岁,情急之下,毒疽发背晕阙,不日就并发风疾身亡,其子在军中权位尚浅,被大王轻易拿下处斩。” 钱惟昱坐在石凳上,听着顾长风把今日打探到的消息娓娓道来,面上毫无表情,让顾长风对小王爷的养气功夫更加佩服了,这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色啊,这几年来,国内发生了多少次大的变故,但是每一次小王爷好像都事不关己一般毫无惊诧之感。 其实,钱惟昱之所以没有觉得震惊,一方面固然是他这几年来的人质生涯和闭门读书练武的淡泊生活已经把自己练得养气功夫非常深厚,喜怒不形于色。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对于这段历史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如今的发展走势虽然与他所知道的历史不尽相同,但是大致的惯性还是在的。 心急而沉不住气的钱弘上位后又被废了,跋扈的胡进思废黜钱弘之后,自己又事败病发身亡、其子被九叔钱弘斩首。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的话,此后就该是他九叔连续当三十年太平国王、与世无争的日子了。 吴越国国内最混乱的那段时间,已经彻底过去了。同时北面的后周也已经成功建国、并且把朝中的后汉势力清除了出去,后面就该是后周朝近10年的太平日子,周军可以在淮南牵制南唐主力,即使他日南唐想对吴越动手应该也没什么机会了。算算自己在南唐呆的时间也已经够久,父王亡故后守孝三年的丧期也差不多结束了。 该是时候谋划如何金蝉脱壳回国了吧。只是不知道九叔会不会配合自己呢? ... ... 第52章新生 “长风,这次的事情就这样吧对了,我听说,去年年底的时候,大王的正妃孙氏曾经诞下一子,但是当时国内却没有大操大办地庆贺,连王子的大名都没有对外公布,实在是不正常啊。 如今想来,莫非是大王因为跋扈权臣在侧,心中不安么?现在,既然胡进思已经死了,你多留心一些王长子的消息,王子周岁,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如果要隆重庆贺、甚至赦免犯人,肯定会有风声。” “卑职明白,这些日子卑职会留意这些消息的,时候不早了,卑职就退下了。” 交代完这些,顾长风就退出了院子,掩门而去了。钱惟昱回想了一下,这两年来他定下的每天挥一千刀的任务,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于是他也就重新抽出刀来,走到刚才挥刀的梅树下继续把剩下的几十刀砍完。 这三年来,他基本上是早起锻炼,用过早餐之后白天读书练字、纂写文章,外加搞一些自己的小玩意儿,到了夜间,才开始习武强身,整个生活非常规律。 以他的身份,习武本来是大可不必的。但是一来这个时代的书籍对他来说有价值的不多,没必要和那些腐儒一样死读书,只要选些将来有用的熟读就可以了,做人质的时候,又不能和国内一样大张旗鼓不受限制地搞些惊世骇俗的东西,所以也就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空出来习武了。 二来,他作为人质,不一定就非要等到南唐一方主动放他走,有时候多一技傍身,尤其是别人根本不知道他会的、非常出其不意的技艺,往往也可以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正如今天顾长风传回来的那条消息一样,胡进思派去刺杀钱弘的刺客谨小慎微避过了钱弘身边的全部侍卫,抓到了一线动手的机会,但是却因为没料到钱弘这么一个富贵王爷本人居然也有那么两下子三脚猫功夫,结果被对方堪堪避过了致命一击,导致了行刺失败。 所以,对于习武,钱惟昱还是秉持了一个比较上心的态度的。也正是基于这种出其不意的考虑,他才把习武放到了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免得被南唐偶尔来拜访自己的访客发现。 以他钱惟昱给别人那种深入人心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形象,相信如果有朝一日他需要自己动手脱困的时候啧啧,那种出其不意的效果,估计可以和包衣渣笔下的韦爵爷突然使出“含沙射影”、击毙神龙教主洪安通差不多吧。 剩下的八十几刀,一丝不苟地劈完也花了小半刻钟,随后钱惟昱自己用汗巾抹了一把汗水,换下衣衫洗漱一番,看时间已然到了亥时,也就回房歇息去了。 如今他虽然身材已经挺高大,平时也一贯注意营养搭配、科学锻炼;但是毕竟还是只有15岁,不算是彻底发育好的年纪,所以每天亥时歇息是一定要保证的。 …… 古人遇到父母亡故的,按礼法需要“居丧三年”,不过这个“三年”其实是个约数就好比现在的人算年纪都按周岁而古人按虚岁,所以“三年”的要求,也不过是满两周年、带到第三年即可。 具体执行的时候,人们往往以27个月为“三年”,个别耐不住性子的,25个月作“三年”的也不算违背礼法,只不过容易被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人谴责罢了。同样的,如果有人愿意实打实地以36个月为3年,一点儿不打折扣,同样可以得到卫道士的称赞。 钱弘佐薨逝至今已经是34个月了,远远超过了普通人约定俗成的“27月为三年”,只不过钱惟昱在南唐期间对外标榜的是“仁孝非常”略带迂腐、赤诚的形象,所以如今自然是依照居丧的规格布置了。 居丧不得进女色,钱惟昱的府上如今一个成年的丫鬟都没有;他又不想让人怀疑他的性取向、以为他喜欢亲近小厮,所以每天入夜之后的时间,他也不用人伺候。 次日卯时刚过,天色微明,钱惟昱就起来了。 披上袍子,走进院子里自己用凉水泼了一下面,随后做了两趟八段锦、五禽戏之类顾长风交给他的舒展筋骨的套路,深呼吸醒了醒神,随后踱到院门口打开中门。 宅子是内外三进的大小,按照钱惟昱侯爷的身份自然是算小的,不过别的王侯都是有一大家子要住,所以需要多几进深度,钱惟昱这里除了他一个主子之外就是侍卫、小厮等人,所以三进也是尽够的了。 中门外一个扎着精简版双环髻、十岁出头的小萝莉听见门响,便揉揉惺忪的睡眼应声走进来,服侍钱惟昱洗漱。看上去,像是已经起来候着许久又犯困了一般。 说是精简版,主要是小萝莉的头发还没养够长度,没法和及笄之年的少女那样把双环挽出那般优美的弧线。不过小萝莉肤色白嫩紧绷,面向娇俏袭人,身段更是让人有一种搂着掐一把就能拧出水来的感觉,相信不出几年就能出落成一个美人吧。 用这样的小萝莉,按照这个时代的人的看法,自然不会觉得钱惟昱有亲近女色的企图,反而会觉得他这是为了居丧守孝,才故意如此的。钱惟昱自然也乐得享受这种紧张生活中难得的放松片刻。 “十八娘,今天是去太傅那里报到考校的日子,把我的斗篷换了,拿那件不带花纹的来。” “好的少爷,那折扇也不必带了吧,香囊就换那个盛了‘柠檬散’的可好?” 被唤作“十八娘”的少女正是当初钱惟昱在攻破泉州城、剿灭留从效的时候,在泉州俘获的漳州大将陈洪进的小女儿陈玑,乳名“十八娘”的。在陈洪进的女儿当中,陈玑原本最受宠爱,姿色人品也最为出众,钱惟昱俘获了陈洪进的家眷之后,把陈玑带在身边也有加强对陈洪进控制的意思。 只不过,当初刚刚俘获的时候,陈玑才七岁,又是娇生惯养的,钱惟昱也不好让她服侍自己,只能当妹妹一般在身边养了年余。等到来南唐为质的这几年,才渐渐使唤她做些事情。一来也算是取巧,避免了自己居丧亲近女色的嫌疑,二来如果让南唐人给自己身边安排服侍人的话,也难免被安插奸细。 “香囊就不必了吧……”一听到‘香囊’二字,钱惟昱其实本能有些反感,一个大男人,如果不是这个时代的社交需求、贵公子出行多半要带的话,他也是不耐烦这么做的,“不过,既然今日是……那便‘柠檬散’了。” 柠檬是东南亚的作物,原产马来一代。自明朝以前,汉人是从来不用此物的,也就没有人想到过引进。不过在来到南唐的这几年,钱惟昱偶尔出行的时候主要是去读书的日子发现南唐那些贵胄公子都用这些,何况礼法也没说居丧不能熏香。自己不用的话,岂不是显得特立独行,不利于渲染自己文弱的形象。 于是,他让顾长风辗转漏出一些消息,让这两年偶尔派人来南唐“做点生意”的“明州蒋氏商会”的人帮自己从大食人那里弄一种叫做“柠檬”的东西,回来后制成名为“柠檬散”的香料。好让自己既能熏香,又不至于用那些闻上去女人气的香料。 当然,钱惟昱之所以想到用东南亚的柠檬,倒不是说他前世对这方面的知识有多关注事实上,上辈子作为一个胖子,实在是没有多少打扮的机会。只不过,作为一个经常做政府工程市政工程的攻城狮,参加商务谈判评标什么的活计还是免不了的。商务人士经常要用的古龙水,他上辈子也比较熟悉。 古龙水的主料就是柠檬制剂,是专门给男人用的香水,那么想来柠檬提取的香料给男人用,想来也是颇能显示君子的清新淡雅气质的吧。 洗漱穿戴完毕,在十八娘的服侍下用过了四色精细点心和一碗素羹组成的早膳,用香汤漱了口。十八娘旋给点了一小盏煎茶,待钱惟昱酽酽地喝下,便是收拾出门的时候了。 穿上湖丝衬里苏绣面的月白袍子,罩上素色杭锦的斗篷,拾掇好身上的零碎饰物,钱惟昱便把书籍笔墨交给小厮们拿了,自己出门登上一辆二轮的马车。车夫也不问话,好像惯性使然一般直接挥鞭开车了。 随着钱惟昱的马车渐渐离去,府门附近几个贩夫走卒模样的人也就渐渐散去了。钱惟昱乐得装作没事儿人,好像从来不知道这些人是南唐人派来监视自己的一样。 因为时间还早,路上行人不多,大木轮碾在微微有凿刻凹凸痕迹的青石板路面上,发出细碎的清脆声响,倒也不让人觉得烦躁。至于车厢里的颠簸,被厚重的锦缎褥子吸收之后,车厢里的人其实是不怎么感受得到的,就算有些许微微的震颤,钱惟昱也就当是坐在按摩椅上罢了。 马车行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金陵城高大的城墙也就也就已经在望了,一座巍峨的城楼在五丈高的城墙上耸然矗立,“玄武门”三个八尺大小的墨青色大字,颇有气势地排开在城门的吊桥绞索之间。 ... ... 第53章李煜 金陵城,古称秣陵;六朝时候,又称建康。隋文帝开皇年间,全国撤郡改州,遂改名为升州。 五代时候,南唐之前统治淮扬江表一带的杨吴政权虽然占领了此地,但是却没有在这里建都杨吴政权,一直在与金陵仅一江之隔的扬州建都,所以对于长江以南的金陵依然沿用唐代“升州”的称呼。到了李篡吴建立南唐的时候,因为都城迁到了此处,金陵这个称呼才逐渐广泛起来。 不过,如今的金陵城和六朝时候的建康其实处所并不一致。 六朝时候的建康城垣便是“一片降幡出石头”的那个石头城,又称台城,位于当代南京城的西面、其西南濒临秦淮河下游、东界玄武湖。但是在南梁梁武帝萧衍末年,因为侯景之乱,台城被围困、屠戮、杀人为食持续数载,百万户口尽数屠灭,后来陈朝数十年也没有恢复元气。隋唐之后,因为金陵不再作为国都,恢复速度自然也不快。 到了唐末大乱的时候,在吴王杨行密定鼎江淮之前,两淮江表乃是农民军屠戮的重灾区。 在这一代,当时先后有喜欢用“捣磨砦”舂捣人肉酱示威的杀人狂魔黄巢;有精于腌渍人肉脯做军粮的烹饪高手秦宗权;也有习惯每到一处后将青壮男女全部征兵为军、病弱老幼尽数屠城做军粮的秦宗权残部孙儒。 这三位流贼达人先后祸害江淮之地持续二三十年,把此地人口杀得十不存一,光是被屠杀了当作军粮人吃人吃掉的估计就有数十万口。作为六朝古都的台城,也先后被反复焚毁。 等到吴王杨行密最终剿灭孙儒、平定江淮的时候,他发现台城的遗址已然毫无修复的价值,在旧址上重建新城还要额外多花钱粮去清运那些建筑垃圾,连平地起城都不如。 于是,杨行密就选择了换一块地皮重新起城,新城起在旧城的东南面,也就是从玄武湖西面移到了玄武湖南面。新城城北正对玄武湖,同时因为秦淮河在注入长江之前河道走势本来就是一个“l”字形,所以城南依然以秦淮河为界,这样也可以减少人工挖掘护城河的工程量。 六朝时期,“玄武湖”原本古名是叫“桑泊”,起源于东吴孙权时为了训练水军而疏浚金陵低洼湿地而成。也正是到了杨行密的时候,该湖才正式改名为“玄武湖”因为它正对着金陵城的正北门玄武门。 …… 钱惟昱刚来金陵的时候,李给他在城里建了府邸居住。后来,在得到父王薨了的消息之后,钱惟昱借机向李陈情,说自己觉得“金陵繁华、不利于居丧”为由,恳请搬出城北玄武湖畔居住。 古代的孝子死了爹娘的,哪怕搬到坟地“结庐而居”也是不少的;别人不但不会觉得这种行为奇怪,反而还认为这是孝行可嘉的表现。钱惟昱给出的名义那么光明正大,李也不好阻挠他的孝行,只能是答应他搬出城去。 到了城外,南唐人再想“监视居住”就要麻烦不少。不过南唐人很快想到一个办法:钱惟昱来南唐的时候年纪小,吴越国是派了通儒院学士林克己陪着他来的,顺便教钱惟昱读书免得荒废了学业。于是南唐也不说林克己学问不行,单单是邀请钱惟昱和南唐那些王子宗室们一起读书不想在城里享乐,这算是守孝,但是读书总是对得起父母的事情吧?钱惟昱知道南唐一方在想什么,也知道拒绝了这个邀请之后,肯定会引来更多麻烦的后手,也就大大方方答应了。 南唐皇室的内书院机构是由集贤院这个机构兼管的。当时集贤院学士徐锴正负责教导诸位皇子和王子读书,钱惟昱也就被塞到了那里面,和南唐王子们一起读了两年书。 后来又过了两年也就是今年年初、后周郭威称帝那段时间南唐老臣、同平章事周宗因为年老,不能再如此前那般任事过重(当时已满65岁),所以皇帝李本着体恤老臣的考虑,给周宗加太傅衔,把他原本的工作转给其他大臣担任。 做了太傅之后,李名义上也让周宗负责督导诸皇子,集贤院学士徐锴自然不好再霸着教导皇子们的头衔。所以虽然大部分时候授课仍然是他来执行,名义上却以周宗为为主、诸皇子也要对周宗行师礼。 原本集贤院的课程是按照小朝会一样的周期安排,三日一讲。这样也可以给皇子们比较多的自行安排的时间,毕竟皇子又不是考科举的士子,读书只是为了明理通政,不用当死钻的腐儒。 周宗主持之后,因为年老体衰,哪怕每次他只是跑跑过场、遇到皇子们有些政见上的问题答疑解惑一番,他也依然觉得精力不济,因此更是把三日一讲改为五日一讲。 今年正月以来,钱惟昱过的就是这种每隔五天去街道派出所报道一次、证明自己在取保候审监视居住期间没有潜逃的哦不,是去宫外的皇家文学馆阁集贤院装模作样上一次课,证明自己在乖乖当人质。 钱惟昱回忆着这些年的往事,马车已然快到了。南唐时候的金陵城布局和后来明朝时候的南京城南半部分已经比较像了,集贤院就在皇宫西南面,相当于后世的夫子庙一带。钱惟昱沉思之间突然被御者的马鞭声惊醒,随后感觉马车一顿,于是他就在从人服侍下踏着锦墩下车了。 抬眼一看,集贤院大门口却正有两个身穿水蓝色湖丝缎子、淡淡绣着黄白相间花纹衣袍的贵公子从大门出来;年长的那个约摸十七八岁,比钱惟昱年长了两岁,身材却还比钱惟昱矮小瘦弱面目俊秀如女子一般,尤其是居然生就一双桃花眼,眼角眉梢远远地往鬓角方向斜斜吊去,如果用来对女人放电,那肯定是颇有杀伤力。年幼的那个才十三四岁,身材还未长成,样貌也还只能说清秀端正而已。 二人见到钱惟昱下车也就马上迎了过来。钱惟昱认出来人,立刻趋步上前躬身行礼:“见过吴王、郑王两位殿下。” “哎呀,惟昱贤弟不必多礼,说了多少次了,喊从嘉、从善就行了;你我之间,还见外这些作甚!” 那年长公子正是当今南唐皇帝的第六子李从嘉了,旁边的是他七弟李从善。只见李从嘉迎上来双臂扶住钱惟昱正在作揖的前臂虚虚一抬,钱惟昱就顺势站直了身体其实刚刚被扶起的时候,钱惟昱上半身略略还是有些前倾,待自己后退了两步之后才彻底站直。这么做,也是不愿意两人靠的太近的时候让对方明显感觉到身高上的差距。 “贤弟,为兄前段时间抱恙在身,少来了两次。中秋之后那一次课,还是从善回来和我说起,说是你在中秋夜作了一首怀念家人、悼亡伤逝的‘水调歌头’,请周太傅斧正。那首词果真是你中秋夜临时起意有感而发的么?可真是羡煞为兄了! ‘明月几时有,把盏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啧啧啧,为兄此前还一直标榜词赋上的造诣以自矜,父皇和冯使相也……唉,不提也罢,贤弟此作,可是比之前贤弟的其他词作胜出足足数筹啊!” “废话,能不好么,这是赤果果抄袭了苏轼怀念家人的巅峰之作啊;举世千年之下,在这类题材上也找不到写得更好的了,”钱惟昱心中暗暗想道,一边为自己此前的一些零碎布局得意,“任你李煜也算是千古词帝,遇到这种干货自然也是要惊叹的了何况如今你才十七八岁,没到学问诗词的巅峰时期呢。自然要被大苏的实力碾压了。 凭着这首词,我的思乡伤怀情切之感可以自然流露,却又没有给人怨恨的感觉,同时还能让唐人觉得我无非是吟诗作对百无一用的书生,真是一举数得。” 钱惟昱心中想得龌龊,口中却是说得恭敬:“唔从嘉兄过奖了,小弟在吴越的时候,年纪尚幼,不过是粗通韵格、略知平仄,谈不上诗词之道。父王母妃也不使人教导诗词之道,倒是来贵国三年,徐学士昆仲多有教导,又能得冯使相偶尔提点,这才渐渐进步,倒是‘橘生淮南’了,贵国文物习气、君王礼贤下士之风,实在是小邦所未见啊!”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人,正是学问快速增长的时期,所以说一个人写的诗词比一年前甚至半年前有明显进步,这也是毫不奇怪的,只会让人觉得此人读书勤奋,又或者是苦读之后,突然“顿悟开眼”,钱惟昱用“橘生淮南”的借口解释,倒是让人觉得是因为南唐文物风流、人心向学的氛围好所致,弄得李从嘉倒是不好意思再说了,只是支吾谦逊了一番。 见李从嘉谦虚病发作,钱惟昱怕冷场,也就重新挑起了话头:“从嘉兄,今日不是集贤院开课的日子么?你们怎么……” “哦你看,刚才见到贤弟,就想着问贤弟新词的事情了,到把正事儿忘了今天本该开课不假,但是周太傅年纪大了,偶尔有恙不能来了,徐学士又去探病,只让我们今日自行读书便是。我和从善想着太傅年高德劭,我们做弟子的遇到师长有恙,不是正该前去探望么,所以又出来了,正准备去周太傅府上拜见贤弟可要同去?” ... ... 第54章周府 去周宗府上探病也算不上什么犯忌讳的事情,钱惟昱自然也不会故作推辞。此前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去周宗府上也有过两三次,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拜见过一回师母也就是周宗的夫人,所以对周宗的府上也不算陌生。 钱惟昱转身重新上了坐垫还没凉透的马车,让御者跟着李从嘉兄弟的车慢慢走。周府距离皇宫和集贤院本就不远,过了两个坊市也就到了。周宗的前妻死的早,所以如今的妻子是老来续弦的:他自己都65岁了,夫人却不到40岁,算是典型的老夫少妻。 须臾到了地头,钱惟昱跟着李从嘉兄弟一起下了车。李从嘉看来到周府乃是混得极熟的了,也有可能是他那辆吴王府的马车太晃眼总之周府的门房侍卫远远一见,立刻就屁颠屁颠的各自去通报、迎接不提。钱惟昱出门少,周府的下人应该认得他的不多,不过他跟在李从嘉身后,自然也就没人会来问他的来路,让他一路狐假虎威地直接过了三进院落,直入内堂。 周宗年老无子,仅有二女,因此从其亡故的弟弟那里继养了一个侄儿周云过来为继子,平时府中打理事务就交由周云处置。钱惟昱和李从嘉被让到内门的时候,就看到周云和集贤院学士徐锴一起出内门迎接。几人见过礼,周府的人奉茶已毕才把访客们让到东厢探视病中的周宗。 徐锴和周宗不仅仅是工作业务方面的上下级关系,他们两家也是深有世交的;所以徐铉、徐锴兄弟二人在周宗面前一直是执侄礼,而周宗对二徐也很照顾。两家之间的这个交情还要从十八年前、南唐列祖李篡吴之前的时候说起。 …… 十八年前的某一天,李对着镜子由宫女服侍穿袍束发,看着镜子里面自己已经满头白发,他感慨了一声:“大业虽成,奈何吾已老”。 当时周宗担任侍中,相当于李的秘书长。那一刻他正在李身边听到了这句感慨,回去揣摩了一番,就知道李是在感慨没有机会下手篡位。 于是善于揣摩上意的周宗决定做“劝进”的事情,但是他又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还不够。如果由自己一个人提出的话,肯定会被人当成佞幸之臣,需要一个素有威望又有直名的大臣来附议,增加这个提案在朝廷上的权威性于是他想到了当时吴国士林当中声望极高的大臣宋齐丘。 周宗找到宋齐丘把想法说了之后,其实宋齐丘也是有这个意思的,但是因为自己没周宗大胆,被周宗在抢走了“首倡劝进之功”,所以非常不满,暗设一计想除掉周宗然后好让自己独吞劝进的功劳。 宋齐丘一边和周宗说要从长计议不要妄为、以稳住周宗;一边又使人散布快要变天的消息,提前弄得吴国人心惶惶;同时还上密奏给李说: “大王难道有找人谋划拥立的事情么?可为什么还没实施就群情汹汹呢?如此人心不安,不是劝进的好时机啊。自古劝进禅让之事,都是要即将禅位的君主推让三次、而被禅让的人谦逊拒绝三次,做足了表面功夫之后,最终才‘不得以’上位。现在皇帝一次都还没禅让呢,谣言就这么猛烈,根本没法实施下去。不如大王就用斩杀周宗的办法以谢天下,也好向天下表达大王对杨氏的忠义,将来再有人劝进的时候,大王也就可以‘勉为其难’接受了。” 在宋齐丘心里,肯定是觉得这次斩了周宗,把大王的好名声竖起来,自己再拖个两三年重新劝进,到时候首倡之功就是自己的了。 因为宋齐丘的诡计,周宗陷入了丢官掉脑袋的危险之中。不过幸好在他刚刚被免官之后,当时的另一名杨吴重臣徐出面为周宗辩解这个徐,就是徐铉徐锴两兄弟的父亲。徐非常隐晦地暗示李说:大王,您杀周宗容易,但是以您的年纪,皇位这种东西还是早点落袋为安啊。如果杀了周宗,其他劝进的人犹豫不前,迁延日久了……大王就不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么? 这个谏言击中了李的要害,于是他选择了把周宗官复原职,按照周宗的计划劝进,然后登上了皇位,周宗随后也因为此功在李登基之后被提拔为内枢使。所以说,徐对于周宗来说,那可是既有救命之恩,又有助其升官的功劳的。后来徐的官位虽然不如周宗高,但是周宗一直很感激和照顾徐;徐死后,周宗对徐铉徐锴兄弟更是比对自己亲侄儿还关照提携。 …… 李从嘉轻步走到周宗病榻之前,有丫鬟打起帘子。周宗体虚不好起身,只是让丫鬟把圆枕垫高一些,坐起身体和李从嘉等说话。 “咳……二位殿下、富阳侯,有劳你们来探望了,老夫抱恙不便,就只能这样说说话了。” 见周宗客套,李从嘉马上开口逊谢:“太傅说哪里话来,为师者有恙,弟子当服其劳。也不知太傅这个病根竟是怎么落下的。” “老夫年老血衰,不耐冷暖交替,前几日入宫拜见陛下时,陛下留饮宴,归来甚晚,出宫时夜间骤凉,着了寒气。多亏陛下也已经请太医诊断了,开了些温养肺疾的药物,不出旬日定当大好了。” 钱惟昱在一边听着,一边思忖。年纪大的人,深秋换季的时候偶感风寒很正常,原本算不得大病,只是周宗的岁数摆在那儿,所以稍微一点问题就要调养好久。这般看来,后面几次开课应该也不用找周宗来跑过场了,只是不知道徐锴徐学士会不会也给自己和李从嘉放假按照徐家和周家的交情,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放假的话,应该至少有十几日自己可以有借口不用公开露面了。 一边想着,钱惟昱一边狠狠咬了一口自己腮帮子内侧的软肉毫不留力,毫不给自己思想准备时间的那种。就好像这一口咬下去不是出自他本身大脑对颚骨的指挥,而是他的牙齿本身如同帕金森病人那般不受控地颤抖导致的一样。谎言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说谎者自己都以为自己说的是真话,而一个人连自己的意识都能骗过,也足以想见他平时已经炼成了怎样的隐忍无痕的状态。 一口咬下,表面甚至看不出钱惟昱的腮帮子有活动就算是一刻不停听着他的面庞看的人,也看不到他面部肌肉的抽动。但是转瞬之间,眼泪就收放自如一般滚滚而下了:钱惟昱这是被自己出其不意的一咬给疼的。 眼泪来了,后面就好演了。之间钱惟昱如同想起了尘封已久的伤心事,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低低饮泣起来,稍微抽泣几下马上恰到好处地别过脸去用衣袖快速把眼泪抹掉。不过就是这种幅度拿捏恰到好处的动作,很快让侍立在周宗床前的徐锴发现了。 “富阳侯你这是……”徐锴见钱惟昱不经意的垂泪,立刻开口询问。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钱惟昱连说了两个没什么,好让自己此前的行为失措显得更真实,等到李从嘉也转身来关心的时候,他才故作隐瞒不下去似的补充说道,“小侄是联想到了小侄的父王,当年便是肺疾……算来,还有不过两月,就是父王三周年了,小侄身为人子,有些愧疚,以至失态了。” 李从嘉是个没主见的,这两年和钱惟昱一处读书,对钱惟昱还是颇有好感的,当下碍不过面子,随口说道:“唉……此乃天性至亲,惟昱贤弟……若是为兄说得上话,也想让你有机会回去探视扫墓才是。说实话,贵我两国这几年睦邻友好,共击南汉……” “殿下……富阳侯失态了,我们也该让他静一静,何必还去触动他的伤心事呢。”周宗和徐锴都是知道李如今对钱惟昱这个人质的政策的,害怕李从嘉年纪轻,一时冲动讲义气说出什么放钱惟昱回国去的建议,弄得大家下不来台,所以徐锴立刻开口岔开话题。 “是小侄失态了,刚才那番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小侄是在咒……小侄想找个地方静一下。” “鼐臣,富阳侯也不是外人,带他到后花园歇息一阵吧,我和吴王郑王说说话。” “是,伯父。” …… 周宗坐在病榻上和李从嘉李从善说些闲话,徐锴领着钱惟昱去周府的后花园让他独自散心。周府钱惟昱虽然来过,后花园却不曾进来,所以路途不熟。跟在徐锴后面走的时候,他以隐晦地语气旁敲侧击,表示自己父王三周年的忌日快到了,自己心情不好精神恍惚,如果这段时间的课程可以告假的话…… “明月几时有……唉,富阳侯能做出如此佳作,难道还以为别人看不透你心中所想么。只不过此事休要再提了。富阳侯不到,纵然我这里不说什么,总还是有人会上心的。” 总还有人上心?这是真话还是试探自己?钱惟昱几乎要忍不住开口询问,但是硬是忍住了,万一这个徐锴是借机试探自己此前的表现是不是装傻装文弱,被试出来了岂不糟糕。 两人试探着,已经走到了后花园,徐锴指着园子的池塘假山边上一张石桌,还有四个侍立的侍女,对着钱惟昱说到:“喏……已经到了,富阳侯一个人在这里散散心吧,这几个侍女,会伺候你茶水点心,别的有什么需求,尽管和她们说就是了。” “唔……学生还在居丧期间,不宜和各位姐姐们亲近,徐先生还是把他们带走吧。” “不是27个月早满了么……哦,想起来了,唉,你啊你!”徐锴无奈地摇了摇头,把侍女们领走,原本还想让小厮来伺候,但是后来想想只是给钱惟昱一个人自己静静的机会而已,很快前面周宗和李从嘉交代完话之后,基本上钱惟昱就该和李从嘉一起走了。当下徐锴也就不多这个事,顾自己走开了。 钱惟昱一个人走到假山石桌前坐下,自己用茶勺剔了一些茶末,随后提起一个桌炉上的黑瓷水壶倒了半盏沸水,静静地对着假山出神,思考脱身的方法。 “你便是那个‘明月几时有’的吴越国呆子么?”钱惟昱才喝了三四口茶,一个如同明珠洒在绸缎上跳动一般的悦耳声音从假山背后传来,随后半张小脸从假山的石洞里露出来,狡黠地一笑。 钱惟昱的心脏猛烈地收缩了一下。他原本觉得,对于未成年的小萝莉,就算长得再美人胚子,他最多也就是发表一些诸如对宠物萌喵那般的不带任何**的欣赏。可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原来的自信错了。这个小女孩应该比他府上的十八娘还要小一两岁,大约也就八岁的样子吧。但是,其姿色给人的遐想,已经远不是一个萌字可以概括的了。他可以想象,将来长成之后,这个小姑娘的姿色一定可以爆掉十八娘几条街。 ... ... 第55章狡猾小萝莉 只见钱惟昱面前的这个小萝莉双眼忽闪忽闪地,大得有些超过常人的比例。眼眶中的一对剪水秋瞳更是乌溜溜地灵活非凡。面色非常白皙而又透出一股稚子气血丰足的淡粉红色,身段虽然还看不出曲线,但是光凭那张白瓷冷玉一般的瓜子脸就足以看出她将来的姿色潜力有多么惊人。 “在周宗的府邸里……比自己小七八岁……难道是周佳敏?但是好像又比史实年纪大了几岁,不想了,应该就是她,这种祸国殃民潜质的女子,一个时代能有几个呢”钱惟昱心念电转,几乎就要断定这个小萝莉就是历史上会在六年后被李煜祸害的小周后了吧。 “想不到拙作居然连深闺女子都知道了,而且还是三尺女童,我是不是该自得一番呢。” “你这人,倒是好不谦虚,以前听我姐姐转述吴王爷对你的事迹评价,还以为你是个呆子呢。”小萝莉一个闪身从假山背后跳出来,但是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团扇,装模作样地一遮脸,不让钱惟昱看到她脸上的揶揄表情。 “不过,你也不必自得,因为你说‘深闺女子都知道了你的拙作’这句话也是不尽然的我和我姐姐虽然是深闺女子,却是全大唐深闺女子当中最有见识的,我们欣赏你,不代表其他不读书的蠢妇都懂得欣赏你是不是该感谢一下我和家姐的‘知遇之恩’啊?” 说到“知遇之恩”这四个字的时候,小萝莉嫩葱一样的兰花指微微一翘,故作一副老成的样子,纵然脸被团扇遮住了大半,但是光那会说话的眼神,就已经把她心中的调笑流露无余了。 “是啊,那么,我该如何感谢你和令姊呢?而且令姊被你说得这般才华横溢,倒是让人仰慕得紧呢。人都没见着,实在不好感谢啊。” “啧啧啧你这人不是还在居丧,近不得女色的么,想不到世人传诵的居然是虚妄之言我姐姐可是当世少有的美人,你见了,就不怕对不起亡者。” 钱惟昱被小萝莉的一番犀利言语挤兑的一噎,倒不是说他口舌之利不足以对付这个小萝莉,只不过是一开始轻佻大意了。 这就好像一个武林高手如果见到对面的对手是慕容复的话,那是肯定不敢大意要出全力的,但是如果对面是一个韦爵爷,那就有可能轻忽了。那些被韦爵爷用匕首啦、蒙汗药啦、“含沙射影”啦之类东西干掉的武林高手们,不就是这么死的么?想不到钱惟昱自命是这个世上扮猪吃虎扮相最深沉的人了,居然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给一个小萝莉挤兑了。 小萝莉见钱惟昱被噎住了,看上去似乎颇有成就感,愈发端起名门淑媛的范儿,款款说道:“要想感谢我们的赏识,也不必一定要见家姐。你只需告诉我,为何你的词作水平如此不一,风格又是多变,该不会是倩人捉刀吧?前面的词作倒也罢了,半月前这首‘明月几时有’可是连我未来姐夫都不曾能有这个水平的,而且和你去年今年流传的另外五六首词格调意境文辞明显各自高出两个档次!” 钱惟昱听到“未来姐夫”这个词的时候,心中“咯噔”一下,心说如果这个小萝莉的身份自己没猜错的话,那么她的未来姐夫岂不就是李煜,也就是现在的李从嘉了?算算年纪,如果历史没有被改变的话,李煜后年春夏季节就该迎娶周娥皇也就是未来的大周后了。如今已经是秋天,也就剩一年半的时间了。 仅仅靠着前世的历史知识,钱惟昱自然是不能知道李煜和大周后在婚前的交情如何、提前多少年相识毕竟没有一本历史书会记载皇帝和皇后的婚前情史的。这两年他没没把精力花去刺探这些方面的花边消息免得给自己惹到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听到面前的小萝莉这句话的时候,还是略微有些震惊。 除了这一点之外,钱惟昱马上想到的第二点就是:这个小萝莉伺机找自己搭讪,原来是给她“未来姐夫”抱不平来了!她和她姐姐此前一定是觉得李从嘉才是当今年轻一辈的文人里面诗词造诣最高的人,结果被自己打脸之后不服了。真是想不到,自己一开始当那个文抄工不过是为了把自己妆点成一个多愁善感优柔寡断的无害文人,居然这都拉到仇恨值了。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小萝莉既然发问了,哪怕是为了装傻充愣,他也得乖乖回答,毕竟这种话题如果犹豫得久了再回答的话,就显得心虚了,会让人觉得自己的诗词真的是找了代人捉刀。 “嗯,这个问题没什么新鲜啊,我虽然闭门读书行孝,不曾与人交游,却也已经听到别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就是刚才来之前,吴王爷就问过我这个问题你难道不觉得一个人的学问是会每年进步的么。一个十一二岁的人的诗词,和他十四五岁时候做的诗词,每年都有明显长进也是很正常的啊,我又没有越活越回去。何况我出来的时候,屡遭大变,先是身为人质,后又遭遇父丧,心智大乱之下作不出好的作品,又有什么奇怪的。” 钱惟昱在吴越国的时候,是从来不作诗词的,但是那时候年纪小,也不能说明一个问题。毕竟七八岁就吟诗作对的都属于百年一见的妖孽,而且“少时了了大未必佳”和“伤仲永”之类的例子历史上比比皆是。而许多真正名传后世的大文豪们,很多都是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到了南唐之后,他开始有节制地慢慢做“文抄工”,但是频率和水平的拿捏也是非常注意的到南唐的三年,他的词作诗作流传出来的,也就10首左右。 第一首是在他父王过世之前作的,那首诗水平只能算是韵格平仄勉强对仗的“薛蟠体打油诗”因为那首诗他没有抄袭任何名家,而是靠着钱惟昱原来的学养记忆,以及向通儒院学士林克己突击求学之后掌握的技能自己写的,传出来之后也没有引起任何轰动,只是那时候对他还比较关注的李冯延巳等人仔细读了一番,随后哂然一笑就过去了。 此后,从他父王过世开始,他平均以一年三四首的频率流出诗作,全靠他上辈子记忆住的一些名家名作,对他来说,一开始找出一些水平不咋滴的中正平和中庸之作倒是反而比名篇更难毕竟后世的记忆当中,印象深刻的肯定是那些有名的,平庸之作谁会去背诵?而且以他的居丧人质身份,所抄袭的诗作词作还要符合他的心境、见识、身份,就更难了。 最后,他少不得把眼光盯在他上辈子比较熟悉的几个高产过“苦情男”、“苦情女”作品的词人,比如秦观陆游李清照这些人,然后用逆向修改法把默写好的诗词进行降低质量的工作比如秦观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砌成此恨无重数”就被她把那些点睛的“失”、“迷”等动词改成其他意境明显差一些的字眼,把“此恨无重数”改成“乡愁无重数”;把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改成“春风又吹江南岸,明月何时送我还”。极尽通俗之能事。 就这样,三年来他的“水平”非常明显地有“循序渐进”的进步,不但让人不觉得他的水平有突然“一夜开眼变天才”的突兀,而且还更让人相信他肯定把这几年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学习无病呻吟吟诗作对了毕竟一个一开始就作诗如天才的人,哪怕他持续天才再多年,那也是他天赋异禀,不代表他努力。如果是每年每季都进步一小点的话,那才说明他学习努力嘛! 经过钱惟昱这么一干,相信“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和“春风又绿江南岸”等名篇也就永世不存了因为就算百年后秦观王安石遇到了他们做事作词时候的情景,他们也不好意思改几个字在前人的诗词上胶柱鼓瑟附会修改吧。如果有后世的汉学大家知道钱惟昱的这个行为,说不定会深恨他为伟大的宋诗宋词文化毁掉了那么七八篇名篇了。 可惜,钱惟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裸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为了自己的布局,让一些古文明的无形瑰宝永世消失又如何?实在过意不去,大不了等自己将来功成名就的时候自己把这些诗词修改得好一些就是了。 …… “如果真的是慢慢进步的话,倒也不是说不通,不过如果是一个每年都悉心学习诗作的人,一年才做三四首,就能有这么快的进步,恐怕也不太合理吧,我也不是没学过诗,平时跟着家姐自己学着写四五首,都觉得不见长进,大家都是读书人,这个都是心知肚明的吧? 你要证明你是自己慢慢苦学才有今日的成就呢,那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就把你平时那些没有发表、不为世人所知的练习之作给我和我姐姐拜读一番,便算是你真心报答了我和家姐的‘美人赏识之恩’了” 好狡猾的小萝莉!钱惟昱心中暗暗一惊,没想到自己的破绽居然被这么一个小萝莉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她自己看穿的,只是她姐姐心思缜密想到后告诉她的。 ... ... 第56章搪塞脱困 穿越人士回到古代做“文抄工”赚取声望名气,最大的隐患是什么?那就是你抄袭了诗词文章之后,个人学士素养却跟不上,应付不了文人之间的日常生活应酬。比如文人士子们互相仰慕,总要开个文会什么的吧?那好,开文会是不是要喝酒赏花赏女人,然后行个酒令对个对子啊? 抄袭诗词,那是你想写啥就写啥,有备而来;就算不是穿越者,古代的贵公子也有养出生寒门没钱过活但是学问还行的读书人做门客的,然后让这些门客平时写一些中规中矩的诗词不发表,供主人背诵熟记,然后主人在恰逢其会的时候吟诵书写出来,也就完成了剽窃。但是靠着这样欺世盗名的手段真的成为文名尚可的文人雅士的人为什么不多呢?关键就是前面说的那些会导致穿帮的社交。 对对联,行酒令,即兴做点什么,这些都是“命题作文”,而且卡的很死。好比后世明清的科举如果改考“八股文”,就比唐宋考词赋限得更死为什么历史会如此改革,为的就是让那些想找人代笔的草包们提前准备的难度越来越大,让考试更公平。所以这些东西历来就是文抄工的克星。 钱惟昱是心思缜密之人,他来南唐的时候,既然敢玩抄袭,那就是掂量过这些利弊的。但是权衡完之后他还是决定这么干,因为他得出这么干收益远大于风险的结论相比于普通的读书世子,他有很大的天然优势可以回避前面说的这些问题。 他的职业是“王子”,不是那些靠科举步入仕途的士子,就算他将来文名远播之后,和诗人词人们唱酬交流的机会也不多。他高高在上地不想参加文会,别人还能绑着他去么?参加科举的士子们不得不去,那是因为他们需要官场人脉消息渠道,不能得罪人。而自己的职业和他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自然是“即兴发挥”的机会多多,“命题作文”的危机则很容易回避。 当然,如果他是南唐的“王子”,那么风险还是有的因为李唐的两代皇帝李和将来的李煜都是词帝,李煜绝对算是原本五代宋初第一词人,他老爹李水平也可以排进当世前五,所以在李唐就算你是“皇室词人“,也有很多“被参加皇室文会”的机会,如果你真实水平只算一个玩票儿的票友,那肯定是要混穿帮的。但是无奈钱惟昱运气好啊,他是吴越的王子,吴越的宗室虽然文化水平也都是很高的,毕竟在诗词一道上比李唐皇室要差那么两成,靠着钱惟昱自己的真实学识,尽是混得过去的。 何况,如今的钱惟昱还有最大的一招大杀器他在为亡父守孝啊!任何娱乐活动,他都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参加,也就没有人有机会给钱惟昱“命题作文”让他写诗作词。只能是他想写啥就写啥,想什么时候写就什么时候写,不想写的时候一句“最近思念亡父,心情悲伤、毫无灵感”就打发过去了。 …… 但是,这个万全之策,今天却被一个小萝莉抓住了隐患:你可以不参加文会,你可以不做别人出的“命题作文”,但是你既然说你在学诗,而且每年每季都有明显进度,这中间你总有一个“过程量”的吧?学习,总是要时时练习,把练习之作都算上,总不至于只有三年十首的总量?敢把那些练习作拿出来晒晒不? “这个……待小生回去,异日拿给你便是了。”钱惟昱的眼神中难得地闪过一瞬的慌张,没想到他的作伪布局当中那罕有的破绽点居然被人怀疑了。一直以来智商碾压别人、从未被人识破,今天却被几个女子反怀疑,实在是很挫败,“有些拙劣之作,现在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堪入目,也就没有去记诵。如果是近期的作品的话,倒是可以有的,当然,水平也不会差太多。” “好吧,那些拙劣之作,就等着下次吧不过你可别拖着借故不来花时间补做,你这人的素行,家姐可是听吴王爷说得多了,除了读书,很少拜访别人,一句守孝,就几个月闭门不交游如果真拖那么久,就算是现在没有的,都被你做成了有的。” “我钱某人在你们眼中就是如此不堪么……刚才还说赏识我呢,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那便十日好了十日之内我定当再来太傅府上拜访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把这些拙作交给……这件事情太傅定然是不知道的吧,如果被他知道了,你们如此失礼,岂不是害得你们要受家法?” “我和家姐总有人有办法来取的,这个不劳您担心了。”小萝莉很大气地甩了甩团扇,羞花玉面难得地露出了其全貌当然只有一瞬间,仅如惊鸿一瞥随后续道,“不过,今天走之前,就留诗词一首,先聊以证明一番吧就用今日你的际遇作诗词一首,词牌格律都不限你,哼哼,如此奇遇,相信你也预料不到,不怕你预作准备。” 钱惟昱心中大急,这事儿他完全没有做好准备,而且古人哪会给你一首“偶遇天才小萝莉”之类题材的诗作呢?以他自己如今几年读书学诗攒下的文才虽然也能勉强应急做出来,但是半个月之前他刚刚抄袭了一首“明月几时有”,水平一下子变次地太明显,也说不过去吧。正要穿帮的时候,心念电转,居然被他生搬硬套嫁接了一个…… “遮面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钱惟昱淡淡吟诵了四句口占,心中暗道一句好险。前世伪装成装逼文青,《红楼梦》好歹是看过二三十遍,为了泡妞,里面歌颂形容女子聪慧美貌的诗词也着实记得不少只不过上辈子的一身肥肉让这些东西没法发挥罢了。如今,只能是牵强附会抽一首过来搪塞了。 “这……这不过是说的红拂女这种……呸呸!辱人太甚!况且谁知你是不是早就写好了的怀古之作,如今顺口念来这完全不是应景之作!” “如何不应景?令姊如果不是慧眼觉得我才华堪过吴王,又怎么会舍富贵而求问于我这个落难之人呢?姑娘你今天这般亲近于我,莫非也是女丈夫吧。” 小萝莉听完,“啪嗒”一声轻响,原来是她手上捏的团扇落地了,她双手姿势如爪,虚托在两腮之下,像是要托住腮帮,又似是想要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惊叫出声,但是还没捂住嘴的时候时间静止让她的动作凝固在了那里一般。 好险,暂时是过关了。钱惟昱见小萝莉的团扇因为惊讶而坠落地上,很潇洒地从自己白玉腰带上的一个狭长的安吉丝囊里面抽出一柄象牙为骨、生缣帛为面的折扇,“啪”地一声展开,做了一个承让的姿势。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养移体居移气,他已经不是爱装逼之人,但是今天被一个小萝莉给逼急了之后好险才过关,突然出了一口气的心理落差带来了不可抑止的暗爽。 小萝莉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短暂的羞怯和暗怒,随后一晃脑袋,马上收摄心神注意到了那把扇子。 “这也是扇子么?看上去好生……奇怪,可给我看看么。” 这个时代,汉人的扇子,无非是团扇等形状,女人用的,就是丝质面的团扇,男人么,有钱人装逼的,都喜欢用“羽扇纶巾”的装束,最差也要鹅翎,好的就要学诸葛亮的“驼绒扇”。穷人么,就只有用蒲扇了。但是不论材质如何,扇子的形式,都是类似于团扇的。 折扇,在这个时代,还是东瀛的日本人发明的,汉人也还很少有花钱进口这种东西。钱惟昱手上这把,是他让蒋衮找了东瀛的高手匠人定制的,用材上等,他还非常装逼地自己在绸面上写诗作画。 “那去吧,对于美人,小生历来是不吝惜的不过你今日刁难我许久,如今嫌疑暂释,不该表示表示么?”钱惟昱一手递过扇子,一面挤眉弄眼地诡笑。 “你……你想干什么?这里可是周太傅府邸,别忘了你在哪儿!” “你想多了吧……我是想问,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啊,认识一场,名字都不说,不太符合礼法吧。” “哼哼……这算哪门子礼法,真是不学无术不过也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你难道不知道我一个小姑娘,才这么几岁年纪,都没有取名字呢,乳名又不能示人,所以就不说了吧。” 切……骗谁呢,古代女人不取名字那是很多的,但是这里是周宗的府上,你一看就是周宗的女儿,就算万一猜错了,是个侄女儿或者侄孙女,也不可能地位太低,怎么会不取名字呢?不过钱惟昱并不打算揭破,只是继续问道:“那你刚才都提到你‘未来姐夫’了,想来令姊年纪不小了,总有名字吧,你们姐妹这般折腾,该不该礼尚往来呢。” “这关家姐什么事,我才不告诉你家姐叫周娥皇呢!”一说完,小萝莉一转身就跑了,一边跑一边想,“哼,还真以为本小姐是犯笨了呢,本小姐这是故意卖你一个破绽。” “就知道你是傲娇病犯了,还真以为我会以为你是犯笨了么?”钱惟昱望着对面一扭一跳的背影,邪恶地脑补着。 小萝莉几步转过假山,随后脚步声就彻底消失了,钱惟昱还在觉得奇怪,虽然一开始脚步声随着渐行渐远逐渐变低,也不该…… 正想到这里,只见假山背后那张小脸又露出来半个,还有半张腮帮子气鼓鼓的小嘴。 “喂!呆子!我知道你肯定知道我是故意说漏嘴的,对不对。” “你希望听到哪个答案?” “哼,气死我了,果然不管干什么都被你料到了,装呆子装成你这样,还真是……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你在这里和我闲聊了快一炷香的时间,都没人来喊你走么? 算了,不用回答了,我知道你肯定不知道本小姐这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吧那是因为我爹和吴王爷聊完之后,吴王爷肯定还要找机会和家姐邂逅一番,所以,他才不会那么快走呢,你和郑王爷,不过是他带来的幌子罢了。啧啧,原本每次我爹还要煞费苦心给郑王爷安排玩乐的东西稳住郑王爷。” “你这个……算是‘投名状’?” “我都告诉你吴王爷是我‘未来姐夫’了,凭着这条消息,我和家姐作弄你的事情不就扯平了么。” 小孩心性,纵然天资聪慧,也还真是难以捉摸啊。 ... ... 第57章外因成熟 被恰逢其会支开的钱惟昱和早就习惯了被单独招待的郑王李从善陆续回到了正厅,吴王李从嘉也满面红光颇为振奋地在那里等候了,几人再一次对周宗表达了一些敬祝他早日康复的台面话,就各自告辞了。 钱惟昱心中雪亮,看来这李从嘉和周娥皇认识一定是有一些时间了。按照古人的礼法,加上周家的家教,提前勾搭成奸是肯定不可能的,但是暗生情愫什么的……至少从李从嘉这面来看是肯定的了;周娥皇的话,凭借她今天派遣妹妹来刺探消息的情况来看,欣赏李从嘉的才华学养那是必然的了,至于有没有发展到生情的程度,就不好说了历史上周娥皇嫁人毕竟还有一年半呢,而且周娥皇这样的大家闺秀家教又好,所以还很难说。 钱惟昱坐上马车重新从玄武门出城,回到自己城外的府邸。时间已经过午,当下在府中用过午膳,下午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又让伺候的小厮和十八娘收拾了渔具到玄武湖畔垂钓想事情。结果,他两个时辰什么都没钓到,倒是十八娘和伺候的小厮有所收获,可见他完全心不在焉。 此后几日无话,钱惟昱在家每天除了读书习武,又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利用自己的水平再水一些质量低劣的诗词出来,以应付周嘉敏十日后的检查。四天后例行再次去集贤院考校的时候,他也没有贸然请假,而是乖乖去了,上课的果然只有徐锴,说明周宗的病还没好。 …… 堪堪到了第7日晚上,钱惟昱照例还在习武的时候,出去假装鬼混逛窑子实则和吴越商人接头的顾长风又高来高去的回府了,为钱惟昱带来了一些消息。 “逛窑子就逛得像一些,明日出来之后再回来回报也就是了,哪有你这般不敬业的。”钱惟昱端起院子里石桌上的一碗茶水递给顾长风,一边调侃地说道。 “嗯……卑职这身武艺,也不光是祖父的家传武艺,小时候还得过龙虎山一位得道道长的点拨,可是要练童子功到弱冠之年,方才精熟非凡,大有裨益。小王爷就别取笑卑职了。”顾长风咬着牙强自憨笑一下,马上开始说正事儿: “好教小王爷得知,您让打探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当今大王的王长子半月之后就该周岁了,如今正在大张旗鼓准备庆贺事宜呢。还有宰相吴程上书启奏言事:说自忠献王薨逝,两年余来,国中多事,刑戮过重;牵连之人,充塞囹圄。不如假借王长子周岁的时机颁布大赦以安定人心、示范新王垂拱之意。” “哦,如此大弄?倒是远超常理啊。王长子的姓名可打探到了。” “已经打探到了,名叫钱惟治。” 钱惟治!果然是钱惟治么!钱惟昱心中暗暗有些激动,难道这是九叔想要帮自己一把! 为什么钱惟昱在听说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三四岁的堂弟名叫钱惟治的时候要如此激动呢?因为他知道历史上的钱惟治是什么出生! 钱惟治,史为吴越忠逊王钱弘也就是如今已经被胡进思废掉的那个‘先王’钱弘了的嫡长子。历史上,钱弘被胡进思废黜之前两个月,其正妃已经怀孕了,只是怀孕早期的时候迹象还不明显。被废后,钱惟治被胡进思弄到越州软禁起来,他妃子的肚子才明显大起来。钱弘知道这件事情肯定瞒不住,而且当时未出世的胎儿很容易就会被胡进思找机会下毒手毕竟对于胡进思来说,他连钱弘本人都想杀掉,之所以不杀是怕吴越宗室勤王,而杀掉一个吴越旁支宗室们都不知道其存在的小孩儿,则容易得多。 于是,情急之下的钱弘在看押自己的侍卫当中,精心观察挑选了一个他弟弟钱弘派来保护他的心腹都头,名叫薛温的,(注意,这个薛温就是胡进思派遣刺客刺杀钱弘的时候保护钱弘、击杀刺客的那个侍卫长)把自己妃子怀孕的消息透露给钱弘,请钱弘想办法。 这里,不得不看出钱弘对钱弘的兄弟手足之情还是很深的,钱弘想出一个办法,在自己的妃子当中也假借一人已经怀孕,而且放出消息实则么,就是在妃子的衣服里面塞枕头之类的伪装方法蒙混而已,然后算好日期,后来又用了诸般狸猫换太子的方法把钱弘那名真怀孕的妃子隐藏起来偷梁换柱地掉包。 最终,这一计谋成功躲过了胡进思的耳目,钱弘的儿子顺利生下来了,这个孩子就是钱惟治。然后另一边钱弘的妃子也假装分娩,其实是把孩子掉包过去,装作是钱弘的儿子。 所以,实际上,钱惟治血缘上是钱弘的儿子、钱弘的侄儿,是钱弘用计保住之后认作自己儿子的。后来胡进思死后,因为朝中没有在想要谋害钱弘一脉的势力,钱弘才把钱惟治的身世公布出来。此后几十年他对钱惟治也很好,在钱惟治仅仅八岁的时候就授“两浙牙内马步诸军都指挥使”的头衔。 也许,钱弘一开始把钱惟治认作己子的时候,有两重考虑,一半是对侄儿的恻隐之心,另一半也许是他当时觉得自己还没有亲生儿子,先弄一个过来当备胎对于稳固自己的统治也有好处。但是不管怎么样,从后来钱惟治的一生富贵的生命经历来看,钱弘对这个认作儿子的侄儿确实是倾注了父爱的。 …… 九叔钱弘对这个小堂弟钱惟治好不好,其实不管钱惟昱鸟事,他关心的是钱弘的态度原本历史上,胡进思死后、胡党被灭,钱弘立刻就公布了钱惟治的身世。现在钱弘却没这么做,仍然装模作样地对外宣称钱惟治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两种态度之间有什么区别呢?对钱惟昱又有什么好坏影响呢?钱惟昱心中雪亮,分析地非常清楚:这种态度,明显是九叔在帮自己!可以看出,九叔对于营救自己回国,还是持积极态度的!如此一来,自己回吴越国的外部条件就彻底成熟了。不会出现自己想尽办法历经艰险跑回去,结果国内的叔叔却不待见自己不仅不配合还想恶心自己的情况。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钱惟治出生之前,钱弘对外一直是以没有亲生儿子的姿态示人的。在自己的叔叔没有亲子的情况下,自己这个侄儿对吴越国还是很有政治价值的。 万一自己的九叔在没有亲生儿子的情况下再“出点意外英年早逝”的话,站在钱弘这个角度,终究是过继一个侄儿当儿子、然后传位给这个儿子这个选择比较好;因为不然的话,王位只能再往自己的弟弟这边传下去……比如文穆王第十子钱弘亿啦,第十三子钱弘俨这些人。对先王来说,即为顺序总是亲儿子比做继子的侄儿好,做继子的侄儿比弟弟好,这是自古皆然的道理。 所以,原本南唐一方还会觉得:钱惟昱的老爹虽然死了,但是他如今正在位的叔叔钱弘还没有生出儿子,钱惟昱如果回国,对于钱弘而言,多少是多了一个备胎。本着有备胎比没备胎好的考虑,把钱惟昱扣住,多多少少可以让钱弘在外交上更加倾向于南唐。 而对于钱弘来说,要看出他对营救钱惟昱是否积极,也只要看他是否揭破钱惟治的真实身份。如果钱弘公布钱惟治其实只是自己的侄儿,和钱惟昱一样,那么本着“好备胎比差备胎有价值”的考虑,南唐一方就会更倾向于继续扣住钱惟昱;只有钱弘继续认下钱惟治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才能让南唐一方觉得“钱弘已经不需要钱惟昱这个备胎了,而且把这个为国立了大功的备胎放回去,说不定还能让他们叔侄互相恶心呢。” 把前因后果彻底想明白之后,钱惟昱心中的块垒总算是彻底冲开了。 “长风,去窑子里,带酒回来没有。秦淮河上‘朦月楼’可是出了名的有好酒啊。” “唔……还是小王爷了解我,既然不沾女色,总不好空跑一趟。” “那今天这壶就孝敬我吧明儿个我要去一趟周府,你帮我安排一下。两日后的课,也一律照常,反正不要给人任何异样的感觉就好。另外,该收拾的紧要东西,你命人暗暗开始收拾起来,要做到只要接令之后当天就能走。” “什么?小王爷,莫非是我们的机会来了么?” “有些事情,九叔只能帮我们到这一步,他不能表现得太积极,太积极了,狡猾的唐人又会觉得我奇货可居。所以只能是九叔不积极我自己积极了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顾长风又不知道钱惟治不是钱弘亲生的,而且这一点先知先觉钱惟昱也不能告诉他,所以他摸了半天脑袋也没想明白。钱惟昱也不理会他,夺过他腰间缠的酒囊,拧开盖子猛灌了一大口。 酒,是上品的剑南烧春,看来是从蜀国买来的。钱惟昱一个三年不知酒味的人,猝然之下居然有些微醺之意。 ... ... 第58章意见分裂 钱惟昱又经过几天准备,总算是把要补给周嘉敏的“作业”弄好了,不过还没等他挑好日子再去周府拜访探病,周府那边却发生了小小的穿帮。 那天,在周府,周娥皇和周嘉敏照例给病中的周宗早晚服侍汤药。周宗出其不意地质问大女儿对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的看法。周娥皇今年十有七岁,古人二八佳人一般就要聘嫁,所以周娥皇现在也算是微有“大龄剩女”的倾向了。 不过,凡是见过周娥皇的人,就绝对不会有人为周娥皇是因为姿色问题才“恨嫁”的。周娥皇的美貌已经无需赘述。所有见过她的人、至少在南唐国范围内都没有见过比她更加绰约端庄、身段婀娜、面目秀美的女子了。 “娥皇,你觉得为父可是幸进小人。” “父亲大人何出此言?父亲您是一代士林楷模,怎么会……” “十八年前,为父对烈祖劝进,世人皆以为为父是靠拥立从龙之功爬上来的。十八年了,有这种想法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又有几人知我与烈祖当初乃是布衣之交,知心换命之人。我只不过是见烈祖一生功业尚有遗憾,才冒此天下之大不韪。 但是为父没有儿子、你没有兄弟。如今为父也六十有五了,还有几年寿数?难道还指望用你们姐妹继续邀宠固恩么?为父实在不希望你们卷入任何漩涡之中,只希望你们一生平安喜乐,也就够了。至于不知我者如何看我,又有什么办法改变呢。” “父亲大人今日为何这般消沉,还提起这些陈年往事来。好好的不养病,尽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一旁的小女儿周嘉敏仗着自己年纪小、可以“童言无忌”,使出撒娇卖萌的杀手锏嘟着嘴抱怨父亲尽提起这个沉重的话题。可惜今天这招屡试不爽的卖萌术居然被免疫了,周宗淡淡地自嘲了一下,不理会小女儿的抱怨,继续对娥皇说道: “娥皇,嘉敏不懂事,你该知道为父为什么说这些吧。” “难道……是不赞成我和吴王殿下交往?”娥皇顺着周宗的“为父难道还指望你们姐妹继续邀宠固恩”这句话想下去,只能得出这般一个结论,而她自己的脸色也随着这句话说出口变得惨白。 “怎么可能!如果为父是这么想的,此前就不会对你和吴王殿下的结实交往不加干涉了。为父此前是觉得,吴王爷此人与世无争、唯好吟诗作词、书画佞佛等事。将来,总是可以平平淡淡富贵终身、免于兄弟叔侄之恩怨的。而你如果也可以跟着一生安稳,为父也算了了一半的心愿。” “父亲大人慎言呐,”娥皇听到‘叔侄兄弟’几个字,就变得紧张起来,显然,她知道周宗说到了南唐内部一个最高权力的禁忌。 李刚登位的时候,他的几个儿子都小,在五代十国的时候,如果当今皇帝挂了儿子又幼小,兄终弟及很常见。西面的马楚东面的吴越都是如此,而南唐当时也不例外,而且做得比马楚吴越更加彻底当初李刚刚登基、也就是保大元年这一年,他就册封其二弟、燕王李景遂为皇太弟,三弟李景达册封为齐王;册封的时候,李的长子李弘冀才12岁,如今从保大元年到了保大九年,李弘冀也从12岁长到了21岁,而李依然健在。 让一个21岁的皇嫡长子乖乖地接受未来由他叔叔继承皇位而他自己在旁边干看着,这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事情。李弘冀和李景遂的矛盾也就显而易见了。相对之下,皇六子李从嘉在如今这个时代来看简直是太与世无争了他大哥都没有即位的资格,他就更没机会了,而且他一贯也没有野心,只喜欢吟诗作词佞佛宴乐。 “不要打断为父的话!听我说完,”周宗咳嗽了一声,继续续道,“这里又没有外人,有什么好讳言的。原本以吴王的品性,他也不失为娥皇你的良配。可惜如今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三个月前,皇太弟身边的侍从长袁可求突然被皇太弟借故斩杀,外人不知其故,为父却是明白一些消息耳目的;那还不是因为皇太弟发现袁可求曾经与皇长子殿下的心腹嫡系、宣州防御使柴克宏接触,疑心其与皇长子殿下串联。而皇长子在常州、宣州也拼命鼓吹新形势下的吴越威胁,试图让陛下加重常宣二州的兵马,这一切意味着什么,都是昭然若揭的啊。” 周宗口中说的这件事情,还涉及到这几年间南唐政局的一个背景,那就是皇长子李弘冀近年来的布局。这个李弘冀的身份和当年钱惟昱是差不多的,而他明面上的野心可是比当年钱惟昱在国内的时候还要大得多。自从他虚岁十九岁那年起也就是当初钱惟昱出质之前,隐在水丘昭券背后、用计大破南唐皇太弟李景遂围困苏州大军的时候。 那一年,李景遂因为一场大败,在军方的威望严重受损,李在与吴越实现和平之后,也不得不更换一番南唐西部边境的守将。在那个时间点上,李弘冀学习了一把三国时诸葛亮教刘琦玩的“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的计谋,当年刘琦是从荆州出逃出镇江夏,避开了舅舅蔡瑁的迫害;而李弘冀则是恳求李让他出镇常宣、发展自己的势力,两者效果异曲同工。 常州与吴越的无锡、江阴接壤,而宣州与吴越的湖州接壤,都是南唐对吴越的边防前沿。这几年,皇长子李弘冀到了常州之后,一边自己坐镇常州,一边把被自己收为心腹的原常州都虞侯柴克宏提拔为宣州防御使、负责宣州防务。随后利用当年吴越人在苏州战役中大败南唐水军的事迹为借口,大力宣传“吴越威胁论”争取南唐朝廷的财政拨款,疯狂“下饺子”造战船,三年来,李弘冀手下的嫡系水军已经是南唐最强大的一支水军力量了。 “可是,这……这是李弘冀与皇太弟之间的矛盾,吴王殿下淡泊名利,与此应该无关啊。” “怎么可能无关,如果李弘冀胜出的话,吴王殿下想要置身事外还有可能。如果结果反过来呢?如果皇长子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因为太过出格被废黜,吴王殿下作为陛下在世的排行第二的皇子,岂不是就要面对皇太弟殿下的猜忌了,以吴王殿下的……懦弱,又岂能是对手。” 如果有人听到周宗的这番话的话,相性就能理解为什么在平行时空的历史上,他那个国色天香的女儿要熬成一个19岁才完婚的大龄剩女了因为在那段历史上,在李煜和周娥皇大婚之前半年,李弘冀和李景遂之间的皇位继承权战争才分出胜负,最终以李景遂被李弘冀买通其身边侍从下毒将李景遂毒死。而李景遂一死,周宗觉得南唐再无人会觉得李从嘉会是一个合格的威胁之后,周宗才把女儿嫁给李煜。 有人说,周宗把女儿嫁给李从嘉是贪图富贵,是希望将来自己的女儿做皇后,其实这种判断完全是倒果为因的为结果论事实上,历史上周宗把女儿嫁给李从嘉的时候,从任何方面看,李从嘉都没啥即位的机会,周宗只是期望自己的女儿做一个平平安安的太平王妃而已。至于后来李从嘉侥幸继承皇位并改名李煜,那不过是因为李弘冀在毒死自己的叔叔之后又不幸因为心理压力过大、诱发疯疾幻觉而暴毙,让李从嘉捡了个便宜而已。 “竟然是如此么……从嘉毫无争名夺利之心,为什么想置身事外却如此之难。”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你原来不知道这些,为父也不怪你,但是如今,为了你一生幸福考虑,还是暂时和吴王……保持礼法的好。还有,你此前自己看不清也就罢了,居然还让嘉敏陪着你胡闹!” “女儿没有胡闹……” “没有胡闹?那嘉敏莫非是背着你考校富阳侯的‘人品才学’不成!” “这件事情……女儿当初,只是为从嘉的才名抱不平,富阳侯虽然一直低调,但是在诗词文章上的才名也是一贯不如从嘉的,这次突然一首‘明月几时有’超出从嘉甚远,女儿这才……” “糊涂!富阳侯的才学如何,为父是最清楚的,此人才华,绝不是吴王可以匹敌的,只不过是他人品比较隐忍低调罢了。虽然他一直在掩饰,可是为父教导他也有将近一年,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只不过为父也不想与他为难罢了。你如今这般与他为难,岂不是已经把你自己摆在了和吴王一边,对你将来又有什么好处。” …… 数日后,钱惟昱终于等到了到周嘉敏那儿交账的日子。因为不是下学的正日,他也就没有约李从嘉兄弟一道而原本李从嘉面皮薄,为了掩人耳目,从来都是不会一个人单独去周宗府上的。一般都是拉郑王李从善打掩护,到了周府之后又自己借故想办法和周娥皇独处“吟诗作对”,把李从善晾在一边由周府的人伺候着玩。 钱惟昱脸皮厚,而且他相信以他的身份,世人也不会认为周娥皇有看上他的可能性,所以不会有人说这个闲话。 到了周府,照例探望了周宗,周宗经过十日的康复,好歹可以自己下床了。钱惟昱虚与委蛇地对周宗问候了一番,正在想着如何和周嘉敏接头,但是这一切很快就不需要他来考虑了。 “两位小女刁难贤侄的事情,老夫已经知晓了,也好生教训过她们了。她们如此作为,一开始……也是为吴王抱不平而已,还望贤侄莫要见怪。” 钱惟昱瞠目结舌,没想到他“调戏”周嘉敏的事情已经被周宗知道了。不过看上去,周宗并没有发怒的意思。 “贤侄上次向徐学士告假的事情,徐学士也告诉老夫了,不过贤侄也不必担心。老夫与你师生一场,只要你于大唐无害,老夫又怎会害你。” 钱惟昱犹豫、震惊了半晌,最后做了一个决定。他双膝跪倒,对着周宗行礼说道:“还望太傅明示!” “贵国国主嫡长子周岁、大赦天下的消息,我大唐已经是人尽皆知了。而去岁的时候钱王长子刚刚诞生的时候,贵国却是偃旗息鼓,毫无张扬。起初我大唐重臣多以为钱王长子身有隐疾,恐怕不好养活,所以贵国才如此这般如今看来,此种论调纯属虚妄了。” “那太傅的意思是……” “半个月前,你向徐学士告假的时候,徐学士不允,但是如果你今日再去,就不一样了。如今,我大唐大多数人来说,都倾向于将你放回吴越,坐观你们叔侄之争。唯有一方势力却还不希望你回去。” “谁?” “皇长子李弘冀!李弘冀为了个人权柄,这些年来拼命鼓吹吴越的威胁,他又被陛下任命出镇常宣。只有我大唐与吴越交战、紧张,李弘冀才能执掌我大唐更多的兵权,如果大唐与吴越和睦的话,他手头的权柄就要受损不小据老夫所知,今年以来,随着大唐在楚地的战局逐渐平息、楚国故地渐渐瓜分完毕,李弘冀已经两次上书恳求陛下斩杀你,随后率军与吴越决战,重启两国战端。” “杀了我,李弘冀就能打败我吴越水师了么?小侄完全没有看出其中联系。” “杀了你,只是为了激怒吴越,断我大唐内部议和派的退路罢了。” “如此说来,太傅是想为吴王爷铺路咯?” “老夫在世人眼中,就是佞幸劝进之臣,如今靠着卖女儿再换一场荣华富贵又有什么奇怪的贤侄心中,定然是如此想了。” “小侄不敢!” “既然是不敢,那就不是真心的了。想来如果老夫和你说老夫这么做只是为了两国百姓,只是因为李弘冀的策略太过狠毒,相信你也是不会相信的了。” ... ... 第59章刺客 钱惟昱想过几十种自己逃回吴越的可能性,但是最终也没想到居然是用这么一种方式回去的。 在南唐朝臣之中,居然已经有了大部分势力愿意主动放归自己。而且根据周宗的介绍,周宗、徐氏兄弟这些文人都是倾向于为了两国百姓的安稳日子而主动放回钱惟昱的。另外冯延鲁冯延巳和魏岑、文徽(已经被钱惟昱放回来3年了)等“五鬼”也是赞同放走钱惟昱的,不过他们的目的和周宗等不同,他们是为了利用钱惟昱回去恶心钱弘,最好在吴越国也诱发叔侄相残的戏码。至于强烈要求继续扣留钱惟昱的,在那些不站队的朝臣里面已经不多。 至于南唐皇室内部,这一刻,则是显然分为两派的。皇太弟李景遂和齐王李景达不希望看到防备吴越的皇长子李弘冀手中兵权越来越重,所以极力希望和吴越和睦,这样一来李弘冀靠着“吴越威胁论”扩军的戏码就玩不下去了。而李弘冀自然是完全相反,恨不得一刀剁了钱惟昱让南唐和吴越彻底开战。至于没有野心的李从嘉和年纪还小的李从善虽然没有明显的政治立场,不过李从嘉从朋友立场上当然是希望帮助钱惟昱的。 寒秋将尽,时将入冬。951年10月的一天,随着钱惟昱逐步加强烈度的“走门路、通关系”小动作逐渐被南唐高层“自然而然”地发现,而吴越国国内也有一些以‘行贿’为手段婉转表达吴越王钱弘“不期望自己的侄儿回来”诉求的行为也被南唐的正义之臣密奏给李,正反交加之下,李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看来,以如今的形势,把钱惟昱放回吴越,坐看嫡子已经周岁的钱弘和钱惟昱叔侄之争,比吧钱惟昱扣在南唐作用更大。因此,应该把钱惟昱放回去!” 这道诏令下来之后,钱惟昱心中狂喜,装怂装无害装了那么久终于要熬出头了!而且,是可以大大方方地暂时不破坏两国外交关系地合法闪人! 不过就在他自觉得到了一个突破性的进展之后,又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让他有些郁闷:李似乎对于自己弟弟们和自己的大儿子之间的矛盾丝毫没有意识!而且,李似乎也不知道他的大儿子李弘冀如今是恨不得把钱惟昱给剁了! 所以,李给钱惟昱安排的回国路线,依然是让吴越人派船队来金陵,沿着原路把钱惟昱接回去也就是从金陵上船,走长江经过润州、常州附近的江面,随后到苏州地界转入大运河回杭州。 钱惟昱可以想象,就算李有旨意要放自己回国,李弘冀不敢明着抗旨干掉自己,但是只要自己经过润州和常州的江面,肯定会被“势力归属不明的长江水贼”给干掉的!所以关于如何自卫、具体走什么路线回国,他还是需要从长计议。 南唐国使很快带着李的决定去了杭州,让吴越王钱弘安排船只来接钱惟昱回国,使者往返和安排船只也要四五天的时间。因为是在南唐的地盘上,对于吴越一方派出的接应船队的规模自然也要严格限制,只允许3条楼船200名士兵入境,这些人如果遇到李弘冀铁了心要阴着干掉钱惟昱,显然是不够使的。 因为还有几天时间,钱惟昱还想再做一番筹备,比如考虑是否要安排真假使团用假使团吸引李弘冀的火力然后自己偷偷换条路。正在他筹划的时候,却接到了一个意外的邀约。 …… 这天下午,钱惟昱还在策划逃跑路线,侍卫长顾长风拿着一封密信急匆匆步入钱惟昱的内院,禀报道: “小王爷,刚才门口有一个蒙了面的女子向卑职出示了一把扇子正是殿下平时用的那把日本折扇。并自称是周府大小姐的侍女。请小王爷明日午后去玄武湖畔法宝寺进香,有要事相告。卑职见她出示的信物无误,也就呈报请小王爷定夺。” 钱惟昱看了密信,示意顾长风不要声张。安排第二日照密信约定地安排行程,少带护卫以免招人耳目。毕竟南唐人对钱惟昱的看管只是类似于每隔几天报个到之类的监视居住,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钱惟昱,何况最近都已经决定放他走了,要想稍微开点小差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第二天到了点,钱惟昱就换装混在几个出府采买的侍从之中,没有坐轿坐车,策马出了府邸,随后绕道如约前往法宝寺进香。因为法宝寺坐落于玄武湖的西南角,所以和钱惟昱的府邸相聚并不远,步行一刻钟也就到了。 法宝寺是金陵城内有名的古刹,香火极旺,纵然不是过节或者佛诞佛会,依然每日人头攒动摩肩继踵。其前身是南朝梁武帝萧衍年间筹建的同泰寺想当年,齐梁二朝佞佛之风比如今南唐更盛,“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诗句就是其最好的写照。 而同泰寺曾经作为南梁的皇家寺院达48载,基本上和梁武帝萧衍的皇帝任期重合了。萧衍曾4度“舍身”入同泰寺出家为僧,朝臣为表示虔敬,每次需从国库筹资一万万钱为萧衍“赎身”,仅仅从皇帝那儿就得到了4亿钱的施舍,此寺繁盛可见一斑。此后,一直到梁末侯景之乱的时候,台城毁弃,同泰寺也一并被侯景乱贼焚毁,隋唐虽然略微恢复旧观,但是唐末“会昌法难”再次因为灭佛而毁,到了南唐初年才二度遗址重建,改名法宝寺。 钱惟昱在前殿恭敬地敬了香,观察了一番没有见到周府的车马,想来对方已经按照约定的地点等待接头了。 钱惟昱依计而行让顾长风出面,用假名施舍了法宝寺五十两白银。知客僧立刻换了一个更加谦卑的脸色,给他们换上好茶,延请到后院精舍内奉上素筵。随后钱惟昱表示自己乏了,知客僧也就退下了。 整个后院有数处精舍,可以供几户大施主檀越同时在寺中游览时歇息、接受招待,一般情况下,每一处都会有知客僧相陪,如果遇到的是重要的大檀越比如皇室的那堆王爷们来进香,则会有方丈首座一级的高僧亲自相陪。不过,很多东西是客随主便的,如果檀越要求自己清静的话,那些陪同的僧人往往就会退下,那几处**的精舍就再无外人打扰了。 待知客僧走了,钱惟昱起身,转到玄字号精舍,按照暗号敲了门。须臾门被推开了,露出一个带着斗笠面纱的身段窈窕纤细的绰约女子,居然毫不避嫌地把他让进了院子,随后自己在院中一处石案前袅袅婷婷地做下,示意钱惟昱坐在另一张石案前。石案上有早就煎好的茶水,茶水已经微凉了。显然这个女子既想让这次见面不被人所知,所以连丫鬟都没带到院子里;又不想和钱惟昱太接近,所以提前煎好了茶水摆好了案席,让钱惟昱连近身的借口都没有。毫无疑问,面前这个女子,便是周娥皇了。 钱惟昱端详着戴着纱帘斗笠的周娥皇的同时,周娥皇也在仔细观察钱惟昱。 “想不到这人这般俊,而且,好有英挺峻拔的气息。如此人,也能做出那几首如此婉约细腻的诗词,且词风如此之多变,真是不可思议。” 周娥皇心中如斯想到,纱帘下的玉面微红,随后羞怯地暗啐了自己一声,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惶恐不已。她自小家学渊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有不通,最仰慕的是文名远播的风雅俊彦。此前一直以为李从嘉乃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在李从嘉猝然被比下去的时候还为李从嘉抱不平、对钱惟昱心怀薄怒。不过在周宗开解、让她知道钱惟昱此前不过是低调而已、之后,她对钱惟昱的感官也就日渐改善了。 “承蒙师姐邀约,师弟不胜惶恐周平章升太傅也有一年了吧,这同门之谊倒是早就想叙,固所愿不敢请耳。”钱惟昱落座之后,率先开口云淡风轻地说道,他这番话虽然微有轻薄的效果,但是字斟句酌一个个抠的话却看不出任何轻薄失礼的地方。 钱惟昱本不是轻薄之人,可是,面前这人,可是千古闻名的大周后啊。第一次见如此美人,即便只是见猎心喜的一些绮念,也足以让人微微冲动。 果然,对面的周娥皇听了这番话之后只是微有局促地一拂袖子,面纱微微摆动,似乎是有些轻嗔薄怒,浑然没想到钱惟昱这个几年来名声一贯低调、装迂腐的人居然还有如此一面。周娥皇还没开口,倒是一旁隐身在侧的周嘉敏跳出来,拿着缣帛折扇半遮面庞、气鼓鼓地说道: “喂,谁是你师姐师妹的,再敢这样说,也不怕你装了几年的不近女色被看穿先说正事儿吧,你可知道李弘冀想杀死你么上次新词的事情上是我们姐妹刁难了你,这次就告诉你这个消息,算是赔礼了!” “什么?弘冀殿下与我无怨无仇……”钱惟昱当然早就知道,可是,他能够不配合一下,不故作惊讶么? “无怨无仇?哼,你以为无怨无仇就没人愿意杀人了么!”当下周嘉敏不疑有他,还以为钱惟昱是真的不知道,blabla地说了一大堆,似乎是为自己终于在智商上碾压了一次钱惟昱而颇为振奋。 “嘉敏,不要班门弄斧了,看来富阳侯心里明白着呢,倒是我们自作多情了。” 一直沉默的周娥皇默默地听着钱惟昱和自己妹妹虚与委蛇半晌。她和周嘉敏都是一个念头要转**十个弯子的七窍玲珑心,而眼光更是比妹妹要准得多,察言观色之下哪还能看不出来钱惟昱其实早就想到了李弘冀有可能图谋对他不利。见妹妹还在那儿卖弄,终于忍不住开口喝断了妹妹的聒噪。 不过,她说话说得太急,一时不曾想“自作多情”这个词可能有歧义,再加上语气一贯是娇嗔不已的那种闺怨腔调,因此说完之后自己一反应过来就羞红了脸,幸好有面纱阻挡,倒也不虞被人瞧见。稍微定了定神之后,这才转向钱惟昱低声叹息:“富阳侯,家父可是对您评价甚高呢。对自己的朋友,还有必要如此这般么。你初来的时候,我还不能断定你是否知道弘冀殿下对你的敌意,可是,你后面的话不是装得太过了么。以你一贯的宠辱不惊,刚才听到弘冀殿下的谋划时,反应好像过度了些。” “师姐真是蕙质兰心、知微见著小弟也是身在异国,不得不如此而已,并不是和师姐师妹见外,想不到入戏太深,居然转不过来。” 这番话说出来,倒似是承认钱惟昱此前都在演戏,只不过演戏是给外人看的,今天对你周娥皇周嘉敏不演了,那是不拿你当外人。虽然周娥皇对于这种突兀的做派有些反感,可是内心却不可抑止地萌发出一股奇怪的念想:这个人,果真是对谁都防范不已,唯独对我推心置腹么……呸呸!自己都在想些啥呢。 女人的心思有时候是很奇怪的:比如说如果遇到一个高富帅、天天挥金入土的公子哥儿,这样的人要是哪一天给美人花钱买礼物,美人说不定也就一笑置之而已,尤其是这个公子哥儿如果原本就有见女人就送重礼的习惯的话,那意义就更是浅薄了;但是,如果一方是一个一贯以俊雅帅气、学识渊博但家财不殷的姿态出现的人,原来从来不见他送旁的女子礼物、向旁的女人献殷勤,这时候却突然凑了几年积蓄或者说一招金榜题名之后筹钱给美人一份厚礼,那么美人的虚荣心得到的满足度就会大大增加。 和李从嘉相比,如今钱惟昱就是在这么一个角色上,论人品样貌,钱惟昱是不输于李从嘉的;论学识风雅,靠着亦真亦假的抄袭和周宗对他“深藏不露”的秘密考评,所以此刻在周娥皇心中,也误以为对方至少是和李从嘉才学相当之人。 而最后最重要的一点是,李从嘉多多少少是多愁善感见到美人就赋诗的人,所以数年风流下来他的恭维就不值钱了;而钱惟昱可是装了几年不近女色的“圣人”,无论受到什么诱惑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起波澜、今天才刚刚破冰。对于能让这样的人软化,周娥皇心中还是多少有些对自己魅力的傲娇自豪感的,反而是不通人事的周嘉敏还毫无感觉。 …… 周娥皇但觉心头小鹿乱撞,被对方的突兀变化弄得不知所措,连坐姿都变得僵硬无比,双手交替隐在团扇后面不安地绞动,而那一对莲足更是彻底收入到裙摆之中虚虚点地不敢踩实了,整个人就如同要彻底缩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才好。 就这样稍稍冷场了片刻,钱惟昱正要想办法找话头避免尴尬,抑或是就此开口告辞。却不想便在此时,背后院墙上传出一阵低低地阴沉冷笑,似乎是有人害怕被人听见,但是又实在忍不住嚣张的那种。 “呵呵呵呵……原来所谓的三年不近女色的圣人君子,不过是背地里污行秽言的浪荡子罢了。不过还真是能装啊,爷爷我最看不起这些伪君子,这就纳命来吧!” 钱惟昱闻声转头看去,之间院墙墙头不知何时居然已经跃上了两个身着灰衣的彪悍恶客。只见那两人口中叼着兵刃,说话时刚刚取下来握在手中,随后纵身就要跃下。很显然那两人此前把兵刃叼在嘴里也是因为上墙的时候需要手足并用,如果手上持刀的话难免不好施展,这个世界毕竟不是武侠世界,武艺高强的人要翻墙无非也就是靠冲力惯性和手足力量的摆动攀缘而已。 有刺客!很明显,这肯定是冲着钱惟昱来的,毕竟周氏姐妹从来没有仇家,就算是周宗的仇人,又怎么可能对两个弱女下手呢。 灰衣客说的话虽然看上去要七八秒才能说完,但是他们手下并不缓,一边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边已经纵身准备跃入院内。此前之所以开口说话,那也不是说完全因为他们托大,而是身在墙头之后,坐在那里面对院墙的周娥皇和周嘉敏二女本来就能看见他们的身形,与其被人喝破,不如自己先开口恫吓,还能扰乱被袭击者的心神。 当然,在这两个恶客眼中,他们显然不会觉得周氏二女和钱惟昱会身具武功。他们开口恫吓的时候,二女一下子惊得互相抱作一团,而钱惟昱也是满面恐惧,哪里像是有会武功的样子。 当先的那名灰衣人从墙头跃起的那一刻,原本还侧身扭头保持惊诧状的钱惟昱动了。 他连纵三步向着院墙飞速冲去,每一步都很急促,但是却可以跃出七八尺距离,浑然不似跑步,也不像跳跃,倒是和后世那些跨栏高手一样,身体飞速前移过程中,脚步上抬的同时压低上身,似乎整个人的重心根本没有上下跃动的速度分量,只是平滑地向前趋附。第一步跨出的时候,钱惟昱的左手摸到了腰带,第二步落地的时候,腰带里面已然抽出一根银灰色的带子,第三步落地,他的身子距离当先落地的恶客也就只有五尺距离了,他反撩那根银色带子挥了一个半圈,随后身体立刻发力倒纵出来。 那个灰衣恶客看上去武艺和江湖经验还是颇为老辣的,从墙上纵下即将落地的时候,手中横刀已经凌空挥了一个八字,护住了周身要害,按理说如果有人趁着他身在半空靠近偷袭的话,这两道刀势肯定可以伤到对手抑或是格开兵刃。 钱惟昱看到对方挥刀护住周身要害的时候,心中不由得一凉,自以为这一次偷袭已经无法得手了。谁知,因为他白昼出门不好带刀,所以今天用的是插在腰带里那柄产自天竺国的缅钢软剑。天竺的缅钢软剑一般长有三四尺,挥动的时候全靠惯性灌注才能如同柳叶风扇一般展现出刚硬的一面。 如今他反撩的时候恰好刀势起步慢了,这一剑甩起来的离心力还不足以彻底抵消剑刃本身的分量,所以剑刃去势低垂绵软,恰好避过了对方的格挡,一剑撩断了那人左足上的腕筋,于是这个恶客刚刚落地就“噗通”一声扑街了。随后,那人才感受到自己脚筋已断,几乎哀嚎出声。 一切变故,只在三次呼吸的时间之内。钱惟昱重新退后护住周身的时候,在他对面一丈开外,是一个成功落地的刺客,和一个已经断了一条腿筋的扑街佬。 “啊……你……你居然有武功?想不到我刘某人纵横赣南十余载,居然栽在这里申屠老弟,这点子扎手得狠,动手稳当一些,速速干掉他,不要活口!” “救命……呃……”周嘉敏第一个沉不住气,几乎立刻就惨呼出声,试图招呼外面的护卫进来保护她周宗这般南唐重臣家里,小姐出行怎么可能不带护卫?只不过刚才约见钱惟昱的时候,她们把丫鬟侍卫这些都打发到外面去了,也不知这两个刺客是怎么混进来的,被钻了空子才有如今这一幕。 对于钱惟昱来说,也是如此,不是他没带侍卫,而是那些人都是守外虚内而已,只要开口大叫,不用半分钟这些人都能冲进来。 听到周嘉敏刚刚出口的惨呼,钱惟昱几乎就要立刻转身过去堵住她的嘴喊那么大声,如果把闲人引来了,被发现他钱惟昱此前几年“不近女色、不问世事、一心守孝”的行径都是装出来的,这会让别人对于他的城府之深产生多少提防心理?且不说南唐有可能节外生枝重新审视是否放他回国的问题,就算让他走了,从此世人也都会认为他是“隐忍英武的有为之人”,想要再装低调再装怂还怎么混? 见他回首分身的一刹那,那个被唤作“申屠老弟”的恶客已经一声虎吼扑了上来,手中横刀大开大阖搂头劈下,钱惟昱赶紧收摄心神横刀去挡,这才想起他手上拿的是软剑! 软剑在杀人切皮肉的时候和硬质的刀剑相比差距不大,甚至还有一些额外的“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的妙处,可以贴合着骨节经络的缝隙斩入。但是,如果是用来兵刃相格的时候,软剑就完全无法受力了。 两刃相格,钱惟昱但觉手上劲道一松,才知道大事不妙。幸好这几年他让顾长风教习武艺的时候还算练习勤快,当下把软剑往右侧一卸,带歪了对方的刀势,随后整个身体往左倾斜倒去,这才堪堪避过对手的一刀。自己的软剑被对方的横刀带着几乎是贴着鬓角往下披风,斩落了一撮鬓边的长发。 钱惟昱觉得自己穿帮的时刻已然来临,但是略一定神才发现周嘉敏的呼喊并没有喊出,,这一次他吃一堑长一智,先摆了一个架势守住门户,这才微微侧首用余光去看周娥皇周嘉敏姐妹的情况。 只见周娥皇从水袖下面伸出一只皓腕,紧紧按住了妹妹的嘴不让她出声。见钱惟昱的余光扫过,周娥皇撑起身子急促地解释道:“姐姐不让嘉敏喊可不只是为了我们姐妹的名节,也是怕弟弟你身有武功的事情被人发现你大喊让你的护卫进来就可以了,我们姐妹到后面暂避,总归不会让人发现就是。” 钱惟昱刚看到周娥皇捂住周嘉敏的嘴的时候,眼中闪过的是一丝对凉薄女子的不屑之心,随后又带着一丝温柔,直到周娥皇出言说明之后,最终才归于一种“高山流水”一般的释然自己都没开口问,对方就似乎是料到了自己会问什么;而且是在这般危急的情况下,在自己短时间内给了对方很多震惊的情况下,依然能够有这份应变,实在不像是深闺女子可有的急智和果断。 自己一开始看到周娥皇这么做,心中想的确实是误以为周娥皇害怕被人发现自己私会钱惟昱坏了自己的名声,但是随后又发现自己很有可能想差了。直到周娥皇主动开口解释,他才确认两个人的想法居然心灵相通一样:钱惟昱这几年装孝子装于是无争的努力不能白费,钱惟昱身有武功的事情更不能为外人知道,否则,对他的回国会有很大影响! 周娥皇抱起八岁的妹妹快速退入精舍屋中,钱惟昱手持软剑护住门户,随后从衣袖里放出一支响箭。响箭一出,只要一二十秒顾长风等外面的护卫就会闯入这个院子,围捕这两名刺客。 与钱惟昱对峙的灰袍男急了,挥着横刀冲上来攻得又急又很,钱惟昱也不与对方力敌,只想着但求无过拖平这20秒让护卫来收拾刺客。此前一度交手他也明白了,自己学习的刀法剑法从档次上来说是高于那个刺客的野路子的。那刺客应该只是山野草寇出生,只不过自己的实战经验几乎等于没有,所以才难以正面敌过对方而已。 两人交手了三四招,外面的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看上去刺客在外面还有几个望风警戒的,不过武功应该比冲进来的这两个更逊,钱惟昱都可以听见顾长风的指挥呼喊之声了。 随着院门“咣当”一声被顾长风撞开,七八个吴越国精锐侍卫已经冲进了院子,那个还在酣战的刺客眼见事不可为,对着钱惟昱当头猛力狂劈三刀。完全不顾自身的防御,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他知道钱惟昱身份尊贵,肯定不会和自己一个鄙贱之人同归于尽的,当下只是想要把守住屋门的钱惟昱逼开。 钱惟昱当下也不敢轻撄其锋只是挽了几个剑花趋身退开,剑刃在冲势凶猛的刺客左臂左肋划了几道口子。 那刺客拼着被划几道口子,吃痛冲进屋子,试图挟持那两个女子做人质挽回败局,可惜冲进去之后,却发现不过一丈见方的精舍内完全空无一人,在不到30秒的时间里,周氏姐妹居然已经藏得不知去处了。 刺客愕然之间,顾长风已经如秋月行空、流星坠地一般飞射而来,一柄乌兹刀斜斜对着刺客肩头斫去,在刺客惊愕之间,“咔擦”一声斫断了其琵琶骨。 ... ... 第60章猪一样的队友 两个被制服的刺客头目被钱惟昱的护卫们如同拖死狗一样塞进麻袋,顾长风则跟在钱惟昱身后走进那间精舍。见周娥皇居然抱着周嘉敏从精舍正中的那座黄铜香炉里面爬出来,钱惟昱不由得目瞪口呆,继而是一种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的安慰。 佛寺那些供大施主檀越歇息的精舍里也是有香炉的,可是尺寸完全不能和前殿的相比,毕竟这里只是让人歇宿的地方,烟火太旺那不就把歇宿的人呛死了么?之间这间精舍正中的黄铜香炉只有三尺不到的直径,所幸里面并没有铺土,刺客也没有燃点任何香料,所以才可以藏人。这也难怪刚才那个刺客冲进精舍想挟持人质的时候,却根本找不到人而屋内的床上、柜子则都有被横刀穿刺的痕迹,显然那刺客刚才误以为这些地方才是藏人的优先选择了。 不过,一个身高一米六的女子和一个八岁小萝莉,居然可以蟠曲在直径两尺多的香炉里,这得是多么的腰肢纤细柔若无骨啊,何况这份急智也远不是寻常女子可以有的……虽然至今还没见过周娥皇的面容,但是钱惟昱已经忍不住肾上腺素疯狂分泌,幸好三年的人质生涯让他定力非凡这才没有出丑。 “小王爷,这两个女子也知道了你身具武功,要不要让她们意外……”不解风情的顾长风一开始是不知道屋里藏有人的虽然他知道钱惟昱这次是来见周太傅府上的人,但是在冲进来之前,他并不知道钱惟昱要见的人刺客在哪里于是他出于对钱惟昱安全和“保密条例”的考虑,立刻脱口而出一句不经大脑煮鹤焚琴的话语…… “pia~”钱惟昱从来没有扇过顾长风耳光,不过今天这种在美人面前表现得机会实在难得,自然少不了重色轻友一番了,“你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多么!这两位是周太傅的千金。趁着寺里的人来之前,你们把那些外面杀死的刺客丢到我们院里,留下几个侍卫应付纠问。你带两个人把那几个装麻袋的扛走。” 顾长风邀功买好结果讨了没趣,灰溜溜地带着人干脏活儿去了,钱惟昱转身对周娥皇施礼:“师姐,你也知道,刚才我说‘这两位是周太傅府上千金’,实在并非我本意。” “妾身明白,师弟不必解释了非汝不能,乃汝不欲。我们这便告辞,免得给你再添麻烦。”周娥皇立刻阻止了钱惟昱的辩解。 钱惟昱要说的,无非就是“我告诉他们你们是周太傅的女儿、让他们因此而不杀你灭口”总比“我告诉他们我对你们有好感、让他们因此不杀你灭口”更合情合理,而且也给当事人双方都留了面子其实钱惟昱心中是“不忍杀”,但是他不得不找借口伪装成“不敢杀、不能杀”。 听了周娥皇用“非汝不能,乃汝不欲”短短八个字,居然精确勾勒出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不由得心中大骇,定了定神,这才拱手告辞:“师姐,当今世上,除了我麾下之人以外,其他知道我身具武功的人都已经死了,师姐师妹你们是仅有的例外。小弟相信你们会为我保守秘密的。” 钱惟昱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且慢。”周娥皇低声阻住了钱惟昱的脚步,钱惟昱犹豫着转身,却看到了令他心旌动摇的一幕。 软罗轻纱覆盖的斗笠已经被取下。一张修长纤细如同白瓷暖玉一般光滑的瓜子脸展现了出来,从面庞到脖颈都泛出淡淡的粉色。精美的五官端庄秀雅,双眸的尺寸比例不如她妹妹那般大,不过也仅仅是减去了三四分萝莉的可爱、增添了七八分乙女的妩媚。一张樱桃小嘴明明没有上翘,这个时代也没有恶趣味的“肥猪流嘟嘟嘴”姿势,却无需任何动作就可以天然达到令人窒息的诱惑神态,令人几乎会忘记呼吸而要上去一亲芳泽。 这般容貌,端的当得起“明珠仙露,天姿灵秀”的考评。 “师弟,我虽然知道了一个你不为人知的秘密;不过现在,我们应该又扯平了吧。” “明显是小弟占了便宜……” “那倒未必,我见了你的武功,自然是一辈子都会记得你的这份隐忍;而你不过匆匆见我一面,想来不过一年半载,也就忘了我的容貌了。” “师姐说的也是如此一来,倒是让小弟少了几分愧疚之心呢。”说吧,钱惟昱终于告辞离去了。 “没良心的东西!给你看一眼都能忘!”周娥皇暗暗虽然知道钱惟昱肯定是在开玩笑,但是仍然忍不住把手握得咯咯响,她还真没见过世上的男子初见她的真容之后走得动路的当然了,此前她在这个问题上的“实验参照项”无非也就只有李从嘉而已。徐铉徐锴那些名义上是他父亲子侄辈、实则年纪比她大得多、算是她长辈的人不能算在内。 …… 钱惟昱留了一些外围的侍卫和那几具小鱼小虾的尸首在那儿应付,自己带着顾长风和后面扛着两个麻袋的人飞速驾车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这当口他也管不了自己的车马出入会不会招人耳目了毕竟南唐一方朝堂上也是有相当一部分势力想和吴越和睦的,吴越人自己都不想追究刺杀案的话,诸如皇太弟李景遂、周宗一派、冯延鲁冯延巳一派肯定都会帮着按下。期望事情闹大的,无非也就是皇长子李弘冀了当然,李弘冀有信心就算这几个刺客被击毙,也不会攀咬到他李弘冀的身上就是了。 还没回到府上,半路就遇到了府里出来报信的侍卫,说是内院的两个小厮被发现杀死在府中,应该是逾墙而入的高手干得。当时钱惟昱不在府中,所以顾长风和其他顶尖高手都被钱惟昱带去法宝寺了,留在府里看家的侍卫功夫都是比较次一些的,居然没能发觉那些高来高去的家伙。 从结果来看,应该是有刺客潜入府中、制服了钱惟昱身边服侍的小厮,逼问出了钱惟昱的去向,随后再折回去到法相寺动手。钱惟昱听说内院的小厮都有被干掉的,担心十八娘有事,也就匆匆地马不停蹄赶了回去。 到了府上,冲进内院,陈玑小萝莉已经在那里开门迎候了。见到钱惟昱出现,陈玑“哇呜~”一声痛哭出声,随后一头冲进钱惟昱怀里抽泣。 钱惟昱抚摸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随后问起经过,这才知道陈玑是在遇到刺客闯入内院的时候及时躲进衣柜,没有被刺客发现,后来因为害怕,也没敢及时出声示警让侍卫进来围捕;直到刺客逼问完被擒的小厮、杀人灭口去得远了,这才出来示警,随后侍卫中又派出人匆匆赶去法宝寺警戒。 “十八娘,你可看清了刺客的面貌?如果再见,还能认得出来么?” 陈玑擦拭了一下眼泪,迷茫地摇了摇头,“当时小婢从衣柜的镂花门缝里偷偷看到了那个恶客的身材,但是他蒙着面,因此只认得装束身形。” 钱惟昱回头对顾长风示意了一下,很快四个侍卫就扛着两个大麻袋走进来,解开捆缚袋口的麻绳之后往地上随手一抖,两个灰衣的昂臧大汉就被抖落在地上。侍卫打来两桶冷水猛然浇下去,那两个被打晕的家伙就醒了过来。 “就是他们!半个时辰前闯进内院的就是这两个人!”陈玑也不看面容,仅仅看身材衣着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那两个刺客睁开眼,见面前正是他们看了几百遍画像的钱惟昱,而自己已然被粗牛筋大麻绳捆得粽子一样,不由得破口大骂起来,不过,他们也就临死之前徒呈口舌之利了。 钱惟昱饶有兴致地在那个当初一落地就被自己挑断了脚筋的刺客脸上踩了一脚,“说,你们是哪个山头的来路,与小王究竟何怨何仇!” “呸!”那个被踩的人腮帮子都扁的和烧饼一样了,依然硬气地吐了一口带血的浓痰,也幸好他的脸是贴着地的,吐出来的痰也污不到钱惟昱的衣服。 “哼,不说我也知道,你刚才叫他申屠老弟,那么那家伙肯定是纵横吉州、抚州的大盗申屠令坚了;只不过你姓刘,赣南姓这个姓的倒是人渣辈出,小王一时想不出你究竟是其中哪号渣滓。” “呀呀呸!老子乃是虔州大侠刘茂忠!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十来年间纵横赣南谁人禁得我来!爷爷杀人的时候还没你呢!” 听他报出名号,钱惟昱倒也有些印象。这申屠令坚和刘茂忠都是赣南地区占山为王的贼寇出身,钱惟昱前世读史书的时候略微瞥到过一眼这几个人,貌似他们出名的时候得是在李末年抗击周世宗柴荣扫平淮南的时候也就是和后来林仁肇驰援刘仁瞻守寿州差不多时间。至于如今这个时间点,这些小鱼小虾本该在干嘛,钱惟昱是两眼一抹黑的。 按理说,他们应该还没被招安吧?怎么就给南唐官府做事了呢? 原本一开始钱惟昱还动了点收服他们的念头,不过这刘茂忠还真是匹夫之勇啊,稍微一诈就都说了,这种人有什么利用价值?就算此人颇有义气,钱惟昱也丧失了收服他这个猪一样的队友的念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要找武艺好的人还是容易的,但是找到一个毫无智商可言的猪队友做坑可就不好了。 “唉,还什么虔州大侠,李弘冀就给了你那么点儿虚职好处,还不乖乖从龙虎山、罗霄山下来给李弘冀当狗了。” “不许你辱及殿下!,殿下知遇之恩岂是你能……噗~” 刘茂忠刚刚说到这里,就被一股巨力撞中了心窝,随后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但是出手的却不是钱惟昱的人,而是一旁同样被捆绑在地的另一名大盗一个鱼跃头槌撞在刘茂忠胸口。钱惟昱看了对方这姿势,都在感慨这人不去踢足球可惜了。 “唉,我都还没确认是李弘冀对我下手呢,这莽夫就全招了申屠大侠,有这样的搭档,相信你也很郁闷吧。” ... ... 第61章逃跑路线 申屠令坚的智商应该比刘茂忠那纯莽夫要高一些,可惜遇到了这样的猪队友,他就是想要再隐瞒什么口供也没意义了。钱惟昱稍微费了一番功夫,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了。 申屠令坚和刘茂忠原本都是赣南的山大王,原本这个时候应该还没被朝廷招安。其中那刘茂忠的地盘倒还和千年之后一个著名山贼流寇颇为相似呢刘茂忠的大寨正在赣南罗霄山的中段,后世被称作井冈山可见自古吉州抚州出大盗,古人诚不我欺也。 不过,也许是钱惟昱的出现所导致的蝴蝶效应,让总督常宣兵马的南唐皇长子李弘冀一派的出境变得更加艰难,所以李弘冀才提前几年放下身段招揽这些江湖豪客去麾下效力毕竟钱惟昱三年前的一战让南唐一方在常州失去了无锡、江阴二县,也额外折了两万兵马,如今出镇常宣的李弘冀实力才比历史同期要弱了不少,无法在和他皇叔的对抗中占优。 当然了,申屠和刘茂忠如今这个时间点明面上还不是李弘冀的属下,也没有官身这也是李弘冀用这些人进金陵城刺杀钱惟昱的考虑所在。 李弘冀不希望那些打着他自己印迹的势力去动手,被人顺藤摸瓜到自己身上;甚至不希望在他自己的地盘也就是常州、宣州地界上动手所以李弘冀是安排这些棋子来金陵动手。金陵如今不是他的地盘,如果真得手了也算不到他头上,就算没有得手,只要成功让南唐吴越关系破裂,对他来说也是好的。 所以他连那些军中的强弓硬弩也没给刘茂忠申屠令坚配备,只是给了些野路子的横刀大剑这些看不出来路的兵刃,否则,说不定钱惟昱这次还真就危险了。 问明白了一切之后,钱惟昱也不含糊,一刀把刘茂忠砍了亲自动手砍的,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亲手杀人,就当是逮到一个练胆的机会。至于申屠令坚,依然是重新捆绑起来嘴里塞上麻核桃蒙上厚麻布关押起来,等着两日后回国的时候一起运走。 “李弘冀,虽然看你处境倒是和我同病相怜我们都曾是或者至少曾经是国主的长子,我们都有一个皇叔王叔要搬开;不过你既然如此咄咄逼人,只要我钱某人活着回国了,将来定然和你不死不休!” 钱惟昱心中恶狠狠地想道,而且很快,一个奇妙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让他忍不住推演一番: “而且,历史上是李弘冀成功下毒干掉了自己的皇叔李景遂,这才让李从嘉安心当起了太平王爷,周宗才看清形势把宝贝女儿嫁给李从嘉。但是如果这里出现一些变故,是李弘冀提前被干掉了呢?到时候,李从嘉可就要以李在世的儿子当中的嫡长子身份,来对抗他那个庞然大物一样的皇叔了,就算他无心皇位,他皇叔会丝毫不对付他么?周宗这个老奸巨猾的人生赢家,还敢把女儿推进一个前途不明的火坑么?” 历史上,周宗为什么把周娥皇拖成一个19岁未嫁的大龄剩女,最后一刻才亮出底牌把周娥皇嫁给李从嘉?要说周宗没有观望之心,那是谁都不相信的。 一想到干掉李弘冀居然还可能有如此奇妙的附加效果,钱惟昱的心更加火热起来,恨不得一回吴越国就想办法把李弘冀这个大敌干掉。 …… 吴越王世子疑似遇刺的案子,最后居然在南唐和吴越两方的压抑下被按了下去,最终以“江湖草寇与吴越富阳侯的侍卫之间挑衅斗殴、富阳侯侍卫出于自卫将几名山贼出身的挑衅者击毙”这样的结论草草结案。 钱惟昱就想快点跑路,南唐一方朝臣也不想再多生事。保大九年10月18这天,吴越国派来金陵接走钱惟昱的船队终于到了。在周宗升太傅不管事儿之后,冯延巳升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上,所以今天的外事活动自然是由冯延巳主持。以冯延巳领衔的一班南唐文臣和少数几个和钱惟昱亲善的宗室王爷也就是吴王李从嘉,郑王李从善一并赴宴为钱惟昱送行。 饮宴过后,钱惟昱一行人的车马不紧不慢地出城沿着官道缓缓行到长江边,随后慢吞吞地启航开船,似乎钱惟昱一点都不急着回国一样。三艘楼船载着钱惟昱和300护卫牙兵、一些侍女小厮,顺风顺水地上路了。 …… 上了船之后,憋了三年装了三年的钱惟昱终于如释重负。主船的顶层船楼里,是一间宽阔两丈,长约四丈的巨大舱室,里面铺着锦缎毛皮构成的内装,桌床的木料都是上等的乌木,甚至还有几年都不亲近的侍女在一旁服侍这些侍女都是钱惟昱的叔叔、当今大王钱弘派来的。钱弘对钱惟昱的叔侄之情是不假的,但是毕竟人家如今是大王,自己身份尴尬,回国之后如果再和守孝期间那样简朴的话可不是好事儿。 自古宗室放浪形骸贪财好色才是让为君者放心的不二法宝,如果不是钱惟昱觉得自己身份尊贵、自己的小处男结果在这些档次不高的侍女身上太掉价,说不定他都已经要白日宣淫了。如今虽然不直接来戏肉,但是稍微享受一番还是不错的。 一旁的陈玑眼巴巴看着一些陌生的姐姐们给主人捏肩敲背按足,而自己的主人好像很享受的样子;心里有些气鼓鼓的样子,暗下决心要把这些绝活都偷学到手。 钱惟昱是用过午宴上路的,在侍女们的服侍下稍微歇息了半日,就已经到了傍晚泊船的时刻了。因为深秋初冬本来就是西北风正紧,船又是顺流而下,仅仅半天就已经从金陵行到了润州也就是后世的镇江。 3艘吴越楼船停靠在瓜洲渡边,江北就是古运河邗沟的河口了隋朝修建的大运河在淮河以南分为两段,一段是由淮河至长江的,名叫邗沟,在扬州的江都一带注入长江,江对面就是润州的瓜洲渡;另一段则是江南河,从杭州北上,至苏州一带汇入长江,其原本的河口港汊由于钱时代在苏州的广修水利已不可知名。 两百年后的大诗人陆游在其书愤之作里写道“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其中引瓜洲渡、大散关两个地名指代汉人政权在江东与蜀地两处与北方鞑虏争衡之激烈,便可见瓜洲渡实在是扼北人南下之要冲。 吴越卫兵们轮流在船上卫戍巡逻,钱惟昱则在主船的船楼中一改白天的颓废,召集顾长风禀报行程的近况。 “小王爷,过了润州府,前面只怕就要进入李弘冀的地盘了,这几年李弘冀在常州奋发经营,新造战船上千条,操练水师新军不下三万人。李唐灭楚后,水师人马也重新东移,要是硬冲常州附近的江面的话,只怕会遭到‘不明水贼’的拦截啊。” “我们一开始有几条路线备选?” “好教小王爷得知,我部回国,原本筹划了三条路线:第一就是沿着常州附近的长江直接顺流而下,从润州到江阴不过二百三四十里水道。以顺风顺水的速度来看,估计也就一日一夜就可以到了。如果足够出其不意的话,这条路线倒是不错; 第二条就是在润州一带弃船登岸,以楼船伪作小王爷您仪仗所在、卑职则带数十精锐护着小王爷从润州南下,走溧阳、广德等地,入湖州长兴县;这条路的好处是不用假借舟船,而且真真假假易于藏匿目标,同时路途也和前一条差不多远,不过不利之处在于溧阳、广德等县城分属常州、宣州,因此全程都是在李弘冀的地盘内行动,一旦被发现就非同小可。 第三条路,就是从我们现在宿泊的瓜洲渡就布置疑兵今夜我们把楼船停泊于此,实则先渡江驶入邗沟,随后换小船北上,由邗沟入淮河,随后东进由淮河入海这条道路如果我们反应够快的话,李弘冀可以动用的拦截人马就会少很多,不过难处在于淮河如今乃是北朝周国与南唐的国界,我们走邗沟的话,会从楚州、泗州入淮,而淮北的宿州、徐州、海州皆是周朝地界。我们如今既然与南唐处在亲善期间,自然不宜张扬行踪,无法打出亲善周朝的旗号,如果被周人所趁,岂非不美。” 钱惟昱从卧榻上站起身来,往返踱步了半晌,从情感上来说,他肯定是希望越早回到国内越好的,不过对于李弘冀向自己下手的决心,钱惟昱是丝毫不敢懈怠的。这种情况下,钱惟昱心中对吴越国海船水师的信赖渐渐在其决策中占了上风。 “如果走邗沟入淮、入海,可能联络到水丘老将军或者令尊的海船水师在梯云关(古代淮河入海口)一带的外海接应?我们的船为了麻痹唐人,可都是内河的船。” “卑职可以以飞鸽传书去往苏州,联络水丘老将军,水丘将军如有必要,肯定会联络家父在明州的水师兵马一并接应。只是,信鸽只能联络固定城池之间的消息,一旦他们出海之后,我们就无法得知他们的行船进度了,而且我们的速度他们也无法知晓。只能是一开始明文约定几月几日接应,如果其中一方中途意外迁延,也无法中途调整计划。” “瓜洲渡渡江后,从扬州至楚州340里运河水路,楚州、泗州入淮后220里水路,全程560里可至梯云关。如果昼夜行船的话,也就3日多一点儿的时间。今日是10月18,就让水丘老将军即可调动一部海船水师,4日后抵达梯云关接应即可。” “谨遵小王爷钧旨!” 3艘吴越国的楼船一整夜都静静地躺在瓜洲渡口,似乎吴越人都已经累了、只打算白昼赶路、夜间歇宿。但是又有谁人知晓,其实当夜亥时刚过,船上众人都已经摆渡过江,在扬州地界弄到了小舟接应、随后伪装一番连夜北行。 ... ... 第62章可叹的截击企 吴越人的3艘楼船静静地停泊在瓜洲渡口。次日日上三竿,都过了巳时正(上午10点),这些船只还不见动静。润州与常州邻接,故而虽然不是李弘冀的地盘,但是李弘冀的探子却是不少的,很快吴越人动向异常的消息就被走舸小船飞速回报了去。 此时,约摸2000常州都指挥使下属的南唐水军已经扮演成了“长江水匪”,由李弘冀的心腹将领、常州水师都虞侯柴克宏亲自率领,只等吴越人的接送船队离开瓜洲渡、离开润州府城就动手。结果吴越人的突然停歇让他们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样使不上力。 李弘冀虽然兵马众多、胆子也大,但是毕竟不想落下他亲自干掉了钱惟昱的恶名,那样对他在南唐国内争夺储位也是非常不利的。瓜洲渡就在润州府城下,而且是南北通衢的要地,润州刺史又是皇太弟李景遂的人,所以李弘冀一再告诫柴克宏要等吴越人过了瓜洲渡、到了丹阳一带再下手。 而丹阳虽然也是润州治下、距离常州府与润州府的州境还有七十多里水路,但是毕竟丹阳附近的水路比较单一,附近江面上的船只都是顺着长江行驶的,没有其他岔路水道干扰,最是适合伏击不过。 结果,吴越人的奇怪动向让李弘冀的部署猝不及防。那时候消息传递慢,信鸽又只能是固定城池之间的点对点联络,所以预先埋伏在丹阳附近江面港汊内的柴克宏所部是当天未时三刻才得到的消息,再重新部署细作靠近吴越人的楼船侦察、确认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了。这时候,距离吴越人换乘小船走邗沟运河逃跑,已经过了一整天。 吴越人的小船一天一夜已经开出一百六七十里水道,过了扬州全境、进入楚州地界。这时柴克宏的水师就算不计脸皮全力追击都已经来不及了。 消息汇报到常州城里的李弘冀那儿的时候,李弘冀气得三尸神暴跳,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地派心腹密使快马传书去楚州,指望楚州防御使皇甫晖能够担下这个干系帮他下手。 历史上,原本在这几年里,南唐指派负责楚州、泗州一代的防务的应该是名将何敬洙,不过如今何敬洙已经因为钱惟昱谋划的苏州之战战死三年了,所以历史在这里发挥了蝴蝶效应。南唐皇帝李把原本驻防西面滁州防区的皇甫晖调到了泗州、楚州一代,与淮北徐州、宿州一带的周朝大将李重进对峙。 …… 皇甫晖此人并不是南唐本地人,他早年是河北魏博镇的下级军官。魏博节度使杨师厚死后,魏博镇投降后唐庄宗李存勖对抗后梁,皇甫晖也就成了后唐军中的一员,后来历仕后唐后晋两朝,积功慢慢做到指挥使、都虞侯。 后晋末年的时候契丹人南侵中原、中原王朝彻底崩溃,皇甫晖不愿给契丹人当奴才,这才率军过淮河投奔了南唐皇帝李。那时候李也才刚刚即位初年,见有北朝武将来投奔还是非常兴奋地,也就给皇甫晖授了防御使的官职,此后移镇数次直至如今。 因为是北人出身,皇甫晖在南唐武将当中还是比较低调的,不愿意做出擅自主张得罪人的事情,也免得被皇帝李猜测猜忌自己跋扈、随意调兵。如今他虽然因为防区和职权的关系,在李弘冀和李景遂之间的站队问题上比较倾向于皇长子李弘冀,但是他依然不愿意为了李弘冀脏了自己的手。 皇甫晖就是这么想的:“就算你李弘冀如今势头比较嚣张、说不定皇太弟李景遂将来不一定制得住你,但是你是皇子可以乱来,我一个降将如果乱来,那不是找死么?李不会杀你李弘冀,杀我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权衡再三之后,皇甫晖思忖着自己麾下那些如今正在楚州的将领,有哪些对吴越人仇恨值比较高,不用给赏赐就有可能愿意当自干五的,思来想去之后总算是锁定了一个人。 “传令,把林仁肇林指挥使找来。” …… “林将军,听说你在福州的时候,当年曾经因为使相误中吴越人的奸计而有国难投、有家难回,受尽酷刑。本将军对于你当年的遭遇,实在是非常同情。” “防御使大人!末将当年受使相知遇之恩,本想立功报国,谁曾想……唉。” “林将军,如今正有一个报仇雪耻的机会摆在你面前。当年你随使相征战闽地的时候,那一次,虽然实际指挥吴越军的应该是水丘昭券那老匹夫,不过如今水丘昭券远在苏州。除非等到皇长子殿下与水丘老匹夫交战,否则林将军怕是找不到报仇雪恨的机会了。 但是,另有一个吴越重要人物,如今正在楚州一带,如果林将军愿意的话,正好可以有机会报仇雪恨那人就是当年吴越水师名义上的主帅、富阳侯钱惟昱林将军岂有意乎?” 林仁肇此前一直只是保持着一副空洞的悲愤神色,直到听到钱惟昱的名字时,才陡然浑身轻微颤抖起来,也不知道是极度的愤怒仇恨,还是别样的激动心情。不过林仁肇毕竟是颇有机智的,当下掩饰住自己的心情,沉声说道:“防御使大人,如今吴越国已然与我大唐亲善,钱惟昱又是吾皇下旨放回的使者,卑职虽然身怀家仇,又岂敢以私废公!” “林将军果然是高风亮节!”皇甫晖面露欣慰之色,站起来走到林仁肇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道,“不过,如今却有机会不破坏两国邦交,又能助林将军复仇!” “愿闻其详!” 皇甫晖面色转为郑重,凝视了林仁肇半晌,这才取出李弘冀给他下的密书,开口说道,“有上面的人想让钱惟昱死,不过不好在地头动手……谁曾想,那钱惟昱身边定然有高人,居然提前做出了防范,不走长江而改走邗沟,让他躲过了一劫。 当然,如今本将军也不好在自己的地头下手。但是,一旦放钱贼入淮之后,再有水匪动手,一切就说不清了我们既可以下为将军报私仇,中可完成弘冀殿下的请托,上还可以把劫杀使者的罪行推给淮北的周人反正如今淮河已是两朝界河,在淮河上出了水匪谁也说不清是哪国的责任,如此,岂不是三全其美!” “末将谨遵钧命!” 林仁肇面色坚毅地朝着皇甫晖拱了拱手,领命而去。不过在他转身之后,脸上立刻浮现出一股莫名的感慨。他害怕自己的心境被人识破,也不敢在皇甫晖的府上多做停留,赶紧离去筹备了。 三年多前,他和堂兄林仁翰外加南唐水师艨艟都都指挥使陈诲三名前闽降将先后被吴越军主帅钱惟昱用计击破、擒获。陈诲如今已经投降了吴越数年,在水丘昭券的吴越内牙水师飞鱼都中担任都指挥使。而他堂兄林仁翰在世人眼中早已死了三年多了,只有林仁肇自己知道他堂兄一直被吴越人以礼供养、在福州安享晚年。 当初,因为林氏乃是闽中望族,他堂兄林仁翰在被陈觉召见移去建州时,把原本福州的家眷族人都一并迁移过去接受监视。谁曾想后来陈觉在文徽兵败之后为了给自己和文徽脱罪、把兵败的罪责都推给闽地降将,大失闽人民心。 如今闽地全境除了建州之外,已经在吴越国治下安稳了三年,吴越先王钱弘佐在临死之前的半年颁布了闽地减税三年、且准以工代役的仁政,钱弘、钱弘也一直贯彻了这个收复闽地民心、恢复闽地人口生产的政策。福建全境的人心,早就已经被吴越人收服了,他林仁肇在族人眼中简直就是一个异数。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了跟着文徽一选择了“交换被俘将领”的渠道重回南唐他是为了防止在建州的族人家眷被南唐人清算。 如今,这个障碍早就不存在了。几年来,随着陈觉因为战败的罪责被调离福建、林氏反叛的罪名被开脱,建州林氏被关照的程度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他堂兄的同宗兄弟伯叔子侄几年来慢慢从建州往福州迁移,用尽一切办法偷渡逃跑,如今已经全部撤到了福州。 林仁肇在南唐,不知不觉就成为了一个近乎裸官的存在,只有妻子女儿在身边,别的亲人已经全部在吴越了只是这些族人身份比较隐晦,无论是如今林仁肇的领导皇甫晖也好,还是南唐历任建州守将也好,都没有关注过这个裸官问题罢了。 …… 匆匆回到军营,林仁肇点起了麾下两个指挥的水军、一个指挥的马步军,总计1500兵马,连夜整备军食器械、船只车马,而后除去南唐军的军服服色、换上淮河水匪惯用的破烂衣甲。准备停当后,从楚州城出发,入淮河、至涟水埋伏。 不过只有林仁肇心里明白,与其说这是一次伏击,不如说这是一次护送罢了。 “小王爷,当年的全家存族之恩,今日就是林某人衔环结草报答的时候了!好歹也要让世人知道,‘闽人素有信义’!” ... ... 第63章林仁肇归降 “小王爷,想不到一路如此顺利,居然这就走完邗沟全程,进了淮河了。原本卑职还以为邗沟水道狭窄、李弘冀如果派人追击,定然要在邗沟动手呢。如今进了淮河,波涛宽阔,怕是纵然有人追击,也不好使了。” 顾长风用手搭着凉棚,望着吴越人的七八艘小船转入了淮河。河岸宽阔,两岸之间怕是有少则百丈、宽则二三百丈的距离,比只有二十丈宽和邗沟运河可是要阔了许多倍。负责钱惟昱安全的顾长风一直悬着的心也渐渐落了下来,进了淮河,闪转腾挪的余地就大多了。 “不要掉以轻心,以李弘冀得知消息的速度,他想要再从常州拨嫡系人马来拦截我们肯定是来不及的,但是如果是就地以重利和升官机会诱惑当地军头与我们为难的话,还是有可能的。此前在邗沟里,两岸都是南唐的国土,他们动手了也不好找借口推脱。如今进了淮河,北岸是周朝的土地,如果选在这里动手,还能有助于洗脱嫌疑、开脱地方守牧将领的责任。 到时候往周人身上一推,而我们之所以选择这条道路也是我们咎由自取偷偷潜行南唐给我们安排了常州附近的长江水道,是我们自己不走的,至于李弘冀的事情,只要没有实际发生都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讲,所以,如今这段路程,才算是出了问题全部算在我们自己头上危险还远没有结束呢。” 顾长风一想也对,自己一开始只想到了从军事角度上哪里更适合拦截、伏击,但是却没想到从官场揽功推过的角度上来看,哪里伏击更容易把屎盆子扣到别人头上。果然还是小王爷知微见著,见识深渊。故而,顾长风当下也不敢再懈怠,全程打起精神监视。 船行淮河一整个白天,天色堪堪将夜。距离和水丘昭券的船队约定的、在梯云关外海面接头时间还有一夜一天,船队位置距离淮河河口还有一百里地。天色擦黑之前,顾长风借着靠岸歇息补充水食的当口着人问了,如今已经出了楚州地界,再往前最后这一百里水道乃是海州、泰州地界淮河北岸,是后周的海州;淮河南岸,是南唐的泰州。 按理说,自从偷偷转道以来,三天来吴越船队都是不分昼夜地赶路的,如今到了淮河这样的高危地带,自然更加不能松懈。只是,距离约定的时间接头时间还要一日一夜,而行驶一百里水路定然是不需要一日一夜的,如今钱惟昱的人用的都是每艘搭载数十人的小船,不适合驶入大海后深入太远,所以,最后这一夜只能是放缓船速停停走走了。 船开不开都不关钱惟昱的事情,他照样可以安然地在船舱里睡大觉,直到过了五更天,顾长风进舱急促地把他摇醒,他才知道有可能遭遇危险了。 …… “小王爷!其实二更天过了涟水的时候,卑职就发现有二十来艘不伦不类的船只从涟水驶出尾随在后,这些船形状古怪,既不像战船,又不似商船。卑职以为是南唐人用战船伪装的,所以立刻明船队加速拉开距离。 可是那支奇怪的船队见我们加速也不跟着加速,就这样远远落后了七八里水路、直到看不见踪迹。刚才河北地界又突然杀出一票战船拦截时,那些一开始尾随的战船才又加速跟上来,卑职这才叫醒小王爷,还请小王爷定夺。” 钱惟昱听说有这么离奇的事情,赶紧走出船舱确认情况,初冬的五更天,天色还完全不亮,钱惟昱看了半晌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却见此前追击自己的船队和淮北新出现的船队渐渐靠拢,两票人马居然先干了起来,好像前一支船队的目标本来就不是自己一样。 这种地方,有什么人会助自己一臂之力、保护自己呢?怀着满腹的狐疑,钱惟昱让自己身边的人马暗暗戒备。 天色渐渐亮了,两支敌军距离自己至少还有三五里水路。钱惟昱最终确认了两支人马的规模,从淮南涟水一带一路尾随自己而来的那支神秘船队约摸有20艘船、一千多号人,激战一番之后如今折了五六条船的样子;淮北而来的人马规模多一些,但是明显是北朝的周人水师,水战实力明显不如淮南的那一队战船,血战一个时辰之后已经折损大半,仅剩下五六条船的规模,形势岌岌可危。 但是,另钱惟昱想不通的一幕却出现了,淮南而来的船队似乎是指挥的旗舰突然起火,随后不得不作鸟兽散退兵而去,起火船只上的人马或跳上舢板逃命,或就地跳水。其中一条舢板居然冲着钱惟昱的船队方向而来,而淮北舟师的船只也不和重新退回淮南的那部舟师接触,尾随着向钱惟昱的船队冲来。 “小王爷,莫非有诈?不如我们让全部士卒不惜体力摇橹加速,摆脱他们?” “桨橹并用,体力能支持几时?我觉得淮北人马未必有恶意,大不了到时候向他们阐明我们是吴越人马,以吴越素来善事中原的名头,也不会被难为的。而且那指挥淮南水师的将领,似乎是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如今周人剩下的战船,连我们这里的这些人马都打不过,如果用强,也不必怕他。” 那艘向着钱惟昱的船队驶来的小舢板船轻帆大,船上水手划桨不惜体力,竟是不出一刻钟就追了上来。 五六艘吴越船的船舱中,每船各出现了二十名弓弩手,指定了冲来的小舢板以为警戒,顾长风扯开嗓门高声喝止:“来船何人!休得靠近!如果再不停下,我们就放箭了!” “船上可是吴越国富阳侯当面?”来人也不答话,只是高声喝问吴越船队的身份。 顾长风害怕有诈,当下也不敢答应,正要命人放箭示威赶开来船。钱惟昱在一旁却听得来人声音有些熟悉,他的记忆力比顾长风要好得多,心念电转之间,似乎隐约想起了一个人。 当下,钱惟昱也不顾顾长风阻拦,直接站到船头,高声喊道:“某便是吴越国富阳侯钱惟昱。” 顾长风见阻挡不及,还让两个侍卫手持长牌遮挡在钱惟昱面前,深怕对面的人用弓弩等兵器暗算钱惟昱。 “小王爷深恩厚遇,闽人林仁肇无以为报!今日为小王爷摆脱追兵,聊为报销!如今来投,还望小王爷收容!” “果然是林仁肇将军么?快快把林将军的船拉过来此乃天以林将军授我!” 钱惟昱心中的狐疑终于解开了,这个熟悉的声音,果然是三年多前他在福建义释的林仁肇,没想到今日自己回归吴越,居然可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 林仁肇只带着十几个亲兵上了钱惟昱的船队,随后把舢板凿沉。随后钱惟昱立刻拉着他询问别来之情、今日巧遇。 林仁肇把此前谋划合盘托出,诸如李弘冀投书楚州防御使皇甫晖,命他动手干掉钱惟昱、皇甫晖不想背黑锅,抓了林仁肇的丁动手背这个黑锅。而林仁肇如今虽然在南唐做到指挥使,但是并没有嫡系兵马,此前皇甫晖拨给他的人马都是楚州兵,林仁肇要想带着一起兵变也不可能,所以只能是出此下策,一路打着“不要在楚州地界动手、以免难以嫁祸于人”的借口弹压住不让南唐兵马动手、实则尾行护送钱惟昱。 原本林仁肇的打算是护着钱惟昱的船队一路东去,如果实在不好交代就装模作样追杀一番,随后自己领着自己亲兵驾驶的这艘战船乘乱逃跑投奔钱惟昱。却没想到淮北也有周朝的巡防水师发现了钱惟昱这支鬼鬼祟祟的船队,他才借故与周师爆发冲突,肆意冲杀、乱中脱身。 “既是如此,林将军妻女家眷可如何是好?” “承蒙小王爷挂念末将早已安排好拙荆和小女,命她们换装了男装衣甲,随末将同船而来,至于家中田宅钱财,又何足道哉。”一边说着,林仁肇对旁边一招手,“孩子他娘,允儿,还不快过来拜见小王爷!” 两个看上去蓬头垢面、刚刚脱掉头盔露出束发的女子闻言上来和钱惟昱见了礼,林仁肇如今才而立之年,其女年纪也就十一二岁。钱惟昱赏赐了些随身财物打法她们下去安顿。 …… 安顿好了来投的林仁肇,钱惟昱的船队缓缓东行,不过淮北而来的那支后周船队却也已经逼近了钱惟昱的所在。因为对方实力已经大损,硬拼也不一定是钱惟昱的对手。尾行了一阵之后,对方只是高声呼喝确认钱惟昱船队的身份。 “前船可是吴越国富阳侯一行?我军乃大周东南行营招讨使、武信军李节帅麾下!如是吴越使臣,我家节帅还请贵部至江北一叙;如是伪唐水师,我们就要放箭啦!” 吴越船队上的人也不敢自专,南人操舟,北人乘马,干掉面前这一队规模和己方差不多的后周战船自然没什么难度,但是从此直到梯云关还有几十里水道,如果周人在海州的兵马还有人来拦截,那就不好说了。 “小王爷,此事该当如何区处?” “周人与我吴越素来亲善,周主夺位、定鼎国内之后,也颇有下淮南之意。如此想来,周人与我是友非敌,倒也不怕他们会扣留我,便见一见再走吧。” ... ... 第64章李重进 吴越立国五十年,外交国策的精髓无非就是四个字:善事中原。无论是大唐还在的时候,抑或是后来“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纷纷攘攘五代更替的时候,吴越始终是尊奉中原王朝为正朔,秉持“联合中原,共击南唐(杨吴)”的原则。 而且,吴越基本上是认庙不认人,也就是说看中原这块地皮被谁占着就尊奉谁,如果被新来的朝代取代了,吴越也不会“缅怀前朝”除了契丹蛮夷耶律德光窃据中原那短短半年以外。 这样的国策,让吴越在后周刚刚立国的那最初两个月就建立起了良好的外交关系,所以,如今钱惟昱也不虞周人会对自己不利、非常坦然地接受了周人的邀请。毕竟在南唐灭亡之前,后周和吴越是有共同利益的。如果有周人的将领大臣敢做出破坏邦交的事情,相信郭威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海州城内,后周人接待钱惟昱一行的酒宴正在进行。到处是一派歌舞升平的宴乐和睦之景象,浑然看不出被邀请的客人此前乃是刚刚曲折逃生的质子。钱惟昱也满面堆笑,对着主座上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周军主帅施礼敬酒。 海州城约摸就是后世的连云港,只不过如今苏北地区的海岸线要比后世往内陆缩几十里远,所以海州实在算的是水咸土碱的贫瘠之地。周朝的东南招讨大营是设在徐州,一应物资也都集中在徐州。 今日如果不是钱惟昱一行已经逃到了海州地界才被周人追上的话,也不会在这偏僻之地宴请接待,所以宴会的档次要低一些,无非只有一些酒肉之类。至于歌姬舞女在此处也不易得,只能用些军中舞乐凑数,场面颇显杀伐之气。 酒过三巡,叙过礼仪之后,大周东南行营招讨使、武信军节度使李重进坐在主位帅座至上,对着钱惟昱手举巨觥高声说道:“富阳侯,本帅留人留得仓促,倒是让阁下受惊了,来,咱们满饮此觞,权威当是压惊了。” “李大帅天下盛名,下国小臣仰慕已久,今日有机会得见,乃是小臣的荣幸,又何来的受惊呢。”钱惟昱当下也不客气,更不会做那不胜酒力的矫揉之态,只要是李重进敬酒,无不酒到杯干,让李重进那赳赳武夫对钱惟昱的感官改善了不少。 李重进这人,乃是后周重将,面相生的燕颔虎目、阔面重颐,无论什么表情,都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他也是如今后周皇帝郭威在世上最亲近的三个亲人之一:后周太祖郭威当年篡汉之前,家中亲眷都被汉隐帝刘承佑给宰了,所以如今连一个亲生儿子都没有,将来郭威一旦龙驭宾天,那么皇位继承人无非从其他旁系血亲里面挑人承袭大统。这三个人,分别是郭威的侄儿兼继子柴荣、外甥李重进和女婿张永德。 柴荣就是后来历史上的周世宗,从血缘上来说是郭威正妻柴皇后的侄儿、而非郭威的宗室兄弟伯叔侄儿,所以姓柴不姓郭。在被郭威收养过继为己子之前,柴荣应该叫郭威姑父,但是因为郭威对自己的正妻柴皇后一直非常尊敬疼爱,而且郭威早年只是地位低下的无赖子、而柴皇后早年就是大门大户的小姐出生,读书见识都比郭威强,对郭威一生的事业帮助也很大,这才导致了郭威后来选择了柴荣来作为继承自己皇位的人。 至于张永德,他虽然是郭威的女婿,也是郭威的心腹将领,不过女婿这种角色毕竟和皇帝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完全是靠姻亲纽带维系,所以张永德在皇位继承问题上肯定是一点戏都没有的。 剩下的李重进,虽然从历史结果倒推回去,可以知道他后来并没有当上皇帝。但这并不能说明在如今这个时间点,他李重进和周太祖郭威的亲近信任程度就一定逊于柴荣多少。原本两年多之后、郭威病危将死的的时候,可是一直忍着不肯咽气。直到郭威把李重进和柴荣都叫到御榻之前,让李重进以臣礼拜见柴荣、明定了君臣名分,李重进顾全大局没有争竞,郭威才放心地咽气挂点。所以说,在如今形势还不明朗的情况下,李重进在周朝内部的人望也是非常之高。 而且,就钱惟昱来说,他知道李重进除了后来被柴荣短暂地北调打了一阵北汉、契丹之外,其余时间基本上都是被周朝放在淮北的东南行营招讨使位置上,属于对南唐的前线总指挥角色,并且一干就是十年。 这十年之后,等到柴荣病逝、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篡夺周朝孤儿寡母的皇权。李重进因为是周朝方面大帅、又是核心的皇亲国戚,所以纵然兵力不济,依然起兵反抗赵匡胤,最后落得被赵匡胤杀害全族的下场。 钱惟昱回国之后,除了休养生息拓展一些海外领土,此后数年的主要精力都会放在趁着后周和南唐争夺淮南的期间在南唐背后下刀子捅地盘,而且将来等着南唐问题解决之后,也需要一支势力可以尽可能久地消耗、牵制赵匡胤。所以,和李重进搞好关系是非常重要的。毕竟那是未来十几年的重要友军、是对抗南唐、消耗赵宋的主力。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钱惟昱在和李重进一派的后周文武将官臣僚接触的时候,极尽讨好之能事,饮宴之间,伺机把原本来接应自己回国的使者们携带的财宝礼物尽数拿出来馈赠给李重进以及周边将领,总数怕是价值白银两三万两。 李重进收了重礼,又见钱惟昱虽然看似有一副南方人的斯文秀气长相,但是喝酒丝毫不含糊,也对这个曾经的吴越国世子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虽然两人的年纪差了20多岁,却也很快熟络起来。 “富阳侯,此次本帅也是早就风闻你归国之事了那伪唐自命深得江南人心,却不知我朝细作也能随意探听。侯爷的船队在瓜洲渡失了消息之后,不过三日本帅的斥候就打探到了,本帅想你定然是害怕唐人反悔,或者与唐人中的某些武臣交恶,不得不避险,那便料到你会走淮河了。” “大帅英明,果然不同凡响,天朝大军耳目灵通,也着实令小臣大开眼界啊。只是,不知大帅如此急着礼贤下士接纳小臣,所为何事呢?我吴越想来尊奉中原,但有可以配合,无论是粮秣饷银、年年进贡不曾有缺,还望大帅示下!” “富阳侯过虑了,哪里是我大周有所求!富阳侯还不知道吧,吾皇今年2月初登大宝,3月底的时候,钱王嗯,也就是你叔叔已经遣使入供了。海路行进不易,钱王还如此恭敬,实在可称是诸侯表率!那一次,钱王进贡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南海香药三万斤、上等东珠一百颗、珊瑚翡翠、玛瑙琥珀不计其数。吾皇对钱王的礼仪甚为满意,当场敕命为钱王换敕续封为吴越国王、加三千户食邑、实封五百户。” 藩国的国王这些,在改朝换代之后是要重新追认的,后汉朝封你为吴越国王、到了后周朝自然要换新的敕命,这些都是外交和礼法上的常识。至于李重进口中说的那份贡礼,钱惟昱当时还在做人质,所以九叔钱弘在中原周朝刚建国的时候派去了什么使臣送了多少礼物自然是不得而知的。现在听李重进转述,想来九叔还是费了不少银子的,这么多东西加起来,只怕没有二三十万两根本办不下来。 要知道后来北宋真宗年间、宋朝和辽国签订的“檀渊之盟”所确定的岁币也不过是“银绢三十万”,那是以整个统一后的北宋的国力支付的,而如今同样一笔钱要一个只占据了浙江和福建地区的地方诸侯小国付出来,那可不是一般的财政负担了。 要知道五代时候连年战乱,人民被屠杀得很惨,户口和税赋的流失都很严重,而且各国财政收入中用于军费支出的比例也比和平年代高的多。如果是换做南平或者亡国之前的闽国,把整个国库刮地皮打包都不一定凑得出十万两银子。两相比较之下,这一笔的进贡着实让中原人感受到了苏湖杭越一带的富庶程度。 “既然不是钱粮有缺,小臣实在不知有什么是我吴越可为大周贡献的,还望大帅明示。” “哈哈哈!富阳侯说得诙谐,难不成在你眼中,我大周每次找到藩国,都是去化缘的么?实不相瞒,这次是好事啊。” 李重进明显是喝酒喝得有点高了,说话上变得愈加豪放,他本来就是武人,礼节上不讲究,所以言语间插科打诨的词都多了起来。钱惟昱是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的,当下也不计较,只是慢慢套话把李重进想要告知的消息弄明白了。 ... ... 第65章泛沧海 原来,年初钱弘派人去后周观礼恭贺的时候,后周因为朝廷草创百废待兴,所以也失了些计较,当时只是把“吴越国王”还有“镇海军、镇东军”等节度使的头衔给了钱弘,其他没有来得及讨论封赏。 后来,到了秋收之后、朝政渐渐稳定,拾遗补缺的事情也渐渐展开了。这时,有礼部的官吏跳出来,说发现了一个历史遗留问题: 原来,当年后晋朝末年的时候,曾经册封过钱弘佐、也就是钱惟昱的父王“天下兵马元帅”的头衔,后汉朝刘知远虽然只登基了半年,但是好歹也草草地把这个任命补上了,所以钱弘佐算是后晋、后汉两朝的“天下兵马元帅”。 虽然,这只是个虚职,实际上哪来的“天下兵马”给吴越人统帅,不过这也已经是一个沿袭五代的“国际惯例”了,在十国当中,因为吴越和马楚始终都是不称帝的,在外交上尊奉中原,所以这两国的君主都会受到中原在名分规格上的特别优待,册封一些和平年代明显不会有的高级官职。 比如“南面行营招讨使”、“天下兵马招讨使”、“天下兵马都招讨”这一类官职,五代以来基本上都会给楚王。而“东南兵马元帅”、“天下兵马元帅”这样的官职则会授予吴越王。 如今,马楚已经在后汉末年因为内乱被南唐南汉趁机侵略亡国了,所以册封楚王“国际惯例”官职的问题后周一朝也就不需要面对了,这样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吴越王的军职头衔问题。结果,这件事情因为是小事、孤案、一开始的时候周朝的礼部官员也就忘了提醒郭威给吴越王的武职册封问题。 郭威阅览了礼部的上奏之后,马上让查问吴越王的武职头衔问题历朝历代都是怎么规定的。 然后礼部查出史料,说后梁朱温曾经册封吴越武肃王钱为“天下兵马元帅”;后唐时,明宗李嗣源册封文穆王钱元为“东南兵马元帅”;到了后晋末年、后汉初年的时候,石重贵和刘知远分别册封、追认钱弘佐为“天下兵马元帅”;而钱弘佐死后、钱弘、钱弘先后即位,汉隐帝刘承佑在位的两年半里没有再加封过,所以如今吴越王没有这方面的武职头衔。 郭威想了一想,钱弘这倒霉蛋做了一年吴越王就被内乱搞下去了,现在也没必要追认。不过钱弘如今在位,而且看上去吴越内部也稳定了,应该可以长久,前朝都已经封了他六哥当“天下兵马元帅”的虚衔,自己也不好比后汉刘知远更小气,否则如何威服远人呢? 吴越国在自己开国的时候,可是一次性送了价值白银二三十万两的贡品作为贺仪,而且还承诺了以后有机会就要年年进贡,如果因为道路不通、南唐劫道作祟,至少也要保证三年一贡。虽然后面肯定不如开国这一次进贡送的那么多,但是也肯定不会寒酸。自己郭威拿一点没有实权的官职作为封赏,就能换来每年几万甚至十万银两的进贡,又怎么会舍不得呢。 最终,经过朝议,郭威下诏依旧例册封吴越王钱弘为“天下兵马元帅”,算是承袭了旧制。不过因为这份封赏迟到了,为了表现朝廷的重视,郭威决定派一个够分量的重臣为使节、去吴越宣旨。 结果,朝议虽然是九月就下了结论,朝廷使节也出发到了徐州,郭威下旨由东南行营招讨使李重进负责护送国使、打通道路。但是如今淮南都在南唐手上,南唐和后周是敌国,怎么可能让后周使者过境?剩下的,唯有仿照吴越人当初派来使团的路线、从山东、淮北一带坐船走海路去杭州。 李重进为了这个事情,不得不着人好生安排海船,但是后周地处北方,造船航海的技术很不发达,根本搞不到安全性万无一失的大海船。而且退一步讲,后周就算有船也没有人能掌握远海航行的技术,如果贴着海行驶的话,南唐一方在淮南通州一带也是有少数装备了海船的水师的,如果遭到拦截不就麻烦了? 于是,后周使节在李重进的地盘上额外拖延了个把月的时间,这一次李重进的细作打探到正好有吴越人自己的船队要回国,而且有可能经过自己的地盘,就想让使团搭顺风船这,也算是李重进拦截钱惟昱的另一个补充原因吧。 …… “什么?朝廷居然是派出德高望重的冯相出使我国么?哎呀呀,这可真是我吴越之荣幸啊。小臣自先曾祖、先祖父、先父三代起,虽然受朝廷封赏,也未曾有过如此重臣为使啊。” “这次富阳侯回国,贵国定然有海船前来接应,到时候,朝廷使节还要富阳侯代为一路招待了。” “李大帅说哪里话来,这是小臣毕生的荣幸啊!也不知冯相几日可到海州?接应小臣的海船今日晚间就会到了,如果冯相还需要一些时日的话,小臣可以让接应的船队在海州暂泊驻几日。” “冯相年纪大了,所以不能和本帅一样快马行军赶路。所以得到贵国船队的消息之后,今日才从徐州出发,总要三日时间才到,富阳侯再在海州安心驻扎三日,到时候就全部拜托了!” 钱惟昱拍着胸脯一口答应下来,原因无他,实在是这次后周派出来的使节名头太大了。 李重进口中说的冯相,便是当今宰相冯道。不过,宰相这么一个官职,显然不足以形容冯道这人的传奇一生。 因为他不是在一个皇帝手下当宰相,从他为相那天算起,中原已经换了4朝5帝了,如果从他当年在后唐初年当学士算起,那就是5朝、7姓、11帝(连契丹人都算上)。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皇帝,改了朝代,旧臣被贬职流放提拔新臣的例子不胜繁举。而一个人,能够做官迎来送往始终以“政坛常青树、官场不倒翁”的形象,持续5个朝代、7个姓氏的11个皇帝,其在个人修身、塑造个人名望名节、还有就是处事圆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方面的能耐肯定是修炼到至矣尽矣、蔑矣加矣的登峰造极程度了。 按照大部分人的史观,觉得一个人如果投靠了n多个主子,那肯定是人品下贱到一定程度的滥人比如四年前被钱惟昱的老爹一刀剁了的福州军阀、七姓家奴李仁达那样的形象。这种判断或许有一定道理,但是那样的人肯定是人生道路和仕途都越混越窄,最终灭亡的。 冯道这人和那些人完全不一样,说圆滑,说世故,那是必须的,冯道堪称古往今来最圆滑世故的人。但是他在私德方面非常严谨。高官厚禄几十年,却从来没有奢侈的行为;朝廷被灭辞官回家的间歇期,也都自己“耕读为生”;回乡的时候,如果遇到家乡灾荒乡亲没有饭吃,他都“尽散家财以为赈济”; 据说契丹人打进来的时候,辽太宗耶律德光听说后晋亡国居然不是冯道作为宰相、作为国使来代表朝廷投降。于是耶律德光马上退出汴京城、觉得自己得位不正,要求再重新排演一遍、由冯道来举降书。契丹人走了之后,后汉、后周两朝更是如此,就好像一个中原王朝灭了前朝的时候,如果不是冯道出面给新皇帝送先朝的降书的话,这个新朝就不够正统一样。一个臣子的态度,能够代表中原人民对正统的承认,实在是一件很夸张的事情。 也许在整个五代十国的历史上,也只有后来的后蜀李昊可以略微望冯道之项背十国当中,割据四川的地方政权前蜀、后蜀两个国家亡国的时候,都是成都李昊父子两代修的降表,所以那户人家后来在四川被人们唾弃了一个“世修降表李家”的称呼。但是李昊父子两代人品并不为川中士民所敬仰,所以情况和冯道又大不相同。 …… 因为还要等冯道几天,钱惟昱一行暂时又空闲了下来。当天晚上,水丘昭券派出的船队就到了海州外海的梯云关海域。钱惟昱让顾长风派出哨船、以烟花弹为信号联络,与接应的吴越船队接上了头。 水丘昭券本人如今担任一方都指挥使,又不好表现得和钱惟昱走的太近,所以并没有亲自带队而来,苏州方面派出了20艘大福船,由半官方的大海商蒋衮带着、运载了上千名水师战兵前来接应。明州水师方面,倒是顾长风的父亲顾承训亲自带队,来的都是水师的标准战船。 吴越船队在李重进的安排下,在海州附近临时修建了栈桥码头、泊驻了三日。这才等到了从徐州来的后周使节、宰相冯道。钱惟昱以礼恭请冯道一行上船,随后扬帆出海而去。 10月26日,接应钱惟昱的吴越舟师驶回了苏州昆山海域。次日,直入杭州湾,在候潮门码头外登陆。钱惟昱望着杭州城的城墙,心中感慨万千。三年半了,他终于回到了杭州城,明日准备一番,就要带冯道一起去见自己的王叔了。 ... ... 第66章天下兵马元帅 钱惟昱刚刚回到杭州、把周朝宣旨使节的消息和他九叔、当今吴越王钱弘说了。钱弘就立刻安排了第二天接旨的事宜。 钱惟昱也没什么时间和九叔叙旧,只是草草请安问候了几句,就被安排在仙居堂偏殿暂住那里曾经是他父王登基之前居住的宫殿。在他出使南唐为质期间,因为他九叔故意避免了和他父王在同一殿内即位,所以移宫别处,如今,仙居堂已经空了下来,再无“东宫”的性质了。 次日吉时一到,仪式就准点开始了。五朝十一帝元老、年前刚满七十周岁的后周宰相冯道,站在吴越王宫咸宁殿正殿内,手握用兰溪云锦书就的圣旨,抑扬顿挫地缓缓宣读。 只见那冯道年届古稀,却精神矍烁,面有红光;满头银发飘逸出尘、颌下三绺长须如银瀑汇流,竟是让人颇有仙风道骨之感。而且他对于这种场面功夫也依然非常熟练,一点都没有因为年老而变得迟钝。 圣旨(或者敕命)这种东西,自古以来材质也是几经多变。最初秦汉时期,因为一来当时还没有纸张、而来也不尚明黄色,所以那时用的是“赫”来书写圣旨的“赫”是古人用品相低劣、不能织成锦缎的下等蚕茧捣丝绵的时候,粘在网筛上的丝棉碎屑结成的薄饼。从网筛上揭下来之后,就可以在上面写字,因为纤维纹理交错适合,书写效果很好。唯一的缺陷就是产量太少,所以成为了书写圣旨的专用材料。 不过后来随着造纸技术的发展、“赫”这种东西逐渐就消失了,而且唐宋时候皇帝开始尚明黄色为尊贵,赫也好、宣纸也好,要染成黄色容易,要做出锃亮的光泽可就难办了。于是唐朝开始,就用兰溪云锦作为书写圣旨的材料。与其他锦缎相比,兰溪云锦的工艺颇为精巧,而且捣丝去浆非常彻底,是典型的“熟丝”;液体沾到云锦上之后,不会沿着蚕丝的纤维纹路渗透开去,所以相比其他纺织品来说,其上的字迹非常清晰。 兰溪云锦出产自婺州(金华)兰溪,所以,唐代的兰溪云锦都是两浙进贡的贡品。也就是说,如今郭威的这道圣旨,还是用的吴越国进贡的云锦书写、随后再赐还吴越的,不知道算不算是原物奉还呢? …… “朕惟臣子乃国家扬武翌运之栋梁,忠义又臣子立身行己之要领。功施社稷,宜膺茅土之封;净扫边尘,当沐恩荣之典。咨尔吴越国王钱弘;忠义传家、藩屏东南、已历五世。扫荡汉、唐之伪逆;复地泉、潮之倒悬;实为本朝武臣之垂范。今特赠吴越国王钱弘天下兵马元帅衔、总领天下马步诸军,赐誓书铁券,以彰其功!” 待到“以彰其功”四个字念完,跪在下首的吴越王钱弘,以及两旁排列的其他宗室诸人如钱弘亿、钱弘俨、钱惟昱一起恭敬叩首,山呼万岁。钱弘膝行两步,接过冯道手中圣旨,以及“天下兵马元帅”一职的敕命、镌刻在一张錾金铁瓦上的“誓书铁券”等物,随后才缓缓后退起身,命一旁宫人收好这三般事物供奉起来,随后再向冯道行私礼。 整个过程,让冯道感受到了一股非比寻常的郑重,他已经经历了十几个主子,人老精鬼老灵,对于五代时期皇权在人心之中威严的下降感受是最深的。此前他虽然没有过担任国使出使他国的经历当然,亡国的时候除外,因为一般动用到冯道出面递交国书的话,大部分都是亡国递交降表的时候了但是,哪怕是在汴京,他向那些外藩派来的使节宣旨的时候,也没有见过如此这般的恭谨礼节。 荆南高季兴、高从诲、高保融等祖孙三代,还有后晋、后汉时候还未亡国的楚国马希范等人,都是曾经遣使入汴京进贡的,冯道也都接待过那些使节。不过即使是在汴京,那些使节的礼仪都不如吴越王钱弘今天在自己宫殿里表现出来的那么谦卑。 要知道,这可是在杭州。后周距离杭州最近的兵马,也是远在淮北的李重进所部,足足千里之外,中间还隔着一个南唐。就算吴越人无礼,你后周朝廷也咬不到对方。但是人家吴越人愣是弄得这么一板一眼、谦卑守礼;这让素来爱惜名节、注重礼法的冯道非常高兴,想着回国之后一定要为吴越王恰到好处地多美言几句。 …… “冯相高名,小王僻处东南,实在是早已仰慕。只恨山高水远,路途艰难,不能得见。今日吾皇以冯相来宣旨,实在是小王的莫大荣幸来人呐,玉华楼设宴,宗族中人,俱要为冯相接风。” “钱王客气了,本相与钱王虽然分出两地,不过也算是同朝为臣,当今圣上圣明烛照,对于忠臣义士总归是看得见的。本相性素不喜奢侈,还望钱王莫要靡费。” 仪式一结束,钱弘就拉着冯道去玉华楼赴宴,作陪的吴越宗室和使团的随行人员则紧随其后。玉华楼的名字听着像是一处酒楼食肆的名字,但是实际上是吴越王宫里面的一处楼台,偶尔也担任国宴的场地。 钱惟昱看看刚才排在他前面的,无非是十数钱弘亿和十三叔钱弘俨,而他那个堂弟钱惟治如今才刚刚周岁,自然是不能出席的。其他宗室中人关系也就比较远了,都是文穆王的侄儿那一辈的,算是钱惟昱的堂伯叔,这些人列席自然要靠后。 钱弘在玉华楼正堂主座上坐下,冯道的座位就在钱弘身边并排,其下才是左右两列,一列是吴越的宗室,一列是冯道的属官。钱惟昱坐在吴越宗室那一排的第三个位子上,仅次于他十叔和十三叔。 吴越以富庶闻于诸国,今天是接待册封国王为天下兵马元帅的上国天使,那国宴的菜色更是讲究得不得了。 花雕酒坛封泥的荷叶烧鸡、数十味山珍菌菇和雉鸡乳鸽合烩而成的“野意锅”、挂炉炙烤的片皮鸭鹅、水晶驼蹄羹、椒芥末儿的羔羊头蹄、竹荪焖熊掌……这些都是北人喜欢的粗犷食物,为了照顾冯道的胃口,所以这些在吴越并算不上奢靡珍馐的厚味菜肴自然是要用来打底的,只不过比北人的粗糙做法相比,吴越的宫廷厨师们更是在这些菜色的传统制法上植入了很多精巧的细节、名贵的佐料。 至于绿茶水晶虾、贵妃溜元贝、辽参四珍拼盘、雪燕银丝烩、秃油膏蟹、鲍汁九尾翅、芥汁真鲷脍、猪婆龙炖芭蕉……这些南菜的代表,以及这个时代所能做出的最上品海鲜菜肴,任你再是达官显贵,在汴京也是休想吃到的。这样的宴席,光是冯道面前的菜肴要想全部凑齐,只怕便要数百两银子的花费。 当然,如果说这些海鲜还仅仅是让冯道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话,那么原本在酒宴中算不上品的看盘果子等物,则着实让冯道惊诧了因为这里面的很多东西,冯道一生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如今是十月末,早已过了小雪节气,华夏大地上,不要说挑三拣四选种类,只要能拿得出时鲜水果就很不容易了比如冯道出京之前,他在郭威给他送行的宴席上,也就只有柑橘、梨、枣等三四样果品。这还是后周的皇室供给了,冯道自问在汴京的官员,如果不是肥缺重臣,家里也是找不出三样新鲜水果的。 可是,今天吴越王的宴席上,不仅有前述的全部果子,加上西瓜、荔枝这些反季节水果,还有……后来冯道被告知叫做“榴莲”、“麻蕉”、“蒲桃”、“波罗蜜”、“芒果”、“山竹”、“杨桃”、“柠檬”等奇怪名字的东西。 冯道和其他中原来的人都被这些东西震惊了,实在无法想象这样逆变天时、而且见所未见的果品是哪里来的。吴越国宗室当中,也只有钱弘亿和钱弘俨平时日常就可以接触到这些,那些更偏远的宗室旁支,平时也消费不起这些昂贵之物。 只有钱惟昱心里明白,这些南洋果品,都是蒋衮和亚伯拉罕伍丁的船队每年偶尔带一些来供消费,因为路途遥远,水果的腐烂损耗又比别的货物快得多,所以到了杭州城里的南洋果子价钱腾贵,一颗果子到了最后的终端渠道可能就要几两银子才能买到。 至于其他海商,要说他们能把果品带到吴越之地钱惟昱还是信的,但是如果说他们可以在隆冬时节季风不顺的情况下把新鲜水果运到吴越,钱惟昱是打死都不信的这,就是当初钱惟昱改进的新式海船、和向大食人交流航海领航技术的功劳了。 “吴越人还真是有钱,真是奢靡啊!”冯道心中暗自思忖,对于吴越人的颓废和奢侈也算是有了一个认识,“有如此这般豪奢的生活,也难怪这里的人不善战、不好战了。唉,但愿将来陛下真有混一天下的机会时,可以让这一方富庶之地免于兵戈涂炭之祸。嗯,或许该把越地的税赋潜力向陛下力陈,争取将来兵不血刃说其来归吧。” ... ... 第67章冯道的心结 冯道是生性简朴之人,对于奢靡享受本来是不在乎的。而且年届七旬,气血开始衰退,平时饮食嗜好更是颇有节制。 不过,吴越王钱弘安排的酒宴上实在是有太多中原人一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珍罕物,令冯道也免不了起了好奇之心,一时饮食也就放开了写,所有珍馐美味都尝试一些。又有吴越宗室众人在一旁敬酒为祝,渐渐也就喝多了。 城府甚深的人一般不易醉酒,因为他们需要掩藏自己内心的想法,用厚厚的伪装把自己的言行套起来。冯道历仕7姓11帝,在伪装自己的能力方面自然是深得不能再深,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一旦喝醉之后,吐露真言的情况也就更明显。 喝到兴致酣畅之处,冯道居然放声大哭起来。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世人皆以我冯道为谄谀媚上之徒、幸进保身之辈,又有几人知我心哉!” 冯道是使团的主宾,使团里的其他杂鱼基本上只有吴越宗室过去意思意思酒过三巡就不敬酒了,所以说基本上是冯道一个人陪着吴越宗室一群人喝。钱弘钱惟昱这些人都还清醒着呢,冯道却已经喝糊涂了。所以听到冯道这些言语,一下子钱弘等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结果话头是好。 “冯相说哪里话来!当初契丹鞑虏践踏中原,如果不是冯相不顾一己名声,忍辱负重劝谏耶律德光那蛮夷少造杀孽,只怕如今中原已是荆榛遍地了,此皆冯相心怀百姓的功劳啊。那些昏君不知体恤士民,丧土失国,又与冯相有何干系呢?” 最先反应过来、并且出言开解冯道的,是钱惟昱的十三叔钱弘俨。钱弘俨这人在吴越宗室之中以读书刻苦、深通经史闻名。他和吴越宗室的其他文人相比,写诗作词的功夫要逊一些,而且兴趣也不在此,但是贯通五经、学识渊博方面则是宗室第一,而且书法也颇为值得称道。历史上,他还曾是《吴越备史》的纂写人。 当然,钱弘俨是钱惟昱最小的一个叔叔,所以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只有五六岁而已,如今,钱弘俨也才二十出头,学问尚未大成。不过引经据典援引史料安慰一下喝醉了的冯道还是问题不大的,当下也就blabla劝说了一番,略微把冯道劝了回来。 与钱弘俨相比,钱惟昱的十叔钱弘亿算是这个年代的一个著名经济人才。所以他也很快发挥自己所长,找到了一些冯道在轻徭薄赋、劝君王养民劝农的善政论据劝解冯道。 早在五年之前,也就是钱惟昱还没穿越、他父王钱弘佐在位年间。那时候,有一次钱弘佐因为国内“通货紧缩”、铜钱不够导致铜贵物贱,想要学习马楚一样发行铁钱。当时只有十八岁的钱弘亿上书力陈,为钱弘佐条分缕析了铜铁钱政策对吴越的八大利弊对比,劝止了钱弘佐发行铁钱。此后,又有过好几次关于吴越国税赋调整、财政收支方面的“宏观调控”上书。 钱惟昱去南唐之前的时候,因为军务繁忙,琉球、平湖的布局又牵扯了一些精力,所以他对于宗室里这些叔父的才能也不了解。后来静下心来之后才发现十叔钱弘亿竟是一个当世桑弘羊之类的理财达人,想来今后吴越要是可以更进一步的话,命钱弘亿执掌户部的事务定然是非常合适的。 有钱弘亿和钱弘俨两个文化人有节有据地捧哏,又给冯道进了两盏茱萸莼菜鲜鱼羹醒酒茱萸这种东西,是古人没有辣椒的年代用来进行麻辣调味的佐料,这“茱萸莼菜鲜鱼羹”也就相当于是“酸辣醒酒鱼汤”的豪华升级版罢了。喝完后冯道的神情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但是脸上醉态依然没有消退,只是由激动变得寡言而已。 钱惟昱一直没有开口,一来他虽然认识冯道比自己的叔叔们早几天在海州接冯道随着吴越船队一起来杭州的路上那几天,钱惟昱可是一直和冯道同船套近乎的但是因为他毕竟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低调的人;最好被人当成嗜好文学享乐、注重亲情不够心狠手辣的懦夫,而不是在军事和政治上有什么高瞻远瞩真知灼见的人。 所以,在和冯道一起来杭的日子里,他只是每日做风月谈,给冯道留下不通世故的印象。现在,如果表现得一下子八面玲珑,那岂不是一开始做的戏都白费了么? 冯道是后周有数的重臣,以眼光老辣为人圆滑著称;所以在后周朝廷里,冯道在看人问题上往往会起到很明显的意见领袖作用。尤其是这个人如果是后周君臣平时没机会接触的远方藩国之人、而冯道又有深入接触过的话;那更是可以说只要冯道说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郭威柴荣就会相信那人是什么样一个人,连怀疑都不带怀疑的。 不过,钱惟昱虽然没有开口,却不代表他那几天没有默默的观察冯道。他毕竟有两世为人的见识,加上如今这具**一看就是一个十五岁的翩翩无忧佳公子,很具有欺骗性,所以冯道在他面前也多少容易放松警惕和掩饰。故而,如今要说对冯道的心思揣摩,钱惟昱可是胜过在场所有人的。 他看出来了,冯道喝了茱萸莼菜鲜鱼羹之后,其实已经有些清醒,但是因为刚才放浪形骸的时候说出了一些深埋心底不上台面的话,所以如果现在马上清醒过来,岂不是难以解释刚才的一切?那毕竟是很没面子的事情,既然如此,只好是继续装醉了。 可惜的是,钱惟昱看出来了,钱弘兄弟三人还没看出来,当下也只有恭敬地继续围着冯道瞎忙活。钱惟昱为了隐藏自己,也不好表现;正在着急的时候,钱惟昱思忖半晌,突然摸到自己腰间金鱼袋,顿时计上心来。 之间钱惟昱走上前去,又进了一盏鱼羹,恭敬地跪着举过头顶递给冯道,沉声说道:“小子学识浅薄,不懂太多大道理。但是却也知道冯相乃是当世读书人的楷模,有一桩大功绩,便是全天下读书人都不曾及得上!冯相有此大功却还如此谦逊,实在是使我等求学晚辈汗颜啊!” 钱惟昱这一番话看上去说得粗通,而且有些年轻人知一显二的轻浮武断,完全符合他的身份和应有的见识。但是他言语中提到的那一幢“大功绩”,却让所有人都提起了神,连冯道也从一开始那种呆滞静默的装醉状态中回过神来了。 “小样,看你还装醉。被我一惊一乍就露出破绽了。”钱惟昱心中暗暗想道,面上却是古井无波一派赤子之诚的神色,当真算得上是影帝再世。 “昱儿,冯相果有何等功绩,还不快快说来!”坐在冯道左首的正是大王钱弘,当下钱弘也半是好奇,半是配合地反问其钱惟昱此言的前因后果。 “好教大王得知:自秦汉六朝,策问举荐之法、九品中正选官等制度,皆让‘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势族’,门阀交错揽权结党、使布衣寒士难以出头;古来鲜少有执政宰辅之人明白宣化天下文教的重要。 至于隋炀帝后,科举之门大开,终我大唐一朝,文治仁德远迈此前列朝,执政之仁君如太宗、玄宗多有宣天下教化之心,然终难以实现,寒门士子读书供养不易,无数有识之士因受困于家境不得施展其才,诚为天下痛惜然这一太宗、玄宗等圣君;房杜狄姚等大唐列位贤相都不曾解决的问题,在冯相为相二十载期间却得到了解决。” “喔?本相无非聊尽本分,然天下纷乱,也是欲求有所作为而不可得,怎敢奢望如此功绩,富阳侯谬赞了吧。” 一听说这桩功绩被钱惟昱说得比唐太宗和唐朝列位贤相都高,冯道养气功夫再深沉,也禁不住悚然动容。这要是真的,那可是垂范汗青、青史留名的事情啊。他今年已经过了70岁了,荣华富贵什么都不想了,就想将来史书上有个好名声。 “冯相过谦了,冯相爷的这番功绩,绝对经得起这番考评冯相可还记得,20年前,唐明宗李嗣源在位之时,当时冯相您在初任宰相的时候,就力排众议、说服明宗从国帑之中挤出钱财,组织刻稿《五经文字》、《九经字样》等书,计一百三十册。 此后二十年来,虽然四度改朝换代,然这一事业一直由冯相主持,未曾有辍。且那新朝甫立、财赋枯竭不继的年头,冯相还数次散尽绵薄家财供给刻稿工匠、校书士子,使此大业不至于荒废。如此善举,实在是泽及天下读书人于万世的的无量功德啊!” 唐明宗李嗣源在位年间,冯道倡议主持过刻《九经》书稿这件事情,天下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但是,因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了,至今也还没有什么眉目,所以世人大多不知道是不是无疾而终了还是虎头蛇尾了。总之很少有人会去深究这件浩大的工程如今究竟进展到了哪一步进度了。 这一刻,听钱惟昱提起这件事情,钱弘、钱弘亿、钱弘俨兄弟三人固然是惊诧、感慨;而当事人冯道更是怔怔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木然中长叹一声。 “知我者,富阳侯也!”说完这七个字,七旬老翁冯道竟然已是老泪纵横了。 ... ... 第68章文治神器 外行人对于冯道的这件功绩可能听得云里雾里,不觉得这是多么旷绝古今的大功劳,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要说明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先要解释一下《五经文字》和《九经字样》这两部书是什么东西。 简单的来说,这两部书就是古代的字典;确切的说,是唐朝时候分别成书于唐代宗、唐文宗年间的两本字典。 这些字典里面取的字,是以儒家四书五经也就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书、礼、易、春秋里面取的,然后再配以一些四书五经里面没有用到的但是属于常用字的文字,以四书五经的句读为解释,编纂的两部字典。可以说,没有这两部书,那么启蒙者想要学习儒家经典四书五经,首先在认字和粗通字义方面,就会多很多障碍。 其中《五经文字》注重的是“文”和“字”也就是指读法和字义,所以相当于如今采用“音序检字法”的字典,而《九经字样》偏重的自然是“样”和“字”了,所以用字形来检索文字,相当于当代的“部首检字法”字典。两部字典合用,就可以起到从读音和偏旁两方面为初学的读书人启蒙识字的功能了。 可以说,这两部书的出现,对于后来宋朝的文化昌盛,是起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助推作用的,虽然宋朝后来重修了《广韵》等字典类著作,但是那也是从唐人的基础上发展起来、把《五经》和《九经》杂糅而成的。 可是,在如今这个时间点,也就是后周广顺元年、公元951年为止,这两部对文化普及非常重要的书稿,却还存在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这两部书至今为止虽然成书近百年,却还没有被刻稿印刷过!此前所有的文本流传,都是靠的学者手抄! 因此,终唐一朝这两部书流传范围都不广。到了五代时候,那是武人的天下,读书人受到了严重的打压,除了冯道之外,别的读书人也没有这个威望和资源调度能力去做这件事情难过。 20年前,那时的冯道才刚刚50岁,他初登宰相的位置,觉得当时在位唐明宗李嗣源有可能是结束乱世的明君,所以他自己也想做一件名垂青史的事情奏请唐明宗拨款刻稿,广印《五经文字》和《九经字样》,宣化天下文教。 可惜这两部书很庞大,足足有一百三十卷,那个年代的雕刻印刷技术还是使用的雕版印刷术,每一页书都要用一块白桦木板细致雕刻文字,一百三十卷书全部刻好,需要几万块雕版,所以至今足足二十年,都还没有完成。而花下去的银两,也有足足几十万两了,冯道一度以为他这辈子有可能看不到这部书刻完的那一刻了。 …… 历史上,这两部书最后在后周广顺三年、也就是后周太祖郭威临死之前才刻完的,前后累计花了4个朝代、23年时间。而冯道也在郭威下葬之后病死,算是让他可以瞑目而终。 两部书刻成之后没多久,周太祖郭威病死了、周世宗柴荣即位。当时与后周世仇的北汉刘崇因为郭威死了,觉得柴荣好欺负,趁机联合契丹举兵南下。柴荣试图御驾亲征刘崇、好建立自己的军事威望,而冯道则一改此前二十年来油滑的墙头草个性,居然做了一次顶牛的事情、试图劝阻柴荣御驾亲征。 柴荣对冯道说:“昔年唐太宗得天下,身经百战,凡是攸关国运的大战,莫不亲冒矢石,朕如今怎么能落后呢?” 结果冯道回答的却是“太宗自是太宗、陛下自是陛下。”也就是说,完全看不起柴荣能比得上唐太宗的意思。 结果,柴荣自然是非常愤怒,只不过忌惮冯道是十朝元老,名声很好,所以不好直接对他下手。于是柴荣想办法把冯道打发去做“山陵使”也就是让他负责给先帝郭威治丧、负责皇陵修葺工程。冯道改任之后,忙活了三个月,把郭威安然下葬,随后他自己过了两个月也病死了。 “太宗自是太宗、陛下自是陛下”这句话,曾经让无数研究柴荣时代史料的人费解,觉得这番话完全不像冯道的风格:冯道一生都是圆滑处事的,哪怕是皇帝真的做了昏庸不堪的决定,冯道也有几十种办法婉转地说出来,而不会得罪皇帝,否则的话,如果是个直肠子刺头儿的话,怎么能为相二十几年呢? 但是,怎么到了柴荣当皇帝的时候,冯道的语言水平就像被开了重度“弱智光环”一样突然下降了呢?很多学者认为,那是冯道觉得自己资格已经很老了,开始倚老卖老了。 这种论调其实不值一驳,因为那就是建立在先把冯道定义成一个小人、给他贴上“墙头草”的政治标签后才得出的。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回顾一下《五经文字》和《九经字样》成稿的时间,我们甚至可以大胆的推测 冯道早年圆滑、死前坦荡,实在是因为他毕生的事业都已经完成了。唐明宗死的时候,他冯道的书才刻了一点点,他还不能死,他死了之后这个事业是不可能有人继续下去的。所以他选择了忍辱负重,希望牺牲个人气节名声迎来送往、把这个教化天下人的大工程完成。此后晋汉周三朝加上契丹人那短暂地半年,他都需要忍辱负重。 一直到了柴荣即位,他刻了23年的书完工了,他终于可以做回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姿态了。或许,说出“太宗自是太宗、陛下自是陛下”那句话时候的冯道,才是真正的冯道吧。 …… 闲言休絮,该科普的也科普完了,回到钱惟昱的宴会。 当听到了钱惟昱对他毕生事业的称赞之后,冯道当真是老泪纵横。憋了二十年的委屈、当了二十年影帝背后的辛酸,几乎是一刹那就迸发出来了。 “唉,此生有富阳侯为老夫知己,也算无憾了。然而富阳侯称赞的功绩,老夫实不敢当那两部书已经刻了20年了,但是才完成了七成。晋、汉两朝战乱不断、又不重文治,实在是难以施展,唯有后唐年间和本朝这一年,才算是进度比较快。老夫今年已经70了,也不知道能否看到成书的那一日如果看不到的话,老夫有一事相求钱王和富阳侯!” “冯相为何行此大礼?寡人可不敢当啊!”一旁的吴越王钱弘见了冯道失态,都有些扛不住,赶紧把冯道拖回座位上座好,一边大包大揽的说,“荒僻小国,只恐力有不逮而已,若是做得到的事情,冯相尽管开口。” “多谢大王玉成老夫是在想,如果有朝一日老夫先走一步,而将来的皇上又不重文治的话,还请大王出资将残稿续完。老夫这几日也看了,单论一地之黎民,吴越富庶远在中原之上。武肃王以来,吴越宗室又累世以文教传家,想来从文人到钱财都是不缺的。如果大王能够成全的话,老夫将来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恩戴德的!” 钱弘看着中原的宰相对着自己这般恳求,几乎是想都不想就要拍胸脯答应了。心中还想:这老东西油盐不进,清高了几十年了,辛亏我那侄儿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爽点,让他有求于寡人,这么好的讨好中原朝廷的机会怎能放过? 不过,就在钱弘准备答应的时候,钱惟昱插了一句嘴,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冯相,今日乃是大喜的日子,为何出此不吉之言?小臣虽然愚钝,但是在南唐为质的数年也是颇为仰慕冯相,日日思忖如何为冯相教化天下的事业尽一份绵薄之力。所幸愚者千虑偶有一得,竟是被小臣思得一法,找巧匠商人研制试行之后,已然可靠。只要冯相用上小臣所献之法,《五经》、《九经》余稿不出半年,必然可就!” “什么?老夫着人赶工二十年,不过完成其中七成。富阳侯竟有新法,可以半年之内把剩余的三成工程完成?果是何等仙家妙法,可否让老夫开开眼界?”自古关心则乱,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冯道的状态再也不是道貌岸然仙风道骨的老相爷了,简直就是一个求学之心炽烈的后生一般。 “冯相莫急,小臣这里只有三枚印鉴,还不能看出其端倪,还望王叔准许我召见一位官商携秘宝进献。” “不管如何,富阳侯那几枚印鉴先把来看视一二。” 冯道完全等不及了,也不等吴越人去传召巧匠上殿,当下先接过钱惟昱手中递上来的金鱼袋,扯过一幅宴桌上的绫锦,随后小心翼翼地把金鱼袋里面的东西倒在那副绫锦上。 只见是三枚质地和越窑白瓷差不多的长条形印章,外观规整,底面都是方方正正的非常平滑。三枚印章上面各自刻着一字,分别是钱、惟、昱,合起来,也就相当于是他名字的私章了。 冯道一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钱弘在一旁听了也很是好奇,当下立刻下令:“昱儿,不论何人,尽管招来觐见便是。” 钱惟昱也不客气,走到一边,对着一旁传令的宦官说道:“速传令请明州市舶司副提举蒋衮入宫进见,并说明让他一并携带‘活字印刷’器物献上。” ... ... 第69章天下文胆 听说有宣化文教的神器,当下上起冯道、钱弘,下到吴越宗室诸人和使团随员都是无心饮宴,只想等着见识神器。 过了约摸半个多时辰,蒋衮才算是被请进宫。也幸好蒋衮是昨天指挥船队送钱惟昱和冯道回杭州的,所以如今人还在杭州歇宿。如果是已经回了明州的话,冯道就得再百爪挠心地多等两天了。 见蒋衮上来的时候,冯道还愣了半晌这人,不就是前几天送自己使团和富阳侯一起来杭州的那个船队舶主吗?想不到这人一个海商,竟然还弄得出如此异宝唔,想来应该是富阳侯的巧思功劳了。 蒋衮还是第一次进吴越王宫,也是第一次见到吴越王和中原朝廷宰相一级的重要人物,当下也是神情激动,赶紧让宫门外的侍卫把他的东西抬进来。 只见那是几块大铁板、大铁框、还有两个各自按照十六韵部分成扇形区块的大转盘。每个扇区里面都满满地排着几百枚一样尺寸的长条形白瓷印章,也都在扇区边缘刻着大大的朱红色韵脚标注,让人可以快速识别这里面放的是哪些音节的字印。 “此物,果有什么稀罕么?莫菲……” “好教冯相得知这几枚印章,乃是用白瓷土刻制,白瓷土入窑烧制之前颇为柔软,刻凿简便,以与雕版刻字同样的方法,就可以轻易在上面刻出清晰的字迹而后再把刻好的字章入瓷窑烧制,其后便板结坚硬,不再变形。 随后,把这一版瓷印全部排在一块铁板上、上面用铁框套住免得滑动,随后以草木灰烬与猪油脂膏混合烧热,灌在铁板底部,待油脂与草木灰烬的混合物冷却凝结之后,字印就牢固定在铁板上,可以如同整块雕刻的木板那样用于刷墨印书。 因为此法可以重复使用字印、不必全文反复刻凿,至于那两幅圆盘和上面承载的,就是全套的活字字印了,有些常用字还刻了几十个,以便书中反复使用时可以同时置入故而小臣将此法命名为‘活字印刷术’。” 钱惟昱一口气把自己在南唐为质这三年里偷偷鼓捣的一个好东西献了出来,心中还在暗暗碎念:“毕升,对不住了,反正你的活字印刷术如今要做出来也没啥技术难度,我就提前一百年帮你弄出来吧。 而且你也不算冤,你后来只是研制出了质地不够坚硬的胶泥活字,我今天弄的可是先进得多的、刻字的时候柔软、印刷的时候坚硬的白瓷活字。也免得世人被你的半成品活字引得走弯路,甚至将来还有高丽棒子举着铜活字来说他们才是活字印刷术的发明者。” 中国的印刷术发展史,可以说是和其他配套设施以及文治的市场需求相适应的,只要市场有需求,一般就会有进步,而发展缓慢的年代,无非也是因为其他方面的瓶颈或者市场需求的不振导致的,并不是因为技术难度。 秦汉时候,是不存在印刷术的,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东汉蔡伦改良出“蔡侯纸”之前,中国连可以用于印刷的纸张都没有,因此又哪来的印刷术呢?那时候一本书的成本里面,写字用的绢帛价钱可是比抄写耗费的人工更贵,因此字迹载体的成本才是书本成本的最大瓶颈。 东汉发明了新式造纸术之后,纸张成本的比重下来了,印刷或者说抄写的成本开始成为书籍的主要成本。于是印刷术开始出现了最初的发展,不过,另一个原因成为了制约印刷术改良的主要原因六朝时候的选官制度是发源于三国时陈群的“九品中正制”,所以有没有资格做官基本上全看出身,而不看你有没有文化,所以世家门阀的腐朽程度比两汉更甚,读书的市场需求非常萎靡。 一直到了南朝齐梁二朝时,因为当时佛教大盛,所以出现了大规模印刷的需求不过不是用来印儒家的四书五经,也不是道家法家的哲学著作,而是用来印佛经。那时的人从古代佛经刻碑当中得到灵感,发明了碑拓印刷法。也就是把要印的佛经在碑石上刻好,然后在碑上刷上墨汁,把纸张铺上去用辊筒压一压,就出现了经文书页。 不过那种原始的印刷有很大的弊端,首先因为刻碑的时候,字迹是被凿掉的部分,所以刻出来的字迹是“阴文”,也就是往内凹陷的,用这种拓碑法印出来的书,也就是“黑纸白字”而不是“白纸黑字”的。此法不但有阅读障碍,而且对墨汁的耗费非常多,纸张被大量墨汁浸泡后成书的寿命也短,再加上刷墨表面面积过大,很容易渗开来糊掉字迹。 到了隋唐的时候,新一代印刷术雕版印刷开始出现了,之所以出现,其市场原因是隋炀帝发明了科举制居然读书读得好就有得做官,这样的诱惑,一下子让天下的读书人比例爆棚了好多倍。读书人多了,书籍的市价自然开始腾贵,工匠商人也就有动力改良印刷术。到了唐朝晚期,雕版印刷术渐渐出现了。 雕版印刷的成本前文已经说明了,不再赘述,这里再简要说说雕版相比于活字在成本以外方面的其他劣势:首先,雕版刻错了字不能错一个换一个,也没法修改;所以只能是重刻,或者干脆容忍错字。 其次,雕版印刷用的是木板,木头的天然纤维纹理会影响字迹,中国古代印刷用字体的“横细竖粗”就是来源于此,因为雕版的时候往往是把横向的笔画顺着木材的纹理刻划,而竖向的笔画需要切断许多纹理,所以如果刻得细的话就容易崩断、不清晰。 最后,雕版印刷的使用寿命也较短,一块雕版当中只要有部分字迹磨损之后,整块板子都要把字迹刨掉一层厚度,再磨损之后就不能用了,要重新雕版。根据考古统计,一块雕版的使用寿命极限随着时代的不同、材质的进步,大概在500本~2000本书之间。 …… 了解了这些情况之后,也就可以看出当初冯道为什么弄一个《五经》、《九经》要那么大的耗费了。所以,当下随着钱惟昱把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的各项优劣仔细分析给冯道等人听之后,冯道不由得被深深的震惊,随后是无尽的感慨。 “想不到啊,想不到,老夫赖朝廷之力,穷二十载光阴都没能完成的事情,却被贤侄如此这般便解决了……当真是后生可畏!” 钱惟昱一听冯道对自己的称呼都已经从直呼爵位变成了“贤侄”,当下也知道冯道是被自己彻底感动了。毕竟活字印刷这种改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钱惟昱拿得出这个东西,就说明他说的“仰慕冯相教化天下之功德”这句话不是空口白话随便说说的,而是他在南唐几年就已经抽时间在研究了。这样的行动比什么虚词恭维都能让人折服。 既然对方都称呼自己“贤侄”可,钱惟昱也不客气,说道:“晚辈今日愿意将这全套活字,赠予世伯,如果能为《九经》大业略尽绵薄,也算是世伯赏了晚辈一点功德。” “这套东西……只怕也靡费不少吧……唉,不过大恩不言谢,吴越向来对朝廷恭谨,每次入贡都有数十万两献礼,这次的东西,老夫就颜代天下读书人谢过了!” 活字印刷的插曲过了之后,酒宴的后半程才算是彻底宾主尽欢,冯道最后沉沉睡去,被钱弘安排宫女服侍下去歇息,此后几天也好生招待应酬。11月初,钱弘再另派了杭州水师的战船护送冯道回国,免不了又贡献了价值数万银两的贡品。 冯道回国之后,自然也把吴越钱王献活字印刷、辅佐当今圣上大兴文教之功劳广为宣传。后周太祖郭威在建国之前只是个厮杀汉,对南方各国并不了解,只是知道吴越比其他称帝的国家要恭敬很多。 这次回去听了冯道恰到好处地宣传,上起郭威、柴荣,下至如今在后周朝廷中还不算最高层、但是将来颇有潜力的文臣百官诸如王朴、范质等人,也都觉得钱王实在是文治之主,对吴越在武功方面的警惕心就更低了。 后来,也就是来年开春的时候,《五经文字》和《九经字样》比历史同期早了将近两年完成了印版,后周朝廷赶紧加印了数千册,广发各处朝廷所有的监学、书馆,并对百姓出售一部分。这是这两部巨著首次大规模公开发售,在中原大地上造成了巨大的轰动……天下读书人也都在冯道恰到好处地“自谦”之下,知道了原来这份功绩有相当一部分仰赖于远在江浙的吴越王室努力。 普天之下的读书人,在这个征战不休的乱世之中,从这一刻开始,普遍产生了一丝对文明的向往。一些不得志的贫苦士子,开始考虑南迁东移,离开武夫当国的混乱之地当然,这些都是遥远的后话了。 ... ... 第70章官拜镇东留后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送走了冯道回汴京干他的刻稿大业之后,吴越国内部也终于腾出时间精力来安置有大功于国的钱惟昱了,顺便还要一并安置一批新近准备放出去任官的宗室子弟。 毕竟三年半前,当初闽地刚刚被吴越吞并的时候,吴越也存在一个一下子扩张较快、暂时无法消化新占领领土的问题。如果那时候南唐和吴越纠缠不休,甚至一心把吴越作为当时的死敌的话;吴越人就算可以守住疆土,也会让自己的出境变得非常艰难。至于在闽地轻徭薄赋收拢安定人心那就更别想了 如果那几年南唐一直在建州屯驻重兵骚扰吴越的话,吴越肯定也得加强闽地的驻军,那样就要多从当地就地征粮,闽地征战数年已经残破不堪,如果吴越的统治不如留从效“仁政”的话,福建人又怎么会认同吴越这些外来人的统治呢? 所以说,仅凭钱惟昱为国当人质三年的功劳,那就已经是非同小可了,正是钱惟昱的牺牲,才换来吴越可以把前一阶段突然扩张的胜利果实保持下来、落袋为安,形成既定事实。更何况钱惟昱在当初攻占漳州泉州的时候,好歹也是正式挂了帅的,虽然大部分人觉得军功是水丘昭券打出来的,但是不加赏钱惟昱的功劳也说不过去。 冯道临走的时候,向钱弘推心置腹地说道:以钱惟昱此前牵制南唐的功劳,以及这次进献活字印刷、助朝廷完成《五经》、《九经》的大功,他有把握保举钱惟昱从“富阳侯”再升一档爵位,为“彭城郡王”。 历史上,钱惟昱的堂弟钱惟治在十几年后入宋时被赵光义封为“彭城郡王”,如今冯道提出在郭威面前保举的也是这个爵位,也不知是不是中原朝廷一贯喜欢给吴越宗室旁支册封一些南唐领土上爵位的恶趣味,总之,历史在这里发生了巧合“彭城”这地方,在淮安一带,也就是如今南唐皇甫晖镇守的楚州境内。冯道保举钱惟昱做“彭城郡王”,疑似有挑唆吴越主动进攻南唐、攻占南唐长江下游地区沿海领土的企图。 中原的大周朝开出赏格了:彭城郡王,那吴越王钱弘作为钱惟昱的亲叔叔,怎么也不好吝惜赏格让人看低了不是?吴越宗室近亲本就有外放为节度副使、留后、防御使、观察使之类官职的传统,所以钱弘在短暂筹算之后,终于在11月中旬开出了他继位第二年年底的赏格: 钱惟昱以大功,依然复授镇东军节度副使之所以有个“复”字,是因为这个头衔是钱惟昱当年出国为质之前、他老爹也就是先王钱弘佐就册封过的,所以钱弘现在只能算是把这个官位还给钱惟昱然后增授镇东军留后、东海道观察使的官位。 别看“留后”这个官职看名气好像不如节度副使,但是节度副使往往是虚衔,就好像我朝自古就有用没有具体分管范围的副职安置要退下去的二线官员的传统;而留后则是指在节度使不在节镇、外出情况下实际掌握数州之地的实权官职。 镇东军节度使的节镇在吴越的“东府”越州,也就是后来的绍兴,钱弘给钱惟昱授的是“留后”,所以只能管节度使本人不在的地盘。因此“东府”越州依然是钱弘直辖,而镇东军剩下的苏州、秀州、明州、台州四州之地则成为了钱惟昱实际治下的地盘。 这四州也是镇东军节镇下沿着东海的全部辖区范围了,其北端的苏州还囊括了原本从南唐那里夺取的无锡、江阴二县。这两个县原本是属于常州的,不过被吴越一方占领了三年,现在已经重新划入苏州了。这片领土既承担着长江方向对南唐的防御任务,也是吴越国东海贸易、向海外发展的前沿,所以对于钱惟昱来说还是不错的。 此后几年,钱惟昱就可以在这四州的地盘上好生发展自己的势力,财政收支、户籍民政的政策松紧、军队的训练都可以自己做主。按照五代时候节度使的权限,那就基本上是土皇帝的权限了。 或许有人会用诸如后来宋、明这些以文制武朝代那些蝇营狗苟的对宗室亲王的猜忌政策来揣度吴越国内目前的形势,觉得这种事情不可思议。但是事实是即使没有钱惟昱这个蝴蝶效应的出现,吴越国也早就有让宗室分掌各地实权的先例,而且这个先例已经持续了五十年了,无论是为君的还是为臣的都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何况,钱弘这个吴越王的仁善懦弱也是不用多言的他的兄长钱弘被胡进思废黜之后,他都不愿意杀害有可能对他的王位产生威胁、有可能复辟的兄长,哪怕是用“来路不明的刺客”偷偷杀然后嫁祸给别人的企图都没有。如果这种戏码放到明朝的明代宗明英宗之间那种兄弟相残之辈身上,简直是不能想象的。 在吧钱惟昱外放掌权的同时,钱弘也把自己继位后在杭州陪了自己两年的两个弟弟钱弘亿、钱弘俨也放了出去。 以钱弘亿为湖州、严州刺史,负责杭州西面的二线屏障。不过因为湖州、严州和南唐宣州虽然接壤,但是都是山区为主,所以一贯不会有什么压力。何况钱弘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擅长的是财政,别的事务不一定钱弘亿不一定在行,所以很有可能是放出去任职历练几年之后就弄回杭州,负责“司户”的事情,掌管中央财政策略。 以经史文学见长的钱弘俨被放到了南面温州、福州,替换已经在福州镇守数年的钱仁俊、鲍修让等。同时把钱仁俊、鲍修让等能战之士进一步往南移镇到吴越人前年才占领的闽南边缘潮州、梅州等地如今后周已经稳定了内部,南唐再也抽不出兵力主动威胁吴越。所以吴越一方如果在南汉、南唐和吴越三国交界的潮州、梅州地带屯驻兵力的话,也好等待一旦有时机就动手攫取利益。 …… 任命是11月份下的,不过宗室中人还要留在杭州陪同大王过了新年才能赴任。所以钱惟昱也就有了一个多月的闲暇时间处理自己的事情。 因为他很快就要搬出杭州,把留后的府牙设在苏州,所以这一个多月里面钱弘也就没有给钱惟昱置办官方的府邸。只是一面优容钱惟昱、让他继续住在王宫内的仙居堂,一面赏赐了钱惟昱一大笔钱,作为他去苏州后重建府邸的资金。 同时这笔钱比赏给钱弘亿钱弘俨建府的钱要多得多,足足有三万两。相当于是留出了给钱惟昱在杭州另置办一处别业的预算,至于要不要在杭州外城置办产业,就看钱惟昱的个人选择了毕竟他的十叔和十三叔都是早就在杭州城里有了府邸的。 钱惟昱花了两天时间好生思忖了一番。吴越国在杭州稳定治理了五十多年,杭州也算得上是乱世之中一方安宁的净土了,因此城里早就屋舍密集、人口繁茂。有时候每隔几年来一场火灾,都要造成相当面积的损失。 如今在城里购置府邸的话,就算有钱也弄不到足够的地皮,所以钱惟昱觉得自己还是少出一点钱去城外购置一处庄园别业作为自己未来在杭州的落脚点。毕竟如今是王叔在位,让他一回杭州老是住宫里也不自由。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去城北葛岭一代住半山 三百年后,南宋权相贾似道可就在葛岭上造了“半闲堂”、“红梅阁”等江南名园,号称两宋最奢华的庄园;而千年之后,林副统帅也在那一带营建了他在杭州的“秘密行宫”。如今这些东西自然还不存在,但是那也证明了葛岭一代的湖山形胜。 除了方便半山观湖景、和贪图葛岭附近的大片廉价山地田庄,还有一个促成钱惟昱心中决定的因素是三年半前,在他去南唐之前,当时已经病入膏肓的父王在葛岭旁边的宝石山上修了一座“保昱塔”为他的南唐之行祈福。如今三年半过去了,听说父王敕建的宝塔已经完工了,旁边守塔僧人建造的鹫峰禅院也已经有了一些僧众。 所以,他决定去葛岭上买一大块地皮构建庄园,也好和宝塔与鹫峰禅院比邻而居,一来这也算是对亡父缅怀的孝行,二来也不无一种心灵的慰藉,祈祷亡父在天之灵的保佑。 想明白了这些之后,钱惟昱略微盘算了一下,王叔给他的三万两资金,那不仅是给他在苏州杭州两处开府的,也包括了他去苏州上任做点体己事情的启动资金,在明年苏州的夏税秋税下来之前,他还有大半年的开支都要靠这笔银子。所以仔细算一下应该还是不怎么充裕。 “看来,这段时间该谋划着自己弄点营生了。自己的私用和朝廷的国帑还是不要混起来的好。该是时候弄点本钱找蒋衮合股点事儿了。” ... ... 第71章母妃 “长风,你可知道,当初父王在世的时候,可有国库、内帑之分?内帑钱物在父王薨逝之后,可是被七叔九叔一并继承了?” 在仙居堂的书房里,钱惟昱了无趣味地看着一本账目,突然想起一个疑惑的问题,随后立刻询问一旁侍立的顾长风。 “这件事情,当年末将也身在南唐,不甚清楚,不过在忠逊王继位的时候,水丘老将军还是亲从都都指挥使,可出入宫禁。后来据水丘老将军通过蒋舶主带到金陵的消息,似乎是忠献王薨逝的时候,内帑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被忠逊王接管,算是用作王室开支;另有一部分由元妃仰氏掌管,算是忠献王后宫体己。 依末将揣测,后来当今大王即位的时候,应该也不至于去谋夺寡嫂那些许钱财,如今,应该还在仰元妃那里吧。小王爷如果不确认消息,何不亲自去找仰元妃问一下呢?” 被顾长风这么一说,钱惟昱马上想起了自己那个年轻漂亮的母妃了。如今回到吴越都快四五日了,此前因为接待后周使团,没有抽出时间去请安,现在想想实在是不应该。当下也不仅仅是为了钱的事情,只是让随身侍候的十八娘收拾起一些蒋衮送来的海外罕物作为见面礼,去拜见母妃了。 钱惟昱去南唐的时候,仰元妃还不过十七岁,如今三年半刚过,也不过是双十年华出头,但是这么一个妖娆温婉的女子,却已经是守寡三年的孀妇了。 钱惟昱作为王世子出国的时候,仰元妃陪着他父王住在咸宁殿。如今父王死了,她一个孀妇自然没有资格继续占着咸宁殿,选择在三之后,居然搬去了甘露院居住甘露院是越宫中的佛堂,原本是没有王亲国戚常住的,仰元妃借着为先王守节的名义,在那里带发修行数年,这才没有遭人物议。 …… 钱惟昱也没有用轿辇,便信步行至甘露院,通报一番后直接进去了,后面跟着端着礼盒的陈玑小萝莉。转过佛堂中门,堪堪进入内院,钱惟昱就看见一个浑身白绫缟素、面白如纸、不施脂粉首饰的纤弱女子轻移碎步如同一阵轻风一样飘了过来。 峨眉淡扫,双眸微蹙,唇齿腮颊之间,是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之色。这,就是比钱惟昱大了六岁的母妃。看到仰元妃面容的那一刻,钱惟昱心中有些哀痛,要是当初自己可以把父王的病情治好……唉。 “母妃!孩儿回来了!请恕孩儿三年来未能膝下尽孝。” “是……真的是昱儿么?” 钱惟昱出国的时候毕竟是虚岁12岁的少年回来的时候都满15岁了。少年人正在发育的年纪,自然是两三年就大变样了。仰元妃刚刚看到钱惟昱的时候,自然无法断定那个走的时候比自己矮半个头、如今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年轻人就是自己的儿子了。 一俟确认,仰元妃放声大哭起来,一把把钱惟昱搂进怀里,和数年前一样狠狠地搓揉着,似乎是害怕钱惟昱再被南唐人抓走一样。 这个动作小时候钱惟昱也被搂了无数次了,本来是不该觉得难受的。但是如今他几年不见已经长高了很多,一下子被仰元妃的举动勒得弯腰驼背不好挣脱。原本为了平复母妃的哀伤,他也不准备挣扎,无奈脑门被按在元妃鼓腾腾的胸脯上有点喘不过气,只好把脸侧过来。 半晌,仰元妃止住了哭声,似乎也意识到了孩子毕竟已经大了,如此这般不太合适。何况后面还跟着侍女,再这般哭泣下去,在宫女们面前也撑不住面子,于是就拉着钱惟昱回内堂。 坐定之后,钱惟昱少不得花了半个时辰和仰元妃叙旧,说些他在金陵三年来所受曲折的闲话儿。说到紧张之处仰元妃也有些撑不住,堪堪又要垂泪,倒是钱惟昱如今表现得已经圆滑一些,口才又好,总算是把对方劝得心境平复了。 略略说了一番闲话之后,钱惟昱好歹是把话头引回了他今日的来意:首先,他想打听一下父王留下的后宫内帑钱财如今在哪里; 另一方面也是临时起意,思忖着如今宫内正殿都是王叔钱弘和钱弘的妃子们占了,仰元妃一个先王妃子夹在其占着宫中佛堂独居也不太合适,而且日子也清苦,于是想探探口风问仰元妃愿不愿意跟着他去苏州住或者就在自己将来要在葛岭修建的庄园居住。 古代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钱惟昱和仰元妃虽然不是亲生没有血缘关系,毕竟是母子亲情,接了她出去住也是行孝的正道。仰元妃听完了钱惟昱的问题和想法之后,也就有了自己的打算。 “先王留下的后宫私库钱财,这几年未亡人也用了一些打点宫中姐妹,毕竟窃据这甘露院数年,受人供养难免有些龃龉。当初到我手上的,足有10多万两,还有一些珍玩首饰、字画珠宝之类不得变卖,如今算下来,十二三万两还是有的。 昱儿如今若是打算在城外葛岭另置别业、自己去苏州赴任的话,未亡人还是就住在葛岭吧,那里距离先王薨前敕命修建的保昱塔和鹫峰禅院也近,环境也是清幽。如果钱财不够的话,未亡人这里可以先拿出10万两做置产之用,剩下两三万两维持其他花销。” “哪里能花销母妃的体己孩儿也是和明州市舶司的蒋提举有旧,如今正有一些妙法可以筹集钱财,只是缺点本钱罢了。王叔给的3万两,在苏州建府和在杭州置业是尽够的了,只是再要用作本钱颇为局促,这才暂借母妃的体己,不出两年必然可以还清,到时候这笔钱还是母妃自己收着。” “昱儿母妃不过是未亡人,要这许多钱财又有何用?唉,只要你……” …… 钱惟昱从仰元妃那里出来,叙旧也叙过了,银子也有了着落。次日便打算先出城去瞻仰一下父王在宝石山上为自己修建的宝塔和鹫峰禅院,顺便在葛岭上圈地盖别业。办完这些之后,再安排人去找蒋衮来谈一谈这两年他思忖的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蒋衮把钱惟昱和冯道载来杭州之后,这段时间也还没有回去,天气已经冷了,这时节去日本或者高丽都不顺路,所以蒋衮也是准备在杭州待到正月的,顺便看看小王爷数年不见有没有别的吩咐。 这几年他可是因为小王爷指点的几条路子赚的盆满钵满。一来是饮水不忘掘井人,二来他也深信钱惟昱身上还有更多奇思妙想的潜力,所以非常看好钱惟昱。钱惟昱在金陵当人质的时候,每次有什么需求让顾长风传递出消息来,蒋衮都是毫不犹豫地照办的。 第二天一大早,钱惟昱就如同前世年轻时一样起了个大早,只是让顾长风带了几个侍卫,就骑马出城直奔葛岭,在山下的田庄酒肆里把马栓了,留人看守,随后趁着黎明野趣爬上葛岭、到抱朴院初阳台观日出。 那抱朴院是东晋时候道家炼丹大师葛洪修的道院,院前的初阳台乃是观日出奇景的胜地。 据说这楼台虽然是藏身山林之中、并不高峻突兀;但是每逢晴天清晨的时候,太阳刚刚初升,四周山丘林木都还笼罩在黑暗之中的时候,西湖边的第一缕阳光就会照射在初阳台上。远远看去漫山遍野都是黑沉沉地而只有这一处红光映射、颇为壮观。须臾之后,阳光才彻底弥散开来,把漫山遍野都照红。道家以“初生元阳”、“赤子元婴”为修炼之本,所以非常讲究这个奇景蕴含的隐喻。 从初阳台上下来,又翻了两个山头去了宝石山鹫峰禅院,天色已经彻底大亮。钱惟昱在鹫峰禅院内上了几株香,向亡父暗暗祝祷了一番。随后就去拜瞻父王当年给他修造的宝塔。时隔三年半,他终于看到了三年半前他走的时候只是一块地基的“保昱塔”这座宝塔的形制,到是和原本时空的“保塔”基本相似,乃是一座修长挺拔的九层宝塔。 虽然看上去体型高峻,不过因为保昱塔外部设施比较简洁,也没有置经幢,所以才得以在三年之内、凭借两万两银子之内的预算就修好了。后来杭州人评价西湖胜景之时,总是“保昱如处子、雷锋如老衲”来形容,倒也算得恰当。 “长风,来路上我看鹫峰禅院西边这两处山头都是无人野地,也没有农户修植茶园,倒不如把别业建在此处。周边百来顷的山头都可以圈下;至于山下靠近湖畔的这几十顷田庄,可以派人找农户议价统一买下。我们也不用仗势欺人压什么价,相信只要报出名头也没人敢哄抬。 以后,这块地方除了建庄子给母妃住之外,还能用来试种一些南洋东洋弄来的新作物,做些选种育种的活儿,比如百日熟、占城稻什么的;山上也可以用于引种闽地和琉球的新式茶种,看看能不能改良出更适合远航贸易、不易过熟的新茶种。” “百日熟?占城稻?这些是什么?请恕末将从未曾听说过……” “什么?蒋衮打通南洋商路都两三年了,居然我吴越境内还没有占城稻么?该死,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钱惟昱一拍脑门,发现一会儿召见蒋衮的时候,又多了一件事情。 ... ... 第72章召见蒋衮 这时的西湖以北虽然不是杭州城内,开发程度也不如后来两宋时候那般繁华;但是毕竟整个西湖也就一万多亩的水域,湖畔的地皮也就那么多。所以钱惟昱最终也就只圈了四十多顷山地建庄园别业这已经是把他父王当年为他敕建的保昱塔和鹫峰禅院的地皮都划在其中了。然后又在葛岭山下临近湖畔的地方划了八百多亩民户的田庄。 葛岭和宝石山上的地皮他是找王叔钱弘讨了敕令之后直接圈地的,不用花钱;山下的湖畔田庄则要掏钱自己购置。幸好这一带的庄户地主人家一听说买主是先王独子、当今大王的嫡亲侄儿,也不敢造次抬价。 这年头的杭州,因为太平的久了,所以也算的是东南诸道地价最贵的地方之一,西湖边的田庄价钱更要高上一筹。一亩上田竟要60~80贯钱。于是钱惟昱光把地皮圈下来就花掉了将近5万两银子,把母妃给的体己花掉了一半。 “尼玛,果然是天下太平了房地产就容易贵啊,这还不是房产只是田地为主呢!要是换成北方那些经常打仗的地方,地价哪要那么贵啊。前两天听冯道偶尔说起,汴京城里改朝换代改得勤了,城边抄家抄出来的宅地田产供给量那么大,也就二十几贯一亩。上辈子被招保万金坑了半辈子,这辈子还要被这些地主庄户的坑!” 当然,这种念头钱惟昱也就心里转转念头而已。自言自语地吐槽完之后,他只能安慰自己:西湖边的地皮毕竟是不可再生资源,这花了五万两出去,好歹是把西湖北岸的湖畔地皮圈走了四分之一。否则要是没那么贵的话,像这样的人来个十几个,整个西湖边就被瓜分完了。 圈好了地皮,因为这些地上本就有两家庄主留下的房舍,虽然和钱惟昱期望的格调不太搭调,但是好歹也还算干净宽敞。钱惟昱稍微着人收拾了一下,就让人安排把母妃仰元妃给接来住。至于后面找人新建大宅的事情,他准备找了蒋衮之后一并让蒋衮安排。 …… 蒋衮作为明州豪商,在杭州城里也是有置办产业宅院的。那去处就在后世河坊街一代,这地方是城南靠近子城根儿的所在,历史上后来变成了南宋行在御街,也算的繁华。钱惟昱对那地方也是熟识的,所以当天午后带着顾长风几人也就信马由缰地自己上门去了。 因为都三年多没来过这里拜访了,蒋宅的门子自然也不认得长大了的钱惟昱,通报了名帖之后,吓得立刻把钱惟昱迎进府里,一边屁滚尿流地进去通报。不过片刻,钱惟昱才走到中门,就看到蒋衮一路小跑地冲出来。 “小王爷,真是稀客啊!打从这趟送殿下和冯相爷回杭州,卑职可是一直都没回明州呢,总想着小王爷定然是要召见的。倒是劳烦小王爷亲自来寒舍了。” “每日住在宫里也没甚意思,今时不比往日了,年后我就要去苏州赴任。将来总归要从宫里搬出来,而且还要安顿母妃,所以这两日先去勘踏了一番地界,准备圈地起个园子。地方如今已经选好了,不过如今也有法度,不好多动用宫内监的匠役,就想着来你这儿打打秋风了。” 吴越没有称帝,制度也不设六部。所以不像南唐有“工部”可以监管那些朝廷出钱的藩王府邸营建。不过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吴越没有这个部门不代表没人管这类事儿,“宫内监”和“都工司”就分别掌管着宗室需求和政府工程两方面的施工组织管理。 钱惟昱是大王的近亲,理论上他起园子也是可以从宫内监要求拨给工匠的,只不过数量上比较受限。如果园子起得大了、工期要求紧的话,自然不如自己再在找民间商人增补一些人手物料来得自在。 “嗨~这有什么!这点小事儿,哪要小王爷亲自来跑一趟,卑职今天就让族中子侄调集匠人物料,一准误不了小王爷的事儿。 这三年多亏了当初小王爷开导的新式造船之法、还有从大食人那里初窥而来的些许领航皮毛,卑职的生意家业三年里几乎翻了两番,比之前跑海十年都攒的多别家的船,一年去日本、高丽加起来也就三趟,最多四趟;卑职的船队不用等信风,一年可以至少跑**趟,去年还跑了十趟。这些修园子的地价、工匠、材料就算卑职孝敬小王爷的了。” 蒋衮一边说着,几句话见已经把钱惟昱引进正堂,一旁早有侍候的侍女端上刚刚煎好的团茶摆布停当。 “那小王就不和你客气了,不过这次来当然不光是为了这事儿。正有别的生意上的事情要和你商议。” 蒋衮刚刚坐定,一听钱惟昱这句话,半个屁股又虚虚地往前挪了一挪,一副不敢坐稳的虚心求教模样。这几年钱惟昱虽然人不在杭州,但是蒋衮也是有商队趁着唐、越交好的机会去金陵做生意的。钱惟昱时常让顾长风的人漏消息给蒋衮,蒋衮只要照办了总能弄出点能赚钱的玩意儿,所以他对于钱惟昱的点子已经是百分百的信了。 “首先就是那个‘活字印刷’的工艺你也知道,这东西小王鼓捣出来也有一两年了。原本就是打算等回国了之后大展拳脚多印一些经史子集的东西,好赚取一些文治教化的名声,倒也不纯粹为了赚钱。不过这次机缘巧合遇到了冯相,才把这东西献出去了一副样品。” “唉,小王爷,这件事情,卑职总觉得咱布局了这么久,有些亏了。白瓷活字到了冯道手里,能够弄完《五经》、《九经》固然是让小王爷也涨了好文的名头,但是只怕从此在中原流传开来之后,往后印书的利润就下来了。” “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你忘了我这活字,是如何制作出来的么?他们就算拿到了样品,也不过是用用罢了,还有很多后手不明了的话,也是无用。” “这倒是……说实话,卑职虽然一直给小王爷提供了材料和工匠,但是至今,对那活字的制法,还是有些细微之处不甚明了。当初小王爷命卑职使人刻的錾钢铁碑,应该就是用来挤陶土模子的吧?” “那是自然,如今我们只是给了白瓷活字的实样,他们一来不知道制这活字的白瓷土配方比例如何、怎样才能做到烧制前柔软、烧制后尽量坚硬,所要想仿制自然不易。而且他们也不知道錾钢模具的存在,就算有了配方,在雕刻的时候也要大费周章。” 原来,钱惟昱虽然把白瓷活字给了冯道,但是却留了很关键的两手。烧瓷用的陶土配方固然是其中之一,而更重要的则是刻法。 当初,钱惟昱让蒋衮使费重金,找高手匠人在几块厚熟铁板上雕凿了七八千个汉字,把常用字和两三千个冷僻字都涵盖在内。 既然雕刻的是铁碑,所以要想凿成阳文自然是不可能的因为雕刻文字的时候,雕凿阴文只要把笔画部分刻掉就行了,而雕凿阳文需要把所有留白部分刻掉。以铁板的坚硬程度,要想把大片留白部分都刻掉,除非有现代工业的铣床才行。 做好了阴文的铁碑之后,钱惟昱又教蒋衮用铁匠们改良的淬火渗碳工艺,还掺入了日本匠人铸造武士刀时的白蜡烧入之法,对铁碑进行表面硬化处理; 熟铁相对柔软、高碳钢则表面更为坚硬耐磨。在铁碑相对软的时候雕刻,然后刻好了进一步硬化,那就基本上很难磨损了。同时这样的“烧入”处理也能让铁质的耐锈耐腐蚀程度提高这就好比古代的名刀剑如果保养的好,都不易生锈。 表面硬化之后,最关键的一步来了钱惟昱的白瓷活字在陶土状态的时候,其实不是依靠雕刻来形成字迹的。而是用带了字迹的铁碑作为模具,把陶土坯压在上面用力挤压,随后就印出了字迹。 然后再把软陶土放在方框里切好成一个个单字、用一块平铁板把字迹这一面的厚度批平、放进瓷窑里面烧制成坚硬的白瓷,一副白瓷活字也就这么产生了。 不要小看手工刻字和用模具压字迹这两个工艺上的小改进的效果。因为钱惟昱做的陶瓷活字字体大小都比较小,而且字迹的笔画粗细也远比同时代的雕版印刷字体要纤细。而如果采用直接雕刻陶土坯子的话,就很难雕出这么细的笔画因为雕刻阳文的时候,如果笔画太细,字迹是很容易被雕断的;而雕刻阴文的时候,就不存在容易雕断的问题。 现代人看那些古代的线装书的时候,经常会觉得古书怎么字体印得那么大,大多数书一页纸才那么一两百个字,最多的也就三百。而现代的打印机动辄用小四、五号字打word文档,一页一两千字很平常。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就是因为古代的字模笔画没法雕刻的太细,所以字就不得不大了。 这也就意味着:哪怕给冯道的那套活字被人山寨出了配方,而且不考虑雕工的费时费力,单论到了印刷阶段对方的用料依然是钱惟昱的几倍。同样的纸张墨汁消耗条件下,用钱惟昱的核心技术弄出来的印刷术可以印出来的书的量是对方的至少两倍!这,就是巨大的成本优势。 ... ... 第73章王室营生 在原本的历史上,活字印刷术虽然最早是北宋毕升发明的,但是因为字印的材料只是胶泥,在耐用性和清晰度上还有很大改善空间,所以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依然是并存的,并没有彻底把雕版淘汰掉。 所以,那时候出一些冷僻的书,成本是非常昂贵的最常见的例子,比如一个家里有钱、但是文名并不昌盛的文人,想把自己一生所作的一些诗词出成诗集。因为这些人并不是名家,就算印了诗集也不会有多少人买,所以书商遇到这样的书,都会要求出书的人自己掏雕版费 这就好比几百年后,那些不是大神的写手要想走实体书出版路子的话,往往不仅赚不到稿费,还要给出版社掏“排版费”,一个道理。 有考古学家曾经做过一个研究,说是从南宋到明朝正德、嘉靖为止之所以这个数据只能到嘉靖为止,是因为后来隆庆开关之后,活字材质技术又有了新的进步,流入了西方反哺的新材料。隆庆、万历之后的中国印书成本,又有了一个台阶性的下滑如果一个没名气的诗人要出自己的诗集,不足百页厚度的单册那种。以一次性印五百本为例,就需要耗费五百贯钱。 这基本上就相当于是一本书要一贯钱的成本了,当然,如果可以加印数量的话,雕版费平摊到每一本上会低一些。 如今正是五代时候,哪怕不考虑战乱导致的文化萎靡、书籍市场的需求下降带来的规模效应无法提振。按照市价,一册百页以内的四书五经等常用书,售价也要四五百文钱,而如果是非常用书,则要七八百文不等。 蒋衮是生意场里摸爬滚打大半生的人了,对于市面上百业产物的行情自然是比较门清的,不用钱惟昱给他科普。 因此,蒋衮按照钱惟昱给他列出的目前他们自己掌握核心技术的活字印刷术,和将来别人有可能从钱惟昱送给冯道的那套活字上山寨出来的技术之间的差异,很快就算出了其中的市场差价价值。 “如果按照这么算来,今后市面上的雕板书仍然要卖至少400~500文一册;雕刻瓷活字的书则要250~300文左右;模具挤烧的瓷活字印的书,哪怕卖80~100文都有得赚,就算抬价到200文,照样可以比别家的都便宜,而且赚头依然有至少三分之二!” “算的不错,这也是小王准备找你合股的第一桩生意。” “合股?卑职怎敢……这印书的生意,虽然也薄有利钱,但是终究是文人雅士的生意。卑职一身铜臭,能够随附小王爷骥尾已经是万分荣幸了。不如这样吧,开展生意需要的匠人、作坊、材料先由卑职代为办理,日后还是小王爷另寻心腹自行经营吧。” 蒋衮一听钱惟昱的建议,立刻就谦逊地表示愿意退出印书的生意。如今战乱年代不比后来两宋明朝那样读书人泛滥,全天下要买书的读书人估计也就少则几万人、多则十几万人。就算生意做大到天下每个读书人都买你十几本书,撑死了也就是几十万两银子的生意。 而且考虑到读书人大多也不富裕,这几十万两还不是一两年内能赚到的。细水长流的话,将来就算生意稳定了,也就是一年三五万两的进项。相对于钱来说,这个生意更多的是图个风雅,可以帮人在文人圈子里赚取更多名声,宣传意义大于经济利益。 蒋衮如今靠着钱惟昱给的改良海船和新领航技术,光是跑日本、高丽的老本行一年至少进项五十万两以上,而且还有增长的趋势,这三五万两的收益自然当是孝敬钱惟昱,图个远期合作了。 钱惟昱听了蒋衮逊让,也就不再坚持,算是受了蒋衮的这桩好处。 “看来,这几年跑海和开荒琉球真的是让蒋公赚到盆满钵满啊,这点小钱都看不上了不过,小王手头也没有经营营生的得力之人,到时候,蒋公还要派些得力的账房掌柜帮小王搭理这些生意才好。” “这个好说,卑职觉得……”蒋衮满口答应着,一边又眼珠子一转,让一旁的服侍的丫鬟附耳过来,低低说了些什么。 须臾,那丫鬟从后院带来了一个少女,看上去也就和钱惟昱一般年纪而已,甚至有可能再小一两岁。 不过虽然年纪幼小,旁人第一眼看到这少女的时候却绝对不会生出轻视之感。只见她容貌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红眉翠、肌骨莹润;更兼举止娴雅、步态娉婷,行止之间颇显端庄。 钱惟昱乍一看去,便觉得这该是蒋衮家中的晚辈女眷。不过这女子生在豪商之家,却看不出每日淫浸于钱财之中的俗气。服饰只是无纹的素色锦面襦裙,头上也仅挽起黑漆油光的水髻儿,看上去不见奢华,却又一股大方得体之气油然而生。 除了这个少女之外,蒋府的丫鬟还带上来一个精壮的黢黑汉子和两个山羊胡子的枯瘦老丈,看上去前者像是跑海之人,后者则是朝奉、账房一类的角色。不过,美女当前,这几个男人自然是被钱惟昱无视了。 “此乃小女,蒋洁茹,今年十四岁了小王爷莫以为她年纪幼小,对于经济营生、待人接物,卑职属下的寻常男子也及不得得她。”因为还要相互介绍,所以蒋衮也没对钱惟昱解说太多,就转向自己女儿那边,“这是当今大王亲侄、先王嫡子富阳侯,还不快快拜见。” 蒋洁茹微微颔首,侧身万福了一礼,不失端庄地轻声答应:“见过小王爷,旧闻小王爷文武兼通,在金陵时,词名就已传遍天下。也幸亏小王爷是个胸有大志的,看不上经济营生的俗务,不然哪有小女子胡乱打理的机会。” 蒋衮的家业,如今在两浙豪商中已经是无人可比的了,经商的本事自然也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对于蒋洁茹的经营本领钱惟昱虽然还没有领教,但是管中窥豹也能略见一斑。此刻只是观察了蒋洁茹待人接物的一点皮毛,钱惟昱心中就浮现了一个名字。 这莫非是一个薛宝钗式的人物?嗯,也许姿色上还达不到那种程度,不过没关系,钱惟昱本来就不会和商人女子产生什么深度的交集。当下钱惟昱也就大度谢过了蒋衮的安排,表示对蒋洁茹很满意。 随后蒋衮又略略介绍了一下那个看似跑船的汉子,和那两个账房、朝奉。那个精壮的汉子是蒋衮的堂弟、名叫蒋正明。其父乃是武肃王早年时候出使日本国的专使蒋承勋,也是蒋衮的叔父。 蒋氏一门乃是明州奉化的望族,从唐武宗年间开始就是跑日本航路的海商世家,至今已有百年。武肃王在位的前二十年,每次出使日本新罗都是蒋承勋操办,后来蒋承勋年纪大了,得子又比较晚,才让侄儿蒋衮接过这个营生。如今蒋承勋年纪已经六十好几,他的嫡子也年近三十了,蒋衮才帮衬着这个堂弟一起接过家族的海商事业,现在又把他推荐给钱惟昱。 谈妥了派人帮钱惟昱经营印书坊生意的事情之后,钱惟昱就借机转入了他今天来的第二个事情也就是想出海去南方找占城稻那件事儿。 “蒋公,如此,活字印刷的事情便这么定下了。只是小王此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办。” “小王爷尽管吩咐,卑职相信定然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小王在金陵的时候,听南汉国商旅过境的时候说起,在南面的交趾有一些品种独特的的谷物蔬菜。听说相比中土之物产量更大,而且种植节气互有补偿。小王思忖着如今在琉球等地吸纳化外野人,齐民编户; 而且南唐皇长子李弘冀吞并常宣,非常仇视我国,如今小王已经回国,只怕两国数年之内将有一战。届时小王有把握联合周人重创南唐,但周师蛮横凶残,只怕到时候两淮之地尽为丘墟,将有无数流民南下。为此,引种南洋高产错季作物,实在是刻不容缓啊。” “唔……小王爷说的这些,莫非不是大食人带来的么?南洋之物,如果是大食人早就知晓其中价值的话,伍丁的船队定然会带来。卑职这两年虽然也跑过一些南洋,但是却无非是在大食人已经建好的港市里面贸易而已,并无自行探视未知海域的尝试。只是不知小王爷何时想要此物。” “如今已是十一月,如果可以的话,还望蒋公即可安排一些海船南下,也好赶上明年开春试种。小王也想跟着船队一起去琉球巡视一下,看看这几年来琉球、平湖拓荒到了哪一步田地当然,小王不会亲自去南洋,到了琉球之后,蒋公另行安排其他船只送小王回来便是。” “既是如此,卑职这便去安排了。琉球、平湖这几年开拓也着实挺顺利,彰化一带,田亩交错;小王爷也确实该亲自去看看了,好为卑职等开拓琉球的商户重新划定地界、重订税制新政。” ... ... 第74章扬帆东海 带着咸腥味儿的海风吹拂在脸上的感受很不错。 钱惟昱前世的灵魂是一个向往大海的人,只不过去南唐之前,自己的**只有十一二岁,当年虽然也去过福建,跑过大琉球,但是因为身体幼小大部分时间只能在船舱里呆着吹不得海风。如今,十五岁的钱惟昱已经是筋骨强健、身材挺拔,自然不再忌惮这些风浪日晒了。 蒋衮的办事效果还是很高的,钱惟昱提出让他年前把占城稻弄回来,顺便捎他去大琉球和平湖看看,蒋衮马上就着手准备了。这不,11月12那天钱惟昱开口提出,16日的时候就已经在东海上漂着了。 他周围,是一支有43艘大海船的大商队,其中最小的,也是四百料的新式福船,大的则有两千料的大福船。原本这支船队里所有的船都属于蒋衮,不过今天它们已经分成了两股。其中40艘是蒋衮亲自带着跑去交趾国找占城稻的,另外3艘清一色的两千料大福船则是蒋衮送给钱惟昱“代步”的,送钱惟昱到大琉球视察一番之后,就会直接回杭州。 钱惟昱当然不是缺船四年前他把新式海船技术拿给蒋衮合作的时候,蒋衮也为内牙水师低价承建了一些水师用的福船,如今分别掌握在苏州的水丘昭券和明州的顾承训手中。 只不过钱惟昱的“镇东军留后”和“东海道观察使”的官职要过了正月才算正式上任,如今毕竟还算是在杭州当寓公,既然是在王叔眼皮子底下,提前显摆自己对苏州、明州众将的影响力自然是不合适的。所以,他也就无所谓地接受了蒋衮这份不算个事儿的小礼物。 …… 钱惟昱在甲板上转悠着,此时的海风渐渐止息下来,似乎是被正午的日头晒得一丝风都没有了。用了数日的船帆此前被风雨弄破了几片大洞,如果不及时修理很容易被风把洞进一步扯大,所以船长也就借着风止的当口停船下帆,着人修补。 钱惟昱手搭凉棚,半抬着头,好奇地观摩着几个水手爬上桅杆调度帆蓬,试图把被吹破洞了的草席竹篾卸下来,不过爬行桅杆颇为不易,几次遇到一阵小风的时候上桅的水手都一阵摇晃,还牵扯着桅杆微微被撼动。 钱惟昱在一旁观察着,心中总觉得这船有点别扭,想了半晌才发现了问题所在:这帆船经过他改良了升帆装置之后,在升帆的时候用的是定滑轮牵引帆顶的总索,所以水手的上桅工作量不是很大,只要把帆升满之后一边拉紧总索、一边派一个水手爬上去捆紧总索和桅顶搭扣之间的绳结就可以了。(避免船帆的分量始终依靠活动的滑轮支撑,可以大大提高升帆滑轮的寿命) 不过,正是因为中式帆船的上桅工作量少了,所以中式帆船似乎没有发展出后来西洋横帆船那样的两舷支索也就是后世人看那些海盗片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的在船舷两侧有很多大铜环,上面用粗麻绳穿着如同渔网一样的绳索,直连桅顶。接舷战时跳帮的水手有些也会爬上这网状的支索获取高度优势,然后返身一跃跳上要抢劫的船只。 支索的用处无非是两大类,第一是可以方便水手上桅杆。毕竟没有支索的时候上桅杆只能在直杆上爬,这个年代要在桅杆里面铆铜铁的握把踏脚也容易损害桅杆的强度;所以,目前现状基本上都是靠着爬杆高手直接爬的,风大的时候上的高了,很容易把人吹下来。 第二类作用,那就是强化桅杆的抗应力强度了,这就相当于后世1920年代和1930年代的单翼飞机因为结构强度不够,往往会在尾翼、机翼与机身之间扯张力线、平衡一部分重力或者内部应力,减缓材料疲劳。支索网加入后,因为桅杆在左右舷之间的张力都平衡了,所以可以在桅杆上建造更大的平台、设置更大的望楼而不至于因为风阻张力吹断桅杆。 钱惟昱想着,掏出一根鹅毛和小本子,拧开一个随身的墨瓶,就开始刷刷刷地记录。看来,如今的年代虽然只有大食人的阿拉伯纵帆船和汉人的福船,没有出现横帆软帆船,但是他后世所知道的一些横帆软帆船的技术优势,还是很有借鉴吸收的价值的。 正写了一行字,旁边的顾长风匆匆地走到他身旁禀报事情。虽然如今是在大海上,也没有作战任务,顾长风却依然穿着那身黑黢黢的犀牛皮和鳄鱼皮混搭的高端皮甲,显得那样一丝不苟。 “小王爷,刚才正午的时候蒋正明已经用测日高法测过了,我们还在大琉球北端以北300里,东西偏差目前看不出来,但是看海流走向应该没有偏。这地头已经偏南了,正午的日头毒辣,不如进舱备膳吧。” 蒋正明就是蒋衮那个堂弟,跟着蒋衮跑海也有十几年。至于刚才顾长风提到的测日高法也是一种测纬度的航海方法,比晚上的观星测角法要容易学。所以汉人在和大食人沟通之后最早融会贯通的就是这个法子,如此一来就算晚上辨别不出纬度的,至少也能在白昼测出纬度,其中的初学者如果记不住太多不同时辰的理论日高角的话,那么等到正午时分测定就是最省力的一种。 “也好,全部整好了搬到我舱里,咱一起吃。” 顾长风也没客气,主要是出海这几天,钱惟昱每次都是让他、蒋正明和蒋洁茹3个人陪他一起,在船尾楼的大舱里一起用膳。 须臾,一切准备停当,钱惟昱也把该记的帆船技术改良点全部记好了,一个人踱回后舱。船舱正中是一张和船板做在一起的大木案,也有三尺长、六尺宽了,原本是给船长摊放备用海图的。 如今,上面已经摆好了七八样菜色。 有三佛齐弄来的柠檬干泡水、搭配多种新鲜捞上来的海鱼一并杂烩的鱼汤; 也有用盐、酸醋、花雕、花椒浸渍的白菜、水芹、萝卜、黄豆等蔬菜也就是传说中的泡菜。 除了这些奇怪的东西,最为正统的食物就要数一种烘烤到极度干燥的死面饼子。这东西是今天的主食,虽然和汉人常吃的烧饼不太一样、更加干燥坚硬,但是终归好接受一些。据说西域人把这种食物称作馕,是沙漠里的大食和波斯商队们曾经的食物,最是防腐。 再然后,就是婺州火腿和日本纳豆、越州毛豆腐之类的东西混合炖煮的烩锅。 钱惟昱当着主座坐了下来,另外三人也不客气,顾长风坐在钱惟昱右手边,蒋洁茹坐在左手边,蒋正明则坐在对面从这个座位也可以看出,蒋正明是怕自己的堂侄女儿被除了小王爷以外的男人靠近。 钱惟昱看上去随意,其实也不忘偷眼觑看蒋洁茹的反应,见她依然是眼观鼻鼻观心、食不言寝不语的淑女范儿,也就没有多话。不过,同样是淑女范儿,钱惟昱也是看得出三六九等的区别的刚出海第一天的时候,钱惟昱分明在吃饭的时候看到蒋洁茹眼中的震惊。 从杭州出海,无论是跑日本,还是高丽、琉球,正常也就十日之内的航程,有些路线中途还有机会靠岸补给,所以新鲜的高档食材是不缺的。蒋洁茹不是没和父亲蒋衮出过海,不过真没遇到过这种需要忍受如此奇怪食物的场合。 不过,她好歹还是深谙仕途经济、兼通待人接物的不凡女子,小王爷请吃饭无论吃的是什么,她都不会露出不满,只是第一次遇到的时候会有一闪而逝的震惊眼神,后来几次则是震惊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如今,钱惟昱看到的是蒋洁茹严重从头到尾连一丝疑惑都没有了,是真正的淡然,虽然吃在嘴里的东西不是酸麻就是略嫌咸涩,没几个正常的味道,但是一顿饭下来始终可以淡然处之。 这不是一个不能吃苦的女子啊,只是对于那些无谓的吃苦感到不解罢了。 钱惟昱也不喜欢这些口味,几人匆匆就着三四种泡菜和火腿炖毛豆腐、纳豆把干涩的馕饼吃了下去,随后蒋正明和顾长风一前一后地告辞离开了后舱,似乎有意无意地把蒋洁茹留在了最后。 “小茹,看来你不打算问我们这次出海要吃这么奇怪的东西了。” “小王爷做的一切,自然都是有其道理的,民女才疏学浅,一开始没能领会而已,又有什么好多问的呢民女不是吃不得苦之人,只是觉得小王爷金玉之躯没必要用如此办法‘苦其筋骨’而已。” 蒋洁茹一边说着,一边不留形迹地暗忖:小王爷叫住我,定然是决定向我解释什么,要是太过无所谓,岂不是让他难以开口? “其实,如今我们去日本也好,去琉球也好,确实用不到那些食物。不过,孤的志向,也不仅仅是在东海南洋之上就可以满足的。未来我们要踏破的海疆,会比东海辽阔数十倍,在那种地方,人是不可能吃到新鲜补给的食物的。” “小王爷是想让水手、战士们提前习惯那种苦楚么?” “不仅仅是如此,当年,孤刚刚将新式福船的设计教给蒋舶主的时候,令尊曾经说过一桩事情二十年前,他那时候年轻气盛,不服信风,决心尝试一下逆季前往日本,结果迁延日月,在海上飘了两个多月这桩事情,小茹你可知道?” “这桩事情也是家父生平憾事,听说折损了十几条人手,小女也是听家父提起过的,不过其中细节,就不甚明了了。” ... ... 第75章航海食品 “令尊可曾告诉过你,当年他去日本、在海上迷航两个多月的那次,死去的那些人,可都是因为何种症候?” 钱惟昱抛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蒋洁茹略微想了一想,几乎就要说出其中几个是被风暴吹进大海里去的,另外一些是病死,但是究竟是什么病她父亲也没说。但是她也知道,听刚才钱惟昱的问法,他显然只是关心那些得病而死的人的死状……这些,蒋洁茹都不知道。 既然没有小王爷想要的消息,不如乖乖藏拙让小王爷直接说出来就是了,当下蒋洁茹也不逞能,只是乖巧地说:“当年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小女孩未曾出世呢,家父也不曾讲那么多细节,想来因为那是生平憾事吧。” “令尊虽不曾对孤说,孤却可以判断,那些人死时,定然有些人牙齿松动软化、牙根渗血;浑身无力、骨骼如同无法约束筋肉一般松懈;还有一些人则夜间不能视物,光线昏暗之时有眼如盲这些疾病,也许古人医书不曾记载,但是孤却在大食人的笔记医典内读到过。 大食人远航比我汉人早数百年,他们也比我们早数百年遇到过这种怪病,最后却发现是因为饮食失调、长时间吃不到保持鲜嫩的素菜瓜果导致的,这种病也许远航一个月的时候还不明显,两个月之后,因为新鲜补给耗竭的时间久了,就会有渐渐出现这种症状;如果在海上连续待的时间更久,那就绝无幸理了。” “如此说来,小王爷只是想要弄出一些在海上可以长期保鲜的鲜肉鲜菜罢了?就为了这个,就让厨子如此作践我等!” 蒋洁茹听了钱惟昱的解说,并没有露出钱惟昱一开始所期待那般的震惊,反而是忍不住掩口偷笑。一双水杏眼儿顾盼神飞,似乎是深怕自己盯着钱惟昱看会让他觉得样一般。 “这……有什么好笑的么?” “没什么好笑的……晚饭小王爷还是看看奴家的手艺吧。” …… 当天下午,海船一直往着西南方向笔直前进,连掉头抢风的动作都没有。可见蒋正明对这一片海域的天候水文已经是非常了解了因为一般跑海的船家,就算是掌握了逆风抢风操帆的行驶技术,也懂测定方位的技术,但是如果对所跑的海域周边不熟悉的话,也是不敢如此大尺度地偏航抢风的。 一般来说,谨慎的做法是,沿着z型抢风航线的每一条斜边开出二十里,就要调转风帆的方向,走一次折线。这么做的目的是害怕沿着某一个偏航方向开出太远之后,两地的风向水流情况发生重大变化,导致拉回来的时候出现误差。 不过,一整个下午都沿着一个方向放船,这起码是出去了七八十里地了,到日头西沉的时候,蒋正明才让船只从西南转向东南,可见他已经是心中笃定,至少对周围几百里范围内这个季节会吹什么风洋流如何流动了如指掌了。 船队里面的其他船,也有两三艘见机快的,差不多是同一时刻转向掉帆。至于船队里面其他大部分船,则是看着领航的船转向了才亦步亦趋,可见蒋衮手下如今合格的船长也许可以凑出百来人,但是合格的舰队领航人员依然是不多的。毕竟这样的人才需要经年累月的锻炼。 钱惟昱站在桅杆底下观摩,红日即将沉入苍莽的大海。这时,他看到蒋正明居然亲自手足并用轻快地爬上了桅杆顶部折腾了一番,随后才下来。伴随着蒋正明的身形,一阵阵悠扬的银铃声缓缓传开,让钱惟昱颇感诧异。 “蒋叔,这是在做什么?” “好教小王爷得知:这一趟转向之后,如果风向风速不变就可以行驶一整夜。咱在桅杆上挂了风铃,调了铃坠的配重,目前的风速,桅顶的风铃声响比较稳定,也就隔三差五撞一下钟壁,如果耷拉下来没声息了,或者撞钟声急促不止,那就说明风变大了或者变小了,到时候就要注意多定位几次,标出船队的位置。 本来这活儿也想让其他人练练手,不过他们对风速的估计和铃坠轻重的比例不好拿捏,如今还是咱自个儿干。” 钱惟昱暗暗点头,看来这年头的航海技术和人员的手艺操作还是有很多可以学习的地方,自己后世那些经验真是不够用啊,还需要和这些大行家慢慢切磋,才能够变成实打实地实用玩意儿。 钱惟昱又和蒋正明闲聊切磋了几句跑船走海的经验,问问蒋正明觉得如今还有哪些操船的细节觉得比较难为、希望改进;这时候,一下午都在甲板上打熬力气苦练刀法的顾长风好像生物钟非常准点一样地去洗漱了一番,随后喊钱惟昱去吃饭。 “小王爷,又到了饭点儿了,蒋姑娘已经弄好了,这便回舱里吧。” 众人边走边聊,距离尾楼的舱门还有十几步,就被一股久违的香味吸引了。 这开船的五六天伙食简直不能看,都是钱惟昱拿大家做试验品,来测试各种新式防腐食物。无论是泡菜还是火腿抑或柠檬干,都被钱惟昱要求船上的厨子按照如何如何的手段烹调组合。钱惟昱认为这是很有营养的,是为了试验他的远航营养配方,却没考虑过口味问题。 闻上去颇为美味的东西把蒋正明和顾长风两个没节操的家伙吸引得暗暗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两步地推开舱门,然后陶醉的深吸了一口气。钱惟昱一开始还踱着官步保持形象,无奈别人都跑前面了,他也只好加紧了步子走进去。 “哦,这是什么,我闻到了……这是烟熏火腿炙馕饼么?哦,还有兴蕖和洋薤的味道!” “那种有沤馊了的腐臭味一样的泡菜怎么可以变得如此爽口的?这是什么酱料?” 顾长风和蒋正明只是指指点点,他们还不至于失礼到没等钱惟昱坐下就先占位子开吃的程度。钱惟昱轻咳了一声,在当中主座坐下了,看着这一桌的美食,心中有一种挫败感。 妈蛋,看来所谓的“保鲜防腐”“均衡营养”的食物,自己还是给个点子指导一下路线思想吧,管的太宽实在是没好下场。论技术,论理论,自己比这个时代的人多懂是必然的,但是,如何用这个时代已有的食材把东西变得好吃又不破坏营养,自己之前明显是管的太宽了。 钱惟昱毫无意识的夹起一块馕饼,就着几口酸泡菜细细咀嚼,不过他的脑子明显不是在想吃食的味道,而是又回到了如何改良航海食物的营养保鲜。顾长风和蒋正明没他那么多心,见小王爷开吃了也就立刻开始扫荡。 顾长风人高马大,换算过来个头一米九几,又是精壮的力士;蒋正明虽然一米八不到,人看上去也精瘦一些,但是跑海了十几年的汉子,那浑身都是精肉,饭量一样不小。钱惟昱在那儿细嚼慢咽,两个被垃圾食品恶心了好多天的汉子已经风卷残云一样吃了个七七八八。 蒋洁茹在一旁依然是一副淑女样,钱惟昱心事重重吃得慢,蒋洁茹就吃得更慢。不过免不了用眼角余光偷偷地瞪自己的堂叔和顾长风,心中把那两个饿死鬼咒骂了一番。 “嗯?原来蒋正明嘴里说的‘兴蕖’就是古代的洋葱啊,怪不得一开始听他吼出来的时候没听懂,这洋薤倒应该真是大食人传来的香料,这些东西也是因为气味重、能杀菌所以不易**,倒是可以作为泡菜补充的新鲜蔬菜呢…… 等等,火腿切片烟熏、撒上洋葱洋薤,还有酸羊奶调味,最后一并嵌馕饼上重新烘熏,这这这……这不是披萨饼么?而且,比后世pizzahut的还好吃啊!这不该是意呆利人发明的食物么?难道是因为我的穿越蝴蝶效应,让小茹阴差阳错发明了披萨饼? 还有这个泡菜,比上次的酸爽,却没有沤得过熟的怪气味……这汤,不是酸菜罗宋汤么?不对,还加了海鲜和茱萸……” 顾长风和蒋正明吃得快,吃完得也早,把面前的东西吃干抹净之后擦擦嘴就自然而然地闪出去了,只剩下钱惟昱和蒋洁茹还在船舱里细嚼慢咽。 “小王爷,可是不和口味?这些菜色因为材料口味太重,要做得如同江浙南菜那般清淡确实不易,不过好歹是可以盖住那些食材本身的一些异味,也算是‘深合君臣之道’了,如果您不喜欢……” “不是,小茹,孤没有不喜欢的意思……孤是想说,以后在长途远航的时候,该做什么,吃什么,孤还是只提一些梗概的搭配意见吧,具体该怎么做,就靠你了原本孤一直以为触类旁通、能者皆能;看来这件事情还是你比较拿手。” “噗嗤~那还不快吃完。” 蒋洁茹见到钱惟昱至今,也不过七八日光景,此前一直是行止款款,笑不露齿,所有的表情无非就是面部肌肉略微调整组合一下。如今听了钱惟昱这番话,才算是第一次当着钱惟昱的面笑出声来。 一瞬之间,蒋洁茹心中便觉不妥。急急地做了一个团扇掩面的羞怯姿态,却忘了如今手中没有团扇,倒似是翘着兰花指,把纤纤食指轻掩檀口芳唇边上坐嘘声的姿势了。 端的是一笑倾城百媚生,这一幕实在是诱惑得紧。钱惟昱这才发现,他面前的女子实在是一贯低调得惯了,要是换做后世来说,那就是习惯用最丑的角度和表情对着镜头拍大头贴的那种。 就好比世上总有一些女子明明才五分女的姿色,偏要用上嘟嘟嘴、剪刀爪、四十五度角显瘦、还有什么齐刘海遮大额头、中分挂面遮下颚肥肉之类的招数,让自己在大头贴上变得七分女的模样。但是也有低调的九分女不愿拍照,就算不得以合个影也想办法自黑当然了,在后世的浮华之下,那样的丽质自黑女实在是万中无一了。 钱惟昱幸好也是见过周娥皇的天姿国色的,所以这才没有被蒋洁茹的神态惊到。平心而论,蒋洁茹的姿色比起周娥皇自然还是要差了两分的,但是她那种低调形成的反差,那种察言观色一心一意以钱惟昱的喜怒哀乐调节自己的心态神色的谨慎用心,在某些瞬间形成的冲击力则不遑多让周娥皇毕竟是周宗嫡女,在李从嘉面前都只有李从嘉讨好她的份儿,自然是心中自有一股天然傲娇之气的。 “嗯,这件事情便这样吧,”钱惟昱看着面前的剩菜,三两下扒拉了不少,似乎为了赞美蒋洁茹的厨艺,他几乎没有剩下什么东西,随后才扭过头,低声地说道,“让人来收拾了吧,后天应该就可以到大琉球了嗯,应该说明晚就可以到了,后天应该可以直接到彰化。” “是,那奴家便吩咐厨役仆妇们做事儿了。”蒋洁茹也面色微红,守礼地退了下去。 ... ... 第76章鸡犬相闻 次日傍晚,经过了七天航海的船队终于看到了大琉球岛北部高耸的山岩,船队沿着岛屿的西岸贴岸航行,缓缓南下。 和几年前相比,大琉球岛已经显得颇有生气。在岛北面那条被命名为“淡江”的河川入海处,已经可以看到岛上的高山土人构成的村落小镇这些,四年之前钱惟昱初来大琉球的时候是不存在的。 那时候,当地的土人虽然已经有相当一部分进入了成熟的自治农耕文明,但是还没有在沿海的地方构建镇子的习惯,可见这个镇子的产生是汉人移民和当地人沿海贸易的产物。 船队一路南下,离开淡江口之后稍远,半路上入眼之处的海岸又变成了荆榛遍野的原始雨林,丝毫没有人类聚落的痕迹。这样的情况又持续了一百多里地,直到次日天明之后,辰时时分,船队才进入了沿海有人烟活动的范围。 钱惟昱觉得这块地皮的延伸貌似比自己当年圈的地皮要跑得更远,所以有些疑惑,转身询问陪在自己身边的蒋洁茹:“小茹,孤记得这里距离彰化应该还有一些路程吧?几年下来,竟然已经开垦出这么多荒田了么?” “是啊,家父曾经说起过,说是当年小王爷圈下的北起乌溪,南至浊水溪之间的沿岸九十里冲积平原,如今已经全部开垦出来了,而且纵深深入岛内五十多里远。这块地皮总面积有200万亩左右,不过只有六七成可以开垦成农田,其他毕竟也要留下小块的山丘野林、村镇道路和其他用地。 如今,这一带在籍的田地应该有120多万亩,其中家父是最大的‘代役代赈’商户,按照当年忠献王定下的自耕免税政策,占有50万亩田亩;另外大食商人亚伯拉罕伍丁占了20万亩上下;其余各家两浙海商加起来占有20万亩。 至于自耕农部分占据的田产则主要是在福州的林氏宗族和漳州陈氏等闽中大族的民户手中。这两族是闽中郡望,人口繁衍众多,许多旁支已经无法周济,所以也曾经筹集钱财、召集族中田产不足的旁支来彰化开垦,如今这两族共占有田产30万余亩。大部分是族中给本钱来屯垦的,也有的是给前述的大豪商当佃农开出一些土地换取本钱。” 钱惟昱一听悚然动容,想不到蒋衮这家伙做生意的扩张本事这么大,4年时间给他,他就在大琉球建起这么大一番事业,120多万亩良田,都抵得上小半个苏州府了。而且蒋家出钱以工代赈以工代役开出来的荒田,竟然占了全岛的三分之一强。看来,当初自己开出的“新开荒田15年免税”的政策确实是刺激效果比较强。 钱惟昱心中暗忖,原本听说北方的朝廷为了恢复生产,也往往开出免税三年、五年、八年这几档次的税收优惠政策。但是也没见到有人蜂拥着去开荒,怎么自己在浙闽一代一出手,而且是在海外授田,就效果那么刺激呢? 想了半天,他终于有些恍然:北方战乱连年,人口密度本就不大了,所以新田对百姓的吸引力不是很大。而且毕竟你说了免税三年五年什么的看上去很美,但是考虑到中原王朝的政府信用,就算朝廷不打算毁约,你也难保三年五载后没有改朝换代。 到时候新朝总不会追认前朝的烂账吧?要是追认了那还得了,以后每个王朝要灭亡了只要提前宣布天下免税xx年,就能让新朝吃风喝稀了。 但是,浙闽的情况不一样,吴越的政府公信力在民间已经建立起来了,武肃王建国以来,吴越国持续50年没有改朝换代,在乱世中就形成了一种凝聚力,至少你说的话别人愿意掂量掂量再考虑信不信,而不是机会都不给你。再加上和平的久了,人口繁衍导致人多地少,许多无土地而交不起税的隐户黑户也就产生了。 这时候,给一个开垦新田免税、并且提供劳役换口粮、本钱的政策,就能吸引到很多人。 钱惟昱和蒋洁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须臾半个多时辰过去了,船又开出了十几里地,渐渐看到了原本划做彰化北界的乌溪,如今乌溪口已经形成了一个几百户人家的镇子。远远看去还有码头、货栈、座商、以及歇脚的酒肆客栈等处所,显然已经颇有人气了。 钱惟昱便命令把他自己的那3艘大福船靠过去,准备上岸考察一番。码头上只有几座粗大的原木栈桥伸入海中够远,可以泊靠两千料的大福船。幸好如今不是行商的旺季,没什么船和钱惟昱的船抢泊位,三艘大船一靠岸,就把大泊位占去了一多半。 岸上的行脚游商也好,旺季时候帮着卸货的苦点家用的力棒也好,看到几艘大船靠过来都有些好奇,抑或是对这个季节也能开张感到庆幸。 钱惟昱身边自然有顾长风的精锐侍卫护着,围得水泄不通,但是外围的水手牙兵等人很快就被人拉拉扯扯地围住了推销吃食土产,甚至还有几个大手大脚的低等倡优粉头过来拉着水手的手往自己身上按,水手们都是老道跑惯了江湖的,自然知道闪躲; 钱惟昱身边的牙兵经验就匮乏了一些,被拉着摸了几把之后就被围住了,非要丢下几个大钱才能脱身。这一幕被钱惟昱的余光扫见,倒是觉得和后世去泰国旅游的时候遇到那些扯着你摸一把收二十铢的低等ry差不多。 钱惟昱在侍卫的保护下挤出那些揽生意的人群,转头对蒋洁茹说道:“你们蒋家,在岛上可有庄园?” “沿着河边的小道往北走四五里,便是家父在岛上修的庄子了。岛上没有轿辇,只有推车和抬杆,小王爷可要……” “不必了,船上坐了七八天,都有点晃悠晕了,站地上都觉得地在晃,还是走走吧。孤在金陵也是每日勤练不辍的,哪有那般娇贵了。” 一路行去,乌溪两岸都是种满了水稻的田园,除了河口小镇子那一带木屋密集,稍微走出两里路外,就只见到大片大片的稻田和被围簇在田野之间的小块丘陵,丘陵上有未被砍伐的原始雨林,但也有被农户自行烧荒后重新种的果树或者竹林,只不过如今开荒的年份还不久,所以果树都很纤细。倒是竹子长得快,已经郁郁葱葱可以成材了。 钱惟昱一留神,果然入眼之处那些农家田舍也多有竹子搭建的小楼,用竹子凌空撑起,可以避免泥地上的潮气。 走了一刻钟,蒋家的庄子总算是出现了,那是一个方圆近百丈的大土坯围墙,里面又有竹质的角楼。至于再里面的建筑远远地看不清晰,想来是因为地皮太不值钱,蒋家在庄子里应该连两三层的楼都没起,全部都是单层的平房吧。 到了庄子门口,也没什么警戒。守门的庄丁看到大队人马竟然也不害怕,显然这片地方非常太平,而且蒋家是当地最大的势力,警惕心自然不高。 蒋洁茹把蒋家的信物递给顾长风,让顾长风上去叫门,很快庄门大开,一行两三百人都进去了,庄子里也丝毫不显拥挤。 钱惟昱好奇地转悠了一下,被蒋洁茹迎到正厅待客之处,奉上香茶。钱惟昱抿了一口,随口问道:“那么,如今岛上户口几何,可曾有统计?来的路上,看上去也颇有不少人口。” “如今岛上在编民户有2万2千余户,其中外来移民9000户,本地高山土人归化1万3千多户。通过漳州流入的移民最多,占外来移民的七成以上不过,听说那些人也不都是漳州陈洪进治下流入的。 乃是因为前年南唐、南汉两国在岭北大战,南汉国内苛政残暴、赋役过重,后来忠逊王出兵拿下潮州、梅州等地,部分原南汉流民涌入、无地可耕,这才流入彰化,成为佃户。如今租种豪商土地的佃户,多是这些原本一点本钱也无的战乱流民。” 钱惟昱一听,如果不是有这股流民,说不定蒋衮等人还开不出那么多荒田,毕竟别人但凡是稍微有些本钱的,只要靠着豪商接济开荒两年,度过了青黄不接的年头。后面只要自己存下了一年半以上的口粮,就能自己开荒了,开了多少都算自己的。也唯有这些战乱而来的流民实在是非常凄惨,才不得不多租几年以休养生息。 想到这里,钱惟昱又冒出了一个问题:“小茹,如果有朝一日这里田地太多,流民又不够,令尊就不怕开出来太多荒田又无人租种么?到时候,只怕人人都愿意开新田,不愿租种豪商的熟田,你家几十万亩土地不就要抛荒了么?” “此事自然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家父也知道这里地广人稀,所以不可能和两浙一带那样收取高额田租,如今两浙豪商地主的田土,往往是佃户得4、地主得6,然后地主帮纳一成的国税、包下佃户折徭役的两税钱;另一种做法是佃户得6、地主得4,地主依然代纳一成国税,但是不包买徭役的钱。 如今在琉球,一成的国税本来就没有,徭役也是以工代赈、没有无偿征派。所以一开始哪怕最贪婪的豪商地主也就只定下佃户7、地主3的分成。我家一开始定的就是82分成,后来佃户难寻也偶尔减租,许多没有见识的流民觉得只要缴纳一成半的收成就能种地,也有嫌开荒风险大、愿意租种的了。” 这年代,北方的旱稻亩产在一石两斗到一石五斗之间;南方水稻如果不遭灾的话,普遍在一石八斗至两石。吴越国因为水利设施非常完备、灌溉充分、旱涝保收,比这个数据更胜一筹。 如今,大琉球的水利设施虽然没有两浙的好,但是降雨充分,又靠近海边排水方便,日照时间也长,只不过因为新开荒的地还没几年历史,没有种熟,这才亩产略低于两浙。钱惟昱相信不出三五年,大琉球的平均亩产肯定是可以反超的。 到时候,如果是按照两成的稳定租税,每亩地实打实落入佃户手中的钱粮也可以有两石了,比河北地区的自耕农税前收到的粮食还多,足够佃户安居乐业。15年免税期满之后,加上一成的国税,也可以让这些佃农的实际收入和河北的自耕农税前产出持平。 略微盘算了一下,钱惟昱觉得如今的税率和地主得地租还是可以接受的,唯一将来可以改良的也不过是人头税或者说徭役了。 ... ... 第77章茶事 长途行海路十分劳苦,所以钱惟昱上岸的当天也就略略了解了一番情况,随后就在蒋洁茹的安排下在蒋家庄子上歇下了。次日足足睡到午后才起,起身后觉得浑身疲乏尽数烟消云散,不过一看日头,这一日也是做不成事了。 两个蒋府的丫鬟赶紧过来服侍钱惟昱洗漱了,蒋洁茹又端来了她亲手烹调的早膳,摆在钱惟昱卧房的外室桌案上。 “小王爷,先用这茶水醒醒神,便用膳吧。奴家见你这几日虽只是行船,却也劳神苦思,精力疲乏,昨夜在香炉里混着点了西域安息香与龙脑。” “想不到此物倒是好宁神。” “安息香可宁神,这点在海商人家中尽人皆知,不过奴家一贯觉得此物不合药理,用的多了之后容易透支精力、醉生梦死一般,以后不用就难以安睡。这掺入龙脑的秘方还是奴家自己悉心调制所得的,睡醒之后再配一盏这种醒神茶,最是舒坦不过。” 钱惟昱接过蒋洁茹端着的那个盏子,撇开盖儿微微一吹,几种混搭的花香弥散开来,似乎是一种不知名的混合花茶。钱惟昱也不疑有他,啜饮了几口,随后顺口问到,“令尊的船队可是要歇息几日,还是已经启程去交趾国了。” “家父害怕误了小王爷的大事,昨日在彰化停靠补给了一晚,今早就又启航出发赶去交趾了。奴家一家虽然如今富贵了,又岂不知这一门的富贵都是靠着小王爷帮衬提携的呢。” 蒋洁茹一边得体地回着话儿,一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从袖子里抽出一个錾金的紫铜钥匙,转身打开了一边柜子里一个抽屉,抽出一个细长华贵的匣子,缓缓开启把两份卷轴文书递给钱惟昱, “这里是彰化浊水溪畔一千顷水田和平湖岛上一百顷盐田的田契。还是当年忠献王薨逝之前发的契约。后来忠逊王和当今大王在位的时候还不曾增换过文契。这些产业也占了我们蒋家在琉球、平湖四年经营家业的两成了,家父留信让奴家献给小王爷。” 一千顷水田就是十万亩,同理一百顷盐田也有一万亩。就算按照最地广人稀、不存在拥挤哄抬因素的州、道,一亩水田卖十几贯钱,这也是超过百万两的家财了。见蒋家出手如此豪阔,钱惟昱倒不好意思以后有新的生意想法不提携他们一把了。 当下,钱惟昱接过蒋洁茹递过来的卷轴,打开略略看视了一番就收了起来放在一旁,浑不做声色地说道,“此事孤就领了你们蒋家的好意,具体的慢慢再说吧——再闲扯这些,午膳都要凉了吧。” 蒋洁茹略显羞赧,颔首痴痴地笑了一下,“倒是奴家小门小户地没见识,急着献宝,误了小王爷用膳。这岛上如今主要还是靠佃农自产的进项,要想新奇罕物的吃食,还是得从福建海船运过来,不过时鲜之物就不易运输了。这几日还要小王爷继续担待一番,就当是还在船上吃那些泡的腌的东西罢了。” 这番话自然只是谦虚之言,当不得真的。钱惟昱略略扫了一眼食案上的杯盘盏子,就看到有鸡髓笋、酒糟茄胙等几味颇费功夫、材料精细的佐粥小菜。 一旁的点心有红粳米和鸡头米熬出来的细粥,梭膏蟹黄子点的燕皮烧卖,整只大海虾掐肉去筋之后裹在水晶皮子里面、剪出玉兔纹路的的奇怪饺子。 只是稍微几眼,就可以看出这里面不仅是浙菜的门道,还混搭了一些后来闽式小吃和粤式早茶的调调,而且手艺之精巧令人叹为观止。如果这些菜全部是蒋洁茹自己巧手准备的话,倒是让钱惟昱对这少女的厨艺更加不敢轻忽了。 钱惟昱迫不及待地每样略略尝了一口,口味之鲜美都不在自己在吴越王宫里时候享用的供奉之下; 燕皮明黄清爽的色泽,显示其毫无疑问是用南洋弄来的轻软的油料煎出来的——也就是原产于中东地区地中海沿岸的橄榄油,这个时代汉人几乎不用这种食用油,要想得到也只能从大食人那里买。与重口厚味的北菜惯用的重油相比,这种大食人的油非常清淡,而且沸点颇低,用来起油锅煎物不易煎得焦黄,可以把油炸的食品都做得既营养又清淡。 而水晶皮子的玉兔饺等点心则绝对不沾油腥煎炸,而是粉蒸刷芡成型的皮子,一眼看去颇为晶莹剔透。如果不是这次亲眼所见,钱惟昱可是从来不信世上有人可以在“蒸汽熨斗”发明之前,就做出粤式肠粉那般晶莹剔透的水晶皮子的。 更重要的是,似乎蒋洁茹颇为有心。仅仅相识不过十日,她就已经摸清了钱惟昱似乎并不讨厌煎炸的食物、但又偏好清淡口味的矛盾饮食喜好——否则,相信这世上是不会有人特意大费周章用橄榄油来制作那些点到即止的油煎小点心的。 …… 钱惟昱因为起得晚了,当天算是早膳午膳夹在了一起,所以美食当前也不客气。风卷残云把三四样点心和粥菜都用尽了,这才又端起蒋洁茹一开始泡的花茶一边细细抿着和蒋洁茹闲聊。 丫鬟们似乎都去躲懒了,也没人进来收拾服侍。当然也有可能是蒋洁茹提前把丫鬟们都赶开了,好方便她亲手服侍小王爷。 钱惟昱看着茶杯的时候,就一直觉得心头有一种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的念头。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色心萌动所以心思乱了,稍微沉静了一下后终于想起了想问的事情。 原来,这个年代的人喝茶,喝的都是煎茶。钱惟昱本人对于喝茶的手法不讲究,这几年也是一直喝的煎茶,从没想过要文艺范儿地改良什么。何况就算是繁复的煎茶,以他的身份需要亲自动手的时间也不多,就算偶尔动手亲自点茶那也不过是当修养身心实习一下茶道罢了。 但是恰才蒋洁茹递给他的那杯花茶因为用的是鲜花和干花制作,所以和后世的泡茶一样是热水冲泡的,这才引起了钱惟昱心中改良茶叶贸易的念头。 “小茹,你家东洋南洋的航路都是跑的,贩卖的茶叶定然不少吧。如今这大琉球可有茶叶种植么?一般卖到外藩去的茶叶,都是何种式样的呢?不会和蔬菜果品一样陈腐朽烂么?” “茶叶不比菜蔬果品,要想避免朽烂,法子还是不少的。如今奴家家中卖的近的茶叶,比如到日本交趾等地的,多是用褐茶中的珠茶;至于要贩卖得更远的话,比如给黑衣大食人,那么褐茶还不足以保鲜,只能是把茶叶反复煎制发酵成黑色,随后把黑茶制成茶砖,再用油纸包了,如此最多可保茶叶两年不坏。 只是褐茶好歹还有三五分新鲜煎茶的清香,若是黑茶的话,那便色香味去了大半,而且颇有酸涩之味,其苦味也浓重许多。听说只有大食人、辽国人和回鹘、吐蕃等藩人才会对于黑茶照买不误,为的是解腻养生,至于日本、高丽等地,如果把黑茶卖过去,那便少有人愿意喝了。几年前家父去日本的时候也试过带了一些黑茶兜售,几乎没有买家。” 稍微听了几句,钱惟昱就对如今汉人的茶叶贸易现状掌握了七七八八,另一方面也对蒋洁茹对行商事故了如指掌的博学颇为赞赏。钱惟昱体内那个后世的灵魂原本是个白领胖子,所以对于茶叶的“减肥解腻”效果还是很熟悉的,后世有一阵子也流行过“黑茶养生”的调调,不过那种奇怪的东西在钱惟昱看来还不如分别喝绿茶和酸奶呢。 不过,如今这个时代,汉人的黑茶砖对于北方的游牧民族可是非常重要。匈奴、突厥时代的北虏蛮夷,健壮者的平均寿命也就三四十岁(不算横死之人),年纪再衰老一些的话,常年纯肉食带来的各种类似于三高、消渴的毛病就会让匈奴人和突厥人寿数受限。而汉唐等朝代,北方胡虏也一直没有能够压过南朝形成毁灭性的结果。 后来两宋和明朝虽然对抗北虏不力有其自身原因,但是如果仔细考据一番,掌握了饮茶解腻的延寿秘法之后,无论是契丹、女真还是蒙古,对南朝的威胁都大大增加了。也许,提前改良一下茶叶贸易的配方,为茶叶在其他海外市场找到替代销路,也是一种未来制约北朝的辅助手段呢。 如今,茶叶的保鲜技术还没有发明出明清两朝的炒茶,所以茶叶保鲜比明清时候更麻烦。出现炒茶之后,哪怕密封包装技术还没盛行,中度发酵的乌龙茶就足以行遍印度洋了,就算要绕好望角去欧洲,使用深度发酵的红茶也就够了。而如今,乌龙茶和红茶还只能分别被褐珠茶和黑茶砖顶替,不但保质期短,口味也更为恶劣。 可以说唐末宋初的年代,茶叶在汉人的对外贸易中,更多是以一种药品的姿态出现;而不是如同晚明和清朝时候的茶叶那般兼具药品、嗜好品和保健品三重身份。 想到这里,钱惟昱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汉人在对大食人的南洋贸易中,如今还是以丝绸和瓷器两大类来作为顶梁柱;而茶叶贸易仍然只停留在国内贸易为主、海外药用贸易为辅的程度了。 “小茹,花茶很好喝,孤很是喜欢——不过,下次煎花茶的时候,可不可以直接把整片的茶叶加进去呢?以你的厨艺,孤很是期待可以弄出更加醒神美味的仙家饮品呢。” 钱惟昱知道,发明了绿茶冲泡饮用之法只是茶叶改良的第一步,如何高效地保鲜、生产乌龙茶、红茶还需要很多的后期努力。但是他相信在烹饪和经商上颇有天赋的蒋洁茹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反正,如今他也不急。 ... ... 第78章政策支持 钱惟昱在彰化住了三四天,也着实把彰化一带开拓出来的“殖民地”全部勘踏了一遍。让随行的司户吏目们把北起乌溪、南至浊水溪的田亩都初步丈量检地了一番;也让随行的病儿检校官们深入民间,探查民户的健康状况,询问这几年来是否有发生过哪些大规模的疫情,毕竟这个年代的汉人对于热带和亚热带气候的耐受力还是比较差的。 所幸,因为如今彰化一带的民户不是闽地和岭南移民而来的,就是大琉球本地的土著,所以气候适应性还比较好,几年来也没有发生上规模的热带病疫情。当年钱惟昱鼓励人们耕种的臭蒿、青蒿如今在大琉球也被农户当作日常蔬菜,在乌溪和浊水溪的两岸河滩湿地区域内广泛种植。 芦蒿类作物当中的某几种对预防疟疾和寒热的药效在东汉就已经初步为医家所知,唐代神医孙思邈的“千金翼方”里面也有对这种药材防治疟疾的记载。在奎宁类等南美原产药材出现之前,这玩意儿也算是汉人对抗南方热带地区的“瘴疠之气”的主要手段之一了。 除了汉人移民在下游湿地种植蒿类作物作为药材和蔬菜的补充之外,蒋家和另外几家主要的出资代赈豪商还在彰化县城里面开设了一些药材铺子,用相对高价的价钱收购黄连、黄柏等药材。黄连是需要种植在阴面的湿润山地气候地带的,不适合大琉球西岸的平原地带,不过对于岛子东面阿里山上的高山族人来说就没什么问题了。 汉人用相对较高的价钱收购黄连等药材,高山族人通过贸易发现在山区种植黄连黄柏这些作物的守成经过贸易之后,是种植芋头山药的两三倍,也就欣然分出一部分山地来种植这些药材。如此一来,汉人殖民者在对付痢疾、伤寒、腹泻、热病等方面都有了相当的保障。 最让人欣慰的是,这些办法其实都不是钱惟昱当年离开的时候教导蒋衮这么做的,而是得到了开拓特许令之后的豪商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总结出来的。这实在不得不让钱惟昱感慨“当市场产生一种需求,它比十所大学更能推动技术的进步”。 …… 这一日,钱惟昱巡视彰化的行程也快结束了。眼见天色将晚,钱惟昱一行人又将回到蒋家的庄园歇宿一夜,次日天一亮就要启航去平湖,随后渡海北上、经福州沿海回到杭州。 有些士卒水手已经开始提前准备回程的辎重补给,甚至提前睡在船上打点。不过钱惟昱自然是不需要如此的了。 他和蒋洁茹两人缓缓按辔而行,座下是两匹驽马,其他贴身侍卫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只能是全程跟在他们身后步行。 “小茹,当初孤还担心你们这些海商人家不懂的进退节制的分寸,会冒进开拓深山野岭的荒原,反而遭灾害病。这几天巡视下来,现在回想倒是孤过虑了。令尊和其他几家大豪商,看来都是老辣持重之辈啊。” “是啊,汉人本就安土重迁,和那些藩邦异国随意流动的人大不相同。上了年纪的人,对南方炎热之地的烟瘴疠气越是谨慎忌惮,自然不敢贸然行事的了。” 钱惟昱点头称是,沿着乌溪水岸缓缓东行,以鞭梢遥遥指着河北,“如今看来,这‘彰化’一带开发已经颇有成效,未来数年,便把乌溪以北、直至大甲溪以北二十里、沿岸六十里的地方,辟为第二批免税15年的屯垦区吧。 另外,在南边的浊水溪以南这两天也考察过了一番,地势平整,烧荒除掉雨林之后,一直到朴子溪为止,也可以开垦出百万亩以上的良田。这两片,便作为后面五六年的开发重点吧。文书契劝之类,孤来年正月就任东海道观察使之后再补上,你们也可先行准备起来。 如今这里已经有2万户民户,再靠着豪商们联手自治也不甚容易。来年孤还打算在这大琉球设一州、二县;州治便设在这‘彰化县’,浊水溪以南,再另设‘台南县’。你叔祖蒋承勋年高德劭,如今便令他挂一个彰化县令的职衔,也好便于管理。” 钱惟昱心中也知道,要想在一个原本基本上是商人自治的社会秩序中慢慢植入官府的力量,那一定是不能着急的,只能是借力。这就好比后世对于那些世代世袭如同**王国的土司政权,中央朝廷要想‘改土归流’也不得不借助当地土人当中的土司头人徐徐图之。 如今这彰化本来就是借着蒋家的势力主导开发出来的,给蒋家的老族长一个彰化县令的职权,也有安抚之意。反正蒋承勋是蒋衮的叔叔,如今年纪也摆在那里了,能够实际管事儿的机会也不多。 蒋洁茹心中一喜,立刻代表其他众多商户谢过了小王爷的新政。至于小王爷为什么会把如今还是一片雨林的浊水溪以南土地命名为“台南县”,蒋洁茹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或许有人会奇怪,如今那些在大琉球的殖民豪商们不是已经形同土皇帝了么?要想多开拓荒田,为什么还要靠钱惟昱的行政命令规划呢?这里就不得不说到一个当时税赋减免政策的实施措施细则。 比如,中原的后周建国的时候,也小范围划出过一块区域,比如某几座州府,给予开拓荒田免税几年的优惠政策。但是这种政策具体是怎么实施的呢?官府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精力每年来一块块重新检地、丈量,确认荒田开垦出来的年份。 所以,在操作中往往是把某一块开发率较低的大片区块整个圈出来,免几年税。至于开荒者具体是第几年才把这块区域里面的地开荒开出来,官府是不管的,整块地的免税年限一到,就整体恢复征税。 有心人了解了这个政策细节之后,就会发现一个问题:比如钱惟昱四年前开出的免税15年的价码,如果是政策下来之后的第一年去开荒,确实可以免税满15年,但是如果是第二年才去的,就只有14年,第三年去的只剩13年免税期……以此类推。 这种政策的前两三年,热心开荒的人会比较多,因为优惠力度着实大,后面就不再愿意去,因为开出来也没剩几年免税期了。这种时候,就需要官府在当初制定政策的时候分好区块,确保免税区内的土地在几年之内有把握开垦完,这样才能起到适度的激励效果。 如今乌溪以北、浊水溪以南的土地上,其实也有民户已经提前开出了熟田了,当然这些熟田最多也就才耕种了第一年而已。而如今钱惟昱才把这些地区划为第二阶段的免税期,从如今才开始算这15年的时间点,所以在那些地方开出来的地相当于是实际多享受了一年免税期。 这么做,无疑是对大胆商人的“偷跑”行为的追认,但是却可以鼓励商人们更加积极、更加愿意多偷跑。 放在天下一统的时候,没有一个朝廷会愿意宽宥那些胆大妄为的奸险之徒的。但是如今天下分崩,吸引人力和财力才是最重要的。这样的追认可以起到鼓励冒险家的作用,钱惟昱也知道历来中国的朝廷最缺的就是激励冒险家的政策,如今自己要靠秘密建设海外领地夯实国力,自然不能不注意这点。 …… 钱惟昱和蒋洁茹聊着,很快就策马回到了蒋家的庄子。钱惟昱案例练习了一番刀法武艺,又看了一些账目书籍便洗漱歇息了。当夜无话,次日五更天众人就在黑蒙蒙的天色下起身了。从蒋家庄一路行去到乌溪口的码头上船,前往平湖。 平湖距离彰化有200里水道。顺风顺水的话,朝发夕至也是有可能的。 根据蒋洁茹的介绍,钱惟昱知道这几年蒋衮已经在平湖岛主岛的制高点建起了一座十丈高的石质灯塔,没有雾气、云层稀薄的天气下,远远二三十里外的海船都可以隐约看见间歇的灯火,让往来的船只便捷了不少,不至于到了晚间时偏航找不到岛子。 毕竟,对于面积数万平方公里的大琉球来说,数百里的航路是不存在找不到岛子的问题的,最多不过是偏航几十里。而平湖则不同,平湖三岛无非也就几千顷的陆地面积,偏航20里就有可能错过岛子。 早年的时候在海峡内航行的闽地本土船队,经常会错过平湖岛——不过因为那时候的平湖还非常贫瘠,只有不过数百户的渔民罢了,所以也没有人会刻意要来这处海岛,偏航错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吴越统治的数年来随着盐田的开辟,这些岛屿变得重要起来,灯塔建设好之后,偏航的情况才大大改善了。 钱惟昱的三艘大福船清晨从乌溪启航,借着东北风的回流缓缓而行,一日倒也放出两百里,黄昏时分已经看到了点着灯塔的平湖主岛。船队从平湖岛和白沙岛之间的海岬缺口驶入内湾,钱惟昱已经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碎白珊瑚铺就的盐田。 ... ... 第79章收获时刻 三艘两千料的大福船驶入平湖湾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金色的阳光大角度斜斜投在国际象棋棋盘一样的大片盐田上,在那些雪白色的区块上披上一层金黄的色泽。 正是赶上了一天的收盐时分,在福船上,可以看见拿着爬犁的盐工卖力地在结晶的盐池内反复地刮拉,随后用大铲子和木斗一斗斗地把扫拢堆砌得如同小山一样的盐堆装进大框和麻袋里,随后用独轮车推进盐仓。 海湾里面,钱惟昱原本以为该是静悄悄的——比如,自己船队的这三艘大福船,应该是鹤立鸡群一般地矗立在港湾里才对。但是事实证明他的想法错的太离谱了,因为放眼望去,起码可以看到好几十条和他的船差不多级别、至少有一千料以上运能的大船在那儿忙碌地装货。 “如今这里……每次都要出产这么多盐么?” 看着几十艘超过一千料的海船同时在那儿排开装货,钱惟昱粗粗一估,这里起码有十万石盐等着装运,这得是多大的产量啊。当下他也不耻下问,找蒋洁茹查起账来。 “如今这平湖湾里,围海圈滩修成的盐田一共有六百多顷。其中奴家家中占了四百余顷,另外两家商户各占上百顷——这倒不是家父贪婪,实在是家父觉得小王爷当年传授的新式晒盐制盐之法还是颇有新奇之处的。 如果让谁都有资格加入进来,只怕容易让人偷学了这秘法去。如果中原的周人也在海州、登莱改良出晒盐之法,中原的盐价必然下跌,我两浙民商赚取的利益便要分薄许多——不过,家父也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如今蒋家的四百顷盐田,已经转赠给小王爷百顷,日后经营人工依然是我们蒋家打理、转运、售出,小王爷只需每年吃干股分银两便是了。未来如果再有新田修成,工料人力都是蒋家出,小王爷分两成纯利即可。” 引入竞争是好的,但是这也要分情况,尤其是这个时代没有专利,没有知识产权保护,新发明的技术一下子就被人山寨了去,所以有新颖性的生产技术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听蒋洁茹说得有理,钱惟昱也就不再做拆分盐田生意引入竞争的打算了,只是告诫蒋洁茹将来来澎湖运盐的商船也要掌控好。 一来尽量用蒋家自己的船,二来就算将来生意扩大到蒋家运不过来的程度,那也该在远离盐田的所在另外开辟大型的码头货栈,不要让运盐商人可以直接就近窥伺到晒盐的生产方式。这些都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建议,蒋洁茹立刻全盘记下,等有机会再转告家中长辈。 船队沿着平湖岛的内湾沿岸大略地兜了个圈子,检视了一下盐田的面积和蒋洁茹说的大致相同,随后船队也就在海湾最西南端的湾口处寻了栈桥泊靠。 与大琉球岛上有两万多户民户、两百万亩开发出来的熟地不同。平湖岛上可供耕种的农地不过万亩而已,而除了盐场和货栈,能够住人的民户屋宇也不过千余座,岛上民户至今不满三千户,每一户都要出一个人受雇为盐工,其余次要劳力才是耕种或者出海打鱼为生。 考虑到岛子上的规模,所以钱惟昱的几百人马如果上岛去过夜难免扰民。所幸港湾内水势非常平稳,环状的岛子又形成了天然的防波堤,所以住在船上对付一夜也丝毫没有问题。 船队停稳了之后,钱惟昱带着些许从人上岸闲逛,顺便也就近看一下这些盐场如何生产。蒋洁茹把钱惟昱领着走了没两里地,就进了一个蒋家族中人自己打理的盐田。只见这盐田乃是如同古代的井田制那般划出了九宫格的许多小池子。周边一圈八块大池,正中间一处小池。 钱惟昱心中隐约记得后世的晒盐技术也是要分几道盐池的工序的,当初他第一次来平湖的时候也就粗略地给蒋衮解释过一番,一些细节还是后来蒋衮自己摸索着改良、或者找了心腹匠人们完善的。所以,如今钱惟昱亲眼看到了他当初定策开发的盐田,反而是颇有几分好奇。 幸好蒋洁茹对于家族的生意基本上是门清的,当下也就款款地解释给钱惟昱听。每组九宫格的盐田占地约摸一顷,长宽各半里地。 这外面一圈的八个格子大盐池是粗晒池,当初修建的时候只是把底部的腐泥黑沙淘腾干净,用碎的白珊瑚砂铺底便算是修好了。这些池子的修建成本较低,无非就是一些开挖和回填、平整的体力活儿,挖一块池子也就几两银子的工费。 不过这些池子有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底部相对疏松,在盐要晒干的时候盐粒很容易附着到珊瑚沙的空隙里面,很难收盐。所以要想直接晒出食盐来,还必须分两道池子。 这第二道的精晒池就是九宫格正中的小池子,这个池不过长宽各八十步,但是落差深度要比周围的深上那么两三尺,所以开挖工作量也大。最关键的是,这个池子的池底和赤壁是用夯陶土伴着明矾、糯米汁和反复蒸煮后的糯米胶等物,与原本多孔隙易渗漏的白珊瑚砂混合筑成。这玩意儿有点像当时修筑夯土包砖的城墙时拿明矾糯米汁夯城墙的工艺,只不过把夯土的主体改成了珊瑚砂,所以在防止刮落磨损方面比糯米汁的城墙更优异,也解决了珊瑚砂渗漏的问题。 到了晒盐的时候,每次在大池子里放进水,水深一两尺,晒了数日之后,水分晒去七八成、含盐浓度也从2~3个百分点上升到20个点。这时再把粗晒池和精晒池之间的水闸打开,把所有的浓盐卤汇流进精晒池子结晶。因为精晒池的防渗漏做得更好,而且表面光滑,所以出盐的时候收盐比较方便、高效、浪费少。 同时,把粗晒池的浓盐卤放进精晒池之后,粗晒池本身就空出来了。这时候就能把粗晒池和外面海湾之间的闸门打开,重新趁着涨潮引入海水,开始第一阶段的工序,两类池子交替流水作业,一批批海盐也就源源不断生产出来了。 在南唐当人质的时候,钱惟昱也是了解过南唐的盐政行情的。南唐也在海州、泰州一带晒浓盐卤、随后用浓卤熬煮法产盐。那样的一亩盐田一年大约可以产出五六石粗盐,南唐一方也有大约10万亩这样的粗晒盐田,全年产量约摸在六十万石上下。 这样的产量可以保障南唐本国的食盐供应——按照当时官府的统计,一般一石粗盐可以供3户民户一年的耗费,吞并马楚之前的南唐就已经是一百三十万户户口的大国,六十万石盐的年产量可以在保障本国之后还有三成多的出口额度用来赚银子。 如今,钱惟昱算了一下两国工艺上的差距带来的产量和效率差。首先,南唐在海州泰州一代晒盐,因为是典型的大陆型气候,海陆风会导致沿海夜间湿气重、露水重,所以南唐那边基本上是每天涨潮的时候只往盐池里放几寸深的水,暴晒一天之后就把浓卤收起来熬煮; 而平湖因为是海洋气候,四处大风肆虐无依,昼夜都非常干燥,也没有露水,所以可以敞开了晒好几天都没问题,再加上阳光暴烈,每次放两尺水晒到三寸深时在汇流精晒都没问题。如此一来人工和产量都得到了改善。 其他还有许多影响因素,实在不足一一赘述…… 反正,最终钱惟昱看到的结果,就是在平湖晒盐的盐田,每年可以在初秋到仲春之间的大半年收盐三十次,每次可以扫出一石以上的食盐,全年产量达20余石,是南唐在海州、泰州一代盐田单产的四倍。平湖如今的600顷盐田,已经可以生产食盐一百二十万石以上…… 也就是说,这个数据已经是南唐全国产盐量的两倍,三个吴越国的人口对食盐的消耗速度才能赶得上平湖这边的产量。按照唐末《食货志》记载的官盐定价:一石食盐抽税800钱、平准两斗实物。再加上产盐的本钱的话,大约到了民户那里每石盐需要2贯钱。即使按照这个价格,平湖盐场的食盐如果全部可以销售出去的话,一年也是200万两以上的盐税获利。 “一艘四百料福船,需银一千两;一千料大福船,作价2000两;两千料……” 钱惟昱掰着指头算计,原本他还担心开春去苏州赴任之后,还需要积攒一些银子才能开始自己的新式海军计划。现在看来,虽然战船肯定要比商船贵很多、上面的装备和人员开支也要靡费数倍。但是只要蒋衮送给自己的生意不出问题,一年下饺子上百条新锐大战船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当然,前期是,自己的水师也要尽快组织起护航的队伍,让平湖的食盐可以行销到后周和辽国的地盘上——北方不便制盐,后周和契丹一直都是食盐进口国,也只有这样的大国,才能把吴越人日渐膨胀的食盐产能消化掉。 ... ... 第80章占城稻 腊月十六这天,在东海上逡巡了二十余日、视察完了大琉球和平湖的钱惟昱终于带着自己的船队回到了杭州,准备在杭州陪王叔过完年后就去苏州赴任。 年前的日子清闲而又无聊,钱惟昱在葛岭的庄园才动工一个月,不过是刚刚起了个底子,所以也没法把钱惟昱的亲兵扈从都驻扎进去。至于钱惟昱从蒋衮那里弄来的工匠材料开活字印刷坊的事情,因为保密的需要,在庄园建好之前钱惟昱也不打算在不够保密的地方贸然开工。 就这么百无聊赖的过了七八天,一直到了年关将近的时候,他总算是等来了一个好消息——每日去蒋家打探消息的亲兵前来报告,说是蒋衮的船队已经到了杭州。几十艘大福船直接停靠在候潮门外,贩运了数千石的占城稻回来。 钱惟昱闻讯大喜,立刻策马进城去蒋府了解情况,到的时候正赶上蒋衮安顿好一切回府。 蒋衮在府门前见到钱惟昱,自然是立刻让进府中招待。他眼见自己的女儿也跟着小王爷背后戴着面纱、骑着一头大青驴缓缓跟随,而小王爷也不因为坐骑迅疾当先快跑、而是鞍辔控制速度,心下不由得有三分窃喜——看来小王爷着实是怜香惜玉之人啊。 进了府中,分宾主坐定、上了茶点。当下蒋衮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就说起了正事儿。 “小王爷真是先知先觉啊!卑职在交趾国探访了不过旬日,按照小王爷口授的占城稻形态、播种收获的季节、时令等特征,找当地人查访,总算是不辱使命。不过那物事在交趾国当地并不称作占城稻,想来是因为我中土之人因其出产于占城,方才如此取名的,幸好节气和生长期都不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蒋衮一边说着,一边命家中仆人拿上来两口粮袋,一口是已经碾了谷壳的白米,另一袋还是带着米糠的谷粒,分别抓出一把来让钱惟昱辨识。 钱惟昱只不过是听说过占城稻的大名,实物哪里有认得这么清楚?不过当下他也知道可以用排除法。因为在占城稻引入中国之前,中国的水稻似乎只能种粳米不能种籼米,占城稻的种植季节属于早稻,想来定然是属于籼米了。 于是钱惟昱又让蒋府的下人把平常的粳米和稻谷都拿一袋来对比,明显可以看出籼米和粳米之间的区别,当下也就不在疑惑,确认蒋衮弄到的确实是占城稻了。 “不知蒋舶主这次一共带回了多少占城稻?小王也好着人安排。” “小王爷亲命,卑职怎敢不尽力——这次着实弄回了一万五千石占城稻,其中三千石运到了杭州,有一半是稻谷,一半是精米,这样既可以试种,又可以散给民间或官仓试吃,看看口味等方面和咱汉人常吃的稻米可有差异。另外一万两千石还留在明州,年后小王爷去苏州府上任之后,也好在苏州、明州等地推广试种。 那交趾国气候终年潮润炎热,一年之间不分冬夏、可种植数遍占城稻。又雨水丰沛,无灌溉之苦,故而粮价颇低,斗米十几钱都可收得到。卑职想将来如是海船运力有暇的话,单单是从交趾购粮运到登莱之地、卖给朝廷商人的话,至少也可转手斗米四五十钱。不过刨掉运费和损耗的话,倒也过一倍的利润,只能说是粮价高企的荒年时节补贴用不错。” “这个安排地不错,一亩水田所需稻种不过三升,一万两千石的稻种,足可种植四五十万亩的土地了。不过小王也曾听说稻种初次异地播种之后,数年之间也有可能会‘化橘为枳’,此后每年,还需蒋舶主再接再厉,每年多运几次占城稻来,也好便于选种育种、弄出适合两浙天时气候的新式占城稻种来。” “此事卑职自然省得。” 蒋衮拍着胸脯打包票地满口答应,随后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让府上的下人又托了两个盖着绸布的盘子端上来,放在钱惟昱面前。 “卑职得知小王爷颇爱钻研海外奇物,尤其是于民生大有裨益的粮秣菜蔬、禽畜等物。此次去交趾寻占城稻的时候,也沿途留心、每到一处皆重金寻访华夏所无的物种,虽然不得其法,倒也颇寻得几样物件,还望小王爷鉴定可有用处。” 钱惟昱一听,心中顿时来了兴趣,一个人的见识终归是有限的。靠着他当初穿越之前那些知识积累,能够做到如今这一步已经颇为难得,剩下的难免都是挂一漏万。如今看蒋家的人被自己此前的几次利诱变得思维开阔起来、知道自行探索的好处了,不由得有些欣慰。 揭开绸布一看,第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几根红彤彤黄澄澄的细长果品,钱惟昱几乎是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喊出了那玩意的名字:“胡萝卜?” 胡萝卜这东西实在是不起眼,钱惟昱凭着前世的知识也不知道此物是什么年代传入中国的、如今有没有。现在细细想来,他来到这个世界四年了,好像确实没有吃到过胡萝卜。 他本人毕竟上辈子在语言文学上的素养就不错,这个时代又有不少原本的文化底蕴、这几年还客串了一把“新晋词人”。所以对于汉语构词的了解着实深厚。 在中国古代,不同朝代传入的作物,往往在命名的时候用的前缀字是不一样的,比如“胡萝卜”、“番茄”、“洋芋”等等前面的胡、番、洋等字眼。用了胡字,可以看出胡萝卜确实不是中国古已有之的东西,而且也不是后来明清两朝才传入的美洲作物,这样推算下来,历史上胡萝卜也许就是应该宋元两朝才传入的吧。 钱惟昱回忆了一下胡萝卜的价值,无非也就是可以作为一种高营养价值的蔬菜、补充到人们的饮食之中,胡萝卜素对于保护视力和增强人的夜视能力有点帮助。这么看来,这玩意儿可以局部种植、以后光供给给自己麾下的军队和士人食用。至于其营养价值,一来也没必要广为宣传了,二来贩售的利润也不大,就不往北朝推广了。 看完了胡萝卜之后,钱惟昱又揭开了第二个盘子,这时候他几乎感到一阵搞笑的崩溃:自己今天是不是和萝卜结缘太深了,刚看过蒋衮淘宝淘回来的胡萝卜,又看到了红红圆圆、水灵灵的红萝卜! “怎么又是萝卜?”钱惟昱几乎是崩溃一样地脱口而出,但是旋即就发现有问题。 不对!红萝卜不是古已有之的么?自己在这个世界,也不知道吃过多少次萝卜了,如果真是萝卜,蒋衮怎么可能拿来献宝?存了这个念头之后,钱惟昱再看这个“萝卜”,就存了一些仔细审视的心思在里头。端详了一下,确实看出了这个果子和萝卜有些微的不同。 钱惟昱一直给人的感觉是对于外藩奇物有种“生而知之者”的天才,这一点蒋衮是早就知道了的,而且这几年来钱惟昱的表现也一再印证了这点。所以,刚才东西拿上来之后,蒋衮没有解说里面是什么,就是好让钱惟昱显摆一番,然后他再配合地恭维一番小王爷的学识。 结果,胡萝卜这玩意儿倒算是说对了——当然,其实这玩意儿目前在大食人那里,也不是叫“胡萝卜”;不过既然中土没有、汉语里还没造出相应的词,那么自然是小王爷说这玩意儿叫“胡萝卜”它就是胡萝卜了! 可惜,第二个东西被钱惟昱直接认成了萝卜,萝卜是华夏古已有之的,这个错误让蒋衮如何帮衬着圆谎?任是他人老成精在商海里摸爬滚打了二三十年,那也是做不到的啊。 当下正要尴尬,一直陪侍在钱惟昱身侧的蒋洁茹起身走到炉边,端起茶壶走到父亲身边,给蒋衮的盏子里续上煎出来的新茶水。却好像不小心碰了一下盏子,里面一些茶水泼了出来,蒋衮作势要擦,在桌上把茶水划拉地乱七八糟。 蒋洁茹赶紧拿过拂拭的云帚,把茶水擦去,不过茶水当中划出来的那两个字,在拂拭的时候已经记在心中。当下倒完茶水,蒋洁茹故作无事地回到钱惟昱身侧款款地坐下,假作再来看盘子里的奇果。 端详数息,蒋洁茹恍然大悟地轻呼道:“哎呀,小王爷,这不是您前几天对奴家提起的‘蜜菜’么?据说是……其味异常甘甜,定然可以如同竹蔗那般熬炼石蜜吧。” 天可怜见,蒋衮用茶水在桌上划拉地只有“蜜菜”两个字。后面都是蒋洁茹凭着机智临时口胡的,不过幸好说得倒也和事实**不离十了。 “蜜菜?我什么时候和小茹提起过蜜菜?哦,此物定然是甜菜了!上辈子虽然没见过甜菜,但是也知道那是一种北方不适合种甘蔗的地区用来制糖的作物,听说长得和萝卜类似,而且营养部分也是块根。”钱惟昱心中转了几个念头,在蒋洁茹的提示下总算是想明白了这玩意儿是甜菜。 化解了一段尴尬之后,蒋衮赶紧凑上来恰到好处地赞美了一顿小王爷的博学,随后把这几种作物的发现来源解说了一番。 原来,这些东西也不是南洋原产的,而是大食商人从极西之地带来的。大食人从波斯湾前来唐土贸易,中间路途不知几万里,自然也要沿途补给。胡萝卜和蜜菜等物,乃是大食人在麻逸国有少量种植,作为往返商旅的补给。 蒋衮也是知道钱惟昱对海外奇物比较感兴趣,这才沿途重金寻访,在途径麻逸国的时候从当地的大食商人那里购得这些作物。 …… 解决了占城稻的事情之后,钱惟昱也没有多耽搁,当下安排了一下之后就打道回府了。出了蒋府,钱惟昱这才回想起来:自己明明没有和蒋洁茹提过蜜菜,她一个从未见过此物的女子却知道,显然刚才那父女二人是作弊了。 唉,这又是何苦呢,当时又没什么外人,最多在厅外回廊上有几个丫鬟,这种你知我知的面子把戏,又有什么意思?或许,这个时代的人在王亲国戚面前卑躬屈膝地惯了吧,入戏太深,哪怕只有几个人,哪怕是心知肚明了挽回面子的把戏,也不忘去做。 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些东西,大家都不亲民,你表现得比其他宗室亲民,那就是怀有异心,既然要低调,腐朽就腐朽吧——这种效果,不正是钱惟昱表面上一直追求的么? ... ... 第81章新年上任 寻获了占城稻的种粮,对于钱惟昱来说毕竟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他在葛岭边的庄园里闲住了几日,每天去葛岭宝石山上登山健身、瞻仰父王留下的保昱塔,又到鹫峰禅院禅院和那些当初被父王选来为自己守塔的老和尚们闲谈讲经、打打机锋装装深沉,年前的时光很快就倏忽而逝。 这一日,已经是腊月三十。正是过年的时分。钱惟昱作为在杭州的宗室,又没有自己的家眷,所以自然是要进宫陪王叔钱弘俶一起过年的。 同样还留在杭州的钱弘亿、钱弘俨自然也在其列——其中钱弘俨的情况和钱惟昱类似,因为钱弘俨也还没有娶妻成家,所以只有孤身一人入宫过年。 钱惟昱的这个十三叔虽然如今已经20出头,但是还未娶妻生子,所以进宫陪大王过年的时候依然是独身一人。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情况,主要是因为当初钱弘佐薨逝的时候,钱弘俨才十八岁。他本人又比较一心向学,对男女之事不看重。 后来钱弘佐死了之后,虽然钱弘俶上位也有快两年了,兄长如父,可是毕竟钱弘佐死的时间还不远,钱弘俶也不好刚刚死了兄长就给弟弟指婚。所以钱弘俨就一直拖在那儿,听说今年他刚刚看上了宰相元德昭的侄孙女儿,明年就该成婚了。 至于十叔钱弘亿,今年已经23岁,也成亲了四五年了,其妻妾育有两个女儿,不过还没有儿子——当然了,钱弘亿有没有亲生儿子钱惟昱是不在乎的,因为就算有也威胁不到钱惟昱的地位。如今钱惟昱需要提防的,只是大王钱弘俶的妃子、尤其是正妃孙氏生出儿子。 …… 钱惟昱到了宫里,已经是巳时末刻,这个点儿,对于进宫参加午宴的人来说,实在是已经算晚了。钱弘亿、钱弘俨等叔父已经比他早了半个时辰到了,其中钱弘亿还带着家眷。不过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谁让那些叔父们的府邸在杭州城里,而钱惟昱的府邸在城北的葛岭上呢。 午时一过,就有宫人过来宣召说大王咸宁殿赐宴。众人也就停止说笑有序列队进入正殿。因为是王室的家宴,大王钱弘俶也没要求女眷和幼童到后殿分开赐宴。一家子表面上其乐融融地开始了饮宴,所有宗室子弟自然也要轮流向钱弘俶祝酒。 钱惟昱偷眼往大殿的主座上看去,只见上面一溜儿的摆开一张长案,也不是钱弘俶平时升殿议事时候面前那张蛟龙纹的金案,而是一张更长得多地深色木料桌案。钱弘俶自己端坐在长榻上,边上却侧放了一张软垫的杌子,坐着正妃孙太真。 钱弘俶的正妃孙太真年纪也才刚刚二十岁的样子,比钱弘俶小了六岁,倒是和钱惟昱的母妃仰元妃同龄,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仰元妃并不是钱弘佐的正妃,而是钱弘佐当了好几年大王之后才新册立的妃子。 这孙太真生得端得颇为端庄大方,而且性子柔懦仁德,品行节俭素雅,据说如果不是参加宴席、召见宫外大臣的女眷等时候以外,平时都是不施脂粉的。钱惟昱用余光觑看几眼,也知道这孙氏的姿色比自己的母妃要差上几分,不过难得的是那股仁德的大气,有这么一个婶婶,以后自己被人在叔叔耳边吹枕边风暗算的机会倒是要小很多。 至于孙太真怀里,搂着的正是当今“世子”钱惟治。 这,也是钱惟昱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这个小堂弟,毕竟从他自南唐回国以来的两个月,也没遇到过什么别的逢年过节的机会,钱惟治才一周岁零三四个月,这么小的孩子,平时自然不会抱出来抛头露面。 钱惟昱的瞳孔在看到钱惟治的时候有一丝危险的收缩,不过那并不是有什么恶意,只是一个潜伏者的本能反射。他告诫自己:那个小孩子只是七叔的儿子,和自己一样,都是九叔的侄儿。既然亲疏相等,自己又比钱惟治大了十三四岁、而且文武都颇有造诣建树,那么钱惟治自然不会对自己的地位有威胁。 宫廷酒宴,酒菜无非还是那些酒菜,钱惟昱如今也是锦衣玉食之人,等闲也不计较吃喝。当下他也就忙着把心思放在观察应酬之上,酒菜吃到嘴里如同嚼蜡。也不知过了几个刻点,许是午宴快要结束的时候,大王钱弘俶突然让大家肃静一下,说是要宣布一个消息。 只见钱弘俶端着一只白玉酒盏,从长榻上站起身来,走下陛阶,一边行一边说道:“忠逊王为胡进思所逼,骤发风疾于东府调养,至今也将有两年。而自忠献王薨逝以来,胡进思跋扈无常,欺凌宗室之事也时有发生。寡人即位之初,亦权柄衰微,无力与之争衡。然所幸此贼年迈体衰,数月之前,终于忧惧而死,寡人与诸位兄弟子侄,亦是颇感侥幸。” 众人听钱弘俶没有没脑的说这些往事,也不知道钱弘俶卖的是什么药。不过既然话题是钱弘俶在声讨已死的逆臣;那么,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吹嘘大王的英明神武、摘奸发伏总归是没错的。 一时之间,众人歌颂钱弘俶英明果断、铲除跋扈权奸胡进思一党、以及贬斥胡进思不思知恩图报、身负数代大王恩典,居然图谋挟主乱政,实在是不自量力云云。 钱弘俶摆了摆手,止住大家的继续吹捧,续道: “今日说起这番旧事,自然不是为了声讨已死之人。胡进思虽然可恶,然早年毕竟有护持先王的功劳,寡人自然也不会抹杀。 今日要说的,乃是公布一件大事——惟治吾儿,实是忠逊王妃子所生。只因其时忠逊王风疾不行、身在东府为胡进思监视,寡人恐其子为胡进思所害,故命爱妃诈作有孕,待王兄妃子临盆之时,才用心腹宫女换出其子。当是如此,也是事急从权;如今朝堂之上胡氏一党已经一扫而空,寡人不忍惟治吾儿一生身世不明不白,故而向列位兄弟申明。” 钱弘亿、钱弘俨听了之后大惊失色,其他宗室众人反应也差不多,很显然,钱弘俶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以至于其他近亲都不知道钱惟治的真实身世。不过也惟其如此,当初才有可能瞒过胡进思那老东西。 “那……那……不知王兄今后,可是打算继续继养治儿,还是……”钱弘亿硬着头皮,代表宗室出面提问大王的打算。他毕竟是如今宗室中和大王血缘最近的人了,这种问题只有他出面问。 “自然是要继养的了——不过,如果忠逊王诸妃将来未有再生育的话,将来自然也当让治儿兼祧王兄一脉的了。” 钱弘亿停了一下钱弘俶的口气,那基本上是把这件事情通知一下大家,本就没打算问大家意见,所以问清楚之后也就住口不说了。整个宗室中,也许只有钱惟昱对这个结果没有感到震惊,那也是他一贯的历史知识带给他的安心。不过,如今总算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也算是有一种落袋为安的安慰。 钱惟治的身世之谜被公之于众之后,这场过年宴会也差不多进入了垃圾时间。虽然理论上要陪钱弘俶过完一整天、直到守岁之后众人才可以各回自己的府邸,不过后面的时间都是走过场的罢了,丝毫不会给人惊喜。 钱弘俶免不得对钱弘亿、钱弘俨和钱惟昱三个过完年后即将外任开府的弟弟和侄儿谆谆教诲一番,告诫一些文物修治之道。几人也都满口应下,一脸谦虚自不必说。 …… 历史的时钟,拨向了公元952年、后周郭威广顺二年。 过了正月十五,在杭州城里吃完了元宵,钱惟昱也到了上任的时候了。作为镇东军节度副使留后、东海道观察使,早在钱惟昱上任之前两个月,苏州那边就已经开始修治钱惟昱的观察使府邸了。 水丘昭券老将军,数年来一度掌管已有万人规模的内牙水师、驻泊在昆山大寨之内,算是吴越抵御南唐长江水是的主力;除了水丘昭券的内牙水师之外,顾承训在明州的明州水师团练、还有苏州府部署在太湖一带的工程兵部队“撩浅军”。 数万有潜力的人马,正在那里等待着钱惟昱的指挥调度,等待着改造出一副新生,等待着对着南唐虚弱的那一刻,从背后狠狠地咬上一口。 从武林门码头,带着五百亲兵和随行官吏幕 ... ... 第82章沧浪亭 江南河,隋朝大运河四段当中的最南段。此河南起杭州,北至苏州,不过死百余里,却是沟通浙江水系与长江水系的重要枢纽。 从当初苏州常浒河水战、到后来出质南唐,这条河钱惟昱已经走过好几次了,不过之前的几次,都是需要潜伏爪牙、俯首帖耳地装低调,这一次,总算是可以放松一下伪装到疲乏的神经了。 当然,以钱惟昱的雄心壮志,他心中也暗暗期待,当他下一次离开苏州的时候,可以把江南河这条发挥了四百年历史价值的隋朝古运河彻底变成历史尘埃之中的古迹——也许,这条河未来还可以起一些旅游和纪念的价值,但是不应该再有巨大的航运价值。苏州和杭州本就离海不远的所在,江南河被淘汰的那一刻,也许就是吴越海运技术、规模日臻成熟的时候了吧。 这一次钱惟昱连同他的数百名护卫队搭乘的是十条车轮舸。如今吴越水军当中经过几年的发展,已经是颇有不少车轮舸了,这批车轮舸有四个划水的大明轮,每组明轮由八名健壮水手踏动。 在爆发全力的时候,这种船可以把运载不足百人的战船在内河里驱动出每个时辰五十里的航速,最是适合静水微风的运河航行——只不过这个速度对踏轮水手的体力消耗非常巨大,哪怕每隔一段时间换人轮流休息,这样的速度最多也就保持两三个时辰。 正月十六这天,钱惟昱一早从杭州启航,居然日落时分已经赶到了苏州城南的吴江,一个白昼的时间居然也行船二百多里,着实领略了一番这个时代静水行船的极速。 那吴江就是后世的吴淞江;上游部分起源于太湖,从苏州南部流过、直到昆山,其流域相当于现代的苏州吴江区、昆山市一带;下游则流经后世上海的嘉定、松江等区。 后来人们把吴淞江在苏州境内的河段成为吴江、把流经上海境内的部分称为松江,这就是吴江县和松江府等地名的来源。只不过,如今五代时候嘉定和松江的大部分地区还是大海,所以吴淞江的下游还没有出现,自然是沿用吴江的古称了。 如前所述,因为这个年代的吴江在昆山以下就已经直接注入东海了,所以水丘昭券麾下驻扎在昆山大寨的内牙水师自然是要沿着吴江行船、到江南河口来迎候新上任的钱惟昱了。 距离江南河与吴江口还有几里地的时候,钱惟昱就看到了吴江上有密密麻麻地好几排战船阵列齐整的在那里迎候,如果不是因为吴江河道不过二十丈宽窄施展不开,只怕来的战船还要多一些。钱惟昱的船队靠近时,对面吴江上的船队已经鼓乐齐鸣,摆开了迎接的倚仗。 还有几艘战船放下了小舢板,快速迎向钱惟昱的座舰。须臾,小舢板就靠了上来,几名水师将领登上钱惟昱的座舰后,直奔钱惟昱面前纳头便拜。 “末将内牙水师都指挥使水丘昭券、叩见观察使!” “末将飞鱼都都指挥使陈诲,叩见观察使!” 观察使的官职,理论上和节度使是平级的,只是没有旌节,而节度副使和留后也是只管事儿、没有旌节的。所以如今钱惟昱身上的几个官职里面,属东海道观察使名义上最高,水丘昭券、陈诲等将领如今算是钱惟昱的直属下级,所以正规场合应该称呼钱惟昱的官职而非爵位。 “老将军、陈将军快快请起!孤不在杭州的这几年,防卫北疆的重任全仗二位操持了。孤在南唐听说,唐将柴克宏、皇甫晖等人称水丘老将军为‘长江锁钥’,极言老将军用兵缜密持重、使南唐无一丝隙机可趁,孤还应该谢过老将军为我钱氏疆土尽力呢。” 钱惟昱一边客气,一边两手把水丘昭券和陈诲拉进船舱。一开始在甲板上的时候,人多眼杂水丘昭券还不好多说什么,进了船舱之后,自然是无所顾忌了。只见水丘昭券也不废话,进舱后也不顾身上挂甲,直接给钱惟昱叩了三个响头,口称:“小王爷明鉴万里,救末将全家性命于危难,末将全家,当衔环结草,以图报效!” “老将军何出此言?孤也不过是和你一同领军年余而已,称得上什么指教?更谈不上救命之恩吧?” “小王爷休要谦逊——三年多前,小王爷临别出发之前,对末将切切直言,让末将提防胡进思尾大不掉,又要小心幸进小人挑唆不成邀功反噬。如果不是小王爷告诫,末将又岂能躲过佞贼何承训的挑唆?那样,只怕末将满门,如今已经为胡进思所害了!小王爷对我水丘氏一门恩同再造。” 水丘昭券口中所说,是当初钱惟昱走之前提醒他“朝中跋扈将军久历其位,阿谀屈节之辈只怕不少。若是有因小事猝然变节来投之人,切不可与之谋,不如提前出首,以免大祸殃及己身。” 钱惟昱之所以当初会说这段话,那是因为钱惟昱心中知道历史上胡进思是行了废立之事,所以才这么提醒的,而从结果来看,当初钱惟昱的这番提醒也确实救了历史上因为护主而被胡进思所杀害的水丘昭券。这一切在水丘昭券看来,首先是有再造之恩,其次是让水丘昭券对钱惟昱那种洞若观火的远见卓识已经产生了狂热的迷信。 不过,当初钱惟昱虽然提醒过水丘昭券、而且最终胡进思也确实谋反了、水丘昭券也躲过了杀身之祸,但是从钱惟昱的角度来说,他依然无法断定是不是因为自己当初的告诫起作用了—— 毕竟,蝴蝶效应之下,同样一个结果,有可能是不同的原因通过不同的路径导致的,比如说,加入因为钱惟昱的出现,这个时空的何承训没有去告密的话,水丘昭券就一样不会被杀。所以说,直到水丘昭券亲口就这件事情感恩表忠心的那一刻,钱惟昱才知道,是自己当初的“遗计”发挥了作用。 “看来,水丘氏一门从此以后就是孤的铁杆脑残粉了,属于那种“凡是小王爷说的,我们都要如何如何”的“两个凡是”级别拥趸,这方面的忠诚度问题,孤应该不用担心了。”听完水丘昭券口中把当初胡进思兵变和最终被扑灭的前因后果细节,钱惟昱如此想到。这也是他第一次听到那次兵变的很多最细节的问题,毕竟这种事情哪怕是钱弘俶也是避讳谈起的。 说完了当时的各种险状之后,水丘昭券也是低声叹息:“唉,当初小王爷要是没有去南唐为质就好了——先王薨逝的时候,小王爷才11周岁,即位确实有些为难。可是经过忠逊王在位那两年的过渡,到了胡进思发动的时候,当时小王爷也有虚岁14岁了吧,如果当时小王爷在杭州的话,胡进思又岂会拥立当今大王——” “诶!水丘老将军切勿胡言!九叔待我如同己出,否则又岂会放我镇守四州、统掌兵要?何况天下纷乱,国有长君乃社稷之福,今日之言,老将军切勿再说!并不是孤信不过你,实是孤心中并无此妄念。‘封王非我愿,但愿海波平’,只要能为朝廷藩屏东南、保得一方黎庶平安,孤愿足矣。” 这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水丘昭券居然还心中生出了惭愧之感。 一旁的陈诲本来就是当初钱惟昱招揽来的闽地降将,吴越宗室对他谈不上什么恩德,所以基本上是只对钱惟昱一人效忠。此前他一直插不上话,此刻倒是捞到一个开解的机会,只听陈诲劝说水丘昭券道:“老将军切勿操之过急。当今大王虽然懦弱,却也仁厚,小王爷谨守忠义孝道,我等自当与小王爷同心协力。如果将来有什么变故,再说不迟。” 当下几人也没有继续在这个大逆不道的话题上纠缠太久,总之是水丘昭券和陈诲等几个内牙水师当中的将领暗示性地向钱惟昱表忠心、表示一定会忠于钱惟昱本人胜于吴越一国。随后众人也就由水丘昭券的水师战船开道,沿着江南河一路行船到苏州城南的盘门、随后折入护城河,从盘门水门直入城内。 苏州城不同于杭州城,它毕竟是濒临长江的古城,在唐末大乱的时候,横扫江淮的孙儒贼军曾经破坏过这一代,而且后来钱镠与杨行密争霸江东的时候苏州也有过易手,所以无论是城墙还是府署都是武肃王钱镠时代之后修建起来的,只是在建制布局上尽量追询了古制。 苏州城在先秦时候就曾是吴国都城,当时王宫和政治中心都设在苏州城南中部的“吴子城”内,那是一片只有约摸长宽各两里地的内城,另外筑有一道两丈高的城墙。后来秦汉六朝乃至隋唐,这一布局基本没有改变,从秦汉的吴郡郡守府邸到隋唐的苏州太守府邸,一直都是设在此处。 如今钱惟昱来到了苏州城,有可能要在这里当几年的土皇帝,所以,子城内的官署林园等处早就腾了出来。同时因为子城狭小,只能拿来盖房,所以为了讨好钱惟昱,水丘昭券和当地文武官员还在子城南面圈了一块地势低湿、住家稀少的地盘,给钱惟昱统一规划起园子。 船队从盘门水道入城,转入内城河后,一直到子城南面水丘昭券为钱惟昱圈下的地皮附近才下船登岸。只见那片湿地交错、还在整地修平的所在,已经初步圈起了一个园子的雏形,未来,这块地方应该就是钱惟昱在苏州的“御花园”所在。 “小王爷,子城内的府邸已经初步整理出来了,还请小王爷在府中委屈一段时日。此处园子起好之后,就宽敞了。这里虽然已经开始动工,不过因为小王爷没到,苏州文武官员还没敢为此处定名,还请小王爷示下。” 钱惟昱上辈子也是来苏州公干游览过不少次数的,回顾了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心中灵光一闪,“此处院子,不如就叫‘沧浪亭’吧。圣人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如今天下大乱,难有明主定鼎安民,孤随有心救民,又有几分能耐?既如此,不如‘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也罢。” ... ... 第83章彭城郡王 正月里诸事不行,士农工商,皆是闭门过年。钱惟昱初署镇东节度四州,却也没什么大事。直到二月初二龙抬头,万物复苏、伏蛰惊起,苏州城才恢复到一片乱世之中繁荣乐土的景象。 这几天内,发生了几件事情。首先,是钱惟昱指挥着给自己打理庄园的属吏们在沧浪亭东边划出一块湿地先试种一季占城稻—— 反正这个年代的建筑工程进度都是很慢的,钱惟昱也不愿意过多的奢靡扰民、所以沧浪亭的修建工作只是调集了一部分在苏州执行太湖疏浚工作的“撩浅军”工程兵来干活。沧浪亭从靠近苏州城西的一面开始修,到修完起码也要两三年的时间,东边的几顷地正好拿来作为占城稻优质种粮的育种实验基地。 为了这个事儿,钱惟昱一开始还很苦恼人才的事情——毕竟这个时代懂自然科学的读书人太少了,钱惟昱自己是懂一点关于生物遗传学研究上的诸如分组对照实验之类的技法的,可是这玩意儿一来太过晦涩、无法用当事人听得懂的语言解释清楚,二来对受教者的科学素养本身要求比较高。 幸好,钱惟昱在自己身边的属吏当中命题考核、问对查询了一番之后,居然被他找到一个可堪一用的人才。这人名叫沈默,此时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乃是土生土长的杭州钱塘县人,祖上出于吴兴沈氏。家中读书传家,而且世代颇好研究杂学,沈默本人对六朝时候的《齐民要术》等著作也是钻研很深。 一开始,钱惟昱还觉得自己只是运气好,找到了一个人才。深入了解了一下,发现这个沈默有一个刚刚两岁的儿子,名叫沈运,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钱惟昱心中一动——他后世读书的时候,记得北宋大科学家、《梦溪笔谈》的著者沈括不也是祖籍杭州钱塘人氏么?沈括的父亲名叫沈周、祖父沈期、曾祖父正是名叫沈运。 如此说来,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应该是后来北宋朝大科学家沈括的高祖父了……看来这钱塘沈家喜好杂学的渊源家学还真不是注水猪肉啊。 找到了人才之后,钱惟昱把要做的事情和盘托出,还指点了沈默一些育种选种的实验理论思想,沈默倒也可以从平时的经验和对《齐民要术》等的理解领悟出一二,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把指导占城稻种植育种的活儿揽过去了。 至于剩下的几千石占城稻种粮,钱惟昱也优先拨给了“撩浅军”士卒的家属种植,毕竟半军事化管理的组织总归在试点保密性上和协调性上要比把粮食直接发给百姓让他们自己乱种要便于管理。至于将来更加占城稻进一步扩散之后,再考虑让百姓种植。 在占城稻的问题上,钱惟昱心中也是有一个很明晰的算盘的——这种稻种可以让种稻的农民每年多一季的收获量,效果是非常可观的。但是占城稻的推广也有制约,那就是只有在气候湿润适合种水稻的南方种植。南唐和楚地,都有可能因为占城稻未来的扩散而受益。 而北方的后周和北宋就算占城稻扩散了、泄密了,也会因为地处北方没多少可以种水稻的农地而难以收益。所以说,占城稻这种千家万户都有的东西要想彻底堵住其泄密扩散的途径,那是不可能的,最多只能说是早几年还是晚几年泄密的差别。 所以对于钱惟昱来说,只要可以在让吴越对南唐、南汉等南方国家取得绝对优势之后,占城稻再泄密,那么影响就不大了。而如果南唐依然还是强于吴越的庞然大物的时候,这种稻种就广泛扩散,那么恐怕敌人的受益会比自己更多! …… 把占城稻的事情交给沈默全权负责之后,钱惟昱面临的第二件事情是在太湖上检阅水师——钱惟昱到苏州上任之后,理论上四州的兵马都归他统辖。而至今为止,他还没有校阅过自己的人马,这对于新官上任来说,也是不合理的。检阅一下,也好更加细致地掌握如今麾下兵力的情况,免得将来战时发生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问题。 因为吴越国的水利设施修得比南唐一方要好得多,所以吴越一方的战船调度也非常灵活——太湖、阳澄湖和长江之间,都是有人工开挖的河渠沟通的,几处的战船,可以相互行驶。 陪同钱惟昱检阅的,当然还是水丘昭券和陈诲等将领了。根据水丘昭券的解释,如今钱惟昱麾下的部队主要有几部分构成。 钱惟昱麾下的水军兵力部分分为三块:第一块是内牙水师,驻扎在苏州的昆山大寨,总规模目前已有一万人左右,分为陈诲亲领的飞鱼都4000人和另外凌波都、破浪都各3000人;第二块是明州、秀州和台州三地的团练水师,每处三四千人;第三部分就是作为工程兵部队的“太湖撩浅军”,这支人马也有万人的规模,人员的水性也非常好,但是缺少地面战斗训练,这些年来都是当作工兵用的,专职兴修水利、疏浚河湖。 陆军部分,苏秀明台四州都是有团练级别的地方卫戍部队的,各自三四千人规模,苏州由于是对南唐的前沿,因此历来有额外配属了两个都指挥使的部队。最近这两年,还有水丘昭券从杭州带出来的“亲从上都”5000精锐战兵—— “亲从上都”原本是卫戍杭州的亲从三都当中的一支。胡进思废立事件之后,随着胡进思的身亡,钱弘俶毕竟不是很放心那些积年宿将在杭州握有重兵,所以一方面是为了杭州的安全考虑,把老资格的水丘昭券的嫡系部队调出杭州,重新赐予番号,而钱弘俶则用自己新提拔起来的心腹在杭州重新募兵扩充一支亲从上都。 这样一来,钱惟昱阅兵时候粗粗计点一番,就发现自己麾下实际上约摸有陆军水军各三万人的兵力——其中1万人是不打仗的工程兵,实际作战部队包括常备兵3万、团练兵2万。加起来,也占到了如今吴越国三分之一的作战力量。在占领闽地全境之后,如今的吴越已经扩充到了常备兵10万、团练军6~7万的规模了。 这一日,约摸是二月初五前后,正是钱惟昱检阅水师的日子。只见苏州城外的太湖湖面上战船艨艟如墙而立,两万水师旌旗招展,一路排开十几里地去,在开春的时节里显出颇为肃杀的气息。 钱惟昱站在最大的一艘战船上,在撩浅军水寨门外下了碇石、观看前面各队战船交替进退演练阵法。到了正午时分,战船收拢、正是给士卒加餐的休息时间,从苏州城方向却突然跑来几匹快马,直到撩浅军水寨营门,通报之后立刻冲了进来。 “小王爷,是送冯相爷去汴京的林克己林大学士回来了。还带回了大周皇帝给小王爷旨意,请小王爷安排接旨。”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这件事情还要从这数月来的另一条时间线说起。 当初后周派冯道来杭州宣旨加封吴越王钱弘俶为天下兵马元帅,事成之后吴越自然要派人送冯道海路回国。送行的船队是用的水丘昭券的内牙水师的战船,但是随行文官也是必须的。 当时钱弘俶又是派出了通儒院大学士林克己担任送使的职务。在去年腊月之前到了汴京。 冯道到了汴京之后,一方面巧妙地赞颂吴越国君臣恭顺、对朝廷守礼有加,在郭威和柴荣面前把钱弘俶和钱惟昱等人夸得非常忠君爱国,令郭威和柴荣对这个僻处东南的藩国君臣颇有好感。 另一方面,迫不及待的冯道立刻拿出了钱惟昱赠送的那几套白瓷活字,让匠作监的匠人和各处馆阁的校书郎一起努力,尝试用吴越人的新技术补排《五经文字》和《九经字样》的剩余未完本部分。 果然用了新法之后,不过一个月,《五经文字》最后未完成的七八卷就彻底印出来了。按照这个速度,再有几个月《九经字样》也快了。 拿到了《五经文字》全套印书成稿的批量版样册之后,大约正是正月初头时分。冯道立刻屁颠屁颠地拿着新出版的书进宫,赶着年后第一次大朝会向郭威献礼。 朝会时候,冯道出班奏请,如是说道:“当年唐太宗感叹‘创业难、守业更难’,这是因为创业以武功为主,但如果仅有武力不通文治的话,那么功业定然难以持久。梁、唐、晋、汉四朝的灭亡,都是因为只懂武力不懂文治、以武人打天下也以武人治天下导致的呀! 如今,陛下不仅武功赫赫,文治之功更是此前四代君王所不能及——《五经》、《九经》这两部书,都是后唐明宗年间开始刻的,却一直没有完工,皇帝换了六七个,都没有在文教方面做出一些泽及天下的大事。如今陛下在位、新书就完工了一部、另一部也快完成了。由此可见新朝气象果然不凡,文武功德,俱远超前朝。” 这番话不是拍马屁,那都是证据确凿的。郭威一听后唐后晋后汉三朝都没能干成的文治大功,居然在自己在位期间完成了。当下也是有些飘飘然起来—— 毕竟,统一中原么,前面四个朝代也都做到了,但是那些朝代灭亡的也快,这说明他们只会打天下不会治理天下啊!如今我大周完成了这桩文治大功,那说明我大周不仅仅是和前朝那些朝代一样只会打天下,而是更会治天下!这对于天下人心也是一个很好的定心丸不是么? 被拍爽了马屁的郭威果然非常豪爽,立刻让朝臣们议赏:“诸位爱卿,冯相为天下读书人计,二十余年劳苦不辍,成此功劳,大家觉得该如何赏赐啊?” 朝中文臣,谁的资格有冯道老?当下自然是极尽美言之能事,说冯相爷此前已经是二等国公了,那么两部著作成书之后,应当加封一等国公爵位、加食邑三千户、实封五百户云云。 冯道也不居功,恰到好处地向郭威启奏,说是此番刻书得以速成,全靠前番出使吴越宣旨的时候、吴越国王钱弘俶的侄儿、富阳侯钱惟昱献上了“活字”之法,为钱惟昱极力邀功。 最终,郭威果不其然地接受了冯道的奏请,封钱惟昱为彭城郡王、加食邑两千户、实封三百户,旨意由吴越国通儒院大学士林克己带回。 于是,这才有了钱惟昱校阅水师这天,林克己从登州由海路至昆山、随后上岸直奔苏州宣旨的那一幕。 ... ... 第84章沧浪集 金陵城,周府后宅。 周娥皇故作病怏怏地躺在自己的卧榻上,丫鬟侍女等闲都不得进来伺候,名义上是因为“大小姐得了神思疲弱之症、最需静养,闲杂人等不得打扰”。 不过,本该正在“安心养病”的周娥皇却明显不是在榻上养病——她正拿出一卷泛着类似于青竹和新茶清香的书卷,准备偷偷地读一会儿。淡蓝色的封皮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个行书大字:《沧浪集》。书卷里的字迹清晰细腻、笔迹纤秀,纸张洁白、莹润光洁。 “封皮的行书字体姿媚放浪、意忘工拙,应该是手书而非印刷的,单论行书意态融贯,可谓当世一品。 纸质坚洁,只怕吴王殿下秘制的‘澄心堂纸’,论质地莹润细密、色泽洁白也不过如此吧。不过澄心堂纸是拿来写诗作画的,价钱腾贵;用于印书可谓暴殄天物,而且经不起磙印。也不能有此淡然清香。” 周娥皇家中富贵、学识渊源,她自己又嗜好琴棋书画,故而对于天下书法字帖、乐器书籍、文房四宝的优劣档次,那都是熟稔于胸的。一本书从字迹到印工到纸张的优劣,那更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此刻手头的这本书,就算还没没有细看内容;但是仅仅只要摸一摸,感受一下气味,就可以明白其品相。 不过周娥皇不知道的是,钱惟昱出的这本诗词文集,并不是每一本都是用这种最新秘制的安吉竹纸印刷的,因为那纸如今还不便宜。只不过周娥皇手头“偶然”拿到的这本比较优待罢了。 周娥皇翻开正文,在序录里面稍微一找,就找到了半年前钱惟昱那首“明月几时有”的《水调歌头》,还有七八首其他水准还过得去的旧词旧诗。至于钱惟昱交给她和她妹妹嘉敏用于“交作业”应付差事的诗词自然不在其中,钱惟昱十三岁之前的早期劣作也没有列入。 这些词作诗文,周娥皇都是揣摩了许多遍的了,当下也没有新鲜感,只是温习了一下就翻过去了。到了集子后半部分,开始有些让她可以提得起兴趣的新作。若论笔调风格,无非是些寄情山水、借物言志的诗词罢了,不过笔法老成、用典精巧。如果放到历史上的两宋时期来看,或许只是上乘佳作、不能全部归入一流。但是在这五代乱世读书人基数不多的年代,绝对算是当世前十的诗人才写得出来的了。 其中一首,水平明显比其余作品还要高出一筹,立刻吸引了周娥皇的目光。 “夜饮沧浪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jing);娇娘鼻息已微鸣,敲门都不应,闲步听江声。长恨此身非吾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彀纹平,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 “这词,着实写得太悲了。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惆怅……莫菲,是在我大唐三年多,太过压抑情操、劳损心力了么。这才十五六岁,就想着避世出尘,不求功业,如何使得。”周娥皇是少有几个知道钱惟昱在南唐这几年装得有多苦的,而且毕竟承蒙钱惟昱喊她一声“师姐”。见到钱惟昱此刻抒发的胸怀,难免母性发作、同情心泛滥,掬了一把酸泪。 女人这种生物,尤其是那些“痴呆文妇”一类的文艺女青年总归有一种毛病。那就是既喜欢煽情细腻的诗词文章、又幻想着这样一种细腻哀怨的人生经历。论触景伤怀故作悲调的无病呻吟诗词,如今的吴王李从嘉也尽是做得出来的,所以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周娥皇很自然就被李从嘉的才学风雅吸引,认可了李从嘉。 但是如今,论诗词文才,钱惟昱表现出来的不比李从嘉差。更关键的是人家有人生阅历啊。在南唐的三年,别人以为钱惟昱只是浑浑噩噩结庐守孝的纯良君子,周娥皇却知道对方不仅有悠然文采,还有飒飒武功、坚韧心智,和那……深邃不拔的隐忍。这些素质,都是完爆李从嘉八条街的存在。 一句话,就算李从嘉的诗词写的也好,琴棋书画皆通,小模样上除了长得有点女人气之外也不赖,但是和钱惟昱放在一起一比,那就是一个毫无深度毫无内涵的小白脸了。 周娥皇看完这首次,心乱如麻地胡思乱想了好半晌,才算是收摄住心神往下继续看。却不知道自己的双眼已经不经意间被无声饮泣哭得如同两个桃儿一般。集子的前半部分,都是诗词,最后十几页,则有两篇散文,周娥皇凝神读去: “予以出镇东海观察,扁舟吴中,始僦舍以处。时暮春氤氲,子城居署皆褊狭逼仄,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 一日过郡学,南顾草树郁然,崇阜广水,不类乎城中。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东趋数百步,有弃地,纵广合五六十寻,三向皆水也。其南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予爱而徘徊,遂以钱四百贯得之,构亭北碕,号“沧浪”焉。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 一篇短短不过三五百字的散文,内容大部自然是钱惟昱抄袭了八十年后北宋诗人苏舜钦的同名散文《沧浪亭记》——这篇文章毕竟是后世中学语文课本里面的东东,而且当初语文老师还要求背诵默写。故而此文虽然有好几百字篇幅,作为一个博闻强识的学霸,钱惟昱后世的灵魂也尽是记得住的。 当然,这篇文章成文的时候,钱惟昱也是反复修改过,免得穿帮的。比如历史上苏舜钦是被贬官来到苏州的,所以文中一些如何来到苏州、如何购置沧浪亭的细节自然要全部改掉,最后那些抒发对朝廷斗争不满的言辞也全部删除。 另外,还有一句话也要去掉——原文当中,原本还有一句描写苏舜钦寻访沧浪亭所在园林旧址的言语,其中说道“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近戚孙承祐之池馆也。”意思是说,苏舜钦寻访此地的故老乡亲,问起此地池馆旧址的历史,当地人告诉他,这是当年吴越国钱氏在位的时候,外戚孙承祐家的园林。 如今,钱惟昱修造沧浪亭的时间比苏舜钦那时候早了八十多年,自然还轮不到那外戚孙承祐来苏州撒野——如今这个点儿,孙承祐还是个十三岁的小正太,她亲姐姐孙太真当上钱弘俶正妃也不过两年,他本人也还谈不上被钱弘俶重用。 历史上的孙承祐一直要到北宋初年,才被钱弘俶丢到苏州来做“中吴军节度使”、镇守苏州,并且在后来北宋灭南唐的战役中带领苏州一地的吴越军攻克南唐辖下的常州。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如今钱惟昱提前被派到苏州来当土皇帝,应该就没孙承祐什么事儿了,最多将来钱惟昱尾大不掉的时候王叔钱弘俶派他小舅子来苏州当一把监军一类的角色。 …… 周娥皇把这篇散文细细读了数遍,一来也是猎奇,想知道钱惟昱如今住在什么地方,起居如何,算是满足小女儿家窥探别人**的**。二来也是好揣摩钱惟昱的心境意态。 正在凄惶思念之间,周娥皇的闺房纱门被突然推开了,一个火急火燎的粉色身影绕过纱窗,蹑手蹑脚又不失迅速地窜了进来。 周娥皇心中大惊,立刻把《沧浪集》塞到枕头下面,身子一滑,钻进被窝里假寐。一边装睡一边贝齿轻咬、红唇嘟嘴地暗怨:“那个烂了嘴的小蹄子,这般冲进来,也不怕穿帮。” 果然,那道身影转过屏风背后出现在周娥皇眼前,正是她亲妹周嘉敏。 “姐姐姐姐~我今日听外头采买的丫鬟那里,打探到一个大秘密呢,姐姐卧病在床,一定不知道吧。” 周娥皇体软如绵地转了个身子,故作昏弱无力地撑起身子,对妹妹说道:“太平盛世地,能有什么大事,以后可不要这般大惊小怪。” 周嘉敏正要卖弄,却见姐姐提不起神,心中好生不忿。她是知道自己的姐姐最近是装病,目的是可以推掉一些访客和应酬——钟皇后这段时间可是一直试图召周夫人和姐姐进宫相见,看这架势,应该就是想给吴王爷制造机会了。姐姐前两年对吴王也还算以礼相待,可是这半年来渐渐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吴王。想必那钟皇后对姐姐也是很满意的,这才为自己儿子着急。 周娥皇原本什么体己事儿都不瞒着妹妹,这个妹妹也算是她在世上最知疼着热的人儿了。哪怕和父母不能说的话儿,周娥皇也都会和嘉敏说。不过周嘉敏知道个中就里,府上服侍的丫鬟却是大多不知道的。所以周嘉敏刚刚冲进来不久,就有两个丫鬟火杂杂地跟着进来,低声而又焦急地呼喊:“二小姐,大小姐喝了药刚刚在那儿沉睡发汗,好养病呢,您快出来吧。” 周嘉敏也不答应,只是拉着姐姐的手臂轻摇,“姐姐姐姐,反正也醒了,陪妹子说会儿体己话么,打什么紧——对了,姐姐你的眼睛怎么哭肿了?” 周娥皇大急,又不好发作,用眼神狠狠剜了妹子一眼,故作镇定地对那几个跟进来的丫鬟说道:“今日也睡得够了,嘉敏陪我聊一会儿体己,也是不打紧的,你们先出去吧。” 丫鬟们应声出去,又把屏风扶好、纱门掩上。周娥皇这才转过头来,伸出两根纤纤玉指,捏着周嘉敏的琼鼻微微一点:“有什么秘密,只管说来,要是不是甚了不得的事情,小心姐姐揭了你的皮!” “那个呆子好生臭美呢——他近日居然出了诗词集子,据说印了几千本,吴越商旅都有运往各处售卖。光是从苏州来金陵城的商旅,就带了几百本来卖。今日出府采买的翠儿姐姐探听到了,知道妹子平素留心这些消息,这才买了一册回来,看来吴越人如今印的书也不贵,不过二百文钱就得了——姐姐想不想看啊。” 周嘉敏献宝一样把背在身后的双手扬了一扬,手中赫然握着一本《沧浪集》,嗯,不过封面上的三个标题大字一看就是印刷体的正楷。很显然,这是一本“普通版”的《沧浪集》,档次明显不如周娥皇手头那本“限量珍藏版”的。 “我道是什么罕物……”周娥皇心中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似乎竟是在暗暗傲娇妹妹只能通过“公众渠道”得到那人的诗集。不过面子上么,周娥皇免不了依然要故作欢喜地样子。 “哦?可是他用‘活字印刷’之法,印了自己的诗集么?快拿来给姐姐看看。” ... ... 第85章烟幕弹 周娥皇耐着性子把周嘉敏买回来的诗集又仔细看了一遍。把自己此前心中所想的心得也都和盘托出点评了一番,这才算是把她提前托心腹丫鬟从“明州蒋氏商行”的人那里弄来“限量珍藏版”的事情给轻轻掩过了。 周嘉敏毕竟是**岁的年纪,虽然也天资冰雪聪明,读完了四书和诗经、还读了几十本古人诗文在肚子里,终究鉴赏能力比姐姐还差得一大截。当下听着姐姐解说那些新词和散文中的微言大义之处,揣摩着钱惟昱心中那股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彷徨,一时间竟也听得痴了,一股悠然神往的心态油然而生。 “当初见吴王爷待文人礼贤下士,又作澄心堂纸,以为世间权贵厚待文人也就于此为甚了。听说师弟如今献了‘活字印刷’之法,北朝的冯道冯老相爷对此法赞不绝口,用此法把经二十载未曾完工的《五经文字》和《九经字样》都印出来了,北朝朝廷也因此功劳进封师弟为彭城郡王。 上次听采买的小荷回来说,此前市面上的《五经》、《九经》等书,一册好歹也好四五百文,而且还不容易买得全,有些少数冷僻的册籍,七八百文都不一定寻得到。近日来,我金陵城市面上也出现了三四百文一册的《五经》,而且内容齐全。听爹爹说,在北朝和吴越,这些书便是两百多文也是有得卖的,金陵城内的,还是因为我大唐读书人众多、书商抬价所致。” 周娥皇把妹妹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妹妹头上水滑丝润的双环小髻,一边在自己解说诗词的当口中夹带私活,把自己对钱惟昱的种种细微末节处的了解穿插在诗词鉴赏中间诉说给妹妹听。那副仪态,竟犹如一个姿容绝世的少女,在爱抚怀中傲娇温婉的波斯猫一般。 姐妹二人正说体己话儿说得入港,又有丫鬟急匆匆地闯进来通报,坏了这里的氛围。 “大小姐!吴王爷来府上拜会了,听说大小姐卧病在床起不得身,正要来探视,老爷已经引着吴王爷来了,让小婢先知会一声,小姐也好预作准备。” 周嘉敏在娥皇怀里撒娇,一边也嘟起嘴来,恹恹地说:“那吴王爷也是,早先也是温和知礼的人儿,最近确实讨嫌起来了。姐姐,可要妹子想办法支开他?” “人小鬼大!你果是有法子么?” “人小有人小的办法——可以不用和人讲道理——不过,既然要妹子帮忙,可要赏妹子一件体己物件儿喔!”周嘉敏狡黠地一笑,随后把她刚才身子枕在枕头上时、感觉枕头底下有些硬硬的地方一掏,便趁着姐姐反应过来之前,把那本“限量珍藏版”的《沧海集》给掏了出去,对着姐姐扮个鬼脸,随后趁着姐姐反应过来之前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 广顺二年开春之后,钱惟昱的文名才气,也算是在华夏大地上慢慢弥散开来了。虽然如今钱惟昱公布的诗作词作还不超过20首,但是无论其中哪一首至少也是准一流的精品。加上这个时代的传媒还很落后,九成九的文人是刻不起稿子印不起诗集的,所以那些诗人的诗词都是要靠读书人之间口口相传,或是青楼名妓填曲吟唱方能走红。 钱惟昱手头,有蒋洁茹这朵解语花为他贴心定做他需要的宣传攻势方案、出书印稿都是自家生意、再简单不过。一时之间,江东的吴越、南唐两国地界上,论起第一流的诗词达人,肯定得算钱惟昱一个,北方的后周境内因为长年战乱、读书人少而且普遍贫穷,所以钱惟昱这方面的名声只是在汴京、洛阳为中心的河南一带和淮北地区流传;河北、山东、河东、关中等地则还没有传开。 至于十国当中的其他诸侯,南汉中宗刘晟荒淫无道,乃是一个杀尽自己兄弟侄儿、把自己的姐妹和侄女儿都充入后宫的禽兽,所以如今的南汉国自然谈不上什么文治; 四川的后蜀后主孟昶虽然重文治,但是他一向也以“当代词帝”自居,一贯以为也就南唐李璟可以勉强和自己相提并论,觉得别的诗人都是玩票儿的票友性质。时间久了之后,朝中文臣摸清了孟昶的心性,一般也就只把水平比孟昶低的诗人的词作散播流传,如果水平高于孟昶,则想办法在蜀地封杀、好拍孟昶的马屁。 总的来说,钱惟昱第一阶段的造势很成功,从他的王叔钱弘俶,到中原雄主郭威、太子柴荣,都觉得钱惟昱是个心性不定、寄情文字、喜欢放浪形骸自由自在,甚至有“乘桴浮于海”志向的人。而作为一个副作用,大江南北秦楼楚馆之中的风尘女子们,也开始传唱起这位江东少年才俊的郡王爷的诗词来。一时令他风头无两,慕艾其名的怀春少女不知凡几。 …… 钱惟昱虽然自问也是一个对女人颇有兴趣的正常男人,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所谋者大,十五岁就淘虚了身体可不是开玩笑的——尤其是五代这种朝代,一个君主没个在位几十年的积淀,哪能建立的起稳定人心的威望呢?有多少雄才大略的君主都是因为自己活得不够长,死后马上被人篡了自己儿子的位? 所以,对于养身之道钱惟昱还是很注重的,身体是霸业的本钱,尤其是霸业持久的本钱,一两年之内,他还不打算考虑真和女人如何如何的问题。 话分两头,给钱惟昱打响文名、减轻政治和军事上的潜在敌人对他的戒备之心、顺带造势勾搭美少女的计划,是蒋洁茹一手为钱惟昱操持的。作为一个蕙质兰心的灵巧女子,又知道女儿家心思的弱点,同时对印书的生意上手比较快,因此这番作为在蒋洁茹手上自然是手到擒来。 而钱惟昱本人在开春之后、占城稻全部播种下去的这两个月,却是在忙着谋划另一件事情。 2月初的时候,在那次检阅麾下水陆兵马的行动之后,钱惟昱发现了他的部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骑兵和战马少得可怜。三万陆路大军,全部满打满算起来,只有一千人的成建制骑兵、其中水丘昭券从杭州带出的亲从上都里面,有一个指挥、五百骑的骑兵部队;而钱惟昱自己身边那支五百人规模的、由顾长风统帅的内牙侍卫亲兵,也有五百匹战马。 除了这两个指挥规模、一千人的部队可以算作是骑兵,其他人马都是靠着两条腿行军的,要么就是只有都头级别以上的中高级军官才有战马——其实说这一千人是骑兵也有点寒碜,因为这里面的士卒只能算是武艺精良、骑术也不错,但是要想骑在马上、配合作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许多人只会骑马,然后交战的时候要下马步战;有些人虽然可以骑战,但是人一多就阵型散乱、马一跑起来就容易撞到自己人…… 钱惟昱知道,当初他在闽地的胜利,以及后来苏州攻防战那次防守反击的成功,基本上都是靠的水战的犀利,确切的说,是利用把不习海上水文环境的南唐内河水师拖到吴越水师擅长作战的东海主场上作战带来的优势。 但是他也知道,如今南唐靠近大海的领土除了淮南与后周接壤的泰州、通州等地之外,其他都已经被吴越扒拉干净占领了。以后对南唐的作战,是需要一支精锐的骑兵沿着大江两岸机动作战的,是需要一支精锐的山地战步兵在宣州和赣南等地穿插进攻的。靠着海船水师的优势一招鲜吃遍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以后海船水师只有在南唐人主动进攻苏州地区、也就是吴越扮演防御角色的时候才能发挥其全部优势,如果是吴越主攻的话,在想复制几年前的胜利是不可能的。 想到了这个问题,钱惟昱找来了军中的水丘昭券,想要咨询一下骑兵和战马的事情,但是水丘昭券数年来专心营练水军,加上年老了想要学习新事物比较迟钝,所以钱惟昱找他讨论了半天也没什么结论,只好让水丘昭券帮忙想想麾下有什么得用之人擅长这一方面。 水丘昭券老成持重,想了半天,只有此前挂丞相衔、镇守苏州数年的使相元德昭统领马步军多年,也许有些心得。另外还推荐了昆山镇遏使司马球、中吴镇遏使孙显忠二将颇知马步军事——这两个人,都是水丘昭券在苏州、昆山带兵这几年,与水丘昭券配合的马步军将领,负责帮水丘昭券镇守营寨、操练陆军、接应作战,所以得到了水丘昭券的推荐。 钱惟昱心中回想了一下,这些人的名字除了元德昭听说过以外,其他的听都没听过,而且元德昭是谋划果断、独挡一面的人才,真的讨论营建马军的事情不一定起得到作用。 “唉……看来吴越这地方,果然水军将才一抓一大把,马步军将领,要想挑出几个历史上听说过名字的都这么难,难道只有靠林仁肇了么?”钱惟昱郁闷地暗自思忖。 ... ... 第86章收获 四月末,正是仲春将尽的时节。原本在这个季节,江南大地上应该才刚刚把抽了叶芽的秧子移到大田里二十余日,稻秧也该才长到不足一尺高低。太湖边大片大片灌溉充分的水田,应该还是以泥塘水色的基调为主,绿叶稻秆点缀其间。 不过,这些已经要逐步变成历史了。今年的春末,苏州城外太湖边的稻田里,有超过十万亩地如今已经是积水褪去、稻秆繁盛了,虽然秸秆还带着未曾褪尽的青绿之色,但是末梢的谷穗却已经泛黄灌浆、可以收成了。 这十几万亩水田,在吴越国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因为这些田是历代吴越王划给太湖地区工程兵部队“撩浅军”家属耕种的军屯田,是国家对那些常年服役的河工的一种福利回馈,撩浅军士卒的家属们种植这些田地,可以免除税赋——其实也就相当于是他们在撩浅军内服役的亲人“以役代税”了,这是当时吴越国特有的一种经济制度。 因为是免税军屯,这些田地在管理上也比较容易,因为国家可以要求这些军户们不得将其收获的粮食自行拿去和商人交易,除了自行留下口粮之外,其他想要出卖部分的收成,国家会按照常平仓的平准官价收购。同样的,由于这些田地的产出便于管理,钱惟昱今年才会在这一地区一次性投入了四五千石的占城稻稻种,占到蒋衮的船队运来的首批占城稻的三成多规模。 …… 钱惟昱身着轻袍,把衣袍的下摆扎在腰间,脚下踩着一双厚油布外胶粘牛皮的放水靴子,在太湖边的一处处稻田内视察。顾长风带着几十个内牙亲兵在后面跟着小心翼翼地避免踩了还没收割的秧子;除了侍卫之外,另有如今扮演“农学家”角色的客卿沈默跟在后面,手中拿着纸笔,一丝不苟地记下每一块田地的收获时日,并且询问拥有这些土地的农人每一片稻谷具体下种的日子。 一行人不辞劳苦地一上午巡视了十几顷的水田,堪堪过了午后,才离开了这些泥腿子的地盘,看看地头差不多是行到了寒山寺一带,也就过了江南河上的石桥,到寒山寺歇息。钱惟昱被寺里僧人引进去,寻泉水净了手,命顾长风舍了香油钱,然后自有僧人奉上素斋素面,钱惟昱也不摆架子,与沈默等人一起同席饮食。 沈默一边吃一边翻着账本,颇有一番疯狂科学家的架势,似乎做起正事儿来也就不顾读书人的礼仪了,当下也不管“食不言、寝不语”。一边吃着一边指着账本对钱惟昱汇报: “殿下,这收获季节也持续了快20日,能收的基本上都收上来了。如今看来,今年播种的这批这占城稻中,成熟最快的一批是枫桥镇东第三组的稻子,只长了66日便基本收获了,亩产稻两石六斗、折米一石七斗。这个产量比当地丰年晚稻的平均出米产量低七斗的亩产、比一种再熟之稻单产低二斗、总产低一石一斗。不过考虑到这一季的收成相当于是平白多出来的,已经非常可观了。” 钱惟昱如今已经被朝廷正式册封为郡王了,理论上也是有资格被人称呼为“殿下”的。何况这种乱世逾制的人比比皆是,割据五县自称天子者亦有之;如吴越国这般恭顺、仅仅是顶着朝廷给的名分的上限享受待遇的,已经是很难的了,所以钱惟昱麾下基本上人人都不介意改口称呼钱惟昱为“殿下”。 沈默介绍完了枫桥一带的产量,翻了几页笔记,继续说道:“潘家园这一代的稻田,在收获期上仅次于枫桥,平均在70多日,亩产和枫桥那边的差不多,少数几块地偶尔会亩产增加一斗。 收获最晚的就是今日跑的寒山寺一带了,最晚的一批稻子生长期足足有九十二日,不过亩产足足有稻三石二斗、折米两石二斗!这个数字比其他几块田高了至少四斗,而且也比原本一种再熟的稻种单次收成要高。” 在占城稻引入中国之前,其实中国要说一年收获两次水稻那也是有的,但是那些一年两熟不能等同于“双季稻”,因为那大多是靠别的方式实现的。 最常见也最古老的一种,那就是间作、连作,也就是说在同一块田里前一种作物还没收获,就先把后一种作物种下去,在后一种作物发芽到秧苗阶段,前一种也就可以收获了。这种措施的好处是可以节省一定量的每种作物对土地占用时间,但也仅仅是省点时间,对于产量的帮助不大。 第二种是隋唐时候产生的一种二熟法。在江南等气候温润的地带,隋唐时候的稻农已经发现在夏末秋初的时候把成熟的稻株上面三分之二的茎秆连同稻穗一起收割下来、但是保留根茎不去破坏,然后再给植株施以重肥、加强灌溉,这些稻株可以在秋末冬初的时候再长出一茬稻穗来。 这种措施在北方日照、气温、水分不足的地区无法使用,因为那些地方的稻子生长慢、第一次成熟收割已经到了秋末,割了之后再是施肥浇水也来不及第二次生长了。同时,即使在江南,如此操作下第一季的稻子收获量也只有充分成长的单季稻的**成,而第二茬收割的收获量约摸是单季稻的四五成。所以虽然这种稻作名义上是收获了两次,但是实际上总增产量只有三四成,而不是直接翻倍。 按照沈默和钱惟昱如今统计的第一年试作的占城稻的亩产,如果后续的第二季正常晚稻的收成不受生长期压缩的影响的话;那么一年下来,一块稻田的总亩产量至少可以达到原本单季稻的一点八倍、一种二熟稻的一点三倍。 如果沈默可以进一步再育种、改良的话……那几乎是意味着整个吴越国在不增加田亩数量的情况下,粮食总产一下子暴涨三分之一强! 而且,以如今已经深陷其中几乎要进化成科学狂人的沈默的状态来看,让他不下心思改良育种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不还在饭桌上,他已经开始倒腾笔记个不停了。 “嗯,殿下,卑职觉得首先我们可以推广让农夫们结保,每村统一管理,不要在各自的大田里直接育秧苗,而是集中起来,修一些水土保持更好、而且防风保温的秧田,在那里集中育秧。在这些田边多种桑林防风保温、挖沤肥池子及时增肥。这样只要温度够,育秧的开始时间就可以提前到正月十五左右,比现在二月初头早半个月。 然后,就可以考虑大力推广如今寒山寺一带稻田里的那批收成品种了,这批稻子收成产量最大、但是生长期也长约二十天,靠着提前育种补偿了时间之后,就可以去其弊而取其利了。明年蒋舶主那里有新稻过来,我们还可以交叉授粉,分组实验……” 钱惟昱被沈默聒噪地不行,但是又不能不听。毕竟人家这是在给他打工,而且还这么敬业。再加上钱惟昱好歹是有些后世的生物学知识的,对什么“杂种优势”也略知一二,少不得和沈默讨论讨论,每每可以把沈默提点得恍然大悟。 …… 截止到四月上旬,这一年苏州地区的十五万亩占城稻总算是都收获了上来。投下去的四千多石种粮经过一万多户农户的辛勤栽种,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收获了四十万石稻谷(如果碾米的话,折米约三十万石,不过这些都是要来年当种子的,所以不会拿来碾米),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巨大的成功。 在苏州以外的镇东军辖下明州、秀州和台州三地,加起来钱惟昱也在那些地方投放了七八千石的种粮。在当地牧守官吏部署的试种之下,基本上也都取得了两石稻、一石五斗净米以上的产量。虽然单产比苏州少了两成,但是毕竟也有那些州府灌溉系统不如苏州完善、地方官吏民众对新稻种播种不熟、技术支持不力的原因。 因为是第一次试种,钱惟昱亲自出巡劝农基本上是三天两头都有的事情,也着实让苏州军民感受到了新任留后大人的亲民勤政。 忙完了第一季的占城稻收获,钱惟昱总算可以把精力抽回到与马步军将领们协商刮练兵马、整训武备的问题上来了。四月初八这日,钱惟昱按照水丘昭券的推荐,召见了司马球、孙显忠两位马步军中级将领。想了一想,钱惟昱又夹带私活地把他自己非常看好、但是如今在吴越还寸功未立的林仁肇加了进去。 “末将司马球孙显忠林仁肇参见殿下!”三人一到钱惟昱的留后府署、在内牙侍卫引领下直入节堂,见到钱惟昱就纳头便拜。 “三位将军不必多礼。今日召集三位将军来,也是觉得如今我军马步军兵战马稀缺、器械陈旧,战阵配合亦训练不勤。孤此前随略通兵事,然不过是只精水师,对陆战不甚了然。前日水丘昭券老将军向孤推荐三位,还望大家畅所欲言。” ... ... 第87章一万士官计划? 钱惟昱把司马球、孙显忠和林仁肇招来,说了他如今整顿军制的大致想法。因为思路还不明晰,所以钱惟昱比较倾向于结果导向型:他提出的要求是,至少在三五年之内,以把自己麾下的陆军彻底建设成可以碾压南唐、南汉陆军的存在。至于未来有没有可能和雄踞中原的北朝发生冲突,目前暂不考虑。 定下了以南唐、南汉为唯一假想敌的基调之后,三名中级将官也有了一些努力的方向,当下三人也不避讳,在钱惟昱面前唇枪舌剑的讨论了一番,有些力主加强训练、有些却说要弥补清查军中空额、整训吸纳新鲜得力的兵员,还有说要改良装备、淘汰锈蚀破损的陈旧武器,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钱惟昱也不偏帮,当下只是让他们畅所欲言,而且把每一条想到的都记下来,不要厚此薄彼——虽然执行的时候总归有轻重缓急、需要排个优先级次序。但是只要是对提升军力有价值的事情,总归迟早是要做的。 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三人总算是整理出了一个条陈,由资历相对较老的司马球统一汇报: “殿下,末将等以为,如要精炼马步新军、对抗南唐,如今面临的问题还非常众多,绝非一朝一夕可成。总的来说,我军有四个努力方向: 首先是训练,如今我国的兵马,距离最近一次的大规模决战也是二十多年前文穆王即位前与徐温在常州的决战——而且那一次,我军也是守苏州获胜、攻常州败北。此后忠献王年间闽地、苏州、无锡、江阴等处的历次作战,陆军都是在水师打出优势局面、或者偷渡敌后得手之后,作为辅助手段扩大战果的;抑或是在两军相持的时候固守坚城、以逸待劳。至今没有打过大决战、硬战。 如此一支部队,要想拥有野战决胜、攻城拔寨的能耐,只怕没有数年战阵合练、严加整训则不得用。如今镇东军四州兵马,堪用精锐无非是原亲从上都五千人、昆山、吴中兵合计约五千人,其余两万人都久不习兵马。 训练之外,其次的问题是兵员。因我国承平日久,虽有外敌使将校不敢吃空额过重,但兵员也多有缺损退役后不得补充的情况,末将等估计军中各种原因导致的空额约有一两成——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估计南唐军中这个问题也是只多不少。而且如今天下大乱,各处不在籍的流民甚众。每到战阵来临,多有将校私自强征不在籍的流民入伍充数,对战力也是一大损害。 第三重要的问题,乃是军备器械。如今我国在各国之间,论粮秣充足、给养便捷可谓冠绝诸国。但因常年不战,兵器朽烂锈蚀多有不及修补更换,且陌刀、机弩等精良昂贵的兵器缺损后,往往只以木枪、竹弓等替代;兵马军械相较前唐旧制都多有不及,也不如武肃王在位时投入。 最后,则是马匹不足,如今镇东军节镇治下,合格的战马仅有两千余匹,其中成建制骑兵部队只有两个指挥、一千人,其余千余战马为后备备用、或各级将校军官所骑乘。我朝战马多靠历年与辽国小规模海路贸易所得,故而难求。” 兵源、训练、装备、战马。钱惟昱在心中把司马球和孙显忠、林仁肇总结出来四个问题在自己心中过了一遍。 训练肯定是要加强的,而且常规训练无非也就是普通将领都能胜任的,加上这一条也和其他几项改良措施之间没有冲突、不抢占资源,所以可以立刻加强。 唯一需要付出的资源,可能是在于士卒训练强度加大之后军粮供给会增加——古代时候,大军处于未动员的驻守状态下时,军粮的配给是要比战时低很多的,所以驻军休战在很多军阀看来是节约粮草的好办法。闲下来的军士往往也可以部分重新投入到生产当中,减少对社会劳动力的挤占。 但是吴越如今不缺的就是银子和粮食。作为五代十国海贸第一强国,而且完爆第二名好多倍的存在,又是占据了江南最精华的产粮区、鱼米之乡。哪怕重点训练十万士卒,每月多给每个士兵加餐五斗军粮的配给,或者是折合成一些肉蛋;一年也不过六七十万石粮食——这点粮食以如今太湖平原地区的农业生产力,以后光是苏州府的一季占城稻就能包圆了。而且苏州地处长江和东海的交汇处,肉食养殖不够也可以拿丰富的鱼类来补充。 其余兵源、武器和马匹的问题,钱惟昱想了一下,觉得有点隐忧还是需要和几个将领讨论一番:主要是保质期的问题。因为在场的其他军事将领都是从当前解决眼前的问题着手,提出的改良意见。他们都不知道这个乱世至少还要持续多久,天下还要多少年才能太平。 但是按照钱惟昱知道的历史,哪怕历史轨迹不变,天下还要二十五年才能一统——而且那还是统一于赵宋。如果自己要逆袭的话,要强弱易位,就更难了。就算钱惟昱洞若观火、远见卓识加快这个进度,如果没有个二十年的时间,也是很难想象如何成功。 再加上在钱惟昱心里,仅仅把赵宋拿下那哪儿好意思叫统一天下?未来会变成西夏的归义军、定难军节度使,北方的庞然大物辽国……这些都要收拾的话,从现在起没有二十五到三十年之功那是几乎不可能的。 钱惟昱如今十五岁,假设按照最快的速度,二十年逆转北朝,二十五年吞并辽国,那到时候钱惟昱都已经四十岁了。如今乱世,不考虑被杀横死之人,普通人平均寿命也就四十来岁,到时候自己麾下的强兵劲卒打着打着都该老死了。兵器军马也不是朽烂就是老死,那样的话,现在开始就下大价钱解决南唐,无疑是有些浪费的。 最经济的办法,是用适度的、足以解决南唐问题的兵力来解决南唐,其余钱财、技术、资源尽量优化调度、积蓄力量,在和北朝正式翻脸前几年才发力……当然,这个只是一个理想状态,具体如何实现,需要高超的政治远见和外交预判,否则,很容易就会堕入千年之后威廉二世干的那件蠢事—— 千年之后的德皇威廉二世,脑门一热一拍大腿,大吼一声:“朕要战列舰!”然后德意志的战争机器就提前马不停蹄地开工战列舰。结果光是在前无畏舰上就浪费了无数资源,结果又没了准一战开打的时机;还白白提前十年激怒了英国,把英法俄三国协约提前逼到一条贼船上。 历史上无论是后周还是北宋,外交上都是联合吴越、进攻南唐的。但是那种前提,是建立在吴越明显弱于南唐的情况下的。如果一个穿越者自以为了解历史,就认为国家之间的外交关系会按照“历史的惯性”那样发展下去、丝毫不受“蝴蝶效应”的影响,那就是小白的见识了。 钱惟昱甚至可以想象,如果今天自己毫无主次、不分轻重地四管齐下。以他的见识和技术储备,加上打败南唐、甚至割占大部分江表之地,都是有可能在五六年内做到的。但是那时候,天下的格局就会彻底逆转,说不定南唐就会化身为帮助后周或者北宋南下攻打吴越的带路党。 这,就和威廉二世狂造战列舰队,结果自身实力才上升了五分,却把一个实力七分的中立国英国逼到了自己的敌对面那样愚蠢。 而真正的隐忍枭雄,就要像德川家康和司马懿那样明明有了问鼎天下的可能性,依然装怂装得让人下不了决心干掉你;就要像外交天才俾斯麦那样,明明已经拳打奥地利、脚踹法兰西、北平小丹丹、东殴大**,但是英俄依然不觉得你是首要威胁:自古阴者得天下,乃是不变的真理。 …… “诸位将军,孤有一个问题,可能有些突兀——孤是想说,如果天下还要二十多年才能最终太平的话,那么,除了训练之外的三点,应当以何者为先?战马的使用寿命有多久?刀枪兵器呢?新军的扩充时机,又在什么时候?” 司马球和孙显忠很明显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倒是林仁肇当初被钱惟昱的计谋阴过,略略一想,就明白这个腹黑的殿下心中肯定在盘算些如何前期装低调了,虽然他不知道殿下为什么要装低调,但是只要殿下有这个需求,他就该尽一份力帮助殿下完善这个计划。 “殿下,臣以为,如果以二十年为期,则招募新军可以暂行,但规模不必过大,只需扩充或者轮换淘汰年轻新入伍的军卒一两万人,而后精心训练,这些人二十年内,如若果然努力进取,必然人人可以升至队正、军使、兵马使等职位,日后再大规模扩军对付北朝的时候,这些人中剩余下来的都可以扩充为基层军官。 至于军器方面,弓弩等物因木材筋腱等物容易老化,倒是不宜大量精制新式装备,不过普通刀枪器械可以适当配属、务要补齐缺损。 战马方面,普通马寿不过四十年,战马因为劳损较重,一般只有三十到三十五年的寿命,而且可以用于骑乘的役龄只有十年,保养得法最多不过二十年。卑职倒以为,对唐人在江南作战,所需战马不多,只要有数千至万余骑兵,足够横扫江表,倒是择地修建适合广育战马的马场、改良适合江南种植的马料更为重要。” 钱惟昱一听,这个法子果然是老成持重啊,而且林仁肇说的刮练一支年轻的、精锐的新军,数量不要多,将来大规模扩军的时候作为基层军官充实进去,这不就是千年之后冯塞克特老将军的“十万士官”计划么? “知孤者,林将军也!”钱惟昱激动地拍了一下林仁肇的肩膀。他不知道,就是这么一拍,后来的史书上把林仁肇定义为“吴越新军之父”——正如冯塞克特被称呼为德国“十万陆军之父”一样。 ... ... 第88章马政渊薮 募集兵源、补足军中空饷的活计,被钱惟昱全权交给了林仁肇去办,至于新招上来的兵,也由林仁肇一并训练。其他部队的加练工作则被钱惟昱托付给司马球全权负责;孙显忠司职巡查各都部队中的军器缺损补足。三项工作,都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去。至于军中其他将领的抵触问题,只能是让水丘昭券老将军镇场子居中协调了。 钱惟昱脚不沾地地忙活了半个月,把军事优化的活计都布置了下去。又视察劝农等苏州地区今年中了一季占城稻的农户重新把晚稻种下——因为占城稻的影响,毕竟占用了原本晚稻四五十天的生长期。虽然江南寒冬来的比较晚,但是毕竟是第一次这么干,对于晚稻的抽芽生长守成会产生多少的不利影响,还是不可不慎的。 同时,晚稻种下之后,钱惟昱也开始在苏州部分地区推广胡萝卜和甜菜,还要解决部分被摊派到的农户对不认得的新作物的抵触情绪。对于这个问题,钱惟昱最终分了两步来走。 一来是完善了目前的常平仓平准官价收购制度,扩大了政府指导价收购的农作物范围,并且把这种制度变成一种常态,也好方便将来在钱惟昱治下更加顺利地推广新作物; 二来么,就是利用占城稻带来的增产,在百分比上略微调低了秋税的税率、略微提高夏税税率、让总税率微有下降——在原本的中国历史上,自晚唐到两宋,一直到明朝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实施之前,官府对农户执行的税制都是“两税法”。 “两税法”就是收夏粮之后征一次税、秋粮之后征一次税。至于人头税,理论上在两税法实施之后是废除的,但是依然还保留了“户役税”,也就是说保留了人民为官府服徭役的义务,算是唐初租庸调法的历史残留。一般来说,每丁每年要为官府免费服役20天,而且口粮自备。 如果不想服役,那就用交“代役钱”替代。如果服役超过了20天,则把两税法中应该缴纳的正税也予以减免。一般是超期服役二十日就免征夏税、超期服役满两个月夏秋两税全免。 在占城稻出现之前,秋税是一年税收的主体,这个税按照土地征收,在江南的苏州地区一般一亩水田要交一斗一升米的秋税、五升的夏税。所以可见夏税一般只有秋税的一半——这也和江南稻作区在原本夏秋粮收获量的比例差不多(当时一种二熟稻普及率还不高,不能够种一种二熟稻的地块,相当于是夏税季节没有收成的,所以夏税要低一些。) 如今,钱惟昱在苏秀明台四州范围内提前展开新式减税试点——原本一亩水田夏粮秋粮总共纳税每亩一斗六升左右,现在钱惟昱把这个数量降低到一斗四升,相当于是每亩地给农户每年减掉了两升的总量。 但是在这个一斗四升的组成细节上,钱惟昱把夏税提到了六升、秋税降低到了八升。也就是夏粮加一升、秋粮减三升。同时,因为占城稻还没普及推广,所以今明两年夏税暂且不增、只是秋税减两升,相当于是让利于民。因此这个新政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是先给农户甜头,而且长远也是对农户有利无弊。 刚一出台,调税新政就受到了农户的一致赞同,歌功颂德施行仁政的赞美之声不绝于耳。而两年之后,夏粮征收量开始提升之后,也可以用市场经济的自然法则逼着更多的农户改变耕作习惯,主动愿意去种占城稻作为夏粮的纳税物。 总的来说,这是一种非常成功的温和改革,既让农民得到了好处,而总的来说因为占城稻的普及,国家的总粮食产量又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 推广占城稻、减调两税、查补军中空额、增拨训练用军粮。四月份很快就过去了,钱惟昱来苏州的这三个月任期内,也算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了。三把火烧过,终于可以忙一些别的事情。 自从月初的时候,林仁肇建议钱惟昱先别忙着大量购买战马扩建骑兵、而是先经营寻找一块适合养马的马场、同时注重南方非草原地区牧马饲料问题的解决办法之后,钱惟昱就开始上心起来了。 相比于其他繁冗的庶务,其实对于这件事情来说,钱惟昱还要多一些心得,毕竟一千年的地理知识和农牧业基本常识是他相比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很有优势的地方。在准备干这件事的时候,钱惟昱就吩咐蒋洁茹和蒋氏商会的海客们征集一下见闻意见,看看有没有办法从大食人那里引入一些中原没有的马料,或者附近有没有什么海外蛮荒的地皮可以占据了用来养马。 如今,经过个把月的寻访,蒋氏商会巨大的能量终于显现出来了,蒋洁茹从老爹蒋衮那里,给钱惟昱带来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殿下,要说东海之上适合牧马的场所,根据奴家家中船队的经历,耽罗岛便是不二之选——只是耽罗岛不是蛮荒之地,如今已是高丽国国土,如果强自要在彼处牧马,只怕会引起两国交兵。 牧马的草料作物方面,如今从大食人那里寻访,也才得知大食人养马也没什么独到的作物,水草丰沛之处,无非是直接散养;草原面积不足、水源足够之处则由牧民自行种植苜蓿养育。” 钱惟昱听了蒋洁茹的解说之后,也没过一过脑子,直接就用几乎蹦起来的语气反问道:“什么?如今中土已经有‘苜蓿’这种饲料了么?哦不,孤是说,孤看古籍《山海经》,得知极西海外之国是有这种东西的,只是没想到这东西如今已经传到中原了。” 一说出“如今中土已经有苜蓿”这几个字之后,钱惟昱就知道要遭——这明显是穿越客的口气啊。 果不其然,侧坐在钱惟昱对面的蒋洁茹闻言略略有些错愕:“殿下……您为什么要加上‘如今这个时代’这个词?难道,苜蓿该是几百年后才来到中土的不成?早在两汉时候,汉武帝得汗血宝马之时,就已经从西域得到了苜蓿养马了……想不到殿下如此见识超卓之人,却也是‘丈八灯台灯下黑’了么,异国他乡事物尽皆知晓,却不知老祖宗自古就有的东西……” 蒋洁茹一边说着,似有好不容易逮住了钱惟昱吃瘪的机会,略略取笑了一下——蒋洁茹在家时,一贯以聪敏自负。但是自从老爹蒋衮把她送给钱惟昱身边打理钱惟昱的私人生意之后,却总觉得小王爷全知全能,任她聪敏灵透,也难有讨到巧去、碾压钱惟昱智商的机会。所以此时此刻,完全是一种聪明伶俐的女子不经意地显摆姿态。 但是话刚出口,蒋洁茹又想起对方毕竟是小王爷,自己这般恃宠而骄是否有些放肆了。当下便咽住不说,用团扇遮面掩饰娇羞。略略心神一转,就想起从旁掩饰: “不过,殿下说得也不算全差,家父虽然知道苜蓿是古已有之的,但是既然小王爷命人探访,又怎敢不尽心竭力,以图有一二可取之处?家父找了除了亚伯拉罕伍丁先生以外好几家来泉州港贸易的大食商人,花费了数百两银子招待宴请、开出赏格,这些大食商人才透露出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说是在大食国以西北的塞尔柱突厥人土地上,还有一种比如今我关中之地广种的黄苜蓿更优良的紫苜蓿。听说那种苜蓿产量比如今关中种植的苜蓿更高,而且用来喂养马匹时,即使不加豆料蛋清,长膘长气力的效果都和吃黄苜蓿拌豆粕得马匹一样好,如果再加入豆粕,则可以把大食宝马养的和本国土生土长的一样好。” 这么一说,钱惟昱心中就明了了,他心说怪不得呢,后世他也知道国内的苜蓿有大量是土耳其和东南欧黑海地区引种过来的品种。如果中国本就生产苜蓿,干嘛还要引种呢?原来是国产虽然有,但是质量不如土耳其一带的苜蓿好。 “既然如此,那些大食商人可曾说了如何才能运来苜蓿种子?令尊有和他们协商么?” “那些大食商人能有什么不卖的?无非是要我们用比龙脑香料还贵三倍的价钱收购,他们才肯从大食国运来。另外那几家大食商人还要求家父扩大给他们的丝绸贸易供应量。并且签订五年一期、长期不许涨价的丝绸贸易议价契约。另外,即使这些条件家父答应了他们,那些人也说海途万里,往返不易,至少也要两年后才能交付我们第一批紫苜蓿种子。” 钱惟昱一听良种苜蓿起码要两年才能弄到,一时之间也有些一腔热情无处发泄的郁闷,略微了解了一些其他情况,只好把话题转到了耽罗岛上: “孤听闻说那耽罗岛上原本是有耽罗国的,被高丽吞并应该也时日不久吧?二十年前新罗国尚在的时候,这耽罗又是如何从属呢?” ... ... 第89章东海方略 按蒋洁茹如今的年纪,新罗国灭亡的时候,距离她出生还有好几年呢,按理说古代女子肯定不会学习外国番邦的历史,所以钱惟昱这个问题本该是问道于盲的。 不过,谁让蒋衮和他叔叔蒋承勋当年被武肃王钱鏐多次派为出使日本、新罗的使节呢? 那蒋衮本人,就曾经是新罗国灭亡之前、吴越王派去为新罗、高丽调停的仲裁使节。只不过后来高丽走的是对北朝契丹称臣的外交路线、中原又正好赶上契丹人的儿皇帝石敬瑭给契丹人当带路党、灭了后唐末帝李从珂。所以南朝对高丽的牵制彻底失效、新罗就此被高丽彻底灭亡。 可以说,蒋家人曾经作为吴越王的使者,是那段历史的直接参与人,蒋衮这些年来自然也少不了对女儿讲授自己早年的“功业”,所以蒋洁茹可算是对这段历史了熟于胸了。当下,见钱惟昱问起前因后果,蒋洁茹也不藏掖,款款述说起这段往事: “说起来,这还真是一段颇值感慨的往事了。奴家也都是这些年来听家父反复念叨才熟悉。想当年,武肃王在东海的新罗国、渤海国、琉球国三国之间还是颇有威望的。 如那日本国等人与中原交涉,都是知道武肃王不过是中原的割据藩王、而非正朔天子。故而只以太政大臣、左大臣等太政官与武肃王平辈论交、国书往还。细论起来,武肃王反而比日本国天皇矮了一级,天皇与大唐天子方才是平级。 而新罗、渤海、琉球却不然,这些国度一贯对大唐称臣,自然是藩王级别的国家,按理其国君该与武肃王平辈论交。但是他们递交的国书上,往往都是写着‘上敬中原天子钱’——也就是把武肃王当作宗主之国的天子那般敬重。 家父一开始也颇为惶恐,后来才搞明白,原来这些当初藩属于大唐的国家数百年来遣使入贡都是在明州港登岸的。如遇道路不通,便会贸易、递书后折返。故而两浙一地在谁人手中,他们便以为此地藩镇为中原天子。武肃王深知其情后也不避忌,二十年来,对着海外三藩都是以中原天子自居,还下圣旨册封这三国国王。” “圣旨?武肃王当初,竟也不怕中原朝廷震怒么?”钱惟昱听了悚然动容,吴越王几代人都对中原朝廷非常恭顺,下圣旨册封海外国王这种事情,原本钱惟昱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的曾祖父会干,但是今天听蒋洁茹的转述,又显得那件事情是那么的自然而然。 “殿下多虑了,据奴家所知。中原朝廷中后唐后晋后汉这些,也就知道有个渤海国而已。至于新罗、高丽、最多只是知道一个名字,而国中何任国主在位、兵马钱粮几许,那是万万不知的,便是这些国度对内自称天子,也没人知道。” 听了蒋洁茹的解说,钱惟昱对于这个时代的信息闭塞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如今虽然算不上闭关锁国、封关禁海、但是中原人对于海外的消息知道地也真是够少的。将来自己要是把南唐的沿海地段全部占了,再灭了南汉。 到时候只有吴越国有如此强大的航海技术可以纵横大海。只要出了东海南海的海岸线,就算自己把外面的广阔世界闹得天翻地覆、出了海岸线就自称皇帝,中原的郭威柴荣赵匡胤都不一定知道!这对于钱惟昱在国内装低调、装怂包降低北朝警觉心的大计,实在是一块非常重要的臂助啊! 意淫了一番如何开拓海外领土之后,钱惟昱才想起该把话头拉回正事儿上,当下不耻下问地继续求教:“那么,这新罗国又是哪朝哪代的时候亡国的呢?耽罗国又如何?” “那新罗国在大唐灭亡之前,原本也算是三韩之地的霸主。不过大唐末年,新罗国内贵族弓裔、甄萱分别叛变自立,建泰封国、后百济国。三韩之地遂重新分为三国鼎立之态。朱梁末年,泰封国弓裔的部将王建弑君自立,再将泰封国改名为高丽国(注:十国当中的前蜀开国君主也叫王建,和这个王建只是同名同姓同时代而已,不是同一个人)。 王建此人颇有武略,经过十余年经营,灭了甄萱的百济,也把新罗国主打得步步衰退、丧师辱国。到了二十年前、家父第一次作为国使代表武肃王出使新罗国的时候,新罗已经衰弱不已,只剩全州、庆州一道。根本无力抵抗,只好向武肃王恳请出面调停。 那时武肃王见新罗孱弱,但恭谨不已。且与新罗贸易每年可获巨利、新罗王每每进贡钱财逾十万两孝敬。故而出面以中原天子的名义调停高丽、新罗两国。许是高丽王建也觉得新罗立国数百年,非旦夕可灭;且其国内新占领土也颇为疲敝,内部不稳,便卖了武肃王一个顺水人情,暂缓进攻新罗最后仅剩的国土。 不过,以奴家如今从后往前看,当初那王建也不是真心害怕武肃王的调停——当时家父为使的时候,曾经假称武肃王乃是代表后唐明宗李嗣源的意思,唐明宗另有密旨要武肃王牵制王建灭新罗。当时恰逢后唐灭梁、收河北三镇、平蜀地,杨行密也名义上归顺大唐,正是有混一天下的迹象,这才吓住了王建。 可惜四年之后,李嗣源驾崩,末帝李从珂被契丹儿皇帝石敬瑭攻灭。高丽王建一看中原正朔王朝实力还不如契丹蛮夷,立刻改向契丹称臣,同年就整顿大军南下。新罗王见大势不妙,为求保全性命,结果不战而降。 如今想来,新罗正式亡国,距今恰好16年——也就是后唐为契丹兵灭亡的同年。新罗亡国后又四年,高丽王建遣使勒令原本一直对新罗称臣的耽罗国王付由尊改向高丽称臣。付由尊一开始不允,后来为王建武力威慑,不得不屈服称臣、派太子末老入开京城朝贡。七年前,自坚王付由尊被鸩杀;高丽人派兵送还世子末老拥立为傀儡。” 这一串时间点太多,几乎把钱惟昱给听晕了。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才理出几个重要的梗概:新罗亡国发生在16年前,耽罗改投高丽发生在新罗亡国后4年、也就是12年前。直到7年前,高丽人才杀了老耽罗王,然后放回一个被他们控制多年的傀儡世子,正式把自己的这个藩国给彻底控制了。 这两个国家亡国才分别16年和7年,都还没超过一代人的年龄,说不定民间还是颇有人心向故国的。自己如果将来直接入侵高丽,肯定会遇到剧烈抵抗,但是自己如果打着帮助原本对南朝恭顺的属国拨乱反正的旗号的话,说不定就能拉拢不少人心、减少很多阻力。 看看别的穿越客,哪怕是穿到宋朝、明朝的,都要想尽办法把已经一团团结、朝鲜族民族意识都形成了几百年的耽罗岛给打下来。自己如今的时间点,可是比历史上所有穿越客优势大多了吧?三韩之地的民间认知还没有形成统一的民族意识,还有两块刚刚倒了不过十年的大旗可以扛,不用就太可惜了。 “要是可以再纳几个新罗国的亡国公主什么的当小妾的话,说不定号召力就更大了……嗯,想远了。”钱惟昱努力把那两个龌龊的意淫念头从自己脑中赶出去,又偷眼看了一下蒋洁茹。 钱惟昱见对方神色如常,看来是没有看出来自己在想啥,而且也可以断定自己木有好色地流口水,这才继续试图打消刚才的念头。钱惟昱在心中对自己默念: “这个年代的高丽棒子还没发明整容术,应该都很丑的才对。不过要是真的需要为了华夏民族开疆拓土的丰功伟业,自己肉身受点苦难貌似也不是不能忍……嗯,要不到时候吹了灯,咬咬牙让那些棒子女自己坐莲也就是了。” 钱惟昱收束了一下自己心中那大义凛然的想法,换了一副正色继续对蒋洁茹说道:“如今时机或许还不成熟,不好对高丽动手。但是耽罗岛是一定要先拿到手的,就算不是武力解决,至少也要先让商人渗透、多购土地修筑马场。想来如今耽罗岛在高丽也不过是番外之地,不受重视,如果徐徐图之还是颇有机会的。 水师方面,目前还是以新式福船为主,相信对付高丽人的海船已经足够了。不过耽罗岛和高丽西岸多山,只怕还要等林仁肇将军把善于山地作战的步军新军练成,才好武力动手。” “殿下,可要我们蒋家安排商船队先去打前站么。” “不必了,孤从海船水师当中抽出一些战船,去掉旗幡名号,运载一些资粮绸缎、茶叶瓷器,亲自去一趟,顺便也查看高丽、日本风物人情、朝政派系。 这些国家不比南唐、南汉。南汉南唐皆是我汉人族类,只要前去征服的君主雄才大略、轻徭薄赋、爱民明达,便可以让被征服的人民心悦诚服。高丽日本这些国家,必须利用他们如今内部的重重矛盾、拉拢其中一派,或拨乱反正、或经营傀儡,否则只怕会陷入持久游击的泥潭。” ... ... 第90章目标耽罗 五代时期,在钱惟昱从大食人那里弄来纬度定位航海法之前,汉人海商去耽罗和日本一般都是五月末六月初才启航的—— 再早的话,风向不足以让海船在无需逆风抢风的情况下一路到达;再晚的话,东海台风季的到来,会让危险很容易发生。历史上吴越人别说远航日本,即使是去北方的后周、北宋登陆入贡的贡使也偶有没于海中的,其危险就主要来自于东海上夏秋季节的台风。 如今,钱惟昱自己准备这一行的时候,也是本着宁早不晚的态度来筹备的,早了无非是不顺风,开慢一些,也总比被不可预测的台风威胁到的要好。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白龙鱼服的事情,以钱惟昱的谨慎是不会去做的。他是一个深沉的人,冒险的血液,在他血管里根本不存在。 所以,在五月初七那天,三十几艘苏州海船水师麾下的新式战船就在昆山大寨拔锚了,向着东北方的耽罗岛方向缓缓驶去。这三十艘战船中,有1艘五千料的巨舰、10艘两千料的大舰、剩下20几艘也全部是一千料的。足见这几年来吴越造船工业规模和质量的底蕴。除了这30条属于水师的战船之外,还有20条钱惟昱本身的王室商会的商船,其中大部分也都是一千料的新式大福船。 钱惟昱的旗舰上,有顾长风亲率的一百名内牙亲兵护卫。30艘水师战船的统帅者则是飞鱼都都指挥使陈诲,20条王室商船组成的船队,则由蒋衮的堂弟蒋正明带领。 四百料的福船在别的国家或许还是一种难求的越海利器,但是在如今的吴越国,却已经是二线小海商才用的了。这一差距,足见这数年来吴越一方航海贸易利润的膨胀、和民间资本自发性地对造船业的巨大追加投资和显著进步。 数年之前,两千料左右的规模(也就是载重量两千石)已经是福船这类船型的体积极限了,再往大里造,就存在一个中式硬帆海船受风面积的瓶颈——海船的重量,是和船的长宽等尺寸成立方比例的;而风帆的受风表面积,则是和船宽成平方比的。如果桅杆材质和技术受限、导致桅杆无法做的更高的话,风帆帆力的提升会受到更大的制约。 在船越来越大的情况下,船体的重量增速要比风帆受风风力大一个次方,所以中式硬帆福船在不改变结构比例的情况下,一般两千料就是极限了。再往上,就要付出同等风速情况下航速明显减缓的代价;抑或是虽然靠加密桅杆的办法提升了受风面,但是整体来说风推力并无法线性提升。 后来的欧洲软帆船在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主要靠的是加宽大海船的横帆宽度——比如一艘十米宽的海船,风帆的宽度有可能有二十米,甚至最宽三十米,足足是船体宽度的两三倍。这样的话,相对于船的自重,风帆所能利用的风力就会大几倍,足以驱动大海船。越是庞大的横帆软帆船,其帆宽和船宽倍数比例就越大。 中式硬帆不仅缺少横帆的桁架,索具也要简洁得多。再加上用草席作为船帆的中式硬帆分量比西洋软帆要重很多,不适合伸出船舷太宽——因为那样会导致船体的重心上升,船体不稳,很容易在风浪中倾覆。自古中式硬帆船遇到风暴只要落帆就能避害,而软帆船则必须砍倒桅杆才行,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除了船帆的架构方式之外,硬帆船受风面积的另一个问题是没有西洋帆船那样起到张力线作用的桅杆支撑索,以及由此带来的桅杆木材拼接技术的落后—— 支撑索的问题,钱惟昱去年在刚刚结束人质生涯,回到吴越国的时候就发现了。那一次他在去大琉球岛巡查的时候,就因为思考中式船升帆固定方面的问题,顺带想到了中式帆船桅杆支撑索的缺失。这一缺失导致了中式帆船一旦桅杆造的太高就容易倾覆,制约了船帆的垂直尺寸。 同时因为桅杆一贯不高,所以中国古代造船工匠也就忽视了桅杆拼接技术——因为桅杆都是控制在一颗大树的高度以内的,所以可以找到足够高的单棵树木来削成桅杆。而西式帆船后来因为桅杆高度远远超出了大部分单棵树木的高度极限,才不得不在几百年里发展出了桅杆的多段拼接技术。 不过,如今钱惟昱乘坐的这艘巨舰既然可以有五千料,那就说明钱惟昱是有了金刚钻、才揽瓷器活儿的。在钱惟昱看来,前面说的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有了解决的意识和方向之后,其他的细节对于这个时代华夏的能工巧匠来说只是一个体力活而已。 蒋家帮助钱惟昱扩建的明州水师造船厂里有足够多的精良柚木、橡木和雪松木料,也有足够的熟铁铁材锻造铁龙骨。桅杆支索和桅杆中部的架索平台只要钱惟昱提出了设计方案之后,造船工匠马上就可以了解怎么做——虽然不了解其物理原理,而且钱惟昱也不需要这些工匠去了解物理原理。 有了桅杆支索的协助,剩下的就是拼接高桅杆的事情了。钱惟昱只知道大型西洋帆船的主桅杆一般是靠9环法冷杉木材拼接而成的,至于具体怎么拼,钱惟昱只知道其中有一节节圆柱形的芯材、外面还有八段扇环柱状的包材——就这点常识,还是他后世玩一款叫做《海盗信条》,哦不是《刺客信条3》的育逼骗钱游戏的时候学到的。 幸好中国古代的木匠比西洋古代的木匠要水平高的多。在欧洲人还普遍依靠船钉固定板材的年代,中国木匠就已经深谙榫接的精妙了。所以遇到这种只能在浅表扎钉子、在西洋人看来需要高深技术才能解决的拼接活儿,吴越造船匠们稍微一试手就知道如何让榫接技术在这上面大显神威了。 用包材榫接的上等冷杉木材制成了分段桅杆,再在芯材连接部装上了桅杆平台兼任望楼的角色——传统的中式帆船是没有西洋帆船那样的桅杆中部平台的,因为在没有支索的情况下,突兀的平台不仅起不到固定支索、分担扭矩应力的效果,反而是导致重心抬升、扭矩加大的累赘。要想在中式帆船桅杆上瞭望,原本只能靠滑轮升降的箩筐,或者干脆靠爬杆。 剩下的最终活计,也就是在改造后的帆船桅杆横桁上加挂折叠式横桁支索帆。这一番改良下来,钱惟昱总算是拥有了一台瞭望距离比普通船远上十里地、而且速度丝毫不比两千料大福船慢的五千料巨舰了。虽然这艘船本身价值还不足以消化第一次建造它所投入的“科研成本”,但是这毕竟是中式帆船突破大型化瓶颈的一个巨大创新。 (说句题外话,其实后来明朝所谓的郑和宝船,如果还是靠那种一根桅杆挂一面主帆的形式。那么就算有铁龙骨,结构强度够,造出来也是艘龟速船。中式帆装的受风极限摆在那儿,注定了传统中式硬帆船最多只适合中型船。) …… 五十艘大船,总计有三千余人的规模。各船水手总计1000人、陈诲麾下精锐飞鱼都水鬼1200人,顾长风亲率的内牙亲兵侍卫500人;另外就是船队中的商人、账房、文吏、对外交涉的各级使节、通译、工匠,还有钱惟昱本人的亲随、丫鬟、小厮等闲杂人等,总计300人——其中,为了和如今崇信佛教的日本人和高丽人更好的沟通,钱惟昱还按照蒋洁茹的建议,在船队里面带了几十个和尚! 和尚这种东西,在隋唐宋等数朝的对日交往当中,是有非常独到的作用的。当初日本人在大唐三百年间十四次派出正式遣唐使(日本派出遣唐使历史上总共是十七次,但是有三次不是正式使节,而是迎送使。)次次都是由僧人担任其中的最重要角色,而且日本在大唐三百年间派往唐朝留学的,也九成九都是僧人。可以说这个年代的和尚,在日本就是扮演的那些占据了舆论主导权的公知阶级。 因为船队庞大,总计超过六万石的有效载重让这支船队除了运输三千人员和对应的兵甲器械、粮秣箭矢、辎重补给之外,还运输了五万石的华夏货物。 其中最大的重头是钱惟昱今年在苏杭湖秀严五州范围内大肆收购的春茶,总数超过了一万五千石,占总贸易量的三分之一——原本这个时期远洋贩售的茶叶,上等的是团茶,中等的是珠茶,下等的是茶砖。如今钱惟昱手上,却有蒋洁茹那素心巧手炮制出来的“炒茶”。 炒茶之外,其次重要的是书籍和文房四宝——汉造书籍的质量一直是碾压日本和高丽图书的存在,而且日本人至今连雕版印刷术都没有,所有书都是手抄的,价钱更是腾贵。 至于其他大宗的货品无非是各色品相的绸缎织物,又分为苏绣、杭锦、胡丝……总数也超过万石;再次之还有瓷器、象牙、珊瑚等货品,这些东西卖给大食人和辽人本是非常走俏的,只是日本人自己也颇懂一些制瓷工艺,所以粗制的瓷器卖不出好价,只能在对日贸易中占到第三等的地位。 最后则是南洋香药、雪盐等吴越国自己也要从南洋采买、倒腾的二道贩子转口贸易品。 这些东西,也不一定都是卖给日本人和高丽人的。毕竟他们如今也都是穷人的国家,一次性卖的太多,他们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买,说不定还会冲低这些中土特产在这些国度的价钱。所以钱惟昱此行的目的,有些东西只能是作为礼品用来结交这些国家某些值得拉拢的人,或者说卖剩下的只能以物易物换一堆倭刀回来了。 ... ... 第91章东海海寇 船大就是坐着舒服。载重五千料的巨舰,拥有三桅五帆,水下还有长长伸出的鳍板稳定船身,在东海之上,一般六七级海风以下的天候基本上都是如履平地。 鳍板的角度从后往前微微上倾,同时因为比传统的中式双桅帆船多了一个尾桅,所以钱惟昱的座舰头部因为配重的问题微微上翘,刚好把上倾的鳍板变得与披水线齐平,既达到了提升稳定性的效果,又不易带来额外的阻力。 与福船相比,新式海船的船首更加更加劈尖,破浪阻力要小得多,配合舰首微微上翘的角度,行驶速度更是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同时为了提升船首破浪阻力减小后带来的迎风稳定性下降,在船首的舰底独创性地加上了一块类似于后世球鼻艏的撞铁尖角。 从苏州到耽罗岛,不过八百多里海路,在这等新式船队的航速下,如果昼夜行船的话,如今只要五六天就可以到了——这还是利用斜风抢风航行的情况下,如果是6月中旬的大顺风状态,三天三夜就可以到达。 去耽罗岛的路上,基本上一路无话。除了跟着钱惟昱出海的“疯狂科学家”沈默和船队里那些修船工匠们在那里不停地鼓捣观测新式巨舰的各种航行数据、纪录一些测试修改意见以外,其他人都非常安分。 这艘载重五千料的巨舰全重将近一千吨,也就是比后世一战时候的平甲板驱逐舰稍微小一点。长26丈、阔5丈8尺,长宽比在一比五左右,比其他船修长一些。在主甲板之上还有三层尾楼,船尾的后桅杆在第二层尾楼的顶部伸出,至于最后面的第三层尾楼只有一间二十多平米的**船舱——那里是钱惟昱独占的舱室。 当然,去耽罗岛的路上,住在这间舱室里的显然不止钱惟昱一人。帮钱惟昱打理生意的蒋洁茹在尾舱里面用粉色的纱帘隔了一小块区域,算是自己在船上的“闺房”,另外还有服侍钱惟昱起居的十八娘陈玑,虽然也住在这个舱里,不过待遇要比蒋洁茹更差一个档次——不过幸好她还是小萝莉,比蒋洁茹还小三岁多,倒是不怕被钱惟昱兽性大发。 五月的东海,气候已经颇为温润,就算是海风,也带着和风的轻暖。钱惟昱的船舱里,蒋洁茹跪坐在一张灯芯草钩织的软榻上,一双纤纤素手为钱惟昱调制了一杯“炒茶”—— 嗯,其实也就是现代人喝的泡茶;只不过这个时代喝煎茶喝惯了,所以就算是“泡茶”,也不过是把原本用的蒸晒团茶改成炒制的茶叶而已。而烧水、点茶的工艺过程依然如旧,倒也颇有古风雅致之感。 茶叶渐渐在滚珠沸水中翻腾飞舞、又吸满泉水后沉淀下去。部分毛孔莹润的纤细叶片,则因为表面的毛细气泡还未破裂,如同玉色嫩芽一样如林竖挂在茶水水面之下。蒋洁茹用一方湖丝钩边的锦帕托住杯盏,双手递给面前的钱惟昱。 “殿下,刚才堂叔和奴家说了,风向如果不变的话,明日这个时候就可以到耽罗岛了。奴家想着如若果真有新罗王室遗族可以寻觅到、甚至主动来投靠的话;殿下便是打算直接和高丽人撕破脸了么?” 钱惟昱轻轻吹开嫩芽,随后缓缓啜吸了一口茶水。用鼻翼贪婪地吮吸空气中弥漫的清香。来到这个时代也喝了四年煎茶了,他本不是贪图享受之人,倒也不觉得有改良的必要。但是如果是为了茶叶可以在远洋贸易商取得更大的成功,他还是不介意花点心思去改良的。蒋洁茹的手艺没让他失望,茶叶炒制技术,果然被这个小妮子试出来了。 “放心,孤不是鲁莽之辈。就算有新罗遗族,那也就先按捺在那儿,不会轻举妄动。不过如果那些地方有不长眼的海盗水匪的话,孤倒是不介意利用一下,借着铲除那些匪类的名头,趁机先占点立足之处也好。” 听了钱惟昱如此这般说法,蒋洁茹心中倒是突然觉得一亮。如今的耽罗岛虽然已经是高丽领土了,但是毕竟在高丽看来也是蛮荒之地,控制不严密。至于东海上的水匪海盗,这年头虽然不算猖獗,但是有还是有的。只不过此前蒋氏的商船团规模庞大、实力雄厚,所以那些小蟊贼不敢找他们的麻烦,都是找那些二三线小海商的落单商船下手的。 但是,如果仅仅是找借口的话,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别人不敢惹你你还可以主动打上门去剿灭。到时候再把主动挑事儿的罪名往那些海盗头上一推……蒋洁茹当下也不疑虑,把自己从老爹那里听说的一些东海上盘踞的潜在海盗势力和盘托出。 “殿下如有此意,奴家倒是知道如今东海上也是颇有两支人马可以利用的。那些几艘小船,百十号人的小势力不说,单是过千人的海寇、或者说岛主便有两伙。 第一伙是高丽的,其首领乃是十六年前新罗末代国王顺敬王金傅的外戚昔氏一族。听说那一族人之所以沦为海寇,主要是因为当年顺敬王投降高丽时候的一些举措导致的。 16年前,已经名存实亡的新罗末代国王金傅决定投降高丽太祖王建。那一年金傅27岁,另有后妃数人、王子4人。长子金熙14岁,其余三子依次,最小的才6岁。在金傅企图投降的时候,其长子次子均劝谏金傅不可泄气、新罗数百年宗室血脉不可捐弃就算敌不过高丽,也当‘乘桴浮于海’,与高丽人继续周旋。 可惜金傅此人懦弱无能,他本就是当年百济王甄萱袭杀新罗景王之后被拥立的傀儡,仅治有庆州一地,胸无大志如汉献帝、蜀后主一般。竟然不听儿子们的劝谏,一心投降。 金傅的长子金熙见国家灭亡,倒是颇有骨气。竟然如蜀后主刘禅的儿子北地王刘谌那般自刎殉国。其余三名幼子被金傅的王后昔氏的兄弟救走——也就是相当于那几个王子是被他们的舅父救走的。 高丽太祖王建迫降了新罗末王金傅之后,为了笼络控制新罗故老,便把自己的女儿乐浪公主王媛嫁给金傅为后。不过以乐浪公主之尊、下嫁一个亡国君主,自然是要做正妻的。因为当时金傅原本的正妻王后昔氏尚在,高丽太祖王建便用鸩酒鸩杀了废后昔氏,强把自己的女儿乐浪公主扶为金傅正妻。为了杜绝后患,还大杀昔氏一姓的外戚族人。 因此,昔氏一族与高丽王家之间,乃是有屠杀族人、鸩杀王后的大仇的。被昔氏救出来的三位金傅幼子,与高丽王氏也有杀母之仇。这十五年来,他们盘踞高丽全州、庆州一代外海的一些海岛,颠沛流离靠劫道过往海商的船只维持生计,也有在海岛上耕作自食其力的,不过因为高丽人追杀甚急,不得不经常转移,难以持久经营一块根据地。 听说几年前,金傅的次子也被高丽人的围剿船队再一次行动中杀死,废王后昔氏的两个亲兄弟、也就是金傅幼子的两个舅舅也一并被杀。这几年,这股势力已经渐渐式微。可能连一千人的武装都不一定凑得起来了。如果可以找到他们的话,倒是颇有可用之处。” 钱惟昱听了,心中颇为意动,简略的总结来说,就是新罗的末代国王当初投降了,但是有几个王子和外戚没有投降、下海当了海盗。这几个王子和目前的高丽王室之间有杀母之仇、亡国之恨,国仇家恨都全了,立场上来说肯定是没问题的。 不过,只有亡国的王子,没有亡国的公主么……还在想着“迫不得已”地找几个出身还算高贵的高丽棒子女人牺牲一下自己肉身的钱惟昱对此略微有些失望。 “嗯……只有亡国的王子么。那姓金那个啥的,就没有公主流落在外?” “公主?这个奴家倒是不知了,不过,在有王子的大旗可以扯的情况下,也不会有人提到公主吧。不过想来金傅的第一任王后能生下4个儿子,也不会一个女儿都生不出来吧……只是殿下问这个作甚……” 蒋洁茹心思何等灵窍,何况钱惟昱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语气颇有一两分不自然。所以分说到此处时,蒋洁茹登时就知道钱惟昱心中在打什么龌龊的主意了。 “虽然说助人复国之后掠了人家的公主然后陪嫁一国也是不错的政治手段,但是终归……哎呀,家父没有儿子,奴家没有兄弟,只有几个幼妹。将来要是有人对奴家……的话,蒋家的千万贯家财不也等于是陪嫁了么,难道小王爷一直打的是这个主意……” 蒋洁茹胡思乱想到羞涩之处,只觉得周身四肢百骸一股燥热的热流乱窜一般,心跳得嗵嗵嗵直响。登时有些把持不住,身子往下一软就要倒在软榻上。幸好软榻靠着舱壁,她略略在刷了桐油水漆的板壁上撑住身子,犹然觉得双腿之间微微有热流萌动。她也不敢犹豫,赶紧一咬舌尖,夹紧了双腿坐稳身体,开口说起这东海上的第二家大海盗,想要把尴尬给遮掩过去。 ... ... 第92章分分钟教做人 “殿下,这东海上的第二股大海寇,则是日本国内的一股乱贼了。这股乱贼来源于12年前震动南海道的藤原纯友之乱。 十几年前,在日本国内发生过两次外藩的武家名主对抗朝廷的叛乱,分别是15年前的‘平将门之乱’和12年前的‘藤原纯友之乱’。 其中平将门在关东一带起兵,自号关东八领国国司,驱逐朝廷派驻的守护,震动了整个东海道,使关东八领国脱离朝廷控制长达五年。最后靠着亲善朝廷的、同属平氏的武家平贞盛持续五年的讨伐,才算彻底扑灭平将门之乱、收复关东八国,斩杀平将门。 而‘藤原纯友之乱’发生于12年前,乃是由藤原氏公卿、大宰大贰、藤原良范的庶子藤原纯友起兵叛乱的。那藤原纯友原本也是藤原氏出身的贵族,早年被朝廷寄予厚望、以知兵闻名。 15年前,南海道伊予国海贼纵横,劫掠往来于濑户内海的商旅,藤原纯友依靠其父藤原良范的举荐,被任命为伊予椽的官职,负责剿灭海盗。谁知藤原纯友上任之后养寇自重、扩军建城、迁延3年后才降服海盗。随后藤原纯友吸纳海盗降卒、势力大张,这才扯起反旗,背叛朝廷。 藤原纯友起兵之时,平将门还未平定,朝廷兵马主力都在东海道,因此南海道空虚,被藤原纯友攻陷了整个南海道四国,并且势力扩张到西海道南部。朝廷数年内无力讨伐,直到关东平将门被斩杀、朝廷调回东国大军西进后,才数次击败藤原纯友。 后来藤原纯友麾下一些部将见大势已去,多有叛乱,接应了朝廷大军登上四国岛,朝廷这才清除了九州、四国岛上的藤原纯友势力。藤原纯友的残部退入濑户内部分小岛,继续以海寇营生维持,近年来还有残部冲出关门海峡,肆虐对马、五岛等处,形势依然非常猖獗。” 钱惟昱上辈子玩过不少光荣公司的游戏,什么《大航海时代》啦、《三国志》啦、《信长野望》、《太阁立志传》那都是从第一代通关到最后一代的。所以听蒋洁茹这番话也不算费劲。 比如蒋洁茹说完后还想给钱惟昱科普一下“东海道”、“西海道”这些地名具体是在什么地方,钱惟昱就直接挥手制止了她的解释,因为钱惟昱自己心里对那幅地图的熟稔度比蒋洁茹还高好多倍。 根据钱惟昱玩太阁和信长积累的知识,他知道古代日本自从大化革新之后不久,就采取了封国制。整个日本分为五畿、七道、六十六封国(后来一直到明治维新的时候才增为八道,即增划虾夷国为北海道)。这八道里面就有山阳、山阴、东山、北陆、东海、西海、南海、北海——别看千年之后的当代日本只有一个“北海道”的地名,当初古代的时候,那可是四海道俱全的。 这四海道里面,北海道就是虾夷国,也就是现代日本的北海道岛。东海道就相当于后世的关东太平洋沿岸地带,也就是从东京湾到伊势湾之间的沿海地区。西海道就是九州岛,南海道就是四国岛。 按照蒋洁茹的描述,那个叫平将门的东海道反贼当初作乱时占据的地盘,应该就是相当于《信长野望》里面号称“东海道一弓取”的今川义元、再加上“相模之狮”北条氏康两家大名的地盘了。而后来的藤原纯友为害最烈时,控制的应该就是四国岛大部分地区(相当于信长里面长宗我部家的地盘),加上九州岛东南部靠近濑户内海的丰前、丰后两国。 捋顺了思路之后,钱惟昱继续追问道:“那么,那个叫做什么藤原纯友的反贼究竟有多大的残余势力,令尊可曾打探过么?” “回殿下,家父对于日本国内的局势,原本也不是探查得非常详细,所幸那藤原纯友及其麾下人马以海寇为业,所以到时多关注了一些。 听说12年前藤原纯友刚刚吞并予州的海寇时,曾经拥有将近两千条船只——当然,绝大多数都是走舸、小早之类的小船,大船不超过百艘。另有武士、战卒、海盗、水手、辅兵总计一万八千多人,号称西国名主无人能敌。家父后来也曾经花费不少金钱打探其虚实,这才确认其麾下精悍武士、战卒、海盗总数不过七千余人。 **年前,藤原纯友在四国岛上的根据地被彻底摧毁、流入濑户内小岛的时候,那些辅兵、水手、裹挟民夫尽皆归降。听说其麾下还剩大约400多艘小船、十余艘大船,2000多战兵流窜入海。再后来每年被剿灭的损失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如今日本朝廷还未能收复对马、五岛、” 钱惟昱暗暗点头,觉得这个藤原纯友的残余势力按照如今自己的兵力应该是可以比较容易收拾掉的。而日本朝廷此前没能干掉那家伙,应该只是因为当初藤原纯友控制的就是日本航海业最发达的西国地方,而日本朝廷调动的却是关东军马来围剿,关东兵马虽然彪悍敢战,却不习水战,所以把藤原纯友从九州、四国这些大岛上赶下海之后,就追击围剿不力了。 “如此看来,前面说的新罗国流亡的昔氏一族倒是孤可以拉拢利用的对象,用的好的话,将来还可以假借新罗傀儡的名义和高丽人血战。 而那个藤原纯友听这么一番说来,就纯粹是个反贼、搅屎棍了,既然如此,对于藤原纯友孤决定以剿灭为主,一来可以灭了他夺了他的地盘,在日、朝之间获取一个不错的立足点,二来又可以卖好给日本朝廷,换取一些封赏,与朝中部分势力拉近关系——如此处置,小茹你看如何?” 蒋洁茹见钱惟昱居然向自己问起了军略战策的问题了,不由得微微一愣,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莫非是小王爷想入神了。当下她也不敢造次,依然是恭恭敬敬地欠身道歉说:“殿下,奴家不习兵法战策,这剿抚之间,实在难以置喙。” “哦,倒是孤忘了。“钱惟昱一拍脑门,才想起自己问错人了,恍然地用折扇一拍脑门,当下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过,钱惟昱抬起头来的时候,恰好看到蒋洁茹俯下身子低头致歉。两人本就是在软榻上相对跪坐烹茶聊天的姿态。蒋洁茹这一俯身未起的姿势,让钱惟昱蓦然看见一抹粉红色的肚兜在轻丝襦裙的襟子底下透出来,还有一窝若隐若现如同羊脂白玉一样的饱满酥嫩,不由得血压飙升、肾上腺素分泌狂涨。 尽态极妍,姿色内敛;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端的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啊。这样的女子,就算没有薛宝钗的水准,好歹也是一个大和抚子的楷模了。 “嗯……年纪还小,要忍住。淘虚了身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可害人害己……自己可是要修身养性活到**十岁,把那些开国功臣名将都熬到老死的未来雄主。免得将来还要用杯酒释兵权这种低级法子来维持自己的江山、让华夏民族陷入每同异族交战都如同战五渣的杯具副作用之中。” 钱惟昱在心中对自己这般碎碎念了半晌,才算是把面色的红润渐渐退去,恢复到苍白冷峻的表情。随后,他还是决定缓缓开口说道:“小茹,并非本王无情,不知怜香惜玉。实在是本王身负之事重大,本王的婚事,也是要以联姻强援为要的,不由自主。你不会怨恨吧。” “雷霆雨露,俱是恩泽。奴家生于商贾之家,不敢有怨望之心。只知道殿下要奴家如何,奴家便如何就是了。” …… 日落,日出,东海上的时间,仿佛总是如同在反复地存档、读档,因为每一天的景色都一模一样。太阳,总是在同一个方向,同一个角度,同一个时间,在船舷的一侧升起,随后走完一天的轨迹。所幸,去耽罗岛,只需要这样的四五次日出也就够了。 又一日的太阳,从右舷升起的时候,钱惟昱得座舰上,桅顶瞭望手终于看到了海天相接的地方,露出了海拔六百多丈高的汉拿山。那里就是耽罗岛上的最高峰了,也是大同江以南棒子领土上的最高峰。 那些出身于蒋氏商会的水手和商人们,都是来过此处好多回的了,所以一点也不陌生,也没有新奇之感。 不过钱惟昱自己带领的那些人,还有顾长风麾下的内牙亲兵、陈诲的飞鱼都士兵就不一样了。这些人都没有见过如此高峻的火山岛屿,也没有见过北方那些被草原覆盖的海岛。在耽罗岛映入海天线的那一刻,无数的士兵和文吏都倚靠在船舷,看着日出之中的汉拿山啧啧称奇。 钱惟昱靠在旗舰船尾的围栏上,搂着蒋洁茹的柳腰,在日出中一并观看汉拿山美景。嘟着嘴的陈玑小萝莉怨念地站在一旁想要钱惟昱抱她起来好越过船舷的高度看到外面的景色。虽然昨天钱惟昱什么实质性的事情都没有做,可谓是“禽兽不如”,但是他可以感受到蒋洁茹那种原本小心翼翼地哀怨之心已经消散了。 他一手搂着蒋洁茹的柳腰不动,另一只手抱起陈玑小萝莉放在后桅支索板上,一边对蒋洁茹说道:“小茹,你可知高丽人为什么把此山称作汉拿山么?” “这个奴家倒是着实不知呢。”蒋洁茹把秀发往钱惟昱肩窝里靠了靠,略带撒娇地说道。 “那是因为那些高丽棒槌不知天高地厚。汉拿山的汉字,指的是‘银汉’,这个拿字,就是指此山之高可接‘银汉’罢了。孤不来也就罢了,既然来了,总要教那些高丽棒槌做人。” ... ... 第93章落脚点 “快看!好多大海船!难道是海盗吗?” “混账!哪里有海盗能够有那么大的船队,该不是日本国派人入侵了吧!” “要说日本人,还不如说是景宗大王对我王不放心了呢。快划回去去通知宫卫厅大将吧!” 耽罗岛南岸的海面上,几艘破破烂烂的小渔船上,一堆衣衫破烂的渔夫渔妇远远看见一支庞大的船队以一种非常有威慑力的姿态急速迫近着,把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可怜人吓得屁滚尿流,拼命地往回划船。 这些小渔船连桅杆都没有,基本上是靠划桨推进的。偶尔有渔夫用竹竿子插在船头一个带凹坑的木墩子里面,然后挂上一张破麻布或者破草席,另一个角挑起来绑缚在船上的某处木框子或者木档子上,便算是“新手村”级别的船帆了。 至于他们口中的“宫卫厅大将”这个名词,听上去貌似是个非常高大上的官职,但是实际上只是个掌管了100名王宫侍卫的武官罢了。拿到中原国度,这样的官职也就相当于一个都头。 不过,这些都不能怪耽罗国人。因为这个国家原本就只有三万顷的国土面积(相当于大琉球的二十分之一)和五千户的人口。一个王宫有100个侍卫就不错了。除了王宫侍卫之外,全国还有500名士兵的武装力量,而且还不是全职的,而是平时要放牧打鱼、偶尔训练、有危险了才召集的士兵,基本上相当于中原国度的团练兵。 王宫侍卫加上团练兵,一共600人,对于这个五千户的岛国来说,已经是“八户抽一丁”的穷兵黩武状态了。 可惜的是,划桨的渔船们终究没有钱惟昱的船队速度快,虽然一开始有十几里地的路程差,等到这些报信的渔民们赶回岸上准备报信的时候,岸上的牧民士卒都已经看到了这支巨大的船队了。 耽罗是新罗高丽和日本、中国贸易的要冲枢纽。虽然财穷民寡,当地人原本也不算是非常没见识的乡巴佬。海船这里的人还是见过的,但是最多也就一次性十几艘,而且往往船队中超过一千料的大海船也就几艘,其余则是四百料甚至更小的船。而这一次船队的数量如此庞大,吨位又前所未见,则着实把当地人吓得不轻。 正在众多愚氓乡民对着西归浦码头围观的时候,“宫卫厅大将”朴恩浩头戴一顶用去了竹节的竹片连缀起来的头盔、身穿熟牛皮穿孔扎麻绳的护甲、手持一柄有些年头了的古旧横刀、又率领了几十个宫卫士卒匆匆忙忙策马赶往这里——嗯,你没有看错。虽然这些人装备很烂,但是战马居然倒是不缺。主要是高丽人和新罗人原本也有把此处当作马场的习惯。 或许有看客会奇怪:宫卫厅不是负责戍卫王宫的么?怎么会被第一时间派到这里来处置这些事情?这主要是因为耽罗的普通团练兵平时不是随时待命的,需要有战事了或者轮到冬季训练的时候才召集。平时遇到突发事件,需要“快速反应部队”处理的问题,就只能找宫卫厅了。 “闪开闪开!什么情况!”朴大将挥舞着横刀的刀鞘,非常威武地把那些渔夫土人赶往两边,在码头上清出一条道来,随后一溜烟儿的策马而过。他手中的横刀也是这队士卒当中仅有的一柄横刀,其他几十个士卒只有手持唐制的铁头长枪;至于那些如今还没动员起来的团练兵,他们的武器一般就只有竹竿枪了。 “嘶——”策马跑到栈桥上,远远看着对面来船队伍的规模,朴大将终于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这这……一定是我大高丽国的船队来宣召了么,除了我大高丽国,普天之下岂有别国能有如此庞大的舰队……嗯,定然是如此的啊!” 朴大将的语无伦次之间,来船已经靠近了。因为岛上的港口泊位不够,居然只有三分之一的船靠了岸。其他船则是在海湾里面距离岸边一两里地的地方就地下了船锚碇石,随后放出小舢板载人靠岸。 …… 钱惟昱的座舰自然是要直接靠岸的。靠岸之后,钱惟昱还没上岸,先有一百个内牙侍卫和两百个飞鱼都的水兵先上去站好了队挤开闲杂人等,围成一个保护的阵势。随后钱惟昱这才施施然地从宽阔的船舷板上直接策马走上栈桥。 月白色的湖丝披风,内造的杭锦苏绣袍服;外加一柄骨架象牙雕就、纸面莹润如玉的安吉竹纸折扇,腰间翡翠玉带上悬着一口从刀鞘里就透出寒气的倭刀。最后,还有最关键的,那就是连那匹白马的马鞍都是用錾金工艺包了一层银子在上面的。 这幅扮相一在栈桥上出现,对面老远处被挤开的人群里就传出一阵“噗通”的声响。就好像有一大群人同时膝盖中了一箭、跪求大神收下他的膝盖。 “下邦末将朴恩浩,不知来的可是哪位高丽天使?我王今日正在南泉宫中歇宿,可要末将通传迎接?” 这番话是用朝鲜地区的方言说的,虽然喊得大声,钱惟昱也不可能听得懂。幸好蒋家配给的商团当中有通译的达人,立刻帮钱惟昱翻译了。 “卧槽,高丽天使?尼玛毙的这些土逼没见过世面么?高丽鸟人能有这么强大的船队?”钱惟昱一阵恶寒,还没深入接触,心中就先对这些耽罗兵将生出三五分不喜。尤其是这几年来,原本他心中那种对于千年之后棒子们那一副“全宇宙老子第一”的做派都已经快淡忘了,结果这个朴恩浩一句话就给他重新找回了那种恶劣的感觉。 以后要是有机会,把棒子都卖到麻逸国去,在吕宋岛的热带丘陵里挖铜矿! 胡思乱想归胡思乱想,正事儿还是要干的,钱惟昱回头对通译交代了一下基调,让来人知道自己这一行人的国使身份就行了,其他随便打发。这种小角色还轮不到钱惟昱自己出面交涉。通译和使团当中副使之一、通儒院大学士林克己稍微领会了一下指导精神,就出面去打发那些棒子了。 那些棒子自然不敢造次,因为钱惟昱的船队里人手数量已经是岛上全部武力加起来好几倍了,而且装备看上去也精良的多。通译说明了自己的船队来自吴越国,要在这里靠港补给,对方也就没敢废话。 只有那个一惊一乍的朴恩浩还在那里不可思议地嘶吼。那说话的内容虽然让大多数听不懂棒子口音的吴越人无法理解,但是光听他说话就可以给人一种感觉:莫非棒子人说话的口气都是和嘴里含了口滚水那般的么?不管什么话从棒子嘴里说出来,听上去都会给人一种说话者下秒钟就会被烫死般的感觉。 …… “殿下,已经办妥了,刚才那蛮夷都头引着卑职和通译去见了那个傀儡耽罗王。说明了我们的船队这次是去高丽和日本贸易、出使的,要在此停驻补给,那耽罗王也没要求我们验看国书,直接就准了。卑职还让商人们与他们协商租或买一块地皮供我们扩建码头,以便把所有的船都停进来,他们也不敢异议。” 在西归浦码头的一间破烂客栈里面,钱惟昱歇息了不过两个时辰,被派去和耽罗王交涉的大学士林克己就回来了,表示任务完成得很圆满。 “出了多少钱?” “回殿下,此岛占地数万顷,不过才五千户民户,人烟稀少。南岸沿海的盐草地颇不值钱。蒋正明蒋舶主许了耽罗人五百贯钱,便圈了六百多顷沿海的地皮。另外还准我们自行雇佣岛民伐木采石、增筑码头。 另外,卑职还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下,这才知道那‘宫卫厅大将’朴恩浩并不是耽罗岛本地人,而是7年前自坚王被鸩杀后、保护末老世子从开京回到耽罗的,应该是已经被高丽人彻底收服的爪牙。” “这耽罗人倒是小家子气,看来没见过大钱。”钱惟昱自言自语了一句,又转向林克己旁边的蒋正明,询问了一下耽罗人可有和吴越船队贸易的意思。这种事情毕竟是充满铜臭的,问林克己这样的大学士肯定不合适。 当然,钱惟昱也就是随口问问,在他看来耽罗人应该没什么钱。不过蒋正明的回答倒是让他有些吃惊。 “殿下,小人刚才和耽罗人不过略略谈了半个时辰,他们就采购了八百匹生丝粗绸、一百石茶叶,十箱汉诗书籍、还有几十箱瓷器用具、些少珠宝。耽罗人口少,这些基本都是王族和贵人用度的。为了买这些东西,他们把卖地的钱财又花的一干二净,还卖给了我们五百匹驮马。” 看来这些耽罗人的警觉心真的很低,但是也有可能是他们知道就算钱惟昱有坏心他们也无力抵抗,所以索性放任了。看了耽罗人的表现,钱惟昱心中一鼓作气先拿下岛子的念头又有些膨胀起来。 “后面两日,留心一下岛上有没有流落的新罗王室遗族,或者是耽罗岛上原本没有被高丽人控制的土著贵族。” ... ... 第94章真假海盗 钱惟昱的船队在耽罗岛歇息了两日。水手和士兵几乎都变成了劳工役夫一般、加入了扩建码头和栈桥的行列里。耽罗岛上的土人本就是打渔和放牧牛马为生,放牧的活儿都是女人可以干的,平时没什么额外机会苦点钱的男人们也就都来给吴越人当雇工赚钱。 吴越人开出价钱了——伐20棵海碗粗细、三丈长的大木料运到修码头的地方,就可以和吴越人换1匹十丈长的生丝粗绸,或者12斗雪盐。如果是石匠,采三十方未打磨的大块石料,也可以换取等价的财货。 或许有人会觉得石匠的活计按照这个价钱计价会太辛苦,实则不然。因为耽罗岛是个火山岛,汉拿山就是一座活火山。山脚下可以开挖的整块玄武岩还是非常多的,并不像后世那些层基岩地质构造的地方那样需要靠火药点炮炸山取石头,只要用锄头刨掉浮土,然后挖石运输就可以了。 吴越人的价钱很实惠,吸引了两三千人来当石匠樵夫,每天都能搞到上万棵的大木料,以至于港口栈桥的扩建也非常顺利。第三天的时候,好歹50多艘吴越大海船都能勉强靠港停泊了。 钱惟昱自己则没什么事情做,他大模大样地包下了设在耽罗城内的“国驿馆”——也就是耽罗王历来接待宗主国宣旨使节或者其他外国来使的地方,只不过钱惟昱这次没想多事,所以是花钱的——然后休养了两天,让手下的探子细作通过各种渠道恰到好处地各处放出风去。让当地人知道吴越人如今还是亲善新罗的,如果有新罗遗族前去投靠的话,一定会得到保护。 可惜两天过去了,一点新罗人的迹象都没有找到。看来,如今耽罗岛上应该是没什么新罗昔氏遗族的重要人物了。又或许在这岛上只有一些新罗昔氏一族的外围角色,就算知道了这里来了吴越船队也需要回去通风报信,二来也不一定敢确认吴越人的心态,所以不敢妄动吧。 棒子各方的反应迟钝让钱惟昱心中愈发冲动。这一日晚间,他把顾长风和陈诲都喊到身边,想问问他们的看法。 “长风,巨训——如果让你们突袭耽罗王宫的话,必然有把握一个活口都不走脱吧?岛上那些文武官吏,又有把握干掉多少?” 顾长风算计了一下战力,首先对钱惟昱回复道:“如今耽罗人只放了我们几十个卫兵进入城内,其余两千可战之兵都在西归浦。不过末将看了,那百来个宫卫监的兵卒实在是不堪一击。末将就是带三十个内牙精兵去,都有把握把那鸟王宫杀个底朝天。到时候从里面把住城门,放城外大军入城也没什么难度。” “可是,我们不能担保高丽人派来监督耽罗王的人都已经摆在明面上了——很可能除了宫卫监之外的人还有高丽人埋下的伏子。如果那样的话,轻易动手就等于提前和高丽人全面开战了。”陈诲思忖了一下顾长风的提议,觉得还是有些风险在其中。 “就算惹毛了高丽人,他们应该也拿我们没办法吧,高丽人的海船哪能有我们的精良。如果他们贸然前来,大不了纠集苏州的海船水师与之决战一场,也能打出十年太平!到时候,就算高丽人在本土纠集二十万兵马,也不过是望洋兴叹而已。何况以高丽的贫弱,想凑二十万兵马已经是竭泽而渔砸锅卖铁了。” 一听顾长风居然对于和高丽开战满不在乎,钱惟昱立刻出面定调子打圆场: “话不能这么说!如果和高丽彻底撕破脸皮的话,那么此后数年岂不是要断绝高丽航路的贸易?东珠,人参,药材毛皮,这些东西在南朝都是可以卖出巨利的东西。如今东海的商路基本上都是吴越一家的,断一条就就损失一年百八十万贯钱财。 而且,南唐、南汉等国的国主、贵戚、高官、势族都贪慕荣华享乐,用这些东西变着法儿输出贸易,才能腐蚀其国力、衰竭其战意,使之缓缓民穷财尽。高丽的贸易,对我吴越可不仅仅是钱财的意义。” 又想夺了耽罗岛,又不想和高丽人彻底翻脸,这个既定事实就比较难营造了。陈诲闽人出身,对于江海上那些乌七八糟的路子比较熟一些,半晌才给钱惟昱提出了一个建议。 “殿下,听说当初您在南唐为质的时候,砍了行刺于您的大盗刘茂忠,还带回来同伙申屠令坚囚禁在那儿,后来听说那申屠令坚服软了愿意归降,殿下还把他带在……” “果有此事——殿下一直让我把那大盗带在内牙亲兵里面好生管束,我盯得紧着呢。” 原来,大半年前在金陵法宝寺的那次遇刺经历中,钱惟昱利用刺客不知道他身具武功,猝然发难击伤了被李弘冀派来行刺的大盗刘茂忠,又拖延时间,等顾长风带着亲卫进来拿下了申屠令坚。后来刘茂忠被砍,申屠令坚则被钱惟昱一直关押着带回吴越。那人一开始也硬气。但是被关小黑屋关久了之后,也还算是识时务。 反正李弘冀当初也不过是开给申屠令坚一个事成之后授官洗白的空头支票,算不得真正对他有多大的知遇之恩。而且他大盗出身,无非也就是图个赏识他的人好建功立业。原本李弘冀拍他来行刺钱惟昱的时候,他只以为钱惟昱不过是个吟诗作赋的小白脸。在他这种大盗豪侠看来,写诗的小白脸杀一百个也就只当杀鸡,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见钱惟昱果非常人,也就心思动摇了。 钱惟昱见申屠令坚愿意归降,倒也不吝于显示一番自己惜才的诚意——把申屠令坚安排进自己的内牙亲卫里面,从一个兵马使做起,告诉他做得好了,只要立功就立刻升为都头。虽然都头也不过是管着一个营一百名士兵的低级武官。但是考虑到钱惟昱自己只有500内牙亲卫,所以在这里面担任一个都头含金量还是很高的。 同时,顾长风如今是钱惟昱身边内牙亲卫的指挥使,正好是那些都头的直接领导,所以也便于就近监视那个申屠令坚。 “长风说得不错,那个申屠令坚已经在孤的内牙亲卫里面任职了两三个月了,忠心方面,应该算是初步通过了考验,巨训你这是要……” “殿下,那申屠令坚当初乃是赣南大盗。在虔州、抚州声名很大。末将当初在建州査文徽麾下时,因为建州与虔州、抚州相邻,倒也常闻其名。此人对于绿林江湖的手段非常熟稔,依末将看,这次不如以此人率领一彪人马。演练一番,去了我军的衣甲旗幡,换用备用的舢板小船,伪装一番之后故作海盗……” “你想让海盗进攻耽罗城?这不成,历来岂有海盗如此放肆,直接攻伐一国的呢。纵然耽罗岛只有五千户的小国,也说不过去。” “不是让申屠令坚扮演海盗攻城,而是让申屠令坚假作被我船队的财货吸引,这才从附近的海岛赶来奇袭劫财——嗯,前日听殿下说,高丽西岸的一些海岛上,如今还有新罗废后的外戚遗族昔氏为海盗。我们便是诈作这股海盗行事,也不是不可以。 一旦西归浦码头抑或是殿下的驿馆遭到佯攻,我军趁势自卫总归不会授人以柄吧?届时就算高丽人发现我们乱中杀错人了或者多杀了些人,也不愿意和我们正式翻脸,说不定还会看在昔氏海盗有死灰复燃的趋势、我军战船又迅捷犀利,从而选择和我们合作剿灭海盗呢。” 钱惟昱一听有门——要是高丽人真的让自己的船队协助高丽人剿灭昔氏海盗的话,那可是“监守自盗”的活儿了。当然,那属于撞大运的意外之喜,如今的钱惟昱可是想都不敢想。 “此计倒是可以一试,不过还是要靠巨训你麾下的水鬼来演一场戏了。船队里的大船都露过脸的,如果用大船登陆杀人,只怕一下子就穿帮了,海上用小船的话,那些内牙亲兵水性不如水鬼好,不易演得像。” …… 两日后,晚间,正是一个无风之夜。两百个飞鱼都的水鬼们,穿上了水上格斗作战的轻便水靠皮甲,带了横刀藤牌,梭镖飞刀,外面再蒙上高腰的新罗海盗惯穿的破烂衣衫。半夜三更从吴越船队的大船上放下去十几艘小舢板,随后在众人不觉得情况下绕着远海驶出十几里地。 其中一艘舢板的船头,正站着被钱惟昱关了几个月小黑屋后想明白了的申屠令坚。 反正他是一个大盗,原本也是想“从良”洗白,刚好遇到李弘冀以南唐皇长子之尊不惜纡尊降贵亲自送寄书函恳请他帮忙办事、事成之后帮他洗白,这才让他有些众人国士的知遇之感。如今回想起来,跟着谁干不是干呢。江湖人士,因为他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最怕的是弱了名头、被人当作不义之人。 如今,既然彭城郡王殿下不会因为自己投靠他而看轻了自己,剩下的也就无所谓了。 一群小舢板划着,将近四更天的时候,申屠令坚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已经快迂回到岛子西北面了,也就让船队掉头回去。 “兄弟们,把这几日学的高丽黑话切口都过一遍,到时候天明前上了岸,可别穿帮。”申屠令坚挥着刀子让那些水鬼惊醒一些。同时他自己也把那些由他科普、又由通译翻译成高丽口音的拗口切口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一边暗暗想着:妈蛋,高丽猪的方言真是难听。 ... ... 第95章升华 第二天凌晨,约摸五更刚过的时候,十来艘挂着破帆的舢板在耽罗岛西北部的岸边出现了。来船似乎专门挑了一个岸边有小渔村的所在出现,张牙舞爪地冲杀过来。看来船的方向,如果是走直线航线的话,其来源应该是庆州或者全州外海的那几处小岛—— 高丽人都知道,在那些地方,可是有新罗国被杀废后昔氏一族的外戚残党的,听说还有两个敬顺王金傅的幼子为了杀母之仇,一直跟着舅舅们在那里坚持抵抗。 北方的夏天天亮的早,五更天已经有渔家张罗着出海了,所以来袭的海寇自然是一下子就被人发现了,马上有耽罗渔民骑上驮马去耽罗城内报信。 宫卫监大将朴恩浩不得不几日之内再次出马——幸好,因为前两天吴越使团来了,让朴大将颇为紧张,所以这几天已经把国中的五百团练兵都召集动员起来了。这一次他出手的时候,可以调集的人马也丰富了不少。 朴大将听来人说海盗有十艘上下的小舢板,倒也不敢轻敌。点起了50个宫中侍卫,外加300团练兵,几乎超过整个耽罗国兵力的一半,这才敢出去查看情况。一边出兵,耽罗人还派人通知吴越使团,请求他们一并派出一些武力协防。 耽罗是个穷地方,原本偶尔才有海盗来袭,而每次海盗来袭的时候,基本上都是探查到岛上有商船队持续泊靠。如今这一票海盗,明显就是吴越使团来耽罗岛长期停泊的消息走漏了,这才让商船上的财货引来了海盗。既然是吴越人引来了海盗,在耽罗人看来吴越船队出一些护卫助战也是应该的。 钱惟昱这边是飞鱼都都指挥使陈诲出面接洽耽罗王的信使的,当下也没说不助战,只是说自己这边都把水兵放羊了,需要一些时间收拢士卒准备兵甲。这个借口堂而皇之,耽罗王的信使也没办法,只好给吴越人几个时辰的时间。 可惜的是,被寄予了厚望的朴大将貌似表现有点弱,于是…… 两个时辰后,那两百多精锐的“海盗”已经把朴大将的那些宫中侍卫和团练兵杀得片甲不留了。这股海盗犹然意犹未尽,竟然直奔耽罗王城而去,一路上也不知屠戮了几个村镇,只怕是染了一两千的人命。 耽罗王城不过是边长不过两里地的小城,城内人口不过一千户。此前朴大将出城探查情况的时候,已经折了一半兵马进去,此时又有多少余力守城? 而且,耽罗王城虽然是城,可惜城墙高度只有一丈二尺(可以对比一下:留从效时候修的泉州城墙是一丈八尺;钱鏐修的杭州城墙是二丈四尺;唐玄宗年间,大唐全盛时候的长安、洛阳是五丈。)也就是4米都不到。同时因为城太小,也没有敌楼和护城河,只有城门上有城楼、城池的四角有角楼。 …… 申屠令坚带着两百个小弟酣畅淋漓地杀奔到耽罗王城之下。一个多时辰之前,把那个朴龙套的几十亲兵和两百团练砍瓜切菜一样剁掉的过程中,申屠令坚只损失了不到十个人手——实在是因为飞鱼都里的士兵都是厮杀多年的精锐,而耽罗人却明显没见过世面,被一个冲杀砍掉几十号人之后就彻底崩溃了。 到了城下,远远站在一箭之地以外,申屠令坚观察了一番紧闭的城门,把麾下“海盗”分成四股,徒步走上两三里路把四个门都围定了。城头的草包团练兵们群虫无首,也不知如何应对,只管分兵出去把守四门,免得其中一门防守不严被海盗趁虚而入。 一刻钟之后,耽罗王城被彻底围死了,海盗立刻举着藤牌木板、作势四面攻城。城头的耽罗人拿着竹弓放箭壮胆,又匆匆忙忙往下面丢滚木礌石,一时间倒也似模似样——虽然这些反击明显都没有看敌人有没有进入射程,完全属于浪费弹药。 申屠令坚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暗暗祈祷城内的人不要失手。按照计划,四路人马当中,三路都是佯攻,冲到城外就会收手改用弓箭抛射;只有他这一路是要真枪实弹往里冲的。他咬着牙冲到距离城楼五十步的时候,突然听到城头一阵大乱,几具尸首纷纷坠下,随后城门上的横档似乎被人撤了,城门微微被扯开一条缝隙。 “杀呀!是驿馆里的兄弟们在接应咱!”这一刻,申屠令坚也不怕喊出吴语了,因为他知道按照计划,王城内的人会不留活口地干掉。 王城西门的几十个戍卒被来自背后的驿馆内吴越精兵地偷袭杀得大败,城门不可抑止地被洞开。随后海盗打扮的水鬼和驿馆里的吴越精兵一并回身杀入城中,开始见人就杀,见屋子就烧,很快就把方圆数百步内的场所杀得惨不忍睹。 那些纵火用的材料,其实是吴越人提前就藏在驿馆之内的,包括百来灌携带轻便的小罐猛火油。此时此刻,在耽罗王城这种都是木结构房子的城里,用起来实在是再顺手不过了。 另外三门上还有约摸200人的戍卒,其中大部分试图往王宫的方向回防,与“海盗”发生了激烈的巷战,但是很快被彻底杀败。还有少数怯懦之人试图利用失去军官约束的机会打开另外几道城门越城逃跑,但是一开城门就遭到了另外三门外堵门的“海盗”的疯狂砍杀。 有二三十个耽罗团练兵跪地求降,那些“海盗”也不出声,不置可否。只是用手势示意他们放下武器,然后走到近前一刀一个剁翻在地。迸流的鲜血,把四座城门口都浸润成了血洼子。 申屠令坚这一组是唯一杀进城内深处的,他当初只留下了个二十个兄弟把守城门。然后带着剩下的人直奔王宫,寻着耽罗王末老,就立刻给一刀剁了。随后一路放火一路杀,从西门进城、东门出城杀了个对穿。 城里的耽罗人不下三千人,可是都是手无寸铁不知武艺的弱者,加上“海盗”一路放火助威,当地人又不知道火势蔓延方向,根本无法拧起来抵抗。从东门杀出之后,申屠令坚就开始一心一意地把守四门,等着城里面被火势逼出来的耽罗平民,有一个杀一个。 又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城内的火势渐渐小了。申屠令坚估摸着四座城门口附近能烧的房子都烧成了灰烬,附近的人没被烧死也该被毒烟熏死不少,毒气也散的差不多了。 这时,负责咱吴越国彭城郡王钱惟昱护卫工作的内牙亲军指挥使顾长风顾大将军,也威风凛凛地带着三百名内牙军亲兵骑着耽罗驮马从西归浦镇杀到了耽罗王城的西门河南门外。 那些“海盗”们非常知情识趣地退入城门试图死守,吴越骑兵一拥而入,城内顿时喊杀声震天。城外无数被吴越骑兵当作民夫、辅兵征发来的耽罗乡民躲在城外摇旗呐喊、搬运物资,听着城内的喊杀声,无不被战斗的激烈震慑,也无意间成为了证明“吴越商团的卫兵确实是在奋力和海盗厮杀、试图拯救耽罗王城”的证人。 火势终于慢慢熄灭了,顾长风带着他那些手持沾满人血横刀的士兵们从西门重新出城,告诉耽罗臣民们一个不幸的消息——耽罗王和城内百姓大部分被海盗杀害,不过他们也奋力死战,格杀了全部海盗,为耽罗王报仇了。 申屠令坚这些人自然要辛苦一下,不得不把装备都藏起来,换上耽罗乡民的服饰,扮演好“幸存者”和“证人”的角色。 原本有五千民户、两万出头人口的耽罗岛上,一下子失去了一千多户户口,人口总数也跌落到了一万五千人左右,边长两里的王城,就此变作白地。从耽罗王以下,岛上九成九读书识字的人都被屠戮一空,剩下的都是城外的愚氓乡民,在吴越人的系统解释之下,那些人也只能接受“海盗犀利凶悍、屠城顽抗”的结论。 …… 因为预知了这一天耽罗岛上的血腥气会比较重,所以钱惟昱提前了一天就回到船上居住。况且,他也要给世人一个解释,一个“既然耽罗王城被海盗攻破屠城,那住在驿馆内的吴越郡王为什么没有一并遇害?”的解释。 最好的解释,那就是:“吴越使团提前一天公布他们已经补给充分,准备次日就离岸出发。而郡王殿下本人提前一夜住回了船上,留在驿馆内的只是他的侍从侍女,给他收拾行李财货而已”。 岸上鲜血满城,船上,钱惟昱也在试饮蒋洁茹刚刚改良自黑茶的发酵原叶茶——红茶。血色的茶汤,在这个诡异的日子里显得那样妖艳。 “小茹,你莫不是觉得孤太过残忍?”抿了一口口味不甚纯正的红茶,钱惟昱一边思索着蒋洁茹此前实验的发酵手艺还有哪些有待改良的地方,一边若有所思地提出了一个轻描淡写的问题。 “奴家不敢!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殿下做此决断,定然是深思熟虑了的。” “唉,虽然死了三五千人,但是对于剩下的一万五千人来说,这实在是幸事。把一个国家的读书人和士绅全部杀绝,剩下的人也就没有他们是耽罗人的意识了。这样孤才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把他们当作一张白纸,重新归化为吴越子民,不是么。他们可以从一个卑贱的高丽人,变成一个高贵的吴越人,这全靠了这场杀戮的功劳啊。” ... ... 第96章继续东进 九幽鬼域一样的耽罗王城被吴越军封锁了四门,远远地就戒严起来。几百个钱惟昱身边的内牙亲兵在顾长风的带领下,在散发着原木炭烤人肉香气的废墟街道之间搜索。道路两旁的建筑余烬,还有散发出袅袅余烟,似乎在诉说着一缕缕魂魄的羁绊。 “还有活着的乡亲没,快出来吧~海盗已经被打跑啦,咱是皇军哦不是吴越军,吴越军不杀人,不抢粮食,是来帮你们重建家园哒~” 顾长风骑在高头大马上,扯开嗓子吼了一句他少数几句会说的高丽话——这句话是昨天出发前通译教的。然后继续虎视眈眈地看着街道两旁的废墟,耽罗王城很小,原本也就四五个坊市,堵住了道口分片搜索不用半天就能搜完。 突然,噗噗簌簌地响动在一片乱木和碎瓦片围起的废墟里面传开,似乎那里原本是个高门大院的院子天井,所以大火来的时候无物可烧,竟是留下了一片藏身之地。吴越救援官兵们用铁铲奋力挖开堵门的乱木碎瓦,然后把里面的老弱妇孺救出来,送到王宫废墟门口的空地上集中,还舍给他们稀粥喝,稳定他们的情绪。 日头过午,渐渐西沉,城里的废墟也打扫得差不多了。此前的一番混战,居然还有两百多条没有在第一波屠城中被杀,而是乱中侥幸逃脱了。这些人见吴越人果然是来救人的,而且对灾民待遇不错,也就纷纷指认自己住家周边可能有疑似幸存者的点,当带路党领着吴越官兵去吧自己的左邻右舍都救出来——当然,也有可能找到的只是尸堆。 几百个被集中起来的难民中午喝了薄粥,到了晚间如何顶得住饥饿感?见那些异国的军爷也都搜救得差不多了,也有人奓着胆子探寻什么点儿可以再舍一顿残羹剩饭地顶一下肚子。 吴越官兵只会说“乡亲们,吴越军不杀人,不抢粮食~”这几句通译临时教的话,平时的日常会话如何能懂?所以那些求食的人自然是问道于盲了。好不容易有通译过来,才算是找到了组织,bulibuli地疯狂诉求。 “嗯,差不多了,殿下说如果确认都找齐了,没有别的活口,那就销账了吧。”通译官和那些耽罗人白话了几句,又转向顾长风说了最后一句话,当然,最后一句话是标准的吴语。 顾长风也不废话,大手一挥,把百来个亲兵招呼着围城一圈。 天空中,夏日的阵雨淅淅沥沥地下来了,把城中余烬的一缕袅袅黑烟尽数扑灭。顾长风带着的内牙亲兵队射出的箭矢也如雨而下,与雨水浇熄城中火焰余烬一样迅捷的速度把扎堆的耽罗人余孽射翻在地,浇熄了火焰之后的雨水倒也识趣,废物利用一般把广场上的血洼子冲刷到道旁的沟渠之中。 天黑了,但是顾长风觉得天亮了。 …… “殿下,末将幸不辱命,耽罗王城之中,绝对没有活口。” “那也就是说,孤对城外的愚氓之人解释说耽罗王族是被洗城劫掠的海盗屠戮殆尽的,也不会有人出来质疑了?” “末将愿意以项上人头作保。” “那就好,今日参加行动的,尽数赏赐绸缎三十匹,白银百两——当然,银子可以现在给,回国之后再给绸缎——也看好你下面的兄弟们,谁要是舌头长,那就小心没命花销这比银钱了。” “末将定然严加管束,如有谁不长眼色,不用殿下号令,末将定然亲手摘了那厮的脑袋。” 和聪明人以及配合多年的人说话的好处就是不用太多虚词废话。钱惟昱相信顾长风知道该怎么善后,也就没有继续多交代,而是让他下去了。 钱惟昱和顾长风聊正事儿的时候,蒋洁茹一直坐在钱惟昱一侧的软垫榻子上,双手微颤地给钱惟昱继续烹茶——当然,已经换了一种发酵度更轻一些的棕红色茶叶。钱惟昱没有避着她谈这些冷血、龌龊、男人之间的事情,她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信任还是一种不幸。 “小茹,如果不是你告诉孤,耽罗人,乃至所有高丽人,都没有自己的文字,只有极少数贵族才懂得学习汉文的话,孤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钱惟昱似乎陷入了一种朦胧的陶醉,蓦然反思着这一切进展的轨迹。初来耽罗岛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考虑过换一种方式来统治这里的人,用一种徐徐图之的方法。但是到了之后,他才发现一开始确实高看了这个时代的棒子。 当钱惟昱得知,这个朝代的高丽人还没有文字之后,他就知道这个时代的高丽人还是一盘散沙,也没有民族意识,完全可以武力和恩惠解决所有问题——事实上,朝鲜注音文字要到五百年后,朝鲜李朝世宗时候,才有“训民正音”的施政举措,统一了朝鲜半岛上的语言标准读音,并且推出了日后成为韩语的注音文字。 以耽罗岛为例,在钱惟昱决定使用雷霆手段之前,他让人观察、调查了好几日。全岛五千户,连王族都算上,只有不到百户的人家识汉字。其他人既然不识汉字,那就是纯粹的文盲了而且耽罗人和高丽人之间说话的口音也不同,那些王城之外的乡民,如果遇到了从高丽渡过海峡而来的人,就会遇到鸡同鸭讲,无法沟通的问题。 在这么一个几乎全民文盲,离开家乡百里就连说话都听不懂的地方,你和他们玩怀柔,玩计策,不是太浪费了么?这样的人民,在杀尽了他们之中识字的统治阶级之后,只要新的统治者告诉他们一个结论,他们就会乖乖接受的吧。 于是,才有了耽罗王的杯具。 大火熄灭后三天,钱惟昱把城中死人都处理了,随后就雇佣耽罗乡民们把旧王城的废墟清理掉,重新平整街道。又在城北靠近岛子北岸的地方重新规划了一片地方起城——当然,钱惟昱不打算把北面新城区用耗资靡费的城墙围起来。大海就是这座岛屿的城墙,如果钱惟昱的敌人将来可以登上岛屿了,那么城墙这种东西还有什么用呢。 陈诲偶尔带着部分水师伪装成海盗在岛子北面的海峡里逡巡截击,顾长风则派兵分散到岸边各个小渔村监视。凡有遇到有从济州出航往北去的船,就全部想办法干掉。不过这番布置倒也有些多余,高丽人派来监视耽罗王这个傀儡的眼线显然都在那次屠城中被杀戮殆尽,城外的乡民里怎么可能有高丽探子? 这番做作持续了半个月都没什么收获,当地人则慢慢都接受了钱惟昱的说法,接受了吴越人的统治,完全没觉得自己换了一个主子有什么问题。更不会有这个时代的棒子平民脑中会有“朝奸”这个概念。 见事变之后半个多月,高丽人都没有发现耽罗岛上发生的变故,钱惟昱心中暗暗庆幸。看来,这个年代对于海外领地的消息,传递都是很慢的。此前听通译打探回来的说法,高丽人如今对耽罗人的要求本来就是一年一贡,而且进贡季节都是在年节前后。 如今是夏季,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高丽海商南下的话,高丽人最慢要半年才能知道这里的变故。半年之后,这个岛子上的一万多乡民早就被钱惟昱洗脑成了吴越子民了。到时候,海盗的说法一来无从查证,二来如果高丽人不想和吴越撕破脸皮正式兵戎相见,也就只能接受这个既定事实。 不过,大量雇佣耽罗平民进行基础设施建设,难免会让耽罗岛本地田园荒芜、劳力短缺。耽罗岛上本来就以女人抛头露面多著称,打渔牧马许多都是女人操持,可见劳动力本就匮乏,现在男人被大批雇佣做工,种地提供粮菜的就更少了。 钱惟昱的船队,渐渐把粮食补给类的物资耗竭了,所以五月底的时候,他和蒋正明合计了一下,一来这半个多月来雇佣了耽罗几乎全岛的壮劳力做工,也着实散出去了三四船货物,加上各船本来粮秣快用完了,就让蒋正明把船队整理一番,派出十几条海船去海峡对面的高丽釜山贸易一番,售卖一些吴越的海货,多购买粮食菜蔬和其他大修基建所需的粗重什物。 既然打定了将来要把高丽连根拔起、扶植如今反高丽的新罗遗族的旗号,钱惟昱也想明白了,在外交上和高丽人主动虚与委蛇没什么必要。最好的措施就是外交上装聋作哑,生意上继续照做。一边在市场经济的渠道上吸高丽人的血,另一方面不谈任何联盟和领土问题。 济州到釜山不到两百里的海路,基本上是一日就可以到的,吴越人开过去六七条满载了吴越海货的商船,加上几条已经卖完了货准备装粮的海船,在釜山和高丽人贸易了数日,就筹得了两万石的稻米麦面,分了几趟运回耽罗,作为耽罗岛上今年荒废农事大兴徭役的粮草补充。 釜山城小,那些昂贵的货物容易市场饱和,运了两三趟粮食之后,蒋正明就发现那里的高丽人基本上暂时没有购买力了,回耽罗和钱惟昱合计了一番之后,又带了几船货跑了一趟开京,除了卖货购粮之外,少不得吃进大量的人参貂皮、东珠鹿茸,不可赘述。 时间进入了6月,钱惟昱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留下所有精通高丽语的通译和商人,再遣使团中一名副使担任耽罗的主官管理当地。 一并500名水手和500名飞鱼都的水鬼战兵,外加商船队的15艘大福船。继续在耽罗岛附近管制当地土人,初步建设城池马场、引种黄苜蓿。同时这些商船也留下了大量的银钱和部分货物,可以在这年剩下的时间里缓缓和高丽人贸易,一边囤积粮草,一边监视高丽人的动向。 至于钱惟昱自己,他则带着三十艘水师的船只和蒋正明的五艘两千料,把剩下的大部分财货收罗了一番,在6月中旬的一天启航东进,向日本国的九州五岛地区进发。 ... ... 第97章送经验的海盗 从耽罗出发,钱惟昱的船队下一个落脚点就是九州平户外海的五岛地区。之所以选择这个点儿,主要是因为根据蒋氏商会提供的情报,平户外海的五岛地区自古并不属于日本的令制国之一,完全是渔民、海盗和豪族自治的领土,而且又不是贸易要港,要想在那里楔入一个钉子、打开局面,比在其他日本核心领土上要容易得多。 玩过《太阁立志传》或者《信长野望》系列的人都知道。从钱惟昱所在的时代,往后再推五百多年的话;那时候整个日本最繁荣发达的海港城市是一座名叫堺的大阪湾港市,也就是后来猴子秀吉修建大阪城那个位置——正所谓“大阪豪商一怒,天下诸侯震恐”,形容的的就是那个年代堺港商人们牛逼哄哄的状态。 当然,如今的日本正是平安时代中期,所以堺港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濑户内海贸易港町,如今这个时代,整个日本最繁盛的贸易港口,分别是肥前国的平户地区和筑前国的博多津。 平户是后来长崎县下属的一个小岛,面积约摸有三千多顷,大约是耽罗的八分之一大小。说是岛,实际上其距离九州岛上的长崎之间最短的距离只有几百丈,所以其岛屿靠近与长崎一侧的海峡里面,颇多深水防风的良港锚地。因为是日本大陆最西端的港口,这里自古就是和中国和朝鲜交通的要冲所在。 不过,平户的开发,也已经是相当于唐朝晚唐以来的事情了,日本人从大唐初年开始派出遣唐使,前十次遣唐使却不是从平户走的,而是走的博多津。 博多津在九州岛正北面,也就是当代的九州福冈市核心市区一带。从博多津出海往正西北航行八十里海路,就可以到壹岐国(其实只是一个一百平方公里都不到的小岛,但是在日本古代的令国制下,这个岛也算一个诸侯国),从壹岐国再往西北偏北方向百里,就是对马国;又百里,则是朝鲜的釜山。 在航海技术和造船业不发达的年代,缩短外洋航线的航程对于保障航行安全性是很重要的。博多津的贸易路线之所以繁荣,就是得益于走这条路上很少有远程不帖岸的路段。 从8世纪开始,在150年的时间里,日本人的遣唐使走的都是从博多津出发,经过壹岐国、对马国、釜山,随后贴着朝鲜南海岸和西海岸航行到仁川、瓮津一带折向正东,到中国山东半岛的登州、莱州一带靠岸,随后在帖岸南下。这条路线当中,最长一段不帖岸航道就是仁川、瓮津到登州的航线,约四百里,不过这已经是那个年代最优化的航线了。 博多津航线的沿途,是日本人关注度较高的地区。平户与耽罗、釜山之间的直线连线航线上的沿途小岛,对日本人来说也算是外贸的补给点。所以如果一开始要在日本周边低调的建立自己的势力,就需要避开这些地区。 五岛在平户的西南面,只有走直接跨越一千六百里东海海面的路线,五岛才有价值。所以,以如今日本人的航海技术来说,五岛对日本人没有价值,但是对钱惟昱却有价值。 …… 从耽罗到五岛,三百多里海路,对于钱惟昱的船队来说也就两天一夜的事情。头一日清晨出航,第二日午后就已经看到正前方一串面积不大,但是地势耸峙的山地岛屿出现在战船望楼的视线之中了。 “殿下,突然有一批小船从左前方和右前方的两个岛子的港汊里冲出来,船速很快,应该是日本海盗!”正在船队准备靠过去考察一下哪几座岛屿适合船队停泊的时候,钱惟昱的旗舰望楼上,瞭望手突然大声出言示警。 什么?海盗?钱惟昱听了之后不惊反喜。自己在耽罗岛呆了那么久,也没见被高丽王逼到绝路上的新罗外戚海盗来投奔自己。想不到到了日本,居然这么快就遇到了梦寐以求的海盗。 “要是真的是藤原纯友的余孽就好了。日本天皇和关白调了那么多武家豪族都没扫清藤原纯友跑到海上的余孽,要是被我军扫灭了的话,那么名正言顺把五岛地区给占下来实际控制,相信日本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了。”钱惟昱心中美美地想到,就好像那些日本海盗都是一团团的经验值。 根据上辈子的历史知识,钱惟昱隐约记得平安时代的日本政治历史也是可以大致分为两段的。平安时代前期,天皇还是非常有实权的,属于名副其实的王政时代。平安时代中期以后,出现了王政势力与关白势力之间的冲突和对抗,靠着某几代天皇的无能,朝廷的权力渐渐被藤原氏五摄家的关白们窃取了。 当然,五摄家的关白和天皇夺取中央朝廷职权的时候,外藩的七道地界上,武家势力的萌芽也开始萌发——平将门之乱和藤原纯友之乱就是距离京都非常偏远的外藩武家势力压倒朝廷任命的国司的代表。 而到了天皇和藤原氏关白抢了百来年朝廷政权之后,关白好不容易压住天皇,却发现朝廷的政令已经不出畿内——也就是只能指挥五畿七道当中的“五畿”,而“七道”完全是武家压制朝廷任命的外藩国司了——这,也就成就了后来源平时代幕府的起源。当然,现在距离幕府起源还有不到200年的时间。 既然如今在边远的令制国里面,武家压倒国司的趋势正在逐步流行,那么钱惟昱手下的势力来扮演一个这样的武家角色,相信日本朝廷也是对其占岛为王乐见其成的吧——只要钱惟昱的这支势力后面的表现足够搅屎棍,一开始隐忍着给日本朝廷当打手,扑灭一些不听话的外藩武家。 把意淫的念头从脑海里赶出去,钱惟昱蓦然发现他的大船队距离那些来袭的日本海盗已经不远了,也就两里地之内,很快就能接敌。 日本海盗的战船居然都是小早和走舸,所谓的小早,也就是只有单层顶棚的日式小海船,没有多层船舱。不过数量上来看,日本人的船倒是很多,居然有将近200艘,看上去每船也就最多十来人的样子。船虽然小,速度却很快,而且灵活,似乎颇为适应五岛地区周边的水文,对航道、暗礁、浅滩非常熟稔。 钱惟昱才刚刚观察得差不多,两军前锋也就接战上了。飞鱼都都指挥使陈诲带着五艘两千料的战船一马当先扎进日本海盗的船阵,随后用强弓硬弩八面射之——日本人的船小而灵活,距离远的时候,如果用弹弩或者石砲发射石弹、猛火油桶的话,根本不容易直接命中,而且船那么散那么多,陈诲也舍不得一下子就拿猛火油出手。 毕竟,如今钱惟昱的船队也算是千里远征,猛火油这种东西在回本土之前是没法补给的,用一点少一点。如果日后还要面对几股日本海盗的话,现在就把油用了将来可就蚁多咬死象了。 吴越人以弓弩杀伤有生力量为主,日本海盗一方倒也算是得其所哉。大部分海盗都选择了用竹盔藤牌遮挡箭矢,并且躲入船篷之中或者伏低卧倒,用船舷去遮蔽吴越人的箭雨。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日本人付出了几百人的伤亡之后,倒也把一艘艘小船靠了上来,准备进行接舷战。 日本海盗的惯用手法从古至今都是接舷战、跳上敌船砍杀。毕竟一来为了劫财的话,不可能采取那种摧毁敌船的战法,二来么,日本人的野武士们似乎几百年来都对他们手中的武士刀和自己的刀法颇为自信,短兵相接的乱战,一直是日本人的最爱。 陈诲是指挥海船水师和潜水水鬼的大行家,不过他毕竟没有和日本人打过交道,所以对于日本人苦求近战的措施也没有做出特别针对性的应对。 见日本海盗的小船逐渐靠了上来,吴越大船在陈诲的指挥下一来依靠快速的抢风转向原地打转起来,试图把那些刚好在船头船尾附近贴附的日本小船撞翻;二来开始往甲板上搬运灰瓶和豆桶,准备“守城战”。 日本人的船矮小,就算靠上了吴越大船,而且人站在篷顶上,距离吴越船的船舷还是有一两米的高度差的。海战不可能和攻城战一样带梯子,所以这时候,日本人一般是选择用挠钩飞爪或者是干脆直接用倭刀在船舷木板上扎个洞攀附上去。 当然,对于日本人来说,这是一场不寻常的“攻城战”,那么对于吴越水师一方来说,这也是一场不寻常的“守城战”——比如守城的时候可以用的滚木擂石,这里就不太适合,一来是分量重,船上也不会闲着没事儿放这么多木石,二来守城战的时候木石没有直接砸中的话还有点飞溅的附加杀伤价值,而海战中,没有砸中的话直接丢到海里就毫无杀伤力了。 与滚木擂石情况相同的还有其他润滑油和金汁——把油倒在甲板边缘和船舷上,确实可以把爬墙的人滑下去,或者是上了船后站不稳,但是油料的易燃性同样有被进攻之地烧毁船只的危险性。所以,在海战的接舷战中,取代守城的滚木擂石金汁滑油的,只能靠灰瓶和豆桶。 灰瓶就是装着生石灰的陶罐,从船上撒下去正好可以迷人双目,而且一旦石灰附身之后吃痛坠海,生石灰遇水产生的化学反应会形成高热,直接把人灼瞎,那么落水的人吃痛重伤之下基本上就是必死无疑的了。而豆桶则是装满了黄豆或者绿豆的木桶,其中的豆子可以替代油料的润滑作用倒在船边,让刚刚冲上来的海盗立足不稳滑到,而豆子又没有燃烧的危险。 把一切都准备停当。陈诲静静地等着日本海盗爬上来送死。 ... ... 第98章破贼 一排排日本海盗仗着敏捷的身手,用倭刀捅进吴越海船的船舷木板,随后手上发力提气纵身往上拔高。 可惜身在半空的时候,一个用绳子系住、容量约摸数升的黑陶罐子从船舷内侧被抛了出来,随着绳索被张到最紧,陶罐在到达制高点之后无奈地被扯回来,然后重重地砸在船舷上。陶片飞溅,白色的生石灰也从里面四射而出,糊住了好几个日本海盗的双目。 吃痛之下,这些海盗哀嚎着往下急坠,在入水之后发出了更加声嘶力竭的惨叫——当然,这种惨叫的代价显然是海水喷涌入口,把嚎叫者带入黄泉。 同样一击得手的戏码,在各条吴越战船上上演。好几十个悍勇的日本海盗,就在瞬息之间被秒杀了。付出了一堆人命,有了前车之鉴之后,其他海盗立刻调整了姿态——首先,靠着倭刀扎木板这种爬船方式必须立刻废止,那种吃痛之下容易放手坠海的爬船方式简直就是自杀。 其次,即使是使用飞爪挠钩的海盗,也立刻把绳索彻底系紧打上死结,力保猝然吃痛之下也不会撒手。同时,所有海盗都立刻拿了竹盔或者阵笠遮蔽石灰,同时闭着眼埋头往上爬,不到船舷边沿不能提前睁眼。 不管不顾的闷头爬船,固然会让海盗们在上行的过程中遭到更多的打击,比如难以闪躲居高临下的吴越水兵捅刺而来的长枪啦,抑或是被对方瞄准了时机飞身过来一刀剁了手腕,哀嚎着坠海。 有付出了些许代价之后,海盗们似乎突然觉得船弦上短兵相接的阻击弱了一些,终于有不少人一跃而上,翻过船舷踏上甲板。但是刚一着地,顿时觉得下盘不稳,轻则打滑趔趄,重则立刻摔倒。 “放箭!”随着陈诲和其他几条船上的都头、指挥使等各级军官一声声号令,一排排利矢从不到二十步的近距离内对着翻滚在船舷边甲板上挤作一团的海盗****而出。钢铁铸造的箭头在如此的极近距离内动能非常大,哪怕是西洋板甲也是防不住的。这些日本海盗大多靠的是竹制的和藤质的护甲盾牌遮蔽,立刻被射翻在地一大群。 …… 陈诲的水战指挥非常得当,本着对陈诲的信任,海战的开局和最终结果全部被钱惟昱猜到了——总数约摸两千人不到的一股日本海盗,被陈诲率领的飞鱼都战士歼灭大半,只有不到三十艘日本人的小早一开始位置比较拖后,后来见大局不妙利用船小灵活的优势左右闪躲,避入了五岛近处一些浅水港汊之内。 一开始陈诲麾下有些战船不愿意舍弃全歼敌军的功劳,对着逃散的日本海盗穷追不舍,不过在付出了两条战船因为不熟悉附近水文触礁搁浅的代价之后,吴越人再是不甘心也只能放弃了追击。两艘触礁搁浅的战船用尽余力冲滩座沉,人员则涉水泅渡上岸,至于里面的货物,只能是慢慢搬出来晒干了再装别的船上了。 不过,虽然战局的大体走势一直被钱惟昱和陈诲掌握,但是中间倒也颇有几个小插曲。吴越军总共伤亡也有一百多人,在兵力略多于敌方、而且居高临下大船打小船的接舷战形态下,这样的战斗方式打得并不算好。而且如果单看那些最后成功冲上吴越水师战船甲板并且站稳脚跟和吴越人正面对砍的交战比,吴越人在最后的冲杀中交换比并不占优。 而且其中阵亡的数量有八十多人,受伤未死的才五十多人,完全不是正常作战该有的伤亡比—— 众所周知,虽然古代因为缺乏医治感染的伤药,导致伤兵的后续病亡率比现代要高的多,但是在当场伤亡比上,以古代兵器的杀伤力,当场战死的人应该只有受伤者的三分之一左右。而既然显示是和日本人交手的水兵中,战死比例如此之高,也可见日本人战术的凶悍。 …… “直娘贼,这些倭刀还真是犀利,而且这些日本人完全是不要命的换命打法啊,咳,呸~要不是爷爷闪的快,差点儿就交待了。” 陈诲在自己座舰的甲板上,端了一张杌子坐定。一边让士兵给他用清酒擦洗、包扎伤口,一边骂骂咧咧地在甲板上吐了一口血痰。按说船舱里的环境更适合养伤,可以阻隔海风,但是陈诲是跑惯了海的汉子,耐不得憋闷空间里的腌臜气味。 他在刚才的战斗中手刃了7个日本人,其中5个是拿倭刀的。不过他自己也付出了代价,左臂靠近肩头的部位被倭刀狠狠突刺了一下,如果不是钱惟昱给他这些高级水师将领配备了顾长风一样的鳄鱼皮和犀牛皮秘制的铠甲,把突刺而来的刀刃向上滑开了的话,说不定此刻他已经被卸掉了一条胳膊了。 刚才的战斗中之所以中刀,倒完全不是说陈诲武艺不行,干不过那几个日本人。而是他从来没和日本人交手过,不适应日本人的刀法。这个年代的日本刀法还没有后来那么多流派,基本上是实用的古流剑术,直来直去。遇到敌方格挡也好,对攻也好,日本人就是一根筋的和你比快。 如果日本人的刀速度快,那无疑是杀人得胜;就算比对方慢,由于汉人的战阵武功招式一般瞬间致死性比较差,所以那些日寇还能在中招之后靠着意志和惯性在自己临死之前补出一刀与杀死自己的敌人同归于尽。 这样的打法,其实是日本海盗当中那些高手根据倭刀的特性总结出来的——倭刀这玩意儿怕和重兵器互相格挡,破金属也不力,但是切肉实在是犀利非凡。被双手全力劈砍的倭刀砍中的人,往往可以被挥作两段,所以自然是必死的,而且是中刀瞬间就必死,没有给人垂死一击的时间差。 换句话说,如果这些日本海盗手里拿的是那种一刀砍下去就算砍中了,敌人也能蹦跶个半盏茶的时间后再死的破烂武器的话,那么这种比快的招数就是自杀。陈诲在刚才的战斗中,两次遇险就都是因为他按照汉人之间战阵拼杀的经验,使出了好几次攻敌之所必救的招式。结果对面的日本楞子完全不在乎,拼着自己挂了也在他肩头拉了道口子。 “都帅,您试试胳膊有没有知觉,这个草药上好之后如果有清凉之感,那便应该是无碍了。” 病儿检校官在一旁摆弄上药包扎的事情半晌,总算是要收工了。陈诲摆一摆手让那人去医治其他受伤的弟兄。随后稍微活动感觉了一下,应该没有大碍,这便准备让亲兵把几个受伤后被活捉的日本海盗捆在一起丢进舢板、一会儿送到钱惟昱的座舰上,供小王爷审问这伙海盗的来历。 “都帅!郡王殿下的座舰上已经放下摆渡的舢板了,正在往这边过来,看来是殿下等不及了想直接过船亲自审问。” 陈诲听了船上瞭望手的话,走到船舷边一看,果然打着钱惟昱旗号的舢板从主舰那边靠过来,上面应该就是殿下本人了。陈诲立刻安排水鬼放下船舷的软梯,方便舢板上的人上船。 须臾,钱惟昱来到陈诲的座舰上,陈诲和一众官兵行了礼,钱惟昱也不多虚头八脑,直接就让把捆了的海盗俘虏全部提上来。 这些人里有七八个使用倭刀、但是伤了手脚没来得及自杀的勇士,看上去应该是海盗当中的骨干力量。也有十来个原本用短小的苦竹枪作为兵刃的杂兵,是在大势不妙的时候主动弃械投降的,应该只是水手和渔民出身、被海盗裹挟的,所以战斗意志薄弱。 钱惟昱大致观察了一下人员组成,随后对着跟他一起过船的、熟悉日本语的通译说道:“问问他们的来历,是哪路人马。” 通译呜哩哇啦说了一阵子,对面的海盗立刻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不肯招供,陈诲麾下的水鬼也不跟他们客气,立刻一顿老拳和枪杆子招呼过去,把一开始嘴硬的那几个家伙揍得满嘴是血,好树个反面典型震慑其余。 说实话,钱惟昱体内那个上辈子的灵魂还是颇学习过几句日语的。毕竟日语不像棒子语那样小众,后世大学里的公共选修课一般都有日语初步,当年的钱惟昱也学过一些。加上后来喜欢cosplay日漫,又恶补过一些,所以初步的日常会话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今天才算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听到日语,而且是真正的日本人说出来的日语。这些日本人的发音,着实让钱惟昱有些诧异。首先,以他的水平应该可以听懂更多词汇和语助;但是事实上这个年代的日语发音貌似和后世的标准日语还有很大的差异,以至于钱惟昱听起来很吃力。 但是,其次,虽然这时候的日语很不像后世的日语,但是在语法和那些语助的前后缀方面,却更加贴合汉语的结构和用法,连读音……在钱惟昱听来,都貌似和温州话或者闽南话几乎相同。甚至,比温州话更容易被汉人听懂一些,如果熟悉了他们的发音习惯之后。 “把这些人分开隔离,告诉他们,一刻钟之后,比同伴招供得更少的,全部处斩。” ... ... 第99章徐徐而进 半个时辰之后,剁了三颗海盗俘虏的人头,陈诲也帮钱惟昱搞到了这股海盗的来源消息。 原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刚才被俘的海盗里面,就有一个是当初祸害西国的藤原纯友的族弟,名叫藤原安麻吕,乃是这股约摸两千人规模海寇的总头目——当然,这个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的人头已经被陈诲挂在桅杆上示众了。 而这一次海盗之所以出击拦截钱惟昱的船队的原因,此刻也算初步有了个结论。原来是这个藤原安麻吕比较妄自尊大,在这一带劫道成功率比较高,所以在侦查上渐渐放松了。今日早些时候,海盗的斥候船发现了钱惟昱的船队之后,居然当成了缺乏武装的商船队,这才贸然埋伏兵力动手了。 能把一支有三十艘一千料以上大海船的船队,认作是武装不足的商队,这得是多大的自信啊。听到这里时,钱惟昱心中不禁暗暗摇头,对对方的智商拙计程度表示感慨。 另外,根据其他严刑逼供和交叉审讯得到的消息,他还有个兄长名叫藤原如松的,也是当初藤原纯友乱党的余孽,一样出海在做海盗。不过这个藤原如松名义上混得比弟弟藤原安麻吕要好得多,虽然其占据的地盘不过是区区壹岐岛,面积比平户外海的五岛还要小好几倍,但是那毕竟是在博多津-对马-釜山这条繁荣的贸易航线上的。 而且,听说那个藤原如松一年半前才在壹岐岛得手的,当时他以自己麾下的两三千海盗势力,把朝廷任命的壹岐国司菅原清鉴给杀了,随后占了海岛自封为壹岐国司。而日本朝廷居然至今都还没有反应,也不知是消息实在太过闭塞、朝廷出了畿内之后就耳目不灵,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注:史实菅原清鉴确实是939年起被日本朝廷任命为壹岐国司,至950年被无姓海贼击杀、占据壹岐岛。) 钱惟昱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大喜,把那些没有利用价值的海盗骨干都砍了,只留下那些被裹挟的渔民当带路党,当夜就杀进五岛,把五岛上几百号海盗杂兵都剁了,把剩下的渔民水手和农夫都慑服了收为己用。又把海盗留下的锚地泊位稍微修整一下,就可以把船队安稳地停靠进去了。 不得不说,平户外海的五岛在航海的泊位设施方面确实比此前的耽罗岛要优越得多。倒不是说日本人在这里大兴基建,而是这五岛都是洋流潮汐切割形成的地形,比耽罗岛那种光秃秃的火山锥子地貌要更容易形成深水良港。 同样一艘两千料海船的泊位,在耽罗岛可能就需要修几十丈长得栈桥才能停靠,而且还不防风浪。在这里也许只要数丈的栈桥就行了,岛屿迂回曲折的海岸线还可以把东海上的浪潮全部阻隔在外。 …… 吴越船队在五岛歇息了一夜,第二天根据原本蒋氏商会自己绘制的日本海图,再加上从当地渔民那里拷问来的航海方位,就确定了从五岛去壹岐岛的航路。钱惟昱当机立断,让陈诲挑出了二十艘船只,在五岛卸下了货物,然后轻装上阵直奔壹岐岛袭击藤原如松。 之所以要把货物卸载掉,一方面也是为了减轻船只的吃水,让海船可以行驶得更快一些——前一天与海盗的作战,就充分暴露了一个问题。 那些海盗的小船可以轻易靠上来进行接舷战,一方面固然有海盗船小轻快的原因,但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吴越船只大多满载了货物,非常沉重,所以帆力和船速发挥不出来。既然今天是本着杀敌的目的去的,轻装上阵自然有优势了。 做好了战前的准备,后面的具体指挥钱惟昱就没必要干涉陈诲了,他只是下了一个笼统的命令:如果有逮到藤原如松或者其他当年藤原纯友之乱的乱党的话,不用客气,全部斩首就是,其他人再考虑暂且收押看看有没有收服的可能。毕竟将能而君不御之者胜。陈诲本来就是水战名将,有时候欠缺的只是一些意识上的点拨。 两天之后,陈诲就带着“壹岐国司”藤原如松的首级过来了。也没和钱惟昱多吹嘘什么凶险的海战战况。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吴越船队是在第二天入夜的时候奇袭到壹岐岛乡浦港外海的,因为吴越战船轻快,沿途又注意搜杀海盗的斥候船,所以到了壹岐岛的时候海盗的大队还在港内停泊。 这一次他陈诲没有吝惜猛火油,趁着敌船扎堆停泊来不及冲出来的机会,上去就是一顿弩炮弹射的猛火油桶往敌船密集处丢,又用强弓硬弩封射港湾的出口。没两个时辰就把港内的海盗船只基本灭尽了,随后,吴越军队依托靠岸的船阵徐徐登陆,也不和日本人近战,只是靠着防守反击的方式把试图抓“半渡而击”机会的日本人全部干了。 可以说,这一战既发挥出了猛火油的优势,又吸收了五年前吴越水师在福州白霞浦的海陆联合登陆作战的技战术经验;而且借鉴了两天前刚刚认识到的日本武士近战、单挑犀利的特点,进行了针对性的打击,实在算得上是一场教科书式的海盗据点歼灭战。 灭了当初藤原纯友之乱留下的这些余孽,林克己、陈诲等人也就开始请示钱惟昱下一步的行动方略。 钱惟昱想着趁着立此大功的机会直节走濑户内海的淡路水道,从近畿的和泉、摄津等国登陆。一来可以直接把货物卖到日本最富庶的地带,省去一部分被日本国内的二道贩子赚走的利润,二来么趁着藤原纯友余孽被彻底剿灭的机会,也好给日本朝廷一个惊喜。便于趁热打铁把自己占据五岛和壹岐的既定事实合法化、 说不定以现在天皇和关白之间的微妙局势,两方还会争相开高价拉拢自己呢。 可惜,这个决定遭到了内至蒋洁茹、蒋正明,外到林克己、陈诲的一致反对。 蒋洁茹在听了钱惟昱的打算之后劝谏道:“殿下,如今壹岐岛和五岛都已经肃清,不如我们的船队这便去博多津靠岸,先脱手一些货物也好。算上日前触角的那两艘,目前船队折损的船只加起来也有五艘左右了。其余船只载货负担日益加重,如果不卖掉一些的话,是难以继续行驶的。” 陈诲的观点和这个也差不多,只不过理由稍微有些差别:经过两次和日本海盗的交战对比,陈诲发现既然是在有海战可能性的高危海域贸易,那就一定要留出一些轻载的战船游弋护航,不能所有船都满载。后面濑户内海的水道虽然安全一些,但是为了防止有不开眼的蟊贼再来造成损失,所以腾出个十艘战船不载货很有必要。 至于担任副使的通儒院学士林克己则是本着外交考虑:虽然那个藤原纯友的余孽确实是日本的反贼,但是那毕竟是日本的家事。如果是日本国内的武家把反贼给灭了,自然是想当然要立功受赏的,但是你钱惟昱是外人。日本人自从停止遣唐使以后,多少有点闭关自守的味道,如果家丑外扬被外人打脸了,终究不好受。 所以,先在博多津贸易几天,出一点货,同时还可以放出风声去,让当地的日本人先知道吴越国来的使节和商团因为“正当防卫”顺手把藤原纯友残党给灭了。这样也好给日本朝廷一个缓冲的时间来反应,免得外交上不好看。 既然多方意见都这么认为,钱惟昱也是一个从谏如流的人,当下也不在乎晚个三五日,也就认了这个方案。 两天后,一批吴越船队进入博多津。大部分船只都打起了明州蒋氏商会的船标旗号,只有部分护航的战船打的是吴越国使的旗号。这也是出于暂时安抚日本人的感情的需要——这年代的日本人基本上不往外派使节团,也很少有外国使团过来。 这个时代日本所有的对外往来,基本上都是靠商人完成的。如果一个外国使团突然跑到日本,而且有几十条大战船,怎么着也会让日本人觉得抵触情绪比较高吧。 因为蒋氏商会的船在博多津也算是比较有名气的,本来就是来这里的外国商团当中势力最为雄厚的一股,所以还没进港,领航的小船,国司的税官,就全部涌了过来一对一服务。尤其是看到这一次的商队规模之大,居然是前所未见,更是让当地人颇为震惊。 博多津本来就是筑前国的国司所在。所以蒋正明出面带着商船靠港贸易之后,除了港内大大小小的座商都赶来易货之外,连时任筑前国司的藤原栋世也非常谦逊地请蒋正明赴宴——当然,以日本地方豪族对吴越商人的了解,一般这种宴请,吴越一方的商人都不会空手上门的,会给大量的礼物作为馈赠。用一顿不怎么样的日本料理换一些茶叶绸缎,怎么看都是很划算的买卖。 蒋正明出面回复了筑前国司藤原栋世的请柬,并且陈明此行有吴越国使团的其他人员一并前来,也就把钱惟昱和陈诲等人引进了这个圈子。 ... ... 第100章秃驴 从身份上来说,钱惟昱的身份,如今好歹也是中原朝廷的郡王。从实际占的地盘来说,他麾下有苏秀明台四州之地,再加上大琉球。综合考虑户口和土地的话,好歹也相当于日本整个九州岛加四国岛的范围了。 所以,一开始蒋正明去接受筑前国司藤原栋世宴请邀约的时候,钱惟昱本人是不打算去的——你一个筑前国的国司,地盘也就钱惟昱的十几分之一,还来和你平起平坐?不过考虑到自己来日本来得突兀,而且一上门就杀了人抢了地盘——虽然是从海盗那里抢来的——所以,还是装一把小白吧,也好多打探一些情况。 到了藤原栋世的御殿(注:这个年代的日本国司都有自己的御殿,但是不像后来幕府时代那样有天守阁)里,由下面的人接引着见到了藤原栋世并入席之后,钱惟昱才真切认识到了这个年代日本贵族的寒酸。 钱惟昱因为身份高贵,被藤原栋世让到最上首的席面上坐定,倒是作为主人的藤原栋世侧坐在一旁接待。钱惟昱面前案上的那几道菜已经是全场最豪华的菜式了,不过依然令人不忍直视。 一只类似于野鸡的鸟类被去骨之后切块剁了,和同样切了三角形小块的莲藕、牛蒡、竹笋、魔芋(日语里叫蒟蒻),还有一个个的小芋头一起炖煮的杂烩锅,而汤底则是柴鱼、海带(日语里叫昆布)一起熬煮许久的高汤。 因为这道菜里好歹同时有鸡有鱼,算是今天最高档的料理了。而藤原栋世自己吃的,就只有柴鱼没有鸡肉,这也和日本人这年代普遍不吃除了鱼之外荤腥的习俗有关。 上辈子好歹也是吃过很多日菜的,今天藤原栋世拿来招待自己的破玩意儿,钱惟昱略略尝了一下就确认了这就是后世经常被日菜拥趸们拿来吹嘘的“筑前煮”了,只不过和后世的筑前煮相比,少了胡萝卜和荷兰豆——想来是因为这个年代这两样东西还没有流传到日本所致。 藤原栋世是一个已经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了,尤其这个年代日本人普遍寿命不长,这藤原栋世五十多岁看上去已经满头白发满脸褶子,而且耳目也开始不灵便。再加上他本人不会汉语,所以在接待吴越人的时候,他还不得不让自己的子侄和属官一起来应付。 这些人的地位更低,倒是越发不敢在钱惟昱面前造次了。钱惟昱如果有什么问题提问的话,倒是基本上有问必答。 喝了几口还算天然醇厚的柴鱼高汤,夹了两片酥烂的昆布吃,又把自己面前酒盏中的清酒一饮而尽。藤原栋世的一个侄儿藤原道三立刻离席趋步过来给钱惟昱斟酒。 此前的交流当中,钱惟昱也见到过此人会说汉语,所以倒是省了通译翻译之苦。钱惟昱借机向对方问起了一些事情。 “小王听闻百年之前,日本国也是颇派出了十几轮遣唐使,赴我大唐求学。两国通好,近三百年。然最近百年以来,贵国趋于锁国自守,不复与外邦结交。二十年前百济亡于高丽时,听闻百济王甄萱也曾向贵国求援,然贵国朝廷一无所应,不知可有何道理?” 藤原道三把清酒斟好,恭敬地回答道:“好教上国王爷得知。我朝派出遣唐使,22次,其中4次乃是派往西土的大隋,18次派往大唐。然最后两次当中,第17次中途提前中断,第18次一开始就未能成行,故而算来至今已有百年不曾与外邦结交了。” “哦,一共派出了18次遣唐使到大唐,但最后两次却都遭遇了变故?不知那两次是何年何月的事情,究竟因何原因呢?” “回禀上国王爷,小臣年轻识浅,具体年月也记不清楚。只是听闻族中故老相传,约摸一百多年之前的时候,天皇陛下曾经第17次组建遣唐使团,使团筹备成行之后,到了大唐正遇武宗陛下登基。 我国使团在大唐求学访道不过两年,便遇上了‘会昌法难’。大唐皇帝废除天下兰若、寺庙,勒令无度牒的沙弥、头陀尽数还俗。我遣唐使团中学问最高之人,往往是僧人担任,求学大唐制度的任务,也多仰仗僧人完成。法难之中我国高僧圆仁法师等人,因为是外邦僧侣,不曾接受大唐祠部的度牒,也遭到灭佛兵将的驱逐。 归国之后,使团的诸位高僧极言大唐制度倾覆、妖人乱政祸国,武宗陛下迷信道教邪法、以天下之利求道家炼丹长生之法门。故而此后我朝士民对大唐印象日渐低下,不愿再派遣唐使与之交流学习。 五十多年前,当时醍醐天皇在位,当时国力富足,民有余饶,原本陛下有意师法古之先皇,重组遣唐使团,再赴西土。但太政宫权臣菅原道真力谏阻挠,极言大唐自法难以来,已不复古道人心,藩镇民乱日盛,实在不足师法,不如我日本国就此断绝使唐,把此前两百余年来学到的古道王政发扬光大,自成一派。因此,从此往后遣唐使再无提起。” 来之前,钱惟昱也是知道这个年代的日本人对中原的汉人政权并不处在一个相对友好的阶段。看别人那些穿越客无论是到了唐朝的还是宋朝的,只要东渡日本,马上可以得到国士亲贵的礼遇,而自己明明在中原已经颇有身份了,到了日本却没有那种轰动性的欢迎,着实有不少的心理落差。 所以,如今他也是逮到一个稍微有点见识的日本人,就开始咨询这个问题。倒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藤原道三倒也有几分见识学问,知道点历史掌故,给钱惟昱基本上把来龙去脉给解释清楚了。 原来,这个年代的日本,武士阶级还没兴起,所谓的武家,基本上还是以练习公马骑射、刀法武艺、兵书战策为主。还不像幕府时代的武士那样懂治国之道、读书较多。 所以,如今在日本,那些有话语权的“公知”阶层,十个里面九个是和尚。一百年前,唐武宗发动了“会昌法难”——也就是中国人传统历史书上认定的、具有解放生产力意义的“三武一宗灭佛”当中这最后一“武”——那么可想而知,在一个和尚掌握了话语权的国度里,这样的“暴君”会被黑成什么样子。 当初以圆仁法师为主的日本遣唐留学僧们,在回日本后就写成了《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其中极尽记载唐武宗灭佛之后爆发的泽潞兵变之残酷,把那些藩镇兵变的矛盾都归纳为是因为人民不愿意废佛,被暴君所逼而不得不起事。 而后唐军在平叛过程中因为各个被授命进剿的藩镇都想保存实力、不愿主攻,所以杀良冒功或者俘获良民献俘应付差事。唐武宗为了震慑乱贼,所以明知被献俘的是无辜良民、一样勒令将其全部在长安斩首,并且食肉以示惩戒震慑。这一切,都被当时写行记的日本和尚记下,并且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唐主的“无道”上面。 钱惟昱后世看到的历史书上,只是说从菅原道真乃至此前几十年那个时代开始,日本人的政治制度和社会文化建设开始从“唐风文化”时代过渡到“国风文化”,也就是关起国门来不再学习中原。 而几百年后再次打开国门和宋朝交流的时候,虽然愿意承认宋朝的先进性,无奈日本的国风文化已经成型,日语假名文字也已经固化,中原王朝再想在文化上统一日本、用输出意识形态的办法不战而屈人之兵,已经不可能了。 可惜,官修的历史书只会告诉人们事件,却不会告诉人们前因后果先后串联。如今,钱惟昱听藤原道三说了一通,才算是恍然大悟——原来是唐武宗把日本留学僧阶级给得罪狠了。日本和尚把唐朝的“无道昏君”整整黑了一百多年,这才让日本人开始闭关营建“国风文化”的么。 心念及此,钱惟昱心中突然一动。后世的历史书上不是都写“三武一宗灭佛”的么?这个“三武”如今都已经是过去时了,这个“一宗”貌似还没开始。如果历史进程不变的话,两年多之后,中原的后周世宗柴荣即位之后,就会开始再一次的灭佛了。那次灭佛的举动同样会被中日之间往来的商旅宣扬,进一步固化日本人闭关锁国不再亲善中原的策略。 不过,如果自己多方运作的话,不论中原的后周和日本的关系会如何恶劣,至少自己还是很有把握修复自己在日方的形象,以便多占便宜的。 而且日本的佛法当中,最为悠久、影响力最大的一脉,就是来源于天台宗,也就是唐朝时候“鉴真东渡”带去的那一支宗派。 日本历史上最著名的遣唐使高僧最澄法师、在公元785年、日本延历四年的时候在比睿山建延历寺,成为日本天台宗的本山,后世号称“日本佛教之母山”。后来战国时代的织田信长,也是因为焚烧了比睿山延历寺才得到了“第六天魔王”和“佛敌”的恶名。 如今,以日本高层百年来对中土国度“古道不再”的恶感,要想快速建立起比较良好的关系实在是颇为不易。但是,钱惟昱手头,却有一张非常重要的好牌——日本佛法的根脉天台宗,正是出自台州的天台寺。而钱惟昱官拜镇东军留后,辖区正是包括了台州! “为了多捞好处,建立大业,也少不得借重一下这帮秃驴了。”在弄明白现在的形势之后,钱惟昱暗暗下定了决心。 ... ... 第101章文化侵略 在宴席的最后,藤原道三在向钱惟昱陈述了遣唐使兴废始末之后,还是委婉地表达了“不与唐土之间发生外交往来,不过是僧侣和中央朝廷清贵们的意思,在西国地方,武家、豪族和实权的国司那里,对唐土尤其是吴越来的商团使节还是非常欢迎的”这样一番意思。 说白了,这也是地方实权派的一种表态。日本朝廷注重的是大义名分,地方实权派注重的是实际经济利益。尤其是西国地方的九州、四国两岛和本州岛西端的周防、长州等地。因为靠近朝鲜,又有来自唐土的贸易,本就是对外贸易开放政策的受益地区。或许关东那些穷地方的山猴子不喜欢开关,但是西国西方的实权派是肯定喜欢的。 所以,宴席的最后阶段就“在热烈友好的氛围中结束了,双方就共同关心的中日贸易和外交关系等话题交换了意见。钱惟昱表示会继续坚持对日贸易全年不中断的原则不改变,吴越的商船队会每年四季持续不断地为日本人民带来他们急需的奢侈品和其他祸害日本人艰苦朴素优良传统的物资”。 一顿饭,吃掉了钱惟昱三百匹湖丝绸缎的贺礼。不过换来了不少有用的消息,也和筑前地方的势力进一步结交好了关系,总的来说还是值得的。 后面的三天里,船队呆在博多津安静的出货,筑前国的各个座商都在国司的要求下尽快腾出资金来进货。同时因为这波船队规模太大,当地的日本商人暂时也筹不出那么多银钱来进货。为了加快这个进度,不耽误更多的时间,钱惟昱还指示蒋洁茹和蒋正明发明了“期货契约”的交货方式—— 也就是把有头面、有实力并且有筑前国司担保的几家当地日本豪商召集起来,给他们一个赊购吴越船队带来的货物的特权限额。只要签下认购契约,吴越一方就可以给他们按照一成的利息赊欠货款两个月。 他们进了货之后,只要及时运往各处出货,筹够了钱,或者是弄够了吴越船队返航时需要进的日本国产货——比如武士刀、玳瑁工艺品、折扇、粗选之后的铜矿锭、银矿锭、硝石硫磺等物资——然后在博多津的座商仓库里囤积好,等到吴越人最终回国的时候一并交割清账。 钱惟昱的这个贸易创举着实让蒋洁茹刮目相看了一番——当然,赊账购货原本早就是有的,只不过原本这个时代的海商还没有发明出诸如联保担保和政府担保之类的契约形式,也缺乏实力后盾来保障这些措施的实施罢了。 因为新的贸易举措,日本商人认购货物的筹资难度低了很多,虽然有一成的赊账利息,不过却可以让他们比原本的进货本钱进更多的货,也算是一个利好。短短三天时间,超过十艘吴越海船的大宗货物都被认购了出去。吴越人主要是优先抛售雪盐、相对低质的粗绸、下等的茶叶等占地大、分量重的货物,而把细软精贵的主要留着日后进京再卖。 当然,除了普通货品之外,钱惟昱也不忘交代蒋洁茹和蒋正明适当放出一部分四书五经、《贞观政要》之类日本人比较重视的儒家书籍、《妙法莲华经》等日本人惯常信仰的天台宗佛教经典,再加上把他自己的诗词文集《沧浪集》混在里面一起搭售。 卖书的活计,如今吴越人用活字印刷术在国内的售价也有两百文钱一卷上下。再加上日本人这个时代连雕版印刷术都还不存在,只有手抄书籍。所以按理说越海而来的书籍应该卖得更贵。但是实际上,钱惟昱根本没指望着这些书来赚钱。 在他看来,先用日本人急需的热门书籍低价铺路,打开日本人从吴越人这里购书的消费习惯。然后再把吴越人重点推荐的私货夹带其间,才能更好地形成文化上的入侵和思想上的统治。 再加上,如今这个年代,日语的书面发展还停留在“万叶假名”阶段,远没有趋于完善,大部分日语和汉语只是发音上不同,在句法和文字上依然还是一一对应的。如果纯汉文的书籍大量涌入的话,也可以让更多的日本文化人习惯使用汉语。 所谓的“万叶假名”,是日语假名发展中的一个重要过程,也是假名的起源阶段。其最初的出现,约摸是在9世纪初、日本人停止派出遣唐使为止,渐渐开始发展的一种注音用字迹。比如日语里发相当于后世汉语拼音“a”这个音的假名“あ”,就是从汉字“安”借形借过去的。发拼音“yi”对应音的假名“い”,则是从汉字“以”的字形借鉴过去的。 “万叶假名”出现至钱惟昱的时代,约摸也就一百年出头的样子。因为古代日本的文盲率较高,又没有印刷术帮助书籍降价扫盲,所以如今也还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如果钱惟昱有心把日本人扭转汉化过来,还是颇有希望的。 而且,这几天里,钱惟昱和藤原道三以及其他筑前国当地的日本读书人稍微接触了一番,才发现一个搞笑的事实:原来,在“万叶假名”发明的初期,那些日本僧人们确实是“a”这个音就标标准准地写作“安”,“yi”也规规矩矩写成“以”。 之所以后后续那么多简笔的假名写法出现,完全是因为日本人完全没有印刷术、所有书籍都靠手抄。为了减少手抄书的工作量、让书籍更容易普及、文盲率降低,朝廷这才让一代代的斋院(贺茂斋院,相当于中国古代的昭文馆、国史馆之类的机构)文臣们致力于简化假名的写法。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钱惟昱甚至产生了在日本开印书作坊的冲动——如果这个时代日本的书籍价格一下子跳水个九成以上,让所有日本抄书人都失业的话,是不是有可能从此阻断日语作为一门**的书面语继续发展下去呢? 本着这个想法,钱惟昱命令蒋洁茹把所有书籍按照80文钱一卷的成本价抛售,立刻引来了日本商人们的疯抢。甚至于后来都有吴越船队当中的商人私自伪装成日本人或者请托日本人购入——因为这个价钱,他们就是运回国内都有得赚一倍以上的利润! 当然,钱惟昱发现了这个问题之后,不得不稍微把书价抬高一些,抬到100~120文一本,一来是避免自己人钻空子倒回国内去。二来则是出台了限购手段——来买书的商人必须是在国司那里注册登记过的大商户,如果是散户来买的话,每本书只许买一册,也就是只能供自己读书,而不能规模倒卖。这些举措实施后,才算是压制住了巨利诱惑带来的投机。 在钱惟昱把书带来之前,日本本土因为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些人的劳动力自然金贵。一本手抄书,动辄好几贯钱的价钱;如果是流传不广的“奥义秘籍”,那就更不用说了,几十贯都有可能。 而此前的吴越和晚唐时期的商人,虽然有带来一些雕版书籍,比之日本人的手抄书固然是便宜了好多倍,但是因为国内就要将近一贯钱一本,再加上海运的成本和海商追求的高利润;一本书平均也要两贯多到三贯。 现在钱惟昱开出的书价是100文,也就是相当于砍掉了九成五的书价!这能不让日本读书人疯狂么!原本这个时代的日本人所知道的唐土诗人文豪,也就仅限于白乐天、元微之而已—— 在钱惟昱来到日本之前的20多年,约摸中原是后唐末年的日后,日本名士大江维时编纂了一本在日本文学界影响力最大的汉诗诗集《千载佳句》,共收录中日两国历代诗人的名篇1100多首。其中白居易一人的诗作就占了530多首,相当于全书的一半篇幅,元稹的差一些,也占了将近两成。可见这个年代,日本人只认这少数几个晚唐大文豪。 如今,托廉价倾销书籍之福。钱惟昱自己的《沧浪集》也在短短三天时间里售完了三千多卷。考虑到这个时代日本全国也就七百万人口、一百三五十万户的规模,再考虑到日本的文盲率。这个销售数额已经足够让日本将近两成的识字人口被自己的诗词文集给覆盖到了。 三天之后,当吴越船队把货物都倒腾出去、重新启航经关门海峡走濑户内海直航摄津的时候。至少在筑前国内,大部分的贵族读书人都已经会背诵那么两三首钱惟昱的“明月几时有”或者“沧海寄余生”了,而且这股风潮也会以这个时代所能达到的极限,尽量往东蔓延。 而在藤原道三和藤原栋世的运作之下,吴越船队此前在壹歧岛受到藤原纯友余孽海盗袭击、出于“正当防卫”才出手剿灭海盗的英勇事迹也已经在北九州地区广为流传了。 另有一队代表着筑前国国司上洛朝觐的使者,比钱惟昱的船队更先两天赶赴京都,提前向朝中的天皇和关白禀报在北九州外海发生的外国商团使节和海盗发生交战的情况,为钱惟昱预作铺垫。 于是乎,钱惟昱还没进京都,在畿内之地,已经开始悄悄流传他的各种说法:有个文采风流非比寻常、而且允文允武、拥有可以将作为朝廷大患的藤原纯友残党海盗弹指即灭的强大兵法修为的唐土王爷,准备进京拜见陛下和关白,同时和延历寺的高僧们交换‘会昌法难’之后在唐土失落的一些典籍。 ... ... 第102章藤二太政 比睿山和贵船山如同两道耸峙的卫士,夹束着日本第一大湖琵琶湖西南角的一片平原。从琵琶湖流出的淀川水,沿着这片平原向着西南缓缓流淌,在摄津注入濑户内海,滋润着一方土地。 这片濒临琵琶湖、被贵船山比睿山和淀川源流围住的平原上,是一座完全仿照了大唐长安、洛阳制度,只不过坊市的数量规模缩小到仅有长安四分之一的雄伟城池。城内的建筑轩敞雅致,颇具古风,三四十万人口杂居其间,一派安详利乐的繁荣景象。 这里,便是日本的心脏,平安乐土、平安京了。 平安京建于160年前。当初日本朝廷从奈良迁都于此,宣示着日本历史上“奈良时代”的结束、“平安时代”的发端。在一开始平安京规划的年代,当初迁都的恒武天皇原本也是雄心勃勃,试图按照六十四坊的城区规模来规划: 也就是,从皇室御所往南,沿着朱雀大街直到罗城正南门罗生门(日本的罗生门相当于中国都城的朱雀门),把平安京分为左京右京两大块。左京命名为“洛阳”,右京命名为“长安”。 只可惜,后来因为地质勘探不充分,右京地面多低湿洼地。而朝廷也因为恒武朝的征夷用兵财政匮乏,无财力整地,加之日本古代没有排水管网的建设技术,这才渐渐把号称“长安”的右京给废弃了。城中居民主要在左京“洛阳”一带高地居住,。从此以后,日本人才把“进京”这个词改名为“上洛”。 (注:从这里可以看出,至少在唐制之前,古人看地图是以左东右西、上南下北的,和现代人正好相反。所以“左京”指的是平安京的东半部分,“右京”指的是平安京的西半部分。后来战国时代的“甲斐之虎”武田信玄,生前在朝廷领的官职就是左京大夫,虽然那时候那些官职都只是没有实权的虚职了。) …… 洛京四条的小野洞院,一座格子木门围住的竹园精舍里面。此时此刻,正有两个年约五旬的老者,各自端坐在院内竹林见的竹榻上。榻席是垫在两块古拙圆润的大青石上的,一旁虽然长着竹子,但是地上却异常干净。除了刚刚落下的翠绿新竹叶之外,看不到一丝污秽的浮土。 园子不大,却精致非凡。看不到有人打理清扫,却可以想见在用园子的主人离开之后,每棵竹子都是有侍者擦拭清洗、压土培根的。 那两个老者面前,有一道不过一尺多宽阔、用粗不盈尺、长过三四尺的奇行条石垒砌起来的曲水。其中的水来源于庭院正中假山上的一处细小的泉眼,经过一个剖去了竹节的斜劈添水,每隔数十息的时间,就往曲水之中倒一次,发出“啪嗒”的竹节敲击石头轻响。 曲水的坡度似乎经过了工匠非常精密的调节;以至于源头的活水能够以非常缓慢的速度缓缓流下,然后再从院子的东南角暗水道流出,约摸每秒钟也就流出一个酒盏的水量。 整个园子,无论是从其坐落的非富即贵的地段,还是其选庭院的时候恰好可以寻到一处有泉眼的所在,还是后面那些曲水围石看似天然古拙、实则颇为精巧的布局,都无不显露出这处院子的主人实在是富豪、清贵兼具的非常之人。 其中一个看上去年长一些、修了一部整齐银白髭髯的老者,从曲水之中拿起一盏漂浮的朱漆木盏,轻轻啜吸了一口里面的清酒酒液。随后又自己动手从面前的煎茶茶炉里点了一盏团茶饼子滤出来的清液,细细地轻漱了两口。这才对年轻一些地说道: “师辅,看来这吴越人这次送来的茶叶,着实比此前的好上几分。只是不知来人是否也能如茶一样比之前的夯货风雅几分呢。” 这个年代,日本还没有形成茶树种植的本土化,所需的茶叶完全都要靠从唐土进口,所以饮茶也还不算普及。历史上,要一百五十年后,在北宋中期,日僧荣西法师才写下《吃茶养生记》,并且把茶树种子引入日本大规模种植。 对面那个稍微年轻一些的老者似乎对生活的要求不那么精致,不过倒也颇显多了几分豁达。 “当年那蒋衮虽然不读书,又哪里不晓事了!不要以为唐土战乱不堪,就都只剩下粗鄙武夫和唯利的商贾了。有见识的人,终究是不少的。还是说正事儿吧。按照栋世的奏表,那支吴越人的船队,也该要到了吧。兵库那里的舶司,今日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倒是正要让你知道——那些吴越人今日已经在兵库港上岸了。那个吴越郡王安排了商团在兵库港就地贸易,自己带着三百从人,已经快马加鞭上路了——不过,却不是上洛来的呢。倒是省了我们一番心思,可以多几天想想如何区处。为兄有心要像当年先父那般,不堕了我日本国的架子,但是这次来的使者又身份贵重,不好生接待一番,怕是说不过去。” 原来,这两个老者,正是如今日本的左大臣藤原实赖,以及其弟右大臣藤原师辅,算是日本如今政坛除了天皇之外最重要的实权人物。在日本,一门两个太政官同时在任,乃是非常难得地现象。 十一年前,也就是朱雀天皇在位期间的时候,当时的太政大臣藤原忠平——也就是藤原实赖和藤原师辅的老爹——死了。以至于四大太政官的位置全部空了出来,在朱雀朝的最后七年,日本中央朝廷几乎是在没有太政官的情况下运作的。 直到7年之后、也就是距今5年之前,朱雀天皇逊位、今上天皇(村上天皇)即位。因为藤原师辅的女儿藤原安子是村上天皇的皇后,所以拥有国丈身份的藤原师辅被从从三位大纳言、右近卫大将的位置上拔擢到从二位右大臣的位子上。其兄藤原实赖则更升一步,官拜左大臣。 此时此刻,他们二人相聚,自然是在讨论如何应付吴越使团的问题。二十多年前,武肃王钱鏐派蒋衮作为国使来的时候,正是他们的父亲、当时的日本太政大臣藤原忠平给钱鏐回的信,把钱鏐的国书挡了回去,连天皇看都没看就直接回复了。 当然,当年藤原忠平这么干也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的: 按照藤原忠平的说法,这种举措并不是因为他削夺当时朱雀天皇的权柄,而是因为遣使来朝的并不是中原的皇帝、而仅仅是一个割据吴越一地的藩镇。如果唐土的一个藩镇首领递交的进贡国书都要天皇陛下亲自回复的话,岂不是显得天皇陛下是和外邦藩王平辈论交了么?那岂不是比唐土的皇帝要矮了一级? 所以,藤原忠平当年专权专得还很有艺术——不是不让你天皇管外交,只是没有够资格的外国元首来劳动您天皇的大驾。但是试论,当时中原正是五代纷乱,又有哪个中原政权可以毫无瑕疵地称作“正朔”?既然中土没有正朔,朝鲜本就比日本矮一级,那么,天皇在外交方面自然什么都不用管,可以“垂拱而治”了。 藤原实赖在那里劳心劳力地步步算计,其弟藤原师辅倒是比他略多了几分长者之风。当下也不陪着他哥哥在那儿绞尽脑汁,只是轻描淡写又略带一些好奇地问道: “哦?居然不是直接来平安京?这又是能去哪里?这个吴越国的郡王爷,不会是做生意做上瘾了吧,倒真是个奇人了。‘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能写出这样诗句的人,要说是个志在散漫的乘桴浮于海之辈,某倒是深信不疑了。” “从兵库上岸之后,那人带着三百从人,沿着良泉道直奔奈良而去了。似乎是准备在上洛之前顺路去奈良转一下,也不知是什么打算。不过想来再怎么拖延磨蹭,两日内必能到京城了吧。” “奈良?如今的奈良无非是些古物,一无公卿二无朝廷,莫非是去游览名胜的不成。倒真是个怪人了。如此看来,这个吴越郡王倒也不是势利熏心之人,无非是自由散漫,我们便以礼相待,甚至准许他拜见陛下,也不会有什么违碍吧。” “你这人,好不晓事!当初如果不是先父靠着朱雀先皇年幼,把先皇和外藩使节隔离开来,不问外事数十年,又怎来今日约定俗成的关白摄政代劳之成例!凡事进步甚难,退步甚易。开了恶例之后,只怕从此效法之人不少。你我兄弟居此高位日久,且父、祖余荫至今。朝中另外三家正不知有多少嫉妒之辈,不可不慎啊!” 藤原实赖恨铁不成钢地数落着这个比他小了9岁的弟弟。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如此洒脱散漫,哪像是身居高位该有的样子。虽说施恩市义也是收拢人心的法门,但是终究不如恩威并施的好。 “如果不是你女儿是皇后,就靠你自己哪来的今日的富贵,真是白生了一个好女儿!” ... ... 第103章不畏浮云遮望眼 夏日的奈良若草山,正是一年暑气蒸腾的时节。一行下了马的骑士正在山道上徒步攀登,东大寺山门已经在望了。 钱惟昱本人也没有坐轿,只是和蒋洁茹一起徒步登山,倒是显得颇为虔诚,蒋洁茹因为是女子,又不能坐轿,只好戴了一个带面纱的斗笠遮挡。眼看山门就在一里地外,蒋洁茹却是累得当不得了,一行人只好坐下歇息片刻。 “殿下,我们上岸之后,为何不是直接去平安京,见见那个从来足不出户的天皇呢。奴家活了十四年,还没见过皇上呢,而且听说日本人的礼法和我们大唐略有不同,也不必三跪九叩什么的大礼,倒是颇想涨涨见识呢。” “真到了见日本皇室的时候,哪有你见人的份儿,还是乖乖在外面玩罢了。这东大寺在奈良朝的时候,也算是日本第一法宗了,乃是华严宗的大本山。历代天皇有生前逊位为上皇的,也多有在奈良东大寺出家为僧。直到迁都平安京、天台宗传入比睿山之后,才形成南北二宗不分伯仲的格局。 既然这次咱也是打着求法之名来和日本人交涉,免不了做这些表面功夫。如果在奈良先把名声弄好了,到了平安京他们也不好意思阻挠。” 钱惟昱的这个法子,基本上是抄袭了乒乓外交的“小球转动大球”策略。给日本朝中对自己有好感的势力多几个台阶下,让他们可以亲善自己。 当下众人歇息了片刻,便又继续上山,日中的阳光令人挥汗如雨,却也更显虔诚,到了山门外数百步,已经有一群日本僧众在那里出门迎候,把钱惟昱等迎了进去。当先一个老和尚,虽然满脸褶子,和法相庄严扯不上什么边;但是倒也须发眉毛皆白,至少看上去德高望重是跑不了的了。 那老僧会汉语,可见这个时代的日本文化人多半还是会说汉语的,只听他一见到钱惟昱一行人就迎上来,施了一些佛门礼节,随后自我介绍说是东大寺的法主宽信法师。 “久仰檀越大名。听闻檀越数日前在西国上岸之时,便有诸般善举。于我朝多施佛经,广济善法。至于檀越的诗词文章造诣,想来不数日也将传遍畿内。今日此来,老衲也算是猜到了檀越此行目的之一二。” “国师过谦了,小王在唐土之时,便素有向佛之心。然目睹自唐末法难以来,经典古籍多有散佚,后来十国战乱,更是生灵涂炭,道法维艰。小王立志赈贫达穷、存亡继绝,然数年不得其法。及长,方得经市舶司提举蒋公建言,说沧海以东有日本国,自盛唐之时便举国向佛,广学大唐佛法之精益。如今中土古道不存,正当求诸日本国反哺之义。故而方有此行。” 宽信法师一听钱惟昱果然是不为钱财不为邦交,而是一心前来寻求两国佛法交流、反哺唐土的,不由得也是一阵激动。日本僧人这些年来虽然不停地在那里黑大唐,但是其实内心也是颇有一股复杂的情感的。他们着实希望唐土的国家可以恢复到“古道”上来,如今当初的中土上国之人,居然来日本求法,岂不是非常有面子的事情。 一旁的护持僧众一边把钱惟昱一行人往寺中引领,一边悄悄向钱惟昱等吴越使团当中的首脑人物介绍起宽信法师的来历。原来这老和尚还是天智天皇的八世孙,两百年前从皇族分离出来的旁支,后来出家为僧的。听了之后,钱惟昱不由得对这个年代的日本人崇佛程度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那么多龙子龙孙的都出家当和尚,倒是和南疆的大理国差不多了。”见多识广的蒋洁茹跟在钱惟昱身边,咬耳朵一般地轻声碎碎念了一句,倒是差点让钱惟昱对她的联想能力喷饭。 进了寺庙,宽信法师引着钱惟昱先参拜了金堂大伽蓝中诸般佛像、登临了东西七重塔——当然,登塔观景期间,宽信法师还非常得体地试图对钱惟昱说:“檀越此番观览东大寺,可曾觉得这佛地灵秀之气颇有可观?以檀越名贯东西的诗名,何不即兴即景作诗数首,以志此法门盛况?” 这个请求差点儿把钱惟昱这个有点注水的大文豪给噎住——以钱惟昱目前的水平,完全凭自己的实力即兴作诗,还是可以作出中等偏上水平的,但是和他此前在自己诗集里面写的那些肯定要差至少两个档次的成色。平时因为自己的郡王身份,又是一方牧守,自己不想作诗没人能逼也就无妨,现在可是自己一心求佛向学、撞到枪口上来了。 幸好,钱惟昱还算颇有急智,先开始以诸般借口推脱拖延时间:“小王哪里算得上诗名贯于日本?便是在唐土,也颇有对小王诗作不以为然的啊。而且此行小王是本着求学的虔诚之心来的,中日两国风物也多有不同。小王对日本典故史籍可谓是不学无术,怎好造次胡乱写作,玷污了这佛门庄严之地?” 这番借口也算是谦虚得体——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不肯在这里留诗,实在是我钱惟昱对你日本的历史掌故文化典籍不熟,如果在东大寺题诗,却信手引用了我中土的典故,岂不也是一种不敬么? 随行的日本僧人们一想,只有觉得这个海西边来的郡王爷颇有君子之气、仁人古风,倒是不再坚持了。唯有宽信法师一度坚持道:“檀越既是求法,须知法不着相,一念三千。若是拘泥于用典便不敢施为,不如不用典故便是,又有何难哉?” 如此一来,倒算是把钱惟昱的退路给堵住了,不过幸好钱惟昱也不是全然没货的料,此前一番扯淡也拖延了不少时间,最后稍微推脱一番便想到了一条取巧的法子。 “若草山上千寻塔,问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一边提笔用自己练熟了的、圆润饱满的苏体字写下了这四句话,钱惟昱心中一边默念:对不住了,介甫公,谁让咱后世是杭州人,灵隐寺去了不下十次,你提在飞来峰的这首诗,就改个地名借来一用了。 “好诗啊,好诗!檀越不愧是西国诗圣,老衲今日方才亲自领教其中精奥。好一个‘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此句虽然没有任何用典,却古拙之中透着彻悟的慧根。便如入山寻法之人,千回百转,心念跌宕,而终于拨云见日,得证大道,秒啊。” 在钱惟昱拿出这首之前,考虑到钱惟昱尊贵的郡王身份,加上古代达官显贵多有让自己养的门客文人给自己捉刀贴金的例子,所以东大寺异性僧众虽然不至于怀疑钱惟昱是浪得虚名,但是多少还是对钱惟昱的水分稍微有些心虚的。 现在见钱惟昱毫无准备地在主持宽信法师的即兴命题下,作出了以登东大寺七重塔为题的诗作,而且还非常深谙其入山寻法的佛理,不由得被彻底震慑了。 诗词的插曲结束之后,宽信法师似乎是出于补偿此前稍微刁难了一番钱惟昱的苦心,带着他进正仓院,参观了其中的诸多宝物。那正仓院从奈良时代起就是东大寺的宝库,历代天皇赏赐施舍的宝物都存储其间。不过到现在这个时间,也就不过二百年的历史,算不得什么稀世珍宝。 钱惟昱参观完之后,也就切入了今天最后一桩的正题。 他先是让随从的通儒院学士林克己出面,给东大寺捐赠了一千贯的香油钱。宽信法师也古井不波地略略逊谢了一下也就是了。倒是那些知客僧等见的世面少,见有大檀越捐资一千贯,几乎欢喜得浑身发抖。 东大寺每年有大和国、摄津国和和泉国三国土地上的部分庄园领土,还拥有天皇授权的在兵库町港口征税的权利。如今这个时候,东大寺一年的税赋收入约摸有五千贯,所以钱惟昱这一笔捐助也就是相当于东大寺两个多月的税收了。宽信法师是见过大世面的,自然不会为了这个而失态。 捐过香油钱,钱惟昱也观察了这些和尚的反应,决定祭出杀手锏。 “国师,小王此次来日本,还带了颇多的佛法经卷,此前在博多津与兵库町也售卖了有过万册。只是世俗之人,见我唐土新印书籍价廉物美,多有囤积居奇,试图倒卖惜售的,实在有伤佛法普度众生之要义。 故而小王此来东大寺、还有后日前往比睿山延历寺,准备向二寺各自捐赠一千套《华严经》与《妙法莲华经》,还望国师能够善用此物广宏佛法,不至明珠暗投。” 《华严经》乃是东大寺本宗华严宗的本经,《妙法莲华经》则是比睿山延历寺的本宗本经。古时候这两部经书每一套译本少则四五十卷,多则七八十卷。因此一千套经书起码有五万本以上,着实是非常可观。哪怕按照钱惟昱如今在日本执行的100多文钱一本书的超级平价,那也是相当于给每个寺送了价值白银万两的东西,比此前的一千贯香油钱贵重了十倍。 而如果是按照钱惟昱来贩书之前日本的书籍价钱的话,那这些东西再翻十倍不知,那就是几十万两的馈赠了,而且是有钱都没处买得那种——可以断定,在此之前,全日本也凑不出一千套《华严经》或者《妙法莲华经》。 宽信法师终于变得机动起来,苍白的面庞泛出微红的色泽,连那几颗老人斑都和肿了的痘痘一样油光发亮。 “老衲这便修书两封,檀越可携去。至平安京时,帮老衲将这两封书分别转交延历寺良源座主,以及右大臣藤原师辅,想来对檀越会大有裨益的。” ... ... 第104章觐见 在钱惟昱穿越前的那个时代,有三本书被称作人类古代史上的三大游记。按照历史时代的先后顺序,这三本书分别是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圆仁法师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和《马可波罗游记》。 如今,钱惟昱在日本这几日的见闻,也着实让他感受到了在这个东海佛国,圆仁法师的历史地位。这个比睿山延历寺的第三代法主虽然已经死了八十年了,但是其徒子徒孙对他的推崇依然很高,不逊于延历寺的开山祖师最澄法师。而圆仁法师的著作地位,也就相当于唐玄奘当年在大唐的地位。 《入唐求法巡礼行记》里面,把唐武宗和后来大唐“会昌法难”黑得如同九幽鬼域、活脱脱一个人吃人的社会。这本书在日本流传之广、影响之大,这些日子来在钱惟昱看来实在是触目惊心。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让日本亲善吴越,从延历寺的天台宗法主入手,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幸好,有了钱惟昱在东大寺的善行铺垫,加上这几日日本畿内一代对他这位唐土新晋“词仙”在东大寺写的“不畏浮云遮望眼”等几首新的汉诗汉词的传唱。所以几乎所有日本高层,都在还未见面之前,就把这个吴越国的郡王当成了是一个非常虔敬、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高贵之人。 从东大寺出来,在奈良住了一晚,次日钱惟昱一行人就北上山城国。在进平安京之前,又在比睿山延历寺稍微转悠了一下,照例在延历寺见了座主良源法师,并舍了一千套该宗的本经《妙法莲华经》,总计达八万卷,成本近万贯、市价难以估算。 各种参拜应酬之细节,大多一如东大寺之时,故而不必尽言。只是相比于在东大寺的时候,钱惟昱在延历寺又多拿出了一招杀手锏——这一次,他带了一个老和尚和他一起去的延历寺。而那个老和尚正是如今的台州天台国清寺住持、义寂禅师。 众所周知,两百年前,日本天台宗的开山祖师最澄法师就是在天台山国清寺求法大悟之后,回到日本,开创了日本的天台宗。所以钱惟昱治下的台州国清寺,正是日本天台宗的祖庭所在,当钱惟昱带着义寂禅师拜访延历寺,并且说明了义寂禅师的身份时,包括良源法师在内的日本僧人全都轰动了。 一时之间,义寂禅师受到了日本和尚们极大的礼遇,而日本文化界对于钱惟昱的来访也彻底改成了吹捧的基调。请求左右大臣藤原实赖、藤原师辅善加接待、并恳求他们准许天皇陛下亲自接见吴越使节的说客一时之间多如牛毛。 952年7月16,当钱惟昱一行正式踏进平安京的时候,一切的阻挠,都已经清扫一空,似乎从来就没有任何势力试图阻止天皇陛下亲自过问外事的。而从时间上来看,从他从博多津上船出航,到如今踏入平安京,也不过才耽搁了不到一周的在途时间,以这个年代的交通水平并不能算慢。只不过其中的曲折借势,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藤原实赖和藤原师辅两兄弟中,最后还是相对来说有长者之风的藤原师辅被一群和尚们给说动了,为了自己的名声主动上奏陈情,请村上天皇亲自接见吴越使者。 藤原师辅和藤原实赖两兄弟,虽然在维持自己藤原北家已经传了三代的摄政大权方面是有共同目标的,但是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兄弟二人的手腕和方法却不尽相同,哥哥实赖注重营造自己“明察秋毫”的威信,使朝中大臣不敢欺瞒自己,而藤原师辅却偏向施恩,认为刚则易折、不能持久。 十二年前,在东国平将门之乱被彻底平定之前,日本朝中就发生过一个插曲证明这两兄弟的性情: 当时,正是平将门之乱方兴未艾的时候,朝廷任命藤原实赖和藤原师辅的堂叔藤原忠文官拜征夷大将军、全权统领畿内兵马去东国讨伐平将门。但是在藤原忠文领命之后、还没来得及行军赶到关东之前,平将门之乱就被东国的武家悍将平贞盛给剿灭了。所以,事实上藤原忠文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功劳。 回朝议赏的时候,藤原实赖就坚持认为藤原忠文并没有实际的战功,所以不宜封赏,弟弟藤原师辅却坚持说“疑罪从无、疑功从有;疑罚从轻、疑赏从重”。说白了,就是说要用善意去揣测别人的行为,坏事没有证据证明别人干了,那就推定对方没干;好事没法证明不是他干的,那就推定是他干的。 当时的人,因为这一事迹,认为藤原师辅颇有长者之风,而其兄藤原实赖虽然权位更重,却不免蝇营狗苟,名声反不如弟弟好。 总而言之,藤原师辅“倒戈”之后,已经无人可以阻止这股日本高层对钱惟昱的来访从无视向崇拜的转变了。 …… 进入平安京后,在东四条的礼宾馆内住下之后,就有引附头人来拜谒,通知说次日一早辰时,村上天皇就会召见他带来的吴越使团,让他们预作准备。据引附头人所说,这也是村上天皇登位6年以来第一次参加“外事活动”——此前都是由藤原实赖兄弟代劳的。 按照平安朝的礼法,如果有外国使节进入了平安京之后,那么在正式被国礼召见之前,任何臣下都是不能先私下和对方接触的——当然,如果天皇陛下一开始就没打算亲自处置使节的事情、直接交给臣子代办的那些除外——所以进了平安京之后,无论来之前一路上如何游山玩水、广结善缘、结交豪杰;进了城之后,钱惟昱的社交就一下子清闲了起来。 次日一早,钱惟昱少不得收拾了一番。换上月白色杭锦底子的斗篷、淡黄色绣线勾织的双面苏绣轻袍,再加上和田宝玉的玉带、腰间装了柠檬散的香囊和金鱼袋……反正今天的一切都是代表了中原唐土的脸面,自然是不能不慎了。如果可以把这个时代男人身高普遍一米五、女人身高普遍一米四的日本人给羞愧一番,那就更好不过了。 时辰一到,接引宫人再次来到钱惟昱的礼宾馆,引着钱惟昱和副使林克己、客串通译的蒋正明,还有天台国清寺住持义寂禅师等人引着进了皇宫。一行人走过正门建礼门左侧的边门平唐门,在殿上间换了日本人的木屐,才被允许进入天皇召见群臣的正殿紫宸殿。 经过平唐门的时候,钱惟昱还悄悄问起蒋正明,为何要绕道兜个圈子从平唐门进来。可惜蒋正明虽然也是来日本做生意跑了十几趟的人了,但是毕竟不像他堂兄蒋衮那样真正担任过国使,所以没见过这个世面,一样答不上来。 最后还是接引宫人悄悄告诉钱惟昱,这正门建礼门是只允许天皇陛下出入的,如果有外国访客的话,也必须是一国天子,才有资格入此门——当然,在日本人的认知范围里面,只有大唐天子才算,因为大唐天子不可能来日本,所以平安京建成以来,紫宸殿外的正门就只有天皇进出过。 至于刚才引领钱惟昱进来走的平唐门,平时也是给诸侯国司走的了,也不算辱没了如今郡王身份的钱惟昱了。钱惟昱自视甚高,听了这个借口心中暗暗不爽,不过他是办大事的人,也不会暂时拘泥于这些礼节,只是后面见了天皇万万不能堕了中原的气象。 胡思乱想之间,一行人已经到了紫宸殿门外。 紫宸殿乃是一幢通体用刺柏木构筑起来的建筑,内厅左右宽八丈、进深十一丈,而且在大殿底下,是一个砌起十八级台阶高度的基座。 只不过,与古代中国人修皇宫时普遍用石头砌基座、用汉白玉或者上等条石砌台阶不同;日本人在修造宫殿的时候,只是用大石头按照日式御所的方式修了石垣。随后台阶和铺地的板材都是用木头搭建的,所以建筑物入眼之处,看到的全部是刺柏木的木质结构。 这种结构,让钱惟昱不由得为日本皇宫的防火性深表堪忧。外面全部用木头包材连成一片,也难怪历史上清凉殿要失火重建四五回了。 “嘎吱~嘎吱”因为日本人长得矮,所以脚也小;上殿前给钱惟昱换的木屐已经是他们能够找到的最大号的了,不过依然免不了要把脚后跟露出来。钱惟昱一路走来颇不舒服,走上紫宸殿的十八级刺柏木台阶的时候,更是免不了踩得嘎吱作响,让一边的日本人们颇为尴尬。这不是赤果果地在打脸嘲讽日本人长得矮么。 到了大殿之上,目测了一下这座大殿的面积,正厅后面三分之一的面积是天皇的御座——虽然只是一个相对高一些的木台子,然后天皇也只是跪坐在上面,而不是如同中国古代皇帝那样坐在龙椅上。正厅前面三分之二的面积可以站朝臣,估摸了一下这个大殿也就站二十排人的样子,也多亏日本古代朝会需要出席的朝臣不多,要是和中国那样,这座紫宸殿还不够站的。 钱惟昱踩着木屐趋步上前,抖了一下袍袖,却不下跪,只是长揖到底,口称:“海西吴越国彭城郡王钱惟昱,谨替我吴越国王、见过东海日本国皇帝陛下。” ... ... 第105章封赏? 很显然,列朝的日本天皇和公卿,汉语水平都还不错,钱惟昱的话除了口音相对来说让他们稍微有些别扭之外,其余完全没有沟通障碍。 这个年代的日语发音基本上就是介于温州话、台州话和闽南话之间,所以和钱惟昱带点杭州口音的汉语相对来说还算相近。钱惟昱听日本人说汉语,大不了也就当是听一个台州乡下老农新学说的杭州话罢了。 天皇御座左侧第一排、一个五十多岁须发花白的老者,在看到钱惟昱行礼的时候,眼角急促地抽搐了一下。这是一个常年神经衰弱而又好强的人心中暗怒的表现。 在进来之前,为了防止钱惟昱失礼,入宫之前,接待钱惟昱的宫人也是把朝中大臣正式朝会时候、站班列队的次序告诉了钱惟昱的。太政官一般都是超然于众人之上,直接站在最前面,与其他人隔开的。 天皇的左手边就是左大臣藤原实赖、右手边就是右大臣藤原师辅。这几个最重要的位置,钱惟昱进来之前就记在心中,所以他作揖起身的时候,一眼就瞥见了那个似乎心有怨气之人,正是藤原实赖。 不过,幸好藤原实赖还在犹豫要不要纠正钱惟昱礼节的当口,村上天皇就已经开了御口让钱惟昱免礼,所以藤原实赖也就没机会了。 “朕近日来,多有听闻彭城王乃是唐土一代诗仙,佳作多有传于我朝;进京前于奈良东大寺、比睿延历寺又多有留下旷世佳作。想不到今日一见,居然如此年少,真乃后生可畏啊。” “陛下过誉,实在愧不敢当。小王在海西也曾听闻贵国上下虔心向善、古道谆谆。士民官吏,俱师法大唐。如今规模气象虽不如大唐全盛之日,但如今中原正逢丧乱,乃是盛极而衰、衰极复盛之时。中日两朝正该互通有无、帮扶互助。 譬如,小王日前至延历寺时;义寂禅师便从良源法师处寻获‘永嘉集’通释全本——此经在唐土因多年战乱,已逸散不可寻,我王一贯虔诚,欲图存亡继绝,却久不得其法,良源法师反哺之举,实乃无量功德。” 说完这番话,钱惟昱才敢把头继续往上抬了一抬。也幸好他人长得高,加上紫宸殿的陛阶级数并不多、村上天皇也只是跪坐在御榻上面,所以尽管钱惟昱依然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却可以看清村上天皇的样子。 村上天皇今年37岁,登基6年。按理说在平安朝中前期,这个年纪并不算老。可是这个中年天皇已经开始显露出了明显的皱纹,神色之中隐含着一股不甘。不过如果抛开显老这一点之外,其他方面村上天皇总体来说还是长得颇对得起天皇这个身份的。八字胡修得非常漂亮,颌下的胡子也修得非常整齐,隆准高颧,略显英武。 身上的服色则是以朱玄两色为主,也是日本传统文化所致——日本皇室,并不如中原人那般以明黄色为尊。 平安朝的时候,日本皇族有个很恶劣的陋习,那就是喜欢皇室内近亲结婚。从村上天皇往前倒推三十年的话,都不许内亲王(公主)下嫁给臣籍的人,也就是说内亲王必须在皇亲国戚内部自我消化。 这样的陋习让整个平安朝越发展到后来、近亲繁殖导致的基因病越严重、人也越来越矮。就好像后世鞑清统治两百六十年后,连续三朝皇帝都是不中用生不出孩子的。(同治、光绪、宣统) 不过,如今只算是平安朝的中前期,一共400多年的平安朝,到现在才过了三分之一,所以日本皇族的近亲繁殖恶果还没有彻底爆发出来。日本皇族在近亲问题上的受害程度,大致和后世鞑清雍正、乾隆朝差不多。 也许,村上天皇的衰疲之态,是和他常年试图从关白摄政手上彻底夺回大权有关系吧。钱惟昱心中暗暗揣测道。 …… 钱惟昱非常得体地回复了村上天皇的客气话,却也不至于空洞,仅从小处见闻,便点出了如今正是日本“反哺”中原文化、两国互助的好时机。日本人如果肯在这个时候帮助中原修复因为连年藩镇割据军阀战乱带来的道统灭失,他自然另有厚报。 村上天皇对于这些深谈下去有可能涉及戏肉的话题还是比较谨慎的,当下也不发表意见,说了些没营养的套话,就示意左右大臣可以发话了。 “钱王殿下,先自我介绍一下——老夫忝列本朝右大臣、藤原师辅是也。恰才殿下言及贵我两朝如今正是裒多益寡、互取补益之时机,老夫也心有戚戚焉。然老夫素闻中土之国以天朝上邦自居,如今竟也果有与我日本互相师法、以求反哺之心了么?若果有此意,可否告知如今中土诸侯,以何等态度看待我日本朝呢?” “原来是右府阁下,失敬失敬!小王在海西唐土的时候,就曾经听我国来贵国贸易的海商说起,东国有藤原师辅公,乃日本朝中长者,急公好义之名播于海外。又说阁下在当年平将门之乱时,对征夷大将军忠文公议功一事采纳‘罪疑从轻、赏疑从重’,便是唐土诸侯,听闻这一事迹,也颇为赞赏阁下有留侯之宽仁、方能致君如汉高祖之慷慨。” 这一番话说完,藤原师辅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当年平将门之乱给征夷大将军藤原忠文议功的事情,乃是藤原师辅一生中对于树立起自己长者之名最得意的一件事情。如今听说这件事情连唐土的诸侯各国之间都传遍了,并且赞扬其古道之风,岂能不沾沾自得? 不过,藤原师辅得意得都不好意思的时候,他老哥藤原实赖却是登时脸黑得和锅底差不多了。 藤原实赖心说,你钱惟昱这不是当人面打脸么?当年议功的时候锱铢必较演白脸的,不正是他藤原实赖么?你钱惟昱当着他的面夸他弟弟长脸都涨到外国去了,岂不是说他藤原实赖的小人之名都丢人丢到外国了?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弟弟却接下去问钱惟昱,唐土君臣对日本国的看法,尤其是钱惟昱的王叔、当今吴越国王钱弘俶的态度。 “右府阁下,小王的王叔对于贵国也是颇为推崇。有一桩事情便可以证明:小王曾听义寂禅师对小王说起过一件往事。那是三年前,当时还是小王先父在位之时,小王的九叔、也就是当今大王当时正出镇台州。 因王叔素来崇佛,曾阅览‘永嘉集’残本,不解其意,求问于义寂禅师,义寂禅师告以唐土残留之‘永嘉集’因会昌法难及连年战乱,故而不全。如欲寻得全本,需求助于沧海之东的日本佛国——故而放有小王此行,出家人不打诳语,右府阁下如是不信,可当面询问义寂禅师。” 钱惟昱说的那是确有其事的事情,三年前他老爹钱弘佐在位的时候,九叔钱弘俶确实是领了镇东军节度副使的职位在台州镇守,也确实因为信佛和义寂禅师多有交往。如今义寂禅师正是跟了钱惟昱上殿的,所以钱惟昱也不可能说谎。藤原师辅哪里会没有风度地求证这些事情?所以当下自然是示意钱惟昱继续说下去即可。 “小王至于贵国之后,观览多日,才发现义寂禅师等我国得道高僧所言果然不虚,贵国民风之古朴,人心之纯良,实非我朝乱世之中可比。实在可称是‘国如中原国,人为上古人。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银瓮储清酒,金刀脍素鳞。年年二三月,桃李自阳春。’” 这首诗,原本是日本人自己写的,吹嘘日本人的古道之风。可惜,历史上是在“崖山之后无中华”的元末明初写的,当时徽州贫农出身、狭隘没文化的朱元璋看了这诗,只感受到了因为日本人对于自己以唐宋文明的继承者自居而带来的屈辱,所以几乎酿成大祸。 不过如今么,虽然唐末确实在华夏大地上出现过许多人吃人的惨剧,但是毕竟还没有被蛮夷彻底征服、奴役整个民族的历史。这首诗从汉人口中自己说出来,称赞日本人对文明道统保存上的一些功绩,显然让如今还有些自卑的日本人一下子觉得钱惟昱非常有亲和力。 虽然这首诗的水平和此前“诗仙”、“词仙”级别的作品不能比,但是满朝公卿和天皇都打心眼觉得这是钱惟昱写得最好的一首诗! “实在是过誉、过誉了。老夫此前倒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了。不曾想中土之人对我日本国亦是如此熟稔、亲善和睦。想来钱王殿下来日途中,协助我朝剿灭藤原纯友残党余孽,亦是本着为贵我两国之间的商路扫清贼寇盗匪了,可叹此前我朝堂之上,对于殿下的义举竟然还颇有狐疑之心。想不到殿下不仅文采斐然,亦是武功赫赫,当真是后生可畏。” 一旁的藤原实赖听着,知道是拗不过弟弟的打算了。虽然他是左大臣,品级上比弟弟高半级,但是架不住人家的女儿才是中宫皇后啊。 在钱惟昱进京之前,日本朝廷当中也有一派意见,认为钱惟昱攻打剿灭平户五岛和壹歧国的海盗有可能是为了抢地盘割据。只有一小派仁厚长者的意见则坚持认为钱惟昱真的是恰逢其会被海盗给劫道了,所以“正当防卫”。 就在藤原实赖暗暗叹息,准备谋划下一步对策的时候,听到他耳边一个压住了的声音传来,原来正是藤原师辅借着说完话转身的当口,从他旁边掠过,然后以袖拂面的瞬间说道。 “今日形势,封赏其人必不可免。与其恩自上出,不如恩自你我兄弟出。” ... ... 第106章可趁之机 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钱惟昱在进平安京之前,一路上造势的准备工作着实不少。不过,他也未曾想到:自己所做的这番充分准备、加上他通过适当渠道表现出来的文武全才、惊采绝艳、以及背后的吴越国国力的强大后盾。居然让他在初次觐见之后,就被政治嗅觉灵敏的天皇和摄关两派同时嗅到了他这股势力的巨大潜力。 既是吴越国的郡王,身份档次也够。同时根据此前筑前国司藤原栋世的回报,钱惟昱的船队护航兵力在途中轻易剿灭了朝廷追捕了多年的藤原纯友之乱残党——根据藤原栋世的说法,以及这些年来其他西国地方的国司、武家的言论。藤原纯友的从弟藤原如松、藤原安麻吕等人的海盗势力可是有战兵三四千、胁从更多于此数。 钱惟昱可以弹指而灭这两股海盗,而且看上去他的使团实力根本没有受什么伤筋动骨的损失……那么,可以想见,仅仅是钱惟昱带来日本的这支护卫武装,其综合实力就相当于可以匹敌这个年代近万人规模的日本水军了。 不但有武力,还有公知的话语权,在文化界和清流之中巨大的影响力——嗯,虽然日本这个时代根本不能算是有中原那种意义上的“清流”,只能是略微假借其意罢了——如此角色,村上天皇和藤原师辅都意识到了与其把这么一个人排除在日本传统的斗争圈子之外,不如适当地引为己用。 藤原师辅反应不慢,在为钱惟昱此前剿灭了藤原纯友残党的事情定性了之后,立刻问起钱惟昱战功斩获与缴俘。这些数据其实藤原栋世此前已经大致有了一个奏闻,只不过不甚清晰,也没有得到求证罢了。 当下钱惟昱也不客气,奏明村上天皇,请准许他麾下的飞鱼都都指挥使陈诲上殿献功。 村上天皇自然是准奏的。须臾陈诲上殿,献上两个雪松木的匣子,里面装了两颗石灰腌渍的首级。首级的颜色已经脱水发黑,但是容貌形状还和生前颇为相似。有当初参加过讨平藤原纯友之乱的武将上前辨认,确定正是藤原如松和藤原安麻吕兄弟的首级。 藤原师辅一捋袍袖,转身对村上天皇恭敬启奏:“陛下,臣以为,彭城王殿下虽为外邦之人。然自圣德太子以来,中日两国同文同俗,不宜以外人计较。此番彭城王根除朝廷肘腋之患,又有互通两国文治之功德。宜加重赏,以免伤与我日本和睦之邦的期望。” 村上天皇心中暗暗警觉。外人不明就里的,或许会认为藤原师辅比锱铢必较的藤原实赖好对付。但是村上天皇可是藤原师辅的女婿,对其了解已经很深刻了。村上天皇心知他那老岳丈实在不好对付,看着一副笑面虎的忠厚长者模样,其实最会放长线钓大鱼。此刻抢先提出了给钱惟昱议功,显然是希望钱惟昱以后在涉及日本的问题上、能够靠拢他藤原师辅了。 “既如此,以右相的意思,又该当如何赏赐呢?” “臣惶恐!不敢僭越上意。不过以臣痴长数岁之见闻,以为不如师法古例即可——12年前,征夷大将军忠文公受命讨伐平将门之乱。然大军尚未克尽全功,东国武家平贞盛戮力国难,奇兵侧击,击杀平将门。今日彭城王所灭,虽为藤原纯友残党;然赏宜从重,臣以为不如便遵循12年前封赏平贞盛之旧例。” 如前文所说,当年平将门之乱封赏藤原忠文那件事情,是藤原师辅在朝中树立长者之风的代表作。如今他提起这件旧事,自然别人也都会附和。而钱惟昱的功劳,和当初完成对平将门之乱最后一击的平贞盛也确有可比之处。 不过,村上天皇登基才6年;而且他是从他哥哥朱雀天皇退位之后接过的皇位,而不是从他父皇那里继承的。所以登基之前的村上天皇就像中国那些不管事儿的“贤王”一样,对朝中事情丝毫不打听以避嫌。当年他哥哥是怎么给平贞盛开赏格的,村上天皇还真不清楚——事实上,就算他清楚,也要装作不清楚;这样才好显得他当年登基之前是多么的“贤”。 自古以来,作为皇帝兄弟的藩王,其是否够“贤”,基本上评判标准就是看他多不多事:愈是清心寡欲什么国家大事都不管的,在文官们口中就愈是“贤”。 当下,村上天皇只好继续不耻下问:“还请右相教寡人,当年平贞盛旧例,果真如何?” “启禀陛下,当年臣侥幸忝列其位,也略知其事。平贞盛因讨平平将门之功,为先帝赠为正五位上左马头、历陆奥守护。陛下既以为应当遵循古例,臣以为不如授予彭城王壹歧国司之职,以使之名实相符,再另以式部大辅之衔,彰其文治之功。” 村上天皇心说:自己这岳丈果真是老奸巨猾。一开始的时候,说什么“臣惶恐、不敢僭越上意”。但是自己只是略微表达了一番“古例是怎么样的”的询问之意,到了藤原师辅那里,马上就能理解成“陛下有意遵循古例”,然后滔滔不绝把赏格都细化好了。这不是名义上恩自上出,实际上恩出摄关了么? “看来,和藤原师辅这老狐狸说话,还真是不能谦虚啊。有时候他只是装作谦虚和你推让一下,那老家伙就立刻点到即止不谦虚了,把你推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放也不是收也不是。”钱惟昱在一旁旁观,虽然看上去他如今不过是纯良少年,不谙官场险恶,但是实际上,他把藤原师辅和村上天皇之间那点小动作看得明镜也似。 “哼……嗯,朕以为,彭城王在吴越国时,便是正式册封的郡王,岂有在我国亲任国司的道理。不如,便赏赐其麾下得力有功之将领分任壹歧、对马国司、并以骁将为肥前守护,以奖赏其肃清海疆之功。且亦便于从此再接再厉、使西海商途再无阻滞。至于彭城王本人,朕以为实授式部大辅可也。” “式部”这个部门在日本的八部当中,大致相当于中国的“礼部”,不过也兼任了一些官员考核评级之类的“吏部”职权。一般来说,日本的八部各有卿、大辅、少辅等长官,大致相当于中国的尚书、侍郎和员外郎。 以式部卿来说,一般是由亲王担任的,实际管事儿的是大辅和少辅。如果大辅也被一个常年不在日本不管事儿的人占了之后,那就相当于是少辅掌权了。 藤原师辅一看,这是天皇陛下也想拉拢钱惟昱了,所以在自己的建议之上又加了一些赏格。不过他碍着自己的忠厚长者身份,这时候不仅不好反对,而且反对了也无用,只会把之前他所做的那些拉拢努力白费。所以也就当机立断,效率很高地考核了现任对马国司的位置是否可以调动,该具体任命哪些人上去。 最后,钱惟昱举荐了三个讨贼有功的名额,把蒋正明列为壹歧国司、顾长风为对马国司、陈诲为肥前守护。这样,也就可以把日本靠近大陆和朝鲜方向的三大海贸要冲领地壹歧、对马和平户掌握在了自己手中。众人谢恩之中,这次议赏的过程也就结束了。 后面,自然是一些无聊的格式化外事活动——村上天皇命主膳寮筹备,清凉殿赐宴。让正五位上的在朝众臣作陪,接待钱惟昱等人。 席面的料理总算是每人有了三道荤菜——一条琵琶湖的鲜鱼割脍的鱼生、蘸着绿芥末和豆酿酱油吃;一排势州湾里昨夜才捞起来、用海水养着连夜运到京都的扇贝;另外,则是一道猎获的野猪肉或者鹿肉——这个时代的日本人几乎没有养殖业,所以要吃兽肉就只能指望打猎。要想在大型宴席上确保每人面前那仅有的一道肉菜用的是同一种肉,也颇为不易。 席面上,村上天皇自然是客套性地要问候一下钱惟昱远在吴越的宗室诸人安好,从钱弘俶问候起,客套了一大串。这种事情钱惟昱也颇不耐烦,但是也没有办法,戏样子总归是要做的,好歹大部分问题可以推给副使、通儒院学士林克己,他也就可以稍微清闲一些。 不过,即使是在客套的闲扯之中,钱惟昱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他在听林克己向村上天皇对太子问好的时候,场面倏然冷场了一下,村上天皇勉强应付了一下,藤原师辅马上出来打圆场把话题岔开了。 后来,一路给钱惟昱带路进宫的引附头人悄悄凑过来,委婉地劝说钱惟昱一行以后不要提起皇太子殿下的事情,并且暗示太子冷泉殿下似乎从小脑子有点问题。 钱惟昱心中如电光疾闪。他似乎想起,日本的天皇政治向摄关政治转变的过程中,天皇势力曾经多次反抗、避免大权旁落,但是正是在平安朝中期的时候,因为连续几朝天皇当中,出了好几个小孩子即位的和智障人士即位带来的负面效果,以至于摄关势力快速膨胀。 如今的藤原实赖、藤原师辅虽然权重,但是毕竟还没有到可以绕过村上天皇去直接决断朝政的程度,而且“关白”这个职位如今也不算是常设,只是有需要才任命关白。貌似正是几十年后,有人靠着天皇年纪小又智障,才成功把关白变成了藤原北家的世袭官职。 莫非,这一切,日后便是发生在如今还是个智障小孩子的冷泉亲王身上的么?要是自己想对日本动手的时候,恰好是如此一位天皇在位的话,那真是天邀之幸啊…… ... ... 第107章选子内亲王 “欧泥浆,该吃药了。” 清凉殿偏厅里,一个6岁的小萝莉,乖巧地从宫女手中,接过一个药盏子。里面的辛辣苦涩气味非常冲鼻,小萝莉却似乎没有感受到,只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自己11岁的哥哥,轻声劝慰他把苦药喝下去。 那个11岁男童面目毫无表情,嘴角还有一丝面部肌肉不受神经约束而流下的口水。再搭配上那种不时的、毫无规律地阵颤性抽搐,活脱脱就是一个羊角风和脑部损伤隐疾的病人。 他似乎没有听到妹妹的话,只是在妹妹连哄带笑的服侍下,才勉强地喝了几口药,不过幸好他的神经问题居然让他不觉得苦,也算是一件不幸中的大幸了。 这个男童,就是今上天皇的长子、挂着皇太子头衔的宪平亲王(未来的冷泉天皇)了;而他面前那个小萝莉,则是她的妹妹、贺茂斋院、选子内亲王。 村上天皇从他那个6岁登基、被藤原实赖兄弟控制了27年之久的哥哥朱雀天皇接过的皇位。当初村上天皇之所以可以上位,也是靠着他当亲王的时候伪装出来的那种不关心政事的、闲散的作风,再加上他是藤原师辅的女婿。 所以,藤原师辅以为把村上天皇扶上去,可以让藤原北家比朱雀朝拥有更大的权势。直到村上天皇上位之后,藤原师辅才发现自己这个女婿的隐忍之功实在不一般啊,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村上有收权的**呢? 村上一朝至今6年,天皇和摄关之间的斗争,只能算是表面上非常和谐、暗底下暗流涌动,村上天皇虽然收回了部分朱雀朝失去的权柄,但也没能动摇藤原北家的根本势力范围。 可惜的是,上天和村上天皇开了一个玩笑——他27岁才得到了他第一个成功活下来的儿子,结果,却是一个痴呆儿。对于一个想要振奋祖宗基业的皇帝来说,这个打击不可谓不重。而且日本自古就么有什么立“贤”的传统,自己就算另外两个目前还小的儿子将来有出息,要想立上去,也会被诸多朝臣以大义名分阻止。 不过,村上天皇登基才6年,而冷泉亲王已经出生11年,可见冷泉亲王还是在村上天皇登基之前生的。说不定,当初冷泉这个痴呆儿的身份,还为村上天皇顺利登上皇位加了几分筹码—— 在藤原北家的势力看来,一个既是自己女婿、其嫡长子又是痴呆儿的人做天皇,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如果朱雀朝、村上朝和冷泉朝三代暗弱的话,那么将来藤原北家的摄关之职,肯定可以从一个临时性官职变成常设官职了。 …… 喂完了药,一个和选子相熟、年岁相若的春(和谐你妹)宫女官拿了铜盆、陶壶给选子净手。刚才喂药的时候,因为宪平亲王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很多药液都滴在了选子的玉臂上。(注:日本的“春(和谐你妹)宫”就是指中国的“东宫”,即皇太子居住的宫殿,千万不要想歪了。) 那女官一边轻轻拂拭着,一边闲话地问道:“殿下,今日为何会想到来探视太子呢。太子这病,唉……” 选子目光悲悯、楚楚可怜地叹息了一声,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半晌才款款地答道:“今日有吴越国使臣入朝,父皇赐宴时候,自然是要致礼问安的。许是外邦之人不知我国中事情虚实,不慎提起了哥哥。因为勾起了父皇的伤心处,这才下朝之后命我过来探望一番。看看病情可有好转的趋向。” 宪平亲王的智障毛病,当时人并不知道是何种病因,甚至还多有人认为是前朝被冤屈诛杀的大臣藤原元方的幽灵作祟导致。但是后代科学家推测,认为明显是因为近亲结婚之后遗传病隐性基因组重合导致的痴呆,所以是与生俱来的。 因此,至今起码也有七八年没人在村上天皇面前提起他这个智障的儿子了,免得触动天皇的伤心事。这才有了今日钱惟昱的吴越使节提起后,天皇如此大的伤神反应。 “那些外邦之人,好不晓事,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白白勾起那么多伤心事……诶!吴越国使节!那岂不是那个近日来外间传的很厉害的‘唐土诗仙’钱惟昱么?” 那个女官一开始啐了一口那不晓事的外邦使节,后来貌似才突然醒悟过来一般,发现那正是她这几天心中暗暗仰慕之人,不由得砰砰心跳起来。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一个书架上抽出一本墨香犹存的书册:“殿下快看,奴婢在家时,也曾托了家父买的呢,《沧浪集》哦~” 短短几句话,俨然便跳脱成了个痴呆文妇般的文艺女青年……嗯不,是文艺小萝莉了。 选子被那女官说得莞尔一笑。心说:“还比我大了一两岁呢,老是这般胡思乱想,思路跳脱。唉,果真,再长一两岁,便是好奇萌发的年纪了么?可惜此身已是侍奉神彽的了,也罢,不想那些了。” 这个时代的日本人,普遍寿命比中原要短那么十几岁。就算未遭横夭,公卿贵族也有普遍四十多岁年纪,五十多的已经算比较会养生的额。因此,早熟也比华夏要严重得多,一般女子十二岁来了天葵,便有真个与人结好的。小如七八岁的年纪便开始幻想更是常见——就好比后世十二三岁的女学生虽然没到啪啪的年纪,却有很多会对帅气的男老师存在一些幻想情节一样。 不过,别的少女如何且不去管,选子内亲王是定然不会想那些落俗的龌龊之事的——去年,她五岁着裳仪式的时候,恰逢第十四代贺茂斋院、村上天皇的妹妹、她本人的亲姑姑婉子内亲王过世。于是,她就被神官占卜选为了第十五代贺茂斋院。按例,她的一身都是要青灯古佛带发修行、侍奉贺茂大神,不能有个人私情的。 日本自古就有以占卜选出神女或者巫女终生不嫁修行侍奉神彽的习俗。而贺茂斋院的来历,还要从一百五十年前、也就是平安朝刚刚定鼎的时候说起。 当时,日本朝廷曾经发生过一次叛乱,名叫药子之乱。试图重新以平城京为国度的平成上皇与其岳母藤原药子合谋,试图重新迁都回平城京“另立中央”(奈良,平安时代之前的日本旧都)并反对嵯峨天皇。结果因为当时兵威正盛的初代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站在嵯峨天皇这边,所以药子之乱很快就被扑灭了。 (注:平成上皇原本是嵯峨天皇的亲兄长,后来是因为病重将死才临终让位给嵯峨天皇的。但是不曾想传位之后居然又奇迹般地病好了,所以埋下夺权的祸根。关于药子之乱和本书关系不大,不展开凑篇幅,略略点到即可,感兴趣的自己百度。) 药子之乱扑灭之后,嵯峨天皇感谢神灵庇佑帮他那一脉保住了皇位,所以发下宏愿大兴土木建了贺茂斋院,并且许诺说让自己的子子孙孙都要以一位天皇嫡亲血脉的内亲王为大斋院之职、终生不嫁修行侍奉贺茂大神。正是因为嵯峨天皇的这个神前许诺,导致了从此以后平安朝每位天皇在位的时候,都要选一个亲生的公主出家。 总而言之,从选子内亲王五岁那年、也就是去年起,她就注定要像那些伊势神宫或者出云大社里的巫女那样终生不嫁了。 …… 陈年旧事且休絮叨,却说那选子内亲王暗自啐了面前的女官一口,随后伸出粉嘟嘟的玉臂,刮了一下她的脸:“清子,也亏你不知羞,整日里竟是想着些甚么。仔细告诉了少纳言大人,揭了你的皮。” “我爹爹才不会管得我那么死板呢。奴婢哪有胡思乱想什么,不过是听闻有饱学才子难得来平安京,有心向学罢了,岂不闻——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只怕是殿下自己想差了吧。” “瞧我不把你给烂了嘴的小蹄子,愈发蹬鼻子上脸了!”选子娇憨可爱,便要伸手去拧清子的腮帮子,却被清子仗着大了一两岁、身量高、手脚长给躲过了。 只是忌惮对方是公主,清子也不敢造次反击。当下被追得急了,也只是一边用西阵织的丝绒团扇遮挡,一边促狭说到: “陛下也是心疼殿下爱慕文学,自幼聪慧,这才许你在贺茂斋院修持时下设和歌司、物语司,以免修持生活清苦无趣。如今这两司成立也有半年了,却招募不到才情合用的女官担当。要奴婢说,不如殿下便与奴婢同去、向那唐土来的才子郡王讨教一番汉诗和歌、词赋物语也好,将来也好镇得住手下的女官。” 历史上,在选子内亲王主持之前,贺茂斋院的神女都是只管修理神佛祭祀之事,并不求学问渊深。不过这选子内亲王却是一个异数,她生来就颖慧聪灵,三岁能吟诵汉诗(当然,只是吟诵古人作品,不是作诗)。到五岁她姑姑死了、她自己被任命为贺茂斋院的时候,却是已经学了十几本唐人和日本本国古人的诗词文章在腹中,识字数千。 故而,才有了刚才清子话中提到的那番事情:村上天皇可怜女儿五岁就被送出家、生活太过无聊;又见女儿聪明异常、尤好文学。为了弥补女儿,所以准她在贺茂斋院下属开设和歌司、物语司,相当于是分管诗歌、小说的创作。 如果没有钱惟昱的出现,历史上的选子内亲王也会在贺茂斋院内做出一番事业来,组织修编诸如《古今和歌集》、《枕草子》、《源氏物语》等日本文化史上的煌煌巨著。选子内亲王的历史功绩如果横向比较的话,那是绝对要超过武周朝掌管“昭文馆”、“集贤院”的上官婉儿了,大致可与班昭蔡琰之德相若。 “你自己想去,自去便是了。既然你说少纳言大人也不管你,本宫还操什么心呢——王兄也探视过了,本宫却是没那么多时间和你闲扯,要回去向父皇复命呢。” ... ... 第108章清子 钱惟昱和宫内丞北条光云从清凉殿侧的回廊里经过,往着春官方向缓缓踱去。身后跟着两国的医官。众人一边行走,一边在那里攀谈。 “彭城郡王殿下,果真有可以治疗抽风之症的奇药么?哎呀呀,那真是我朝之幸啊。” “根治的奇药不敢说,不过压制住抽风症状的药物,我汉方医学博大精深,却是可以做到的。不过,听阁下此前转述的病情,小王估计贵国太子殿下的疾病不仅有抽风之症,还有……痴愚之症。这个,可别怪药石无灵了……” “岂敢奢求!但凡能治好其中一样,已经是莫大的功德了,敝国上下,都是要承情的呀。” 很显然,他们在讨论的,正是日本皇太子、宪平亲王的病症了。 却说这日村上天皇接见钱惟昱并赐宴的时候,钱惟昱的副使林克己在外交性地问候村上天皇家人安康的时候,不慎触到了如今日本皇室的痛处。随后,钱惟昱才从带他入宫的引附头人那里偶然得知、原来当今的日本国皇太子生下来脑子就有病,是近亲繁殖的结果。 以钱惟昱的身份,他出国之时,自然是要随身带有一些吴越太医院的医官的,这次也不例外。他带了个太医院院判,名叫秦昆。加上钱惟昱他自己也有一些后世的现代医学常识。所以午宴之后,他也就借着机会不耻下问,并且命侍从带了秦昆来一同听讲参详。 因为日本皇太子的病情并不复杂,所以仅仅从日方医官的描述当中,钱惟昱和秦昆大约就诊断出来了是抽风(癫痫)和痴愚之症。痴愚之症无药可救,但是抽风在这个年代的汉方医学里面,已经是研究出有一些药物可以缓解其症状的了。 当下,那吴越太医院院判秦昆斟酌古方,列出了天麻、天南星、紫苏、牛蒡子四味汉方草药。 古人对“抽风”、“中风”、“惊风”等几种突发性的神经功能障碍类疾病的区分不如现代西医那么明确,所以在用药上面,往往认为拥有“宁神”功效的药材对于“风疾”类病患都有效果。 秦昆列出的天麻、天南星、紫苏、牛蒡子几味药材,也算是有比较中正平和、君臣协调的作用了,虽然谈不上根治抽风,却也可以起到稳定病情的功效。 钱惟昱当时看了秦昆列出的药方,不由得有些叹息这个年代的中医果然还比较落后,远的不说,单是和明朝李时珍撰写《本草纲目》之后的医学都没法比。钱惟昱虽然不知道中医的医理,但是好歹也知道治疗脑溢血型风瘫的药肯定治不好癫痫型风瘫。 不过,所幸的是钱惟昱后世念书的时候,曾经班上有一个富二代的高中同学得过癫痫,也吃过中药调理治疗。当时钱惟昱好奇,也看过那同学的药方。其中许多草药那时自然是不认识,但是其中有几味因为太过奇葩,导致钱惟昱多年后还印象深刻。 因为那份药材清单里面,有蝎子、地龙(蚯蚓)和蜈蚣!当时,钱惟昱体内那个后世的灵魂还特地问过,这才听说是蝎子地龙蜈蚣这些毒物在对付神经性疾病的时候有奇效、可以通络散结、熄风止痉、抗惊厥—— 其实稍微懂点生物知识的,尤其是知道后世哪些毒物是神经性毒素的毒物、哪些是血液性毒素的毒物,就不难理解这个药理了。大部分神经性毒物在处理适当的情况下,都对神经性疾患有帮助。 可惜,后世的人知道这些医理,但是五代时候,汉方医学却还没有发展到对于风疾以毒攻毒的程度。于是,钱惟昱只好稍微开开金手指、让秦昆想办法试试看,能不能把诸如毒蝎子啦、蜈蚣啦、地龙啦之类的药材用进去…… 一开始,秦昆被钱惟昱的想法吓得不轻,差点儿以为钱惟昱是想毒死日本国皇太子谋夺什么大事儿呢。在钱惟昱百般开解之后,并且把一些神经性毒素和血液性毒素的基本生物学常识大致介绍给秦昆听,把秦昆说的一愣一愣的,对于自家小王爷对于那么多毒物如此了解赶到不寒而栗…… 最后,秦昆好歹是整理出来一些思路,就按照寻常时候中医慎用毒物的方子,试图调制一些君臣相合的稳妥药物,以免弄成虎狼之药反成祸患。 最终,经过一番准备,秦昆初步拟出了四种药物:天麻南星膏、牛蒡紫苏散、牛黄血蝎丹,还有就是干炮地龙酒煎。至于钱惟昱说的蜈蚣,秦昆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用,而且这次钱惟昱来日本的船队里面,也没有带制好了的蜈蚣这味药材,就只好放弃了。 心中有了盘算之后,钱惟昱也就重新求见村上天皇禀明了自己想法,说了自己对太子病情的看法,并称自己带来的汉方医官可能有诊断的妙法。村上天皇听了也是大喜,一路开绿灯,让自己的心腹之一、宫内丞北条光云带着钱惟昱去探病,于是这才有了钱惟昱当天“二进宫”,去给日本皇太子宪平亲王诊断的这一幕。 …… “殿下辛苦,前面就是春官了,待本官先进去通报一下,看看是否方便。”北条光云领着钱惟昱走到了****外廊下,让钱惟昱在廊亭下稍歇,好先进去通报。 不过就在这时,****右侧廊下一座纱织的移门倏忽移开了,正出来一个小女官,往外走了几步,正见到北条光云要进厅通传,便几步并一步地跑过来,口中喊道:“北条叔叔,来此可有何事么。恰才选子斋院殿正探视了太子的病况呢,这会儿正要着奴婢前去回报。北条叔叔可是从清凉殿来的呢,如果方便,不如便帮斋院殿一并回报了吧。” 钱惟昱在一旁看了暗暗诧异,那小女子不过也就最多七八岁年纪,肯定比周嘉敏和十八娘要小。看上去衣着颇为朴素,却另有一分淡雅,如同不谙世故的空谷幽兰一般。因此虽然还看不出将来姿色能成长到何等程度,凭着这份白净细嫩和清净的气质,倒也是差不了的。 只是,这女子服色虽然是宫中女官,却是娇憨、不通世故地有些过了,对于从六位下的宫内丞,竟然叔叔长叔叔短地拜托人做事好自己躲懒,莫菲是对自己的卖萌杀伤力非常有自信? 不过,钱惟昱在那里诧异的同时,那个北条光云却是没有什么介意,只是笑着问了如今太子宫内可有访客、是否方便进去,而他是带了吴越国使臣、彭城郡王钱惟昱以及吴越太医院判给太子诊病的。 那小萝莉一听那个在北条光云背后廊亭里坐着歇息、还偶尔拿眼偷觑这边的男子便是吴越国彭城郡王钱惟昱时,脸上登时浮起了一丝红晕之色,眼睛里更是水汪汪的小星星乱冒。当下说道:“北条叔叔宽心,宫内如今只有选子斋院殿陪着太子呢,不过就快要回斋院了。这位吴越来的郡王爷,就让奴婢引进去好了。” “即是如此,那本官也省事了。哦对了,清子,记得回去之后代本官问少纳言阁下安好。” 北条光云回到钱惟昱身边,把情况略略说了一下,又说要代选子斋院殿向陛下通报太子今日的病情近况,一会儿由那位称作清少纳言的女官引他进去就是了。 钱惟昱何等聪明,一看前因后果,就知道这个北条光云为什么那么没节操地不介意那个名叫清子的小萝莉的态度了。原来是那清子的老爹官拜正五位上的少纳言之职,比北条光云的官大几级,所以北条光云只要不是什么犯错误的事情,能让着点儿上官的女儿也就让了。 “你便是那个写了‘明月几时有’和‘沧海寄余生’、还有‘不畏浮云遮望眼’的吴越国钱惟昱了么。” 钱惟昱还在心中暗暗吐槽北条光云的节操,一个脆生生的萝莉音把他从思想中唤醒。抬眼望去,面前的清子竟是满眼弥漫着水汪汪的气息。 “哦,小王的名声,居然在贵国已经到了三尺女童都知道的地步了么,小王是不是该沾沾自喜一番呢。”钱惟昱心中有些好笑,免不了出言不按常理。此刻也没有如同平时那般谦逊有礼。 “嗯……我是没什么啦,也不认得你,是我家斋院殿天生颖慧,天下汉诗无有不晓,这才听说过你的名头呢——好了,不要误了正事儿,这便跟我进去吧。”清子似乎对钱惟昱没有对自己的崇拜报以温言劝慰有些心理落差,出言不免带了几分傲娇。说完也不给钱惟昱搭话的机会,就脚跟一转,绷紧了两条细腿一踮一踮地走开了。 钱惟昱淡然一笑,跟着小萝莉往宫内走去。不过才走了两步,他的左脚就好像被浇了铅水钉在了地上、差点把自己绊倒。 “刚才,好像听到那个北条光云叫她清子,还让她问候她那个当少纳言的老爹……我靠,莫菲这个傲娇萝,就是后来的千古第一痴呆文妇清少纳言吧!” ... ... 第109章宿命邂逅 钱惟昱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桃花运逆天的人。因为至今为止,他遇到的那些姿色足以令天下人侧目的美人当中,除了一个周娥皇算是到了可以开吃的年纪——而且人家能不能被钓到手,貌似还在两说之间,目前来看,还有数重阻碍。 除了周娥皇之外,钱惟昱勾勾手就能得到的适龄乙女,也就是贤惠持家丰润韵味的薛宝钗——哦不,是蒋洁茹。不过论姿色和气质,蒋洁茹肯定是和那些贵气逼人、有母仪天下潜质的大小周要略逊一筹了。 剩下的,钱惟昱关注的女人,都还太小,令人想犯罪都没法犯。在****门口,看到清少纳言的那一刻,钱惟昱一定是觉得自己命犯萝莉的运势又开始作祟了: “神啊,放过我吧。为什么我遇到的每个出名的美人、才女,都还是萝莉状态呢?要不,就赐给我至少一两年内就可以采撷的美少女;要么,就不要再让我遇到值得下手的女人了,萝莉这种东西,我宁可不要!爷已经对萝莉审美疲劳了!” 不过,仅仅跟着清少纳言走了不过几十步,推开日本太子宪平亲王寝宫大门、走进去的那一刻,钱惟昱就咬了舌头。“神啊,宽恕我吧,刚才那番脑补实在是太没有爱了。萝莉这种东西,正需要我去拯救啊。“ 因为,钱惟昱一眼就看到宪平亲王的病榻旁边,站着一个一身素色白纱的襦裙、里面夹着水红色贴身里子的小萝莉,年岁身材,似乎比清少纳言更小一些。 只见那萝莉五官精致纤巧,眉目如画;因为年纪小,所以还没有过分打扮的陋习,也不如这个时代那些上了年纪的日本贵妇那般涂抹厚厚的白粉。不过,饶是如此,其面庞的细嫩透白也犹如玉瓷一般坚洁清爽,又有如水煮鸡蛋的蛋白一样有一种一掐就会被玩坏的错觉。令每一个荷尔蒙正常的男人都忍不住有一种要想保护的**。 除了面容姿色足以让男人产生保护的**之外,这萝莉的身材也着实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杀伤力。细胳膊细腿地,一点儿同龄小姑娘身上那种常见的婴儿肥都没有。不过手足和纤腰虽然细柔到了极致,却依然给人一种坚韧挺拔的内在感觉。待仔细一看她身上那身白纱襦裙和水红色里子的服饰之后,钱惟昱立刻辨认出这是一种类似于神女或者说巫女的装束。 正所谓若要俏,一身孝。这句话说得就是古人对小寡妇那种令人有禁忌之刺激的吸引力来源。但凡一个美丽女子一身素淡、又摆出西施捧心蹙眉的淡淡忧桑,是个男人都顶不住。钱惟昱面前的女子虽然不过是六岁女童,但是那种似乎上达天际的浑然哀怨之气场,却丝毫不逊于那些有了人生阅历、受过伤求舔的女人。 钱惟昱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以收摄住自己的心神,故作浑若无事的样子跟着清少纳言身后踱步入内,先是虚情假意地确认了一番床上躺着的那个刚刚安静下来的废人、是否就是宪平亲王。 随后才突然看到床边小萝莉似的,以一副谦谦君子的姿态向对方问好,并且自我介绍了一番,那萝莉也微微颔首还了一礼,却没有开腔说话。随后钱惟昱才谨慎有礼地向一边的清少纳言问起这位高贵的少女是何身份。 也幸好日本人在平安时代并没有男女相见之间的忌讳,基本上是和唐制一样开放。加上日本人寿命短、所以对于早熟这方面的事情也是持开放的态度。何况面前的女子无论是那个还不知道名字的萝莉抑或是清少纳言,都不过六到八岁。即使放到程朱理学之后的中国,也都还不能算是需要注意男女大防的年纪。所以钱惟昱进来的时候,这些小女子并不回避也就不奇怪了。 “这是我家内亲王、选子斋院殿,宪平亲王的一母胞妹。” 清少纳言帮忙介绍,解场了尴尬之后,那萝莉也款款招待钱惟昱到外厅坐下聊天,而宪平亲王宫中的其他侍女宫人则引着吴越太医院判秦昆和一名典药寮(相当于日本宫中的太医院)的药助到宪平亲王卧榻旁边诊病。 “想不到殿下便是海西之地诗名极盛的钱王了。本宫虽然僻处东海,居于深宫,却也是久仰得紧呢。清子前日还给本宫看了一本殿下的《沧浪集》,却不知这《沧浪集》的初版只在半年前父王准建和歌司的时候,本宫就已拜读了呢——那时候,也是一家来西国贸易的明州商队贩售的,只不过不如殿下这次来的船队那般规模浩大。” “哪里当得公主殿下……哦不是内亲王殿下的盛誉。小王六岁的时候,还认不全两千个字,毛诗三百都未能全解。如此比来,倒是比内亲王还要逊色几分呢,想来以内亲王的文才,在日本国将来定能称班昭蔡琰之文德。” 钱惟昱和选子内亲王一个15岁,一个6岁。虽然有9岁的代沟,但是女子一般在发育的时候都比男子早慧两三岁,加上选子天资聪颖,乃是日本两百年一出的大才女,所以两人客套相谈倒也没有滞涩之感。 正在他们互相客套试探的时候,清少纳言有点看不下去了,她虽然和钱惟昱认识也不过比选子内亲王早了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但是刚才钱惟昱表现出来的可不是如此正儿八经谦谦君子的范儿,。而以她对选子的了解,更是知道选子虽然被悲苦的命运压抑得有些内敛,但是绝对是有一颗闷骚不甘的心灵的,属于那种和你熟了就可以掏心掏肝说体己话儿的人。 因此,当下清少纳言哪有看不出来这两个人是拿着腔调作势。于是鼓着腮帮子撅着嘟嘟嘴、踮起脚尖在钱惟昱的额头上点了一下:“你们两个啊,殿下来殿下去的,你叫她殿下,她叫你殿下,也不怕外人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的。” 选子年纪小,又是入了斋院的,接触的男子自然很少。除了自己的父皇和王兄之外,在选子的印象中就不认得什么男人了。所以当下也装不下去了,被清少纳言说得噗嗤一笑,面露红晕,略带羞赧地对钱惟昱一福:“殿下是来帮小妹的王兄诊病的。你我身份也算相若,不嫌弃的话,小妹就叫一声哥哥好了。” “选子妹妹,那为兄就不客气了。对了,为兄一直有一幢事情不得其解。此前见选子妹子衣着装束,似乎颇似贵国‘伊势神宫’、‘出云大社’等处的神女、巫女装束,竟是不知为何,如今听清子说妹子是新一代贺茂斋院,可为哥哥解释一下什么是贺茂斋院么。” 场面似乎一下子有些冷场,清少纳言在一边听了钱惟昱这个家伙居然问出了这个问题,不由得暗恨钱惟昱简直无情没眼色。上午问了太子殿下为什么是痴呆儿这种打击人的问题,现在又来问选子内亲王为什么非要出家的问题,这不是找不自在么?有这么不会哄女人的么?真是智商虽高,遇女则降啊。 不过,选子只是黯然了瞬息,就好像丝毫没有受到感情波动一样,毫无语气地解释了这个问题:“贺茂斋院,便是一桩平安朝建立时候一并建立的斋院了,供奉的是庇佑嵯峨先皇平定‘药子之乱’的贺茂大御神的。嵯峨先皇因此立誓发下宏愿、凡是他的子孙即位为天皇者,必须世世代代以亲女为贺茂斋院,修持不嫁、终生侍奉神彽。 不过,如果有新皇登基,而上一代贺茂斋院依然建在的话,一般都可以退养还俗,此后便不禁婚嫁。另一方面,如果新登基的新皇年幼还没有亲女的话,也可以从自己的姐妹中选内亲王出家代替。去年,小妹的姑姑婉子内亲王薨了,父皇便命了我这个差事。” 钱惟昱几乎是瞬间当机、脑洞大开:“我靠!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没人性的事情?每一代都要有一个公主白白浪费了不嫁人,出家一辈子献给神灵?这尼玛是什么邪魔歪道啊!难道不知道这种罪行在一个喜欢玩公主调教控的怪蜀黍眼里,是多么的不可饶恕么!” 那一刻,钱惟昱几乎萌发了一种把原本利用日本国为自己的大业添砖加瓦的预谋、升级到了将来有机会彻底灭了平安朝、扶选子做傀儡帮自己统治日本的冲动! 虽然是冲动,不过稍微冷静一下,钱惟昱似乎真的看到了这个方案的可行性。村上天皇看上去老是和藤原北家玩宫斗、神经衰弱身体不太好。太子宪平亲王又是个痴呆儿,以目前藤原北家藤原实赖和藤原师辅的权势,到时候一旦村上天皇出点什么以外;他们不“大义凛然”的拥立宪平亲王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再然后,说不定藤原师辅就会诬陷宪平亲王那些稍微有才能一些的弟弟们、说他们试图谋反篡白痴哥哥的位,要是自己可以促成这一切,最后再以吴越大军高举勤王义旗帮选子平叛……哎呀呀,这不就是一条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教科书励志案例么!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昱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了?莫非你也和我王兄那般突发风疾了么?阿弥陀佛,一定是我这个灾星动了凡心冒犯了贺茂大神,贺茂大神才降罪与旁人的吧,呜呜呜……”选子摇晃着口角微微流涎的钱惟昱,实在无法想象刚才还神采飞扬的帅哥哥怎么会一下子陷入这种迷思的状态。 “呃……不是,你想多了,”钱惟昱赶紧擦去嘴角的那一点口水,以免被新认的好妹妹当自己也抽风了,“为兄只是听了妹子的身世,颇为伤感呢,一时之间有些失神过度了。” ... ... 第110章歪打正着 “妹子,那……为何陛下当初要选你作为斋院呢,你难道没有别的姐妹了么?” “小妹的有两个同母的兄长,一个就是太子殿下、宪平亲王,还有一个受封为守平亲王。另有一对同母的双胞胎姐妹,嗯,便是资子姐姐和辅子姐姐了。两位姐姐比小妹大7岁,守平兄长比小妹大2岁。至于选取斋院的事情,也是父皇天恩,小妹也是感激的,不想多言了。” 钱惟昱听选子说来,似乎还有不愿启齿的隐情,也就没有立刻追问。后来,在另外一个场合,清少纳言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恨恨地拧着钱惟昱腰间的软肉,说是给选子报仇,因为钱惟昱那一次的问题勾起了选子的伤心事。 钱惟昱私下追问,才知道原来选子是村上天皇的中宫皇后、藤原安子最小的一个孩子。皇后藤原安子在入宫之后,8年的时间里一共为村上天皇生了4胎、5个孩子。生到最小的选子的时候、遇到了难产。选子生下来后第五天,安子皇后就产褥而亡。 所以,藤原北家的外戚从选子生下来的时候就非常讨厌这个孩子,毕竟藤原安子皇后是藤原师辅得以巩固权位的重要砝码。如今他这个外孙女儿出生的时候把他女儿克死了,村上天皇的后宫就不是他藤原北家的女人掌握了。 再加上村上天皇虽然不喜欢藤原北家干政、但是毕竟和安子皇后的感情还是不错的,不然安子也没那么多机会生那么多孩子。所以几方因素综合之下,当初选子的姑姑婉子内亲王薨了的时候,选子就中招了、成了新一代的贺茂斋院。这也是选子为什么从小忧郁早熟的原因——因为难产克死了母后,选子生来就没有母爱,而且从懂事开始就颇有歉疚之心。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钱惟昱和选子攀谈了一些人情掌故,选子也好奇地拿出《沧浪集》给钱惟昱问了一些他集子当中所作诗词的背景、何时何地因何而作之类的。钱惟昱一一解答,再加上可以穿插讲解一些海西中土的文物风情、奇闻轶事。倒也把没出过远门的选子哄得好生开心、竟然对钱惟昱生出了一种刚刚懂事的小女生对帅蜀黍的奇怪感觉。 不过,他们毕竟是来给宪平亲王看病的,所以这种美好的氛围没持续几柱香的时间,就被煞风景的医官打破了——秦昆和那个典药寮的药助一并过来回报,说是诊脉查症已经确认了,正是典型的抽风之疾。 然后秦昆也开出了他和钱惟昱做好预案的那张治疗抽风的方子。药方和此前商量的基本没变,只是秦昆自己斟酌损益、酌情增减了一些调和主药药性的辅助药物。 “什么?牛黄血蝎丹?酒煎干炮地龙?这些毒物如何使得?呜哩哇啦叽里咕噜……” 那个宫内省典药寮的药助看了秦昆拿出来的方子,几乎惊得跳了起来。这个年代的日本人,根本还没学到那些以毒攻毒的中医药理,也完全不知道那些病症可以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所以自然是惊诧不已。 当然,作为一个药助,那人自然是说不出几句中文的,稍微说了几个词之后,就是呜哩哇啦的日语冒了出来,还要选子或者清少纳言给翻译。 当然,连选子和清少纳言,在听那个日本药助解释了一下什么是“地龙”、什么是“牛黄血蝎丹”之后,也是一样大惊失色,几乎要动摇了以为钱惟昱是想害人。 钱惟昱实在是没料到后世那么容易接受的医学常识,居然到了这里会那么难以说服——后世钱惟昱在杭州住的那些年,还在拱宸桥的庙会上吃过好几次古方的干炸蝎子呢!在他看来,吃个蝎子不就是和吃螃蟹差不多的口味么,既没有危险又刺激。 当下那日本药助死命拦住秦昆用药,秦昆虽然把带来的天麻天星膏、牛蒡紫苏散、牛黄血蝎丹三味成药拿了出来,给那日本药助反复验看,日本人依然不信。最后还搬出说法来,凡是给皇亲国戚的药物,都要典药寮找人试药验效之后才可以使用。 钱惟昱原本也由得他们折腾,觉得不可理喻就哂然一笑,耸耸肩准备撂挑子了。可是他这番反应在选子看来,却被误认为莫非是心虚了。他一看选子对自己那种苦苦哀求、又似乎是伤心自己为什么要害她哥哥的眼神,顿时被小萝莉的卖萌装可怜给击中了。 “你们这些没见识的腌臜厮!牛黄血蝎丹是何等名贵的药物!你们不识货别污了咱的名声!还慢慢试验药性?本王好歹也是郡王之尊,拿来,爷吃给你看。” 幸好钱惟昱骂的那些腌臜词汇太过粗俗,选子和其他日本人学习汉语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学的“雅言”,所以这些俚词俗语他们都听不懂,钱惟昱算是鸡同鸭讲白骂了,也免得毁了钱惟昱的形象。 说完之后,当下钱惟昱也就一抄手一咬牙,从那药助手里夺回一颗那人正在左看右看的牛黄血蝎丹,就着清酒一口吞了下去——其实倒不是他有多鲁莽冲动,主要是他上辈子吃炸蝎子吃过好几次,所以才有这个胆色。 “有毒么?有毒么?本王在吴越时候,吃的炸蝎子都不知有多少了——这下信了吧?还不快去用药。” 那药助见钱惟昱毫不害怕蝎子的药性,倒是显出额几分羞赧之色。这时候,因为此前的纠纷,典药寮的主官典药头人也赶了过来。听说了事情之后,和秦昆辩论了一番牛黄血蝎丹的药性、又看了钱惟昱的反应,这便拍板立刻用吴越人的方子给宪平亲王施治。 选子和清少纳言总算松了一口气,看来那些吴越人的药物果真不是毒药,而是诊疗抽风之疾的秘药。因此看向钱惟昱的眼神也温柔和许多,也幸好她们刚才并没有说出口什么质疑钱惟昱的话语,只是在心中狐疑,所以也免去了解释的尴尬。 “昱哥哥,看来中土的医术,果真比我日本多有神妙之处,小妹今日才知原来乃是坐井观天了呢。” “这有什么,说起这件事情,其实在大唐的时候,无论是地龙、蝎子、毒蛇、蜈蚣、只要处理得法,皆可作为良药。” 三人在一边闲聊半晌,另一面的初步疗效也出来了——至少,牛黄血蝎丹和酒煎的地龙服下不过一刻钟,宪平亲王的嘴角偶尔流涎症状就止住了,手足的间歇性抽搐貌似也稳定了下来。别的作用虽然还看不出来,但是钱惟昱也知道这是癫痫症状被暂时解除的表现。 “既是如此,看来此治疗方案有效,为兄今日之事也算了断了。这便告辞。妹子自己多加保重,可要每日加餐、稍微习练一些强身的修养的手段——要是下次看到还这么瘦弱,为兄可是会心疼的呢。” 选子被说得红了脸,只有嗯嗯啊啊地答应着,似乎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昱哥哥怎的这般羞人,还有那么多医官在边上,就说得这般亲热,难道不知道这种称呼,只是私下里的小秘密么。” 说完了客气话,钱惟昱一摆自己的衣袖晃着折扇转身离去,刚刚跨出****的廊门,却是感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 “不好!看来是殿下刚才莽撞了,牛黄血蝎丹的药量过了……”只听跟在钱惟昱身后的太医院判秦昆,几步冲上去扶住要摔倒的钱惟昱,一看钱惟昱鼻中微微渗出血丝,就知道是钱惟昱刚才冲动了。 牛黄血蝎丹虽然是经过炮制的成药、毒性受到了制约。但那也不是特意去毒食用的烤蝎子可比、乃是要对症下药服用才好。抽风病人需要通脉活络、解淤散结,使神经经脉通达;所以使用牛黄血蝎丹正好药可对症。 如果普通人吃了的话,就会血压飙升、循环加快——所以钱惟昱觉得眼前一黑,鼻子喷血,正是宣泄了牛黄血蝎丹的药性。 “昱哥哥,昱哥哥你没事吧,这可如何是好。” ... ... 第111章虚惊一场 钱惟昱感觉自己迷迷糊糊如上云端,整个人思维飘渺反应灵敏。在梦中,似乎过了数度寒暑,经历了无数考验。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就好像一个借助致幻药粉进入盗梦空间内深入数层的游侠。 他睁开了眼睛。看天花板,不是他在平安京住的礼宾馆。 是还没睡醒,还是又穿越了?掐了一把肉,嗯,很疼。又憋了一口唾沫,抬起手抹在自己的鼻子上,很呛。嗯,根据莱昂纳多的梦境理论,在梦中呛水那是必然会醒来的,无论入盟多深。 所以,他可以断定自己已经醒了。现在他需要确认的是,自己究竟是不是再一次穿越了,他昏倒的时候,好像是在清凉殿旁边的****里面……但是这里是? “殿下,可急死小茹了。你怎的这般冒失,秦太医说了,牛黄血蝎丹是给经络血脉不畅、迟钝栓塞之人服用的。若是常人用了,便会血脉过活;若是原本就经脉灵透、反应敏捷之人吃了,那便……哼哼,这下可知道厉害了吧!” 蒋洁茹的面庞出现在钱惟昱视线中的时候,钱惟昱好歹是松了口气——嗯,至少没有再次穿越。可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么好运气,每一次穿越都可以穿越到王爷身上的,这辈子的王爷他可还没当够呢。 “这是哪儿,我……孤睡了多久。” “不久,昨儿午后申时昏过去的,如今午时没到,也就睡了**个时辰。这里是选子殿下的寝宫——昨天殿下昏过去之后,可把秦太医和典药寮的那些家伙吓得不轻。后来倒是选子殿下当机立断,让他们先诊断了情况。结果说是不妨事的,只是一时脉络通透过了头,晕厥过去,约摸睡个一日、弄点宁神安补的粥膳喂食了就好。 后来选子殿下也怕就这样把殿下抬出宫去会让事情闹大,就把殿下安置到了她自己的寝宫里,派一个叫清子的女官来礼宾馆偷偷知会。奴家的堂叔和陈将军急得不行,差点就闹出事来,倒是奴婢压住了他们的意思,说是由奴家先随清子进宫来探视,稳定一下情况。这事儿典药寮的人也害怕受惩罚,没敢声张,如今外面还不知道殿下有事呢。” 选子和清少纳言虽然早熟,但是毕竟年纪放在那儿,遇到突发事件就是个没脚蟹,顶不得用;蒋洁茹却是见过世面,也给钱惟昱打理了半年多大生意了,所以有她操持自然情况就不同了。一听说事情没有闹大,钱惟昱倒也省了一份心。 “也幸好今日本就没有天皇或者关白摄政等要人召见,却是躲了过去。后面这几日,原本可是安排的什么行程?孤脑子还有些记不起来。” “殿下是王爷,谁还敢管?天皇陛下接见过之后,按说后面的行程都可自行安排。 今日藤原左相倒是来了帖子,请明日过府赴宴。另外还有就是……因为殿下麾下诸将要授壹歧国司、对马国司和肥前守护。故而即将外放太宰大贰的源满仲将军也想和殿下麾下诸将亲善。最后,就是式部少辅藤原为时大人因为殿下被授予了式部大辅官职、所以想要单独宴请殿下、算是拜会上官。” 钱惟昱理了一下思路。在平安时代,日本以“太宰府”这个官职总领九州地方的军政民政,基本上和中国的节度使差不多职权,相当于是九州岛的土皇帝。虽然是总摄一方的实权职位,但因为这个年代的九州在日本来说还是比较蛮荒的所在,所以“太宰府”的官职往往是给中央********失败了的太政官、纳言、参议、八部卿等高官“流放”性质的官。 一直到了后来幕府时代,幕府将军才用四探题取代了诸如太宰府之类官职的职权——比如“九州探题”就是取代了太宰府的管辖范围,另外还有“西国探题”、“奥州探题”、“羽州探题”等。到了室町幕府时候,才进一步有了“管领”和“关东管领”等更高的诸侯职位。 如今这个年代,太宰府的正职官按照惯例还是由一名亲王遥领,因此实际上太宰府管事儿的就是太宰大贰了——这个情况和钱惟昱在式部的那个官位遇到的情况一样,式部卿也是亲王担任,但是不管事儿,副职才掌实权——所以,那个即将被“流放”到九州去的源满仲,理论上以后就是陈诲、顾长风、蒋正明等几人的顶头上司了。 想了一想,钱惟昱觉得在自己经营好日本的领地、站稳脚跟之前,还是和那些与他有交集的地方实权派搞好关系比较好,所以这些请帖基本上都批示蒋洁茹收了,回去再做安排。 略微忙了一下钱惟昱昏迷之后耽搁的正事儿,蒋洁茹把钱惟昱的枕头扶好,一帘幽怨地端过一晚旁边红泥小炉子上慢火煨着的药膳粥,用银挑子细细地舀了一点,慢慢喂给钱惟昱喝下。暖暖的下肚之后,钱惟昱总觉得是神智慢慢定了下来。 这时,外间也有细碎的木屐声传来,还没见到人,就听到了选子内亲王压着嗓子的焦急哭声:“昱哥哥,你可是大好了么?可吓死小妹了,以后可不能如此这般大意。小妹还以为,是妹子得罪了贺茂大御神,这才神彽降罪、害了哥哥呢。小妹已经害了母后了,再也不能,不能再……呜呜呜……” 钱惟昱听到这段话的第一个词的时候,选子还在门外没进来。等到说完的时候,选子已经哭得泪人一般,扭股糖样搓揉着钱惟昱的衣衫抹泪撒娇、宣泄情绪。后面跟着的清少纳言赶紧劝住选子不要失了礼节,这才渐渐止住。 蒋洁茹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摆着大家闺秀豪门正室的款儿,似乎毫不介意;心中却是暗暗叹息:这金陵城里,都还有个周嘉敏小“公主”的事儿没搞利索呢,到了日本国又招惹了一个,还是正牌的内亲王。这些主儿可不都是和自己这般柔顺、可以随意伏低做小的,将来还不知道要乱的闹哪样呢。 钱惟昱一开始也觉得自己此前鲁莽了,害的小萝莉担心,也就不做抗拒,后来被搓揉得不行,只好温言讨饶,弄得好像受害人不是他、而是选子一般。 “妹子放心,为兄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担心了,乖。唔唔……要不为兄作诗一首……好吧那就改为讲个故事吧……” 钱惟昱连骗带哄,把选子的情绪安抚了下去,一只大手在选子的头发上轻轻的摩挲安慰,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看来,自己这一次虽然吃错了药,倒是意外有了一些别的收获呢。否则的话,以选子这般持重守礼、如同仪琳小师妹那样以巫女身份自居,还真是不容易何和人过度亲近呢。 “好了,妹子,为兄再醒醒神,这便该回去了。再久,可就瞒不住了。日后若是有暇,为兄再去贺茂斋院礼拜神明、共论和歌汉诗。” 钱惟昱本来就是药物过量的急性小恙,醒过来后基本上就没事了,蒋洁茹喂着慢慢喝了一盏药膳粥,又温了一盏子黄酒喝下好发散药力。选子和清少纳言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说了半晌体己话儿。 …… 眼见得已经过了申时初刻,再不出去,宫门的守御也会渐渐收紧,到时候进出更容易招人瞩目,所以钱惟昱也就起身出宫了。今日原本有林克己再度入宫找一些宫中大臣商议一些别的事情,好给钱惟昱打掩护。加上典药寮和宫内少辅北条光云也帮着担了些干系遮掩,倒也罢钱惟昱有惊无险的送了出去。竟是没有外人察觉钱惟昱居然在皇宫里歇了一宿。 回到礼宾官,顾长风立刻出来接着钱惟昱。昨日钱惟昱第二次进宫去给宪平亲王诊病的时候,顾长风的身份不好跟着去保护,但是想着在宫里总不会出事情,也就做罢了。后来听说钱惟昱草率服了补药昏睡过去了,消息传到礼宾官那些吴越使团的核心成员当中的时候,着实把人给吓得不轻。所以此刻钱惟昱刚回来,顾长风就接着,附耳说是有要事禀报。 钱惟昱听顾长风说得郑重,倒也不敢轻忽。两人故作无事进了内院,把院门一关,内院里只剩下钱惟昱、顾长风、蒋洁茹和“十八娘”陈玑四人。顾长风这才开口说出了昨天遇到的怪事。 “殿下,昨日听说您出了意外、又需要留宿宫中。末将好生担忧,怕是殿下不甚得罪了宫中某一派的势力,有人要对殿下不利,于是带着五十多名精干护卫离开了礼宾官,在平唐门外的二条雅苑附近寻了落脚之处,暗自监视,也好有事儿接应。 谁知,由于殿下不在、末将又调了身边最精锐的侍卫尽数离开了礼宾馆、故而馆内守备空虚。今日回府的时候,却听闻留守府上的侍卫说作业有疑似刺客之人摸进了内院。从手段看,应该是穴地而入越过了两道院墙,随后再从屋敷的天井角落里钻出。后来被巡逻的侍卫发现,还激斗了一番。杀死了其中的两个,其余的用石灰烟弹翻墙逃脱了,我们自己人也伤了几个。” “有刺客?会是什么人派出来的呢?自己在日本,应该没有仇家。无论是藤原北家还是天皇,目前都试图拉拢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钱惟昱在脑中暗暗思忖了一会儿,又让顾长风带他去看一下被杀死的刺客,以及把刺客击伤侍卫使用的暗器拿来一并验看。 须臾,顾长风带着侍从拖了两口麻袋进来,丢出两具身着夜行衣的尸首,似乎死者死前非常悍勇地以刀刺面、完成了自行了断的最后一击,所以面庞有些血肉模糊,不好辨认。但是,从身材和发型、以及其他一些特征来看,至少可以断定这两个人都是日本人。 “长风,明日挑选最精干的护卫陪孤去藤原左相府上赴宴,府上潜入刺客的事情暂且不要声张,暗中排查就是。其他行程一概不变。” “末将遵命!” ... ... 第112章被掳 次日,繁花着锦,烈火烹油。藤原实赖府上的宴席,一贯的如此奢靡。除了菜色没法比天皇赐宴更好以外——这是这个时代日本人的食谱注定的——但是在歌舞雅乐方面,却是做到了极致。 钱惟昱和藤原实赖、藤原师辅兄弟觥筹交错,扯着那些没营养的话互相试探,个中经过,也不值得赘述。总而言之,钱惟昱最大的优势就是年纪小、能装傻,那些暗示性的刺探可以装作阅历少听不懂。加上这是私宴,钱惟昱没有带大学士林克己一起来,就更容易装傻了。 整个宴席上,钱惟昱唯一做的有营养的事情,无非是又作了两首此前准备好的、用来称颂主人好客豪爽之意的汉诗,算是应了景答了礼。因为没有现成佳作可以抄袭,无非是自己提前花了半夜时间实打实作的。也幸好如今他名声也有了,就算水平次一些的作品出来了,也可以被说成是事出仓促、没有灵感,被藤原实赖兄弟逼着做的。 酒宴撤了之后,藤原实赖兄弟还召府上的歌女舞姬继续服侍钱惟昱休息,钱惟昱也不推辞,假作饮酒过量坦荡地歇了一会儿,快天黑的时候才回去。 虽然没有别的收获,好歹是确认了前天晚上的刺客,肯定不是藤原实赖这一派的人。如此一来,线索又有些迷茫了。 后面的几天,都过得比较无聊,顾长风等几位即将在九州担任国司守护的武将和商人都去了太宰大贰源满仲那里赴宴;钱惟昱自己则去了式部少辅藤原为时那里。 藤原为时是一个精通礼法,兼修汉诗和歌的文化人,和大多数中原国家的古代“教育部”(礼部)高官一样,他能做到这个位置上,腹中还是颇有几斤墨水的。在藤原为时那里,一起参加宴席拜会长官的,还有式部丞和其他一些式部低级官员。 钱惟昱略略试探了一番,发现藤原为时作汉诗的水平居然不必自己不抄袭时的真实水平差,所以马上不敢再显摆了,全场都借口昨日在左府大人那里宿醉,所以才思穷竭、无法唱酬,连和歌的联句都推了。 …… 在平安京的日子过的飞快,转瞬钱惟昱来到京都也有快一周了,该打点拜访拉关系的也都去过了。天皇和摄关对于钱惟昱到了北九州之后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基本上也都打听出来了。 这个时代的九州果然还算蛮荒,地方的国司守护之类,只要每年给朝廷进贡的银税钱粮不缺、不要捞过界祸害别的令制封国,那么朝廷对于你在自己封国内部扩充军备也好大造战船也好,抑或是大兴土木逾制修建宫殿神社都无所谓——嗯,只要别冠以宫殿的名字就行了。 这一日,蒋洁茹从身在兵库町的堂叔蒋正明那里收到了例行的书信,向钱惟昱禀报说是带来兵库町的这最后二十多艘大船年代的货物也都出的差不多了,可以随时安排采买日本当地的货物,只等日本座商们备足了货,就能启程返航了。 不过,因为一开始在九州的时候,为了加快出货速度,所以给日本商人们开的担保赊欠期限比较长,所以如今收货和收款还需要迁延一些时日。钱惟昱命蒋洁茹尽快盯着催办这件事情,只等全部办妥之后,就可以立刻回国了。 至于钱惟昱自己的时间,自然是很宝贵的。如今在京都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倒是可以去对马和壹歧先巡视一下顾长风和蒋正明的新领地——顾长风和蒋正明都是钱惟昱的嫡系得力手下,不可能真的长期呆在这些小岛上料理领地事务。所以稍作安排、定下一个规章之后,还是要另外派遣奉行、属官经营那些地盘的。 于是,钱惟昱命蒋正明收拾出几艘商船,先行在兵库町采买一些诸如营建神社殿堂的大木料之类的物资,在弄点上好的建筑石料作为压仓,准备趁着这个机会去对马岛巡视一番。 7月末那几天,蒋正明的建材船陆陆续续启航去了对马,也调走了数百水手和水兵去作为修筑营地城垣的劳力和监工。钱惟昱自己也正准备动身,不过,就在此时,平安京内却发生了一幢意想不到的大事。 …… “陛下,陛下,不好了!选子斋院殿失踪了!” 这天早上不是上朝的日子,清凉殿内,村上天皇还在安然休憩,却有宫内丞北条光云屁滚尿流地跑来报告了一个噩耗。 “纳尼??巴卡纳!!”村上天皇差点被一口煎茶给烫了,嘘了半晌的冷气,这才神色震怒地问道,“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跟人跑了!” “陛下,不不……不是跟人跑了,应该是被掳走了。今日在选子殿的寝宫内,扫部寮的宫女在打扫得时候,发现一个和选子斋院殿平素相熟的女官、被击晕在殿内,而后才注意到选子殿下不在寝宫之内;搜索四宫之后,才确认殿下不见了。” 有跟选子接近的女官被击晕,那显然选子是被掳走了,而不是自行逃跑…… “那个女官有弄醒么?可有说是何人下手?” “臣得知消息前来报信的时候,典药寮的药助们正在施救。臣急着报信,当时还没见那小女官被救醒。” “来人!速速移驾去看一下!” 村上天皇带着几个女官妃子——尤其是小时候负责教养选子内亲王的那些女御、更衣,皆在其中。到得选子殿的寝宫时分,才发现已经聚了一大堆人,选子那个没有智障的胞兄守平亲王和两个同胞姐姐资子、辅子内亲王也已经亲自来看视了。 见到村上天皇御驾亲临,众人连忙闪开一条道,跪在两侧行礼。村上天皇也来不及计较这些礼节,众人还没叩首,就挥袖示意众人免礼,随后凑上去看那个受伤的女官。 被歹人击晕的正是清少纳言。这清少纳言虽然出事前的差事是被派在痴愚的宪平亲王宫中,但是选子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个嗜好和歌汉诗的小才女和选子殿下走得很近。甚至还有宫女曾经听到过选子殿下和清子开玩笑说,等清子年纪成年了、定然任命她在斋院和歌司内任职。 这时,在典药寮的那些窝囊废好歹也把清少纳言给救醒了,看上去清少纳言只是额头上遭到了重击被人击晕。下手的人对手法轻重拿捏似乎非常精准,可以让七八岁的女童刚好被击晕而又不死。 “选子究竟是被何人所掳走?快说!” 清少纳言一睁眼,还在迷迷糊糊的状态,就看见村上天皇站在她面前不远处厉声喝问。她双腿一软,立刻跪下大哭起来:“陛下,选子殿是昨夜……亥时前后被……逾墙而入的歹徒掳走的。那歹人身手非常高强,满头红发犹如厉鬼,但身形却非常矫健与人类无异,当时身着夜行衣,蒙着面,具体就看不真切了。” 村上天皇自然是不认得清少纳言的,他没想到这个小女官居然已经看得如此分明,却居然被歹人放过了一条性命。如此说来,莫非歹人是故意留下清少纳言的性命传话?这样一来,歹人直接杀死选子的危险可以说初步解除了,其目的应该是为了挟持选子作为人质,以交换一些什么条件…… 不过,至今还没有歹人的同伙留刀寄书或者主动开出条件。选子是昨夜被劫持的,今天早上还是宫中扫部寮的宫女才发现了选子的失踪,综合这些因素,可见歹人并不在乎错过一次搞定开出价码的机会。 众人一筹莫展,村上天皇思忖再三,只好下了两条纲领性的命令:第一,宫内卿下属宫卫全部开始秘密搜查,寻找线索;第二,王宫以外,对于选子内亲王被掳的消息一律封锁,不得大肆招摇在外调查,以免损了皇室体面。 随后,村上天皇就只有回清凉殿等候消息了。当初被村上天皇受命抚养选子长大的藤壶更衣(女御、更衣都是天皇的妃子)一直忧心忡忡地跟在天皇身边,一双眼睛已经哭得如同红色的桃子一般。 “陛下,这……掳走选子的,真的会是厉鬼妖人么?为什么那歹人会有红发如火?如果是为了掩饰行藏,已经穿了夜行衣并且蒙面的情况下,不可能不遮掩如此明显的特征的啊。” “藤壶,不要说了!朕的心已经很乱了。歹人故意曝露一些行踪,无非是试图引诱宫内省的人去追踪,有什么阴谋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是肯定不是好事。” “莫非……不留下条件,显然是歹人觉得他要是开出条件的话,那个条件肯定太过苛刻,为了国体体面,都必然不会被答应;但是暴露出自己的特征,又有可能是引诱真心关切选子之人主动上钩……究竟是……”藤壶更衣毕竟也只是年轻妃子,有什么见识?稍微思忖了半晌,就无法可施了。 “陛下,既然那歹人故意留下线索使人误以为他乃是厉鬼妖人,不如招阴阳师来占卜一番吧?” “胡闹,这怎么可能是厉鬼!就算世上有厉鬼,选子是贺茂斋院,侍奉神明之人,怎会被厉鬼所害?” “可是歹人故意留下线索,莫不是……” 藤壶更衣跪在村上天皇腿边,凄楚可怜地摇晃着村上的大腿,村上被摇晃的颇不耐烦,只好说道:“宣召安倍晴明入宫!” ... ... 第113章安倍晴明 一部浓密、乌黑、虬结杂乱的胡须,看似如张翼德尉迟恭一般粗豪的效果,而且还把这部胡须主人的面容遮掩得难以辨认其真实年龄。头上戴着一顶颜色斑驳的折乌帽子,好像比乞丐还要脏乱数分,其余靴子袍服之类装束也乏善可陈。 或许,浑身上下,唯一可以和主人的年纪相匹配的,就是一柄看上去还算颇为素淡的桃花纸折扇,上面寥寥写着一些鬼画符一样龙飞凤舞的字迹。而且每一个笔画都非常铺张,似乎都可以冲破字形方块的束缚,肆意伸展生长到旁边的文字结构之间。 对,如果要形容这面纸折扇上的字迹笔画的话,无疑是“生长”这个动词最为贴切了,因为那些字完全不像是一笔写就的,而是如同有生命的物种、比如老树根须那般生长渗透进去的。 此时此刻,在清凉殿内、与村上天皇隔着一道竹帘、在外面跪行大礼的,就是这么一个长相穿着奇葩的家伙。他,就是平安朝,或者说整个日本历史上最著名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公了。只不过,如今的安倍晴明才三十多岁,但是其占卜精准、擅断鬼神之意的大名,在村上天皇一朝已经响彻四方了。 当然,古代日本的阴阳师,也不尽就是和国朝那些捉鬼画符算运势的道士那般业务重合。比如安倍晴明早岁师承的贺茂流阴阳术,其宗家就不仅要负责占卜和揣测鬼神,也要负责朝廷在天文历法这些方面的事务。因此,大牌的阴阳师都是有正经的朝廷官职的。 如今的安倍晴明,在朝廷中领的官职、就是中务卿下属的阴阳寮主官,具体官名是从六位上、阴阳头,所以天皇要找他问话还是很容易就可以拉来,不存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情况。(不要笑,一般日本“寮”一级的官职,其主官都是叫某某头,比如前面提到过的主膳头、扫部头、典药头、雅乐头、玄蕃头等) “安倍卿,今日招你来,乃是为了选子被妖人掳走一事。宫中有目击之人曾言,掳走选子内亲王的,身手形容皆不类凡人,赤发枯容,行迹诡秘。朕命你设法占卜,找出为恶之辈的真形。” “臣谨遵旨意。”安倍晴明面无表情地痛快领旨,似乎这桩事情完全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平时如果村上天皇要求安倍晴明肆意滥用占卜的技能,往往还会遭到安倍的劝谏,但是今时今日,似乎一切的顾忌都没有出现。只有细致观察的人,才可以感受到安倍晴明在领命拜伏的时候,浑身的衣衫在轻微地颤抖。 “爱卿今日倒是答应得爽快,倒是没有和朕强调什么不宜过多窥破天机。如此说来,爱卿有什么具体的盘算了么。” “臣之阴阳术,师法自贺茂流阴阳术,先师保宪公深通式神降临之法以窥探天机。此法本不易实施,然被掳的选子斋院殿正是司职侍奉贺茂大御神,想来臣以式神降临之术法、定能求得贺茂大神之启迪。” 村上天皇一听也对,选子正好是侍奉贺茂大神的,贺茂流阴阳术出身的安倍晴明施展术法,所请降临的神灵自然也一贺茂大神最为“专业对口”了。这么一想,所有疑惑尽去,也就任由安倍晴明开出条件筹备。 须臾,村上天皇自清凉殿移驾,前去贺茂宅院。安倍晴明自然是提前快马加鞭赶去了,其他宫内消息灵通、关心此事的自然也跟随圣驾一同前往。到得贺茂斋院的时候,提前得到了谕令可以随意调度资源的安倍晴明已经把请式神降临的准备工作做好了大半。 斋院正殿中间搭起了一个刺桐木的台子,周围用松脂火把照耀,再外面,四周围拢了一圈从雅乐寮借来的雅乐班子,演奏着一些如泣如诉的曲调。在木台中间,仓促铺上了洁净的细白海沙,还放着一只披着纹绣饰物的黑猫。 一切都准备好之后,安倍晴明首先焚香祝祷,铜盆净手,随后拿着纸折扇和别的不知名道具登上木台,开始施为起来。周边的雅乐演奏者似乎也为之感召,亦或是早就借这些人做事儿不止第一次了,所以配合得好。 折扇、竹杖、步伐,外加那只黑猫的跳跃,在沙盘上留下无数诡异的轨迹,如同中国人扶乩请仙差不多。半晌之后,安倍晴明一声大喝,随后木台四周的松脂巨烛火光顿时被往外逼射数尺,然后倏忽顿灭。 日本的神社建筑是没有窗户的,所以白天采光也不好。所幸因为神社往往是四时要供奉香烛、长明灯,所以有灯火之光,倒也不妨事。 此时,众人在一圈松脂巨烛照射之下,原本已经瞳孔缩小、适应了明视觉。火光顿灭之后,诸人都觉得眼前一黑,过了三五息的时间才恢复过来。 众人也没看清在这个时间差内台上的安倍晴明如何缭乱做作了一番。须臾适应之后,却见那只黑猫口鼻开合,同时空中响起一阵嘶哑不类人声的话语声。不过虽然音调,却勉强可以听懂内容,而且从吐字来看,竟是和那黑猫的嘴开合同步。 而安倍晴明此刻,自然是一副渊渟岳峙、闭口漠然的高深表情。 众人心中凛然,知道这是式神降临成功了。日本人的式神降临,都是靠把代神说出神谕的载体假借于生物之上,偶尔也有附体人身的。 “山阴巨鬼,酒吞童子。丹波江山、但马生野、出云鸟取,俱蒙尘埃。” 沙盘上的图形,则画着三图形,一个是俊美的童子,一个是奇形的恶鬼,最后一张则模糊不清,除了可以看出人形之外,似乎非常晦暗。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上古恶灵酒吞童子所为不成?” 村上天皇对于安倍晴明的占卜只是看懂了几个词,但是“酒吞童子”她还是知道的,那是日本传说中早已存在的怪物。 据说“酒吞童子”的传说最早在嵯峨天皇朝就已经有了。据说该妖魔原本乃是越后寺中从侍的小和尚,因为其容貌过于俊秀而招来他人的嫉妒和陷害,遂令其逐渐产生恶念,不料这些恶念积累得过深,最终使得其化为了妖怪酒吞童子。 被迫出走的酒吞童子来到了丹波国大江山上纠集了一大帮恶鬼,并以此为据点开始在周边地区作恶生事,烧杀抢掠、而且还会吃下妇女和儿童,在民众中引起相当大的恐慌,酒吞童子的传说也就由此流传开来。 当然,这些都是扯淡的民间传说。而且最关键的是,按照后来的说法,在嵯峨朝的时候,酒吞童子就被当时的高僧、“弘法大师”空海给封印起来了,自弘法大师故去至今,已有130年不曾听闻酒吞童子作乱的消息了。 不过,稍微知道点日本历史的,或者关心过日漫的,都好歹知道酒吞童子乃是和九尾狐、天狗齐名的日本三大妖怪。哪怕如今是在村上天皇一朝,这个妖怪的名气还是很大的。 “陛下,根据式神所言,只怕此次劫持选子殿下的,正是酒吞童子此妖了。嵯峨先皇朝时,此妖曾经为弘法大师封印,后来嵯峨先皇为庇佑其所传下的一脉,特立贺茂斋院、并历代以内亲王为住持修法不辍。如今妖物重现,要想动摇先皇一脉的汽运,自然要从破坏斋院修行入手。 而且从具体乩文来看,当年被封印之前的酒吞童子固然只是在丹波国大江山一带作乱,但是如今只怕与其他国之乱贼妖孽沆瀣一气。根据命定,只怕最后退治此妖物会糜烂整个山****,从丹波至但马,自但马至出云,只怕均有其势力。” 村上天皇却是对此不甚在乎,当下略一盘算,就对安倍晴明说道:“既是魔物作祟,派遣大军征讨、将这些地方占山岭险峻以自守之辈尽数剿除,岂不就可以挽回了?” “陛下,魔物之行事,不可以常人之理揣测。且用兵过多,一来必然泄露皇室隐情、有损天家威严;二来,大军劳师远征,粮秣耗费不可计数。山****濒临西北海,浪高风急,不比山阳道可凭借濑户内之海运便利,因此大军供给必然困难;其三,如今选子殿下正在魔物手中,如果以大军征剿逼迫甚急,只怕于玄子殿下的性命……” 安倍晴明的话点到即止,也让村上天皇暂且只能先压一压自己原本的打算。何况他虽然名为天皇,但是登基六年来根本没有什么出动朝廷兵力的战事,就算他想借机出兵,说不定藤原北家的摄关还想给自己制造点绊脚呢。 见村上天皇被安抚过去了,安倍晴明也渐渐松了一口气。 当天,安倍晴明出宫,随后当天深夜,趁着众人耳目收缩的机会,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去了洛京内吴越国使团居住的礼宾官。至于安倍晴明去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自然不会有人得知。 ... ... 第114章酒吞童子 “噗~你你你……你便是大名鼎鼎的安倍晴明么?江湖人称‘不知源义经,但知晴明公’的安倍晴明么?真是久仰了。” 钱惟昱看着面前这个深夜潜入自己的府邸、但是又身手不佳,仅仅过了第一道院墙就被顾长风抓获、随后一道大麻绳捆了送到自己面前的的虬髯拉碴的中年人。在听到对方自报家名的时候,钱惟昱着实震惊了一把。 “不才正是安倍晴明,至于殿下所说的‘久仰’,不才倒是不知究竟从何仰起。至于殿下所说的‘源义经’,不才也一样不认识,听名字想来是一位出于源氏的东国武家罢了。” 安倍晴明和源义经这两人,到了后代日本各类物语、草子等文学作品类型最为繁盛的年代,那几乎是全日本无人不晓。各类附会到这些人身上的传说故事浩若繁星、不知凡几。不过,这时候源义经距离出生还有两百年呢,所以要是地球上有人认识源义经是谁那不是见了鬼了就是穿越了。 钱惟昱很庆幸安倍晴明的淡定,庆幸对方没有追问他“源义经是谁”,当下也就把这个问题轻轻揭过,让顾长风给来人松绑以示礼遇——当然,让顾长风在旁边继续保护自己依然是必须的。钱惟昱还不至于和那些脑残粉一样,对方说自己是安倍晴明就无条件信了。 “那么,晴明公此来,必有教我。” 安倍晴明揉了揉刚才被捆绑的绳索勒得过紧的手臂,这才慢悠悠地说出了一个让钱惟昱震惊的消息:“选子殿下被人掳走了,是两天前的事情。这两日来,原田中务卿麾下的人马,都在竭力搜索,一无所获。今天早上,陛下招不才入宫、占卜求问选子殿的下落。” 钱惟昱闻言,几乎是和村上天皇一般的大惊失色:“什么?选子被掳走了?她还不过是个女童,能和什么人结仇?” “殿下,回答之前,不才想向殿下确认一个问题:最近几日,府上可曾有刺客或者其他试图潜入的人,想要对付殿下?” 一旁的顾长风闻言色变,几乎就要翻脸,钱惟昱一抬手压住了顾长风的动作,转头对安倍晴明坦然答道:“看来晴明公也是遇到了什么变故,对本王的事情知之甚详了。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选子是被想要对付本王的人掳走了、殃及池鱼么。” “今日陛下请求占卜掳走选子殿下者的时候,不才以扶乩、腹语之数欺君,以丹波魔物酒吞童子之名假托。” “但是实际上,不是酒吞童子干的么?” “酒吞童子嵯峨朝时就被弘法大师空海封印,岂有轻易便重出江湖的道理,不过是有殿下的仇家假托其名为害罢了。不过他们能够弄出酒吞童子的声势,想必也是有些魔物可以倚仗的。他们假托魔物之名,不过是为了让人忌惮,不敢以大军征剿,而想寻求诸如法师封印、勇士斩杀的方式退治罢了。” 魔物?钱惟昱可不相信世上会有魔物,他来到这个世界时间也不短了,一切发展都“很科学”。所以安倍晴明说的魔物很快就被钱惟昱过滤掉了,钱惟昱觉得,就算“酒吞童子”真的赤发獠牙,也不过是有可能那些对付自己的家伙不知道用什么手段从海外引入了一些日本人没见过的奇怪物种装神弄鬼罢了。 “那么,从晴明公恰才所言来看,这一切,似乎都不是占卜或者通灵所得的结果吧。” “诚如殿下所见——这也是不才今日为何前来想见的原因。因为在选子殿下被掳的当夜,小女素子也一样糟了歹人、魔物之毒手,被掳走了。来者留话说,如果事情闹大到陛下大军征剿的话,那么选子殿下和小女素子都将遭遇不幸。那伙人,应该和此前试图潜入殿下府邸行刺的人是同一批,他们见殿下身边护卫森严、不得下手,这才用了掳走人质的手段相挟。” 听了安倍晴明的话语之后,钱惟昱虽然解开了谜题,但是也不免大失所望——原本他虽然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对于日本历史上大名赫赫的“阴阳道”还是颇有神秘之感的。现在看了安倍晴明的作为,心理落差还是比较大的——至少在“退治魔物”“降神占卜”这些方面,似乎安倍晴明的道行也就是一般般的装神弄鬼而已。 钱惟昱又略略本着好奇之心和安倍晴明稍微沟通了一下关于晴明工作的事情,安倍晴明倒也不掩饰,直言自己占卜的本事是有的,但是降神则不过是使用腹语术和一些幻术假托的罢了。至于他的本职,则是占星天文的专家,日本“阴阳寮”的日常职权也不过是相当于中国的“钦天监”罢了。 “原来只是懂得研究观星之法,还有懂一些天气预报的本事……将来航海方面,倒是可用的教官人才。不过现在不是时机,先讨论怎么把选子的事情搞定了再说。”钱惟昱在自己脑中略略思忖了一番,只好继续向安倍晴明问起如何解决当下的局面。 “那些掳走素子的人,并没有透露他们究竟是殿下的哪路仇人。不过想来如今吴越国的海商独霸西海,殿下在中土的仇人也无能越来东来。这些人,无非是殿下在日本国才结下的仇人罢了。” 钱惟昱陷入了沉思,这段话,在安倍晴明和他说起之前,其实他自己已经有这么想了——那天听说礼宾官有刺客潜入之后,钱惟昱就在排查自己在日本究竟结了哪些仇家;或者说是在京都的********圈子里,哪一派人不想自己站稳脚跟。 “晴明公,本王在平安京,实在是谈不上有哪路仇家。一定要说仇人,无非是藤原纯友之乱的残党——本王在壹歧国和平户五岛曾经两度剿灭藤原如松和藤原安麻吕两路藤原纯友的余孽海贼。后来听筑前国司所言,西国地方的藤原纯友海贼残党应该已经肃清了,濑户内海的水贼在我吴越水师这段时间往复贸易的过程中,更是被犁庭扫穴破灭殆尽,实在不该有漏网之鱼来找麻烦。” “不才倒觉得,未必没有这种可能。我日本国,往常有海贼聚集之地,无非是在三块海域,第一就是从高丽到博多津之间的各处海岛、航线。第二块便是日向、大隅海峡至鹿儿岛、小琉球的航线,第三便是濑户内海各处。 但是,除了这些地方的话,还是有一些海域平素因为风高浪急、商船罕至而没有海贼,朝廷对于这些海域有多少被朝廷扫灭后溃散的乱贼残党聚集也不得而知。这主要是在关东的武藏野、熊野滩,以及西国的山阴外海。如今酒吞童子势力突然在山阴丹波国出现,未必没有可能是藤原纯友残党有少数坚利快船、远遁山阴,随后作耗造势。” 顾长风在一旁听着钱惟昱和安倍晴明详谈,一直不得其要领,这时听说闹了半天原来只不过是被自己灭了两次——嗯,是被陈诲灭了两次——的海盗余孽,不由得摩拳擦掌起来。 “嗨,我倒是谁,神神叨叨地,原来不过是手下败将。殿下,待末将带亲从侍卫五百,便把这些人给灭了。” “休要冲动!如果真是藤原纯友还有余孽,这一次他们占的是山阴险恶之地。此前和这些日本悍匪交战,已经可知他们近战格斗之术非常了得,我军不过是仗着海战战船之利才无往不利,如果弃船就陆,未必能找得到便宜。而且选子在他们手上,如果我们不按照他们划下来的道儿行事的话,只怕他们会撕票……哦不是杀死人质。” “殿下,莫非要为那个日本国女人涉险么?没有必要啊,如果殿下是想要……”顾长风看了安倍晴明一眼,把后面半句话收住口,没有继续说下去。选子对于钱惟昱的价值,以顾长风这些年来对自家小王爷善于利用女人的认识,倒也猜到了七八分。 “不必问了,选子是必须要救的,而且也不能过多借助日本人的力量。今日我们预作准备一下,也找陛下禀明我们的计划,请朝廷拨给一些向导人手去丹波国即可。长风,你让陈诲将军把清出来的海船战舰准备一二十艘,从关门海峡绕行山阴,至若狭国金崎港待命。日后如若那些贼寇试图海路转移的话,也好便于劫杀。 至于你,届时带五百侍从亲卫与本王同行,咱们到了丹波国了解了情况之后 ... ... 第115章安纲童子切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把选子救出来,钱惟昱自然也不能一声不吭地自行动手,哪怕是为了皇室的面子,和村上天皇招呼一下的必要还是有的。所以安倍晴明来访之后次日,钱惟昱一早就入宫求见了。 “彭城王竟是从何处得知小女去处的呢。” “陛下不必疑虑,小王数日前于宪平亲王宫内诊病之时,与选子殿下偶然结识。选子殿下才智聪卓,非寻常少女可比。小王见其仰慕汉学,这几日也曾拜访往来。昨日于贺茂斋院求见时,斋院内女官起初也讳言其事,是小王一再追寻,她们这才不得不明言的。” 村上天皇毕竟是对于选子被掳走一事下过噤口令的,如果钱惟昱冒冒失失说出是安倍晴明主动向他透露的消息,还抖出其中内幕的话,无疑是白痴行径。所以找一个合适的借口、证明自己知道消息的来源,还是颇为重要的。最好的借口,自然就是钱惟昱刚才说的那个——我和你女儿只是“吟诗作对”的交情,自己找上门去发现的。 听了钱惟昱的解释,村上天皇的神色果然从一开始的满脸警戒之情变得缓和了下来。而且,村上这时也才想起,上次钱惟昱给他的太子宪平亲王诊疗了抽风之疾,虽然是否能根治这么几天来还看不出,但是至少缓解消除症状的效果还是看得出来的。钱惟昱给宪平亲王诊病之后,村上还没有召见过他,所以也不曾致谢。 承了别人的情,总归要对人客气一些。村上天皇当下略带愧疚地说道:“上次犬子抱恙,已经承情不浅。中土汉方医术,果然不凡。如今这事情,也是家门不幸,原本怎敢劳动彭城王。何况,如果可以动武解决的问题,我大日本国数万雄兵还是凑得起来的。只可惜,这次掳走选子的,根据式神降临的占卜结果,乃是嵯峨朝起便祸害山阴的魔物酒吞童子。” 钱惟昱见村上天皇的时候,一开始只是问起选子是不是被掳走了,但是不可能傻到告诉村上自己已经知道了是“酒吞童子”所为,否则他的消息比村上天皇这个做爹的都清楚的话,就难以解释了。所以,当下听到村上天皇说出元凶的时候,虽然钱惟昱丝毫不惊讶,也不得不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随后,村上天皇把他所知道的详情都和钱惟昱说了一遍,反正都是安倍晴明已经和钱惟昱说过的那些,就算有出入,钱惟昱也心知肯定是安倍晴明直接告诉他的消息更准确一些。个中废话不需赘述。 听说了那酒吞童子在嵯峨朝的时候只是盘踞丹波国大江山、但是根据如今安倍晴明的占卜、再次突破封印的酒吞童子似乎法力、势力大涨,其党徒这几日突然有弥漫丹波国、但马国,并且在出云一带活跃的迹象。而当地国司一来缺乏对山区的控制,二来山阴外海风高浪急,那批魔物似乎来去如风,不可禁制。 钱惟昱心说这些情况或许也是七分真、三分假,尤其是在解释事实方面,安倍晴明一定已经帮他打了很多伏笔,这才把村上天皇所了解到的情形往适宜钱惟昱介入的方向引导。 当下钱惟昱也不再犹豫,强调了一番此次作乱的魔物很可能和藤原纯友余孽当中的部分人勾结,所以才有适合山阴外洋航行的海船。而自己麾下人马精锐、又有远比这个时代日本人先进的海船,同时自己和选子的私交也不错,装模作样地分析说,这些余孽把选子掳走,说不定就是为了引诱自己现身好和自己一战。 这番话里面,少不得插入一些适当的编造,总而言之,最后总算是从村上天皇那里赢得了大义名分的认可,准许钱惟昱在这件事情上便宜行事,并且给于他一些精锐的向导作为支持。 …… 钱惟昱的准备工作做的很快。陈诲的船队是第一个出动的,在钱惟昱还没有得到村上天皇的首肯时,就已经启航去了若狭国金崎町泊靠。两日后,钱惟昱估摸着陈诲也走了一半多航程、出了关门海峡进入山阴海域了,这才点起顾长风率领的500内牙亲卫,准备从平安京出发北上,直奔丹波国。 出发之前,村上天皇派来送行的密使和给钱惟昱的向导助手也都到了。 密使正是此前钱惟昱认识的、和清少纳言相熟的北条光云。北条光云除了带来了村上天皇的密旨之外,还给钱惟昱带来了三件预祝钱惟昱此行顺利、“武运长久”的礼物,算是村上天皇对于钱惟昱出面救他女儿的感谢。至于给钱惟昱派来的向导,则是新任太宰大贰源满仲的几个麾下部将。 看着北条光云送来的礼物,钱惟昱心中还是颇为好奇地,能够让村上天皇拿得出手不怕丢人,应该还是有几分分量。 第一件礼物是一件和式的铠甲,不过因为奈良、平安两朝时候的日本受遣唐使影响较深,所以铠甲的形制还不像后来国风文化发展了好几百年之后那么奇葩。这件铠甲的形状已经颇为靠近大唐的明光甲的式样,只是金属光色看上去晦暗阴冷,似乎在强光照射之下,依然看不到什么反射的光泽。 “这套甲胄名叫星兜、月铠,虽不起眼,却神物自晦。史载天武天皇朝时,不二山遇九天陨星击中,遗落数块乌黑无光的碎片,遗落之物,两百年来未有朽迹。数十年前,醍醐天皇朝时有国手匠人以此陨星的各块碎片各依其形略作修饰锻打,制成这套铠甲。之所以以星月为名,便是因为此甲胄不如寻常精钢铠甲那般会反射日光。至于防护之效,更是刀枪矢石俱不能入。 唯一的缺陷,乃是此甲的各片甲片形状不如明光甲那般规则,实在是由于其材质过于致密坚韧,以百斤巨锤高温捶打亦不过只能稍微休整其形状,故而细枝末节之处无法修饰。” 钱惟昱按照北条光云的解说,仔细抚摸了一遍那套铠甲,果然感受到甲片的表面颇不平整。但是又不是像那种铸造出来的气泡砂眼一般粗糙的感觉,而是致密到了极致、再想往下捶打一分也不能实现。 钱惟昱知道陨星的材质往往比人类铸造的钢铁器质地优良,这主要是因为陨星坠入大气层的时候,摩擦高温往往可以达到数千度,所以对轻元素杂质的沙汰更加精纯,而且往往留下的材质里面除了钢铁之外,还有镍、钨、钛等这个年代的地球科技难以人工提纯的材质。至于眼前这套星兜、月铠,综合各方面素质来看,只怕钨、钛的含量已经到了妙到毫巅的程度。 “陛下也是因为殿下此次要讨伐的乃是凶名素著的魔物,心中愧疚,所以赐给殿下这些护身甲胄。”北条光云最后略略总结了一番这套甲胄的好处,随后转向第二件宝物,继续介绍道: “殿下再看这边——这第二件宝物便是这柄宝刀了。这宝刀的材质来历也和星兜、月铠相同,乃是那颗不二山陨星中选取最为狭长、烧炼彻底的一片碎片。由同时的伯奢国国手刀匠安纲铸造、反复折锻千次;随后以雪花白蜡包覆烧入,形成乌雪纹路。 此刀因材质锻打困难、锤炼次数过多,共计耗费了安纲大师三十年之光阴方才铸成。刀成之日,以翡翠硬玉粗料试刀,无论是翠玉还是含玉胚料,无不一刀两段,如剁肉泥。” 宝刀安纲?听到伯奢国刀匠安纲这个名字的时候,钱惟昱心中就隐隐升起一股期待——要是这把宝刀被自己用来斩杀了酒吞童子,那岂不是就可以和历史上那样从此被命名为“安纲童子切”了么? …… 送走了北条光云,钱惟昱准备先和村上天皇派来给自己做向导的那几个武人沟通一番。 向导一共有三个人,都是源满仲家的部将。不过年纪看上去实在不大,难以给人可靠的感觉。 第一个看上去比顾长风年轻数岁的年轻武士。腰悬宝刀、衣衫箭袖挺拔、扎束有力,一看就非常精神;第二个则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憨厚猛者,看上去肌肉坟张,髭髯有如剑戟森森;第三个长手长脚,敏捷机警,不过装束不似武家之人。 “自我介绍一下吧。” “末将源赖光、家父源满仲。这两位乃是末将麾下武士渡边纲、坂田金时。渡边勇武敏捷,战阵之上洞若观火,习于追踪强敌,且熟悉山阴诸国地理形势;坂田猛力过人、力举千斤,然行事却不鲁莽。善于使用一对磨盘大斧杀敌,且深谙狩猎追踪之道,可于山林间追踪熊虎而不失途。 此次之事,陛下命家父派遣得力人众、通力配合彭城王殿下行事。家父念及山阴诸国地势险峻复杂,且多有人迹罕至、盗匪盘踞之处,故特派遣末将等数人,末将等定当谨遵殿下号令。” 换做半个月之前的话,如果钱惟昱听说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些许岁数的家伙是源赖光的话,说不定会激动得跳起来。但是可惜的是,源赖光没赶上成为大神、收获脑残粉的好时机。正所谓出名要趁早,因为这段时间钱惟昱已经见过了选子殿下、清少纳言、安倍晴明,现在多个源赖光,也不过是审美疲劳罢了。 “好吧,以后你这辈子就别再削尖脑袋、想着靠攀附藤原师辅他儿子搏出位,然后一步步建功立业爬上大将军的位置了。你这辈子的功名,就包在本王身上吧,只要好好干,吃香喝辣封妻荫子没问题。”钱惟昱看了一眼英气勃勃的源赖光,心中暗自忖道。 ... ... 第116章翔云列晓阵 从平安京所在的山城国往南,是流出自琵琶湖的淀川(大阪川)所冲击出来的肥沃平原,这片平原的坦荡,让人几乎以为日本也是一块肥沃的乐土。 但是如果从山城国往北、经过比睿山和贵船山之间的峡谷,进入丹波国、若狭国等处后,这种幻想的持有者就会被立刻打脸教做人。翻开地图一看,满眼都是绵绵群山,只有若狭国靠近琵琶湖的一小片狭长地带和丹波国的福知山城一带有些平地。 若狭国的占地面积不比山城国小,但是到战国时代的时候为止,该国的石高也只有四五万石,还不到山城国的五分之一;丹波国的面积是山城国的将近三倍,而石高也比山城国略低。这些,都是山阴诸国蛮荒险峻的一个真实写照。 如今这个年代,日本在西国地方的统治,还主要集中在山阳道附近,一来山阳道地势更为平缓、而山阴除了崇山峻岭还是崇山峻岭;二来山阳道靠近的濑户内海因为日本三大主岛的遮蔽,海况非常平稳,一年四季哪怕是小早走舸这样的船都能在内海上畅行无阻,而山阴面对的西北海(日本海)上风涛则要恶猛的多。 三百多年后的室町幕府时代,日本人首次开始开采石见银山的时候,虽然银山储量巨大,但是开采速度却一直不高。这种情况持续了二百多年,直到江户初年、著名奉行大久保长安担任德川家的银山奉行之后、修筑了一条横跨整个中国地方(这里的“中国”就是指日本西国山阳和山阴两地的总和)、穿山凿隧、从山阴直抵濑户内海的官道,名叫“银山街道”。 从此以后,石见银山的银子走这条陆路官道运到山阳道的濑户内沿岸港口装船转运,这才大大提高了石见银山的开采效率和速度、缓解了运能瓶颈。 正所谓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能让资本家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巨大的银山厚利,却依然因为气象对山阴外海海运的阻挠、而导致银山产量大减。由此也可以反证,这一地区的海况之恶劣,不是古代日本人的航海技术容易客服的。 造成这一切地理气候环境的主要原因是:日本的火山列岛地质构造中,靠近欧亚大陆的一边是海沟、海槽地形,而面向太平洋的一面则是大陆架自然延伸特征——这一点,就算对历史和地理毫不了解的现代人,只要看看中日两国在“经济专属区”划界原则和“海底开发权”的扯皮,就可以明白知道了。 为什么后世的国朝政府在南海问题上,一贯坚持“中心线法则”的经济专属区划界方案,而在东海则强调“大陆架自然延伸法则”呢?这难道不是腹黑兔极度利己主义的双重标准么?为什么在东海,日本人要采取和国朝相反的法则呢?这 一切,都是因为日本靠近欧亚大陆的一边都是海沟,如果日本也允许全盘采取“大陆架自然延伸法则”来划定专属经济区的话,那么中国的经济专属区就一直划到冲绳海沟、日本人的脸皮底下了。 钱惟昱不是历史万事通,他也有许多不知道的细枝末节之处,所以在亲眼目睹这些之前,他对山阴地方的认识,基本上来自于《信长野望》上给他介绍的数百年后内政达人毛利元就的地盘,不过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大谬不然了。 自从发现山阴地区的开发程度远低于自己的想想之后,钱惟昱突然想到去关心一下这个年代日本的贵金属开采业——主要是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诸如源赖光啦、安倍晴明啦这些人——这个年代的日本,在山阴地方有没有发展什么采矿业,比如挖点铜矿啦……还有……银子金子这些什么的…… 很幸运地,钱惟昱发现,这个时代的日本人不仅没有发现“石见银山”,连“生野银山”、“佐渡金山”这些后世《信长野望》、《太阁立志传》游戏上已经出现的金银矿,也都没有发现。如今日本的贵金属采矿业主要集中在关东的甲斐、信浓地方和西国的山阳,不过仅仅如此的产量,已经足以支持吴越国原本每年海贸的数百万两贯收入的主要组成部分了。 火山海沟地貌的隆起层多地幔喷发的重金属,这一点钱惟昱是心知肚明的,只可惜这个时代的日本人并不明白。技术的制约,让他们对这些蛮荒的地方毫无所谓。 钱惟昱决定,把选子内亲王从山阴救回来之后,一定要让村上天皇再赏赐几个“无关紧要”——至少在目前日本人的生产力看来无关紧要——的国司、守护之类的领土来经营一下,也好让自己帮助日本人早日“扶贫脱困”。 …… 钱惟昱和顾长风、源赖光、渡边刚等人在丹波群山之间接受着人生的“再教育”,一脚深一脚浅的日本山路让行军颇为困难,而且不易携带粮秣辎重,连钱惟昱本人都没法骑马,只能是在山道上徒步。 毫无疑问,这支人马正是经过筹备之后,前去拯救选子内亲王的精锐。 从京都到丹波国国司所在地的福知山城,一路上行路还算容易。主要是因为这一路可以沿着从福知山城一直流向京都、穿过贵船山和比睿山之间峡谷的土师川。不过,过了有上万人口的福知山城之后,再往北面,就彻底进入了日本列岛的北岸山脊地区了。 福知山城区北部的由良川町到山阴一侧日本海沿岸的宫津町,只有不过五十多里的直线距离。但是任何想要行军穿越的人起码要走上四五倍的实际路程——这还没算在海拔高度上的纵向起伏位移。 幸好钱惟昱身边带着的都是经年苦练的精锐士卒。虽然人人身着硬牛皮底材的镶嵌甲、外钉护心镜;手持陌刀或者横刀,抑或是村上天皇拨给的日本长刃大枪,腰间人手一把悬着角筋硬弓,却依然可以背负着五天的口粮翻山路。 唐时府兵军制,长枪和硬弓都是人手必备的,比如12500人一“军”的部队,就有12500挺长枪、12500张弓。后来中晚唐时候渐渐发展出陌刀,但是陌刀太贵了,在唐军精锐中,也不过是每军装备2500柄,其余一万人仍然使用长枪。 只不过因为长枪或者陌刀沉重,为了平衡杠杆往往需要双手持用,所以列阵前进的时候,也就只能使用可以悬于臂腕上的小圆盾遮挡箭矢。五代以来,因为使用远程武器的四夷渐渐强大,不得不借助更大更坚固的防箭矢装备,这才有了以横刀等相对较短的兵刃为主兵器、并配备大盾的重防御步兵。 不过,费钱的问题对于钱惟昱来说不是很明显,毕竟吴越是如今十国之中最为富庶的,靠着海贸之利和占城稻的引入、平湖海盐的巨量获利,初步给自己的侍卫亲军装备顶级装备问题还是不大的。 这五百精锐,此刻正是人手一柄陌刀或者长刃日本大枪作为长兵器,随后腰间悬挂角筋包覆的复合强弓,军官则额外腰悬一柄倭刀。普通士卒身着硬牛皮底子的镶嵌甲,都头以上的军官则身着精钢打造的明光铠。如此装备精良、霸气侧漏的军队,在丹波国的山阴地方这种蛮荒所在,实在是令偶尔出现的山民猎户望风遁逃。 不过,也有那不知死的人,山阴地方本来就因为道路险恶、朝廷兵马和官府巡检难至,所以山贼穷寇甚多。钱惟昱的人马虽然较多,却因为不熟悉地理,这一日也着实遭到过一两次山贼穷寇占据地利居高临下的偷袭。不过么,那些偷袭要想成功,都是建立在被袭击者缺少强弓硬弩的假设条件下的,所以这些吃螃蟹的尝试者无不被立刻秒杀变成了经验值。 钱惟昱自从当年做人质之前的泉州之战后,就再也没有亲临一线指挥战斗过了,对于这种调味品也着实有几分新鲜感。 “殿下,今日已经走了有四十多里了,估摸着在山里也往北走出了十五六里,不过士卒实在是累的当不得了,前面山谷里地势平缓,不如就地露宿歇息了吧。明日再走一日,就能到大江山了。” 钱惟昱自己也累得不行,而且他因为身份尊贵,爬山行军的时候还不用亲自穿着星兜月铠,而是有左右牙兵帮着驮负铠甲。所以等到钱惟昱自己都撑不下去的时候,其他军官就更是行不的了。看看左右诸将,唯有指挥使顾长风和源赖光、渡边纲和坂田金时几人神色如常。倒是让钱惟昱不得不感慨这些日本人对于登山涉水的越野行军实在是耐力不错。 尤其是源赖光的家将坂田金时那厮,长得身高将近一米九、比这个时代的日本人高了一半。背上挂着两柄磨盘大斧,每把怕是有四五十斤;因此纵然没有穿钢铁铠甲,这个负重也非常了得了。可是他负重走了几十里山路却好像没事儿人一样,实在令钱惟昱感慨这人的野性,莫不是和传说中一样,是山神转世的不成。 “既是如此,那便歇息了吧。长风,你调两成士卒,分作五班,轮流守夜。如今初秋,还不算寒冷,伐木扎营太过费事,大家升起篝火烤火、热了干粮便睡吧,明日也好赶去大江山。” 顾长风自去安排不提,而钱惟昱则在刚升起的篝火边坐地,对着一旁的源赖光问道:“赖光,以你之见,如若我军直趋大江山,有什么办法既不让敌寇畏惧遁逃,又不敢贸然杀害选子殿下呢?” ... ... 第117章无间道 “殿下,末将初来乍到,人微言轻,岂敢僭越……”源赖光如今不过十三岁,虽说秦舞阳年十三即杀人,源赖光的家学胆识也远超秦舞阳之流,但是在钱惟昱面前究竟有些慎重。 “让你说你就说。本王麾下,从来只问才能,不问门第高低。何况你清和源氏好歹也是名门之后,怎好恁地没志气。” 钱惟昱轻描淡写地挥舞自己原本的佩刀,接过坂田金时递过来的一只烤野猪腿,挥洒自如地斩下一块表皮焦黑的大肉块,随后肆意啖食起来。 “殿下……诙谐……”源赖光两眼震惊无比地看着钱惟昱的做派,他才接触钱惟昱几天,而且一起吃饭则只有当初他第一天跟着北条光云去拜见钱惟昱的时候而已。 钱惟昱如今在日本的名声很大,诗词之绝,加上其崇佛印书的种种功德,和宫廷官僚对钱惟昱风雅风度的赞颂,无不让普通日本武家和官员——当然也包括源赖光——以为钱惟昱是个斯文到骨子里的清高之人。可是如今钱惟昱随口爆出俚词俗语、以杀人刀剑挥砍烤野猪食用的形象,实在是使源赖光心中被造神运动拔高起来的那个形象轰然倒塌了。 “怎么?觉得本王吃相难看?我说你平时不也经常和坂田混在一起么?他吃相比本王粗俗多了,你不是该早就习惯了么。” 钱惟昱拿着野猪腿骨在源赖光眼前晃了一下,随后对着在一旁的坂田金时遥遥一指。只见坂田金时正拿着整头被砍去了四肢、片掉了肋骨外部大块肉后剩下来的整猪骨架,在那里卖力地埋头啃食。因为嘴陷入到肉里面太深,所以腮帮子往往在一次次咀嚼之间碰到了骨架上残留的肥肉,把胡须弄得油量粘连。 “呃……殿下实在是……颇有晋人遗风,洒脱自如,不拘一格。”源赖光从酒囊里倒出一口清酒,灌了下去,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算了,和你多说也无意。做人,就该什么环境下如何行事。如果无论身在何处都要拘泥于手段的话,那么到了战阵厮杀之时如何区处?” “战阵厮杀,不是也该谨守礼节、先礼后兵的么?”源赖光掸了一下衣服上的落叶,正色说道。这个年代的日本人,打仗还着实颇有古风,和欧洲封建时代的骑士战争一样。为了所谓的武家尊严名节,源赖光原本也是一直比较谨慎的。 “笑话!打仗是为了胜利!任何妨碍胜利的东西,都该抛弃!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然本王以吴越郡王、贵国式部大辅之尊,却亲涉险地,跋山涉水来这丹波蛮荒之地,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救出选子妹妹。 如果不是选子在他们手上,本王早就调动大军把这大江山玉石俱焚了,管贵我两国邦交有什么影响,那样的话,还哪来那么多废事儿——现在说说,你对于这几天的后续行动,可还有什么见解么?” 源赖光瞠目结舌,他才十三岁,只能算是刚刚发育,就算是生在日本这种早熟的国度,也还不怎么想女人。但是现在看钱惟昱的言行,活脱脱是为了妹纸不顾一切的大情圣形象啊。为人而雅、为人而粗鄙……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不对,选子殿下才六岁,这钱惟昱殿下怎么可能如此禽兽!看来倒是误会了别人纯洁的兄妹之情了呢。 出于对刚才误会了钱惟昱的愧疚,源赖光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思忖着行动的计划,想让自己可以出一点计谋,弥补一下刚才自己内心的龌龊。绞尽脑汁之后,依然不得其法。 “殿下,末将惭愧。不过末将以为,如今的难点倒不在于不让酒吞童子一党的贼寇遁逃,而是难在真的把酒吞童子一党逼上层层重围之中后,不让他们狗急跳墙伤了人质。不如我们便在这方面下手。” “很好,说说看细节吧。”钱惟昱用一丝玩味的笑容看着十三岁的源赖光,目光中含着一丝提携后进的期许。 源赖光不是笨人,他也知道钱惟昱必然是早就心中有了成算的了——一个在人前吟诗作对,在没人的时候粗俗狂放之徒,怎么看都是藏得很深的。钱惟昱之所以把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无所谓的展现给他源赖光看,无非也是招揽之意罢了。 而这样一个精明的主子,是绝对不可能打无把握之仗的,肯定是在出击之前,钱惟昱就定下了计策,如今不过是考验他源赖光罢了。念及此处,源赖光咬一咬牙,吐出了一条策略: “殿下!今日行军之时,我军也着实扫灭了几股丹波境内的山贼穷寇,如果酒吞童子一党的主力果然在大江山深处的话,这些自立山头的小贼余孽说不定会去投奔,并且以报信示警作为进身之阶。 既然如此,不如我等想个法子,纳个投名状、装作是被殿下的扫荡大军剿灭的流贼残党,跟着那些正牌的流贼背后,远远缀着逃往大江山去。只要取得酒吞童子一党的信任,想来也就能够从内部保护选子殿下了,点下也好借机在外率领主力奇兵突袭。” “说得不错,十三岁就有这样的兵法造诣,不容易啊。”钱惟昱微笑着抚掌赞叹,似乎对源赖光很是嘉许。 “只是,此法要想实施,却颇为不易。因为中土之人装束形貌与我日本国大相径庭,日本人身材矮小、形容肤色颇为干枯,且额前头发尽数髡去;因此要想真的纳几个投名状给酒吞童子,就不得不找几个中土武者杀了、以首级献给酒吞童子,方能让对方相信去投奔之人果真是与我军血战不力后逃脱的山贼。 如今时间仓促,要想寻得中土之人,唯有从殿下麾下去寻,殿下麾下所部俱是精锐,以殿下爱护部署如手足之心,想来也不能……末将故而犹豫,迟迟不敢献此计。” “哈哈哈哈,说得好——不过不用担心投名状的问题,长风,过来吧,营地早就安排好了吧。”钱惟昱对源赖光的全盘计策鼓励了一番之后,转头向后高声喝问,早就站在一旁故作忙碌没有过来打扰聊天的顾长风立刻走近前来。 “把提前准备的道具拿出来吧。” “是殿下。”顾长风躬身一礼,随后一挥手让旁边几个侍卫扛着几个小包裹上来,抖落开来之后,里面骨碌碌滚出几个血糊糊的人头! “这几个是耽罗人,前几日陈都帅的船队出关门海峡至小滨町泊靠的时候,有一艘船离队去了耽罗岛,随后匆匆送了这些和汉人相对比较形似的耽罗人来,随后送至平安京。本王这几日一直把这些人带在军中,昨日在福知山城宿夜后,今天早晨才杀的,还新鲜**。这些首级形貌可辨,前额发茂盛、汉人特征明显,源将军尽管挑选合用的去便是。” 源赖光顿时觉得冷汗涔涔而下,这小王爷还端的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血之辈啊。跟着这样果毅决断的主人,想必这一辈子建功立业定然是可以大成的了。 而且,刚才钱惟昱的话语里面,信息量实在是略大——比如说,“顺道去了一趟耽罗岛、弄了些许耽罗人”,这岂不是意味着,耽罗岛如今已经是落入吴越人手中?但是如今无论是日本国,还是来日本贸易的高丽商人,居然都还没有传说耽罗有变天的消息,以至于源赖光此时得知,都还无法断定钱惟昱是什么时候掌握的耽罗岛! 这是一份何其程度的隐忍?跟着这样一个主人,如果三心二意,想来今后自己清和源氏一门,都要不知道怎么死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钱惟昱给源赖光透了这么多的底,源赖光也知道知道得太多的人必须死。故而当下不敢再犹豫,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殿下,末将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定然会取得酒吞童子的信任,护得选子殿下周全!” “本王不要你的人头,你的人头和选子的相比,太不值钱了——本王只要选子安全。”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源赖光、渡边纲、坂田金时三人就启程出发了。昨夜,钱惟昱的卫兵把前一天战斗时俘获的那些山贼好生拷打刑讯了一番,通过隔离讯问,很容易就撬出了大江山上酒吞童子山寨的位置所在。于是,那些招供后失去利用价值的贼人被尽数斩杀。而源赖光等人则假借了这些贼人的名义、携带着七八颗形似汉人的人头上路了。 源赖光亲自带着父亲源满仲赐给他的名刀“膝切”,而把另一把名刀“髭切”给了渡边纲使用;至于坂田金时,依然是拿着他自己的那对大斧。至于身上甲胄,那些可以暴露身份的甲胄自然是全部不能穿戴,只能弄一些破烂的皮甲凑数。 看上去,这是一股完全符合日本山贼装束的丧家之犬。 源赖光三人翻山越岭,走了半天之久,总算是根据此前的刑讯所获,摸到了大江山主峰之上,望见了酒吞童子一党的山寨。 “什么人!放下兵刃,饶你们不死!”当源赖光爬上一块山石的时候,一阵急促地喝问声从两侧传来,随后伸出几张竹弓。毫无疑问,使用的口音是地道的日语,而且有颇为明显的关西腔,一看就是那些乡下人。 源赖光心中一凛,这才想起自己似乎一开口就会说出官腔的“都话”。(京都的口音,相当于是普通话了,不过日本古代的朝廷用语比较高亢尖锐,被称作“鹤音”,要吊着嗓子说。) 当下,源赖光默默回忆了一遍关西方言、尤其是山阴地方关西方言的口调,随后深吸一口气,用故作惶恐的语气说道:“不要放箭,俺们是被福知山城杀来的剿匪大军击溃,赶来投奔童子大殿的。” ... ... 第118章攻山 钱惟昱和顾长风,带着五百侍卫在大江山中缓缓而行,距离他们的目的地应该已经越来越近了。顾长风护着钱惟昱一边攀缘,一边开口问道: “殿下,这般就指望源赖光那么几个人混入其中作为内应,真的可靠么?末将倒不是怀疑源赖光的忠心,只是怕他力有未逮罢了。” “放心,孤对他很有信心。” “为什么?就因为源赖光那天急中生智的计谋,也和殿下不谋而合么?这不过是说明此人机智程度尚可。但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人,能有多少胆色就不得而知了。” “正因为是少年人,才更加能令人不防备:岂不闻要离断臂、刺杀庆忌;以要离不满五尺、且自断一臂之残疾,只要趁敌不备都能行刺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庆忌得手。何况今日源赖光只不过是在酒吞童子砦中遥为内应而已——何况,孤一开始相信他,也不是因为他答上了计策。”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 “就因为他的名字叫做源赖光。” “……”顾长风满头爬满黑线地无语了,小王爷有时候就是会突然固执起来,拿出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武断地断定一件事情,据说是因为他的直觉。不过顾长风跟钱惟昱混了多年了,至少这五年来,钱惟昱每一次这样不讲道理的武断都能赌赢。所以久而久之,属下也就失去了对这种情况质疑的勇气。 …… 众人缓缓而行,到了这日午后,终于在大江山主峰前的一块缓坡上歇脚了。在他们面前,有一座恶猛的山峦,山谷间盘旋而上的梯道则被一座座楼橹和砦门覆盖。虽然不如中式的山区关隘那般有城楼和石墙,却胜在地势险恶逼仄犹有胜之。 但凡有攻山之人试图沿着梯道盘旋而上,定然会遭到滚木擂石的疯狂砸击和楼橹上弓箭的覆盖射击。而且因为来的路上全程都是山势崎岖的道路,所以进攻一方到了山下、再想要有重型的攻城器械,也是不可得的。 钱惟昱正在那里观看形势,突然山上阵阵鼓角相闻之声,随后山顶一侧断崖边的木架桀桀滚动,一道木门打开,竟是用滑轮放下一个吊篮来。随后山上鼓噪之声大作,原本偃旗息鼓的各处楼橹砦门等处,都有旗帜刀枪竖起,看人数,只怕不下一两千人。 不过,这也算是在预料之中。钱惟昱估算过藤原纯友的残党规模,经过藤原如松和藤原安麻吕那两次战斗的杀戮,其残余人数肯定要比壹歧岛之战更少。所以钱惟昱这一次才只带了五百亲卫前来搜剿“酒吞童子”,怕的就是让对方觉得毫无胜算而提前远遁。 对于不得不战的战役,有时候为了让敌人看到一丝希望而削弱己方明面上的实力是很有必要的。如今,敌人果然开始放出人质,逼迫钱惟昱主动进攻往枪口上撞。 “殿下,那个悬崖边木架上笼子里吊着的女子,莫非便是选子内亲王殿下了么?只是,为何有好几个人?其他的难道是阴阳头安倍晴明的女公子素子小姐,和其他失踪的京官女眷么?”顾长风武功高强、目力也好,手搭凉棚对着远处五六百米高、直线距离过千米的山峰望去,居然也能看清上面笼子里的是一些女子。 “只怕便是如此了。自从选子被虏以后,虽然朝中大臣家中都加强了戒备,但是依然有着道之人。孤出京当天,还曾临时听说池田中纳言的女儿也在前一天失踪了,其余陆陆续续有几个小臣之家,不可尽数。想来对方也是想把‘酒吞童子出世’的名头张扬出去,好引诱孤前来受死,真是用心良苦啊。至于这‘酒吞童子’竟为何物,就让孤拭目以待吧。” 钱惟昱言犹未已,对面半山一处砦门内,探出一个披发的男子,因为距离太远,容貌是否俊朗自然是看不出来的。那人用并不纯熟的汉语高声喝骂道: “钱惟昱,我等与汝原本无怨无仇,你这马鹿野郎来日本国经商也不管我等鸟事,但你竟然为了开拓地盘攻打壹歧岛,肆意残杀咱的兄弟,那今日就休怪我酒吞童子不客气了——如若三柱香之内,你的人马还没攻打上山,咱家就砍断了这绳索,让选子殿下给你陪葬!可笑那天皇竟还以为你是来助他巩固权位的呢,今天咱家到时要做一件大好事,帮天下人揭破你这毒蛇!” 钱惟昱心说这自称酒吞童子的家伙智商倒是不笨,居然还断定说自己在日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邀功卖好。不过既然如此,只怕今日之役后,这些日本人就更不能留了,必须赶尽杀绝以免泄露。 自古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战之。按理说,在攻城战或者攻打山寨的战役中,攻方兵力是守方的五倍、才能比较有把握打下来。如今钱惟昱的人马只有大江山贼寇的三分之一,要想主攻,自然只能靠士卒的精锐。 “这次一共带了多少弓箭?” “不过三万支——山路崎岖,辎重不得通,全靠战士背负。多了就行不动路了。” “虽少,却是吝惜不得了,一会儿分出三百弓手列队压阵,两百先登死士多选倭刀长牌、梯次进击杀敌。” “谨遵殿下号令!”顾长风非常干脆,立刻把人马分成两股,开始攻山。 楼橹上的日本山贼开始远远地抛射竹弓射出的箭矢。这个年代的日本,战争多还是在武家子弟之间进行的,罕有如后世战国时代那般招募农家杂兵充任“足轻”的,所以武备还算精良。这些箭矢虽然不是每一支都有金属箭簇,但是发射它们的竹弓反曲弹性力和效率还是颇为不错的,除了弓弦材质之外,其余部分倒也可以和英格兰长弓一拼。 顾长风带着前队先登之士以大尺寸的藤牌遮蔽,加上身上普遍穿了明光铠亦或是镶嵌甲,所以虽然箭矢如雨而下在厚藤牌上扎得砰砰作响,倒也不虞被杀伤。 (注:历史上英格兰长弓被过度神话主要是因为英语国家的商业片大导演比较多罢了。长弓射程确实远,但是远程抛物的箭矢穿透力其实不算凌驾于其他弓弩之上。阿金库尔战役法军骑士团的失败,主要一方面是因为法国人指挥不统一,各部分开组织冲锋,给了英国人以逸待劳各个击破的机会。 二来那一战中被杀的数千法国骑士也不是都是被长弓射杀的,大量只是被射伤战马后摔伤倒地,被英军步兵补刀砍杀。真正站桩的重装下马骑士在英格兰长弓射击下中箭几十发还站着的大有其人。) 日本人见杀伤效果不明显,倒也不再浪费箭矢,只是等着逡巡的吴越军进一步进逼、充分进入有效射程后再射击。当下顾长风瞅准时机大喝一声,当先带队发力冲锋,向着山坡上第一道砦门冲去。另一方面,此前一直打酱油的吴越弓箭队也一起向山脚下冲刺百步,把下层的楼橹覆盖在其复合弓射程之内,随后对着醒悟过来准备冒头放箭的日本弓手频频射杀。 顾长风仗着武艺高强,竟也在一盏茶之内夺下了第一道砦门。守卫此处的数十名日本人被斩杀,一旁楼橹的弓箭手也死伤不少,日本人总计损失了百来人。不过吴越方面却也付出了不少代价——主要是刚才虽然仅仅只是射了七八轮弓箭,但是三百弓手已经花掉了两千多箭矢。只要这样放上十轮,全军的箭矢就会耗尽。 很显然,吴越人不可能全程都这样打,另一方面,随着对山上仰攻,越到后面进攻一方的弓弩射程劣势就更明显,所以顾长风很明智地在攻下第一道砦门之后就暂时收手、巩固战果、分析日本人的优劣势。 日本人的优势是地利,劣势则是人马不如这精挑细选的吴越军精锐,还有一点就是因为日本人没有修建关隘的习俗,所以喜欢“本丸”、“二之丸”、“三之丸”那般修筑许多道砦门。这样一来日本人分兵把守之后,其实在每一道砦门的兵力都远逊于吴越军,犯了分散兵力的毛病。 当下顾长风计议已定,倒也不急着一鼓作气杀奔上去,而是和日本人玩起了拉锯战。每次集中大部分兵力一次突然冲锋、并且不惜工本地箭雨覆盖,杀伤敌兵百余人、夺取一道砦门、摧毁一些楼橹后便停下。 甚至有些时候山上的日本人见山下某处砦门隘口形势危急、急调援兵下来增援,顾长风便见好就收,以浇灌了火油的松枝火把焚毁砦门两侧的楼橹之后佯作后撤。把失去了楼橹工事的砦门重新让给日本人。自以为守住了一波攻击的日本人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吴越人消耗他们有生力量的手段—— 与其主攻进攻敌军据险而守的所在,不如把敌人引到工事基本被破坏的战场上决战。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吴越军付出了二十多人阵亡、轻重伤六七十人的代价,反复绞杀消耗了日本人将近三四百人的兵力。后面陆陆续续派出来的援军也装备越来越差,基本上都是用的竹枪和陈旧的刀剑——这显然是常年为寇的部队装备供给不济的表现。 顾长风知道,是一鼓作气杀上去的时候了 ... ... 第119章破砦 顾长风端坐在一块山腰的大青石上,抬起手臂让身边的亲兵帮着拔下明光甲上的箭矢。石头被砦门烧毁时倒下来的几段粗木砸中过,所以还满是焚烧后的黑灰,却没有人顾得上拂拭一下脏污后再坐上去。 刚才,顾长风带着人马一鼓作气杀过了三四道砦门,一直攻到了半山腰中上部分一处相对开阔的缓坡平地。这里原本有一处小砦,倒也可以供攻山大军歇脚。此处距离山顶还有不到200米的海拔落差,再有三道砦门就可以攻上山顶大寨了。 之所以可以势如破竹地一下子杀上来这么远,主要还是靠的顾长风此前的拉锯疲敌战术充分地调动了日本人,把日本人放在外围的有生力量调动起来,大量使用运动战中的箭矢覆盖进行杀伤。 然后趁着日本人在山腰小砦中的指挥官犹豫动摇、识破吴越军消耗战目的的时候,果断一鼓作气杀上去,结果日本人增派援军不及时,被吴越人趁着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空档巧妙突破了数道砦门,一举杀进山腰小砦。 看着顾长风身上拔下来的几十根箭矢,身边亲兵不由得暗暗心惊。虽然这些日本山贼射出的箭矢当中,只有三分之一有铁箭头,其余三分之二都是削尖后火烤硬化的苦竹,但是在外人看来,这种视觉冲击的效果还是很惊人的—— 顾长风恰才起码遭到了两三百根箭矢的集中攒射,被他仗着个人武艺的招架,以及盾牌的格挡遮去了九成多的袭击,剩下的箭矢则全部嵌在了明光甲上。细数一番,射破铁甲片入肉致伤的,也有六七处,幸好都是皮肉伤。 “都帅,都已经拔下来了,也上过了药,您看活动还算灵便么?可有不适?” 顾长风闻言动活动了一下筋骨,虽然创口还有作痛,但是已经不妨碍活动。至于个人武艺,顾长风估摸了一下,这些伤势肯定会对自己的发挥产生制约,估计还能发挥出个七八成的战技吧。 吴越军正在山腰休整,山顶主砦中,“酒吞童子”又开始命人扬声大喝,似乎是颇为不耐烦:“钱惟昱,你要是是个男人就亲自攻山,和俺们头儿一决死战,那俺们便不伤了这几个女子。若是没卵子便乖乖等着给她们收尸吧!” 一边说着,只见酒吞童子麾下几人用竹枪把那几个悬崖边吊着的滑轮木框晃得嘎吱作响,里面传来阵阵女子的凄厉惊叫。 很显然,酒吞童子开始感觉到骑虎难下了。一开始他仗着自己有一两千人马,而且有险要可守,对方来了500人,只要引诱对方攻山,就能克尽全功。可是现在看来,对方虽然人少却精锐非常,关键是兵器犀利不是自己人可以挡的。日本人当中那些拿倭刀的虽然也进攻犀利,但是却不如长柄长刃的陌刀和大枪能够及远。 再加上陌刀厚重、蓄力挥砍之下几乎是可以做到“人马俱碎”的,在对方结成小阵虚虚冲刺的时候,那些近战格斗的日本人根本占不到便宜了——这些小规模的结阵战术对付日本武士的突进单挑,也正是这几日钱惟昱总结和日本人此前的近战经验之后总结出来的,初步有了一两分后世戚少保鸳鸯阵的两三分雏形,只是还欠缺了不少必要武器和训练,不过乍一拿出来打日本人一个措手不及还是可以做到的。 最后还有一点让酒吞童子郁闷的,就是这些吴越兵虽然没有携带重型的攻城武器,连撞城锤都不多,但是却有带一种乌黑黏稠的火油。这而日式的防御工事不像中式那样有石造的部分,那几乎是百分百纯木料制作的。木头工事在猛火油面前,自然是如滚汤沃雪一样不堪一击。这一切,都是日本人的交战常识之中对于放火技术的钻研不够深入导致的恶果。 如今,吴越人已经攻上了三分之二的山腰处,杀伤了酒吞童子麾下山贼近半,但是吴越人的伤亡总数才堪堪过百。如果按照这个杀伤率交换比打下去的话,很显然最后酒吞童子的人马会被尽数杀光还没法耗尽钱惟昱的护卫。这就逼得酒吞童子不得不进一步逼迫钱惟昱出来单挑,而不是仗着兵强马壮和他群殴。 …… “殿下,您怎么上来了,不要中了酒吞童子的激将之法啊。那贼厮鸟明显是觉得硬战不是末将的对手,这才以选子内亲王要挟,诱你以身犯险的啊!” 顾长风正在山腰上休整、给麾下伤员治伤,并且整顿计点剩余的箭矢数量。这时却突然发现钱惟昱已经带着旗阵剩余的数十人尽数登上了山腰,不由得让顾长风大吃一惊。 “放心,孤不会鲁莽的——就算这么做能够赢得选子倾心,那也要有命去受用——说说吧,还剩下多少箭矢。” “回禀殿下,此次我军总计携带了三万支箭矢,如今已经用掉了三分之二了,不过因为箭矢可以回收,所以刚才从山沿土坡及日寇尸首上也拔下回收了数千支箭矢。只可惜此处是山地,抛射的弓箭大多射入了山谷深沟之中,却是寻不得了。” “山顶大砦当中,必然是酒吞童子一党的精锐,这些箭矢在按照此前战法,只怕不够用。故而孤才率领全军上山,想要强攻之后,逼迫敌军退让。” “退让?此山只有一条道路上下,我军强攻而上,敌人自然只有死守死战,又哪有撤退之路。” “当然有——你没看到吊着选子的那一排木架、筐子和滑轮么。那些器械,明显是绞动绳索升降上下的器具,下面二三十丈就有落脚之处,显然平时是山砦中贼寇留下的退路。这条退路孤估摸着一炷香的时间也就只能上下不足百人。 如果孤全军压上、攻正虚侧,到时候定然可以逼得酒吞童子一党的核心人物弃砦逃跑,届时也好给源赖光和渡边纲动趁机下手的机会。” “既是殿下定计已决,末将这边照此施为了。 “孤也要上去,只不过跟随在阵中压阵便是,如果孤再留在后面,怕是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会不顾一切杀害人质。他们倒不一定敢直接对选子下手。但是池田中纳言的女儿、安倍素子和其他一些官府女眷只怕就易遭毒手了。” 爬山的时候还是轻袍缓带、内穿贴身犀皮软甲的钱惟昱,让一旁侍从给自己披挂甲胄。星兜月铠一穿上身,再拿过一柄如冷月寒光一般的安纲宝刀;一根柄长七尺、刃长四尺、以老硬的白蜡木制杆、犀牛筋缠绕油浸、雪花镔铁为刃的细刃陌刀; 这一身装备一上身,立刻便是一股英武不凡的气场弥漫开来,远远隔着三四百米直线距离观察的酒吞童子,也立刻从对方阵中认出了钱惟昱,一时间,那些在此前平户五岛和壹歧之战中有袍泽死在钱惟昱大军手中的亡命之徒都嗷嗷嘶吼起来。 “魔物!本王便在这里,有种的就不要找女人下手!儿郎们给本王杀上去!不要吝惜箭矢火油,全部给本王冲!” 打仗,有时候就是要靠气场压住对手。钱惟昱亲自压阵冲锋,也着实让吴越军气势如虹。众人冲过一箭之地、不过盘旋而上了数十米高度,就来到了第一道砦门之前,几十个猛火油罐子猛力投掷过去,楼橹木门立刻开始着火,随后箭如雨下无差别射击。守门的日本人连滚木礌石的试用机会都没有,就不得不从着火的工事内逃出来短兵相接、或者直接被吴越兵射杀。 付出了五十多人的伤亡,最后两道砦门在一炷香之内被攻破。日本人不由得开始动摇了。那个打着酒吞童子名号的披发之人似乎是见钱惟昱的兵马都压到了山头,一下子逃到山侧悬崖那里,跳进装着选子的木筐,喝令下属摇动绞车把他放下悬崖,除了那“酒吞童子”之外,另外一些贼党之中身份略高、武艺高强的核心人物也借着那些吊篮试图逃跑。 正在攻打主砦砦门的顾长风瞥眼看到,不由得急了,请求钱惟昱立刻趁着这些贼人之中的核心人物逃跑的时候“半渡而击”,派遣一股人马绕道截击。 “来不及的,而且也没法断定源赖光他们是否也已经跟下去了,就算截住了酒吞童子,他也会拿刀架在选子脖子上逼我们就范。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其党徒主力歼灭,剩下百十人脱离了老巢逃命,又有什么难处处断?方圆数十里都是大山,他们要逃,自然也要往北从宫津町出海,往西面逃窜。陈都帅的人马如今日夜在山阴西海逡巡,截住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顾长风只好做罢,专心攻打山砦正门。而山砦内的众人,也因为指挥官的溃逃,被“围三缺一”的打法挤压得士气几乎崩溃——所有人都知道砦门被攻破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谁能够抢到那些绞车吊篮逃下去,就能有一条活路。 那些被要求断后的头目虽然心中坚毅,依然抵抗,士兵却变得难以约束起来,很快,那些酒吞童子的嫡系心腹侍卫就开始挥刀砍杀那些试图挤向绞车的溃兵,免得他们往吊篮里跳导致超载、大家一块儿摔死。这一幕,就和泰坦尼克号上抢夺救生艇上的位子差不多。 “轰”的一声,山砦的大门被烈火和撞木共同作用轰然倒下了,顾长风当先杀入砦门,随后几十个吴越精兵蜂拥而入,钱惟昱则挥着安纲好整以暇地徐徐而入。 在他面前,他居然看到了一个皮肤白皙粗糙、满头红发拉茬、身高两米的白人巨汉。正在那里挥舞着一把长刀和一把斧子砍杀那些不肯力战的溃兵。 “莫非,这便是所谓的‘酒吞童子变身’之后的真相么?” ... ... 第120章童子切 大江山山顶的大砦内,鲜血残尸遍地。不过很明显,大部分都是日本人的尸首,而且光是后山那处有几座绞车吊篮可以逃生的地方,周边足足散落了两三百具尸首,大部分是自相残杀而死的,还有一部分是精神崩溃乱逃的过程中被吴越军从背后追上杀死的。 钱惟昱定下的策略固然放走了“酒吞童子”本人和数十名心腹人员,但是却也注定了被作为弃子留在砦中和吴越人死拼的弃子的命运。所以说,钱惟昱的策略只能说是有得必有失吧。 不过,血战之后,依然还有一个人站着,那人就是那个满头红发的白人,浑身披挂着粗犷的重铠。看上去,倒是和北欧的维京海盗,或者后世的北极熊老毛子差不多。对于这么一个人,居然会为酒吞童子卖命,钱惟昱也是颇为不解。 自从嵯峨朝首次出现了酒吞童子的传说之后。日本人一直说酒吞童子乃是有两种形态的,平时可以变成俊美少年来勾搭处女;而一旦把女子绑走后,就露出红发鬼面的形象,生食人肉,还喜欢把处女的胸脯割下来下酒。 如今看来,这不过是两个人以同一个魔物的身份交替出现玩的装神弄鬼把戏罢了。 “你是何人?为何要给酒吞童子卖命?”钱惟昱用安纲宝刀遥遥一指对方,用汉语问了一遍,对方毫无反应,随后只好用生涩的日语再问了一遍,结果依然毫无反应。 看来,这东西莫非连日语都不会?钱惟昱有心拷问其他个别投降的山贼,但是这些人显然都只是外围人员,哪能知道这些核心机密?何况,此刻那怪人还手握兵刃和钱惟昱的人马对峙呢,哪有时间好整以暇地审问? “殿下,奴婢知道,奴婢知道。”一个凄惶的女声从死人堆里传出来,只见一个身着巫女服的少女连滚带爬地向着钱惟昱奔来,在十步开外就停住脚,随后跪伏于地。 一旁的顾长风一开始害怕这个女子来历不明、对钱惟昱不利,已经暗暗抽刀,只等那女子真个走到钱惟昱五步以内就抽刀将其斩杀。此刻见那女子很有分寸地没有靠的太近、而是就地跪伏招供,握着刀柄的手也就渐渐松了下来。 “来者定然是吴越国彭城王殿下了,奴婢便是阴阳头安倍晴明公的女儿。此番全仗殿下搭救方才逃得性命。那个赤发鬼面之人,乃是一个多月前酒吞童子的海船从一歧国出航、试图去隐歧之时,因为在山阴遭遇风暴、不得靠岸,结果愈偏愈远,一直到了北陆虾夷国方才成功靠岸,从虾夷国以北的极北大岛上寻来的一股红毛夷人。 那些夷人茹毛饮血,形同恶鬼,原本只以渔猎为生,却也没有可以出海远航的海船,故而一直困顿在那极北苦寒之地。酒吞童子机缘巧合助其族人南渡在北陆寻得落脚之地。那伙夷人感激酒吞童子,便派出族中勇士供酒吞童子驱策——奴婢精通唇语之术、那些贼人此前也曾对奴婢塞耳蒙目,随后便不避讳在奴婢面前言语机密之事。奴婢偷偷在蒙目的黑布上撕开破口,远远观察他们的唇齿动作,这才得知其真相、暗记心中。” 说来长,其实这几句话也就数息之间就被安倍素子交代完了。钱惟昱心中暗自一算,这虾夷国便是后世的北海道,上面住的是阿努伊族的土著人,如果是比虾夷国还要北的极北之岛,莫非是库页岛了?难道这个年代,就有极北之地的老毛子因为游牧迁移,不小心辗转到了库页岛? 虽然如今距离莫斯科公国的成立都还有四百多年,如今的蒙古草原上,极盛的乃是契丹人和渤海人。但是也不能排除莽莽西伯利亚高原上,真没有欧洲游牧民往东一路逐水草而生、经过几代人,偶尔有活下来到了太平洋沿岸的。 而且日本传说当中,对于魔物“酒吞童子”的传说,也都说到酒吞童子变身后是赤发鬼面,这一点和北欧维京人或者老毛子的形貌倒也契合。 钱惟昱上辈子的灵魂就对于老毛子非常没有好感。小日本后世虽然侵略国中国,但是如今这个年代好歹还是汉唐衣冠没有做出什么禽兽的事情,行事也颇讲礼节。而对于那些对人类历史毫无建树只有破坏的老毛子,钱惟昱就欠奉那些悲悯之心了:地球上只有一种好毛子,那就是死毛子。 在钱惟昱思忖愣神的时候,那红发毛子动了,似乎是被这种逼仄的氛围压抑得再也难以忍受,居然在吴越人以无数弓箭指着他的情况下依然暴喝一声向钱惟昱冲来。顾长风一直在那里戒备,此刻自然是挥手让所有还搭着箭矢的亲兵一并对着那红发毛子攒射。 一旁几个少女的声音,却是凄然惨叫起来,似乎是害怕钱惟昱被那个毛子伤到。钱惟昱闻声用余光一瞥,只见原来被酒吞童子留下的被掳少女不知安倍素子一个,当下也是心中一惊,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他就有了一个念头:如果让这些日本达官贵人家的小姐们给自己做证人,证明是自己亲手斩杀了传说中刀剑不能伤到的魔物酒吞童子的话,不是也有利于在日本神话自己文武兼备的形象么? 当下钱惟昱也不犹豫,在麾下士卒射出近百根利矢、正准备张弓搭箭射第二轮的时候,钱惟昱大喝一声:“住手!这是一个勇武的魔物,让本王亲自送他一程。“ 钱惟昱的叫停恰到好处。那个红发毛子原本也是穿着了重甲的——或许是他们祖上习惯于欧式的重甲,如今虽然在酒吞童子麾下卖命,倒也在身上穿有用牛皮带子捆扎的厚铁片甲衣。这东西虽然沉重不便,对于身高两米的毛熊肌肉男却是不怵的,防护效果也不错。 所以刚才这一轮近百支利矢本就只有三分之一射正了,再加上被护甲挡去大半,当下只有十根左右的铁箭簇深深刺入**。那毛子吃痛之下,一时未死,倒是更加狂嗥着向着钱惟昱猛力冲来。手上长刀大斧火杂杂地以拼命之势搂头劈下。 肌肉力量爆发之间,竟然有数根箭簇从肉中迸出,随后一股血箭跟着箭簇飞出留下的孔洞飙射而出,一瞬之间,那红发毛子就变成了形如血人的浑身通红之色。 钱惟昱见对方身中十几支利箭依然势头如此恶猛,倒也暗暗心惊。口中微微发苦,似乎是后悔刚才太过托大了,早知如此凶悍,不如自己退到一边让人把这东西乱箭射死就是了。不过既然到了这一步,再退不仅丢人,而且也不能起到让自己安全的效果,所以只能凝神屏息一战了。 钱惟昱最大的优势,那就是他的敌人往往会轻视他的武艺,给他以可趁之机。当初在金陵城的时候,李弘冀派刺客来刺杀他,也是因为不知道他身具武功,这才被他逆袭得手。如今到了日本之后,钱惟昱也从来不曾在日本人面前展示过自己的身手,所以他对面那个红发毛子狂怒之下也是大开大阖、心中浮躁不已。 只见那个红发毛子如同剑道里面的上段一样,双手高举过顶再把兵刃猛砸下来,身前空门大开,倒像是准备和钱惟昱同归于尽的打法故而丝毫不注重防守。或许在那毛子想来,即使这一击拼着中钱惟昱一刀,也可以有力气将其斩杀。 好机会!钱惟昱猫腰箭步窜进,安纲宝刀如同后世居合斩那般滑出刀鞘,一下逆风转左切上,安纲顿时把那毛子一条大腿连同厚铁片的护甲一并卸落在地。随后钱惟昱顺着左切上的余势往前侧方一闪,那毛子剧痛之下一来已经不支倒地,二来转身笨拙,再想改变劈砍的方向,已然来不及了。 一柄全长九尺的厚重长刀轰然坠地。那毛子还想撑起身体,钱惟昱已经利用那人身体笨拙、又断了一条腿的劣势,转到另一侧一记唐竹劈下。一颗硕大头颅随着喷溅的血浆冲出老远。 安倍素子,和旁边几个疑似其中有池田中纳言女儿的官宦人家少女,目睹了钱惟昱非常潇洒帅气地一挥而就,把凶名冠于畿内的凶恶魔物“酒吞童子”利落斩杀,一个个眼中都如同看到了白马王子救世主那样眼冒群星。 钱惟昱用余光非常高冷地扫视了一眼那些女子,随后勾勾手让亲兵把安倍素子扶过来。 “今天本王斩杀的,就是酒吞童子,你可明白?” 安倍素子心中一凛,立刻乖巧地压低声音答道:“奴婢明白!殿下放心,奴婢敢保证其他几位小姐,都是不知道酒吞童子的真身的——另外,殿下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家父定然也是……存了私心的。只是奴婢也相信,殿下定然可以取胜,并不是有心让殿下身陷险地。” “本王没有说那件事情。” “殿下开恩!奴婢知道殿下定然是胸襟宽广之人,不过瓜田李下,难免授人嫌疑。如蒙不弃,还恳请……恳请殿下收了奴婢,任由殿下处置,也好安奴婢一家之心。” 用献身来作为投名状?证明自己以后不敢背叛主人?钱惟昱暗忖一番,拿过一块湿巾拂拭了一下安倍素子的面容。嗯看上去倒是有些和式巫女的制幅诱惑,姿色也着实不错。年纪虽然看上去比自己略小,倒也不是问题,反正自己这两年也还是要养生节欲的。 “那你便跟本王走吧。” ... ... 第121章“魔物”退治 两日后,丹波国宫津湾外,日本海。三艘使用了这个年代罕见的麻布软帆、形状接近阿拉伯纵帆船的海船在风浪之间抢风疾行。三艘船都是两桅,挂着三角纵帆,每艘船上只有不过三十人左右。 为首的那艘船上,是一个形貌帅气、满脸阴鸷的披发男子。原本倒也算得上白皙秀气、长身玉立。但是他脸上挥之不去的浓浓怒气,破坏了这一切的美感。 这人便是当初在壹歧国被钱惟昱斩杀的藤原如松的一名嫡子,名叫藤原纯一郎。他们藤原纯友残党一族原本在西海行劫多年,也是颇有收获的。他们当年纵横西海的这将近十个年头里,也曾有大食国商人去浙东贸易的时候,偶尔偏航到了日本的。这藤原如松不是善男信女,便杀人劫货,连阿拉伯帆船也一并抢了—— 此刻他遗孤藤原纯一郎逃命用的这三艘阿拉伯纵帆船,就是当年劫或的战利品。这藤原纯一郎在一个多月前钱惟昱的大军剿灭壹歧国海盗的时候,正好带着几艘船往隐歧方向去了。当时他父亲藤原如松正是命他去隐歧踩个盘子,看看当地国司的武装力量如何,想要扩大地盘,结果倒是让藤原纯一郎躲过了壹歧岛上海盗被满门屠灭的灾祸。 后来,藤原纯一郎在去隐歧途中遇到了日本海的夏季风暴,不小心一路往西北飘过头了,直到虾夷国一代才得以靠岸。而且在那里结识了一伙活的很凄惨的老毛子部族。藤原纯一郎见那些老毛子个个恶猛如恶鬼魔物,倒也暗暗心惊。 不过敏锐的军事嗅觉让他知道,这些毛子招募回去后会有很高的军事价值,于是才挑了一些长相颇有威慑力的毛子,以帮助他们的部族往南面暖和的地方渡海移民为条件,招募到了自己麾下。 回到壹歧岛的时候,钱惟昱的人马大部都撤走了。藤原纯一郎见老巢已经被捣毁、满门尽数被灭,不由得急怒如狂。后来冷静下来之后,自觉无力和钱惟昱正面硬撼,又想起如今手头有一些形如魔物的怪人,不如便假托传说中与这些人形貌相似的大魔物“酒吞童子”。在他们原本就经营的丹波国宫津町附近的大江山山砦内,聚起人马四处为害。 同时,藤原纯一郎以类似于忍者一般的刺客到京都潜伏暗查,掳获一些钱惟昱亲近的人来大江山的寨子里关押,又绑了安倍晴明的女儿素子,逼迫安倍晴明在占卜的时候不得不假托酒吞童子为害之名,想把钱惟昱引诱过来之后,用人质设伏杀害。 只可惜,这一切,因为藤原纯一郎的绝对军事实力明显处于被碾压性的巨大劣势之下,而终于告吹。在最后关头,藤原纯一郎倒不是怕死,而是害怕藤原纯友一党最后的血脉就此断绝,不得不抛弃了大部分属下、用大江山绝壁之间的绞车吊篮坠下来逃生。只不过因为那条道路难行,所以直到钱惟昱的兵马控制了整个山砦,也不过只有不足百人逃出来了。 至于藤原纯一郎如今手头的人质,也仅剩下最重要的选子内亲王一人,其他安倍素子和池田中纳言等京官的女儿,都被他抛弃在山上了。 “主公,下一步,我们该往哪里去重建基业才好呢。难道真的要回隐歧么?只怕是……如今在隐歧的基业根基还不牢固,吴越人海船水师犀利,迟早会寻到那里去的,到时候,可就被一网打尽了啊。” 藤原纯一郎身边,一个实际年龄只有十三岁、不过外貌看上去要大几岁的少年武者对着藤原纯一郎谦卑有礼地进言着。那人眉目果毅,正是源赖光。靠着三天前投奔大江山的时候,那一串明显有汉人特征、还戴着汉人头盔的首级,源赖光机智地取得了藤原纯一郎的信任。 作为一股海盗,藤原纯一郎身边的智谋之士本就不多,如今惶急逃窜时更是人才凋零。这几十号从者当中,竟然一个能帮藤原纯一郎出点靠谱主意的都不太找的出来。于是,以源赖光的机智,倒也成功获得了不少在对方面前进言的机会。 “那么依你之见,还能去哪里。” “依属下所见,不如在隐歧略作补给、观望风声之后,立刻率众折向南面,在出云弃船登岸,寻山砦躲避。出云国在隐歧正南,相距不过百余里海路。且出云以东乃是绵延二百余里的鸟取沙丘,道路难行;出云以西,便是石见山,一旦我军躲入深山重新休整,定然可以再伺机撩拨钱惟昱,制造机会,又可避开吴越水师之犀利。” 藤原纯一郎不置可否,源赖光少不得再寻机慢慢劝说,一边则让麾下的渡边纲、坂田金时趁着众人不备,往船尾偷偷倾倒此前随身携带的碎木屑或者黑油染料。指望能增加吴越水师战船发现其踪迹的机会。 …… “启禀都帅,左前方十二里,发现敌船!是大食人的船型!和此前在宫津町打探到的敌船船型相同,应该便是酒吞童子了!” 又过了数个时辰之后,陈诲的座舰上,瞭望手吼出了敌情的消息,语气中暗含着激动。 钱惟昱带着两百亲兵,正在这支船队上——两日前的一战,钱惟昱的侍卫亲军遭到了约摸两百人的伤亡,战死的有六七十个。剩下的伤员和约摸一百名无损的士卒被钱惟昱编为一股,让他们退回福知山城养伤。而他自己则和顾长风带着两百人直奔宫津町。 钱惟昱的赶路速度也不比“酒吞童子”藤原纯一郎慢多少,故而到了宫津町、联络上陈诲之后,倒也没有落后太多,再加上藤原纯一郎的船队中有泄露航线轨迹的内奸,吴越人也不至于跟丢了。 现在,这一切终于到了该收获的时刻了。 “终于追上了么,立刻展开队形,让船队团团围上去,不要给他们走脱的机会!” 随着钱惟昱的拍板,规模约摸有十几艘大海船的吴越船队如同饿狼一样扑向了那三艘日本人驾驶的大食帆船。这一片洋面原本非常安静,这个年代普通的日本战船是不适合山阴外海的风涛的,所以在这里出现了别的船队,那自然是非友即敌了。 两军战船靠近到一箭之地,随后吴越人的强弓硬弩开始放箭。除了普通的箭矢之外,还有发射粗如儿臂、箭簇粗如斧刃巨箭的八弓弩。吴越人也算是瞅准了那几艘日本海盗船的旗号,认出了日本人的旗舰,于是对于不是旗舰的那两艘僚舰自然是直接击沉击瘫了事。只剩下一艘被围堵的旗舰,压制在那里不击沉。 藤原纯一郎被吴越人的箭矢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只好退缩到船舱中。眼见几艘吴越战船越靠越进,准备跳帮接舷,箭矢这才稀疏下来免得伤了自己人。 藤原纯一郎见敌兵上船异步可阻挡,一咬牙,一跺脚,横起手上弯刀,把一旁装在筐子里早就吓瘫的选自内亲王一把抓过,将刀刃横在选子脖子上。 “钱惟昱!今日之事,俺也自知断无幸礼。有种你便亲自过船,俺与你单独决战,生死有命,也不再挟持选子殿下。如若不敢的话,死之前俺也要拉上玄子殿下垫背!” 这一次,藤原纯一郎的请求似乎很快就得到了应答。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身穿星兜月铠、手持童子切安纲的钱惟昱,就威风凛凛地登上了藤原纯一郎的座船甲板——当然,旁边也少不得有十几个吴越卫士扈从。 藤原纯一郎手握宝刀,手心的汗水似乎浸透了裹着刀柄的麻布。在那里恶狠狠地毒视着钱惟昱,似乎要用目光把对方劈成两半。 “既然是约战,阁下身边为什么还有这些红毛鬼?那便是没有诚意了。”钱惟昱指了指藤原纯一郎的身后,他身后还有两三个红发鬼面的老毛子,其中最为壮硕的那个和钱惟昱前几日在大江山上斩杀的倒也相若仿佛。 “哼,既然你有胆一战,某家也说到做到,自然不会要人相帮。茨木童子,把选子看好了!” 藤原纯一郎对着旁边最为高大恶猛的一个老毛子大喝了一声,对方立刻从藤原纯一郎手中接过了选子内亲王,依然用长刀架在少女的脖子上。 “选子妹妹,不必担心,为兄很快就收拾掉这个杂碎了。这个杂碎虽然学艺不精,但是相信武家的尊严还是有一点的,倒也不怕食言而肥。” 一直处于被吓晕混沌状态的选子听到了钱惟昱的声音,如同身陷九幽鬼域之人忽聆天籁,竟然也瞬间打起精神来,睁眼看去,竟真是钱惟昱来救自己了。 “呜呜呜……小妹不怕……”担惊受怕了将近半个月的选子如同崩溃一样,眼泪簌簌地滑落,几乎不能止住。 藤原纯一郎似乎对于钱惟昱的废话颇为不耐烦,恶狠狠地喝骂一声给自己壮胆:“婆婆妈妈些啥!这便来吧!”说着,便要挥刀向钱惟昱冲去。 “还不动手!”钱惟昱大喝一声,只听藤原纯一郎背后刀光一闪,那个被藤原纯一郎称作“茨木童子”的红发老毛子持刀挟持选子的那条手臂立刻带着一蓬血雨飞射而上,正是被侍立其身后的源赖光以名刀“髭切”一刀斩落。另外两个老毛子正要惊觉,也纷纷在同一瞬间被渡边纲的“膝切”和坂田金时的大斧偷袭得手,变成了两坨尸体。 藤原纯一郎骤闻身后异变陡生,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回头顾盼。待到他看清那惊人的一幕,准备重新回头凝神接战的时候,只见一道雪练也似的刀光倏忽划过,他的眼睛看到自己飘了起来。但是身体却依然站在地上,两秒钟后,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脖腔内喷出血雨,随后眼前一黑,再也没有意识了。 ... ... 第122章西国探题 几颗恶猛狰狞的红发鬼面首级,被盛放在铁匣中,由宫内省下属阴阳寮的主官安倍晴明双手捧着,一步步踏上清凉殿的木阶,最后隆重地跪献敬呈给正殿上端坐的村上天皇御览。 在大殿两侧,站了不少的日本朝中重臣,主要有左右大臣也就是藤原实赖兄弟,还有参议、侍从,以及一些家中有女儿此前被掳走的受害官员。当然,除了这些人之外,钱惟昱今日也忝在其中,他身边则站着陈诲和顾长风两员战将。 “陛下,阴阳寮已验明其正身:这便是自嵯峨朝时起、数度为祸山阴之巨凶魔物、酒吞童子,及其爪牙茨木童子等辈的首级。嵯峨朝弘法大师空海以大愿力封印此獠,然近年因平将门、藤原纯友并作妖孽、祸乱国朝,故而魔物重出。幸为海西吴越国彭城郡王殿下率兵斩杀退治,救出被掳的诸位宗室、重臣幼女,实乃陛下洪福所致!” 村上天皇心中,也是掩饰不住的激动。昨晚,他的三女儿选子内亲王终于被救回来了,让他感到了非常的意外之喜。其实倒也不是他对钱惟昱没信心,实在是酒吞童子的传说从嵯峨朝时起就凶恶非凡,当年弘法大师虽然封印了魔物,但是也从来没听说过有被酒吞童子掳走的女子有成功救回来的。 而且逃回来的女子,包括选子内亲王和安倍素子,还有诸如池田中纳言之女等人,都众口一词地作证,说是他们亲眼目睹了酒吞童子的幻化之身和真身都是被钱惟昱亲自持“童子切安纲”斩杀的。这番证词着实在京都掀起了一股轰动,一些愚夫愚妇几乎把钱惟昱幻想成了手持草薙剑斩杀八歧大蛇的须佐之男那样的神勇人物。 现在想来,当初酒吞童子的传说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也只是恰好有如同恶鬼的老毛子不小心流到了日本海沿岸地区作恶掳掠罢了。而弘法大师所谓的“封印”或许是赶在那些老毛子作恶多端之后自己水土不服染病身亡了,抑或是又找到了从日本海启航回到大陆的方法,这才销声匿迹。弘法大师应该只是捡了个漏,让自己名声更甚。 不过,这个真相如今只有钱惟昱的人知道,钱惟昱自然不会傻到告诉安倍晴明甚至村上天皇。就让他们一辈子误解下去,以为钱惟昱所杀的,真是传说中的凶恶魔物酒吞童子好了。这对于钱惟昱在日本一步步建立自己文武具非凡品的声望大有好处—— 在中原,在国内,钱惟昱是要装低调的,但是在日本,就没有必要那么做了,因为日本与中土之间的往来,现在基本上是彻底控制在钱惟昱一家手中,旁人无法插手。就算真有那么一天钱惟昱在日本自称天皇了,中原的郭威柴荣赵匡胤也不会知道。 村上天皇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深呼吸了几口,示意一旁负责宣旨的少纳言——也就是清子她老爹——把昨夜村上天皇和中纳言、参议以上重臣们商议的赏格圣谕宣读一下。 随着一阵吊着“鹤音”嗓子的高贵“都话”声响起,钱惟昱的赏格也被公布了出来:“兹有外邦藩王,钱氏惟昱;于国朝屡立殊勋,近又斩杀山阴巨寇酒吞童子,拯选子斋院殿于倒悬之急,平扫山阴海寇。故以其功,特命钱惟昱为西国探题、勘解由山阴诸道、总摄西海招讨事。虽唐日有别、天涯远隔;然衣冠一体,万勿以辛劳为辞。” 钱惟昱毕竟不是正经的村上天皇臣子,所以天皇宣旨的时候还是有些类似于“邀请函”的客气用词的。这种情况对于没有互相藩属关系的两国之间重叠任命对方国家公民官职时候的情况是一样的。 比如唐朝的时候,唐廷任命一个新罗人当官的时候就会直接以毫无质疑的语气任命;但是任命日本人做官的时候——比如说当年任命晁衡(阿倍仲麻吕)的时候,语气就有一个询问对方是否接受的邀请意味。这就是因为新罗在百济之战后已经成为了唐廷的藩属,而日本还不是。 不过,这种邀请性质显然是象征性的,只是表示一下对对方的尊重。钱惟昱注重的是实际利益,自然不会和贱人那样矫情,很爽快地就接旨了。 顺便说一句,“西国探题”这个官职,原本也要两百年后才会出现,作为一个在各个令制国国司、守护之上、执掌方面大权的职位。西国探题的职权,就能管理整个山阳、山阴地方。只不过如今这个“西国探题”却是一个根据钱惟昱通过一些日本朝臣婉转提出的建议,为的是“曲线救国”—— 当初,钱惟昱的属下部分将领幕僚被任命为壹歧、对马、肥前等处国司、守护等官职的时候。这些地方有些国司或者本就是被贼人霸占、或剿贼不力,所以往往要么已经被杀,要么失职被撤换,把钱惟昱的属官封赏过去,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如今山阴地方,国司加起来五六个,这些人原本也没什么罪责。村上天皇虽然要封赏钱惟昱、让钱惟昱为他所用、帮他清靖日本海,但是总不能把那么多无罪的国司全部撸下来给钱惟昱的人腾位子。何况就算可以,村上天皇也不舍得这么干,藤原兄弟也不会允许。 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在钱惟昱的提点之后,“西国探题”这个官名提前两百年诞生了。按照朝廷新定义的规划,这个西国探题的职权在于可以巡检勘察山阴诸国的非为解由诸事,并且可以择地筑城建坞、开港设町,统筹山阴地方对日本海方向的海盗打击工作。 毕竟,经过酒吞童子一事,日本朝廷也认识到了朝廷的水师如今只有在濑户内海和北九州活动的能力,海盗如果有仿造大食人的海船,或者别的比日本人先进的好船,他们就能以山阴外海为据点,一旦朝廷前来剿灭,那么海盗逃出长州关门海峡之后只要一路往东北遁逃,朝廷战船就追不上。既然如此,不如把如今还蛮荒无比地山阴地方的治安剿匪事务“承包”给钱惟昱的水师力量。 …… 从清凉殿出来的时候,钱惟昱感觉浑身毛孔阵阵通透,精神也非常舒爽。 一回到礼宾馆,钱惟昱立刻手书一份军令,让陈诲先派一艘船回吴越,然后帮忙寻访一批地质勘探人员和善于筑城的工匠来。 然后打开一张日本地图的草图,在上面圈了几个地方、写了几个地名,告诉陈诲,一旦人员到位之后,就优先把出云国以西的石见山山区、鸟取町、出云町;但马国的生野山、丹波国的宫津町等处勘察丈量地势、修筑从这些港町通往山里的道路、并且扩建这些如今还是渔村级别的港湾。 除了这些地方之外,钱惟昱还让如今还留在宫津町的那部分船队,去把日本海上的隐歧岛和佐渡岛给占了,修筑一些防御工事和粮仓,准备进行移民。 隐歧岛被拿下的原因自然是因为“通匪”——当初“酒吞童子”伏诛之前,确实有去隐歧避难的企图,所以钱惟昱以剿匪为名杀一些不听话的,奴役剩下的渔夫岛民,也没人会来管。 不过,从动机上来说,隐歧岛只能算是躺枪,只是给钱惟昱吞并佐渡打掩护用的。钱惟昱的真正目标,自然是后世号称“在墨西哥被发现之前,出产地球上四成黄金产量”的佐渡金山了。 安排好这些事情,钱惟昱估计那些寻访筑城工匠和勘探地理人才的船队也要一二十日才能到位,便决定再去探望安抚一下选子等人,然后就去巡视一番自己的领地,一个月后,再带着船队回国。 钱惟昱相信,只要他不下达寻找勘探金银矿的命令,至少几个月内他手下的人是找不到金银矿的,毕竟这些银矿在日本历史上原本之所以要再过三百年才发现得了,自然和这些地区现在极度落后有关。让那些人把最基本的基础设施搞起来后,过上一年半载地再开始找矿挖矿不迟,这也可以避免早期就发现金矿的话,其他基建人员太多、不好保密的问题。 …… 在礼宾官歇息调养了几天,也应答了一番日本朝中公卿对他又一次升官的恭贺应酬。 这一日,钱惟昱一早收拾好了自己的装束,只稍微带了几个“侍女”,没有带护卫,就准备去贺茂斋院。前一晚,他已经提前下了拜帖,想来选子和清子都会在那里等候的。 至于他随身带的“侍女”,自然是蒋洁茹、陈玑、还有刚刚被他收入府上的安倍素子了,三个女子不论大小,都头戴纱帘斗笠。贺茂斋院里都是巫女,服侍选子的也都是女人,带男人去自然是有些失礼,也多为不便。 此前虽然两人也有三五次见面了,但是毕竟都是以在宫中为主。而他此前去贺茂斋院的那次,则是选子已经被酒吞童子掳走之后、安倍晴明以阴阳寮主官的身份去那里设坛占卜、降临式神的时候。故而如此想来,这竟还是是他第一次去贺茂斋院见选子了。 在女人受到过度惊吓之后,适当地表达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关怀,是一个趁虚而入的好方法。钱惟昱虽然对于对付女人不算在行,何况选子如今的年纪也还不能算是“女人”,不过这都没有关系。 ... ... 第123章少女心 贺茂斋院位于平安京城北,在鸭川上游支流贺茂川的东岸滨水而建,背靠比睿山。要是放在后世,那也是个背山面水起景观别墅的宝地。不过如今这年头,这地方还是清幽有余、略嫌荒凉。 因为没有带其他男人随行,钱惟昱也就没有摆起排场、车马列队。便只是带着三个女子权当郊游一般信步而去。同时,还少不得陪陪自己的女人逛一下。 从东四条的礼宾馆出来,因为不能从皇宫穿过,所以钱惟昱一行需要从二条町(也就是后世室町幕府时代、幕府将军所居的二条御所所在地)西边绕一下然后才北上。经过主税町、西阵町和紫竹町等处,随后出城沿着贺茂川溯流而上、直抵斋院。 主税町所在的三条,本就是日本朝廷的八部卿官署所在。从东到西,除了宫内省的官署在皇宫之内以外,其他的一溜儿排开。而主税町顾名思义,就是专管朝廷税赋、租调的大藏省所在,相当于中国的户部。 自古以来,户部因为管钱,所以一国都城当中,户部附近的坊市自然也商业繁华一些。商人都喜欢往有钱人多的地方聚集,而不愿意伺候清水衙门,一直都是人之常情。主税町北面的西阵町则是日本古代最著名的宫廷内造纺织品——西阵织的产地。大多是生产西阵织的作坊,也兼有不少做布匹绸缎买卖的豪商在此开设商座。故而从西阵町到紫竹町,一贯都是平安京最繁华的所在之一。 陈玑年纪小,平时足不出户;蒋洁茹虽然十三四岁,却因为心性如同薛宝钗型一般谨守礼法,所以除非是钱惟昱带着她,等闲也不出来闲逛。今日随着钱惟昱出门的三个女子,只有安倍素子因为原来就是女阴阳师;虽然还在见习期,却好歹逛过几次平安京内的街町,今日的“导游”自然是她了。 蒋洁茹任由钱惟昱搂着她地细柳腰肢,整个人以一个优美的弧线斜斜倚靠在钱惟昱怀中,既不过于狎昵令人侧目,实际上却又不会显得生疏、依然可以上钱惟昱感受到少女体温的体贴。钱惟昱的手掌隔着绸子摩挲着少女腰间的细柔皮肤,也不得不感慨女子腰肢的柔韧性:明明下半身站得挺正直,步态筱袅,上半身却要如弯柳欹梅一样靠上来。 陈玑比蒋洁茹小三岁,身高还不够到钱惟昱的胸口,自然是只能由钱惟昱拉着她的小手在另一侧闲步。 这样一来,钱惟昱一左一右倒也全部被占了,可苦了在一旁独自一人走的安倍素子。 安倍素子也是眼色颇好的,知道自己当初在大江山上为了向钱惟昱“纳投名状”,不得不使出献身的手段取信于人,定然是惹恼了久跟钱惟昱身边的这位蒋小姐了。这蒋小姐今日对殿下这般细致入微地狎昵,便是向自己示威也说不定。 于是这一路上,安倍素子也只好站在陈玑的外侧,拉着陈玑的另一只小手做出一番贴心姐姐的模样,顾左右而言他,恨不得钱惟昱等人可以问她一些西阵町、紫竹町附近哪里有好逛的好玩的地方之类的问题,为她解除一些尴尬。 …… 素子心中暗暗凄苦,回想着这几日来的遭遇。当初她一开始虽然在大江山上急中生智,想到了以献身之法“纳投名状”取信于钱惟昱、使自己免遭被杀灭口之祸,但是也不能说她对钱惟昱并无半分真情实意。 好歹钱惟昱本就俊朗不凡、身材更是比这个年代的日本人挺拔伟岸不少;而且文才之名最近也在日本如日中天。再加上亲眼见到钱惟昱手刃酒吞童子的飒飒英资,素子作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被钱惟昱耀眼的光芒征服倾心也是很自然而然地事情。 以安倍素子的身份,她是阴阳寮主官、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女儿,其父官职和普通官宦人家论交倒也足够,但是和戴着“殿下”头衔的男子交往,却是明显卑微了一些。 所幸,安倍素子原本在遇到钱惟昱之前,这辈子也就打算承袭父业。研修天文术数、易理阴阳,做个女阴阳师或者观星的天文学家。这个时代日本的女阴阳师都不能嫁人,因为按照传说,女阴阳师如果嫁人就会失去法力,从此就占卜不准,也无法再请得式神降临。但是就算不嫁人,私下里与心仪男子结下私情的人也是有的。 故而,那日在大江山上表示愿意献身的那一刻,素子心中除了一丝少女对未知的惧怕之外,更多的竟是期许——反正本就没有妄想有机会成为钱惟昱有名分的女人,哪怕只是妾侍。既然不计较名分,那么想来也不用管钱惟昱身边有多少女人,她们会不会吃醋、将来会不会和自己过不去了。 只要这位令人仰慕的殿下愿意要了自己守了十二年多的清白身子……哪怕仅此一次,从此往后自己便要为其一生守身,安倍素子也觉得胜过与庸夫俗子过一辈子了。毕竟刚刚处在萌动年纪的少女,对于一次如樱花之灿烂、短暂的情感总是非常憧憬的。做事也是很少顾及长远后果,她们的人生阅历也不足以支持她们看那么远。 然而,那一次之后,事情发展的结果却大大出乎了安倍素子的意料。 钱惟昱接受了她的投效,也把她带在了身边,对她颇为照顾。不过在追击酒吞童子余孽、救回选子内亲王的途中,那几夜钱惟昱都没有动她的身子。那时候,素子还以为钱惟昱只是忧心选子内亲王的安危,关心则乱,故而没有心思念及男女之事。素子察言观色,也不会贸然提出煞风景的事情。 后来,选子内亲王被救出来了,由钱惟昱护送着一路返回了平安京,素子想如今大势已定,钱惟昱奔波劳碌许久总算可以放松下来了,便准备尝试献身侍奉。她作为阴阳师,也是有一些施行幻术所用的秘药的,其中颇有可以催动人心、使人用后欲仙遇死的奇药。但是就在她试图侍药献身的时候,却被钱惟昱身边的蒋洁茹撞破喝止了。 原来,蒋洁茹自从素子跟着钱惟昱回到府上之后,蒋洁茹心中就不是滋味,对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子暗暗戒备。此前的周娥皇虽然年纪稍长、风姿成熟一些,但是蒋洁茹毕竟没见过,何况对方身份高贵,蒋洁茹下意识也不敢嫉妒; 而钱惟昱其他交往的女子,无论是选子内亲王还是清少纳言、周嘉敏、陈玑等人,她们小的六七岁,大的十一岁,不管身份如何,首先蒋洁茹就都把她们当成小妹妹看待,不属于眼前的威胁,自然也要和谐得多。 只有这个新来的安倍素子,看上去姿色虽然比自己略差一两分,但是其气质却另有一股亦真亦幻的媚态,似乎是无论扮清纯还是装妖娆,都可以得心应手一般。蒋洁茹不知这是一个修行得法的美女阴阳师所特有的气质,自然对安倍素子没有好眼色。 再加上最重要的一点威胁——这个安倍素子年纪也有十二周岁、快十三岁了,只比自己小了一岁左右,正是已经可以被男人采撷的年纪。所以素子自然而然就成了蒋洁茹这几天来日夜盯防之人。 那一天,安倍素子试图拿出助兴的药物的时候,被一直偷偷盯着她的蒋洁茹当场喝破。蒋洁茹一副大义凛然地“圣母”模样,用一种如同当年薛宝钗劝诫林黛玉休要看那些《西厢记》《牡丹亭》等“不良读物”的语气,委婉地告诉安倍素子:殿下颇为注重养生之道,正在修习一些固本培元的功法,不可以太早失去童子之身…… 听到蒋洁茹那番话的时候,素子心中如同雷击巨震,有一种巨大的羞赧之感,但是又有些……窃喜。在如今平安时代的日本,宫廷贵族和公卿大夫阶层多是奢靡又早熟的,贵家公子哪个不是十二三岁就和身边侍女或者其他亲近人家的小姐发生了苟合? 这吴越国郡王殿下,如此丰神俊秀、挺拔伟岸,风度儒雅、文采斐然、武功高强……按说肯向他投怀送抱的女子定然不知凡几了,而他却竟然还是童子之身不为所动?听到蒋洁茹那句话的时候,安倍素子几乎激动地两腿之间一热,就要软倒在地。暗暗为自己当初在大江山上的那个举动窃喜不已—— 在女色方面如此严谨的一位殿下,想必如果不是机缘巧合的话,凭借自己的出身要想投效、求其收录,还是颇为不易的吧。如今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 “殿下,那边那家商座贩售的,便是日本有名的西阵织了呢。奴家旧日也曾听家父说起过这精美织物,说是和我大唐的缭绫相若仿佛,虽不如缭绫那般飘逸细致,却胜在钩织提花厚重、层次分明。咱们过去看下可好?” 蒋洁茹一阵吴侬软语地微微撒娇,把安倍素子从回忆中惊醒过来。闻声望去,蒋洁茹正挽着钱惟昱的胳膊走向一间贩售西阵织的商座,于是立刻摇了摇脑袋把刚才的胡思乱想抛开,殷勤地跟上去做向导了。 “哦,你家世代是东海豪商,这西阵织不该是常年得见的么?” “哪有如殿下说得那般奢侈——这西阵织虽有一些我中原织物没有的好处,但是究竟是各有千秋,但是听闻西阵织织造不易,工费更是比大唐内造的缭绫还昂贵,贩卖到中原的话,也少有愿意花这个钱买的。故而家父每次最多稍微带一两块给家中女眷自用,不曾拿来贩售呢。” “竟是如此的么?那本王今日到是要顺路看一看这西阵织的好处。” ... ... 第124章西阵织 一面通体匀称的厚重锦缎,质地绵密细润,花纹浑然精美,提花层次丰富,以至于上面形成的飞禽走兽花纹直如跃然欲出一般生动。 看着蒋洁茹把玩的那面西阵织,钱惟昱心中也是暗暗赞叹。他虽然是一个大男人,也不在乎这些织物美丑;但究竟养移体居移气、作为吴越国的郡王,身上每日穿的都是最上品的杭锦苏绣湖丝,基本上算是把整个华夏大地上绝大多数精美的绫罗绸缎都穿遍了。因此,一匹丝织品的质地好坏工艺精疏还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 “这西阵织,该是和杭锦差不多吧,都是厚薄均匀一致、没有褶皱绣块的痕迹。” “殿下所言甚是呢,不过却不仅这么简单——与杭锦相比,这西阵织可以作出的花纹要更为多样,同一段锦缎上,配色也丰富数倍。因此在纹饰和颜色上,西阵织可以超越杭锦、和苏绣媲美。但是因为其织法乃是通梭一体的,却又比织好了底料之后再用绣线二次钩织的苏绣,其花纹浑然天成之态更胜、且平整光滑、厚薄一致、还不会起皱。” 蒋洁茹虽然是豪商巨贾之家的女儿,但是世面见得多,也是很会习学大家闺秀的范儿的。小时候为了将来能找个更好地婆家,蒋衮也不惜花费重金延请巧手的女匠教她诸般女红手艺。再加上蒋洁茹自己也颇有兴趣,心思灵巧,因此织锦织绫、裁剪刺绣都是深谙其道的。当下说起这诸般织物的优劣来,倒把钱惟昱绕了个没趣。 “那找你这般说来,这西阵织难道竟是远胜于我中原的诸般绫罗绸缎了?”钱惟昱虽不是极端民族主义者,但是自古也是颇有“天朝上国”的意淫的。何况如今正是中土文明本该碾压周边文明的朝代,突然跑出来一个自己的亲近女子告诉他说日本人的织造技术居然超越了中土,他自然是颇为不服的。 “却也不是这般意思呢。昔年大唐的‘缭绫’和这西阵织便是可以各擅胜场的。那缭绫也可以如这西阵织一般配色缭乱,用的也是通梭织法、绵密均匀。只是缭绫用的丝线乃是在芯丝的特定位置包裹了杂色线捻的细管,故而厚薄不如西阵织那般完全一致。只可惜这缭绫虽然是吴越之地所产,后来却因为唐末战乱频仍,便少有需求了。” 听蒋洁茹说得条分缕析,颇有物理道理,钱惟昱的学霸病倒是有些发作;当下也不觉得蒋洁茹说的这些东西有多枯燥,便当是笑话听了个七七八八——索幸商座的老板也不会汉语,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见他们衣饰华贵,也不敢对那几个指指点点挑挑拣拣却不买的客人造次。 首先,按照蒋洁茹的解说,钱惟昱平素接触的织物当中,苏绣是需要和那些织锦织绫之类的东西分开的,因为那是属于“绣”,所有的“绣”无论是苏绣还是湘绣,都是在一块底色单一的、已经织成的绸缎底子上,再用其他多种颜色的丝线搭配,钩织出所需的图案。 因为苏绣可以每绣一小块地方就换一种颜色的色线,因此理论上它可以使用无数种颜色的丝线来拼成团,因此在绣出来的图案颜色丰富程度来说,肯定要完爆其他织锦织绫类的东西了。 但是其缺点也很明显——被用来刺绣的绸缎本身本来已经很平整均匀了,刺绣用的线是从原本的织物经纬线之间的细孔里传过去的,绣的花样比较大、层次多的话,织物周边的底料就容易被挤压得皱起来,甚至如同打了个大补丁一样硬硬的。这个问题,只有通过织锦的技术才能解决。 与“绣”相比,所有绫锦的“织”术都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它们不是在一块底子已经织好的白绸上再添附花纹,而是一开始就用多色的绣线搭配纺织,让织出来的锦缎本身就含有多种颜色。 不过,因为“绣”的东西不用让每根绣线贯穿整个绸面的宽幅,所以不用害怕底子太厚太复杂。而“织”的东西,必须每根线都是“通梭”地从布面最左面排到最右面,因此在选色的时候就会受到制约。根据蒋洁茹的介绍,这个年代的杭锦一般还只是三色配线,就算是钱惟昱身上穿的这些给吴越王室供应的内造,也就是四色而已。 在编织的时候,织锦女工需要先把设计的图样拿来放大分解,标注好每行每列每根经线位置上需要提上来显色的纬线是哪一根——比如有红白蓝黄四色预染丝线,在绣黄龙的时候就要把黄线提到最上、压在经线上面,而其他两色纬线就压在经线下面呈s型交织往复;绣红日的时候再同理把红线提到最上压住经线,其他颜色压在下面——然后依法施为。 按照如今这个年代的生产效率,钱惟昱从蒋洁茹那里了解到,在杭州的话,一个做杭锦的女织工哪怕一天在织机上劳作七个时辰,也只能得到两尺多长的杭锦而已! 之所以生产效率这么慢,主要的功夫就是花在穿梭的时候需要把出花部位的每一根经线开口都手动调节,然后才能穿梭纬线。所以比那些只要蹬一脚经线开口提综的踏脚就能穿梭子的普通绸缎慢了好多倍。 根据蒋洁茹的说法,以她自己的手艺,使用如今的织机,约摸每个时辰就能织出三尺普通绸缎,一天如果干7个时辰的话就可以达到两丈——当然,以蒋洁茹的身份,肯定是不会去赚这个小钱的。就算不是非常手巧的女工,只要熟练,一个时辰织两尺还是可以做到的。这就相当于织锦缎的工时耗费几乎等于织绸缎的七八倍了,再算上织锦之前的“图样设计”和“机器语言编译”工作,所耗工事相差十倍是绝对有的。 而如今日本人的西阵织。则算是杭锦的升级版,许是如今平安朝天下太平、皇族公卿贪图享乐奢侈,这西阵织竟是最多有八种颜色的预染丝线互相搭配、上下交错层叠钩织图案。使用的色线层次比杭锦多了一倍不止,这不仅导致了西阵织非常厚重,而且生产工艺也更为复杂。(因为太厚重挺括,一般只用来做和服的腰带而非衣料。) 一个日本女织工一日织造,连一尺长的西阵织都做不出来。再算上昂贵的原材料成本,光是在这平安京原产地,售价便高达两三贯钱一尺!即使因为太厚、按照五丈一匹来算的话,每匹就是近百贯的昂贵售价了。要是在算上海运回吴越所需的运费和途中的损耗……也难怪蒋衮这样的豪商跑日本航线跑了二十多年,都没拿这西阵织去中原贩卖。 “罢了罢了。这等奢侈之物,于如今乱世之中,对国力又有何补益!小茹,若是喜欢的,多挑一些花色买去自己裁剪穿着便是,原本孤听你说的爽利,还以为此物值得偷师、拿去中原大量织造呢。” 蒋洁茹闻言也不客气,毕竟她自己的私房钱本就非常了得了,也不怕这点花费。前些年蒋衮虽然也有给她带,但是大男人的审美眼光在这些东西上显然不如女子亲自施为。 就钱惟昱来说,虽然这西阵织没什么值得他照搬抄袭拿去创汇的,但是究竟也让他对这个时代的织锦技术落后程度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原本他几乎从来没有花心思想过这个问题。 当然,除此之外,钱惟昱深觉欣慰的就是:他发现蒋洁茹还真是一个凡是贤良淑德的女子该会的东西——比如烹饪、女红、煎茶……全部都会的好女子,倒不仅仅只是如他原本就知道的善解人意、善于打理生意而已。想来,今后如果自己打算在织造方面做出一些改良,发挥吴越之地的经济优势的话,蒋洁茹一定可以成为有力的臂助。 倒是一旁的安倍素子在这种场合下显得颇为尴尬——她只是一个巫女出身的女子,从小学的都是怎么占卜请神、观察星象,哪会如蒋洁茹这般温婉多才? 钱惟昱心中不敏感,安倍素子却心中暗暗有了一分隐忧:莫不是这蒋姐姐今日表现得如此和殿下亲昵,又心灵手巧诸事皆会。都是为了向自己示威么?此前一两日看来,蒋姐姐也是低调守拙之人啊…… 蒋洁茹忙活了一阵,居然把那商座中全部足足十五种技艺织法的锦缎全部挑了出来,然后都买了一遍。因为出门没有带从人,自然不可能有人扛得动几十匹沉重的缎子,故而蒋洁茹只是给了一百两的定金,命店家切了几块随身带着,准备作为一会儿去见选子内亲王和清少纳言时候的礼物,其他则让送去礼宾馆结账。那座商这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个豪客便是吴越国那位郡王爷了,当下忙不迭地拍马奉承。 “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似天台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昭阳殿里歌舞人,若见织时应也惜。” 钱惟昱正要带着蒋洁茹另逛别处,却突然听到一个似乎略有熟悉又难以捉摸的女子声音传来。若是寻常的声音,钱惟昱自然是不会在乎的,就当是街市嘈杂罢了。但是那人居然吟诵的是一首汉诗,自然会令人侧目一观。 “殿下,奴家这厢有礼了,这几日来,还不曾有机会拜谢殿下救命之恩呢,不想殿下也对我日本国的西阵织感兴趣,竟然再辞相间。” ... ... 第125章不速之客 “当真是有缘得紧呢,奴家今日也是出来闲逛,采买一些西阵织回去,给家父家母裁剪两条腰带。却不曾想竟能在此邂逅殿下。” 钱惟昱闻声扭头望去,面前是一个和安倍素子年纪相若的日本少女,穿着藕荷色的淡粉和服,面目原本被一道轻纱遮蔽,但是在钱惟昱转身过去看的时候,倒是掀起了纱帘,好让对方看清她的真容。 说实话,这女子的姿色还是颇为不错的,而且看着纯真素雅,应该在安倍素子之上一些,档次和蒋洁茹相若仿佛。只是那股气质望去太过温柔和顺、浑然一个大和抚子的文静端庄,故而少了几分特点。 如果钱惟昱如今还是不曾见惯美人的没见识之人,见到这种程度的女人自然是要惊叹一番。但是很可惜的是,正如钱惟昱如今麾下招揽到源赖光之类的名将都已经不惊讶了,实在是他见到过的名人和名媛已经太多。 因此,这个虽美、却美得不够跳脱灵动有特色的女子,在钱惟昱看来;就如一个天天被快餐文伺候的失去了耐心土豪读者,看到一本慢热的、以深度取胜的网文时那般,不耐烦去深入体味其韵味了。 当然,之所以让钱惟昱第一时间没什么兴致,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根本不认识面前的这个女人。只是听对方刚才开口说的“感谢救命之恩”来看,应该是当初自己在大江山酒吞童子的巢穴内顺手救出来的那些路人甲级别的女子之一了。 当下钱惟昱也不想和对方有过多的纠缠,毕竟那天他退治酒吞童子的时候救出来的女子不少,要是一个个都以献身报恩的话,那他还不累死?这个年头的日本女子,也就上层个别特别出挑的美人档次素质较高,钱惟昱可没兴趣兼收并蓄帮日本人“度种”。 于是他也不问对方是谁,只是生硬地说道:“想不到,白乐天的诗词,如今在日本国果真是童子可知,一首《缭绫》,人人都能随口吟来。” 这句话看上去只是平凡的感慨日本人如今对白居易诗词的推崇,只有赞赏,没有恶意。但是细细看来,如果是日本人自己说出来的话,那倒是没问题的;可是如果从一个中原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就带了一些鄙夷的意味了。 这就好比后世那些湾湾人用惊讶的语气说:“哦,原来大陆人也吃得起泡面茶叶蛋啊?” 不过那女子却居然丝毫不着恼,只是掩口轻笑,颇显媚态——只可惜,那女子气质本来走的是端庄文静的路线,此刻刻意摆出一副为了讨好别人而故作的媚态姿势时,就有些不熟练。那媚笑生硬哀婉,为了显酒窝而故意笑得吊嘴角、却有如嘴角因神经衰弱而轻微抽搐一般。 不知为何,看到那女子的情态,钱惟昱倒是动了一分恻隐之心,莫非此女接近自己另有隐情?当下他正要出言询问,倒是一旁的蒋洁茹出言替他解了围。 “那位妹妹,我家殿下每日事务倥偅,许是匆匆一面之缘记不得了呢,不知……” “哎呀,倒是奴家失礼了——奴家是池田中纳言之女,池田空蝉,那日与安倍素子小姐一并被殿下救出的呢,后来听说素子妹妹被殿下引为体己得用之人,倒也是一段佳话呢。” 这几人聊着的时候,因为安倍素子一直是在一旁戴着面纱没有揭起来过,所以池田空蝉才对面不识。此刻听空蝉如此说,钱惟昱倒是去拉了一下安倍素子,想确认一下是否此女果为池田空蝉。 安倍素子这才撩起面纱,面如红布地唯唯而言:“殿下,那位确是空蝉姐姐……奴婢在大江山上,也和姐姐一起被关了数日,只是殿下救下我们之后,便狠心直接离去了,不曾与她们一一照面。” 看来人是错不了了,钱惟昱想了一下,手持折扇和对方拱了拱手,说道: “池田小姐,那日本王相救只不过是适逢其会。何况那酒吞童子掳走你们,也不过是为了其掳走选子殿下的恶行作掩护、掩饰其真实目的罢了。如此说来,你们竟也是被殃及池鱼,遭受了无妄之灾。本王顺手搭救,也是任侠者题中应有之义,便不用说什么报恩了。至于今日,本王还有些许事情要去城北贺茂川,只不过顺道路过此处闲逛些许,咱们这便别过吧!” 说完,钱惟昱也没说立刻拿起脚便走,依然保持那个姿势顿了几秒钟,免的太过失礼。但是对方一个纤纤弱女、云英未嫁之身,又岂好当街对着英俊男子死缠烂打缠住不放?当下尴尬笑了一下,也就告别分开了。 钱惟昱一走,池田空蝉倒似是突然放松了神经,半是如释重负,半是凄婉苦楚地长叹了一口气。 池田空蝉身边原本站着一个衣着看上去只是普通侍女的女子,年纪比她还略大一两岁,原本一直只是全程用纱帘蒙着头脸,以至于对面一行四人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低调的存在。此刻等人走得远了,那侍女掀起纱帘,竟是露出一张比池田空蝉更加美貌一些、但是气质却如同骨子里都透出妖冶风骚的面孔,端的是配得上“烟视媚行”四个字。 “胧月姐姐,你也看到了,妹妹刚才已经尽了全力。实在是对方……身边美人如云,看不上妹妹这等蒲柳之姿。”池田空蝉似乎一下子变了一副表情,在那妖娆女子面前细声细气地诉说着无奈。 “真是没用,你那榆木一样死板的老爹是不是当纳言当惯了,连教女儿都要这般死板的么。” 理论上,日本的大纳言、中纳言都是言官首领,专司进谏弹劾之类的事情。所以如果一个纳言称职的话,多半要和魏征海瑞一类的死板硬骨头那样才合格。故而胧月姬在数落池田空蝉的时候才有此语。 “这不关家父的事……”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只问你:右府大人待中纳言如何?如果不是右府大人这些年的提拔,他能够做到中纳言的位置么?啧啧啧,怕是四参议都做不到吧。” 听了那妖娆女子这般说,池田空蝉也是神色惊惧苦楚,用乞怜的语气说道:“妹妹绝无不知恩图报的意思,下次……下次若是再有机会,妹妹定然……使出浑身解数去……去……” 那妖娆女子发作过了,似乎也意识到刚才对池田空蝉这样的贵家小姐这般说话太重了。少不得忍住没有完成任务的惋惜,温言劝慰道: “罢了,你从小言行守礼,做不得这事情也是正常,以后姐姐慢慢调教你便是。那选子殿下如今才六岁,等到她长成也要好几年时日;来日方长,我们姐妹还有机会。姐姐自己,还有姐姐已经故去的家人,都身受右府大人如海深恩,唯有以性命报答。刚才姐姐也是为大人立功心切,这才刚才对你这般凶狠,你不怪姐姐吧。” “妹子不怪姐姐,以后妹子一定跟着姐姐勤学苦练那……献媚之法,下次若再有机会,总要羁绊住那位殿下片刻。” “嗯,如今右府大人得用的女子,身份都没有太合适地可以和那位殿下接近,这才要借着你这个机缘巧合的机会牵线搭桥,但凡你给姐姐制造一个恰如其分的邂逅机会,剩下的,姐姐自会料理。当今圣上不简单啊,连选子斋院殿与那位殿下之间的交往也乐见其成,如果右府大人在这方面落后了,日后一旦国中有事,那位殿下便铁定站在圣上那一边了。” …… 钱惟昱离开那池田空蝉之后,没心思在西阵町再多做逗留,便一路往北渐渐行去。 他身边的三个女子,也似乎是对于留在那儿很容易让自家殿下这等“如暗夜中的明月一般显眼”的优秀男子再招惹到什么狐媚子(咳咳,是明月,不是萤火虫),当下竟然也强自收敛压抑了一些逛街的心思,一声不吭地匆匆往北走。 出了西阵町之后,蒋洁茹和安倍素子还不忘偷偷回眸顾盼,活脱脱犹如那些害怕会有美女粉丝追上来抢签名的大明星侍女。 眼见已经走过了西阵町、快到紫竹町北部了,再往外走就是城边相对贫苦荒凉之地了。确认没有再遇到美女拦截的危险之后,众人也觉得走的有些乏。蒋洁茹见陈玑年纪小、已有些体力不支;便建议钱惟昱在紫竹町北面边上一间看上去还算清净典雅的酒肆,坐下来歇一下脚,用过午膳之后再出城门走去贺茂斋院。 钱惟昱也不讲究,这便依了蒋洁茹的建议。一男三女寻了一家用桃花纸糊窗纱移门、看去整洁的酒肆,入内寻了桌案坐定,点上了两壶清酒、三五般菜蔬、年糕、刺身、饭团等物——当然,这年头的日本酒肆,那是只有案,没有椅子的,连杌子都没有,只好直接在铺在地上的榻席坐地。 饭菜很快就端上来了——日本人吃的东西大多生冷,想不快都不行。钱惟昱也不讲究风度,这便拿筷子挟了便吃,那饭食菜蔬看着颇为清爽,但是似乎是为了延长保质期,那调味都是用醋酢浸渍的,一下子就倒了钱惟昱的胃口。 一边吃着,蒋洁茹却在一边和他闲扯,诉说些一会儿见了选子内亲王之后,该要如何如何劝慰选子,以及来日待选子年纪稍长之后,如何帮选子办好和歌司、物语司之类的事情。 看着蒋洁茹如此一丝不苟地为自己的事情着紧上心,钱惟昱心中略微闪过一丝歉疚。谁说薛宝钗这般的女子,都是天生势力世故的呢?有些时候,她们不过是一心为了自己的男人而已。 不过,不管怎么样,听着蒋洁茹在饭桌上说得叽叽喳喳地,钱惟昱总算是感受到了一丝他即将离开日本的紧迫:蒋洁茹已经把后面两三年需要给选子殿下安排些什么助手,提供多少知书达理的才女做助手,都安排出了个梗概。或许,真是该回吴越的时候了。 ... ... 第126章同化日语 从比睿山西南麓渝贵船山东南麓之间淙淙流下的贺茂川,在平安京城正北约摸七八里地的所在,因为夹峙的山势陡然变缓,水流也变得静水流深起来。 在溪水的东岸,有一处掩映在湿地之间的丘陵。丘陵的缓坡上有古桐刺柏、苍松翠竹;而坡间的低洼湿地,则是芦苇丛生、水鸟凫集,依稀还有身着缁衣、侍奉神社的农家女子在湿地里种植茭白蒌蒿、甚至是莼菜。 每到收获季节,这些水浅的湿地不能行船,便有身材纤巧轻盈的女子用三五根光洁坚韧的老竹,砍削修饰之后捆扎起来,便成了收获时穿行其间的竹筏。更难的的是,此处水虽浅,却绝不泥泞,乃是出自贺茂川、归于贺茂川的活水。每每有溪流从竹林根系之间幽曲环绕之后流出,依然如滚珠碎玉一般有白纹细泡,别有一番雅致。 如今,正是秋意渐浓的时节,出城之后钱惟昱便觉得凉风习习,愈往北面比睿山的方向走,就愈是清凉爽快。行到此处时,正见到几个神社的女子在那里采茭捞莼,好一派恬淡的田园隐士居所之景色。 上一次来的时候,钱惟昱是座车来的,加上当时选子也正下落不明,钱惟昱如何有心情观景?故而此次来的时候,对此间景物还是颇有新鲜豁达只感。从湿地之间的竹林小径盘曲数遭之后,便见到了那幢朱漆刺柏木材构成的大鸟居和正殿,还有几处竹楼依着地势自然点缀在周遭。 这里的屋宇纯是竹木建造,偶尔有砌基垒垣的时候才用些大石料,但是土坯、砖瓦之类的材料是绝对不用的,因此屋宇看上去更是飘逸,那正殿的外廊和大鸟居,都如是镂空的一般通透。 端的是:天上仙人府,人间女神家。 钱惟昱还没走到鸟居下面,远远便有神社的侍女看清了钱惟昱的长相穿戴,立刻有人急急放下手中的事情入内通报,其余的则迎上来引路,说是今日斋院殿下正在侧院内休息读书,不在正殿。 即使如此,钱惟昱也就没有在正殿多耽搁,让三女陪自己一并例行公事进了香,就直奔选子所居的小竹楼而去。还没走到,就看到选子在侍女的引领下匆匆踏着小碎步出来了。在她身后,紧跟着的正是清少纳言,钱惟昱一看便知道是选子提前知道了自己要来,所以让清少纳言一起来斋院里候着。 钱惟昱来的时候,选子许是刚好看书看得乏了,在小楼内假寐。此刻出来时候,那略带惺忪的睡眼和不施脂粉的慵懒姿态,倒是别有一番娇憨的韵味。 一见到钱惟昱,选子就如同一阵轻盈娇弱的香风一般扑进了钱惟昱的怀里,激动地低声饮泣了数息,说了几句如梦似幻的感慨之言,并且再次感谢钱惟昱的搭救之恩。而清少纳言只是忸怩地问问颔首,也不插话打断钱惟昱和选子的闲聊。很显然,稍微大了两岁的清少纳言已经知道,钱惟昱这次来是告别的,心中不免苦楚。 “妹子放心养息便是,你我既认作兄妹,你遇险为兄又岂有不救之理?之前也着实让妹子担惊受苦了,那酒吞童子也是冲着为兄来的,倒是害的妹子被殃及池鱼。过去的事情,这便休要再提了。” 钱惟昱抚弄着选子的香肩与背脊,把她劝慰地安静了下来,这才毫不避忌地抱起选子轻盈的娇躯,踏着微微作响的竹阶直入屋敷,把选子放回尚有余温的疊上。选子也小猫依人一样非常静谧地享受着钱惟昱宽阔伟岸的胸膛带来的安全感。 “疊”就是后世的榻榻米。只不过后来到了室町、战国时代时,因为技术进步,和式的榻榻米开始以使用灯芯草或者竹篾编制才算正宗。而如今平安时代的“疊”,依然还有许多是苇杆制成的。选子睡的这块,也算是因地取材,正是芦苇在反复油浸晒干之后编织的。 把选子放下坐好,钱惟昱先问了几句选子这几日的精神状态、身体恢复得如何,选子都乖巧地有问必答。见氛围渐渐地好了起来,钱惟昱才提起离别的正事儿。 “妹子,为兄这次离开故国东来,也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了。东海之西,苏秀明台四州皆是为兄治下。当初为兄离国之前,也是把民政治军都托付给了麾下臣佐军将,现在算来,也该是归程的日子了。” 选子心中猛然一抽,一股孺慕之情顿时被激发出来,凄然说道:“哥哥……便是要走了么?日后……可还会常来日本‘出使’呢?还是只任命部将协助清靖西海地面,自己便一去不回了?” “放心,但凡有闲暇时光,定然会来的。只不过如今中原正是战乱交替之时,多少王侯显贵因为兵连祸结一夜倾颓,因此一两年内,为兄是不得空了。不过,纵然不得空也无妨——这位蒋姐姐会为哥哥打理西海航运的生意,哥哥每隔数月都会寄书前来;妹子如果有回书,便也一并托她的人带回就是。如今我吴越国之船队,这西海航路还不是一年四季随时去得。” 选子咬着嘴唇在那里思忖了一番,又有清少纳言在一旁温言宽解。幸好选子如今和钱惟昱认识时间也不长,没有发展到兄妹之情深厚到非得日日相见的程度,当下既然已经不可改变,那就只有随波逐流了。 “小妹省得,哥哥是干大事的,小妹又岂能误了哥哥的大事。”选子打起精神,泫然欲涕地强自装出一副笑脸,不过六岁女童阅历何等浅薄,这副强颜欢笑的样子看在钱惟昱眼中,除了引起一阵怜惜之外,别无其他作用。 “妹子,这次来,为兄除了准备辞行之外,却是还有一桩事情也是和你磋商。不知妹子斋院里开设的‘和歌司’与‘物语司’如今可是筹备得妥当了?” 日本没有中原国家那么多文学馆阁。至于贺茂斋院,因为从当年斋院建起后初代担任神女职务的有智子内亲王殿下是个出名的才女,这才有了后来历任贺茂斋院根据其才学、兴趣多多少少监管一些文学事务的职权。选子如今文才聪慧在历任斋院当中,如果同龄横向比较的话,那已经是一等一的了。 听了钱惟昱所询,选子也微微有些诧异。毕竟物语司和和歌司相当于就是分管诗歌小说的部门,以选子所知,钱惟昱所在的中原朝代,似乎不太重视这些写诗写故事的事情。所以选子也就没想到钱惟昱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帮忙。 “和歌司,如今没有主官,不过小妹见清子姐姐才学颇为不错,又多巧思,便把和歌司托付给姐姐暂代管理了呢。至于物语,如今实在是并无头绪。” “为兄倒是有一桩大事,想和妹子合办。为兄初来日本的时候,对‘和语’知之甚少,不过后来交往地多了,也觉得如今的‘和语’发音阅读、遣词用字倒是和我中土的台州土语颇有相似之处。而且‘和语’当中的万叶假名之法,对于识别韵格、反切拼音还颇有帮助,此物中土虽然也有,却不如贵国的简便。故而,为兄便萌生了编纂一部兼通和汉读音的文字、字样书籍的想法。” 钱惟昱一边说着,一边让一旁扛着个绢布包裹的安倍素子把拿的东西递过来。安倍素子恭恭敬敬地把包裹打开,露出里面约摸十几册书稿。 “这是我中原如今临朝的大周宰相、冯道冯相爷刻印的《五经文字》部分书卷。这部书里,每字加注读音,兼注直音用的还是大唐中期时的反切辨音之法,偶尔也有兼注直音。但是反切时作为参照韵音的用字还不够统一、标准。往往同一个韵的切音,会用几个同韵不同形的字来表示。 除了《五经》之外,另有偏重字形、部首的《九经》。书中既以偏旁形体分部,但在分部上有以形旁为部首的,又有以声旁为部首的。如木部、手部为形,而才部、且部为声。或一部之内有以部首为形的,又有以部首为声的,未免与分部之意不合。又如艹部、十部之字随意割取偏旁,更为凌乱,不足为法。” 选子听着听着,到了这时才略微有些醒悟,“莫非……哥哥是想中西合璧,假借和语当中的假名之法,给汉字注音?” “贤妹果然聪慧!当初在中土时候,为兄也曾经为冯相的刻经出过一些力——不瞒妹子,朝廷给为兄从富阳侯升为彭城郡王,也多有因此文治之功——但是为兄在研究这些书物的时候,心中颇感其中仍有不便,应当改良之处。如今来日本之后,见了万叶假名,才豁然开朗。 这万叶假名经过贵国文人近百年的去芜存菁,在注音切音上,已经比我中原随意选取汉字切音要标准的多。因此为兄便萌生了在这万叶假名基础上,进一步和汉贯通、发明一部新式的注音辞书,收录天下文字、字义。从此以后,天下读书人都可以此典籍识文断字、启蒙开学,岂不也是一桩名垂青史的功德么?” ... ... 第127章汉和同文 钱惟昱对选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之后,从那堆《五经文字》的图书底下,拿出了一张手写的纸张,上面写了约摸五十来个假名字符。这些字符写法都比较规范,而且相比于传统日本人的书写习惯,更贴近于汉语书法当中的文字偏旁写法。 后世的日语当中,撇掉半浊音和拗音,光看轻音浊音的假名,也有70多个字符。如果半浊音和拗音全部算进去的话,则会有100多个。而如今还在平安时代、假名的发展还处在“万叶假名”时代,因此其拼写其实更为繁杂、写法也不统一,万叶假名字符总数,可以达到两百多个之多。 很显然,钱惟昱手头这张表格,是偷工减料、藏了私货的了。确切的说,他是拿了一本如今日语里的假名表,去和他上辈子学习的汉语拼音知识相嵌套。 至于这么做的目的,他显然是希望把日语这门语言的发展扼杀在初级阶段。也许数十年后,百年之后,这片土地上的人都能说一口标准的汉语。自古征服者都讲究“同文同种”,可见同文还在同种之前。如果不完成这个伟业,以日本人自古以来不曾改朝换代、天皇一家“万世一系”统治了一千多年的历史传统,将来他又怎么可能把日本彻底征服得心服口服呢? 当然,此时此刻,钱惟昱自然是不会让选子那幼小纯真的心灵之道这世间的险恶的。他拿出这件事情来说的时候,完全是摆出了一副“为了帮助日本人普及文治、宣达教化”的悲天悯人姿态,把选子给崇拜得满眼都是小星星。 “哥哥,你这个假名表,为何比常用的万叶假名减少了那么多读音呢?就这些,便能读出全部字音?”选子一边看着钱惟昱后面用来切音的标准汉字,试图把这些音读出来,但是总是不得其法,只好困惑地求教。 钱惟昱正打算出言解释,倒是清少纳言年纪稍长、读书又多,比选子先反应了过来:“莫非……这几个音都是只取开口音,而后面那一排则是都取后面的闭口音……唔,或者说拖长音,这才切出字音的?” “聪明,正是如此,此法剔除了诸多经过切、拼之后的音节,只取最为正本清源的音色,取其假名。来,让为兄细细解说” 当下,钱惟昱便把他那套“假名式拼音”的用法细细对选子和清少纳言解说了一遍。每一个假名的读音还认认真真纠正示范读了一遍。 比如汉语拼音里有“a、o、e、i、u”这些基本韵母,他就拿日语假名里面的“あ、お、え、い、う”的写法来代替,同时把那些字符的基本音给定下来,制为“普通话发音”。 而相对韵母来说,日语假名在表现声母方面要差一些。日语里面的假名,很少有专门表现一个汉语拼音里的声母发音的,而更多是一个声母一个韵母拼好之后的完整音节。所以钱惟昱要把声母抽出来,就要多费一番手脚。比如汉语拼音里面的声母“k”,在日语假名里面其实是用了“か(ka)、き(ki)、く(ku)、け(ke)、こ(ko)”的5种拼法来表示。 对于钱惟昱来说,遇到这种情况,他就可以把发“け(ke)”这个音的假名留下,而把同声母的另外4个声母为“k”的假名丢掉、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而在新的假名语系里面,如果还要发出“ka”的音,就不用写“か”(ka)而是写成け(ke)加上あ(a)。 正是通过这种把日语假名当中的声母重合音节去掉的方法,钱惟昱整理出了一套类似于后世汉语拼音拼法的假名表。 …… 当然,考虑到后世的普通话其实是带有元朝时候元大都方言的阉割版发音,不适合如今十六部韵格的汉语。所以钱惟昱倒也没有照般后世的普通话,而是用了介于如今中原洛州一代的发音,和杭州、越州一代的吴语发音。比如在后世普通话里往往认为无法拼读的gikihi之类的音节,在唐宋以前的十六韵部古汉语和吴语当中就是有的,而这些音节的拼法,钱惟昱全部按照当时的古汉语来进行规整。 或许有些人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的,但是其实在唐诗宋词繁盛的年代,采用标准的汉语发音对于文化的传承是非常重要的。 比如后世的普通话,经常要把“ing”和“eng”这两个韵母在普通话里面强行区分开,但是在唐宋之前的古汉语里面,这两个音是不分的。这才有诸如“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或者“和雪翻营一夜行,神旗冻定马无声”之类把后世“ing”韵部的“行”字和“eng”韵部的“声”字放在同一个韵部内作词作诗的。 又比如后世的“书”字,在普通话里面念“shu”,于是人们读李商隐的“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的时候,才会觉得李商隐用错了韵。但是如果是一个浙江人,用杭州话或者绍兴话来读的话,因为“书”字在吴语里面的读音近似于“xu”(嘘)的音,所以就和“虚、居”同韵了。 在如今五代末年的时候,按照后世被蒙元蛮夷胡化过之后的北京话作为标准音,无疑是做不到的,而且也是自戕文化的表现。后世的历史书介绍古文明,总是说“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之所以历史上唐宋以诗词著称,但是被蒙元戕伐汉语文化之后的明清却以“小说”著称,就是因为后世的汉语发音已经与作古体诗的十六韵部发音法完全割裂开来了。 在唐宋,发展诗词是有其群众基础的,大部分普通人说话的时候,用字的读音就深合十六韵部分音。而到了明清,只有专门研究十六韵部的读书人,才能知道作诗的最基本韵律平仄。因此,如果号称“所做之诗老妪能解”的白居易穿越到明朝的话,他再写那么多诗,要想追求“老妪能解”的成就,啧啧啧……那便是难如登天了——因为老妪根本听不懂! 可以说,如果钱惟昱现在强行按照后世普通话的发音改拼法,并且将来他得了天下,推广这一套。那么他就会成为一个历史的罪人,他所建立的那个朝代也不会有历史上“宋词”一类的文化产物了。他本人,有可能就是地球上最后一个正儿八经填词的人。 一言以蔽之,钱惟昱这套法子,是一套用了如今汉语的主流发音、兼顾了日本人说的“台州话式日语”最后整合出来的,读音接近汉语拼音、只有音节字母的写法是沿用了日语假名写法的注音系统。(这个年代的日语之所以发音接近台州话,其实主因还是天台宗的祖庭在台州天台国清寺,在日本占据数百年文化人阶级的僧侣自然说话渐渐偏向那个发音所致。所以,其实有时候,一些文明传承的东西,当时看上去事情不大,却影响深远。) …… “这套法子,为兄将其称为‘汉和同音’。为兄回国之后,会拨出一批读书人家的女子作为女官,送来和妹子一起研修此法,再让天台国清寺的义寂禅师等精通汉和文化的学问僧居中通译、逐步消弭两种语言读音上的分歧。妹子也要多多设法在日本国广招才女、僧侣推广研习。 争取花上数年时间,编出一本《广韵字典》,不仅要有新式拼音之法,还要纠正如今《五经文字》和《九经字样》当中对部首分门的揣误,而且考究文字意理的正误。最终使汉和同文、天下教化通达。” 汉和同文、教化天下……听了钱惟昱最后这句铮铮之言,年幼的选子几乎已经无法想象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功绩了,她的年纪和阅历,还没有这个想象力。 “小妹定然废寝忘食,竭尽所能……可惜小妹才疏学浅,只能是边学边做了。” “怎么可以废寝忘食呢!你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记住,不论什么名垂青史的功业,在为兄心里,只有妹子才是最重要的。” “小妹……记住了,小妹会和清子一并好生筹划这件事情的,和歌、物语不过是陶冶情操地雅物,又怎比得上这种正事儿呢。” 钱惟昱听了之后微微点头,又掏出一张契券,还有一块随身玉佩的信物,递给选子,口中说道:“今日为兄来时没带从人,也不便携带太多东西。妹子既然是要招募学问僧与知书女官编纂大典,花费定然是不少的。凭着这份契券,可以在摄津国兵库町的蒋氏商会——嗯,便是这位蒋姐姐族中的商会了——每月支取不超过一万贯的财物,用于编纂大典的开销。 如果到时候还是不够的话,只要拿出信物,他们自会从肥前的总商号或者日后但马、丹波的宫津町调集银钱的。另外,贤妹若是略有所得,需要刻稿印书的话,随时可以把手稿交给兵库町的蒋氏商会,让他们一并捎给为兄。不出三个月,蒋氏商会定然可以将刻印后的成书运回日本的。” 说着,钱惟昱也不由选子分说,便把东西都塞在选子手中。又和选子说了一番体己话,把蒋洁茹给选子准备的礼物都给选子一一看了。 因为钱惟昱一行出城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如今到了贺茂斋院又闲谈许久,天色早已昏暗。钱惟昱见现在回城、再走到礼宾馆一共还有十几里路,也就没有推辞选子让他在斋院用晚膳、再歇宿一夜的邀请。 选子的年纪太小,自然是谈不上厨艺,只能给钱惟昱用瓦煲煮个米饭。晚膳主要是清少纳言和蒋洁茹、陈玑做的,安倍素子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 斋院里因为清净,是不会养着禽畜的,所以除了旁边贺茂川湿地里捞起来的鲜鱼、田螺之外,别无荤腥之物。 蒋洁茹知道钱惟昱对于这些淡水河鲜是吃不惯生食的。也就亲自动手,用了醋酢和清酒调味,把鲈鱼批出薄片,扒在一块烧红的鲫鱼背形炉石上,淋上酒液醋酢,顷刻便好了一道炉石炙鱼扒。 至于那些大田螺,则是按照日本人的酒烹荣螺的调调,把螺壳的刺削掉大半,掏出螺肉来剁碎了用酱油、清酒、芥末、蒜泥煲熟了,重新灌回螺壳后,把扁平的月饼烛垫在螺壳下面,用蜡烛的火苗煨着保温慢炖。 除了荤菜,其余便是贺茂的莼菜、茭白、芦蒿、蘑菇等物,这些东西陈玑和清少纳言都会处理,也没什么难度。 晚膳上桌之后,众人便在榻榻米上围成一圈席地而坐,也不分尊卑,在矮几上其乐融融地用膳。选子和其他日本少女都是第一次尝到蒋洁茹的手艺,吃到鲜嫩而又被炉石炙烤封住了肉汁的鲈鱼时,选子等人顿时生出了一副自卑。 这个时代大部分日本厨师做的吃食,还真不是给人吃的啊。 ... ... 第128章载誉回朝 当夜用完晚膳,钱惟昱和蒋洁茹、选子、清子四个学养深厚之人继续挑灯闲谈,说了一会子“汉和同文”的细节,安倍素子和陈玑两人这方面的文化素养不太够,只好在一边打杂收拾。堪堪过了亥时初刻,钱惟昱想起选子和清子都还在刚刚长身体的年纪,也就温言劝慰她们去歇息,随后自己也睡下了。 次日起来,因为回城只要走一个多时辰的路就够了,也没必要回去的太早,所以钱惟昱少不得再和选子厮混了一上午,用过午膳之后又说了半晌体己话,这才动身告辞。 当然,这一日,所谈的公事自然是甚少的了,钱惟昱也知道,以如今选子的年纪,“汉和同文”的大业她本人起不到多少编纂的作用,选子最大的用处无非是扛个大旗搭个台。真正做事的还是将来充实过来的女官和学问僧,所以和选子说太多正事儿难免煞风景。 而选子似乎也知道钱惟昱回国将近,更是临别情更重,对于每时每刻都非常珍惜,少不得拉着钱惟昱有说不完的话。除了正事儿和普通撒娇卖萌的玩闹之外,更是有一搭没一搭把如今日本皇室亲贵的人脉关系家长里短有的没的、只要选子知道,都拿来和钱惟昱倾诉。钱惟昱也知道这些东西多知道一点也没坏处,也就耐着性子陪选子半是玩闹半是倾听地过了半日。 看看天色,已然快到未时,九月初的日本,过了午时就基本不热了,钱惟昱让蒋洁茹收拾了一下,这便起身和选子告辞。选子和清子万分不舍,带了几个随身的侍女亲自送出斋院,又沿着贺茂川河边跟着走了一里多地,还是钱惟昱不忍选子年幼走太远路,这才再三劝她回去。选子也知道再送也是无益,终究只能看着钱惟昱带着数女消失在贺茂川下游的地平线上。 选子怔怔地站在那里,怅然若失。秋风瑟瑟,竹叶纷飞,贺茂川边的林木之间,偶尔几株枫树更是把红叶散佚得如同星星之火,漫卷飞舞。钱惟昱远去的身影,就好像被雪花一样的枫涛竹浪渐渐遮蔽了。忽然天边一列自北南去的雁行,闯入选子的视线,倏忽之间,又往南飞出甚远,与钱惟昱那般一并消失在视线之外。 选子无声不动,但见双眸之间泪水涔涔而下,沿着纤巧凝玉一般的琼鼻滑落,在酒窝附近打转数圈,最终不甘地从颌下划入领口。选子却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被秋风充分冷却后的泪珠那份寒意,竟然是看得痴了,只是口中默默念道:“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稀。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飞。” …… 从选子处回来之后,钱惟昱就没有在平安京再多作停留。次日朝会,钱惟昱去村上天皇处觐见辞行,说明归意,村上天皇和藤原实赖、藤原师辅也都只是客套了一番而已。 离京的时候,倒是和钱惟昱份属同僚的式部少辅藤原为时和太宰大貮源满仲相送客套了下,其中源满仲言语之中对于钱惟昱也流露出了颇多希望他给他长子源赖光一些提携立功的机会,并且表示自己也将即日去九州上任,到时候大家在西国正好相互照应,对于源满仲释放出来的立功心切的善意,钱惟昱自然不会推拒。 除了那些和钱惟昱有同僚之谊的人以外,另外就是中纳言池田忠信带着女儿再次来拜谢钱惟昱的搭救之恩。池田空蝉也一改那日做作的爱慕之态,换上了她驾轻就熟的端庄大方,似乎也是因为知道钱惟昱就要走了,这时候想下手色诱拉拢也来不及了,不如先留个好印象。 闲言休絮,钱惟昱和送行的人客套完之后,出得平安京,便让手下人分作两路。一路人以蒋氏商会的商团为主,直接西去摄津兵库町,从那里搜集完采办的货物之后,沿着濑户内海的播磨、备前、伊予、周防、长门诸国一路前去博多津集合。 而另一路则由钱惟昱的卫队为主,由钱惟昱亲自带领,沿着若狭国琵琶湖沿岸的路线去往宫津町,随后从宫津驾着水师的数艘战船、沿着山阴的日本海沿岸南下,一边巡查钱惟昱新得到的“生野山”、“隐岐岛”、“石见山”等领地的建设情况。 虽然距离钱惟昱得到这些封地的时间还不长,不过一路行去,钱惟昱对于他麾下的商会办事的效率还是颇为满意的。 至少在经过生野山和石见山的时候,钱惟昱已经可以看到,原本这些荒山以北的日本海沿岸几乎都是荒凉、毫无商旅往来的。如今,至少他麾下的商会已经在那些地方就近寻找了一些合适的海湾粗略建起了泊位和码头,还在那些新建的港町看到了约摸可以容纳数百户人家的木石建筑。 按照这个建设进度,今年这个冬天,港口和镇町、以及基本的道路和供水蓄水设施就能完成,来年开春之后,就可以进行进山勘察的活儿了。钱惟昱大致估算了一下,为了在这些荒凉之地先建起港和町,大致生野山、石见山、隐岐岛、佐渡岛四处今年每处需要投入五万贯的前期投资。来年一年起码还有每处十几万贯花销。如此算来,在未来这些金银山开始运转产出金银铜矿之前,砸进去的前期投资起码也有七八十万贯上下了。 也幸好钱惟昱如今有平湖的百顷盐田的死利钱收益,以及蒋正明帮他打理经营的私人海商船队,这才让他不必动用苏秀明台四州的税赋去补贴这些海外蛮夷之地的前期开发,而且还能小有结余采办些私货。 如果换一家不够财大气粗的人来建设这块地盘的话,哪怕对方是十国当中那些小国的君主,只怕倾国之力而来也只能是把这些金银山一座座分批慢慢吃下,前面的有产出之后养后面的,要想像钱惟昱这样并行开工那是绝对吃不消的。 …… 九月十日前后,钱惟昱的战船和从濑户内海而来的商船队终于在博多津会合了,歇息了一日重新补足些物资、把九州商人提前在町座里备好的期货交割了、换回国司担保的契书。钱惟昱的船队就合兵一处,满载着五十船货物回国了。 经过在日本两个多月的消化,出发时候带的丝绸茶叶、瓷器书籍自然是全部卖脱销了;回程时候船上运载了三千柄质地中上的长刃倭刀——单这一笔的开支,就高达十五万贯,每柄刀在日本采购的成本均价达到了五十贯。在中原的话,这一把刀的钱就够武装一个身着明光铠的武士一身装备的钱了。不过钱惟昱如今还算有些余钱,自然是希望将来把自己“一万士官计划”中的精锐战士全部分批配上好刀。 除了倭刀之外,还有一桩从分量上来说最为沉重的货物、占了整个船队货运运能的一半多,那就是大约两百万斤的粗铜锭。这些铜锭没有经过严格的精炼,不过是把日本当时出产的以硫酸铜矿物为主的铜矿石粉碎成细碎的粉末之后投入水中形成溶液,进行湿法炼铜的产物。 具体的工艺也就是把细小、比铜化学性质活泼的金属屑丢进去——当然,在这个时代,比铜活泼又廉价的东西,自然是选用铁了——然后经过搅拌反应之后,利用置换反应把铁和硫酸铜溶液的混合物置换成铜和硫酸亚铁溶液的混合物。最后,再把反应得到的铜当然,这种粗练法可以去掉铜矿当中的硫酸根部分和其他石头的成分,把半成品中的含铜量提高到硫酸铜盐矿原石的三倍左右。 但是,要说非常精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既然用的是置换反应,那么稍微学过一点化学课常识的人都知道,只要是用铁作为置换剂,那么反应后置换出来的将是所有比铁惰性的金属,除了铜之外,其他金属惰性表上排在铁之后的杂物诸如锡、铅、金、银也会混在粗铜锭当中。 当然,金银比较好办,而且也值钱。至于锡和铅要剔除就比较麻烦,所以古人有些索性就不剔除,比如青铜就是铜和锡的合金,而这个年代用于铸造铜币的金属,本来就是略微含一些铅的青铜。 因此说白了,这比买卖背后的“生产技术水平”和技术难度并不高。无非就是钱惟昱从日本人那里用现钱买了一些半成品的粗铜锭,或者是直接买来原矿,然后自己挖冶炼反应池之类的山寨作坊、在日本人的土地上进行铁换铜的高污染生产。近200万斤粗铜锭,约摸需要花掉150万斤的劣质生铁、废铁。 在这里,对钱惟昱贸易规模制约最大的就是钱惟昱如果想一下子凑出更多的铁来也是颇为不易的事情。要知道后世北宋刚刚统一全国的时候,全年全国的铁产量也不过一千多万斤、不到两千万。钱惟昱现在只是有苏秀明台四州,就算算上本身商业圈的辐射影响力和筹措物资的潜力,一下子拿出一百多万斤质量不论、品相随意的废铁,也已经是极限了。 如果继续扩大这个买卖的话,说不定铜贵铁贱的差价就会出现明显的市场供求杠杆,影响到正常社会生产经营了。 既然不能把铜锭买卖做的更大,那么除了倭刀和铜之外,剩下三分之一多的舱位自然免不得再采买了数十万斤硫磺等大宗货物,还有就是日本特产的高档木材,以及漆器、折扇。 因为回程的时候正是顺风的季节,而且钱惟昱也没必要去耽罗岛再绕个圈子,所以是博多津出发后绕过五岛就直趋苏州了。整个航程不过**天,而且回程的时候不仅像去时那样只有蒋洁茹和陈玑陪伴,另外还有刚刚从日本收服拐回来的安倍素子,所以倒也不无聊。 九月十八这一天。钱惟昱在苏州城东的昆山入港。距离他当初离开,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水丘昭券老将军带着孙显忠、司马球和林仁肇等一班将领得到消息后立刻奔赴昆山港迎候。 钱惟昱原本还以为,回国之后他定然可以好生休息一番,再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不过刚刚在昆山港落脚,他就得到了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 “水丘老将军,你说什么?半月前,原楚王治下旧将刘言、周行逢等人分别在潭州、衡州起兵反唐?还打着兴复楚国的旗号,自称武平军节度使、留后?” ... ... 第129章乱临楚地 钱惟昱前世的历史知识里,他确实隐约记得南唐在趁着马楚内乱将其攻灭之后,在楚地的统治其实并不稳固。也确实出现了一些地方军阀扯旗造反,在湖南一带重新割据,驱逐了南唐的军力。 当然,这种在历史上昙花一现的小军阀,以钱惟昱上辈子不求甚解的求学态度,自然不可能知道得太详细,连对方自称“武平军节度使”这个节镇番号都没记住,只知道那个最终成事儿的军阀本人名叫周行逢。 在钱惟昱的记忆中,周行逢貌似是在南唐攻灭楚国后不到两年就扯旗造反,而且还成功割据了。但是因为在钱惟昱如今所在的时空,在之前那几年里,南唐和吴越实现了短暂地和睦,南唐也默认了吴越在闽地的发展,把大部分兵力抽调去对付楚国,所以南唐在楚国方向上的进取进度是比历史上要快一些的。 所以钱惟昱等了两年都没见楚地重新内乱,还以为是因为这个时空南唐一方在楚国投入的兵力太过雄厚、关注太过重视,以至于楚地那些桀骜不驯的旧军头全部被唐军给拍死、翻不起浪来了。谁知,就在他已经对那桩事情快要淡忘的时候,潭州的刘言、衡州的周行逢却跳了出来。 当下,钱惟昱对于这个消息自然是万分重视,从日本回来后,连此次日本和耽罗之行的巨大收获都没来得及和水丘昭券林仁肇等人说,就不得不快马加鞭赶回留守府听他们汇报周行逢事变的始末。 “刘言和周行逢是什么时候起兵的,如今形势如何,南唐那边,可有反应?”刚刚在留侯府的节堂内落座,钱惟昱就抛出了这个问题。 众将都看着水丘昭券,如今苏州的武将里面,资历数他最老,自然是要他来回答这个问题,当下水丘昭券也就当仁不让地侃侃而谈起来: “回禀殿下,刘言和周行逢是九月初四日分别在潭州和衡州起兵反唐的,从时间上来看,两路人马应该是提前密约过了。刘言起兵之后,自称武平军节度使,并重新改名潭州府为长沙府,以示自己乃是为了恢复马楚;周行逢在衡州自称武平军留后。起兵之后两路人马数日之间已经席卷了楚地的潭、衡、永、邵、全、融、溪、锦八州地界,恢复了原本属于楚国三分之一的地盘。 消息传到我苏州,已经是十天之前的事情了,相信在金陵的李璟知道这个消息应该也只比我们早了一两天。我们在金陵的探子查到这几日李璟已经信使四出,像是在昭告岳州、江州、洪州诸处兵马向楚地调动戒备。但是金陵和淮南的兵马似乎还没有动员,可能是唐军调度迟缓,又加上害怕如今已是深秋,劳师远征转运不利、顿兵城下挫失锐气。” 钱惟昱听了一下,又觉得不太明朗,便对着旁边的录事说道:“拿地图来。” 马上有人奉上地图摊好,钱惟昱拿着炭条在上面圈圈画画,大致上把周行逢和刘言如今祸害的地盘大小给圈出来了。 “瞬息之间,席卷八州之地。看来这几年倒是高估了南唐在楚地的‘仁政’了。马楚亡国三四年了,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心向故国。周行逢他们为什么会挑在这个时候起兵,有人探查过了么?当地楚人为什么不愿归附南唐,愿意响应,也有探子回报么?” 这个问题,水丘昭券却是没能答得上来,很显然,他是中规中矩的统兵将帅,对于天下大势的战略运筹并非所长。钱惟昱看了一圈他下面那几个将领,最终林仁肇见没有人回答,也就奓着胆子不顾尊卑僭越、出列答道: “殿下,末将以为,周行逢、刘言的起兵时机之所以选在如今,应该和今年北汉刘崇已经被中原的大周皇帝郭威击退、溃回太原有关。自杨行密以来,两淮的大敌便是中原正朔。每逢中原战乱,淮南兵便会四处出击,当年吞并钟传的江西、后来进攻闽地、再后来进攻楚地,无不是借了中原五代改朝换代的时机一步步慢慢坐大。 如今大周建国,已有将近两年。而北汉刘崇经过第一年的抗争之后,似乎疲态已现,暂时无力南下了。属下以为,周行逢、刘言定然是看准了这个时机出兵的话,中原王朝可以帮助他们牵制住南唐部署在淮地与金陵的兵马,不敢轻易派往楚地,这才大胆起兵的。” 钱惟昱微微颔首,林仁肇没说出来之前,他还有些狐疑。这个狐疑并不是因为钱惟昱的分析能力不如林仁肇,而是因为他被自己上辈子学的历史知识给羁绊住了,所以反而思维不够发散。现在被林仁肇一提醒,他自己思忖一下,发现还果然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原本历史上的马楚到了951年才亡国,但是亡国仅仅一年周行逢就起兵击败了南唐大将边镐。那是依靠南唐在楚地根基不稳,重新打开的乱局,如今他们虽然马楚比历史上早了近两年亡国,而周行逢他们则比历史同期晚了一年多动手,但是其中的敌我关系道理是不变的——既然南唐比历史同期强大,而武平军比历史同期弱小,他们自然要隐忍到一个有强大外援可以援引的时间点,然后再动手了。 “林将军所言果然不错——那么,为何如今楚地之人,在楚国亡国多年之后,依然有那么多人响应作乱之人呢?” “回禀殿下,此事如今仓促之间依然无法看清。不过听说那周行逢起事的口号之一却有一项:说是楚人用楚钱、易楚货。想来和此不无关系。” 钱惟昱一听后来了兴趣,让林仁肇详细说说这方面的细节,林仁肇不是“经济学家”,自然不知道那么多经济学道理,但是陈述一些已经发生的现象事实还是可以说清楚的。钱惟昱没花多大力气就把来龙去脉理顺了,然后用他自己的经济常识把这件事情解读出来了。 原来,当初楚王马希范死前,楚国从马殷到马希范两代都是通行的铁钱,而十国当中其他诸国——包括南唐——大多用的是铜钱。 或许有人会说,铁钱比铜钱贱价得多,而且容易生锈损耗,外国商人怎么肯用铁钱这种“劣币”呢?所以,当初马殷和马希范时期还有第二招经济刺激政策,那就楚地的“进出口贸易”免征关税、商税。通过这个刺激,抵消了铁钱带来的负面信用,吸引诸国来经商。 同时,因为马楚政府以政府信用对铁钱的价值进行背书担保,虽然铁钱拿出了楚地在别国很难得到承认,但是至少在楚地是可以以正常价格买到货的。这就导致了所有外国商人愿意来楚国挣铁钱、但是又不把铁钱带回国屯着;而是在楚地挣多少就花多少全部花掉,进楚国的货回本国卖。 后世但凡是稍微有点经济学常识的人,知道一点“货币乘数效应”理论的人,都可以体会这种逼人“赚到多少、花光多少,不许储蓄”的经济形态对于市场消费的繁荣有多大的刺激效果。所以在马希范死前,楚国的商业是非常发达的,虽然没有吴越这样的航海贸易,但是其茶叶等经济作物的种植量却一度是十国之冠。 这些盐、茶、酒、布的产出,就是为以拉动内需为主导的铁钱经济体系服务的。 但是南唐灭了楚国之后,楚地发生了一个什么样的变化呢?首先,南唐方面宣布铁钱作废;不过考虑到对楚地原本拿了马氏政权铁钱的普通老百姓的安抚,南唐很仁慈地允许以二十钱易一钱的比例,把铁钱兑换成南唐的铜钱之后,合法使用。 南唐这一招,从当时铜铁的金属材料成本来看,倒是算不得什么盘剥百姓——因为当时同等重量的铜本来就是同等重量的铁的几十倍价钱呢。但是问题是这么一来之后,原本所有铁钱都屯在楚地百姓手上,这些铁钱是被马楚政府的政府信用背书加持过购买力的。南唐戳破了这个泡沫,楚地百姓一下子就被剪羊毛剪回了解放前。 当然,如果仅仅是对存量财富的收割也就罢了,毕竟古代“家有存款”的都是有钱人,是少数派,光得罪少数派,天下还乱不起来。但是废除铁钱之后,带来的“国境内外价格双轨制”带来的楚地贸易保护被解除之后,则大大刺伤了整个湖南茶农、桑农……等等一系列广大百姓了。 原本楚国货靠着本国贸易和进出口贸易的“价格双轨制”,让出入超非常平稳,南唐统一了货币之后,因为南唐货物就相当于后世的“发达工业国家”的产品,质量比楚地的高,而楚地百姓商家又失去了打价格战的能力,别人卖货给你之后,揣着轻便的铜钱直接回家囤积了,不在你这里消费,久而久之,楚地就被榨干了。 念及此处,钱惟昱不得不摇头感慨——“世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人力资源的闲置”,说这句话的人,是一千年后一个叫罗瘸子的米国总统,钱惟昱前世是不怎么认同那瘸子的,但是他也知道,这句话说得确实不错。(而且,元首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元首没说出这句话罢了)一旦一个国家有生产力,但是却因为结构性过剩找不到销路,那么这个政府距离崩溃也就不远了。 你李璟一个货币改革,把楚人都弄得民穷财尽,也难怪灭国四年之后,依然被周行逢振臂一呼,就重新拉起了八州地盘了。 ... ... 第130章天下大势 了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大致摸清了刘言、周行逢为何会选在这个时间点起事、为何能在楚地暂时反唐成功之后,钱惟昱也就不得不面对下一个问题。 那就是,在钱惟昱原本的计划里面,将来是要尽可能利用一切南唐与其他敌国发生军事冲突的机会、在南唐背后捅暗刀子把南唐拖入腹背受敌的多线作战之中、为吴越谋取利益的。在钱惟昱原本所处的历史中周行逢在长沙起事建立武平军节度使反唐是发生在马楚灭亡后不久,南唐在楚地的统治根基很浅,所以南唐和武平军的实力对比还不算太悬殊。在后来的那段历史上,周行逢也着实把武平军这块地盘一直撑到北宋初年、赵匡胤南下的时候为止。 而如今这个形势,和历史同期相比,南唐的国力因为其对楚地的数年占领,肯定要更强一些(虽然被吴越夺取了福建,但是在楚地找补回来更多),而周行逢的根基则会更浅。如果没有外力帮助武平军牵制的话,他们能不能顶住南唐调集楚地以外的外兵围剿,还在两说之间。 而钱惟昱这边,包括整个吴越国这边,对于和南唐重新翻脸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就钱惟昱来说,他回国后掌权苏秀明台四周的这一年来,大量的精力和物力都投入到了航海造船、扩大海赏船队;开发日本、耽罗的新领地,还有就是屯垦新田推广占城稻等新作物。这些建设就长期来说,肯定是有巨大的利益的,但是前期投资也不少。 在吴越国的其他部分,镇守湖州、严州的十叔钱弘亿算是在军备上比较上心的了,做的还算中规中矩,但是毕竟如今钱惟昱自己的地盘也才立足刚稳、还没法充分影响到钱弘亿。钱弘亿没有穿越者的优势,自然也不能指望他做得有多么惊艳的建设成果。 而身在婺州、温州的钱弘俨,和福建、潮汕的陈洪进、钱仁俊、鲍修让等吴越国的一方牧守。他们要么是自己的地盘才刚刚被吴越国占领的历史还不过四五年、还在整合内部、恢复经济、安顿此前南汉和建州来的流民。要么就是在钱惟昱今年推广“炒茶”这种新式贸易商品之后,在福建广开山地梯田种茶叶、生产“乌龙茶”。 众所周知,福建多山。所以福、泉、漳、汀四州的土地面积加起来虽然和一个浙江差不多大,但是吴越在两浙的十三州可以养活五六十万户户口,而福建四州只能养二十万户出头。这中间的差距,主要是可用耕地的差距导致的。因此,自唐朝中期开发福建以来,福建地区的统治者都对于开垦山地梯田比较重视。 但是要知道,修建蓄水效果良好的梯田,在古代也是颇为耗费工力的一种工程,一个壮劳力服徭役一年,也不过开垦出不足十亩的新田。如果只是农闲季节被政府以工代赈招募过去,那么按照两个月的服役期算,每人最多才开出两三亩新田。 不过,如果不是用来种植水稻等蓄水要求高的作物,而是种植茶树的话,那么这些种茶用梯田的修建要求就要低很多——比如,种植茶树的梯田因为不用蓄水漫水,所以不用修那些防渗效果良好的石质护堤,而只要把土稍微整一整弄成相对平坡的一级级阶梯就好了。这中间的工费消耗,起码相差三五倍的规模。 历史上,唐宋时期福建之所以没有大规模开山地梯田种茶,主要是因为“炒茶”这种茶叶的饮用方式还没有出现,所以自然也就没有“绿茶”、“乌龙茶”和“红茶”这样的分类,这样一来是限制了茶叶的保鲜时间和贩售距离,二来是导致了凡是所种植出来的茶叶品种不适合做绿茶的地方,茶叶生产都受到了很大的制约。 后世稍微上点网的人,都可以在q群里看到那些打广告叫卖福建铁观音、乌龙茶的。可见福建产出的茶叶大部分并不适合做传统绿茶。所以,在“炒茶”的喝法出现之前,福建地区的茶叶种植业规模并不是很大。 而炒茶一旦出现之后,因为新式的处理、贮藏方式的出现,以及销路问题的解决,福建人就发现他们原本无力开垦的广大山地,都可以稍作处理之后就用于大规模种茶。至于本地人需要的粮食问题,因为如今吴越国海陆运输的几何级数增长、发达,福建人也开始习惯于家家户户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发展到卖茶买米的生活方式上。 可以说,自从这一年年初,蒋洁茹为钱惟昱发明了“炒茶”之法,并且进一步试制出了“乌龙茶”、“红茶”等不同发酵度的茶叶品种之后。不出数月,因为蒋氏商会为首的吴越海商对茶叶的收购力度出现了爆发式的增长。这样一来,福建地区的大开发几乎一下子到了一个很高的程度,钱仁俊、鲍修让、陈洪进等地方牧守把大部分的政府实力都往这个领域投入。 …… 因为钱惟昱在蒋洁茹发明了“炒茶”之法后就出国了、一直在耽罗岛和日本呆了这几个月。所以他自己也没想到,蒋洁茹的那么一个小发明,居然在福建链式反应一样掀起了一股大开发的持久浪潮。短期来看,吴越在福建地区的力量大多牵制在内部建设、提升国力方面。但是却没有什么可以短期变现的军事增长。 如今的吴越国,就像一个打即时战略游戏的玩家,心中想着“既然这局游戏开局设定时设有15分钟禁战期,那就不如一开始种田攀科技,加快发展,大后期再暴兵一波流”。但是,想法想的那么美好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游戏规则改了,历史给了他一个快攻的机会,但是他手上貌似没有可以短平快变现成战斗力的好牌。 钱惟昱自己,当初在回国的时候,也没见武平军起事,还以为历史已经被他改变了,武平军已经没机会出现了。他的一切打算,都是准备等到周世宗柴荣即位后的显德二年、柴荣大军进攻淮南的时候,再对南唐背后捅刀子捡钱包。现在,机会提前了两年出现,他却还没开始暴兵。 不过,世上本来就没有你准备到了完全、敌人却毫无准备的好事儿。如今武平军这件事情虽然突然,但是毕竟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白送的机会,如果不搏一把那就太浪费了。 钱惟昱自己盘算了一下,准备先回一趟杭州,拜见一下自己的王叔钱弘俶。毕竟目前吴越和南唐还处在和平年代,他这个人质虽然被交还回来一年了,但是毕竟两国没有撕破脸。外交上的态度,还是需要国王先拿一下基调,他再在自己的权限范围内放手施为。 回杭州觐见的同时,也可以和湖州严州的十叔钱弘亿通通气,看看未来如果真要动用浙北边境地区的兵力和南唐一战的话,对方大概可以出力到何种程度、这才方为未来可能的军事行动定下一个基调。 …… 所幸的是,根据林仁肇的回报,根据吴越探子此前的探查,如今的南唐军队一直没有大范围移镇调动、对付武平军的迹象。种种现象表明,优柔寡断的李璟还是试图以湖南和江西西部的本地兵马先围堵止损。等到来年开春如果贼势汹涌不可压制,再把筹备好的江淮大军移过去扑灭。 李璟之所以做了这样稳重的选择,也是和周行逢、刘言选取的起兵时机是有关系的,如今已经是9月中,秋收的时节已经过了,今年的夏粮秋粮全部已经入仓,所以谭衡八州今年的官粮已经全部落入了武平军的贼手。 现在李璟要是从江淮调兵过去的话,算上大军动员整备、筹备后勤物资和行军的时间,到了那里起码也是十月底了。这就要面对隆冬时节顿兵坚城之下的危险。而冬季粮草转运困难时毋庸讳言的。既然如此,不如稍微推迟一些出兵,再花上三个月时间好生整备军马,到了来年开春一二月见,正月出兵、二月初到位开打。 另外,听说武平军建立之后,刘言从长沙一直拼命往北进攻,一度打到洞庭湖口、到了长江边上,还派出使者和江北汉南的南平军节度使联络。南平军一贯都是尊奉中原以求存的,使者到了南平,相信自然会从江陵继续北上、一路到汴京去求救的。如今还看不出消息,不知道后周的郭威有没有可能协助武平军夹攻南唐。 要是郭威肯出兵的话,钱惟昱相信来年他的压力会小很多。唯一让他担忧的是据他所知郭威貌似就是公元953年下半年死的,虽说死前貌似没有什么长时间缠绵病榻的记录,但是算来如果历史寿命没有被改变的话,郭威也就一年好活了。 按照这个进度估算,钱惟昱发现自己约摸还有半年不到的时间可以用于筹备新军。从时间上来说,好歹也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林将军,明日孤要休息,你先去准备一番。后天一早,孤便去昆山校场检阅你这几个月来给孤新招募训练的新军。三天后,还要回杭州去觐见王叔,新军如果还缺一些啥,我们自己没法解决的,也好一并找王叔讨个敕令协调。” “末将遵命,末将这便去准备。新军编练时日尚不久,要想成军作战,只怕还需要时日。” “需要时日无妨,孤估计我军还有小半年的时间筹措。如今南唐局势也不好,李弘冀谅他也没这个胆子主动挑衅。不过,练兵的方法、路子一定不能错。” ... ... 第131章兵源问题 钱惟昱站在昆山大寨的校场上,看着台下数千兵卒列队操习。一排排拿着长枪或者横刀圆盾的士卒在那里趋退劈砍、列阵齐刺,在演练一些结阵进退之法。 一旁,当初被钱惟昱寄予厚望的林仁肇略带羞赧地在那里谦逊告罪。 “殿下,这四千新兵,便是殿下离开之后的这三四个月里,末将新练编练的人马。因为训练时日尚短,只有不足两个月,目前还未曾调理精熟。不过,总觉得不如当初末将在闽地和淮南时候招到的人马善战。两月来,武艺与战阵之法始终进步迟缓。相比于那些老兵油子和战乱流民青壮组成的人马来说,这支部队唯一的优势便是纪律了。” 不过么,听话不能全听,钱惟昱看了一下,自然知道林仁肇的话半是事实半是谦虚。若论整齐划一,这支人马看上去倒也中规中矩了,不过看上去总归是,缺少一股气势。 “这支人马,有多少帮带新兵的老卒?骨干人员水性、战技如何?” “回禀殿下,当初殿下也害怕那些老兵油子带坏了新军的纪律,故而末将在训练的时候,只是把队正、队副一级的基层军官用严谨老成的内牙亲军担任,其他凡是基层士兵都是新招募的。但是,纵然是新兵太多,武艺、战阵精熟的老人太少,也不至于如今这般进展缓慢。” 说着说着,林仁肇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语气也是越来越低迷。钱惟昱也没着急上火,只是缓缓往复踱步把事情来龙去脉思忖了一番。 “如此说来,林将军是觉得浙兵的兵源本不如淮南兵和闽兵善战了?当初孤拨下的募兵的粮赐可还够么?你一直是按照孤交代的价码去募兵的?” “怎敢有违殿下将令!应募为水师兵丁的,至少是赐钱二十贯,家中领粮米十石,服役期间还免去家中一丁的租调——先王当年募兵征讨福州的时候,开出的募兵粮赐比这个还低一些,钱财依然是二十贯,但是粮米只有五石。入伍之后只管饭,一样没有后续的饷银。末将以为不是钱的问题,殿下开出的粮赐已经够高了。” 五代时候正是唐宋之间军制的转型期。唐朝的商业社会没有宋朝发达,军制以府兵制为主。府兵制是一种义务兵,也就是说每个州每个府按照户口多少都有强征多少府兵的义务,府兵管饭,但是不一定给军饷。 到了五代的时候,内牙军这些跟着节度将领南征北战的亲卫军队自然是有饷银的,但是临时地方征募的士兵则不一定,大多是给一笔入伍时候的粮赐就算完事了,后面只管饭不给钱。一直到了宋朝开始,因为商业社会充分发达,朝廷收入中银子和铜钱也多,才开始给工资养兵,因此后来北宋每年财政收入的六七成都会往军事上投。 当然,五代十国说起来是一个时代,但是既然有那么多代那么多国,贫富、地理、民风差距那么大,自然也就不可能是一套制度套下来的。以吴越为例,吴越国因为本土几十年没有战乱,而且又独霸着东海贸易,所以还算是比较有钱的,募兵的时候有时为了增加凝聚力和招募效率,会选择多给钱粮。如今钱惟昱手上可是比他死去的父王和当今的王叔要有钱一些,自然不会吝啬这些。 “按理来说,这个钱数已经不算少了,怎么还没有足够多身强体健、善于翻山越岭,又熟谙水性的人愿意来当兵呢?” 钱惟昱一边思索着,一边带着林仁肇继续在校场上巡视,仔细观察这些林仁肇训练的新兵训练的态度、士气、武艺、配合,似乎想找出一些正面典型给自己打打气。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圈转下来,花了个把时辰,把四千新军都仔细巡视了一遍。倒也找出一些卖力刻苦、表现良好的,钱惟昱命录事把这些人都统计记录下来,然后统一分析。 …… “林将军,刚才这一番巡视,看上去也是略有一些挺卖力操练起来有模有样的。你去把这张表上那几队人挑出来。对,就是刘指挥使和孙指挥使那两个指挥下面……这些,还有这些……排在后面那几个什将的人单独调出来。孤刚才看训练的时候,那些人明显比旁边的新兵要卖力,精气神也完全不同,孤想亲自问一问,看看能不能找出究竟是什么原因。” “咦?”被钱惟昱一说,林仁肇也发现了这个现象,原本他只是把内牙军的老卒调来当低级军官,帮带新兵训练。但是见效果不好之后他的也没去分析原因,毕竟这个时代的武将在练兵上还是比较简单粗暴的,尤其是不太会征询士兵的意见,求得反馈。 林仁肇虽然在当时也算的名将的材料了,但是毕竟也脱不出历史的窠臼,这个时代的武将,是没有人深入去询问士兵的想法的。如今见钱惟昱分开细化分析,林仁肇也就觉出一点门道了。很快,约摸七八百个表现相对较好、训练刻苦战法精到的新兵,被从那四千新军中挑了出来,领到了钱惟昱面前。 “参见殿下!”一群最大只见过都虞候级别军官的菜鸟黑压压地匍匐了一地,他们刚刚被告知面前这个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挂着镇海军留后名头的彭城郡王殿下了。所以这些士卒磕头匍匐之后一动都不敢乱动。 “大家不必拘束,尔等的操练表现孤也看了,比其他人要好一些,值得嘉奖。只要保持下去,稍后自然有赏赐的。”钱惟昱出言抚慰了一番,随后走到人群当中,挑出几个之前看上去表现最扎眼的士卒出言慰问。 “你们叫什么名字啊,是哪儿人,为什么应募当兵的?” “报告……哦不启禀王爷……殿下,小的名叫陈昊,今年十七岁,祖祖辈辈都是山里的矿工。俺爷爷那辈还在衢州仙霞岭那里给大唐开银矿,后来那里的矿挖完了就迁到婺州的义乌。到了小人这一辈,义乌山里的铜矿也挖得七七八八了。处州、衢州山多田少,矿挖完了,小的便没了活路,所以就流落下山从婺州到了台州,想找个活儿糊口。正好遇上殿下派遣军将在台州募兵,小人就赶来投军混个出身。” 不错,听了这些之后,钱惟昱又说了几句嘉奖的样子话,打算让这人在新兵当中当个什将,一边心思流转,对旁边那些刚才挑出来的训练积极表现好的新兵开口询问。 “你们剩下的人各自出生何处?祖上操持何种产业?” 下面几百号人纷纷攘攘开始搭腔,听了好一会儿,钱惟昱发现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出生婺州、处州等处,还有少数是衢州,都是浙南山沟里的穷州县,大多都是矿工出身,想要种田过活又没那么多山田。于是便流落到了自己治下的明州、台州两处,也基本上是从那两州招过来的——毕竟如今苏秀明台四州都是钱惟昱的地盘,数月前钱惟昱授命林仁肇编练新军的时候,可是给了他在辖下四州统筹调度的权限的。 钱惟昱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问题的症结所在,立刻让林仁肇重新统计分析新募士卒的籍贯、从军前的职业,结果果然如钱惟昱的推断。 这四千新军当中肯吃苦的、表现好的,多是浙南山区流民而来的猎户、矿工。不愿意当兵,或者当了之后也不肯好生出力的,则是苏州、秀州、明州本地等富庶之地的农家子弟。 “怎么没早想到这一点呢!五百年后戚继光戚少保训练浙兵组建戚家军,靠的不就是招募义乌山区的矿工子弟的么,这些人才对薪水的要求低,又肯吃苦。如果安居乐业家里有钱的人,怎么可能乐意当兵。就算当了兵,肯定也不如山里穷苦人肯吃苦。同样一份银子,邀买一个但求一口饭活命的人,自然可以买到其忠诚;如果对于那些常年有钱赚找得到工作的家伙,又怎么会安稳,上辈子御下的那点人力资源常识都被丢光了!” 钱惟昱在心中默念暗恨:怎么早没想到这一茬儿呢? 不过,想明白了就好。只要明白了原委,如今改过还不算晚,“说不得,既然想到了,自然要对不起一下戚少保了,您五百年后建立的那支强军,就让我因地制宜地拿来先用一用了,哦,不过后世这支军队说不定就要叫钱家军而不是戚家军了。” 一想到这里,钱惟昱心中不无恶意地泛起一股恶趣味。 “林将军,我看我们目前的兵马也才一个都的规模吧,后续招兵还要继续展开,但是也别局限于在本地招兵了。孤即日去了杭州之后,会向大王禀明,以及和十三叔协调。让他们准许孤以钱粮交换,去处州、婺州募集流民为兵。到时候,你也要记得多挑矿工、猎户、渔家子弟为兵,关键要体壮底子好,肯吃苦,有纪律。孤要你半年之内,连募兵带训练,建成一支以这些穷苦子弟组成的新军、编为两个都指挥使,定额万人。” ... ... 第132章统战方略 钱惟昱回国后,在苏州仅仅呆了三日。三天里他几乎是脚不点地地检阅了林仁肇为他编练的四千新军,又听水丘昭券、元德昭禀报了这数月来的军务变动;还视察了孙显忠督办的军器监翻新镇海军装备翻新的进度、审查了军中空额补齐审计;最后,还不忘找大科学家沈括他高祖父沈默询问了一下今年秋粮收成的情况有没有受早春时候加种了一季占城稻的影响…… 忙完了这些,蒋洁茹也为钱惟昱准备好了回杭州拜见王叔和一干宗室贵戚的礼物;同时,钱惟昱请求回杭州觐见的奏章也得到了大王钱弘俶的回复——毕竟如今钱惟昱的身份也算是一方“藩镇”了,理论上藩镇的首脑被外派之后,不得宣召是不能回京的。于是钱惟昱立刻马不停蹄地回了一趟杭州城,好讨一道关于下一阶段南唐和吴越之间外交路线的命令。 钱惟昱从江南河上船,不过两天一夜便到了武林门码头。在武林门码头下船之后,钱惟昱赶着夜色回到葛岭的庄园里歇息了一夜,又拜见了一下留在那里的母妃,倾诉了一些孺慕之情。期间仰元妃见了儿子少不得又哭了几场,好容易才被钱惟昱给劝住了。 次日一早,钱惟昱就递了牌子,很快宫中就有人回报,传令说大王召钱惟昱入宫赐宴。钱惟昱接了令,这才策马沿着西湖边缓缓南行,一直到万松岭一带,进了子城王宫。 不得不说,或许是因为当今大王、也就是钱惟昱的九叔钱弘俶如今还没有生出亲生儿子的缘故,所以对于他这个“备胎”还是很不错的。包括吴越王正妃孙太真,对钱惟昱也没有别的大户人家那般婶婶对侄儿的勾心斗角,在家宴上对钱惟昱也算真心疼爱。 这些人以为钱惟昱还是心智肤浅的少年,自然没有必要在钱惟昱面前装模作样。以钱惟昱已经阅人无数的资历眼光,自然看得出别人待他究竟是否是诚心的。 参加家宴的除了钱弘俶夫妇和钱惟昱之外,还有他十叔、如今正该镇守湖州、严州两地的钱弘亿。据说钱弘亿回杭州也是因为如今他的地盘都和南唐接壤,如今南唐遭遇了变故,很有可能爆发战争,所以不得不回杭州请示一下大王的看法。所幸钱弘亿的治所湖州距离杭州比钱惟昱更近,所以才能得到消息就回杭。 家宴酒过数巡,钱惟昱把那些恭祝钱弘俶安康福寿的漂亮话客套话说完之后,也就转入了正题: “大王,臣以为,如今武平军反唐,对我国乃是天赐良机。我军与南唐接壤各镇,正该严兵整甲以备不虞。纵然不主动挑衅战端,也要威慑南唐,使之不敢盲目调集江淮兵马西进。如此既不劳损我国兵力钱粮,又可以起到为武平军分南唐兵势、减轻其压力的效果。如果来年开春南唐准备充分之后,真的调江淮兵西进的话。那么我军在择机而动,不失为稳妥之法。” 钱弘俶是个懦弱无争之人,当了三年大王却还好像没有彻底进入角色。对于带兵打仗的事情,他是不太懂的,当下听了钱惟昱的看法也不置可否,只是让钱弘亿也说说看法。 钱弘亿是吴越国有名的“经济学人才”,论才智和机变也是有的,虽然不知兵,但是好歹看得清形势。而且他镇守湖州的时候,麾下自有武将帮他操心兵事,所以他只要大方向决策不错,倒也误不了大事。当下钱弘亿恭谨地答道: “回禀王兄,臣弟以为昱儿所言不无道理。如今我吴越与南唐虽然还算和睦。但是在失去楚地之前,南唐的兵马人口、土地良田依然有将近我国两倍的规模。如果敌大我小的战略态势不能扭转的话,南唐迟早会再借助北朝暗弱的时机对付我们的。 北方已经换了五个朝代了,何年何月可以安定还未可知。如今的大周虽然看似国势鼎盛,但是听说最近皇帝郭威的身体已经开始有些不适,正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呢。北朝五代以来,开国君主死后,能够顺利延续国祚的几乎不多。如果将来大周不再能牵制南唐的时候,我吴越的国力依然还不能和南唐平起平坐的话,只怕到时候我们想求和都不可得了。” 唐大越小,所以南唐怕北朝不乱,吴越怕北朝乱。这是一条五十年来都没有改变的自然规律了,无论南唐还是吴越的君主心中都是门清。听了钱弘亿直趋矛盾根本的说法之后,纵然不好战的钱弘俶也不由得深感赞同。 “即使如此,十弟,昱儿,尔等归镇之后,便好生备御、便宜行事,诸事不必再来杭州请示。寡人只有一点要求:如果淮南江表的唐军未曾被调动,尔等不可擅自先开边衅。寡人也会在杭州整顿兵备,争取筹集三万大军以为后备,届时待边境各镇进展而定应援之策。” 这番话的意思,钱弘亿和钱惟昱自然都是省得的。钱弘俶这是教他们别做出头鸟,要打不是不可以,但是别做第一个跳出来对付南唐的出头鸟,最好是让武平军和南唐打得头破血流,甚至是等到了后周都出兵了,到时候跟在后面捡便宜。 定下了大政方针,钱惟昱和钱弘俶又说了一番闲话,这才提起了异地募兵的请求。当下钱惟昱举酒敬祝,而后说道: “大王,臣还有三件要事要禀报。首先是臣这数月来,在苏州、明州督导市舶司扩大海商、结好日本。市舶司的商会多有回报,说是日本国铜矿遍地,炼铜繁盛,然铸造铜币的产能却非常低下,因而两国易货,日本商人多以大块铜锭交付货款,这些海商归国之后,因为日本人没有给他们铜钱,便也只能用铜锭向市舶司纳税。 臣到镇不过大半年,苏州、明州两处市舶司已经积下铜锭数十万斤。但苏州明州并无钱监,臣还请陛下允准,让臣将铜献至杭州、由杭州的钱监铸为铜币。” 吴越国虽然有钱,但是钱弘俶也不是说到了钱多得烧包的程度,一听有几十万斤铜锭,折算下来刨除一成多的铸造火耗,还有相当于差不多同样数量的燃料、工费。这样折下来,一斤铜可以铸钱**百枚,那总量就是几万贯的新铸铜钱了。当然,考虑到如今的生产繁荣、通货紧缩,这些钱起到的对社会经济的流通刺激效果,可是要算上乘数效应的。 当下钱弘俶免不了夸奖了一番钱惟昱治理地方有功、理财有道的好处。而一旁的钱弘亿本来就是经济学人才,当年钱惟昱的父王在位时候,对于吴越国的铜钱铁钱之政,钱弘亿也是亲自参与其间的。虽然后来证明了钱弘亿的铜钱政策是对的,但是这些年因为吴越产铜不足、社会生产和社会财富却爆发式发展,通货紧缩的问题也着实让钱弘亿有些头疼。 钱弘亿也不是不知道日本可以进口铜,只不过他对海外贸易的认识不如钱惟昱深刻,当下听说钱惟昱经营了市舶司扩大了海贸之后,居然可以从日本攫取到如此庞大的铜锭资源,也是非常兴奋。言语之间对自己这个侄儿更加刮目相看起来。 “王兄,臣弟以为,既然昱儿如此理财有道,不如便准许他在苏州自开钱监,这样也省去转运之费。至于朝廷,不如便让昱儿按照定额包税、每年上缴一部分新币以为铸币税即可。此乃公私两便之事。” 钱弘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想自己什么都不用管,也不用担心杭州的钱监权限大了之后多贪腐,只要每年坐地收钱就可以了,当下也就允许开放钱监。给钱惟昱定下了一年上缴五万贯赤足新币,便允许他任意铸钱。而钱弘亿那边,钱弘俶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是个经济人才,既然可以放权取利,也乐得许了钱弘亿每年两万贯的上供额度,在湖州也开放了钱监。 不过钱弘亿也知道,自己的湖州不靠海,将来少不得靠自己的侄儿那里进口一些铜来铸币,刨除掉铸币税之后,也好得些利钱。 不过,对钱惟昱来说,明明可以昧下的日本铜锭,他主动抛出来说事儿,一来是为了讨个名分,免得将来被别人捅出来后影响了叔侄感情,所以就当主动每年交五万贯保护费,把国家的铸币权分一部分过来。二来么,这也是先给王叔一点好处,然后就要提起异地募兵的事情了。 当下钱惟昱见王叔心情不错,也就趁热打铁,说到了第二件事上:“大王,臣还有一事请求。近日来,臣为了防备南唐李弘冀,在苏州、明州也是募兵整训、填补空额。然发现苏州、明州等地太过富庶,其民安居乐业,竟然罕有迫切想要从军立功之人。 后在明州、台州募兵时,偶有婺州、处州等处因矿监枯竭、无业可操的矿工猎户成为流民,在明州、台州被我军招募。因出身穷苦,身无长物。因此一心从军、颇能吃苦。臣想请大王准允、居中协调,让臣得以遣人至十叔、十三叔镇地内招募流民为兵。 一来臣也可双倍奉上粮赐等物、并且包下这些兵丁的租调丁税,让十叔、十三叔不致吃亏。二来也可使婺州、处州等两浙荒僻之地流民日减、人人安居乐业。” ... ... 第133章奇正相合 毕竟拿人的手短。钱惟昱刚刚给了几位叔叔偌大的好处,而且还私下对钱弘亿许诺了只要他允许钱惟昱在严州募集新兵(后世的淳安、建德,都是浙西山区穷地方),钱惟昱就每年白送钱弘亿可以铸造两万贯铜钱的铜锭——这相当于是把钱弘亿讨要钱监铸币权所背上的铸币税给包了。 于是,在各方潜移默化的劝说影响下,钱惟昱异地募兵的请求很快就被钱弘俶批准了。 拿到敕命后后,考虑到如今距离明年开春也就五个月了,时间紧迫。钱惟昱也就没有再耽搁时间,立刻派人和钱弘亿、钱弘俨打了招呼。分遣顾长风和林仁肇去婺州、严州等浙西南山区州府招兵了。钱惟昱所开的入伍钱粮赏赐一律比照此前几个月林仁肇在苏州、明州和台州的价码还要高一些,还额外宣贯了所招募人马均比照内牙军按月支领军饷的条件。 同样的价钱,在相对富庶的苏州城、明州城内根本找不到多少人模狗样高大壮实的兵员,但是到了婺州、严州、处州等山区,因为物价水平的差异,和这些地方普遍相对较穷的社会现实,立刻就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那些苦哈哈挖一年铜矿银矿也捣腾不出几个钱养家的婺州矿工,还有靠天吃饭的严州猎户、温州渔民纷纷踊跃拼命报名。前前后后花了二十天上下的时间,顾长风和林仁肇等人就各自凑起了四千多人的新兵兵源,并且重新编队行军赶回苏州。 兵招来的同时,钱惟昱也少不得给了自己那两个叔叔治下总计价值约摸有三十余万贯的钱粮物资,还掏出了同等数量给新兵们自己及其家属的赏赐粮米。本就已经开始收紧的镇海军财政,进一步绷得如同一根随时会断的弓弦。 “唉,一边暴兵一边投资种田攀科技,果然还是花销太大了啊。看来得考虑寅吃卯粮问蒋家把明年我名下的盐田产出先借来一用了。”钱惟昱如今是一遇到钱粮匮乏的事情,第一时间就想到问小茹家借一些来救急。虽然蒋家已经给了他一千顷的大琉球良田和一百顷平湖盐田,外加数十艘大海船,但是他依然会源源不断地有各种小需求需要协调蒋氏商会的资源。 …… 这次回杭州拜见了王叔之后,钱惟昱总算是回到了苏州稍微安顿了下来。 年初的时候,他在苏州城南圈的“沧浪亭”这处园林,如今也至少草创出了一些规模,虽然建成的明屋广厦还不算多,不过至少把园林的景观都收拾齐整了,那些低洼的湿地泥淖要么开凿成河渠池塘,要么就是把别处开凿挖深掘出的泥土填埋过来,整成平地种植竹林堆砌假山什么的,倒也颇有一番曲径通幽的豁然野趣。 随着冬季将近,钱惟昱也总算进入了一年当中相对空闲的时间。于是他平时也不再住在留后府,而是搬进了如今还是半成品状态的沧浪亭。 历史的时间,很快转入了952年十月下旬。这时候,北国总算是传来了一条令钱惟昱欣慰的好消息:后周太祖郭威,给他那个镇守淮北的外甥、东南行营招讨使李重进李大帅舔拨了两三万兵马;分别是从郓州、济州等处的天平军节度使和宋州、亳州的归德军节度使处调来的。 郭威给李重进增兵,虽然说不一定是准备对南唐开战了,但是威慑的企图还是很明显的:你丫的李璟要是乖乖地留着淮南江表的大军,那咱说不定还能哥俩好;你要是敢把淮南军调到楚地去扑灭新起事的武平军节度使的话,那么……啧啧,就不好说了。 就在汴京传回好消息不久,林仁肇、顾长风也带着各自在婺州严州处州等处招募过来的新军,回到了苏州的昆山大营,把军马安顿好。钱惟昱巡视交割了一番之后,便命令他们开始展开基本的新兵训练。 反正如今时间已经进入冬季,正是农闲时节,来年又可能有大战,所以苏秀明台四州的战争机器几乎是全力开动起来。不仅牙军、新军要全力训练,连平时农忙时节需要生产的团练兵,也被加法了两个月的粮饷,投入到了冬训当中。水丘昭券和司马球、孙显忠各自也忙的不行。 光阴荏苒,时间很快又过去了个把月,靠着以内牙军精兵担任什将、队副刮练新兵的事儿也顺利进展了个把月之后,钱惟昱估摸着那些新军的列阵行军、令行禁止的基本军纪和队列、体能初步练得差不多了;便又把林仁肇和顾长风喊来,随后给了他们一份新鲜出炉的操练法则和一些看上去非常幼稚潦草的阵图,让他们看看能否依法施为。 …… “殿下,这是什么阵法?莫菲便要末将等按着这个阵图操练么……”林仁肇和顾长风看到那副阵图和旁边的文字解说的时候,感觉完全没有头绪。尤其是林仁肇,他是颇有带领大军进退自如的天赋的,看了之后不由得评价道,“这个阵图,乍看上去似乎非常灵活,但是却完全形成不了冲击力、凝聚力,遇到大军交战的时候,只怕容易崩溃。” “林将军果然有见地。此阵名为‘鸳鸯阵’。也不是小王自创的,乃是从古人兵法上所得罢了——据说,乃是三国时东吴大都督陆逊和贺齐讨平山越族时所用过的阵法,最是擅长丘陵水网交错复杂的地形作战,弥补常规兵法中那些大开大阖的阵法不利于狭窄地形下兵力展开的弊端。另外,听说秦末汉初的南越王赵佗亦曾以此阵率秦军南破百越。” 面对林仁肇、顾长风等人的诧异,钱惟昱非常自然的为自己抄袭五百年后戚家军鸳鸯阵的事迹安上了一个捏造的来源——当然他也完全可以更不要脸地宣称这个被称作“鸳鸯阵”的阵法是他这个胡子都没长齐的少年人自创的。但是那样不经济,不仅会让他落下一个将来令人忌惮的虚名,还会让执行层的将领对这个阵法的效果产生疑虑,不敢全力以此施为。 这是个很显而易见的道理。以钱惟昱体内那个后世而来的灵魂原本的经验;当年作中有什么改革交代要对下面的人宣贯的时候,哪次不是言必称董事长、行必效500强。哪怕那些新主意新点子真是自己亲自动脑子反复揣摩出来的,也不能说是自己原创的,只有扯虎皮拉大旗地搞才能让下面的人在执行中不敢保留。 不过,杜撰法则出处的时候也是有讲究的,如果随口胡诌一个,就很容易穿帮,闹出那些学渣高考作文当中“蒙哥马利大战拿破仑”之类的揣误。但是此时此刻,钱惟昱拿出陆逊赵佗这些例子作为假借,一帮没怎么读过古书的赳赳武人在揣摩解读了一下阵图和说明之后立刻就相信了这个出处——至于为什么此前没有听说过,林仁肇和顾长风也只会以为那一定是因为他们自己读书少,不如殿下那般见闻渊博。 原因无他,主要是中国古代的军阵研究历史往往都是着眼于逐鹿中原,就算和江南六朝的政权作战,无非也就是打到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南京周边就算是完了。从东吴到南陈,哪个南方割据政权不是金陵石头城被拿下之后就算是玩完了,哪怕是按照历史原本的走势、二十多年后南唐亡国的时候也是如此,金陵城一完蛋,李煜也没想着说跑到赣南山区去继续抵抗,直接就投降了。 这样的军事史,让中国古代的军事家、军事理论家们对于东南沿海那些水网丘陵密布的山区作战研究存在一个盲区。浙南赣南闽地的仙霞岭、武夷山这些地区,除了当初绞杀山越人的赵佗、陆逊之外,再无军事家有此经验。从孙子孙膑、三略六韬到二十四篇、李公问对都没有涉猎到这一块儿。 所以在林仁肇顾长风等人仔细一揣摩,发现这个阵法在南方地形复杂的山区作战中非常适合兵力的展开和机动之后,立刻就相信了钱惟昱的说法。 “居然是陆逊大都督发明的阵法,此阵看上去虽然兵力分散、杂乱无章。大兵团平原决战的时候确实不易发挥战例。但是一旦战场被起伏丘陵和细流水网切割施展不开的时候,却是着实灵活。”林仁肇听了钱惟昱的解释之后,立刻暗暗颔首,觉得深以为然。但是很快,他又看出了一个战略上的问题: “殿下,我军如今与李弘冀在常州对峙,常州境内可是一马平川的江岸平原啊。这种山地、丘陵战阵,只怕要到宣州、广德等地,才有用武之地吧。莫非来年开春那一战,殿下不准备以无锡-常州一线作为主力进攻的突破点么?那我军长江上的水师之利又如何施展呢?如今这几年,吴越水师强于唐国水师,已经是天下人的共识了啊。” “林将军,连你都觉得吴越水师强于南唐水师已经是天下共识,那么,李弘冀会没有防备吗?何况我吴越水师之绝对优势,在于海船水师。如果在长江中决战,我军战船虽有优势,我军水兵虽然更为精锐。但是也顶不住李弘冀数倍于我地强大兵力——这些年,李弘冀为了扩大巩固其在南唐的地位,与其叔李景遂争夺储位,在常州的新设水师花了多大的功夫,林将军不会没听说过吧。” “那殿下的意思,便是我军要做好两手准备,到时候一实一虚、视时机奇正相合了?” ... ... 第134章鸳鸯阵 “林将军果然识货,而且深谙战略。孤没有看错你的潜力啊。那就让孤为尔等解说一下此阵,以及训练的要点,后面几个月,就需要你们以此整训新兵,务要在两个月内略有小成。” 钱惟昱见大家对于“鸳鸯阵”这个阵形和配套的操练法则在认识上没有分歧了,也就进入了后面的解释细化阶段,好指导林仁肇依法施为。 只听他从布阵、队形、纪律、进退、变化依次说起,把一套戚少保独家知识产权的练兵法则阐述了一遍——当然,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钱惟昱自己对戚家军练兵法门的认识也只能算是只见皮毛,所以他只是给大家提供一个思路方向,后面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林仁肇顾长风和将来其他参与到训练当中的诸将自行摸索深化。 “此阵名为鸳鸯阵,乃是将100人一营的人马分为8组,每组12人,一营中,4名什将、4名队副各自加入其中一组,与士卒同进退。那么,一个指挥麾下有五营人马、五个都头,就能分出40组。一个都下属10指挥,总共就有400组。 每组12名步卒当中,选两人担任狼筅手,手持长两丈有余的狼筅作为接敌先锋,接敌时以狼筅横扫挥击打散冲锋敌军阵形、使其损伤迟滞。 其次选四人为长枪手,手执九尺长枪居狼筅手背后,一旦有敌军被狼筅所伤或继续接近到一丈距离以内时,就四杆长枪齐出刺杀。 长枪手、狼筅手身前布置两名牌手,一名持塔形长牌、一名持藤牌为全队遮挡箭矢,接敌时先单手投掷竹枪,随后手持朴刀或者横刀与那些突破了队友长枪攒刺、得以近身的敌人短兵格杀。 最后,部署两名镋钯手、两名弩手合后。镋钯手持沉重的三尖镋钯,作为近战攻坚的核心。弓弩手为全队提供远程压制,由队长、伙夫担任,其中队长还兼任指挥职责,伙夫则需要额外背负竹枪、箭筒等其他队友使用的消耗性辎重,近战自卫只配属短刃朴刀。 另外,除了狼筅手和牌手因为武器过于沉重、或者需要时刻遮蔽之外,其余长枪手、镋钯手可以酌情配备弓箭,这也算是仿效唐制,免得两军接敌之前,敌方弓弩过于恶猛、无法抵敌。 这一阵法进攻、防御时都需要全队速度整齐划一、同进同退,同时因为队中每一个位置上至少都有两人,因此遇到山路狭小全队进退不便的,还可把队伍一分为二,变为‘两才阵’以更加灵活。狼筅手、镋钯手需选队中臂力最大者担任。弓弩手、牌手选耳目聪明、身手敏捷者担任,其余令行禁止、军纪严明的则充为长枪手,也可让各有所长的士兵人尽其用。” 从钱惟昱前世那仅仅只有装逼侠程度的军事知识里面,要想再知道更深的鸳鸯阵神髓就不可能了。不过他好歹还是知道戚少保的鸳鸯阵还能一分为三成为“三才阵”,可惜每一队的士兵里面,每个岗位的人数都不是三的倍数,所以钱惟昱就不知道该怎么分了,所以也就把这种变化略去不讲,反正目前的也该够用了。 另外,戚少保的戚家军是晚明时候组建的,受武器进步的有利影响,当时的戚家军最末两位是司职的火铳手,如今这个时代没有火铳这种武器,钱惟昱自然不会闹穿帮安排火铳手,所以自然而然换成了弩手。不过纵然是做了这么多细化的处理之后,手下将领依然看出了一些问题。 “这狼筅是个什么兵器?自古不曾见过。”顾长风跟在钱惟昱身边最久,也不是没见过自家殿下拿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兵器过,但是狼筅他是真没见殿下哪怕原来提起过。 钱惟昱也不以为忤,当下微笑着耐心解释:“狼筅便是一种用安吉苦竹选取老而坚韧者,切取两丈有余的长段,随后削尖头部及主要坚韧的枝杈,并且把不足以形成杀伤的小枝砍去。最后以桐油浸泡,在头部与主要枝杈上套上尖锐的空心铁锥而成。 这般兵器的好处是,普通长枪如若加到两丈长短定然沉重不堪,普通士卒手持之后只能用于刺击,而无力左右挥舞横扫。竹竿中空,比枪杆更轻,因此同样的体力下,挥舞狼筅更易及远。而且竹质虽然坚韧,但一旦受损后,崩口处一样毛糙尖锐,所以纵然被敌人以厚重的刀斧砍断了前端,依然可以起到杀敌的效果。” 似乎钱惟昱在今日找他们来讲解这个阵法之前,也是略有准备地,当下命侍卫从堂下取来一杆预先砍削好、但还未油浸包铁的狼筅,给林仁肇和顾长风看视。二将看了之后,林仁肇还忍不住端着掂量了一下试试手,发现果然此物虽然长达两丈两尺上下,但是和普通搁在大盾上组成枪阵的超长枪相比,也不过分量相若仿佛。 根据林仁肇的经验,如果用实心木杆来做的话,最多一丈六尺到一丈八尺就有这么沉重了,换用安吉苦竹的话,就可以平白多出来五六尺的杀敌距离,这在一寸长一寸强的冷兵器结阵厮杀状态下还是很好用的。 “那么,殿下说的这个‘镋钯’是种什么器械?卑职也曾遍览隋唐以来军中器械,从不曾听说过‘镋钯’这种东西。”听完钱惟昱的讲解之后,顾长风立刻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糟糕!只想到了火铳这种武器这个时代没有所以先改了,狼筅史书说是戚继光发明的,也先做了准备。没想到镋钯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武器,目前这个时代都还没有问世么?该怎么解释……”钱惟昱脑子一下子有点大条,心中念头急转,想要找到一个说辞。 “嗯?没有……镋钯么?《武经总……哦不孤是说,这是一种……改良自农具,类似于草叉的武器,上有三面尖刃,旁支上还有许多细齿,可能是因为脱胎于农具,所以不入流,没有记载吧。” 好险,惶急之下差点把《武经总要》脱口而出了,也不想想那本书的编纂人员如今都还没生出来呢。钱惟昱一边掩饰着自己的慌乱,一边拿过一张白纸,并且从旁边的书办手里接过毛笔,在纸上随手画了一个类似于长了很多细齿的三叉戟之类的兵器,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如此说来,此物的好处是既可以戳刺,又可以扫击横斩,有点儿像是近年来偶然改良的三尖两刃刀——只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用三尖两刃刀,抑或是三尖刀的原型陌刀呢?”另一旁的林仁肇对于兵器也是比较熟悉的,一听钱惟昱的解释马上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对啊……这个镋钯看起来制造工艺也挺复杂的,砍人捅人综合效率也没有陌刀好,为什么不用陌刀呢?难道是因为陌刀的用料多,材料成本贵?” 钱惟昱被林仁肇的解说和反问说得一愣,也有点不解为什么后来的戚继光要用镋钯这种东西,却不知道其实后世的戚继光是因为明军当中普遍装备了飞火神鸦、火龙出水这些药筒火箭兵器,所以需要镋钯这种武器作为野战时候的火箭发射支架—— 就和十八世纪英国人喜欢用形似拒马的支架上架设一排装了药筒的火箭,随后点火发射制造最原始的早期火箭炮一个道理。戚继光的戚家军中,伙夫一般也会带几枚装药火箭,每次接战前需要远程发射火箭压制敌人的时候,就会把镋钯往沙泥地上一插随后就可以把火箭架上去发射,三叉戟一样的两个凹口正好适合架设火箭。 如今五代的时候哪来的装药火箭?如果仅仅是为了需要一柄能够同时高效率地兼顾捅人和砍人功能的兵刃的话,用这个时代的陌刀或者刚刚改良自陌刀的三尖刀自然是更加便捷的办法了。钱惟昱不知道这个典故事由,但是那并不妨碍他“从谏如流”,既然反复思忖也没想出非用镋钯不可的理由,那就不用好了。 “林将军说得也是有理,此前倒是孤拘泥于古人了,既然如此,就把‘鸳鸯阵’中的镋钯改为陌刀或者三尖刀吧,不过尺寸分量一定要保证——不知我军中的陌刀如今形制如何?” 林仁肇听到钱惟昱垂询,立刻如数家珍地说道:“回禀殿下,如今我军中的陌刀一如唐制,柄长五尺、刃长两尺有余,重22斤,每柄锻造费钱30贯。三尖刀形制与陌刀类似,重19斤,刺杀效果优于陌刀,而且略微轻便,用料也比陌刀略省,只是锻造上需要的人工更多一些。但如今仓促要用只怕筹措不到。就算全部用陌刀,如今一都人马400组,就需要800柄陌刀,新军全部装备的话,就要1600柄,仓促之间,如果不削夺其他部队的装备的话,只怕是难以筹备齐全。不如初期训练便不要用陌刀了。” 唐宋制一斤是十六两,实际重量大约是后世的一斤三两多,这些数据钱惟昱已经掌握得很熟了。心中换算了一下,就知道陌刀的分量换算到后世的度量衡大约是14公斤多、三尖两刃刀则是12公斤。以这个时代南方人的臂力体能,用这种兵器应该比镋钯要要难一些,不过如果使用的人不多的话,只要挑出强壮的士兵来使用,并且加强体能训练即可。 “这倒无妨,兵刃武备的问题,还有时间,孤自会去解决。初期的训练,就暂时用其他刺砍咸宜的兵刃顶一下,然后便先按照这个章程细则开展吧。具体的激励赏赐,都要按此施为。” “谨遵殿下军令!”林仁肇和顾长风拱了拱手,这便领命离去、筹备进一步整训新军的事务了。 ... ... 第135章苦练新军 时间已然到了11月末,秋去冬来,瑞雪屡降。古时候的天气,不如后世那样温室效应明显,因此四季分明井然有序。苏州虽然靠海、昼夜温差不大,在这个年代冬天倒也颇能下上几场大雪。 不过苏州城外昆山大寨内、大校场上,严格的训练却没有因为下雪而终止。近万人的苏州新军虽然才入伍不过两个多月,但是这两个多月来却是需要日日勤练不辍。负责编练他们的都指挥使林仁肇几乎是化身为魔鬼教练一样,丝毫不肯懈怠。 很多士兵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仓促地连续训练,大部分处州兵、婺州兵入伍后这两个月的训练量,和其他部队的人马比起来,起码赶得上人家小半年的量了。 刚刚从普通士卒升为军使不到两个月的陈昊在校场上挥汗如雨,带着自己麾下的4组士兵刻苦操练着鸳鸯阵的队列、搏击之术——每个营的兵马,都是在100人的规模,分成8组,都头亲自率领4组,而军使作为都头的副手,在这种编制之中也可以管4个组。 在整个大校场上,他们这一股人马只占了总数的几十分之一,显得颇不起眼,但是井然有序的大军,不正是靠这一星半点的星星之火拼接而成的么。 什将、队副,还有4个组的组长都是由六月份就被林仁肇早期招募入伍的婺州、处州老兵——当然这个“老”字只是相对的,因为他们与那些担任普通士卒的新兵也就多了三个月的行伍经历而已——如今,他们那一批老兵就是靠着多了三个月的刻苦训练,至少都分到了一个队副的位置。 而和他们同一批进来的那三千多苏州、明州本地的富户农家子弟,因为不肯吃苦,如今被编到了别处,还在做一个普通士兵。 林都帅传达了殿下的军令:他们这支兵马,将来是要成为殿下“一万什将计划”的一员的。只要苦练,勤练,作战勇敢,人人都有升迁的机会。因为未来殿下的兵马,可不止这么三五万…… 陈昊和他所在营的那些什将、队副都知道,正是因为他们在刚入伍的两个月表现比其他明州兵、越州兵要卖力得多,才得到这个机会的。升职之后,每个月可以多三百到五百个大钱的军饷,听说还能让家中其他一个额外的丁口免除徭役,这让他们很珍惜这个机会。 …… 这些先到一步先爬了一步的基层军官,他们的现身说法也让那些后来入伍的婺州兵、处州兵眼热不已。深谙御下之道的钱惟昱把这些看在眼里,自然是不吝大肆宣扬这些颇为励志的案例,让每一个新兵都知道只要努力就有出头之日。 这个时代的基层将领对于士兵的上升通道规划和宣传都不怎么重视,和后世那些“以人为本”百十年磨砺出来的激励手段自然是完全不能相比的——一千年后,连马化腾这样的大佬,都需要亲自出面向社会证实“腾讯北京分公司20楼的一名保安经过层层技术面试,终于成功转型为一名‘攻城狮’”,并且口称“这是一个很励志的故事”。 钱惟昱不会装逼地和那些士兵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因为中国自古没有这样的传统,那种话说出来,只会让将校离心而已。但是他只要把后世用人单位那些粗浅的上升通道规划拿出几分来应用,用事实例子说话。而且加大宣传攻势,哪怕只做了三分也要宣传说成十分,自然可以把那些普通士卒骗的团团转、热血值士气值飙升。 “啪!”一声清脆的鞭响,陈浩麾下一名长枪手的手上印下了一道红红的印痕,正是什将陈浩亲手挥鞭鞭笞了那名新兵。 “说了多少遍了!不许偷工减料,持枪蓄力——听口令四人一起刺出。我不要求你们快,只要你们动作整齐划一,你们要想着对面有一个手持横刀的高手敌人闪转腾挪非常了得!你们四枪齐出的时候,一定要同一时间封住对方左右闪避的全部退路——好了,再刺五十轮,一定要把持好时间一致、间隔稳当!练好了指挥使大人就会让我们先吃饭,不要拖了其他三组弟兄的后腿!” 手腕上挨了鞭子的那名长枪手手背上一道红痕非常明显,但是虽然吃痛却不敢撒手,因为他们都已经领教过了:按照军法,如果挨鞭子的时候撒手丢下了长枪,那就会额外被责十军棍。因此,当下那个挨了鞭子的依然只能咬紧牙关,继续勉力跟随着号令捅刺,谁都不敢抢了口令,或者是稍有迟钝。 每一轮配合刺杀的训练,或者是别的身份的士卒的训练,都会持续三支线香的时间,也就是一刻钟多。随后才允许坐地休息、喝水歇力。因为这些士卒都还是新兵,所以不曾定下未来的具体司职,往往是根据体力的强弱、身手的灵巧分为两类,体力健硕者狼筅、陌刀都要练;而体力相对较弱的则在牌手、长枪手和弩手的角色之间交替练习;至于开弓射箭,则是人人都必须作为加练项目。 日头慢慢过了晌午,大校场的帅台上一阵战鼓声由疏及密,都指挥使林仁肇也准时出现在了台上。台下士卒根据这两月来的经验,知道是每日上午的比武验收时间到了。 陈昊舔了舔嘴唇,更加卖力的号召麾下的士兵打起精神来,因为根据林都帅定下的军规,验收的事情是由每个指挥使各自负责的。每个指挥使下面管着40组、500兵丁,每日验收的时候,都要选出两个表现上等的营,那两个营的都头就可以得到一个考功的积分,每月月底,考功积分最多的都头,就可以得到额外的钱财加赏。 而对于士兵来说,那两个表现上等的营里,所有的士兵都可以在正餐的时候得到肉食的加餐——当然,每天的训练,仅能管当天的肉食,如果第二日表现差了,依然会被削掉。 除了表现好的之外,自然也有对表现差的营的惩罚。每个指挥五个营当中,每次表现最差的营会被要求人人加练刺枪一百次、开弓射箭五十次,然后才有饭吃。虽然他们吃的饭食理论上和其他两个表现居中的营差不多,但是因为吃饭时间晚了,考虑到当兵的丘八们那吃饭的速度,等到他们去的时候,基本上就只有挑剩下的残羹剩菜了。 “停!”“指挥使有令,停!” 随着身后的指挥使大人一声短促的军令,陈昊和他的那个正职都头一起下令长枪手们全部停下手中的动作。无论之前的表现如何,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丁字营枪手,悬铃!丁字营弓手,设垛!” 简洁的两句命令,所有长枪手依次排队领到了一个铃铛,然后自行系在枪杆红缨下面。而弓箭手则在地上新画的白线身后站定,在他们面前五十步则设好了一排粗陋的箭垛,使用的弓箭是没有铁箭簇的削竹箭。 弓箭环节的考评标准很简单,分为求准和开弓两部分,第一部分是追求射的准,以各自射五箭、上垛者多为优。后者则是一追求开弓力度和次数为追求,使用的是一石的强弓,以彻底拉满的次数多为优胜。 不过,相对于弓箭来说,长枪和陌刀的训练考核方式就要新颖得多——考核的标准是在枪杆或者刀杆末段悬铃,都头下令刺击之后,同一组的士卒一并刺击或者挥砍,出枪之后,自然会有一阵铃铛之声嗡嗡作响。而优劣考核的标准,则是那一组的铃音先停则为优胜。 这也就意味着,出枪一定要整齐,而且刺击要一步到位,刺完之后手腕还不能抖,对于军令严明、整齐划一的要求实在是不小。 陈昊捏着一把汗,看着指挥使大人一个营一个营的验收过来。所幸,他所在的那个营这几日全员状态都还不错,一些小错误总是可以在训练中自我纠正。最终验收下来,居然还得了一个甲等。 往领餐的伙营走去的时候,40个得了甲等的营、一共4000士卒在几十个领餐处依次排队,有序地领取了午餐。他们的瓦罐里面,都有一块五寸见方长宽、半寸厚度的薄薄卤肉。那是一种用酒坛子煨炖、以红糖和酱油调味的猪肉,与这个时代的贫贱人家烹煮猪肉的法子颇为不同,似乎正是这块肉,可以把半日的幸苦都变得有价值一样。 …… 如果说,那些赏罚分明的训练奖惩措施还是林仁肇这样的武夫就可以想得出来的话,那么后面一些细致入微的监控措施,在这个年代的士卒来看,就是匪夷所思的了。 如今,每个指挥使麾下,都会被分到正副两个考功掌书记——这些人本身没什么大不了,都是从民间雇佣一些学问不怎么样的迂腐老儒来干的。至于这两人的工作,自然是记载所在指挥当中上至指挥使、下至普通士卒每日的考工记分、评级表现。 而他们的顶头上司、那位郡王爷,甚至用活字印刷术给一万名新军、20个指挥的人马每个指挥都排印了几百本花名册。每人数行,专门记载其事迹表现,虽然摊到每天每人头上,不过是几个字或者一句话的记载,但是基本上每个月都要写满一本——如今在林仁肇的帅案上,还堆着这两个月来、这些指挥40本帐的表现记录呢。 钱粮赏赐那些军官或许还有不在意的,但是在军中每一次的表现都有档案可查,这着实让每个人都上心了很多——要知道,考功档案这种东西,原本在大唐朝的时候,可是只有得了进士的官员才有资格被施加的,哪有人拿这些来对付大头兵啊。 就是靠着这台严密的考核机器,以及物质奖惩的双重作用。昆山大营如同一座精密的训练机,一步步把上万名数月前还愣头青一样只知道买死力气吃苦的矿工、渔民、猎户,逐渐变成了战争机器上的一个个零件。 ... ... 第136章冬日缠绵 苏州城南,郡学西侧,如今已经有一块被严密圈起来了的所在。众所周知,那里面围着的,便是彭城郡王钱惟昱新起了不过一年的园子、沧浪亭了。 一道周长两里多地、高约丈余、形态曲折无规的白粉墙,掩映在比粉墙更高出数尺的冷杉、赤松、扁柏之间。林木在墙里墙外各有两三层交替掩映,倒也把白粉墙彻底遮蔽,远远看去,竟如有一座森林突兀耸峙,浑然不似城中。 园子里面,低洼的溪流池塘随处可见,但高地广埠之处也收拾出来不少,干燥洁净。偶尔有曲水蜿蜒、遮断假山岛屿的所在,便用质地坚固、耐湿耐腐的老竹或雪松木段搭出回廊桥,联通各处,颇有野趣。 如今已是将近腊月的时分,按说纵然苏州地处江南、靠近大海,气候略微和暖,但是寻常富户人家也都该回到厚墙高门的屋子里面,烧个炭盆取暖,再煨个小黄酒什么的喝几口。 不过,既然说了那是寻常人家,自然也有不寻常的。 此时此刻,钱惟昱便在那座提着“沧浪亭”三字匾额的轩敞廊亭之内,端坐于一张石案之前。亭子四周没有围墙,只有楼空了木格子的落地长窗,抑或是蒙了苏绣彩纱的屏风遮挡寒风。亭口面对九曲木桥的那一边,两根粗逾一围的桐油红漆木柱上,钉着两块弧形的泥金牌子,上书一道联诗:“千古沧浪水一涯,清风明月本无价。” 所幸的是,亭子虽然三面环水,但是水对岸不远便有数道奇石垒砌的高峻假山,倒也不虞风会太大。石案边上,两个红泥火炉烧着银霜兽炭,上面各自煨着一个越州黄酒的酒坛子。 只不过,左首那个坛子里,真的是装的上品的越州贡酒、古越龙山的陈酿花雕;而右首那个坛子里面,则只余了一个底子的些许黄酒,上面却是满满铺陈着红油亮色、肥瘦相宜的五花猪肉。那猪肉的浓稠肉汁被小火滚出无数细碎的小气泡,引着那汤汁在那里徐徐翻腾。 亭子里除了钱惟昱之外,就只有蒋洁茹和安倍素子两人服侍。十八娘因为年纪小,钱惟昱怕她在这种初冬时分在外面晃悠会着凉,也就把她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了。 蒋洁茹用一个竹骨的篾扇对着红泥小炉微微扇了几下,又把几抹细碎的香葱洒进坛子里,用乌木镶银的筷子翻挑了几下,便对钱惟昱说到:“殿下,已经好了呢,趁热试试吧。上次您说太过肥腻了,只适合给当兵的丘八吃;这回奴奴倒是先把带肥的那部分肉用铁锅熬炒了一番,走了脂膏,这才下坛煨焖的呢。” 钱惟昱放下手头正在看的一本林仁肇前日呈送的新军军官考功绩效账目、还有孙显忠分管的军器监的流水账。对着蒋洁茹温柔地一笑,随后无言地拿起面前的筷子,从酒坛子里挟了一块肥瘦层次分明的肉块,放在嘴边吹凉了,随后送入口中。尽管钱惟昱和蒋洁茹相识不过一年,但是似乎已经到了不需要用言语表达情感的程度了。 那种肥者入口即化、但又有一层坚韧的软膜包裹的弹性口感,让他不由得暗自赞了一声。而瘦的部分,既不会如同火鸡肉那样酥烂、缺乏纤维感,但又可以保证在嚼劲和弹性之间的微妙平衡,而且每一根瘦肉的纤维被咬断的时候,都有渗入期间的香浓汁液以一种饱浸的姿态四溢开来。 钱惟昱温柔地抓住蒋洁茹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似乎无意识地轻轻搓揉,像是要给蒋洁茹取暖,又像是在品味这冬日才有的闲暇,一边呢喃地说道:“小茹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巧了,不管孤说出什么,总能想出办法做出来。” 一旁打横坐在侧首的安倍素子,闻到了开罐的奇香之后,也禁不住暗暗咽了两口口水。心中对这个时代日本人的厨艺大感鄙夷。如今跟着殿下,可以偶尔吃到小茹姐的手艺,也不知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素子,还见外什么,快趁热吃吧。”蒋洁茹看着钱惟昱吃罢,便拈了一下素子的手,把一双箸子递了过去。素子立刻谦卑地俯身谢过了,口中轻念了一句“义哒哒基玛斯~”随后就开吃了。 钱惟昱坐在上首,看着自己的两个女人如今倒也相处和睦了,心中颇为得意,便顺口吟道:“杭州好猪肉,价钱贱如土。贵者不屑食,贫家不解煮。红裙窈窕娘,素手调泥炉。微火缠绵炖,功满它自熟。” 素子不比选子和清少纳言,汉学功夫很是浅陋,跟了钱惟昱这两三个月,汉语也只能算是刚刚纯熟,但是对于诗词的好坏还是听不太懂。只知道自家殿下吃了一块小茹姐煮出来的猪肉,便幸福感指数爆棚到要作诗感慨,倒也不由得微吐小香舌,暗暗咋舌。 至于另一个当事人蒋洁茹,自然只有面色酡红、不饮自醉,娇羞不胜地以袖子遮掩,给钱惟昱递了一盏花雕酒,好掩饰内心小鹿乱撞的情态。 …… 原来,这个时代还普遍没有比较好的食用猪肉的法子。富贵人家,大多觉得猪肉不登大雅之堂,很少会吃猪肉,大多数还是以吃羊肉和鸡鹅为主;而穷人么虽然没什么可挑的,却因为实在太没得挑了,拿到猪肉都是不分肥瘦筋膜一股脑儿煮了的。 这样做出来的白水煮肉,因为那些筋膜和零碎油膘混在一起,很容易凝起一层厚厚的油膏。再加上肉中杂质多、也不会加料酒去膻,所以有钱人自然不屑于吃。 此前的几年,钱惟昱也是不太吃猪肉的。不过许是他身份尊贵、不接地气,倒也没注意之所以宫廷膳食当中缺乏猪肉是因为这个年代的猪肉普遍做不好,还以为是因为吴越王室和后世那些吃腻了猪肉的有钱人那样喜欢鱼虾海鲜呢。 直到最近编练新军、要求给新军增加物质激励、训练优胜者每餐有肉之后,他在一次进军营视察、为了摆出主帅与士卒同甘苦的架子、吃了一顿那些新兵每天吃的廉价大锅肉之后,才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百年之后苏子瞻要发明东坡肉了,而且也真正理解了为什么区区东坡肉可以流传千古。 钱惟昱不懂烹饪,不过他好歹可以和王语嫣“口述武功”那般指点江山,具体的事情自然是让小茹妹妹去干了。很快,添加酱油黄酒和红糖烹煮出来的“东坡肉”就出炉了,后来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就风靡了镇海新军的军营,每一个士兵都为了每天多吃一块肉下了死力气地卖力训练。 只是,关于为什么这道据说是郡王爷家眷发明的新菜要被命名为东坡肉,众人实在是不得其法,最后居然以讹传讹成了用于煮食这道菜色所用的猪肉,必须取自东坡向阳之地放养的猪只、才能确保其味的传说。又有谁能知道,其实钱惟昱只是不喜欢用自己的名字或者自己亲近人的名字,去命名一道肉而已呢。 几杯花雕下肚,钱惟昱在暖炉的烘烤下也有些微醺之意。感受着美人恩重,耳鬓厮磨,心中着实有些把持不住的错觉。 “过了年关,就是十六周岁了,好像还是早了一些,再忍忍吧……” 正在钱惟昱胡思乱想的时候,幸好一旁九曲木桥上走来一个少女,正是陈玑。钱惟昱立刻坐正了身体,免得做出太出格的姿态教坏了小孩子。蒋洁茹心中也略微羞赧,摆出了大家闺秀的大姐姐模样。 须臾只听陈玑走到面前,对着钱惟昱盈盈一福,细声细气地禀报道:“殿下是沈默沈大人和孙显忠孙将军来拜会呢,说是殿下吩咐军器监这几月来改良试制的几样器械有了眉目,想请殿下明日移步视察。” 这才清闲了几日,便又有事情来了么,钱惟昱揉了揉才不过清爽了几日的脑仁,感觉一阵阵隐隐的酸胀又要来袭了。不过,总归是正事儿要紧。 “孙将军有说,是什么东西么?十字片镰枪,还是神臂弓?” “孙将军没有明说,许是两样都有吧。听说沈大人为了这两件东西,也是熬夜督导了半月之久呢。” “明白了,这便回复孙将军,说孤明日辰时就会过去,让他在军器监准备好。” “是,奴家这便去了。” 陈玑挪着小碎步,又往回走去了。不过氛围却已经被这个插曲给打岔了。 “又要动刀兵了么?”蒋洁茹一边把泥炉上的焖肉酒坛挪到一边的麻布垫子上,又挪上一个茶壶,放进几簇乌龙茶叶,给钱惟昱烹茶解腻,一边用微不可闻的心疼语调幽幽地问道,“脚不点地地忙活了那么久,这才把事情推给林仁肇孙显忠几日,便又要劳顿了。事情总是做不完的,还是调养身子要紧。” “就算孤不去,李弘冀有朝一日也会再来找孤的麻烦的。孤也是想着和你厮守一生,这才不得不勉励奋迅。身在乱世,不进则退,很多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到了如今的地位,便是想求为一富豪布衣,也是不可得的。” “还不是想震慑周宗。谁不知道要是杀了李弘冀,以周宗这趋利避害之心态,是断然不敢在南唐皇太弟李景遂和吴王李从嘉分出胜负之前、就贸然把女儿嫁给李从嘉的。”蒋洁茹心中微微发苦,胡思乱想地意淫了许多,却一句也不敢说出口来。面上神色如常,欢笑如故,就好像真是被钱惟昱那句“孤还不是想和你长相厮守”给感动了一般。 “殿下这般为奴奴着想,奴奴心中着实欢喜得紧呢。”蒋洁茹对着茶炉调度了半晌的面部表情,自觉调整到了一个无暇的微笑状态,这才舀起一勺乌龙茶,饱含深情地双手奉给钱惟昱,鼓起朱唇微微吹凉,心满意足地看着对方饮下。 ... ... 第137章十文字枪 次日一早,闲暇了不过数日的钱惟昱终于又有事情做了。在他当初命林仁肇顾长风加紧编练新军的同时,也给如今督办军器监的孙显忠下了不少任务,主要是改良一些军用器械,配合未来使用鸳鸯阵的新军战法。现在,孙显忠那里出了一些成果,他也得抽时间去验收一下,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当然,孙显忠也只是一员方正严毅的勇将出身,让他督办一下军器监还是可以的,技术改良什么的就搭不上手了。所以钱惟昱把最近空了下来的“大科学家”沈默派给他协助。沈默这一年可是忙得不行,一直在搞新作物选中改良的活计,直到秋收之后才彻底空了下来, 在此之前,光是对加种一季占城稻之后、对延迟播种的晚稻产量和品质的影响这个问题,沈默就采集了厚厚几十本笔迹的数据,让钱惟昱看了都着实感慨他的严谨。 苏州城的军器监在城东附近,为的是方便靠近常浒河、阳澄湖所正对的水门,便于同时操练水陆器械,而且军器监毕竟要和冶炼打铁的熔炉打交道,说不定还要试制猛火油或者火药硫磺兵器,靠近水源也便于在走水的时候扑灭。 因为钱惟昱原本想着自己这两个月没啥出门走动视察的需求,又想给顾长风多一些统兵历练的机会,以后也好给这个对自己忠心不二的属下一个好出身。所以这几个月一直把顾长风派去跟着林仁肇编练新军,所以如今给钱惟昱担任亲卫职务的也不得不换人了。这一日,为了省掉麻烦,钱惟昱是带了源赖光还有几个侍卫一并策马同行的。 在日本海上绞杀酒吞童子的那最后一役,源赖光干净利落斩杀茨木童子、救出选子的那两刀,让钱惟昱对这个少年人的武艺还是颇有信心的。而源赖光也对于自己初来乍到就能得到自家殿下这般信重,感到受宠若惊。 须臾到了军器监,许是因为早就通知了行程,所以孙显忠和沈默都已经在大门内迎候了。孙显忠依然是一丝不苟地顶盔掼甲、厮杀装束,只见过孙显忠不超过十面的钱惟昱,在自己的印象中,似乎觉得自己每一次看到孙显忠都是这副模样,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 至于沈默,在钱惟昱的预想中,这一次在军器监相间,对方总该是轻袍缓带的文士打扮,但是乍一看之下,钱惟昱也不由得哑然失笑起来。不得不说,这个沈默实在是太有疯狂科学家的敬业精神了。 当初让他负责占城稻和其他海外物种的选种,这厮就每日图方便一副褐衣短打的打扮,活似一个农夫,而如今钱惟昱见到的这个形象就更为夸张了。身上腰带是麻绳扎束的,发髻扎进上面还沾着草标木屑,身上的麻布衫子甚至还有一些反复湿透、烘干的油腻斑点和火星烧焦的黑点。也不知这些时日沈默是cosplay的铁匠还是木匠。 “孙将军、沈先生,二位近日辛苦了,事后孤定然重重加赏。咱们这便进去看看吧。” “殿下先请。”孙显忠拱了拱手,行了个军礼,然后一挥手引着钱惟昱入内,自己则欠后半个身位,在一旁引路。 “十字片镰枪和神臂弓,都已经按照孤上次说的法子做出来了么?” “倒是出了两个样子,只是也不清楚是否合殿下的意,总归要先看一下。” 一边说着,一行人已经转进军器监的内堂,钱惟昱在堂上坐定,便有军器监的匠人递上来两柄器械。 第一件器械是一柄九尺长枪,这个东西和唐制的长枪相比,改良的技术难度不是很大。但是在两寸多宽、一尺八寸长的钢制枪尖两侧,却各有一根横枝,长约六寸,这是唐制的长枪所没有的。无论是枪尖还是横枝都是打造成双刃剑的形态,刃脊相对比较厚实坚韧,但是在脊背最中心附近却开始以一个较陡的坡度微微内凹——很显然,这是用来进气出血的血槽。 钱惟昱端着这杆枪看了许久,又用指腹轻轻试了一下锋口的锐利程度。这枪的刃口色泽雪亮,而后部的刃脊部分则是暗沉沉地有黑铁的厚重。从枪刃到枪脊之间的部分,由亮银转为暗沉,中间夹杂着如雪花和盐粒一样细密过渡的花纹,显得非常精良。 “你们这是在最后退火的时候,用了东瀛的白蜡烧入手段吧。” 听了钱惟昱这个疑问之后,一开始一直很安静的沈默立刻来了精神,拱手答道:“殿下果然好眼力。自从殿下数月前那次东瀛之行后,也带回来过一些东瀛铸匠。东瀛人虽然锻造刀剑时候工料靡费颇多。但是下官仔细观察之后,发现他们所用的白蜡烧入之法还是颇为经济实用的,这便去芜存菁、取其精华为我所用,在铸造这批枪刃的时候用上了。 用新法制出的枪刃,纵然比原先唐制大枪脊背厚度轻薄一些,但在与斧锤等重兵器巨力格挡之时,也不会崩断。只可惜下官百思不得其个中缘由。” 钱惟昱前世对日本刀还是颇有兴趣的,虽然以他的薪水,不过玩玩几千块一把的入门级日本刀,但是对于日本刀铸造的一些工艺有点还是有些门清的。日本刀的千叠锻固然不应该被用在大规模量产的制式兵器上,但是白蜡汁烧入退火之法,却是又实惠又好用。 这一招的原理就是在退火的时候在刀上包裹上厚薄不一、均匀变化的浓稠白蜡汁——一般是刀刃处薄、刀脊处厚——然后再淬火,这样因为白蜡汁对空气和水的隔离,可以让刀的不同部位在淬火后含碳量不同,刃口是坚硬、锋利而易崩的高碳钢,而刀脊刀背则是韧性的低碳钢。如此一来,就能兼具坚韧和锋利的矛盾需求,既切肉犀利,又不容易崩折。 钱惟昱看完之后,又问了一下这个枪刃的主锋和横枝是如何固定在一起的,沈默应声答道,说是把枪头底部做出横槽、用于固定枪杆的时候,把横槽开得深一些,而后把单独打造好的双尖横枝趁热插进去,然后趁着枪头尾部铁材红热的时机死力锻打,熔锻成一体。因为此法是热锻压黏合的,倒也不怕如同时代的槊、戟之类的兵器横枝那样有脱落的危险。 该问的都问了,钱惟昱顺手把大枪抛给孙显忠,让他找木桩和浸了水的草席垛子试一下。孙显忠也不含糊,显然是早有准备,带着钱惟昱几人走到偏厅外面的一处小校场。那是一个不过五十步方圆带围墙的天井,里面设着些草人、木桩和箭垛。 孙显忠走到一排木桩和浸水后拧得紧了的草席垛子前面,双手持枪,摆出那些操练鸳鸯阵的长枪手的架势、吐了个门户。随后先是演练了几次中规中矩的平突刺杀,在一个木桩上和草席垛上各自刺出五个透明窟窿,而且收枪的时候也很是利索,没有被卡住枪刃的滞涩之感。 随后又是用枪刃左右砍啄,许是长枪枪柄较长的缘故,横扫砍击的时候不好上力气,于是砍在硬木桩子上的那几下都只能透入木质两三寸厚度、不能一挥而就地斩断。不过面对湿草席垛子的时候却要好一些,砍中之后只要再顺势用力拖拉切割,就能整个剁下来。最后测试的,则是横枝的刺击和横枝两侧的推砍和回拉钩割。总的来说,这把新枪的三个尖、六道刃都还算是非常犀利的。 孙显忠一排儿麻溜地剁了十几个桩子,这才收住枪势,抹了一把汗水。见钱惟昱表情还算赞许和满意,这才把枪交给牙兵拿了,揣摩着向钱惟昱问道:“殿下,这新枪犀利程度上也还罢了。只是,和长戟马槊相比,倒也相若仿佛,砍砸横劈还不如长戟马槊来得有力锋锐。既是如此,为何还要让工匠们舍熟就生呢,最开始的时候,那些工匠不谙技艺,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孙将军,那你可算过,制作一柄马槊或者画戟需要多少材料工费么?画戟和马槊的枪头和横刺的小枝、月牙乃是分开铸造的,还要在枪杆上凿洞数处。如果是给武艺精熟的大将使用,倒是无妨,若是给普通士卒使用,一来分量尺寸施展不开,二来使用不够精熟之人,只怕搏杀之中很容易就让横枝、月牙等物脱落。 这十字片镰枪形制工整,锻造时既不用考虑枪刃的曲度,也不用顾忌固定锻合的问题,且所用钢料也是所有同类功能兵器中最省的。如此利器,正是使其可以推广到千万士卒之间,而不是仅仅在猛将手上发挥作用。” “孙将军,殿下所言正是啊。你不管帐可能没算过这个本钱,一柄上等的马槊,不仅要钢料精良,甚至还要精雕细刻。名将所用的马槊,便是价值百贯亦有之,普通一些的也要三五十贯。画戟虽然便宜一些,但若是用镔铁开双面月牙小枝,也是没有二十贯休要提起。 只有这十字片镰枪,每面开刃都是平直无华,但凡懂得标准锻造之法的匠人,便是出师不过半年的学徒亦能打造。若是大军批量生产,正是此物最为合宜,下官算过一番,如今这柄枪,以普通钢材加白蜡烧入,两贯钱便可得了,就算用雪花镔铁,也不过四五贯钱。” ... ... 第138章神臂弓 试完了新式的十文字枪,钱惟昱又让孙显忠把新法制造的陌刀拿了几柄出来比划比划。陌刀本就是大唐的制式兵器,所以不存在研发上的创新。沈默在陌刀的改良方面,也仅仅是把东瀛倭刀的退火烧入方法进行了借鉴,其他工艺都沿袭了唐制。 作为一种突刺则“如墙而进”、挥砍则“人马俱碎”的昂贵、犀利兵刃;陌刀有着数尺长的刀头,而且厚重宽阔、两面开刃,使用了新式烧入之法后,刀刃的硬度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而脊背的韧性则做到了即使用四十斤的大铁锤巨力抡击也无法砸断的程度。 陌刀、狼筅,这些都没什么创新性,很快就走马灯一样试过了。于是便轮到了这日的重头戏:神臂弓。 毫无疑问,钱惟昱让沈默研发的,就是历史上七八十年后北宋年间开发出来的“神臂弓”了。神臂弓虽然名字叫弓,但是实际上是如假包换地弩,钱惟昱上辈子也算个半吊子军事迷,知道那是一种单人使用的踏张弩,也就是可以用脚踩着上弦,大大突破了人的臂力极限对发射前蓄力的限制。 按照后世《武经总要》的记载,神臂弓臂长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也就是说,弓臂的整条弧形体材有一米长左右,但是左端到右端的直线距离则只有80公分,弧弦比达到了0。8,因此算是平时弓体弯曲度就比较高的一种弩类器械。 这样设计的好处是,弓臂宽度窄了之后便于行军携带、列阵射击。因为弩与弓箭不同,弩的射击时候是左右横放的,而不是和英格兰长弓那样上下竖放,英格兰长弓弦长一米八都没问题,不会影响紧密列阵,而弩手如果用的弩宽度太大,列队的时候就不利于密集队形。 不过,弦弧比小了之后,对于储能用的弩体材质要求也就更高了。英格兰长弓可以用紫檀木白桦木之类的直接单体削制,神臂弓却只能用复合材料。当然,至于这个复合材料具体是什么,钱惟昱肯定是记不住的,因此当初他关心的只是指标。 他给沈默定下的指标是:弩横阔两尺五寸,拉力要满150唐斤,在三寸望山的仰角角度下,可以把箭矢抛射到三百步外,最重要的则是:使用踏张机构。至于什么多少多少步要穿透多厚的重甲,钱惟昱根本就没提到,毕竟以他的物理学知识,只要箭矢的射程到了,那么射出时候的初速、动能自然可以有保证,最后的透甲只是箭头材质的问题。 …… 拿到沈默根据自己定下的指标、以及以唐弩为蓝本研制出来的神臂弓之后,钱惟昱握在手上掂量了一番,从形制来说,和他原本想象的神臂弓略微有些差距。主要是弓体中部的反曲程度相对来说要更加凹陷,给人一种弓体就像是……两个罩杯的感觉。 “为何这弓形会做成如此这般模样?看上去好生孱弱的样子。” “回禀殿下,因为此前要求的弓体长度过短,要把弩矢射出三百步外,着实无法做到,因此下官就考虑了加大弓体的反曲率。并且以苎麻捻反复缠绕、油浸增加抗拉的弹性,这才得以达到殿下的要求。另外在试制的时候,下官偶然发现,在弓体分量一定的情况下,若是拉力加强、则使用的弩矢以重矢射程较轻矢更远,下官初时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也只有以此法施为了。” 当时的人的物理常识,自然是觉得同样的力气用下去,丢轻的东西容易抛得远、重的东西抛得近。以弓箭为例的话,虽然还要考虑一个箭羽受风阻力的问题,但是至少在用羽、形状相同的两支箭矢下,越轻的射得越远。不光是沈默如此想,各**器监的匠人们也没学过物理课,基本上都是这么想当然的,大唐三百年来,军械制造的部门也都是这么共识的。 不过,钱惟昱一听到沈默的这番说法之后,立刻就豁然开朗,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原来,弓弩在射箭的时候,如果在箭矢上施加同样大小的动能的话,自然是轻箭初速快、射程远;但是,在弓弩系统中,算法却不是那么简单的,因为弓弩张开所积蓄的动能,是需要由弓体恢复形变本身、和箭矢被射出两部分动能构成的。 如果弓体本身的形变恢复等效重量相对于箭矢来说重得多的话,那就意味着此前开工蓄的力有更多被弓体本身吸收了,只有一小部分是传递到了箭矢上。以传统弓弩的能量传递效率来说,一般箭矢吸收的只有总弹性势能的三分之一,而弓体吸收的占了三分之二到六成。这种时候,找到一个弓体等效重量和箭矢自重的高效比例,就非常重要了。 很显然,沈默是经过反复地科学实验之后,不小心摸到了一个最合适的分量比例,只是他如今只会应用,而不知道这背后的物理原理。 “沈先生既然有此收获,那么后续便要求工匠按照这个分量比例施为即可。至于其中是何道理,不知也罢。不过,这弩矢的分量、甚至还有箭羽的材质、厚薄,都还可以继续斟酌损益。” 钱惟昱出言安抚了一下沈默那可刨根问底骚动的心,便把这件事情揭过了。一边心说:就是要不知道原理才不好山寨,否则,到时候敌国还不是缴获了成品就全部依样画葫芦改良了。 钱惟昱把神臂弓交还给孙显忠,让帮忙安排测试演练。五十步方圆的小校场里,自然是不能表演三百步远的抛射了,所以只能用透甲测试来代替。军器监的卫兵端来一个用合抱粗的树墩子做成的箭垛、约摸一人多高,随后往上面套了两套皮甲、一套明光铠,还额外在明光铠外面挂了一层连缀在一起的铁质护心镜。 弄好之后,测试的士兵把神臂弓的望山调到最低,也就是只有不足半寸的高度上——这意味着基本上射击的时候是毫无仰角的平射。如果在这个角度下可以轻松实现五十步内的精确射击,那么显然三寸望山抛射至少也有一百六七十步了,虽然还无法确认有三百步,也算是不错的了。 调好望山,踏紧弩弦,瞄好角度,那弩手觑得亲切,一箭正射中那座箭垛。只听“咔擦”一声,拇指粗细的木质箭杆登时自己折断了,箭头却是深深刺穿了护心镜和明光铠、以及数层皮甲,插入木桩子两寸之深。 这个箭矢的威力,着实令人咋舌,钱惟昱估计,至少一百五十步内,就算是穿了明光铠的武士,也是不可能逃脱秒杀的命运的,至于皮甲和普通鳞片甲的士卒,两百步内都不可能幸免。 “好!真乃国之利器。孙将军,沈先生,这神臂弓之事,孤定然重重有赏。这便,各自上次你们绸缎三百匹、银锭百两好了。不过,这箭矢为何会折断呢?这一点只怕还要再斟酌啊。” “殿下,以下官之见,定然是因为这神臂弓可及三百步,但是在五十步内就射中人身,猝然顿挫,箭杆乃桦木所制,耐不住这等冲力,这才断折。如若用于射击一百五十步外目标,定然是不止于此的。不过下官以为,日后还可根据档次,分设铁羽破甲箭、木羽箭及刻槽风羽箭三类档次、强度各不相同的箭矢,分别对付远近不同之敌。” “这个不必请示,便按照你的想法继续改良吧,直到明年春耕之前,沈先生你这里都不会有别的任务了,尽可安下心来好生钻研。至于孙将军,往后这里就要多辛苦你了,既然试制已经成功,便该加紧督造,明年开春之前,至少要生产出一千柄神臂弓、三千柄十字片镰枪,木材钢料银钱你不必担心,孤定然优先调拨,全力保障,可愿立此军令状啊?” “蒙殿下信重,末将岂敢不效死力,末将愿立军令状,届时不纳,甘当军法。不过,多层胶合的弓弩臂材黏合上漆需要很久时候,还望殿下准允调用原本用于其他弓弩的臂材。” “好,这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军器监的一应物料,自然是可以随意调用。孙将军果然是方正严毅之人,孤没有看错。”钱惟昱激励地拍了一拍孙显忠的肩膀,把明光铠的肩甲甲叶拍的铿铿作响。 …… 从军器监出来钱惟昱觉得自己心中又多了一分把握,虽然一开始林仁肇浪费了一些时间,走了一些弯路,但是按照如今的进度,来年如果吴越能够拖住进度、拖到后周有动作之后再出手,那么起码都是三月份的事情了,林仁肇编练的新军好歹也有五个月的训练期。 而现在兵刃器械方面也已经完成了研制阶段的活计,后面三个月就是敞开了产能地跑量。使用鸳鸯阵战法的新军对于武器的要求并不单一。所以即使是用量最大的十文字枪,也就3000多柄,三个月里面,以钱惟昱手下四州的军工生产资源,让新军齐装满员还是可以做到的。 “李弘冀,金陵城里和淮上刺杀之仇,马上就要果报不爽了,也不知你这厮准备好了没有,可不要让孤失望啊。”钱惟昱一边盘算着自己的准备进度,一边恶狠狠地想道。 ... ... 第139章树欲静而风不止 常州城内,有一座古雅不凡的园林,唤作“兰墟”,墟这个字,看上去似乎不是什么好词儿,也很少会有人用这样的名字命名园林,但是,就是这座园子,却丝毫不会让人对其所用的这个“墟”字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反而会觉得其古雅之气一下子被衬托出来了。 原因无他,因为这座园子,乃是当年南北朝时,兰陵萧氏南迁之后,在“南兰陵”内修建的园子故址。当时这常州城原本是叫做“武进城”,而在兰陵萧氏随着东晋衣冠南渡之后,晋人才把这武进城改名为南兰陵。而兰陵萧氏,便在武进城中按照原本中原繁华旧制重新修治了园林。 为了一个世家大族,就把一座州城改了名字,可见兰陵萧氏也是千古少有的望族了。东晋之后,宋齐梁陈四朝就更不用说了——齐梁两朝皇室,就是兰陵萧氏。因为族中嫡系当了皇帝,这武进城里的“兰园”便渐渐凋零下来,只是族中旁支偏系的住所。梁末侯景之乱几乎屠尽江淮,故而后来隋唐之世,这“兰园”便成了“兰墟”。 不过,名字虽然改了,却不代表这处园林被废弃了,只是后来的附庸风雅之人为了彰显这处古迹的历史底蕴罢了。该起楼盖堂修治园林的依然不辍,历来被作为常州城内最为显贵豪阔的望族居所。 如今,在南唐治下,这常州城内的首要显贵,自然是领宁****节度使衔、皇长子李弘冀了。兰墟,也在这些年里成为了李弘冀的别业。时值寒冬,李弘冀也和如今算是他对手的钱惟昱一样,在自己的私家院子里休养歇息、筹划来年可能出现的战事。只是形势不顺,每每令他长吁短叹。 李弘冀今年也有二十四五的年纪了,双眉浓密笔挺,双眸炯炯有神,两道八字胡一样深刻的法令纹,和两道法令纹一样笔挺的八字胡,把这副面庞变得严毅果敢。看过相的人都说李弘冀自然是英武不凡、武运长久之人,但是真正懂行的,却可以从这副面向里面看出几分刚则易折、霸气过于外露的隐忧。 说白了,此人勇则勇矣,但明明只有七八分勇毅果敢、刚强坚定;但看那副卖相表情,却足足有十二分。因此,这是一个还没做什么事儿、就非常容易让他的敌人警觉、提防的家伙。 如果要就这一点和钱惟昱对比一下的话,李弘冀就好像球技八分、名气却显得有十分的内马尔;虽然非常努力,但是一上场就容易遭到对方四五人盯防围堵。而钱惟昱则好像低调谦恭、人畜无害的克洛泽;看上去毫无威胁,但是每每到了世界杯赛场上,就能仗着隐藏实力的优势在别人不备的情况下、背后捅刀子高效率地干掉敌人。 此刻,李弘冀正坐在兰墟内的一座节堂里,边烤火看着文牍。却有内侍匆匆进来通报,说是常州防御使柴克宏柴将军有事求见。李弘冀一愣,觉得寒冬腊月的能有什么军情,心中诧异,便命人领柴克宏进堂。 四年多前,南唐与吴越在苏州一战,何敬洙兵败身死,自此而后,柴克宏便是镇守常州的军将当中最为悍勇得用的一员了,且治军严谨,如今自然被李弘冀信重。 须臾,一条筋骨健硕的昂臧大汉便披挂着铿锵甲叶步入内堂,腰间的剑带散在那里。显然是刚才入内堂之前把佩剑临时解下来交给侍卫的,而这身铠甲却还没来得及脱,很显然是刚刚巡视了军情防务之后直奔李弘冀这里,显得非常匆忙。入内之后,只见那人也不顾甲胄在身,纳头便拜,山文甲的下摆把青石地面摩擦地铿铿作响:“末将柴克宏,参见节帅!” “罢了,不必多礼,今日此来,可是淮北或者东面又有什么消息传来了么。” “回禀节帅,是好消息啊,今晨邗沟内有北面楚州皇甫晖皇甫都帅的信使来报,说是淮北李重进的人马近日似乎颇有退却收束的迹象,皇甫都帅恐其有诈,特命斥候细作探查。回报说是腊月将近,而今冬北方寒冷更胜寻常,汴水部分河段多有封冻,而永济渠故道因黄河、汴水水量下降,吃水变浅,因此河南漕运几乎断绝。 郭威当初给李重进增调宋州、郓州等地外兵的时候,原本也没有及时命枢密院拨粮转运,只是让客兵就食于徐州。不意如今水运断绝,李重进上书言及淮北所积蓄军食不足,不如令外兵北移就食,待来年春暖出兵时再南下,也好免去来年南下更多的军粮转运之苦。” 李弘冀听了柴克宏的叙述,立刻就明白了当初郭威给李重进增兵的真实意图,其实就只是给南唐的淮南军增加压力而已,根本没有在今年动兵的打算。而一旦入冬,郭威也就知道今年南唐已经失去了趁着寒冬把淮南江表的军队临时转移到湖南去平叛武平军了。既然如此,在后周军队正式南下之前,把一部分人马暂时后移过冬,显然可以减少淮北前线的军屯粮草的使用。 毕竟,后周也才建国两年而已。论强兵悍将后周有的是,但是论钱粮物资,那是远远不能和南方的三大国比的。淮北之地多年来中原王朝一直是采取守势,积蓄也不多,白白多养三个月军士,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如此说来,在开春周军再次兵临淮北之前,皇甫将军那里是没有什么威胁了?” “确如节帅所言。” 李弘冀把手头的书卷一丢,豁然站起,凝目往东方望去,似乎可以看穿墙壁、山川。双手指节也捏的格格作响。 “听说钱惟昱那厮,近日在苏州、无锡也是颇为严兵整甲,就等着李重进南下,好在孤的背后捅一刀呢。此獠狼子野心,只可惜父皇当年不曾下得狠心和吴越人翻脸。只是如何把这厮从乌龟壳里拽出来,好让孤趁着李重进无法南下的时节,先把他给打残了才好。” 柴克宏是李弘冀心腹,自然明了李弘冀日日把东面的吴越苏州军视为大敌。这几年一开始是受到李璟亲善吴越、全力西进马楚的外交方略所制,不能动手。结果如今马楚评平定了没多久,又来了武平军的反叛,这才使心腹之患日益坐大。只是,吴越立国的历史比南唐还久了三十多年呢,人心归附、内部团结比南唐更甚,又哪是那么好进攻的。 不过,如今的局势,那是就算南唐不主动进攻吴越,到了来年北方暖和之后,南唐也是必然要遭受至少武平军、后周和吴越三面夹攻的。所以这个当口,倒不是说一定要非有必胜的完全把握而出兵,哪怕只有五六分把握,本着各个击破的原则先把吴越的苏州军给打残了,也是好的。 柴克宏见李弘冀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也就不再吝惜,当下继续奏道: “节帅,自从去年刺杀钱惟昱失败之后,节帅便命末将一并掌管常州军细作谍间之事。末将根据将令,好生盘查、暗访了事情经过。虽然事后刘茂忠申屠令坚身死、他们没有留下活口;但是末将依然可以确认当初刘茂忠与申屠令坚动手之时,周宗二女定然是在场的。 当时末将以为,纵然周宗没有通敌之嫌,但是其女很有可能与钱惟昱另有私情,只是不敢断定罢了。然最近数月,节帅从钟皇后那里得到的消息显示,周宗长女一改去岁与吴王殿下亲善之态,连钟皇后召其入宫、为吴王殿下制造机会的懿旨,那周氏女都敢托病不从。末将以为,这中间,定然是周氏女与那小贼在金陵时暗结私情所致!” 李弘冀平时从来没有八卦的心思,所以听到这些内容时候,没来由地觉得一阵不耐烦,嫌恶地挥了挥手,说到:“那又如何?难不成还能从女人身上下手?” 柴克宏听了李弘冀嫌弃厌恶的语气,不由得也有些羞赧,,当下却只能忍住羞耻之心,强自说道:“听苏州回来的探子所说,那钱惟昱在镇之时,一直将殿下视为心腹大患,不仅因为殿下镇守常宣,与其接壤,且那厮曾多次声言:以周宗那老狐狸的明哲保身,若是殿下和燕王分出胜负,周宗定然不敢与吴王殿下联姻……此言钱惟昱从不曾讳言。” “那又如何?” “若是殿下向钟皇后进言,请皇后出面为吴王殿下主持纳采问名之礼……以显示殿下的兄友弟恭的话,相信那周家便是再托病,也不好迁延时间了。若是那样,钱惟昱又岂会不想办法展示实力,以实际的行动震慑周宗?” “糊涂,钱惟昱此人,尤其是会为一个女人而妄改国策的。何况这种事情太过隐晦,做了,对方也不一定看得出其中因果。” “钱惟昱看不出,殿下可以适当地提醒对方。至于他接不接招,此计只要实施,便是有利无害,充其量不过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也好成全吴王殿下的美事,殿下也没有损失,为何不试一试呢?” 是啊,虽然成功机会渺茫,但是本来就是无本生意的话,倒是可以试一试的。如果钱惟昱不愿出兵来攻,大不了到时候就纠集常宣兵马及淮南闲置的兵马主动出击好了。 “既然如此,便修书一封,向母后问安便了——不过,柴将军,这似乎不是你所该出的主意啊。” 柴克宏终于忍不住老脸一红,拱手招供:“殿下圣明,殿下派去的刺探周府的探子,曾经不慎为同行所察觉,故而,那家主人曾经带话邀末将与之联络。末将心知有把柄在人之手,恐误了殿下大事,只得前往,便是那人为殿下谋划了此计。” “果是何人?” “周宗宿仇,宋齐丘。” 李弘冀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想到自己盯着周宗,还盯出了一个怀着同样想把周家“通敌卖国”的罪名掏出来整倒的大佬。 “你去吧,这里没什么事情了,下次办事,挑选更加机警的人,否则,就没有再下一次了。” 李弘冀目送柴克宏退下。至今为止,仔细思量,虽然现在的钱惟昱已经把李弘冀恨到骨子里了,但是其实至少在行动上钱惟昱还没有干过啥主动出击得罪他李弘冀的事情;反倒是他李弘冀曾经在金陵和淮水两度派出刺客试图刺杀钱惟昱、以此为契机破坏南唐、吴越的邦交。 无奈在李弘冀此人心中,别人只要不配合自己的路子,那就都是该死的渣,一将功成万骨枯,在他眼中,旁人不肯做枯骨给他踏脚,便是罪过了。 ... ... 第140章孰为风?孰为树? 历史的镜头,穿越过七八日的时间、两百多里地的空间;从广顺二年十一月底的常州“兰墟”,划到广顺二年腊月初七的苏州“沧浪亭”。 “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钱惟昱看着面前一张亲从侍卫送来、由陈玑递入内院的密笺,略略看了一番之后,自嘲地撇撇嘴角。然后就真的如同他嘴上说的这般,看完就把密笺信手丢入了面前一个炖着东坡肉的小泥炉口子里。 火很小,只有几滴火星时时四溅起来,那封书函在炉口颤颤巍巍地晃悠了七八秒钟之后,才扛不住燥热被引燃了。烧起来之后,自然是干脆利落得多,很快便无法挽救了。 整个过程,一直坐在钱惟昱身边为他烹肉煲汤的蒋洁茹,一开始眼中闪过狐疑之色,想要伸出手去把信函抢在手里,免得钱惟昱冲动。但是脑中从小阅读《女训》、《列女传》的脾性休养,让她知道那样一个动作在敏感的时候说不定就会被定性为“妇人干政”。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蒋洁茹闭上眼睛,在心中对自己默念了几遍这句台词,觉得心平气和了一些,这才睁开眼。不过这个过程其外在表情是看不出变化来的,如果有不了解她的旁人在场,只会以为她是刚才观察菜肴火候的时候被木炭的烟迷了眼睛,自然而然地闭目恢复呢。 不过很显然,钱惟昱不属于“不了解她的旁人”。 “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那就直说好了。银霜兽炭要是都能烧出烟来、迷了你眼,那宫内监炭薪司恐怕早就被王叔治罪了。” “哪有这般不堪~奴奴也只是担心殿下伤了神,不该奴奴知道的事情,也没什么操心的,奴奴只管打理好殿下的生意,照顾好殿下,便是本分了。” “西边的金陵城,最近有些小热闹啊。钟皇后居然也不顾周宗家的女儿卧病在床,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遣了宫内礼官去纳采问名。这下一步,就该是纳吉占卜了吧。那周娥皇的八字与李从嘉究竟合是不合,便真要斋戒迁延那么些许时日么?便给个痛快就是。” “什么?是周家小姐和……唐国的吴王李从嘉么?他们怎么可以……那,殿下您怎么办,哦不,奴奴的意思是,意思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究竟是何人挑唆?又是何人把这个消息泄露给殿下的?” 蒋洁茹闻言之后,震惊得不行。如果是放在原来,她也不会对着其中的因果关联看得如何透彻;无奈这几日,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殿下找李弘冀报仇,不光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干掉李弘冀之后,让周宗摄于南唐皇太弟李景遂的淫威,不敢下注”。因此此时此刻一听到任何与周娥皇的婚讯有关的消息,都能立刻往阴谋论上扯。 “还能是谁泄露给孤的呢,无非就是常州城里那个洗干净了脖子求孤提前几个月去割了他脑袋的不知死东西。他虽然嫌弃活的久了,想早点自杀;孤却有好生之德,让他的狗头在脖子上多寄几个月吧。” “李弘冀?这怎么可能?这得绕多少道弯子?” “不管多少道弯子,这个计策好歹对李弘冀没啥坏处。而且一旦成功了,不但可以把孤逼出来,只要常-苏之战比淮南、两湖战场先爆发,他李弘冀自然可以掌握唐国更多的兵马。以他的野心,说不定还想着借此拥兵自重的机会,不仅要退敌,还要顺手对他叔叔下手呢。” “那殿下……难道就真的不应战了么?周小姐怎么办?” “不应战。只要等三个月,李重进的大军南下了,他李弘冀就是三头六臂多几倍兵力,一样了账了。我钱惟昱尤其是能够被一个女子作为筹码的要挟所胁迫的。” 蒋洁茹听了,贝齿轻咬着嘴唇,在那里暗暗用力,一副复杂而又凄苦之情在腹中柔肠百转。喜的是,殿下竟然没有把那周家小姐看得太重,以至于重美人,轻社稷;苦的则是,殿下那句“我钱惟昱又岂是能够被一个女子作为筹码的要挟所胁迫的”——这句话里面的女子,自然既包括周娥皇,也包括她蒋洁茹了。 说不定有朝一日,她蒋洁茹遇险的时候,别人用她来要挟殿下,殿下定然也会非常干脆地“毒蛇入怀、壮士解腕”一般把她抛弃。一想到这里,蒋洁茹就暗暗气苦,可是又忍不住不争气地反思:“若是有歹人挟持了奴奴去威胁殿下,奴奴本就该自己自尽,又怎好连累了殿下呢?”这么一想,倒是脑洞大开,浑然真的遇了什么不堪的事情一样,泪水扑簌而下。 钱惟昱见好端端几句就事论事的话,居然让蒋洁茹撑不住垂下泪来,不由得对对方偶尔失控的多愁善感好气又好笑: “你急什么?何况,自古婚姻之事‘天子一年、诸侯半年、大夫三月、士一月’。就算李弘冀在钟皇后背后怂恿、装什么兄友弟恭,难不成钟皇后还能不要皇家体面?按照如今李从嘉的吴王身份,哪怕比照诸侯之礼,从纳采到成亲,也有半年之久。半年之后,天下会如何,还没人知道呢。孤今日不答应,难不成便是弃师姐于不顾了不成?” “若是那般,等到李从嘉和周家大小姐定亲之后,殿下难不成还能去抢亲抢回来么?那般置殿下自身及我国宗室脸面于何地?置南唐宗室与周家脸面于何地?” 蒋洁茹知道自己这个主子是个不拘礼法的撒漫之人,说得好是颇有名士风度,但是有时候因为太满不在乎了,难免说出一些不着调的话来。当下,见钱惟昱略微安静了一些,也不再反驳自己,蒋洁茹便趁热打铁继续细声细气地劝说道: “奴奴不敢干政,更不通兵事。该如何做全凭殿下裁处。不过,怒怒是怕殿下一时气急,矫枉过正——那李弘冀锋芒外露,自以为天下英才少年,莫过于他,自然有些眼高于顶的毛病。而殿下早年虽然多有用兵制胜的经验,外人却只传诵水丘昭券老将军的帅才之名,殿下之能则多隐没不闻。 故而,不管殿下治军用兵才能与李弘冀相比孰优孰劣,单是‘示敌以弱’上,殿下便是有心算无心了,如善思巧谋,这一点果有可用之处,未必不当一用。” “未必不当一用?” 钱惟昱此前因为被人暗算,虽然表面上很镇定,但是要说内心不窝火那是不可能的——谁能在别人拿着自己内定的女人威胁自己的时候还平心静气呢?能够稳住自己的表现,明面上不表现出来,就已经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色”的大勇之辈了。 所以,在面对李弘冀的招数的时候,钱惟昱下意识就有一个抵触和逆反:李弘基希望促成的事情,那就偏偏不能让他如意!再加上他本身天性凉薄冷血,也就定下了不予理会的处置原则。 但是,听了真正心平气和的蒋洁茹这番话之后,钱惟昱却顿时觉得醍醐灌顶、拈花顿悟一般:李弘基希望实现的目的,并不是自己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才能攫取最大化的利益的。自己需要的,是冷静的分析,究竟是将计就计并且加点料修饰一下对自己利益最大化,还是直接坚壁清野不为所动利益最大。 当然,想到这一步,也不过只是打开了一个思路的方向、打破了原本惯性思维的壁垒。具体的事情,还需要和水丘昭券、林仁肇等将领好生密谋一番。 钱惟昱深呼吸了几口,让自己略带少年锐气的心性冷静下来,争取不带任何感**彩地去评价这个问题的利弊。须臾,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对蒋洁茹说到:“为什么要阻止孤,你是知道,给孤留下‘干政倾向’的印象的话,对你一生都不是好事。” “可是奴奴也知道,如果奴奴一开始没有起那份好奇之心也就罢了,但是若是奴奴今日与闻了周大小姐的遭遇,奴奴却不劝谏殿下冷静的话,那么周小姐万一有个好歹,殿下会恨奴奴一辈子的。” “嗤,难不成,孤会如此是非不分。日后以为你是嫉妒娥皇,这才不出言、见死不救的么——”钱惟昱淡然哂笑了一声,不过谁也不知道这声哂笑之中有几分真心,不过他旋即就把这份尴尬揭过了,长叹着说道,“看来又有得忙活了,这便得召见水丘老将军和林将军,好生谋划一番了。” 一边说着,钱惟昱振了一下衣摆,沿着沧浪亭前的九曲木桥缓缓踱过湖面。留下蒋洁茹一个人留在亭子里,怅然若失地对着一锅已经没有人去喝的煲汤缓缓地、无意识地扇着风。最后那一句话余音袅袅,在湖面和假山的掩映约束之下久久不散。不过,钱惟昱最后那句话与其说是自言自语,还不如说是说给蒋洁茹听的呢。 …… 到得前堂,钱惟昱便命如今的侍卫亲兵统领源赖光去传令,把水丘昭券、林仁肇、顾长风、司马球和孙显忠五名将领尽数召集过来,有要事相商。命令须臾便达,五将很快就到沧浪亭来拜见了钱惟昱。钱惟昱与诸将密谋许久,直到当日金乌西沉,才算是散会。 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啥。 ... ... 第141章一个女人引发的血案 听到山文甲的甲叶那标志性地铿铿声,李弘冀就知道是柴克宏每日例行前来禀报军情近况了。 “末将参见节帅!” “不必多礼,直接说正事儿吧。金陵那边如何了,苏州那边,又如何了?” “金陵城内,钦天监的姚大人是我们的人,一直以最近不是占卜吉日拖着呢。不过,苏州那边,倒是有些好消息呢。” 柴克宏嘴里说着有好消息,表情却没什么波动,进来的时候脚步声也不急促,所以在他开口之前,李弘冀完全看不出什么异状。这不由得让李弘冀对柴克宏此人沉得住气的程度又多了一分认识。 “说说看吧。” 柴克宏站起身,顾盼左右,李弘冀每次召见他的时候,准备工作都很充分,连侍卫亲兵都没有留在节堂之内。唯一保障李弘冀安全的措施,是每次柴克宏进入节堂之前,由守门的卫兵收走他的兵刃。 不过,饶是这节堂内再无旁人,如此私密;柴克宏依然赶紧一步,靠到李弘冀身前数尺之处,一手半掩其口,轻声说道: “据义兴团练使朱匡业军前斥候来报,自前日起,无锡城西门所有军马出入,细作日夜潜伏,计点两日之内,入城兵马足有万数,苏州、无锡之间驰道车马滚滚,不可胜数。又另有江北泰州水师驰报,自昆山至江阴江面,每每有舟船自东而来,夤夜入江阴港汊,只见其入,不见其出,定然是越贼大军调集之征兆。” “咯吱——”李弘冀感觉到了自己的指节一阵关节脆响,好生压抑了一下心情,然后恶狠狠地说道:“直娘贼!这仗着父荫的贼厮鸟,果真是沉不住气了么。想不到啊想不到,原本不过是有枣没枣砸一棒槌的小计,居然都能有这般收获!如今回想起来,当年钱弘佐在世,用这贼厮鸟掌兵,还真是亏了他当初年幼、不会干涉宿将用兵决策,否则的话,当年在福建,越贼就该被査文徽收拾了。不过如今也不算晚,自以为翅膀长硬了,便忍不住胡作非为,正好便宜了孤。” 李弘冀这人,本事是有些的,就是刚愎自用这点药不能停。柴克宏刚刚说了一句,。他就已经把钱惟昱脑补成了一个冲动的、没有城府的家伙,当年钱惟昱挂帅的那些战绩,定然是因为水丘昭券用兵老辣持重,这才让吴越人取胜的。 如今来了个冲动不知兵、专门卖队友的主帅。关键是这个主帅不再像当年那样,因为小孩子的身份只能靠边站,而是可以实打实地影响大军决策了!如此一来,吴越人的战略决策能不出错么? “为了一个女人,都敢擅改兵略,真是不知死的黄口小儿啊。这样的人,怎么不和六弟那般,安心于天天佞佛作词,而非要来战阵之上找死呢?”李弘冀暗暗哂笑了一声,却没注意到他下意识里把他那个只会作词的六弟也一并鄙视了一番。 柴克宏不知李弘冀正心中暗爽,于是便少不得在李弘冀意淫到兴头上的时候,继续插口说道:“如果仅仅是敌军兵马调动的话,倒也没什么。毕竟即使吴越军打算三月小春之时再动手,也可以先把大军调度到前沿,保持压力。吴越不比北朝;北朝苦寒,战乱连年,军无积蓄,郭威大军提前数月南下、顿兵不前,便会坐吃山空、转运不及;而吴越五十年不曾有大战,财盈府库、粮溢太仓,想来无锡一县钱粮,便可供数万大军支用数年不愁。” 李弘冀耐着性子听柴克宏说到这一步,正觉得不得要领,柴克宏却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吴越人如今的问题,显然不止于此。听说昨日钱惟昱又在太湖燕子坞水寨大犒士卒,又强自收拢‘撩浅军’,增发兵器,勉励诸将备战。其间,镇海左军都指挥使水丘昭券力陈撩浅军不过是修筑水利之军,久不经练,不可猝然用之,被钱惟昱喝骂斥退,责以避敌怯战之罪。 水丘昭券麾下司马球、孙显忠亦谏,也遭其折辱。后来苏州城中细作打探得,孙显忠已经被钱惟昱打发回去蹲在军器监内,不得与闻战备之事;司马球则真是名副其实,被钱惟昱打发去司职马政了。最后,钱惟昱只是任用了一个去岁时由我朝弃明投暗的败类下将、名唤林仁肇的偏裨下将提拔起来,自领一支新练出来的新军作为先锋,命水丘昭券克期进兵。” “水丘昭券避敌怯战?哈哈哈哈,水丘昭券要是避敌怯战,越贼还有几个有胆色的!”李弘冀闻言之后,先是短暂地震惊沉默了几秒钟,旋即纵声大笑起来,连他一贯注意去装的沉稳持重都懒得装了,那笑声几乎要把节堂的屋瓦给震下来! 笑了半晌之后,喘了口气,李弘冀才气喘吁吁又略带解恨地续道:“真是天亡越贼啊。唉,钱惟昱啊钱惟昱,你这小厮要是一辈子长不大,掌不了权,水丘昭券这老狐狸还能护你周全。你既是觉得翅膀长硬了,要自己做主,那孤便不客气了!” 那语气,那神态,浑似千年之后一个撸啊撸小学生、看到对面有越塔送人头的菜逼时那番表现! 柴克宏汇报完事情,马上就退下了,李弘冀的侍从、书记自然也都回到了节堂里。李弘冀大手一挥,给书记下达了一道命令:“传令,让宣州辖下宁国、郎溪等处,及溧阳驻扎兵马,分出一半,至常州城内集结。另行修奏表一份,上达父皇,便说越贼有隆冬入寇之嫌,请调淮南皇甫晖将军一部援军南下、并调集赣地兵马一部北上,趁此时机将敌各个击破。” 李弘冀的命令,很快被转达了下去,李弘冀所统辖的宁****节镇直属的兵马,次日就开始调动,而淮南、赣北的兵马因为需要通过皇帝李璟评估吴越一方的切实威胁程度,才能下旨调动,所以自然要慢一些。 理所当然的,金陵城内,已经被任命为来年平叛湖南武平军叛乱行动主帅的皇太弟李景遂,基于他一贯需要和李弘冀在谁主导南唐兵权的问题上作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阻击。或许,在皇太弟李景遂眼中,所谓的吴越威胁论,完全就是李弘冀为了多握兵权夸大的! 除了李景遂之外,五鬼文臣中仅剩的三鬼冯延鲁、冯延巳、魏岑一党,与韩熙载、孙晟一党之间的党争;都已经退居二线的周宗、宋齐丘之间的政斗……一切的一切,好像南唐战争机器上的锈斑,把它运行的速度一步步地拖慢。 不过,不管怎么说,作为皇帝,李璟总归是有自己的判断的,也有他自己的耳目。吴越镇海军留后钱惟昱,在苏州、无锡的种种异动,终究还是会让李璟产生警觉,然后调集人马前压。 在李弘冀的奏章上去之后四五日,与常州仅有两百里之遥的金陵城内终于回复了旨意,淮南赣北各镇的协同作战部队,也彻底调动了起来。 在李弘冀本人手中,由于他到镇数年的苦心经营,一贯就有常州、宣州兵五万之众、水师三万余人,总计八万大军。随着李璟的旨意,淮南皇甫晖和赣北谢彦实亦各自派遣两万援军,即日赶往常州、宣州。李弘冀麾下兵马,一度扩张到了十二万人的规模。 …… 距离李弘冀动手撩拨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来天,距离钱惟昱遭到挑衅的日子,也有了六七日。 广顺二年腊月15这天,原本在这距离年关只有半月的时候,正该是各国大军偃旗息鼓、准备休兵过年的时节。但是,今年的腊月却着实不平静。这一天,数百吴越军游骑在一名名叫顾长风的指挥使率领下,突然越过无锡-江阴之间的人工运河东圩河,向着河西的南唐宁****节度使地盘,进行了不宣而战的突袭! 当然,时值隆冬,粮草自然是早已收纳入库,野无遗谷。数百吴越游骑力不足以攻城拔县,只能是烧杀了一些南唐治下常州府的村落。沿着东圩河往西,常州、无锡边境上三四个村落很快就被劫掠一空。抵抗者被杀死,投降者被驱赶到野地里,随后吴越人就放火烧了村落。 南唐宁****节度使、皇长子李弘冀身为一方牧守,自然不能容忍这种令人发指的破坏邦交罪行!数千唐军前部接到线报之后,立刻从常州城整兵出击,直扑无锡方向!不过吴越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南唐大军到时,吴越游骑已经跑得影子都没有了。所有吴越军退回东圩河以东,在工事、长堑背后静静地等待。 不过,不管怎么说,经过这一番撩拨,已经虚伪地保持了四年半的南唐-吴越之间和平,终于是再次被打破了。战争的大幕,重新拉开了。后世有一派喜欢胡乱揣测的历史学家,把这场按照道理来分析本不该发生在这个时间节点上的战争,根据其后来的长远影响、倒果为因地称为“一个女人引发的战争”,并且猛烈地抨击钱惟昱,认为他是一个如同为了海伦而发动特洛伊战争的希腊蛮子一般意气用事的家伙,换取一些哗众取宠的“砖家叫兽”名头。 不过真相如何,就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 ... 第142章剑拔弩张 历史上,在两年之后的周世宗显德二年,后周大军南下淮南的时候,吴越军也曾由丞相吴程、将领孙显忠等人率兵接应后周、与南唐军在苏州-常州之间大战了一场。但是因为历史同期的时候,无锡、江阴一线依然是在南唐手中,吴越军的进攻缺乏地利,水师被江阴要隘扼制、无法迂回敌后,因此顿兵老师、终于被常州都虞侯柴克宏所击败。 那一场战役,南唐军总兵力不过两万多人,而柴克宏亲率的嫡系兵马,不过七八千之数。这这也可以看出,南唐军如果在没有指挥系统高层的掣肘情况下,战力也是不输于吴越军的。而之所以后晋、后汉年间吴越军与南唐军的多次交手都是吴越获胜、而到了后周朝南唐却扳回一些颓势,这除了要从军队的纸面战力上解释之外,更要看到一个问题—— 李璟在位的早期,之所以南唐军多作战不力,主要是因为南唐立国不久,李家掌权的权威还没有深入人心,所以对武臣的防范非常严重,动辄以不知兵的文官挂帅或充任监军。而到了李璟朝的后期,君主的威信慢慢上来之后,用兵时对武将的掣肘也就少了。 当然,具体到柴克宏这个人身上。历史上柴克宏之所以能够取胜,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柴克宏这个人非常胆大妄为、远甚于常人。对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的利用,也非常到位。甚至于枢密院派出使者召集他退兵的时候,他不仅没有像岳飞接到12道金牌时候那样唯唯诺诺的直接束手退兵,而是坚持己见斩了枢密院派来的使者、继续坚持进兵奇袭,击破了围困常州的吴越军。 当然了,这些都是平行时空的后话了,如今说这些,毫无意义。 现在钱惟昱要面对的南唐军,比历史同期那一场大战,多了整整四倍——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历史同期那场战役,吴越军是去捡拾胜利果实的,不是去硬碰硬的,南唐大军,基本上十有**被淮北南下的后周李重进吸引了,刘仁瞻等大将在淮南和后周军打死打活的,江表之地的南唐军自然空虚了。 而现在,李重进正在寒冬腊月地休兵养民、等待开春呢,钱惟昱比规划提前了几个月出兵,自然是把自己的角色从捡皮夹的dps,变成了刚正面的哀木涕了。这一变化理所当然的会导致钱惟昱所率领的吴越军拉到更多的仇恨值、就如同一个跑进黑石塔上龙蛋区里开群嘲的“火车王”差不多。 …… 敌我强弱的明显变化,自然会导致李弘冀的打法也变得略微激进一些。吴越游骑四出骚扰、烧杀的当口;李弘冀自然也命柴克宏、朱匡业二将分兵进逼无锡、江阴一线,压迫吴越军的骚扰范围。 不过,南唐一方,在地利方面,却有一个明显的劣势。那就是吴越人趁着此前几年两国和平时候挖掘的运河——东圩河。这条河,以及其背后的配套工事,让吴越军的游骑可以轻松进入南唐的常州地界烧杀抢掠,但南唐一方在突破之前,却只能千日防贼,无法主动越境追击。 东圩河只不过是一条六到八丈宽的人工小运河,全长不过八十多里。如果时间倒推个五年,这条小河是不存在的。而四年前吴越军在苏州战役中反攻无锡、江阴二县得手之后,才开始在这里挖了这条河,以从无锡这边直接连同太湖和长江。与此同时,在和平年代,这条河渠的开掘也可以进一步改善无锡、江阴二县农田的灌溉。 在运河最南端的无锡城南渲口镇和最北面江阴黄山要塞东侧,分别建有连通长江和太湖的船闸,因为太湖水位和江阴附近的长江江面水位是有那么一两米的落差的。这个水闸不仅可以利于船舶通行,还可以让长江水和太湖水位互相调蓄、在旱季保持太湖水位、泽及沿湖各县。 众所周知,因为自五代以来,太湖上的水师一直是吴越强、南唐弱;所以太湖流域的水利工程开发,肯定是以吴越一方占据优势的。首先吴越占据的太湖沿岸土地州县更多,疏浚太湖、开挖灌溉引渠对吴越国的得利也更多;其次吴越有专门的撩浅军这支工程兵部队,几十年建设下来也更专业。 在吴越和南唐相对和平的时候,南唐一方对于吴越疏浚太湖还是持有乐见其成的态度的——虽然你吴越在疏浚太湖过程中得利更多;但是溧阳、宜兴、广德等太湖西岸、南唐治下的县城,也多少可以从太湖的治理中得利不是?本着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而且前期投资南唐一方什么都不用出,只要无本生意坐享其利,那么这个利小一点也总比没有好。 如今,和平年代的国策,在此刻自然是不得不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的。这条六到八丈宽的小河,虽然其宽度仅容两条沙船对向并行,但是河东岸的防御工事却是不少。 当初吴越人挖运河的时候,直接就把挖出来的泥土在河东岸堆高了河岸,并且抽出约摸一半的施工土方量直接筑成一道长堑、两层土墙,形成了一道夹城的工事。 夹城这种工事在五代时候还是比较常见的,主要是攻守城战役中。在一些存粮充足、防御坚固的城池战役时,攻方有时候需要长时间围城。为了防止守城一方九虚一实的出城偷袭反击,并且兼顾防备城外援军的目的,攻城一方就有可能在城池外面再修两道简易的城墙,第一道墙对着被围的城池,第二道墙对着外面。这样就能起到防止偷袭、长期围城的目的,攻城部队以及持久战所需的辎重粮秣,都可以囤积在两道城墙之间。 在广顺二年之前,五代中就已经有两次非常著名的修筑夹城的战例了——第一次是梁唐兴替的年代,朱温北伐李存勖,梁军以夹城长围叛变的潞州;而第二次同类战例则就在四年之前,当初还没篡位当皇帝的郭威,以后汉重将的身份,从邺城出师,讨伐举旗反汉的李守贞。所以这种工事对于如今交战的唐、越两军来说,都是不陌生的。 另外,在修筑河岸的时候,这个年代讲究一些的工程——比如江南河运河,或者是钱塘江海塘,还要用巨石砌个河沿,以免水流的冲刷使水土迅速流失、淤积。而东圩河却没有用这些河沿修筑的方法,而是在当初施工的时候削尖了一些新鲜、易存活的桑木、榆木桩子,****在河堤的土里面。 因为这些木桩在低湿之地很容易扦插存活,自然可以达到类似于巩固堤岸、保持水土的效果。同时削尖密植的桩子也会形成类似于陷坑里面的哭竹枪效果,制约敌兵渡河的范围。 最后,利用当初挖运河挖出来的剩余土方,吴越军此前数年还把从无锡至江阴的东圩河东岸的南闸镇、涂镇、青阳镇三处沿河镇子修了土墙、敌楼、加固了工事。每处镇城相距不过20里,在这三镇附近的河岸东部没有部署尖桩河沿,以便于吴越人自己需要渡河。而南唐军如果想要渡河登岸方便,也就被限制在了这几个登陆点的范围之内。 …… 腊月十八这天,柴克宏和朱匡业各自领了南唐宁****节镇下属水陆军兵两万人,分别自常州、溧阳东出沿着东圩河展开兵力,初步选择了南闸镇和青阳镇两处渡河缺口,准备先行破坏吴越军此前修筑运河附带构筑的沿河防线。 在他们对面,从无锡城到江阴,总计吴越军兵力应该都不满三万人,所以南唐一方初步调动那么多兵力也都是尽够的了。人马再多的话,在这些先锋战役中也施展不开。何况寒冬腊月的,江南的天气也降到了零度上下,积水都已经开始出现浮冰。这种天气下,把大军都堆在野外也是一种老师疲兵的拙劣手段,根据需求逐次投入兵力才是王道。 当然,普通士兵的战略眼光和认识定然都是不高的。对于李弘冀也柴克宏腊月出兵的决策,南唐军中普通士卒怨言者甚众。柴克宏也只有低调地向麾下各个偏厢都指挥使、指挥使、虞侯们解释,让他们逐级向下传达非寒冬出兵不可的理由。 约摸过了一两日,南唐军也在东圩河西岸面对南闸镇、青阳镇一带的地方立起了营寨、修筑了一些攻城器械,以及浮桥木筏的半成品。而到了这个时候,经过内部宣传,南唐军基层好歹都明白了这个道理——虽然寒冬出兵不是什么明智的抉择,但是他们也正是靠着如今的天气、导致淮北的汴河、永济渠部分封冻、北朝转运不济无法出兵南下。所以,南唐唯有抓住这个气候不利的季节出兵,才能打出时间差、实现把吴越军和后周军分而治之的效果。 在南唐军的忙碌之中,大战前的准备基本完成了,眼看着天色渐暗,又一个昼短夜长的冬日即将过去,柴克宏与朱匡业合计了一番,柴克宏建议道:“朱都帅,来日你我两军便三更造饭,令士卒饱餐,随后四更进兵渡河吧。好歹,先突破这几处土城,再谈其他。” ... ... 第143章莫非天意 月黑风高杀人夜,而且还是一个微微飘了几点霰雪的杀人夜,对于出兵攻战之类的事情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柴克宏带着数千刚刚饱餐了一顿肉食、还用这个时代来说度数最高的白酒(虽然也才二三十度)痛饮一番、驱寒壮胆之后的士卒,在微微积起雪被的荒原上行进。无锡附近一带,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形,连一个起伏的丘陵都不太容易找到。每到冬日,就只有一望无际植被凋零的田亩。 虽然已经顿兵河沿两日了,对面的吴越军肯定已经日夜加强防备,夜袭起不到任何偷袭的突然性,但是柴克宏仍然选择了夜战。 原因无他,哪怕对方知道你会去,有防备;但是夜幕的掩护,好歹可以让南唐军在渡河的时候,不易被吴越军埋伏在夹城之后的弓弩手提前太久侦测到;在河面上抢渡的时候,遭到箭雨集中洗礼的概率也会小得多。只这一点的好处,就足够支持柴克宏做出夜袭的决定了。 东圩河须臾就进入了南唐军选锋的视线,虽然天色比较黑沉,但是毕竟薄薄的积雪可以让地面的反射率充分提高、让光线的利用率比没有下雪的日子增强数倍,二三十米开外有流水淙淙的河流还是可以感知到的。 扛木筏、撞木的力夫们,浑身只着了薄薄的棉甲,也没有带什么武器装备。毕竟他们的任务,是把尽可能多的负重体力节省出来,好扛起更重的木筏和攻城撞木用的。一艘艘木筏被丢到东圩河里,很快就堆积起一些可以前进的浮桥—— 毕竟这只是六七丈宽的河流,比一般城池的护城河也宽不了多少,而且作为运河,水流落差还是很缓的,否则水流太急的话不仅不利于行船稳定,还会导致太湖水被长江水倒灌泛滥。故而,木筏等大件的浮物入水,竟也不易被冲走;有些原本就有六七丈长以上的大木、由十来条汉子合力才能扛起,丢进河中的时候更是有可能直接横跨运河两岸卡在淤泥里。 “全部冲过去!正面六个营的人马直接架飞梯登城、撞木撞门!两翼偏厢指挥使的人散开,在刺木桩后面隐蔽,分批把木桩拔掉!”柴克宏见架桥的力夫已经干完活往后推了、身着铠甲手持利刃的先登选锋则接替了架桥队的位置、块要踏着浮桥、木筏冲到河对岸了。于是立刻开始低声而又沉着地喝令。 当然,另一个导致柴克宏出声喝令的原因是,到了这一步,再隐蔽行踪也没有必要了——河对岸的夹城城墙上,已经有吴越军的弓弩手开始放箭了,很显然,他们已经被发现。 “嘣~嘣~”的弓弦声一阵阵一**地连环回响,密密匝匝的箭雨几乎如山岚漫卷一般吹拂而至,当先一条由三根合抱粗细、八丈长短巨木构成的壕桥上,整整二十多个南唐军士卒被正面飙射而来的密集火力全部扫倒。不是中箭后惨叫落水,就是被连续七八根箭矢射中后硬挺挺地直接钉死在巨木上。 偶有几个悍不畏死、又身披重盔铁甲、手持巨盾的大力勇士。看上去也都是都头、军使一类的中低级军官。在吴越人箭雨射过来的时候,靠在一起顶着铁皮包面的巨盾猛冲,堪堪冲过了木桥,却听一声如闷雷余音的回响响起,随后三四重铁甲、数面巨盾竟然连同着几具**被一并串成了羊肉串一般的形态。 几具尸体余力未消,竟然被射飞起来往后腾腾地飞出数丈之远,钉在了河西的堤岸上。这时,有几个侥幸刚好经过尸体旁边的南唐士卒,才看清楚那是一根长约九尺、通体浑铁的巨箭。 “不好!是三弓床子弩!”一箭之威,居然令尸体旁边十几步内的南唐军士卒气势顿时为之一挫。虽然床子弩的射击频率很慢,上弦绞动折算到后世的话,约摸半分钟才能射一箭,消耗的上弦人力又多。但是这种武器射击对偷袭敌军的心理挫动则是非常明显地——因为这意味着,敌人早有准备,不然不可能仓促接战就使用床子弩。 南唐人的攻势略微顿挫了数息,随后硬着头皮的先登选锋继续举盾冲杀。吴越人的箭矢也依然如同循环播放一样瓢泼挥洒,数台床子弩自然也捞到了几次表现得机会,渐渐找到了合适的纵向封锁浮桥的射击尺度,每次开火,都可以钉上一串人肉串。 当然,在先登选锋全部展开冲锋之后,柴克宏少不得让跟在后面的南唐军弓弩手也在黑暗中排开阵型、布好大面积的藤牌木牌遮蔽,随后对着对岸的吴越军夹城阵地进行盲目的抛射压制—— 根据此前白天的侦测,柴克宏知道,南闸镇附近的东圩河宽度在七八丈,河东岸的堑壕和羊马墙还要占据差不多的宽度,再后面则是一丈半高的夹城土墙。也就是说,如果南唐军弓弩手在河西十几丈开外站定列队、只要根据经验对着三十丈、也就是约摸八十步外的距离盲目抛射,就可以把弓箭射到吴越军据守的夹城城头。不过瞄准这种事情,在这样的距离和黑夜环境下,就纯属痴心妄想了。 这完全就是拼人命的消耗,所幸南唐军目前不缺乏人命,就算以三换一或者五换一的局部伤亡比突破,也是可以接受的——毕竟吴越人要防守的夹城全线有八十里长,就算派出两万人马守护夹城,平摊到每一段也就很少一部分兵力。而南唐一方却可以集中兵力击其一点、取得突破,所以绝对伤亡人数便不会多。以柴克宏的坚韧心智,他完全知道该怎么干。 …… 当河西悉悉索索地发出轻响的时候,陈二蛋正靠在夹城土墙的木橹上,以一种半睡半醒的惺忪神情放哨。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总归比那些正睡死的士兵和彻底在一旁喝酒躲懒的同僚要清醒得多——谁让他是一个五年前从留从效哪里投诚过来的泉州降兵呢?在彭城王殿下的嫡系军队当中,这样的降兵自然是要干苦活累活的。 所以,河里传来“噗通噗通~”的木筏浮桥丢进水里的声音时,还保持着一分警醒的陈二蛋为了自己的小命,立刻扇了自己一耳光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随后定睛一看,已经有一小撮一小撮的黑色人影开始往河里丢东西,甚至踏进河里。 “凯哥,敌袭,是敌袭!”陈二蛋匆匆忙忙射出一支响箭,随后转身踢了一脚他的上司什将张凯,他们两人当初是泉州一战中一起投降了顾长风、当带路党端掉了几个烽火台、杀进泉州城的,张凯当时在投降前是个队副,尽管是个软骨头老兵油子,但是到了吴越军中,发现吴越军的待遇和军纪确实比当年泉州的清源军要好得多,所以这些油子居然也激起了一些上进之心。五年下来,张凯已经做到了什将,算是升了半级、副职转正。 张凯虽然喝了点酒,裹着衣服蜷在那里,但是毕竟是多年老兵油子的滚刀肉警觉性了,吃陈二蛋一踹,马上跳了起来,端着弓箭看了一眼,随后大喝一声“兄弟们抄家伙,弓箭手放箭!二蛋你去把猛火油扛到木桩垛堞背后,刘三王五对两边的阵地吹号示警,右边的营有床子弩!。” 吴越军夹城中,守军虽然大部分在睡觉,但是好歹也是穿着铠甲睡的,兵刃弓箭都放在手边,加上也是知道这几日南唐军必有袭击,因此反应还算快捷。 陈二蛋和张凯因为当兵多年都是做的哨卒戍卫,所以目力不错,而且这个角色在各个兵种中来说,对个人武艺要求其实不高,只是要求弓箭要有准头——毕竟那些敌楼哨橹上的士卒,就算投入战斗也只有用弓箭杀敌不是?弓箭要是用的不好,是没有资格当专职的哨兵的。 传令和示警的活儿完了之后,陈二蛋和张凯以及同一队的二十几个弟兄,自然就是专心对着西面进攻的南唐军士卒放箭了。陈二蛋自从五年前的泉州之战后,至今还没遇到过防备敌人夜袭的战役,紧张自然是多多少少会有的。尤其是不知道敌人会从哪里冒出来、有多少兵力,更是给防守的一方造成一些心理压力。 不过,三五支弓箭射过之后,陈二蛋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了。 对面的南唐军弓箭手都开始盲目的抛射压制了,但是吴越军那些站在木质的敌楼望橹当中的弓箭手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威胁——因为他们所在的楼橹是有木质的厚实顶盖的,抛射的弓箭除非从侧面的木柱空窗之间、或者横开的射击孔里射进来以外,别的角度是伤不到楼橹当中的吴越弓箭手的。至于那些直接站在夹城土墙上、靠着木桩垛堞遮蔽大半个身子的弓手,则因为没有顶棚的保护,还有可能被大角度抛射的弓箭射中头面肩膀。 南唐军的压制弓箭散漫、低效,导致吴越人渐渐静了下来,似乎天地之间只有面前的敌人、手中的硬弓、空中的箭雨。其余事物,都已经超然于异时空了一般。 陈二蛋觉得自己的目力似乎远超过他自己的想象,黑夜之中,虽然没有月光,只有靠星星的微光和偶尔火箭扎在木头上的火光照耀,但是他依然可以看清对面敌军的位置和距离——虽然看不清头脸面容,但是这也够用了。随着心逐渐静了下来,吴越军的箭矢准头也越来越高,与盲射的南唐军几乎不可相提并论。 当然,陈二蛋和张凯,还有其他吴越戍卒当中的弓手都不知道的是,他们之所以在暗夜当中看得比南唐兵远、清晰。其实都是因为他们平时军中吃的大锅饭里面,多出来的那种原本没见过的橙红色圆片状蔬菜,以及殿下要求的、偶尔拿肉食下水给普通士兵们加餐补补营养。胡萝卜和动物内脏的效果,潜意默化之中让士兵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改善了他们夜战的能力。 ... ... 第144章五代朱可夫 天色渐渐亮了。两个时辰的强攻,没能起到应有的效果。黎明前的黑暗中,吴越弓弩手的弓箭虽然不能说长了眼睛一般精准,但是技术至少高出南唐军同行两个数量级。数以千计的南唐军卒在渡河、填土、扫除桩砦、以及撞门的时候被吴越人射翻在地。 好不容易打开一些局面的时候,却因为几次反复拉锯、给敌人的援军留出了足够多的时间,以至于南北两个方向上、数千人的吴越守军在确认南唐军的主攻突破点位置之后,疾驰而来增援。夹城内的甬道本就比外面野地里的路要好走、便捷,内线作战的吴越军兵力集结后,柴克宏就更没有希望了。 五更三点,当天色微明的时候,吴越人最后发动了一波总反攻——对着几队扛着大盾、遮蔽同伴用巨木撞击砦门的南唐军,城头上的吴越人丢下了好几桶猛火油,然后用火箭扫射,在夹城的门前形成了一片炼狱。 身先督战的柴克宏本人,也身中了三根箭矢。也多亏了他身着重甲、把箭矢的大部分动能都挡住了。而且黑暗中吴越人视力再好也无法和白天一样看清对方身上的装扮甲胄、判断敌人的重要性,这才让他躲过了一劫。 要是换了大白天,他敢和昨夜那般站在距离敌军夹城城墙八十步之内的位置上、穿着带有明晃晃黄铜护心镜的山文甲、挥舞白银一样雪亮的青钢宝剑指挥部下攻城的话,就算弓箭不把他攒射成刺猬,床子弩也会重点招呼他的。 病儿检校官在一旁给柴克宏上药裹伤,他的行军司马已经等不及凑上来汇报战况:“都帅,昨夜我军被砍啄、射杀等战死总计600余人,这些都是可以明确找得到尸首的。不过还有千余人不知踪迹,应该是中箭后落水溺亡、或者是在城下被火油集中烧杀,尸骨无存。弓箭手、士卒、力夫被箭伤生还者两千余,目前已经安排尽力救治了。” “哼!茫茫夜幕之中,居然还会被敌军的弓矢火油、灰瓶砲石给打得如此之惨。平时让这些贼厮鸟苦练战技,还自满意得。唉……”柴克宏恨恨地把宝剑往地上一插,剑刃入土五寸、随后因为受不住戳刺猛砸的巨力,在撞到土下的石头之后崩断了。 柴克宏没来由地心中搅动起一股烦躁嫌恶之情。这柄宝剑还是李弘冀赏赐的,若是在战阵上被砍断也就罢了,自己发脾气使那么大劲儿不小心砸断了,那算怎么个事儿?不过眼前烦心事儿多,也管不上这种细节了。 “不说损失了,告诉我昨夜可有突破。”柴克宏挥了挥手,让行军司马改说一些提气的事情。对方显然是早有准备,当下就接着柴克宏的问题往下说。 “回禀都帅,昨夜至少堆砌起了大约十五处壕桥、浮桥。另外还拆毁了吴越人河堤上三四片尖桩木栅。今夜如果还要袭击的话,这些被新开辟出来的滩头都能进一步分散吴越守军的注意力,届时我军再黑暗之中一路主攻、数路佯攻的话,吴越人就没那么容易立刻判断出主攻方向、并且集中防守兵力了。 除了这些之外,南闸镇附近的河段,也有一些地方被虾蟆车的填土给堆平了一些。河道宽度也窄了不少。不过这毕竟是运河而非护城河,要想彻底填平某些河段的话,就不太经济了。而且也会导致源头而来的活水泛滥、使周遭阵地泛滥泥泞、难以进兵。” “便只有这些?杀伤了多少吴越军,攻破了多少楼橹城垣?这些都估算不出来么?” 柴克宏不怒自威的语调,顿时让行军司马气势一矮,畏畏缩缩地回复到:“杀伤吴越军兵……约摸两三百之数,以撞木、火罐、床弩破坏敌楼5座、望哨若干。另外,我军最后猛撞砦门的那队兵马,原本都快成功了,吴越人最后危急关头才用猛火油焚烧我军撞门队。 但那道本就已经被撞残破的木门,也在猛火油焚烧之中彻底崩毁。退下来的士卒回报说,当时吴越人已经动用了塞门刀车临时顶上。可惜我军这一退,吴越人又有一个白天的时间临时修一道简易的砦门了。” “区区一道夹城,不可以拖延太久,最多三天……五天,五天之后,必须要从这附近突破一段夹城,哪怕付出五千人的代价,也要做到!突破之后,我军就可以批亢捣虚,往南北两翼拓展。彻底把吴越军的防线摧垮,把残敌逼回无锡城和江阴。到时候,便让游骑烧杀无锡以东诸县、镇。 吴越军要是拢城死守、避而不战,那就尽数迁掠其民。要是钱贼的游骑还敢袭扰我背后,那么钱贼的游骑敢烧杀一处村镇,我军就烧杀三处作为偿还!” “谨遵……谨遵都帅号令!卑职这便去传达都帅的意思!” 那行军司马只不过是文官出身,如何有柴克宏这等冷血?当下闻言几乎是被柴克宏的气场吓得哆嗦难言。不过,这种事情也不能怪柴克宏心狠。实在是如今这个形势,双方为了让自己保持隆冬时节的守势优势、逼敌来攻,都已经用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 钱惟昱派遣顾长风的游骑四处烧杀、专挑南唐军没有分兵的地方屠戮手无寸铁的平民,就是为了把南唐军逼出来。既然钱惟昱让顾长风做了初一,自然也怨不得柴克宏做十五了。在柴克宏看来,攻破夹城之后,对无锡甚至苏州外围的郊县村镇烧杀抢掠,定然可以把吴越大军从坚城里面逼出来野战、决战。 于是,战争的车轮就这样被加速了,随着越来越大的惯性,几乎停不下来。这一天,在南面的青阳镇,朱匡业的兵马也没能在第一轮猛攻中就取得实质性突破。当然,朱匡业失败的原因,相当一部分也要归结于吴越军似乎夜视能力远远高于南唐军士卒,借着雪夜的反光,弓弩等远程打击效率高出南唐军十几倍。 只不过,这些原因南唐军将领们还没有总结出来,在他们面前,总归要再碰一两次壁才能发现问题。当然,至于其中真正的营养学原因,南唐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分析出来的,他们最多也就知道一个现象而已——谁让吴越军的兵将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是因为吃了那个橙色的萝卜才夜间视力大增的呢? …… 此后的数日里,柴克宏和朱匡业的大军以多点出击、车轮佯攻的战法,与吴越人进行着血腥的消耗。每一夜,都有至少千余士卒付出流血伤亡的代价,而且其中八成都是南唐军的人,但是这样的攻伐却始终没有停歇。 因为河堤工事被破坏的区段越来越多,南唐一方在可用的佯攻点选择上也越来越多样。每天晚上,吴越人要想清楚弄明白究竟哪里才是主攻、哪里才是佯攻也就需要消耗更多的时间。 因此,虽然在局部战场上,吴越军的杀伤交换比依然有着一切防守作战的大军所固有的优势、可以做到每杀伤三五个南唐军士卒而自身才付出一个伤亡的代价。但是,吴越军对南唐主攻战场的驰援速度,也变得越来越缓慢。临近阵地的援军,从一开始的一炷香就到,慢慢拖到了后面需要一刻钟、甚至一个时辰才能赶到。 毕竟,无锡到江阴的夹城,足足有80里长,吴越作为守方,在战事没有爆发之前,只能是分兵把口、平铺直叙地部署力量。而南唐作为攻防,则可以提前趁着夜幕进行兵力集中。也正是基于这一认识,在战役持续到第五天的时候,即使柴克宏已经发现了吴越弓弩队的战士似乎真的夜视能力远胜于南唐同行,但是他依然坚持夜间进攻。 柴克宏很清楚,如果是围攻那些据点型的小城池——那样的城池四周城墙周长总共就只有几里地、却有数千或者上万兵马驻守——那么夜间偷袭带来的佯攻分兵效果就不那么重要了。但是如果对付的是夹城之类绵延数十里、兵马平摊下来之后不多的防御工事,那么佯攻分散敌军援军就至关重要了。 即使夜战会让柴克宏的士卒在弓弩对射和滚木礌石之下、比白昼进攻多付出三倍的伤亡。但是只要夜间进攻对于干扰敌军判断主攻方向这一点上起到的效果依然不变,那么柴克宏就要坚持夜间进攻! 当然,南唐军将帅当中也不是人人都有柴克宏这般的冷血和担当的。在南面靠近无锡那边,朱匡业的两万大军后续的打法就要保守一些——朱匡业同样在战斗持续了数日之后,渐渐察觉到了吴越军夜视能力的优势。而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朱匡业就认为南唐军继续夜间进攻就起不到干扰敌军火力的效果了,既然如此,不如白天堂堂正正攻打。 这样的行动,导致了朱匡业的兵马在伤亡速度上比北面柴克宏的人马要慢一些,而且杀敌交换比数据也比柴克宏好看一些——柴克宏几乎是在拿六七个比一个的伤亡比填东圩河夹城这道窟窿,而保守的朱匡业这边最多才三四个比一个。 血与火的洗礼,从腊月二十晚上开始,持续到了腊月二十五。在这一天,冷血、坚忍不拔的柴克宏终于证明了自己——这天晚上,坚持不为伤亡所动的柴克宏继续让南唐军连夜出击,兵分十几路、打着火把全力猛攻。 当然,其中除了两路主攻之外,其他各路都是只有两三百名弓手、对着此前被南唐军破坏了大半外围工事的河堤进行弓箭牵制的佯攻部队。 或许是因为数日来的猛攻,让吴越军防线上存在隐患的攻击点已经太多了,部署在夹城北段的万余吴越军被南唐的攻势充分分兵摊薄了兵力。最终,在三个时辰的持续猛攻之后,柴克宏的大军在南闸镇南面几里地的一处阵地,强攻突破了夹城内外两道砦门,彻底把吴越人的夹城撕成了两段! 在那处阵地上,吴越军只有不过300名战兵,在南唐军攻破杀入的时候,这300人几乎全部战死,只有十几个人选择了投降,但是依然被南唐兵当众斩首!原因无他,为了杀破这个300名吴越兵守住的防区,柴克宏几乎是一夜之间堆上去了三千人的伤亡代价! ... ... 第145章将功未成万骨已枯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唉,这柴克宏还真是下血本啊。” 夕阳西下时分。站在无锡城头,看着城外焚烧村落、肆虐隳突的南唐军游骑;又回过头看看城墙内一溜儿刚刚搭建好的窝棚、以及数千面带烟火之色的难民;钱惟昱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悲悯的语气,吟诵了一遍那首五十多年前、大唐秘书郎曹松目睹黄巢、秦宗权流毒天下、军阀混战时所作下的千古名诗。 不过,那种悲悯当中,似乎浑然没有想到就在七八天之前,他自己就曾经下令让顾长风带着几百游骑、在常州地界上做下过同样恶劣的行径。如今这一切,只能算是两个只看目标、不择手段的人正面硬碰之后导致的结果。 柴克宏不是什么历史上多有名的将领,此前钱惟昱也不可能对这人有什么深刻的认识。不过,如今也不算晚,经过东圩河夹城一战,钱惟昱算是对柴克宏有了充分地概括:那是一个和朱可夫差不多的家伙,坚忍,粗暴,不为外部因素的变化所动。如果放到一千年后,绝对属于那种会喊出“我不要伤亡数字,我只要斯大林格勒。就算死绝两个集团军,也不许后退一步!”之类命令的家伙。 “殿下,昨夜我军发现形势不妙之后,已经再次紧急迁徙了附近村镇的民户入城避难了。加上此前的提前部署,好歹没有给柴克宏留下多少作恶的机会。北面水丘老将军那里,也已经让夹城内的守军尽数收缩、放弃了大段的城墙,缩进三处东圩河沿岸的镇子坞堡当中固守。还请殿下宽心。” 钱惟昱闻声,从悲天悯人的文艺范儿当中回过神来,见向自己汇报的正是自己的心腹戍卫将领顾长风。他咽了一口因为长时间悲悯而微微发干发苦的唾沫,缓缓地问道:“各军都撤下来了吧,没什么额外的损失?夹城可有破坏掉?” “没有什么额外的损失,涂镇、青阳镇的坞堡都非常完好,这几个镇子之间的阵地也没有被南唐人第一时间攻破。所以撤过去的守军也比较井然有序,连猛火油和弓弩箭矢这些军械战备之物都基本运回了坞堡,没有留给南唐人。只有南闸镇那边,因为当时距离柴克宏部突破的口子只有两三里地。南唐军杀入夹城之后,立刻往南北两个方向添兵扩大战果,因此没能堵住。 不过,我军在撤退之前,也焚毁了青阳镇的武库,大约800多桶猛火油和其他物资,一起被烧毁了,没有留着资敌。另外,南闸镇这地名的得名,本来就是几年前开挖东圩河运河的时候,作为江阴以南船闸的所在而得名。是一个这几年来因为运河而发展起来的转运港镇、镇内民户本就是拉纤卸货的力夫为主,所以倒也大多被征召为守城民壮了。 我军撤走时,他们按照水丘老将军提前下达的军令,破坏了镇子附近的船闸,放长江水灌进来,倒也没让柴克宏捞到什么东西。” 顾长风说得轻描淡写,但是钱惟昱完全可以听得出,今早五更天的时候,在北面六十里外发生的究竟是何等惨烈的一幕。虽然无锡一带地势平缓、落差不大;但是掘开运河的水闸,放长江水灌进下游,起码也会导致下游水位暴涨数尺——毕竟那不是开掘什么小河小沟放水,而是把长江水给放进来的!滔滔长江的水量,就是把太湖塞爆都没什么问题吧。 “南边可有做好准备么?可有后续的水利设施把放过来的水给堵住?此事非同小可,不可掉以轻心呐。” “殿下放心,末将省得其中利害,当初破闸放水的战法,也是水丘老将军等战前商议时候本就有提到的。下游的青阳镇那边,也早已预作了准备、加固了堤防和闸门。而且无锡城连通青阳镇的那20里夹城甬道我军至今也没有放弃、依然派兵固守。为的就是可以及时调集撩浅军上去,到青阳镇抢险。” 听了这个结论,钱惟昱微微放心了一些。毕竟除了南闸镇南北两面那三十多里的夹城是因为被南唐军突破后、遭到对方沿着夹城甬道的纵向突破而弃守的。而往南突击的南唐军在到了涂镇之后,就被坚固的坞堡阻断了,无法继续快速突进。涂镇再往南到青阳镇的20里夹城甬道,则是因为失去了战略上的防守价值才被吴越军主动放弃的。 而青阳镇通往无锡这边的那段,因为还有战略价值,如今依然有数千守军固守——只不过,如今这道甬道遭遇打击的可能性,已经从几天前的只用提防来自东边沿河的一面,变成了东西两面腹背受敌的累赘。 “殿下,今日午后,负责青阳镇那边防务的一名都虞侯,还曾派遣斥候来回报,说是在那里加固堤防的撩浅军,一日之内捞到了几百具穿着南唐军服色甲胄的士卒尸首。应该都是我军开闸放水的时候这些人正在渡河、结果被水头冲走溺毙的。想来唐军要想讨到好出去,还没那么快。” “如此算来,从开战至今,唐军总共该有损失了多少人马了?我军战损如何。” “我军战损不过两千之数,战死者不过六百。南唐军战死、伤重不治、堕水溺亡者,只怕加起来有七八千之数了,受伤、逃亡者也不下此数。如此战法,柴克宏定然不能持久的。” “但愿如此吧,只能指望这柴克宏别想出什么更加歹毒的招数来,逼我军转守为攻与他野战决战。” …… 钱惟昱的期望,很显然是不可能实现的。柴克宏既然得了李弘冀的全权委任、敢让两路大军付出总计规模约摸在一万五千人左右的前期损失、来换取一个开战后十日之内突破吴越夹城、深入吴越腹地的战略性突破。那么,他显然是有一连串扩大危害的后招的。否则的话,前期下的成本根本就收不回来。 无锡、江阴二县附近三十多个村镇,就在数日之内被彻底清扫一空。虽然绝大多数细软财物、百姓人家和牲口存粮这些,都被坚壁清野的吴越军提前收拢到几处县城内,但是粗重什物和屋宇房舍这些带不走的东西就没办法了,全部在满腔仇恨的南唐扫荡军的打击下化作了灰烬。 而且在无锡附近村落被南唐军破坏地差不多之后,柴克宏甚至继续大胆地分兵往苏州腹地流窜而去,绕过州城,一路破坏! 苏州城已经五年没有遇到战乱了,而且毕竟是钱惟昱的核心大本营,如此作为,显然是吴越军不能忍的。对于事态的这种发展,钱惟昱只得命令顾长风集中八百游骑,对南唐军四出纵火的小股部队进行猛烈地集中反击! 你南唐此前不是仗着你是进攻的一方,可以掌握集中兵力的主动优势么?可是如今顿兵坚城之下,四出分兵搜掠,总不能再集中兵力了吧?只要南唐军分出一股股五百人一下规模的小部队、以指挥为单位分散行动,顾长风的骑兵队就会在得到斥候线报、飞鸽回书之后立刻出击,给予那些杀人放火的家伙迎头痛击! 钱惟昱给顾长风的八百游骑几乎人人装备了复合骑弓,还加了一柄神臂弓。虽然神臂弓使用时上弦比较复杂,几乎不可能在马背上实现上弦装填。但是毕竟还可以在接敌前下马张弦上箭、冲锋前进行一波流的箭矢压制!相比于需要在马背上使用臂力开工的弓箭,神臂弓这种可以提前开弓、并且毫不费力地蓄力一段时间的利器在骑射中的表现会更为稳固。 这样的战术,在南唐军看来也是见所未见。从来只听说过只有北方的胡人会骑射之法,但是那也只是用弓箭的,从没听说过用弩和骑兵结合。虽然这种打击都是只有接战前一波流,但是在原本就拥有局部兵力优势、少量多次的剿杀战中,效果却是好得出奇。 从腊月二十六,到年关这天,吴越游骑几乎是没有“年假”地连续待命、反复出击。总计击杀南唐军的骑兵数量,居然超过了自军的总数、也就是八百骑!南唐和吴越几乎同样缺马,李弘冀的宁****节镇下,总共也不过四五千骑兵,如此损失如何不肉痛!更何况步卒的损失更在骑兵的两三倍之上。 而相比之下,顾长风那一沾即走的八百游骑队,则是非常刁钻,每次没有万全的把握和局部兵力优势就绝不出击,任何有敌军伏兵设套嫌疑的目标绝对不碰,而且每次得手之后一沾即走,立刻缩回无锡城或者江阴城的乌龟壳之中。 后来柴克宏学乖了,把后方东圩河以东的大营援军全部前移,在东圩河以东部署了足足五六万大军,在无锡城和江阴城全部城门外统统扎营固守、堵住吴越军全部城门的进出城道路。柴克宏本以为这一招可以把吴越人的反游击给压制住,但是顾长风很轻松地就化解了——回不了无锡或者江阴,顾长风就随机应变,也不请示钱惟昱,直接退回苏州城休整。 柴克宏兵力再多,也不可能深入敌后把苏州城都给围了。当下,两军互相撩拨、吴越军想要逼迫南唐军强攻坚城、南唐军想要逼迫吴越军出城决战的对抗,进入了一个斗智斗勇的**。 ... ... 第146章迟必有变 苏锡大地上,游而不击的对抗已经趋于了白热化。无锡、江阴附近已经没什么可以破坏的村落了,预示着来年开春钱惟昱的镇海军节镇不得不拨出相当的政府开支帮助那些逃进城里的将近三万户农户重建屋舍。幸好苏州外围因为顾长风的游骑打击,让南唐军收敛了一些,在南唐军进一步压上、完善囚笼之前,苏州府西部地区好歹还可以坚持个十天八天的。 正月初三夜,一个标准的新月之夜。江阴城里的水丘昭券,在没有和钱惟昱联络的情况下,擅自做主发动了一次袭击,动用了数十艘水师的轻快战船——当然,主要以浅吃水、适宜在东圩河运河里活动的沙船为主、装载了约摸两千水兵,从江阴港经水闸直入运河,往下游的无锡方向扫荡而去。 南唐军因为连日大军压上、东圩河以东的驻军规模已经超过三四万之数。这些部队虽然每日可以破坏附近的村落,奈何吴越人提前坚壁清野、没给南唐军留下什么军粮物资;再加上时值隆冬,所以唐军每日所需的粮秣补给,都需要从常州、溧阳等处运来。 为了运输方便,此前南唐军已经在东圩河上搭建了足足六七座木质的桥梁,以便于常州而来的辎重车队过河转运、直达江阴、无锡各处围城大营之下,抑或是存储在被吴越人废弃的夹城里。为了保护辎重线路,南唐军在架桥过河的所在各自设了辎重营、每处有数百战士守护粮道。 结果,南唐军虽然把无锡和江阴的各处陆路城门都围死了。奈何江阴城北面是直面长江的、西水门则直面东圩河,又有黄山上的要塞营砦掩护,所以江阴的北面和西面南唐军一直没有办法彻底围住。于是就给了水丘昭券水路出兵袭扰的机会。 出击之前,吴越军事先联络好时间、在南面无锡这边大开水闸,把东圩河里的水尽量放到太湖里;同时关闭上游的水闸,不放长江水进来。如此一来,东圩河内的水位自然会陆续下降,不出半日,就降低了数尺。而等到出击的那一刻,水丘昭券又打开了上游江阴城与黄山要塞之间、依然控制在吴越军手中的船闸,放长江水猛灌而入。同时出击的水师战船就顺着激流猛冲而下。 这种人为改变河流水势落差的战术,让战船几乎可以满足“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效果,故而仅仅依靠原本慢吞吞地沙船,都可以驶出每个时辰超过五十里的极速!猝不及防的南唐军沿河夹砦还没被攻打就首先被暴涨的水位弄得营地进水泥泞、行动不便。 而一旦遇到南唐军假设的木桥,吴越水师就分出一艘满载柴草和猛火油的火船,当先纵火冲锋,烧断桥梁。其余装载战兵的船只则依靠数根巨大的撑篙撑住河沿来稳住船体、不让船只被激流冲走。同时船上弓弩手尽起,以弓弩、火箭对着两岸夹寨当中的唐军辎重营猛射骚扰,并且用船载的小型投石机抛掷猛火油桶焚烧辎重营内的仓敖粮垛。 一夜之间,唐军在东圩河上的七座木桥被吴越水师尽数击破,多座夹寨被焚毁。虽然吴越军没敢登岸恋战、因此黑夜中被杀伤的南唐军士兵人数不算太多,但是等待转运的粮草损失则不在少数,极大地打击了南唐军往东推进的进度—— 毕竟大军交战,粮草先行,如果前军没有足够的存粮,柴克宏是断然不敢继续深入苏州地界的,不然一旦不利,被吴越人切断后路的话,那就连坚守待援或者突围的存粮都不够了。 …… 水丘昭券连破南唐军多处桥梁、夹寨之后的次日。柴克宏带着一百亲兵行色匆匆地策马来到无锡城北朱匡业的大营中,与朱匡业议事。 刚刚冲进辕门,还没来得及客套,柴克宏当头就问:“昨日南下的吴越军水师,朱虞侯可曾在下游堵住他们?” “柴都帅,此事着实强人所难,朱某麾下勇士已经死命向前,效法当年大唐李光弼破史思明舟师之法,以铁头长篙撑拒敌船。无奈水势太大,根本阻挡不住,水丘昭券那几十艘战船,如今已经过了无锡水闸,进了太湖水寨。” 柴克宏气满填胸,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昨晚水丘昭券从无锡派出来的战船,在突袭南闸镇附近的唐军桥梁时,柴克宏才接到的敌情报告,但是吴越军去得飞快,要想就地组织兵力拦截自然不可能来得及了。于是当时柴克宏让斥候信使飞马报予在下游扎营的朱匡业部,指望着朱匡业在下游以逸待劳堵住那些夜袭骚扰的吴越战船,也好将其尽数歼灭、挫动吴越人的锐气。 结果,朱匡业告诉他什么都没拦住。但是这种事情他又不好太过光火——毕竟你柴克宏自己都没拦住的东西,你凭啥要求自己的同袍能做得到呢? 见柴克宏没了话说,原本一直比较保守、低调的朱匡业少不得趁机出言劝谏:“柴都帅,我军虽然破了夹城,烧掠了无锡、江阴诸处村镇。但只要东圩河南北两端的水闸依然在吴越军手中,我军就不可能安然进兵。此前的打法是否太过冒进了,还望柴都帅三思啊。” “胡闹!战事都到了这一步了,如何还有退路?此前我军不计伤亡,为的就是把吴越军主力逼出来决战。要是半途而废的话,此前伤亡溺毙的万余士卒,不就白白牺牲了么!我们付出一万人命,难道就只是为了一道土夯木造的长墙不成?” “可是,柴都帅,水丘昭券手中的沙船等可以在东圩河浅水内航行的战船,只怕不下数百艘之数。若是他继续骚扰,我军当如何抵挡?” 柴克宏也知道这个问题是必须解决的,否则不足以说服朱匡业跟自己一心,虽然朱匡业比自己低了半级,但是毕竟两人只是分别统领一军。当下他也是绞尽脑汁,煞费神思,所幸毕竟出身将门、知兵甚深,倒也被他想出一个法子: “这东圩河不过数丈宽度而已!虽说不能填土彻底堰塞、以免上游放水为害;但是只要铸造一丈长短的千斤大铁锥数十个,于河道要津之处沉入水底以为暗锥,便可既不妨害河水流动,又可阻截敌军战船机动。水丘昭券若是再敢来,定然叫他全军钉在锥子上,成为我军的活靶子!” 朱匡业一想也对,人家在长江上都会想“铁索横江”的法子作为防御手段,区区几丈宽的小河,要想不截断水流而阻挠船只行动,还是非常容易做到的吧。 “那可要上铁索横截两岸?” “不必如此,若是下了铁索,反而容易被敌军探查得知,说不定水丘昭券就不敢来了。如今本帅就是要水丘昭券再来一把,也好给我军祭刀!” …… 定下了计策之后,南唐军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依然围城如故,偶尔伐取一些木材打造投石车对无锡、江阴城投掷一些大石,砸毁一些楼橹垛堞、城门吊桥什么的。又出动虾蟆车填塞无锡北门和江阴南门外的几段护城河。 吴越军则更显无聊,凡是南唐军来填河了,那便一阵箭矢射去,击杀一些推动虾蟆车的力夫,又用城头抛石机反制城外石砲。这般的打法双方伤亡都不大,无非是拼劳力拼功夫罢了。 不过,就在吴越人看不到的黑夜里,从常州方向有数十座李弘冀命常州军器监连夜打造的千斤铁锥,匆匆地运到青阳镇、南闸镇附近,被南唐军的士卒妥善安置插入河底淤泥当中。 自从第一次的夜袭之后,后来水丘昭券老将军在六七日之内,又出动了两次沙船奇袭,只不过规模比第一次要小得多,每次都只有五六艘、或者七八艘沙船。这两次奇袭中,前一次虽然南唐军已经有了防备,但是依然没能把吴越人留下;但是第二次,情况就大不一样。 正月初十夜间,水丘昭券派出五艘沙船、两百水兵前去袭扰,结果还没到南闸镇附近河段,战船就发生了误触暗锥被扎破的情况。因为吴越战船是借着水闸放水的冲力而下的,所以顺流容易逆流难,顿时发生了大乱。与此同时,两岸南唐军伏兵尽起,火把缭乱,弓弩攒射。两百吴越水兵只得弃船登岸,试图突围,结果大半被击杀。只有十数人于乱军之中突围走脱,回到江阴城内报信。 得知了柴克宏的新招之后,水丘昭券一时之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是继续困守孤城。 而柴克宏见吴越人似乎是玩尽了花招,用光了诡计,再也没有新鲜的办法可以威胁自己的后路,这便进一步向常州城内的李弘冀上书,请求增派援兵西进,以便使东圩河以东的南唐军有充足的兵力可以实现同时围困江阴、无锡和苏州三处重镇的兵力。如此一来,便能把吴越军拢城死守、坚壁清野的期望彻底砸碎—— 到时候,如果吴越军主力依然避战的话,他柴克宏也不避讳用屠尽苏州诸县的方式,把吴越人逼出来!如果钱惟昱不介意自己苦心经营的大本营变成“鱼烂鸟散、荆榛蔽野”的人间地狱修罗场的话,那么就尽管继续当他的缩头乌龟好了! 甚至于,在柴克宏看来,若是四五年前那场苏州之战中,领兵的皇太弟李景遂有他今天这般的果敢决断、敢发动屠尽城外县镇村落的“总体战”的话,哪至于今天苏州还在吴越人手上! ... ... 第147章一个名将的崛起 “新军募集之前,我镇海军苏秀明台四州治下,仅有水军战兵两万、撩浅军一万;陆军战兵一万,团练兵两万。全军总兵力6万人,其中至少还要分出一万团练军分守诸城,撩浅军又不精熟战技,故而实际可用堪战勇士,不过三四万人。以如此兵力,与唐军攻守易势,正面进攻,殊为不智。 所幸,李弘冀对林将军你的名声战绩似乎从未与闻。对于孤新练的新军亦嗤之以鼻。其所忌惮者,唯有水丘老将军率领的我镇海军主力。孤只要让水丘老将军坐镇江阴、孤亲身坐镇无锡,频频露面;李弘冀定然会以为我镇海军主力皆在北线与其对峙,林将军便有批亢捣虚之机。机会只有一次,究竟会不会令孤失望,就全看将军临机应变的处断之能了。 如今,柴克宏所部为逼迫我军主力决战,已经日渐加紧其囚笼围困之禁锢。或许不出十日,孤便会不得不与之决战。孤手中可用兵马不过三万,刨除无锡、江阴、苏州守城兵事,可用于野战决战者将更少。若是林将军不能短时间内取得突破的话,则孤只得坐视苏州诸县被柴克宏烧作白地矣!” 林仁肇的新军,正在太湖上缓缓而行,在他脑中,时刻回想着出发前钱惟昱的谆谆嘱咐,钱惟昱对他的信任,实在是令他非常激动、感恩,又有些惶恐: 他不过是一个以裨将身份来投的基层将领。少年时候在闽军中没有建立过什么出名的功勋,为了在建州的家族不被南唐所害才伪作与査文徽一通被俘、遣返南唐,那几年里也寸功未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彭城王殿下对他如此重托,不但把殿下直属的新练新军全部托付给他操练。而且如今遇到大战还让他独领一军、随机应变呢? 此前数日,位于无锡的吴越水军也已经对于太湖北岸地区进行了几次袭扰,并且歼灭了太湖上大部分的南唐水师——众所周知,南唐一方没有把水师从太湖和长江之间相互调度的手段,所以太湖上的南唐水师孱弱非常,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而此刻,搭载林仁肇的战船则是此前拨给太湖撩浅军使用的大型车轮舸,若论水战那是没什么优势的,却好在运能较大,可以运载大量的兵员辎重,而且在静水当中行驶速度也还说得过去——毕竟太湖水是静水,不比江河里;有车轮舸的大水轮驱动,在速度上也有保障得多。船队正月初九这天从无锡出发,此后便一直向南行驶了整整一日,行船近百里;再折向正西,却是往常州、宣州交界的义兴、广德而去。 (注:义兴便是后来的宜兴。但是宜兴这个地名的改名,历史上是北宋初年为了避宋太宗赵光义的讳,才把“义”字改成了“宜”字。如今距离赵宋立国还有七八年,所以自然是依照古法称呼为“义兴”——作者按) 太湖四周,环湖沿着逆时针方向有苏、秀、湖、宣、常五州地界。苏州、秀州、湖州全境和无锡都是在吴越手中,而常州、宣州则在南唐手中。环湖五州之地,绝大多数都是一马平川的冲积平原,人烟稠密、开发充分。唯有太湖正西面略微偏南、常州义兴与与宣州广德交界的地方,有凤凰山横贯东西、直达太湖沿岸。此地古时人烟稀少,南唐官府在此处也鲜少有驻扎兵丁戍卫,最是适宜偷渡登陆。 那凤凰山乃是浙西北、浙皖交界处天目山的余脉,山上还有天目湖。山高普遍不过数百米,比起浙西的群山来说要低矮不少,形势也不险峻。属于那种虽然不能通骑兵、车辆,但是步卒行军却没什么问题的地形,只不过大军进山,阵形自然是施展不开了。 车轮舸船队渐渐西行、太湖西岸基础高峻的山头已经出现在水平线上了,而湖岸虽然还看不见,想来也是快了。林仁肇所搭乘的那艘战船上,一名撩浅军的指挥使指着远处一个山头,对林仁肇详细诉说着后面的路途: “林将军,前面水面上露出来的那座山头,便是凤凰山最西段的顾渚山了,高下不过百丈。沿着顾渚山北麓行进不到十里,便是义兴县城了,山北另有一条无名溪谷,沿谷溯流而上,行八十里,便可自凤凰山、顾渚山之间穿过,直奔广德。” 原来,这撩浅军军卒都是在太湖上疏浚淤泥、兴修水利多年的,对太湖沿岸地理最是熟悉不过,故而林仁肇虽然在南唐打过两三年酱油,对这一代的形势还不如撩浅军熟悉。 “多谢刘指挥提点,本都帅省得了。上岸之后,本帅将轻兵急进,奔袭义兴。后续辎重粮秣,届时还要指望贵部沿湖水路运来,以为久计。” “这个自然不劳林将军多虑,殿下都是早有安排的,决计误不了事儿。” …… 戌时初刻,载着林仁肇的船队在顾渚山脚下靠岸了,因为没有深水的港口,大军只能使用舢板和木筏摆渡靠岸,所幸此处本就是人迹罕至之处,倒也不虞被发现。上岸之前,林仁肇让大军在船上就造饭饱食了一顿,这样也可以减轻上岸之后偕行辎重的分量——毕竟他们后面可是没有车马跟随,全靠两条腿行军的,一旦奇袭失利,便只有因粮于敌或者原路退回、等待水师接应两条路可走了。 近万人的大军,在顾渚山山脚下成功登陆、整好编队,没有惊动什么不该惊动的人,时间已经是戌时末了。冬天天黑得早,天色已经黑沉沉地见不到一丝天光。林仁肇命大军打起几百只松脂火把——也就是每一组兵丁、12人合用一支火把,以节省物资的消耗速度。 林仁肇站在一座小丘之上,目测计点了一下面前那个黑沉沉地大阵中,不多不少点着八百支火把,按照鸳鸯阵的部署,那就是整整9600人了,再加上游骑、斥候等辅助兵种,不多不少也有万人规模、两个都指挥。当初被査文徽收服、带领闽地降军的时候,他带过的最大规模的部队也有三四千人,只有今天的三分之一,而且从来没有作为一军主帅过。一种强烈的、自己正在创造历史的豪迈感,从林仁肇心中流过。 “诸军听令!某林仁肇,五年前不过是一闽地裨将。当年跟着査文徽和殿下作对,在査文徽全军兵败的危局下,收拢约束残兵,与殿下一战再战。殿下以某用兵果敢、身先士卒、体恤军心,以某为可造之材,故归降以来,便委以重任、独领一军。殿下唯恐旧军之中,势力盘根错节、某家一员新近下将,难以服众,便新建一军供某驱策操练。 尔等,与殿下麾下那些积年强军相比,也不过是区区一群苦哈哈、力棒子出身的新丁罢了。但是殿下给你们许下了什么!陈昊,你来说!” 林仁肇扯着嗓子大吼了一阵。随后随手点名了一个普通的军使、也就是都头以下的副职军官来回答这个问题。之所以挑中他,无非是因为他那个营站得比较靠近前排,而且那陈昊正好举着火把,林仁肇只能看清少数几个人的面孔。 “回禀都帅,殿下许了俺们前程——殿下说了,凡是在这新军中干满七年,临战不退,那么只要活下来的人,七年之内,至少人人都可以升为队副;十年之内,人人都可以升为什将!凡是俺们这一批新募进来的士卒,若是七年之内战死了,死者人人按照什将的标准抚恤,还免去家中至亲一户十年的税赋!” 陈昊从来不曾有过在上万人的大阵仗上当众说过话,被林仁肇点到名的时候,着实非常紧张,又害怕人多了远处的人听不见,几乎是声嘶力竭地狂吼出来。吼完也依然惴惴不安,深恐后排的人以为他声音像蚊子叫。倒是把站在他旁边的人给震得鼓膜嗡嗡作响。 “说得好!殿下许了你们前程!许了咱们前程——你们或许不知晓,殿下为何敢做出这副许诺——某家却知晓。咱们这两都新军,便是殿下麾下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今不过一万人马,但是五年之后呢?殿下会扩充到五万新军,七年之后,有可能便是十万新军!十几年后,可能就是二十万大军! 十万大军需要多少什将队副?二十万大军需要多少什将队副?够不够如今你们这一万人分的?但是,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临阵不退、令行禁止。谁要是敢给某家的新军在殿下面前丢人,那便休怪军法无情!想想看殿下每月给你们的饷银!想想看殿下每日命营中伙夫厨役给你们日日提供肉食只为激励尔等好生训练,今日,便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告诉某家,尔等当中,有哪些人,希望在这一战之后,能够提前积攒够人头、等到将来扩军的时候,可以被第一批提拔为什将、队副?又有哪些现在已经在担任什将、队副的,想在此战之后,殿下初次扩军时候就第一时间当上都头、军使?” “愿誓死奋迅、杀敌立功!” “大军出发!目标义兴。” ... ... 第148章虚则实之 亥时末刻,距离林仁肇率部登岸不过个把时辰。义兴东南,距离县城还有七八里地处,这里有一座无名小镇,俗称黄泥镇。 这座小镇之所以得了这么个不正经的诨名儿,全是因为濒临太湖不远,地势又低洼。寻常年景倒也灌溉便利、稻米丰足;但是一旦多雨季节涝起来,便处处积水。加上背靠顾渚山、镇上开有采石场,所以临近镇子的一面山坡水土不养,雨水一多就把黄土冲刷下来,整个镇子就像泡在黄泥汤里一般。 此时,镇子几乎被西南面从顾渚山坡上冲下来的林仁肇部团团围死,杀了十来个负隅顽抗的团练乡勇,又把其余人丁逼回镇子里圈禁起来,周围多树火把守定。但凡有想冲出去的,就立刻射杀。 几个南唐的义兴团练乡勇被吴越军的斥候五花大绑,丢在一座破柴房里大刑伺候。当先一名询问的指挥使,正是一年前曾经被李弘冀招揽的抚州大盗申屠令坚——当然,自从去岁被钱惟昱收服、又在耽罗岛干了一票黑的之后,申屠令坚也算是纳了投名状洗白了出身。 在耽罗岛上养了几个月马弹压了几个月当地人之后,钱惟昱念着申屠令坚也算是可造之材、勇武之辈,所以钱惟昱去年九月从日本回来的时候,让人顺路去耽罗岛把申屠令坚也捎上了,在林仁肇麾下安排了一个指挥使的职位。 不过申屠令坚这人性子野,打仗起来也是那股子山贼的野路子脾性,所以直接安排进新军编练鸳鸯阵肯定是不行的,钱惟昱就让林仁肇把新军当中的数百斥候、游骑、夜不收编为一个指挥,交给申屠令坚统辖。申屠令坚本就是有野兽一样的嗅觉和野性,翻山涉水如履平地,干这个行当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申屠令坚一脸凶悍相,穿着伪装成南唐军官的铠甲服色、亲自操着鞭子狠狠一鞭挥下,立刻激起了一阵惨叫:“军爷开恩,不要杀俺们,俺们真是这黄泥镇上的团练兵,委实不敢欺骗于军爷啊。” “胡说!既是本地戍守,为何巡哨之人不着我大唐铠甲服色,而是穿这等越贼所尚的青灰之色?我康化军出兵之时,大帅便曾告诫吴越水师犀利,太湖之上更是无人能敌,沿湖诸县多有越贼斥候渗透!尔等深夜在镇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必是越贼斥候想要窥伺此处防备!若不是洒家撞上了,这义兴城的守军定然找了越贼的道儿。” 遇到情势混沌、暂未揭破的情况时,假意把自军斥候伪装成南唐一方的康化军援军,这也是申屠令坚在行动之前和林仁肇商量好的。康化军正是南唐治下赣北的一处节镇,下辖池州、歙州。此次赣北唐军驰援李弘冀的任务,也正是由康化军的谢彦实统军司职的。 山贼出身的军头,最擅长的就是虚言恫吓,因为他们早年也需要常干那些山贼冒充官军诈城劫掠的勾当,也需要在武力抵抗和“杀人放火受诏安”之间摇摆,便如后世的闯贼之流一般油滑。加上申屠令坚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口标准的江西口音,倒也罢那些被抓的义兴团练兵给唬住了。 “原来太尉便是康化军谢大帅的人马呐!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么——谢大帅的大军,昨日才入的宜兴县城呢,今日天明便大部分都启程赶路,北去武进了,剩下少量人马还在城中戍守——太尉必是别道而来,不曾与谢大帅一处,这才闹出误会。我等真是义兴团练,恰才也是见大军黑夜行军自西南而来,不明就里,这才派人探查,端的不是越贼斥候啊。” 一听申屠令坚编造出来的来路身份,那群被俘的团练当中一个看上去算是头目的家伙立刻扬声辩白,唯恐再不解释就被那帮江西佬不分是非一刀杀了。申屠令坚一听他要冒充的人居然真就和他赶前后脚到了义兴县城,当下也是暗暗心惊。心说也是殿下洪福齐天,这才没让他李鬼撞李逵,一下子就穿帮。 申屠令坚好歹是诈惯了人的,当下也不揭破,也不面露慌张神色,只是依然坦荡荡地说道:“洒家所部,便是谢大帅麾下的歙州军!谢大帅亲率池州兵,自然可以沿江直至当涂,而后折向西进。俺们歙州军辖区,却在宣州正南,若是和池州兵这般绕路,岂不是误了大事!要不是军情紧急,谢大帅发兵时责令吾等正月十五之前在武进取齐,谁耐烦从这凤凰山和顾渚山之间翻山越岭而来!” 略略解释了几句,把这桩事故轻描淡写地揭过了。申屠令坚又假意信了那些黄泥镇上的乡兵,便向他们打探了一些大军的消息。那些乡人已经把申屠令坚的人当成了如假包换的江西兵、是因为和友军分路进兵所以不知友邻进度;故而,如何敢不照实相告? 经过一番审讯,申屠令坚才知道,原来在无锡战场上,柴克宏为了近日内完成深入敌后、围住苏州、烧杀四野的三光政策、把钱惟昱逼出来总决战,却是一再向李弘冀这边催发援军。 李弘冀念在江西军和淮南军都是远道驰援而来,若是一点都不给休息就直接派往前线,一来定然士气不稳、军心难用。二来自从晚唐藩镇割据以来,在当时的中原已经形成了一个潜规则:那就是凡是召客兵来增援的,本地的节镇都要好生赏赐犒劳一番这些客军,然后才好命其作战,哪怕你本人是皇太子、甚至皇帝,都不能打破这条潜规则—— 后世人或许很难想像这种情况,皇帝宣召外兵勤王,难不成还要讨价还价先开价满意了才行不成?但是这个年代还真就是如此,君不见晚唐时候、唐德宗建中四年、淮贼李希烈兵变(晚唐时候,淮北蔡州是兵变重灾区,后来“李塑雪夜入蔡州”歼灭的吴元济,也是蔡州军阀)的时候,唐德宗宣召泾原军勤王,结果泾原军到了长安之后,因为唐德宗的赏赐犒劳都是被宦官层层克扣之后的粗茶淡饭,于是泾原军还没出兵打击李希烈,自己就乱了、发动了兵变。 如今,李弘冀虽然是南唐皇长子,但是毕竟连太子封号都没有,就算有,他难道敢打破这条唐德宗都中招了的潜规则么?于是,说不得,李弘冀只能是让南下的淮南军先分出大部来接管常州的城防,而把他自己麾下的常州兵二线守城部队先作为援军派上去。在南面,赣北军北上的时候,也是一样处置,只不过是用赣北军置换了宣州的留守部队。 当然,李弘冀这么做,其实还有一层深意——这个年代的军头,都是很有想法的,大部分没什么节操的军头,都还停留在谁出价高跟谁的阶段。李弘冀身为皇长子、又节度常宣数年、钱粮上也多得到南唐朝廷的支持。所以,李弘冀也不是没有想过这次客兵来援的时候,好生以财帛结纳皇甫晖和谢彦实麾下的人马,让将来淮南赣北的兵马在南唐内部争位的时候倾向自己。 只不过么,这些政治的考虑那些乡野鄙夫肯定是不知道、也推测不出来的了,他们只能知道一些现象上的情况,而申屠令坚自然也只能从他们嘴里撬出来这些东西。 …… 一刻钟之后,黄泥镇已经被屠作一片白地。镇子上几百户农户、采石矿户尽数倒在了血泊中。手腕虽然略嫌残忍,但是为了不走漏消息,这还是最保险的做法。 林仁肇的大军,打着火把进入了黄泥镇,申屠令坚简明扼要地把敌情诉说了一遍,并且把前方已探明的道路情况和林仁肇全部汇报了。得知如今义兴县城里的宁**兵卒不多、大多也是刚刚才作为外兵过来接管防务、不熟悉情况的康化军部队之后,林仁肇果断下令部队倍道兼行,直扑义兴城。同时命申屠令坚的前队斥候继续穿着少量伪造的南唐军军服铠甲,当先开道。 其实,申屠令坚麾下人马的南唐军服也不能算是伪造的——因为它们大多数都是前段时间在无锡、江阴战场上吴越军从南唐军的尸首上扒下来、洗剥干净回收的。 黄泥镇距离义兴本就不远,子时末刻时候,林仁肇的大军便已经赶到了。林仁肇命后队熄了火把,并分出一部兵力向西展开,先堵住了义兴县城通往西南方向顾渚山与凤凰山之间的隘口——因为只要堵住了这里,即使义兴这边出了什么变故,顾渚山南面的广德、宣州也难以快速得到消息。 做好收拾准备之后,申屠令坚上前、伪作歙州援军、从西南面城门堂而皇之地靠近义兴县城,喝令城中守军开城。 深夜之中不许开门,这是众所周知的兵家铁律。所以这一番叫门莫说拿不出什么禀赋信物,便是对得上也只能是关着。申屠令坚也不着恼,只是喝令城头守军用吊篮运下一些热食和衣被、帐篷。好让大军在城门外歇息一夜。 如今正是正月里,寒冬凛冽,对方既然识趣、愿意天亮再进城,城头守军如何再敢刁难?当下少不得用几十个大吊篮反复往城下垂放饮食衣被。见申屠令坚的兵马已经开始扎营歇息,城头守军也少不得放松了些警惕,只是从各门调集值夜的哨兵加强警戒、轮流盯紧便是。 ... ... 第149章义兴城落 南唐大军前压、近期一直处于攻势状态。故而义兴小县,不过只屯驻了两千多人马,而且除了几百人是当地的旧军之外,其他都是从外镇来援的援军当中抽调二线部队担任的。这些人马本身战力就不如一线部队,而且在意识、警觉和熟悉当地情况方面,也颇有不利之处。 地理人情不熟,这是情有可原的,但是要说战力不济,或许许多人会觉得难以理解——其实,这里就必须说到一点,并不是来驰援宁****节镇的两路外兵都普遍存在战斗力低下的问题,而是只有赣北而来的康化军如此。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情况,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北面的淮南军是一直顶着中原王朝压力的边军,所以警觉性和士卒将帅的素质经过多年的考验都要强一些。常宣二州本地的宁**,因为面对吴越,情况虽然比淮南军压力小一些,但是在李弘冀这几年的刮练下,也是颇为上进。 而江西的康化军节镇,其驻地是在南唐腹地,自从四十多年前杨吴时代灭了江西钟传各个儿子分裂出来的那些小军阀之后,他们已经快四十年没打过仗了,因此战力和警觉性不如其他边军也就情有可原了。这就好比几百年后的大明朝,九边军镇的战力和中原腹地已经糜烂至极的卫所军就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 当夜,申屠令坚带着林仁肇麾下的前部伪作在义兴西南门下靠城简易扎营歇宿。城头大量巡夜士卒往来不息,只得轮番陪着他们,唯恐城下的人马生出什么变故。申屠令坚性子又野,江西话说得又好、还熟知当地军队内情,故而装起那些骄横蛮勇的将校来惟妙惟肖。反正本来就是寒冬之夜,到了城外却进不得,装作火气大一些也是正常,一夜里找城头守军要了四五次白酒劳军暖身。 虽然城头士卒不怎么乐意,但是毕竟寒冬之夜把人关在外头,还不许人有怨气么?何况自古要打仗的人马,哪有随意酗酒的?肯要酒,那就说明人家至少不会是诈城的敌人,本着这样的考虑,城头守军基本是有求必应,一晚上吊下去几十筐的烈酒。 三更天,四更天,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过去了。城头巡哨的守军神经紧张了一夜,好歹开始松懈下去了。结果,就快五更天的时候,城下突然数百军士齐声鼓噪起来了。 “城上的贼厮鸟!这酒里莫不是下了蒙汗药?不对,定然是还有巴豆!怎得喝了之后腹痛不已,还有昏死过去的?定然是疑心我军,想先放翻了再查问不成?亏得爷爷千里迢迢地来救援,哎呦,却是当不得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快开门!什么?不开!他奶奶地信不信兄弟们立刻夺了你这鸟城,啥,还敢放箭?哎呦!好说好说,便是不开城,好歹坠些兵儿检校官出城来看视一番,也好释了嫌疑!” 众人七嘴八舌,几乎把临近两座城门的预备队守军都吸引过来戒备,最终城头守将还是答应了放出病儿检校官释疑。 只是,城头刚刚转移了注意力,却不知城正南门外,另一支潜伏了许久、一直不曾生火的兵马悄悄摸了过去。随后就靠着飞爪挠钩,在预备队被抽走、形成了“灯下黑”效应的正南门徐徐攀缘了上去。控制住一段城头之后,立刻有几十架飞梯被大队士卒扛着飞奔,从黑暗中直窜城下,在先登死士的掩护下,立刻快速登城——义兴小县,连护城河都没有,要想偷袭得手,实在是又少了一道障碍。 南门火起的时候,义兴城内终于大乱了起来。西南门的守军一开始还摸不清情况,以为此处的确实是来援的友军,而另一边则“恰巧”是遇到了吴越人渡过太湖偷袭——当然,仓促之间,能够想到吴越人来偷袭的渠道是渡过太湖,那已经算是有点脑子的了,大部分下级军官则完全对于“即使有敌人来袭击,那么敌人应该是从何而来”都毫无概念、预想。 城头守军犹豫慌乱不要紧,城下的申屠令坚却不含糊,立刻熄了营中火焰、取出神臂弓和普通弓箭对着城头乱射而去。城头点着诸多火把,夜里活脱脱就是帮着照亮一堆堆活靶子,而且吴越新军因为常吃胡萝卜和动物内脏,个个生就一双夜眼,这暗夜之中对射的活计优势就更大了,愣是靠着弓弩对射,居然攻城一方还能在守城一方面前占到优势,这也算是战争史上的一大奇谈了。 弓弩压制之后,简单的飞梯立刻上前,寻城头灯火熄灭、弓箭被压制的阴暗角落登城,余众鼓噪地鼓噪,撞门的撞门,分散守军的注意,不出一刻,义兴县城西南两面的城墙、城楼便彻底落入了林仁肇的吴越军手中。小县城没有内城,所以进了城后便是巷战。 南城门内、乱军之中,林仁肇右手持一把长柄的镔铁陌刀,左手则是短柄的玉钢倭刀,一路砍杀着冲向县衙。吴越新军编练的鸳鸯阵法,在巷战这种逼仄狭窄的地形中,总算是首次得到了发挥:这种地方,大军军阵往往施展不开,人再多,也要分成小队沿着各条街巷前进。 南唐军平时所习练的,无非要么是列阵野战之法,要么就是攻城守城,对于巷战和复杂地形下的交战技法,目前各**事思想上都算是一块空白。因此,甫一交手之下,战斗力的差距就更是高下立判。 吴越新军的精锐程度本来就在南唐二线的江西军之上,加上被城破的一方士气低落、组织混乱,因此纵然有个人勇气较强的、愿意死力接战,也形不成体系。那些零零散散拿着朴刀长枪上来冲杀的、或者躲在一边放放冷箭、见到吴越军冲上来就想闪的士卒完全起不到任何威胁。 一小撮一小撮的南唐军兵士仗着个人武艺,试图冲向12人结成一个小阵的吴越军,部分体力、战技不过关的还没冲到两丈之内、就被黑粗长硬直的狼筅扫得皮开肉绽筋断骨折;然后四柄十字片镰长枪刁钻而又划一的戳刺过来,封住周身退路,那些南唐兵就大部分难逃刺成血葫芦的下场了。偶尔武艺特别高强或者靠着刚刚有队友当炮灰吸引了火力的,才能坚持到被吴越军用陌刀劈碎的待遇。 天色渐渐放亮,义兴城内的喊杀声也逐渐变轻,显然战斗已经结束了。 …… “都帅好见识啊!开始洒家……呃,末将还对都帅严令的将五百斥候分两路埋伏在东门、北门外不以为意。想不到这些贼厮鸟果真扛不住了便想从东门北门突围出去、到武进给李弘冀报信,结果全部被我军的伏兵拿获击杀,不曾走脱了一个!” 天亮时分,林仁肇刚刚在有烟火熏燎痕迹的县衙内把南唐派署的县令给揪出来、拿着刀子威逼对方出告示安民、并且宣布戒严。结果申屠令坚已经带着一串人头火杂杂地赶来,禀报了个还算不错的消息。刚刚冲进来的时候,申屠令坚身上依然有一股悍匪得志之后的嚣张气,言辞粗俗;后来才别扭地扭转过来。 不过林仁肇对其言语上的措辞倒也只是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当下只是和对方谈正事儿。 “果真不曾走脱么?咱如今还立足未稳,李弘冀那边能晚知道一个时辰就好一个时辰。不过本都以为,这事情最多也就瞒一个白天:这义兴县城内的守军,也不是就此为止了,肯定还要马上前调。昨日我军假称歙州援军、虽然只是赌了一把,但是既然敌军没有疑心,那便说明歙州确实本来就该出兵来援,只是还没有到罢了——因此,敌军援兵是随时有可能到的。只要这两点满足一点,李弘冀就全明白了。” “都帅见机得远,末将倒不曾算过这个时辰……既是时间紧迫,如今下一步却是该当如何应对部署?还请都帅示下。” 申屠令坚身上,已经渐渐展现出了几丝军事的天赋,但是那种天赋不是饱读兵书而善于用兵的、理论体系完善的状态,而是一种野性的直觉,就如同北方的蛮族历来也有能征惯战的勇将,但是却有可能大字不识、兵法不懂。不过对于这种人,有时候就是需要直来直去地交流,经过短短十来天的公事磨合,林仁肇已经是初步明白了这一点。 “为今之计,本都会抽出两千兵马、就地固守义兴县城,同时放出随军信鸽回报、好教撩浅军的援军辎重就近靠岸摆渡。只要这一个白天——甚至只要到午后未时不曾有异状,到时候这义兴县城便算是拿稳了。 本都会亲率剩余八千大军,依着顾渚山、凤凰山之间的山谷南下。申屠将军,你便继续带着斥候先行、一路探查敌情,若是发现有敌军沿谷北上,便立刻抄近路回报,本都便会寻僻静恰当之处设伏。如此,说不定真能截到康化军下属的歙州援军也未可知。敌军在自己的地界上行军,必然不会多派斥候侦查道路,申屠将军可要注意搜杀,定要在我军设伏之前,断敌军之耳目。” ... ... 第150章连下两城 斜阳投射在顾渚山的山坡上,映射出如血的鲜红。不过,与其说是如血,不如坦白地说那是真血。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南唐从歙州而来的援军,在顾渚山与凤凰山之间的峡谷内,遭到了林仁肇的伏击。林仁肇所部既掌握了偷袭的优势和居高临下的地利,又实现了把长蛇阵行军中的敌军阵列切成数段的好处,再加上吴越新军苦练的鸳鸯阵和山地战技巧,这一切的发生,实在是理所当然、无需赘述的。 南唐军战死以及伤重难治被补刀而死的人数总计约摸有两千人的样子。考虑到歙州来的援军总计不过七千人,这个比例已经是挺高的了。吴越军结束战斗之后忙着收拾南唐军的甲胄、服色、器杖、旗帜,换装了一部分人马,又从崩溃投降的降兵里面挑选了几百个可靠的,押在前阵充当骗子,继续沿着顾渚山山谷南下,直趋广德。 至于其他四千多俘虏,只能是分出数百军兵管束、将其就地收缴了器械之后押送回义。兴。林仁肇本也就没打算掌握住这部分人马,实在是一来人数太多,全部杀了有些难以交代,而且将来肯定会捅出去;二来如果不是害怕他们逃散了之后走漏更多消息,林仁肇原本也是不介意把这些南唐军降兵就地遣散的。现在虽然是改用了押送的手段,但是只要几个时辰内没有俘虏逃跑,对于林仁肇来说也就是够用了。 义兴县城没有防备、歙州援军也没有防备,因此深处敌后、与己方前沿还隔着几十里山道的广德就更没有防备了——当然,这么说也不正确,因为广德好歹还是和吴越有一些接壤的,因为它的正东面就是吴越国钱弘亿所辖的湖州长兴县。只是因为长兴在广德的东面,所以广德对于边防的警惕仅限于正东方向,而不会提防北面翻过山之后依然是本国领土的顾渚山峡谷。 于是,悲剧就自然而然地重演了一遍。入夜时分。靠着双腿一个白昼行军了八十里地、还打了两场伏击战、十个时辰不曾好好休息的林仁肇军,便成功进入了广德。 …… 次日一早,正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林仁肇点起三千兵马从广德出发,往正西行军烧掠了二十里地,随后便收兵回城——原本他们的下一个目标,理论上该是宣州的州城,但是从广德到宣州治所还有一百三十多里路,而且过了凤凰山和顾渚山山区之后,宣州的核心地带都是一马平川的富庶之地,再想和义兴、广德这般投机取巧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不如大张旗鼓地把旗号打起来,也好震慑敌人。 于是乎,元宵节这天,镇守宣州的南唐守将、以及身在常州的李弘冀,几乎是同时得到消息:义兴、广德一日之内被从太湖偷渡而来的吴越军偷袭得手,两县守军总计四千余人,全军覆没;康化军节镇派来的援军之中,歙州军因为超近道的关系,正好是走的顾渚山山道,结果也是中伏覆没。 也就是说,一天之内,南唐一方就额外折损了一万兵力,而且被拔除了两座边境地区的重要前哨县城。 原本南唐军在常州、苏州之间的正面战场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可是如今吴越人拿下宜兴之后,就可以从正南面威胁到常州,如果柴克宏继续大兵在东线战场上前压,那么吴越人就可以从南线给他一记上钩拳,破坏袭扰常州腹地,并且多了一条骚扰东线南唐大军粮道的路子。 从宣州方面看,虽然宣州治所城高壕深、守备充足;但是只要广德落入敌手,那么由顾渚山、凤凰山和天目山构成的南唐、吴越两国天然边界形胜就全部落入了吴越人手中。宣州腹地,就好像失去了燕云十六州的河北平原一样,吴越人想来就来得,想去就去的,就算不强攻州城,好歹可以剽掠四野,把富饶的宣州变成遍地狼烟的凄惨之地。 这两点,对于李弘冀来说,都是绝对不能忍的,原本还在谋划着什么“攻敌之所必救”来逼迫吴越军决战、应战,现在却一夜之间变成了自己必须主动出击,去反攻义兴、广德。 …… “什么?义兴、广德失守?歙州援军尽数覆没?究竟是何人所为!竟然有此迂回奔袭的手笔!” 李弘冀在常州城内,几乎是一听到消息就掀了帅案,盆盆罐罐笔墨纸砚砸了下面禀报军情的斥候信使等人一脸。 “回禀节帅,袭取义兴、广德的,乃是钱惟昱麾下编练不过数月的镇海新军。其统兵将领则是一员当初自闽国归降、后来被越贼俘获后放回、又再度投贼的无名下将,名唤林仁肇,投敌之前,也只不过是淮南皇甫晖皇甫都帅麾下一名指挥使,据说是执行了某个任务失败之后,畏罪投奔越贼的。” 李弘冀可以光火,下面的人却只有保持谦卑、毫不波动的语气如实回答。听了回报的人口中说出的“无名下将?”这词,李弘冀确实更加心中烦恶:这要是击败了南唐军的将领是“无名下将”,那被他击败的人算什么? 想到这里,李弘冀便破口大骂:“是谁!当初是谁告诉孤,说钱惟昱麾下的新军不足为惧、督帅新军的将领也不过是新近提拔的无名之辈?我大唐雄兵,便是连这些偷鸡摸狗的无名之辈都打不过么?” 底下的人,明明都知道答案,可惜又有谁敢接话呢?只能是静候须臾,等着唾沫飞溅的李弘冀自己醒悟过来:当初让他大军压上、逼敌决战的,不正是受他信任的柴克宏柴都帅么?藐视吴越新军的,不也是柴某人的想法么? 李弘冀发泄了许久,似乎是渐渐回想起来了,当下又如何有台阶下?只能是发泄了一阵之后便哼哼唧唧地作罢了,不过心中对于柴克宏的信重,却是撕开了一道裂痕。只见他坐下灌了一盏茶水,这才找到一个顾左右而言他的重要话题来转移注意力: “事情既然已经如此,再多言也无益,不过广德东靠长兴,正对的是湖州钱弘亿的节镇。钱惟昱突袭得手,湖州、长兴方面可有异动接应?此事至关重要,务必速速查清!令,再上告急文书回京,着请朝廷调发京中或赣南兵马至宣州协防,吴越军取了广德,原本我朝与越贼之间的险隘顾渚山、天目山便尽在贼手了。” “谨遵节帅钧命!前往义兴联络的人马无法探知湖州敌情,不过根据宣州方面飞鸽传书来报时所列的情形来看,似乎湖州钱弘亿还未曾派兵越过顾渚山、天目山山道进入广德,想来是钱惟昱动手的时候并未和越贼的其他节镇通报战况、请求配合。卑职等定然严加关注,一旦湖州军也有异动,立刻回报。” 这个消息也着实有些让李弘冀意外。在他看来,湖州钱弘亿如果正在手忙脚乱地准备出兵接应、只是还没筹备完全的话,那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至今还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事先连高层都全不知情,那就有些诡异了。他心中暗忖: “钱惟昱居然没有和钱弘亿事先联络?究竟是害怕联络之后行事不密,有泄露之虞,还是那钱惟昱果真如此托大,居然不要他叔父助他一臂之力?还是说,那越贼内部,叔侄之间也和我大唐内部一样,内耗严峻、如孤和李景遂老贼一般?”想着想着,李弘冀便免不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自己和叔叔势成水火,便以为别人叔慈侄孝的人也和他一般。 李弘冀心中把诸般可能都过了一遍,最后还是下令道:“让柴克宏收拢兵力,仅围困无锡、江阴二县,深入苏州地界的兵马全部收缩,拉拢防线,据守东圩河夹城即可。另外告诉柴克宏,宣州兵和池州兵这两路援军没有了,会即刻掉头调往宣州,以便在湖州钱弘亿援军翻过顾渚山、天目山隘口之前反扑广德、重新堵住缺口。” …… 李弘冀在那里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钱惟昱不和其叔父钱弘亿通气的缘由。但是事实上,钱惟昱之所以在偷袭广德之前独断专行,不过是因为一来为了保密、增强突袭的突然性,二来也是觉得钱弘亿手头兵马不多,没必要调动罢了。 钱弘亿被钱弘俶任命节制湖州、严州,这两个州虽然也是和南唐接壤的,但是毕竟因为顾渚山、凤凰山和天目山等浙西山区的阻隔,大军行进不易、辎重转运困难,所以历来不如北面面临长江的苏锡常地区驻兵众多了。这一点南唐和吴越都是如此,两国的历次大战都是在苏锡常之间拉锯,很少打南面天目山区的山地战。 所以,以钱弘亿手头不到两万人的军队,还要刨除只能守城的团练兵,钱惟昱一开始也确实没有想要借助钱弘亿的这支力量。当然,除了这一点之外,钱惟昱还有一点想法,那就是想让李弘冀在南线看到一点堵漏的期望——两军交战,如果胜负立判的话,敌人就会逃跑,然后坐守坚城不出战,而野战当中的大胜战役,往往都是在其中一方看到了一个虚幻的取胜可能之后,才会出现的。 让李弘冀看到广德的吴越奇袭军兵力虚弱、如果即刻调集大军反攻的话,就有取胜的希望。让他看到夺回顾渚山、天目山之间的隘口、不让吴越军进入宣州平原肆虐为害的可能。这样,李弘冀才会在钱惟昱选定的主场与钱惟昱一战。 ... ... 第151章一家欢喜一家愁 正月十六日,在金陵城内清晖殿;和杭州城内咸宁殿。两个国家的中枢,两国的君主:南唐中主李璟、吴越王钱弘俶,几乎是同时得到了吴越镇海军偏师经太湖奇袭义兴、广德得手的消息。虽然一个是进攻一方,一个是防守的一方,但是他们心中的震惊,几乎是完全同步的。 …… 清晖殿内,南唐中主李璟在得到消息和李弘冀的求援请求之后,几乎第一时间就召集朝会,让朝中枢密之臣讨论援军方略。 与会者包括五鬼当中硕果仅存的冯延鲁、冯延巳、魏岑以及阿附魏岑的李征古;当然也有和五鬼另为一派的韩熙载、孙晟——如今魏岑在南唐官居枢密使,执掌兵马调度之事宜,李征古为枢密副使,正是魏岑的副手。 至于韩熙载背后,是已经以太傅之名不问朝政形同退休的周宗,而五鬼背后,则是捏着鼻子和他们合作的宋齐丘。不过周宗也好宋齐丘也好,到了如今这把年纪都已经不上朝不议事了。 众臣刚刚到齐,李璟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诸位爱卿,吴越军偷渡太湖入寇,已经陷落义兴、广德二县。弘冀孩儿派信使入朝求援,请以江州等处兵马驰援宣州、集中兵力克复广德,重新据守天目山、顾渚山险要,以免宣州局势崩坏。此时事关重大,还望诸位卿家畅所欲言。” 李璟刚刚说完,场下便有些许的冷场,却不是说诸位重臣无话可说,实在是因为派系党争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容得行差踏错一步了。 两派朝臣当中,韩熙载孙晟等人还算是有些锐意进取,而且他们都是江北流亡而来的士人出身,在南唐朝廷之中,早年也以劝谏李璟恢复中原为宗旨,而皇长子李弘冀在诸王及皇子之中以锐意进取著称,韩熙载自然也更加倾向于帮助李弘冀。 而五鬼文臣虽然也有一二号称“儒将”,但是他们历次出兵更多不是为了真正为国开疆拓土,而是想要捞取党争的资本和过硬的功劳,这就和当年陈觉査文徽去福建打酱油差不多,捞到灭人国家、俘获其君主的功劳之后,对于建州以外的实利就不怎么在乎了。而在马楚这几年的动兵虽然情况好一些,但是如今也一样造成了武平军重新崛起、占领长沙、衡州等处的祸端。 说白了,“五鬼”一党对于动兵,更多是为了捞功劳,至于打下来的地盘守不守得住、能不能真正增进国力,这些勾心斗角的家伙是不在乎的。平行时空的历史上,也正是这五鬼祸乱,所以数年之后南唐才在和周世宗的决战中彻底败落、尽失江北十四州。 也正是因为如此,锐意进取的李弘冀和五鬼之间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李弘冀不是那种能隐忍的人,在常宣镇守的时候,就大肆提拔自己信重的少年新锐,此前统兵的柴克宏等,就是被李弘冀从较低的位置上检拔起来的。对于李弘冀有朝一日得势之后启用年轻一辈新人的恐惧,在五鬼一党中不能说没有认识。 而相对来说一直在中枢留居、不曾被外放节镇的皇太弟李景遂,在私人班底方面表现得就要让五鬼放心一些,而且李景遂年纪和当今圣上李璟相差不大,哪一天要是当今圣上李璟如何如何出点意外情况的话,相信李景遂也没几年皇帝好坐。再加上他的诸子年纪又更小,没听说有什么强干精明的角色,这样的人要是上位了,能不延续李璟的政策、继续重用五鬼么? 基于这样的局面,虽然众人还没有开口,但是他们会偏帮哪一方,其实都是比较明朗的了。当下见场面上沉闷了约摸半盏茶的时间,都没人出班奏对,如今五鬼一党的首脑魏岑,便对副手李征古使了个眼色。李征古会意,清了清嗓子,便一举笏板出班奏对。 “陛下,臣以为,江州兵马位居要害,京中亲军更是不可轻动。如今已是正月月中,不过十余日,北地寒冬尽去,汴河、永济渠解冻,周师便有可能南下,京中亲军若是调动,届时淮南告急,又当如何区处?吴越不过纤芥之疾,兵马善战者不足十万,而中原伪周经年苦战,坐拥天下之半,雄兵数十万,万不可轻忽啊。 至于江州兵马,根据年前枢密院拟定的计划,春暖之时便要作为岳州军的援军,西去扑灭武平军反贼,若是不能如期调动,只怕武平军新兴之寇,便要糜烂不可收拾了。” 如今这个时代,算的日子自然都是农历,一般来说农历二月初,长江流域就已经开始回暖了,北方黄河流域的封冻也会彻底解除,到时候南唐一方先抓住吴越对掐的战略布置就会流产、其各个击破的时间差也就不够了——这一点,无论是哪一派朝臣,抑或是皇帝李璟本人,都是深知的。 听了李征古堂堂正正的理由,李璟心中也着实有些无奈,他转头瞥了一下韩熙载和孙晟,虽然他是皇帝,不能把朝中朋党的事情拿到明面上说,但是毕竟还是心知肚明的,魏岑冯延鲁等人和韩熙载孙晟不对付、遇到点国策之争的大事儿都要针锋相对一番,李璟自然知道。 不过,这一次,却是让李璟有些意外,因为无论是韩熙载还是孙晟,都没有第一时间跳出来反驳。停滞了半晌之后,才由韩熙载有气无力地回奏说: “李副枢相所虑,也不无道理,然则宣州之地亦是国之重镇,宣州若是被越贼所围困,只怕金陵与赣地的联络调度便会深受其害。不如,便以半月为期,派出援军前去驰援,但应当以重臣督战、勒令宁**镇各部速战速决,半月内务必克复广德、重据天目山、顾渚山隘口。若是不力,再另选坚壁清野的持重之法,以度时艰。” 魏岑一党听了之后,觉得韩熙载这次也算不上多么偏帮李弘冀,基本上这个论调还是以国事为重的,当下也不为己甚,只是由魏岑出言挤兑,要韩熙载切记时间,若是到时候李弘冀不胜,便要抽回援军协防湖南和淮南方向,以抵挡后周、武平军了。 见双方都没有再提出异议,李璟便也顺水推舟,同意了这个请求。 …… 一家欢喜一家愁,同一个时间点,在杭州咸宁殿内,钱弘俶免有喜色,召见了几个心腹重臣和这一日刚刚从湖州匆匆赶回杭州面君的十弟钱弘亿。 钱弘俶心中,对于他那个侄儿居然如此能干,还是有一丝异样的感觉的,他如今还没有亲生儿子,所以对于侄儿的态度一直是觉得对方越能干越好。最好可以成为他的得力臂助,帮助他兴盛祖宗基业。但是这一次钱惟昱的表现却着实有些令他意外,他那个侄儿的表现,似乎太超常了。 因为钱惟昱原本只在父王母妃面前才暴露他的真实实力,所以五年前的胜利,他叔叔钱弘俶一直以为是老将水丘昭券统兵打仗太过给力、给了他这个侄儿镀金的机会。至于他对钱弘俶才能的认识,仅仅是停留在“有机智、懂巧思、擅诗文的层面,委派钱惟昱作为镇海军节度副使、留后一年来,也只是加上了“内政治国之才”的考评。而且治国这事情,很多是属官具体干的,钱惟昱所需的只要一个用人之才,因此钱弘俶对其认识终究比较模糊。 所以,在钱弘俶见到亲自轻车赶路回到杭州奏报军情、请求提前出兵的十弟钱弘亿的时候,他便忍不住问起了义兴、广德之战的具体情况。 “十弟,这广德之战,竟是何人指挥、所领何军,何以如此速胜?” “回禀王兄,据臣弟接到的奏报,领军将领名叫林仁肇,乃是一员闽国降将。数年前与水丘老将军在福州、泉州交战过两次,为我军所俘获。然因其族人俱在建州,因此宁死不降,水丘老将军感念其忠义,劝谏昱儿将其义释回归南唐。去岁昱儿回国之时,据说是李弘冀派遣此人伪作水匪截击昱儿,此人知恩图报,反正归来,为水丘昭券老将军重用。 水丘昭券劝谏昱儿将此人委任为新军都指挥使,编练镇海新军。据说此次大战,也是出于其献策进言、并亲自领兵奇袭。我吴越得此果敢勇毅之武臣,臣弟当为王兄贺啊!” 钱弘亿自然没有欺骗钱弘俶的可能,他之所以这么说,实在是因为他得到的消息版本原原本本就是这么宣传的。钱红处听了之后,觉得这个解释也听说得通,看来是他那个侄儿狗屎运,捞到了一个名将之才啊。 “王兄,臣弟此来,乃是想向王兄请命出兵的。去岁年底,虽然王兄命我军不到周师南下不得私开边衅。然唐军此前屡次挑衅之意图也非常明显了。昱儿在无锡与唐军交兵半月,两国已然再无控制战争范围之可能。 原本臣弟所处的湖州、严州以守势为主,为的是难以突破天目山、顾渚山各处险隘,盲目出兵定然徒劳无功。如今昱儿的偏师已经直插广德,天目山险要已尽数在我军之手。臣弟来杭之前,已经严令湖州各部军兵严整兵备,两日之内做好出兵的全部准备。此次还望王兄恩准,容臣弟以一万兵马驰援广德。” 见钱弘亿这么上道,钱弘俶心中也着实有些高兴,自己这个弟弟,还是很尊重自己的意思的,虽然已经就藩节制两州,却依然什么大事都回杭州请示自己,绝不独断专行。当下也就温言劝慰道: “十弟何必如此见外。寡人此前所言不得在周师南下之前私开边衅,那不过是忌惮引火烧身。此番既是唐军主动挑衅在先,又如何会禁制用兵之法呢?十弟尽管自行处置便是。” ... ... 第152章终有一战 正月二十八日黄昏,夕阳之下的广德县城城头,显得古朴而苍凉。 距离林仁肇的兵马袭取此处,已经过了**天了;距离南唐一方定策派兵增援宣州,也已经有五六天之久了。城内驻扎的兵马,包括了林仁肇麾下几乎全部一万人的镇海新军,以及五千多人的长兴兵。 镇海新军之所以可以全部收拢起来,主要是得益于北面的义兴县城如今已经被撩浅军的人马接管了城防,掌握了太湖制海权的吴越军源源不断把守城的军械物资从太湖上运过来,把义兴县城变得比以前更加坚固,所以撇除了林仁肇所部北线的威胁。 至于那五千长兴兵,则是钱惟昱的十叔钱弘亿派来协助作战的。钱弘亿一共出兵了一万人左右的规模,其中五千兵马进入了广德县城,另外五千人则从长兴前出四十余里,在顾渚山与天目山之间的隘口当道扎营,以防南唐军趁着湖州后方兵力空虚偷越隘口。 林仁肇在西城楼上巡视了一番,见今日南唐军始终不曾来攻城,心中也微微有些诧异。南唐朝廷因为有党争的问题,所以消息保密几乎是不可能的。关于李璟给负责增援宣州的康化军主帅谢彦实所下达的那条“十五日克复广德”的指标,林仁肇也是知道的。这个指标包括了出兵调度行军的时间,所以对于谢彦实来说,几乎不可能完成。 前面的三四天,林仁肇顶住了谢彦实几乎每天两轮的攻城行动。攻城的南唐康化军把广德城外吴越军临时挖掘的布满了哭竹枪的壕沟彻底填满了,也撞坏了两次城门——但是都被吴越军在城门后用巨石堆砌堵门以及临时山寨的塞门刀车给挡回去了,又重新抢修了城门。 如今几日下来,虽然康化军的锐气已经被锉钝了不少,攻城的兵马也遭受了两三千人的伤亡,但是毕竟此次前来增援宣州的兵力不少,就算死伤损失了这些之后,依然比林仁肇麾下兵马多得多,按理也不至于就到了无力攻城的地步。 林仁肇巡手搭凉棚瞭望了一番城外的康化军围城大营,挥手招呼了一下站在身侧的申屠令坚。 “申屠令坚!” “末将在!不知都帅有何吩咐?” “围城之前,你麾下的斥候也曾探查得分明吧,此次康化军主力,果真是有两万余人么?” “回禀都帅,从旗号、营寨来看,谢彦实麾下原本便领有一万两千余众的池州康化军人马——原本南唐一方此次派出的康化军有两万人之数,但是其中八千人已经在顾渚山伏击战和义兴奇袭战中被我军击破消灭了,所以余部便只有一万两千人。 后来,得到李璟第二次增兵令之后,江州兵也有一部来增,康化军全军增长到了一万八千人,李璟再拨出了金陵城中亲军约摸万人,所以谢彦实所领大军至多不会超过三万,再算上这几日攻城战的损失,应该仅剩两万五千人了。” 两万五千人么?城内这几日的守城战主要是用钱弘亿派来的长兴兵作为一线主力打消耗战,而林仁肇自己麾下的一万镇海新军几乎没有怎么消耗过,都是作为预备队救火使用,所以得到了充分地养精蓄锐。不过城外的谢彦实在情报方面有劣势,应该不可能确知城内守军总规模有多少,加上林仁肇有意保存实力,就更应该低估林仁肇的实力才对。现在谢彦实不再尝试攻城了,显然是别有隐情。 “申屠令坚!入夜时分,本都会率领三千精兵,出东门逆袭围城敌营,吸引敌军注意,你亲率一个营的骑卒担任斥候,趁乱突围杀出去,务必侦察清楚这两日敌军可有什么新的动向。出城时候,记得带上识得回程路途的信鸽,一有消息便放鸽联络。” 申屠令坚领命之后便下去准备了。可惜这番举措最后也没能用上。因为就在入夜的时候,几只镇海军的信鸽从湖州方向飞来,给林仁肇带来了敌军最新的动向。 “谢彦实分兵万人至顾渚山口的泗安镇,以大军在泗安新修夹城,与我湖州军对峙于此,夹城坞堡横阔十里,截天目山、顾渚山之要隘,以图久计……” 看了纸条上的内容之后,林仁肇立刻命令麾下僚佐拿地图来,仔细在地图上寻找了一番,那泗安镇在广德县城以西三十五里处,东面距离湖州的长兴县城则有60多里。此镇北靠顾渚山最南端,南面衔接天目山北端,正好是浙、徽两地交接的要冲所在。 看了地图之后,谢彦实的企图变化也就很明显了——谢彦实知道自己的大军时间不多了,没办法一下子拿下广德,便趁着大军还在围城的时候,在广德西面的顾渚山口修筑一道临时的隘口夹城,好阻断吴越军继续从湖州经过这个缺口进入宣州地界。用囚笼止损的法子替代直接死磕歼灭。 说实话,这不是什么好办法,但是相比于宣州腹地完全不设防的空旷地势,在边境要隘修筑夹城已经是退求其次的办法了。 “谢彦实不想求战了么?,既是如此,我军倒是不妨赏赐给谢彦实一战好了……传令全军,休整三日,每日派遣斥候侦察围城敌营的动向,一旦谢彦实再有分兵的动向,务必即刻回报!” …… 此后两日,城外的围城大营虽然生火造饭时候冒出的炊烟没有少,但是大营却渐渐空落了下来,谢彦实在泗安镇修葺工事可不是全军都可以投入工程的,因为钱弘亿派遣的五千湖州兵就在他们几里之外当道扎营监视着他们,所以南唐康化军必须分出兵力警戒。这样干活的人就更少了,工程进度也免不得被拖慢。 这点时间要想修筑夹城是来不及的,只能是在面向湖州方向那一面先修一道用夯土堆高后插上木桩的矮墙、砦门,然后再修西面的夹墙。好在谢彦实觉得林仁肇只有固守广德城的战力,没有出城野战、决战的战力,所以这样的安排倒也不怕把菊花卖给敌人之嫌,反正林仁肇要是敢以劣势兵力出城决战,那岂不是正中谢彦实下怀么? 时间一日紧似一日。谢彦实到了后来,距离谢彦实领下的军令状期限已经不过三四日了,谢彦实也把越来越多的围城兵马拉到泗安镇一线,加入到工程兵部队的行列中,在他心里,未必没有示敌以虚、引诱林仁肇主动出击进攻自己的打算。 …… 古代战争中,两军相持的情况下;大规模的野战,往往就是在两军都觉得自己有取胜希望的情况下发生的,如果一方觉得自己毫无希望,战争就会演变成枯燥乏味的攻守城。广顺二年年末以来的唐、越之战,前期就是在这样沉闷的攻城与守城之间、封锁与**之间渡过的。而到了如今,条件巧合、机缘发酵之下,终于一场野战在两个各怀鬼胎的将领促成下爆发了。 二月初三这一日,距离谢彦实不得不回师的期限只有两日了。谢彦实在泗安镇修筑的夹城也初步完成了一半——也就是把湖州方向的那堵夹城完成了。这日清晨,林仁肇率领镇海新军全部主力,奋力杀出广德县城,对着南唐康化军在城外布置的大营发动猛扑。 大营之内只剩下了两三千虚张声势的留守之兵,自然是一触即溃。败兵丢盔卸甲轻装逃命,对着县城西面三十里外的大军营寨逃去。林仁肇则追着这些溃兵穷追不舍,半日之内行军追杀近二十里,几乎把这些溃兵全部打散歼灭。 不过,追亡逐北的一边倒战斗,也就到此为止了。泗安镇西十几里外,林仁肇的大军刚刚追至此处,便听得前面一声炮响(爆竹响),随后战鼓轰鸣不绝于耳,却是谢彦实亲率两万多军马,在此摆开阵势。两万多兵马绵延了四五里地宽度的正面,在山隘丘陵缓坡之间杂散列阵,还取得了一定的居高临下优势。 南唐康化军阵前一个浓眉窄目、面带络腮胡子的中年将领身着山文甲,胯下骑坐着一匹黄鬃马,正是康化军主将谢彦实,只见他旗号一挥,阵前无数大嗓门的士卒就开始对着对面靠着两条腿奔袭了二十里地后还没喘匀气的镇海新军大声喝骂呐喊:“林仁肇小儿!中了我家都帅的妙计了!我家都帅在此恭候你这贼厮鸟多时了!” “不好,中计了!敌军有接应!快撤!”林仁肇装模作样地当先大喝,随后带着前队人马返身后退,准备与因为长时间行军后阵形渐渐脱节的后队拉拢距离。重新结阵抵抗。 不过,在他们对面的谢彦实所部,又怎么会给这个机会呢?见林仁肇带着追在最前面的、与后军大队脱节的约摸两千兵马后撤,谢彦实立刻带着严阵以待的康化军追击了过去。虽然康化军的阵形随着追击渐渐被拉开脱节、离开了预设阵地的大军渐渐被丘陵缓坡切割成一个个细碎的小阵,但是在毕其功于一役的破敌诱惑之下,这些小问题又算得了啥呢? ... ... 第153章康化军崩盘 六百年后,在中土东边的那个岛国、九州岛上,有一家诸侯,名叫岛津县长家,他家三兄弟有一门包打天下统一九州的绝活,名叫钓野伏。这几个字听上去比较高大上,其实就是汉人自古俗称的口袋阵,也就是诱敌深入、伏兵尽出的粗浅把戏。 当然,既然是人人都能理会的粗浅把戏,但是岛津义弘却可以靠着这一招鲜吃遍天一统九州,那就说明其具体细化执行过程中还是有过人之处的。根据后世的兵法研究,发现所谓的诈败诱敌口袋阵也好,钓野伏也好,其执行当中最大的一个难点就是担任诱饵部队的人马要足够精锐、坚韧,在诈败的时候不能演变为真败。在亡命逃跑之后还有随时随地翻身一战的勇气和果敢。 毕竟,在冷兵器时代,打仗打的就是士气。很多将帅想的很不错的点子,到了执行层的时候就出各种漏子,这主要就是士气不可用导致的,将军知道诈败后退个三五里之后该回身一战了,但是士兵们没有充分贯彻这个纪律和战策,结果继续逃跑,那么再好的伏击也会化作泡影。 正是因为如此,当谢彦实看到追击残敌追得正兴高采烈、和后军脱节了的林仁肇,一见到自己大军严阵以待之后返身就跑。谢彦实心中没有丝毫觉得林仁肇是在诱敌的样子,而且顾渚山和天目山之间的夹谷也确实是在泗安镇附近才最为逼仄狭窄、地势险要,林仁肇逃去的方向,无非是对方来路的开阔之地,根本不可能设伏,谢彦实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因为林仁肇几乎是距离谢彦实还有两里地的时候就开始返身逃命了,在山区丘陵大家大部分人都是靠两条腿行军,因此要想追上去,也要花不少的时间。谢彦实的大军往前追出了五六里地,才见到林仁肇渐渐和他的后军充分会师,准备结阵回身与康化军一战。 不过林仁肇所部列出的那阵势,在谢彦实看来,实在是可笑得紧:居然就在山坡丘陵之间零零散散地东一撮西一撮,每个小阵都只有十来个人,而阵与阵之间却足足隔了至少十几步。远远看去林仁肇的兵马不过一万人都不到,但是却漫山遍野铺张开了一大片阵地,隐隐有从三个方向包裹谢彦实那两万多大军的趋势。 对方的兵力比谢彦实少一半多,但是军阵的占地面积却比谢彦实的康化军大了一半不知。因此,但凡稍微懂点数学的人,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林仁肇率领的镇海新军在布阵时候单位面积内的人员密度,至多只有南唐康化军的三分之一。 “哈哈哈哈!这便是前几天偷鸡摸狗在广德得手的镇海新军了么?果真是只会偷鸡摸狗之辈啊。如此松散的阵形,被我密集列阵的大军一冲就散,一追就溃,还打个鸟仗!儿郎们,给本帅冲啊——不要顾及别处,直扑林仁肇的旗阵;不要割取首级、只要击溃敌军,每人都额外算一个首级的战功!” 在谢彦实夸张的大笑大叫当中,康化军士卒们一哄而上地冲杀了过去。尤其是那些从金陵调来的亲军,他们原本也算是比江西军多见一些世面,哪怕是普通士卒好歹也知道打仗该如何列阵、看得出什么样的敌人强什么样的敌人弱。当下更是比其他友邻部队的袍泽冲得更快,很快就把整个阵列带的有些脱节了。 林仁肇站在一处山坡上,看着两万多南唐兵几乎是冲着自己旗阵的位置滚滚而来,距离从一开始的一里地缩短到三百步、两百步。而他身边只有两千兵卒、确切的说是4个指挥、160组鸳鸯阵;但是林仁肇心中没有半分惧怕,他打出旗号,命令各个指挥使以指挥为单位各自指挥、允许他们小范围弹性防御,只要不被挤出整块预先划定的防区即可。 而他本人,在打出旗号之后,便大喝一声:“神臂弓,放箭!” 一声令下,旗阵前便飞射而出了三百多枝强劲的劲弩利矢,当先攒射而去,令对面猝不及防地倒下了几十人之多。其中有许多前排的康化军兵还是顶着牛皮大盾,依然在两百步左右的距离上被连盾带棉甲一并射穿了。顿时,一阵慌乱在康化军阵中迅速蔓延开来。在林仁肇的旗阵开始放箭之后,两翼松散的镇海新军各营也开始纷纷放箭,一时间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很显然,这些南唐兵都没料到吴越军在这种山地野战之中,都能携带射程和劲道足以匹敌蹶张强弩的弓弩,而且他们的列阵非常密集,完全不是合北方游牧军那样松散、以回避闪躲为主,而是仗着盾牌齐举来遮蔽箭矢。后世北宋的神臂弓对付辽、金等国大军的时候,神臂弓也是一件利器,但是因为宋军的敌人不列密集阵,而是游骑迂回,所以后世宋军在实战中使用神臂弓的命中率要低得多。 今天这一战,算是神臂弓和鸳鸯阵在山地野战当中第一次亮相,它遇到的敌人还根本对这种战术以及与之搭配的武器毫无了解,所以被应对不得其法的情况下被猝然重创也就情有可原了。虽然两百多步外神臂弓箭矢的准头已经很差了,但是对付那些人挨着人的战阵,就算没有射中一开始瞄准的目标,也可以实现误伤。 “速速散开一些阵形!”“全军冲锋,进入一百五十步后弓弩手回射!” 一条条急促又略带混乱的命令,在康化军阵前被稀稀拉拉地射倒了两三百人之后传开了,那些拿着皮盾的前排士兵再也不会觉得自己如今还站在安全距离内,而是更加着紧地加速奔跑,并且有意识地与旁边的袍泽分开一些距离,可是大军列阵冲锋尤其是那么好临时变阵的?因为冲锋的时候往边上闪、结果挡了别人的道儿被践踏致死的,一下子也有数十人。 “举盾!分两才阵进一步散开!”就在康化军第一阵列的士卒冲到距离镇海军一百五十步之内、开始张弓搭箭反击的时候,林仁肇旗阵内的镇海新军各队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反应,把阵形疏散到更加松散的状态下,并且各自用藤牌和长牌遮住箭矢来袭的主要方向。因为镇海新军每一个小阵之间的距离足足有十几步,所以南唐军弓箭手靠抛射来实现覆盖射击的效果要差得多—— 基本上瞄着哪个小队的吴越兵放出的箭矢,只要没有射中这个小队的士兵,那么也就别想误伤到旁边队的人了。而瞄准另一队为目标放箭的,同样也不能误伤此队。如此一来,先不说两军弓弩箭矢的穿甲效率,单说命中率就差了足足两个数量级。吴越镇海新军一方射出的箭矢,只要三四支就有一支可以射中,至于能不能穿甲杀敌另说;而南唐康化军一方射出的箭矢,起码五六十支才有一支能在150步外抛射命中。 正所谓临阵不过三矢;在镇海新军用神臂弓射出第二轮箭矢、并且用普通复合步弓射出七八轮之后,康化军一方也明显感受到了对射的吃亏:自军一方都折损了上千人马了,才射翻了对面吴越人几十个。 到了这一步,谢彦实也知道不能这么打下去了。当下咬咬牙勒令全军不要再考虑放箭的事情了,只管全军冲锋。拼着再被吴越人白白多射一轮神臂弓和三轮复合弓,也要缩短这最后百来步的距离。 在康化军最后冲锋的过程中,吴越人也体现出了颇为不错的心理素质,或许是钱惟昱和林仁肇这几个月来对这些一张白纸的士卒那种洗脑比较彻底,此前林仁肇三战三捷带来的信心积淀也让士卒们对于林仁肇的任何决定更加信赖。所以他们既然站定不动、高效率地使用箭雨在最后那几十秒的时间里给南唐人送行。有时候士气就是这么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会因为忠君的洗脑、每次战胜或者训练优胜后的赏赐而巩固,会因为统兵将领的连续战胜而塑造起神话的丰碑。 “列阵迎敌!狼筅横扫,枪队向前!”一声声严厉的军令,让几百个小队的镇海新军不退反进,向着只距离最后一二十步的康化军大阵扑去。其中林仁肇旗阵所在的位置因为是康化军主要的冲刺方向,所以不需要前进迎击敌人就会撞上来,而两翼牵制的部队则需要自己勇敢地冲过去。 一时间几百根比战场上其他兵器起码长一丈以上的老竹包铁狼筅在南唐军大阵中捅刺翻搅。专找在冲锋中已经散开的空隙恶狠狠地刁钻凿击,然后用长满尖刺横枝的狼筅横扫旋转,撕开一个个小口子,把大阵外围的士卒用钩的、拖的,甚至拍打的方式与大阵撕扯开来,随后四根十字片镰枪整齐划一地封住周身退路猛刺过去。 一尺多长通体开刃的雪亮枪头,比这个时代普遍只有八寸长的唐制长枪枪头要长得多,而且不仅利于捅刺,还一样利于横啄拉割。有些仗着自己武艺高强的康化军基层军官见到四枪齐出的捅刺时候,下意识地会用手臂格挡枪杆来化解,结果却发现吴越人的新枪光是枪刃就比人的一截手臂要长,试图握枪杆入白刃的“高手”们,无一不被枪杆削断了胳膊,随后惨嚎着被捅成血葫芦。 康化军的军阵虽然庞大,但是两军相撞在一起之后,就如同一下子撞到了狼牙棒上的豆腐,被此出几百个透明窟窿,靠着枪阵列队而战的士卒们,立刻被敌人从狼筅、十字枪捅出的窟窿里欺近身来,不得不用转身笨拙的长枪和长短兵搭配的敌军进行近战。横刀、倭刀、陌刀,上下翻飞,纵劈横斩。不出一刻钟,南唐军的军阵就彻底四分五裂,成为了被无数个敌军小阵围拢来各个击破的羊群。 镇海新军的士卒都是渔民、猎户、矿工出身的苦哈哈,他们对于这种丘陵起伏的地形简直犹如精灵一样适应,而平素只练习平原大阵之法的康化军,在被割开之后,就更加不适应了。谢彦实完全无法理解,虽然敌军的兵刃看上去比自己更加犀利一些,但是自己明明有一倍多的兵力,怎么转眼就崩溃了? ... ... 第154章拓地宣州 泗安镇一战,康化军两万五千余众,几乎全军崩溃!被杀伤、俘虏、的士卒足足有一万五千多人,还有近万人既没有尸首,也没有被抓,想来是大军崩溃之后逃亡了。而吴越一方,林仁肇麾下的镇海新军总计伤亡不过一千余人,其中战死者不过七百。 歼灭一支两万多人的敌军,斩首超过四千级,自身战死七百人也是难免的了,毕竟镇海新军只是训练刻苦,士气高昂、军纪严明,真要谈论部队的实战经验,终归还是欠缺的。按照钱惟昱战前许下的赏格,所有战死的镇海新军普通士卒,都要按照队正的标准给予抚恤和免税补偿,所以价值几万贯钱钞的银钱缎匹开支是少不了了。不过相信钱惟昱得到林仁肇的捷报时候,也会很乐于支付这笔钱的吧。 在康化军意外地全军覆没之后,林仁肇乘胜追击,几乎是赶着康化军的败兵、一夜之间急行军六十里,随后仅仅在广德以东扎营睡了两个时辰,又让大军即刻起身,疯狂赶路扑向宣州城。 之所以如此匆忙,主要是因为林仁肇从被俘的谢彦实口中拷问出来了一个重要事实:谢彦实不仅是康化军的都指挥使,也是如今全权协统宣州防务的一方主帅。所以在谢彦实全军覆没、主帅被擒之后,宣州几乎是一下子空了下来。林仁肇的大军赶到宣州城下的时候,正是泗安镇决战之后一天的下午,虽然城上已经有败兵的快马斥候带来了大军意外兵败的覆没的消息,但是周围州城的援军却没那么快可以赶来。 林仁肇赶到城下也来不及堆积土山打造攻具,便立刻花了半个时辰让士卒砍伐木材打造了百十架飞梯。随后亲自举盾提刀、当先登城。六七千战斗力完好的镇海新军以一种一往无前地气势猛冲而上。 林仁肇身披明光铠,手持大铁盾,仗着武艺高强在飞梯上连续拨打撩开几十支箭矢、击飞一座夜叉擂。随后一举跃上城头,以倭刀横扫挥砍,顿时便斩杀了十几颗首级,所向披靡。 宣州城头的守兵,本就已经只是比康化军还要弱一些的团练兵,见到了林仁肇的武艺和气势几乎是立刻吓呆了——不过要是他们知道在平行时空的历史上,林仁肇这厮敢在三年后周世宗柴荣他妹夫、后周大将张永德攻打正阳浮桥的时候,只带着四个亲兵就顶着周军的箭雨逆风纵火、烧断周军渡河桥梁的话,那么他们就不会对林仁肇此刻的表现诧异了。 林仁肇双足踏上宣州城头的时候,战斗可以说已经出结果了,后面都是比赛的垃圾时间。守军很快就相信了这支几乎亡命徒一般骁勇、又和百战之师那样严明的部队,就是昨天轻松干掉谢都帅两万大军的主角。既然对方开了“主角光环”,那么归降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林仁肇夺下宣州东门的时候,城内除了部分士卒和百姓开别的城门逃亡之外,其余军民全部光棍地选择了投降。 宣州易手了!李弘冀的宁****节镇,被一下子砍掉了一半多的土地人口!南线的南唐军,在两日之内再次折损了将近三万兵马,吴越和南唐在太湖地区的实力对比,被扭转了过来!而且,更严峻的问题是,此前南唐一方已经把赣北地区的兵马大量往北抽调来增援宣州,现在被林仁肇一锅端了之后,宣州以南的唐、越边境数州,都陷入了极度空虚的危机之中。 …… 在宣州易手之后的次日清晨,在无锡城围城阵地前。钱惟昱也首次在龟缩了十几天之后,出现在了无锡北门城楼上。他让百十个嗓门大的士卒,对着城外围城的朱匡业部喊话,说是看在他们围城这么多天的殷勤份儿上,今日午时三刻便出城与他们决战一场好了。 一开始朱匡业闻言大喜,又害怕其中有诈。但是别说午时了,连辰时都没过完,朱匡业就高兴不出来了,也知道了钱惟昱所言绝对没有诈——因为从金陵来的探马,已经带来了后方的急报军情:谢彦实兵败被俘、全军覆没,而且宣州城也被吴越军趁着防务空虚的当口反攻了下来。 朱匡业不忍功亏一篑,还想着对普通士卒和基层军官隐瞒宣州友军大败、吴越军已经从宣州方向深入常州后方的消息,等到这一场决战之后再说——但是无奈钱惟昱很显然还有无数打击南唐军士气、让南唐军普通士卒知道真相的手段。当下也只能长叹一声。以图徐徐收兵而退。 此后两三日里,朱匡业麾下两万多兵马回到常州之后,仅仅略作休整了两日,便有淮南皇甫晖的加急塘报送到了金陵。皇甫晖在塘报说是北面后周的李重进又开始重新集结兵力、把寒冬时节北移的主力重新调集南下,淮北汴京至徐州之间的斥候往来也密集了不少,应该2月初便会汇军南下了。 既然后周兵都要南下了,南唐一方自然再也没有心思对于吴越采取攻势,朱匡业的兵马立刻被北调到了淮南,归于皇甫晖辖制,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或许原本李重进也没这么快南下,拖到三月阳春再动手也是有可能的,而如今提前,正是受了吴越军在南唐取胜的鼓舞也说不定。 在无锡北面不过八十里的江阴,几乎相同的情况也在重演,不过柴克宏几乎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在这一战之上了,很显然,他没有朱匡业那么容易放弃。 …… 前来江阴向柴克宏传令的,乃是枢密院的一名低级属官,名唤戴小楼,是枢密副使李征古的心腹差使。来到江阴围城大营之内,那戴小楼便趾高气昂地一副天使派头,也不和柴克宏多废话,掏出一张钧旨便念。 “枢密院钧命:奉陛下圣断,惊闻宣州之变,令我大唐西南折却肱股、顿丧藩屏。今北虏入寇之状益迫、西南悖逆之祸日盛。吴越乃本朝百年纤芥之寇,未可即除,淮南兵马,亟待归镇。特令常州都指挥使柴克宏,约束本师退至常州,所属军马另有任用。” 柴克宏坐在帅案上,听着戴小楼在下面念罢,只是冷哼一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令何人所下?” “怎么?此令乃是李枢相亲笔!至于其中之意,也是圣上和魏枢相商讨的结果,难道柴都帅想要抗命不遵不成?” “李征古这等阿附魏岑的帮闲汉,懂得甚的兵事!大军在外,征战正酣,若是随意撤兵,岂非授敌以隙?” “大胆!朱匡业今早得了钧令,便已收拾兵马,以图徐徐而退了,柴都帅便不怕成为敌后孤军么?莫不是畏惧战败之责,想要投靠越贼不成?” “朱虞侯既然退兵了,本都帅便更加不能仓促而退,若是两军尽退,被越贼蹈背掩杀而来,大军必乱!李征古远在数百里外,既不知兵事,又不知前沿敌情,这等号令,如何作数。再有多言者,休要以为本都帅宝剑不利!” “柴克宏!你你你!你这是胆敢谋反么?”戴小楼见柴克宏一副势如疯虎的蛮不讲理样,几乎气得浑身哆嗦,右手食中二指戟指骂曰:“你这天杀的贼配军!若是有种,朝这里砍试试!” “不敢请耳——便是李征古亲来,胆敢乱命让某退兵,也是一般下场!”柴克宏一拍帅案,反手抽出腰悬宝剑,一剑刺去,便把戴小楼一颗大好头颅斩落在地,一腔颈血直冲,喷射到了帅帐的天花幕布上。戴小楼的首级落地时翻滚了几下,却见其面部表情在着地的时候还呲牙咧嘴地变换了几次表情——竟是落地时候还未死透,砸在地上仍有痛觉。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颗人头死的慢了,死前充分被痛楚所浸染。因此那一脸横肉竟是扭曲地不类人形,显得是遭受了极大痛苦虐杀一般。倒也便宜了柴克宏拿去示众的效果。 “把这颗人头悬于营门,若是再有假称退兵、或者妄言动摇军心者,皆按越贼奸细处置,全部处斩,绝不轻饶!” 柴克宏斩了戴小楼,一下子倒也把军中军心给镇住了,也稳住了常州军的阵脚,没有发生全军一起后撤、断后无序的问题。在朱匡业撤走的过程中,柴克宏自然是无权再去挟制朱匡业和自己一心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麾下兵马全据东圩河夹城这道防线,不给吴越人可乘之机。 在柴克宏心中,他也知道此次抗命斩使之后,若是可以反败为胜,那么还能变过为功,若是就此败北,那他也是断无幸理了。所以,在自己兵力越来越薄弱的时候,柴克宏甚至禁不住产生了一种幻想——若是对面的钱惟昱见无锡之围已经解除、只有自己一军、约摸三万人的兵马围困江阴城,钱惟昱有没有可能壮胆来援,和水丘昭券内外夹击自己呢? 虽然柴克宏没什么围城打援得手的机会,但是人在死前,总归是要意淫一下的么,不战必死,战了还有希望,那便赌命一战好了。 ... ... 第155章岂在多杀伤 “报!回禀殿下,城外朱匡业的兵马已经确认退过了东圩河,往常州方向去了。” “报!柴克宏大军依然未动,且卑下所辖斥候游骑探得、柴克宏江阴大营辕门之外高悬首级一枚,据说是诈称伪唐枢密院使节、诱骗柴克宏退兵的我国细作、名唤戴小楼。被柴克宏识破后斩首示众,如今柴克宏大营中,凡有出动摇军心言论者,尽皆立斩!” 一日之间,一连数路斥候飞马来报,此前在无锡一带地界上占据优势局面的南唐军似乎一下子陷入了四分五裂的状态之中。一早上的时候,无锡城内不知内情的吴越军中层将校还怀疑是不是南唐军诈退诱敌; 但是到了下午,此前因为南唐军对无锡、江阴的围城而不得不撤到苏州的顾长风所部八百游骑也回到了无锡,带来了一个利好消息:从苏州到无锡,沿途的南唐大军都已经消失了,朱匡业的兵马,已经确认彻底退了回去。与顾长风一起来到无锡的,还有此前一个多月被钱惟昱用苦肉计雪藏在苏州装模作样督造军器和牧马的孙显忠、司马球二将。 这下子,此前龟缩在无锡城内的吴越军顿时群情汹汹起来,众多中高层将领都纷纷进言请战,而其中又以从苏州赶来的孙显忠司马球顾长风三人尤其迫切:“殿下,出兵吧!柴克宏小儿冥顽不灵,自求一死。朱匡业已经退兵,他仅剩孤军独力支撑,却犹然不退,既然如此,末将等愿意送柴克宏小儿一程!” “放肆——你们这是想捞首级捞战功想疯了不成!”钱惟昱不动声色地笑骂了一句,“如今已经2月开春了,大周军马不出数日便要南下。若是我军再和唐军死拼,哪怕歼敌两万、自损三千,难道便是好事了么?哪怕我军只自损一千,这一仗也是打不得的了,再打,只会让江北十四州白白便宜了大周。 为今之计,柴克宏居然胆敢斩杀枢密院派来的传令信使、矫诏拒不退兵。若是我军贸然轻动,给他厮杀的机会,要是给他立功了,他便将功折罪了;就算没立功,两军厮杀正烈,李璟也下不了临阵斩帅的决心。唯有我军继续按兵不动,只守不攻,那柴克宏的死期才会更快。” “那……以殿下之计,如今我军该当如何?”众将对于钱惟昱的保守打法赶到一阵沮丧,最后还是顾长风跟随钱惟昱最久,这才鼓起勇气询问起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该当如何?留下一部分兵马,继续警戒便是,余部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帮助百姓重建家园便是——占城稻播种的时节又到了,城外被南唐军摧毁的村落集镇累计不下四五十处,若无大军协助,光靠那些入城避难的百姓自身之力,如何济事?莫要引得民变才好。 前几日沈默从苏州来信说,正月以来,他在苏州一改去岁占城稻的播种方式。采用了提前二十日温水浸种、浸种七八日后移入密植秧田,四埂埋施绿肥、焚烧秸秆以保温。倒是可以把占城稻移种大田的时日延后那么五六日,而收获反而可以提前半个月——也全靠了沈先生这般用心,不然今年被李弘冀柴克宏这些跳梁小丑骚扰,可就要误了我镇海军的占城稻播种了。” 顾长风孙显忠司马球三将听得目瞪口呆:这这这……虽说对于殿下的“大无畏主义”精神了解比较透彻,但是这种气度,是不是着实夸张和托大了些?这是把李弘冀柴克宏当成了刷经验的经验块了么?居然讨论如何对付柴克宏的问题,说着说着就天马行动地绕到了战后恢复民生方面去了。 钱惟昱似乎也是把麾下将领的心思看在了眼里,站起身来,拍拍顾长风的肩膀: “长风,放心吧。孤没说不要常州城,只是想在更好的时机拿下那里。不过,今年这个形势,常州就算拿下了,也不过是多了三五万户吃饭的嘴而已,既然如此,不如多在李弘冀手上寄存几个月好了。 只要我军按兵不动,不出一月,柴克宏首级定然被送回金陵,柴克宏麾下兵马,必然有相当一部分被北调去淮南防备李重进。如今李弘冀麾下大将惹出这些乱子来,在南唐朝中还有多少人能为他说话?以李景遂和魏岑的联手,就可以帮孤完成大半的事情了。有些时候,战争并不是在战场上解决的。” 更重要的是,以钱惟昱隐忍的性子,能够在尽可能少暴露自身真实实力的情况下解决的问题,就尽量少暴露实力解决,能够用阴的杀人就绝不用刀子杀人。徒然显山露水地,让世人更多的提防自己,除了一些肤浅爱出风头的人会选择那么做之外,钱惟昱完全没有看出那种装逼显摆的行径有什么别的意义。 哪怕这番做作只是让北朝多那么两三个朝臣将领将来在归纳此次唐越之战时,把南唐一方的失败归纳为诸如“自毁长城”之类的理由上,钱惟昱也觉得值了。 …… 钱惟昱的料想并没有错。在那一日之后,仅仅过了约摸一周;因为吴越军始终坚持不给南唐军立功的机会,也没有让柴克宏挟寇自重。故而柴克宏此前的一切努力,最终都变成了图谋不轨的罪状。 二月初八这日,柴克宏还试图最后孤注一掷,强攻江阴。结果被他麾下一名副将持密诏斩杀于阵前,就一如折子戏里马岱斩魏延的桥段一样。柴克宏死后,宁**的人马被李璟的旨意直接召回了常州,而且其中数千兵马被立刻调拨到了江北归皇甫晖统帅。 北线南唐军与吴越军之间的战事,至此算是进入了短暂的宁静间歇,虽然人人都知道这个间歇不过只会持续几个月而已,但是南唐一方却不得不相信这个宁静,因为对于已经逐步滑入腹背受敌深渊的南唐来说,虚幻而短暂的和平泡沫,总比没有泡沫要好。 不过,北线的常州附近稳住了局势,却不代表吴越军全面收住了手。在宣州落入吴越手中之后,钱惟昱命林仁肇充分配合他那两个叔叔、也就是掌握严州的钱弘亿和掌握衢州的钱弘俨。让林仁肇从宣州分兵南下,协助钱弘亿从严州出兵攻打歙州、以及钱弘俨从衢州出发攻打婺源。 歙州是后世安徽最东南端的一块领土,相当于后世的黄山地区,而婺源就是后世江西最东面毗邻浙江的上饶。这两块领土在宣州没有易手之前,原本就是疏于防守的。因为这些州府和吴越一方的领土隔着黄山、仙霞岭和罗霄山等山脉,正常情况下只有几条山谷小道可以从浙江入赣入皖,所以只要少量兵力也能实现防守。 但是,宣州易手之后,情况就完全变了。因为宣州本来就是后世安徽境内的土地,那里和歙州之间,只有东半部分接壤领土有黄山阻隔。得到了宣州之后,吴越一方的军队就绕开了一个原本险峻难攻的隘口,可以批亢捣虚地进入敌军腹地。宣州、歙州、婺源就好像是被灌在一个狭长的、三面山脉包裹起来的香肠里,而宣州就是那个狭长的肠子的结扎口。 二月初,林仁肇的镇海新军在钱弘亿日夜兼程派来的湖州兵接管宣州城城防之后,便腾出手来南下了。与此同时,钱惟昱也给自己的十叔十三叔去信,阐明了两军配合作战的方略——由林仁肇孤军深入,分兵突进包围分别只有三千多人残弱南唐军二线部队驻守的歙州、婺源; 在歙州军饶州军主力全部被围困在州城里之后,林仁肇再分出小股扫荡部队把游弋在外的南唐军各个击破,随后钱弘亿和钱弘俨的严州兵、衢州兵就可以趁着婺源南唐军的野战部队全部被肃清、兰溪江上游浙赣边界的河谷隘口兵力空虚的时机,从那里突入江西地界,一方面为迂回远征的林仁肇部提供军粮补给,另一方面也可以继续增兵围城—— 毕竟林仁肇麾下经过多次作战,如今可以持续用兵的人马也已经不到八千人,用这些人趁敌空虚围困两州还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要强攻城池就有难度了,何况按照后世戚家军的鸳鸯阵法和装备编练出来的军队,在歙州、婺源的山地野战当中固然是所向披靡,而攻城硬战却不是他们的训练强项,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的道理,谁都是心知肚明的。 歙州、婺源的南唐守军在刚刚被林仁肇围城的时候、虽然兵力略处劣势,但是仗着有坚城可守,作战意志还是非常坚定的。然而好景不长,二月初六钱弘俨的衢州军旗号在饶州城下打出之后,城头的守军就发生了一阵动摇和骚乱。 随着敌人越聚越多,同时北朝对淮南出兵、江表各州援军再也不可能南下;湖南武平军原本被南唐压制着打,听说大周南下、吴越小胜,居然也在湖南混得有声有色,甚至从长沙出发,准备沿着洞庭湖反击岳州。各种各样的消息如同乱麻一样在歙州和婺源传播蔓延,其中固然有吴越人打击南唐守军军心的计策,但是也有七八分是真实情况。 但是,无论传言有几分真,南唐一方的援军迟迟未来总归是事实最后,歙州和婺源在坚守了约摸两个月后,一来见大势不可为,二来这些江西地区的州郡当初本来就是南唐和杨吴征服比较晚的地区、在唐末时候一直属于江西军阀钟传。总而言之,两州守军在三月底和四月初,分别在吴越军猛攻之下选择了献城投降。 ... ... 第156章高冷并发症 二月阳春,金陵周府。偌大的周府,五六进的门第,曾经靠着拥立、帝师之功繁花着锦、烈火烹油,如今却渐渐显得冷清下来——至少比几年前周宗还没有升为太傅、实则退休二线之前要冷清得多。 内苑最深处,靠近花园的一处精舍,便是周娥皇的闺房了。距离前年年底钱惟昱离开金陵回到吴越国的时候,如今又过去了一年半的时光,周娥皇也刚刚在正月里过了她的十八岁生辰。 十八周岁零两个月的年纪,却依然小姑独处,放在如今这金陵城里,也着实算是超级大龄剩女了。当然,凡是金陵城里有见过周娥皇品貌才学气质的女眷,无论是上起钟皇后,还是下到普通四品以上朝臣命妇,绝对不会有人疑心周娥皇是因为自身素质不够才嫁不出去的。对于这个现象,一直有一股诡秘的气氛笼罩着周府。 去年年底的时候,钟皇后居然派遣宫人来周府纳采问名,六礼已具其二,那一刻,那些以百事通自居的金陵城内朝臣命妇,纷纷长舌大嘴地暗自传言:怪道是拖延了这许久不曾许人,果真是被皇家看上了么?可是问名之后,却迟迟没有得出占卜是否吉利的消息,又着实令人惴惴而好奇心萌发。 不过,不论外人怎么想的,至少如今事情的正主儿确实一直身体抱恙,不宜谈论诸事。 …… “阿嚏~阿嚏~嘚嘚嘚嘚……”连续几个猛烈地喷嚏和如同打摆子一样的寒颤,把周娥皇的脸色逼成一股病态的潮红。如果不是深知其病情的人,还真会感慨此女端的天赋异禀,居然肤色可以妖冶若斯,呈现出一股淡粉红色柔光致致的娇腻。 周娥皇咳完,自嘲地微微一讪。自欺艳若桃李,可惜此刻却无人欣赏,只有将来姿色定然不输自己的亲妹妹在一旁看着,实在是暴殄天物。 她有这般想法,倒不是她心性真心有多自恋。只是病得久了,卧床多日,百无聊赖之下,如此胡思乱想聊以自慰,也算是一种豁达了。不过这种豁达的意淫没持续几秒钟,就被她妹子打断了。 “姐姐真是何苦来哉!要是当真如此这般死去活来,以咱家的身份家世,便是卷了细软带了家人跑了又如何,为何受这般罪。爹爹也算是致仕荣归了,挂个太傅也不用上朝,难不成咱家还有什么前程要指着人家。” 周娥皇扭过头去,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张开了樱桃檀口,随后一个小银挑子便伸进了深粉红色的樱唇之间,把一勺用木樨清露调和的梨花膏喂了进去。周娥皇虽然头脸和嘴转向了妹妹,但是一双眼珠子却没有随着臻首的转动而一并转移视线,而是扭头之前无神地看着某个方向,头转过去之后依然看着刚才看的方向。 周嘉敏见了周娥皇这般爱理不理的样子,着实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家姐真是为了那个呆子么?虽然那呆子不错,哪里又有这般好处了!值得家姐被钟皇后召见、传太医诊病的时候,大冬天地跳到冰水荷花池里游两遭?妹子真真儿是为家姐不值了,这般做作,那呆子又哪里止疼着热知晓家姐做了多少,这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么!” 周嘉敏和周娥皇差了九岁,不过月份却小,如今算来,再有几个月周嘉敏便有十周岁了。加上周嘉敏早慧聪颖,虽然**上还无法体会男女之间那番情思,但是总归是可以理解的。 一个多月前,那日正是宫中来了宦官、领的钟皇后懿旨至周府行“问名”之礼。后来因为周娥皇一直装病,几乎把周娥皇当作内定儿媳的钟皇后又派遣了太医来看个究竟,务必要着实探明情况。 听说要来太医,周娥皇倒也算果断利落,提前两三天趁着一个冬夜躲开了身边侍女,偷偷摸进自家府上后花园,跳进了那座荷花池。腊月寒冬的,纵然是在南方的金陵城,池水自然也是冰冷刺骨的,周娥皇居然咬着牙“冬泳”了几下,然后自己爬了上来。 这番做作之后,自然是连太医都决然看不出异常来了——人家身上,那是真真的风邪入体,肺火上炎,那病情几乎就和钱惟昱那便宜老爹钱弘佐死前的肺炎之症差不多了。诊断了之后,那太医给周娥皇开了些调治肺疾的药物,便回报了钟皇后。 也多亏了如此应对,李弘冀当初怂恿的事情这才被搁置了下来——钟皇后虽然看得上周娥皇的品貌气质,但是总不能让自己宝贝儿子娶个病秧子回来吧?听那太医把病情说的沉重,绝对不似是自己作践出来的,钟皇后心慈,自然不疑有他。 不过,周嘉敏可是全程见姐姐这般作践自己的,从小生来自负姐妹两人聪慧美貌罕有其他女子可比,她又如何忍得姐姐受这般委屈? “姐姐可不是为了他,姐姐只是骨子里傲气,不屑于为人所利用罢了,”听妹妹说得傲娇光火,周娥皇总算是回神过来了些。眼珠子也敬重地转过来与妹妹对视,其中包含了无数预言未尽之意,“钟皇后仁德,这般事情如此突然,你道姐姐看不出是李弘冀做的手脚么。非但姐姐知道,爹爹一样知道。 不然钱惟昱的人马突破广德、进逼宣州的时候,为何不光魏岑、李征古等皇太弟一党落井下石,连素来对李弘冀还算有些期望的韩熙载、孙晟都不再为他拼死进谏——唉,倒是姐姐睡糊涂了脑子,和你小孩子家讲这些朝堂上的东西作甚。” 说到此处,周娥皇不由得暗笑自己痴了,妹妹才十岁,说些诗文琴书的风雅之事,或者女儿家的私心情态,以妹子的早慧固然可以理解,但是朝廷上的事情,实在是太挑战周嘉敏的智商了。 见姐姐顿住了不说下去,周嘉敏虽然是活泛着心思思忖了半天,无奈她对朝廷局势终究不了解,也不懂这些,只能是根据姐姐的前言后语推测一些粗浅的见解:“姐姐前面说爹爹也知晓李弘冀做的手脚,莫菲韩熙载韩大人他们也是因为爹爹授意,这才不再相帮的么?” “哪有这么简单,朝廷大事,又岂是小孩家这般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爹爹虽然不喜李弘冀算计咱家,逼咱家在皇子派与皇弟派之间站队。但若是那李弘冀果真能耐出众,可以立刻和皇太弟殿下分出胜负,使我大唐不致连年内耗的话,爹爹便是站队了又何妨。 无奈爹爹也看出李弘冀此人刚愎自用、目中无人,若是小心做人,谨守土地,倒还可以维持。如此大张旗鼓猛攻吴越,又不了解钱惟昱能耐为人,定然是要被人所败的。爹爹一心只想大唐基业能够多存续几年,至于当今圣上之后,是皇长子殿下还是皇太弟殿下登极,爹爹又有什么在乎呢?只盼这两人尽快分出胜负,才是我大唐之福。” 周娥皇说的明白:周宗之所以出此下策,也不是他想卖国。周宗年近七十的人了,又没有亲生儿子在朝为官,如今功名之心已经是恬淡不已了。若是李弘冀真有秒杀李景遂的实力,可以尽快夺储停止内耗,周宗说不定也会支持。但是你要是祸国利己、为了掌握更多的国内兵权对外妄开边衅,而且还没可能取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可惜,十岁的周嘉敏,是非观还停留在简单的“帮好人、打坏人”程度上,所以这番话依然没全听懂。或许她稚嫩的心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叫做“为了效率和程序正义,必须牺牲公正”吧。 周娥皇病中说多了话,觉得又有些气喘烦躁。再咳嗽了几声,以锦帕捂口擦拭,居然有些血丝,顿时也让她觉得此前作为有些心灰意冷。 她本是孤芳桀骜的高冷女子,不然历史上也不会因为嫁给李煜做皇后之后,骤闻自己妹妹周嘉敏和姐夫好上了,就心结难解,郁郁而终这般夸张的事迹——换做别的女子,要是做了皇后,那皇帝随意宠幸的女子多了去了,要是都吃起醋来,那还了得? 当然,周娥皇的这番骨子里的傲气,以及她在平行时空历史上的那段表现,却也决然不是寻常妒妇的“吃醋”二字可解的。有些女子,可能生下来就本身美貌才学气质都出众非凡,而且一直是当未来的皇后那般养着的,这样的女子心气之高冷,就远远比从小生下来是公主的女子都要厉害—— 寻常人或许没法想象这种情况,按说公主已经是帝女贵胄,寻常纵然是位列三公的富贵人家女儿,又哪能心气如此之高呢?说出这种话来的人,只能说是不懂女人,同时又没见识过真正生下来就被内定为未来皇后的高贵女子。 打个比方,以历史上汉武帝的第一任皇后陈阿娇为例,没错,就是那个被“金屋藏娇”的陈阿娇了。陈阿娇是馆陶公主的女儿,汉武帝刘协的表姐。她就属于那种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做皇后的女子,所以气质、气场比汉武帝的亲姐姐平阳公主都要出众。平阳公主为了压过陈阿娇的气场,还需要引荐卫子夫到汉武帝身边受宠,才好加强自己的影响力。而寻常朝代的皇后高冷不如长公主,往往是因为那个皇后不是天生就内定了要当皇后的,所以小时候气场养弱了。 周娥皇便是一个从小心性如“金屋藏娇”的陈阿娇一般的的女子。也正是这份高冷夹杂着自负和刚烈的心性,才让她一时独断,做出了冬夜跳入荷花池造病的举动。只可惜,似乎不谙病理医学的她,没有拿捏好分寸而已。病情调治了一两个月依然不见好,开始她还满不在乎,自得可以把钟皇后的纳吉之礼无限期推后了,如今见了病情越来越重,却也有些慌神。 “姐姐,你这是咯血了么?这还了得,要不还是让爹爹去找太医吧。” ... ... 第157章男儿有泪不轻弹 “哎呀不好!姐姐这可是咯血了么?” 周嘉敏见了娥皇手上那块锦帕,心中也是顿时凉了半截。一开始她还只是为姐姐义愤,以为姐姐为了推拒被人利用、拒绝被作为筹码撮合给吴王爷而不值。但是此刻,心中却是彻底慌了神——虽然吴王李从嘉不算一个“深度哥”,但是好歹风流倜傥、文采斐然这两点上是不输于钱惟昱的。要说为了拒绝嫁给这样一个男人而丢了性命,那可不是高冷到犯抽了么。 “姐姐,事到如今,不如再恳求钟皇后派太医来详加诊治吧,这病再拖下去,可就不是办法了。” “太医都看了好几次了,无非就是这些手段,还是小心将息为上吧。” “要不……派人去城里的蒋家商号报个讯,让他们想办法通传一下。姐姐虽说是自己心气高、不想被李弘冀利用,这才作践坏了身子。但是终归也算是为了那个呆子,他要是不出点力,如何说得过去!” “不要!我不会让他看我的笑话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再这般心气高,却是命都丢了呢!这事儿小妹却是由不得姐姐了。”周嘉敏一咬牙,挣脱了娥皇拉住她的纤纤玉臂。娥皇兵中力弱,却是连个十岁小女孩都扯不住,只能看着妹妹冲出闺房的门槛,去得远了。 …… 三日后,苏州沧浪园。(为了区别园子和亭子,还是改个名字表述吧。) 淮北李重进出兵的消息,也刚刚才传到苏州。确认了这条消息之后,钱惟昱总算是可以断定,至少短期内战争的威胁已经渐渐离他远去了。或许等到淮南彻底糜烂发酵之后,他还可以如半年前打算的那样下山摘桃子。 “殿下,今年这季占城稻总算是没有误了农时。下官比照了一番时辰,虽然下种晚了将近十天,但是在浸种和育秧的阶段单独抽出来集中施为,提前了预备。下大田之后,总的生长期反而快了十日。不过因为多了一道抛秧的活计,农人劳苦倒是比去岁更甚。” “殿下,如今撩浅军人马已经全部收拢,今年春夏两季没有需要疏浚的河渠水利,可以全部调拨出来给无锡、江阴二县此前遭了柴贼兵火的乡民重修屋宇。另外常州附近因为今岁误了农时,也有部分逃荒而来的百姓,苏州府的属官也已登记造册、编籍之后以工代赈,加入役夫。无锡、江阴城中的棚户帐篷依然保留,供烧了屋子的百姓居住,预期今明两年都不得拆尽,过渡期间还需另外城外择地安置。” “殿下,常州方面斥候来报,柴贼首级已经被送回金陵示众,兄弟子侄俱遭株连,或下狱,或流放。连其亡父柴再用所受追封的爵位也被削去两级。原柴贼所属兵马,已有两都北调淮南,增援光州、寿州二处以防李重进。司马将军与孙将军已经步步为营,渡东圩河,进逼武进。” 民赋,救灾,内政,军事,回到苏州城之后,一堆堆的政务扑面而来,一个个的属官将领纷纷前来汇报事情,几乎要把钱惟昱压垮。不过回头想想,他倒也觉得释然了——既然节度一方了,事情总归是源源不断地会产生,不会因为李弘冀前段时间来作死入侵而减少。既然前段时间钱惟昱的时间被对付李弘冀给吸引了,自然少不得积压下来很多需要处断的大事。 这日看着已经是午时三刻了,便是开刀问斩的贼杀汉,这个点儿都该吃过断头饭上路了,钱惟昱却还有七八件公文没处置完,依然听着下面的人絮絮叨叨求他拿主意。一直忙活到未时初刻,打发走了那些惹人厌的俗物,钱惟昱才踱回内院、直直走向沧浪亭。 早有蒋洁茹侍候着给他卸了袍服、拨旺了兽炭;而安倍素子却是端着蒋洁茹刚刚烹调好温着的几道菜肴端了上来。 “这菜都热了三遍了,殿下不是说要比将来手下那些开国功臣活的都久么,怎好如此不爱惜身子。”蒋洁茹一边给钱惟昱斟越州花雕暖暖身子活活血,一边略带娇嗔地劝谏着钱惟昱要按时饮食。 原本今日钱惟昱的御用商会又有船只从日本回来,还有些编制假名拼音字典的新进度要汇报。不过蒋洁茹却是比钱惟昱麾下那些文武臣僚有眼色,硬是知道不重要的事情就等钱惟昱用完饭再说了。 “小茹你这是……唉,普天之下,便是母妃也不曾这般管孤,居然还大逆不道拿‘活得比开国功臣都久’来说事儿,罢了罢了,那便依了你。”钱惟昱听了蒋洁茹的小性儿撒娇,不由得一阵好笑。 毕竟他和蒋洁茹已经耳鬓厮磨厮混了快一年半了,蒋洁茹的推心置腹也着实让钱惟昱已经从内心把她当作自己的女人来信任。 对于为什么不能和她早日成就鸳鸯之好,钱惟昱一开始的解释是“自己是志在天下之人,总希望将来不要再有汉高祖得天下后,因为韩信、彭越、英布寿数都比自己长、怕惠帝驾驭不住而不得不在死前杀尽功臣,因此,自己要善养身体,不能和刘邦那般荒淫于女色伤了身体,争取将来活得比所有开国功臣都久,成就一段君臣相得不疑的万古佳话”。 不过这番话搪塞得一时,时间久了,蒋洁茹总是不免要总是旁敲侧击地询问。于是钱惟昱只能假托说:“极西之地有个国家唤作罗马国,其开国君主也深痛汉高祖故事之悲哀,想出了一个叫做‘杯酒释兵权’的法子既不用杀害功臣,又能让江山稳定。可是被杯酒释兵权之法矫枉过正禁锢的武臣,从此束手束脚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最后被北面而来的日耳曼蛮夷和匈奴蛮夷所灭,罗马正统文明从此断绝,陷入八百年的黑暗时代。” 这两个故事因为都是钱惟昱用来拒绝和蒋洁茹成就好事的理由,所以蒋洁茹自然是记得深刻无比;但是此刻却拿来劝谏钱惟昱注意养生、不可太过操劳,也不知算不算是钱惟昱“作法自毙”了。 两盏浸泡过虫草的花雕酒下肚,尝了几口蒋洁茹亲手切脍腌制后煨制的花胶浓羹、又夹了几片用日本国运来的还算新鲜的虾夷参与白燕盏一并炖煮得到的美味,钱惟昱觉得所有的疲乏都算是消退得差不多了。不过这几日的菜肴相比往常虽然用料更为精纯高档,却体现不出蒋洁茹多少手艺,论味道,杭州城里或者汴京城里那些顶级的大厨也一样做得出来。 不过,钱惟昱并没有出言询问或者和蒋洁茹调笑,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难得地闲暇静谧。又稍微多喝了几口浓羹,感受着花胶滑入喉咙时的细润,钱惟昱不由得会心一笑,知道了蒋洁茹这连续两三日菜色安排的用意。 “都是炖久了也不会过火的温火肴,可以长久热在那儿不怕凉了——小茹这是又在无声抗议孤吃饭不守时了么。”钱惟昱安安分分地吃尽了面前的那两个小盏子,这才爱抚地摸了一下蒋洁茹丝瀑一样影秀的长发,轻声地呢喃了两句。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令蒋洁茹顿感暖心,几乎又要扭过头去掩饰自己水汪汪迷蒙着雾气的眼睛。 正要奉茶漱口,却是最近屡次当了电灯泡的十八娘陈玑又匆匆沿着木桥冲向沧浪亭,一边碎步小跑着一边呼喊,手里还挥舞着一个封了书函的蜡丸:“殿下,不好了呢,蒋姐姐家在金陵城里开的商号,又有密报传来了。” “那烂了嘴的小蹄子,刚才早说了以后不要随意打扰殿下的作息。”蒋洁茹暗暗啐了一口,把茶盏递给钱惟昱之后,自己却是披上鹿皮的大氅迎过去,从陈玑那里接过了蜡丸,一边接过一边小声问道:“究竟是什么大事,竟然如此着紧,我不是说了,小事儿等殿下午间歇息了之后,再来禀报。” “听说是金陵城周家大小姐的事情。” 听了陈玑嘴里吐出的那几个字,蒋洁茹立刻收摄了小小教育一下陈玑的心思。世上万般消息她都能名正言顺地劝谏钱惟昱拖延,唯有在周小姐和选子内亲王身上,蒋洁茹知道自己要拿捏好分寸,一切都由殿下亲自裁处。当下她接了蜡丸,一手掐破蜡丸把绸书抽出来,一手拉着陈玑进亭子,一并用午膳。 “却是说些甚么打紧的事情,倒是待孤一观,”钱惟昱一手从蒋洁茹手中接过娟帕,却是不忙着立刻展开去看;而是在面前的小几上顺手一放,继续端着蒋洁茹刚才给他的茶盏子漱了两口,一边用余光瞥眼去看蒋洁茹的表情,见其果然神色哀怨紧张,似乎是真有大事,这才展开绢布。 这一看却不要紧,钱惟昱几乎是立刻被惊地一口热茶喷了出来,倒把他面前伏在软榻上收拾的安倍素子喷湿了一大块胸襟前的衣裳。热水着体冬日倒也不会立刻觉得寒冷,却是烘托出两团微有可观的粉嫩肉团假以时日,定然可以压过大多数女子。 只可惜,钱惟昱此刻又哪有心情欣赏这些?那张绢书之上的内容,自然是周嘉敏亲笔所写,把周娥皇的事情来龙去脉个中隐情和盘托出,连周娥皇如今肺疾严重程度竟至于咯血都没遗漏,请钱惟昱想办法—— 只不过,在周娥皇这般干的动机问题上,周嘉敏自然是不会写什么“家姐是为了不让李弘冀逼迫家父站队的奸计得逞”之类的理由。在周嘉敏的言辞之中,那周娥皇寒冬腊月跳荷花池变装病为真病,都是为了对他钱惟昱的一片真心。周嘉敏不过是十岁女童,正该是童言无忌的时候,钱惟昱自然不会怀疑其中有水分。 “痴儿,何必如此!”钱惟昱重重地一拳砸在沧浪亭的围栏上,把粗夯的柏木砸得木屑皱裂,竟是深深凹陷进去了几分,钱惟昱的拳头自然也不免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只可惜他却是没有什么痛觉似的。 他除了当年和父王离别的时候,以及在父王刚刚罹患肺痨的那段时间,因为半是真心半是政治需要,扮演过童稚孩儿哭泣过几次。但是自从他十四岁、给父王守孝期满之后,却是再也不曾哭泣过。如今,泪水却是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饶是生平冷血无情,也不禁有些难以抑制。 ... ... 第158章屠龙救妹纸 “什么?周小姐为了防止装病避婚的事情不被钟皇后发现,居然刚烈至于大冬天地投湖受冻、好当真大病一场蒙混过去?” 看着钱惟昱突然有些失态,蒋洁茹自然是立刻心疼地上去抓住钱惟昱的左臂,一边令陈玑立刻取烧开后放凉的温水擦拭伤口,查看挑拣有无木刺入肉。与此同时,自然是免不了一边包扎一边询问事情的缘由、并且把被钱惟昱攥成一团的绢书拿过来细看。 故而,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蒋洁茹自然也是震惊不已。她向来自问可以为殿下做任何事情,对于周家大小姐,她从来不曾直接打过交道,最多是蒋家商会在金陵秘密部署的分号帮着两边私下传递过一些消息罢了。如今,听说周家大小姐竟然刚烈至斯,一股巨大的危机感顿时油然而生,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小茹,你可知,孤的父王,当初是如何薨逝的么?”钱惟昱被蒋洁茹包扎着手头的伤口,神色也稍稍冷静下来了一些。一边开口用一种悠远低沉的语调轻声呢喃着,就好像他的灵魂沉入了一片久远的回忆之中。 蒋洁茹被其父安排到钱惟昱身边做事的时候,钱惟昱的便宜老爹钱弘佐都已经死了两年了。对于先王具体死的病因,当时还小的蒋洁茹自然不会打听,大家闺秀的德行也让她不会去打听这些别人的伤心事。所以钱惟昱如今问起,她自然只能茫然地摇了摇头。 “父王当初是巡察浙江海塘修葺工程的时候,不慎被江潮打落水中,风邪污秽之物呛入肺中未能尽数拔除,最后迁延日久,成了痨疾,这才薨逝的——只是孤断然没有想到,难道孤果真是命硬之斯之人,孤身边的至亲之人,都会遭遇这等惨祸么?” 蒋洁茹听钱惟昱如此一说,好像想起几个比较眼熟的字眼,又翻开那封周嘉敏亲笔的绢书一看,顿时知道为什么钱惟昱如此失态了。如今周娥皇也是落水受冻、迁延成了重度的呼吸系统疾病,以至于肺部和支气管肯定有严重的炎症,以至于到了咯血的程度——当然,这些具体的病理蒋洁茹肯定是不知道的,她也不可能听说过那么多现代化的医学名词,在她的脑中,区区“肺痨”二字就能概括周娥皇如今的病情了。 如今钱惟昱如此失态,应该也是因为他身边的亲近之人每次遭逢生离死别都是被肺痨弄死的,让他产生了一丝对于自己宿命的怀疑——比如说,钱惟昱很有可能会觉得:难道是因为自己平时做事太过不择手段、不积德行,所以才由此报应么? 蒋洁茹在旁边心烦意乱地揣测着钱惟昱的心思,知道这个点儿开解他的心情是最重要的,又逐字逐句把周嘉敏的绢书细细看了一遍,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可以为自己所用。 “殿下快看,奴奴以为,周大小姐的病,如何能和忠献王相比?殿下您也说了,当初忠献王乃是溺水之后,污秽之物呛入肺中,遂成恶疾。周大小姐今日不过是在自家荷花池里面受冻了一番,而且周大小姐深谙水性,定然是不会溺水的。 奴奴虽然不甚明了医理,但也知道这等病情虽然也算是罹患了肺疾,却不至于太过凶险,想来只是周大小姐素来身子娇弱,禁不得这般迅猛的病情,才猝然咯血了。为今之计,殿下自当振作,想想看可有啥延医请药的法子调治此病,最好是看看我吴越国交通海外,可能拿出什么南唐国不曾有的疗养肺疾的珍物,而不是突然神伤啊。”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钱惟昱一开始只是被一种宿命的无力感给笼罩了,他本人虽然原来是无神论者,但是既然穿越这种事情都发生了,有些宿命的禁锢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现在被蒋洁茹一言点醒,钱惟昱冷静的本色总算是渐渐恢复了一些。 他比蒋洁茹要懂更多的医学常识,也知道肺部进了外部积液导致的恶性感染性肺炎和那些纯粹因为寒热导致的肺炎在轻重程度、治疗难度等方面是有很多差距的。他父王当初是溺水,而周娥皇如今仅仅是受寒,以周娥皇的聪慧,既然是有备而来的故意没病找病,定然更容易拿捏好分寸,如今的情况,应该只是稍微有点儿玩脱了罢了。 念及此处,钱惟昱立刻开始绞尽脑汁思忖周娥皇病情的真实情况。好在他恢复冷静之后的脑子还是很好使的,马上指着绢书上的几行字对蒋洁茹说到: “从嘉敏亲笔的这封绢书来看,钟皇后已然让唐国的太医给娥皇反复诊病施药过了;如今娥皇的病情只能算是略略稳定了一些,却不曾明显好转、更罔论根治。既然已经有唐国太医出手,以唐国之富庶,中土能有的奇珍药物,定然都已经试过了。如今孤要帮上忙,只能从唐国无法得到的海外奇方上着手了。可是,又有哪些东西可以利于清除肺火上炎之症呢?” 对于钱惟昱的推断,蒋洁茹也是深以为然,可惜她同样不懂医理,只好想个笨办法:“殿下,以奴奴之见。不如便把如今咱家的商会所及的东洋、南洋诸国药物、牲畜、草木特产等物罗列出来,再请秦太医斟酌看视。”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这般施为了。” “既是如此,奴奴这便发帖子请两个商会的宿老帮办过府来,事无巨细先列出来便是。” …… 太医院院判秦昆,自从钱惟昱到镇之后,一直被大王钱弘俶派来留在钱惟昱身边延医问药,如今这个活计自然落到了他头上。 只见钱惟昱御用商会的几个掌柜、帮办地根据蒋洁茹了的吩咐拿来了足足几百页纸张,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海外特产文字说明,有些还配有图谱。如果有现货的,还能拿到实样。秦昆好歹也算是跟着钱惟昱出过洋混过点见识的,不过看到那么多东西的时候仍然有些头皮发炸。 “**、龙脑、冰片、苏木、安息、没药……”首先被拿来筛选的是一大堆南洋和大食、波斯就惯有的香料,以及在异国就被作为药物的动植物产品,因为这些东西隋唐时候中医还曾经涉猎过,所以秦昆还算有点头绪,花了个把时辰把几百种特产全部挑选了一遍,最后也就找到了一味冰片算是合用—— 冰片其实就是龙脑香的一种亚种,只不过是萃取其树脂纯净透明者精制。虽然看上去这个名字中国人都很熟悉,以为冰片是古代中国原产的汉方药材,但是隋唐时候是从波斯国传来的,属于中东地区的特产。五代时候虽然中原医生中见多识广的仍然有知晓这味药材的功效,可惜南唐如今是被北朝、南汉和吴越包了饺子的地理位置,而且和周边各国都是敌对状态,海外贸易途径几乎没有,所以南唐太医很可能无法用到这味冷僻的药材罢了。 秦昆每找到有可能用于治疗肺疾的药材,便立刻书写下来,纪录上用法用量,然后继续搜索。但是对于一些海外的普通食补食材,他就一无所知了。 钱惟昱在旁边亲自盯着手下人干活,见迟迟没有突破,也忍不住自己拿起一些材料看起来。他虽然不懂医学,但是胜在上辈子见多识广,好歹中国周边的新马泰日韩这些国家都旅游过好多次,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被外国导游忽悠了那么多次泰药越南药日本药以及其他热带邻国的特产,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点门道的。 从午后开始忙活,一直到了挑灯夜战时分,连蒋洁茹都没催促钱惟昱用晚膳,而是跟着他一起查询资料,华灯初上,钱惟昱终于搜索到了一个有用的东西。 鳄鱼肉!上辈子去新马泰玩的时候,钱惟昱可是没少被那些外国导游宣传鳄鱼肉、鳄鱼血强化血氧饱和度和养肺的奇效。此药养肺的原理,无非是和普通药物一样清火败毒,并且略带消炎的效果,但是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提高人血的血氧饱和度,说白了就是让血液循环经过肺泡时,可以携带的氧气量提升,氧气-二氧化碳交换率上升。 所以用了鳄鱼肉之后,可以明显提高呼吸的效率、减缓呼吸的频次,对于肺病和体虚结合之人来说,其“养”的效果特别明显。 想到这里,钱惟昱心中灵光一闪,自古中医用药讲究的是“君臣调和”,有些药药性虽然厉害、见效快,但是不适合体虚气弱的纤纤女子。就好比红楼梦上贾宝玉请王太医给晴雯诊病的那个桥段,同样的呼吸道疾病,庸医就只会千篇一律和现在的西医一样开麻黄、枳实这样的药材,而王太医深知晴雯的体质,才会开更加温和地冰片、桔梗。 他和周娥皇的交情,也算是见过几面了。此女心气之高,举止端庄典雅,体态纤弱欲倒。莫非是底子太差了,这才被这些疾病拖延着久久不愈。 “小茹,立刻便让这次要出发去交趾国贸易占城稻的船队分出一两艘来,寻访收买南洋猪婆龙。另外,孤会让撩浅军在江阴和太湖等地先行寻一些鼍龙,命秦太医先试试药性是否得用。若是鼍龙也可以用的话,倒也不必等南洋猪婆龙了。” 唐人口中的南阳猪婆龙,便是如今的马来鳄;而鼍龙则是华夏自古便有的,分布在长江下游与太湖流域,只不过如今这个时代的人们还没有研究过这种稀罕物的药用价值罢了。在一千年后,鼍龙便被改称为扬子鳄。 ... ... 第159章以身犯险 秦昆秦院判如今差不多四五十岁的样子,算是已经过了人之大欲的年纪。不过谁都有少年轻狂的岁月,所以对于某些冲动的事情,多多少少还是可以想象。 但是,秦昆仍然无法想象,向来挥斥方遒、指挥若定的殿下,今天为什么会做出如此不着调的举动——他居然让顾长风带了仅仅十来个护卫,又带上了蒋洁茹和一小队蒋家的商队做掩护,要从宣州出发,潜入金陵城! 虽然说,如今宣州已经在吴越国手中,常州的属县溧阳也已经易手,吴越的地盘距离金陵已经不算太远——只要渡过宣州和润州、升州交界处的石臼湖之后,就可以沿江经采石矶,或者沿着西面的云台山经过渌口直奔金陵城。但是现在好歹也是两国交战期间,两国盘查严密,如此涉险,又岂是统帅一方大军的方面镇帅所该做的事情? 但是,这段话既然连秦昆一个只知道看病的人都想到了,钱惟昱身边的蒋洁茹和顾长风自然更加想到了,所以他们早就用更加有说服力的语言劝说过了。一向冷静持重的钱惟昱给出了n种解决方案:比如,趁着如今溧阳刚刚陷落不到两日,大批润州南部和常州交界处的流民难民会往升州涌去。在吴越大军没有进一步进逼的情况下,他们完全可以借着流民潮浑水摸鱼云云…… 当然,这样的蒙混肯定不能携带兵器,至少不能携带显眼的兵器,不然进金陵城的时候肯定会被查获,至于进城之后就安全多了。因为战时南唐军在金陵的守城士卒只会重点盯防进城的人有没有敌军细作、是否携带违禁品;而出城则基本只认人看看有没有被通缉的人员,至于身上带了什么东西不会盘查,而蒋家安排在金陵的商号是有暗藏兵器的,所以进城之后如果有自卫的需要,可以去那里补给。 钱惟昱好歹也曾经作为人质在金陵城里住过三年,这些都是他靠着这几年的经验摸索出来的。当然,同样考虑到他在那里住了多年,明的暗的认识他的人应该不算少,所以化妆易容也是必须的。尤其是钱惟昱本人,更是直接贴了一大蓬络腮胡子,硬生生地把一个风流倜傥英武峻拔的少年郎变成了野性的粗夯汉子。 …… 蒋洁茹怔怔地坐在一辆看上去比较残破的马车里,车厢里只有她和钱惟昱两个人,半个时辰前,他们刚刚借着几艘摆渡难民的渡船渡过了石臼湖,进入了升州地界。这辆车说是马车,只是指车的形状外观和普通商贾人家的马车相似,并不是指此刻在车前拉车的真的是马。 南唐地处江淮,马匹可是很稀少的,纵然是不能用作战马的劣种驮马、挽马,在和平时候或许还有商贾用得起,但是战乱一起,定然是会被朝廷征用的。所以,此时此刻这辆马车前面用的是两匹大青驴拉的车——这个点儿如果用马拉车,显然是与钱惟昱所追求的低调隐秘背道而驰的。 蒋洁茹身上的服色,也换做了荆钗布裙,脸上却依然薄薄施了一些脂粉——只不过不是那些让肤色白皙红嫩的脂粉,而是色如黄土的易容粉底,好让她的姿色被掩盖去大半,免得路上被人看见其本来姿色惹出麻烦。她的心中,一直回想着临出发前钱惟昱和她之间的最后几句问答。 “白龙鱼服有多危险,殿下定然是知道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事情,让顾将军带着秦太医去金陵勾当便是了。若是怕秦太医无法取信于周家,顾将军可是当初周大小姐也觑见过的,总该认得底细。” “小茹,你说的孤都知道。可是孤不想被人硬生生摁着我脑袋让我欠人一个大人情。自古最难还清美人恩泽。那周娥皇孤要是不纳,倒也罢了;若是将来纳了,以她的心高气傲,要是一辈子拿这桩恩泽说事儿,孤岂不是家宅不宁,日后旁的女子都不得宠幸了么。 孤自谓智计冠绝天下,玩弄李弘冀等刚愎自用之辈于鼓掌之中。今日却被告知李弘冀之奸谋未能得逞,不仅是孤一人之力,竟然还要女子牺牲相助。若是此事孤不知也便罢了,既然知道了,定然要做个了断——孤一生忍辱负重,什么隐忍的事情都受得,唯独受不得被自己的女人小看。” 或许,这个男人虽然冷血冷酷,但是唯独受不得女人的小瞧,一旦遇上了这种事情,就会拼死一搏。虽然听上去这种行径放在后世那就是活脱脱的大男子主义,但是在如今这个时代却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缺陷。以至于蒋洁茹在听了之后竟然还呆滞了半晌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心中竟然还隐隐然有几丝对钱惟昱这份重情重义的庆幸之心。连即将被更多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所带来的那一丝无法控制的醋意,都淡薄了许多。 驴拉马车咂咂而行,过了石臼湖后,一路上不过百余里地便能到金陵城。钱惟昱和蒋洁茹做了驴车,顾长风和秦昆骑了骡子,其他侍从亲卫和打掩护用的几个精干商会帮办则全部只能徒步。 好在那些人都是精壮的汉子,一日倒也行得七八十里地,所以渡湖后仅仅全速奔行了一日,便赶到了距离金陵城南二十多里的宏觉寺,在寺庙中奉上了些香油钱、求了一夜食宿。 那宏觉寺也是南朝梁武帝萧衍年间所建,在金陵诸寺中历史算不得久。不过后来在大唐代宗李豫——也就是那个历史上最终摘取了平定安史之乱胜利果实的皇帝——在位的时候,受感于神佛托梦,说是应当扩建宏觉寺,并在寺内修筑七层琉璃宝塔,才能偿还神佛庇佑大唐平定安史之乱的恩泽。唐代宗不敢欺昧神明,便扩建了宏觉寺。 也因为宏觉寺被认为是护佑了大唐江山中兴平乱的圣地,所以在后来会昌法难年间竟也逃过一劫,在金陵诸寺观之中受到的破坏最小,至今香火极盛。钱惟昱一行人在那里借宿的时候,寺中已经挤下了几千号人众,都是从宣州、溧阳逃避兵祸而来的殷富之家——穷人虽然也要逃难,但是往往给不起香火钱,也就进不了这些高门大院的所在。 钱惟昱也素知南唐李璟和李从嘉父子二人历史上都以佞佛和喜好作词著称,但是此刻眼见南唐国家危难,依然有如此之多的沙门不顾国难,一心出世发国难财,也不由得有些义愤填膺。 一行人在宏觉寺食宿过夜,因为舍的香油钱足足有十几贯铜钱,所以他们自然也分到了一处独门独院的禅房歇宿,左邻右舍也都是有钱人。当夜钱惟昱命顾长风去打探打探消息,约定几个真正从溧阳、宣州等处逃难来的商户人家,明日一起赶路进城。有这些正牌的南唐商人结伴的话,进城的时候也好少受些盘查。 顾长风倒也不辱使命,毕竟当初钱惟昱在金陵城当了三年人质的期间,他也算是一直小心保护钱惟昱周全,对金陵周边形势比较门清,也学得一口升州地方口音的言语,钱惟昱歇息之前,顾长风已经回来回报,说是联络了三四户人家、商队,明日结伴而行,而且也已经把自己一方提前捏造好的身份全部不经意地透露给了另外明日同行的人,万一有点小纰漏也好有旁证缘转。 …… 一夜无话,次日钱惟昱起了个五更天便赶路了,二十多里路也要走上两个时辰才能到,所以五更天出发、到了金陵城南秦淮河边的时候已经是辰时末刻了。 战乱年头,城门的宿卫自然也比平时严谨,不过借机勒索的也是更多了。钱惟昱一行人也没有做出头鸟,在结伴随行的一大群人里面只是拖在中间偏后位置入城,先观察一下其他富户给多少买路钱,他们便稍微加一些,这样既免得麻烦,又不会因为露财引起不必要的额外觊觎之心。 守卫城门的是一个都头,指挥着兵士搜检了一番钱惟昱随行人等有没有携带兵刃,便准备放行了。 “等一下!那个口袋里的是什么!怎么还在蠕动!”一行人正要放行,那都头突然拦住他们,指着一个口袋问道。 钱惟昱随行的一名商会帮办立刻应声而前,陪着笑脸对着那守门的南唐军都头斡旋:“回禀太尉,其中不过是一条鼍龟罢了。前日在采石矶渡头见有渔家从大江之中捕获,可惜渔家汉子却不识货。小的家主颇通医理,知这鼍龟可入几味名贵的药材,这便买下的。还望太尉行个方便。” “既是如此,打开看看!尔等奸商倒是好兴致,逃难还不忘趁机发财!” “岂敢做昧心之事!全靠太尉行个方便,这鼍龟入药,也得有几十贯钱钞的利,若是过关税额不足,定当补缴周全。” 说着,那商会的帮办又塞了几贯钱过去。守门都头麾下的士卒打开袋子一开,果然是一条三尺长短、用牛筋麻绳绑缚牢固的幼鼍,便放行了。 钱惟昱一行人入得城来,便先去了蒋氏商会在城中的接头地点,让蒋洁茹亲自出面接洽,取了周嘉敏留在那里的信物。随后,一行人便直奔集贤院西头的周府而去。 ... ... 第160章夹缝中的周家 周宗在夫人的掺扶下,步履蹒跚地走进周娥皇的闺房,进门后瞥了一眼女儿的神色面容,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娥皇,这几日身子可有好些了么?” 和一年半前相比,周宗看上去已经更显老态了,虽然还没到七十周岁,但是满头从顶到鬓已经纯是银白色了。连眉毛和颌下长须当中,两年前还夹杂着的一些黑色,如今也已经彻底不见。看来这两年的烦心事和变故,并没有因为他以太傅的身份致仕而放过这个老人,对家人前途的担忧,对朝廷各派对他的拉拢、排斥、站队的思考,让他的神思几乎无法闲下来。 “女儿已经略好了一些了,让爹爹和娘亲担忧,实在是女儿的罪过。”周娥皇用咳得已经略有沙哑的嗓音回答了父亲的问候,为了遮掩这份沙哑,唯有把音量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 周宗是老夫少妻,所以才有了老来得女的事儿——他自己五十多岁的时候,周夫人才二三十岁。所以如今周娥皇虽然已经十八周岁,其母周夫人也不过四十出头,精力自然要比周宗旺盛得多。女儿病情的一些细节,自然是瞒不过周夫人张氏的眼睛。只是当着丈夫的面,不好让丈夫更加担心,只是欲言又止。 周娥皇自己跳水装病、作践身子以拒婚的事情,周宗和张氏自然都是知道的。只不过周娥皇这么干,究竟是真心不想为李弘冀所利用,还是不喜欢吴王李从嘉所致,他们并不清楚,看着女儿一日弱似一日,周宗悲从中来,感慨了一句:“唉,这天下,莫非已经不可挽回了么。老夫做了一辈子大唐忠臣,死不足惜,却是连累妻女,真是罪过啊。” “老爷,好好地怎得又说到这些丧气话了,没来由徒惹伤悲。”张氏见周宗探视一番女儿的病情,又说出一堆没营养的东西来,不由得有些嗔怪:这是给女儿添堵呢还是…… “夫人有所不知啊。朝中今日接到江北急报,自从约摸半月前淮北李重进大军自亳州、宿州南下,居然十日之内便连下光州、濠州两州之地。那北朝虽然穷苦困顿、钱粮不济,然则终究是血战连年垂五十载,骄兵悍将无数,兵锋之锐利,远非我南朝承平日久的兵马可比啊。此前数年,我朝还在频频谋划与吴越、马楚等争胜,现在回想来,实在是井底之蛙。 如今,李重进得了光州濠州之后,已经三面合围了刘仁瞻刘节帅固守的寿州,若不是忌惮继续深入之后会被刘仁瞻断其归路,只怕南面和州、滁州等处已经俱遭兵火了。为今之计,这大唐的国祚,唯有希冀于刘节帅的能征善战了,其余江北诸将,只怕皆不足用。” 听了周宗这番意志消沉的话,虽然张氏和周娥皇都是平素从来不问国政的,但是也着实大吃了一惊。南唐国土有江表二十一州、淮南十四州组成,这一点是每一个南唐人都知道的常识。淮北的李重进南下,十日之内连下两州,如果按照简单的算数乘除的话,要是保持这个速度,那就是三个月内尽陷江北十四州了。 这个进取的速度虽然不能和后世日本人叫嚣的三月亡华、或者元首的两月灭苏计划那么夸张,但是考虑到这个时代的交通工具后勤速度,已经是非常惊人的了。所以骤闻之下,也由不得张氏和周娥皇不吃惊。 当然,平行时空的历史上,后周南侵的时候并没有顺风顺水地就拿下淮南,这主要是因为南唐出了两个特别能打的名将刘仁瞻、林仁肇;再加上加上周军因为北地穷苦、辎重转运往往不济,需要在淮南“因粮于敌”烧杀抢掠,渐渐把一开始不关心政权更替的普通百姓都逼到了后周的对立面,所以才让后周花了四五年才彻底平定淮南。 而现在,这些情况都还没出现,南唐人只是看到了乍一开始的时候李重进兵锋南下之犀利,就好像元首刚刚巴巴罗萨或者日本人刚刚九一八的时候那般势如破竹的阶段。故而对敌人的实力高估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老夫自知近年来气血衰微日甚,自当以大唐忠臣之身份了此残生,没得晚节不保。只可恨那李弘冀到了如今国家危难的当口,还在想着算计自己的皇叔,这等蝇营狗苟内耗,便是夺了储位,国家也祸害得残破不堪了,还能剩几州几郡的江山呢?” “李弘冀的诡计虽然歹毒,但是也怪女儿早年心气高,等闲人家的公子贵胄都看不入眼。倒是如今让爹爹难做了。” “痴儿,虎兕出匣,龟玉尽毁。事到如今,不论当初作何区处,又岂能避祸呢。早知你钟情于那钱惟昱,为父当初便该设法允了你,若说朝中有人忌惮为父私通敌国,大不了舍了这太傅的虚名不要便是,也好过如今这般困顿啊。” 张氏闻言,想着大女儿如今缠绵病榻,自己一家又卷在李弘冀的漩涡之中不得脱身,不由得悲从中来,竟是嘤嘤哭泣—— 虽然周娥皇还没和吴王李从嘉行到“纳吉”之礼,理论上吉不吉还在两说之间。但是至少从表面上来看这说明了周家曾经有与李唐皇室联姻的企图。要是真的北朝打来的那一天,别的朝臣大不了还能投降了事。但是一来周宗是定然要做忠臣而死的,女儿又与李唐皇室之间有过联姻企图方面的接触,北朝得势之后,谁还敢娶自己这个被打上了李唐烙印的大女儿?哪怕周娥皇如今这病好了,只怕一生都是凄惨无比。 不过,与母亲听到这番言语时的表现截然相反,周娥皇本人听了父亲这般说,顿时大吃一惊:“女儿何曾钟情于……那个……师弟,爹爹休要胡说,女儿此前也是心高气傲,识破李弘冀诡计之后一时烈性发作,不屑于此身为人所利用罢了。” “什么?娥皇,你……竟然不曾对那钱惟昱……倒是为父错怪你了不成?” “孩儿愿意指天盟誓,当初孩儿投湖之时,心中所想断然不是为了和师弟如何……不堪,实为性情刚烈所致。” …… 周宗、张氏和周娥皇在内宅诉说着些条分缕析的长远筹划,周嘉敏年纪却小,这种事情本不曾与闻,所以正在前院百无聊赖。这日也是凑巧,午时饭点儿刚过,却有侍女进来通报,说是有客人前来拜访。 来者是一名带着斗笠面纱的女子,走的是侧门,还递交了一件信物,说是周家二小姐见了便知。除了那名女子之外,还有四五人扛着两担物件儿,均是从人打扮。因为来者也是女子,门子怕是真与小姐有旧,为之通传也不算逾礼,这才转呈了进来。 周嘉敏拿着一看,是当初她去金陵城里那家蒋氏商会报信时候存的信物,便知晓是钱惟昱那边的人来了。因为距离她当初传信已经过去了快十来天,对方当时没什么表示,如今才来回复,莫非是有了什么诊疗姐姐这番重病的方子?念及此处,周嘉敏也不敢怠慢,立刻便把那个女子请进府中来相见。至于其他从人,只是先让门子和府中护院送到一旁门厅耳房边休息、上酒食招待着,待正主儿谈好了再作区处。 那名斗笠面纱的女子,自然便是蒋洁茹了。今日是来周府,乔装示人反为不美,所以出门前蒋洁茹也把那些此前故意用来遮掩自己傲人姿色的黄粉面酱什么的都洗去了,以素颜示人。转过前院、进了偏厅,便见到了一个十岁上下、灵秀可爱、浑身珠翠绫罗的小姑娘端坐在那里。蒋洁茹是素来听钱惟昱说过周家的事情的,所以一下子便反应过来这就是周家二小姐周嘉敏了。 来客打上帘子进门的时候,周嘉敏一样在仔细观察着对方。来的那个女子身段秀丽绰约,只能算是略逊于她姐姐一筹。而对方见到她之后,立刻便摘去了斗笠,露出真容盈盈见礼。 周嘉敏仔细看去,那女子身段袅娜,约摸十五岁上下年纪。姿色虽无法和她们姐妹相比,倒也称得上明珠仙露四字。更妙在此女神态举止自有一段妩媚温婉流露其间,一看就是对男人非常柔顺、内敛得体之人;这点上却和心思灵窍、灵动如水的周家姐妹大不相同了。 周嘉敏虽然知道钱家人于礼法和不招人耳目的考虑,定然需要先排一个女子与自己接洽方才稳妥,但是见到来的女子这般出色,定然也是有一些吃味的,这倒不是才十岁的周嘉敏自己有如何想法,主要是为她姐姐不值。但是略微看得久了一些,便觉得面前此女的低调得体、内敛含蓄让人颇为亲和,竟是还未开腔搭讪,便把周嘉敏的傲娇之气抚平了不少。 “奴家蒋洁茹,乃是彭城郡王身边管着经济营生之事的粗使小婢。我家殿下听闻了周大小姐的事情,也是心急如焚,此刻已经以身犯险,赶来金陵城中了。只是贵府上门禁森严,恐于理不合,反遭人猜忌,故而先遣奴家前来打点接洽。凡事还有劳周二小姐周全则个。” 蒋洁茹言行款款,虽然以粗使婢女自居,但是那份得体,周嘉敏便不敢轻视,不过还没等她思忖那些细节,蒋洁茹言语之中透露出来的那个惊人的消息,便已经让周嘉敏难以顾及其余了。 “什么,那呆子……不,奴奴是说,彭城郡王殿下,真个亲自来了?”周嘉敏说出不过五个字,立刻顿了一下,后半句用比前半句低了四十分贝的音量,悄悄说了出来。 ... ... 第161章相见 一个看上去身材还算英武挺拔的中年人出现在了周嘉敏的面前。两分钟之前,把这个奇怪的家伙放进来的时候,周嘉敏身边帮着引路的那个心腹丫鬟着实捏了把汗——这等粗夯汉子,怎么可以见二小姐呢?要不是二小姐亲口吩咐把那个跟着斗笠女子一并来的大胡子汉子放进来,便是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这等人进内宅。 周嘉敏仔细端详了一番,虽然容貌大变,但是那双深邃而又内敛的星眸依然丝毫没有变化——周嘉敏虽然才活了十岁年纪,见识不够广博,可是在她十年的人生中,至今只见过钱惟昱能够有这样的眼神。确认了这一点之后,周嘉敏倒也神色大定,丝毫没有被来人刚踏进屋子时那副颇有视觉反差冲击力的样貌吓到。旁边的丫鬟看着,心说莫非此人真是二小姐旧识么?可是二小姐不太出门,又是何处认得此等粗人呢? “翠儿姐姐,你这便出去守着吧,没有本小姐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来。” “是,小姐,奴婢这便退下了。” 那个叫翠儿的丫鬟下去之后,蒋洁茹拿过一盆刚才打好、加了点酸醋的温水,让钱惟昱洗了脸面,热醋略略一泡,那些靠着碱面儿黏着的络腮胡须便整副脱落了下来,再洗去淡淡的黄粉,立刻便恢复了钱惟昱原本的英武俊朗。 周嘉敏张大了嘴,微微直起身子,目睹了这惊人的一幕,最后在钱惟昱擦干面上水渍之后,又好像失去了力气一般颓然坐回软榻里,呢喃地说道:“果真是你……小妹心道家姐已经算是世上自矜桀骜之人了,想不到师兄比家姐还要不计后果。当初奴家修书报讯,也不过是气苦你把家姐害得这般气息奄奄,若是知你会亲身前来,小妹断然不会再作那封密函了。” “为兄相信师妹一家是不会出卖于为兄的,只要进出城的时候隐匿了行踪,而且在苏州那边又时时有孤身边的人露脸办事、一切如常,便不会有危险。说说看师姐这几日的病情吧,可曾有好转了。” “咯血的症候一直未能痊可,不过别的倒没有恶化,只是这么拖着呗。师兄既然以身犯险而来,定然是有了解救的方子了。” “师妹所料不差,当日为兄见你在密函之中,已经陈述了钟皇后派太医给师姐诊病的事宜,为兄思忖若是中土寻常当有的药物,钟皇后派来的太医又岂会不用?既然如此都不曾治好,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得一些海外奇珍了。为兄遍访名医、豪商,寻求海外列国诊疗肺疾的良药。如今得了上品的玉脂冰片、最能清败肺火上炎; 又有南洋猪婆龙,此物生于极度湿热酷暑之地,其血肉药性最是焙补血气、缓解先天肺脏劳损虚弱在南洋麻逸国、真腊国多有豪酋以此诊疗肺虚。为兄与师姐也算是有数面之缘,当年观其气色,也知其先天略有不足,因此此药方能治本。只可惜如今苏州城内还未得这南洋猪婆龙,为兄虽然在收到讯息之后便立刻让这位蒋小姐家的商会派出海船前去南洋收罗,但是往返之间起码还要半月有余。 为今之计,为兄来金陵之前,命苏州撩浅军大搜四境寻访,在太湖内捕获一只鼍龙,这鼍龙的血肉虽不如生在极湿热之地的南洋猪婆龙药性有效,其药理倒也相通。如今正值早春,气候还不曾暑热,宰杀之后其血入药,用来顶上半个多月当无大碍。” 周嘉敏听得云里雾里一般,加上骤见钱惟昱,原本还有很多话题要问。但是她毕竟从小是姐姐照顾长大、形影不离了十年,姐妹连心。所以听说钱惟昱果真有了对症的法子,还是非常惊喜的。 “鼍龙?莫非是战国时晋、魏史官所著的《竹书纪年》之中,记载的周穆王伐荆蛮、江州有鼍龙现于大江之上、载王师以为浮桥的鼍龙么?那不是传说之中的神兽,果真寻常也可寻得么?” 周嘉敏信手拈来的这个典故,无非是《竹书纪年》上面提到的传说罢了。基本上可以当作一个为了吹嘘周朝王师南下讨伐楚国乃是顺应天时人心所编造出来的怪诞而已。说周师不但有百姓“箪食壶浆”来迎,连扬子鳄这种“神兽”,都主动跑到九江鄱阳湖口这里,排着队浮在江水上连成浮桥、助王师南渡长江、破了荆蛮子的水师优势云云。 钱惟昱听了之后大汗,他虽然也读书,但是终究是个实用主义者。就算要读史书,对于汉朝之前的历史,读个《史记》,最多加一本《左传》和一本《战国策》也就尽够了;何曾有精力去考据读什么《竹书纪年》?此刻听周嘉敏这般引经据典地一问,倒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偷眼去看蒋洁茹,只见蒋洁茹也是略有迷茫。 很显然,蒋洁茹虽然也算知书达理,但是毕竟是商人家的女儿,眼界受限。在经书、诗文方面的学问,已经是远逊于钱惟昱了,在其他方面和钱惟昱也不过是难兄难妹、伯仲之间。与周家姐妹那种真正太傅家教出来的顶级才女名门淑媛比学识渊博,那还是不可以道里计的。 见蒋洁茹也帮不上忙,钱惟昱当机立断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这鼍龙便是那《竹书纪年》上所记载之物,不过也算不得非常难寻。若是有心,自岳州以下的大江之中,以及太湖里都是偶尔可得的。师妹可想见一见么?” “师兄今日便带来了么?”周嘉敏闻言也是大吃一惊,她是知道钱惟昱蒋洁茹来的时候,命几个从人挑了两担子东西,却不知道其中居然已经有鼍龙了。 “自然是要活的带来,那鼍龙肉虽然可以炮制好之后入药,鼍龙血却是要新鲜热用方能功效最好。为兄这便让人把鼍龙安置到后院去。另外,还望师妹帮着安排一下,好让为兄拜见一下恩师与师姐。” “罢了,师兄既然来此,若是偷来偷往反而不美,说不定还会污了家姐在父母眼中的名节。爹爹虽然嘴里不说,但是也是着实看好你的,只可惜没想到如今不过两年,便已是分属敌国。爹爹是大唐忠臣,如今要他彻底原宥于你却也不易,不过好歹不会出首告发便是。小妹这便去通传一番了。” …… 周嘉敏亲自起身,往内院姐姐的闺房走去。屋内周宗、张氏还在说着一些半是抚慰娥皇,半是排遣苦闷的闲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商量着娥皇、嘉敏姐妹二人的身世命运、如何给娥皇进一步延医问药。见嘉敏突然进来了,三人也是有些意外。嘉敏把屋门重新掩上,对着周宗和娥皇细细诉说了一番体己话儿,顿时把周宗和娥皇惊骇得不行。 于是,仅仅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周宗便让张氏回房,又把娥皇病榻上的纱帘子放下来,请钱惟昱、蒋洁茹和太医秦昆三人入内。虽然已经有周嘉敏提前通了气做铺垫,好让周宗不至于太过震惊,但是在看到钱惟昱面容的时候,惊诧依然是免不了的。不过众人都忍住没有攀谈,而是等着秦昆隔着一道纱帘和娟帕给周娥皇诊脉,确认了病情、退出去开药之后,才打破了沉默。 “就凭你如今正和弘冀殿下在常州血战,老夫身为大唐忠臣,便该将你捆了送给陛下圣断——为何如此不惜性命!” “学生也不想如此。可是学生生平最不愿欠人恩情,师姐因学生之故,缠绵病榻一至于此,学生心怀愧疚,便是龙潭虎穴也不得不走一遭了。” 钱惟昱这句话说得巧妙,而且也颇有事实基础为佐证——最大的事实佐证,便是他今天来了!既然敢来,敢如此不畏危险,定然是有所坚持的,至于这个坚持是什么,自然钱惟昱自己最有发言权。 周宗一开始,也不过是虚言恫吓、痛其不争而已。他自己要做大唐忠臣、至死不渝,图个青史留名;却不代表他希望自己的妻女也给大唐陪葬。当着这个北朝兵马气势汹汹而来的当口,他也本不想把钱惟昱彻底给如何如何了,给自己一族全部打上大唐死忠的烙印。 如今,听了钱惟昱这番话,加上当初钱惟昱在南唐那两三年的表现,倒也让周宗对钱惟昱产生了另一重刮目相看的认识。 对于钱惟昱的隐忍不拔、才具内敛,以周宗的人老精鬼老灵、以及数年的师生相处,那是早就看透了的。但是今日钱惟昱大义凛然的说辞,让周宗对钱惟昱在南唐时候那两年为亡父钱弘佐守孝的孝行也产生了重新的评价。至少如今来看,这个人不光隐忍、才具内敛,但是好歹在重情重义、然诺分明方面还是颇为可观的,人品值可算是一个唾沫一个坑。 这就好比同样是不择手段的人,也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不择手段,而且目的卑劣,这种人在旁人心中就是最烂无比的奸险小人了。但是还有一种,是大节无亏、重义守信,只是在做事的手段上不拘一格、不和那些迂腐的伪君子那般图虚名、怕脏了自己的手而不作恶。这样的人,在周宗设身处地的观察之下,就会觉得那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洒脱豪杰之人了。 钱惟昱这几句话虽然不长,却前有当初在南唐“结庐守孝三年”的至情至性行径烘托,后有如今为周娥皇对他有情有义、不惜以身犯险的义举点睛于后。融会贯通之下,虽然还不至于让周宗立刻就觉得此人可以托付女儿的终生,但是毕竟也种下了一个“觉得此人深可信任”的种子。 不过,就在周宗和钱惟昱正要详叙近来变故,躺在病榻上还被暂时晾在一边的周娥皇却奋力掀起帘子,满面通红地娇斥道:“可是嘉敏那烂了嘴的小蹄子胡诌?本小姐才懒得为了你这等人投湖呢。本小姐不过是心气高傲,不屑为李弘冀所利用摆布。吴王殿下人品才具,哪里便真个弱于你了不成?只不过本小姐从来都不能忍被人‘牛不吃水强摁头’罢了。咳咳咳……” ... ... 第162章图穷匕现见真心 钱惟昱和周娥皇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只不过钱惟昱的聪明需要用在计谋战策、尔虞我诈、外交欺骗……林林总总之处,所以在揣摩人心方面毕竟分到的精力要少得多。而周娥皇身为女子,生在太傅之家,除了饱读诗书、琴棋书画之外,无非是些针梓女红之类的闲暇爱好,活了十八年,总的来说在揣摩洞察旁人心思方面,钱惟昱定然是不如周娥皇的。 不过,聪明绝顶之人也都有弱点,那就是这类人往往都有很强烈的智商优越感。如果这一点遭到了挫败,人生就会很低落,甚至自暴自弃起来。 按照这个分析,隋炀帝可算是历史上智商优越感甚高、但是一旦被打击之后就彻底胡作非为的典范了——身为天子,好大喜功,一心把修长城挖运河征高丽臣突厥的千古功绩毕其功于一役,结果居然自己的百姓都不理解这些“为了千秋伟业所必须要牺牲的短暂阵痛”,起来造反反抗了。三征高句丽之后回到江都胡作非为的隋炀帝,和他早年的英武上进相比,明显就是一个智商优越感被挫伤之后自暴自弃的典型,一种“既然不能完美的活不如就此死掉”的艺术家病发作。 钱惟昱和周娥皇在这件事情上一些不理智的举动,其实与隋炀帝的自暴自弃颇为相像。那就是两个智商上碾压了旁人一辈子的强者,突然受到了挫折之后,难免出现的一些逆反。这种情形,越是少经历逆境挫折的人,就越是容易发生。哪怕本身再是聪慧颖悟,没有受挫的人生经历是成熟不来的。 听了周娥皇那句“本小姐才不是为了你而去投湖的呢……”的傲娇呵斥之后,钱惟昱顿时有些巨大的心理落差。原本他之所以以身犯险,无非就是因为自觉什么都算计到了,最后却被人硬塞着欠了一个绝代佳人天大的人情;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犹如骨鲠在喉。现在听周娥皇如此诉说,那岂不是说自己一直都在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么? 不过幸好当时周宗还在场,周宗是老于世故之人,不像钱惟昱周娥皇这些初哥初姐的面子薄,当下便以为女儿是不好意思,所以傲娇病发作了,便立刻开口呵斥道:“娥皇怎可如此无礼!彭城郡王殿下虽然与我大唐分属敌国,可至少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周家之人,难道连知恩图报的道理都不明了么?” 周宗的话算是一个缓冲,给了钱惟昱脑中转弯子的时间。他飞速地把此前的桥段在脑中过了一遍,便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莫非周娥皇果真不曾想要让自己知道她的病情,而是周嘉敏气不过姐姐受苦,这才揭破的么?念及此处,钱惟昱回想了一下上辈子所知的周娥皇生平,顿时有些明悟了。 …… 钱惟昱揣摩少女心思固然不如周娥皇那般细腻,但是他却有一桩好处是无往不利的——那周娥皇可是后世有名的大周后,上辈子好歹还算有三四分文艺青年范儿的钱惟昱对于其一生的了解和揣摩还是比较透彻的。何况有那么多史料的帮助作为旁证,足以形成对周娥皇性格的成熟论断了。 历史上的周娥皇是怎么死的?那就是听说李煜和自己妹妹周嘉敏有了私情之后,活活气死的。上辈子最初看到这些逸闻史料的时候,钱惟昱不过是感慨此女善妒;但是深入了解之后,就可以发现此女心性远远不是简单的善妒或者小心眼儿可以概括的了。 比如说,一个人如果是被活活气死的,那么他会对气死自己的人如何表现呢?诸葛亮三气周瑜,虽然是演义里的故事;但是也可以看出,周瑜始终对诸葛亮恨得咬牙切齿,最后见终究斗不过对方,临死高呼数遍“既生瑜、何生亮”。可见正常被气死的人,应该是对气自己的人愤恨不已的。 又或许有人说,周瑜和诸葛亮是仇敌之恨,不是男女因爱生恨之恨。那么便再看一下小心眼儿著称的林妹妹是怎么死的:林黛玉在多次和宝玉使小性子、铰香囊扇坠儿的时候,反复说“你道我在乎的是东西?我在乎的是你的心!”;等到最后宝玉痴痴傻傻被人摆布着和薛宝钗结婚了,黛玉万念俱灰自行气死之前,虽然已经口不出恶言,不对旁人使性子,但是也知道要焚尽自己毕生诗稿,作为无声的抗拒。 说完了对比参照,咱回头来看看,历史上这位令后人扼腕叹息的周大小姐又是怎么把自己气死的呢?“婢子多幸,托质君门,冒宠乘华,凡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不足者,子殇身殁,无以报德。” 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历史上大周后临死前对李煜说:我能够嫁给皇家,做了皇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陛下对我很好,xxx对我也很好,大家对我都很好,我谁都不怨,是我自己作死才死的。言语当中,一星半点对李煜恶言相加的迹象都没有,纯属是自己一个人生闷气,活活把自己给气死了(当然,当时周娥皇原本就在重病之中,不是说身体好端端地直接被气死了)。 从上面的研究可以看出,周娥皇绝对不是简单的“善妒”而气死。那么,她究竟有没有“善妒”呢?换句话说,如果以是否容忍自己的丈夫与旁的女子欢好、可以容忍到何种程度,来判断一个女子是否“善妒”的话,周娥皇并不算非常善妒的女子,甚至历史上还不如她妹妹周嘉敏善妒。 如果一定要举个例子的话,可以看李煜身边的宠嫔黄氏为例,黄氏是李煜潜邸时候就信用的心腹女官,在周娥皇嫁给李煜做正妻之前,黄氏已经被李煜临幸了几年了(李煜十九岁大婚,古人贵胄男子却不会忍到大婚才行男女之事,黄氏被幸确实在周娥皇之前)。李煜登基之后,册封周娥皇为中宫皇后,黄氏为“宝仪”(嫔的一级封号)。 终周娥皇在世之时,黄宝仪始终得以正常被李煜临幸;其他李煜日常宠幸的妃子,也一并如故,只是完全无法撼动周娥皇最为受宠的地位罢了。但是到了娥皇死后,周嘉敏被继封为后,黄宝仪在内的多位妃嫔却遭到了更多的排斥,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久久不得一次宠幸。 综上可见,周娥皇此女,与其说是“善妒”,不如说是心气高傲,刚烈太过。自己的丈夫身为皇帝或者王爷,要宠幸一些女人,她还是很放得开的。但是她在乎的是丈夫不能背着她干、不能欺骗她。后来她妹妹周嘉敏和李煜二人,是在她卧病的时候背着她私通,而且李煜明明已经对其妹的宠爱胜于她,还在拿甜言蜜语欺骗她的感情,这才令她忿然而逝。 说到底,对于**的出轨而言,真正让周娥皇难以忍受的是丈夫的欺骗。这就好像现在有些富贵人家的妻子,明知丈夫经常有外遇,也忍了;若是丈夫向来都还坦白,而且也没过分冷落了自己,那便罢了。可是如此容忍之下,丈夫明着不够还要偷着来,还要欺骗她的感情,那对于心思灵透绝顶的聪慧美女来说,就断然不能忍了。 …… 说来话长,但是因为那些史料揣摩都是深深印在钱惟昱脑海之中的,所以一旦被人点醒之后,还是很快就可以反应过来:周娥皇不是善妒,而是“高冷”;说白了,就是有一股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傲风骨,刚烈非常;凡事绝不容忍别人欺瞒和利用罢了。 念及此处,钱惟昱心中也着实感慨。一方面仍然为自己有些自作多情而不值,另一方面又对娥皇的真性情颇为欣赏。 钱惟昱前世是个胖子,事业还算有成,学业更是学霸,手头有房有车;唯独在妹纸问题上,因为这身脂肪,经常在他自个儿正儿八经付出的时候,被妹纸当成人肉提款机耍。虽然因为工作应酬的需要,上辈子的他倒不至于是个初哥,但是对女人的阅历也仅限于风尘之中,回想起来都是一把辛酸泪。 前世经历,着实让钱惟昱的灵魂在面对女人的问题时有几分扭曲。这辈子一上来就是小王爷身份,找妹纸固然是不愁了,但是前世的扭曲经历,多多少少让他会常常疑心:“这女人对我好,究竟是因为真心对我,还是因为我是高富帅?要是我不是小王爷了,也没有万贯家财,这些女子还会真心如斯么?” 因为这个疑窦是不可能被解开的,所以纵然至今已经在这个世上活了五六年,**成熟也有两年了,但是钱惟昱心中只有对寥寥个别女子有那种纯粹的信赖和相知,比如远在东瀛的选子内亲王——因为人家门第不低,也没有什么需要图他的,那么对他好定然是出于真心。 除了选子之外,哪怕是和他极亲近的、已有近两年知心交往的蒋洁茹,在他眼中,也不是纯粹的男女之情,而是掺杂了一种主仆或者说君臣的眼光。因为他同样知道蒋衮想和自己联姻是看上了自己的地位权力。小茹自己虽然真心,但是要是他真的败落之时,小茹会不会和他同生共死,他也没有想过。 这就好比,有钱有势的人去相亲,总喜欢隐瞒自己的家财和官位。装作穷人贫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一个女子依然喜欢自己,那才是真心喜欢了你这个人。而他在平素生活的富贵环境中认识的女人,他永远没办法彻底看透,除非他真的去落难一次。 钱惟昱的内心因为他的阴冷和扭曲,一直缺乏真实认知一个奇女子的环境。但是,他知道,不管周娥皇如今对他是否热情、是否非他不嫁,但是至少周娥皇是绝对不可能在情感上弄虚作假的—— 因为只要她愿意,她完全有能耐马上当上吴王妃,如果李从嘉能够顺利即位、变成李煜的话,她还能当上南唐的皇后。这样一个女子肯不去当吴王妃而选择投湖,本身就不可能是为了图一些别的更高价值的东西。要知道他钱惟昱如今明面上的实力不过是一个吴越国的郡王,吴越国力不如南唐,也没有称帝,无论怎么看,如果周娥皇贪慕富贵也好,虚名也好,选李从嘉不比他好么? “既然如此,到了这一步,为什么不大度一些争取一下呢?难不成,还真要人家妹纸软语相求么?对方毕竟投湖拒婚了,口头上是不是为了你,又有那么重要么?” 钱惟昱面色由白转红,又由红变得毫无血色。最后,终于长嘘出一口气,走到周娥皇面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难得地出言软语相求:“师姐,虽然此前的事情可能多有误会,但是纵有千般不是,总是小弟承了您的恩情。师姐心中虽然磊落,对小弟并无情意;但小弟自从两年前初次见到师姐,便被师姐的音容笑貌、学识人品所倾慕。 此番若非师姐大义凛然,小弟定然是要中了李弘冀的激将之计的。还望师姐给小弟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用此番带来的鼍龙血肉与注辇国舶来的玉脂冰片为师姐疗伤。不然,只怕小弟一生都难以安心。” 周娥皇并不善妒,只是冷傲刚烈。此前在钱惟昱在南唐做人质的那几年里,他们之间的数次交往,令两人的情感只是停留在互相仰慕敬重地程度,并未升华到男女之情上面。这主要也是两人都拿捏着身份架子所致,就好比两个以诗文琴书相交的知心文友,纯粹只是意气相投的君子之交。 在那段时间里,钱惟昱从不曾有软语相求、放下身段的言行;故而娥皇也不过是懵懵懂懂,不曾多想。现在钱惟昱放下了架子,坦白地说道“小弟自从两年前初次见到师姐,便被师姐的音容笑貌、学识人品所倾慕”而且直言“此番之所以不顾自己安危、亲身涉险来到敌国,全是为了取信于师姐、好让师姐放心相信自吴越带来的诊疗奇药”。 这番话说出口,情形登时就不一样了。此前两个人好歹都是做了形式上看上去为对方奋不顾身的疯狂举动;但是两人都咬死了不松口,死要面子不承认在动机上是为了对方。若是那般僵持的话,这段情意自然是难以突破,如今钱惟昱以“此前不好意思承认”的姿态改口了,而且他所做下的事情都是实打实的——如果说他不是为了你周娥皇才以身涉险,还能是为了啥呢? 周娥皇面色潮红几欲滴血,立刻放下了帘子窝进被窝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心中却是着实砰砰乱跳:“这家伙,怎得今日言语突然如此不含蓄了。爹爹还在一边,怎好如此直白?”、 可是想归想,抱怨归抱怨,对于钱惟昱的露骨表白,周娥皇心中竟是感动莫名,泪水滚滚而下。对她大献殷勤的王爷不是没有,但是那都是寡淡如水情境,有哪有哪个王爷,可以机缘巧合地证明,人家为了她可以不惜生命危险呢? “师弟,你……你先下去吧……您的好意,姐姐心领了,定然……不会辜负的,姐姐病情又有些发作,却是攀谈不得了。”窝在被窝里的周娥皇勉强忸怩地转过半个身子,只从被子里露出一对眼珠,把大半个脸依然埋在里面,用可怜的眼神水汪汪地看着钱惟昱,如此这般求饶道。 ... ... 第163章愿打愿挨的拐卖 钱惟昱说出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语之后,周娥皇几乎惊骇地要软倒在床上;面色潮红血压上升,似乎整个人都不好了。 原因无他,实在是钱惟昱此前的反差实在太大了,而且居然不顾周宗在场……这种言行上的反差,就好像一个人在每天会爬上富士山观雪景、数年如一日,觉得此山已经是死火山了,毫无可惧之处;但是就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候,火山却喷发了一样。 周宗见场面尴尬,立刻把钱惟昱劝出去歇息一会,商量一番给周娥皇诊病开方子的事情,于是就把周娥皇一个人晾在闺房里平复一下心情。 钱惟昱被领出去之后,会不会遭受什么“非人”的待遇,周娥皇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仅仅在周宗和钱惟昱出去后不久,周娥皇的母亲张氏就轻手轻脚地窜进了女儿的闺房,似乎是需要开导平复一下女儿受惊的心灵。 “娥皇,可觉得好些了么?” “娘,今日师弟……着实无礼得紧,女儿……还有何面目见人。”这句话一开始还有些气鼓鼓的愤懑,不过到后面越说越轻,与其说是真想如此,还不如认为只是想强撑着找回面子。 知女莫若母,张氏也是知道周娥皇原本一贯是欣赏钱惟昱的才学人品,对其颇有好感的。虽然不知道李从嘉和钱惟昱两人在周娥皇心中究竟分量差别多大,但是若是周娥皇真心觉得李从嘉更胜一筹的话,那当初就算是被李弘冀和钟皇后算计了,也应该是甘之如饴,不会决然地去投湖。 不过钱惟昱这人有一个劣势,那就是甜言蜜语之类的东西上,一向是惜字如金。周娥皇最近一年也没什么和对方直接接触的机会,对对方的了解无非是对方出了新的诗词文集之后,第一时间弄来细细品读一番,揣摩对方的心思,仅此而已。 这种情况下,就算周娥皇心中有些懵懂的情意,但是作为一个太傅家教出来的、知书达理到了极致的女子,又怎好有所表示?那真是宁可作践自己,逃避问题,也不想去细想的。 不过,刚才张氏在周宗出去之后,也听周宗转述了一番刚才屋里的对答情境。张氏一听钱惟昱自陈是为了取信于周家、好让他们相信他为娥皇诊病的诚意,这才以身犯险白龙鱼服潜入金陵城的,立刻便觉得钱惟昱此人倒是个可以托付女儿的重义君子了,这才进来开导抚慰女儿。 “娥皇,莫要再说这些气话了。依为娘来看,你师弟别的暂且不说,对你着实是真心的。此番他以身犯险,还能是别有所图不成?不都是一心为你。 而且……刚才为娘观察了一番你师弟身边那个一并前来的女官,名唤蒋洁茹的。此女姿色虽然不及你,在寻常美人之中,却也是着实不凡的了。可是为娘观此女至今腰挺腿直、锁眉含胸,显然还是未经人道的处子。 为娘又探了那蒋洁茹的口风,说是自你师弟回吴越国起便跟随在他身边、日夕贴身侍奉。如此美人,耳鬓厮磨逾两年,还不曾被……若说他不是一心仰慕于你,怎会如此洁身自好?便是吴王爷身边的黄宝仪,以及其余几个女官,为娘也是见过几次的,那黄宝仪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便已眉散奶高,腰胯欹曲,显然已经着了人手;若非吴王爷亲近,又能是何人?” 周娥皇听了母亲这般话语,一颗芳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膛,母亲居然说出如此羞人的话语,让她如何接口才好?不过幸好今日她遭受的刺激和震惊已经够多了,神经有些麻木,顿了半晌,才怔怔然地问道:“这怎么可能,那……那唤作蒋什么的女子,竟然还是……” 说到此处,后面的“处子”两字周娥皇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心中却是小鹿乱撞又羞又喜。毕竟,此前钱惟昱说愿意为了她以身犯险,那也还有可能解释为年轻人血气方刚一时冲动。但是若是和蒋洁茹耳鬓厮磨服侍了一年半多,却始终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守礼君子的话……那岂不是说明对方对自己用情至深,绝不是一时冲动能解释的了? “如果师弟不是身处敌国,那就好了……”说完这句话之后,周娥皇便羞涩不堪地转过身去,用被子蒙了头面,窝在里面隐隐抽泣。张氏见女儿心结已解,便也不再劝说,悄悄退了出去。 …… 当日午后,在周府后院,周宗、张氏和周嘉敏三人围坐在荷花池边的一座石桌案前;看着钱惟昱在秦昆的帮助下,把一条三尺多长、用牛筋麻绳捆了长吻的鼍龙从一个满是明矾和皂角泡洗溶液的木盆里拖出来——毕竟钱惟昱也知道鳄鱼这种动物身上寄生虫很多,若是不做好事先清洗工作的话,取血的时候被污染了可就大条了——随后抽出腰间软剑,干净利落地一刀斩迄,砍下了鼍龙首级。 深谙药物炮制之法的秦昆在一旁用洁净的容器盛接了满满一酒瓮的鼍龙血,随后才开始把整张的鼍龙皮先剥除,料理分割鼍龙的肉块。钱惟昱嗅了一下新鲜鼍龙血的气息,觉得和他上辈子在买泰药的地方弄到的也差不多,没什么大碍,便让秦昆先拿着新鲜鼍龙血和玉脂冰片以及一些旁的君臣调和的药材,炮制一款膏方。 年幼的周嘉敏看着钱惟昱信手屠龙的英姿——嗯,虽然是全身都被绑起来的战五渣鼍龙——一下子便仿佛回到了当初看钱惟昱手刃刺客的英姿飒飒情境,满眼都是星星乱冒。于是立刻跟着起哄去帮姐姐制药。 若是此番不是钱惟昱亲来的话,哪怕便是派秦昆来,打着吴越国太医院院判的名号,定然也是没法取信于周家的,鼍龙这种看似凶恶的猛兽,不通医理的周家人如何敢用?说不得还得请教南唐国的太医,一来二去,定然会走漏鼍龙来源的风声,说不定还会让人疑心到周宗一家和吴越人私相结交上去。所以说,钱惟昱这一遭犯险也不是无谓之行,好歹能够让周家不至于难做。 临近傍晚的时候,鼍龙血、玉脂冰片炮制的膏方已经齐备,便有周嘉敏亲自端去给周娥皇服食。周娥皇一改在妹妹面前拿大的姿态,连姐姐的谱儿都不敢摆,一直只是垂首啜饮妹妹用银挑子舀给她的药剂,脸色红得如同大婚时候的盖头一般,一边吃一边用眼珠子上瞟的余光偷觑妹妹的神情,唯恐妹妹已经得知了什么消息一般。 …… 钱惟昱一行此后自然得在周府盘桓数日,除了周宗、张氏和娥皇、嘉敏姐妹等总共四人之外,没有府中旁人知道钱惟昱等人的真实身份。 鼍龙血和玉脂冰片等极品药材治疗、焙补双管齐下。周娥皇的病情明显有了好转,很显然,此前周娥皇确实是肺经先天不足,才让普通的受寒风邪变得如此沉重。药物下去之后,仅仅两天咯血的症候就止住了;三四日后,虽然病体还未痊愈,咯血竟然已经根除,只剩些心虚气喘、肺热剧咳的症候。 住到第五日上,钱惟昱也知道自己不可再继续在周府多待下去了。虽然他出发之前,对内是宣称要巡视撩浅军今年的水利规划,但是如今算上来路上花费的两三天,和周府住下的五日,已经有八天了,回程还会花去数日,因此再呆下去,难免会有隐瞒不住的情况或者危险。见周娥皇已经止住了咯血、并且有稳定好转的趋势之后,钱惟昱便向周宗提出了告辞的请求。 这几日来,毕竟双方也都摊了底牌,芥蒂尽去,和此前虚情假意互相试探的阶段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几日来周宗也着实深入考校了钱惟昱的学识人品、志向气度;而钱惟昱也知道周宗对他已经敌意尽去,便不再收敛,让周宗对他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尤其是周宗见惯了如今南唐高层皇室的靡靡颓废,两相对比之下,更是产生了一张钱惟昱此人当为命世之主的幻想,要是他自己再年轻上二三十岁,说不定还会动摇要不要另辅明主。 至于周娥皇和钱惟昱之间的事情,周宗和张氏心中也算是有了内定,只不过如今国难如此,局势艰危,还不好明面上做出来罢了。此刻听了钱惟昱说要告辞归国、“徐图后计”,周宗也难得豁达了一把。 “昱儿,老夫与你分属师生,不过老夫也只是在你入质与此的时候,点拨过你两年罢了;你一生艺业,得于老夫者甚少。如今北朝南下,大唐局势艰危,老夫自当竭忠效死,然膝下无子,唯有二女,她们虽然锦衣玉食,却也算不得受了大唐多少恩泽,不该为国牺牲太多。此番昱儿归国,日后要把南洋猪婆龙运来金陵,却是千难万难,稍有不慎,也会走漏风声。 老夫思忖,不如放出风声去:只言老夫觅得龙虎山张天师处,有道术秘法善能医治气息衰竭、先天不足之症候,让家人护持小女南下前去求医问药。昱儿你便让你的人装扮随行其中。那龙虎山地处信州,正在婺源之南,地接衢州。歙州、婺源如今均被你麾下的林仁肇大军围困,此去信州龙虎山只得走水路直达江州,而后上岸之后,你觑便直入林仁肇军中,定然也能得脱了。” 信州便是后世的江西鹰潭周边地区。自东汉末年第四代张天师——也就是三国时期著名的汉中军阀张鲁以来——南派道教正一教的祖庭,便迁移到了江西信州与浙江衢州交界的龙虎山上。其教主张天师传至五代十国时候,已有八百多年、二十代传承;当今正是南唐皇帝李璟册封的第二十一世张天师、张秉一掌教的时代。 钱惟昱虽然对道门的事情不甚明了,但是也知道龙虎山张天师向来是以养生修道、善治百病著称的。周宗假借这个托词,让他可以带着周娥皇南下穿过南唐军的重重盘查,无疑要安全得多。 当下钱惟昱立刻大喜拜谢:“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恩师厚义,学生定当护得师姐周全!” ... ... 第164章拐一个送一个 次日一早,金陵城内,周府附近的坊市,都开始传说一个消息: 周家大小姐周娥皇实在是红颜薄命啊!原本去岁年底,还曾被钟皇后看中,想要纳采问名;盘算看看有没有和她八字相合的皇子可以般配。谁知后来一病不起,如今已经奄奄一息了!周太傅也是病笃乱投医,听说信州龙虎山的张天师善于诊治各种先天不足之症,于是就上赶着让人送女儿去清修治病,权当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哎呀,听说那周大小姐也是当世罕有的绝代佳人啊,竟然红颜薄命至斯么?着实令人感慨啊!” “谁说不是呢,都还没那个公子王孙受用得到,便要便宜了阎王爷了么。” 各种各样的市井俚语之间,周府上一支足足七八辆马车构成的车队便顺利出城南下了。钱惟昱来的时候,只有一辆车,其他人都只能徒步,为了不着眼,拉车的还是驴子。如今既然有当朝太傅的名头可以扛着,便是用上十几匹高头大马也是没人可以说什么了。 只不过么,既然是顶着周宗的旗号,而且说是要去信州龙虎山求医的,所以钱惟昱一行人倒是不好直接从南门出城后经牛头山直奔石臼湖了——因为那里毕竟现在已经是吴越国的领土了,你打着周府派去信州的车队旗号,好歹也要功夫做足,不好一下子就穿帮不是? 幸好,既然如今扛了大旗,便是多走点路也不会有危险,于是钱惟昱在出发前和周宗合计了一番:此行从金陵城的西门出去,然后直奔长江边,沿江而行约摸七八十里,到采石矶后租些渡船,溯流至池州上岸,再缓缓南行——周宗虽然以太傅头衔致仕了,但是依然有诸如宋齐丘之类的宿老以他为眼中钉,说不定会有人暗中盯梢周府的车队,故而离开金陵百里范围之内时,最好不要有什么异动。 …… 一行高头大马拉着的豪车,从金陵西门出城,缓缓行了七八十里,到得采石矶时,正是花了一整天的时辰——其实,这也是周娥皇病情刚刚和缓所致,因为这个年头的马车缺少减震装置,行车太快,病人自然受不了。 钱惟昱见天色已晚,便一边让众人在采石矶就地投宿一夜;一边命顾长风和一个周宗派来的得力家人一起,出面去寻合用的渡船,好提前一夜下了订钱,来日一早,便上船赶路。 虽然在周府的时候,钱惟昱已经表现得颇为敢作敢当,但是在离开周府之后,立刻又恢复到了谦逊守礼地谦谦君子之态。一路上,钱惟昱安排蒋洁茹和周娥皇同车,也好服侍她的病情,周娥皇还额外带了一个贴身侍婢一起,三女独占一辆最好的马车。而他自己,则在另一辆旁边的车上规规矩矩地待着。 “周姐姐,这便已经到地头了呢,奴奴扶姐姐下去吧。小心一些。”随着马车停稳,蒋洁茹先打起帘子瞅了几眼,确认马车是直入一家高档客栈的内院、周围没有闲杂人等,这才温言请周娥皇下车。 “姐姐小心杌子,出门在外的,也不好太讲究。奴奴却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从小也见识过些寒苦。”蒋洁茹歉然地扶着一个红木的小杌子,给周娥皇下车时垫脚,在周府这几日,蒋洁茹也是见识了周家的讲究奢华,平素上下马车若不是奴仆跪地让主人踩着背脊上去,那么好歹也要垫一个锦墩。只是如今出门在外,不好太张扬,所以带的东西一切从简了。 这一日来,周娥皇在车上也是和蒋洁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许久,虽然她肺疾未曾根除,不耐多说话,好歹也把蒋洁茹的身份家世、和钱惟昱的交往经历都套了出来。蒋洁茹心中是拿周娥皇当大妇一般敬重的,她自个儿性子又温婉和顺,所以两女初日的交往还算融洽,下了车的时候,周娥皇便也已经直呼蒋洁茹妹妹了—— 其实,自从周娥皇知道蒋洁茹在钱惟昱身边贴身侍奉了一年半,依然守身如玉之后,便已经觉得认下这个妹妹似乎也不算一桩坏事。 当下,周娥皇捏着蒋洁茹的柔荑,一边由她自己的心腹侍女掺着,缓缓下了马车,回首说道:“姐姐也没妹妹想地那般不曾出过远门。约摸十年之前,嘉敏还未出世,姐姐大概也还只有如今嘉敏这般年纪。那时家父被宋齐丘攻讦构陷,由枢密使降为镇南军节度,姐姐也曾随家父去赴任。江州、洪州等处也都曾去得。那几趟,哪一遭不得从这采石矶直至池州地界过。” “如此说来,倒是奴奴小觑了姐姐,幸好姐姐宽宏大量,不曾与奴奴计较。”蒋洁茹陪着小意儿,一吐小香舌,故作娇嗔地对周娥皇略略撒娇了一下。 周娥皇虽然心气高,但是毕竟不是善妒,属于那种吃软不吃硬的。旁的出色女子这般对她软语温言、伏低做小,也颇让她有了一股女中豪侠之气被激发出来,当下大包大揽地搂着蒋洁茹说道: “妹妹,在姐姐面前,以后可不得再自称‘奴奴’了,你我便是姐妹相称即可。姐姐还常常感慨嘉敏虽然聪慧灵窍不亚于姐姐,可是毕竟年岁还小,不解少女心事,有些体己话儿也不得人说。如今有妹妹这般年岁的,又一般知书达理,见识明断,可不是老天爷要咱们姐妹相识么。” 蒋洁茹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算是过了最重要的一关。毕竟她可不是钱惟昱那般的穿越人士,也不可能知道历史上的周娥皇,对于陪着小性儿对她谦卑有礼的李煜宠嫔黄宝仪也是非常容让的。蒋洁茹对周娥皇的认识,一方面是靠着钱惟昱平素一鳞半爪的描述,另外就是靠着这几日的悉心观察了,她也观察到了周娥皇的冷傲,所以决定赌一把,该给的面子也都给了,果然让周娥皇对她彻底失去了芥蒂。 两人手拉着手进了宿屋,洗漱用膳之后便已经将近亥时了,这便准备歇息。可是就在此时,守在院外的周家侍卫仆从似乎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随后又短促地平复下来,让差不多准备宽衣的周娥皇有些诧异。 她们住的,是采石矶渡头最高档的一家客栈,而且是包下了整个院落的,倒也不虞有闲杂人出没。周娥皇便扶着蒋洁茹撑起身子,想要出去看看出了什么状况,蒋洁茹本想代劳,劝说周娥皇还在病中不宜操劳,却突然听闻一个少女的声音破空而来。那声音尖细而轻微,只是在那里喊着“姐姐,姐姐,带妹子一并去龙虎山吧。” “是嘉敏!”周娥皇一听到这个声音,就惊骇得再也坐不住,立刻匆匆跑下楼去,心虚气喘地四处张望,便见到了一个可爱无敌、身段纤柔玲珑的小萝莉、摆脱了周家那些护院侍女,向着自己冲过来——这不是自己的亲妹妹周嘉敏,还能是谁。 “周二小姐怎么也来了?太傅难道便不会担心么?”蒋洁茹这一次的反应还没有周娥皇快,在周娥皇已经搂住嘉敏之后,这才匆匆赶到一旁,出言劝慰。 “姐姐今早出府的时候,人家便记了姐姐的马车,又知道姐姐一行的路线,便让翠儿姐姐雇了一辆车一并跟来了——姐姐,妹子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眼看着这北兵打来了,妹子虽然该留在爹娘身边尽孝,可是姐姐便忍心把妹子一个人留在金陵城么。” “翠儿你这死丫头,回去看不让老爷执行家法把你给杖毙了!怎敢带着二小姐如此这般涉险?如今天下不太平,你们两个女子不带护卫私自出城,要是遇到歹人可如何是好!”周娥皇出声痛骂了一顿那个名叫翠儿的婢女,一边又搂着周嘉敏扑簌垂泪,似乎还在为妹妹的疯狂举动担惊受怕。 “婢子不敢!”那个唤作翠儿的婢女立刻跪下给周娥皇磕了头,求饶道,“实在是二小姐听说大小姐走了,万分不舍,今日两顿饭都不曾吃。死缠着婢子说,她生下来便与大小姐作了一处,十年来不曾分离,如今大小姐远去异国,不知此生何时才能相见。若是不带着她来寻大小姐一并,她便绝食饿死在家。婢子怕二小姐出事,这才不得不冒险如此,还请大小姐责罚。” 周娥皇听了这番言语,还能有什么说的?所幸妹妹并不曾真个有事,这便让人暂且把翠儿压下,又吩咐了个随从,赶回金陵城报信,好教父母知道妹妹去向,免得急坏了周宗夫妇。 另一头,蒋洁茹听说周嘉敏今日为了得以出门居然靠闹绝食的手段,便带着周嘉敏上楼去,重新整治了一番席面,给嘉敏慢慢充饥。周娥皇料理了报信的事情之后,也回房探视妹妹情况不提。 吃饱喝足,放下碗筷,漱茶净手之后,周嘉敏又腻到姐姐怀里一阵痴缠:“姐姐,妹子不比你见多识广,还去过江州、洪州。妹子生来,长到十岁,便不曾离得金陵城三十里。此番去龙虎山,有着姐姐姐夫关照,还能有什么意外?正好也遂了妹子出门游历的心愿呢。” “看姐姐不烂了你这小蹄子的嘴,满嘴尽是胡吣些甚么!谁是你姐夫了?” ... ... 第165章脱困 次日一早,众人便启程从采石矶上船、溯江而上。因为是逆水,约摸两天可以到达池州。不过胜在水路行船不比马车颠簸,对于病中的周娥皇来说,倒是要好上很多。 马车逼仄,一个车厢只能坐两三个人,所以钱惟昱不得与周娥皇蒋洁茹等同车,但是上了船之后就不一样了。 昨夜顾长风出面雇船的时候,花费了十几两银子,雇了两艘长江里跑惯了逆水的大船,钱惟昱和周娥皇、蒋洁茹等被安排在前头一艘船的上层,下层则住着顾长风和几个心腹侍卫几个心腹侍卫,连两辆周府的马车也被一并装上了大船。另外周府的随行、护院和钱惟昱带来的帮办,则全部塞在后面那艘船上。 也是到了船上歇息的那一刻,钱惟昱才愕然发现,周娥皇居然还带着一个小萝莉,便是周嘉敏了——昨夜周嘉敏来了之后,娥皇便把她匿下了,也不曾打扰通报钱惟昱。 “嘉敏,你怎么会……” “姐夫姐夫,嘉敏知道姐夫最疼嘉敏了,如今金陵城里随时有可能兵荒马乱的,你舍得让嘉敏回去不成?” “可是你……父母在堂,随意出走,岂不坏了你的名节,你虽然如今还小,也没有……不对!不许叫孤姐夫!许你叫一声师兄,便不错了!” “师兄说得是呢,人家还小嘛。北兵南下,也不一定能得持久,师兄就当是帮着小妹在外面游历避祸两年,若是金陵城内危局抵定了,再送小妹回去便是了,小妹又不会赖着你一辈子不走。” 钱惟昱听了之后,这才抬眼看了一眼周娥皇,见娥皇无奈地点了点头,有告诉他说昨夜已经遣了心腹家人回去报信了,周宗夫妇应该已经知情,不会太过担心。 钱惟昱心中暗爽,心说这等拐卖的活计居然还能拐一个送一个,实在是太划算不过了。一开始故作退却,也是怕娥皇多心,担心他想双飞的企图被看穿而已。此刻娥皇都首肯了,钱惟昱也不再做作,半推半就地就答应下来了——实在是他想再扭捏也没用,以娥皇的心思灵窍,在她面前装得多了,就假了。 “罢了,既然跟了为兄去苏州,总归不会让师妹受什么委屈便是。”钱惟昱拍了拍周嘉敏的小脑袋,一脸爱抚地说道。随后让蒋洁茹带着嘉敏到一边去观看江景了,从小就没出过远门的周嘉敏这辈子都没见过船行大江之上的景象,很快就被好奇之心吸引走了。 “嘉敏跟来了,是不是心里都乐开花了?” 一个幽幽地声音从钱惟昱脖子后面传来,那口气呵得钱惟昱的脖子上一阵汗毛倒竖,不过他身体依然纹丝不动,借着对方看不见他面容的机会让保持面部表情的肌肉松快松快,用略带欣喜而又发乎情止乎礼的语调淡然坦白:“是啊是啊,嘉敏从小聪明伶俐,着实可爱得紧呢,以后回去吟诗作对,抚琴观画,也好多个知己欣赏,谁人不愿呢。” “是啊,嘉敏就是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呢……” 周娥皇撂下一句话,便不露喜怒地转身轻步走开了。钱惟昱僵了半晌的肌肉终于松弛了下来,暗道自己算是过了一关:要是他刚才直接匆忙否认嘉敏可爱、讨人喜欢的话,此刻定然已经被娥皇看穿他的心虚了;要是彻底坦白他对嘉敏心怀不轨,那就更是找死。唯有如今这般拿捏好发乎情止乎礼的分寸、才能躲过娥皇的法眼。 …… 逆水行舟,一路无话。沿途的两日里,因为秦院判不好和钱惟昱他们同舟,所以给周娥皇熬药的事情都交给了蒋洁茹来办。 蒋洁茹的厨艺算是一绝,不过调制汤药的事情就不算拿手了,好歹秦院判出发之前已经把鳄鱼血都熬成了膏方,只要每日加热煨炖就可以服用了,鳄鱼肉经过腊制干燥之后入药的法子也细细教给过了蒋洁茹。两日下来,周娥皇虽然还在旅途之中,病情却是进一步和缓起来,独自一个人走路上下楼也不费力了,对蒋洁茹也是日渐亲和。 这一日,已经到了池州,周府一开始为他们安排的路途,到这里也就为止了,众人在池州上岸,寻客栈包了个院子住了一夜。从此往后,要么直接往东经过歙州回到吴越国的地界。要么还可以继续偏南,去到婺源方向,摆出继续往信州龙虎山去的假象,万一有尾随跟踪之人也好进一步迷惑对方,然后沿途再伺机寻安全的地界转入吴越境内。 钱惟昱离开苏州潜入南唐去救周娥皇的时候,就已经是二月下旬出头的日子了,如今往返路途消耗和在金陵城内滞留的时间都算上,已经是三月初头。从采石矶到池州的这两日,钱惟昱也让人观察了,没见到什么明显全程跟着自己船队的可疑船只,也就不打算继续拖延下去了,准备直接往东前往歙州地界、转道兰溪江回到吴越境内。 不过,就在他们规划路线的时候,一个利好的消息又传到了池州。对于钱惟昱来说,自然是非常振奋的,对于周娥皇等南唐国的人来说,则算是不喜不悲。 那日一早,客栈里一行人正在起身洗漱、用膳完毕,顾长风便策马从外面回来,向钱惟昱报告了一个消息。 “回禀殿下,末将今日一早便出去打探前路,看看各处城门有无异常、能否出城,却是见到池州城四门都已经开始设卡,只许出城,不许入城。略作打探之后,才知道是南面的歙州城守将已经在两日前向林仁肇林都帅献城投降了,池州这里距离歙州不过一百多里,如今已经开始警戒,不许外人入城,以免走了吴越军细作。城中如有滞留的外乡客人,倒是允许出城,但是想来不久之后就要出入两禁彻底封城了。还是当机立断早些走的好。” “林仁肇终于围下歙州城了么?真乃天助我也!”钱惟昱当时原本还在饭后茶水漱口,听了顾长风的禀报矍然而起,兴奋得摩拳擦掌,“既是如此,便没什么可犹豫的了。一会儿收拾停当,全队从南门出城,离得远了再折向东去,直奔歙州地界便是了。” 很快,一行人中各位都得了消息,立刻收拾准备,赶着上路了,出城的时候,城门戍卫还盘查了一行人的去向,幸好周娥皇身边带了周府的得力家人和信物,池州守军一听是周太傅的家眷投南面信州龙虎山张天师处修行治病的,立刻便放行了。 钱惟昱一行向着东南方向的官道而去,行出约摸三十里,便折向正东,沿着黄山脚下的官道疾驰。堪堪行出一日,已经是到了荒郊野外之地,如今歙州、婺源一带正是战乱时分,百姓逃散避难者不少,众人也没处寻找村店。 幸好车队带的补给不少,又有车子保暖避风,人数也众多。到得一处看似荒僻废弃的村落之后,钱惟昱便让顾长风带着侍卫砍伐了一些木材,或者从废弃的民宅废墟中寻些砖瓦木料。学着军中安营扎寨之法立了篝火、扎了拒马,围了栅栏,把马车都圈在当中。 那些女子家人便都在车上歇息,侍卫亲兵则轮流守夜。周嘉敏生平第一次没有睡在屋檐之下,竟然不知世情险恶,还颇为好奇。其实休说是嘉敏了,便是她姐姐娥皇,虽然出门还算有过,一样没住过野外扎营的环境。 次日一早,天色刚亮,众人便重新上路了——反正只要马匹休息地够了便行,一行人本就是乘车赶路,在车上一样歇息,所以只要天明看得见路途就可以赶路了。不过,才略微堪堪行出不远,一行人便遭遇了大队军马拦截。 原来是昨夜野外立营的篝火被附近军马的斥候探查到了,被人误认作了敌军斥候,负责这片防区的指挥使这才派了一个都头,带着一营兵马天明时分过来探查究竟——寻常斥候战不比大军相敌,若是遇到小股斥候,一个都头带兵便足够扫平了。 歙州地界正是黄山余脉,地形复杂,官道两旁不远,已经是丘陵起伏。钱惟昱的车队行到一处,见到远处三五匹战马、百来人的队伍沿着一边的山坡散开,似乎是要围裹上来。众人心中一惊,随后看着对面打出的旗号,钱惟昱便知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原来,对面打出的旗号正是林仁肇麾下的镇海新军,是钱惟昱的嫡系部队。 钱惟昱还没反应,对面便有一群士卒高声大喝:“来者何人,速速放下兵刃!若是胆敢抵抗,便乱箭射杀!” 周娥皇周嘉敏在车里听得心惊胆战,钱惟昱却已经让顾长风持着印信出去接洽了。顾长风取出一面钱惟昱身边内牙亲军都指挥使的银牌,以及印信信物,策马而前,对着对面一个穿着明光甲的都头大喝一声:“某家乃是留后身边内牙亲军都指挥使顾长风,奉密令潜入南唐细作公干。” 顾长风好歹也是跟着林仁肇一起训练镇海新军两个月的,都头级别的按说都该认识,面前这个人他虽然没什么明显的印象,但是对方却很快认出了他:“哎呀,真是顾都帅!标下是左厢第七指挥丁字营都头,陈昊,参见顾都帅!” “陈昊?左厢第七指挥丁字营都头不该是名叫石中山么?” “回禀都帅,标下原本只是军使,那日歙州城头登城决战时候,标下那营的石都头力战阵亡,林都帅已经按照指挥使的标准抚恤了,而且按照指挥使的俸饷加发了十年银钱。如今标下才替补升的都头。” “原来如此——这一队车里,都是贵人,你便送我等去见林都帅吧。” ... ... 第166章烈女怕郎缠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不得不说,周娥皇、周嘉敏等人赶到苏州安顿的时候,正是赶上了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从歙州到苏州,一路缓缓行来不过六七日。住进钱惟昱在苏州城南的别业沧浪园那日,正是三月下旬。 渐渐和暖的气候,以及这些日子用鳄鱼血膏方调治将养,令周娥皇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一住进沧浪园内,立刻便有钱惟昱的御用商船队带回了南洋麻逸国弄来的猪婆龙——也就是后世的马来鳄——给周娥皇重新取血制药,炮制肉干备用。 见到真正的马来鳄的那一天,周娥皇和周嘉敏姐妹也是惊愕非常——原因无他,因为普通的扬子鳄不过三四尺长短,本就非常稀有罕见。而如今钱惟昱弄来的马来鳄可是世上有名的大鳄,加上这是小王爷钦点让万里迢迢去南洋专程寻找的重要事物,那些商队的水手船长自然是可了劲儿地找卖相最好的上贡,所以给周娥皇入药的这条马来鳄几乎有将近两丈长! 自古八尺称蛟,一丈称龙。古代中土之人,那有见过这般大的鳄鱼?在钱惟昱亲手操刀,毫不吝惜地用“童子切安纲”挥刀斩杀那条大鳄,亲自为周娥皇取血的时候,娥皇眼中莹莹珠泪打滚了几圈,终于憋不住滚落下来。 此前,她虽然也心向钱惟昱,但是毕竟和李从嘉也从小相识多年,知道李从嘉才学风流不逊色于钱惟昱,如今算是彻底把李从嘉给比下去了:你李煜再能吟诗作对,能够比得上咱为了妹子让人万里迢迢下南洋求药?能比得上咱奋不顾身?你南唐极盛之时,号称“三千里地山河”;可是这去一趟南洋麻逸国,据说一往一返路程相加,便差不多是三万里的海路了! …… 沧浪亭内,石案之上,一尾枯桐清漆的七弦琴放在云锦的软垫上。琴弦轻柔颤动之间,一股如潺潺流水一般的轻音流泻而下,丝毫不带着烟火气息。鼓荡的琴声,和四周水波的应和、假山的回音交相夹杂,如一缕柔丝在氤氲雾气之间萦绕不散。远处,更有飒飒翠竹带着犹如空山春雨之后一般的勃勃生气随风摇曳,与亭中琴音相映成趣。 瑶琴之前端坐的,自然便是周娥皇了。自从住进沧浪亭的这几日来,她也是爱煞了这处四面环水、唯有一道无漆原木搭建的曲折木桥与池边相连、远处又有假山竹林遮蔽的清幽所在;对于钱惟昱的这处池馆园林,心中是说不出的满意,只觉比家中那中规中矩的院子要阔朗爽气得多。因此,便日日都要抽出一两个时辰在这亭中抚琴养性。 周娥皇的琴艺与编曲写谱之技,放在后世那便是《十国春秋》、《九国志》之流的史书也着重称赞的。这一点连她亲妹妹周嘉敏、抑或蜀国的花蕊夫人也不能匹敌,当世女子之中,可算是天下至高、没有之一。这些日子施展开来,不光是钱惟昱听得如痴如醉,其他住在沧浪园内的女子也一并黯然失色。 周娥皇一首行云流水一般的绵绵长曲奏罢,跪坐在一边垫子上的蒋洁茹立刻捧过一杯熬入了玉脂冰片的冬瓜薄荷茶,给周娥皇歇力解乏。娥皇笑吟吟地接过茶水抿了一口,微微地赧然一笑,便捻着蒋洁茹的柔荑一并拉着她坐下,款款地说道:“这首曲子,妹妹可曾打算习练呢,若是有心,只怕以妹妹的颖悟,也是不难。” 蒋洁茹羞涩地谦逊了一番,说是自己在音律上粗笨得紧,周娥皇便也没有再坚持下去。一旁还有安倍素子、陈玑、周嘉敏等人在侧,这几日下来,周娥皇也算是和她们混得熟了,尤其是知道她们中除了安倍素子跟随钱惟昱时日不长以外,其他陈玑也都是积年老人了,却不曾在钱惟昱面前使狐媚子,总的来说还是让周娥皇很满意的,和这些女子相处也算融洽。 尤其是那陈玑如今虚岁也才要12岁,和周嘉敏小萝莉只差了两岁不到。嘉敏原本自小在府上被当成小公主一般养着,连侍候她的丫鬟侍女都是老成成熟之人,令她丝毫不曾吃苦。但是也因此从小缺少同龄的玩伴,从小长大就只能和大了她九岁的姐姐厮混。 如今嘉敏见陈玑和她年岁相若,而且性子柔弱温和,处处又让着她,而且读书明理虽然不如蒋洁茹和她自家姐姐,但是毕竟也算粗通文墨、知书达理;尤其是听说陈玑原本乃是清源军节度使陈洪进的幼女,被其父作为表忠心的投名状送给钱惟昱的,更是怜惜其出身;故而两个小萝莉很快倒也成了无话不谈的玩伴,嘉敏跟着姐姐身后做小尾巴的时间也短了,也利于娥皇养病。 周娥皇和蒋洁茹、安倍素子略略闲话了几句,也差不多把一盏冰片冬瓜薄荷茶喝了大半。此前三女就音律聊得投机入港——主要是蒋洁茹言语拿捏得体,都顺着娥皇的话头说下去——此刻渐渐没得了话题,娥皇略略细咂了一下这茶水的口味,才觉出一些异样来。 往日这道茶水,除了冬瓜、薄荷和玉脂冰片之外,原本还加入有微量的红糖,以起到温润的作用,不过后来太医院的秦院判说道红糖乃是性燥之物,虽然可以驱寒,但是对于肺火调和不利,所以后来这几日,凡是天气晴朗暄暖的,蒋洁茹在烹茶的时候便不加红糖了。 可是今日这一杯茶水,看上去色泽也比原本更加清亮,微微地舒爽甜意却是非常明显,而且甜而不腻,淡雅宜人。周娥皇又抿了一口,用心品味一番,这才凑趣地谑问:“妹妹可是又寻着了什么海外仙方儿,往着茶水里加了不成?唉呀,要说这抚琴作画,姐姐自问这双巧手也算不辜负天地灵秀了;不过若论这烹饪茶艺,实实是不如妹妹的呢,也不知妹妹竟是如何生得这般巧手。” “姐姐过奖了,不过是些粗使的活计,说出去没来由地惹人笑话。不过这回子可不是妹妹的巧手了——这里头的那味秘料,虽然是妹妹亲手调制的,但是那方子却是殿下赞划绸缪的呢。” “哦?果真是哪两味秘料呢?这口味尝着,至少是加了糖的,但是比普通的糖要少了几分烟火燥热之味,另有淡淡的果香,却品不出是什么味道了。” “姐姐果然好品味,一尝就知道了。第一味料还不打紧,不过是从梨子当中去皮去核榨出汁来兑进茶里。而这另一味却是了不得,唤作‘冰糖’,乃是一种洁白莹润如冰块的糖。其制取取材于普通的红糖,但是用了秘法吸附其着色的杂质,得到洁白如雪的白糖。随后再加水溶解、熬炼白糖熔融为大块,便可得到‘冰糖’了。 这冰糖的药性秦院判也试过了,说是经过去芜存菁之后,除掉了红糖的烟火气,对于需要用糖温润补养、又肺火虚旺、先天不足的女子,最是有效。” 周娥皇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但是吃了十八年糖,也只见过红色或者黑色的糖,那些糖甜则甜矣,却是多有一股焦涩的味道,完全不如此刻喝到的那般精纯细腻。此刻听了蒋洁茹的讲解之后,也微微有些诧异:“那……这制取之法,便是师弟巧思所得的么?果是用了什么法子。” 蒋洁茹莞尔一笑,略略停顿思索了一番,显得很是郑重,这才轻启朱唇:“此法殿下既然得了,本是不传的秘法,还指着这营生开源呢,不过姐姐是自家人,倒是妹妹差点多心了。当初殿下听说给姐姐的日常茶饮当中加糖有利病情,秦院判又说了红糖的不是,殿下便让妹妹试着找找看用各种溶液、滤布溶解、滤取红糖。 一开始是指点着用各种陶土泥水、还有用干烧的竹炭碎渣细末加水搅匀搅浑浊,后来还试了各种草木秸秆焚烧之后的黑灰、牛油羊脂的混合物……凡此种种,一个个试过来。这几日下来,也算是糟蹋掉了几百斤的糖,让府上侍女一并动手,试了百十种的方子,最后得出了若是要大量贱价产出,还是黄泥水略略拌些草木灰冲淋红糖脱色最为便宜。 若是要精炼细润莹洁、毫无异味的极品,则莫如用安吉箭竹、隔着二道窑口、气密烧制出上品的银霜竹炭,再用捣胭脂的玉臼细细捣碎研磨了之后融入草木灰浆之中拌匀冲淋——如今给姐姐用的,自然是这最上品的了。” 前世的钱惟昱也隐约知道白糖的生产,历史上貌似是用了奇奇怪怪的化学溶液、悬浊液之类的吸附脱色得到的,至少在宋朝的时候,国人还没掌握这番技术。而活性炭吸附脱色制取极品的高档糖,则是后世现代工艺的做法。他如今虽然没法制造出真正有品质保证的活性炭,制造点安吉竹炭还是有把握的。两相综合之下,他才给蒋洁茹指了这条路子去试制。 幸好有些东西只要明确了方向,最终实验得出结果也不过是捅破一层窗户纸而已。只要有了创意,实验本身没什么技术难度。于是白糖和冰糖这两种东西,就比正常历史提前了五百年出现在这世上——后世之人每每谈起,都说是这白糖乃是吴越王钱惟昱为了给他的妃子治病,才亲手发明的。这个传说也不知道迷倒了后世多少万千少女心,让她们恨不能生在这个时代穿越到周娥皇身上去受这份宠爱。 “师弟……这真是为了我,这才煞费苦心,研制出这霜糖、冰糖的么?” “谁说不是呢,殿下对姐姐,可真是无微不至,处处周到呢。” ... ... 第167章春尽时 为了周娥皇的事情,钱惟昱几乎把苏州这边的政务丢给属下文武、“出巡”了将近一个月。也幸好如今他所下辖的镇海军各州与南唐一方的战事已经渐渐平息——李弘冀基本上被揍成了死狗龟缩在常州城里。而他麾下的兵马也随着淮南一线的吃紧、以及钱惟昱的相对收敛,而被李璟、李景遂等抽到了刘仁瞻皇甫晖那里去——所以,这个把月来,才没闹出什么非要他钱惟昱亲自定夺的大事来。镇海军各州的运转好歹也算平稳。 三月底的时候,既然已经回来了,钱惟昱少不得把积压下来的一些必须要他亲自处断的大事给陆陆续续处置了,另外还要安排一轮对地方工作的视察,保持对治下实际情况的掌握。一来一去,钱惟昱几乎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都是脚不点地。 因为四月份正好是赶上了占城稻的收获季和晚稻的下种期,而今年又是占城稻第一年在镇海军各州大规模种植,所以自然是亲忽不得。毕竟去年的时候,用于种植的占城稻种子不过两三万石只有撩浅军的那五十多万亩田土以及明、秀、台三州部分军屯的试验田试点了播种,对于收割后补种晚稻的工作也比较容易掌控。 而今年随着去岁的选种改良和种粮数量的几何级数增长、占城稻种子总数几乎达到了五六十万石!这么多种子,够种一两千万亩农田,几乎可以把苏秀明台四州加上无锡地区的全部水田都给种上了。 而四州之地近二十万户民户当中,懂得如何种植占城稻,并且有实际经验的却不多,几十户里能有一户就不错了。所以基本上都是靠着撩浅军以及去年参加了军屯试点的役户、团练,以一个人带十几户民户的比例进行传、帮、带。这里面如果官府不做好统筹和补漏的调度工作,就很容易导致数以万计的农户误了农时、欠了收成。 钱惟昱带着“农学家”沈默,以及一帮分管民户税赋的文官,各处督查巡视,劝农调度,同时组织对占城稻的收粮工作。一直忙到四月底,才算是看着各州各县都按时补种了晚稻,基本没有误了农时。而钱惟昱的脚印几乎是踏遍了下属四州的每一个县城、每一个粮乡—— 所谓的粮乡,那是一种古代中国政治体制当中特殊存在的东西。因为“皇权不下县”的传统,基本上每个县城下面的田亩税赋,都是需要有土豪乡绅充任粮长,协助收税的,在有些偏远的地方,这些协助的粮长甚至就直接扮演了包税官的角色。 也就是负责收税的人和官府约定好,本乡本县该上缴多少钱粮税赋,承包给粮长去收。只要收得高于此数的,粮长和胥吏县官就能合法私分,因此采取了包税制的地盘,往往会发生粮长胥吏征税动力和积极性很高,疯狂搜刮弄得民穷财尽家破人亡。 五代时候,吴越国是富庶之地,而且没有啥穷山恶水交通不便的所在,自然是不会使用包税制的摊派来征税。不过苏秀明台四州下面二十几个县,每个县城平均下来也从行政上分出了七八个“粮乡”的征税区划。总的来算,怕是有不下150个了。 钱惟昱在一个月出头的时间里,居然把150个粮乡跑了个**成,那也就是每天至少要去三四处,往往是早上一个、下午两个、晚上还有一处。也幸亏了他的核心随行人员都有马匹或者坐车,这才得以跑得及。饶是如此,一个多月下来,还是把钱惟昱熬得黑瘦了一圈。全靠他这些年来坚持习武和联系吐纳引导的养身之数,这才扛了下来。 不过经此一次之后,钱惟昱这个挂着留后职位的郡王爷,在治下百姓之中的声望也是一下子又好了两个台阶,原本钱惟昱的名声只是在文人之间比较响彻,在民心上还不咋滴,如今却是逐步形成了其施行仁义的爱民声望。 占城稻的收割和晚稻补种完了之后,又是一年一度的茶叶大规模官府收购、进行海外贸易的旺季,不过这方面的事情,蒋洁茹和蒋家的人也是帮他操持了很多,着实减轻了钱惟昱不少的负担。如今钱惟昱也算想通了,蒋衮没有亲身儿子,虽然有兄弟和侄儿,但是亲骨肉只有蒋洁茹等几个女儿。而小茹已经是注定了是自己的女人,所以他也不太担心蒋家会多下什么黑手黑没一些钱财了—— 反正将来蒋家也没有什么男丁,可以扮演戏文里往往欺男霸女的“国舅爷”角色,对于自己的女人和老丈人,虽然有“外戚”之嫌,能够适当地放一点权,也是好的。至于钱惟昱在蒋家那几个小姨子,就更没啥好防的了,她们的老爹给她们攒够了一份体面的嫁妆之后,总不至于还要从大女儿那里挖墙脚去补贴小女儿们吧。 …… 周娥皇和周嘉敏姐妹二人在沧浪园里,从三月底住到了五月中旬。 陆续宰了三条南洋猪婆龙取血肉作药之后,周娥皇的身体已经是彻底大好的了,那心肺功能之调和、气血之丰沛,竟是比她历来都要好上不少,原本一贯有些肤色苍白的娥皇,如今也是更加的浑身红粉玉润、那少女的体香都变得更加芬芳馥郁。 不过,这两个月来,她们却是甚少见到钱惟昱,整个四月,钱惟昱都不在苏州,几乎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三月底和五月初的时候也一般的忙活,每日只是晨昏和周氏姐妹打个照面、说些闲话。周娥皇可以从钱惟昱眼中看出一股深深的疲惫,但是每次在她面前的时候,钱惟昱依然是一副志满意得,非常开心的样子。 在南唐的那些年,周娥皇不是没有接触过官宦人家和皇亲贵胄,但是说实话,她从没见过如此拼命地人,至少没有如此接近地观察过。与南唐的尸居余气、靡靡之音相比,钱惟昱治下的镇海军各州虽然地盘不大,但是到处都透露出一股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上升期特征。和蒋洁茹闲聊的时候,她也隐约知道了当初钱惟昱奋不顾身决定潜入金陵的时候,有很多别的事情耽误了,如今回来后这般忙活,也算是“补课”,这更加让娥皇心中有了一丝歉疚。 五月中旬前后,又有一个对钱惟昱来说很不错的好消息传来了——继歙州、婺源被吴越军攻下之后,他的十三叔钱弘俨所率领的衢州军,又继续南下顺势拿下了信州,也就是后世的鹰潭。如今的信州算是穷乡僻壤的贫困州,唯一出名的只有龙虎山上张天师一脉的正一教道士,也正是因为信州穷困荒僻、转运艰难,所以在其北面的州郡被吴越夺取之后,如今正处在危难之中的南唐一方才没有重点关注这一地区,任由吴越人得手了。 信州易手之后,在南唐的江西地区,南部就只剩下虔州和福建的建州两处还在抵抗了,而那两处原本就远离其他州郡,道路艰难,形同**,无法守望相助。吴越军在南线的战局也算是基本稳定了下来。 继他的十叔钱弘亿和十三叔钱弘俨出手之后,在福建地区镇守的四伯父钱仁俊和清源军留后陈洪进也开始调集大军,开始对已经被断了后援之路的建州下手。相信在本年之内,南线吴越军一定能利用好捡皮夹子的机会把疆域广大的虔州、建州全部纳入囊中,把福建地区原本唯一还被南唐占领的州郡全部收回,并且攫取整块赣南。 对外得了这个好消息,对内又把那些非常急迫的事务基本处理完了,钱惟昱总算是可以略微放松几日。想起府上的妹子们几乎被自己冷落了两个月,钱惟昱便把蒋洁茹找来。 “小茹,这两个月,也是辛苦了你,府上女眷,也多有冷落,这几日,便想个游园赏玩的法儿,大家也好清闲一日。” “奴奴不过在府上帮衬着,哪有殿下辛苦。殿下既是只要赏玩,也没必要弄得太过劳累,不如便在园子里寻野地打起竹伞竹榻,大伙儿席地坐卧,半个茶会好了。奴奴今晚便让膳房的人手准备明日的茶点,到时候也好随性一些。” 钱惟昱想一想,抓起蒋洁茹的柔荑,轻轻抚摸了一番,又凑上去轻轻呵气抚弄,一边说道,“还是小茹最知道疼我,便是孤有几分操劳,都是看在眼里。” 蒋洁茹给钱惟昱细细揉按了一下头脸上的穴位,见钱惟昱沉沉睡去了,这便把钱惟昱轻轻放倒在榻上,盖上绢毯退了下去,安排明日的茶会。 …… 蒋洁茹安排了一番,把来日要交代的事情大致吩咐给了府上几个管事,又想着她虽然一直以这沧浪园的女主人自居,大包大揽操持着一切事务,但是如今毕竟有周娥皇搬来了,虽然周娥皇是名门淑媛,对于这些操持管家的事情不太明了,但是自己总归做完事还是要请示汇报一下的。便没有立刻歇着,去找周娥皇说了明日茶会的安排。 周娥皇这些日子一直将养着,不曾操劳,所以夜里也不渴睡。蒋洁茹去了之后,便立刻出来接着,说清楚了原委。她本已有许多话语点子,这些时日来一直憋着,却不曾有机会等钱惟昱有大段闲暇时候,好细细相谈。如今听了蒋洁茹的安排之后,心中也是有些鼓舞,应承了之后,便回书房从案头抽出几叠写满了簪花小楷的手稿,整理阅读了一番之后,这才吹灯歇息。 ... ... 第168章拿着妹子做幌子 次日,沧浪园内一处被竹林和小溪环绕的雅洁草坪上。三五顶纱面的竹骨阳伞慵懒地撑在那里,也分不清哪里是伞,哪里是鲜活的竹子和竹叶。伞下是葱黄色的碎纹锦缎织面的竹席,与纤纤绿草一般的柔软和暖,席上摆着茶点果品、诸般时鲜,另有丝竹乐器,斜靠在旁。 五月的暖光被竹叶和阳伞遮蔽了些许,令人不觉燥热。穿过草坪的那条小溪被光洁清爽的青石砌出了一道河岸,仿着魏晋六朝曲水流觞的庭院古风,既可以借着潺潺活水的清凉带走暑气,又方便了侍女添茶送酒—— 侍女送餐的时候,只要把酒壶食盒放在垫了鲜荷叶的小木舟之内,然后在庭院上游数十步外把小木舟送入水中,等到木舟流到客人的面前,客人自行取用之后,下游侍立的侍女再把木舟收走。全程那些服侍酒食的侍女都无需靠近到宴游嬉乐的宾客二十步内,自然不会打扰到客人的私密性。 除了奇巧美景之外,更为难得的是五六个各擅胜场、大小不一的美人在侧相伴,钱惟昱自然是要贪婪地享受着这一番这比齐人之福还要潇洒地难得闲暇。 “师姐,不曾想小茹服侍你养病这个把月来,倒是把她的茶艺也练得更加见长了呢。看来倒是小弟浑身无半根雅骨,平素里品茶如牛饮,害得小茹都不长进了。” 钱惟昱跪坐在水边一块锦缎饰面的软席上,把抿了一口的茶盏子,重新放回面前一个带着机括锁钮的小几上。一边则扭过脸,对着坐在同一张软席上另一头的周娥皇温言笑谑。区区两句话,周娥皇倒还没什么反应,却已经把坐在一旁侍候的蒋洁茹羞红了脸。 “那是自然,小茹妹妹和姐姐我一起的日子,可比对师弟你要尽心得多呢,不然这冰糖的用法,说不定还是那般暴殄天物呢。” 周娥皇说着,一边翘起兰花指从茶盘里拈起一枚如后世泡咖啡用的方糖差不多的白糖,轻轻丢进加了花瓣的红茶里面。滚珠碎玉一般的一小串气泡浮动之间,那颗方糖已经渐渐融化。 这方糖用着比冰糖易溶,不必在煮茶的时候就加进去一并熬煮,而是可以随时喝的时候根据个人口味加多加少,同时从药性来说,与冰糖也相差不大。而此物更有一点冰糖不具备的好处,便是生产的时候熬煮结晶的步骤要省力得多,不用加入任何结晶用的催化粉末,也无需把霜糖彻底熬炼成糖汁,只要略微熔融、产生黏性便够了。 加好了糖,这闲话地话题自然难免被扯到了糖上——两个月前,蒋洁茹可是和周娥皇说,这霜糖和冰糖的发明,还是钱惟昱为了给她治病才苦心思得的呢。可惜从那以后,周娥皇却是没什么和他细细攀谈,倾诉衷肠的机会,此时自然要想着把话题引过去,说个明白。 既是当世有数的才女,周娥皇挑起话题的技巧自然不会生硬冷涩,只见她优雅无比地摘下头上一支金步摇,把簪尖儿对着茶里划拉了几下,试试口味轻重。随后收回的时候,金步摇在面前侧方、一端悬空的瑶琴上划拉了一下,发出几声看似写意,而又错落古雅的声响。娥皇好像心生了创作灵感一般,把步摇一放,边抚边轻唱起来: “越糖如霜,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榻初温,茶香不断,相对坐调筝。低声问:檀郎何求,才歇又议征;风熏日盛,不如休去,且伴奴惜春。” 钱惟昱听了,也是略略有些愕然,这不过是吃了一颗方糖而已,但是周娥皇居然也能有如此大的幸福感么?至于需要填词一首感慨一下,顺带寄情于物?嗯,肯定是早就作好的,装作此刻有感而发。不过“檀郎何求……且伴奴惜春”之语,怎么听都让钱惟昱顿觉肾上腺素分泌猛增,整个人都亢奋起来了。 至于其他女人,除了周嘉敏对于姐姐即兴诗词乱涌毫无反应之外,别的都是或惊诧不已,或自惭形秽。蒋洁茹自然是想着自己虽然通文墨,知诗书,但是要真的作诗作词,那与周娥皇是决然相去甚远的。至于安倍素子这个日本国来的、还处在初学汉文化的女子,就更不必说了。其实不用说这些女子了,便是钱惟昱自问,如果不靠抄袭的话,就靠自己这辈子的文学素养,要想超过周娥皇,也是有些难度的。 “师姐真是兴之所至,无处不可为诗词啊,倒是小弟这两年却是不如在金陵结庐守孝、苦心面壁求学的时候那般颖悟清净了。这诗词一道,新作却是越来越少。” 不管怎么样,钱惟昱毕竟是《沧浪集》这本诗词集的主人,作为一个写过“明月几时有”和“沧海寄余生”等作品的大文豪,在自己的亲近女子作词求和的时候,总归是要找些借口才好推脱的。不过周娥皇却好像没有看到钱惟昱那隐藏的一丝尴尬,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师弟这两年是忙于正事的,如今苏秀明台四州治理井然,俨然天下乐土,怎好比姐姐这等一心玩耍不务正业的——不过,姐姐也是偶然想起一事。师弟这个霜糖、冰糖的法子,既然得了,总不好只是供姐姐治病罢。此物对民生有大用,师弟定然是有将其增产发卖、光大天下的考虑了?” “此事倒是不曾多想呢——当初纯是秦院判说红糖对师姐的肺疾不好,小弟才偶尔为之的。这营生的东西,这两年都是小茹一家帮着操持的。” 周娥皇不做声色,启唇轻笑:“虽说君子言义不言利,但乱世之中,诸侯各自重商励贾,当初楚王马殷、马希范为求楚地货通天下,百般设计、变易其施政之法;便是姐姐在金陵闲住的那两年,也是见过吴越商旅载着万石雪盐往来交易不休;听说在北朝吴越雪盐更是大受欢迎。大唐与北朝的盐场,如今俱是日渐减产,朝廷唯以对吴越盐课税征计、转手发卖而已,连本国的盐业都渐渐废弛了——如今想来,师弟定然是好手段的了。” 周娥皇何等聪慧,到了苏州住下之后,蒋洁茹又拿她当亲姐姐一般供着,诸事如何瞒她?因此便是周娥皇不打听陈年旧事,只是看看现状也知道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被周娥皇如此一说,钱惟昱也略感羞赧,此前他策划的一些对南唐和北朝的经济侵略手段,显然是已经被周娥皇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虽然周娥皇只略略举了平湖雪盐的例子,但是推一知三,其他定然也是知道根底的了。 那平湖的珊瑚礁盐场,自从钱惟昱在南唐做完三年人质回到吴越的时候起,就已经开出了足足六百多顷、其中蒋衮转送给他钱惟昱私人的,便有一百顷,当时平湖盐场的产出便已经可以实现对吴越国内民用盐的饱和供应、而且令吴越百姓的生活负担略有降低。 如今又有快两年的时间了,利滚利地筹资扩建之下,只怕已经超过千顷,也就是十多万亩,多出来的那些产量,就可以供北朝或者南唐至少五六十万户、三四百万人口的食用盐所需。那些热带干燥海域的晒盐效率何止北方泥滩盐场的十几倍,人工劳力的使用强度方面也更是简省。 既然生产效率和生产成本两方面都完爆了国内的盐场,而且平湖雪盐的质量也更胜,所以如今吴越盐业对北朝和南唐的经济侵略已经比较明显了。食盐的生产本就是官营,效率低下,但是在接受行政性的转产指令时却响应很快。南唐和后周发现直接从吴越海商那里购买低成本的雪盐,然后直接加重税后高价卖给百姓,远比自己生产都多赚一些。 既然如此,南唐和后周的盐场自然是在这两年内逐步萎缩纷纷停产了。截止如今,钱惟昱估计后周和南唐的食盐生产起码萎缩了四分之一的规模。而周娥皇提起的,便是这桩公案。 “小弟也不是瞒着师姐,只是素知师姐生性淡雅清净,不敢拿这些俗事和师姐相谈罢了。既然师姐有兴趣,小弟也不妨直说,这霜糖的法子,小弟如今还真是不打算一下子便增产营生。此前的平湖雪盐虽是我吴越自产。但是进货的商人,都是从平湖海商那里拿货,以为此物乃是东海琉球国所产,如此一来,北地商人便不会变着法儿去仿制—— 自古以来,我华夏商贾便有一个共性,若是知道某样赚钱的事物儿是汉人同行所造,那便是千难万难也要偷师学来,但是若是告诉他们是方外蛮夷之地的特产,他们便会视作畏途,以为定然是水土不同以至种类不同,不去动仿造的心思。平湖盐用了此法得以瞒天过海,如今的霜糖自然也当如此。” 周娥皇听了钱惟昱的话语,也是默然苦笑,她虽然从小不必治营生,但是对于国朝商贾的山寨特性还是略有了解的。钱惟昱见她没什么异议,便继续往下说道: “若是小弟从各处民间大肆收购竹蔗、抑或是成品的红糖,随后大量加工霜糖发卖的话,数月之间还能瞒住。若是日久,定然有同行商贾从我吴越官营的制糖监司大批买入红糖、卖出霜糖的行迹中,分析出这霜糖乃是红糖所制。如此一来,他们定然要绞尽脑汁去思索红糖脱色之法。 无论是那黄泥水、草木灰浆,抑或竹炭研磨入水脱色,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法子,唯一所缺的便是一个思路。师弟不想启发那些人,因此为今之计,要想大肆发卖霜糖,必须先经营一块官府独营、气候合适的领地、大量广种竹蔗,自产自销,从种蔗、榨汁、熬糖、脱色各个步骤都由官营掌控,方才可以实现保密。并且未来还能把这种霜糖说成是海外异种糖料作物的特产,让汉人少起觊觎之心。” 钱惟昱说完,看了一眼周娥皇,似乎想看一下她对这个答案是否满意。周娥皇轻轻拊掌赞许,随后狡黠一笑,说道: “师弟所言,老成持重,实在是与师弟的年岁不符啊。不过呢,却还是漏说了一条好处——如今姐姐身在苏州的事情还是对外说不得的,但是若是风头过去之后,师弟你麾下攻入信州的大军,从龙虎山张真人那里掳了姐姐来,又见姐姐病体未愈,师姐弟之情深重,便命人远赴海外,寻这霜糖之法,给世上肺经虚弱的女子治病之用。 如此一来,天下人非但不会认为师弟是善于经营之人,反而会以为师弟是为了女子不惜代价的痴情种。若是一个男人以词赋文章闻于天下、又以耽于温柔之乡举世知名,那无论是你的王叔,还是北朝那位陛下,定然都不会觉得你是有雄心壮志之人了。” ... ... 第169章障眼法 钱惟昱在那场茶会上听了周娥皇的狡黠反诘之时,究竟有几分心中所想被看穿的窘态,外人便不得而知了。不过,从事后的结果来看,钱惟昱的霜糖销售计划,显然是做出了调整,若说不是因为周娥皇的劝说,那也找不到别的原因了。 五月底的时候,一条消息渐渐在江浙大地上传开:听说吴越军攻下信州之后,彭城郡王麾下的镇海新军都指挥使林仁肇在带兵肃剿逃入龙虎山的南唐残军时,南唐军有数名将领逃入张天师的正一观内避难,结果林仁肇这个煞星却是半点崇道之心也无,居然带兵冲入张秉一张真人的观宇,把一群人都搜了出来! 搜索唐军逃亡的残兵败将时,林仁肇在张秉一那里“顺便”得到了一个意外地收获——他抓到了南唐已经致仕的太傅周宗家的两名女眷。据说是因为肺疾和先天不足之疾被周太傅送来张天师处修行治病的。结果来了还不到两三个月,便被如狼似虎的吴越军抓住了! “凶残”的林仁肇知道周宗和他自己的顶头上司、吴越镇海军留后、彭城郡王钱惟昱有师生名分。周娥皇、周嘉敏也算是钱惟昱的师姐、师妹,于是就把被俘虏的周氏姐妹礼送回了苏州,交给钱惟昱处置。 于是,虽然和真相实情打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差,但是好歹是把周氏姐妹如今的身份、处境洗白了,从此以后,她们也就可以正常在苏州露面。至于周宗那边,少不得入宫找李璟哭诉告罪一番,说是他为了给女儿治病,听说张天师处有疗养先天不足之症的秘法修持之术,这才把家眷送去。不想越贼攻城略地,信州原本深处大唐腹地,竟也在数月之间落入越贼手中,兵荒马乱之间,自己又已年迈,音讯相隔之下无力救助家眷,这才酿成惨祸。 周宗是当初拥立李璟他老爹李昪的劝进功臣、官拜太傅,又快七十岁的年纪了。这等惨事发生,李璟也只有好言劝慰周宗都来不及,又怎会去疑心他是因为见了大唐被吴越、后周、武平军三面夹攻、大厦将倾而故意转移了家眷? 何况周宗自己一直是稳居金陵、要做大唐忠臣的,就算金陵城破,他也会为国死节。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有人疑心他叛国呢?退一万步,此事就算真被揭穿了,也不过是一个老父不忍自己的女儿和自己一并遭难,想要为后人留个退路而已。 周宗那边的信任危机好歹是摆平了,周娥皇的身份也被洗白了。随后数日,却是又有几幢新奇的罕物,在苏州、无锡等处流传开来了。而它们最初的源头,不过是一些高档的药行和食料铺子罢了。 …… 叶小天是苏州城内最有名的医馆和药局“回春堂”的伙计班头。连伙计都需要有班头,实在是因为这家药局的规模比较大,光是坐馆的郎中便有十几个,后堂还有几十张床位的病院。 普通的伙计可能不知道,这回春堂还是有官府的背景的,但是叶小天却知道。昨夜,一个蒋家商会的帮办来到堂子里,交给了掌柜的两个绸布袋子,里面满满的都是药材。随后掌柜地便把他叫去交代了一番,介绍了这两味新药,命他这几日把这新药的势头造出去。 “掌柜的,快来看看,我内人这是肺经虚火的宿疾又犯了。可有郎中帮着瞧瞧,原先的药都吃遍了,补虚补先天的‘人参养荣丸’都吃过了,还是不见好转。” 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一副富商员外打扮,扶着一个娇弱的妇人走进回春堂,刚进门便大喊大叫,引得其他瞧病的抓药的人统统侧目。叶小天凝神望去,心中一动:莫非这是请来的托儿? 果不其然,叶小天张罗那病人寻一处张挂着纱帘的位子坐下,去后堂请了郎中,整个回春堂里最有名的宿老郎中便跟着出来了。这种小病都要镇馆的郎中出面,叶小天就更坚信是托儿了…… 果不其然,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那个娇弱不足的女病人在镇馆郎中一番诊治、问明了曾经用过的药物之后,被认为无药可用。那员外有些急迫,却是拿腔作势让镇馆郎中务必拿出些奇药调治,至于钱的问题,不要给他省! 那镇馆郎中又劝说了几句,才悲天悯人地说道:对症的新药呢,却是有的,只是此物得来非常不易,价钱腾贵,便是高丽的人参、吐蕃的虫草也比不得——乃是南洋一万五千里外麻逸国出产的猪婆龙血肉! 说罢,那镇馆的郎中对着叶小天一使眼色,低低附耳说了两句,叶小天便把昨日拿到的那包风干腊制鳄鱼肉干给拿出一些来。演双簧的双方一番做作,花了一百多两银子,这才买了一小包鳄鱼肉和一瓶鳄鱼血回去。旁边诊病的其他人家也不乏富贵人家,却是全部看得呆了。纷纷在那里窃窃私语: “南阳猪婆龙?那是什么罕物?虽然不明白在说些什么,但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当然厉害了,听说南洋麻逸国到这里,往返一趟便是三万里海路。而且猪婆龙好歹还带这个龙字——刚才刘员外买走的那包肉,可是龙肉啊!爷痴长了几十岁,原本还以为龙肉是吃了长生不老的,原来也不过是治疗妇人先天不足之症而已……” “可是,此物中土素来所无,我大吴越海商虽然犀利及远,此前几年也不曾寻访得这些东西吧。为了如今突然就有了呢?” 这个问题问出来之后,其他起哄的人无不深以为然,却是得不出结论。这时,往往就会有一个看上去神神秘秘、其实是医馆的托儿的家伙出来释疑:“说你们没见识吧!没听说么,前一阵子那南唐周太傅家的大女儿,被咱郡王爷给掳来了。那周家大小姐啊,那真是……” 那做托儿的剧透男一说到“周大小姐”四字,便露出一副让淫道中人人人意会的猥琐表情,吊起人们的胃口之后,戛然而止地一转:“呃,跑题了,反正那周大小姐之所以被唐国周太傅送去信州,就是到龙虎山张天师那里修行治疗不足之症和肺病的,可是张天师都没得法子。咱家郡王爷是怜香惜玉之人,又和周小姐有师姐弟的情谊,便亲自带了船队,不远万里迢迢下南洋,历经艰险,这才取来南洋猪婆龙给周小姐诊病……” “那此物该是很贵重吧,怎会有这许多流传民间?” “人家大人物出手,一次多弄一些,碍你啥事儿了?要你多嘴!” 就这样,以苏州和无锡为起点,随着蒋家商会的势力渐渐渲染,虽然如今这个时代信息传递速度慢,但是好歹个把月之内,江浙一带的大城市里,都是知道了钱惟昱为了女人抛下政务屡次出海探险的怪诞传说——虽然这些传说在许多百姓那里都会被嗤之以鼻,因为钱惟昱在今年占城稻收获季节时候那脚不点地的忙碌亲民,让他们根本不相信这种谣传。但是,也架不住更多的人愿意相信。 与鳄鱼血肉、玉脂冰片等物相似的,另一桩影响更大、传播更快的消息,便是吴越国新出产的霜糖、冰糖的发卖了。从六月开始,在苏州、无锡、杭州、越州等吴越国最为繁华富庶的城里,每月都会有少批量的“海外霜糖”出售。 发卖的自然都是和蒋氏商会以及钱惟昱的御用商会有点联系的店家,而且产量也非常紧俏,做足了“饥饿营销”的戏码——比如偌大一座杭州城,每个月只有五百斤霜糖的供给量。杭州城里的豪门大户何止千户,这个供应量平摊下来也就只够大户人家每户买上几两而已。仅仅落后杭州半个月,宣州、甚至金陵城里都开始出现了渗透过去的吴越商贩贩售的霜糖。 金陵城中的达官贵人对于这种甜味绵密香软、色泽白净无暇的罕物也是非常追捧,在此物才刚刚少量出现的时候,因为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几乎一斤糖便要两贯铜钱! 吃糖不比吃药,那是人人都可以吃的,于是霜糖之所以会出现的原因,传说得也自然比鳄鱼肉的传说要快了。 在有心的推波助澜之下,这“海外霜糖”的产地被说成是东洋之上、一处比日本国还要远了三四倍海路程途的极东岛夷之国,名唤“夏威夷”。正因为路途太过遥远,所以才价钱如此腾贵——反正如今东海的航路都是钱惟昱一家独霸的,便是他说产霜糖的夏威夷国距离中土五万里,也没人有可能去求证反驳。 那么,这“霜糖”又是因何被寻获的呢?在这番传说之中,那些托儿自然也要添油加醋地诉说:那是因为吴越太医院的秦院判给周大小姐诊病之后,开出了的方子里面需要用糖,但是又觉红糖对于肺经虚火的弱女子来说太过燥了。于是彭城郡王殿下就不计工本、搜山检海地让自己属下的商船队撒网寻获了夏威夷国的霜糖…… 这番瞎话明显还有很多漏洞,但是传说这种东西,只要你有八卦性,在传播的过程中自然有无数人会帮你完善。至少如今鳄鱼肉和霜糖这些亘古未见的东西已经实打实摆在人们面前了,编造一个来历还不容易么? 于是,南唐皇帝李璟听了这些瞎话之后,一边摇头鄙夷那钱惟昱不务正业,一边又把他和自己那个素来只知道佞佛和围着美人赋诗的六儿子李从嘉相提并论; 和钱惟昱打死打活做了多时对头的南唐皇长子李弘冀,听闻了这番传说之后,却是大恨拔剑在石头上乱砍:“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钱惟昱小儿你这纨绔子、登徒子、要不是你狗屎运,仗着水丘昭券和林仁肇两代将才为你所用,光靠你自己真本事的话,早就被孤王擒获数遭了!” 骤闻周娥皇被吴越人掳走之后如雷击轰顶五内俱焚的唐国吴王李从嘉,免不得触景生情谱写了一番“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之类的哀婉诗词,因为作品太多,倒是不好赘述。 ... ... 第170章柴荣南下 汴京城,宣德门。 大周晋王、今上郭威的假子柴荣身着甲胄、腰悬宝剑从门内疾步而出,在宫门口跨上一匹踢雪乌骓战马,随后领着一般侍卫,匆匆往城外的侍卫亲军大营赶去。 如今的柴荣,不过刚刚而立之年,血气方刚又逐渐成熟,正是刚勇严毅和坚忍不拔并存的年纪。一张小麦色的国字脸上,表情有一丝迫切,也有一丝悲戚和无奈。急于为国立功、为自己打下基业的迫切,和对父亲病情的担忧、不忍暂离交织在一起,令他有些迷茫。 他的父皇郭威,去年以来身体一直不好。因为郭威的亲生儿子早年在后汉朝的时候都是被扣留在汴京当人质的,所以郭威起兵叛汉的时候,自然是被汉隐帝刘承佑给杀了个干干净净。因为没了亲生儿子,只好封柴荣这个过继过来的假子为晋王。 虽说仅仅是晋王,至今都没有升级到太子的头衔。但是人人都知道,除非郭威还能活个十几年、再生出个亲儿子并且养到大,否则的话,这柴荣就是未来的大周皇帝了。郭威不立太子,无非也就是有这么最后一丝念想罢了。只可惜,按照如今郭威的身体状况来说,即使是最乐观的人,也就觉得郭威最多只能再撑两三年了。 去岁寒冬和今年春天,郭威的情况不好,又刚刚斩杀了跋扈枢密王峻,所以柴荣自然需要留在汴京总摄朝政,不得擅离。如今已经是六月间了,天气和暖日盛,郭威的毛病是冬季寒燥的时候才容易加重的,所以随着季节的变化,最近倒是有些回光返照、情形好转。于是便下旨让柴荣率领汴京左右两厢的侍卫马步亲军全数南下,驰援李重进对淮南的用兵。 说实话,刚刚接到这道圣旨的时候,柴荣心中是颇为担心的,父亲病重,自己怎能擅离呢?而郭威对于自己的养子,都没有采用事先商量的语气讨论过这件事情,便直接用圣旨的形式要求柴荣统兵南下,显然是已经没有回旋商量的余地了。 接旨的时候,郭威把柴荣叫到病榻之前,对他说道: “朕自问这身子骨撑到冬天还是做得到的。朝中有冯相、范枢相、魏承旨等臣工辅佐,朕只需略能视事,便不会有误朝政。 如今重进在淮南,连下光、黄、濠、泗等地,兵围寿州。战功之甚,虽与朝中宿将相比还不算第一流。但朝中老将的军功,多是前朝时候便曾积下的。本朝开国以来,除阻击北汉和平定慕容彦超叛乱两次内战之外,再无人有对外开疆拓土的功绩。故而此次重进虽然仅得南唐三四州土地,也已是不小的功劳了。 荣儿你如今身居中枢,若是朕有个什么长短,重进是朕的嫡亲外甥,虽然亲近不如你,论血缘却更近似你,你若不指挥援军南下统筹,只怕到时候,朕心中不安。” 听了郭威这番话的时候,柴荣心中着实是有些感动,恨不得能够快去快回,插翅飞到淮南,三个月里把南唐国彻底收拾了,然后班师回朝。 郭威说得很明白,他自己没有亲儿子,也确实是打算百年之后把皇位传给他柴荣的。但是论血缘的话,理论上有继承权的可不止他柴荣一个。当时论血缘亲疏,朝中统兵大将有三个人有一定的资格。 首先是淮南的东南行营招讨使李重进,他是郭威的亲外甥(郭威是他舅舅),是唯一和郭威本人有血亲关系的;其次才是柴荣,柴荣从名分上说,是他的养子,从血缘上说,是郭威的侄儿(妻族那一边的侄儿,也就是说从血缘上柴荣是叫郭威姑父)。排在最后的,则是郭威的女婿、侍卫亲军中的主要将领张永德。 现在你爹郭威身体不好、你表哥李重进却在淮南立功,你柴荣要是不跟紧一点儿盯着,后果如何……地球人都想得到。 …… 带着父皇的期许,柴荣点起了侍卫司左右两厢侍卫亲军各自大半的人马,即日便准备出发。 后周朝时,前期朝廷中央军队的主力换做侍卫司,下辖侍卫亲军,终郭威一朝一直沿用此制不曾改变。至于殿前司和禁军,则是历史上后来柴荣自己当皇帝才弄出来的。如今的侍卫亲军分为左右两厢,每一厢各有六个都指挥使,统兵三万人。左右两厢相加,总计拥兵六万,这便是拱卫京畿重地的主力了。 因为京师附近也不能抽调得太过空虚,柴荣便从左右两厢各自点了四个都指挥,凑了一万骑军、三万步卒南下,总计四万人。虽然人数不算太多,但是这些部队都是郭威多年来亲自统帅南征北战的主力部队,所以战斗力不容小觑。 因为提前已经辞行过了,加上郭威的身体不容操劳,所以正式出征那日,郭威自然没有再赶到汴京城外给大军送行,只有丞相冯道代表郭威,在朱雀门外迎候策马出城的柴荣。至于另外一些礼部下属的膳部司职官,本就有设礼壮行、劳军犒师的司职,都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柴荣骑在踢雪乌骓上,出得朱雀门,便见到已经七十二岁、服侍过了十个皇帝的老相爷冯道恭恭敬敬带着送行的官员垂手侍立在道旁。柴荣本是尊老敬贤的人,莫说冯道德高望重,便是寻常七八十岁的民间老人家,柴荣寻访民间时若是遇到,和人家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当下见冯道如此恭谨,他立刻便急急下得马来,也不让侍卫帮着拉缰绳,自己就牵着马疾步走到冯道面前、制止冯道行礼。 “老臣见过晋王殿下!” 冯道躬身一礼,旁边那些杂鱼礼官自然也是跟着凑数。不过冯道的揖还没作到底,就被柴荣伸出手臂扶住了。 “冯相太过多礼了,小王出征,怎敢有劳冯相许大年纪还在风头里站着等候。不过既然来了,冯相见识深远,必有教于小王。” “岂敢称见教?不过陛下昨日召臣进宫奏对时,倒是有几句话让老臣转达:陛下对殿下期许深重,满朝皆知。然南唐继于杨吴,于中原而言,已是百年宿寇,中原迁延五朝而不能灭,殿下虽然武功赫赫,只怕却也难以毕其功于一役。 李招讨如今已下四州,殿下此去,年内但凡有些进展,便足以交待天下、堵住悠悠之口,切不可急于求成、非要强求与李招讨比并拓地之宽窄、纳民户之多少。另外,以陛下之见,如今南唐水师犀利,非我北朝可敌。纵横淮南,已是我朝之极限,再想渡过大江,以如今的国力与准备,那是万万不能的。” “冯相转述圣谕,小王谨记在心。不过说到水师,小王倒有一事讨教——如今我朝不曾濒临大江,也无处训练江船水师,自然无力南下。然吴越国与南唐素为仇敌,虽在前汉年间的那三年里,两国因为吴越一方交出世子以为人质、换来了唐、越之间三四年太平,但总的来说,两国还是以战为主、以和为次。 去岁年底至今,吴越一方更是比重进更早出兵,镇海军留后钱惟昱主动与南唐李弘冀交战,其后钱氏宗族钱弘亿、钱弘俨、钱仁俊相继从湖州、衢州、汀州三路出兵,夹攻南唐赣南之地。据说如今从唐军手中夺占的州郡土地,已经不下于重进的战果。若是有吴越出水师,与我大周联手破敌,可能让我大军纵横大江、直下江东?冯相前年曾出使吴越,对吴越王钱弘俶与宗室诸人多有接触,以冯相识人之明,可能看出端倪?” 冯道拱了拱手,故作老而昏聩的样子,支支吾吾不肯尽言。磨蹭了一番,只是说道:“老朽岂敢谈识人之明。吴越宗室俱是富贵闲人,若论文治教化、修养造诣,那都是极深的。当今吴越王施行仁义,明德知礼,堪为楷模。钱弘亿博通仕途经济、理财养民的学问;钱弘俨则经史兼通,据说吴越国内如今正在修文穆王以下实录,俱是钱弘俨司职……” “小王没有问这些——那钱惟昱,冯相又如何看待?听说那钱惟昱此前在朝廷修刻《五经文字》、《九经字样》等教化之典时,还曾献给冯相活字之法,想来冯相与他定然是忘年之交了。如今两部大典都已完稿,那钱惟昱却是掌着吴越国濒临大江的三个州郡、以及海船水师,此人之力若是可为我大周所借用,渡江南下又有何难?不知冯相以为如何?” 冯道微笑不言,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顿了一顿,随后反问:“殿下可曾读过《沧浪集》?” “《沧浪集》不是钱惟昱的诗词集么?此书在京中如今也是广为流传,吴越人贩售来的书又便宜,京中大户谁家没本《沧浪集》寡人自然是读过的。” “那钱惟昱的诗词之瑰丽清雅,虽不敢说当世一品,但是如今本朝及列国之间,诗词为文能有这般造诣的,一掌便可数的过来。除了诗词琴书之外,那钱惟昱还喜好泛舟沧海、寄情山水、买卖营生、游历海外……殿下以为,如此之人,还能有多少精力参知军事?” 柴荣一想,不得不把一开始的期待收拢一些,但心中着实仍有不甘:“可那吴越镇海军兵马,在宣州、广德、歙州等处屡破唐军,却是事实……” “那不过是钱惟昱运气好罢了,现有良将水丘昭券,此后又拔擢得新锐将才林仁肇,方才如此——还有一事,殿下或许不知,老臣却是略有耳闻:那钱惟昱去岁在李招讨未曾接应之时,便冲动出兵与李弘冀交战,实是为了一个女子罢了,而如今这汴京城内初现的南国奇货霜糖、猪婆龙肉等物,也是与一名女子有关罢了。” “哦,竟有此事?小王倒是着实不知,还请冯相为小王道来。” 冯道便把一些如今汴京城内也开始流传的关于当初钱惟昱是为了争风吃醋抢女人出兵啦、后来打下信州在龙虎山正一观夺走了周娥皇之后,大肆铺张靡费让海商去几万里外的岛夷之国求取的霜糖等物给周娥皇治病……凡此种种,都说了一遍。 “想不到,此人倒是个富贵闲人,此前种种战果,真是亏得手下有良将可用。可惜,只怕南渡大业,只能是推迟了。” 柴荣听罢,在那里扼腕叹息,随后便行了礼节,召集大军上马赶路了。 冯道望着大军开拔、柴荣远去,在心中默默念道:“彭城王,你助老夫青史留名的恩德,老夫也只能回报到你这一步了。” ... ... 第171章银山初成 夏去秋至。与陷入血火之中的淮南相比,江东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了。军事上的松弛,以及政务的理顺,让钱惟昱多多少少得了一些空闲来处理那些不太紧急的事情。 当柴荣还在打他的水师援军主意之时,他自己却在苏州城里闲坐,与周娥皇等女审阅着最新一部分的《汉和字典》书稿,以及处理一些商会从日本国带回来的消息,对下一阶段的海外领地建设做出进一步的部署和扩张。 去年夏天的时候,钱惟昱首先出兵占据了耽罗岛,随后是在日本经营数月,把平户五岛、壹歧、对马、隐歧、佐渡等日本海诸岛领土,以及九州的肥前国、山阴四封国全部纳入了自己囊中——当然,有些是名至实归的军事占领,有些则是靠着村上天皇册封的“西国探题”令制官来间接掌控、点状占领的。 如今,整整一年过去了,这一块吸纳了上年度钱惟昱大半钱粮财力投资的领土终于传来了一些利好的消息。 首先是耽罗岛的马场,经过一年的整合建设之后,耽罗岛重新发展到了七千民户的规模,而且所有的民户都一改此前耽罗国时期的松散状态,经过了派官整治的“齐民编户”审理,分好了保甲管制的级层,大大提高了管理效率。整整五十万亩的草场被规划起来、分区轮牧; 另有十万亩原本属于丛林和荒地的地区则被开渠引水、辟为苜蓿田,经过一年来一季大豆、一季黄苜蓿的轮种,田土已经从原本的荒地渐渐养熟,很快就可以大批产出饲料了。岛上原本耽罗城和两处码头附近,也建立起了几十座巨大的粮仓,用来存储积蓄苜蓿这种对战马来说相对高能营养的精饲料。 入秋的时候,钱惟昱的御用商会船队从耽罗岛载回了驮马、挽马各八百匹,都是马龄两岁左右、堪堪可以使用的马匹。另有几百匹则被运到了日本,用于矿山开坑的驼畜。虽然这些马都还不能用于军事用途,但是至少大规模养马的基础设施已经搭建了起来。后面需要解决的问题,就仅剩下地中海紫苜蓿的选种引种、以及优良战马种马的引入了。 紫苜蓿的种子和种马的问题,钱惟昱交给蒋家和大食商人亚伯拉罕伍丁协商。伍丁承诺年内一定为钱惟昱带来几批良种的紫苜蓿品种,钱惟昱则打包给他许了伍丁商会的商船在苏州、明州两处市舶司免税一年的好处。 至于战马,因为远程海运战马所需的巨大饲料消耗,对海运运能是一个挑战。一艘一千多料的大型阿拉伯纵帆船平时装货有可能可以装八百多石,而装运战马的时候,或许只能装载二十匹六百斤重上下的良马、或者五十匹两百斤以下的马驹。剩下的一大半运能需要用于运输给战马饮食的饲料、淡水。 因为光是在印度洋上的直线航程,每次都要大半个月时间不能中途补给。战马这种东西在低纬度闷热环境下又比较娇气,装得多了,很容易大批发生疫病和死亡。这样折算下来,一匹战马从波斯湾运到苏州,一共要走两万多里的海路、在海上跑四个月。五六石重的战马,实际需要占用的运能可以超过三十石。如果这么多运能用来运输印度或中东特产的香料的话,四千多斤香料的利润足可有两千两银子…… 这也是在钱惟昱之前,人类没有尝试过通过海路进口阿拉伯战马到远东地区的原因,相反还是走大漠里的丝绸之路让战马自己跑着从一个绿洲跑到另一个绿洲运来中国比较划算……而直到航海技术再发展那么几百年,进入大航海时代之后,因为船速的提高和航海技术、防疫技术的进步,海运战马才变得普遍起来。 可是,有些东西是不能光靠钱算的。经过一番合计,算上运输成本、种马成本和利润,钱惟昱忍痛给亚伯拉罕开的价码是三千两银子一匹质量上成的阿拉伯战马!如果果真品种非常极品的话,还可以酌情提价到五千两的上限。 比耽罗岛进度稍微慢一些的,则是山阴四国中最靠近关门海峡的石见国银山——因为在石见银山、生野银山和佐渡金山三处日本海沿岸主要金银矿区之中,石见银山是距离钱惟昱的核心领土最近的所在,周边控制力也最强。 去年入冬之前,石见山附近的沿海港町、庄屋和码头、提防就已经完工了。开春之后,约摸数千人的日本苦役和耽罗苦役被送进山里开凿一条“银山街道”,用于确保石见山内各处矿区和沿海之间的交通运输问题——当然,在钱惟昱的规划和宣传中,肯定不可能把这些道路称呼为“银山街道”,而是需要找个更加隐蔽的称呼,那些凿路的苦役,也不知道他们开凿的这条通往荒山的道路具体有什么用。 因为石见山矿区距离海边最远也就三十里路而已,所以银山街道的施工还是挺快的,夏天的时候人数比苦役大军少得多、但是重要性程度却高得多的勘探队就开始进山找矿——在勘探的问题上,钱惟昱没有全部使用他控制的那些日本人,而是从“镇海新军”当中挑选了百来个从军前原本是婺州、处州等处世代挖银矿、铜矿的矿工人家来担任,以进一步加强保密。 去年钱惟昱为了比照五百年后戚少保的“戚家军”,而编练了精于山地战、鸳鸯阵的镇海新军。镇海新军中起码三分之一的兵员是矿工出身。经过义兴、广德、宣州、歙州等战争的洗礼,此前战斗经验不足、全凭士气和纪律血战的镇海新军陆陆续续加起来也有两三千人的伤亡,其中战死和永久性丧失战斗力的,加起来起码也有一千五百人。 这其中,那七八百人的永久性伤残士兵都是经过了镇海新军训练洗脑的,他们出身贫贱,被钱惟昱规划的上升通道和优厚待遇所感召,对钱惟昱也算是绝对的忠诚。在伤残退伍之后,钱惟昱又按照他们受伤之前的军饷等级提了一级,继续养着——如今在五代这个时候,战乱频仍,谁家伤残后没有利用价值的普通老卒,还能说比照军中服役时那般待遇找个闲差?便是真个诸侯军阀近侍的内牙兵基层军官,也不过是靠着个案的恩典才能如此。 所以,当钱惟昱从里面挑出两百个不能打仗、也不能挖矿,但是好歹找矿勘探的本事还在的家伙,出来给自己找石见银山的时候,那保密性就绝对可靠了。那些人中就算是最差的,也可以拿个什将、军使的军饷待遇,在日本安度晚年。 制度的激励和士气用命之下,5月底的时候,石见山内第一个银坑就被发现了,7月初的时候,银坑和矿脉被找到的数量增加到了4条,而其中最早发现的银坑,已经开挖出了一批白银样品,经过简单粗炼后,跟着商船运到了苏州市舶司,呈给了钱惟昱。 钱惟昱看着这第一批只有一千五百两、区区三个大锭子石见银的时候,心中着实感慨万千。虽然这批银子从数量上来说,对如今的钱惟昱根本不值一提,但是他可以看到一个即将进入井喷式增长的日本白银流入时代。 根据他任命的银山奉行的汇报,目前刚刚开始投产的第一条银坑还仅仅开发出三分之一的产能。石见银山已经发现的4条银坑或者矿脉,如果全部全力运转起来,每条矿脉都可以达到平均200两的日产量,一个月总计就是两万多两,一年就是三十万两。而且根据勘探范围来看,石见银山已经勘探发现的银坑数量还不到远期预估储量的一半。即使不改良开采技术的话,勘探开发充分后,一年就产银量可以达到80~90万两白银。 如今可不是五百年后大明朝、墨西哥白银随着“盖伦帆船循环”大肆涌入中土的时代。五代十国时候,中原各国自产的白银以及通过各种原有海外贸易渠道,净注入中原的白银不过二十万两每年。可见光是石见银山的产出,就相当于如今中土新净增白银速度的四倍之多了!这**十万两白银的注入,可不仅仅是相当于**十万贯的钱财,更可以大幅度增加中土经济贸易的通货流动性。 因为在此前,无论是隋还是唐,中原朝廷其实是一直处在贵金属通货紧缩的状态,实际实用性货物诸如茶叶、绸缎等产量并没有足够的贵金属去等量贸易,以至于大唐时候除了用铜钱进行交易外,大额贸易还要靠各种等级的织锦、缎匹充当一般等价物。而银子如果可以快速注入的话,将会让中原各国更快进入商业化程度更高的社会形态。 这个时代的其他人,包括钱惟昱那个精通经济的十叔钱弘亿,以及钱惟昱生意上的得力臂助蒋洁茹,抑或是小茹的老爹蒋衮,他们都不会理解“让中原各国更快进入商业化程度更高的社会形态”意味着什么。但是两世为人,拥有一定后世经济学常识的钱惟昱却知道,一旦这一天到来了,那么对于富庶而且社会化分工贸易比中原朝廷更加发达的吴越国来说,将会有什么好处。 这还仅仅是一个石见银山……按照山阴地区开发速度的预期,在投产后的第一年,银山的产出将投入到扩大再生产和扩大基础设施建设上面,第二年开始净反哺的利润就可以占到总产出的一半以上。预计三年之内,石见银山就可以充分开发到全力生产的状态。而生野银山、佐渡金山也可以在来年开始初步产出,预计到公元957~958年的时候达到全盛产能。 生野银山的产能比石见山小一些,规模大概是石见山的六七成,佐渡山却是墨西哥金矿发现之前地球上最大的金矿所在。到958年的时候,钱惟昱手头的所有金银矿可以实现每年150万两白银和25万两黄金的年产出。这个数据,在如今这个时代的地球上,已经是绝对的全球第一大金主了。 ... ... 第172章汉和字典 “师弟,这本《汉和字典》上的‘假名拼音’之法着实精妙得紧,姐姐这月余时日以来,越是钻研其奥妙越是觉得其深谙汉文精妙之极限,也亏得你竟能想出这等一统反切法不一弊端的妙法。此书若成,定然比你此前研发出活字印刷之法和协助冯相完成《五经文字》、《九经字样》更加功垂史册。 五经和九经,不过是基于经书罗列的字音、字形和注释,是汉代《说文解字》的进一步扩充完善。但是你这套《汉和字典》,不仅仅比五经、九经更为全面,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此书对于汉文启蒙识字的读音教学要简便数倍之多。 以姐姐的估计,原本一个资质平庸的启蒙幼童,如果家境允许,得以正常蒙学读书,一年不过识认三百字,此后熟练之后,也不过一年五百字。启蒙三四年,才能学完千字文、三字经等读物。有了此书之后,因为对字音和字形的匹配对照之法可以便捷数倍,勤学的学子一年之内识别千余字也是寻常。以此估计,只怕在读书的支出不变的情况下,天下的读书人数量得以增加三五倍。” 周娥皇把手头那最后一册的《汉和字典》搁下,一个多月来,她算是把这套书彻底深读、吃透了,还列出了不少揣误和可以优化的问题点。对于这套书的优点,她也是非常明白,而且越看越心惊。 这套书籍便是去年钱惟昱回国之前,让选子内亲王、清少纳言两位小萝莉,带着他们可以调动的贺茂斋院下属和歌司、物语司等汉和文学机构、以及大批台州国清寺和日本学问高僧一并整理的、旨在将来可以把如今还处在“万叶假名”时代的日语扼杀在待完善阶段,同时也能提前一千年解决汉语拼音的问题。 钱惟昱听了周娥皇的评价,心中不免得意,对娥皇的见识,也是非常赞同。后世的一年级小学生要学语文数学和其他一些杂学课程,靠着汉语拼音的教学法,一年的识字量也有七八百字。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基本上就是一门语文课,连数学都不用学。所以如果精力集中专门识字的话,配合汉语拼音或者假名拼音法的便利,一年的识字量翻一倍以上还是很轻松地。 而反切法因为切音用到的字本就很复杂繁多、不规范,发蒙阶段的启蒙学童基本上是靠着先生一个字一个字的教读音来完成的,识字效率低上三倍那是很常见的情况。 “师姐所言不假,不过,师弟编纂此书,如今也有些新的问题。如今这部大典的拼音、部首等环节已经编纂完成,但是若要成‘典’,与《说文解字》、《五经》、《九经》那般的字义解释也是必不可少的。《说文解字》和《五经》等可以借鉴的成例其收录的字数均不如这套《汉和字典》,古今异义的问题更是让有些释意不可通用。 小弟欲图以这部大典宣扬我吴越王室的文治之功,不愿假手其他名家插手其间。最多只能借重一番林克己林大学士的编修协助,而且还不能让林大学士挂名——所以,小弟便想到了师姐。 如今咱们身边的人,除了小弟自己其他事务繁忙,没有时间专心编书之外。日本国方面,选子内亲王和清子的才学要想胜任此前的汉字部首、注音还勉强可以,要想完成释意的活计,其汉学终究不够精深。因此,此事便要烦劳师姐师妹总揽全局了……当然,小弟麾下其他文人,只要不是知名的名家,皆可任由师姐调用。” 周娥皇淡然一笑,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如今她身子也大好了,虽说每日琴棋书画寄情山水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但是真的能够著书立说名垂青史,对于她这等性子自傲、又有想法的奇女子,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给姐姐一年,再把林大学士和一些通儒院中的得用之人、府中服侍宫女中通文墨之人全数借给姐姐调用。到时候定然会有一个结果,快的话,七八个月便能济事也说不定。” 吴越国的通儒院是等效于那些建号称帝国家的翰林院一样的所在,不过通儒院既然是国有的,其中诸多大学士自然都是听命于钱惟昱的王叔钱弘俶的了,因此若是让那些饱学之士参与到这件事情里面来,肯定要被那些学士以及王叔钱弘俶分润走大部分的功劳和名声。这对于需要积攒学问大家名声来施放烟雾弹的钱惟昱来说,便不是好事。 通儒院学士当中,只有林克己是近年来钱弘俶一直拨给钱惟昱使唤的,如今已经俨然钱惟昱的心腹得用之人,所以通儒院的系统里面,钱惟昱只能用他,其他文人只能通过别的渠道解决。不过根据封建时代的传统,身处高位的人编纂书典本来就多有其门下文人门客的参与,倒不一定是本人完成的,所以就算略微有些从旁协助的人参与、并且将来为外人所知,倒也不虞被世人觉得钱惟昱欺世盗名。 正如吕不韦编纂《吕氏春秋》往往会为文人诟病,那不过是因为吕不韦本身是个商人、没啥文化罢了。但是南北朝时,南梁昭明太子萧统编纂《文选》却并不曾遇到过这种诘难。照理说,根据时人的一些笔记片段、和后人考证,萧统的《文选》编纂过程中,其手下门客、当时文豪刘勰(《文心雕龙》的作者)以及殷芸、王筠等人都有协助编修,可是因为萧统自己便是当时以文名著称的,所以些许门客的作用也就被人忽视了。 如今,对于钱惟昱来说,他不希望其他著名文人在《汉和字典》的成书过程中窃取太多功劳,但是在中原、周娥皇周嘉敏涉猎其中他是无所谓的。而且才女作为编修者加入,不仅不会冲淡钱惟昱的功绩,还能给这番事情平添一份谈资和八卦,加上一抹旖旎的色彩。而在日本那边,日后的宣传中,以后把选子内亲王的功绩一并加入其中一并,也是颇有好处的。 钱惟昱又和周娥皇切磋了一番此事其中的细节,把两人的想法充分交流了一番,事情便算是定了下来。临了,就在钱惟昱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周娥皇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师弟,事情姐姐可是接了,不过,这其中的打算,你当真只是为了博取‘心向文学、无心军事’的名声而已么?” “怎敢相瞒师姐,恰才所说,自然是最主要的目的了,不过,也不仅限于此,小弟本想着,借着这次编修大典的活计,还能助我吴越收拢一些天下读书人的人心。如今北朝战乱不休,文治不兴,科举往往间断,读书人投效无门之状时有发生。而南朝的唐国,情况师姐是最清楚不过的,李昪李璟父子两代优礼文士,收士民之望垂二十载,北方读书人多有过江南渡投效。如今大唐能臣韩熙载、孙晨皆此辈也。 我吴越承平之久,垂五十年,自武肃王晚年以来,重用文人之风也日渐繁盛,而文穆王、忠献王两朝,更是虚怀下士,按说吸引治国之才的本钱不逊于南唐。然有一桩劣势,我吴越始终无法解决,那便是我吴越一贯尊奉正朔、不曾僭号称帝,因此开不得科举。自隋炀帝建科举以来,此法已经成为寒门士子出人头地的不二法门,大唐三百年来,科举之途已然深入人心。 现在周师南下,南唐节节败退,有志之士尚未投奔明主者,纷纷观望机会,以图出山。两淮之民因战乱而流徙他方者日渐增多。当此之时,若是我吴越有一桩于天下读书人有大功德的文教盛事、继冯道冯相爷刻印《五经》之后,在配合我吴越选官的录科考试,相信倒也可以与北朝一争。小弟今日和盘托出,实在是希望师姐能够理解此事之重要,远非个人沽名钓誉之所需,除了师姐,小弟实在无心腹之人可以托付。” 录科考试,是五代时候吴越国和马楚采取过的一些权宜之计。没有挂着科举的名头,但是其实干的事情就是考试取官。 而且与科举相比,录科考试的针对性更强——当时的科举考试是年年有、年年取的,不像后世明清两朝,科举考试才改成三年一轮,并且有乡试会试殿试这样考上来的。 五代时候科举沿用隋唐制度,并没有乡试以下的基础选拔考试,而中央录取进士的考试也是年年可以举办的,只不过有时候常有停顿。因为常年录取进士,但是官员并不一定随时会出缺,所以中了进士,也不代表马上有官做,而只是有了做官的资格,算是“后备干部”。许多进士从考中到实际分配实缺,有好多年的时间差。 而吴越国和曾经的马楚,它们所举办的录科,虽然不是每年都开考,却是朝中确实有基层官员出现了缺口,这才专门针对性开考的,所以反而更加接近后世的“公务员考试”。所以虽然在名分上不如进士科那么有名气,却是中了就直接当官的高含金量考试。只是一贯以来受限于读书人那种追求大义名分的思维惯性,所以吸引力不如正儿八经的后周或者南唐科举那般吸引读书人,很少有外国人投奔来吴越赶考。 但是,若是钱惟昱可以凭借几桩文治方面的功绩,在经史子集、诗词典章方面都攫取到“天下文宗”之类文坛泰斗的名望的话,那么,再辅之以吴越国普通而实惠的录科考试,自然可以让前来赶考的文人名实双收,到时候在江淮大乱的时候,那些原本投奔南唐的读书人,自然可以被大量吸引过来…… 周娥皇思前想后了一番,总算把钱惟昱的通盘打算想明白了,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了,反复盘算了一番时间,总觉得不太够,“被你这般一说,姐姐倒是突然觉得肩头责任重大了呢。前日师弟便说了柴荣率军南下的消息,这两淮之地,只怕年内就会彻底民不聊生、文人志士流徙四散。如此看来,姐姐原本估计的八个月成书,还是慢了一些呢……” “师姐千万不要勉强,此事时间紧迫,也是前期假名注音分韵、部首归类的活儿进度慢了所致。师姐切记以保重身子为要——便是得了天下,若是师姐的身子熬坏了,那小弟也不会觉得天下有何可恋之处的。” ... ... 第173章白云苍狗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广顺三年的夏秋两季,实在是缺少让世人意外的惊喜或者悲剧。因为应该发生的意外,在前一年的冬天和今年开春的时候,差不多都发生完了。这一年夏季的后半段和整个秋季,就如同写好了剧本一样的沙盘推演一般,有模有样按部就班地发展着。 七月底的时候,柴荣的四万援军到了寿州城下,加入了协助李重进猛攻寿州的序列,但是南唐第一名将刘仁瞻的神勇表现,让急于强攻破城的后周大军在正面硬撼中丝毫没有占到便宜。在援军到达之后,总计十万之众的后周大军依然在寿州城下被牵制了两个月之久、死伤过万,依旧不能攻破。虽然他们杀伤的南唐军民绝不下於此数。 急于立功彻底压过李重进的柴荣,不得不分出大军剽掠四野,因粮于敌,同时破坏寿州的后方。这种打法完全不同于柴荣原本雄心壮志设想的那般“王师南下、只为救民”。战争的残酷,在这一点上充分暴露了出来。 数以万户计的淮南民众流离失所,或成为流民、四处逃亡;或啸聚山泽、筑坞结砦,以农具为兵、积纸为甲,自行组织起来抵抗周军,号称“白甲军”。“白甲军”成军后,虽然不能正面击退周军,但是却坚壁清野,一旦周军有深入敌后、南下迂回的企图,便各种断周军后路、切周军辎重,以致淮南局势进一步糜烂起来。 在南方的赣南、闽北战场,吴越的钱弘俨、钱仁俊、陈洪进等几路大军,在秋末之前趁着唐军在赣南没有援军补充的空虚时机;终于在付出了总计万余伤亡的代价之后,强行啃下了虔州、建州、吉州三处州城——这三处州城,都是必须在入冬之前才有可能拿下的地区,因为它们都是分别地处武夷山、仙霞岭和罗霄山边缘。如果入冬之前无法拿下,那么一旦冬季冰雪封山之后,就难以进军了。 这三个州从人口和经济上来说,都不算什么富庶和人烟茂盛之地。虽然从绝对的土地面积来算,加起来几乎相当于后世半个江西省的大小,在籍的总户口加起来却还不过16万户,其中赣南吉州和虔州靠近湖南的一侧山里,还有不少苗人土著、不归王化,未曾算进编户当中。 而与之相比,洪、饶、江、筠、抚、袁、江这赣北七州虽然土地面积加起来还比刚才的三州略小,却因为占着长江、赣江和鄱阳湖流域的水土丰茂之地,人口总数足有38万户。可见其人口密度几乎是赣南丘陵山区的两倍半。 对比之下,因为赣南闽北三州并非南唐核心领土,而且僻处山区,要想增援那些地方兵力转运也颇为不济,不如沿着长江、鄱阳湖的地区那般交通便给。在国家危亡的关头,自然被当成了牵制敌人、实现战略缓冲的弃子。钱弘俨、钱仁俊能够顺利拿下这些地方,倒也不算是他们军事上多么犀利,实在是敌人放水所致。 除了吴越和后周之外,这一年的夏秋两季,南唐的众多敌人当中,还有第三家势力加入了收割胜利果实的行列,那就是僻处岭南的南汉——南汉虽然与南唐的传统势力范围不接壤,但是却和此前两年被南唐吞并的马楚地区接壤。在武平军占据湖南八州之后,南唐原本吞并的部分广西北部和湘南地区的马楚故地,便被武平军割裂、与本土分离了。 连州、梧州、贺州、道州、昭州、蒙州、桂州、柳州……一大串广西北部地区原本属于马楚的羁縻州,在南汉军的进攻下,半年之内便落入敌手。南唐在武平军周行逢辖区以南的土地,就此彻底失去。 南唐的疆域,在后周、吴越、武平军节度使、南汉的四国围攻之下,从两年前极盛时期将近六十州的地盘、缩水到了如今仅剩下二十八州。半壁江山,土崩瓦解。南唐皇帝李璟天天担惊受怕,唉声叹气,惶惶不可终日。 …… 整个南唐周边的战场上,平静时间最久的,如今却是钱惟昱的大军仍然与敌相持的常州了——因为常州李弘冀与钱惟昱的战争从去年冬天就开始了,开春的时候,钱惟昱已经击溃了李弘冀的进攻兵力,一场防守反击打回了李弘冀的老巢,兵围常州。 所以,整个常州地区,这一年的农业生产几乎是彻底停滞的,常州本是江表大州,足有八万多户户口。如今大部分人口都逃进了常州府城,或者是成为了溧阳、义兴等被吴越军占领的外围县城的吴越子民。十几万人在常州城里坐吃山空了大半年,到了秋末的时候因为今年毫无收成,把存粮终于是快吃干抹净了。 钱惟昱根本没有帮着李弘冀养活这十几万人的打算,所以愣是围而不打,指望着最好你李弘冀坚守到来年春耕的时候再不支,那样的话钱惟昱把这些百姓接手过来之后可以立刻投入春耕生产,少花半年粮食养着这些闲人。 最后,却是城内存粮实在撑不下去了,李弘冀开始开城往外驱赶百姓,有些不愿走的甚至被李弘冀屠戮了晒成人铺充作军粮。这种倒行逆施终于遭致常州城内军民的反扑。有常州团练兵密信约吴越军起事,最终在十月初九这天发起了兵变。 常州团练兵左厢数个指挥的人马控制了常州南门,随后连夜举火开门,迎接吴越军进城,钱惟昱麾下部将孙显忠率军从南门杀入,司马球在外策应,以防南唐军诈降。两相配合之下,当夜便拿下了常州城。 南唐国皇长子李弘冀在城破之时,万念俱灰,知道他自己就算逃回金陵,这辈子政治生命也算完了。与其将来被皇叔李景遂消遣,不如图个痛快。这般考虑之下,刚愎自用的李弘冀选择了亲率亲兵与吴越军巷战冲杀,最后伤重力竭、被吴越人以弓弩攒射、身中十余箭,最终凭借最后一点力气拔剑自刎而死。 于是,常州城就在广顺三年十月中旬,落入了吴越手中,这一年的战争版图,在这一刻被封印定格起来,进入了一个相对平衡的时期。 …… 在常州最终被钱惟昱拿下、南唐皇长子李弘冀兵败自刎之后,南唐皇帝李璟终于是支撑不住打击,重病了一场,命皇太弟李景遂暂时监国。消息传到杭州之后,钱惟昱的王叔钱弘俶也是心中难得地萌发了一股野心。 南唐、以及南唐之前的杨吴,可是与吴越对峙了五十年的宿敌了,只不过此前一直局限于敌强我弱的形势、吴越的州郡人口各项体量都只有南唐的一半甚至更少,所以只能常年仗着自己内部稳定采取守势罢了。纵然在武肃王、忠献王两朝时,与南唐有过多次交战,但是每次也都只是追求攻占南唐那么两三个州的土地、改善吴越的防御态势而已,从没想过可以灭亡南唐。 如今,随着建州、赣南被吴越夺取,淮南十四州土地中有三分之一落入后周手中、湖南广西全境分别被武平军节度使和南汉夺占。南唐的领土缩水到了27州的历史最低谷。 而吴越国的领土,在忠献王、也就是钱惟昱的老爹钱弘佐薨逝的时候,是另有两浙全境和前闽国四州、总计17州、80余万户;忠逊王钱弘倧任期内因为吴越国短暂地联合南唐攻打南汉、夺取了潮汕地区的潮州、循州、敬州,领土扩大到20州、97万户。 现如今,随着广顺二年到广顺三年这一波的南方势力大洗牌,常、宣、歙、婺、信、建、虔、吉足足八州之地,从南唐身上被剐下来,成为了吴越的领土。虽然这些领土还没有被吴越充分消化掌握、也没有经过开仓放粮收买人心、齐民编户丈量田亩等统治措施,还无法成为心悦诚服的核心领地。 但是,至少从纸面上来看,如今的吴越领土疆域已经达到了28州的历史巅峰。而且因为吴越最近这几年来本土巩固无战乱、民众粮食供给充足、人口自然增长较快。每年都有百分之三四的高速净增长,再加上战乱流民的流入和新占八州的人口。到了广顺三年十月,吴越国初步估算户口总数达到了惊人的146万户、820万人口! 而此时,仅拥有27州的南唐,户口总数衰减到了119万户、670余万人口,这还没算淮南地区那些成为了“白甲军”或者因为后周军祸害而逃亡的人口。 这是吴越历史上,第一次在国力各个方面都实现对南唐反超的时刻! 为此,钱弘俶再一次召集外放各镇的宗室将帅回杭州,想要探讨一番下一阶段对南唐的国策——究竟是否应当趁着这个时机,对南唐一鼓作气、直捣心腹、从常州、宣州猛攻金陵城,与北面的后周一起,共灭南唐! 钱惟昱的辖区,如今包括了常州、宣州。距离金陵城,最近的前沿只有200里的路程,在这个问题上,钱惟昱自然是最有发言权的了,所以,他自然也在王叔钱弘俶的召见之列,而且他的意见,会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 ... 第174章殖民冲绳 在常州城破之后、接到王叔钱弘俶召他回杭州议事之前的这几天时间里,钱惟昱原本正在忙着开拓小琉球殖民地、大规模种植竹蔗、以便两年内可以大范围推广镇海军霜糖产业链的事情。 自从六七月间,钱惟昱打着为大周后治病求药的幌子、诈称从东海三万里外的岛夷之国“夏威夷”弄来了霜糖,并且在江东地区甚至汴京分批逐次试销以来,霜糖这种物以稀为贵的产物市场反响很是良好。自那以后,在这个秋天,钱惟昱的工作重心之一,便是谋划开拓气候雨水、土壤海拔均适合大规模种植竹蔗的殖民地。 只不过以他如今的身份,自然是不比三五年前了,而且数年来,以钱惟昱麾下御用商会和蒋氏商会为首的海商船队们,对于中近程的地理发现和探索航行也已经不陌生。所以仅仅是在提出了让船队“沿着日本九州岛与大琉球岛之间的连线航线,撒网搜索、注明这一海域的全部小琉球岛屿,并勘察其水土气候”的指导性命令之后,这桩活计便不需要钱惟昱亲自操心了。 小琉球就是后世的琉球国,也就是冲绳群岛,是东海上沿着冲绳海槽分布、连接日本与大琉球(台湾)的裙带岛链。有冲绳岛、奄美大岛和宫古岛等三个主要大岛以及数十个面积在50平方公里以下的外围小岛构成。三大岛各自有一千平方公里左右的面积,所有岛屿相加,总面积大约在4000多平方公里,单纯看土地面积数据的话,相当于两个半耽罗岛。 当然,如今这个年代,“冲绳”这个后世日本人命名的名字自然还不存在,此地在古籍中直接被称作小琉球。甚至于连琉球古国都还没有建立起来——历史上小琉球地区出现有文字记载的国家,也就是尚氏琉球国,也都是南宋时候的事情了,如今距离小琉球地区开化建国,还有200年的时间呢。 根据钱惟昱的估计,如今那里应该只有部落形态的土著人而已,当地土人也没有自己的文字,说话口音应该是介于汉语和日语的发音之间的。吴越海军要想征服那里,阻力也是比较小的。 在钱惟昱的记忆中,冲绳群岛地区历史上最著名的特产之一,就是海量的白砂糖。琉球群岛的气温、降水、海拔、水土,都是非常适合大规模种植甘蔗的。整个群岛面积虽然只有4000多平方公里,但是其中可以开辟为甘蔗地的丘陵台地足足有两成之多,全部开出来,远期估计可以种上100万亩的甘蔗。 按照甘蔗这种作物的亩产量,一般在琉球这种气候最为得宜的地区,以如今这个时代的农业技术,每亩密植产出3000根甘蔗也是毫无压力的。如果按照两年一收的糖用蔗计算,去叶去皮后可以用于榨糖汁的净肉可达每根四斤。一亩地就可以产出12000斤甘蔗肉、榨3000斤糖浆;最后再经过浓缩、熬炼、脱色、结晶后得到800斤霜糖。 因为甘蔗是两年收获一次的,所以平摊到每一年上,一亩甘蔗地最终可以产糖400斤、合3石左右。百万亩甘蔗地,就是300多万石的霜糖!按照如今中原各国那四千多万的总人口,哪怕再加上诸如辽国、日本和其他周边贸易国家,整个东亚文明地区,也不过七八千万。那就相当于无论贫富良贱,每人每年都可以分摊到五六斤的霜糖了。这个用量,可以和如今各国的食盐用量基本相当,到时候霜糖也会从如今的奢侈品,在十年之内渐渐变成日常贸易物资和生活必需品。 同时,以这个时代的航海水平和海船运能,琉球群岛距离中土的距离要比耽罗岛还远那么三五百里,是台湾与福建距离的四倍、和日本九州与中国大陆的距离基本相当。如果生产别的粗重什物诸如粮食之类的话,那么海运成本肯定会达到台湾稻米的四倍;而如果产出的是霜糖这种经过二次加工的高价产物、12000斤甘蔗肉才出800斤糖,九成多的渣滓都可以直接作为肥料丢在琉球群岛,占用的海船运能就要少得多了。初步估算之下,每年只要拨出百余艘两千料的大海船专跑这条航线,就能满足其运力需求了。 当然,这一切的认知,也仅限于钱惟昱的印象,并不能算完全准确,实际操作中也需要大量航海者的修正。因为这番印象的来源,主要是来自于钱惟昱上辈子痴迷玩过的一款日本“暗荣”公司出品的航海游戏——《大航海时代4》而已。 …… 七月份起的时候开始,当日本那边银山的事务初步有了眉目,钱惟昱就派人给身在肥前的蒋正明送了信,让他亲自带二十艘五千料的大福船、并且由陈诲从飞鱼都派一个指挥使的海船水师战兵,从肥前沿着九州西海岸南下,从鹿儿岛往南搜索小琉球诸岛。 这支船队载着大量的基本垦荒工具、物资,以及五百户肥前国的日本移民一起南下,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把冲绳岛、奄美大岛、宫古岛、石垣岛等四大岛都找到了,并且在岛上留下一个都头和一营守兵、百户日本移民,并且留足了足够一千人吃三年的口粮和垦荒工具——这一切的事情,随着去年钱惟昱让他们在石见山和生野山筑町修港的时候,都已经熟练得门清了,蒋家人和钱氏商会的诸多管事帮办也积攒了好几年如何快速建立殖民定居点的经验,自然不会出错。 九月的时候,从日本回到苏州的船队就给钱惟昱带来了蒋正明的汇报,说是在小琉球主要四岛上都已经建立起了第一个殖民点、以及镇町、码头,还收编了一小部分当地的土著野人、剿抚并用稳住了一些部落。如果人手足够的话,建设半年之后就可以实现各种粮秣物资的自给自足、并且烧荒屯垦出可以耕种的田地来,明年开春就可以尝试种甘蔗、后年深秋就能割茬收获了。 不过,在好消息的同时,蒋正明也给钱惟昱带来了一个诉苦的问题:如今日本那边,山阴四国和诸多日本海岛屿的矿业发展迅猛,基础设施和屯垦配套各项事业对于劳动力的需求猛增。而山阴地方原本在这个时代就是日本还非常贫穷落后的地方,人烟稀薄,钱惟昱虽然挂着“西国探题”的名头,但是蒋正明也不能靠着这个名头去山阳地方和北九州掳掠人口,因此人力资源缺口非常之大。 当然,除了上述原因之外,还有一点导致这个情形恶化的问题点在于:钱惟昱出于私心或者说民族主义的考虑,对于小琉球地区的开发,并不打算大量使用日本人。因为这个年代的小琉球还是一张白纸,什么文明都没有建成,若是将来由纯种的汉人取代这里的原住民,也有利于统治的向心力。否则如果只图一时之快,将来万一日本掌握不好、尾大不掉的话,把小琉球白送给了日本民族的钱惟昱,岂不成了民族罪人了么?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钱惟昱让蒋正明筹措办法大规模开发小琉球,又不让日本人成为小琉球的主体民族,那么剩下的办法就唯有吸引汉人流民去小琉球定居了——但是当初蒋正明他堂兄、小茹的父亲蒋衮最初开发大琉球、也就是台湾的时候,都花了三四年时间才把大琉球开发到了有两万汉人民户的程度。 要是靠政策和土地压力的自然吸引的话,去比大琉球距离大陆更远三四倍航程、气候也更不类中土的小琉球,相信没个七八年是休想具备规模的。七八年时间,对于急于夯实国力的钱惟昱来说,实在是太久了,他定然是等不得了。 如何吸引大批量安土重迁的汉人,肯改变观念远涉重洋移居海外——虽然只是距离大陆区区一千五百里的“海外”——成了一个摆在钱惟昱面前,亟待解决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他还没法请教其他想法老成、只会普通民政事务的文官,毕竟儒士的学术也都没教过“如何教化民众去殖民”的学问,他唯一可以讨论商量的对手,也就只有蒋洁茹和周娥皇二女了。可惜始终不得其法。 …… 就在这个时间点,有两个消息几乎是同时传到了苏州、送到了沧浪园内钱惟昱的手中。 第一个消息是,他王叔钱弘俶召他去杭州,与其他宗室镇帅一起商讨是否要直击金陵、取南唐心腹。除了他之外,钱弘亿、钱弘俨、钱仁俊等伯叔也都会出席。 第二个消息,则是淮南方面吴越军潜伏的细作传回来的。说是近日以来,李重进和柴荣对淮南的攻略手段似乎又有了变化。因为南唐军神刘仁瞻的坚挺表现,柴荣决定使用更为雷霆血腥的手段,对寿州背后的楚州、泰州、扬州等地发动迂回猛攻。 同时为了保障后路不再被骚扰,柴荣命令州郡对于这些地区淮南民众自发组织起来的“白甲军”采取杀鸡儆猴的囚笼扫荡——凡是发现有“白甲军”盘踞的所在,便屠尽或迁徙一县人口,以根绝“白甲军”的生存土壤,那手段颇似千年之后日本人扫荡占领区的游击队一般,不计后果务求以最快速度彻底震慑民间抵抗。 柴荣原本也是以心怀天下、体恤百姓的贤王形象示人的。这番残暴的所为,在当时无论是南唐还是后周国内,都有大部分文武臣僚甚为不解。但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钱惟昱,在一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却什么都明白了——因为别人不知道历史的发展,当今后周皇帝郭威又封锁了自己病情,所以他们才看不明白。 而钱惟昱可是知道,历史上郭威的寿数,也就是到广顺三年为止了,如今已经是秋末,柴荣又突然变得如此丧心病狂急于求成,显然是朝中发生了变故、淮南不能久待、他只能选择猛打猛冲一阵把能捞的好处都捞了之后,乘胜求和、班师回朝了。 “小茹,命人给孤备马,孤这便回杭州觐见王叔。看来这一次,两桩事情可以一并解决掉了。”钱惟昱看罢淮南来的战报,心中愈发得意,让服侍在旁的蒋洁茹下去传令,一边心中暗暗祝祷,“郭威,你可一定要按时嗝屁啊。” ... ... 第175章唯有谯周老不死 广顺三年,十月二十。杭州,咸宁殿,一大票原本外放各镇的吴越宗室节度使、节度副使、留后、防御使济济一堂,齐聚于此。这算是钱惟昱的父王钱弘佐过世后,宗室将领到的最全的一次集会了。 时辰到点之后,大王钱弘俶升殿,宗室诸节帅分列两席,宫女内侍环列入内侍候。这也是吴越国特有的议事特色了——如果是让文武大臣议事的话,往往用朝会的形式;而如果是找宗室节帅商讨事关国家下一步走向的大政方针的话,则用更显近亲的家宴形式。这种场合可以出席的人相对少一些,也不会有太多外姓之人与闻,席间说了些啥,基本上都是出口入耳、不会外泄的。 钱惟昱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不光湖州的十叔钱弘亿、婺州衢州的十三叔钱弘俨、福建的四伯父钱仁俊等总掌一方的统帅到了,还有文穆王兄弟的子侄,比如钱元璙一脉的后人,这些人相当于是大王的堂兄弟或者堂侄,比钱惟昱和钱弘亿等人血缘又远了一辈,如今切实掌权的,也不过是最多一个刺史或者团练使的职位。 除了那些人之外,另外还有不属于宗室、但是也是作为节制一方镇帅的鲍修让、陈洪进这一次也一并来了杭州。原本以陈洪进之类闽地当地的降将,按照惯例都是如同朝廷任命土著土官那般极少宣召进京的。如今这一次,连世居漳州的陈洪进都来了,可见要议论的事情实在是非常重大。 虽然钱弘俶升殿之后,还不曾抛出今日的议题,但是众人都知道,要议的,是事关吴越国兴衰荣辱的大事,是下一步针对南唐的大政方针——如今,吴越与南唐的实力对比,有史以来第一次发生了逆转。下一阶段,是要彻底一鼓作气地彻底干掉南唐,还是继续稳扎稳打,先消化掉如今已经吞下腹中的果实? 酒过三巡,钱弘俶照例让众人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一时之间,倒也议论纷纷。首先开腔发言的是钱惟昱的十叔钱弘亿、其次是钱弘俨,这基本上算是如今吴越国内宗室议事的惯例了,也就是按照和大王的血缘亲疏开始说起,大王的亲弟弟们自然要首先发言。 “大王,臣弟以为,如今我国土地扩张已然太速:赣南、赣东各州本就民风彪悍,交通不便,我大军新下此地,不过是数月之内的事情,民政户口、逃卒乱贼剿灭未完,若是再孤注一掷,只怕一旦受挫反为不美。 不如花费两三年时日夯实国力,增修福州、建州、虔州、信州、歙州、衢州六州之间官道,大兴水利疏浚兰溪江、闽江、增设内河船闸,使赣东南与浙西、闽北连为一体,如此数年之后,自然江山稳固,百货畅通;即使有天灾歉收,也可使各处守望相助得宜、民无饥馑。” 这番话,在座众人一听这条理、以及其中透出的那股老成持重、便知道是钱弘亿说出来的了。钱弘亿的理财经济之学,如今在吴越国内已经是颇为有名的了,当个户部尚书,绝对比当一方节度使更能发挥他的才能。若是放到后世,便是做个国家发改委主任都没问题。 不过,紧随着钱弘亿的发言的十三弟钱弘俨,显然有另外一番见解。钱弘俨此人精于史学,思维模式属于那种凡是以史为鉴的人,所以断然说了一番近乎于《晋书》上杜预灭东吴时候“势如破竹”的比喻: “王兄!臣弟以为十哥所言虽然老成持重,却未免错失时机。如今我军大半年内,连下南唐七八州土地。南唐一方,为四国夹攻,东西南北,莫非其敌。此正兵法史籍所谓之‘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我军新占领的州郡虽然掌控尚未完备,但南唐一方其外围边军被大批击破之后,同样没有喘息之机重整后备团练兵马。 如果此时收兵,南唐一方得到的喘息之机,只怕比我国效果更好,到时候酿成兵连祸结、江东百姓十年之内不得安歇,岂非有违大王爱民之本意。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一鼓作气,扫平江表,然后再与民休息、施行十哥所言的仁政德治不迟。” 钱弘俶优柔寡断,听了两个亲弟弟说得都有道理,只好再转向四哥钱仁俊。钱仁俊见众人都不觉得自己僭越,便畅所欲言: “大王,臣以为,十弟和十三弟所言俱有道理。然十三弟此前的假设,却有一点与事实不符——十三弟所言的我军宜全速进兵、直捣金陵的假设,是建立在四国夹攻南唐、南唐必亡的基础上的。可是如今南唐国在广南西路与湘南的领土已经尽皆丢失,而南唐的赣南虔州也落入我国手中。因此南汉国与南唐之间,已经不再接壤。 既然不再接壤,南汉又岂会继续出力攻伐南唐?那南汉伪帝刘晟此前虽然与我国虚与委蛇、通好结盟共破南唐,但其本性不过是一个追逐眼前之利的浅鄙小人,素无信义。听说其在南汉国内时,杀尽兄弟儿侄,又尽掳其妹、嫂、弟妹与侄女、侄媳入宫供自己淫乐。如此丧心病狂的独夫,一旦没有了眼前利益,便会收兵不前。” 南汉皇帝刘晟的做派,如今在南方各国当中也算是非常出名的了,其荒淫残暴、丧尽人伦,几乎可与南北朝时候的宋废帝刘子业相提并论。只不过因为其行为太过发指了,许多人都不会在正式场合提到这种行径,只是私下里当作笑料聊聊罢了。此刻听钱仁俊直言不讳的说出来,众人也觉得深以为然:南汉这样的国家,此前之所以出兵,不过是想抢夺广西北部地区罢了,如今怎么还能指望呢? 正如众人所想,大王钱弘俶听了钱仁俊的说法之后,继续追问道:“既然南汉不可用,武平军又如何?去岁武平军起事后至今,南唐一直试图武力压服武平军,然岳州、鄂州等荆门锁钥仍在南唐手中,周行逢定然不甘心在如此时机潜伏爪牙忍耐的吧?” “武平军此前固然是希望夺取岳州等地的——可惜如今南汉与武平君已经接壤,原本两国之间作为缓冲地带的南唐领土,已经尽数被两家瓜分。南汉若想进一步扩大疆域,除了在武平军身上割肉,又有什么别的出路不成?既然如此,周行逢又怎敢大兵尽出、授人以柄呢?” 鲍修让、陈洪进和其他几个钱弘俶的堂兄弟也都先后发言了,基本上也都是分成两派,有赞同钱弘亿的,也有赞同钱弘俨的。但是无论如何,对于目前形势的认识,基本上统一在了一点上:南汉和武平军,如今都是靠不住的。要想进一步进攻南唐,唯有依靠吴越国自己的力量,以及北朝的大周。 …… 众人议论纷纷之间,钱惟昱始终不曾开口,只是在那里自斟自饮,故作沉思。钱弘俶听了一圈意见之后,才发现他这个侄儿居然今天什么意见都没发表,这才开腔追问。 “昱儿,今日宗室共论国策,是战是和,你治下的镇海军六州之地首当其冲。我吴越与南唐之间可否一战成功,昱儿为何一言不发?” 钱惟昱故作恍然地起身告了罪,对钱弘俶回复道:“臣恰才见列位伯叔所言俱深有道理,故而沉思,未能决断。大王垂询,臣不敢妄言,只想先问十三叔一个问题。” 钱弘俶看了一眼钱惟昱,又看了一眼钱弘俨,示意他随便问即可。于是钱惟昱便开口问道:“请问叔父,依叔父之见,假设如今我军真能攻陷金陵城、掌握南唐中枢,那南唐剩余的26州领土驻军、真会就此弃甲抛戈、不战而降么?” “此事自然,自古以来,灭国均以直捣中枢为要。大唐明宗年间灭前蜀,甚至三国时钟会灭蜀汉,无不是成都陷落,其余各处便纷纷归降。西晋灭东吴、隋军灭南陈,亦是金陵城下、天下定鼎。何况如今南唐内外交困?” “十三叔精通经史,所料自然不差。然蜀汉亡国之时,有汉臣劝刘禅切勿降魏、不如顺江东下,投降东吴;又有劝说刘禅南奔南中七郡,以蛮兵自保。只是被谯周所阻、这才劝得刘禅直接降魏。小侄读书不精,却是记不得当初谯周劝说刘禅的言语了,不知叔父可为小侄解说一二么?” “后主朝臣时言‘蜀、吴既同盟,今事急矣,可以投之。’而谯周则劝说以‘自古以来,无寄他国为天子者,臣料魏能吞吴,吴不能吞魏。若称臣于吴,是一辱也;若吴复为魏吞,陛下再称臣于魏,是二番之辱矣。不如不投吴而投魏……” 钱弘俨一开始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几乎是对答如流毫不犹豫,《三国志》里面一些传记表章,他少年时候就已经滚瓜烂熟,此刻信手拈来,如何不轻松?但是说到“不如不投吴而投魏……”这句话之后,钱弘俨自己也微微变色,语气越来越低,渐渐说不下去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钱弘俨停下不说之后,钱惟昱自然要接上。只见钱惟昱半是和钱弘俨对答,半是对着王叔钱弘俶奏对,说道: “谯周虽是无耻小人,然这番话却也着实有些道理——若比之今世,魏可为大周,蜀可为南唐,吴可为我国。中原大周建号称帝,自居正统。我吴越不过辟处一方,尊奉中原。两者国力强弱,也有数倍之差——如若今日南唐皇帝李璟果真被我军攻陷金陵城,他是愿意受二番之辱归降我吴越,还是直奔江北投降郭威呢? 到时候,只怕击破金陵之后,我吴越最多仅能得赣北八州而已,其余南唐国土,便会尽数落入大周掌握,且我吴越藩屏尽去、从此便要对抗中原——如此行事,得失如何,愿大王查之!” ... ... 第176章移民计划 低调有很多好处,比如说可以让你的敌人更少地忌惮你、防备你,让你如锥藏囊中,到了应该见血的时候才脱颖而出。就如世界杯杀手圣。克洛泽那样,平时人畜无害,联赛磕磕绊绊,但是一到世界杯,就把敌人杀得人仰马翻,成了进球机器。 高调装逼有很多害处,比如会让你遭到众多的敌人盯防,就好像内马尔这种装逼侠一样,盛名之下被四五个对方的中场、后卫撩阴腿剪刀脚伺候,往往还没建功就一身是伤。 但是,无论低调有多少好处、高调有多少坏处,但是在一件事情上,高调绝对是有利无害的,那就是当你需要干一些虚张声势的威慑勾当时。 历史上,从蜀汉到东吴,从南陈到前蜀——也包括如今还没有发生的、但是如果历史轨迹不变的话,二十年内就会发生的南唐和后蜀等灭国事件——从古至今的这些灭国事件中,蜀地政权无不是成都完了就投降,江东政权则是金陵城陷就亡国。这真是因为他们真的在国度陷落之后,就彻底失去再战的能力了么? 不是,很明显,在攻下这些国都之后,帮助北朝完成其余收割工作的,就是“威慑”——也就是一种“你再抵抗也不过是白白多死一些人,没机会翻盘了。你定然不是北朝对手”的市场预期。正如炒股的时候大多数人是追涨杀跌的,一个跌停板就让一个股票产生崩盘的例子比比皆是,这些就是市场预期在起作用,毕竟不是人人都会在毫无奔头的情况下依然要一心打到亡族灭种的死磕程度的。 所以,当钱惟昱把这番道理通过隐喻阐明之后,吴越朝堂上对于“是否要趁着今年南唐疲弱的机会、竭尽全力一鼓作气强攻金陵”这个问题,也就产生了明确的统一意见: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否则,只会白白便宜了北朝。 …… 不过,决策被否定之后,并不代表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不趁机灭国,不代表不能趁机再多占点便宜。散席之后,王叔钱弘俶把钱惟昱单独留下,细细询问了一番侄儿,看看以如今的局势,短期内还能不能从南唐身上占到点便宜。 “昱儿,为今之际。南唐所领有的州郡土地,无非是赣北、淮南、升州、润州,以及鄂州、岳州等地。我国继续配合北朝大军的话,该以何处为要呢?” “启禀王叔,臣以为润州,升州、池州、和州等处是绝不能动的。自古以来,北朝灭江东割据之国,无不以占据升州的南朝政权为正朔大敌。而要想攻下升州、夺占金陵,渡江的要害又无非是和州的采石矶、以及润州的瓜洲渡。若是我国占据这些要害,便等于是把自己置于北朝心腹大患的位置上。到时候,在大周眼中,我国的威胁便要凌驾于南唐之上了。 要想继续保持低调、阴蓄实力,实现‘高筑墙、广积粮,晚……那个称皇’的战略,那么南唐的领土,只有赣北八州是短期内可以谋取的——只不过,不是现在,或许还要再过三四年时间。” “再过三四年?北朝兵锋如此犀利,昱儿何以认为那南唐的江山,还能支撑那么久。就算今冬周军暂且偃旗息鼓,来年开春再度大举猛攻的话,年内定然可以尽数吞并淮南十四州吧?” “王叔,臣在苏州,也曾得到江北细作线报,说是柴荣的大军最近急功近利、断然冒进,对于原本剿抚并用的‘白甲军’等民壮武力,也是改为杀一儆百、囚笼扫荡——不知王叔可有耳闻。” 钱弘俶沉吟了一下,想起职方司的探子好像确实曾经回报过这么一回事,只不过当时他没在意,也不觉得这个消息多重要,没往心里去。如今听了钱惟昱的提醒,才开始着重 “此事确曾听说,不过寡人当初以为,不过是柴荣急于建功罢了……昱儿特地提起此事,莫非是觉得其中还有蹊跷?” 钱惟昱就等着钱弘俶问这句话呢,当下把他先知先觉的“郭威肯定是病重快死了,柴荣这才急着多捞好处,说不定马上就要和南唐暂且议和、把已经到手的好处落袋为安,然后赶回汴京即位了”的观点对钱弘俶说了一番,钱弘俶听了也觉得深以为然。 “柴荣不过三十出头年纪,郭威身边悍将宿将资历比他老的比比皆是,而北汉刘崇与大周乃是世仇,若是郭威死、柴荣继位,北汉必然联络契丹蠢蠢欲动南下,到时候牵制大周兵马两三年不成问题。因此,这几年之内,我国也该暂且见好就收,和南唐一方把我军此前武力拿下的土地全部用外交手段确认下来、而后经营数年,以待时机。” 钱弘俶听了,长叹一声:“昱儿此言,倒真是老成谋囯之言了。只是如此良机,只得了八州之地的好处,着实可惜了,也罢。” 钱惟昱听了钱弘俶的感慨,心中也是有些异动。看来自己这个叔叔随着吴越的国土越来越大,似乎也有了些野心,这可是一把双刃剑。如今他还没亲生儿子,对自己倒不一定防备,但是历史上,钱弘俶的嫡长子似乎也就在两三年内就要出世了,到时候不得不防啊…… 念及此处,钱惟昱把原本准备和钱弘俶禀报的谋划江北流民的事情,也暂且按下、修饰了一番才缓缓提起:“王叔,虽然南唐的州郡土地如今难以再图,可是柴荣在淮南倒行逆施,所过之处数县之地尽为白地,‘白甲军’发展迅猛,若是我军可以在江北安插下一个桥头堡,以我镇海军水师的运力,接纳流民南撤,想来也可获得……数万流民。乱世之中,人口便是财富,倒不一定要把眼光一味局限在土地州郡之上。” “江北之地,有何处可以谋取?此事能有多少进项,不过是数万流民而已,不过一两个县的人口,昱儿你自行裁处便是,不必奏报。” “臣谨遵敕命!”钱惟昱心说,咱提也提到过了,将来别觉得咱瞒着叔叔自己接私活就好。 …… 钱惟昱从宫里出来,去葛岭的别业看望了一番住在那里的母妃,随后便直奔回苏州谋划大事了。那桩大事,便是谋划从战乱流徙、不堪重负的两淮地区,吸纳撤出大批原本属于南唐的流民户。 五代战乱频仍,每有大战,必然百姓流离失所。但是自从十国格局抵定之后、五代后期最有名的一次导致人口大流亡的战争,就是后周和南唐的淮南之战了。因为后周前两年的行动中大量的“因粮于敌”和烧杀掳掠,以及淮南人民自发组建‘白甲军’抵抗,以至于数年之内,原本总人口四十多万户的淮南十四州,居然发生了一半多的人口逃亡。 如今,这段历史才刚刚拉开序幕不到一年。刘仁瞻的抵抗,还没有把柴荣激怒到完全不惜一切的疯狂报复程度,但是钱惟昱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会按部就班的上演的。如果在南唐无力管照它位于淮南的臣民、而周军又如狼似虎兵过入洗的情况下,钱惟昱可以给那些苦难深重的淮南人民一个宣泄的口子的话,那么他相信流民很快就会涌入他的辖区。 当然了,退一步说,假如这种情形真的出现,那么放眼如今这个时代,也就只有富得油流的吴越国敢做这种无差别大规模收容流民的事情了。因为别的国家可能连常平仓里都挤不出那么多粮食来救急赈灾、并且提供安置流民所需的启动资金和种粮、口粮了—— 但是钱惟昱是什么人呢?别的不说,单说今年他下辖苏秀明台四州之地,光是因为全面推广占城稻,就导致了额外多收获了一千七百多万石粮食,那就够一百万人口吃三四年的了。所以说淮南蜂起的流民对于别人来说是个祸害,对于粮食丰足却缺少人口扩大再生产的钱惟昱来说,那简直就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不过,钱惟昱要想把淮南的难民偷渡过来,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所在——他在大江以北没有立足点,而吴越的战船,是不可能在南唐的占领区随意停泊的。那些淮南民众虽然可以自行组建‘白甲军’,但是他们缺乏能够横渡长江的船只——且不说浩浩大江对于这个时代的内河民船来说,本就难以横渡;光是战端一起、南唐一方因为害怕被北朝搜夺民船、用于大军南渡的目的,便已经提前把所有的民船都搜缴征用、置于朝廷管辖之下了。 北人无船、南人无港,这个问题看似无法调和,也就只有钱惟昱亲自动手,在江北之地找一块既不起眼、不容易被人关注的地盘,自己建立一个收容流民、建造港口的桥头堡了。 早在去杭州请命之前,钱惟昱就把这个预想的视线、投向了那片后世被称作南通、而如今还半是大海、半是盐碱地的长江口北岸沙洲了。如今,随着一切具备,移民抢人的计划便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 ... 第177章胡逗洲 如果对比公元953年的中国地图和公元1953年的中国地图,对比千年以来长江口地形疆域的变化,那么,我们可以发现——上海还不算这一千年里被长江水冲积而导致“长”出土地最多的辖区,最多的,应该是长江口以北的南通才是。 一千年后拥有五个下辖县市的南通,在如今这个时候,还只有如皋、海安两个县是陆地,其他主城区和东部三县,现在基本上要么是大海,要么是海岛,至少,都还不曾与大陆直接连为一片。而如皋、海安两个县城,从行政区划上来说,如今也是属于泰州下辖。 后世南通市的主城区,如今是一块名叫“胡逗洲”的冲积沙洲(好吧,这地名听着就很逗逼)。这片沙洲形成于隋朝,后来在大唐三百年内逐渐被长江水带来的泥沙堆积、长大。只是因为靠近海边,常年水咸土碱、以至于常年寸草不生、了无人烟,晚唐时候,才略微有渔民和农户逃避税赋移居来此。 胡逗洲第一次出现行政区划,可以追溯到唐末僖宗乾符二年,也就是公元875年,当时坐镇扬州打击黄巢农民军的高骈在胡逗洲增设了“狼山镇遏使”的官职。到了杨行密统治江淮的时候,狼山镇遏使下属发展出了丰乐镇、大安镇、崇明镇、狼山镇等居民点。每镇各有几百户户口,整个胡逗洲发展成了一个辖地一千多平方公里、拥有3000多户、10000多人口的岛县。 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只有三千户人,可见这片地区的大部分沙洲和盐碱地依然是不适合人类生存的。不然的话,只要从此往南五十里,进入苏州地界,就可以看到那里同样面积的土地,起码可以养活十几倍的人口。胡逗洲和狼山镇遏使的不受重视,由此也可见一斑。 但是钱惟昱之所以看中这里,自有其道理。出征之前,钱惟昱便对着他麾下飞鱼都、凌波都等各路水师的高级将领,宣贯着这次行动的意义和价值: “这胡逗洲的总面积经过我军水师战船绕行丈量,怕是能有二十万顷。只不过其中九成都是盐碱沙滩、湿地泥淖,这才导致人口不繁、始终被杨吴、南唐的君王视如鸡肋,不愿投入开发。 但是此处也有一桩好处——那长江留至此处,被胡逗洲阻挡而分为两股,南面一股便是长江主流,江水九成九的流量都由此入海。北面一股沿着胡逗洲西北流去,最后在胡逗洲东北流入东海。那一股水浅流缓、泥沙沉淀较多,经年累月以来,如今其最为狭窄之处,宽度已不过二十丈。相信再有一两百年时间、沧海桑田之下,胡逗洲与泰州之间的这条支流,便会被大江带来的泥沙淤积填塞,届时这海岛便也不复存在,成为大陆的一部分。 如今这番局势,我吴越的船只要想长时间安然停靠在江北的南唐港口内、收容流民,定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若是夺取这胡逗洲建起坞堡、并且沿着胡逗洲与泰州之间的那条狭窄长江支流修好护墙,以长江支流作为护城河,那么南唐军即使愿意投入兵力反扑,也不可能渡江攻城。 同时最窄处宽不过二十丈、水浅流缓的江流,对于吴地百姓来说,便是涉水泅渡也可以轻易偷渡过来,南唐一方即使把民船都征缴控制在江南,也不影响流民的逃跑。一旦流民被吸引到了胡逗洲,我军水师便在新建的码头栈桥等处分批装运、直接运往要移民的各处海岛——诸将可还有不明白的么?” 众人自然不会再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随着钱惟昱的一声令下,万余水师、数百艘战船,以及对水利工程最为熟悉的“撩浅军”和上万民夫苦力,便从苏州的昆山水师大寨,向着江北的胡逗洲扑去。 那里不过只有一个营的南唐团练乡勇,和三千户在籍百姓、若干流民。在吴越船队浩浩荡荡而来、直接登陆的时候,几乎没有遭到任何抵抗。那个当地狼山镇遏使下属的都头,便带着百来个团练兵、四个镇子的粮长乡绅前来投降、乖乖地接受新主子的统治了。 撩浅军立刻在胡逗洲原本崇明镇、丰乐镇的渔村里搭建栈桥、扩建码头、疏浚深挖水湾并且把挖出来的海沙淤泥堆砌成防波堤……而其他民夫苦役则是和当地民户一起,用运来的木料砖瓦搭建简易屋舍、开挖水渠引入长江水、修筑淡水蓄水池……忙得不亦乐乎。 一切的一切,都为此后随时可能出现的难民潮做准备。 …… 滁州西北、清流关外的一座沼泽湿地当中,数千名聚集在一处的民壮勇士,或靠或坐地颓然歇息着。许多人身上刀枪创伤宛然,很明显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从众人悲戚的眼神中,都可以看出这些人在刚才的战斗中伤亡不小。他们当中几个明显是精锐亲兵的人,好歹还有牛皮重札可以穿着,置于头目将领,则是铁鳞甲打扮。但是占了绝大多数的民壮,则仅仅只有用胶把层层厚纸厚布粘合起来的纸制铠甲。 而他们手头的兵刃,则更是五花八门,从锄头粪叉,到搅拌牲口饲料用的铲子,无奇不有——很显然,这是一支典型的淮南民众自发组成的军事组织“白甲军”。 半个月前,好像突然转了性子的柴荣一下子变得急功近利起来,放着西边寿州不管不顾,在东边楚州、滁州之间似乎是疯了一样突然发力猛攻,沿着古运河邗沟故道自北而来奋迅南下。而周军对于周围滁、和、楚、扬四州的“白甲军”打击力度,也变得空前残暴起来,株连手段毫不手软。 这四州之地的白甲军中,一些势力较小的山头被彻底扫平扑灭了,剩下的为求生存,不得不更加抱团扎堆,推举统一的指挥。并且把自己十里八乡的老弱妇人、家中老小全部接来屯于一处,以防被柴荣的株连之法杀光了他们的家人。 不过,这种聚集人口的事情,终究不是办法,短时间内虽然可以防止敌人攻打进来,久了之后,存粮便成了大问题——这些都是苦哈哈的穷人,平时就没什么积蓄,一旦逃难起来,那是最多只能带三五日的口粮。时间久了之后,这支白甲军便不得不打主意劫掠后周军的军粮辎重以求生存。 劫粮的事情,做一次还好说,想要再二再三的话,就容易被人盯上、下套、设伏诱歼。这支人马看上去如此之惨,很显然刚刚就是因为周军下套设伏之后、被人轮了。 “卢大当家!咱滁北十四家的兄弟,刚才可是死命断后的,折了足足几百个壮士。这次抢回来的粮食,咱理应多分!” “胡说!虽然是你们断后的,可是坚持在这里蹲点办事儿的,也是你们滁北十四家的点子,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要不是你们这些呆瓜想着老是在这一代劫道周人,又怎么会中伏!” “你他奶奶地信不信爷爷剁了你?你他娘的说得轻巧,如今咱拖家带口的好几万老弱妇人跟着,若是作案选的远了,家眷如何转移?若是百里之内,又能找着必中的道儿的,除了这清流关北的官道之外,还有何处可以蹲的?你们和州帮的人这般大言不惭,有种下次你们选地界儿你们自个儿断后——要不是和州那边劫不到周军粮道,你们会眼巴巴地跑来滁州,乖听卢大当家的号令?” “诸位且安静!听卢大当家处断!” 一阵纷纷攘攘的内讧之后,总算是人群中那批身穿重札的士卒出面镇住了场子,把一个铁鳞甲的四旬汉子推了出来。 此人名叫卢绛,江西洪州人士,家中原本也算读书人家,其曾祖父在唐朝时候还中过状元——要知道隋唐时候,江西的文教还不如宋明两朝那么发达,在此之前,江西人还没有出过状元——因此在当地,卢家也算是读书的望族,卢绛少时大唐刚刚灭亡、杨吴初兴,卢绛以为读书无用,便靠着家族的关系和捐赠,在吉州混了个小官吏。 不过此人性子一看就是愤世嫉俗之辈,既不喜欢读书也不会混官场,干了没几年就丢官去职,成了个混江湖的豪客侠士。因为家族颇有钱财,为人又仗义敢为,故而虽不曾落草为寇,在绿林中倒是名声颇响。今年入秋以来,赣南的吉州已经被吴越攻陷,不过吴越一方安民抚慰的活儿做的比较好,当地百姓衣食丰足,自然鼓动不起来。 卢绛自问在自己当初做官的老巢做不出什么事业来了,又听说江北的周军烧杀淫掠、引得江北百姓自发组建白甲军抗敌。于是他便散尽家财,组织了三百余人的私兵、找渠道弄了朝廷制式的兵刃皮甲、自己置办了强弓长槊、铁鳞战甲,渡江北上,试图投奔一支白甲军效力。 到了和州、滁州一带之后,当地的白甲军本就缺少领头人物,不过是被逼急了起兵自保的百姓,有了卢绛这个读过书做过官、又在江湖上有名声的狠角色协助之后,不过两个月,便把他奉为大当家的、拍板断事。 这一次,四州白甲军合于一处,原本也是因为周军如今基本把和州滁州等处的县城扫荡一空了、大军都聚集在清流关北,所以运粮的粮道也少了许多分叉,仅剩这一条,劫粮维生的白甲军缺少了选择、周军防备难度又下降了,只好铤而走险。谁知第一次铤而走险就折了本,众人险些内讧起来,唯有找卢绛调处。 ... ... 第178章卢绛见闻 滁州西郊偏北,约摸三十里外的地方,便有一座建成年岁不超过二十年的古老雄关,名唤清流关。说它年轻,那是因为此关自古皆无,直到南唐烈祖李昪篡杨吴建南唐之后,才开始修建此关的;说它古老,是因为古时候虽然没有修建关隘,但是因为地处滁州西面大枪岭、上马河险要之处,大枪岭余脉南及庐州的巢湖,北接古淮河楚州以南的大片沼泽区。所以是从徐州、宿州等西北方向进入金陵的必经之路,自古得名“金陵锁钥”。 当然,或许有较真的读者对着后世的谷歌地图查阅一番后,不觉得大枪岭余脉北端的区域是不可能绕行的绝地,但那不过是因为古今地理地貌不同罢了——大枪岭北部的大片沼泽湿地区,相当于就是后世苏北的洪泽湖、高邮湖。但是洪泽湖、高邮湖等湖泊在当时是不存在的,因为当时的淮河还可以在海州地界自然注入黄海。 要在两百多年后、北方被金国统治时期,因为金人不修水利,导致黄河夺淮入海、淤塞了淮河入海口之后,淮水无处宣泄,在这片低地蓄起水位,才把这片沼泽内的数百个小湖汇聚成一整个大湖洪泽湖。 一言以蔽之,如果柴荣一边让李重进亲率重兵死死围困寿州,而柴荣自己却亲率汴京来的生力军、四万侍卫亲军用一记勾拳绕过寿州、自宿州、楚州往南直击金陵对岸的江北地区的话,那么清流关是绕不过去的。过了这里,才能夺取滁州,随后要么东进瓜洲渡,要么南下采石矶,寻求渡江的渡口。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卢绛带着的这队白甲军在滁州以北的沼泽之中结砦自守、带着数万老弱民户要养育,就只能采用截取后周军从后方送来、运往清流关外的军粮了——受限于斥候的侦查能力和白甲军低劣的战略机动能力,离了这里,卢绛都没法知道哪儿有后周辎重部队的必经之路。 当下,面对几派因为刚刚劫粮而白白损失了两三千人马的属下之间那种分赃不匀的争吵,卢绛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把这番道理一再重申。 “在清流关以北动手是某家的意思,和滁北十四家的兄弟无关,这也是某家别无他法之下只能出此下策所致。若是诸位好汉有别的养活这数万乡亲父老过冬的好去处,尽管提出来,便是某家不熟的,带不得这人马,大家也可自行选贤荐能坐这个位子。卢某本就是外乡人,本着一时义气才来杀贼报国的,难不成还恋栈不去。” 卢绛本就是仗义疏财、毁家纾难而来,在这些白甲军中山头林立的豪杰中威望还是有的——至少凭着“一个江西人,不远千里来到安徽,为了安徽人民的xx事业而奋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份外衣,当地人都会觉得卢公没有私心、处事公正。这些豪杰此番闹起来也不过是为了自己损失大了,想要多分些截获的粮食找补回损失。 听了卢绛这般说,众人自然只能是心中有再多怨气也只好往回塞,就好比一家老板自己都苦哈哈的公司里,员工们也不好意思嚷着加工资一样。懦嘘了半晌,才有人不甘心地喊道: “卢公处断,咱们不敢不服。可是如今这形势,若是再在这里呆下去,无非是两条出路,要么咱们看着乡亲父老这个冬天全部饿死在这里,要么咱们这些青壮汉子继续往周兵的套子里冲,全部拼个一干二净。如今周人根本就是不给活路,普通百姓即便从未私通我白甲军,一般儿的要搜缴全部存粮,然后按着日子由保正按着人头、日子发放点儿勉强活命的口粮。咱们便是想洗白了投奔,也无处可去。” “要不咱大伙儿还是南投过江吧?咱身为大唐子民,李氏皇帝老儿自己没本事守住江北,咱江北的百姓要去投奔他,他总该舍口粥吃吧?咱也为李家的皇帝老儿缴税纳粮了两代人、这么些年了,朝廷总不能打不过北虏就不管咱了吧。” “李家皇帝老儿还在金陵城里睡大头觉、喝窝心酒呢!你倒是指望南渡逃亡,船呐!李家人害怕北兵夺了民船得以渡江,早早儿就把沿江七州的民船都给搜缴了。你刘三刀的水性,还能游过大江去不成?” “叼哪妈呢!张二狗你看不起谁来着?俺刘三刀的水性整个楚州都是数得着的,游过大江去咋了!” “唉唉唉……刘当家、张当家,二位消消气,刘当家的水性谁人不知?张当家也是说急了嘴了。可是你刘当家能游过大江,你手下兄弟难不成也能个个游过大江去?女人孩子呢?” 一听众人说得又激动起来,脑仁发胀的卢绛少不得再出言劝慰一番,但是心中却是更觉绝望了。众人左右都觉得没有活路,正在绝望之际,一个新进从泰州那边投奔过来的小头目、名唤陈二蛋的,对卢绛进谏道: “卢大当家的,左右没得活路,不如咱赌一把吧。小的半个月前从泰州那边流亡过来的时候。有越贼在东边的胡逗洲渡江,立了砦珊、码头,还修起了大营。当时咱还有几个同乡的头领被周军下乡逼粮的时候,吃打熬不过,便下了狠心投了越贼的胡逗洲。听说越贼那边富庶,虽然也是大唐敌国,却不至于勒逼百姓,过去的流民就算自己没带粮,越贼那儿也有舍粥养活。听说那粥虽然米糠麦麸不少,却好歹够稠,量也管够,总好过做这边的饿死鬼。” “什么?越贼那边逮住的流民,就算自个儿没带粮,居然也还给舍粥?不够还能添?嗨,只要管够饱,里面麸子米糠的没工夫筛打甚么紧。”一些没见识的小门小户头领,光是听了这一番言语,便立刻动摇起来了。 还有那些稍微持重点儿的,或者近日不怎么待见陈二蛋的,便呵斥道:“真有那般好事,你陈二蛋怎得当时不投了越贼的胡逗洲,还来咱滁州讨活路?” “咱一开始不是说了么,咱当初也有兄弟乡邻的被皇甫晖皇甫大帅征发入伍,后来今年年初被李璟老儿调去江南常州和越贼大战,咱有个亲弟弟死在越贼手上,当时心中气不过这才没去。跟着俺来的弟兄们,也都是家里有人死在越贼手上,这才来的。谁曾想,到了滁州才知道,和周兵一比,越贼好歹还算是恩怨分明,不欺百姓的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心思都说得活泛了起来。因为卢绛镇着场子,在卢绛表态之前,倒也没有其他滁州地界儿上的白甲军头目明着说要投越贼求个活路。 不过,仅仅两天之后,几个镇子的流民和这几个镇子民壮组成的白甲军便不辞而别、离开了卢绛的麾下。无数同样的例子在淮南大地上反复地重演,一股股本无斗志、不聊生的流民如同潮水归下一样,不可遏制地化整为零,向着下游的泰州移动而去。 卢绛是滁州白甲军如今的主心骨,他原本是想着手下真有撑不下去的,好说好散也就是了,毕竟这些白甲军都是百姓出生,没有义务为大唐效死,这些人但凡看到一条活路,总会想要走一走的。但是他自己在大家一致决定之前,却不好做决断。 从十一月初三,到十一月十五,卢绛在滁州北部的沼泽里撑了十几日,眼看着存粮越来越少,周军搜剿护粮越来越严密。终于,这一日剩下的那些白甲军头目也都一致表示想要往东迁徙去胡逗洲碰碰运气——反正留下也是饿死,闯一闯就当是捡了条命再赌一把呗。 卢绛本不想去,他从江西来这里不是来投越贼的,只是来毁家纾难的。可惜这些白甲军都拿他当主心骨,也是因为听其号令才没有和别的族群那般提前私下开溜。卢绛义气激发,不愿撂挑子,便决定一并组织他们去胡逗洲——大不了观察一番越贼,到时候自己再带着亲兵家将开溜就是。 众人不畏艰险,存粮又少,虽然从滁州到扬州、泰州、胡逗洲不过四百多里路,但是带着只能日行三四十里的妇人小孩,还是需要走上七八天。也幸好如今扬州以东南唐的控制力还算可以,周师只是偶尔来劫掠一番,而非长期驻守野外、围城剽掠。所以前前后后昼伏夜出花了十几个日子,好歹竟是本着求生的**给赶到了。 走到泰州海陵制置使地界的最东端,卢绛望着眼前不过几十丈宽的长江支流,在这道窄江的对面,是一道用夯土墙和密匝的尖木桩构成的长长藩屏围墙,绵延数十里长度。砦墙上有吴越兵日夜把守看护,并每隔二三里就设了不带城楼的大城门,或者仅仅是简单地在土墙上留下大段空缺。 江面上,时时有靠着小木舟、竹木筏子装运的流民向东逃亡,甚至青壮汉子直接选择涉水游过去。以吴地男儿的水性,这本就没什么难度。 不过,最让卢绛震惊的是,为什么不光有偷渡过去的无数南唐人,居然还有吴越水师的战船偶尔出现在河边摆渡呢?难道这些越贼粮多了烧包的么?寒冬腊月地上赶着弄一堆流民回去养着? ... ... 第179章收服流民 “站住!尔等是前来投奔吃粮的白甲军吧?把兵刃统统放下才许进寨子!对,那些草叉锄头,全部算——放心,这些破烂吞不了你的,咱还不稀罕呢。到时候发运回去自会给你们新的,交了兵器的过来领一个竹筹,到时候到了移民的地头凭着竹筹换农具就成了。纸甲可以穿着,要脱下来换上棉袄的,去那边敌楼下面领棉袄。” 一个吴越水军的什将带着二十个手下弟兄,扯着大嗓门在一处胡逗州砦墙栅门处维持秩序,两边的木质敌楼上各自有十几个弓箭手手持硬弓对着人群,威慑着那些嘈杂不守秩序的人。大群大群的白甲军民壮和更多的女人孩子、老弱之人在吴越军的弓弩刀枪威慑下排好队伍,放下兵器换取竹筹,然后被领进去编好营区。 卢绛带着两百亲兵,看上去自然要显眼一些,,他原本是不打算进来的,可是这周遭吴越人的势力貌似很大,要是他打出唐军死忠的样子硬扛,肯定要祸及其他白甲军的弟兄,而且也掀不起风浪,所以卢绛选择了让麾下亲兵把刀剑都藏了,只穿着罩了破布袄子的皮甲混进砦去,走一步看一步再说了。何况南唐如今实在是岌岌可危,也顾不上百姓,淮南之地的百姓只求逃脱周军的劫掠烧杀,真正在乎自己主子是谁的其实已经很少了。 “卢大当家的,目前来看,这些越贼好歹倒还算爱民——刘三刀刘当家手下的弟兄们,都弃了纸甲,从越贼那里换了一人两身棉袄了。不光能自己穿,还能匀一件给家里的婆娘。” 陈二蛋几下挨到卢绛身边,把刚刚打探到的一些消息对卢绛汇报了一番。因为他是一开始就提议来投胡逗州的头目,据说也是泰州本地人,所以当初被卢绛派了打前站先进来探探消息的活计,也就比卢绛他们紧赶慢赶早到了一天。 陈二蛋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两个夹了麦麸子的碎麦死面饼子,递给卢绛说:“越贼这儿一早一晚舍两顿粥,都是稠的,咱昨日来了才打探到的。这会儿距离晚上舍粥还有三个多时辰,卢大当家先吃几口抵挡一阵吧。” 卢绛麾下的家兵也有几天没吃到米面等吃食了,进了泰州地界,那都是靠草木水藻煮烂了打熬过来的。一见来的那小头目居然掏出几个麦麸倒比麦粒更多的馍,众人顿时一阵饥饿感飙升起来。这淮南大地,能有的吃食都被周军给搜刮光了,谁人能有一顿囫囵饭吃呢? 卢绛自己忍了一忍,还是把馍劈碎了分成十来份,让身边几十个弟兄一人咬一口,众人见大当家的自己都没吃,也就不好意思说分得不匀了。 分了馍后,卢绛盯着那陈二蛋问道:“越贼那里,不但舍粥,居然还有糕馍之类的施舍么?” “哪里是施舍的!这些干馍,还有夹了糠饼子豆粕子的年糕,都是那边丁字营里有个收缴铠甲财物的所在,若是有人除了一开始换了棉袄的纸甲之外,还有旁的违禁之物,也可以去那里主动交出来,换口吃食。咱昨儿交了一件破皮甲,才换了手下百来个弟兄一顿的口食。大当家的要是当不得了,少不得兄弟再收罗收罗。” “不必了,陈当家的如今也不容易,卢六,脱一件皮甲过去,给兄弟们换点儿吃食先顶一阵。”卢绛拒绝了陈二蛋的施舍,对着身边一个家兵壮汉说了一句,那唤作卢六的家人便去了,须臾居然也换来了两个大口袋,众人上去瓜分,里面好歹也有三四十个死面硬馍和一堆豆粕年糕。 两百多号人也顾不得这些提前做好的食物干冷坚硬,一顿撕咬便狠狠开吃起来。卢绛没有阻止,只是环顾了一番,问那卢六:“看来这越贼营中倒也军纪不错,倒没有私下抢夺难民随身财物的么?” “不曾有人抢夺,小的去那里换吃食的时候,一个越贼的书记还拿着尺子丈量了一下皮甲的用皮大小尺寸,拨拉了一下算盘,才给了32个馍、还有同样块数的豆粕年糕。旁边还有一个汉子,想来是另外一家的人马,也拿出皮甲换吃食,因为皮质古旧一些、尺寸小一些,才换了25块馍。另有拿出小块布匹绸子衣料等物易食的,也都各有丈量,倒不像是军营的书记,而是当铺的朝奉掌柜呢。” 卢绛听了,心中暗暗纳罕,这越贼当真是做生意的馋虫犯了么,居然连救助流民都是这般锱铢必较……不过有了硬馍下肚,他好歹是有了些力气,也不在乎多观察几日。 这天晚间,申时末刻,他们这一营新编起来的流民便等到了第一顿的施舍:吃的是夹杂了很多米糠、碎米和些许黄色腌菜叶子的菜粥。粥很稠,那出锅的火头军拿着大木勺子直直地插在粥里,勺子都没有倒。 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后,这些今天才刚刚被收容起来的淮南流民顿时五脏庙一阵翻滚,连卢绛手下的亲兵恰才午后撕了一块死面馍子垫过肚子的都觉得不好受,何况是那些中午一直饿着的呢?十几口黑陶土大水缸一般大小的粥锅一字儿排开,两旁有两个队的吴越兵维持着秩序,基本上一口大锅前站四个吴越兵,有敢插队的立刻抽起枪杆就打。 弹压了一番之后,秩序总算没有乱起来,十几缸粥,须臾就被这个营里两千多号流民给领了个底朝天。这粥里用的米,其实是相对廉价的占城稻米,不过占城稻如今在中原才刚刚推广,吃过的人不多,所以没人吃的出来也不奇怪。 “奶奶的,想不到吴越人那么……咱在泗州混生活的时候,边军抽的饷又重,还要派粮,丰年时候,吃自家的粮,都比这要稀。要是吴越人的徭役也是官府管饭,有这个标准,不用自备口粮,咱真想一辈子就给吴越官府服徭役算了。” 卢绛用一块破木片划拉着吃完一碗粥,便听到身边数丈外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一些没什么大志的南唐百姓被越贼趁火打劫的一碗粥就给收买了,心中不由得暗暗叹息。不过呢,这越贼的善举究竟算是趁火打劫挖墙脚、还是雪中送炭救灾民,如今看来还真是不好判断啊。 就他自己来说,这还是他第一次用木片划拉着喝粥——因为原本他喝到的粥都是稀薄到可以直接倒进嘴里的,而刚才他拿起黑陶碗往嘴里倒的时候,却发现倒不干净,只能抽过一片擦干净了的破木片划几下。 还没等卢绛出言反驳,那个说出丧气话儿来的人就被同伴鄙视了:“若说服徭役管饭你就去,你个癞子不要养家了不成?越贼管你自己饭,难不成还管女人娃儿不成?没出息的东西。” 这番话一说出来,立刻引起一些轻快起来的哄笑,不过能笑出声来,总归说明这些人如今求生**已经被点起来了;要是半死不活茫然无谓的话,那才叫了无求生之志。当然,除了有人笑骂对方没出息之外,也有些至今光棍地年轻闲汉原本在南唐时候就找不到老婆,也不曾有娃子,听了“给越贼服徭役,一辈子管饭”的笑话之后不但不觉得好笑,反而更加深思起来。 “人心散了啊,也罢,何去何从,又何必强求呢。”卢绛望着那一群人,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也许是他残存的对大唐的眷恋吧。 “卢工何必如此伤怀,肉食者鄙,那些金陵城里的官老爷都管不得的事情,卢公这等江湖豪杰,做到这一步,还不够么?” 听了这个声音,卢绛转头望去,果然是跟着他厮混了许久的陈二蛋,卢绛深邃地望了对方一眼,把对方看得有些心虚,也没说什么。 …… 卢绛等滁州而来的白甲军和民户在胡逗州大营里仅仅呆了三天,被全部登记造册编好里甲之后,就被送到了胡逗州大寨南边的码头。那里有一处空旷平整的广场,也有货栈、泊位、往复的吴越海船来来往往,好不繁忙。 卢绛也知道吴越人肯定还有安排,不会让这些人在这里长期吃闲饭,一来吴越人的粮食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二来他这几日也见了,胡逗洲的西边,几乎每日都有日夜不辍的流民队伍滚滚而来,虽然平摊到每个时辰也许只有几千人渡过这段长江支流、逃到吴越人的地盘上,但是时间久了积累下来就是很大一票人口了。而这胡逗洲的大营始终没有塞满过,靠的就是安置排查、登记一批之后运走一批。 “丙寅日来的流民,都集结了,按照此前分好的营站好!甲字营的都在左边广场上站好、乙营丙营的全部分开站!下面要安排去处。甲字营的都是光棍汉子,其他两营是拖家带口的和幼儿弱女,谁要是站错了,小心吃板子!” 一个穿着明光甲的吴越军指挥使站在上面大声喝令了一番,把下面上万名衣衫褴褛的人分成三股,整好了队伍之后,这才让人看住场子,似乎是去请示什么大人物。一会儿,南唐流民看到一个风尘仆仆但是衣着华贵的俊朗少年,身着织着淡黄色神兽纹路的杭锦袍子,好不避讳脏乱差地走到了流民面前的检阅台上。 那个吴越军指挥使躬身禀奏道:“启禀殿下,丙寅日上午收容的流民,除数日内病死68人之外,已经全在此处了。经编册,计有齐全民户1500户,丧家丁壮830余丁,丧夫丧父的妇人幼童950余人。请殿下处置。” “这1500民户,此前多是何方籍贯,可曾查得?” “回禀殿下,七成都是滁州地界的,还有些便是和州、楚州。” “嗯,都是地气湿热的州府,便把这一千五百户都装上去大琉球的船队吧,想来也能适应气候。午后若是有庐州、寿州而来的流民,记得安排去小琉球,这几日小琉球的种蔗民户计划缺口,怎么越拉越大了。” “殿下,此事也怪不得诸位收纳流民的大人,许是寿州庐州距离胡逗洲远一些,那里的流民便是知道咱在此收容赈济的消息,也不能这般快赶来吧。” “既是如此,尔等留心便是。”那殿下说着,啪地拍了一下折扇,随后带着护卫走进人群当中人数最少的甲字营——也就是那些纯属光棍丁壮汉子的人堆里。、 卢绛的两百家兵都是江西带来的,在淮南自然不会有家眷,所以被收容的时候自然是当作光棍收容了,因此全部编在甲字营里。如今见那小王爷模样的吴越贵人来这里逡巡看视,卢绛心说莫不是想从白甲军里挑选出强壮敢战之辈充军?若是那吴越国的王爷真个要自己效力,自己去是不去? 正在卢绛心中乱麻的时候,钱惟昱走到他们这群人面前不过五丈远近,用折扇指着他们遥遥下令道: “尔等白甲从军,勇气可嘉,然也不过是生存所迫,天下又有何人是真心喜好杀戮呢?若是不想从军的,便在丙字营里,挑选些拖着孩子的妇人,若是两相情愿,尔等也愿意把这些丧父的孩童当作自己亲子这般抚养的,便重新结为家庭,朝廷自然有海船送你们去田亩丰足的所在屯垦养民。 但是,如果找不到女人,或是不愿意给别人养孩子,那便择其精壮充入军中、羸弱者充入官府管饭的徭役。那些单身女子,则会编入织造营,由官府经营,日后以良人之身自择出路。尔等各自有一炷香的时间登记,一炷香之后,找不到的统统充军服役!” 甲字营中一阵轰动,要知道这里面许多是穷苦人家,不曾沾过女人,因为战乱丧偶的鳏夫那是少之又少。虽然这个吴越贵人只许他们找拖着孩子的寡妇结对,以实现养民和减少社会不安定因素的目的,但是寡妇好歹也是女人不是? 于是几百号光棍就一窝蜂冲过去,要不是吴越官兵维持着秩序,那几乎就是要强抢女人的了。只有卢绛带着还剩百多人的核心家兵没有动,那些其他白甲军中的悍勇之辈也有不为所动的,约摸留下了三百多人。这一下,卢绛的高大威武、俨然众人首领的姿态就更显眼了。 钱惟昱走到对方面前,略微打量了一番,悲悯地说道:“这位大叔,看你也有五旬年纪了吧,这般岁数,还不找女人留后,何苦来哉。” “大丈夫当老当益壮,天下纷乱,岂当以妻子为念——吉州卢绛,不敢请教贵人当面。但恳请贵人收录在下,从军建功。” “吉州卢绛?哈哈哈,想不到倒是卢义士当面——令友申屠令坚,在孤处建功立业,如今已经得了食邑、封妻荫子,卢公豪侠之气闻于江表,那李璟不知用人,但重腐儒,实在是埋没英才啊!” “什么?申屠令坚不是三年之前,就在行刺吴越国彭城郡王的时候事败被杀了么?啊——原来殿下便是……” ... ... 第180章落袋为安 “不错,孤便是当初遭到申屠令坚行刺的彭城郡王钱惟昱了。只是申屠大侠当初目中无人,以为孤手无缚鸡之力,这才被孤侥幸得手。如今,申屠令坚改头换面在林仁肇林都帅麾下担任一名指挥使,相信不日就可再建功业,便是升到都虞侯又有何难?我吴越任人唯贤,无论文武,只要有真才实学,不问出身皆可拔擢。” 等到旁人都退开一些之后,钱惟昱便领着卢绛往边上走去,一边走一边把这番言语对卢绛坦然道来,竟是丝毫没有避忌其中的隐晦。卢绛原本作为流民进入砦子的时候,可是贴身在靴筒里藏了短刀的。一开始见钱惟昱连侍卫都没有近身,就领着自己一个人摊牌,心中还着实惊疑不定,以为钱惟昱果真是推心置腹好胆色。 待得听到当初申屠令坚居然是被钱惟昱亲手制住的之后,这份对对方胆色的钦佩就转化为惊骇了——钱惟昱看上去就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读书人的料儿,居然武功上可以胜过纵横赣南数年的豪杰申屠令坚,那是何等的深藏不露! “殿下用人不疑,不避出身,不挟私怨,虚怀若谷,爱民如子。卢某枉活四十余载,此前却只知在那李家门下效力,今日方识真命天子,请殿下准允卢某执鞭坠镫、效力军前。”说罢,便双膝跪下,叩首请投。 钱惟昱大喜,着实有些“爷终于也有偶尔爆发一下主角光环的时刻”的沾沾自喜。另一方面,见收服了卢绛之后,钱惟昱心中也暗暗存了一个念头:原本他这一次的流民吸纳计划,只不过是为了大小琉球的进一步开发而寻找移民来源,倒没想过在草莽之中吸纳一些豪杰之士为己所用。如今看来,江北的南唐“白甲军”虽然都是不入流的民间武装,但是其中可用之人说不定还不少…… 他对于卢绛的生平事迹不算很清楚,但是好歹知道历史上最后赵匡胤灭南唐的时候,有一些硬骨头的南唐将领不管本领实力如何,好歹是死战到底,义不屈节的。比如最后在歙州抵抗的卢绛、在江州抵抗的胡则,还有曾经在池州战役反复和宋军拉锯战的几个南唐将领,名字他既不清楚了。 这些武将有个特点,就是早年其实并不为李氏重用,在优待文士、轻鄙武人的南唐朝廷上,这些原本历史上二十年后大放异彩的不屈之士,很多都是如今还潜伏在江北白甲军中,拉起一支民壮靠着自己的力量保卫家乡,与北军死战。每念及此,钱惟昱心中总是对于历史上二十多年后李煜的亡国感慨万千—— 谁说南唐没有忠义节烈之士呢?和柴荣打的时候,文有孙晟,武有刘仁瞻;和赵匡胤打的时候,文有陈乔,武有林仁肇、卢绛、胡则,都是宁死不降的忠臣义士,可惜李璟李煜父子二人都不会用人,亡国了又能怪谁? 因为钱惟昱知道后世卢绛被李煜册封的武职唤作“凌波都虞侯”,统帅南唐水师在江西、安徽一代的长江上和赵匡胤派来的曹彬水师大战过数次,可见这个卢绛带领水师的实力还是不错的。当下,钱惟昱便许了卢绛带着本部家兵去凌波都任一个指挥使,受陈诲的节制,让他好生努力建功立业,将来升职进爵、封妻荫子的机会还多着呢。而卢绛因为如今还没发达,对于这个安排也是非常感恩的了。 …… 胡逗洲就好像一座全速运转、不知停歇的巨大黑洞,在江北大地上楔入了一个钉子。四野八州的淮南贫民,凡是没有余财可以躲进州城避难的,基本上有机会都会选择往胡逗洲迁徙。 数十万石的占城稻粮米被吴越船队从苏州一船船运来,在胡逗洲围城内搭建起了数十个舍粥救济的大营,而这些运粮船离开的时候,则都运满了和来时所运粮食等重的人口,驶往大琉球、小琉球、耽罗岛、甚至日本。整个循环精密嵌合,毫无破绽。 当腊月的初雪降落在江北大地上的时候,无论是柴荣,还是金陵的李璟,才开始察觉起来——今年的战乱,所带来的流民、隐户逃匿问题似乎特别严重,原本有四十多万户的淮南地区,除了缩进州城避难的之外,就找不到野地里还有多少人烟稠密的村落。这也不能怪柴荣或者李璟反应慢,实在是因为这个年代谁都没有在过冬粮荒的时候做出过收容流民的善举——人口确实是国家的硬实力之一,但是无论是南朝还是北朝,在君王眼中,人口不过是税源和兵源而已,又有谁真心设身处地关心过交战区百姓的生存状况呢? 而在柴荣和李璟依然疑惑的当口,钱惟昱却终于松懈下来了,得以躺在暖炕上听着胡逗洲掌书记汇报连日来移民工作的进展情况。 那掌书记名叫江景防、字汉臣,原本在杭州时候,被钱惟昱的王叔钱弘俶任命为类似于“户部员外郎”的官职,后来外放到苏州这边来,帮助钱惟昱协理一镇民政税赋事务。此人才能如今还看不出来,不过好歹勤于任事,不计得失,也算难得。跟了钱惟昱混之后,很快就被钱惟昱的能力手腕收服了,死心塌地地做好本分。 只听江景防翻着厚厚一本辑录好的账目,对着钱惟昱禀奏道: “我军自10月23日在胡逗洲立围城大营、开仓施粥以来,46日内计放含糠粕的粗粮计31万7千石、发放移民行路粮66万9千石,总计规划耗粮97万石。累计吸纳淮南流民民户11万6千户、新组民户2万2千户;另有8000自白甲军中精选的骁勇民壮、1万3千徭役营苦力、9千织造营女工。人口总计85万7千余人。 另,为维持这些流民至来年秋收之前的口粮,还需为此部分流民准备五至八个月的口粮,这部分数额将是如今这40多日耗粮的数倍,总计约在260余万石,俱要从今岁四州常平仓入库的占城稻中支取。若是这些流民来年的屯垦无法一年内就种到熟地的话,则再拖一年口粮借贷,将会使常平仓负担更重。” 钱惟昱略微盘算了一下,今年他治下地盘全面推广占城稻的时机选的还是不错的,四个州都是鱼米之乡,白白多了一季的收获之后,虽然官府的租税不能太高,将近两千万石占城稻收获中,被官府征税的只有不到300万石,再加上官府出租种粮和技术转让的分成,拢共有那么600~700万石。但是只要民间有粮,那么不拘是靠着官府的信誉出面借粮度荒,还是敞开了政府采购,相信问题都不大—— 如今的钱惟昱也是才刚刚急于扩张事业的阶段,所以他倒还没脑残到为了“防止谷贱伤农”而对粮食出台政府指导保护价的程度。 “粮食定然是可以撑得到来年的,多出这些人口,咱吴越的国力也还可以支持。幸好此番不曾把淮南百姓吸引过来大半,否则的话,只怕真是要崩盘了。”钱惟昱淡然一笑,似乎又是想起了什么别的问题,扭过头去继续对江景防问道,“那十几万户流民户,最终各处安排了多少,可有统计出来么?” “普通民户、新编组户总计13万8千户,其中大琉球岛安置5万户;明州定海诸岛安置5千户,小琉球群岛下属4大岛总计安置3万户、每岛平均7千5百户;日本国平户五岛、耽罗岛、对马岛、壹歧岛、隐岐岛、佐渡岛等处各自安置3千户;山阴各处1万5千户。最后另有2万户作为此次收容流民的成果……嗯,请示大王处置,应该会被安置到闽南人烟相对稀薄之地。” 毕竟这次的收容流民行动,钱惟昱是请示过王叔钱弘俶的,最后分赃的时候,名义上大头是要给钱弘俶汇报,由钱弘俶安置的。两浙地界因为多年的风调雨顺民生繁荣,人口密度已经比较大了,安置流民很有可能还是往闽南或者赣南塞。当然了,因为钱弘俶觉得此事没啥大的进项,所以当了甩手掌柜,那么就算钱惟昱告诉他此次行动只吸纳到了3万8千户淮南流民而不是13万8千户,钱弘俶也不会疑心。 毕竟,如今各镇的财政税赋都是分开的,钱惟昱大种占城稻积下了多少存粮,钱弘俶心里是没底的。而如果不是钱惟昱有占城稻打底子,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是没有实力吸纳那么多移民的。 “王叔那里,交出两万户也算是中规中矩了,好歹将来都是吴越子民,也不算肥水流了外人田。不过流民迁徙过去之后,后勤的活计也要安排好。十几万户的农具家什,置办起来也要不少时日,官中囤积的铁材只怕也要消耗不少。去岁为了备战,军器监占了官中匠作局不少工料人手,如今战事稍歇,便把资源都调度回去吧。 另外日本苦寒,去日本的民户,便先安置些时日,待过了最寒冷的时节再运去,反正那些地方也是开山挖矿、修桥补路的活计,不怕误了农时。南方和暖之地的移民,早到也好早熟悉一些情况。尤其是大琉球,如今要容纳5万户流民,靠着开垦新田断然是来不及的,幸好蒋家等几家两浙豪商在大琉球屯垦多年,广开荒田,到时候让这数万户流民当中多出佃户便是。蒋承勋挂着‘彰化知府’的的头衔,也该镇得住些场子才是。” ... ... 第181章殖民硕果 卢绛被钱惟昱收服留在了军中听用,编入凌波都水师。在白甲军降卒中,钱惟昱也命手下将校好生挑选。看看其中是否有威望素著或者武艺豪雄的角色,也好任命为这支新收编人马的各级军官。 最后,居然也给钱惟昱找出不少桀骜英勇之士:包括二十年后为南唐死守江州的悍将胡则、宋德明、在池州与宋军拉锯反攻的王晖……这些人如今或才弱冠之年,或而立之年,不过是江北民间混迹白甲军中的豪强而已。李璟一朝因为缺乏外患,不重武臣的弊端,也由此可见一斑。 最后,钱惟昱把精选出来的白甲军降兵编为一支新军,名字稍稍改了一下,唤作白袍军,也算是假借了历史上南朝名将陈庆之率白袍军北伐打破北朝的彩头,交由属下心腹将领孙显忠担任诸军都指挥使。又把这八千白甲军士卒分为左右两厢,以胡则和王晖分别担任左右厢都指挥使、宋德明为都虞侯。 后来,在钱惟昱手下,这支改名为白袍军的白甲军也多次经历了血战的洗礼,并且多次吸纳新鲜兵源扩充了实力。钱惟昱在挑选兵员的时候,每每都把那些因为和北朝作战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流民中精壮组建起来,充入白袍军中,因为这些兵员都和北方的周军、宋军有杀害家人的灭门之仇,所以战斗意志非常疯狂。 如果说林仁肇的镇海新军后来成了钱惟昱手中的“国防军”;那么这支孙显忠、胡则麾下率领的、技战术水平次一些、但是战斗意志非常狂热的白袍军,就成了后来钱惟昱手中的“党卫军”。当然,这些都是若干年之后的后话了。 …… 八千白甲军精壮被收编整训的同时,滁、和、楚、扬四州的数万户流民户,也被分批装运到了台湾岛上,放下安置。 如今距离当初钱惟昱刚刚回国、视察台湾岛的时候,又已经过了整整两年。经过两年的屯垦,以及彰化府的设立、配套管理设施的跟上、钱惟昱御用商会与蒋家等豪商的滚雪球投资;这两年来,台湾岛西岸的屯垦区南北长度足足拉到了300多里。把相当于后世台北一带的淡水县,和原本台中地区的彰化府连成了一片,往南一直延伸到后世嘉义一带。 流民到来的时候,岛上原有汉人民户已经达到3万多户、归化后名义上纳款归降的高山族人2万户,屯垦农田总计400余万亩——当然,其中有一半还是刚刚烧荒开垦出来的新田,和肥沃种熟了的田还是有差距的。小型的贸易集镇、县城也形成了淡水、新竹、彰化、嘉义四处。如今一下子来了5万户淮南流民,一下子把台湾岛上的人口增加了一倍! 在官府的规划之下,5万户流民都从蒋家和钱家等私有的田庄中,按照户均认耕20亩田地的标准,按照八二分成的地租租田耕种。同时官府和豪商合力出资,提供那些流民户八个月口粮和第一年的种子粮作为启动资金,秋收之后按照两倍的本金偿还。鉴于台湾地气湿暖,引入占城稻之后,几乎可以一年三种所以相信两年之内这些流民户就可以站稳脚跟、彻底还清租税和欠下的启动钱粮。 当然了,虽然如今整个台湾岛上的“15年免税屯垦期”还剩9年,钱惟昱还没法收税。但是只要民户多了、人民家有余财,有的是比收税更好的法子增加财政收入——你们新来的流民户,总没有房子住吧,也没有农具耕牛吧?这些固定资产你们一下子也凑不出大笔钱来买吧? 没事儿!朝廷和御用商会可以经营“融资租赁”的业务便民:比如朝廷先建了竹楼或者土坯房,给新来的流民户居住,流民户只要每季占城稻收上来之后,缴纳4石的稻米,持续交满15季或者说5年之后,那么朝廷和豪商出钱修的屋子就归流民户所有了。 对于每户领了20亩租田、每次收获季可以打上20多石粮食的贫民来说,相当于是让一户人家白干一年活就可以换一处住房,也不算亏。其他诸如耕牛、铁质农具……无不可以按照这个法子融资租赁。只要累计交足20亩农田一年的收成,就可以换的一头耕牛,相当于是一头壮年耕牛价钱和一处房子一样贵了。 但是在耕畜珍贵的时候,这么做在常人看来也是非常合理的——当初五代初年,梁帝朱温把清口之战中从两淮夺来的耕牛分给百姓使用,收取牛租的钱足足收了五十年呢!一直从五代初始的后梁收到五代末年的后周,才被郭威刚刚废止,那些当年朝廷租出去的牛,很多都耕种用到老死了很多年了,牛租才算结束。现在钱家好歹是让一无所有的贫民靠着全家一年辛苦所得就挣到一头牛,在这世道上已经是非常仁慈的了。 而且,吴越如今的经济形势可是非常有活力的,海贸发达,还有一统天下绝大多数的盐、茶、糖等生产的趋势,货通天下。所以对于安置到台湾的流民,那融资租赁的收取物业不拘一格。 有些人家靠近乌溪、浊水溪、大甲溪边的低湿沼泽之地,想要种竹木或者热带干果换钱,朝廷和商户一样是照收不误;如果是在深入岛子、靠近东部丘陵的地方,种植茶树、甘蔗、竹林货卖,一样都有销路渠道。 而有些心思灵活的民户,则一改原本在老家埋头种地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学会了去彰化、新竹、淡水等县城里打探行情,然后回去广种青蒿、黄连、矢车菊……等等在如今的台湾岛上和小琉球、麻逸国最走俏的热带病防治草药。这就好比在淘金潮中去卖牛仔裤和淘金工具一样,在吴越人往南迅猛殖民发展的过程中,热带病和瘴疠、时疫、疟疾等疾病的治疗药物,始终是供需最为旺盛的。 这种几乎让农民都融入市场经济交流的繁荣景象,让台湾的发展速度在此后几年内几乎是火箭式地蹿升,以至于数年后钱惟昱再次来视察这片土地的时候,都看不出这里才是汉化不到十年的蛮荒之地了。 …… 数万民户的移民殖民工程,便这样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地实施了下去,全程都没有遇到什么挑事儿的或者民变。在列国看来头疼不已的流民问题,到了钱惟昱手上却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淡然地消化了其中的人口红利,而把可能导致乱象的因素全部剔除掉了。 全程跟着钱惟昱帮办此事的江景防等司户的文官全程都把这个奇迹看在眼里,平时只读圣贤之书,不知言利的他们,看着自家殿下靠着因势利导之法,就轻轻松松把问题给揭过了,对于钱惟昱的崇拜之情也灼然高涨——这才是一个刚满十七周岁的少年人啊。也正是到了这一刻,钱惟昱手下那些有抱负的文官集团,才开始渐渐把钱惟昱看成了济世救国之主,对他的效忠,也彻底超过了钱惟昱的叔叔、当今大王。 台湾岛那边天气炎热,腊月里安置好了流民,正月发下种粮就能开始耕作。在更北边一些的小琉球群岛,因为未来是要主种甘蔗的,加上气候略微四季分明一些、丘陵台地也比台湾岛西部要多。所以少不得投入更多的官府前期投资,花上几个月把基础设施夯实好,好在有台湾岛那边的大片良田守成,小琉球这边哪怕两年之内不产粮,靠着政府的转移支付也尽找补得回来。 至于日本那边,种地垦田的收益就不那么大了,在官府的安排之下,大约三分之一的流民户被发展成了水手和渔民,帮着钱惟昱日渐扩大规模的商会提供航海水手的来源。 最后,钱惟昱还记起前几年蒋衮给他寻找中东地区特产作物时候,弄回来的胡萝卜和甜菜。那胡萝卜这几年钱惟昱只是小规模种了一些,给镇海新军的士卒当作平衡营养的加餐,解决夜盲症的问题。而甜菜则几乎没有用到,如今既然要在小琉球种甘蔗榨糖,不如把甜菜也废物利用起来。正所谓南甘蔗北甜菜,甜菜这种作物在相对靠北苦寒的日本种植刚刚好。 再加上日本人对于萝卜的嗜好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个原本不吃肉的民族,基本上一辈子吃下去的蔬菜有一多半是萝卜这种生长要求低贱的作物。既然如此,便在日本大规模推广和萝卜长相差不多的胡萝卜、甜菜好了。这些作物在第二年开始,在山阴地方和九州肥前国推广开来,两三年之内,就被周边其他非钱惟昱控制地区的日本人学走了。 那些日本人上至贵族,下到贱民,对于这两种中土传来的奇物简直喜欢地发疯。哪怕钱惟昱还没在那里开建制糖作坊、收购甜菜,那些没吃过啥甜食的日本人都会拿着甜菜直接当萝卜烧菜吃。在此之前,也只有消费奢侈品的日本文化人阶层对钱惟昱了解深刻、尊重有加。 而这些下里巴人的作物穿过去之后,便是没有姓氏,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日本贱民,都知道在大海以西,有那么一个吴越国的王爷,就如同创世神一样总是可以为这片大陆带来新的改善民生的好东西…… ... ... 第182章柴荣登基 一家欢喜,两家愁。 吴越一方,在钱惟昱的运作之下,利用淮南大战的机会把流民的人口红利赚的盆满钵满的当口,南唐和后周,却笼罩在一片凄风惨雨之中。 南唐自不必说,和后周的连番大战,虽然淮南十四州里面陷落的不过三分之一,但是兵员、人口和财力的损失都已经是到了断筋断骨、动摇国本的程度了。前前后后,南唐一方在淮南地区也投入和动员了近20万兵马,几乎把这个国家的战争潜力榨干,而其中伤亡被俘的起码有五六万。淮南十四州的社会财富被破坏殆尽,沿江各州几乎误了一整年的农时,以至于还要从江西北部调运粮食赈济—— 从这个方面来说,钱惟昱虽然趁火打劫掳走了不少人口,但是李璟要是真的知道了这桩事情,说不定也会怀着复杂的心情看到这个问题——要是钱惟昱不掳走,这淮南十四州在后面一年里,会有多少人因为战争导致的大饥荒饿死,又有谁知道呢? 在后周方面,虽然一开始花费了一些启动资本发动战争,而且一年的血战也让周军的敢战精锐遭受了两万多人的伤残战死代价,但是人家毕竟是拓地四州,而且后期基本上是靠因粮于敌、以战养战,对于国力的消耗倒也不能算大。按理说,从这个角度来看,后周应该不是输家。那么,为什么又会“愁”呢?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柴荣手上,捏着一份汴京送来的密奏,让他带着全军北返汴京,而且还有一道旨意是给东南行营招讨使李重进的,让李重进也跟着柴荣一并率领大军北返。被他们围攻了大半年的寿州刘仁瞻,就这样看着北军撤围而去。 郭威病重!不日将亡! …… 寒冬腊月,将近新年,但是汴京城中紫宸殿里,却是一片凄风惨雨的悲凉氛围。大周太祖皇帝郭威——嗯,太祖是很快就要加到他身上的庙号——此刻只能僵卧着躺在病榻上,忍受心肺渐渐衰竭的痛楚。很显然,他已经看不到新年的太阳了。 殿门外,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禁卫将领往复地踱步逡巡,时不时望向远处的宫墙,似乎要看穿宫墙,看清楚外面何时会有来人。 “父皇!”一个声音从悠远的宫门外传来,随后服侍在殿外的宫人们才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仗剑着甲出现在殿前的广场上。他居然是直接策马冲到紫宸殿外,到了玉阶之下才勒紧缰绳,把胯下宝驹勒得前蹄高高仰起、霎然而立。那年轻人顺势一滑,稳稳站在当场,身上钢铁甲叶在这落地顿挫的瞬间铿铿作响,随后铠甲的主人就快步疾跑一步三个台阶地冲了进去。 那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背后,跟着一个比他看上去老相三四岁、颌下髭须丰茂的武将。很显然,当先冲进去的那个就是大周晋王柴荣了,而后面跟着策马的则是东南行营招讨使、大周皇帝郭威的外甥、李重进。 而整个过程中,那个原本站在宫门口困兽一样徘徊的近卫军将领丝毫没有阻拦,因为他显然是认得柴荣李重进的。在两人走进去之后,他吩咐了两边的近卫继续守好大门,自己则细心地把佩剑解下放在门口,这才跟着那两人缓步入内。 听到那一声“父皇”的时候,郭威那浑浊的双目似乎一下子清澈了一些。被黄浊的眼白和眼球分泌物遮蔽住的眼珠子居然咕噜地转动了一下;一层板结如盐膜样的浑浊之物,被泪水冲刷着堆积在眼角,眼前的视线,似乎开始清晰起来。 郭威喉咙里咕咕轻响了几声,有了解他的贴身太监立刻迎上去,从御榻背后塞进去一些绵软的垫枕,把郭威的身子撑起来一些。才刚刚做好这一切,柴荣就带着甲叶上簌簌而落的雪花一路走到御榻之前,咔擦一声拜服于地。 “父皇!请恕儿臣来迟!儿臣无能,未能一鼓作气、扫平江北,实在是有负父皇的期望!” “臣东南行营招讨使李重进,参见陛下!” 两个声音先后响起,柴荣的声音极尽悲戚之能事,而李重进则是刚毅铿锵,虽然也有悲伤之心,却不易表露出来。 郭威因为刚才坐起身来的动作似乎消耗了太多的力气,所以暂时憋得老脸发白说不出话来,声嘶气喘了几口之后,才抬手招呼柴荣和李重进进一步走近一些。 柴荣和李重进起身又走进两步,正要重新跪倒拜伏,郭威却伸出一只枯柴一样的手臂,握住了柴荣的前臂。以郭威如今病中将死的气力,要想靠力气撑住柴荣的身形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一扶之下,柴荣立刻谨慎地不敢再下拜,所以倒也稳住了身形。 李重进没有被拉住,继续恭恭敬敬给郭威叩了三个头,铁盔着地的声音当当作响。郭威看着李重进叩首完毕,这才对他缓缓说道:“重进,你我君臣之分,今日便算是到头了——趁着朕还有一口气,且参拜新君吧。” 郭威语调轻弱地说了这句话,又抬眼看了一下侍立在两人后面数丈之外、不肯走近的年轻近卫军将领,说道,“永德,你也过来,和重进一起参见新君。” 柴荣和李重进在淮南和南唐大战的时候,留守汴京负责宫中禁卫的正是郭威的女婿张永德。毕竟他也是除了柴荣和李重进之外,郭威在世上第三个亲近的亲人了,病重时候,把宫廷禁卫托付给张永德统领,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张永德一开始站在远处保持一定距离,也是一来可以看着形势,二来免得听到实在太过核心机密、不该被他听到的话。此刻听了郭威提声喊他,马上碎步过来,和李重进一起跪下,对着柴荣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父皇……这……儿臣……儿臣辜负父皇……” 柴荣虽然心中早就知道他能继位,可是对于这一刻来得这么快依然有些手足无措。他没想到,他几个月来首次和父皇重新相见,居然是在这样一种父王一句话都不让他开口、就先传位定下君臣之分的情形下发生的。淮南的战事进展不顺,让他在归途中一度想好了无数种对答的措辞,虽然其中没有揽功推过的没担当言语,但是毕竟是精心准备的,没曾想现在一句都没用上。 “你现在就是天子了!别的一会儿再说!”郭威突然变得声色俱厉,浑不似久病将死之人,也许这就是久居上位留下的余威吧。柴荣身子一抖,站定在那里受了李重进和张永德的大礼。见君臣之分已经定下了,郭威这才好像松了一口气,颓然地让近侍给三人各自赐座,只不过柴荣是坐在自己榻前,而另外二将则是坐在榻的对面。 “重进,朕如今还活在这世上的亲人之中,论血缘数你最亲,论年岁数你最长——但是朕今日的决断,相信你也是真心心悦诚服,不曾会生出怨尤吧。” “陛下放心,末将定然追随晋王——哦不,是追随当今圣上扫平南朝。末将若有异心,今日又岂会捐弃大军,只身回到汴京。” 郭威愣了一愣神,自古君臣相疑,多多少少是要相互之间虚与委蛇一番的,对于忠心的试探,从来都没有直来直去的言语。但是李重进如今却如同丝毫不顾忌这千古的潜规则,淡然把其中最真切的道理揭破了——他李重进是东南行营招讨使,他的嫡系兵马都在徐州,他知道郭威会传位给柴荣,如果他有异心,就不会跟着柴荣回汴京。 “好,好好,痛快!不愧是我郭威的外甥,哈哈哈,当浮一大白——荣儿,你也听到了,日后,不可猜忌你表哥。你今后正位为君,必然不能再每战亲临、无役不予。若是不信赖朝中统兵大将,连用人不疑的气度都没有的话,又如何完成一统天下的千古伟业!” “儿臣……儿臣明白父皇的苦心,儿臣指天发誓,此生定当与表哥君臣相得,绝不相疑,若违此誓,有如……此剑!” 柴荣说着,目光一扫看见腰间宝剑,当下也不顾忌讳,顺势就抽了出来。此前把佩剑解了放在宫门口的张永德见此一幕本能地眼皮一跳,不过还没等张永德动作,柴荣已经把宝剑狠狠斫在花岗石的地面上。随后“铿嚓”一响,剑刃便断为了两截。 “好,永德,今日之事,你便是见证,从今以后,勿负朕望!” “儿臣末将谨遵圣谕!” 解决了主臣之分后,郭威拉着柴荣,又细细叮嘱了几句:“如今,虽然我朝四方抵定,对于南朝也是有胜无败。但是,朕也知道这其中多凭借了朕的历年积威。天下之至强,不是百战百胜,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纵使做不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也要让天下强敌畏惧你的实力,不敢轻动——否则以天下之纷乱,若是列国皆以你为敌,大周又能撑住多久? 朕死之后,吾儿定当谨守地方,稳固权位,北汉刘崇畏惧朕的积威,在朕生前只敢缩在太原,但是如果听闻朕的死讯,必然轻视于你。吾儿在挫败刘崇、使之不敢正视中原之前,万万不可南下啊!” “孩儿明白……那……便只有乘胜求和,与南唐议和了?” “这有何不可?你还年轻,等得起,纵然五年之后再灭南唐,甚至十年之后,难道等不起么?身逢乱世,最忌讳的便是好大喜功,不修内政、不固威望便穷兵黩武。五代纷乱至今,哪朝哪代的君主强横之时不是雄极天下,而今安在哉?” 这句话如同惊雷霹雳,让柴荣呆呆地呆滞了半晌:是啊,根基不固,只知强兵拓地,无非是把五代变成六代罢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几乎一瞬间,柴荣就觉得自己成熟了一个档次,从此以后,他不能再和一个统帅一样思考了,他需要真正进入一个帝皇的角色。 “孩儿明白父皇的苦心了,孩儿定然……父皇!父皇!” 原来,御榻上的郭威,竟然已经溘然长逝了…… ... ... 第183章升堂拜母 郭威驾崩的消息,很快就震动了整个中原。 最兴奋的,自然是和后周有灭国世仇的北汉刘崇了——三年多前,不就是郭威夺了他后汉朝的天下、杀了他儿子刘赟么?他刘崇以后汉正统自居,结果被打到仅剩河东节度使一镇之地,只有依托辽国才能勉强维持。如今,他一生的宿敌郭威死了,新爬上来的是三十多岁的晚辈柴荣。刘崇倚老卖老之下,自我感觉一下子非常良好,几乎是立刻就要谋划出兵南下、联合契丹恢复大汉江山。 在南面,南唐皇帝李璟本来已经忧患成疾,听说郭威死了之后,一下子手脚也不冷了,自己也能下地散步了,好像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一样。忙不迭地命令重臣孙晟去北朝商量议和的事情。 柴荣为了尽快从淮南抽出兵马,倒也不为己甚,当下两国便草草达成了协议:自寿州以西,凡是已经被周军占领的州城,全部划入后周版图;南唐一方不仅要把境内零散兵马撤走,也要负责遣送民间抵抗力量“白甲军”。而寿州以东的土地,因为原本周军就没有找到足够坚固的楔入点;此前在那一带作战的周军,无非是以一群四处剽掠因粮于敌的流寇形态出现的,所以放弃那些领土、归还南唐也是应该的了。 议和成功的消息传到金陵、传到杭州,众人好歹都是心中落下了一块石头,觉得总算可以有几年太平日子了——吴越国这一年来与南唐虽然交兵激烈,攻战频繁,但是毕竟吴越不是正规建号称帝的皇朝,吴越人出兵打的是“大周天下兵马元帅”旗号、名义上是奉了大周皇帝的号令来讨伐南唐的。如今后周和南唐议和了,吴越和南唐也该自然进入议和状态了吧? 当然了,理论归理论,大义名分归大义名分。实际操作上,双方的外交人员还是要扯皮一顿的。 …… 钱惟昱的地盘,虽然与南唐接壤最密切;但是两国外交上的事情,他依然是不能插手去越俎代庖的,那只能由他王叔派通儒院的那帮学士去和南唐的礼部扯皮。 郭威驾崩的时日,正是广顺三年腊月末;新年伊始——确切的说,是“显德元年”新年伊始,消息才传到江东。不过,消息传来的时候,钱惟昱居然又不在苏州,而是趁着年关里的闲暇,私自跑回杭州去了。他之所以这么笃定,完全是因为他对历史的走势很有信心,他知道历史上郭威的寿命,而且柴荣又退兵了,除了郭威不行了,还能有什么可能? 按说,出镇外藩节度留后之后,非宣召按说是不该进“京”的,不过如今王叔钱弘俶对钱惟昱还算是分外优容,侄儿要跑到自己直辖控制范围之内,还能有什么坏事不成?加上吴越国宗室向来团结,所以只要有正当理由不是无故乱跑,就没什么大碍。 那么,钱惟昱在短短数月之后,再一次回到杭州,并且打算长住个把月,把正月里难得地闲暇全部打发在杭州,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和理由呢?其实也很简单: 他是正月里生人,过了年关便是十七周岁了,嗯,如果算星座的话,该是腹黑隐忍、大器晚成的摩羯座吧。周娥皇比他大了两周岁,如今却已经要19周岁了,在如今这个时代,算是绝对的大龄剩女。他不可能让周娥皇无条件的等下去等太久,于是决定好歹带着娥皇和家中女眷回杭州的葛岭别业住一阵子,让自己的母妃认一认这些姑娘家的,算是见了长辈,稍稍有点交代。 他四时繁忙,东奔西走,一年都难得有大段的闲暇时间,所以,也只有挑这个寒冬正月、百业歇息的时节。至于周娥皇自己有什么打算、周家长辈如今明面上不能和钱惟昱有什么交集、具体六礼如何成就、等待多久,就不是他钱惟昱该操心和决定的了。 钱惟昱带着周娥皇、周嘉敏姐妹,还有蒋洁茹、安倍素子、陈玑,以及顾长风和源赖光两名执掌亲卫的高手、数十侍从,三四辆软垫的华贵马车、三十匹从骑。从苏州沧浪园出发,直奔杭州城外、西湖北岸的葛岭半闲堂。途中少不得用两艘运河里常行的水师大船,载着车马沿运河代步了200里。 从沧浪园出来之后,一路上周娥皇心中便有些惴惴不安,整个人都似魂不守舍。当初她跟着钱惟昱跑出来的时候,是周宗允准的,一来是周宗当时也不可能预知到郭威会死、只觉得北朝大军来势汹汹、南唐很有可能不免此难。他周宗自己发自内心地不希望妻女跟着自己一起做殉国之鬼,毕竟他是七旬老者了,不能晚节不保,而妻女都还年轻。二来当时钱惟昱拿出鳄鱼给周娥皇治病确有奇效,在周娥皇缠绵病榻的情况下,去吴越就能得到救命的南洋猪婆龙,事急从权之下有何不妥? 所以,当初刚来的时候,周娥皇心中自然不会有什么逾越违礼的心理障碍:自己又不是和钱惟昱“私奔”,不过是父亲把自己托付给师弟照顾,这有什么违碍礼法么?但是事情平静下来之后,随着二人接触深入,周娥皇对钱惟昱的真才实学、人品修养、气度胸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以她的聪灵颖悟,也是不免日久生情。 “父亲只是托付师弟暂时照顾自己,以度时艰”这个自我暗示的心理借口也不管用了,心中隐隐有一股对礼法的忌讳,让周娥皇这个名门淑媛觉得一股隐隐的难以启齿。直到前几日,钱惟昱告诉她,准备带她去拜见母妃的时候,周娥皇才觉得脑子里“轰”的一下,那些发乎情止乎礼的虚伪掩饰,都再也盖不住了。 周娥皇也是了解过钱惟昱的家人情况的,知道他虽然父王薨逝了五年了,生母也已早亡;但是吴越忠献王钱弘佐生前扶正过元妃仰氏,是前任宁****节度使仰仁诠的嫡女。这仰氏既然在钱弘佐生前被扶为正妃,自然算是钱惟昱的母妃了。 “要见婆婆了!”这是周娥皇脑中空白后、恢复意识时第一瞬间钻进脑海的反应,“仰元妃的父亲生前也曾是一方节度使,自然是自小就家教森严、礼法雍容的了,而且一入宫就能够被钱郎的父王立为正妃、独宠后宫三年。定然是不凡的。若是她以为人家是无耻苟且的女子,跟着钱郎厮混……” 钱惟昱和周娥皇这一次好歹算是同车的了,蒋洁茹和周嘉敏也坐在一起,最大的马车内居然坐了四人。而安倍素子、陈玑和别的几个服侍丫头则在后面的车上。周娥皇的神情变化,钱惟昱自然看在心里。 只可惜他虽然关心娥皇,但毕竟不是亲身做过女人的,哪里能知道这等顶级名门的大小姐心中对于礼法那种偏执的看重。所以竟是把周娥皇的情绪变化,当作了普通的新媳妇怕见到婆婆、怕老人家不满意自己而已。钱惟昱自觉娥皇无论品貌才学都是当世一等,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日,马车已经从武林门的江南河码头运下船了。在船上那两日,周娥皇每日都捧着手头那一本还没编改完的《汉和字典》在那里研读揣摩,手头还放着《五经文字》和《说文解字》对比参照。因为船上闲暇,钱惟昱还当是周娥皇真心痴迷学问,聊以遣怀,便也没有打扰,只当是让娥皇自己调节调节情绪。 结果,上了马车之后,马车行了起来,轧在青石路面上微微颠簸,纵然有软垫减震也是不变摇晃的。可是周娥皇却好像失了神一样,离目的地越近越紧张,在马车上依然拿着《汉和字典》在那里斟酌。 钱惟昱好歹前世知道点生理知识,知道在车上不宜看书,容易有损目力变成近视眼。见娥皇依然手不释卷,不免开口夺下书卷,温言劝慰: “师姐,母妃温婉娴静、和蔼可亲,最是和晚辈亲近了,也不必太过担心。小弟也是深知以师姐的品貌才学,无论如何母妃都是定然满意的,这才带你来认一认。要是早知这么一见便会让你如此,这一趟便是不回也就罢了,何苦来哉呢。” 钱惟昱的劝说自然是好意。结果周娥皇越听钱惟昱说仰元妃端庄大方、礼法得体,心中就越是慌乱“如此端庄大方的守礼母妃,会不会对我有看法?要把爹爹的意思实情相告,洗脱私相授受的嫌疑么?”好歹书是不看了,心中慌乱却没能稍解。实在是钱惟昱不懂的名门淑媛对名节的重视和敏感,以至于一番劝说竟是南辕北辙。 原本么,钱惟昱如果钱惟昱有不懂女儿家心事的时候,善解人意的蒋洁茹都会温言宽解周姐姐的,只是恰恰这个问题点上,蒋洁茹是商人家的女儿,有些东西学识修养是有的,也仅限于学学,没有与周娥皇那般感同身受的压力,所以竟也没有察觉。 就在这么的忐忑之中,首次来到杭州的周娥皇却是连西湖美景都没有心思观览,便这样浑浑噩噩地被马车拉到了葛岭脚下。 ... ... 第184章廿三婆婆十九媳 周娥皇跟着钱惟昱浑浑噩噩地下了马车,沿着面前苍松翠竹、桃柳间杂的湖畔小径,缓步轻转地绕上了葛岭的缓坡。 毕竟钱惟昱在此处的庄子圈地不小,每日也不可能让母妃上下走很多山路——哪怕以仰元妃的尊贵,有竹帘的滑杆可以乘坐,依然是不便的——所以钱惟昱庄子里给仰元妃住的那座小院,也不过是只是比湖面高出数丈的背山面湖别墅而已。众人沿着缓坡左右曲折,不过数百步,便到了院门。 那处院子的院门朝着西边开,而内中楼宇屋舍却不是和平常四合院那般正对院门,而是布局在类似于寻常院子厢房的位置。院子东西出入、南楼北园,充分利用了葛岭半山的观景优势。虽然园子的地基仅仅比西湖湖面高出数丈,但是园子南边那幢三层小楼却是可以在顶楼上充分俯瞰整个西湖的景观风貌。而从别处远望这里,这些楼台就好像嵌在松竹之间,隐隐绰绰。 见到这处既曲径通幽、又气象出尘的所在时,周娥皇心中都不由得暗暗赞叹了一番。如果说苏州的沧浪园是一种以精致典雅到了极处、以水之灵动、假山芙蓉之欹美为魂的园林体现;那么,眼前这座园林就更少了几分人工雕琢,似乎是浑然古拙到了彻底融入葛岭、西湖之中。湖山无界,景观超然。这些园林虽然都是匠人所建,但是从大局的设计上,就能看出主人家的轩昂气宇、不凡见识。 念及此处,周娥皇也好像在一瞬间忘却了紧张,满含柔情地偷偷斜乜了一旁落落大方引路介绍的钱惟昱,心中泛起一股对爱郎的婉转情愫。 “这处‘半闲堂’的匾额,便是小弟自己题字的了,师姐莫要见笑,当年小弟也曾是少年顽劣,不知上进,只想着寄情山水、游历万方。这‘沧浪园’和‘半闲堂’的名号,多有颓废之气啊。” 踏入院门的时候,钱惟昱折扇遥遥一指上面的匾额,周娥皇顺眼望去,果然是有三个用一种没见过的洒脱字迹书就的大字。匾额也没用泥金鎏金之类的装饰手法处理,直接是用朱漆涂抹的,倒和这山水颇为相称。 进院门之前,门前侍立的宫女早有进去通报的,因此才进门转过一座引路的假山,周娥皇便见到一个浑身缟素绫纱、的美妇在侍女簇拥下迎了过来。那妇人虽然处在寒冬,但是却也竟然不穿棉袄皮袄之类的织物、依然靠绸缎织锦御寒。织锦上的颜色,看上去也是非常素淡,除了纯白,便偶有不易分辨的淡黄或淡青色绣线提花出草木花纹。 织锦绸缎等物如何可以御寒?所以那妇人远远看去,倒是穿的有些繁复臃肿,不走进了细看看不清身材。周娥皇惴惴之间,见钱惟昱抢上几步想见,也不顾是在院子里的青石板路上,直接走到妇人面前便双膝跪地,口中连称给母妃请安。说是儿臣不孝,本该与母妃膝下每日侍奉,奈何自己要就镇苏州、母妃又不愿去,这才如何如何云云。 周娥皇见了钱惟昱的举动,便知道那妇人是仰元妃了。当下也不敢抬头细看,只是低着头碎步趋近到妇人身前一丈左右,深深敛衽福了下去,低声细气地说道:“臣妾……民女……侄女见过娘娘……世伯母。” 平素聪敏非常的才女,竟然临到头时,说话前脑中轰然涌入许多个年头,一开始几乎要把她当初拜见南唐钟皇后的言语搬出来,后来又发现不对,那元妃只是丧偶孀居的妇人,便是曾经尊贵,那般称呼定然也引人不喜。以至于区区一句话,竟是说得磕磕绊绊。 周娥皇行礼时候,跟在钱惟昱身侧的其他女子自然也少不得莺莺燕燕地群雌粥粥。这其中只有蒋洁茹和陈玑因为在钱惟昱身边服侍日久、所以仰元妃原本是见过的。其余周嘉敏、安倍素子等数女,便不曾认得了。 “何必多礼,这定然是周太傅家的大小姐了吧,果真是天仙一般的可人儿。便是不认得,这鹤立鸡群一般的出众,也不会认差了的。” 周娥皇敛衽深福,还没彻底站直身子,便被一条雪白的柔荑轻轻掺住,显然是仰元妃过来让她不必多礼,那仰元妃一边掺扶周娥皇,一边对着刚刚起身的钱惟昱娇嗔责怪道:“你这孩儿,如何不知礼数,有世交的客人来了,怎不介绍引见一番,便先这般厮混惫赖地给母妃请安!” “世伯母,是侄女走得急了,也怪不得师弟……”周娥皇搜刮着心中的场面话,让自己更加大家闺秀一些。看来那钱郎的母妃是好说话的性子,也不刻薄挑剔……路上被“受迫害妄想症”折磨得柔肠百转的周娥皇一下子轻松了一些,说话儿也渐渐流畅起来,也敢抬起头来看仰元妃,想要投去一个真诚和善的目光。 谁知才见到仰元妃的面容,周娥皇心中又是“轰~”的一阵心旌动摇:“天呐,钱郎的母妃不该是和钟皇后那般是个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端庄妇人么?如今眼前这个女子,温婉柔顺、端庄娴雅倒是绝对够了,但是看年纪……貌似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吧,竟是钱郎的母妃?是了,仰妃是忠献王的继配,定然比钱郎的生母要年轻一些,只不过这般岁数也太……” 见到仰元妃的面容那一刻,对周娥皇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大了,仰元妃的姿色容貌虽然比她略有不及,但也是一等一的了。而且毕竟人家是成熟妇人,另有一段周娥皇这些在室处女不可比拟的神韵。 俗语有云:若要俏、一生孝。这年轻女子要是一身缟素做小寡妇的打扮,哪怕本身姿色仅能算是区区中人之姿、也要增色三分的。仰元妃衣着素淡,用如丝瀑顺滑的杭锦与如烟似雾的缭绫、择其素色成就这一身穿着,加分之下,已然不逊于周娥皇了。 周娥皇暗暗怪自己此前太守礼节,也没打听钱惟昱家人一些八卦,连钱惟昱母妃的年纪都不知道,差点闹出笑话。刚才自己也喊了对方“世伯母”,也不知对方会不会着恼自己把她喊老了?可是论辈分,就是该喊世伯母啊。 结果没想到,未来的“母妃”还没用言语挤兑和礼法大防来挤兑她,光是比拼姿色就让她略略感受到了一阵压抑。 幸好钱惟昱也看出自己此前的交代不够彻底,现在有些大条。他本是在揣摩女儿家心思方面坦坦荡荡的,没想过其中可能的尴尬之处,当下便借口说大冬天地在外面叙话不便,扶着母妃让众人都往园子南边的小楼行去,待坐定了再叙谈。那座三层小楼门口没有挂匾额,不过蒋洁茹在一旁偷偷轻声告诉周娥皇,此楼名为“红梅阁”。 踏进小楼,要转上楼梯的时候,因为梯上不容二人并行,钱惟昱也不好掺扶仰元妃,便让仰元妃当先,款款登楼。周娥皇逮住这个时间差,一步上去扯住钱惟昱的袖子,柳眉倒竖地薄嗔道:“你母妃……年岁几许了,怎不曾告诉姐姐。” 钱惟昱:“二十有三。” 周娥皇“……” 到得楼上,分宾主坐定,刚刚几秒钟前发生过的台词,又倒过来问了一遍,却是仰元妃在那里堂而皇之地笑问周娥皇的年纪。周娥皇只能硬着头皮答道:“侄女年方十九……” …… 侍女上了茶来,仰元妃也和蔼亲善地和周娥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晌,夹枪带棒地把周娥皇家中亲人几何、周娥皇平素有什么喜好、读了哪些书、在金陵时与何人交往……就如同查户口一般统统问了个清楚。周娥皇本就怕这个准婆婆觉得自己太过随意,也就婉转隐晦地把自己当初被周宗送去“信州龙虎山张天师”处的“真实原因”和盘托出了。 仰元妃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周宗自己一心殉国、但是不愿意妻女玉石俱焚,这才如此的。当下对于周娥皇的人品自然不会再有猜疑。 交谈之中,周娥皇也隐隐觉得这个仰元妃虽然是自己的“准婆婆”,但是其实自身的心性也不过是和她年岁相若的少女;只是比普通二旬少女或者少妇多经历了些生离死别罢了。并不是真个人老精鬼老灵、眼光毒辣之人。仰元妃想知道什么,也基本都是靠问的,很少有靠着自己的眼光观察。念及此处,周娥皇心中惧怯和猜疑之心尽去,和仰元妃说话之间也更加坦诚、少有修饰了。 钱惟昱在旁边,倒好像是一个帮衬的闲人,只能偶尔提醒母妃别彻底冷落了其他客人,免得别人生分了才好。 安倍素子本就不上台面,一直只是在仰元妃面前恭敬有加、唯唯诺诺,仰元妃只是略略看了容貌,觉得此女姿色尚可,眉目也不至于妖娆放荡,给钱惟昱做个侍妾应该无妨。 周嘉敏则是娇俏可人、伶俐讨喜,加上她有童言无忌地优势。把几句明明是变着法儿拍马屁的话当作至真童言一般说出来,用夸张地惊叹语气在那里诧异:“真个该叫世伯母么?怎的比姐姐都年轻漂亮。人家不叫伯母嘛,人家要叫姐姐~” 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钱惟昱的脸几乎都绿了:尼玛你叫我母妃姐姐,那我是不是该叫你小姨了啊?这辈分还怎么了得? 但是无论钱惟昱心中如何爬满黑线,仰元妃却是输在不知道周嘉敏隐藏在萝莉外表之下的那颗七窍玲珑心实在不在其姐之下……于是乎,一幕钱惟昱惯用的扮猪吃虎绝技,就被周嘉敏无耻地剽窃了过去了。 “周太傅当真是当世学宗,家学门风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今日得见几位贤侄女,未亡人心中着实高兴得紧呢,时日也不早了,便用了宴再歇下吧,明儿让昱儿带你们也游游湖,没得让客人陪着未亡人闷坏了不成。” 言笑晏晏之间,一场家门闺帷之间的危机,好歹算是过去了。 ... ... 第185章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夜宴素淡,少有荤腥。仰元妃自己的席面上,只有六色精致的素菜,钱惟昱和周娥皇等人面前,也不过有几道鱼虾蟹之类的水产——而且那螃蟹也着实孱弱、不堪食用,哪有钱惟昱等人在苏州时,近水楼台从阳澄湖里捞出来的蟹那般膏满黄肥?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这些物产都是庄子里的佃户从西湖里捞上来的而已。 钱惟昱是知道母妃一直坚贞守礼,父王死后坚持茹素已经五年。虽然心疼母妃的身体日渐瘦削,也不好干预人家守节。周娥皇周嘉敏等此前却是不知的,此刻察言观色,也知道仰元妃不是待客时才这般做作、而是果然数年一日、慎独守一。当下对仰元妃的敬重之心也就更甚了。 夜宴草草而终,自有侍女给周氏姐妹等女子安排两侧裙楼内的歇宿之处,周娥皇周嘉敏姐妹宿于一处,当夜灯烛久久不息,也不知姐妹在说些什么;其余女子或歇或谈,不一而足。至于仰元妃则是留了钱惟昱在顶楼问话。 “今日见了,不知母妃对师姐可还满意?儿臣也知此事荒唐,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有违母妃夙夕教诲了。” “娥皇当初,果真是为了嫁你,这才在钟皇后命人纳吉之前,投水装病的么?” “也不能这么说,个中其实另有曲折……”说着,钱惟昱也算是有机会把包括李弘冀的奸计、钱惟昱的决断、后来娥皇投湖重病、下南洋寻猪婆龙和玉脂冰片治病等等曲折都说了一遍,足足花了半刻钟,才算是和盘托出。 仰元妃性子恬淡,也不曾想过其中竟有这般故事,她虽说是钱惟昱的母妃,但是毕竟年轻,少女情怀还未彻底冷却,听了这等煽情的故事,也是掬了一把眼泪。 “你这孩子,又来母妃这里赚眼泪了。”仰元妃听罢,用素绢帕甩了一下,娇嗔地抽打在钱惟昱脸上,钱惟昱也是有些羞赧不好接口,幸好仰元妃定了定神,续道: “今日母妃也看了,世间礼法多不足惧,若是都要拘泥死礼,误了多少好女儿家终生。娥皇的人品没得说,样貌只怕更是当世无两的了,又才情超卓,你可不要负了人家。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母妃给你做主吧,诸侯之礼也要半年,如今虽说女方不能有家中长辈、媒妁出面,咱们这边的面子总要给足了人家。今日母妃见娥皇言谈举止,也是个心思细密、要强心重的女子,可莫要委屈了。” 钱惟昱闻言也是大喜,好歹如今礼法方面的问题已经揭过了。有些东西他一个大男人是不在乎的,反正男人是占便宜的一方;但是自己的女人讲究,他总要帮衬着办好。也许在娥皇看来,能够让钱惟昱的长辈不会因为她来吴越的方式而看不起她,也是非常重要的吧。 钱惟昱正想着挑一些嘴甜的话奉承母妃,仰元妃却是示意他不要激动,坐下说话。 “不知母妃还有什么吩咐?” “看把你得意的——母妃觉着,那小茹服侍你也有两年了。原本你未曾迎娶正妻,也不想年纪太小近女色伤了身子,自然要委屈着她。如今既然娥皇的事情不日就要开了脸了,小茹该给什么名分安置,你也要着紧一些。” “孩儿省的,这些事情,自当有个名分……” “没说玩呢!急啥——还有一句,别的话不多说了,那些旁的女子你要如何,母妃不管你。但有一点,娥皇跟了你来,与外人而言却是有损她的名节的。她妹妹嘉敏还小,舍不得姐姐也就罢了。但是日后你可要上心一点儿,举止名声都要自重,莫要随性大条,让外人看了坏了嘉敏的名声——若是嘉敏因为和姐姐姐夫厮混,日后嫁不出去,小心母妃可不饶你,定要揭了你的皮!” 钱惟昱愕然。见了仰元妃最后说到嘉敏时候,那股泛滥着母性之爱、柳眉倒竖地娇嗔模样,钱惟昱心说:“以后谁敢说世上数咱的扮猪吃虎计谋用的最好,咱就跟谁急!史上最能伪装的明明是嘉敏啊!狡黠精乖的一个哥特腹黑萝,硬生生装扮成无害傲娇萝;几句‘发自肺腑’的童言、赞美一番母妃的姿色容貌、年轻可亲,便把母妃给收买了有木有啊!” 心中所如是想,面上却不得不调动着僵硬的面皮故作欣然地说道:“儿臣谨记母妃教诲了,日后定然处处提防,不会让嘉敏的声誉有损的……” 一边说着,一边赔笑退了下去。脸一转开,心中便“恶狠狠”地想道:“要是嘉敏真因为和咱这个姐夫厮混久了,嫁不出去。咱仗义一点,帮忙解决‘小姨子就业问题’便是了。” …… 今天好歹解决了一桩大事,这对于上辈子也只在风尘场所谈生意时候见识过女人的钱惟昱来说,好歹还是值得兴奋的。从母妃的房间出来,回到楼下,钱惟昱便打算回到自己的院中歇息。 月光很美,毕竟时近元宵,又无雨雪;这个时代西湖边空气又纯净清冽,绝无后世那种臭名昭著的雾霾。下楼之后,被月光在身上一洒,钱惟昱便心中一动;几乎想要回房后便顺手抄一支笔,把文学史上那首最著名的元宵夜男女情愫的代表词作——两百余年后大词人辛弃疾所作的《青玉案》——抄录下来,以备后用。 这个念头刚动,钱惟昱便有些自嘲,自从《沧浪集》面世之后,这都有许久不曾做抄袭诗词方面的文抄工了吧。他的吟诗作词的频率,也着实降低了好几倍,长久下去,这可怎么继续保持他这个靠着手下人才多、运气好才勉强治理地方的不务正业太平王爷形象呢? 可惜,才自嘲至此,钱惟昱回想到《青玉案》中那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下子心中咯噔一下,想起一个身在千里之外、几乎把他奉若神明的痴心小萝莉来,“糟糕,却不曾想过这个事儿,这可如何是好?” 钱惟昱心中略微有些颓丧,发现自己解决了一个问题,又引来了一个大问题,下意识踱步之间,却是走进了蒋洁茹的内院。 蒋洁茹没有和安倍素子、陈玑作一块儿。她性子喜静,宴席终了之后只是和那两女略略聊了一会儿,便独自回来了。刚刚看了两页书,洗漱卸妆了之后,便听到外面的值夜侍女问安的声音,知道是钱惟昱来了。 “殿下这个点儿到这里来作甚么?这和周大小姐的好事就快定下来了,怎的……不会是……”蒋洁茹心头小鹿乱撞,心中又觉得不可能,殿下心志坚韧非凡,说了十八岁前不近女色,便肯定能做到。自己跟他两年,哪次不是对自己发乎情、止乎礼的? 蒋洁茹瞎想之间,钱惟昱便径直走了进来,还打发值夜的侍女直接出去院外、带上院门,侍女都是钱家的丫鬟,钱惟昱说话如何不管用?当下蒋洁茹所居的内院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二人。蒋洁茹心中愈发紧张,隐隐之中竟然有些期待: “莫非,殿下还是愿意奴奴做他第一个女人?唉呀如此恩泽,真是粉身难报了呢……”想着想着,钱惟昱还没开口,蒋洁茹却是眼角滑泪,无声饮泣起来。 钱惟昱正不知怎么开口,见蒋洁茹居然哭了,顿时暗暗纳罕。他也不辩解,自己径直往蒋洁茹的绣床上一坐,搂过蒋洁茹抱在怀中安慰,帮小茹拂拭了泪痕之后,这才呢喃地说道:“孤对你们,皆是一般的真心相待。然则,为天下计,有些事情却是不得不牺牲。今年之内,娥皇定然要进门了,可是孤如今才发现,还着实有一桩事情,无法处断呢。” “殿下所虑何事?” “日后只有你我二人,便不要再称呼殿下了——学学娥皇吧,私下里两人独处,喊孤钱郎便是。” “钱郎……”蒋洁茹面色酡红,几乎要滴出粉红色的汗液来一般,羞涩地把脸深深埋进钱惟昱的胸膛,如同一只为了躲避强敌、埋首沙堆自欺欺人的鸵鸟。稍微腻了一下后,幽幽说道,“钱郎有何事不解,和奴奴说便是,不管何事,但有用得到奴奴处,万死……” 钱惟昱捂住蒋洁茹的檀口,在她娇臀上轻轻拍打惩戒了一下:“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之事,不许把这些不吉之言挂在嘴上!其实也不是什么要做多大牺牲的事情——孤原本想着,七八年之内,快则五六年,定然是要用计吞并日本国的,此事你也知晓。” “当初去日本国的海船上时,钱郎便对奴奴说过。钱郎有此大志,成千古未有古人可竟之伟业,奴奴着实高兴得紧呢。后来看钱郎在日本国结好皇室、善营名声,自然有更多见解了。” “这日本国不比我中土。我中土秦汉隋唐,改朝换代如同家常便饭,列朝君上,皆无使天下不敢妄动的权威。而日本自有文字书记之日起,凡千四百年不曾有朝代更替。为天皇者八纮一宇、万世一系,若要彻底改朝换代、武力征服、将原本势力连根拔起,定然杀伤众多。日本国民户也有一百二三十万户、六七百万人口。与如今雄踞二十八州的吴越全土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如迁延日久,定然国力劳损,难以为继。孤原本思量得一个妙法,最多杀戮数万之人,便能吞并日本,且一劳永逸、慑服其心——然此事如今,却有一些违碍,需要为孤谋划一番。此事天下人谁都不可与闻,孤也只有和你一人说知了。” 蒋洁茹从钱惟昱怀里坐直了身子,又从一旁抽过一个梳妆的小杌子坐定,面色也凝重起来,只等钱惟昱开口。 ... ... 第186章奇闻秘辛 “今上、村上天皇也算是个隐忍不拔的有为之君了。其兄朱雀天皇幼年即位、内外廷隔绝,当了二十多年傀儡,酿成了今日藤原北家藤原实赖、藤原师辅兄弟的专权揽政。 村上天皇以藤原师辅的女婿身份,早年故作恭顺亲和藤原北家、得以在朱雀天皇禅位后继承大统。数年来在民政礼法、外事邦交方面也算渐渐削夺回来一些事权,在藤原氏老狐狸兄弟手中,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然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了。想来村上天皇若是享国日久,定然也能把摄关之权压制回去。 然则,这里面有个问题,定然是回避不过去的——村上天皇先天体质虚弱,多年劳损也必然折减寿数。当今太子宪平亲王有癫痫、痴愚之症,癫痫虽然在上次咱东渡日本睦邻邦交的时候,由秦院判以地龙汤和牛黄血蝎丹压制住了,痴愚却是无药可救。一旦宪平亲王登基,村上天皇毕生的努力定然化为泡影—— 上个月从日本送《汉和字典》最新一期注音修订书稿回来的商船队,又咱镇海军的密探,回报说藤原师辅已经让其三子藤原兼家将长女藤原超子许配给宪平亲王,定下娃娃亲。到时候,藤原师辅既是宪平亲王的外祖父、又是宪平亲王岳丈的父亲。连续数代皇后都是藤原北家的女儿、又搭上一个白痴天皇,从此日本国还不成了藤原北家的铁桶江山。” 蒋洁茹听钱惟昱说得停顿了一下,马上把刚刚斟好的茶递过去,让说渴了的钱惟昱润一润喉咙。随后说道:“这些奴奴原本也略有所知,只是不曾有钱郎这般分析地透彻。如此说来,钱郎定然是打着‘清君侧’的主义。到时候一旦藤原北家欺君专权,钱郎便以山阴地方的驻军进京勤王、诛杀藤原北家及其兵马势力,控制白痴天皇以为傀儡,渐渐吞并日本了?只是不知此法与今日周姐姐进门的事情之间,又有什么违碍呢?” “小茹,你还是太心慈手软了。若是清君侧、立傀儡,孤自命为征夷大将军或摄关、太政,总揽日本朝纲,那也不过掌权数代而已。日后我钱家若是君临天下,难不成还能兼着日本国的征夷大将军之职么?孤要的是一劳永逸,让日本国万世臣服的法子。” “那又该如何去做呢?” “你想不到,也不怪你,因为你可能不曾知道,日本历史上,也是有四五位女天皇的——女子也可为天皇,那么,咱又何必包下宪平亲王那个白痴呢?” 听到日本历史上有多名女子也可为天皇,蒋洁茹心中巨震,马上融会贯通想明白了钱惟昱的计划。之所以此前她没往这个方向想,主要是压根历史上就没有人靠“娶公主”这种手段来得天下的。 “啊,原来女子也可为天皇……怪不得,如此说来,钱郎定然是要扶选子内亲王的了……” “聪明——而且选子身为贺茂斋院之职,平素不住皇宫之中,出家侍奉神明之身,也不会有男子与之结亲。若是有朝一日,藤原北家弑君作乱,宫中皇亲国戚尽数被杀……啧啧,孤也有把握把选子护住。到时候皇族男丁尽数杀绝,仅剩女子可以继位,把选子扶上去数年之后,杀尽反抗势力,孤再娶了选子为妻、选子生下的长子,自然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天皇。只可惜……” 蒋洁茹联想了一下钱惟昱的打算,和今日的前因后果,惴惴地揣测道:“可惜如今钱郎要把正妻之位给周姐姐,选子殿下将来必然难以为……皇后,可是这个难处么?” “小茹,你想的还不够远。不仅仅是中宫名分的问题——如若孤得了天下,孤的嫡长子自当立为太子,继承大业。但是在日本一方,纵然将来孤削平了那些抗拒选子登基、抗拒女天皇与外族通婚的反抗势力。但是有一条底线暂时是无法突破的,那就是将来的天皇必须是选子所生,若是孤的其他女人所生下的子嗣,与日本国何干,孤又如何把日本人万世臣服下去? 现在娥皇年内便会进门。而选子今年也才八岁,要到可以施为人道、生育子嗣的年纪,起码还要五六年。若是娥皇或者别的女子,这五六年内抢先为孤生下嫡长子。到时候中原的皇位由嫡长子继承、日本的皇位由选子所生的长子继位。那么中原与日本仍然会永远成为两个国家,或许在孤的干涉之下,可以成为兄弟之国,却不能完全一统。” 蒋洁茹心中一颤,钱惟昱口中说的是“娥皇或者别的女子”,这个“别的女子”当中,自然包括她蒋洁茹了。 “殿下是希望,六年之内,跟了殿下的女子,都不要生出子嗣,同时又不想伤了她们的心,在行……周公之礼的时候,不要露出异样——奴奴说的可对么?”言语之间,蒋洁茹和钱惟昱都没有注意到,蒋洁茹对钱惟昱的称呼,已从又从一开始亲昵的“钱郎”恢复成了“殿下”,显然一道隔膜正在滋长,把两人的关系包裹起来。 看着蒋洁茹灼灼而带着悲戚的目光,钱惟昱居然难得的觉得一阵愧疚:“便是如此吧,当然,孤心中对你们,皆是一般的疼爱。如此这般,也不过是为了天下大计而已。何况你如今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便是再等五六年,也不过二旬出头,年纪太小便孕育,对身子也不好——只不过,此事孤心中如此思忖,确实不得其法,世上唯有小茹你通情达理,足以原宥孤这番想法,也只有和你倾诉了。” 钱惟昱长叹一声,随后很没风度地随意往后一倒,躺在蒋洁茹的闺床上。鼻端嗅着蒋洁茹刚刚留在上面的淡淡体香,心中却烦闷不已,找不到办法。这种事情,如今这个朝代又没有避孕药。就算有,也不能常年偷偷给娥皇下药吧?这种事情要是穿帮了,将来娥皇肯定要和历史上那般想不开,把自己活活气死不成。 “殿下若只是想要只与女子行鱼水之欢,又不让女子受孕,却是也有办法呢。” “什么?小茹你果真……你是如何知道这些法子的?” 钱惟昱刚刚有些激动,一听此言便振奋地直起身子,但是很快又有一股奇怪的醋意涌上心头——小茹也是自己内定的女人,只不过因为平素太过恬静温婉、对自己百依百顺无有不从,这才让他对小茹的许多付出觉得习以为常了,现在一听小茹会这些寻常不该被女子知道的秘法,又有些警觉。实在不得不说钱惟昱身上有一股某些犯践男人的特质: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对他一心一意好,什么都依着他的女人,他就不去珍惜,把自己最焦躁最不耐烦的一面时时展现在对方面前。而那些明明傲娇撩拨他的女子,他却更愿意在别人身上下功夫。直到那些一贯百依百顺的女子生出了异心,他才会警觉并且珍惜。 说出自己知道办法的那一瞬间,蒋洁茹本就已经羞红得面色如欲滴血。此刻钱惟昱的神色变化之间,她又如何不知道钱惟昱心中在想什么?当下她娇横地拧了一把钱惟昱腰间软肉,恨恨地啐道:“想到哪里去了!奴奴也是偶尔机缘巧合,知道安倍素子妹妹那里有修行阴阳道的秘法和补药。奴奴自己如何既得事情!” 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把钱惟昱听得一愣一愣地,同时心中八卦之火猛燃。他不是那种和八婆一样爱打听的人,但是刚才那句话里面,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啊。蒋洁茹见钱惟昱眼珠子瞪得溜圆,都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一般可怕,当下也不再藏掖,忍住羞意继续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 “钱郎可还记得,当初在大江山酒吞童子处把素子妹妹救了出来的时候,素子妹妹知道酒吞童子一党的真相,为了害怕殿下以为她会泄密而灭口,情急之下愿意以献身侍奉来纳投名状、换取殿下的信任。” “此事孤自然记得,怎么,难不成素子后来有什么异动么?”钱惟昱剑眉一挑,他知道蒋洁茹不是好妒之女,她若是在自己面前说旁的女子,钱惟昱定然是愿意相信的。 “钱郎想到哪里去了,这也太看低了了自己的才气俊朗、名望身份了!那素子妹妹一开始虽是为了纳投名状保住性命,这才献身投靠。但是奴奴也看得出来,她心中着实对钱郎真心仰慕得紧。回到平安京的时候,素子妹妹便以为是钱郎面皮薄,不好意思趁人之危要了她的身子。所以她便取了一些助兴的迷幻秘药,那是一种上等阴阳师常用的幻药,可以使人服用之后如梦似幻、如胶似漆……” 虽然说到后面,蒋洁茹用的词汇已经尽可能文雅,而且完全不顾语法以及这些词汇用的是否恰当,但是钱惟昱很显然还是听明白了。我靠,原来在自己身边,还曾经发生过这么多劲爆的事情! “那,后来呢?”钱惟昱咕咚咽了一大口口水,面皮有些紫涨,似乎蒋洁茹不说下去,他就会爆体而亡一样。 “后来,自然是因为那时候素子妹妹刚来,奴奴怕她对钱郎不怀好意,日日注意,揭破了她的图谋,还把殿下的养生修行之法和她说了,说殿下日夕勤练武艺、强生健体,兼修吐纳引导之法。为了长寿,十八岁前不可破了童子之身。素子妹妹听闻之后,这才羞赧非常,放弃了那次打算。” 听了这段话,钱惟昱心情着实复杂,要是没有蒋洁茹拦着他,说不定他已经不做处男一两年了。可是克制**也是他自己一直辛苦隐忍的初衷,当下也不好多说,冷静了一下,才说道:“那,小茹你说的素子有办法,便是那些药物了么?这个好像毫不相干吧,而且自古助兴之药多是虎狼之药,不可妄用啊。” “想到哪里去了,奴奴和素子妹妹说了之后,素子自然不会再图谋用那种如梦似幻的药剂了。但是日本国的阴阳道修行也颇为悠远,其中另有一些药物法门,却是奴奴后来得知的。这解决之道,便在其中了。” ... ... 第187章藏污纳垢 “素子妹妹知道钱郎不可沉迷女色、伤身害气之后,一开始也着实沉静了一阵子。但是后来,却又找到奴奴,给奴奴看了一本手写的卷宗,以及一些药物。说那些药物不同于此前的助兴致幻之药。而是固根本、蓄元气的阴阳道秘药。此药使用之后,配合日本国自古修研的阴阳道双修之法,可以让男女在鱼水行欢的时候,不至于走泄精血元气。若是有修炼道家吐纳引导之术,要保持童子之身才能圆满的,使用此法之后再行‘那事’,也不会为害。 素子妹妹原本拿出此物给奴奴,也是觉得有两全其美的解决之法,可以让钱郎不必忍得太过辛苦,既可享受人伦天道之乐,又不会……但是后来奴奴心中谨慎,唯恐此药有什么害处,又再三追问了素子妹妹,素子妹妹却是吐露了此药的副作用:因为用药修行之后,每次鱼水之时走泄的不过是体液y水,并无真精元气,因此是不会使妇人受孕的。但是一旦开始用药修行,则要功行圆满一层,才能恢复真精元气之闭锁。而每圆满一层,至少也要修炼两三年的时间。奴奴一开始怕钱郎这几年内便要子嗣,因此断然阻止了素子妹妹。既然如今……” 钱惟昱听得瞠目结舌,眼中如同赤火引燃一般。他本来就不是什么避讳酒色财气的正人君子。之所以一直憋着,那是因为他心志坚韧、所谋者大。是因为他知道,五代乱世当中,要巩固江山、在不杀功臣、不自废武功的情况下建立起一个持久的王朝,开国君主活得久是必须的条件。 为了养身,他才在年轻的时候节制**,苦练强身健体的武艺。数年来这当中的付出,也就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看得清了。虽然他身边如今没什么超一流的高手,他也不是什么迷信古代“道家内功”的唯心者,但是本着以后世的科学锻炼方法,和五禽戏引导术这些确有价值的术法,再配合这个时代他可以找到的一些修道名家的初步指点,至少这几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还是很满意的——当然了,当初钱惟昱所找得到的名家,肯定是没有张秉一这个级别的当世绝顶道家宗师的了,只能算是勉强够用。 现在蒋洁茹这番话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几乎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原本来到这个世界的六年里,他一直坚信这是一个“很科学的世界”。什么佛道、阴阳,在他看来都是被他玩弄利用的神棍。用得到天台宗国清寺的义寂禅师,便把对方用诏令拉去日本装一回神棍和亲善大使、和日本天台宗那些德高望重的和尚联络联络感情;用完了之后,又是挥之即去。其他道家的,阴阳家的东西,也是随手拿来随手用,没有价值随手扔,毫无崇敬之心。 “这不科学……”钱惟昱在自己内心呢喃了一阵。前世穿越小说也看不过少,他甚至产生幻觉,开始反省自己究竟是穿越到平行时空了,还是玄幻的异世界了,怎么可能世上会有什么阴阳道和传统道家的双修采补云云的东西呢?可是,自己都穿越了,好像再不科学,也不会比这个更不科学。而且安倍素子那里也是引导吐纳和药物结合才能起效……莫非真是一种失传了的古代医术和丹药、修行的结合? 一开始的冲击和侥幸渐渐平息下来,钱惟昱认真思考了一番这个问题,最后鼓起勇气说:“小茹,你明天先去和素子细细问个分明。那些秘药,她若是不曾带在随身行李里、还留在苏州的话,此事回去再议也是可以的……” “奴奴明白,明日定然有个结果。” …… 钱惟昱没有在蒋洁茹房中歇宿,走出来的时候,脚步好像轻飘飘的浑不受力一般。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因为他“轻功大成”所致,实在是刚才太兴奋了感官有些过敏。可怜他活了十七周年,连自渎都不曾试过,比之前世还要苦行数倍。若不是成就千秋伟业的信念支撑着,说不定早就去及时行乐了。如今,幸福很有可能就在眼前,他又怎么会连这几天都憋不住呢? 回到房里之后,他辗转反侧了大半夜都没睡好,想着明天蒋洁茹就要去素子那里问明结果了,此事究竟是否可行、有什么弊端副作用,都该细细审查。这种等待而又惶恐的心思着实不好受,好像令人百爪挠心一般。他走到院子里,又拿出自己的佩刀“童子切安纲”加挥了五百刀,足足打熬到四更天,才算是把精力彻底榨干了,回屋蒙住头打算睡着。 正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却听到一个蹑手蹑脚的声音轻唤着他,他抬头一看,却是蒋洁茹蹑手蹑脚地窜进了他房里。他没有让侍卫进内院的习惯,也没留侍女值夜,整个半闲堂的防卫是守外虚内的,蒋洁茹、周家姐妹、素子、还有他自己的住处之间本就可以相互通行无阻。 “小茹,你这是何故……” 黑暗之中,蒋洁茹的一对大眼睛闪烁着玩味的反光,如同被院中洁白的月光反射蒙上了一层光晕: “钱郎,这个点怎的还不曾熟睡,莫非是辗转反侧么——奴奴便知道你定然难以入眠,想着等到明日定然不妥,这才半夜去问了素子妹妹。素子妹妹说那般隐秘事物她也怕被人撞破,不曾留在苏州,便是带在随身行李之中呢。具体的修行法子,奴奴也问过了,除了修行之后,三年之内会闭塞固蓄,再无违碍的,还颇有养身蓄锐之奇效——这下,可能安心睡觉了么?” 钱惟昱伸手要去搂住蒋洁茹抚慰一番,却被蒋洁茹说完话就溜了出去,钱惟昱只来得及在她**上拍了一把,感受一下滑腻馨香的触感,便安然睡去了。 四更天才睡,加上本就累到榨干了精力,钱惟昱自然是一觉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才起来。 次日一早,等到周氏姐妹都已经去红梅阁内给仰元妃请过安了,钱惟昱都还没洗漱呢。仰元妃有心留大家一起用早膳,结果辰时末刻都没看到钱惟昱来,也有些奇怪。心说自己这孩儿素来都是早睡早起、颇为规律勤奋的。如何去了苏州两年,竟变得惫赖不堪,初回母妃这里,次日便睡得这般晚。 说不得,仰元妃只能陪着周氏姐妹和其余数女一起用了早膳,免得怠慢了客人。等到钱惟昱来的时候,发现只给他惩罚性地留了一碗他素来最不爱吃的莲子糯米羹,以及各一碟鸡皮虾球烧卖、松瓤酥酪蒸卷…… 用了早膳,陪笑着给母妃请了安,钱惟昱又例行公事地劝慰周氏姐妹换了地方昨夜可曾歇息安稳。他起得那么晚,少不得被人数落,也幸亏他如今闺阁中厮混得有些贾宝玉的心得了,又有身份摆在那里,也就靠着涎皮赖脸厮混过去了。 数日无话,众人只是观景闲坐、游览西湖的湖山胜景,傍晚则由周家姐妹和安倍素子陪着仰元妃说话解闷儿,周家姐妹见识广博,学问也深,又有许多南唐风物,每每都可以和仰元妃谈得投契。 至于安倍素子虽然汉学算是比较可怜的了,但是好歹知道很多外藩的异国情调,仰元妃孀居日久,每日都百无聊赖。有安倍素子和她说些日本国的奇闻轶事,偶尔拿出一些日式的器用玩物、烹饪几手生疏的鱼生料理、或是演奏一些粗浅的雅乐乐器、弹拨几下三味线,都能让仰元妃大感新鲜。连精通音律的周氏姐妹在旁,也少不得要学着摆弄一下。 周娥皇本就精通音律,会十来种乐器,其琵琶弹奏技巧本是当世一绝,无人出其右者。摆弄那些比琵琶和胡琴简单得多、但是朴素清淡的三味线,岂不是手到擒来?没住三五日,娥皇的三味线琴技也把素子甩在了后面,弄得素子再无音律技巧可以在仰元妃面前献艺了,想要“彩衣娱亲”一番都是不能。 时光倏忽而过,在杭州赏玩了三四日,元宵佳节也已到了,湖山胜景好歹都初步赏玩了一遍,周家姐妹自然安生了下来。 这日,连续几天都在休养身心、扮演好一个陪玩龙套角色的钱惟昱找到了母妃,说是自去岁年末信州被吴越军攻占、林仁肇林都帅从龙虎山张天师冠宇里把周家姐妹请来至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也颇有损害正一道的正宗门楣。如今形势大定,这些日子他又要在杭州闲住一段时日,便着人去信州请了正一道张天师来杭州相见,也好论道弘法、弥补道门名声。 当然,至于为什么要选择在杭州,钱惟昱的解释是:如今这半闲堂庄园所在的葛岭,便是东晋得道仙人葛洪炼成仙丹的所在。那抱朴院、初阳台都是葛仙师修行遗迹。如今自己把庄子起在这里,也算是与道门有缘,在旁边抱朴院招待张天师,也不算亏了礼法。 对于钱惟昱的这个说法,仰元妃本是无可无不可的随和妇人,如何会去争辩,这便允了钱惟昱自行裁处。 “多谢母妃玉成——那信州至此,中间要经过衢州、严州,也不过六七百里。张天师有大神通,相信数日便可到了。只是届时那几日,孩儿自然不得与女眷一并接待天师求法,师姐师妹还要劳烦母妃帮衬着……至于素子,孩儿闻得她乃是在日本国时修习阴阳道的,其父安倍晴明乃是日本国中国师。孩儿想着汉和道家术法之间,可能颇有想通之处,到时候也好切磋参详,增进两国文化交流。这便领了素子一并先住进旁边抱朴道院斋戒修持数日,只要小茹随行服侍便好。其余人等,却是不能打扰。” 张天师有大神通纯属扯淡,之所以钱惟昱说用不了几日就能到,完全是因为他三天前就已经让顾长风飞鸽传书去信州,让驻扎在那里的镇海新军帮衬着办事儿,促请张天师即日来杭州“商谈光大道门之法”。仰元妃则不疑有他,听了钱惟昱的恳请之后只是应允道: “娥皇、嘉敏何等通情达理,你有正事儿要办,难不成她们还会妨害不成?此事尽管去做便是,其余客人母妃帮你张罗着,让她们继续赏玩杭州胜景便是,定然不会误了你的事情。” ... ... 第188章羊头狗肉 抱朴道院,原名为抱朴庐,始建于东晋初年,正位于葛岭之上,是东晋道教仙翁葛洪炼丹修道之所在。“葛岭”的地名之所以叫葛岭,便是因为葛洪;抱朴庐之所以叫抱朴庐,也是因为葛洪道号抱朴子。 葛洪生前的名声之大,那是毋庸置疑的;其叔祖葛玄,乃是三国著名的道术方士左慈嫡传弟子,所以葛洪的道术也算是师承自左慈一脉。葛洪自己一生的著作诸如《抱朴子》、《肘后方》在后世也是流传深远,算是道家炼丹之法和汉方医学的瑰宝。 同时,葛洪所修的道术虽然不是正一道正宗、和张天师的宗派没什么关系。但是他却是华夏道教“内丹派”的开山鼻祖。后来中唐、晚唐的钟离权、吕洞宾皆继承了葛洪内丹修炼的思想,并且充实光大;到了南宋,更有一代奇人王重阳集三者大成,创建了修炼金丹大道法门的道教派别——全真教。而王重阳建立全真教的时候,正是尊葛洪、钟离权、吕洞宾等人为全真教远祖的。后世的葛岭抱朴院,也就成了全真道圣地。 或许有人会说:秦始皇时欲求长生,便已经命人烧丹炼汞、求不死仙丹。为何又要说葛洪是丹道鼻祖呢?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在汉末张道陵张天师之前,世上本无“道教”这个概念,最多只有老、庄的“道家”。 秦始皇、汉武帝等君主烧丹炼汞时候,重用的是方士,并不是“道士”。那些人虽然懂得烧丹,也是古代化学的重要探索者,但是说白了只是相当于西方的“炼金术士”,并不是一个宗教学家。如果非要在先秦诸子的学派当中搜寻其根源,那也应该追溯“阴阳家”为其发端。 而汉末道教诞生之后,把炼金丹、内丹这些修行法门,与道家修行法门首先融会贯通起来的,便是东晋葛洪了。数百年后王重阳尊葛洪为丹道鼻祖,也就没什么问题。 …… 不过,现在扯这些还完全没有意义。如今这个年头,王重阳爷爷的爷爷都还没演化到液体阶段呢。而据说是已经成仙云游了吕洞宾……钱惟昱宁可相信他死了,若是不死,岂不是已经有将近150岁的寿数? 如今的钱惟昱,正借着自己所居半闲堂毗邻抱朴院的优势,近水楼台地在这里挂羊头卖狗肉、进行自己的“双修”大业。而院中寥寥几个原本住持在此的真正虔诚道人,则全部被赶出了内院,不得打扰殿下清修。只留下了蒋洁茹和安倍素子两个女子服侍钱惟昱起居修行。 住进抱朴院之前,在半闲堂里那三天,钱惟昱就已经在安倍素子的指点下、利用一人独处的时间适应性地修行了一下《阴阳诀略》中的基本吐纳法门。 那本《阴阳诀略》也算是日本古代阴阳道对个人修行部分法门的一贯传承,是由素子的父亲、安倍晴明公融入了自己的修行心得编纂整理而成。钱惟昱练了一下,觉得和道家的吐纳之术还是颇有相互印证、裒多益寡之处的。所以以他的武学基础和养生修行的经验,居然倒也入门不慢。 经过一番修行印证之后,以钱惟昱的悟性想来,道教的丹道一派,终究是从春秋战国时阴阳家的方士那里吸收了不少术法,也不纯粹是修的黄老之术;而日本的阴阳道形成,最初也是源自中国春秋战国时的阴阳家、后来在日本自身形成神道教文化的过程中得到了补充,在隋唐时候又吸纳了一部分中土道教的精髓。这样看来,中国道家那些修内丹、金丹的丹道一派和日本的阴阳道修行之法还是同气连枝的。 这一日,住进抱朴院也有两天了,钱惟昱修炼《阴阳诀略》中的吐纳导吸之法也满了五日。因为时间短,自然需要勤练不辍,每日都要搬运三十六周天或者七十二周天,而十二个小周天化为一个大周天,足足要一个多时辰。辅以安倍素子珍藏的焙补药物,钱惟昱渐渐觉得浑身暖洋洋地,好像大冬天地只穿一席锦袍也不会寒冷。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燥热,而是绵绵泊泊的温和暖意,而且好像连**都可以被神识收放自如。用后世医学的概念来说,就好像那些平素不受人大脑控制的副交感神经、植物性神经,钱惟昱都感觉自己可以随意控制。 植物型神经、副交感神经这些现代生物医学上的概念,听上去很高大上,其实通俗的解说一下,可以简略等效地理解为“平素不能受正常人大脑控制的神经”。 比如说,人可以憋住呼吸、放屁,这就是因为控制呼吸、放屁的胸腔肌群或者直肠括约肌是动物型神经,可以被大脑约束——因此,如果在大学寝室里,听到某个哥们儿睡觉的时候放屁了,然后那肇事者看上去很淡定地在熟睡,那就千万别被他骗了,旁观者可以好整以暇地凑到装睡者旁边,把睡着的人不会放屁这个医学常识告诉他。 那么,与之相对的就是,心跳、肠胃蠕动,这些动作人的意志不能控制,这就是植物型神经的司职范围。被植物型神经和副交感神经控制的,多半是心肌和平滑肌,而司职这些神经的,则是小脑、脑干、延髓甚至脊髓。 原本钱惟昱前世看武侠小说的时候,也见过那些“龟息功”之类减缓代谢、憋住心跳和呼吸的假死功法。虽然如今他现实中修炼的《阴阳诀略》效果比那些神乎其技的武学要平实不少,不可能让人做到修炼至依靠大脑控制几乎停顿个人新陈代谢的程度,但是让新陈代谢比常人缓慢得多、并且收放自如,还是可以做到的。 其实,通过修炼让人可以通过意识操纵少部分平滑肌,这本不是什么不科学的事情——比如那些青楼中的红牌姑娘,甚至“扬州瘦马”,有些从小就被想把女儿卖个好价钱的老妈妈逼着修炼“坐瓮功”。那青楼女子修炼的坐瓮功,便有缩阴张弛的功效。 寻常女子的下体是平滑肌构成,虽然兴奋到**的时候也会痉挛抽搐、如同缠咬啃噬插入其中的异物,但是**本身却不是大脑可以控制的。而瘦马和青楼女子一旦修炼了“坐瓮功”之后,几乎就可以让下身收放自如,**想来就来;如长江三叠浪、钱塘回头潮一般层层围裹上去……令男子享受到奇淫合欢之乐。 见识广博的钱惟昱,在修行中想通了这番道理之后,还怎么会觉得《阴阳诀略》上的功法“不科学”呢?他心中剩下的,唯有“相见恨晚”之感——那些儿没什么天赋眼界的扬州瘦马都可以初步练一练其中的“糟粕渣滓”,以他的基础,以及远超当世之人的见解,又如何不能彻底融会贯通呢? …… 天色渐渐晚了,足足连续打座了9个时辰、反复用道家的神识、吐纳、气脉之术引导完了七十二个小周天之后,钱惟昱长啸一声,尽数吐出胸中浊气,那高亢的啸声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蒋洁茹和安倍素子也在一旁、她们穿着安倍素子那身日本女阴阳师的巫女服,也在那里进行搬运引导,不过她们的进度要比钱惟昱慢得多。尤其是蒋洁茹本来毫无基础,更是比至少练过基本的阴阳道吐纳术的安倍素子要差一些,想来在后面的双修之中,蒋洁茹暂时也不能有什么受益了,充其量不被作为单纯的炉鼎,已是不易,只有后续慢慢再修行。 听到钱惟昱那如同洪钟大吕一般的长啸,安倍素子心中一凛,知道殿下已经有了突破。当下也强忍着打座护法了九个时辰的疲惫,摇摇晃晃地挣扎站起,想要帮钱惟昱看看情况。不过刚刚强撑着站起,却觉得腿下一麻,软软地歪倒下来,还是钱惟昱身形轻灵地闪过来,一把扶住安倍素子,顺势让素子倒入怀中。 另一旁的蒋洁茹原本在蒲团上也想起身的,但是她久坐之后筋骨酥麻的现象更加严重,以至于如今身形还毫无动弹,看上去倒反而不如安倍素子狼狈了。 “看来殿下已然大成了。打座九个时辰,腿脚却丝毫么有麻痹之感。这是血脉流速放缓、进入龟息的前兆。奴奴和小茹姐姐却还不曾能如此,想来是血脉气息之张弛,还未到收放自如的境界。”安倍素子略略调息了一下之后,面带娇羞地对钱惟昱贺喜道。 一边说着,素子一边撑起身体,把一只纤细柔荑搭在钱惟昱腕部,三指分触关、尺、挠三脉;另一只手则放在钱惟昱的嘴前鼻端,就好像做了一个嘘声的守势,感受着钱惟昱呼吸的气息。 “殿下,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请殿下试着控制心脉张弛、尽量放缓浑身机理,让奴奴试一下可以做到哪一步程度。” 钱惟昱也不多言,瞑目凝神,再次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不过须臾,素子在那里默默计数了一会儿,便悄然欣喜地说道:“恭喜殿下,殿下的心律已经可以控制到和气息呼吸完全同步的舒缓境界了。看来,已经可以进行‘双修’而不至于走了精气元神、也不会有伤身害气之虞了。” 稍微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熟睡之中的人,如果心肺功能比较强的话,每分钟的心跳会有四五十次,而呼吸只有十几次。如果把心跳修炼到和呼吸一样同频的话,那需要把其他不必要的耗氧代谢压低到一种何等的程度…… 听了素子的结论之后,钱惟昱心中微微有些怪异:莫非自己将来,会修炼到《圣斗士星矢》里面那个使用“庐山升龙霸”的天秤座童虎那般,一年的心跳等于别人一天的心跳……活个两百年,**的衰老速度也不过相当于两百天么?难道阴阳道和内丹派道家的延寿养命法门,都是靠蓄缓人体精气元神的消耗速度的么? ... ... 第189章”炉鼎“双修 很显然,钱惟昱的想法纯属多虑了,要练到《圣斗士星矢冥界篇》里面,天秤座童虎那般“一年的心跳次数等于别人一天的心跳次数”,那就意味着心跳速度要比常人慢360倍。那是什么样一个概念?也就是别人一分钟跳70跳的话,他得5分钟跳一跳! 距离这个指标,钱惟昱显然还很远,有生之年,他也不可能做到那种真正“不科学”的事情。在入定的时候,让自己心跳堪堪放缓到每分钟20次,已经是钱惟昱如今神识引导的极限了。或许从如今这般年纪开始严格勤修《阴阳诀略》的话,他也可以比他原本的身体更多活二三十年,达到传奇的安倍晴明那样持久近百岁的寿命,也就是极限了。 不过,很快他就不禁莞尔了:他一开始修行这套《阴阳诀略》,原本只是打算上女人的时候不会弄大女人的肚子,至于“蓄精敛气”之后带来的额外好处,包括延寿啦、做羞羞的事情时候不容易伤身啦……本来就只是附带收益罢了,若是这样再不知足的话,那可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了。 想到正事儿,钱惟昱便开始询问一旁刚刚整好衣服、双膝正坐的素子:“素子,这《阴阳诀略》既然已经初窥门径,孤自己在施行那……双修的时候,又该如何应用施为呢。” “此事奴奴也不可尽知,殿下参照书中所言诀要施为便可,奴奴虽然看那书时日不短,有些男子的修行法门,却是不了解呢,不知……不知殿下可能做到随着神识张弛、控制身上某个部位‘想硬就硬、想软就软,想长便长、想短便短’呢?” 安倍素子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脸红得如同三春桃花揉碎了抹在上面一样,呈现出了一股妖异的粉腻。 钱惟昱听了这句话之后,面不改色地站起身,抽出腰间折扇“啪”地打开,转身往后踱了几步。当他转身避开蒋洁茹和安倍素子的视线之后,只见他锦袍下摆的前幅,倏然无风自动地前后摇晃了几下,他自己也非常震惊地五官错愕了一番,随后收摄好心神,踱回来坐在蒲团上。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三长三短的变化就瞬息完成了——哇靠,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神奇了。 “孤觉得,孤已经可以了,没什么问题。”说话的时候,钱惟昱又恢复到了道貌岸然的道德君子神态,那股光伟正的凛然之气,丝毫看不出他准备做一些龌龊的事情。 …… 当天已经晚了,而且素子和蒋洁茹也都修行耗费了不少精力。三人便安然歇息了一夜,没有急着成就好事。次日一直睡到将近午时才起来,略略只恢复性地修炼了两个时辰,随后素子和蒋洁茹便让侍女准备了两桶香汤,分别给钱惟昱和二女沐浴——蒋洁茹和素子,便挤在一个大桶了,相互搓揉搞定便可。 好生沐浴了一番后。二女带着氤氲的迷蒙水汽,换上一身崭新的粉色、白色底子西阵织菱花巫女服,里面夹着水色底子、藕荷色花纹的苏绣小衣。虽然很快就要迎来紧张忐忑、生平仅有一次的重要时刻,不过二女却没有重新施用更多的脂粉。只是拿一些纯天然、用鲜花瓣捣碎了细细蒸酿的粉色脂膏,用花露调开了细细抹在身上。 古时候,市面上的胭脂唇红为了求颜色浓丽、用料简省,会动用到朱砂或者铅粉,那朱砂就是红汞了,这种化妆材料满是毒性重金属,抹在脸上用的久了就容易有皮肤病,而且毒性大。但是有钱人家又有很多有闲的丫鬟的话,就会用捣药的臼钵以纯天然地花朵作为原料制作胭脂、蔻丹。 这种东西就比较环保,比如红楼梦里贾宝玉经常会吃家中丫鬟姐妹嘴唇上的胭脂,而且吃了那么多年也没吃死,可见贾府的大小姐大丫鬟们,用的便是这样虽然颜色淡雅素净一些、却胜在天然的胭脂。 美人出浴的景致,浑然一副天然去雕饰的菡萏待绽之色,醇烈的芬芳和粉红的肤色,更令人浮想联翩。因为巫女服都是按照素子的身材做的,确切的说是一年多前、素子还不满十四周岁的时候,由平安京的高手匠人做的。素子跟了钱惟昱来到中原之后,自然不可能再有人给她做西阵织的服饰。 原本巫女服这种衣服也是以宽大飘逸、长袖摆幅著称,只是十四五岁的少女一直都是处在快速长身体的时候,一年多之后的素子穿着原本的巫女服的时候,已经变得有些紧凑了,身材错落有致、浮凸毕现。 至于蒋洁茹,因为本就比素子年纪大了一岁多,而且她本就是那种薛宝钗型肌骨莹润、丰挺有致的妩媚女子;穿了素子的巫女服之后,原本应该严谨交襟的领口,被小茹那对束紧了之后依然鼓鼓囊囊地胸前明月挤得几乎要裂衣欲出。原本汉人“右衽”、胡人“左衽”的服饰特点,在小茹穿上了巫女服之后几乎无法分辨——反正左右交襟可以勉强合在一起就不错了,还管什么右衽左衽?那两团滑腻本身虽然被隐约挡住了,但是其上的深深沟壑,却是远远挡不住的…… 钱惟昱不可能让人额外布置床铺,那样会走漏了风声。所以这香艳的一幕,也只能在这几日原本安排给蒋洁茹修行歇宿的斗室之内。一张结实简洁的闺床上,只有青纱帐幔、素绫锦被,着实没有菡萏少女含羞献身的郑重。但是为了掩人耳目,也只能如此委屈了。幸好蒋洁茹和安倍素子都不是芥蒂虚荣的。 “殿下,奴奴姐妹已经……准备好了,这便请殿下……服食丹药、临幸试炼。” 钱惟昱一个大男人,又不用梳妆,所以沐浴收拾自然比二女快得多。小茹和素子进屋的时候,钱惟昱已经在小茹的闺床上坐定了歇息。 小茹和素子立刻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些东西,随后各托着一个茶盘,俯身正坐跪伏在钱惟昱面前,小茹的茶盘上是一盏送服药物的茶水;而素子的茶盘上放着一个越窑的青瓷碟子上,盛了一红一白两枚龙眼大小的丸药,便是这些日子来钱惟昱每日服用的丹药了。 这两颗药当中,赤色的唤作“腾蛇胆”,白色的唤作“神龟丹”,两颗代表了阴阳二气张弛二道的丹药合起来,整个方子便取名为“玄武方”——据说是安倍晴明亲手炼制的。之所以如此取名,是从曹孟德的“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而来,腾蛇代表刚烈暴涨的状态,而神龟则代表潜伏克制的境界; 加上四灵之中的北灵玄武本就是龟蛇二象揉合而成,这个方子便称作“玄武方”了,也寓意着服食此丹药之后再双修,不但不会折损寿命,还能延年养命。男人服用这个药物的时候,需要同时服用赤白二丹;若是女子配合修行、作炉鼎之助,便只服用白色丹丸即可。 取过丹药吞入口中,又用些许茶水送服下去。不过片刻,钱惟昱便觉得那股熟悉的暖流又开始张弛活动了。他知道已经是时候了,眼中贮满温情地看着小茹和素子,轻轻一伸手,便把两具软玉温香的柔顺身子搂了过来。触手之处,滑腻丰盈,粉光致致,又纤弱无方、柔若无骨。 小茹的双修之道,只能算是懵懵懂懂,所以不可能单独和钱惟昱相处,只有拉着素子一起,只可怜两个处子之身的柔弱娇娃,初次便要三人同床,心旌动摇激荡之际,实在是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楚楚可怜之态。 “小茹,素子,你们对孤的真心,孤如何不知。今日虽是迫于大势,但是孤心中也着实欢喜得紧呢,今夜定然与你们共赴极乐,不枉你们一番情意的。从此之后,你们便真正是我钱惟昱的女人了,世上再不能有人欺负你们。” 钱惟昱一双大手左右游弋,把小茹和素子抚弄得呼吸越来越急促,两双**轻蹭,胸前起伏,更是无风自动地颤抖起来,偶尔拂过钱惟昱的手臂,让钱惟昱觉得一阵把持不住。在钱惟昱如此虎狼之手的抚弄下,素来谨守妇德的小茹唯有把脸撇过去,肆意娇喘,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而素子却不得不强忍羞意,在钱惟昱使坏的时候,艰难地说出最后的叮嘱: “殿下……哦不,钱郎。数日前,奴奴在小茹姐姐左臂上,也用秘药点了守宫砂;至于奴奴自己,那是自小便点了的。那阴阳道所用的守宫砂药物不同寻常,因此起效之后的症状也不一样。寻常守宫砂点下,但凡宿主失了处子之身,守宫砂便会在数日之内消隐无踪。奴奴用的这方秘药所点的守宫砂,若是宿主被寻常男子得了身子,一样会消隐; 但如若是只被一直修行‘阴阳诀略’、并且在交合之际从头至尾施行双修功法的男子得了身子;那么,只要那男子的修行到位、真精元气不曾走泄的话,守宫砂便不会消失。今日钱郎要了奴奴和姐姐之后,只要三日之内,奴奴和小茹姐姐臂上的守宫砂依然还在,那便说明钱郎神功初成,已经可以在鱼水合凝之间收放自如、不会走泄真精元气。到时候再和周姐姐行周公之礼的时候,便……便不怕周姐姐受孕了……” 两三百个字的话语,素子足足夹杂了七八次不抑的娇喘,这才算是彻底说完了。说完的那一刻,她和小茹只觉身上一阵湿热,浑身再也提不起力气。只是软软瘫倒在那里,任由钱惟昱无所不至地施为。 ... ... 第190章共赴阳台 “钱郎,先……先要素子妹妹吧,奴奴修行尚浅,只怕,误了大事。” “小茹姐姐,这却是不打紧的呢,只要钱郎修行到了,咱们姐妹,不过是浅尝辄止,不会伤了自己便好。小妹虽然修行吐纳引导更早,却是正适合……嗯,为你们‘护法’呢,钱郎只管施为便是。何况姐姐跟了钱郎两年多了,如何能让小妹这后来之人占了先。姐姐这般大度忍让,正该让姐姐先服侍钱郎才对。” 蒋洁茹和安倍素子两人在那里言不由衷地推让着,正主儿钱惟昱此刻却是沉默不言,只管在小茹身上抚弄。他前世也是见识过风月阵仗的,可惜全是在风月场所,真的面对纯良少女,经验也不算多。而且在风月场合无非是逢场作戏,他常常会嫌弃那些庸俗女子肮脏,常常完事之后,都不曾接吻,更不会有灵肉**的感觉。故而如今和小茹如胶似漆之间,却也是颇为新鲜兴奋。 口舌触及小茹的樱唇时,一开始可以感受到小茹触电一样的躲避和颤抖;但是很快小茹就强压下心中激荡,勉力让自己逢迎着钱惟昱的侵犯。双唇口舌交缠之际,仅仅过了三五息时间,小茹就如饥似渴地双臂从钱惟昱脖子后面痉挛一样按住钱惟昱的脑袋,让唇齿香舌无法分离。任由钱惟昱双手在别处如何施为,小茹只知道死死搂住钱惟昱的脖子在那里饥渴而专一的吮吸。 素子在一旁双手一边抚弄着钱惟昱光洁雪白的健硕身躯,那副躯体中既有文弱书生的彬彬根骨,又有凛冽的武夫坚韧,实在是女子心中渴慕的完美爱郎。而素子的双腿,则有意无意和小茹地交叠在一起,偶尔摩挲侍奉,眼中满是意乱情迷。 一根火烫伟岸不知名的“黑粗长硬直”——哦不对是“白粗长硬直”——哦,还是不对,应该是由白转红的粗长硬直——开始试图作恶了。感受到了异样,小茹的心跳几乎加速到了爆棚的程度,许久才稍微缓解了下来——修行了《阴阳诀略》之后,心肺功能和人体代谢控制被明显强化了,不仅可以在龟息的时候把心跳明显降下来,也可以在剧烈兴奋地时候让人以远超常人的速度搏动。 小茹显然是初学者,完全不懂得控制收摄心神,一开始几乎把自己紧张到血脉偾张晕阙过去,神识一片迷迷糊糊。待到反应过来之后,她也只有把一双修长**死死缠绕上去,好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段岸边垂泄下来的欹柳树干一般。只有死死缠住,才能让她的心神略微放松一些。 “姐姐,可要收摄心神!用引导的法门松弛浑身肌肉经脉;切不可慌乱,不然定会伤了身子的。”素子在一旁抚慰着小茹,一边搭着她的脉搏,从心律的快慢里面,素子可以感受到此前小茹完全没有分出哪怕一星半点的精力去收摄心神、用《阴阳诀略》控制那些本无法用大脑控制的神经和肌肉……嗯,比如那些数百年后的扬州瘦马们喜欢用“坐瓮功”控制的某些人体组织和平滑肌。 当然了,如今“扬州瘦马”这个名词还没诞生呢,素子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些概念的,只不过情同此理罢了。 “钱郎,速速要了奴奴吧。这般悬而未决,奴奴的心好像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小茹艰难地咬牙说道。毕竟这种紧张感实在是如同百爪挠心一般难熬。钱惟昱今世也还是初哥,前世虽然有些经验,却不曾和处子腻在一起过;因此也有些怕弄伤了小茹,拿捏不好尺度,一下子自然是更加增进了少女的紧张感。 “小茹,孤会疼你一生一世的。你这便忍着点儿。”钱惟昱说完,正想寻摸着得手。突然觉得小茹好像勉力运起了功法,那本该是“坐瓮功”修炼的所在,突然主动张开一条缝隙来。 随后,小茹缠在钱惟昱腰间的修长**在钱惟昱错愕之间猛然用力,双臂痉挛一样死死拥抱住钱惟昱的后背,就好像想把整个人都紧贴上去,让自己熔化在钱惟昱的热力上一样,端的是“雪狮子向火,都要化了去也”。整个身子如同张满的强弓一般弯如满月,**和背部居然从床垫上腾空而起,虽然只离开了数寸高度,但是整个人的重量已然尽数挂在钱惟昱的腰上。 弓满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坠地,此之谓也。 钱惟昱虽然武功高强、腰力惊人,但是猝然挂上了一个七八十斤重的少女,依然是撑不住的。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以一个凌厉无比地速度俯冲而下,重重砸在一个其软如绵的火热**上。然后粗长硬直狠狠地……伤到了一个少女。绵绵泊泊的**之感,让他几乎要长啸出声。 不过,他还没叫出声,小茹却是“啊——”地凄厉惨叫出来,许久才渐渐平复下来,双目无神之下,几乎是晕阙过去一般。但是若是细看,又可以看到泪光闪动的美目之中,有一股欣慰地释然。 “好高兴,奴奴把自己献给钱郎了。虽然不求名分,但是钱郎愿意第一个要奴奴,奴奴死也无憾了……用力要奴奴吧,奴奴好想,被顶得心都跳出来了……” 满室妖艳的旖旎之色,不能尽言。一个壮硕的年轻男人和一个早已芳心暗许的少女之间,在彻底揭开了一开始的虚伪掩饰、深入灵肉合一之后,还能做些什么呢? …… 从亥时末刻开始调教,子时初刻开始真个**,足足两个时辰过去了,从一开始的月悬中天,到如今的月挂西楼,两人足足灵肉交融了五六次,才算是略略尽兴。 一旁的安倍素子可是苦不堪言,看着小茹姐姐和殿下这般舞弄,她却只能在一旁蘸着殿下多次“登顶飞升”时溢泄出来的温热粘腻体液在那里嗅闻、甚至用舌尖轻轻尝一下,再用香茶漱口。因为她必须检验殿下的体液里是否真的不曾有真元精气走泄。看上去,这些液体倒不像书里面说的男子走泄元气时那般白浊浓稠、而是清淡滑腻、无色透明…… 可是含有童子真元精气的体液是什么味道的,她又不知道,只能从《阴阳诀略》的书本描述里面得知。这种用文字描述气味、味道的办法,肯定是误差很大的。可怜她一个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男子裸裎的处子,却要按图索骥地检查功法的功效,实在是难为了她了。 素子胡思乱想之间,却是突然被钱惟昱的一声呼唤惊醒。 “素子。” “啊……奴奴刚才一直有在旁专心‘护法’;刚才钱郎和小茹姐姐修行时,一直都还有紧守丹田要害、不曾走泄了元阳呢。” “不是说这个,你小茹姐姐已经不行了,却是该轮到你了呢。” “啊……这,这便到我了么,这不是才……”素子扭头一看外面的月光,才发现居然快寅时了,钱郎居然挞伐了小茹足足两个时辰。小茹今日贪欢,定然要几天不能下地了。念及此处,她怯怯地续道,“相公若是还有精力,奴奴自当侍奉,任从挞伐。只是相公你的脸色,怎么愈发赤红了呢。按说这般挞伐发泄,应该会血脉松懈才是。” “孤也是不知道呢,却是越是如此,越是觉得浑身燥热,好像无论多少次,都不能缓解一般。” 素子在心中电转了无数念头,心说莫不是药力太过了,还是钱惟昱此前的童子功练得太好了,此时居然发散不开。既然如此,岂非应该到空旷凉爽之处进行下半场,并且加以引导?按说寻常男子若是合欢泄气之后,最忌讳寒风着体,那会让风邪趁虚入体。可是钱惟昱既然表现如此,显然是每一次都不曾走泄元气,自然该是不怕的了。 念及此处,素子强忍羞意,说道:“看来倒是钱郎此前的童子元气过于深厚了呢,激发出来不得发散。不如让小茹姐姐一并穿上衣衫,咱们寻户外宽敞野趣之地再……” 钱惟昱听得眼睛发直,野合?他上辈子都没敢想过这么奔放的事情。而且如今这抱朴道院内虽然是没有闲杂人等、旁人都被赶出去免得打扰了他这个小王爷“清修”,但是若是出去了,被人撞见岂非完了。 “相公可是觉得无处合适?奴奴以为,不如便把床上枕垫被褥取了,去‘初阳台’上铺就,以天地为庐……那初阳台上自从殿下来此修持,也是每日黄昏有侍女洒扫的呢,倒是洁净得紧。” 钱惟昱听了心中一动,这古人风雅之士,有男女之间真个灵肉合一、水乳交融地,常常以“共赴阳台”比拟,倒是真有三分道家的古雅。想不到如今他真要去抱朴院旁初阳台行此好事……想想看也是颇为刺激的。 当初前世的时候看包衣渣的《神雕侠侣》,见杨过和小龙女修行道家玄门正宗的《玉女心经》时、需要到旷野之地散热,他还觉得是包衣渣为了凑剧情而故作如此。对这个设定嗤之以鼻。没想到轮到他亲身修炼那些蓄养元气的功法时,竟然真的有这么一天,真是天意扯淡啊。 既然如此,想走就走呗,钱惟昱让二女随自己先穿好衣衫。随后他自己便从床上扯了锦被棉垫,些许枕褥,也不让人帮手,从庐内蹑手蹑脚地窜出去,直奔初阳台,素子却是扶着脚步虚浮、走一步就娇喘一声疼痛的小茹跟在后面。 …… 到得初阳台上,感受着星空苍穹为庐、山风猎猎的环境,钱惟昱着实有些心旷神怡。不过现在不是观景的时候,布置好了褥垫,钱惟昱让二女宽衣解带躺了上去。随后他也压着素子细细缠绵缱绻起来。 有了和小茹那刻骨铭心的经历,钱惟昱也算是经验值猛增,与素子施为的时候,也不再那般鲁男子作风了,一开始被侵犯的时候,素子也是着实能忍,竟是咬着自己的秀发,任由痛的冷汗淋漓,硬是不肯呼痛出声,此外别无什么可书之事。 不过素子修习《阴阳诀略》的道行远在小茹这个初学者之上。被钱惟昱要了身子之后,素子居然强忍剧痛,用那功法反复控制自己的身体迎合上去。寻常女子要到登顶时候才会出现的痉挛,素子靠着自己的神识控制,竟然也是松紧自如、一**地似乎永无停歇。 那种感受……果真便是长江三叠狼、钱塘回头潮,**袭来,无处闪躲。期间爽点,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 钱惟昱觉得一股比刚才和小茹在一起的时候还要飘入云端地成仙快感,心中暗箱日本女子果然比汉人少女更加以夫为纲;为了取悦夫君,情愿自己受到更大的**苦楚。不过既然这是素子的心意,钱惟昱也不好劝慰,只能是照单全收、不负恩泽了。感受着二女一个承欢在下,一个软软伏在自己背上缱绻温软的服侍,他几乎都要感受不到时光的流逝。 卯时三刻,一缕赤红的初阳从湖山之间跃起,映照在初阳台上。刹那之间,方圆数丈之内遍地金光;而附近群山层林,却依然掩映在沉沉黑暗之中。 钱惟昱回首一看,总算是知道这初阳台的所在奥秘了——寒冬时分,太阳偏南,每到初阳升起的时候,西湖对面的南屏山双峰夹谷之处,与太阳的连线对过湖面之后,正好落在初阳台的位置。湖面平静,本不会遮挡阳光,但是南屏山双峰却可以把大部分朝阳的角度在第一时间限缩。所以初阳台上金光万丈的时候,旁边才会依然如此黑沉。 钱惟昱也不管不顾,继续和素子进行最后的冲刺,汗水在冬日的风中形成氤氲的雾气,在初阳台上金光照射之下,竟有隐隐然云蒸霞蔚地奇观。如果有人在场瞧见的话,定然会觉得是神仙中人在此修行了。 初阳仅仅在初阳台上锁定了不过三四分钟时间,随后,太阳跃上了南屏山上,双峰再也无法阻挡阳光,湖北面的葛岭、宝石山上,漫山遍野尽皆笼罩在朝阳之下,闪烁出红绿相间的反光。 一声满足的长啸,还有两阵微不可闻的细长娇喘,随后初阳台上迅速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猎猎山风的鼓荡。三人略略歇息了一阵之后,趁着被赶出抱朴院的众道人还没起身的当口,迅速穿好衣服偷偷溜了回去。 葛岭山下不远处,半闲堂内的众女还在睡梦之中,却也隐然听到了这一阵长啸,心说莫非殿下在那抱朴院里修行了才短短几日,这便精湛了不少么?还真是勇猛精进啊。 ... ... 第191章道貌岸然 此后三四天,抱朴道院里一直都很安静。小茹和素子很明显都伤得不轻,属于被玩坏了的那种。一开始的时候,因为热血沸腾不管不顾地逢迎钱惟昱、反复拉锯抵死缠绵;结果下场就是第二日完全无法起身,在床上直挺挺僵卧了十二个时辰。 尤其是安倍素子,虽然她承欢的时辰比小茹还短了一些。但是因为她不自量力,再加上年纪也比蒋洁茹小了一岁,今年才刚满十五周岁、身子更加柔弱稚嫩。一开始刚刚被钱惟昱刺破了身子的时候,就不顾落红宛然、鲜血殷殷地伤口,勉力催动自己的**迎合挤压上去。因为伤口在钱惟昱的粗长硬直上恶狠狠地厮磨了好久,以至于倒下的时候,竟然彻底昏厥过去了。只能由钱惟昱怜惜地拎回去。 这个年代的日本少女,对于钱惟昱这般比所有日本男人都至少高一个头、帅几个档次、又文才武功都完爆所有日本人的极品贵人,实在是崇拜太过了。在做那事儿的时候,钱惟昱就感受到了素子心中的炽烈,那完全不是男女之爱可以解释的;素子根本就是一个把自己当成神明膜拜的脑残粉,说不定心中还为能够为自己被玩坏到昏阙而欣喜呢。实在是天生欠艾斯-艾姆的好女奴啊。 不过钱惟昱好歹是有担当的汉子,别人愿意为他牺牲是一码事,他自己理应怜香惜玉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因为害怕被外人发现小茹和素子的伤情,他不得不自己动手伺候了这两个下不了床的小娘皮两日,端茶喂粥,全是他这辈子都不曾干过的事情。到了第三日上,小茹和素子内疚地一定要撑起身子,不让钱惟昱再服侍她们,这才作罢。 伤情渐渐好了之后,钱惟昱少不得又和小茹素子二女恢复性地略略鱼水缠绵一番,因为第一次做得太狠了,比较彻底,后面倒是容易了些,也不曾再伤到二女。第四日上,素子验了自己和小茹玉臂上的秘制守宫砂,见淡紫色与淡粉色揉合的印迹宛然在目,便知道钱惟昱已经彻底成了功法了。 钱惟昱看到那一幕的时候,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依然暗暗纳罕:尼玛斯!这《阴阳诀略》貌似比结扎都厉害啊,练了之后想光喷某某腺体液,不喷j液都可以做到,实在是太牛叉了。有了这招之后,自己还不是想不让哪个妹子怀孕,就能不让哪个妹子怀孕。 …… 信州龙虎山到杭州,中间不过间隔了衢州、严州。加上准备、劝说的时间,算算被钱惟昱作为幌子用的“召见张天师”也即将来临了,虽然当初招呼张天师来也没打算真的收获什么额外的秘法,但是来了总不能失礼。钱惟昱待二女养好了伤,拾掇了没几日后,他那可以随意白日宣淫不受打扰的好日子也咱是过到头了。 正月24日这天,被钱惟昱通过林仁肇请来的第25代张天师、张秉一便到了杭州。虽然他是钱惟昱最初起意请来的,但是毕竟还有大王在上,当初钱惟昱请张天师来的时候,也顺便上表给王叔那里报备知会了一番,免得让王叔觉得他“私下结交妖人”。 所以,不管当今吴越王钱弘俶是如何的崇佛不崇道,也是需要让张秉一先捏着鼻子觐见一下的,耽误之下,自然要次日来才能来拜见钱惟昱。 收到了消息的钱惟昱也不敢怠慢,提前收拾了抱朴道院,允许其他道人进来洒扫——当然,名义上是前段时间钱惟昱的“闭关斋戒”结束了,所以才准许其他道人进来打扰。至于那些不得体的举止,自然是全部要尽绝的。 小茹和素子也重新穿回了端庄素雅的西阵织巫女服,故作给钱惟昱护法侍奉的样子。二女在人前满脸的圣洁表情,而且依然挺腰拔背、含胸锁眉,便是眼光毒辣的稳婆都瞧不出破绽,着实让钱惟昱感慨那功法的厉害。 25日一大早,前一天拜见过了钱弘俶、而且明显没收到多少好脸色的张秉一略带悻悻地摆着车驾,沿着西湖直趋葛岭之下。钱惟昱带着两个侍女和抱朴院内的几个道士,早早下了葛岭在湖边白堤迎候。一开始张秉一心中还对此行颇为悲观不忿,见钱惟昱倒是对他颇为礼遇,心情也好了一些。 张秉一刚刚远远看见钱惟昱一行在那里迎接,驱车到距离钱惟昱二十丈外就停车下来,随后下车徒步相迎,以免钱惟昱站在自己车前等着自己下车,那样便失礼了。结果刚一下车,还没来得及甩着拂尘单掌拱手行礼,便看到钱惟昱主动几步凑上来,而且口中说的话着实中肯,倒也让张秉一有些受宠若惊。 “偏鄙小王,见过张天师。如今五代纷乱,为天子者亦是过眼云烟,如梦似幻。唯有天师一脉自汉末传来,至今八百年不曾更易,永享太平香火,着实令小王艳羡呐。” 钱惟昱一言说罢,便抬眼去看那张天师容貌。这张秉一据说成为天师才不过四五年而已,其父、也就是前一代天师是在后汉末年、郭威篡汉之前死了。他张秉一上位之后,也得到了南唐皇帝李璟的正式册封诰命。不过虽然成为天师时日不算太久,却至少也有五旬以上的年纪了——这主要是因为张天师一族貌似自古都颇通养生之道,每每都可以活到**十岁,所以新一代的天师爬上去的时候,都已经有些老了。 这张秉一的父亲四年前死的时候,足足有88岁高寿,所以张秉一以52岁的年纪上位也就不足为奇了。如今张秉一56岁,但是因为修行有术、养生有方,看上去面庞上倒是没有什么褶子,须发也是纯黑无白,只是肤色看上去白皙地有些瘆人,钱惟昱估计是有些茹素打座过久导致的。总的来说,还是身形高硕、骨骼清朗,对得起天师的“仙风道骨”。 听了钱惟昱的恭维,张秉一自然是老神在在地把拂尘一摆,随后单手一拱回礼到底。面色看不出任何谦卑媚俗的神色,但是这一躬却直直弯腰到了90度,见了他的神态,钱惟昱就知道此人对于“光大正一道”还是怀有野心的,不然真要是无欲无求的方外高人的话,也不会对世俗权贵这般礼貌。 “无量天尊!李唐伪朝佞佛虚妄、以致气数衰微。龙虎山之地如今纳入吴越王治下,能得彭城郡王如此礼贤方外之人,真乃我道门之幸,想来不日我道门便可大昌。贫道观殿下气色风骨,倒是颇有崇道求法的好根骨呢,定然是有缘之人。” 钱惟昱听了这番话倒是颇感好笑。那南唐李璟崇信佛法,道家不如正牌大唐时候昌盛,那张天师和李璟尿不到一壶里也属正常。但是吴越国虽然此前在信仰上没什么一贯的风向,但是如今在位的钱弘俶却也是个崇信佛法的。不然历史上钱弘俶任期内也不会在杭州修保俶塔、雷峰塔、六和塔;以及重修灵隐寺,在灵隐寺里增筑拥有五百尊青铜罗汉的罗汉堂…… 张秉一说什么李唐之所以丧师失地,是因为“佞佛”这不是完全扯淡了么?吴越难道不佞佛?或许只有他钱惟昱不佞佛倒是真的。 不过无论张秉一如何瞎扯,钱惟昱也不在乎,反正对他来说,可以榨出一点利用价值的势力,拉拢一下总是好的。如果自己的王叔对张秉一不假辞色,自己却资助对方一些,将来也可以有助于收拢治下信道百姓的人心。而且这种个人交游方面的事情,王叔也不会关注。 打定了对张秉一花点儿代价拉拢、并且尽量榨取剩余价值的考虑,钱惟昱和张秉一也算是言笑甚欢,一主一客边聊边走,登上葛岭,进入抱朴道院。张秉一虽然和葛洪不算一脉,但是本着同为道门的渊源,也是非常恭敬地给葛仙翁上香祝祷了一番。这才被钱惟昱领入斗室,分宾主奉茶。 “如今龙虎山既然入我吴越治下,我吴越却是尊奉大周正朔的,小王自当进言王叔,遣使入汴京,为天师讨一道大周皇帝的诰命敕封。小王虽然不曾与当今圣上谋面,昔年却也与中原派来的冯道冯相爷有旧。 听冯相爷所说,当今在为晋王之时,便时时以为沙门强占民田、不纳税赋、收容逃亡,乃至藏污纳垢。早有效法前唐武宗皇帝肃清沙门之愿。相信经过整顿之后,将来正一道日益光大,指日可待啊。” 听了钱惟昱画下的大饼,一开始张秉一自然也是心中一喜。不过随后就知道这些恭维贺喜的话不过是虚妄之谈罢了。他龙虎山地处信州,正是吴越治下,虽然吴越尊奉中原正朔,但是内政还是轮不到大周来管的,难道大周皇帝不信佛,还能让吴越国也不信佛么? “殿下这般助我道门,将来定然有大福报临身……” “另外,小王所辖虽然不含信州,但是在苏秀明台常宣六州辖区之内,还是愿意资助道门,每县增设一座官办观宇。再加上此前小王从张天师处‘夺人’有损道门清净,愿意每年供奉十万贯、两银钱,资助天师道。日后若是还有人质疑小王从天师处掳走伪唐周太傅家家眷一事时,想来天师也知道该如何应答了吧。” 十万贯两银钱!如果对于这个数目没什么概念的话,可以横向对比一下——历史上八年之后,吴越王钱弘俶为灵隐寺增筑五百青铜罗汉的罗汉堂时,花费掉了可铸二十万贯铜钱的青铜,再加上工料耗费,已是当时最为巨大的佛门工程了。钱惟昱如今给张天师许下这么一笔好处,那基本上就是说张秉一可以每隔两年就把他在龙虎山的天师观道场原模原样翻新重造一遍了。 “无量天尊!殿下崇道之心,实在是通达天地,情切鬼神!”张秉一高宣尊号,言语虽然如常,却是额头上都激动得沁出汗水来了,勉力才保持住世外高人的姿态,顿了半晌之后,才小心地问道,“殿下如此破费,便只有……如此小事要请教贫道么。” “此事自然是最主要的,不过小王还有一些皮相小道的事情不明,要想……嗯,与天师求教。” 那种语气表情,就如同一个揭了电线杆上老军医贴的牛皮癣广告的患者一样。张秉一人老成精,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了。随即,张秉一便露出了一种“我懂得”的表情,一改开始的肃穆,心说这小王爷果真是修的入世之道啊。 ... ... 第192章飞来横祸 张秉一虽然是个老不修,但是钱惟昱却少不得让蒋洁茹和安倍素子在自己身后侍立服侍,任由张秉一那家伙的眼神在小茹和素子身上扫视观察。若是寻常人等,哪怕是稳婆也不能看出破绽。但是这张天师一族很显然可以确认是靠拿女人当炉鼎修得如此长生地,那双贼眼仔细一扫,便看出端倪来了。 “这位小王爷居然也是此道中人啊!虽然看上去道行还浅,但是其施为妙法却是比道家的术法更加古朴一些,颇有曲径通幽之妙……” 张秉一面不改色,心中却是剧震。虽然很想和钱惟昱“切磋一番”,但是他也知道有些事情他是不能多打听的,只能是尽自己所能“倾囊相授”而已。毕竟如今人家是这地头的统治者,手握数州之地,还每年承诺给他十万贯经费光大道门。张秉一要是不拿出点儿好东西,而且让道门日后更加支持钱惟昱,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 有时候,挂着世袭的天师之名,实在是不能如真正的方外隐士那样洒脱的,他身上的羁绊太重了。所谓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哦不对,应该叫逃得了道士逃不了观——历代张天师,对于统治这片土地的世俗权力,总是不免要恭维谦逊一些的。信州在李璟手上的时候,那是李璟不信这个,所以不想用,钱惟昱想用了,而且是吴越高层宗室里面唯一一个实用主义者,张秉一在认清现实之后,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张秉一了解清楚了钱惟昱如今的修行进度之后,便示意钱惟昱可以让身着巫女服的蒋洁茹和安倍素子下去了。随后一老一少两个心怀鬼胎的家伙,在密室里面私相传授切磋着一些见不得人的秘闻。张秉一是淫浸此道几十年的高手,又是男人,,指点起钱惟昱来自然比安倍素子要得心应手得多。 …… 两日之后,张秉一便带着光大道门的美好意淫启程离开了。钱惟昱在抱朴道院里的密室中,却多了两部古籍,封皮上分别写着《洞玄子》和《玄女经》。据说是天师道的不传秘法,乃是张秉一的曾祖父、中晚唐时期第2代天师张鼎所作。 历史上这两本书因为一贯是秘藏善本,不曾刻印,只有少数几次手抄传播。在后来南唐亡国的时候,李煜焚尽金陵城内书库,《洞玄子》也一并湮灭,不存于世。后世的中国人,要想知道《洞玄子》里写了啥,便再无第一手原本可靠。只有从五代十国同期的日本名医丹波赖廉所著的《医心方》中寥寥引用的数段段落,一窥《洞玄子》的奥秘。这也算是古代日本人传承汉唐文化、反哺连年战乱之后华夏文明的一个经典案例了。 想不到如今这个时空,因为钱惟昱引发的蝴蝶效应,信州之地从南唐治下变成了吴越治下。意图逢迎君上的张秉一还没来得及把此书献给南唐皇室,倒是便宜了他钱惟昱了。 《洞玄子》可以随后再练,不急于一时。因为和张秉一的会晤,又已经耽搁了好几天了,看着日历,已经是正月将尽。钱惟昱作为一镇之主,没道理继续呆在杭州休息,也就准备“出关”了。 正月的最后一天,钱惟昱正式出关、搬出了抱朴道院,回到半闲堂内居住。母妃仰元妃和周氏姐妹少不得又对他这几乎半个月的清修和接待张天师等事嘘寒问暖。尤其是娥皇原本此行想着是和钱惟昱来杭州见长辈、定名分的。结果钱惟昱又丢下她去自己修持了半个月,虽说接待张天师抚慰道门也是正事儿,毕竟说不过去。 在周娥皇吃味的幽怨眼神中,钱惟昱少不得温言劝慰,各种摆着小性子逢迎她。亲自带着她在杭州城里又闲逛温存了两日。最后还是仰元妃细细观察了蒋洁茹和安倍素子的形貌,确认没什么变化之后,找个机会和周娥皇暗示了一下,这才把周娥皇哄得回嗔作喜。 很显然,仰元妃作为过来人,作为周娥皇未来的婆婆,肯定是把她对小茹和素子的观察结论暗示给了娥皇,让娥皇放心钱惟昱没有“偷吃”。然则天可怜见,仰元妃自己也不过是一个以14的懵懂之年起、做了3年真女人、此后17岁开始就守了6年寡的浅识少妇而已。 论眼光的毒辣,仰元妃连寻常稳婆都不如,又如何能看得出修炼了《阴阳诀略》的女子破绽呢?于是乎,仰元妃便不经意间成了钱惟昱善意谎言的帮凶,不小心骗了周娥皇一把。 靠着母妃不经意之间做了帮凶,钱惟昱总算是稳住了家宅。盘算着时日差不多了,也该回苏州去忙正事儿了。于是钱惟昱派人去宫中递了条子,准备次日进宫向王叔辞行。 …… 不得不说每一次钱惟昱就算是和王叔钱弘俶拉拉家常、寻常请安请辞什么的,也都总能遇到点儿事端。这不,次日一早,进宫辞行的时候,钱惟昱就撞到了如今还赖在杭州的十叔钱弘亿。 十叔钱弘亿是个经济人才,对于搞建设也有点心得。不过,一贯以来,他都是镇守湖州、严州的一方牧守,宣州城破之后,还被大王钱弘俶增封了宁****节度使的头衔。按说如今他应该还在湖州管事儿,怎么会一直呆在杭州呢? 事情还要从去年年底,吴越国高层的一些人事调动说起。 用宗室分掌地方,此前一直是吴越国的政治惯例。当初两浙只有十四州地盘的时候,除了福州之外,其余十三州的刺史或者防御使都是姓钱的。钱家优待宗室、兄弟团结也可见一斑。 不过这种事情在吴越地盘大了之后,就遇到一些问题了,一来是如果都是用亲兄弟、从兄弟、从子侄控制各州的话,统治体系就会太过平坦臃肿。二来值得信任的核心,也就是大王的亲弟弟、亲侄儿也不够用。所以原本打下一州分封一个刺史、留守、防御使的做法就不行了。 去年下半年,吴越在南唐的赣南地区疯狂捡皮夹收割领土。赣地闽北新增的疆域,达到了6州的范围。而且这些地区战争之后多多少少受到了破坏,原本的基础设施建设也不好,再加上受到地理环境的影响,有罗霄山、龙虎山、仙霞岭、武夷山的阻隔。这些州郡和吴越素来的核心领土之间交通也不便利,那就更加加大了消化治理的难度。 基于这个情况,当时大王钱弘俶也和十弟钱弘亿商量了一下,想把他这个建设人才移封到江西去。给钱弘亿一个平南军节度使的头衔,节制一方,下辖歙州、信州、吉州、虔州、建州5州之地。同时,把原本宁****节度使下辖的湖州、严州二州交出来,湖州划入钱惟昱治下、严州划入十三弟钱弘俨治下。 钱弘亿虽然舍了富庶的湖州,但是毕竟从两个州的辖区范围扩大到了五个州。以钱弘亿的内政才能,还是有潜力可挖的。所以钱弘亿也没有反对。 而如此一来。一旦移封实施之后,钱惟昱的治下领地就包括了苏秀湖明台常宣7个州,而钱弘俨则领有严州、衢州、婺州、处州四州。考虑到钱惟昱地盘的扩大,王叔钱弘俶也打算把钱弘俶的职位从“镇海军节度留后”,改成“中吴军节度使”,让这个侄儿正式成为一个节度使。只不过这个命令因为钱弘亿的移封工作还在交接之中,没有完成,所以没有公布罢了。 原本这桩事情,钱惟昱也是有听说的,但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一个坐享其成的人,所以不曾表现得太过关心罢了——毕竟有些事情,能低调被动就低调被动一些好了,也免得让叔叔以为他这个侄儿在惦记对方的地盘了不是? 可惜的是,钱弘亿在正月里不辞辛劳去赣南视察了一番、亲眼见识了赣南的穷困落后之后,马上就对于移封的事情不热心起来了虽然不至于撂挑子,但是也三天两头到九哥钱弘俶这里哭穷,说这没筹备好那没筹备好,如今还诸事不曾具备,无法上任。 钱弘俶虽然也有些内库银子,但是也不可能每一个藩镇开口就给。考虑到十弟的新地盘确实穷苦了些,而且按照规划还要修筑多条山区的官道、疏浚赣江和兰溪江、凿暗礁、修船闸、改良航运……这些哪样不要钱? 钱弘俶捏着鼻子,在这年正月里也陆陆续续给钱弘亿拨了20万贯的经费。可是按照钱弘亿的算法,这距离他的预算起码才两三成而已。剩下的巨大缺口,总不能指望那些穷地方的州郡征税之后用于政府工程吧? 结果,这期间的扯皮虽然钱惟昱不知道。但是他今天入宫辞行的时候,却正好撞见了如今正在各处借钱的十叔钱弘亿。对于钱弘亿来说,这不过是他这半个多月来那四五次哭穷的其中一次罢了,不过,看到钱惟昱这个据说挺有钱的侄儿的时候,钱弘亿立刻就眼放绿光,很显然今天是不打算让钱惟昱囫囵地出宫了。 不扒下这个土豪侄儿一层金皮,怎么能放人呢!钱弘亿心中作如是想。 ... ... 第193章拿你叔当枪使 钱惟昱觉得,他昨天递条子、预约今日入宫辞行的时候,肯定是没看黄历。所以,王叔赐宴的时候,才会被十叔钱弘亿堵在那儿,同席饮宴。 看着十叔一杯一杯给自己这个晚辈敬酒,钱惟昱的冷汗都已经涔涔而下了。虽然这其中不排除装出来的成分——毕竟修行了《阴阳诀略》之后,钱惟昱很快发现了一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随着他对自己**的控制越来越得心应手,他发现哪怕自己这辈子得不了天下,去做个影帝也是不错的。冷汗这种东西,现在他可谓是说来就来。 没喝几杯,钱弘亿和钱惟昱就在大王面前讨价还价起来。 “昱儿,湖州富庶,你是知道的,如今十叔就要把湖州之地纳入你中吴军节度使治下,去江西穷苦之地了。赣江兰溪江要想获通航之利,前期疏浚、开凿、筑闸所费不下百万贯。昱儿你好意思让叔父去那里举步维艰么?” “湖州府库的积蓄,叔父尽管全部携去虔州便是……” “那未来湖州每年的府库岁入呢?” “这个……湖州虽富,却也有万民要养,每年修桥补路、撩浅筑城所费,也是不少的。若是仅把湖州每年的府库岁入扣除开支之后,盈余部分奉献给十叔,为期那么三年五载……也是说得过去的。” 钱惟昱说得冠冕堂皇,钱弘亿却是气得想要发笑。这不是废话么?到时候湖州都在你钱惟昱治下了,你想说有多少财政盈余,那便是有多少了。难不成他钱弘亿到时候还能来查账么?就算可以查账,花钱这种事情谁不会?只要钱惟昱把那些中吴军节度使的公共事务,都花湖州府的钱来办,保证可以让湖州一府之地一年一贯钱都剩不下来。 “昱儿,咱在大王面前,明人不说暗话;你虽然还年轻,但是这‘盈余’的东西有几分水分,凭着如今咱吴越的……吏治,你也是心知肚明的。你这般说,可是完全不打算帮助叔父一把了。” 钱弘亿说着,免不了转向坐在主座上看戏的钱弘俶抹鼻涕抹眼泪,让钱弘俶为自己做主,就差撒泼打滚求打赏了。钱弘俶这些日子也被钱弘亿要钱要的有些烦了。见今天钱弘亿转移了仇恨值专盯着钱惟昱这暴发户发难,钱弘俶也是乐见其成的。当下略略思忖之后,也开口劝钱惟昱道: “昱儿,此前两年,你在镇海军留后任上,苏秀明台四州的财赋,上缴西府国帑的可是最低了。当时寡人这般筹措,也是念在你下辖的苏州与伪唐的常州毗邻,需要重兵驻防,必然靡费颇多。那国帑的用度,便让温州、衢州、福州等并非边隘的州府担当了大半。 如今你十叔去了江西,百废待兴,且赣南与两浙交通不便,要抵御伪唐可能出现的反扑,耗费也是不小。你却不该多担当一些么?” 大王钱弘俶开口了,钱惟昱自然也知道今日被要钱是躲不过去了。按照惯例,各镇节度使也是要向中央每年贡输一批财赋的。只不过乱世之中,兵马耗费大,所以许多紧要的边镇往往可以用府库并无盈余搪塞过去。 就钱惟昱自己来说,他是一直觉得自己将来有机会重新翻盘当上大王的,所以对于吴越治下的州郡,无论是两浙的还是江西的,他并无差别对待的动机。 但是,要想他真拿出钱来帮助钱弘亿的话,他总要想想看如何才能让自己也利益最大化才好——比如,有没有可能让江西各州以后在吴越内部权力问题上,倾向于支持自己?或者,作为利益交换,让钱弘亿在别的地方帮自己点儿什么忙,或者是…… “王叔关爱,臣怎能不知。十叔的窘况,小侄也是恨不能勉力相助……只是,此例一开,只怕我吴越国各镇之间,财政混乱,日后各种账目一团乱麻……” 钱惟昱先勉力支持着,一边飞速地动着脑子,毕竟他是今天进宫之后临时被钱弘亿逮住要钱的,事先思想准备不充分,也少有万全的策略。 钱弘亿听了他刚才那番表态之后,也怕逼急了适得其反。便暗示说:“昱儿所言,也是老成之议。既是如此,这筹款的细则、条件还需慢慢商议。只是还请昱儿明言,如今中吴军节度各州财政,可以筹出多少余款呢?” “中吴军也有常州、宣州二地新近攻取,需要赈灾重建,一年所能挤出的闲钱,不过三四十万贯吧。若是数年之后,各州之地恢复升平,倒是可以多一些……” 钱弘亿闻言大喜,要知道大王也才给他拨了二十万贯,钱惟昱但凡拿得出和大王一样多的银子资助他的话,他已经非常满足了。 “昱儿果真是理财有道啊,既然昱儿高义如此,十叔就先谢过了,这具体的条陈,咱容后再议吧。” 钱弘亿几乎拉着钱惟昱就想走,到时把钱惟昱给弄得有些失仪,还想着和大王告别,解释一番。幸好钱弘俶对于钱惟昱能够把这几天把他烦的不行的钱弘亿弄走也是大感宽慰了,所以倒没有在乎二人是否有失礼。 毕竟,如果换一个国家的话,几个藩镇之间背着大王私相授受,可不是什么好事儿。钱弘亿就是一个彻头彻尾搞内政的人才,掀不起风浪来,钱弘俶也不会忌惮他;但是钱惟昱可是手中兵力不弱的,自然平素要做得谦卑一些。 …… 想要从钱惟昱这儿拿钱,肯定没那么容易。在宫里当着大王的面,钱弘亿和钱惟昱不好意思讨价还价商议细则。但是出了宫之后,这个十叔马上就没脸没皮起来了,硬拉着钱惟昱同车,在车上就砍价杀价、讨论起借款的条件了。 所幸钱惟昱经过了这阵子的思忖,也大致上把有可能从十叔那里榨取的好处给想明白了,当下不疾不徐在马车上就列出了一个条陈。 “十叔,我中吴军节度使可以在未来……5年之内,每年向平南军节度使借贷40万贯钱物,五年总计就是200万贯。借款不计利息,十年之后开始分期偿还,一样是分5年付清。 不过这笔钱不能全部用现款支付,而且用法、账目、审计也要受我中吴军监督。毕竟小侄出借这些银钱,也是为了赣南民生,十叔虽然精于经济之道,也克己奉公,但是自古工部大兴土木,无不有诸多油水靡费,小侄身为债主,可不能任由此款滥用。” 钱弘亿听了也不以为忤,反而是用一种淡然轻笑的语气说道:“哦,昱儿还想查为叔的账目?先王在世之时,为叔还不曾放外镇节度,可是留在杭州帮衬着先王署理了不下两年钱粮财赋。昱儿你吟诗作赋、著作辞章之才定然是在为叔之上的,若论这账目审计的眼光,那可不是死读几本书就能掌握的呢。” 很显然,钱弘亿之所以对钱惟昱借钱查账的请求不以为意,显然是觉得“哪怕他钱弘亿做了假账,在兰溪江、赣江水利兴修的过程中乱花钱,你钱惟昱都肯定看不出来!”当然了,以钱弘亿的资历,他按理说也确实有这个资格去怀疑。 不过钱惟昱是什么人?前世做项目经理的时候,一个大工程下来,和审计署的人不知道要打多少交道,报账那些工程超耗的时候,又要和会计打多少交道?别的不说,后世随便拉一个单干的包工头儿到如今这个时代来,凭着对后代账目知识的基础了解,也可以让钱弘亿麾下那些潜在蠹虫无所遁形了。 当下,见钱弘亿答应得爽快,而且言语之中也颇有轻视,钱惟昱也不多说,只是随便从车厢内的矮柜里抽了两张纸,拿根碳条随手写画,大致作了一份后世复式记账法的表格。然后又画出一份后世工程量审计当中最粗浅的分部分项工程量核算清单。递给钱弘亿审视,并且在一旁略略解说了一番。 “既然十叔如此光明磊落,小侄还能有啥顾虑。还望十叔从此在凡是事涉我中吴军节度使借款的工程上,都按照此法纪录钱粮工料的往来账目、并且分次普请……哦不小侄是说分段审计。那样,小侄关于所借贷钱粮的用法,就再无疑虑了。” 很显然,钱弘亿和其他被穿越者震慑了的古人一样,盯着钱惟昱画出的图表呆呆了半晌,饶是他身为当今有数的钱粮经营高手,也不由得仰天感慨。 “昱儿,你知道这个法子可以为国家每年节省多少钱粮么,你知道此法可以杜绝多少贪官污吏么。你居然可以思得如此妙法,难道世上果真有生而知之者么?而且你这小杀才竟然如此暴殄天物,只是把这个妙法用在几项工事之上!” 钱惟昱少不得故作惊讶一番:“什么?此法还有别的应用前景么?小侄也是年前觉得我苏州‘撩浅军’每年工费支出巨大,所修葺的水利却是连年倾圮,所以责令幕下司户文官思量一些精简查账的法子,这套东西小侄只是略微提出了一些构想,还是镇海军司户参军江景防完善的……想不到果真有如此大的效果么?” 这个天真,装得钱弘亿几乎要大呼一声“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然后吐血数口了。 “你这小杀才!那个叫江景防的司户参军,可能借调到为叔幕府中任事么?” 钱惟昱眼珠子一转,故作刚刚发现英才的样子,自然是咬死了不松口,和钱弘亿扯皮了许久之后,这才把钱弘亿的图谋压了下去。 “罢了罢了,暂且不论这么多了,有了这个法子,为叔估计原本要百万贯钱粮才能办下来的活计,只要八十万贯就可以完工了。真是期待啊。” 钱惟昱在一旁故作醍醐灌顶状地对十叔的言论表示赞同,满眼地都是诚恳,心中却是暗暗默念: “真是个埋头搞建设的内政达人、情商白痴。这种法子,谁发明出来谁就得罪朝中全部贪官污吏。就凭你今天冲在前面当肉盾开群嘲,日后要是九叔万一有点好歹,肯定是没人支持你钱弘亿上位的了。这种仇恨值这么高的事情,咱还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 ... 第194章坐收其利 其实吧,这两年来,在钱惟昱自己的地盘上,也不是没有做过大工程,也不是没遇到过贪墨。毕竟手下养着一万多人的专业工程兵队伍撩浅军、加上去年吸纳南唐的淮南流民时候,又纠集起了一万多人的苦役劳工营。工程效率低、钱粮浪费贪墨的问题,一直都没有间断过。 这两年来,从东圩河的挖河、夹城,到其他一些水利工程,还有在日本开山架桥修筑“银山街道”、采矿炼银。钱惟昱手头直接财政支出花出去用于基建工程的钱粮,怎么说也有超过两三百万贯了吧,这里面真正用到刀口上的,有个七八成就算是很不错的了。 贪墨浪费如此严重,钱惟昱却没有拿出后世跟包工头、审计局、财务部打交道时,用过的分部分项工程量审计、复式记账法等等妙法,来制衡一千年前古人的偷奸耍滑。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要知道,这些东西在千年之后,但凡稍微有点工程经验人生阅历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懂一些的,钱惟昱前世的灵魂自然也懂。 很显然,钱惟昱一直没有拿出这个大杀器,是有其忌惮的。这个忌惮,就是怕得罪人,怕把自己推到官僚和士林的对立面——贪官污吏这种东西,哪朝哪代没有?越是富足的朝代,贪墨就越严重,吴越常年富饶,这种事情是免不了的。 而钱惟昱如今仅仅是钱弘俶的侄儿,法理上算不得什么第一顺位王位继承人,过几年王叔要是生出儿子,自己的法定资本就更渺茫了。这种情况下,作为将来等着自己羽翼丰满之后还想着蹦跶几下如何如何一番的钱惟昱来说,得罪国内的士林文官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打个比方,假如当今大王钱弘俶,在还没生出儿子之前就意外身亡的话,原本拥立他钱惟昱的、或者拥立他堂弟钱惟治的,抑或是十叔钱弘亿、十三叔钱弘俨的四方势力,可以占到4222的比例;那么一旦他拿出这个查账之法后,支持他的那个4成人,说不定大半都会倒向十叔或者十三叔。 于是乎,在今天找到了合适的机会、发掘出了自己那个十叔的剩余利用价值之后,钱惟昱很快就把这个法子献给了钱弘亿。并且要钱弘亿以这个法子进行后续的工程量监督和钱粮监督。 而对于钱弘亿来说,当务之急是拿到足够的银子完成他在江西的战后重建工作和基础设施。是否得罪人对于他这个情商略低、一门心思算计经济钱粮的人来说倒不是很重要,加上钱弘亿从来都没想过“万一他王兄挂了之后,他有没有可能当大王”这个问题、他也没有谋取吴越王位的想法过,因此被人当枪使背黑锅也就无所谓了。 而且,一旦钱弘亿因为推广新式钱粮工程审计办法而被文官和节镇大员们嫌弃之后,对钱惟昱来说还可以起到一个额外的效果——按照礼法来说,钱弘俶如果死了,那么即位的显然有三个法则,一个是传子,不过现在子还没生出来;另外两个就是传弟或者传侄。确定采用每一种法则之后,又要立嫡立长。 十三叔钱弘俨从才能上来说,也说不出比十叔钱弘亿“贤”的地方;论长,就更没悬念了。因此,只要钱弘亿被人唾弃了,那么到时候众人要想不拥立钱弘亿的话,就只有连着钱弘俨一并抛弃掉,万没有单单绕过钱弘亿一个人的道理,那样在礼法上是说不通的。 因此,钱惟昱在继承问题上,如果可以干掉钱弘亿一个,也就相当于是干掉了钱弘俶剩下的所有亲弟弟,谁让钱弘亿是钱弘俶年纪最长的一个亲弟弟呢?到时候,万一钱弘俶出了意外,“立弟”这个选项就被彻底否定掉了,如果钱弘俶还是没儿子,新一代的大王就只能用“立侄”的法子,从钱惟昱和钱惟治之间诞生了。 理论上,钱惟昱和钱惟治都是钱弘俶的侄儿,而且他们的父亲分别是前面两代的先王(钱惟治是先王钱弘倧的嫡子),但是无论比长还是比贤,钱惟昱明显都可以完爆掉那个今年才四五岁、还拖着鼻涕的小堂弟。 …… 算计自己的十叔,暂且便先做到这一步为止了。但是借款的细则,显然不仅仅限于此。只不过后面一些条陈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合则两利的共赢条款,算不上算计。 比如说,钱惟昱还提出,如果中吴军有需求的话,借钱修工程的平南军要把部分工程分包给中吴军的撩浅军、苦役营承包建设,至于这部分中吴军出人的工程量,自然是以工代银折算成借款。而且平南军还要承诺采购中吴军的新式工程器材,同样从借款里面扣除。 钱惟昱的打算是,几年之内,日本方面的银山工程说不定就要彻底进入全速运转了,到时候会有大批有经验的、经历过了大兴土木的工程劳役闲下来没事儿做,不如给自己找个后备的销路,免得出现供求失衡。 同时,让钱弘亿接受这个条款的话,以后还可以让钱弘亿也逐步接受“以工代赈”,让原本官府免费征集的劳役、逐步通过改革变成以银钱雇佣为常态。这样也可以起到逐步在吴越国各个主要节镇范围内消弭按人头征发的徭役,降低穷人的负担——这个法子不如复式记账法那么得罪人,但是显然也是对穷人更有利、发展下去之后有可能加重富人的负担的,让十叔背这个黑锅刚刚好。 另一方面,去年年底在日本开凿石见银山的时候,钱惟昱身边的“大科学家”沈默提议钱惟昱试试看用如今这个时代还算新鲜产物的火药,尝试一下炸石开山、提高工程进度。这个提议当时让钱惟昱心中一亮。 他原本不是搞化工的,让他发明安全**之类划时代的东西确实有难度,不过他也没想到原来火药这个东西,在五代时候已经被人所知了,只是还停留在用途待发掘阶段。既然前人把大部分弯路都走过了,他自然也免不了改良一下、发掘其用途。 火枪这东西他知道这辈子暂时没啥好期盼的了,历史上火枪总还要四五百年才问世,而且早期火枪不一定有神臂弓好用。大炮这种重型的、靠铸造的货色,如果足够粗短的话,铸铜的强度应该够,制造点儿用于攻城砸墙的粗短臼炮,他这辈子应该还是指望得上的。而眼下,火药这东西的最直接、高效用途就是用于工程了。 钱惟昱和钱弘亿稍微提了一下用火药炸石开山的事情,钱弘亿显然也是见识比较广博的人了,原本就听说过火药这种东西的存在。只不过在钱弘亿的认识中,火药这种东西貌似没什么爆破的威力,唯一的好处是在闭塞的地方也能烧起来、用泼沙子盖被子之类的方法也无法扑灭、仅此而已。对于钱惟昱描述的火药也能爆炸的前景,钱弘亿则是一愣一愣的不敢相信。 钱惟昱也知道如今这个时代的火药还停留在非常初级的阶段,而且配方混杂。钱弘亿暂时不信赖那玩意儿也没办法。好在钱惟昱马上想出了一个办法——十叔你不是不相信火药的威力么?那咱还是按照工程量计算价钱,比如挖走一斛与山体相连的大石头,你按照多少钱算工程量,咱也不论是用啥手段把石头弄下来的,只算工程量。 这个提议比较公平中肯,而且算是“凭疗效说话”,钱弘亿精打细算了一番也就同意了。 谈妥了撩浅军、苦役营的就业问题,敲定了新技术的应用和计价,加上一开始谈好的分部分项工程量审计、复式记账法。钱惟昱和钱弘亿之间的分赃问题总算是谈妥了。 对于钱惟昱来说,虽然增加了一大笔财政开支,但是看在他已经提前把自己当成了吴越王、建设好的吴越土地都是自己的领土,所以左手倒右手也就没啥了。日本银山运转速度加快、盐糖茶叶贸易扩大之后,这些钱他还是挤得出来的。 …… 辞别了十叔钱弘亿,钱惟昱换了自己的车驾赶回葛岭半闲堂。这也算是他在杭州的最后一晚了,明天就该再次启程回苏州就镇。钱惟昱对于又要扔下母妃一个人去苏州,心中着实有些不忍。不过再一次劝说之后,很理所当然地又遭到了母妃义正言辞的拒绝。 仰元妃拒绝的理由依然是最直接的那个:钱惟昱的父王钱弘佐,坟茔就在葛岭附近。作为未亡人,在杭州守节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钱惟昱知道这件事情上不能多说,毕竟他当初也是“孝行可嘉”的代表,如今怎好做出倒了自己招牌的事情呢?既然母妃如此坚持,也就只有把她继续丢在杭州了。 次日一早,带着和十叔钱弘亿草拟好的中吴军节镇与平南军节镇工程借款的条陈、把张天师给的《洞玄子》、《玄女经》孤本秘藏好,钱惟昱便踏上了归途。回到苏州,还有很多大事等着他去做——比如说,进一步统筹自己手头各项新作物的推广,悉心经营殖民地和日本的金银矿,抑或是改良火药配方提升其爆破力用于开山凿隧。 显德元年,对于南方诸国来说也许是和平安静的一年,因为之前一年的大洗牌当中,南方四国都流了太多的鲜血。无论是消化胜利果实的一方,还是****伤口的一方,都无力再起战端。不过,国力的增减、战争潜力的深浅,正是在不经意地建设时代夯实搭建起来的,战争,不过是政治的延续而已。 ...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0`t``x``t . c`o``m ... 第195章人和人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呢? 钱惟昱带着自己的女人和护卫低调地原路返回了苏州,投入到了忙碌之中。又到一年芳菲尽,显德元年的春天,在江南大地上,百废待兴的勃勃生机显然是这片乐土的主基调。 去年年底的时候,钱惟昱就非常恭顺地向王叔钱弘俶以及其他几个就镇一方的伯叔进贡了大批的占城稻种粮,总数达到了五十万石之多——其中,首先第一个自然就是要给王叔钱弘俶的那份,而且数额上也要占大头,足足有二十万石之多。以钱弘俶直辖的杭州、越州二府范围来说,这批种粮足够在每府播种上三四百万亩的水田。 大王手下之后,另外三十万石自然是往钱弘亿、钱弘俨和钱仁俊那儿各送十万石。这三位如今钱家最为实力派的一方节镇,大的辖有六七州地皮、少的也掌握了三四州,分别是江西、浙南和福建的土皇帝。每家十万石的种粮,自然只够覆盖数镇不到两成的水田,但是考虑到技术推广的速度问题,这也是一个极限了。 毕竟推广占城稻这种事情,给种子只是其中一项重要工作,更重要的是派出精于农学的人才进行指导。前一年钱惟昱在自己辖区内苏秀明台集中推广,也不过是下了五六十万石占城稻的种粮,而所投入的人力和技术指导人员已经把他辖区内的潜力基本上挖光了。 而如果是给别镇引种占城稻的话,钱惟昱一来没法像在自己的地盘上使用各种保甲帮扶的优惠政策,二来也没法越俎代庖往外移民传播技术、最多只能派出一些基层的僚属、给一些占城稻种植的农书给那些伯叔属下的司户官吏。因此,论推广速度肯定不如钱惟昱自己的核心领土。 不管怎么说,虽然这种保守的推广会慢一些,但是只要王叔和诸位伯叔认识到了占城稻的巨大好处之后,后面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也许花上三年时间,就能把吴越本土二十八州的大部分地区都种上双季稻了。到时候,或许吴越的粮食产量会在如今这个数据上再猛增一半左右,彻底成为乱世之中独一无二的天下粮仓。 …… 与钱惟昱在这个春天非常恭顺、人见人爱如同散财童子的表现相比,他十叔钱弘亿明显就太不上道了。二月初占城稻种植的农忙时节,钱弘亿倒还没干出什么征发徭役耽误农时的事情。但是一旦占城稻秧苗稳定下来之后,钱弘亿就立刻征发徭役和工役银招募双管齐下,开展了兰溪江上游疏浚修闸和建州、虔州官道整地的大工程。 如今,钱弘亿同时掌握了这些辖区,本着“要想富,先修路”的正确指导思想,他自然希望自己下辖各州之间更加交通便利,同时让赣南地区与吴越核心领土的联系更为紧密——毕竟在此之前,因为地缘地理的原因,赣南地区都是跟着赣北的洪州、江州跑的。一般谁占领了九江,江西全境就直接归谁了。毕竟控制了江州,就意味着全盘获取了长江、赣江和鄱阳湖的水运之利。而吴越要把那些一贯依附于南唐的新领地养熟了,就必须另辟交通枢纽。 建州-虔州之间的官道,在唐末时候还几乎是不存在的。因为武夷山的阻隔,那个年代要从江西进入福建,需要付出非常艰辛的运输损耗。八年前第一次南唐征闽战役中,査文徽从虔州、吉州带兵攻下建州,便算是人类军事史上第一次从江西出发进攻福建的大规模战役了。当时査文徽的大军前半段基本上就是靠在群山之中穿行进军的,后半程则借着闽江上游的两条重要支流富屯溪、沙溪的河谷进兵,难度略微降低了一些。 在钱弘亿的规划中,这条新修的官道,其建州一侧也就是富屯溪、沙溪上游河谷,必须用碎石沙土铺路、做到可以在河道两岸各自并行两排辎重大车的宽度。遇到河岸边直接是耸峙的岩石阻碍行车的,必须把大石全部凿去——当然了,如果钱惟昱的火药到位之后,也可以是用炸的,这些就都是后话了。 同时溪水中有暗礁的地方,也要先筑围堰围起来、放空水之后把暗礁砸掉,让这片原本是行船禁区的所在可以获取通航之利。官道修到江西境内之后,因为不再有富屯溪和沙溪的河谷可以利用,因此地势自然更为险峻了。短时间内要修出可以行车的缓坡道路自然是很难办到的。所以钱弘亿只好是退求其次、要求把原本只有山间猎户、采药之人行走的山路,拓宽到至少可以并行马匹的程度即可。 至于位于信州和衢州之间的兰溪江谷道工程,情况也是差不多的——衢州和信州之间的交通,北面被安徽的黄山山脉阻隔,南面被浙南的仙霞岭截断。唯有在黄山和仙霞岭两大山脉之间,有一条谷道汇成了兰溪江。如今兰溪江两岸行车走马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可得陇望蜀的钱弘亿“野心”也更加庞大了—— 他试图凿掉兰溪江上游航道里面的礁石、并且修砌河沿堤岸、增筑船闸,让兰溪江成为全程都可以通航二百料以下内河航运船只的优质航道。 要知道,兰溪江是钱塘江的上游支流之一。如果钱弘亿完成了这个工程,就意味着日后钱塘江下游大海船运来的货物,在经过换船之后可以直达江西信州。以吴越如今的水运之力。这一点只要做到的话,那么以后南唐再想从鄱阳湖东岸南下的话,就再无运能的优势了。 计划当然是很美好的,不过这两项工程的开支也非常巨大。如果光靠钱弘亿下辖的平南军节度使承担人力和物资费用的话;那么赣南和建州的百姓,立刻负担就会加重到当年隋炀帝修大运河的时代一样!然后后续的历史发展,就该和剧本上设定的那般民怨沸腾、民变四起……然后钱弘亿就在历史上留下一个“用民过重”的考评,被钉在耻辱柱上。 幸好,他有一个肯借他大把银子、而且派出撩浅军、苦役营给他使唤的好侄儿。 嗯,当然了,苦役营这个名字到了正式的时候自然是不能用的了,所以去岁南唐流民当中募集的单身劳工,都被编为了一个名叫“发丘营”的组织,顾名思义,这支工程兵部队日后的工作范围正好和“撩浅军”互补,主要司职炸山开路、挖洞穴隧、筑城架桥。“发丘营”的主将,则设为“发丘指挥使”一名。不过稍微读点书的人,都喜欢把这个恶趣味的组织主官以更古雅的说法昵称:发丘中郎将。 …… 可是,如果你钱弘亿只是借钱借人修工程,那也就罢了。可是工程才开工不过一个月,一些诡秘的消息就开始在吴越国各地传开了。 钱弘亿在工程管理之中,使用了一种新式的、前所未见的往来账目纪录、核查方式,而且对于施工的工程量估算,也动用了犹如大杀器的工程量分部分项审计法。 一个月里,据说有三四个信州和虔州当地负责征集民夫苦役、并且管理这些民夫干活领口粮工料的保正里甲因为虚报用料,被平南军的司工监察之人查出,然后鞭笞五十、枷号充入苦役。又有十几个基层的钱粮司户之人做假账,直接掉了脑袋。 新式记账法和工程量审计法的细则条陈、以及在信州、虔州发生的情况,都被原原本本报到了大王钱弘俶那里,也被另外几个外镇的钱氏宗室关注了。钱弘亿本就是吴越宗室之中最著名的经济人才,他会搞出这些东西来提高工作效率、减少工程钱粮贪墨,众人都觉得毫不奇怪。而且以钱弘亿一贯表现出来的愣头青学霸气质,这种事情从逻辑上来说也是很合理的。 大王钱弘俶,以及宗室钱弘俨、钱仁俊等,对于这种情况自然是喜闻乐见的。毕竟他们都是吴越统治体系的最上层,在家天下的时代,各级贪官污吏贪墨的都是他们的内帑私库,自然是希望贪官污吏越少越好了。但是,从统治稳定性的角度来说,他们也都是不希望这个捅破窟窿的人是自己,都希望有用于担当哀木涕的肉盾冲上去开群嘲开地图炮,把揭盖子的仇恨值都拉走。 钱弘亿做了初一之后,不但在自己的辖区内推广了这个策略,而且还在钱惟昱的怂恿下和钱弘俶的授意下,主动上书奏陈、把自己在信州和虔州初步推广这个新式账目审计方法的心得体会、所起效果全部如实奏报,而且力陈其中好处,谏言大王日后在各镇将此法推而广之。 一石激起千层屎,这封奏报就好像把大石头丢进茅坑里一样,激起了“公粪”。吴越境内,无数司掌钱粮的官吏、与包税的乡绅粮长,都把钱弘亿这断人财路的家伙给恨上了。至于大王钱弘俶那里,虽然也在钱弘亿的再三力陈之下“勉为其难”地在杭州越州略微试点推广了一下这个新法。但是因为揭盖子拉仇恨的事情已经被人做了,倒也没有人恨到钱弘俶头上。 至于此法幕后真正的始作俑者钱惟昱,自然是闷声发大财地一边在他中吴军节度使麾下各州和各海外殖民地推广新式钱粮账目管理方法,一面在背后给钱弘亿摇旗呐喊、歌功颂德,就好像这桩事情和钱惟昱毫无关系一样。 ... ... 第196章盖世奇功 沧浪园内,钱惟昱的书房里,连续十几夜都要熬到深夜子时才会熄灯。连周嘉敏那个萝莉小魔头这几天都知道她未来姐夫有很多大事儿要忙,不曾来打扰他。只有周娥皇和蒋洁茹偶尔会来聊一些正事儿。 “钱郎,十叔那边要的《复式账目法》第一稿1000册已经全部印发出去了。奴奴让活字印书坊那边把此书的优先级调到了最高,这才没误了时日。原本排一次字模单次至少可以印刷3000册才算是最经济的,不过既然要适度控制此书的流传范围,也就只印了一千册。 如今我吴越治下28州、近200县。这个印刷数量的话,除了咱们自己留下分发的之外,每县也能有三四本,县令、主簿、司户等各持一册,倒也聊可推广了。” 能够在沧浪园里,对钱惟昱说这番话的,自然是数年来一直帮着他打理御用生意的蒋洁茹了。一直以来,钱惟昱做的事情里面,有不太光彩或者需要略微算计一下至亲之人的,多半就只有让蒋洁茹知会了。如今小茹总算是修成正果,成了第一个献身给钱惟昱的女子,其受到的信任自然更加加重了。 至于她刚才言语之中所说到的“活字印刷3000册”最为经济,是因为如今活字印刷所用到的瓷活字耐磨损度基本上可以保证3000册以内毫无问题,一旦超过这个印刷次数的话,部分子模会零散地出现笔画磨损、字迹不清的情况,所以要酌情检查并且更换一些字符。一般来说,每次加印3000册,也不过只会磨坏更换不到5%数量的子模,要是印的再少的话,排版的工作量就有些浪费了。 “嗯,处理的不错。这次的事情,十叔问咱们借去的钱还真是烫手啊。不过如今看来,他也不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只不过是真心没有跟进一步的野心罢了——从后面那三日连上三道奏折、力陈推广此法好处的情形来看,十叔如今是铁了心靠抱紧九叔大腿来安度余生了。自古以来,孤臣不受猜忌,实在是自然之理啊。” 钱惟昱听着蒋洁茹的奏报,口中所言却有些答非所问,显然是思维发散太过了。他也没想到十叔钱弘亿在新式账目方法上会走的这么快、这么远。一开始钱惟昱和钱弘亿的交易条件,仅仅是说在平南军使用中吴军贷款建设的那些工程项目上,必须使用新式账目方法。可是钱弘亿却一不做二不休,用的好马上捅窟窿揭盖子地推广,这里面显然是另有打算的。 这种打算,就是通过做孤臣来换取最高统治者的信任。自古以来,比如周兴、来俊臣等武周朝的酷吏,难道武则天不知道这些大兴冤狱的禽兽行径之卑劣么?显然武则天是知道的;但是知道了依然不愿意惩处他们,那就是因为这些人通过“咱已经得罪了全天下所有中下层官僚、不可能有人拥护咱”这个手段,想武则天纳了投名状。 “如今十叔的奏陈,明显就是效法武周朝来俊臣等人的投名状之策。通过把自己推向吴越所有贪官污吏的对立面,让王叔知道他再无对大位的野心。如此一来,虽然来自底层的支持会更少、日后办事更加艰难,却让来自上层的信任彻底释放——实在是高啊,如果他此生的终极夙愿,便只是当一个户部尚书、或者三司使的话,他这么做已经成功了。” 钱惟昱恍若无人地自言自语了一阵,感慨渐熄之后,才拉过蒋洁茹的纤纤柔荑,劝慰地说道:“这件事情,便如此好了,咱们原本后续安排的推波助澜手段,都不必实施了。把活字印书坊地精力,全部都转到《汉和字典》上吧,娥皇那边,已经整理得眉目差不多了,日本方面的配合,也全部到位了。此书一旦定稿,第一时间就要印出来。” “奴奴晓得利害,这便去安排了。周姐姐近日也是为此事忙得有些伤身,钱郎还要好生关怀才好。” 《汉和字典》,一套从后周太祖郭威广顺初年就开始筹划的济世大典,这是一部融汇了《说文解字》、《五经文字》和《九经字样》全部优势和长处、同时加入了假名反切拼音法的划时代巨著。经过了两年多的编写校勘之后,如今终于到了即将面世的时刻。 国清寺、延历寺等处中日两国的诸多学问僧、还有林克己带领的一些通儒院学士、贺茂斋院下属的全部文学女官——当然,还有对钱惟昱来说最重要的几个才女的加入,也就是周娥皇、选子内亲王、清少纳言等数人——在这些人前后数年的共同努力之下,一件原本被认为几乎如同“仓颉造字”一样浩繁的工程落下了帷幕。 显德元年四五月间,也就是这一年的占城稻收获时分,一部巨制横空出世了,它带来的轰动,远远比江南之地五谷丰登之类的小事儿要轰动的多。 虽然按照这个时代的信息传播速度常理来说,一部书在某一个诸侯国面世之后,要想传遍天下,还需要至少一年半载地时间。但是这部书显然是吴越国的国家宣传机器和传媒机器彻底开动起来宣传的重点,一股风靡华夏的风潮,很快就要席卷而去。 …… 五月的汴京,笼罩在大战的紧张氛围之间。 北汉的刘崇自从年初得知郭威新丧、柴荣即位的消息之后,立刻就开始筹备挥军南下的事宜,一边整顿北汉兵马、筹备粮草,一边遣使向契丹报信,请求援兵。二月底,辽国方面给刘崇回信,表示也愿意派遣南院大王下属大将杨衮、率领南院兵马五万南下、协助刘崇南征。 得到了契丹的援兵之后,刘崇自然是信心暴涨,立刻挥军南下。三月初,汉辽联军抵达晋阳,月中南下进攻潞州李筠。昭宁军节度使李筠派遣部将穆令均,率领昭宁军全部骑军,试图突围南下求援。但穆令均中计被辽帅杨衮伏兵击杀、昭宁军麾下骑军全军覆没。 四月开始,刘崇与杨衮即完成了对潞州城的彻底围困。如果不是顾忌大军直接南下会被潞州城内守军骚扰粮道的话,刘崇甚至可以直达黄河北岸。 潞州自唐末以来,就是河东军与汴梁军争天下的要害所在,无论是从太原进攻汴京,还是从汴京进攻太原,都是绕不开潞州的。当初唐庄宗李存勖在灭梁之前,河东方面的转折点就是潞州从后梁转投了晋军;后来石敬瑭和李从珂争天下,在潞州也发生了反复争夺。所以,潞州被围,是不得不救的。 潞州被围开始,汴京城里就吵得纷纷攘攘,柴荣一边整顿侍卫军、新编殿前军,提升自己亲自掌握的禁军兵马实力,一边筹备粮秣,准备亲征北汉。 朝中多名后汉时候或者是郭威时代就身居高位的老臣,纷纷劝谏柴荣莫要登基不久就轻离中枢,让李重进或者张永德挂帅北伐、抵挡刘崇即可。可惜这些进谏,全部被柴荣直接拒否了,为首劝谏的老臣,被柴荣明升实降升职为“山陵使”——也就是派去给先帝郭威修治陵寝了。历来山陵使这个官职名义上都是非常高大上的,非国器重臣不可担任,但是一旦担任了之后,修完先帝的坟你也就可以退休了。 从道理上来说,这些老成持重之见,实在是金玉良言——作为皇帝,刚刚登基几个月,就想着“御驾亲征”,实在不是持重明君所为。柴荣之所以坚持要御驾亲征,不是因为他打仗本事就一定比李重进张永德厉害,而是他出于建立个人政治威望的目的不得不如此而已。也许柴荣亲征的情况下,要比李重进带兵多死那么一两万人才能获取同样的胜利,但是有时候为了中央朝廷、为了皇帝的威望,多死一两万人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不过,让历史之神意外的是:到了这一刻,原本应该已经刻印完《五经文字》、《九经字样》全稿、从此自觉生无所恋,准备做做一生之中唯一一次诤臣、谏臣的冯道,却没有按照历史的轨迹,对柴荣说出“太宗自是太宗、陛下自是陛下”那句千古名言。 被柴荣惩处、送去当山陵使的人里面,没有冯道。冯道似乎觉得他虽然已经活了七十三岁、和孔圣人的寿数齐平了,但是依然生有可恋,貌似不准备为国为民做最后一把直臣,然后轰轰烈烈死去。做了一辈子缩头乌龟不倒翁的冯道,仍然在那里淡泊谦冲地做着他的不倒翁。究竟是什么,让已经无欲则刚的冯道找到了多活几年的兴趣,就无人可知了。 …… 就在柴荣出兵亲征之前三天,一支吴越国向后周进贡的贡使团队到达了汴京,带来了吴越国给新皇登基的贺仪,以及一些海外奇珍。汴京城内诸多文臣,也都收到了吴越人的冰炭孝敬,不在话下。 冯道身为百官之首,自然拿到的是一份非常独到的礼物。而且是由吴越国正使、通儒院学士林克己亲自登门赠送的。吴越人久闻冯老相爷不好酒色财气,自然不敢拿阿堵物来丢人。林克己带来的,不过是几大口书箱而已。而冯道也好像早就知道会收到什么礼物一样,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展开细看,居然也不和林克己虚与委蛇地客套。 “真是旷世奇书啊!仓颉造字之功,不过如此;蔡侯造纸之功,尚不及之。至于老夫刻印《五经》、《九经》的区区微末之功,与彭城郡王此番盛举相比,实在是腐草荧光、与皓月争辉了。” ... ... 第197章冯道献书 汴京皇宫,紫宸殿。或许,这是柴荣率军亲征刘崇、解围潞州之前最后一次大朝会了。按照五代时候定例,若是没有特别紧急的大事,大朝会是五日一朝的。而不出意外的话,两天之后,就是柴荣大军开拔之时了。 阻挡柴荣亲征的几个老不死,都已经被搬去给郭威修陵寝了。而且让柴荣颇为觉得气顺的,就是十二朝元老冯道冯老相爷在自己登基的几个月来,一直无比恭顺。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老货不是出了名的顺溜么,自己想要御驾亲征而已,他犯不着触怒逆鳞。 除了朝臣意见都被统一了之外,今天还有一桩临时的意外之喜需要柴荣去处理——前天晚上城门快关的时候,吴越国来的使团从黄河转汴河入京。昨日礼部的官吏们好生接待安顿了一番,约明今日大朝会觐见天子。 如今已经是显德元年五月了,按说距离柴荣登基已经有四个多月的反应时间,藩属之国如今才来朝贡贺喜新皇登基着实有些晚了。不过吴越因为与后周之间隔着敌国南唐,自后梁开始就不得不浮海而来,再从山东登陆后沿着黄河西进。所费时日本就比其他诸国要慢一些,因此消息往来路途损耗,五个月也说得过去。 而今年这一次的贡使,听说全程都是走海路而来的,没有在山东半岛南部的登莱登陆,而是直接绕过了整个山东半岛、从渤海入黄河河口的。虽然这几年来吴越一方的航海实力已经经历了一个爆发式的发展,可作为旱鸭子的后周,并不能够充分理解这种改变,他们也丝毫没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觉悟。 对于万邦来朝这种盛事,柴荣一直是本着实用主义的态度看待的,那些西北番邦蛮夷穷的要死,有时候也会靠着朝贡来骗吃骗喝一些,比如定难军节度使啦、甘州回鹘啦之类的割据政权,往往就是这么干的。 当然了,柴荣也知道吴越入贡,历来贡礼的轻重都是诸国之冠,和那些骗吃骗喝的杀才不能比。当初后汉年间,马楚尚在,都不能和吴越君主的豪奢大方相比。何况如今马楚已经变成了武平军节度使,其他小弟就更没得比了。如果吴越这次可以再进贡……20万贯两钱财的话,相信大军征伐刘崇的后勤保障也会更加得力。 想到得意之处,平天冠后面,柴荣那张线条果敢、眉眼峻拔的面庞不禁露出一点笑容。只是笑容被十二道珠旒挡住了,远远侍立在下面的朝臣哪怕有一双鹰眼,也是难测天威的。 数道响鞭过后,殿前侍立的宦官高唱了上朝的宣号,百官齐齐礼拜、扬尘舞蹈;乌压压地一片行礼之状。 “诸位爱卿,今日可有大事要奏?朕即日将北上潞州,亲征刘崇。不在朝中之时,民政财税悉数由冯相、范相处断。侍卫司留守京师军马,由张永德统辖。” 等柴荣说完,下面暂且息声了数秒,随后分掌礼部的范质出班奏道:“陛下,吴越国贡使林克己前日入京,约明今日觐见,请陛下玉准。” 这些,本就是安排好的戏码,柴荣自然不会惊讶,准了范质所奏之后,不多时,早已在殿外恭候的吴越国使林克己便碎步趋入正殿。行礼完毕后,掏出一张长长的礼单,照本宣科地念到: “臣,吴越国王、天下兵马元帅弘俶。谨闻先皇大行,不胜悲痛,泣血成疾,不能行路。唯以国使携礼吊唁大行皇帝、并贺今上文成武德开疆拓土、固基建业。兹献黄金五万两,白银五十万两、杭锦彩缎一万匹、海外香药一百万斤……” 包括柴荣在内,每一个大周朝廷上的人,听到了这份贡礼的数额之后,都震惊得眼冒金星、冷汗涔涔。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份国礼的厚重程度,已经远超历代的想象了。三年前郭威建立大周、开天立极的时候,吴越人送过来的,也不过只有今日贺礼的三分之一罢了—— 不过,柴荣和冯道自然不可能知道,原本钱弘俶送来的东西里面,确实和当初给郭威登基的贺礼差不多,只是后来钱惟昱又找王叔说项,让钱弘俶准许他自己再额外酌情增补一些贡品。毕竟使团需要从苏州、明州出航的海船船队运输,钱惟昱也算是直接的使团经办之人了。 如今这个时代,中原的金银产量不算多,如果是与五万两黄金、五十万两白银等官价的铜钱的话,大周朝廷还能想象。但是直接真金白银一下子这么多,让人几乎要产生一种怀疑。 柴荣刚刚产生这种怀疑的时候,就听到下面众臣之中有不少人似乎是印证了自己的怀疑似的,在那里窃窃私语:“钱弘俶那家伙不过日子了吧?不会是把吴越国库给整个搬来了?” “吴越人去岁听说还攻下南唐数州疆土,那时王相还说吴越人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如今吴越人如此恭顺,可见王相所言,实在是过虑了啊——这些东西,少说也有近两百万贯的钱粮了吧,抵得朝廷两个多月的田赋丁税了。若是真有如此野心,拿这笔钱去秣马厉兵,怕还不能多练出一两万精兵?” 这些议论之间,最为搞笑而突兀的,要算三司使魏仁浦的惊叹了,听说吴越人进贡的礼单之后,为大周朝廷司长钱粮的魏仁浦居然不顾朝臣风度,当下就扯着排班时候位列其左右的大臣兴奋地说道:“如此一来。陛下大军的后续粮秣,也不必等今年秋粮下来再筹备了。国帑直接就有银钱可以官价购入粮秣充实常平仓了!” 朝中诸臣,不是谁都知道朝廷钱粮的底细的,听了魏仁浦没轻没重地这一嗓子,才纷纷传说原来陛下北伐的粮草目前只筹备了三个月,就要动兵了。而三个月后,原本三司使的策划是等今年京畿附近诸道德秋粮收上来之后直接押赴军前…… 南方吴越国一国的存续时间里,中原换了八个姓的皇帝,所以中原贫穷是毫无疑问的。后周立国三年多,打了两场大型的防御战争、一场进攻战争。攒不下钱粮也不奇怪。可问题是,堂堂中原正朔,连殿前司禁军出征半年的粮草都暂时筹不出来,这种话喊出来就有点伤自尊了。所以,听到魏仁浦的话语之后,上起柴荣,中至冯道,表情全部都爬满了黑线。 …… 纷纷攘攘之间,好几车后周朝臣没口子称赞吴越王上道、尊奉正朔从不含糊的好话,不要钱似的和林克己吹嘘了一番。吴越使团进贡的事情,好歹算是要走完程序了。柴荣心中思忖着:上次钱弘俶只进贡了这次三分之一的钱财,父皇就沿袭伪汉旧制,赏了对方一个“天下兵马元帅”的头衔,如今这次,至少也得再加一级,才能继续收拢人心。 莫不如,便改封为“天下兵马都元帅”?柴荣心中刚刚动了这个念头,思忖着准备把昨日打好腹稿的册封旨意再略微改一改。这时,一声出班奏对的声音打断了柴荣的思绪。柴荣闻言也是惊诧怎会有人在这个时间点奏禀事情,抬头一看,却是最近做了许久老好人的冯道。 “臣冯道启奏陛下:臣有欺世盗名之罪,今受吴越王拳拳之心感召,情愿坦白陈述,请陛下定夺。” 冯道出言便是惊诧之论,柴荣听了也是心中怪异,你冯道说什么受吴越王感召,莫菲还是几年前你前去那里出使宣旨的时候,受了别人贿路所以这几年来给人说好话不成?如此思量着,柴荣便开口询问:“冯老相爷何出此言?何谓受人拳拳之心感召,究竟所为何事?” “启禀陛下,请陛下御览此书,也请陛下准许派遣殿前司力士至臣家,携带数箱书稿上殿。” 柴荣自然是无有不允,一边命宦官拿过冯道手里那几本厚实的书籍,一看封皮,上面写着《汉和字典》四个大字,翻看扉页,上面又写着编纂之人名姓,排在第一的便是冯道,其次则是钱惟昱,再次则是周娥皇。除了著作编修之人,旁边还有一列写着“翻译”,后面跟着的名字则是“选子”、“清少纳言”,那两个名字不仅用汉文书就,一旁还写着一些圆滑如偏旁的字符。 柴荣看不懂这些字符,但是草草一翻,就知道这些奇怪圆滑的字符在这本书里非常之多,几乎每一个词条后面,都会点缀性的跟着几个这样的字符。 “冯相,此书究竟为何物?朕自古读书,不曾见过此书,居然命名为‘字典’?典之为物,又岂是随意可用的字眼。冯相将此书如此命名,想必是此书足可列入流传后世、教化天下的至圣典章了。” “回禀陛下,这《汉和字典》,乃是在《五经文字》、《九经字样》之上,供读书明理之童子启蒙用书之集大成者。不但在字形释意方面远迈前代各文,且在拼切字音方面,有亘古未有之巨大创新。臣以为,此书若能推广,不出十年,定然可使天下读书识字的人数,猛增数十倍。编纂之人,功绩不仅远过于蔡侯、昭明,直可追迹仓颉。” “使天下读书识字的人数猛增数十倍?追击仓颉造字之功?冯老相爷,虽然你是朝廷泰斗、领袖文坛清流三十载。但是此言只怕也太过了吧?” 出言质问的,不是柴荣,也不是范质,更不是吴越来的林克己。而是今天一句话都没说过的、柴荣谋主王朴。王朴如今还没有爬到丞相高位,但是其谋略见识,已经让柴荣非常信重尊敬。后周朝中,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都知道王朴的影响力。 “王尚书不必过虑、老夫生平不说大言。此功劳确实可比仓颉,老夫也没有自吹自擂。因为如此大功,并没有老夫参与其中。扉页、序言上书就的编纂之人名姓,本不该有老夫——那不过是吴越国彭城郡王编修之时尊老敬贤,想要给老夫虚挂其名而已,老夫当初不过是给了他一点修书的建言。 今日吴越君臣恭顺有礼,亘古未见。老夫深受感召,不愿再为欺世盗名之事邀买虚名,因此情愿说清真相。” ... ... 第198章千古一帝的意淫 关于假名拼音的反切读音之法,钱惟昱自然是在让林克己带给冯道的私信中细密地陈述过的。冯道虽然年纪老迈、神智有些昏聩,但是毕竟是多年的读书种子;而且他一生最值得留诸史册的功绩,便是编修刻印《五经文字》、《九经字样》了,对于这些说文解字的大典,自然是接受速度比较快。所以仅仅一日之内,就把这部书的内容梗概基本吃透了。 当下,柴荣一个武人,粗略看视之下自然不能尽数窥其奥妙。又不好意思稍微看不懂就请教,见王朴和冯道的辩论没有分出胜负,而且冯道居然口出大言,言之凿凿地铁口直断,说这部大典的功绩可比仓颉造字,心中也是悚然一惊,问道:“冯相,此书果真可以做到让启蒙童子识字的速度提升数倍,乃至十数倍么?此法究竟如何施为?” 不仅柴荣好奇,殿中文臣,又有谁人不比柴荣更加学识渊博?他们自然也是对于这种骇人听闻的旷世奇法有深远的求知欲的。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冯道,冯道也不紧不慢地把他理解的假名拼音之法解说了一遍,尤其是对于那几十个假名的正确念法和用法,粗略过了一遍。然后谆谆总结道: “陛下,古法以双字切音为生僻字眼注音,所选切音字符庞杂繁多,凡数百字至千余字不等。启蒙童子若要学尽千字文、三字经,便需要由塾师一字一念、口穿耳受以定正音。识得千余字后,方能自行阅读《五经》、《九经》等典章,以切音之法自学其余生僻,且犹然有定音不准之虞。 且我华夏自古以来,虽有秦始皇行车同轨、书同文之旷世之功,却始终难有圣君鸿儒为‘读同音’之功绩。盖地分南北、人分东西,天下各处字样读音,皆由师生口耳相传所定,而相传之素材,凡千百字,莫能一统。 如今这本《汉和字典》所用之切音拼音秘法,去芜存菁,以区区五十余假名为拼切素材,便可囊括所有汉字之读音,从此以后,天下童子皆可正音同训、由启蒙塾师教授这数十假名之读音,后续便可以《汉和字典》的注音自学字音。无财束脩的寒门子弟,只要有借阅典籍的机会,便是无需入学也可自行习学。 以此见之,此法实在可称法天地之幽邃、穷宇宙之奥秘、为鬼神所惊泣、人事所难测。异日陛下王师平定四方,便可使北至幽燕、南极岭表、西入河湟,东达吴会——嗯,还不止东达吴会,而该是东达日本及海外岛夷诸国——普天之民,读皆同音。陛下神功圣德,远迈始皇帝矣!” 话说到这个份上,柴荣心中的那团烈焰也开始炽热地喷射起来。功盖始皇帝!这是千古人君的终极目标啊。满殿臣僚听到冯道这番吹捧,自然是少不得黑压压跪倒一大片,齐刷刷口称柴荣那不日即将实现的神功圣德。 “哈哈哈哈!真是天佑我大周!五代纷乱至今,天下定心思定。先帝在时,冯相编刻《五经》、《九经》,成梁唐晋汉四朝未有之文治之功。如今朕登基不久,又有偏鄙吴越之臣献上读同音之法。如此种种神功,莫非我大周王气凛然、永为正朔之表征!北鄙刘崇老贼,逆天而行,朕此番出师,何愁大业不成!”沉稳内敛如柴荣,听闻如此功绩,也是不由得悠然神往,高声笑出声来。 见柴荣终于没法继续装深沉、而是激动之色溢于言表,拍了一辈子马屁的冯道自然是打蛇随棍上,恭敬无比地说道:“陛下圣德威临,此战必然克复太原、刘崇束手!老臣以为,当将此祥瑞明发天下,作为我新皇得天恩庇佑之表征,提振六军士卒之士气。” “说得好!即刻将此神迹昭告天下!嗯,冯相献此奇功殊勋,当受……嗯,对了,冯相,恰才你说此典的成书,并非你之功劳,而是吴越国宗室所为,其间细节如何,速速奏来。”意淫到美处,正想王霸之气侧漏一番,才想到刚才冯道刚开口的时候还是一番请罪的语气态度。那书该是吴越国彭城郡王钱惟昱所编著才对。 “好教陛下得知,此书总编纂之人,乃是吴越国王之侄、彭城郡王钱惟昱。其余出力贡献之人,则有伪唐太傅周宗之女周娥皇——彭城郡王少年时曾在伪唐都城金陵为质,得周宗教诲之恩,因此与周宗嫡女有师姐弟之谊,去岁吴越兵陷信州、掳获在信州龙虎山张天师处修行养病的周氏女,钱惟昱念及恩师之情,将其姐妹延至苏州奉养,共襄此文教盛举。 至于这假名之法的来源,乃是得之于沧海之东的岛夷之国日本国——昔年前隋前唐之时,日本国二十余次派遣遣隋使、遣唐使等使节师法我中土文教礼仪,外邦之人为习学汉文,造出假名之法,以为汉文注音。 彭城郡王与老臣仅有数面之缘,但其心向文教之大志雄才,令老臣与之结为忘年之交。老臣深知此人生平唯有三好,第一好诗词文章、第二好著书立说,第三好云游四海,辑录天下奇闻轶事、增广见闻。据彭城郡王与老臣书信往来所言,此法乃是其东游岛夷诸国时,自日本国受假名之法启发,并与汉文反切古法结合,洋为中用、去芜存菁,方得此大道。 此道大成之日,吴越不但在中土刊印此法、以备推广。连海外日本国及其余东洋岛夷诸国,也莫不欣喜若狂、以为从此以后,歆慕汉化之夷习学汉文日益便利。日本国内,原有公主司掌弘文馆、为比类武周朝上官婉儿之职;此书编修之时,亦与彭城郡王交厚、泛沧海而雁书切磋。 只是彭城郡王自谦其年轻名浅,若以己名推广此大典,恐天下博学鸿儒轻慢不信,而又虑及老臣现有编刻《五经》、《九经》之功劳,天下文士之间,名望已极。故而让林学士携带成书及私信投于老臣私邸、情愿将此旷世殊勋的首倡之功让与老臣。不图虚名而求惠及天下读书之人。老臣被其心胸德行所感召,不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因此不得不声明其事!” 当世第二大影帝冯道在金殿之上娓娓道来,又少不得加入了一些当年国朝初立时他去吴越宣旨册封、与彭城郡王钱惟昱以学问文治之见结为忘年之交、后来数年间那钱惟昱如何为了天下读书人呕心沥血发明活字印刷之法、协助他完成《五经》、《九经》,最后居然穷数年之学识、普天之见闻,融会贯通,成此大典。 从柴荣到满殿文臣,都听得悠然神往。居然不仅不会想到责问冯道与外邦藩王私下结交的事情,反而被这种比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黄石留后汜下纳履更加令人感佩的学术巅峰之交所感动。最后听到冯道说了钱惟昱之所以如此低调、让林克己借着国使进京的机会,以私信把大典交给冯道挂名发表;完全是为了让书可以更快更彻底地建立权威、造福天下读书人,而宁可为此而不计个人虚名。这时,大殿之中的震撼一下子攀登到了顶峰。 “听说,那彭城郡王,不过十七周岁?普天之下,莫非真有生而知之者的圣贤?我大周一朝,有如此忠良贤达现世,真乃我大周重振汉唐伟业的先兆啊!”柴荣长叹一声,随口下令: “吴越国王钱弘俶恭顺勤谨,素为天下表率。逢此国家多难之秋,吴越国倾尽一隅之力以奉中国,毁家纾难以度时艰、穷帑廪而奉军资。堪为天下表率。特进吴越国王钱弘俶天下兵马都元帅之职、加九锡。 吴越宗室、彭城郡王钱惟昱文名达于天下,又修大典《汉和字典》、有昌明天下文教之大功,移封为广陵郡王,加食邑一万户、食实封三千户,赐玉匾玉碑以彰其功。” 除了这两人以外,其余吴越一些涉事的宗室文武也略略有些封赏,不过那些都是普通的例行公事罢了,也不一定都是柴荣临时定夺的,很多都是提前就格式化地写在诏书上了——每一次,吴越等外藩国家前来进贡,真金白银给了朝廷几万几十万两,总归是要封赏一堆官职的。对于这一次的加赏,朝中文武自然不会有质疑的。 …… 柴荣接待了吴越国使团、公布了封赏的诏书之后,不过两日,便带着新编的殿前司兵马及部分侍卫司兵马北上潞州了。汴京城内,关于《汉和字典》这部功盖千古奇书的轰动,在持续了两日之后,被新的迫在眉睫的新闻冲淡了一些。 毕竟,在北朝,在纷飞战火之中,有些文教之功的事情,还是要等到天下太平下来,才有足够的人去关注。 不过,在汴京城内各大售书坊市,一整车一整车散发着墨香的《汉和字典》被以一个较低的价位贩卖出售,一套《汉和字典》约摸五十册,却仅售三贯钱——折合到每一册上,只有六十文钱一册,和同时代其他信息容量的书籍、在汴京依然要两三百文的零售价相比,实在是低得不像话。 这个价钱,对于走了活字印刷技术的书籍来说,也不过是一个辛苦钱,算上运输和渠道成本,说不定还要亏钱。但是对于钱惟昱来说,让这件旷世奇功造出声势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至于赚钱,谁还指望着这个赚钱呢? ... ... 第199章血战前夜的寂静空明 汴京,金陵,杭州,成都,甚至是从来都没有半分读书气息的兴王府(广州)城里,《汉和字典》一下子以燎原之势席卷了几乎大半个中国,从此书最早面市的汴京和杭州,到其次的金陵、兴王府,再到最偏远的成都。此书出现的时间差也不过在一个月之内,五月上旬的时候,汴京和杭州的坊市上开始贩售此书,到了六月底,远在近万里之外的长江上游,繁花着锦的成都城内,也不能幸免。 一时之间,在汴京城内的各处青楼楚馆、茶肆酒楼,除了赳赳武夫在谈论大周皇帝御驾亲征刘崇的事情之外。其他以读书明理著称的读书人,则往往上演着一番番这般的谈话: “张贡举,可通读了《汉和字典》了么?以某拙见,此书堪为自隋唐以来,兴盛教化的莫大殊勋啊。生于当世,真乃读书人之幸事!” “刘秀才,谁说不是呢。唉,某也是贫寒出身,年幼时遭逢梁唐兴替,乡里正在博州,饱受涂炭啊!若非后来冯老相爷恩德,布施乡党孤苦,某如今只怕已经是荒野饿殍、尸骨果于狼腹了。然则,博州士子投奔冯老相爷时,也不过免于饥馁,要想读书,却是在不能够了。后来为兄也是与人为佃、寻机偷师,二十遍寒暑,方才略有学成,为州府贡举。若是当年便有着《汉和字典》,我辈读不起书的贫寒士子,又该是如何一番光景啊!” “金宾贡,听说你们一班高丽国的宾贡生,如今也是人手一本抱着《汉和字典》苦学,还买下此书托海商往高丽国内寄送?” “让诸位先生见笑了……偏鄙小邦,虽歆慕汉化,然民智未开,习文正音多有困难。晚生得此书后,与同学之士日夜研读,也觉得此书若是可以传入高丽,必然使小邦文教大盛,远迈新罗一朝。” 宾贡,是唐朝和五代时候科举的一项特殊制度,后来北宋时候也有沿袭,南宋就几乎废止了。当时的科举制度不像后世明朝那样有秀才、举人、进士的三级考试。中了秀才之后,秀才身份是终生有效的。但是州府考试选取的“贡举”之士,则不像明朝的举人那样终生有效。 也就是说,你在本科的州府一级选拔考试中,从一众秀才里脱颖而出、成了贡举士,仅仅是代表你可以参加今年这一科的进士考试。但是如果你没考中的话,下一次要想考进士就要重新通过贡举。不存在这次考不过下次还能沿用这个资格继续考的制度。 在贡举士之外,唐和五代的中央朝廷还设有“宾贡”制度,主要是针对藩属国的。藩属国读书人如果有才学的话,经过所在藩国君主的举荐、并且进京后通过了礼部的初步门槛性考试,就可以取得“宾贡生”的身份,这种宾贡生的待遇和贡举生是一样的,都可以参加进士科的考试,而且和后世那些北京、上海之类的高考落后省份一样,他们的“录取分数线”也会比中土士子要容易一些。算是对番邦蛮夷的优待了。 当然了,就算你唐宋朝廷设了“宾贡科”这个口子,给外国人一个考取功名的机会。但是看着突厥和辽金蒙夏这些蛮夷戎狄的性子,也是不会有人愿意读书然后来考取你唐宋朝廷的功名的。宾贡制度存续了四百来年,也不过是吸纳了一些朝鲜、越南的读书人来就读,除此再无别国。 连朝鲜人见了这本书之后,都是以激动无比的心情飞速把书买了送回开京、殊不知吴越海商已经装运了上万部《汉和字典》分别运往日本、高丽。可见《汉和字典》此书,实在是如同一颗在文坛爆炸的原子弹,一下子令整个东亚汉文化圈内的读书人,被其巨大的建树所震惊。 …… 柴荣带领着数万大军,渐行渐北。距离潞州,已经不到三百里的路程了。这一日,大军到了高平之地,再想继续北上深入,却存在着一些后路之忧,让柴荣不得不慎重。 刘崇的大军自太原南下,围困潞州,如今见了柴荣北上,自然是也要南下迎敌、摆开阵势的。而辽国的杨衮,却是从河北南下的。柴荣到了高平之后,北汉军在柴荣的正北,辽国五万铁骑在柴荣的正东。两军形成犄角之势,对着柴荣夹击而来。 柴荣有心继续进兵与刘崇先行决战、取得各个击破的优势。但是又害怕刘崇乃是故意诱敌、一旦自己北上深入太深,刘崇就会徐徐而退。柴荣的大军步卒比刘崇多、骑兵比刘崇少,比拼战略机动力自然是不如北汉军的。因此如果真是遇到了诱敌之计的话,追肯定是追不上诱饵的。而杨衮的辽军则会自东而西沿着黄河以北之地横插截断、切周军粮道。 基于中中考虑,柴荣最终还是本着持重之见,在兵马到了高平之后便停下扎营,等待北汉、辽国两路兵马前来夹击,对于各个击破的机会视而不见。北汉军和辽军距离高平都不过两百多里路程,以两军的步骑混编构成,最多两天,大决战就要来临了。 等待,是令人心中倍感压迫的。夜深人静时分,御帐里面依然烛火未熄,显然是军务倥偅的柴荣心中惴惴,未能安歇。 他招来了侍卫司骑军左厢都指挥使樊爱能,细细问了一遍大军的夜不收安排情况,确认所有斥候暗哨全部准备完备、并无缺漏。可是心中依然堵得慌,完全睡不着,只好打开一口箱子,从里面翻出三卷书籍,细细翻看起来,试图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书也不是刻意挑拣的,而是此前柴荣命行营掌书记随便挑选一些内容“上进和谐”、新奇的读物随便放在那里。此刻翻看的时候,才知道手中书名唤作《沧浪集》。 柴荣看了名字,淡然一笑,这部书他是知道的,乃是吴越国彭城郡王——哦,现在应该改称广陵君王了——所著。原本只有一卷,其中名篇他都有读过。不过今日这套书足有三卷,莫非是那钱惟昱又出了续作了?若是续作的话,想来其中辑录的,就该是钱惟昱最近两年的新作品了吧。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鼍龙有幸浮沧海,为谁直越太湖去……” 柴荣算不得什么饱学之士,不过在为人君者当中,虽不能和南唐后蜀的皇帝相比,也算是粗通文墨,知道辨别属下文臣的学养深浅了。这首词入眼之后,柴荣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明觉厉”——虽然看不懂具体想表达啥,但是乍一看,从辞藻和用典隐逸的程度来评判,就知道是一首绝世好词。 而且,柴荣看过《沧浪集》的第一卷,知道钱惟昱此人的诗词集子上,都是有非常详细的诗词序言、或者唱酬应和的友人的题跋评价的,就好像后世那些散文诗或者文艺鉴赏。如今这个时代,因为印刷传媒资源的匮乏,人们出诗集都是不会浪费篇幅把旁人的鉴赏或者作者自己的心路都写上去的,所以钱惟昱独出机杼之下,自然让其诗词更容易为人所读懂。虽然辞藻用典有时隐僻如李义山,但“老妪童子皆可解”这一点,却往往不输于白乐天。 所以,看不懂诗词本身,柴荣自然是习惯性地去读诗词下面附录的创作背景。一看之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钱惟昱创作此诗,乃是去岁惊闻伪唐太傅周宗的长女、也就是钱惟昱名义上的师姐周娥皇病重难愈、去信州龙虎山张天师处静修疗养。后来吴越军攻拔信州,钱惟昱便命麾下名将林仁肇立刻将周氏姐妹送到苏州调治。 那一番创作诗词后面的附录,简直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小说故事一般,文笔优美又过于散文诗,还夹杂了很多吴越海船队出海下南洋寻找猪婆龙的历险、去三万里外夏威夷国寻获霜糖秘方的奇闻……足足七八张书页,都在写这首词的创作周边和前因后果、以及吴越通儒院数名学士的鉴赏。 看到这里,柴荣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钱惟昱每次不过只辑录了十来首诗词,就能印发一本不算薄的诗集——实在是创作周边写得太多了嘛!换个手头没有掌握活字印刷术的穷酸文人,别人就算写得出,也没那么多银子全部刻印出来。就算有银子刻印,别的读者也没闲钱去买灌水如此严重的诗集!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里面透彻无比的诗词和周边,依然是看得对诗文不算太在行的柴荣也心旌动摇,悠然神往。 “想不到这钱惟昱竟是个痴情种子,哈哈哈,为了一个名分上的师姐,也能做出如此痛彻心扉柔肠百转的诗词么?也能不远三万里下南洋、下东洋寻求海外仙方么?啧啧啧,若是天下藩镇王侯,都愿意过这种日子,天下何愁不太平!” 柴荣掩卷长叹了一番。心中对刘崇来犯的郁闷,也排遣了不少。这又往下翻阅下去,后面几首虽然也都精妙无比,却难以让柴荣真个有什么共鸣。 诸如“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韶华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此词的写作时间比前一首更早半年,乃是钱惟昱从南唐回到吴越后第一年写的,里面满满都是对于知音之人远离的少年惆怅。柴荣自然一看就知道钱惟昱是个对女子细腻上心的无用之人了。 每本不足百页的两卷诗集很快就草草翻完了,最后面一首,时间自然也是创作最晚的。那不是钱惟昱惯常的填词牌,而是七绝古诗。区区二十八字,一跃入柴荣的眼帘,立刻让他精神一振、 “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并百万桑泊上,立马钟山第一峰!”诗后的附语,则是明书“大周天授、万年无期。刘崇李璟,不日授首。吴越恭顺,素尊正朔。天下归一、永受富贵。” 诗词的用词粗朴无文,比之其他前面二十三首诗词而言,直白到了不能更直白。但是却让柴荣这个以武人为正规职业的的雄主心中一震。这,难道就是吴越人尊奉正朔的真正表现么?自己此战扫灭刘崇,当真是天意所授? ... ... 第200章逢韩不胜古代版 怀着逐渐踏实的心情,柴荣在御帐之内沉沉睡去,一夜无梦,心神出奇地安静。次日一天,大营都在秣马厉兵的氛围内笼罩着,一片血战在即的肃杀,却没有人有任何惊头怪脑不合时宜的举动,似乎这股紧张是和流逝的时光一样,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不屑于接受任何人心惊恐的奉养。 第三日一早,一队夜不收飞驰入营、直趋御帐,为柴荣带来了一个明确的消息: 昨夜刘崇军马在周军大营以北三十里扎寨,杨衮所帅辽军昨夜不曾探得,但今日一早,也在周军东北方向四十余里外出现。辽人一人双马,五万大军足有十万战马,因此来去如风也是正常的。自古戎狄之军,都不需要付出丧失进攻突然性的代价,来换取在距离敌军较近的位置扎营歇息、恢复人马体力的契机。 高平大战,已然迫在眉睫了。 “全军造饭加餐、随后严兵整甲、出营北上至燕子坡列阵!” 随着御帐当中传出的诏令,后周大军动了。6万余众良莠不齐的殿前司、侍卫司兵马在各自的大营中运转起来,这是一架上满了燃料的战争机器,一旦运转起来,除非它和敌人之间有一方毁灭,否则无法停下。 此次战役,柴荣亲率的6万多兵马,有侍卫司的老兵,也有他登基之后新组建的殿前司。这两支部队当中,都有经过他登基整顿之后充入的新鲜血液——或者说掺进去的沙子、有从外镇调入后打散混编的旧地方军队;也有宿将耆老、骄兵悍卒。毕竟他登基时间不过五个多月,部队具体磨合的效果如何,只能是等待实战的检验了。 辰时出营,到了午时初刻,后周大军在高平大营以北十里处,和刘崇的北汉军相遇了。虽然早上的时候,辽国杨衮所部距离柴荣大军的距离要和刘崇相比差不多多少,而且契丹军全军骑兵,行进应该更快。但是因为大半个上午北汉军和后周军都是在相对行军,故而双倍速度之下,倒是刘崇先和柴荣相遇了。 这一刻,杨衮的兵马,还有不过十几里地就可以赶到战场,以契丹骑兵的行军速度,哪怕要在进入战场之前蓄养马力以便冲锋,走完这些距离也不用小半个时辰、或许一刻钟都够了。一个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各个击破机会,摆在了柴荣面前。 当然了,柴荣究竟能不能把这个时间差用实了,不光取决于他自己,还要看对面的刘崇是否够胆——如果刘崇足够不要脸的话,他完全可以在两军相距数里的时候约束北汉军和周军保持距离,牵制周军并拖延时间,区区一刻钟的时间差,以北汉军素来的惯战骁勇,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拖平。 不过,柴荣是幸运的,刘崇和柴荣的义父郭威是同一辈的宿将,如今已经年过六旬了。戎马一生的刘崇,似乎非常看不起而立之年的柴荣。 …… 十数骑具甲齐整、套着黑沉沉马铠的骑士,立在北汉军阵之前、择一处高坡远望敌情。当先一名金盔金甲的老者,修着三角形的白髯。双目横卧细长,眼珠并不大,却闪烁着一股冷厉的老辣目光——此人正是刘崇。在他身侧也有几名须发花白的老者,显然是他的幕僚,不过更多的则是不言不语肃穆骁勇的护卫骑士。 “陛下,周军阵势恢宏,军容严整,乃当世劲敌,观柴荣所帅,此阵不下四五万兵马。不如暂且约束麾下士卒,待上国杨衮杨都帅赶到,再作区处。” 观察了一番后周军的敌情,刘崇还没有开口,一旁的兵马都监李存环便开口劝谏刘崇持重。 这位李克宁也是北汉军中耆老宿将、三年前郭威刚刚称帝的时候,刘崇也一如今日这般发兵南下过一回;当时率领北汉军先锋精锐的,就是这个李存环。那一次,最后在河东的晋城之战中,李存环率领的北汉军先锋被后周枢密使王峻率兵击败、刘崇趁郭威立国未稳就翻盘的企图就此破灭。 不过,这李存环不仅是一员宿将,其出身来历也颇有一些离奇——其实吧,稍微熟悉一点五代史的人,光从这个名字的用字结构就可以看出,这李存环肯定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兄弟,不管是亲的还是干的。 事实上,这种猜测丝毫不差,这李存环还真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堂弟、李克用的侄儿。四十多年前、李克用死的时候,李存勖为了确保继承晋王、河东节度使的位子,杀了李克用的亲弟弟、自己的亲叔叔李克宁。而这个李存环就是李克宁的儿子,因此李存环虽然是李存勖的堂弟,却也和李存勖有杀父之仇。后来新任河东节度使、著名大汉奸石敬瑭和李家争天下,李存环就投靠了石敬瑭,再后来么,自然是跟着刘知远、刘崇一路混下来。 按理说,李存环这番话着实是老成持重,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由他的嘴里说出来——三年前刘崇南下的时候,就是你李存环带着先锋大军被郭威手下的王峻打败了,导致整个计划泡汤。如今两军刚刚相持,你一个上一次的败军之将出来说这种丧气的话,就算再对,刘崇心中也先有了三分不喜。 只见刘崇环顾左右,有几个将校听了李存环的谏言之后,也颇有退意,似乎被挫动了士气,不由得怒骂道: “你这败军之将,好不晓事!朕观周军虽然表面严整,但旌旗倒伏、干戈缭乱,显然是新丁宿卒混编而成。一定是柴荣小儿为求拉起一支大军,仓促强征新丁凑数。殊不知如此编组,对士气挫伤最甚,一旦遇挫,便是全盘皆崩的下场。此番诸将定然要用命向前,不仅要一鼓作气击破周军,还要让辽人也看看我大汉天威!” 刘崇说完,环视左右,继续喝令道:“张元徽,尔率右厢骑军万人,全军突击,务要击破周军左翼骑军,白从晖——你若还有男子胸襟,便率左厢骑军,从另一侧包抄猛进,务要克尽全功!” 白从晖虽然和张元徽都是分掌一厢骑军的、算是当时北汉有数的猛将。不过他的档案有一个污点——那就是三年前的晋州之战中,被王峻击溃的那一战里,也有他一份,他应该和李存环一起承担战败责任。只不过今天他不如李存环那样直接说出了丧气避战的话语,所以刘崇还是愿意给他一个雪耻的机会的。这白从晖也不含糊,立刻下去整顿人马了。 两支大军之间的距离,从一开始的四五里,缩短到了三里、两里,很快就要爆发决死厮杀了。张元徽和白从晖的左右厢骑军也已经严兵整甲、勒马束嚼。刘崇骑着黑色马铠的雄峻宝马,策马在阵前横掠而过,手举宝剑,背后旗本骑士挥舞着“刘”、“汉”等字样大旗紧紧跟随,倒也颇为肃杀。 “将士们,告诉朕——三十年前,河东李存勖,与汴梁朱温之战,最后是谁胜了!” “是李存勖!是唐庄宗!” “将士们,再告诉朕——二十年前,河东石敬瑭,与汴梁李从珂之战,最后是谁胜了!” “是石敬瑭!是晋高祖!” “将士们,继续告诉朕——八年前,我朝高祖皇帝挥军南下,夺取契丹军撤走后为群小所祸乱之汴京,最后是谁胜了!” “是汉高祖!是汉高祖!” “将士们,最后告诉朕——今天,我刘崇率纵横天下垂五十载的河东雄狮南下、碾压汴京城中那个黄口小儿柴荣,最后会是谁胜!” “陛下必胜!陛下必胜!” “很好!左右厢骑军听令——全军突击,踏破周军!” 一连串四组酣畅淋漓的精干俳句,问得这些没什么文化的士卒热血沸腾——是啊,在冷兵器作战的时代,有时候心理优势带来的战斗力和士气爆棚就是那么的简单直接。就好像后世中国足球三四十年逢韩不胜的历史战绩,就可以成为一代代中国足球人面对南棒猪时候畏葸不前的心理障碍。 刘崇有强兵,但是没有钱粮,土地狭小、人民鲜寡。但是他除了强兵之外,在这个时代,在如今这个时间点,唯一还剩下的一桩克敌制胜的法宝,那就是“历史战绩”了。 李存勖在灭梁称帝之前,是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在灭唐称帝之前,是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在收割契丹退兵后的后晋尸首前,是河东节度使。梁唐晋汉四朝更替的历史,就是一代又一代掌握着山西强军的河东节度使、一次次南下把汴京城里的皇帝撵下台的历史。 如果换做另外一个在南京建都的、在成都建都的,甚至在杭州、长沙建都的君主。让他们进行一场“以一隅而击中国”的军事豪赌,那么那些君主肯定会心里没底到颤抖。但是如果换了一个建都在太原的诸侯,他就有这个胆子。因为五代十国时候,太原军阀的历史使命,就是收割中原的皇帝、然后取而代之、然后他的子孙再被新一代的太原节度使赶下去。 两万河东骑兵被刘崇简单粗暴的道理折服了。他们怀着此战必胜、封妻荫子的雄心,如同狂涛怒浪一样向着对面的周军大阵席卷而去。而且呼喊嘶吼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在他们的对面,后周大将樊爱能、何徽似乎在敌军尚在数百步外,就感受到了莫大的精神压力——这就像一群南棒男足、冲向尚未打破四十年逢韩不胜历史的中国男足时,所爆发出的气场。 ... ... 第201章将能而君不御之者胜 “河东必胜!汴贼必亡!河东必胜!汴贼必亡!”呼喊着狂涛怒浪一样口号的河东军骑兵,在张元徽白从晖的率领下,分作两翼向着柴荣的周军大阵砸来。 这一幕,看得柴荣目瞪口呆,虽然北军气势强横,但是这毕竟是犯了兵家大忌的事情啊,“来得好!刘崇老匹夫居然不等杨衮兵马到齐,就敢孤军与朕决战。真乃天赐朕各个击破的良机,左右军听令,命樊爱能、何徽分镇两翼、阻挡张元徽白从晖部!骑军在侧、枪卒结阵!” 老于战阵的李重进在一旁眯着眼观察了一下越冲越近的张元徽部骑兵,心中不无担忧地劝说柴荣道:“陛下,末将以为不可轻忽。刘崇轻进,固然是失却了与契丹杨衮同时夹击我军的契机,但是也是为了蓄养其士气。自古两军相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刘崇敢于动手,定然是此刻北军士气可用。不如把我军骑兵先撤下来,单独以枪阵弓箭消磨北军,待其冲锋势头阻却下来之后,再让我军骑兵复进。” “重进,朕知你用兵持重——可是杨衮大军不过一刻钟就能赶赴战场。朕要的是速战速决,在杨衮赶到之前就把刘崇打得伤筋动骨,如果慢吞吞地消磨,何时才得济事!要求快,自然要全军压上!朕意已决,无需再劝!” 柴荣面对李重进的时候,面上自然是凛然天威,不过扭头过去之后,就不免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其实这也很正常,毕竟李重进论和先帝之间的血缘、以及“历史军功”怎么看都对柴荣有威胁。这次柴荣非要御驾亲征,不就是为了彻底在军功上碾压李重进么。要是此番轻松灭了北汉大军,那柴荣就是身负救亡之功,可以彻底甩开李重进了。这种情况下,无论李重进说出啥理由劝阻甚至只是延缓柴荣建功,柴荣都不会予以理睬。 …… “嘎嘣——噗嗤!”一柄陌刀切碎了明光铠,随后连人带马剁为两段,鲜血迸溅出来,射了张元徽满头满脸,不仅有敌人的鲜血,也有死马的污血。 一名后周樊爱能麾下的先锋指挥使,仅仅在两军接触的第一个瞬间,就被张元徽一刀斩杀了,用的是最为干净利落地招数。那柄比寻常陌刀更加雄浑厚重的巨大凶器,足足有四十多斤轻重、一丈三尺长短,是张元徽惯用的骑战兵刃。数秒钟前,这柄刀和那名被杀的周军骑军指挥使的马槊相交的时候,直挺挺地把对方的马槊打折磕飞、然后才去势不减,连铁甲带人带马,一并斩断。 一刀之威,周边的两千余名周军侍卫司骑军士气均为之一窒。不少人甚至偷偷扭头往回一看——为什么结枪阵的步军没有及时跟上呢?陛下的军令,不是让我骑军在两侧、步军抗正面的么?为什么一交战,就只有我骑军的人马先在这里挨刀子?这种想法就如同一根毒刺,在樊爱能率领的周军骑兵中埋下了动摇的种子。 “兄弟们,杀呀!柴荣小儿不知兵事,居然让骑兵当先与我军对冲,这样一来,他们的弓箭便无法施展了,全部冲上去,与周军骑兵搅在一起!” 被张元徽临阵斩将的气势所鼓舞,剩下的北汉骑军更加骁勇,悍不畏死地冲杀入阵,一时之间血肉横飞、残肢断臂四射。数百条性命,在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内,就被第一波火星撞地球一般的硬碰硬给收割了。这些战死者中大部分是战技不精的后周骑兵,但是北汉骑军也一样没有明显讨到好处去。 这个时代的骑军,虽然马鞍马镫这些装备都比较成熟了,但是除非是有草原民族的技战术水平的人,否则寻常中原王朝的骑军依然是不会奔驰骑射的;充其量做到骑在马背上、勒住了马之后站定骑射已经是极限了。 所以,无论唐宋,中原民族与骑兵交战的时候,都会以枪阵在先,同时辅之以弓箭抛射——唐制每军一万两千人,枪、弓各占十分,也就是说每人一杆枪、一张弓。长枪手在接敌之前,就可以用硬弓射出数箭,随后换上近战兵器搏杀。所谓“临阵不过三矢”,也就是说遇到敌军的骑兵冲锋时,步弓手最多只有射出三箭的时间,就要进入肉搏了。 正是这样的交战形态,导致了在神臂弓等远程弩出现之前,唐宋军中野战部队都罕有专职的弓箭手——毕竟一个射三箭后就失去战斗力的士兵,是一种对军事力量的极大浪费,所以那时候的弓手和枪手是合一的。而专职弓手,都是专门用于守城的团练军才配备的,毕竟也只有攻守城的时候,才会有大把大把没法肉搏、持续对射的机会。 “为什么步卒枪阵没有跟上!为什么与张元徽那疯子接战之前,没有临阵先给对方三轮弓箭洗地?”随着两军骑卒的厮杀趋于更烈,樊爱能麾下的后周骑军开始产生这种怨念。原本张元徽是主动冲锋进攻的一方,而它们是防守的一方,防守一方可以设好了阵地站定了打,原本就该拥有先用弓箭给敌人洗地三遍的优势才对,为什么己方卖队友的渣滓们没有利用好,让张元徽完好无损就囫囵冲到了自己面前肉搏? 其实,那些没啥见识的后周军骑兵完全是怪错了人——这一切,不是后周步军的错,而是作为皇帝的柴荣在指挥的时候躁进了。因为真正恰当的步军骑军协同作战形态,应该是先把骑军藏在阵后、让行动缓慢的步军当先顶住,确保来犯的敌军骑兵和己方步军胶着黏住之后,再让己方的骑军出现侧击。 而柴荣是怎么做的呢?他不是不知道步骑协同的道理,但是他为了求快,想当然地让步骑军一起匀速前进接敌。这种理想化的命令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是到了临阵对决的时候,就会遇到变故—— 对面的北汉张元徽是厮杀了一辈子的宿将了,战场嗅觉灵敏得出奇,一看到周军阵势,就知道有可乘之机。张元徽在接敌之前的一刻,让自己麾下骑军继续往右翼多迂回了那么区区数百步,随后再拐回来冲锋,就一下子把自己的大军置于了后周骑军和步军的纵轴线反方向上。 这样一来,原本应该是同时接敌的周军骑军、步军就被张元徽的战术机动拉得脱了节,变成了骑兵先接敌、步兵后接敌,而且步兵方阵的临阵放箭,也被己方的骑兵队伍阻挡了,以至于害怕误伤自己人而无法施展,眼睁睁浪费了先用弓箭洗地挫伤敌军锐气的机会。 说白了,如今这个形势,就是因为柴荣明明身居中枢、却非要细致入微地指挥部队的具体战术导致的,需知《孙子兵法》中的七胜之道有云:“将能而君不御之者胜”,之所以这么说,就是因为战术的变化是瞬息万变的,如果让不是亲临战场的人指挥细化到战术层面,那么信息的延迟、判断的不对称,都会造成致命的损害。 柴荣明明没有亲临前军第一线,却非要细致入微到指挥两翼先锋军的具体战术细则、进兵次序,不能放权给樊爱能随机应变,焉能不败? 樊爱能本是后汉朝时就在军中任职的大将,当年先后跟着刘知远和郭威南征北战的。郭威在世的时候,好歹因为郭威在篡位之前就做过樊爱能的老领导,所以即使他篡了汉也还可以镇住樊爱能。 如今柴荣上位,樊爱能心中本就对这个矮了一辈的皇帝略存芥蒂,再加上柴荣一再提防着他们这些老一辈的将领、此次御驾亲征以来,处处要指挥到细致入微、一点都不肯放权。连平时安营扎寨安排多少规模的斥候探马夜不收、该轮换到那个营值夜他柴荣身为皇帝都要亲自过问,这样束手束脚的情形,如何不让樊爱能憋屈。 此刻,樊爱能麾下的骑军和北汉骑兵厮杀愈烈,死伤无算,冲在最先头的两千骑兵已经伤亡了两三成了。诸般憋屈交攻之下,樊爱能大喝一声:“柴荣小儿不知兵事,不信大将,我辈殊死血战,他却提防我辈有如反贼,恨不能捆住我辈手足再与敌厮杀!大丈夫若死于战阵,幸也!若死于朝中佞贼构陷,大不幸也!我等愿降!” 一瞬之间,周军左翼的先锋骑军余部,在樊爱能的带领下,直接选择了阵前倒戈。大部分士兵都跟着樊爱能投了过去。只有数百骑或许是不敢投敌、或许是真心愿意为柴荣效死,当下也只有溃退下来,往着己方阵后退去,结果这些不投的骑军却也没有起到什么良好的效果——因为他们往回溃散的时候,又一次起到了阻挡己方后续步卒方阵弓弩齐射的线路,给敌军打了一回免费地肉盾先锋,而且还冲乱了己方步军方阵的阵脚。 后方督阵步军的侍卫司步军押牙见事不可为,不得不下令无差别放箭,结果倒把那些不曾投敌只是退回的骑兵也射了个东倒西歪,一下子百余名骑兵都死在了自己人的弓箭之下。这下子这些人也不管真投降还是假投降了,步骑军之间的怨念被彻底引爆,杀作一团。 张元徽堪堪冲到周军左翼步军大阵之前,却见周军大阵已经散乱不堪,心中大喜过望,大喝着继续率军猛力冲杀,一杆长柄陌刀左右挥砍,挡者披靡,无不挥作两段。 “我等愿降!我等愿降!”无数步卒哀嚎着哭喊,被敌我同时从四面八方夹攻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于是乎,周军左翼大军就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一万多人的兵马,不是战死受伤,便是投敌、逃散。 ... ... 第202章王大锤式的激励 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有很多时候短短数息之间,就能发生惊天动地的大逆转。两支一开始还殊死拼杀不相伯仲的大军,或许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变故,就衍生出多米诺骨牌一样的崩盘。这就好像两个绝世高手憋着劲儿过招,一口真气提不上来,就有走火入魔的凶险。 此时此刻,对于高平战场上的后周军与北汉军来说,樊爱能部的崩盘倒戈,就是一块可以把其影响力迅速扩大化的多米诺骨牌。在周军左翼的樊爱能崩盘倒戈之前,右线的何徽打得还算中规中矩——因为何徽的对手、北汉大将白从晖用兵不如张元徽那般威猛老辣,也自然没有能够如张元徽那般抓住转瞬即逝的战机,因此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讨到多少好处。 但是,樊爱能高呼倒戈之后,情势立刻就变了。何徽也是后汉朝时候就跟着郭威混的老将,心中对于柴荣这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君主没什么敬畏之心——事实上吧,以柴荣登基仅仅数月的年限来说,如今后周的大部分最高级将领,除了他的表哥之外,哪个不是后汉甚至后晋时候就跟着郭威混的?如果他柴荣不是皇帝的话,遇到其中的哪一个,不该叫一声世叔? 樊爱能的遭遇让何徽心有戚戚焉,樊爱能的崩溃让何徽更加不看好年轻的皇帝能够在老辣的刘崇那里讨到便宜。于是,在仅仅比樊爱能多抵挡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后,何徽的右翼军也倒戈投降了! 柴荣的六万大军,一下子减少到了不足四万,而对面刘崇的兵马,却爆发式地多了一万多人刚刚投降的墙头草。双方的实力对比急转直下,柴荣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 “陛下,不好啦,樊爱能部阵前投降了!” “陛下,不好啦,何徽所部也全部溃散了,足足八个指挥投入北汉军中返身杀来,其余几个指挥也全部四散奔逃了。” 几骑斥候对着柴荣所在的黄龙大旗本阵冲来,一个个噩耗传到阵中,让本阵众将及扈从亲军骑士们一个个心惊胆战。李重进等核心将领纷纷看向柴荣,似乎在等待柴荣有什么指示,抑或只是想从柴荣的表情中看出一些端倪或者安慰。 李重进的手指把骨节捏的微微作响,他知道樊爱能一开始被张元徽在第一口气的时候打得如此憋屈,和柴荣的瞎指挥不无关系……虽然那也许只是让樊爱能付出了诸如少让敌人挨了几顿箭雨、给了敌人分别击破左翼先锋步骑军的机会等等微不足道的代价。但是在大将本身对君主就缺乏信任的时候,这些微不足道的损失就有可能诱发军心的变故。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柴荣或许挺行的,但是你缺少威望和历史战绩,别人就会觉得你不可靠。刘崇用兵也许并没有更强,但是人家领兵四十年的资历摆在那儿,全军都会因此而多很多安全感。 同样一点小挫折和小错误,如果是一个积威深重的名将犯下的,属下就会觉得“人无完人”、“胜败乃兵家常事”,忍一忍、多死上千百号手下兄弟,也就克服过去了。但是如果由一个新人统帅来犯,下面的人就会果断觉得不能忍。这就好比大神偶尔犯点小白,书友还能继续看下去,但是新人如果小白一下,很多高冷读者马上就退订了。 可是,李重进心中再是不甘,他也知道如今这个点儿他什么都不能说了:柴荣是需要通过高平之战建立他自己绝对的个人军事威望,所有导致战役胜利的决定性策略,必须是出于上意。如果这个时候他再多说几句正确的决策,那柴荣为了打击他李重进的军事威望,也非摒弃不用不可,那样岂不是更加害了这数万大军么? 李重进痛苦地闭上双眼,旁人看不出他的表情,还以为他仅仅在那里暗恨樊爱能何徽不够忠君爱国、不肯力战死节呢。瞑目数息之后,他听到旁边一阵爽朗豁达的放肆大笑。那阵笑声他很熟悉,就是他表弟柴荣的。 “樊爱能老儿果然有异心!朕今日让他率领侍卫司那些还没改编的老兵油子当先出战,不过是给她最后一个改过自新,用刘崇的颈血来纳投名状,那样朕还能既往不咎。可惜这老匹夫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朕不讲情面了——李继勋!” “末将在!”随着柴荣那段话最后提到的一个名字,殿前司骑军左厢第三军都指挥使李继勋立刻应声回答,随后翻身下马,在柴荣坐骑面前单膝下跪行礼。 “拿上朕这口剑,率领你部下骑军和其余左厢骑军余部——包括朕身边的扈从亲卫,只要是隶属于左厢的骑军,你大可全部带走,务要誓死击杀樊爱能老贼——其余人都可以不问,樊爱能必须死。朕就在这儿等着,哪儿都不去,专等你们建功。谁杀了樊爱能,谁就是殿前司诸军都虞侯。谁要是杀了其他叛将,所杀叛将是什么官职,杀他的人就升到什么官职。” 帅为三军之胆,柴荣一人的镇定,就足以让后周军中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壮派将校士卒为之振奋。听了柴荣如此指点江山、纵横捭阖的气度,一下子包括李继勋在内的其他少壮派将领,一下子都愣在那里了。 “怎么?没听明白朕的话不成!知道朕为什么选你么,论资历论军功,你李继勋算老几——但是你李继勋毕竟是殿前司骑军都指挥使里最年轻的罢了,后面的路还长着呢。”柴荣用一种颇有邪恶魅力的微笑,用一种沉稳淡定地语气轻描淡写把自己选中对方的理由说出来了,好像那完全不是一条会导致数千上万人生死的重要决断。 和李继勋说完之后,柴荣转向旁边的其他将校,大喝一声:“尔等应该高兴,那些被朕挑出来的老东西居然真的全都不服朕。把这些脑袋全部剁了,殿前司、侍卫司该空出多少个都指挥使、军都指挥使、都虞侯,要是没有这个契机,你们得爬多少年才能爬到那么高!而那些投到刘崇麾下的不长眼东西,刘崇才多大的地盘,能养多少兵,能给他们什么官职!欢呼吧——全部给朕往死里打!” 既然已经把父皇留下来的那些心中不服的老资历将领都给得罪了,柴荣也不在乎多几个少几个。自古得罪人不可怕,就怕得罪一派后前怕狼后怕虎畏葸不前,甚至试图补救,结果把立场对立的两派都给得罪了。既然资历派已经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不如让他们恨自己恨得再彻底一些,而把所有筹码都压在少壮派身上。 有时候,一条明确、直白、钱货两讫童叟无欺的上升通道,对于初出茅庐气冲斗牛的少壮之人来说,那吸引力不是老成持重、见惯风雨之人所能想象的。 正如刚刚大学毕业眼高手低的家伙,一听说有一个危险的事情做了之后马上就能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他们就会毫不犹豫不计后果地冲上去。而有一点社会阅历的人,就算遇到了同样的诱惑,他们依然要掂量一下,左顾右盼,看看有没有陷阱、有没有喝头口水的肥羊可以借鉴,被社会磨平了少年时的棱角和锐气。 刘崇和张元徽,无疑是属于擅用老成持重之人心理、颇懂得驾驭那些被成熟人社会法则规制之下的奴才。而柴荣,显然是另一个极端,他把少年锐气的激发用到了极致,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当机立断把所有躺在功劳簿上的老成之人全部推到自己的对立面,用一个皇朝的兴废进行一场惊天豪赌! 殿前司禁军骑军将校们爆发出一阵山呼海潮一样的欢呼,随后全军火杂杂地猛力冲杀上去堵漏,同时在李继勋的应变要求之下,全军高呼“杀叛军都指挥使者为都指挥使!杀叛军指挥使者为指挥使!杀叛军都虞侯者为都虞侯!”之类的口号,一时之间竟然把北汉军高呼的“河东军必胜!汴梁贼必败!”都压了下去。 …… 樊爱能投敌之后,起码两千余人的侍卫司骑军直接投降了张元徽,但是仍然忠于后周者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后来经过了步军左翼先锋的混战厮杀消耗、步军左翼先锋的投敌等多次打击之后,依然收拢了人马忠于后周军的骑卒已经不多了。 一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后周军骑军将领,身着山文甲带着手下三百来个弟兄,如同一股狂浪怒涛中的小舟,被大军犬牙交错的阵线撕扯得左右摇摆。看他的年纪,就知道是少壮派的将领,二十**岁能够当到一名指挥使、在禁军中统领五百名精锐骑卒,显然也是有很大的掺沙子火线提拔成分在内的。 作为被柴荣大批量提拔起来掺沙子少壮派将官,他自然不愿意跟着樊爱能这些倚老卖老的家伙一起投降了北汉军。所以樊爱能兵变的时候,他已经尽可能约束了自己的直属部下,尽可能明哲保身、暂且迂回退却留下有用之身勉力撑持。可是随着接二连三的打击,部下骑卒越打少,让他心中不禁也产生了一丝悲鸣和动摇。 就在他动摇着继续后退的时候,他看到自己身后传来了一阵阵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数以千计的步卒飞奔着挺枪冲刺而来,更多的则是挥舞着马槊长刀的铁骑,用一种后周军从来没有过的气势猛冲而来。 “杀叛军都指挥使者为都指挥使!杀叛军都虞侯者为都虞侯!” 不能再退了!再退,也就是被己方的督战队斩杀了的命运!而且杀了自己的人,就可以把自己的指挥使职位夺走! “兄弟们,退了也是死,而且家小妻儿都要遭殃。跟某一起冲啊!和北汉狗拼了!” ... ... 第203章逆风起飞 少年锐气的搏命进取,和老成持重的绵绵韧劲,究竟何者更有战斗力?这是一个找不到一致答案的历史悖论。有无数次战争,是前者获胜了,有无数次是后者获胜了。而每一次胜利的一方,都能在历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通过粉饰把自己一方采取的策略推上神坛。 而以史为鉴的后人,如果真的看了这样的历史,就轻信了这些鬼话里面的道理,甚至在自己也踏上历史抉择的关口时,以这样的“史鉴”来作为指导自己行为的准则的话,那么他无疑是在嫌弃自己自杀得不够快。 就显德元年五月、发生在山西高平的这一场大决战来说,在最后的决战结果出现之前,其实谁胜谁负都是很正常的结果,完全无法推导出什么“历史的必然”。 …… 李继勋带着数千铁骑向着张元徽部拼死冲杀,两军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被张元徽裹挟而来的、已经投敌的樊爱能部,很快就以给张元徽打免费先锋的姿态和李继勋的人马绞杀在了一起——战场上,居然还没有北汉骑军加入厮杀,仅仅是一股后周骑军,和一股一个时辰前还隶属于后周骑军的新降军在那里互相砍杀。 这些人,一个时辰之前还是同一阵线给的袍泽,现在却开始疯狂地互相砍杀。那些已经投降了北汉的前后周骑军在那里大喊着“河东军必胜!汴梁贼必败!”的口号,此前已经击溃了好几个周军方阵。他们似乎也感悟到了这句口号的巨大宣传力量,习惯了后周军在这种嘶吼和裹挟之下士气迅速消退的状况。 但是,李继勋部投入之后,樊爱能等降军马上感受到了一股不一样的压力——李继勋带上来的生力军,似乎人人都有非常炽烈的求战**。降军的每一个军官在这支生力军眼中,似乎都是一坨坨的经验值、击杀了他们都可以打爆出一堆极品装备,或者说直接完成一个个独一无二的稀有成就……当然了,这一切的比喻,都不够贴切,最贴切的说法,应该这么表述: 李继勋麾下的后周铁骑,似乎对于击杀那些普通叛军士卒毫无兴趣,对于战争的胜负也没有这个远见去看清、去预测、去猜想。数千人的嗜血**,全部都凝聚到了降军中那一撮将领和高级军官,所有后周铁骑哪怕身中数刀数枪,或者被射成了刺猬、折断了刀枪、用牙齿撕咬,也要把一个个降军的将领、指挥使砍成肉酱、撕成碎片、碎尸万段。甚至于有降军将领被砍杀之后,还有抢夺尸首的周军铁骑乱刀分尸抢夺尸块。 那种眼神,绝对可以比拟一个坐在电脑屏幕前打着《炉石传说:魔兽英雄传》的宅男玩家、看到对面一条牧狗起手式打出一张北婊牌之后,恶狠狠地跳币、激活、加横扫,把北婊撕碎,然后酷酷地说一句:“游戏可以输、北婊必须死!” 很显然,此时此刻,那些降军中的都指挥使、都虞侯、指挥使、甚至都头们,正扮演着那些开群嘲吸仇恨值的北婊角色。一边是几千人围殴着几千人打,另一边却是几千人奋不顾身只攻不守、盯着几十个人疯狂火力输出。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也不知道降军中哪位指挥使或者都虞侯一级的高官精神崩溃的凄厉嚎叫了一声,然后丢下了自己的士兵向后落荒而逃,很快这种军官抛弃士兵的劣性就在降军中传染开来、不可收拾了。 从古到今,正规的军队,都是有严厉的军纪约束的,比如指挥使战死了,士兵却全部退回来,可能就要处斩该指挥下属的全部都头以正军法、责罚其临阵脱逃之罪。同理,都头战死而全营退却,就斩杀全部什将。 但是这种军法、对于一支刚刚阵前倒戈的降军来说是不存在的——刘崇还没来得及整编樊爱能所部这支刚刚投降了他不到半个时辰的部队。对方倒戈过来的时候,有多少将官活着、多少死了,刘崇根本弄不清楚,自然也无法对于新降军做出任何军法约束。 所以,新降军中的那些都指挥使、指挥使如今实在是处在一个非常可悲的位置上——他们自己麾下的兄弟,也希望他们不明不白地死掉,然后战后可以顶缺上去,找到上升通道;而对面的后周军,也在柴荣的上升通道激励令之下,疯狂要他们的脑袋。 不得不说,柴荣的那一条军令,实在是洞悉了古往今来一切想往上爬的年轻人对上升通道的渴望。如果柴荣晚生一千年,绝对是一个红x兵里的干将、造x派中的大王、煽动**丝撕碎既得利益阶级的传销天才。 …… 将帅为三军之胆,新降军中所有指挥使以上的军官在短短两盏茶时间里被阵前斩杀了十几个、剩下的也全部单骑逃跑了。于是这支被抛弃了的新降军也就只能如同闯贼一样“降而复反”、重新投入了后周官军的序列。 那位原本在樊爱能麾下、一直不肯投敌、坚持厮杀的后周军骑军指挥使,本着战场上的灵敏嗅觉,倒也如风中落叶一样把自己的部队保存了下来。李继勋的大军冲上来席卷厮杀的时候,他带着三百骑卒在一边旁敲侧击地冲杀着。等到新降军彻底崩溃的时候,他也收拢了两百名骑卒、一千多名方阵步卒的重新投效,集结起了两千人马。 这两千人马,因为一开始处在新降军的后阵,此刻全军重新倒戈后队变前队之后,自然从一开始的押后变成了打先锋。那些意志不坚定投降了两遍的士卒个个东倒西歪,恨不能爹娘少给两条腿、以便跑得慢一些,让友邻部队先上去挨刀子,自己继续躲在后面当滚刀肉。 “全部给我冲上去!加速!张元徽就在前面!”那名指挥使挥舞着一条蟠龙棍,声色俱厉地催逼着部队上前。 “赵指挥使,士卒委实气力不济了——张元徽乃是北汉猛将,刚才樊都帅就是因为被张元徽直接近身缠上厮杀、这才全军崩坏的。现在好不容易收拾了,不如让步卒先就地结阵、摆开弓弩、等着张元徽冲上来吧。”两名投降过来的骑军都头和一名步军都头在那儿向着被他们称作赵指挥使的军官恳求道。 如今这些都头级别的军官已经是这支降军中最高级别的军官了,因为指挥使和虞侯们不是跑了就是变成了赵指挥使麾下儿郎悬在腰间的军功首级了。听了这三人的恳求,赵指挥使冷冷一笑,也不废话,仅仅一个眼色,就有他背后三位铁骑勇士飞也似地挥出一柄泼风也似快刀,把三颗首级斩了悬在腰间。 “你们三个,回去之后献首验功——此后你们便是都头了!诸将士也听好了,陛下可没说杀变节者赏其官的赏格只到指挥使位置,都头也是有效的!” 一群刚刚投降过来的都头觉得脖子后面一凉,似乎感受到背后有无数道饿狼一样的眼神盯在那儿。个个心中把赵指挥使痛骂了一顿:“妈蛋,早知道如此,还‘弃暗投明’反正个毛线啊!” 赵指挥使把目光移向最后一名还活着的前叛军骑军都头,那人眼神一惊,马上很上道地催促麾下二百骑卒对着张元徽的旗阵方向冲了过去。心中却暗暗忖道:“不冲也是死,大不了冲到张元徽阵前再让兄弟们高声齐呼愿降,还能保得性命。” 看着一群滚刀肉一样没节操的老兵油子远去,赵指挥使的眼神更加冷厉了:“步卒冲锋两百步,随后结阵、架好弓箭!骑军全部跟我来!” …… 对于樊爱能麾下的渣渣降而复反,张元徽心中除了郁闷,更多的是鄙夷:这些后周军,完全没有死战的意志。要想收拾掉柴荣,还是要靠自己!既然不能指望樊爱能给自己打免费先锋了,张元徽这等身先士卒的猛将自然要亲自上。 不过,张元徽能活着打三十多年仗,战场嗅觉自然是非常灵敏的,绝不是蛮勇匹夫。他善于寻找看上去最危险、其实很安全的所在。 比如,此刻在他旗阵面前三四百步,又有两百来人的一群周军骑兵鼓噪缭乱、旌旗倒伏地冲过来了,而后面的步军居然还脱节了至少二百步的距离——这种,就是教科书式的安全环境,敌人的骑军没有从两翼迂回,而是从正面直挺挺冲过来,把己方步卒弓弩平射的路线都阻挡住了,相当于白白废掉了自己一方的弓弩之利。 刚才樊爱能就是因为柴荣细致入微到战术环节的瞎指挥、以及他张元徽自己灵敏到极限的战场嗅觉,两相作用把樊爱能打得大败投降。现在,周军不知道又来了哪个不知死的毛头小伙领兵,居然还要犯一次同样的错误。 “亲卫铁骑都听令,跟着本都帅冲啊!和那些周军骑卒混战厮杀在一起。这样周人后面的步卒军阵就无法发挥弓弩的优势了,到时候驱赶着被杀败的周军骑卒在先,再冲乱一次周军的后阵!”张元徽喊完之后,也不等麾下骑兵冲刺,自己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 ... 第204章闪电成名 两军相交,那二百名周军滚刀肉骑兵没砍杀几下马上又变节了。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学乖了一些,没有再喊着什么“大汉已胜、我等愿降”的口号,而是改口喊“北军势大,请求援军”之类的东西—— 也不知道是张元徽勒令教给他们的,还是这些人本身在生死关头个个都爆发了影帝的潜质。要知道喊前者,那就说明你投降了,而喊后者,仅仅是说明你败退了。性质是不一样的。相比之下,前者更容易冲乱自己一方的阵势,因为那些后军袍泽还不一定忍心无差别下杀手。 赵指挥使目力不错,眼见着张元徽的旗阵杀入了己方那两百名炮灰滚刀肉骑兵里,他就知道张元徽在打什么主意了——这是想再玩一次躲在周军溃兵身后,用周军溃兵给他当肉盾挡箭牌。把周军的弓弩之利彻底废掉。这样要想杀他就只有近身肉搏一途了。而若是单论近身肉搏的话,张元徽作为北汉如今第一猛将,自然是有这个资格自信没有人能在肉搏中占到便宜的。 可惜,赵指挥使也算是刚才樊爱能部第一次崩溃的亲历者了。作为一个虽然还年轻、战略不够老辣、但是天赋异禀、敏锐非常的基层将领,赵指挥使有一种类似于“同一个招数不可能两次对圣斗士有效”的天赋,看到别人用了一次的计策,第一次或许没经验还会中计,但是绝对是可一不可再的。 “步军听令,全军对着张元徽旗阵所在,弓箭抛射!骑军准备跟我一起冲!” “赵指挥使!那里都是我军骑卒在先,只会白白射杀了自己人!” 一颗都头的人头再次飞起,“不射者,尽数斩决。”然后就没有任何异议了。一千多支弓箭对着二百步外的骑兵大阵盲射而去,因为除了张元徽的大旗以外,其他人影马影影影绰绰根本分辨不清楚,只能找一个大概的方向。 一轮弓箭有一千多支,五轮就是足足八千支。八千支利矢对着一小片移动冲锋的旗阵持续倾泻下去,居然如同在地面上铺出了一条白色芦苇荡一样的蜿蜒小溪——只不过那白色的芦苇花丛,实际上是利矢的白羽尾翎构成的罢了。 那名滚刀肉一样刚刚完成了第三次投降的前前前后周军骑军都头,连同他那两百滚刀肉手下,就这样不明不白被射杀了,他们到死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还没有喊出投降的口号,为什么自己一方的大军就提前向自己放箭了呢?而且冲上来的明明有数千先锋大军,两边有那么多打着北汉旗号的正牌敌军。为什么偏偏死心眼了的一样对着自己这边射来呢? 两百骑滚刀肉降军和两百骑张元徽麾下的亲卫铁骑,被这芦苇一样密密匝匝的箭雨放到了。连执旗者也被射翻、“张”字军旗倒伏在地。 张元徽自己好歹是当世猛将,而且身披重甲。用陌刀拨开了足足十几支射向自己的箭矢、还有五六支嵌入了重甲、但是入肉不深。可惜他武艺再是高强,也无法护住全部,他的战马被三箭射中,折蹄把他甩了出去。身披重甲后全身200多斤的分量、惯性是何等了得。张元徽刚刚着地、虽然勉强在空中调整好了身形,却感觉“咔嚓”一声骨裂的轻响,他的左腿被战马甩出后稳住身形时的巨力折断了。 “张元徽受死!”一声利喝从面前不足五十步的地方传来,一名后周军骑军指挥使手持一条奇门兵器向他杀来。张元徽看了一眼自己的腿,知道跑是跑不掉的,但是以他的武艺,除非对方还用弓箭攒射他,要是肯近身肉搏的话,自己便是一条腿撑着、站定了不动,也有把握将来将斩于马下! “来得好!”眼见两人仅剩十步距离,张元徽暴喝一声,手中陌刀倏然扬起,如同掷铁饼一般抡了一个半圈之后狠狠掷出。随后立刻回手从腰间刀鞘抽出横刀——他虽然一直神威凛凛地仗着陌刀,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陌刀在骑战的时候还能发挥作用,步战的时候、尤其是自己伤了腿无法跑动的时候,那种刀柄太长的武器是施展不开的。 既然如此,不如拿了陌刀进行孤注一掷地射杀,五步之内,不可能有人能够连人带马躲得过他这一手杀手锏。如果对方也被从马上摔下来受了重伤,自己再靠短柄的横刀收拾残局也不迟。 陌刀加速、脱手、向着对面周军指挥使的战马横扫而去,“噗嗤”一声便把马脖颈给削作两段。战马全速狂奔时的耗氧量是何等的惊人?全速疯狂泵动的战马心脏,又能带来多大的血压?这是不言而喻的。一颗硕大的战马头颅带着腔子里急速奔跑时的高强血压冲天而起,血柱几乎遮蔽住了人的视线,让人看不出马脖子后面的景象。 马血喷泉带来的视觉阻碍,或许只能持续两三秒钟,因为一匹马身上的血,也不足以供这种喷射速度喷多久。张元徽虽然没看到马脖子后面的人被一并砍成两段,但是想来也差不离了。 不过,就在张元徽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刚才的孤注一掷抽干了、要松懈下来的时候,一道如同血水里捞出来的影子从马血喷泉后面冒了出来。而且其身形犹如苍鹰搏兔一般,丝毫没有被战死战马的惯性甩出来的狼狈。只见他揉身而进、虽如柳行风中、重心却渊渟岳峙丝毫不乱,一根蟠龙棍,甩出一大蓬血雨,朝着张元徽脑门砰然砸下。 “不好,这家伙是提前从战马上起跳的!”刹那之间,张元徽就明白了,对方根本不是被自己掷刀斩杀了战马之后摔下来的,而是早就预料到了自己会孤注一掷一样,提前从马上跳下来,准备给自己凌空一击。因为是有备而来的,自然不可能有那些重心不稳摔出去的惨状。 “给我到此为止吧。”张元徽依然不肯服输,把手中横刀猛然摆出一记逆风的剑构,迎棍而上准备格挡。只要可以挡下这一击,张元徽就有把握把逆风顺势横批,削断对方握棍的十指,到时候,他依然有一搏之力。 只可惜,张元徽似乎不太熟悉“蟠龙棍”这种新出现的奇门兵器——蟠龙棍,类似于后世的双截棍、三节棍,只不过如今的蟠龙棍不是每一段都一样长的。以如今赵指挥使手上这柄蟠龙棍为例,手握的这一段足足有七尺长,而前面甩动击打的那一段只有两尺长,上面还有倒刺钢钉、类似于狼牙棒或者连枷一类的击打刃口。 “铛!”蟠龙棍和横刀相交,手握部分的七尺棍身被挡住了,张元徽心中一喜正要顺势把横刀向前横批。但是突然脑后顿生劲风,那段有着配重和刃口的两尺棍身在惯性的作用和铁链的束缚下,去势依然不减,“噗”地一声闷响砸在张元徽的铁盔上。 这顶铁盔也算是精钢打造,为张元徽铛下过无数利箭和砍啄。可惜再是坚硬的盔甲,对于一力降十会的粉碎性打击兵器也是无效的,因为只有绝对的钝器击打力量,可以被盔甲彻底传递。一阵钟鼓齐鸣的剧痛,如同开了水路全堂的道场。张元徽眼前一黑,脑门上溢出鲜血顺着铁盔流下,身体便保持这个姿势不动了。 “张元徽已死!降者不杀!”“张元徽已死!降者不杀!”海潮一样的呼喊,如同原子弹链式反应一样迅速地爆棚、铺张开去,响彻了整个战场。 …… 半个时辰之后,后周军御营旗阵。柴荣面前零散散落着十几根箭矢,连柴荣自己都已经挥剑出鞘,拨打了其中好几根。他身边最后的骑兵侍卫都派了出去,连一个骑卒的预备队都没有剩下——如果刚才那一战周军打败了的话,柴荣就只有单骑逃命了。 不过历史是容不得假设的,柴荣赢了,所以他的所有豪赌赌注无论一开始看上去多么不理智,此刻都会被歌功颂德的赞誉淹没。 “陛下,末将不辱使命,斩得逆贼樊爱能首级在此!”李继勋带着一排浑身浴血的将校甲叶铿锵地冲到柴荣面前,随后单膝跪地,举起数枚首级献功。 “好!继勋不负众望,果真是我大周之幸啊。朕说过斩杀樊爱能者为殿前诸军都虞侯,现在这个职位就是你的了!”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厚赐!”李继勋三叩其首,随后直起腰板继续奏报,“不过,陛下,此战我军得胜,末将不敢居首功。这位赵指挥使最后关头当机立断。以溃兵引诱张元徽入阵、而后集中前军全部弓弩攒射击杀张元徽部亲从铁骑侍卫。而后率领三百骑杀入阵中、阵斩张元徽。这才有伪汉军全军崩溃之功。” 柴荣身处后方,此刻他也只能说是刚刚知道自己的大军胜了,但是具体是怎么胜的,其中曲折他还需要李继勋之类前线督战的将领细细陈述。一听斩杀张元徽的过程还有如此曲折。不由得大感兴趣起来。 “嗯,看你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吧,叫什么名字?” “回禀陛下,末将赵匡胤,今年虚岁二十有九。” “谁说少年英才便不如那些老成持重之辈了。赵将军如此年轻,便能智勇兼备、不急不躁,于危难中当机立断,着实有一代名将之才啊。朕便命你为殿前司马军左厢都指挥使,日后统领殿前司半数的马军兵马,如何?” 赵匡胤闻言大喜,把铁盔叩得铿铿作响:“末将谢陛下厚赐!” 一个马军指挥使,升上去半级到都虞侯、再升一级到军都指挥使,再升上去才是左右厢都虞侯、都指挥使。赵匡胤这一战之功,也算是连升四级了,虽然职位还不如李继勋高,但是论升级的级数,却是比李继勋还多了两级。 ... ... 第205章时不我待 在高平之战的最后阶段,辽国杨衮充分表现出了“睡王”耶律璟在位期间契丹大军的捡皮夹特性——有顺风仗就打,有草谷就打;但如果他们的北汉盟军彻底崩盘、无可挽救了,那辽人也不会为了北汉人去拼死拼活强出头。 所以,高平之战以刘崇的彻底败北收场,五万北汉军生还太原者不过十之五六。柴荣志满意得地带领着得胜之师解除了潞州之围,随后继续意气风发地北上追击,一路追到太原城下,把刘崇围在了城里。战事的顺利,让柴荣产生了一种幻觉:莫非此次出兵,就能彻底解决北汉这个宿敌了么? 不过,很快这个意淫的美梦就被打破了。当柴荣在潞州和刘崇血战的时候,耶律璟或许会允许杨衮坐山观虎斗、看着北汉和后周两败俱伤。但是当柴荣真的兵至太原、想要彻底灭了北汉的时候,辽国的态度就是另外一码事了。耶律璟再是昏庸嗜酒,也知道北汉是辽国牵制中原的重要筹码,为了让北汉免于亡国,辽人还是愿意下点儿本钱的。 太原城下,柴荣的大军攻城十余日,后来又被契丹大军反复袭扰血战三场,各自折损了一两万精兵。柴荣害怕迁延日久之后周军机动性强的骑军战力不支、被契丹人利用机动性优势袭扰了后方粮道,所以只能是整顿大军徐徐而退。 高平之战的后续余波,遂平息无闻。周军获得了战略性的胜利,不过也没能趁势直接灭掉北汉,此后数年,后周的北线战局进入了战略相持阶段。 …… 显德元年的六月,有两个人的名声在华夏大地上形成了一次绝对权威的震撼。第一个自然是柴荣,此前他的军事才能一度被众多摆老资格的列国君主和宿将持怀疑态度,但是在高平之战结束之后,其善战和知人善任之名已经无人再敢质疑。 第二个则是钱惟昱,随着他的《汉和字典》正式推广开来,无数读书人从中切实感受到了新式拼音法对启蒙读书者的便利。上万套书以亏本价的价位投放下去,在这个全中国人口只有三千万不到、读书人不过几十万的时代来说,几乎是可以满足大部分人的需求了,毕竟字典这种书籍,一个大家族或者一处私塾有一套就够了,就能覆盖大多数求学之人。 除了这两人之外,也有一些相对小一些的角色,开始出现在各国朝廷的邸报上,大多数君王政要对这些新近崛起的角色都不甚在意。不过钱惟昱却是对这批名字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殿前司马军左厢都指挥使赵匡胤,殿前司诸军都虞侯李继勋,殿前司马军左厢第三军都指挥使石守信、殿前司马军左厢第二军都虞侯王审琦……该来的,果真还是要来了啊。咱这边,也该诸事加紧了。” 沧浪园中,书房一灯如豆。看着手中的邸报,钱惟昱的心情也变得略显沉重。想到沈默那边的火药配方如今还是燃烧用途有余、爆炸威力不足,一股紧迫感更是油然而生。 听着钱惟昱的叹息,周娥皇一双素手端过个越窑的瓷盏子,里面是鲜亮的红茶——这种红茶的点茶冲泡之法,周娥皇来吴越之前也是不会的,不过她天资聪慧,凡是带上三分风雅气的事情,总能很快学会,和蒋洁茹一起厮混得久了,烹茶的手艺也愈发精熟。前段时间她统筹全局、为《汉和字典》的最后问世颇多劳苦,所以蒋洁茹也提醒钱惟昱要多对周娥皇知疼着热一些,能够给两人制造独处的机会,蒋洁茹都会尽量赶走“电灯泡”。 红茶本不是钱惟昱最爱的味道,论品味,钱惟昱和周娥皇都是淡雅素净之人。只是庶务繁忙的时候,绿茶的提神功效不如红茶厉害,这才导致这段时间钱惟昱和周娥皇在一起的时候,都以烹饮红茶为主。 周娥皇一边递过茶盏,一边一边对钱惟昱问道:“师弟,那赵匡胤是何许人也,竟能让你如此忌惮。姐姐认识你这几年,便是当初郭威未曾篡汉之前,听你提起郭威、柴荣等人也没有今日这般凝重的语气,莫非这赵匡胤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经天纬地之才不成。” “那赵匡胤定非凡品——若是小弟告诉师姐说,正月里在杭州的时候,张天师来葛岭抱朴院时,教了师弟‘天眼通’的推算命数之法,师姐可愿意信么?” 周娥皇美目流盼,不知为何钱惟昱说出这般不着调的话,不过这本不是严肃的话题,跟着调笑一番也没啥,故而便顺着往下说:“师弟说是学了这般大神通,那定然是有的了——用那‘天眼通’,师弟可能看出这赵匡胤将来的命数成就?” “小弟用‘天眼通’看了,这赵匡胤日后乃是篡周自立的命数,而且会是小弟的终生大敌,不过幸好此人有运无福,最后难免如项籍孙策之流那般死于小人之手的宿命。” “这都能看得出来?啊——你这家伙竟然消遣你师姐,看姐姐不把你烂了嘴的。”周娥皇见钱惟昱开个玩笑都说得这般煞有介事,不由有些愕然。随后说罢,便要伸手去捏钱惟昱的脸。 钱惟昱涎皮赖脸摆出一副甘之如饴的神态,周娥皇才微微用劲,便觉得不妥,恨恨地把素手收回拢在袖子里,微微啐了一口。 跟这惫赖之人厮混得久了,竟然名门淑媛的气质都折损了一些。也真不知这家伙明明学究天人、才名达于天下。为何却如此放浪形骸,没有半分厚德载物的博学鸿儒姿态。不过,周娥皇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似乎越来越不反感钱惟昱那种偶尔灵光一闪的洒脱随性了。或许夫妻相这种东西,就是这般在长相厮守之间潜移默化养成的吧。 钱惟昱适时地讨饶,换上正色说道:“最近给十叔那批火药的配方,小弟还要多自己花费一点心思钻研一番。光靠沈默在那儿反复试,似乎太慢了些。所以,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陪姐姐了。” “你什么时候空闲过了——若不是姐姐熬了那么多个夜,帮你提前了数月把《汉和字典》完稿,只怕你连这半个月都不能每晚抽出时间相陪了吧。如今也不过是奖励时间完了而已,谁让你会干大事呢——姐姐也想通了,逢此乱世,若得一个才情绝代、文物风流的太平王爷安度一生,固然是极好的。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如李璟孟昶这些世家,又有几人能得以君王之身善终呢?” 听了周娥皇这番话语,钱惟昱心中不禁大喜。虽然如今周娥皇因为许多因缘际会已经在自己身边了。可是钱惟昱心中原本终归是有一根刺的,害怕将来李煜那厮真的“小宇宙爆发”把那些文艺女青年的同情心给骗去了。此刻得知周娥皇终于被自己影响地淡了一些痴呆文妇气息,也是极为欣慰的。 “姐姐能如此想,那是最好的了。小弟此生定然不负姐姐的。” …… 次日一早,把此前的颓废抛诸脑后,钱惟昱去了一趟苏州军器监。自从二月份回到苏州、占城稻播种季之后,钱惟昱就把他手下唯一大牌儿的科学家沈默调来专心对付火药的配方了。毕竟如今这个时间点农事没什么新种要选育,军器监也没什么新式武器要研发,用来专心对付火药配方也算是个好时机。 当初,钱惟昱也大致向沈默了解过了一番这个时代的火药技术和配方。以沈默的才学,他知道的火药配方中已经有了硝石和硫磺,只是对于硝石、硫磺的提纯制取还不甚明白。至于后世众所周知的黑火药三元素中最后一味的木炭,在这个时代则还没有总结出来——当时的人更多还在用诸如马兜铃啦,松节木啦,以及其他五花八门含有单质碳元素的植物材料。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些东西里面真正起效的是哪种成分。 这一个阶段的问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因为钱惟昱可以直接把“一硝二硫三木炭”的简略口诀直接告诉沈默、让沈默直接把马兜铃、松节木之类的走弯路选项给排除掉。根据钱惟昱给沈默规划好的课题,他只要解决三个问题:第一,怎么把天然的硝石当中和天然硫磺当中的杂质去除;第二,使用硝石、硫磺、竹炭三种材料调节其配比,选出爆炸威力最大、爆炸后固体残渣和黑烟最少的比例;第三,发明一种更加安全而且效果优良的火药颗粒研磨、混合工艺,从另一个角度提高火药爆破时的瞬间反应速度。 第一个问题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好解决的,钱惟昱有后世的化学知识基础,也知道黑火药中真正起作用的硝石成分是硝酸钾,而天然硝石则是多种金属离子的硝酸盐混合物,除了硝酸钾之外,还有硝酸钠、硝酸钙。把这些金属离子去掉的最好办法就是把硝石磨碎溶于水后,混入其他钾离子浓度较高的碳酸盐——比如常见的草木灰,就是钾碳酸盐。 后世随便拉一个初二的学生,只要不是化学课学渣,都知道碳酸钙就是石灰石沉淀物、不溶于水。所以通过这种反应就可以把其他易于产生不溶性物质的金属离子置换出来,留下纯净的硝酸钾。 相比于硝石的有效成分硝酸钾,天然硫磺的提纯要复杂一些——主要是不同国家、不同产地、不同矿区的天然硫磺当中,所夹杂的杂质情况也是不一样的。比如中国因为缺少活火山结构,大部分天然硫磺都是在沉积层当中存在,粘土、方解石杂质很高,有些劣品的国产天然硫磺只有四成多品位的纯硫含量,用那种东西去制造火药、自然会导致单位重量的爆炸能量衰减数倍。 因此,钱惟昱在硫磺问题上采用了双管齐下的办法——首先,直接使用品位更高的硫磺原矿。从多火山地质结构、天然有采硫优势的日本获取硫磺供应。尤其是九州的阿苏山地区,历史上南宋时候每年可以给南宋提供大约五万石的硫磺供应,几乎包办了后来南宋军队中火器对硫磺的需求。阿苏山的新鲜地层日本硫磺几乎没有粘土、方解石,只有沥青和一些微量元素等杂质。微量元素影响不大,而单一去处硫磺原矿当中的沥青的话,只要使用浮选法把矿物放入水中搅拌、加料,利用浮力差异把两者分开即可。 在钱惟昱再次视察之前。沈默已经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把硝石的粉碎和溶液提纯法总结完善了出来,又用了两个多月把仅含有沥青为主要杂志的天然硫磺搞定了,剩下的,便只是反复配比的活计了。 ... ... 第206章火药曙光 在苏州军器监的一间密室里、钱惟昱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三堆颜色各异的物质。第一堆是白色的粉末状晶体,那便是提纯后重新结晶的硝酸钾了;它右边是一种有片状晶体结层结构、但是也略微带些黏性的明黄色物质,那是含有微量毒性元素的硫磺;最后则是略带银霜般反光的纯黑色细粉,自然是用多孔疏松的安吉竹炭锻碎了的粉末。 当初钱惟昱之所以坚持让军器监选用竹炭制作炭粉,看中的就是竹子煅烧出来的炭比木炭更加疏松多孔、毛细表面积大,这样的材料在集中固体混合物的化学反应中更容易快速、充分地反应,强化瞬间的反应爆发力。后世的嘉兴安吉,号称活性炭之乡;那里的竹子烧出来的炭表面积大、吸附性好是出了名的。 除了这几堆原材料之外,沈默还提供了足足十几种黑色的黏性小球状颗粒物,这些都是已经做成丸子的火药样品。三者的配比大约是硝酸钾至少占到全重的六成以上,而炭粉则是仅仅保证不少于硫磺,其他一些微调的参数就只有靠试的了。 “全部点一次,演试一下吧。”钱惟昱盯着那些火药颗粒看了半晌,从外观看不出问题,便让一旁的沈默负责试点。沈默用戥子秤各自从每堆配方里称出两钱火药、放入一个陶罐里面,再把陶罐放进室外一块用大铁皮围拢起来的空地。然后依次把火药点爆。 第一个方子爆炸的时候,钱惟昱着实被响声吓了一跳,毕竟来到这个世界后,已经七年没有听到爆炸声了,这种久违的感觉实在是有些过分的亲切。但是听了几次之后,就觉得有些问题了,因为听上去其实都差不多。 “沈先生,你原本都是靠什么法子来判断两个方子哪个威力更甚的呢?” “主要就是靠听的,另外就是看同样分量的火药,哪个可以把陶罐的碎片炸得更远、或者是飞溅在大铁皮围栏上能够刻凿出更深的伤痕……” 钱惟昱听了这个解释,顿时脑门上开始爬黑线了。早知道他就该提前一两个月抽出时间过来多视察几次。这沈默虽然是这个时代难得地科学人才了,也知道设置对照组实验,但是毕竟是不懂化学啊。 “沈先生,以后不要用那种不着调的方法来判断威力了——孤教你,每次取两钱**,点燃爆破后把碎陶片都捡走,把剩下的残渣粉末重新一块块,然后混合,再尝试用火焰点燃一次,一直到只剩下完全不会爆炸不会燃烧的死灰为止。然后,用戥子秤称一下这些灰烬的分量——最后留下固体灰烬分量最少的,自然就是利用效率最高的配方。” 钱惟昱颇有身为穿越者优越感地、居高临下教导了沈默一条新办法,不过谁知沈默眼中居然反光一闪,随后颇为得意地反驳道:“殿下所见甚是……不过卑职也已经试过殿下说的那个方法的。只是,有几个配方无论怎么试,最终彻底焚烧后留下的残渣都是一样重的……” “什么?这不可能!”钱惟昱被那个用实验数据说话的家伙给打击了,心中下意识的就觉得沈默所言实在荒谬、不符合化学原理……不过这种想法仅仅持续了数秒,钱惟昱就收住了自己的想法。 他忘了排除空气中的氧气问题了!硫磺、木炭,本来就是在空气中没有任何其他固体氧化剂就可以自然燃烧的,只要那些配方当中不可燃的硝酸钾没有过量的话,那么无论硫磺竹炭多了多少,用煅烧法来诊断,都只会得出所有东西都烧光了这一个结果。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钱惟昱马上就想到了对策:“那下一次就把这些火药残渣研磨混合好之后,再密封到一个加了泥封的小酒坛子里面,要尽量小,然后在封盖上插入火绳点火。那样可以把空气中的氧气因素排除掉……” “氧气?请问殿下何谓氧气?” “呃……你只要照做就行了,无需理会什么是氧气!” …… 在钱惟昱的指导之下,实验进度果然快了很多,整个苏州军器监火药司的核心人员一起动手,每次十组配方十组配方的试,最后终于试出了一组配方,约摸是提纯后的硝石占七成二、竹炭粉占一成五、硫磺粉占一成三—— 当然了,这组配方只是瞬间爆发力最强的配方,并不是持续总能量释放最高的配方。事实上如果在对“燃烧”要求更高、而对“爆炸”无所谓的话,把可燃的硫磺和炭粉配比加重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那样就更适合于制造出类似于宋朝时候的毒烟蒺藜弹、突火枪等等燃烧持续时间久、爆炸力弱地武器。 只不过,如今钱惟昱弄火药是用来进行炸山开路的实验的,自然要做到极限追求瞬间的爆破爆发力了。 配方比例搞定之后,最后剩下的就是研磨混合的问题了——经过反复试验,刚才那组配比的配方是爆炸时固体成分利用率最高、爆破后固体残渣最少的。但是,那并不是一次性就完成的——正如钱惟昱要求的那样,沈默当时也是把火药点爆了一次之后,把残渣收起来重新研磨粉碎混合,最后再点一次,留下绝对不可燃的固体。 之所以第一次点火的时候,不能充分爆炸干净,就是因为硝酸钾这一氧化剂和其他可燃剂之间没有混合充分。 翻炒火药是非常危险的工作,而且经过后世的经验证明,完全是没有起到应有的价值,钱惟昱自然不打算学习那种粗陋的方法。把三种药物彻底混合之后再研磨更是自杀性的做法。 幸好钱惟昱的基础化学知识让他可以知道这三种药粉当中哪些是氧化剂、哪些是还原剂。因此只要确保氧化剂只和氧化剂混合研磨、还原剂和还原剂在一起研磨,最后才小心地混合、充分搅拌即可。 基于这种指导思想,钱惟昱让沈默尽管放心地去把硫磺和竹炭粉研磨细了之后混合在一起,继续用捣臼和磨子混合均匀、细碎成粉。而硝酸钾就只有单独研磨了,磨到同样细碎之后,再把硝酸钾掺进硫磺和竹炭的充分混合物里。这时候就只能轻轻地搅拌了,还要用大铁链子连接在混合火药的锅子里、另一端抛在地上。这段铁链可以起到接地保护的作用,引走可能由于摩擦引起的静电,这样就不会因为翻搅时候的摩擦静电激发火星、引燃火药了。 …… 研磨混合的方法改良之后,不过数日,到了六月中旬,就有一批新的火药面世了。首批次沈默也没敢大批量生产,只是做了约摸两炒锅、几十斤的分量。经过少量引爆实验来看,爆破后剩余的固体残留物已经非常微少,而且在一次爆破之后钱惟昱用舌尖微微舔了一下爆破后的火药残渣,随后马上漱口清口。从那种苦涩麻痹的滋味来看,剩下的应该只是硫化钾而已。 是时候进行工程应用的实验了。 次日一大早,钱惟昱命林仁肇拨了一个指挥、五百人的镇海新军士卒,择其可靠忠勇之士,到苏州城外虎丘山立砦围了一块地皮、随后寻找一处怪石嶙峋的所在。虎丘山虽然不高,但是后世好歹是著名的假山园林景点,那些天然而成的整块、坚实巨石还是很好找的。 沈默带着军器监的一队铁匠,用大锤和铁钎,找到几处数丈长短的整块假山,然后在上面凿出一排拇指粗细、深约数尺的孔洞来。随后把新式的火药全部灌进去、填塞夯实了。再用黏合的糯米汁夯土封住打出来的洞口、尽量减少火药爆破威力往这个方向的宣泄。 同样,为了检验爆破效果的对比,这些工匠不仅有挖凿直孔,也有挖凿一些略微带些曲度的奇形孔洞,这些孔洞在出口部位往往有些拐弯抹角的转折,更不容易泄了爆破的劲道。 “回禀殿下,所寻三处巨石、各高三丈有余、深广两丈。每处****眼六孔、粗五分、深四尺,每孔灌填火药一斤半。三处一十八孔总计用药二十七斤,请殿下查验。” “不必查验了,让众军士退开、每处各拉二十丈的引火线。命工匠点火后退开便可。” 沈默依令而行,马上把导火线布好了。其余护卫军卒也不知道这东西的威力,倒早早地退开了足足五十丈开外。三名点火工匠在二十丈外用火褶子点了药线,也马上返身奔逃,二十丈的药线足足能烧几十秒,也够这些工匠跑得和卫兵一样远了。 “轰轰轰!”三声巨响接踵而至,三座数丈高的假山轰然一挫,随后拦腰崩断倒塌。黑火药的爆破威力虽然只有硝化棉之类最初级无烟火药的两三成,但是经过钱惟昱精益求精的改良后毕竟还是不错的。加上虽然材料不行,但是钻炮眼定向爆破的工艺却是直接从千百年后抄袭而来的,两相找补之下竟然也能做到把数丈假山炸断。 原本,就算用修都江堰的李冰所用的“冰火两重天”之法,要想开凿掉一块三丈见方的大石,起码也要数百人持续十天的工时。现在,三千个壮劳力一天的工时,就被十斤火药搞定了——一斤新式火药用在开山炸石的基建工程上,就可以抵上三百苦役一天的活。 “这就是孤想要的!速速让军器监全速生产这种新式火药!硫磺硝石市舶司的商船队会源源不断从日本运来的。今年秋天,孤就要五万斤火药开采佐渡金山和生野银山!另要十万斤火药用于给十叔开凿兰溪江和闽江的暗礁!” ... ... 第207章火药初阵 历史上,一直到南宋晚期的时候为止,日本的硫磺矿最大产能可以攀升到大约每年开挖5万石的程度。这些硫磺绝大多数都是作为日本对南宋的主要海外贸易出口物资,冲抵一部分中原向日本输出的丝茶、瓷器、香料带来的贸易逆差。 当然了,并不是说敞开了可劲儿挖一年也只能挖这么多,而是因为南宋军需最巅峰的时候,也只要用到这些火药而已。另一方面,日本的硝石产能远比其硫磺产能要低下,而中原的天然大型硝石矿也多是在西域地区,南宋时候因为疆域的限制、宋廷无法得到西域的大型硝石矿,所以除了一小半硝石依靠自产和日本输入外,剩余的大部分硝石都只有通过海贸的渠道由阿拉伯商人输入。 这种情况下,对南宋一朝火药产量形成制约的,主要就是硝石这块短板。在硝石供应受限的情况下,硫磺再多也没啥用处。后人读史书时候,经常会惊叹于贾似道当政时期,南宋虽然只有东南半壁江山、却可以花费动辄一年两亿贯的军费、收入每年一亿三千万贯的的夸张数据,并由这个片面数据得出“强唐富宋”的概念。 但是实际上,当时宋廷的军费和财政收支都明显畸高,与宋廷的财政收入、财政支出均来自于海贸有很大的关系——宋人卖给大食人的丝茶瓷器,作价自然是国内同类产品的几十倍;而大食人输入的硝石等物资,在国内的官面价也是奇高。在表面价格奇高的进出口对冲之下,单纯比拼gdp数据自然会觉得非常夸张了。 这种经济学现象,就好像两个经济学家开店。一个人用100万软妹币卖一碗拉面,另一个买下;然后后者再开价100万软妹币卖一个蛋糕,前者一样买下。虽然本质上不过是一碗拉面和一个蛋糕的以物易物,并没有产生多少社会财富,但是在比拼gdp数据的时候,这两个吃食的交易就产生了200万软妹币的gdp。后世南宋和大食人供需两旺的进出口数据,大部分就是这么刷出来的。 扯得有些远,暂且回到中古时代、中原火药产能的这个问题上来。 这5万石硫磺产能,日本国内约摸会占用1万多石、出口南宋3万多石、而这里面又有至少七成是用于火药生产、其他少部分则是用于其他化工、药材生产用途。 根据后来的文献估计,南宋时候的黑火药技术还不算成熟、配方配比不完善,加之那段历史上,宋人对于火药兵器的杀伤力主要依赖于“毒烟”、硝石产量又受限,所以自然会导致容易产生硫化物毒气的硫磺用量比例大大提升。基于这些原因,宋人《武经总要》中记载的火药兵器,硫磺含量可以达到四分之一强。 按照这个数据,从日本贸易得来的天然硫磺刨除沥青杂质、折掉损耗,可以生产出的火药约摸在**万石之间,折算上火药的密度,约摸在八百万斤上下——这就是历史上有宋一朝火药产能的巅峰了。在金国亡于蒙古、宋蒙鄂州之战后,贾似道曾经极力推广火药兵器的生产,集倾国之力才达到了这个高度——当然,这种情形没有持续几年,南宋就亡于蒙元之手了。 按照三百年后,南宋一朝的火药极限产能——每年800斤来折算。如今钱惟昱掌握的地盘相比于南宋还是小了很多,约摸只能算是有后世南宋四分之一的地盘。钱惟昱唯一的优势是——后世南宋时候的航海外贸区域,如今全部在钱惟昱手里,日本硫磺更是予取予求,东南亚和大食进口的硝石商路也还算通畅。 目前因为只是火药量产的第一年,大食海商那里还没有接到足够的需求量预测,不会进口太多,钱惟昱估计他手下的中吴军节度使各处军器监如果开足马力生产的话,今年下半年生产出30万斤火药还是可以做到的。后面随着价格杠杆的作用、大食商人加大硝石的进口量、他自己也扩大生产,三年内火药的年产量就有可能增长达到150万斤的程度。到时候,用于工程爆破用途的火药就会充分供给,并且有足够的盈余用于开发军用装备了。 …… 信州,兰溪江上游,河流在此被天目山和仙霞岭的高峻山势所逼仄,只能在一条崎岖的山谷间流淌。这里的江面,说是江吧,其实也只水势至此无处宣泄,拣了一个短板的口子喷溅出去罢了,两岸的怪石高出江面十数丈,江心还有嶙峋暗礁。自远古以来,直到大唐末年,这里都是行船的畏途。 不过,今日么,鸟枪换炮了的撩浅军,自然也要试一试这里的深浅了。 负责攻克这段河道的是一个撩浅军里的指挥使,名叫吴立,是个当年忠献王时就跟着参加福州白霞浦之战、伤折一臂的老水鬼。因伤退役之前,不过是个都头,不过既然从一线作战部队平调到了二线工程兵部队,按例都是要升一级的。 这吴立三十五六年纪,一身紫铜色的油亮皮肤和坟起的肌肉,一看就是积年勤苦之人。撩浅军里呆了八年,修过钱塘江的海塘,也开挖过常浒河、东圩河、疏浚过太湖。经年累月的经验,让他养成了一副本事——用月牙铲往地上铲上两尺深,闻闻土味儿,就可以知道土层有多厚、还有多少深浅有地下水、有坚岩。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业务熟练,这次撩浅军被广陵郡王殿下派给平南军麾下、到浙西赣南一带来凿通兰溪江航道的时候,第一个就派了他的那个指挥。在信州和衢州干了几个月,因为勤勉不出错,这几日又被派到了一个秘密的活计。 昨日出工之前,一名苏州来的密使直接找到了吴立的都指挥使,说了一番殿下的密令,随后都指挥使就把吴立找去。跟着密使来的还有一支马队,运了足足数千斤的神秘货物,在吴立的营内卸了。密使反复叮嘱吴立一定要让麾下士卒保密、对于即将会用到的新装备新物料绝对不能泄露半句。此外还有一个营的镇海新军卫兵在他们撩浅军的营地里扎下了,专门派人负责看管货物、办理进出账目的手续。 吴立原本是个粗鄙武夫,当年凭军功一路从普通大头兵杀到都头,依然什么字都不识得。后来调进撩浅军后,因为废了左臂习不了武了,才开始勉强想学点儿文、免得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不过那时他已经年近三十,读书已然是晚了,这些年有一搭没一搭的,也不过粗略认了几百个字而已。 不过个把月之前,在《汉和字典》面世的同时,钱惟昱麾下的中吴军节镇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殿下不仅给各军都派发了字典,确保每个指挥有一套;还下令给各级军官配属教谕的先生扫盲。每个指挥配属一个好歹认得全字、粗通文墨的儒生,要求指挥使、虞侯、都头、军使都要在年内抽时间扫盲。据说明年如果读书人多了,还要做到什将、队副这些也要扫盲,打仗训练屯田之余,花上几年功夫让他们基本上能认上一千多个常用字。 吴立这些年和工程打交道多了,也知道这管理撩浅军之类的部队做活,不稍微识点儿字、能够粗略看懂一些账目的话,是干不成事儿的。虽说他只是军事管理的主官,另有掌书记、参军、司马这些文职的人管帐,但是主官一点都不懂的话,很容易增加下面人偷工减料、偷懒耍滑的机会。 好在他原本这些年也认了几百个字,有了点儿基础。教谕来教授“假名拼音”之法的时候,一开始假名的正音环节不过半个月就学会了,此后用这假名拼音之法再习学其他字眼,便快捷了许多。这段时日以来,每到下工的时候,他和手下几个略微认识些字儿的都头便分着《汉和字典》各自自学,每日倒也能新习学十几个生字。 所以,这一次苏州来的密使给了他一卷那种名为“火药”的新式物料具体用法秘籍,上面尽数写了用大锤铁钎在岩石上钻打炮眼的工序、炮眼的尺寸形状、火药的用法用量、引线的使用、人员的避险……凡此种种诸般法门,都自有一定的制度。他仗着如今认字多了,倒也都能看懂。 …… “轰!”一声巨大的声响,又一块矗立在兰溪江当中、犹如拦路虎一样的巨大暗礁,被四周穿凿进去的十几处炮眼、十几斤火药给拦腰炸断了。崩碎的暗礁变成数十块大者直径一丈余、小者五六尺的大石。 轰鸣的声响,也把吴立从一开始的紧张和回忆中拉扯回来,这是用火药夷平河中暗礁巨岩的第一次实际工程应用。他带队按照秘籍上书写的方式施为,居然也一次成功,而且也没有造成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拍了拍头上溅到的土灰和细碎小石子,吴立继续吼道: “甲字营的,下堰搬开炸碎了的巨石。乙字营继续加固上游的围堰、同时把下游的围堰填土重新挖开,装到大车上拉到再上游三号暗礁那里、重新堆成围堰。丙字营丁字营负责转移到下一个营地,开凿炮眼、运输土方石料。” 整个指挥使的人马,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把炸碎后的大石头拉扯牵引着运走、把下游围堰土方挖掉后移动到上游临近暗礁的上游位置、继续填土挡水、让工匠可以在水平面以下的部位开挖炮眼埋药。原本数百人几天都不一定能去除的大暗礁,如今不过两个时辰就能炸平一处、而且把残骸全部挖走。 “吴指挥使,看来你这边分到的20里河段、34处阻碍行船的大暗礁,原本分给你六十个工日完工,可是低估了呢。如今让你15日内完工,可有把握么?” “请上官放心,只要火药足够,15日内足以完工了。到时候,定然教其他粮秣、工料都可以直接用船运到此处。” ... ... 第208章鸡肋的祥瑞 在钱惟昱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三十多年。雄踞岭南的刘岩改广州为兴王府、自定国号、建立南汉;拥有闽中五州的王审知虽未建号称帝、却也于那个年代定鼎福建、传下此后三代的福建王氏政权。 刘岩称帝和王审知自命节度之前,当地自然是按照国际惯例需要“祥瑞屡现”一番的——哪怕没有真祥瑞,他们手下的御用文人,自然也免不了制造出一些祥瑞来。 不过,南汉和闽国肇基之始,却是都有一桩祥瑞是相同的。根据南汉国的史书记载,刘岩登基之前,广州珠江口外屡屡有暗礁巨岩、危及浮海而来的外邦海商。后得刘岩发大愿力、调集船舶水手、工匠民夫,开凿暗礁,遂使珠江口外商途通畅、万国来朝。当然了,这些功绩自然和那些直接动手的工匠水手没什么关系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按照史书的说法,工匠水手之类蝼蚁一般渺小的存在,怎么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完成这些工程壮举?他们之所以完成了,自然是因为他们如同那些一千年后北棒子国的举重运动员那般、“感受到了伟大领袖正在注视着他们、给予他们力量”——唯一与北棒子举重运动员遭遇不同的是,在那一刻用目光buff加持这些南汉国工匠的伟大领袖不是金将军、而是刘岩陛下罢了。 在闽国的史料上,事情也是差不多的,只不过伟大领袖王审知解决掉的是福州城外闽江口和泉州城外晋江口的巨大暗礁、从此让黑衣大食国的海商来去无阻、让福建人民过上了丰足安乐的生活……其实吧,南汉和闽国在这里不过是一些典型的例子罢了。举凡是财政收入主要依靠海贸商税维持的国家,其建国的时候,君主多多少少是做过这一类的祥瑞伟业的。 就比如钱惟昱的曾祖父、钱镠建立吴越国的时候,难道便没有祥瑞么?当然有。后世“钱王射潮”的传说故事,绝对比刘岩王审知那些自编自导自演、然后自己免费发戏票开工资拉群众演员观看的戏码流传得更广。只不过众所周知钱塘江的潮汛凶猛、绝对不可能有礁石可以在钱塘江大潮的千百年冲击下岿然不动的。所以钱家才不得不忍痛割爱、把其他东南沿海兄弟国家屡试不爽的“圣主除礁通商途”祥瑞改换一番,改成射潮的。 如今西湖边保俶塔所在的宝石山上,那道如同一线天的“蹬开岭”峡谷山壁,仍然有着一个模糊形似大脚印的崩裂,据说就是武肃王钱镠领兵射潮的行军途中、为宝石山所阻,钱王大脚一蹬,把宝石山给蹬开两半、中间留下了一道深谷。 …… 不过,祥瑞归祥瑞,要说钱镠刘岩王审知在这几桩祥瑞上啥正事儿没做,那固然是不公平的。刘岩王审知好歹是确实花了本钱开凿了珠江闽江晋江口的暗礁的,钱镠更是组建了撩浅军、修筑了此后沿用千年的海塘、让浙江从此改名为“钱塘江”。 只不过做了正事儿之余,这些君王不忍心这般功业的宣传价值仅限于此、所以要多吹嘘一些罢了。毕竟这些工程都是很费人力物力的,隋炀帝以倾国之力开凿大运河,尚且不免用民过重民变四起。这些偏安一省的军阀,要是不弄些造福人民的宣传出来,又怎么让百姓忍受因为工程而带来的税役摊派呢? 从这一点上,后人至少可以了解到一个信息:那就是但凡是移山填海、改变自然地貌的大工程,在唐宋时候是非常消耗国力的。随便一个后世觉得不起眼的开山架桥活计,放到如今都有可能是一头动辄吞噬数州之地数年税赋钱粮的吞金巨兽。 也正是因为如此,高爆破力火药在工程上的投入,几乎立刻在撩浅军和发丘营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从信州到衢州、从虔州到建州;每天都有十几处原本被行船客视为不可逾越之畏途的巨大礁群被爆破,每天都有几座原本绝壁夹江、无路行车的枢纽被火药的威力爆破坍塌、变得容易施工。而这每一处的进展,要是放到三十年前的话,绝对都是可以和刘岩王审知创造过的那些“祥瑞”相比的。 撩浅军和发丘营里,可不是仅仅只有军官和丁壮的。除了官兵之外,也有掌书记、录事、以及最近才派来教军官们读书识字的教谕。这些读书人见了这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壮举奇观,自然少不得纷纷想要上书言事、让苏州派来的、总管情报往来的秘使们往回带书信奏表。不过数日之后,钱惟昱在苏州的公署里面,书房案头便都堆满了这些歌功颂德、述说祥瑞的官面文章了…… 若不是钱惟昱一再严厉使用军令要求随行监督的镇海新军官兵保持消息封锁,说不定这些惹麻烦的祥瑞早就传遍东南诸道了。 不过饶是如此,至少在钱惟昱自己这里,最近可是被这些东西烦得不行,每每在府上处理政务的时候,都要发发牢骚。 “唉,不就是兰溪江的航道又往江西方向、比预定工期多肃清了三四十里么?不就是多炸毁了一些夹江绝壁、把官道的通行指标比设计宽度额外拓宽了两倍么?不就是原定八十万贯钱预算的工程,现在可以减到五十万贯么?这种小事儿,以后就不要奏报上来了。还有,这些奏折和上报祥瑞的表功书,全部拿出去给伙房,统统用来生火吧,孤这里放不下了! 至于十叔那里的钱,该按照八十万贯算的工程还是按照八十万贯算,一贯钱也别少记账,咱用了火药,那是咱自己的本事。这些人呐,一点‘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觉悟都没有。要是咱自己技术改良了、就要少收钱的话,以后谁还愿意改进生产技术?” 钱惟昱对身旁侍女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蒋洁茹和周娥皇自然是在身边咋舌不已。古往今来,多少君王对于天降祥瑞都缺乏自制力,而钱郎这般明明自己创造的诸多功绩便可称为祥瑞了、却虚怀若谷推着不要赶着倒退,实在是隐忍到了令人发指啊!听了钱惟昱的命令,蒋洁茹便忍不住开口劝道: “钱郎,这些奏章送去伙房这般行事,是不是太过浪费了……这些奏折便是当真无用,不如给府上亲兵侍卫习字所用好了。顾都帅和源赖光最近可都是按照钱郎的要求,凡是近卫亲兵,哪怕是普通士卒都要至少习认五百字、和军令相关或者忠君爱国的道理,都要习学呢。” 蒋洁茹的话音刚落,幸好周娥皇还算有些脑子,立刻开口辩解道:“此事怕是不妥,这种东西,看到的人越少越好,节帅府的亲兵侍卫们虽然不会外泄消息,但是若是看得懂上面的文字、见了那么多歌功颂德的文章,免不了要吹嘘。” 听了二女的言语,素来“从谏如流”的钱惟昱金口一开:“嗯,拿去伙房生火确实有些浪费了,那就把这些东西留给府上的侍女当擦洗用的吧,也省的那些人每次更衣之后还用竹筹……还有,这段时间给撩浅军和发丘营供的纸张,便改为新用稻草、秸秆制成的草纸好了。那玩意儿写字容易渗墨模糊,用起来倒是干净舒服。” 二女登时石化,目瞪口呆,完全无法想象如今已经戴上了当世文宗、文坛泰斗之名的殿下,背地里为何会说出如此丧心病狂的有辱斯文之言…… 两汉以来,虽然纸张早就发明了,但是历朝历代本着对文化的尊重,觉得纸就是用来写字的,解决完内急之后擦拭的,依然是和两汉时候一样的竹筹。隋炀帝开科举以来,天下读书人皓首穷尽,更是没人想过这种有辱斯文到受诅咒的行径。历史上一直要到元朝时候,鞑子南下,把文明道统戕害断绝,才把汉人发明的造纸术用在擦屁股上。如果非要说蒙古人对人类历史有什么贡献的话,或许也就是在擦屁股这个问题上了吧。 就钱惟昱自己来说,以及针对他身边的这些少女、心腹,他自然是不能忍让他们继续用竹片儿刮或者是用更加费钱却效果不佳的绫布擦拭的了。只不过么,原本他毕竟也碍于斯文,不好出于己意推广草纸这种东西罢了。这次事件之后,草纸这桩东西通过别的渠道和源头慢慢推广了开来、逐渐被人们所接受,而且“有辱斯文”这个屎盆子也没扣到钱惟昱这个始作俑者头上,也算是后世的一段公案了。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孤?跟了孤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孤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么?好了好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先让孤看一下剩下这些密奏,但愿有些有价值的内容吧。”钱惟昱受不住周娥皇和蒋洁茹那种就好像脸上写着“你有辱斯文”的幽怨表情,只好是顾左右而言他了。 不过,仅仅阅读了没几份密奏,他的神情就真的从“顾左右而言他”的敷衍,变成了真正的震惊。 “施行复式记账、分项审计新法,俱实奏陈钱粮损耗减额事、请免徭役征派为常法?十叔这是不过日子了么?这么超前而且得罪人的折子都敢上?看来他真是已经得罪透了下面的人、虱多不愁债多不痒了呢,这是铁了心一门心思抱紧王叔的粗大腿、表忠心呐。原来倒是小看了他。” ... ... 第209章摊丁入亩精简版 钱惟昱不得不承认,他这些年来一直小看了他十叔钱弘亿的才能。之所以会小看,原因无非也是为后世的历史书所迷惑——吴越宗室诸位王、侯,因为历史上所执掌地盘的偏狭、局面的限制,所能展现的无非也就是“百里之才”罢了。而一旦这些受过这个时代最优良教育、有着最开阔眼界的人才得到一个施展的舞台,那么他们的潜力自然不是史书上那寥寥几笔可比的。 钱弘亿这一次之所以让钱惟昱吃惊,是因为他又给钱惟昱的王叔钱弘俶上了一封奏折。由于在信州有钱惟昱的撩浅军、发丘营,钱惟昱自然在那儿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钱惟昱拿到这份奏折的大致时间,基本上和他王叔钱弘俶只是前后脚之差而已。 那封奏折的内容概括起来其实很简单:那就是钱弘亿向钱弘俶说明了,他在信州、虔州、建州等处因为今年的那些大规模建设工程里面,采用了新式记账法和工程量审计法,试行了小半年之后效果非常良好、节省了大量的人工和钱粮,工期也比预期快得多。 但是施行了新的钱粮管制措施之后,因为发现劳役人工的使用不便管理、为了进一步减少官吏私用民夫徭役干私活,因此平南军节度使麾下各州试行了一套新法,那就是废除免费的徭役、一贯以政府出资的工役银替代、雇佣民夫干活。试行之后,发现这套办法效果不错,因此希望奏陈大王、全国推广。 这个办法其实也不算多么创新,因为吴越国数代以来,本就有荒年时候遇到大规模水利工程时候“以工代赈”的成例;到了后来,钱惟昱出任镇海军留后、节度副使那几年,这种措施更是被有意识地广泛应用,哪怕不是荒年,没有灾民等社会不安定因素的劳动力富余出来,钱惟昱也会这么干。所以说,这种具体操作的手法,钱弘亿不过是留了个心眼观察、把钱惟昱的手段学去了而已。 而以工役银子替代原本历朝历代采用的无偿征发劳动力旧办法,在“复式记账法”和分部分项工程量审计法之下,也确实更便于管理、防止贪墨——道理很容易理解,原本在随意征发徭役的时代,中央要求征发一千人的民夫进行工程施工,或许层层摊派下去之后,下面执行层的官吏就有可能征发一千二百人、一千三百人。 因为人工在古代是不入账的、不计算成本的,所以多征发的劳力也不容易被发现。而这些人的劳动力就被各级官府挪用过去,用于给达官贵人起园子、造庄园、用于私人用途的大兴土木。隋炀帝修个大运河,被指责动用了天下两三成的壮劳力,但是这当中,有多少百姓的血汗,是被各级官僚挪用了呢? 采用工役银法之后,官府就被彻底剥夺了无偿征用劳动力的资格、以后凡是有政府工程需要大批劳工,就只能由政府财政出钱雇佣民夫,让这些人从徭役变身为近代意义上的工人。而既然是用钱雇佣,那么财政支出了多少工钱,就只能招募到多少人,一旦挪用了,原本的正事儿工期就会赶不上,自然会被审计查出。 但是,这一次钱弘亿的奏请之所以要命,是因为他在奏疏里希望把原来作为临时性措施、事急从权的事情,当作一项常设性制度来实施,甚至以此为契机,提出对吴越国税法的改制!这个改制的主要措施,就是从制度上废除朝廷对人民“征发徭役”的权力,至于是否以田税或者别的部分财政收入填补这一块人民应该承担的义务,则另行讨论。这项法子,会堵上多少官僚豪绅私用民力的缺口,断了多少人的特权和财路啊! …… “莫非十叔也是个穿越者?知道‘摊丁入亩’这个乱世之中极大刺激人口增长的秘法?不可能啊,如果他知道的话,肯定想要称王争霸、怎么会敢把这种东西抛出来,把所有的基层官僚和地方豪绅阶级都给得罪了呢?” 钱惟昱一个人反复揣摩着钱弘亿的这份奏折。这其中的内容,其实颇有后世直到鞑清一朝才实施的“摊丁入亩”之法的影子,和王安石的《免疫法》、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也颇有相通互补之处,只不过做得远远没有“摊丁入亩”之法彻底。 按照唐代的租庸调制税法,人民的税赋负担主要是三块:租是田租,按照占田数和理论占田数收取,庸就是人头税,以缴纳布匹丝帛织锦为其形式——因为在唐朝的时候,丝织物也是可以作为硬通货币使用的,所以缴纳锦缎丝帛,就相当于是直接交钱了;至于最后的调,那就是征发徭役了,以劳动力作为支出、每年免费给政府干一个月的活。 同时如果政府有多征募徭役的需求的话,还可以用增“调”来抵扣租税。按照唐法,每个丁壮每年应该服徭役的时间是一个月,但是如果政府工程急需的话,官府有权延长徭役期限到两个月,只不过要把原本百姓应该承担的“庸”给免除。如果还不够,最多可以延长到三个月,那样的话,当年的“租庸”两项就全部彻底免除。 到了唐朝末期,租庸调改成了两税法,按照夏粮收获和秋粮收获的季节分两次纳税。但是两税法并没有彻底改变租庸调制时代的三种成分结构,依附在人身属性上的人头税和徭役依然没有废除。后世到了北宋王安石变法的时候,《免役法》也不过允许百姓缴纳银子换取不服徭役、由政府花这些银子雇人代替服役。 钱弘亿上书的法子,直指了徭役的废除,相当于是把租庸调当中的调给废了,只剩下租庸,其中庸仍然是人头税,但是相比以前,好歹是依附在人头上的负担减轻了一半。 自古以来,但凡减免了按照人头抽税或者抽徭役的时代,人口都容易出现井喷式的增长,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按照人头抽税的情况下,多生一个男丁就多交一份人头税,穷人在生育问题上自然要掂量掂量,不敢随便生。明朝巅峰人口一亿多、到了鞑清晚期三四亿,这里面的差距固然有土豆作物带来的增长,“摊丁入亩”所导致的人头税废除一样非常重要。 钱惟昱抱着钱弘亿的奏折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看了足足两个时辰,这里面的每一句话对于他来说都很好理解、粗通易懂。但是自己一方该如何应对、才能既搭上这个顺风车、捞足好处,又不会跟着十叔一起得罪人,伤及自己的支持率,实在是一幢非常令人头疼的事情。 钱惟昱想着想着,居然趴在书桌上沉沉睡去了,只剩下一灯如豆,在那里散发着光和热。周娥皇和蒋洁茹原本已经退去后宅,不打扰钱惟昱做正事儿,后来到了晚膳的点依然不见他出来,娥皇这才打着一盏蒙了纱的气死风灯,悄悄回到钱惟昱的书房看视。到了屋里,书案上摊着的那份被翻来覆去看得有些皱巴巴的密信立刻映入了周娥皇的眼帘。 周娥皇性子跳脱,颇有些女王意味,自然不如蒋洁茹这般心中时时有“妇人不可干政”的谨慎和警惕。见钱惟昱这般踌躇不决,便直接拿来反复看了几遍,大略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心中有数之后,周娥皇便把钱惟昱推醒。 “不过这些事情,有什么好烦忧的,先去用晚膳吧,一会儿再想便是。” 如今蒋洁茹也是事情繁忙,毕竟火药刚刚投入使用,日本那边开金银山的进度也快了不少,许多生意上的事情都要钱惟昱身边绝对可信的人多盯着点儿。因此这段时间钱惟昱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一日三餐都不能吃到小茹亲手的手艺了,只能让府上厨子对付着做一些,偶尔十八娘也会帮衬着,不过以她的年纪经验,如今手艺还远不能和小茹比就是了。 味同嚼蜡地吃着嘴里的吃食,钱惟昱的心神还没有从刚刚睡醒的困顿中舒缓过来,同席的娥皇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放下筷子也不顾食不言寝不语的训示,淡然地说道: “你不理解你十叔为什么会如此做,那不过是因为你没有去过江南西道的贫苦之地罢了。地隔百里,民俗不同。虽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然则光读书、不知民情,也是不能治国的。你这般顶聪慧的一个人、还浮海去过日本、琉球,下过闽南,难道便不能明白这些道理么? 姐姐虽然是妇人,见识不多。不过好歹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当年家父被宋齐丘陷害、发往洪州出镇的时候,也是见过江南西道那般民风彪悍、生计困顿、占山为王者比比皆是的景象的。如果你也和十叔一样,移镇平南军节度使过,就知道在那里站稳脚跟,一定要懂得讨好穷苦之人,而不能如在两浙这般,专以仰仗豪绅巨贾治平天下了。 自古变法之事,最忌以一隅之乡土情势妄自揣测天下。商鞅之法可适于西北民风彪悍之地建功立业,然六国一统之后,以此法御天下,便民怨四起;隋炀创科举,于门阀世家凋零之南朝故地,便可畅行无阻、使南人读书之风炽烈,而北朝门阀盘根错节之地,却难有可为,不过皆是时移势易而已。” ... ... 第210章修真主义路线 商鞅的下场是什么?变法虽成,他自己却被腰斩而死;王安石的下场是什么?虽然得到了善终,但是司马光上台后尽废新法;苏轼虽然是个实干派,或许在王苏司马三人中最为冷静,最为谋国,可惜不会自谋起身,太过君子,结果被人算计得于凄风惨雨之中病逝。至于后世的张居正,一条鞭法只推行了多久?身死之后,全家都被万历皇帝抄没。 自古以来,变法成功者有之。但是变法的推行者本人,往往会因为得罪了太多人而不得善终。精于以史为鉴的钱惟昱,自然知道这种事情不能强出头。他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实用主义者,干大事不是为了造福人民,只是想要自己子子孙孙永世富贵罢了。如果一项改革他参合进去了、对人民有利了,却会导致将来他王叔挂了的时候,没人支持他,那么就划不来了,这种事情以钱惟昱的极端自私性格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不过,周娥皇的话语,着实点醒了钱惟昱的思路,给他打开了一扇思想的窗户。 是啊,在钱惟昱看来,推行什么废除徭役、甚至进一步废除人头税、将来再玩“摊丁入亩”,把人头税部分的钱粮加到依附于田产的田赋里面,这样的活计,肯定是要动摇一个统治者的根本和支持率的。 如今跟着钱惟昱混的都是些什么人?就拿蒋洁茹背后的蒋家来说,人家蒋衮没有亲生儿子,把最出色的长女蒋洁茹送给钱惟昱做妾,自然是希望钱惟昱罩着蒋家的。那蒋家就是一个拥有数百条大型海运商船、好几座港口和数十万顷殖民地田产土地的超级大资本家、“大土豪劣绅”。除了蒋家,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要是钱惟昱果断推行这种策略,定然会让内部人心浮动。 但是他十叔去了江西,情况就不一样了——当初李弘冀活着的时候,派刺客来刺杀他,那刘茂忠、申屠令坚等,就是赣南大盗出身,连卢绛这种在江西算得上世家子弟的人,一样免不了沾了一身匪气。所以说,在那种地方要想建立好统治,一个拉拢社会底层穷人的制度是必不可少的。 纵贯中国历史,大凡出农民起义的地方,最多的就是陕西河南,南方的话就只有江西安徽,都是穷得不行的地方。后世的历史书往往一句“官逼民反“,就把所有农民军都肯定了,不管你是屠城狂人张献忠还是吃人狂魔秦宗权,统统可以洗白,这样的史观让钱惟昱的眼光被掩盖了很多,反而没能如同古人那般在某些问题上看得分明。 比如,拿事实说话,隋唐以来,历朝历代哪里的土地兼并最严重?毫无疑问肯定是江浙一带,看看明朝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不就是江浙的失地农民多了,才转变为织工、机户等大规模手工业从业者的么? 但是为什么历朝历代,很少见到江浙一带被”大地主大资本家“压迫的工人农民起来闹事呢?为什么只有安徽出了个猪重八,江西罗霄山上挂了一片腊肉呢?为什么罗霄山上挂腊肉的时候,出身宁波的蒋校长依然把作为自己大本营的浙江建设得如此不错呢?按理说蒋校长这种落后反动的生产关系,不是应该比罗霄山区被解放了的人们更加“苦难深重”么? (不要和我说方腊,方腊也是仙霞岭山区起事的,虽然从行政区划来算,是浙江。而且方腊本人的籍贯是徽州人。) 所以说,根本问题还是在贫富上面。只要一个地方有生产力、能够盘活经济。农民有没自己的地可以种,也是无所谓的事情,因为他们可以有别的手段维持生计,而农民起义永远只和绝对的贫穷挂钩。 …… “姐姐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想来十叔在江西这半年,着实是过得不容易呢。这得被穷人逼到什么份儿上,才会痛下决心如此这般改革啊——说不定,肯定是年初十叔想要征发徭役大兴土木的时候,那些赣南民户都往罗霄山仙霞岭武夷山山区里钻,当了逃户,十叔无法禁制,这才痛定思痛……有师姐这般贤惠的内助,足可盖过长孙皇后了。” 钱惟昱所言,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不过如果钱弘亿正在当面的话,一定会对自己这个侄儿的知微见著有更深的认识。因为他想通之后,那番料想可谓是和实情丝毫不差——赣南三州相当于后世半个江西省的面积,如今只有十六万民户。 钱弘亿到任之后,原本是本着“要想富、先修路”的想法、想要造福人民。结果一开工,每个月都会有几千户民户从户籍地消失,逃进了赣南随处可夺得大山里,甚至投靠苗人聚居地。为了少交赋税、不服徭役,这些“刁民”宁可不做汉人做苗人,换取一个羁縻的身份免得被官府征派,也可见当地人对徭役的痛恨程度了。 钱家在两浙大兴土木建水利已经有六十年了,同样的事情,在浙江就不会容易引起反弹,但是在新征服的土地上,在一片信奉“无为而治”传统的小农经济势力范围里,同样的行为就会遭到抵制。花了半年时间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后,钱弘亿才痛定思痛上了这份折子的。 钱惟昱的心思正在悠然神往之间、脑海里推演着十叔这半年来在江西的惨痛遭遇。浑不觉想得入神之间自己吃下去的鱼羹都从嘴角流淌下来了。幸好一击汤勺的当头击打,把他从思绪飘逸之间拉扯回来。 “看姐姐不把你烂了嘴的,随便拿姐姐比长孙皇后,满口没个正经。依姐姐看,这次的事儿,还是缓一缓不要冲动跟着表态,大不了在银钱上再多给十叔一些支持,咱中吴军治下各州则自然而然地免征今年的徭役、所有工役全部使钱雇佣。反正如今我中吴军钱粮丰足,这些银子还是使得起的。” “姐姐所言不错——只做事,不说破,确实是一个改革之前捂盖子的好办法。据小弟所知,在极西之地,便有一国君主。明明想改弦更张学敌国的治国之道,却是碍着面子上过不去。于是就先做后说、甚至只做不说,打着某某主义的旗子,走着敌国主义的路子,走到后面就变成了‘具有某国特色的某某主义’了。姐姐今日此法,倒和那个极西之国的英主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如今咱们手上握着天下最便捷的印书坊,不如假借他人名义,先在背后钱粮支持十叔、咱们自个儿却是只做不说,再命人当个枪手、假借别的名义给十叔摇旗呐喊便是。” “什么某某主义的旗子、某某主义的路子?满嘴胡吣些什么呢?姐姐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没事儿,听不懂就对了——先吃饭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显德元年,注定是吴越国政治体制不平静的一年,因为平南军下属各州在钱弘亿的强力控制之下,全面推广了全面废除徭役、改工役银钱的制度,平南军的财政缺口陡然又增加了一大块。 所幸钱惟昱那里因为大量使用火药进行爆破作业,所以实际耗费少了不少,多出不少银钱可以借贷给钱弘亿。所以,钱弘亿最终比年初的借款计划多得到了二十多万贯的钱财,把这一年数万民夫劳工的工钱都给补发上了。 这一制度在整个秋天发挥了非常明显的作用,因为短短两个多月里,原本逃亡的赤贫户又纷纷从山沟里钻出来了。不仅把上半年逃亡的人口都补回来了,还有至少一万户原本在南唐统治时期躲在山里逃避人头税的赤贫失地民户,如今也钻了出来。这些人短期内只有依靠给政府工程打工赚钱过活、看起来是一块不小的财政负担,但是不用两三年,就会成为驯熟的良民,可以为国家提供源源不断的税赋和兵源。 在钱弘亿当了这个杀千刀的出头鸟之后,钱惟昱的中吴军节度使也开始光做不说地再次强调了两次“临时性废除当年徭役征发”,博取了治下百姓的绝对拥戴。 不过,如果这两个大恶人仅仅是如此这般做也就罢了,关键是还有不少评说时政得失的奇怪文章刊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吃饱了饭没事做给自己阶级拆台的无耻文人,在背后夹枪带棒地宣传吴越国平南军节度使钱弘亿的这番“仁政”。 这种新的刊物据说有一个很新奇的名字,叫做“杂志”,在活字印刷出现之前的朝代,完全不可想象有人会为了这种具有一定时效性、过了几个月就没有阅读价值的文字雕版刻印的。毕竟在雕版印刷时代,任何值得雕版刻印的书籍,那都是得有流传千古的价值,那才划算的。这种为了一时之喉舌而印刷的书物,实在是令不了解新时代传媒手段的吴越士绅们措手不及。 原本如果没有这种宣传手段的话,五代十国时候的社会封闭性还是很强的。农民们也就知道自己县城里面发生了些什么事情,隔壁的州或者节镇有什么善举仁政,这里的百姓愚氓也不可能知道。所以哪怕钱弘亿在信州歙州喊破喉咙宣传治下各州免徭役,也不会有流民慕名而去。 但是,一旦“杂志”这种东西出现了,而且在有心人的传播之下、再加上有人在背后专门寻找各县各乡那些落魄的读书人塞钱,让他们在那里饶舌搬弄……很快,吴越国内几乎各州各县都传遍了江西那边钱弘亿的善政。隐隐然一股移民的暗流似乎就要按捺不住了。 ... ... 第211章曲线改革 泉州城内,清源军节帅府。如今挂着节度使头衔、总镇闽中数州的钱仁俊,正在自己的府中款待从漳州赶来、挂着留后头衔、实际上依然当漳州土皇帝的陈洪进。 这是一场不寻常的会面,因为陈洪进身为留后,坐镇漳州,一般是不愿意轻易离镇的,而他这次之所以来了,显然是有大事必须听钱仁俊的协商。如今这个时间点,能够让这两个坐镇福建的大佬不得不慎重对待的,除了免役法之外,也不会有其余了。 漳州、泉州、汀州、福州四州之地,好歹也是分别和平南军节度使麾下的虔州、建州接壤的。 这四州之地当中,泉州、福州这些年来随着茶叶贸易的兴盛、海贸港口的繁荣,好歹比当初闽国政权时代要富庶了好几分;但是依然是不能和杭州、越州、明州、苏州这种两浙繁华之地比的。漳州因为缺乏良港和江海转运潜力,还要更加贫穷一些。至于后世只能出产“沙县小吃”的汀州,其贫穷则几乎与赣南的虔州、吉州无异。 钱弘亿在赣南实施的免除徭役以为常法的改革,在宣传攻势的推波助澜之下,首当其冲遭到冲击的,就是福建的数州。福建本不是吴越的最核心领土,钱家在福建的统治不过六七年而已,和已经统治了六十多年的两浙不能比。一旦有些风吹草动,当地人口当中那些失地、少地的民户因为缺乏田地的束缚,很容易产生移民倾向。 …… “济川,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最近漳州那边,民心如何,可有流徙之状。不要嫌繁琐,民生无小事啊,但有细枝末节的见解,不妨徐徐说来,今日你我不谈上下,只叙理民之道。” 两人分宾主坐定,陈洪进便老神在在地沉默静坐。毕竟今日要讨论的,是钱仁俊的十弟钱弘亿所为得失,自古有道是疏不间亲,在钱仁俊定下基调之前,陈洪进自然是不好随便开口的,只能是顺势接话。 “好教节帅得知,我漳州一府,自开埠以来,素来是民风淳朴,且陈氏一族盘根错节,亲故裙带错综复杂,倒是不虞有失地百姓流徙之患——想来福州的情况,也定然如漳州相近。林仁翰林老将军一族,在福州开枝散叶,俨然百年不易之郡望,阖州军民,与林氏有故者大半,应该是不会受到冲击的了。” 陈洪进的回话,看上去全然是报喜不报忧地宽慰,说漳州、福州不会因为免疫法的影响而导致民户迁徙流失。但是话分两面,说了漳州、福州无恙,那自然是说明汀州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形势定然不容乐观了。汀州本就是移民众多的州府,大量人口都是唐末战乱、随着王审知政权迁徙来的,扎根不深,缺少安土重迁的传统。 钱仁俊如今也是一方节帅了,自然不是五六年前那般一介统兵将领的心态可比。总镇一方日久,难免会更加患得患失,因此又哪能听不出陈洪进的弦外之音呢。当下钱仁俊抿了一口茶水,怔怔地对着那深褐色的茶汤出神了片刻,慨然叹息道: “济川,以你之见,若是我等上书给大王,陈述平南军施行免疫法之后,对我清源军的诸般损害违碍,请求大王出面安定人心,大王可有可能答应么?” “大王与节帅、弘亿节帅乃是同胞至亲,某家一介外姓,怎敢置喙。不过大王对于有利于吴越的事情,断然是要支持的吧。节帅提到平南军施行新法之后,已然有吸引清源军与平南军接壤数州的失地流民北上,这固然是实情。可是据末将所知,赣北伪唐治下的百姓,因此而向平南军流徙的情况更甚,尤其是抚州等赣北各州中相对贫乏的州府尤甚。 另外,如今我吴越各镇之中,广陵郡王治下的中吴军是第一个师法平南军的免役法善政的,淮南之地经过去岁周师洗劫,原本已经残破不堪,今年屡发大饥荒,受中吴军新法吸引、外加中吴军不时以江中水师舟船接应、在胡逗州设置大营赈济,至今淮南流民往苏绣常湖四州移民者络绎不绝。 总的来说,我吴越因此法而得南唐破败之地大量移民,于此法中受益不浅,要想大王出面禁止,只怕……” “善政?济川,你刚才说起十弟的举措时,却是用了‘善政’一词呢。”钱仁俊的眼神倏忽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态度,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济川何以认定,那免疫法一定是善政了呢。” 陈洪进一咬牙,他知道此番只有硬着头皮劝说了。毕竟,他总不能和钱仁俊说,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六年前就被钱惟昱带走了、留在身边半是做侍女、半是当妹妹养着,好控制他吧?他总不能把十八娘写给他那份家书上的劝说言语直接坦白出来吧? 毕竟,当事人双方都没有透露过钱惟昱身边的小侍女陈玑的真实身份,外人根本不知道陈玑是陈洪进的爱女。藩镇之间的勾结,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节帅,善政与否,末将只是以大王的角度妄自揣测。末将以为,但凡是有利于我吴越一国增加户口、增强国力的变法,便都是善政,请节帅明察!” 钱仁俊注视着陈洪进的眼神,没有从中看出动摇,最后只能是长叹一声:“罢了,某家难道还想做那恶人不成。与民休息,自然是好事,只怕大王和十三弟那里,日后的压力就更大了。” “节帅,大王和十三爷,也未必不是在等着节帅在免役法的问题上改弦更张、这才好给两浙的士绅豪族施压啊。昔日高祖入秦川,约法三章而吸纳民力以为己用;卢植、皇甫嵩剿灭黄巾,而曰‘今天下一统,若容其降、无以劝善’。 刘邦以宽仁得天下,盖天下分崩,宽仁之术虽有损于一时一地之民力征发,却有益于来远人、附流民;汉末以严刑峻法威慑黄巾,则天下已然一统、无有远人未附可用。如今我吴越偏处一隅,施行新法所费钱粮不多,招抚远人之效却是不小,此正是改革之良机啊。若是天下财赋之地尽入吴越之手,再行此法,岂不是尾大不掉、事倍功半了么。” 陈洪进恭恭敬敬地把这段话说完,见已然接受了他建议的钱仁俊面露嘉许之色,知道自己赌对了。虽然他最后那段话只是从女儿给他的亲笔密信上背下来的。至于今年十三岁的陈玑究竟有无如此见识,事情是很显而易见的——这番话,只能是广陵郡王的意思,没有别的可能。只是让陈洪进的女儿写下来而已。 …… 6月份的时候,平南军节度使率先推广了免役法,七月立刻被中吴军的钱惟昱只做不说地“抄袭”了。9月秋收之后,吴越国内的第三个大镇、福建地区的清源军、威武军也都纷纷改弦更张,则算是给了试图保留徭役的吴越国豪绅们最后致命的一击。 虽然钱仁俊、陈洪进的推行比钱惟昱又拖慢了两个月,但是效果是不差的——因为秋季是农忙时节,而朝廷从来都不会再农忙季节征发徭役,大多把徭役期放在没有农活的冬天。所以7月下令变法废除徭役和9月下令,在效果上是没有分别的。 两浙核心地区的无数粮长、豪绅、帮办摊派徭役的地方势力,对于从此不能趁着政府征发徭役的机会多征穷人服役干私活,心中尤其不爽。可是吴越在苏南、江西、福建的领土纷纷改革了,两浙又能撑持多久呢? 在保守势力的阻挠之下,显德元年的徭役最终还是没能在两浙地区废除,杭州、越州、衢州、婺州、处州、温州六府成了吴越国土上最为保守势力的大本营。放任地方豪绅滥用了一年民力、上演了徭役废除之前最后的疯狂之后,来年开春的时候,吴越王钱弘俶正式颁布了《免疫法》,自此而后,吴越二十八州地界,再无徭役这种无偿征发民力的制度。 …… 当然了,这些都是遥远的后话了,钱惟昱没有先知先觉的能耐,也不可能预料到废除徭役的路还有多漫长。在收到陈洪进给女儿的秘密回信、然后由陈玑转交给自己之后,钱惟昱就知道最后一块坚冰被自己破除了,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自古以来要废除一项千古成例,过于操切的行径都是非常危险的。 废除徭役的事情从长远来看可以大量吸纳移民,增长国力,短期内却是对政府财政的极大挑战。如果现在吴越治下的土地不是天下最为富庶的所在的话,出这种主意完全等同于自杀。即使如今吴越的富庶程度已经比历史上倍增不止,要想维持下去、并且将来进一步以反弹力度最小的代价废除人头税,依然需要强大的财政收入支持——日本的金银,平湖的盐场,小琉球的蔗糖,海商的茶贸,这些都是维系钱惟昱这套变法的根本所在。 拿到陈洪进给陈玑的回书时候,钱惟昱知道自己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盒子,这场改革的持久战,究竟是成功驾驭住反噬的魔鬼,还是被魔鬼的饕餮贪欲吞噬,就全看自己变钱的能耐了。 ... ... 第212章宝马 一头大青驴被四匹劣马围在中间,沿着宣州与湖州之间的顾渚山山道,自西向东缓缓而行。 驴子上坐着一个青灰道袍的年轻道人,看上去不过十岁出头年纪而已;不过如果再看得仔细一些,就能发现这个道人的肤色过于细腻光洁,而且没有喉结,显然是一个西贝货。而女子独有的娇嫩莹润,显然让易装之后的模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了一些,让人难以估计其实际年龄。 驴子四周围着的四匹劣马上,却都是各骑乘着一名老道,其中最年轻的也已经头发花白了,最年长的更是须发如银,浑没有一丝黑色。这些老道虽然看着老迈,但是个个面有红光,少有皱纹,显然是修行有道的高手; 看他们身形并不随着马匹在山道上的奔行而颠簸不已,反而是可以非常淡定地稳住重心起伏的节奏;那种姿态,就好像整个人不是坐实在马鞍上、而是如同架了铁板桥一类的腰马功夫,虚坐在那里,让修习武道的内行之人一看就不敢轻视。 四个这般精干老成的道人,却要护着一个小道姑出行,显然这个道姑身份是非同寻常的,至少是道门当中辈分甚高之人。考虑到正一道的道士并不如全真道那般要求做辟谷绝欲的“真人”、历代天师都是可以娶妻生子的,所以说不定便是天师道中某个辈分甚高之人晚年所生的幼女了。 一驴四马五骑缓缓而行,路旁却是逐渐有越来越多的苦役工匠在那里搬运碎石、挖土填坑。很显然,这些都是今年被中吴军节度府征发的民工,诣在拓宽湖州和宣州之间的山路官道。 湖州是中吴军节度使钱惟昱今年刚刚从他十叔钱弘亿手上接手过来的地盘,而宣州则是去年从南唐治下攻取的,中吴军节制这两个州府都不过才第一年而已。相比之下,其他苏秀明台等州在钱惟昱治下多年,早已是民生安乐、该大兴土木的活儿都办的差不多了。如今也只有这湖州和宣州之间顾渚山、天目山的隘口依然有些难行。所以今年的役工劳力空闲下来,自然是优先往这里投了。 那小道姑却是不明白这些大道理的,她骑在驴子上,看着往来的民夫挥汗如雨,在七月秋老虎的余热中依然如蝼蚁般做着工,不由得心生同情,暗自啐骂了一口中吴军节度使的一般官僚。 “这中吴军地界,倒是劳民伤财,这般山路,便是不拓宽,也足可走得车马了,大军行进都不妨事,还要费人工劳力拓宽,真是不当人子!” “师姑博爱之心,果真是……仁善得紧呢。不过据师侄所知,这些役夫却是近日江北楚州泰州等处新来的流民,因为过江来的时节已经误了农时、这一年时光都不得有收成果腹过活,广陵郡王这才让治下百官呈报境内所需大兴土木的工程,挑了这几处还有可改善之处提前动了,也好给那些流民一口饭吃。 如今我吴越境内,举凡江平南、中吴二镇,役使民夫都是要给银钱口食的了,不比前朝时候,不但做工的都是白征白用,还让民夫自备口粮。若非广陵郡王仁善,这些人流落无依,又无处觅食,岂不是更可怜?” 对着那小道姑赔笑答话的,自然是那四名老道中的一个了,那老道在四名护卫道人当中年纪既不是最长也不是最年轻,看上去面向忠厚,不过口齿倒是颇为便给。听他说话语气,自然是对广陵郡王钱惟昱非常赞赏的,言语间凡是提到钱惟昱都是往好了说。 当然了,这番话若是让旁人听了的话,最令人诧异的,自然还是“师姑”的那个称呼了——至少六十多岁的老道,居然称呼一个垂髫之年的小道姑师姑、自称师侄,这辈分也着实有些过了。 听了自己师侄的赔笑,那小道姑也知道自己开始的话说得有些没道理——钱惟昱这可是解决新来耽误了农时的流民就业问题,又不是趁火打劫奴役他们。不过心中明了归明了,这道姑却是丝毫没听进去一般,小嘴一撅地嗤道: “哼,要你们几个给他说好话。贫道既然真个应承了师兄,自然不会拆那人的台子。那葛仙翁的三黄丹新法、曾青出铜、火药秘法贫道还不曾学会,你们还怕贫道跑了不成。” “是是是,师姑一诺千金,师侄们如何会疑心。咱们也是尊了天师的法旨罢了——这日头看着也越来越高了,前面便到了泗安镇地头。听说一年半前,那泗安镇外的顾渚山上,还曾发生过一场大战。当时镇海新军的林仁肇林都帅,便是在那处所在大破了谢彦实谢节帅麾下的康化军的。咱便去泗安镇上歇脚用点茶饭、凭吊一番。避过了日中的毒日头再行路不迟。” 小道姑不置可否,一行人匆匆行了几里路,在泗安镇上落了脚。寻了一处干净的宿头、给了几个大钱,让店家对付了几碗素面、两大壶茶水、外加少许时鲜的果子。小道姑自己一个人占了一副小座头、另外四个老道却是围坐在另一副座头上。 两桌人各顾自吃,饮茶用面的时候,少不得还能见一些光着膀子满身油汗的工匠进来歇力饮茶,看上去这些都是江北流徙而来的石匠,因为有门手艺,所以做工的待遇也比普通的力工要好一些,居然有闲钱进店吃面饮茶。 这些石工匠人言语粗鄙,小道姑见了免不得要以袖掩面,但听他们言语内容,却多是称颂如今的中吴军节度使、广陵郡王殿下仁德,他们原本在南唐地界,因为朝廷和周兵交战,那叫一个民不聊生,如今到了吴越,才知道普天之下,居然还有官府不光管饭还给钱帛让百姓干活的好事。那小道姑听了愈发烦闷,匆匆把茶饮尽了,也不顾毒日头还未偏西,便出了店要继续上路,其余护卫的老道无法,也只好跟上。 “那个习练双修恶法的登徒子,哪里便有这般好了不成。师兄也是被光大道门的邪火蒙了心了,这般巴结人家。”骑在大青驴上一路奔驰,小道姑攥着粉拳心中恶狠狠地想着,只可惜这段念头太过大逆不道,连他那个做天师的师兄都埋怨上了,自然是不好说出口来;只能在心中暗暗腹诽的,否则只怕她身边那四个“师侄”也不答应。 策驴而行,倒也能一日赶出百多里路,中间在湖州投了一夜宿头,次日午后便赶到了苏州城。一路行来,那小道姑一开始的横眉竖目神色倒是缓了一些,毕竟从信州而来,经过歙州、宣州、湖州、苏州,每过一地,当地百姓的民生便丰饶数分。 这些东西都是粉饰不来的,小道姑年轻识浅,原本没出过远门,只当天下都能如她老家那般江西山里面的生活水平就不错了,此刻开了一些眼界,对穷人的同情心泛滥,自然对钱惟昱的鄙薄和敌意也消磨了几分。 这一日,到了苏州地头,进了城几人便打个问讯,想问明节帅府邸的所在。不过随便遇到的人都给他们指路去城南的沧浪园,说是如今的节帅、广陵郡王殿下几乎不在节帅府办事儿,平素都在沧浪园中行住。小道姑心中对钱惟昱的印象顿时又恶劣了几分,一个纨绔子弟的形象在脑中顿生,就好像如今中吴军治下的井然秩序,都是那些文官幕僚的功劳一般。 数人按照路人指引的方向行去,不远便见到了繁花着锦一般的苏州城内,居然豁然冒出一处苍松翠竹繁茂绰约、隐隐然不类乎城中的所在。小道姑和四个护卫老道眼前都是一亮,走近之后感觉似乎空气都顿时清凉了几分,浑不似七月末秋老虎的余威。 “这厮倒是会享受,寸土寸金的苏州城里,还摆这般‘曲径通幽’的排场,难怪一年拿得出一二十万贯的钱钞布施给师兄了。可惜俗人终究是俗人,拿银钱在城里堆出这么一副貌似清幽的所在,便能免俗了么。” 心中想着,小道姑的青驴绕过了半里多路的围林,转到了沧浪园的正门,一个老道率先上去通名求见,给了信物,说是信州龙虎山张天师处来人,恳请拜访广陵郡王。门子一听对方来头,当下也不敢怠慢,一边去通报,一边先把人引入第二进院落内,先寻门廊凉亭奉茶,供几人歇脚。 须臾一个身材略矮、扎束着日本人发式的少年武者,腰悬宝刀赶了出来,对着几个老道拱手行礼: “在下源赖光,忝为广陵郡王身边侍卫指挥使。不知张天师处各位大德前辈造访,我家殿下昨日一早便去了昆山,说是市舶司那边来信,有个和殿下熟稔多年、名叫亚伯拉罕伍丁的大食番商船队到了,给殿下送来一些西域宝马,故而殿下便抽空去看马了。几位若是不嫌弃,末将便安排几位在园中先住下,这便让人去昆山报信,想来明日殿下便会回返了。” “哼,好大的架子,谁耐烦等他了。” 源赖光一看,却是老道之间有个小道童,在那里撒气无礼,心中先有三分不喜,心说你家长辈都没敢逾越,怎得一个小道童反而不知礼数?却是碍着几个老道的面子不好发作,只能等着老道识趣,自己“清理门户”。 不过接下来的桥段着实让源赖光有些大跌眼镜——哦,幸好如今这个时代还没有眼镜——因为他看到两个须发如银的老道对着小道童闻言劝慰,一开始和自己接洽的老道则面露羞赧之色,拉着他借过一步说话,把几人的身份辈分说了。源赖光心中震惊,却是不好在说什么,只是安排人先住下。 ... ... 第213章六骏 源赖光安顿了那些道人,正想召唤自己的副手渡边纲亲自跑一趟,去昆山的市舶司知会钱惟昱、促请钱惟昱回城。不过才刚刚把渡边纲叫来,还没来得及吩咐,就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喊住了他。 只见那个小道童悠悠然从回廊后转过来身子,轻咳着说道:“不必报信了,师兄让贫道来见广陵郡王,也不过是给他护法而已,顺便切磋一些炼丹的秘法。既然广陵郡王不在府上,你便带贫道直接去寻就是——那四人都是贫道的师侄,他们说了不算话。” 声音清脆,哪怕是变声期的孩童也不可能如此,源赖光略一错愕,正在狐疑,幸好他日本国没有女扮男装的习俗,他倒没有往那个方向想。闻言只是问道:“既然天师让那几名高手道长一路护持……嗯,还不知如何称呼……前来,贸然行事只怕不妥吧。” “贫道法号清凉——那几个师侄是在天目山凶险之地行路才给贫道护卫的。这都到了苏州地界,民风淳朴,难道还有危险不成——啊,莫不是你们这些个小身板儿,武功不如贫道那几个师侄,出趟远门便怕了。啧啧啧,广陵郡王好大的礼贤下士之名,怎得会喜欢找两个这般矮小瘦弱的东瀛人做侍卫,莫非……” 源赖光还没有开口反驳,一旁比源赖光更加年轻了一岁的渡边纲却已经果断不能忍了。 “马鹿野郎!你你你……殿下信任我等,那是殿下知遇之恩,你竟敢辱及殿下,咱这边带你去,若是咱身手不如你带来的道人,咱切腹洗刷殿下之耻便是!” 一看自己区区一个激将法,居然让面前这个东瀛人如此激动,清凉道姑也是颇觉惊悚,她原来从来没和日本人深入接触过,所以完全不知道日本人那种稍微遇到点刺激就一惊一乍要死要活的习惯,浑然不知道自己的激将法激得重了。 事关武士的名誉,源赖光和渡边纲也不再坚持,也不知会那几个老道,而是牵了三匹战马,去了昆山的市舶司。战马刚刚牵来的时候,源赖光还用非常挑衅的眼神瞪了清凉小道姑一眼,很显然是想看看这个骑着驴子来的小家伙能不能驾驭战马,清凉少年人的好胜之心也激发起来了,知道这是对方在回应她一开始的挑衅,也不含糊,直接翻身上马,显然是有点儿武艺的。 …… 昆山校场,钱惟昱正驱策着一匹肩高九尺的壮硕战马,在顾长风和亚伯拉罕伍丁的注目下往复飞驰。战马浑身毛色黢黑,却有有着油亮的泛光,感觉就如同黑质覆银霜的竹炭颜色。浑身肌肉在张弛之间骤然坟起、又倏忽转为平滑,端的是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自从耽罗国被钱惟昱灭了、耽罗马场修整开建以来,如今也有两年了。此前一直是只养育汉地自产的劣马,以驮马挽马为主,战马产出稀少、良莠不齐。如今总算是等到了从大食国返航而来的伍丁,耽罗岛马场总算是可以充实起来了。 钱惟昱策马狂奔,每每转身之后,在短短三十步之内就可以把马速提高到一个时辰二百里的极限冲刺速度——当然了,一般来说,宝马冲刺到这种极速,也就最多只能保持五里之内的路程,再远就会气力衰减、速度减缓,哪怕是阿拉伯战马中的上品,持续奔驰一个时辰,也就六七十里的程途,只有冲刺极速的三分之一左右。 不过,即使可以做到这一步,也远远比如今这个时代的中土战马优越不止一个档次了,意犹未尽地奔驰了几次,狠狠感受了一把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就久违的逆风感觉,钱惟昱这才打算停下。 “伍丁先生果然不负所望啊,这一次的战马,孤很满意。送来的战马孤全部要了,价钱也都谈好了吧。” “尊敬的郡王殿下,您的仆人这次可是从大食国和塞尔柱人那里,为您运来了大食战马和塞尔柱突厥战马各五百匹。尽皆选取的精良的育种马匹,每匹须得作价一千贯,至于给殿下自用的这六匹****骏马,原本每匹至少能价值黄金数千两,不过既然这近百万贯的生意都谈下了,这六匹马便当是添头白送好了。” 唐朝时候战马不算太贵,但是后来的两宋就价钱畸高了,如今五代时候,南方诸国取得马匹是比较困难的,而且负责马政的司马球也给钱惟昱都验过货了,这些阿拉伯和塞尔柱战马确实都是上品良种,从阿拉伯万里迢迢海路运来耗费更是不少,所以一匹一千贯也就认了。 “这个价钱,倒也公道。这么多战马,怕是用了数十艘三桅大食海船才运来吧。不过这笔生意动辄支出百万贯,如今手头却是没那么多现银。想来伍丁先生也是要在中土多停留几月,采买货物这才回程的。便稍待数月、等孤手下商会筹齐钱款再说,剩余也可用先生要采买的丝茶霜糖等货抵充。” 钱惟昱打发了伍丁,正想着再把伍丁送给他的剩下两匹马也都试一下。 伍丁虽然是大食人,但是也算是在中原经商多年,知道汉人的喜好忌讳。听说在如今这个乱世之前,中土最伟大的王朝便是大唐,而大唐的早期君主唐太宗,便在其陵寝上雕铸了“昭陵六骏”,而且自古礼法也有“天子六军”之说。伍丁自问钱惟昱是个有野心的,这才一次性忍痛送了六匹神骏的****战马。 这六匹骏马当中,阿拉伯战马和塞尔柱突厥战马各占三匹,分别为纯白、纯黑、赤红、棕黄、淡青、暗紫六色****。高矮长短均相若仿佛。三匹阿拉伯马种的更加高大一些、冲刺爆发力强,塞尔柱突厥马种更为身材紧凑、驼载耐力更强。如今六骏当中,还剩青色的和紫色的还没有骑乘试过——或许是这两匹马的色泽不太符合钱惟昱中正平和的审美吧,这才落到了最后。 看着伍丁在钱氏御用商会的几个帮办陪同下离开了,钱惟昱拉了一下马缰,一蹬马镫,翻身就要翻上那匹紫色的骏马。不过还没坐稳身形,便看到远处校场入口有数骑飞驰而来。 他在此处试马,校场外自然是由侍卫军守护的。而且他这两天之所以抽得出时间来这边,也是知道近几日政务不忙,免役法改革的事情大多敲定了,不用他亲自督导,这才当是忙里偷闲一般来的。此刻见有人不经通报便冲了进来,显然是心腹之人有要事要禀报了。 “殿下,昨日张天师处派来的几位道长,先到了沧浪园,末将安排他们先行住下了,说是和殿下切磋一些炼丹之术,顺便有人指导殿下的引导术修习。这位——嗯,清凉道长——便是其中翘楚。她赶着要来,末将等不敢自专,便带来了。” 钱惟昱一看来着是源赖光带头,心中也有些放心下来,心想不会有什么大事。后来听了源赖光所言,倒是有些诧异,扭头过去看着跟在源赖光身后策马而来的那个道士,却是心中诧异不已。 他如今也算是阅女无数了,眼光之毒辣怎是源赖光这等初哥可比,一眼过去,便知道对面的是个少年道姑。一个年轻女子居然是张秉一那老不修派来配合自己修炼引导术、切磋炼丹技艺的……这这这,莫非是那老东西学陈洪进等人,送女儿给自己以为投名状? 一想到披着天师皮的老道送女儿给自己当炉鼎,钱惟昱心中就一阵恶寒,却是忘了自己胯下这匹骏马才是第一次骑乘、未曾骑熟,他正想拱手行礼的时候,身子摆动让马匹颇为不适,居然人立而起,长嘶出声。 钱惟昱的身躯陡然拔高,幸好他也算是习武数年了,这等变故还难不倒他。只见他双腿一夹,沉身屏息,在人立的战马背脊上稳稳地定住身形,后仰的身姿如同那些架了“铁板桥”的高手一般渊渟岳峙,很快通过缰绳的勒掐把马重新摁回地上乖乖地站好。 那小道姑眼前一亮,原本她以为钱惟昱不过是个纨绔子,就算偶尔运气好做成了一些文治上的成就,或者是懂些奇巧之法,也没什么。此刻见对方居然可以驯服如此神骏的战马,那好歹也是个吃过苦的人了。 “嗯哼……贫道法号清凉,乃是……张真人的师妹。原本师兄差遣,贫道也是不肯来的。不过后来听说你会葛仙翁的曾青赤铜秘法,还懂得改良烈火丹、三黄丹等法门。贫道便屈尊来你这里盘桓一阵时日,和你切磋一番。” 师妹?钱惟昱听了这个自称,却是比清凉道长更加震惊,他原本想过这定然是张秉一的女儿,却不曾想居然是张秉一的妹子。这么小年纪便在道门中有如此地位辈分,肯定不是靠自己修行得来的,只能是由于血统。 张秉一执掌天师道不过四五年,也就是说他老爹、上一任张天师五年前才死,死的时候听说已经将近九十高龄了。如今面前这个小道姑看上去最多也就十来岁,那岂不是说前任张天师快八十了还能让女人怀种? “我靠,看来张天师让他这妹子来,是想告诉咱‘不看广告看疗效’啊。既然天师这番好意,咱就收下便是了。”钱惟昱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是没有丝毫猥琐神色,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对小道姑施礼。 “如此便有劳清凉道长了,葛仙翁当年偶然炼出火药,孤今日却是修习先贤秘法、偶有所的,这才得以改良。至于曾青赤铜之法,不瞒道长——孤在日本国的铜矿,如今尽是采用此法炼铜。假以时日,这些道长都会看到的。” ... ... 第214章萝莉技术宅 “清凉散人张湛然,二十四代天师晚年所得幼女、二十五代天师张秉一异母妹。现年十三岁。母为先天师晚年修侍‘炉鼎’,因天师垂怜,放得受孕诞女。自幼嗜好修行丹道,烧炼铅汞三黄无算。” 回到沧浪园里,钱惟昱道貌岸然地接见过张天师派来给法号“清凉散人”的小道姑当护卫的那几个老道,略略一问,便把张湛然的来历问清楚了。果然是前代张天师晚年所生的幼女。 而且按照那老道的陈述,说是已故天师“垂怜”其母,才让其母得以有后之说,应该也是不假的。因为钱惟昱如今可是彻底相信,道家的养生秘术确实有让妇人无法受孕的奇效的。若是先天师一直拿着张湛然的母亲当“炉鼎”使用,那现在就没有这个萝莉小道姑了。 除了这些可以冠冕堂皇说清楚的来龙去脉之外,其中一个口齿便给的老道还扯着钱惟昱到私密处,偷偷告诉他一桩秘辛: 其实一开始,年初和钱惟昱切磋过《洞玄子》之后,张秉一就有献个妹子给钱惟昱当炉鼎、助他日臻完善修行之道的想法。这小道姑虽然平时也颇受天师疼爱,但是毕竟和天师不是一母同胞。所以在天师看来,牺牲一个其父与炉鼎所生的妹妹,也没啥大不了的。另一方面,张天师许是不想在辈分上压了钱惟昱,所以不好拿自己女儿出来,这也是一方面的原因。 不过,这清凉散人张湛然年纪虽小,却是颇有主见的。年初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便私自下山逃亡了,不肯让张秉一得逞。教中道人也多有出去搜寻的,可是多多少少出于同情和私心,也没有下死手。却是一直到了五六月间,钱惟昱炼出了新式火药,并且在信州开凿兰溪江的时候用到了。 小道姑一人云游,就在家门口自然也知道了这桩事情。仗着武艺窥伺了几次,发现秘传钱惟昱有秘法把孤本秘籍《金匮玉函方》里记载的前朝丹道仙翁葛洪所发明的火药炼制配方改良,使之爆破之力大增的事情,确是果有其事。 那小道姑自出生就没有被灌输要传承什么天师道正统,所学自然比她那老古板的兄长张秉一要驳杂。加上生平对于丹道炼化的法门最是感兴趣,放到后世绝对是个化学技术宅一类的存在。听了这桩事情之后,实在忍不住好奇,便灰溜溜回了龙虎山,答应了天师兄长,前来钱惟昱这里“指点”钱惟昱修炼——可怜一个小萝莉,丝毫不知男女之事,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去乃是羊入狼吻,本着一颗呆萌技术宅之心,便去了。 于是乎,一个原本已经逃脱虎口的小道姑,迁延了半年之后,还是被送到了苏州沧浪园。 了解清楚了前因后果之后,钱惟昱面色庄重地对对方拱手说道:“这位道长请放心,孤也是虔心静修之人,会好好‘照顾’天师幼妹的。几位道长若是无事,还请闲住几日,再回去向天师复命吧。” …… 钱惟昱转回内院,正想找小萝莉调教一番。不过才刚刚过了四进的仪门,还没到内厢客人住的所在,便看到了一幕让他有些懊丧的画面。 新来的小道姑,正被周嘉敏缠住,在那儿待客闲聊呢,看来是没什么机会先下毒手揩点油了。钱惟昱不得以,只好恢复那副很有正义感的面容,一步步走过去,摆出一副极品好姐夫的样子,一边和嘉敏闲聊,一边帮着二女相互介绍。 那小道姑也不知道修的是什么法门,说起来有十三岁了,但是钱惟昱是真个看不出来,总觉得她和才十一岁的嘉敏看上去身量体态没什么分别。那贫乏的胸脯,要是穿上男装,便是不用任何遮掩,都不会穿帮。更别说和如今同是十三岁的十八娘陈玑比了——陈玑小萝莉这两年好歹已经长成大萝莉了,那开始鼓腾起来的小白兔,已经有向着小茹姐姐和素子姐姐发展的趋势。 “姐夫,你还是歇歇吧,咱两个小姑娘一处闲聊,哪用你来插嘴介绍。道姑姐姐的生世趣闻,小妹不知道难道还不会自己问?” 没说多久,周嘉敏就开始使出恶魔化萝莉的傲娇打滚**,眼中满是让钱惟昱警惕的危险气息。嘉敏的嗅觉一直像小狐狸一样,自从跟着娥皇来了苏州以来,一旦有新来的妹纸接近钱惟昱,她总是可以第一时间帮姐姐把对方的底细撬出来。 当下,嘉敏用言语挤兑住钱惟昱后,便换了一副纯良的脸色对着小道姑亲热地问道:“不知天师让姐姐来此,究竟是为了帮助姐夫做什么事的呢?” “师兄说了,郡王殿下是丹道的高手,让贫道来向殿下讨教一番丹道。嗯……”张湛然刚刚说到这里,见到园子水亭背后一个粉红色的修长绝美倩影晃了一下,随后向着这边袅袅地走来,眼中顿时有了一丝笑意,接道,“嗯,顺便指点一下殿下的‘炉鼎’修行法门。” “哦?何谓炉鼎修行法门?还请这位妹妹解释一番。”两个小萝莉正在说着话儿,一个优美的女声便远远传来。小道姑这才看清来人的影子,只见那是一个二九年华、极为俊美的少女,风姿嫣然之态,绝对是小萝莉生平仅见。 “世上竟有这等神妃仙子一般的人物,和这个一比,历代天师的‘炉鼎’们却是逊色太远了呢。原来还道是世人崇道,送来给天师临幸的炉鼎必然已是人间绝色了……”一个个念头在小道姑心中弯弯绕地打着转,也着实让她初生牛犊一般的傲气受到了些打压。 钱惟昱一听这个声音便知道要遭,因为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周娥皇的。看来,嘉敏截击小道姑之前,也是和姐姐通了气才行动的呢。 嘉敏如今的年纪,应该还没有对自己这个“姐夫”生出什么异心,只是纯粹因为十年姐妹深情,让她时时刻刻希望帮姐姐盯着姐夫身边别的新出现的女人,防止她们和姐姐争宠而已。不过盯防到了连和自己看上去差不多年纪的小萝莉都不放松,嘉敏也算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了。 “额,炉鼎之道,便是恰才说的曾青炼铜、火药炼制、三黄归一之类的法门了,原本么,这些经世济民的术法,和丹道都是相通的啦……” 钱惟昱趁着清凉小道姑还没开口回答这个问题,便立刻出言截过了话头,匆匆忙忙赶着回答,不过这番回答却只换来了周娥皇难得一个幽怨的白眼。 “你这惫赖之徒,不过是年初时候装模作样在抱朴庐里修持了个把月都不到而已。人家是积年修行的善人,还要你在这边班门弄斧的回答!”周嘉敏娇憨地啐了钱惟昱一口,随后转过身去换上一副和蔼大姐姐的语气,抚摸着小道姑的嫩脸,温和地问道,“还是请湛然妹妹自己说吧。” 小道姑被周娥皇拉近了身子,见娥皇眼睛正盯着自己的眼神看,也知道不能乱转眼珠子,不然一会儿不管说啥,都是不好取信的了。当下不好多想,只能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那炉鼎之道,也就是指的烧炼丹药之道。只不过也不拘于真个用铜鼎烧炼啦。凡是打铁的炉子,烧窑的砖窑,都是合用的。总归便是习学的万物生化之道。” “原来如此……钱郎还是颇多奇技淫巧之思的,日后这方面,妹妹倒是可以辅佐一二。既然来了府里,便不要当自己是客人,日后便把这沧浪园当成是天师观那般,一切随意就好。” 周娥皇温言抚慰了一番小道姑,又和钱惟昱说了几句体己的场面话。一方面也是向外人示威性地表现自己和钱郎的亲密,一方面也是把自己“恰巧路过、偶遇来客”的巧合轻轻揭过了。钱惟昱小心应付着,知道自己好歹是过了这一关。 娥皇和嘉敏去得远了,小道姑又专注地盯了娥皇绰约的倩影甚久,简直好像是在以考古研究的眼光观察一件古董雕塑一般。须臾,才扭过脸来,对着钱惟昱轻声说道: “这位周姐姐不曾和你修过那龌龊道法。师兄和贫道说过的那个蒋姐姐和那个日本女子,今日还不曾见。日后你若是敢为非作歹的话,贫道便把你修炼的炉鼎之法真相,告诉这位周姐姐!” 我靠!你不该是一个呆萌的技术宅萝么?怎么还会搞威胁?这不符合设定好不好……钱惟昱心中怨念无比,无数念头沉渣泛起,面上却是正色而不屑地说道: “你最好知道,孤对于小女孩没兴趣,你多余担心了。这几日孤还有很多要事要忙,还得部署耽罗岛马场,说不定还要出海一阵子。没时间教导你化学之道,自己一边玩儿去吧,或者找几个军器监的匠人入入门,不要来烦孤了。” “化学之道?那是什么?啊……定然便是说烧丹炼汞之道了,这个名字倒是贴切,不过……喂喂喂!你什么意思,这等高深的道术,你居然传授给军器监那些俗人,真是有辱斯文……哦不是有辱道行啊。” ... ... 第215章精神中毒法 沧浪园中,一处幽秘的所在,那里据说是钱惟昱的书房之一,不过他身边的人都知道,那里实则是静修的斗室,是一间“丹房”。自从年初在葛岭抱朴庐里静修、后来和张天师切磋了典籍要义之后,回到苏州钱惟昱便在园子里起了这么一个所在。 平素据说偶尔都只是他一个人过来静修一番。也有那么三四次,蒋洁茹和安倍素子也穿着巫女服,跟着服侍他修行——当然了,每次周嘉敏都是会跟着在后面探头探脑地故作在附近玩耍,而且每次钱惟昱出关之后,嘉敏总是要进来借故转悠一下,不过着实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谁让咱广陵郡王殿下清醒寡欲呢?虽然食髓知味,竟也颇能持身,半年下来,也就各自要了小茹和素子三四次而已,几乎是一月一次的寡欲程度了。因为修行得少,所以至今二女的体态面容都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依然是如同含苞菡萏一般清新脱俗,看不出丝毫成熟妇人的妩媚之态。钱惟昱也暗暗决心,在和娥皇完婚之前,绝不可以再纵欲了。不然任是修行高深,也是瞒不住的。 既然这间斗室是修行的“丹房”,各种道家的物件还是要有的,哪怕只是装装样子。所以钱惟昱便把这里改造成了化学实验室一般。今天,总算是遇到了一个在这方面同道的人。为了讨好小道姑,钱惟昱也不得不暂且捏着鼻子露几手。总算是让这间化学实验室正式开张了。 …… “以曾青涂铁器、铁现赤铜之色。葛仙翁《抱朴子》上所记载的这句话,便是说把铁器放进曾青溶液,便会把铜给置换出来。这句话有什么难懂的么?” “废话,这段话贫道五岁就读过了,要你解释么——贫道只是想问,为啥按照葛仙翁书上所说,实际上却时灵时不灵呢?” “怎会不灵?来来来,来这里看一下。” 钱惟昱和小道姑扯淡了几句,随后钱惟昱便在屋内靠墙那一排类似于药堂子里放中药的小木柜,按着标签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块蓝汪汪的硫酸铜结晶——其实吧,也就是从日本运回来的粗选硫酸铜矿石罢了。自从建起这间化学实验室,钱惟昱还是挺注意收集各种自然界的化学标本的。 随后,晶体放进了一个小瓷钵,从茶炉里舀起一碗清水灌进去,用筷子搅拌……须臾便成了一罐蓝汪汪泛着妖异色泽的溶液。 小道姑瞪大了眼睛:“什么!这这……曾青原来是用这种石头溶于水,便得到了么?贫道素来只见过已经是液体状态的曾青呢,据说是用一种石头浸出来的,但是浸曾青的矿石本身却不尽是蓝色的。” “你都不知道曾青是怎么制取出来的?那你是怎么实验葛仙翁的秘法的?”钱惟昱一边诧异地说道,一边把一把碎铁屑丢进溶液,搅拌许久,再用一个大铁勺舀出来。那些铁屑已经变成了赤红色的铜粒,连铁勺上都附了一层红色。 “贫道……原来都是直接找天师观的采买庄户那里,托人买来的曾青。都是已经显为幽蓝之色、溶于水中的了。只是,这法子却是时灵时不灵的。”小道姑见着钱惟昱轻描淡写就成功了,不由得嘟嘟嘴,拿出衣袖里一个小瓷瓶子,看大小就像是装着丹药的瓶子一般,“这次出门之前,贫道心中诸多疑惑,所以把材料都带来了,这里面便是实验失败时用的曾青了。” 钱惟昱接过瓶子一看,色泽和普通的硫酸铜溶液差不多,看不出什么破绽,也没有丝毫气味。硫酸铜溶液有毒,他也不敢用尝味道的办法分辨,只好是先把一把铁屑撒进去试了一下,半晌之后取出来,铁屑还是铁屑,丝毫没有赤红之色,甚至还有一点淡淡地蓝色染了上去。 钱惟昱想了一下,把这瓶溶液倒出一小点儿,分别装在两个小瓷碟子里。然后一个放在一旁的小茶炉上烧煮,试着烧干水分之后看看能有什么固体结晶析出;另一个碟子则是常温放着,找了一块火碱面——化学术语来说就是氢氧化钠——丢到那份蓝色溶液里面。 很快,两边的结果都出来了,在火上烧干了的那碟子“曾青”,没有任何晶体析出,最后反而是剩下了一些黏稠的、但是肯定不是晶体的深蓝色物质。而加了火碱面儿的,也没有看到蓝色沉淀物析出——如果真是硫酸铜溶液的话,遇到火碱,早就反应生成氢氧化铜沉淀了。 钱惟昱挑了一点黏稠状的蓝色东西,不禁哑然失笑:“你这‘四体不勤’闭门造车的小道,这哪里是曾青,分明是靛青染料配了些微草酸,颜色倒是和曾青一般无二。日后若是要再试验葛仙翁的曾青涂铁秘法,好歹也学孤这般,弄到整块青蓝色的曾青晶体,自己泡水,这便不会上当了。” “靛青??染衣料的那个靛青么?怎得靛青也是这等颜色?”小道姑闻言大惊,一边扯着自己身上那身青色的道袍,指指点点地问钱惟昱。 “断然是如此了,亏你还自称是丹道天赋不浅,居然连……” 钱惟昱忍俊不禁地要想继续耻笑对方,结果一看小道姑眼中委屈不堪地蓄满了泪水,随时都会决堤的样子。再加上那小道姑扯着胸前的青布衣襟,扯得内中嫩肉都露出来了,似乎在恳求自己摸一下那块衣料,确认是不是真的是染衣服用的靛青。而小嘴也是鼓囊囊地嘟嘟嘴神态。 虽然这小道姑修的不知道是什么道,以至于十三岁的人了,身材还没十一岁的嘉敏好,哪怕彻底扯开胸襟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萝莉扮可怜这种事情,钱惟昱遇到了也是不会落井下石的。当下怜香惜玉地摸了一把小道姑的胸襟,虽然很平,不过好歹也算是润滑白嫩,就当是不摸白不摸了——这可是别人求安慰、求他摸的! “人家……哦不,是贫道,贫道也是年纪小,这才受骗了,以后学了这个怪,定然是,嗯不会再上当的。可是这辨别曾青的法门,便是葛仙翁在书中也不曾明言,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曾青的本质,其实是一种叫做硫酸铜的矿物晶体。什么?你问硫酸铜又是什么?这个说来就话长了,反正你先记作一种赤铜和硫磺燃尽之后的酸性气体溶于水化合而成的东西便是了……” 小道姑的技术宅实力爆发出来,扯着钱惟昱问这问那,结果一个话题又引出了无数话题,一开始钱惟昱还有一点儿显摆的成就感,不过很快就不耐烦了,露出一副“以你的智商、我很难跟你解释”的表情。 “这硫酸铜,便是日本国那边的铜矿石常见的品种。那里的铜矿,如今便是用铁铜置换反应的法子炼出来的,比中土炼铜之法要省力得多,只是要费一些铁罢了。” “你又问这三黄之中,如何分离硫磺、雄黄、雌黄?合炼三黄丹?这个问题又废事儿了……道家所谓三黄,其实其实都是硫磺或者硫磺化合物。雌黄其实本质是硫化砷,雄黄是硫化亚神,也就是砷元素在硫化物中的氧化程度不同。 你说不知道砷是啥?砷就是砒霜啊!哦不对,应该说砷放在空气中烧灼氧化后是砒霜,只不过氧化砷在烧炼的时候只有空气中的氧参与反应,所以道家先贤没有观察到罢了——反正,就是砷的硫化物中,砷反应程度不同,才有雄黄雌黄,因此这才后硫磺、雄黄、雌黄的相互转换,说白了就是一个从硫磺里面剥离出砷化物的系列反应。 火药的威力要想超过葛仙翁当初炼制的配方,最重要的一部就是三黄合炼、把雄黄雌黄中的杂质剔除、留下纯粹的硫磺……” …… 钱惟昱滔滔不绝说了起码有两个时辰,总算是把小萝莉此前打听到的、知道钱惟昱擅长的曾青出铜、三黄合炼、硝硫合药之类法门问清楚了——当然了,具体到火药炼制上,一些举世都不知晓的法门秘闻,钱惟昱自然是要留一手,他只是用后世的化学知识把这些丹道转换秘密解释了一遍。 饶是如此,还是把小道姑听得震惊不已。钱惟昱所说的“化学”之道,是如此的博大精深,几乎让小道姑意淫自己已经找到了一条白日飞升、炼成仙丹的捷径了。一开始她之所以嫌弃钱惟昱,也不过是因为她把钱惟昱当成了那种修行牺牲妹子体质来“采补”的炉鼎邪法而已。加上她母亲当初就是一个“炉鼎”,纯良的小道姑自然憎恨抓女人做炉鼎的男子。 不过有些东西,都是潜移默化中转变的,见钱惟昱能够窥伺如此之多的“天理变化之道”,小道姑再看钱惟昱那玉树临风峻拔英挺的神采容貌时,竟然也不觉得有多可憎了。 尤其是后面,听到原来雄黄雌黄都是砒霜和硫磺反应的产物,毫无化学基础的小道姑几乎是立刻瘫软下去。钱惟昱怜香惜玉地一把搂过,不让她昏倒在地,她还在嘴里碎碎念:“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贫道,可是每月都会喝一次雄黄酒……如今只怕是药石无灵了……” 这种神态,让钱惟昱不禁是又好气又好笑。只好绷着脸耐着性子,向她解释为何砷本身无毒,一定要是以砒霜形态才会有毒…… ... ... 第216章灰吹法 茶水续了一壶又一壶,也没有侍女服侍,只有钱惟昱和小道姑自己动手,简直把钱惟昱说得口干舌燥。唯有不知疲倦的求问依然在继续。 “那么,殿下刚才提到了‘曾青涂铁得赤铜’的法子,在化学里面叫做‘置换反应’,又说了置换反应的原理,便是‘活跃’的金石元素可以从‘金石酸盐’当中‘置换’出不活跃的金属,贫道没有记错吧?” “没错,孤确实是这么说过。好吧,看来说了两个时辰的化学之道,你也就对这一点掌握理解比较清楚一些。” 钱惟昱听到小道姑说出前面那番话的时候,真是有一种谆谆严师终于见到徒儿略有长进之后的欣慰。化学的东西,要想简单解释出一些原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也是不易的。能够理解“置换反应”这种最为简略的道理,已经是小道姑的极限了。 见自己总结得不错,小道姑也略微有些雀跃,吐了一下小香舌之后,继续乘胜追击:“那殿下也说过,金石之物的活跃程度排名,好像是‘钾钙钠铝、锌铁锡铅、铜汞银金’这个顺序,贫道没有记错吧?” 正常的金属活性表,当然不可能是这样的了,不过钱惟昱也知道,要古代人——哪怕是醉心于化学的技术宅——去理解“氢气”是什么东西,实在是一幢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钱惟昱自然把包括氢在内的,以及另外两种古人不太可能理解的金属,从这个表格里去掉了。 连钾钙钠三种,也只是用“硝石”、“石灰”、“盐”当中的“金石之素”来解释,让小道姑强记硝石是钾盐为主的物质、石灰是钙盐、食盐是钠盐。所以小道姑刚才背诵的十二种金属元素活泼程度排序,倒也是不差的。 “既然如此,那么问题就来了:殿下说,在日本那边开铜矿,都是用废铁碎铁置换出铜。可为何锻炼银矿的时候,却要多费这么多番周折呢?若是可以用比银子活跃的金石,丢进银矿盐当中,不就可以把银子也置换出来了?银子在这个表里,可是排在最后、仅次于金子的懒惰啊。” “中国山东找蓝翔……”七个字的顺口言语,几乎就要顺着钱惟昱的嘴里喷出来,幸好他及时灌了一盏茶水,不顾呛到气管里的危险,把这句话硬生生憋回去,“尼玛,你要不买这么卖萌,问问题就问问题,非要用啥‘那么问题就来了’的句式,这是要闹哪样啊。” 压抑平复了一下心情,钱惟昱挤出一个笑容回答道:“正是因为银子太过惰性了,所以天然界中,可以和银子产生变化交合之道的酸液很少,又哪来那么多可以含有银子的盐质呢?曾青铜矿本就是‘硫酸铜’,而银子可是纯银啊,要想熔解银子,炽焰烧熔时候,只有靠铅。而若是不想加热的话,常温之下只有靠辰砂烧汞才能溶解金银……” 钱惟昱说着说着,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陷入了沉思之中。热铅凉汞……热铅凉汞…… “啊!孤想到了!哎呀呀清凉散人,你可真是孤的福星啊!孤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这下日本银矿的开采,可就可以加快不少了。废除徭役后朝廷雇佣民夫的银子有着落了!给耽罗岛马场引进战马的银子也有着落了!” 钱惟昱丢下手里的反应器,把茶盏也随手一搁,就冲出了丹房。那股手舞足蹈的姿态,实在是很难让人把他和平素镇定自若的样子联系起来。 “嗯,嘉敏,别睡了!在这里偷听了两个时辰,可学会了什么么?” 刚刚转出丹房,路过门口,钱惟昱便看到周嘉敏小萝莉蹲在墙角,却是已经睡着了歪倒在地。不由得好气好笑地上去一拍对方的脑门,把对方弄醒。 “啊……姐夫,人家,嗯,是恰才刚好路过这里。” “路过还能在这儿睡着觉?” “啊……啊,不是,是人家听姐夫讲了好多新奇的东西,这才好奇想偷学。人家知道错了啦,以后再不偷师了。” 钱惟昱露出一副“恶狠狠”地神色,逼问过去:“姐夫难道还是敝帚自珍之人么?果真如此好奇偷学,刚才可学到什么了么?” 好学都好到学睡着了,嘉敏还能怎么回答呢? “学得太多了,却是不知从哪里说起呢。啊……想起来了,刚才姐姐喊我拿了这件首饰给她送去,她今日却要出门的说呢。这下可耽误了,小妹先走了,去办正事要紧。” “哼,明明是不放心,怕我和道姑小萝莉在丹房里呆的太久,到门口蹲点窥探。”钱惟昱看着嘉敏落荒而逃的身影,心中略有得瑟。今天他也是君子坦荡荡,进了丹房连院门都不掩,嘉敏想偷窥,正好听了一下午魔音灌脑一般她根本无法理解的化学知识,结果自己弄巧成拙睡着了。实在是想想都好笑。 …… 入夜时分,钱惟昱的内书房里,一册刚刚赶着纂写整理下来的书卷,在钱惟昱笔下诞生了。纸张上,还散发着墨香的气息。 周娥皇静静地坐在一边,看了一夜的琴谱,原本她是想抚琴的,可是钱惟昱连晚上都在忙活,她自然不忍打扰了。想要一个人出去到院子里抚琴吧,又没有知音。而且自从听了下午时候妹妹嘉敏回来回报的消息,以及晚膳时候的察言观色。周娥皇预感钱惟昱又有什么大事要干了,很可能相当长一段时间不能陪她。 所以,为了得到两个时辰地闲暇、可以坐在那里静静地、温情地看着他;娥皇宁可收起瑶琴,枯坐在那里,翻检一些罕见的、还不曾练熟的琴谱,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钱惟昱放下笔,看了一眼娥皇,见娥皇在对面的椅子上故作看谱,便清咳了一声,说道:“今日写的,乃是一门叫做‘灰吹法’的金银锻冶秘术。此法我大唐时候,已经有人初窥其门径,却不曾总结整理,施行者罕有。此先据说只有西北的骊山、白登之地土人施用此法,我汉人反而不甚熟稔。” 骊山就是秦始皇陵附近那个骊山了,白登便是昔年汉高祖被匈奴围困的白登山,都是在极西北之地了。古来便有一些银矿储量,隋唐时候已经越采越少了。晚唐时候,灰吹法在汉人和甘州回鹘、归义军、定难军等节镇范围内,倒是已经有人摸索着使用了,但是还处在非常原始的阶段,效率不高,也未曾总结出一套成法。 那时信息传播速度慢,金银冶炼技术又是增强国家财政力量的重器,自然传播更慢了。原本吴越国在婺州、衢州等仙霞岭山区也有一些银矿洞,历史上一直到北宋末年都不曾采完。方腊起义的时候,就曾经多有仰赖这比财政收入。但是因为钱惟昱一直没有关注过这个问题,所以如今的吴越本土银矿都还没有用上“灰吹法”,更罔论在日本新开的银矿了。 钱惟昱大略地说了一下自己今晚写的是啥,但是娥皇却丝毫没有反应,只是抬起头后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是知道他定然还有下文的一样。钱惟昱无奈,只好继续厚着脸皮说戏肉: “如今小弟整理的这新式‘灰吹法’,不仅整理了西北现有之法的零碎见解,还融会贯通,并加入了石灰混煅除杂、水车碎磨、激流选矿等细则。若是得以实践,足以让在日本新开的金银山矿脉,产出速度倍增……如今我吴越即将全面推行免除徭役之法,明年而后,朝廷征发工程,所费钱粮每年动辄激增一两百万贯,耽罗岛也要大批选育扩增战马,各项靡费,不由小弟不操心啊……” “说吧,可是需要亲自去日本国忙活?要离开多久呢?” “姐姐真是聪明,这么快就猜到了……小弟想着且盘桓一阵子,待到各镇免役法落定、秋粮收入季节,安排了别的政务再动身。这边也好先做些准备,采买一些工料器具。真个成行的时候,算上路途往复,快则一月,最多不过两月,便可回返了。 姐姐也知道,这‘灰吹法’的秘法,若非小弟亲自去,别人能看懂个梗概便是不易了,要想**施为,只怕是难以指望的。事关国帑收支存继,也是推辞不得了。” 娥皇缓缓放下琴谱,淡淡说道:“你总是国事为先的,姐姐难道会阻拦不成。” “姐姐真是善解人意。小弟今生也是难以为报了。小弟思忖着,姐姐也算是相与了《汉和字典》编纂之功了。当世才女之中,姐姐之德,也可仿佛班姑、文姬。日后我夫妻的文教之勋载于史册、只怕更在纂刻《五经文字》、《九经字样》的冯道冯老相爷之上。令尊年岁,也和冯老相爷相若仿佛。 如今令尊令堂与小弟分属敌国,要想令尊出面许配,却是不能。不如小弟便遣人与冯相说情,让冯相认你为义女。一边遣使密求北朝,由当今赐婚。如此一来,姐姐也算是解决了大婚时候没有娘家一方出面的尴尬了。而令尊也定然不会因为此事被李璟猜忌——李璟心中,只会以为姐姐和周太傅都是被逼无奈,而专心深恨小弟一人。” 周宗在南唐,也算是做到太傅致仕。冯道在北朝,声望学问也是一时德高望重之人。五代十国时候,男子认个义父而不过继、依然保留亲生父母关系的大有人在,而礼法在这方面对女子的束缚就更小了。在周宗不能亲口答应把女儿嫁给钱惟昱的情况下,也只有如此才能让娥皇稍微风光一些,否则没有丝毫娘家人的允诺,又如何明媒正娶呢? “一切便由着师弟了。” “姐姐宽心养身,做些准备,从日本归来之时,小弟便让母妃主持,与姐姐完婚。” ... ... 第217章出航准备 如今的吴越国,不算大小琉球和耽罗岛,好歹也已经是28州、160多万户的东南大国了。全面废除徭役需要增加多少财政支出压力,其实也是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算法来算出的: 古时候,一户民户可不止一个正丁,因为一户民户算上女人孩子老人、平均下来也有六七口人,有两个壮丁也算是正常数据——须知古人对于正丁的计算年龄非常宽泛,虽然不太可能祖孙三代都算正丁,但是父子两代都在正丁年龄段内的比比皆是。且古人讲究的是父母在、不分家析产,这也是一户人平均有六七口人的主要原因。 那么,就按照一户两个正丁算,160多万户、算300万口正丁,按照原来有徭役时代的税法来算,这300万人每年都是要给国家白干一个月苦工的——而且还要和自干五那样自备口粮。如今彻底废除了徭役,如果所需的劳工数量不变的话,朝廷就相当于多负担了300万人一个月的口粮、外加工钱。 虽然占城稻推广之后,吴越的米价比之前更加下跌了,几乎到了斗米20钱的程度,因此口粮地支出还算可以忍。不过人工的钱却并没有随着粮价一起下跌,工钱部分,按照官价来算,最廉价的劳动力雇佣一月也要六七百钱,全部折算上,再加上运输损耗、劳工离家干活的路费消耗,一个人一个月花销政府一贯多钱还是必须的。 所以,三百万正丁的徭役,全部用钱来解决的话,那就是至少三四百万贯钱一年的支出——钱惟昱之所以敢保守估计一年只多花两百多万贯,这还是因为他对于自己的复式记账法和新式分部工程量审计法有信心,知道以古人的智慧,十年八年之内研究不出在这套办法里钻空子做假账的办法,所以劳力的利用效率要高不少。 因此,在花钱请人干活之后,国家不一定需要仍然满额请人干活,甚至于可以弄出一支常年雇佣进行工程施工、完全不自行务农的工程队伍—— 毕竟根据租庸调法,政府需要多“调”徭役的时候,可以免租免庸,但是这个制度倒过来却是不行。不存在说政府不要百姓做工的时候、就可以强令让百姓多缴纳钱粮赋税。故而,在徭役盛行的朝代,有些年头政府其实没什么迫切的工程需求,但是本着不用白不用的想法,还是会年年征发徭役,造成了人力资源的极大浪费。 比如最常见的,在许多年年风调雨顺、无灾无疫,也没有水利设施修建需求的州城。明明没有什么工程可以让百姓干,那就征发百姓一个月,来免费加高城墙,然后说不定修着修着就去加高内城、或者官吏豪绅的庄园宅子了……和后世工程款预算没地方花就把路开膛破肚挖了填填了挖的市政规划差不多。 …… 或许有人会说:钱惟昱如今只是中吴军节度使,还不是吴越国王,总不能所有的新增财政负担,都由他来扛吧?这话是不错,那么,五代十国时候,吴越国的财政摊派制度又是如何的呢? 简单来说,各个节镇的开支都是各镇自行负责的,但是吴越王直属的地区,比如杭州越州等等,如果有需要统筹的大笔新增支出的话,按惯例则会向各个执掌有市舶司的节镇摊派。 钱惟昱手头有苏州、明州两个大市舶司,算是吴越国最大的海商集结节镇了,此外四伯父钱仁俊那儿的泉州市舶司,无论规模收入都不能比。所以钱惟昱就算不是承担全部,好歹也是扛了杭越、平南军的大部分负担了。 钱惟昱如今实在很缺钱。为了给免役法让路,他甚至取消了显德元年扩编原镇海新军的打算,在军备方面也放缓了冷兵器的改良扩产。经过裁剪,军事开支方面只剩下三项大头: 第一就是彻底整训去年从淮南流民军“白甲军”里拉起来改编的那支“白袍军”、给白袍军按照镇海新军的标准换装,毕竟那支人马原来都是用农具作为兵刃的,算是白手起家。 第二则是在高爆黑火药的基础上,尝试研发生产投掷类的爆破兵器,这东西没啥技术含量,相比于火炮甚至火枪那些这个时代还不太现实的东西来说,掷弹兵比较容易实现。 第三,就是继续量产神臂弓了。或许十文字枪、陌刀这些精良冷兵器可以暂停扩产,但是神臂弓却是一种能够让南朝步军水军在面对北朝骑军时候革命性扭转劣势的装备,所以神臂弓的生产绝对不能停。以目前苏州、无锡等处几个有督造神臂弓技术的军器监合力,保持稳定产量的情况下,一年也可以产出神臂弓总计七八千具,耗银二十余万贯。 也正是因为很缺钱,所以在和小道姑的谈论中得到启发、想起了灰吹法这个如今可以让他大规模提升收入的秘法之后,钱惟昱才会如此兴奋、如此急于实施、急于组织船队再去一次日本。 历史上,日本人要到五百多年后的战国时代,才由西国大名、大内义隆首次在其领地内施行从唐土传入的“灰吹法”冶炼白银,并且实现了让石见银山的产出速率几乎翻倍的夸张效果。 当然了,开采速度翻倍的含义,也意味着同样一座银山,开采寿命会减半。只不过历史上石见银山的开采寿命原本就有三四百年之久,哪怕钱惟昱改良了“灰吹法”,而且加入了其他诸如石灰煅烧去除砷类化合物杂质、水磨粉碎等等辅助措施,银山挖个两百年还是没问题的。两百年后,钱惟昱的事业早就大功告成了,“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能够把小日本的金银加速掠夺光,难道不是一件很爽的事情么? 幸好,农历**月本来就是东海上的台风季。本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谨慎,钱惟昱再心急也不会在这个季节出海。引入占城稻之后,晚稻的收成时间也会比原本的单季稻推后个把月,到十月份才灌浆成熟。今年是常州、湖州、宣州三州地界第一年引种占城稻,各方面统筹经验还不算充足。各方条件综合之下,钱惟昱便有了两个月的时间,在中原先把该处理的大事处理完,做好充分的准备,然后再去趟日本。 …… 钱惟昱眼下第一件做的事情,便是通过蒋洁茹安排了几个密使混入商队。携带了几封秘函,连同三千两黄金、三万两白银和一些珍玩字画组成的重礼,跟着商队北上汴京,把密函和礼物送到冯道府上。钱惟昱的密函里面里面说了请求冯道出面首肯、名义上收周娥皇为义女的恳求,以及让冯道出面斡旋,请朝廷赐婚。 如今凭着《汉和字典》和出了三册的《沧浪集》,钱惟昱好歹也算是文坛领袖之一了。周娥皇虽然只是在《汉和字典》的编纂中功居次位,但是毕竟是女儿之身,如今天下第一才女的名头是跑不掉的。 文人士林之中,数月来隐隐有一批文人雅士,以一代才女班昭,继其父兄班彪、班固遗志、续成《汉书》的功德,比拟周娥皇与钱惟昱师姐弟二人合修《汉和字典》的功劳。冯道认这样一个义女,也是天下文坛的美事。 解决了年后迎娶周娥皇的准备工作之后,钱惟昱便把军器监的一些负责人全部招来了——主要就是如今被钱惟昱当作万金油科学家使用的沈默——然后让他们研制几样工程器具。 灰吹法这种技术,虽然金银产出率高很多,但也是需要添加一些设备的。尤其是钱惟昱还打算结合他后世的化学知识,加入石灰混合煅烧和水力研磨工序,进一步提高炼银效率。 所以,首先就是需要许多可以熔炼铅、银合金而且拌烧石灰石的大坩埚。这些坩埚需要达到煅烧到1200度依然不软化,这样才能充分熔炼银和铅。如果坩埚的成本比较高、熔炼量又大的话,在炉窑的内壁贴嵌化学性质稳定的石墨或者钢铁片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比传统灰吹法那样类似于砖窑直接煅烧的方式要少引入很多杂质。 其次,既然要使用水力研磨,钱惟昱觉得可以搞一些低速的水力球磨机。如今这个时代,人们对于研磨工艺的认识还停留在用臼舂捣或者石磨研磨的阶段,舂捣主要用于粉碎粗料,研磨则是进一步磨碎细料。球磨机的定位,则正好可以取代舂捣粗料的步骤,而且更适合持续不断的机械力、比如水力的催动。 球磨机这个名词听着比较高大上,其实结构很简单,就是一个两端有大铁盖子的厚壁铁质圆筒。然后在轴端引出一个连杆和摇臂,让滚筒绕轴转动,里面的矿石籽料就会在重力作用下不断翻滚、互相砸击磨碎。 如果这样描述还觉得不好理解,那就想像一下后世的水泥搅拌车上那个大滚筒好了——只不过后世的水泥车是用电动机驱动滚筒转动的,如今这个时代只能把球磨机接在河边,轴端接在水车的转轴上,水车转动时球磨机滚筒也就自然跟着转了。这项东西引入之后,原本靠人畜力舂捣粉碎大块矿石的工作,就完全可以利用水流的机械能彻底取代了,极大地解放出一批矿工的劳力。 日本的冶金工业,如今还不算发达,造造武士刀之类的奢侈品也就罢了,生产这些耗铁量巨大的傻大粗笨器械,还不如趁着这两个月在国内铸造好了之后运去日本。 ... ... 第218章出售马穆鲁克 两个多月的时间,在忙碌之中倏忽而逝。两个月里,钱惟昱等到了冯道的回信,正式公开敲定了冯道认女的各个礼法环节,也最终拿到了后周皇帝柴荣赐婚的敕命。为灰吹法准备的各项物资器械,也都在军器监和各个民间匠作的承包下打造完毕。 光是给各个银矿使用的水力球磨机配件,便足有50件直径五尺、长两丈、壁厚半寸的大铁桶,每件要耗铁两千余斤。虽然这种器械用的只是最粗陋的、充满砂眼的粗制铸铁,总共也耗费了十几万斤铁料。 茶叶瓷器、丝绸雪盐、字典佛经、甲胄弓弩、战马器械等物日渐齐备,满满当当装了四五十艘大海船,一切都已准备齐备。 十月初三日,这些大型海船终于在昆山的苏州市舶司港口外,舳舻相衔、杨帆远去,踏上了前往日本的航程。当然了,因为船队运输了上千匹阿拉伯和土耳其战马,中间需要在耽罗岛停靠一次,卸下战马。 钱惟昱坐下的战舰,依然是两年前去日本时乘坐过的、载重量五千料巨舰,用后世的计量算法,相当于千余吨的排水量。毕竟去岁吴越和南唐打了一年的仗,今年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建设新占领的、被战火摧残过的领地,实在是没那么多钱再在战舰上上马什么新项目。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这艘五千料的巨舰首部的金属制船首像经过了改良。水下的金属撞角部位被重新换过了,用上了经过多次实验后破浪效果更好的造型,而且对于海况的适应性也更强。 船首像的水面部分也改变了造型,前端伸出的金属支撑部分也更为稳固,加上了一根长长伸出的木质横桅,加挂了一面厚麻布制造的船首横帆。同时前桅支索平台和桅顶之间,也和船首的横杆之间拉上了数条张力索,加挂了两张三角纵帆。一切的改造,让全舰帆力输出提高了大约一成多的比例。 除了钱惟昱亲自乘坐的巨舰之外,其他还有4艘新建的五千料大船也,都做了类似的帆具改造,所用的帆布也都是厚质麻布,只不过因为这些船有些造得晚,在建成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些配件考虑进去了——之所以这么改,也是因为这些大吨位的船原本在船队中就属于航速稍微略慢一些的船型,所以加强帆装之后可以提高船队的整体航速。 而如今这个时代汉人文明还没有普及棉布。日常使用的纺织物除了麻布、葛布之外,剩下的都是丝绸质地的;软帆对于汉人来说,还是一种略微奢侈的存在,所以钱惟昱也只能是先少量船只试点、在航海中慢慢的一次次调整,让造船工匠队伍和水手队伍积累软帆的制造技术和操作经验。 经过多年的磨合,吴越的船队在东海上对于日轨和星图的熟稔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无论昼夜,都可以闭着眼睛全速飙行。平均到六八节的帆船航速,折算下来一个时辰行出50里也是寻常,刨除掉抢风航线的三角函数系数,可日行四五百里。从苏州出航,居然两天两夜就可以飙到耽罗岛。 与两年前钱惟昱跑日本航线不同的是,如今蒋衮的堂弟蒋正明已经在日本九州的肥前国当了两年的国司了,俨然一方豪强——这也是钱惟昱对于蒋家人忠心跟随自己的奖励之一,让蒋家子侄兄弟多多少少可以成为殖民地的主官——所以,为船队领航的船长,也换了蒋家另一名更年轻的族人。 至于跟着钱惟昱一起上路的女眷,这一次只有安倍素子,还有想要见识灰吹法的小道姑、清凉散人。毕竟当初钱惟昱让蒋洁茹和陈玑随侍,也是因为身边缺少得用的心腹女子,这一次已经有素子了,也没必要让小茹出来招人注目。至于随行的护卫,主要由飞鱼都、凌波都各出水兵一千人。而高级将领则是以源赖光、渡边纲等几个日本人为主。这一趟出行的时间不长,能够用日本人出面的场合,就尽量用日本人。 尤其是从别人国家掠夺金银这种事情。让“伪军”动手,抵触要远远小于让“皇军”动手,这是自古皆然的道理。 …… 最后,整个船队还有一批非常特殊的存在,这批特殊存在的来源,还要从这两个月来钱惟昱给大食豪商亚伯拉罕伍丁结算战马款项的事情说起。 原本,亚伯拉罕伍丁也没想过钱惟昱可以短时间内把价值百万贯以上的战马款马上筹齐。钱惟昱回去和蒋洁茹核计了一番后,一狠心把这两个月中原各国的“霜糖”供应全部掐断、谎称前往“夏威夷国”贩运霜糖的船队未能如期返回。在航海时代,这种事情是很常见的,也无人可以求证。 然后,挤出来的霜糖产量,钱惟昱试探性的和伍丁谈了一下价钱。因为伍丁往返阿拉伯和中土,至少也要大半年到一年才能往返一趟,贩马的话就更费周折了。所以前一次伍丁来中土的时候,钱惟昱还不曾和大食人交易过霜糖这种货物。 结果,伍丁一下子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如今的阿拉伯世界,也正是商业社会发展的黄金繁荣时代,从巴格达到巴士拉,从来都不缺挥金如土的豪商,因此新奇的奢侈消费品销售前景是非常走俏的。而霜糖本就在中土也算是颇为昂贵的奢侈品了,在卖给大食商人的时候自然要作价更贵。 钱惟昱一下子挤出了大批霜糖,利用初次贸易时对方的猎奇狠狠宰了一道头口水的暴利。用大约二十万斤霜糖,抵扣了三十多万贯的战马款——当然了,既然说是“喝头口水”带来的暴利,也就是说这种价位完全是一锤子买卖才能谈下来的。后年伍丁或者其他大食商人来的时候,霜糖的价位定然会因为扩大生产而下跌数倍。 却不曾想,这一次爽快的付款,让伍丁对钱惟昱的支付能力产生了更加高的期望。加之霜糖占用了大批原本拟用于采购其他丝茶瓷器的本钱,本着利益最大化的原则,伍丁又找到了钱惟昱,表示有一批特殊的货物可以出售。 这种东西,在阿拉伯人的世界里,本也是正常可以售卖的货物,而且作价昂贵。只是因为不太符合汉人的伦理习惯和传统律法,故而极少有在和汉商贸易的时候谈及。 当时,伍丁领了一队平均都个个身高一米九以上、肤色如古铜、筋肉虬结的精壮大汉。虽然肤色较深,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其血统是以中东的突厥人或者贝都因人为主。 伍丁让那群壮汉一个个表演了身着锁子甲全速策马奔驰、并且在奔驰中五指之间扣住四支箭矢、而后在大约两秒多钟的时间里,把四支利箭连珠射出——如今的汉人,虽然鞍具马镫都是已经发展完善了,可是能够高速奔驰中射箭,依然是北方女真人乃至将来蒙古人的专长。而且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汉人的骑射士卒,肯定是无法穿着中等偏重的锁子甲完成这一切的。 而伍丁带来给钱惟昱演示的壮汉,人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并且是让人瞠目结舌的四箭连珠——要知道,在汉人的史书当中,“左右驰射、连珠开弓”已经是可以作为一项证明武将武功高强的的重要证据了。就拿最近的《新唐书》、《旧唐书》来说,大唐三百年,数百武臣列传,但是提到会这一技能的武将最多只占一两成,而且那个“连珠开弓”还不一定可以做到四箭连珠,有可能仅仅是两箭、三箭。 而这些汉人武将当中,都只有少数人会的技能,这群家伙却人人都会!还是一射四箭!随便左右手都可以!虽然看那准头,基本上只能在二三十步之内才有可能射中人,但是光看那爆发力,就已经是骇人听闻了。 看了连珠箭爆发驰射之后,后面那些放箭后立刻切换骑枪冲锋、大马士革弯刀挥砍劈刺、步行演练刀法等花活,基本上已经提不起钱惟昱的兴趣了,虽然这些人的近战搏击武艺,也个个可以和钱惟昱身边的内牙亲军侍卫相提并论,尤其是用弯刀时候那狠辣凶残的招式,更是把大马士革弯刀的犀利霸道发挥到了极致。 “这些人叫马穆鲁克,在我大食国,是苏丹、哈里发,乃至一方诸侯,所蓄养的奴隶武士。他们人人一人双马、一匹大食战马用于正面强攻时的战阵冲锋,一匹塞尔柱战马,用于平时奔驰赶路、或者骚扰骑射作战。每人配备犀皮甲及锁链甲、骑枪、大马士革弯刀、铁质小圆盾等器械。具体战力,相信钱惟昱殿下也见过了。” 这番话,便是伍丁在钱惟昱震惊不已的时候对他说的。他告诉钱惟昱,这一次他来的时候,也带了不少马穆鲁克作为护卫——毕竟如今伍丁的船队,也是身价数百万贯的存在了,没有点武力,谁敢万里行商?考虑到如今钱惟昱钱财丰厚、南洋、东洋海面又因为吴越国势力的庞大而比较安全,他这才考虑抽出一大半马穆鲁克奴隶出卖的。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钱惟昱又出价了五十万贯,一半现付,另一半来年伍丁再来的时候付清,利息五万贯。 作为交换,他买到了300名精锐马穆鲁克奴隶骑兵——当然,包括他们的大马士革弯刀;至于他们的战马,本来就已经提前卖给钱惟昱了。 这300马穆鲁克骑兵,便是这次去耽罗岛的船队上,最后一批特殊的“客人”。 ... ... 第219章马政建树 十几道长短不一的海沙夯筑、外砌石块的码头和防波堤,从耽罗岛南岸的西归浦锚地延伸入海。岸上,是一处已经聚集起上千户民户的集镇。店肆问座、渔市马厩、客栈酒楼,在集镇的中央以辐射状的密度散布着。甚至,还可以找到一两处经营那些特殊服务业的场所。 因为特殊服务业在这耽罗岛上还属于新兴产业,产值不大,需求不多,当地官府也懒得如同中土那般,为这些特殊服务业制定高税率的法则条例。所以,虽然来这里消费的大多是苦哈哈,这些服务场所却也不至于要和中土同行那样玩半掩门的偷税漏税法子。 它们天然就好像后世那些拿着餐饮业营业执照、缴纳着餐饮业优惠税率,实际上却经营ktv甚至“公主”、“佳丽”之类的业务,那股放肆的气息,让人可以感受到这里经历的发展速度,实在是爆炸性的快。 这个地方两年前的时候,还是荒凉的、连正式地名都找不到的无名小渔村。当时钱惟昱带着吴越国的大船队来这里时,只能用木质的桩砦插入泥沙中,临时搭建出栈桥,才让海船得以泊靠。饶是吴越人的海船动辄载重两千料,依然需要忍受波涛起伏的颠簸。 这两年里,吴越人按照撩浅军在疏浚太湖、钱塘时候用过的法子,以围堰、挖斗结合,则潜水暗沙之处勘测深浅,随后挖深两侧的海沙、堆到高处,外面再用石块堆砌,形成了防波堤和深水泊位交替的锚地。这,才有了这处所在的繁荣。 当时,负责奉行耽罗岛马政的司马球,向钱惟昱请示了一下这个新港的命名,钱惟昱懒得多想,就用了后世西归浦的正式定名——西归浦,看上去是后世棒子定的名。不过西归二字,钱惟昱还是非常喜欢的:那不是正好昭示着东海诸国岛夷,有西归吴越、尊奉中原正朔之意么?至于下面的人,听到钱惟昱如此定名时候,也想当然地以为西归正是蕴含此意。 “尊敬的主人,这里便是您说的,吃马,嗯,给马吃草用的草原岛屿了么?” “不错,这次伍丁先生送来的战马,多是和你们此前骑乘的战马品种一致的,我们汉人的育马役夫不一定熟悉大食的马性。你们便分出一些人,在这里呆上一阵子。把大食战马的日常驱役细节,演示一番,好让马政监的民夫熟悉一下。” “遵命,主人,您的仆人萨达姆侯赛因,这便下去安排了。” 向钱惟昱请示的,是一个马穆鲁克奴隶,原本在伍丁手下是就带着一百多号武士,如今则被钱惟昱提拔为马穆鲁克奴隶营的指挥使。他在这300马穆鲁克勇士当中,算是汉话说得相对最好的一个了,原本跟着伍丁的时候就能说上百来句汉语常用语,后来换了东家,又苦练了一些,勉强可以不用通译、光靠连说带比划和钱惟昱说事儿。 伍丁卖给钱惟昱的300马穆鲁克,贝都因人和塞尔柱突厥人占了绝大多数,各有100多号人,因为这些民族在阿拉伯世界如今也算是被统治的民族,比较容易沦为奴隶。反而是阿拉伯人比较少,只有三四十个,而这些阿拉伯人沦为奴隶的理由原因也是千奇百怪;因为人少,阿拉伯人在这批马穆鲁克里面没有形成抱团的气候,基本上也被融入了其他族群。 萨达姆侯赛因,就是一个塞尔柱突厥人。他原来的名字只叫侯赛因,作为奴隶,哪怕是骁勇善战的高等奴隶,原本也不可能姓名俱全。所以萨达姆这个姓氏是钱惟昱为了提高识别度,最近才赐给他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中东地区的人名重合度实在太高了,随便拉一个人,名字里总能拉出一两个类似于买卖提之类的音节。光一个侯赛因的话,钱惟昱在这300马穆鲁克里就能拉出七八个重名的人。 当下,听了钱惟昱的指示,萨达姆也不多话,扶着弯刀、一手抚胸行了个单膝跪礼,便退下去安排了。 萨达姆离开之前,陪侍在钱惟昱另一侧的源赖光也是一直按着鬼切一脸戒备,显然是对这些投效了主人还不过半个多月的蛮子不放心。 “哼,不过是一些大食国的蛮夷奴隶,即使武艺高强,论忠心如何能和咱这些‘华夏衣冠’之人相比……”源赖光看着萨达姆奏凯,才在心中暗啐,浑然不觉得他自己已经把“做好殿下最信任的侍卫家臣”列为自己的毕生奋斗目标了。 与源赖光一样看不顺眼萨达姆的,还有小道姑清凉散人,原因是萨达姆那家伙除了穿着皮甲、锁子甲双重铠甲的时候、会先在身上缠亚麻布吸汗之外,平时大多是不穿上衣的。古铜色的皮肤裸露在那里,还有黑黢黢的胸毛和腿毛,着实让小道姑看不下去。 钱惟昱也想改变这种情况,不过萨达姆身高将近两米的块头,普通汉人的衣服就算不考虑式样不合,也穿不下,只能是找裁缝定制尺寸,改变他这个恶习了。 “那头毛熊终于走了,呸呸,走了都觉得它站过的地方味儿没散。”小道姑蹑手蹑脚地从船舱里走出来,确认大毛熊已经走了之后,才来到钱惟昱的身边。那一番声讨,很快得到了源赖光的共鸣,两个月前源赖光还常常看小道姑不顺眼,现在却同仇敌忾起来了。 “你这丫头,差不多就可以了。大食国那边的人,多是生活于大漠绿洲之中,淡水稀缺。尤其是奴隶,本来就很少有沐浴的习惯的。汉化久了,自然会变干净。”钱惟昱摸了一下小道姑的脑袋,扯着小道姑把她抱了起来,小道姑也很默契地探头探脑,看着海港的景色。 这一次出海之前,小道姑一次都没有见过大海。让一个从来连看都没看过海的人,第一次就以远航的形式接触大海,那种刺激是非常强烈的。她个子矮小,都看不见船舷外面的景色,所以这两天经常缠着钱惟昱抱着她看海景——这至少比自己爬上桅杆瞭望台要容易得多。然后每次看到大船在风涛之间颠簸、或者遇见鲸鱼喷吐泉浪,都会兴奋得嗷嗷直叫,丝毫看不出得道之人的仙风道骨清心寡欲。 这一次也不例外,看到了西归浦的海港之后,小道姑马上被这里略带异国气息的繁荣景象吸引了,指手画脚地嗷嗷直叫。虽然比起苏州的市舶司,这里依然穷逼得如同乡下,但是毕竟架不住这个时代汉人那种“出了海,应该就只能看到茹毛饮血的蛮子”这般认识反差吧。 …… 在西归浦宿了一晚,次日众人便踏上了去视察马场的路途。说是专程视察,其实也不尽然。因为目前整个岛屿上,除了西归浦的港町、原耽罗王城废墟附近新建起的县城、以及岛中央的汉拿山山区以外,其他绝大多数的所在,都已经开辟为草场和苜蓿田。 所以,从西归浦港出发之后行不过两里地,入眼便已经是一片片金灿灿叶浪翻滚、紫幽幽杂花相间的苜蓿田了。 苜蓿这种作物当中,所谓的紫苜蓿和黄苜蓿的品种,差异只是在花序的色泽上,至于植株的茎秆草叶,依然都还是青绿色的。到了深秋季节,或者平时成熟的时候,则会变黄——这时候,就可以和割稻秸秆麦秸秆一样把整株收割下来码放垛堞好,作为精饲料备用了。 这种作物的茎秆本身就有着一定的淀粉含量,淀粉、纤维素等多糖的比例非常适合高运动强度的草食性家畜食用,植物型蛋白含量也恰当。用来养育战马的话,就可以一种料包打天下,无需再人工配比草料、豆粕、糠饼麸饼这些东西了,最多在必要的时候,给一些高级战马加料鸡蛋之类的动物性蛋白——毕竟豆粕槺饼里面,最多也就植物蛋白和淀粉多一些,不可能含有动物蛋白。 钱惟昱骑着六骏当中那匹雪白色的“飒沓”,领着一队马穆鲁克,以及源赖光、渡边纲、安倍素子、小道姑和内牙亲军侍卫,在如浪翻滚的紫花苜蓿田内穿梭,让钱惟昱仿佛穿越回前世、去时薰衣草马场跑马拍写真的错觉。 遛了大半个时辰的马,一口气跑出三四十里,沿途除了苜蓿田,便是草场,有些地方连官道都没有仔细修,只是用黄土铺平了一条道出来,因为没有覆盖石子,所以在这种地广人稀之处,因为缺少照料,官道当中都会有草种或者苜蓿种子倔强的生长出来。 从西归浦跑了四十里,距离耽罗县城已经不远了。入目之处,终于看到了一片广袤连绵的厩舍、以及一处汉风的砖木结构衙门,没有中土的衙门那般气派的雕饰,一切都简单得如同要融入这片自然中一样。一块木头切出来后,草草上了几道清漆的匾额上,几个手写后不经装裱的字迹,显示这里正是岛上的“马政监”。 “末将司马球,参见节帅。请节帅入内歇息,容末将细细禀报如今耽罗马场的运作情况。” 还没有到门口下马,钱惟昱便看到如今分管马政的司马球已经在那儿候着了。两相一见,对方立刻上前见礼,随后续道:“自节帅派遣末将移于此荒僻之地,陆续年余,未敢轻忽。听闻节帅亲来耽罗岛,为此岛马场带来大批优良战马种马,末将喜不自胜。想来不出数年,我吴越便可有数万精壮战马了。” ... ... 第220章宝马待遇 连绵的厩舍,成群的牛马,足足排出去一两里地。马政监下面直属的育种场,经过两年的发展,果然规模已经繁荣非凡。 钱惟昱在马政监内策马缓缓而行,一边看着数百名马夫按照马的年龄、状态给马分组饲养。配比以不同的饲料、给怀孕的母马按照育龄期间分别归类管理,着实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一边视察着,一边马政监的司马球还递上来许多账册籍录,请钱惟昱验看。 “节帅,如今我耽罗岛马政监已经达到了繁育有马匹一万三千匹、牛两万头的规模。年产马驹四千、牛犊八千。如今的苜蓿草场耕作面积达六千顷,占用耕植民力六百户)苜蓿无需除草施肥,只需播种翻耕后,即可放任自长,所耗人力俭省,一户民户、两头耕牛便可耕作上千亩;另有天然坡地、丘陵草场因尚未彻底检地丈量,还无法清算,估计在一万四五千顷上下。其中还有大约三分之一,未来适合开垦为苜蓿田。请节帅查阅此账目。” 钱惟昱接过账簿,粗略翻了一下,发现司马球居然还非常敬业地命令下面的录事、账房把最近几个月的账目都按照新发明的复式记账法记了,显得账目进出非常清楚。至于前面那些陈旧帐,自然是没办法再补。不过钱惟昱略微一想,也就明白其中道理了。 这耽罗岛与世隔绝,司马球没有运输手段,所以就算有人想贪墨一些孳息——比如未登记造册的马驹,也不过是在岛上自用罢了,要想变现,除非是私卖给钱氏商会或者蒋氏商会来耽罗岛给国内拉驮马耕畜的船队了。 受命来耽罗岛拉马的,一般都是钱惟昱指定的船队。既然是拉自家的东西,自然不会拨给银钱款项。所以耽罗岛上的人,如今要想私卖,就只有那些水手船长自己自掏腰包买马私用,或者是少量“走私倒卖”。 看来,司马球也知道这一块本就利益不大,堵住了也没什么多大的损失,反而可以博得节帅赏识。否则等到将来被动整改,也就没意思了,白白失了信任,还照样讨不到好处。 当然了,畜牧业的东西,一层层的管理层要想贪墨一些小头,肯定是堵不住的,比如一匹母马明明怀孕了,账目上不记载其怀孕,来年生产之后,马驹数就自然消失了一匹。要想查这种实物孳息账目,比查钱粮出入、丝茶生产要难得多,只能是从概率上大概把控一下。 比如根据马政的一些惯例,母马的孕期大概是11到12个月,那马政监的算法就按照12个月取值。产后到下一次孕期的准备,大概是两三个月,再加上马匹一般在春季才发情,过了季节也有半年无法受孕的情况,综合下来,只要做到每年的马驹数达到母马数的七成,账目上也就做的过去了。正有那么百分之三四数量的马驹被实物账做掉,也就无所谓了。 “司马将军倒是有心了,这些事情,交给文人账房去操心便好,也不必过于干涉。”钱惟昱温言劝慰了一句。这年头,人家肯跑到鸟不拉屎的地方给你管马政,还不许别人贪点财么?岳武穆都只说“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可见武人是可以贪财的。适度贪财,也是胸无大志的表现,君主诸侯才更方心。 劝慰过后,钱惟昱细细看了一番,问道:“如今这岛上经过清丈勘踏,依司马将军看,全部调度妥当的话,可以养育多少马匹呢?” “这个数么……倒好教节帅得知:如今这六千顷苜蓿田,养殖两三万匹马还是不在话下的,日后若是彻底把能改苜蓿田的地方都改了,充其量可达五万马。至于那些牛,如今主要是在荒野草场上放牧,作为苜蓿开垦不足的一项填补。毕竟马还需要育肥育壮,吃苜蓿也是没办法的。牛本就不吃苜蓿,也没必要如此浪费。如今汉拿山深处,也还有数千顷草坡,只是山中难行,养牛也是不易。如今有马政监的马倌、民夫私自养育一些山羊,吃肉剥皮,贴补些生计,若是殿下觉得将来要统一规划的话……” “不必了——士卒劳苦,远离故土来这荒僻之处养马,还不许他们私下吃几斤羊肉么?这汉拿山内的草场,日后便许给马倌民户使用,不必再课税征收。只是役夫民户都要登记调度,莫要放牧过度,把草原都连根啃食根绝了。据孤所知,那山羊食草,最善连根拔起,如果过度了,草原数年都不得恢复。” “节帅体恤士民,仁义如此,末将唯有代数千民户谢恩了。” 钱惟昱摆了摆手,示意司马球无需多礼,又转身对随行的数名钱氏商会掌书记帮办之人吩咐道:“日后再加一条:凡我苏州、明州市舶司属下,来耽罗岛运马匹耕畜等大宗货物,当一并官价收购民户山羊皮毛产物,不得盘剥岛民。” “许是殿下不知——如今船队往来,若是有需,已经有小额皮毛交易了。”那名掌书记眼见也是对生意往来比较熟稔,立刻回答了钱惟昱的指示。 “孤知道已有贸易了,可是尔等不曾听清么?孤说的是‘以官价收购’,那便是说,在苏州城内,这山羊皮货作价几何,此处耽罗岛收购价也要几何——嗯,最多折扣三成的运费,按照苏州官价的七成采购,也就是了。也不能亏了跑海的弟兄们,得给他们留点利钱。” 那名掌书记见钱惟昱如此明断,也知道这里面的擦边球打不得了。不过他本来也就只是一个代言人,那些皮货小利本就没他多少好处,也犯不着争了,当下唯有连声应诺不止。 钱惟昱那番话,其实已经堵住了一个很大的剪刀差压榨口子——是啊,有人在耽罗岛收购皮货不假,可是真正拿了利益大头的,真的是岛民么?此前只怕未必。尤其是这耽罗岛的进出往来,都是钱惟昱自己的商会独家垄断,没有别家的船队能来此贩马,所以他家的船队不顺带贩运羊皮的话,这岛上的畜产品是卖不出去的,因此在没有保护价的时候只能接受盘剥。钱惟昱堵住这个口子之后,对于岛民也算是一个非常大的实惠了。 “好了,司马将军,你继续吧。”钱惟昱和商会的人交代完,便扭头回来,继续和司马球攀谈。 “节帅,恰才说道,这耽罗岛若是适宜垦作苜蓿田的草场都垦出来,约摸可以同时蓄养马五万匹、牛两万头的规模,另有汉拿山中,可蓄养山羊数万。留良田两千顷为免税永业田、以军屯法管制,便足供近万户岛民口粮、菜蔬自给。普通战马三岁便可成型供人骑乘、五龄即可正式披挂,冲锋陷阵。耕牛两岁即可耕地。因此日后若有需要,还可加快耕牛的周转驯养速度。” 牛这种东西,百姓平时耕地就要用,而且成熟快,大批量集中养殖的,无非是还没有进入出力阶段的牛犊而已。所以虽然这个岛上也就同时养两万头牛的规模,产出速度却不慢。去岁钱惟昱收容那些南唐流民户、安置到大小琉球和耽罗、日本、福建。当时便要求第一年要做到每十户流民户必须有一头耕畜可供流民或租或买下合用。此后数年随着流民户打下了基础,还要扩大供应“融资租赁”。这其中,相当一部分的耕牛就是从耽罗岛周转出去的。 与牛相比,马匹除了驮马挽马平时就要干活以外,战马则是平素可以集中驯养、集中锻炼的,放在耽罗岛这样的大马场正是合适。如果放出去早了,到了饲养地后饲料的运输也是一桩麻烦的事情。 参观完了马场已经取得的成就之后,钱惟昱把萨达姆叫来,让他把马穆鲁克中那些贝都因人拨出来,暂时留在耽罗岛上两个月,熟悉在耽罗岛驯养安顿那一千匹中东战马的法子。务要让这些勇士亲力亲为,总结出在异国养好自己战马的法则。 “司马将军,这位萨达姆侯赛因,乃是大食国人,战奴出身,如今孤赏他一个马穆鲁克营都头职务,统领三百奴骑兵。这些人皆是西域骁勇之士,在马背上打熬半生,对大食战马习性最为熟稔。孤便放他们在此两个月,把次方水土草木摸清了。 将军你的人便每日好生在旁观摩切磋——这些人,多半还不会说汉话,言语沟通多有不便。但是只要从旁观摩他们如何照料马匹,记下来依样施为便是。另外,还要费心筛选各类品种母马,与这些西域马中的公马配种,将来所得马驹,再行分拣品种、择其优良。” “末将谨遵节帅钧旨。” “还有——恰才也说了,这岛上山羊肉畜之利尽归百姓、役夫;驮马耕牛繁衍孳息多少,也不必太过精确。但是这一千匹大食马、突厥马账目往来、甚至配种记录、产育前后,务必账目清晰、名实相符——这不是钱粮的事情,是国本大事。司马将军孤是信得过的,就怕下面有人不体孤苦心,还望司马将军善为转达啊。” “请节帅放心,这一千匹宝马若是无故少了一匹,末将提头来见——话说,如此宝马,末将当真是生平仅见啊。” “司马将军如此有心,孤也放心了。以孤看来,这耽罗岛四面环海,似乎也不必留太多良田种粮。但凡多些渔户打渔,也尽可养活数千民户了。那些精耕细作之地,不如略略拨出几百顷,种些油胡麻、黄豆等物,于耽罗县城内营建榨油作坊,以芝麻、大豆压榨香油、豆油。取榨油芝饼、豆粕,添于苜蓿精料之中,也好专门用于养壮这些西域宝马。” ... ... 第221章水力球磨 因为时间紧迫,在耽罗岛的视察工作只能是走马观花,两三日便结束了。卸下了总计一千匹的阿拉伯马、土耳其马,还留下了一群贝都因族马穆鲁克武士、数个通译,以及一批优质的油胡麻种子、交代司马球手下那些马政役夫和这些贝都因人混杂磨合了两日,也就到了重新启程去日本的时候了。 这一趟钱惟昱来日本,目的是很明确的,就是搞好灰吹法开矿的事情,因此自然不会在别处浪费太多时间。船队到了九州之后,除了分出二三十艘转运贸易货物的商船自行去长崎、博多津做生意,抑或是直接开往濑户内海的兵库港贸易,其余装着水力球磨机配件等银山开采器械的载重船只,则直奔山阴的石见国而去。 长崎港两年前钱惟昱来的时候还是不存在的。或者说那里虽然有人烟和舟船,但是还仅仅停留在小渔村和流亡海盗暂居地这类状态下。不过,自从钱惟昱把蒋正明挪到了代行肥前国司的位置上之后,长崎这个地方几乎是爆炸性地发展了起来。两年里的进步比耽罗岛还要快得多。虽然还不能和已经作为日本与中韩主要贸易港口垂三百年的博多津相比,若是假以时日,有三五年的发展,完爆博多津已经是必然了。 个中原因,除了蒋家善于经商、财力雄厚、钱惟昱舍得在日本领地投资砸钱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航海技术的发展。 当初博多津之所以可以在三百多年的时间里以日本最大外贸港口的姿态存在,主要就是隋唐时候商船跨海远航的能力太差,有时候为了避免走深海航线,不得不绕很远的弯路。博多津论港湾的水深、泊位的面积,都是不如有五岛遮护的长崎的,它唯一的优势,就是面朝对马海峡,有壹歧岛和对马岛的两翼遮蔽,可以无风无浪地航行到对岸高丽国的釜山。 然后,唐代时候中日之间无论是遣唐使还是民间商人,走的都是从博多津渡过对马海峡到釜山、再沿着朝鲜半岛南岸和西岸北上的航线。船到瓮津的时候折向正西、到中国山东半岛的莱州、登州近岸,然后再贴着海岸南下。这条路线算下来,因为兜了个大圈子避开东海和黄海的深海区,从博多津到苏州、明州足足要开四千里路。 但是,自从钱惟昱穿越之初的时候,吴越海商的海船,就已经可以实现从苏州、明州直航耽罗岛、然后向正东到博多津的航线了。后来经过几年的发展,吴越又在肥前国的了立足点。蒋家经过多次往复,总结出了出了连耽罗岛都不去,从苏州出发后直扑长崎港的最短航线。这条航线只有一千七百里长短,比当年日本海商用小沙船走的博多津航线近了一倍。以如今吴越国海船数年的技术积累、新式帆装应用,夏季顺风的时候,三天三夜就到了。 对于商人来说,时间就是生命,既然从苏州到长崎可以飙出如此的极速,长崎港的崛起,也就是历史车轮滚滚前进的必然了。 …… 长崎虽然繁荣,此刻钱惟昱却没时间赶去,只能是办完正事儿、把灰吹法炼银所需的东西都搭建起来调试好了,再走点儿回头路去九州看看。 十月初九日,运着炼银器械和几千石铅锭、铅矿的船队,抵达了山阴地方第一大港——松江町。这个松江可不是“松江府上海县”那个松江,只不过是同名罢了。原本运银船在山阴地方有多处港口可以停泊装卸,倒也不拘于松江。只是这次钱惟昱来的都是大船,运的东西也重,只能是寻深水良港靠岸了。 上了岸,牛驮马拉地花了两日,才算是把第一批装备都弄到了石见银山。 石见银山位于松江町西南七十多里的大山里。不过如果直接往海边方向走的话,只要二十多里就能到达距离银山最近的日本海沿岸港町大田町。银山由两道西南、东北走向的平行山脊构成,中间偶尔也有豁口和隘谷——有些是天然的,有些则是修筑“银山街道”的时候,吴越人用火药炸口扩大后平整出来的。每每练出粗银和铜锭之后,就会从这些“银山街道”运去大田町,装上海船运回吴越。 非常幸运的是,石见银山的两道山脊之间,夹束的正式山阴地方第一大河川——江之川,此河全长四百余里,发源于后世广岛县(没错就是原子弹轰炸的那个广岛)的群山之中、在石见的江津町入海。水流平均宽阔三四十丈,山势陡峭之处,水流为山形夹束,宽仅二十余丈,深水急流,用于进行水力利用的话,正是恰得其用。 东西到了之后,用江之川中的筏子以及旱路的马驼一个个搬运到银山见的河畔。因为船队到来之前,钱惟昱已经让商会的人传信到日本这边,让银山监督的人早作准备,因此这里提前了一个多月就开始修整河沿、疏浚河岸水深、以石块和糯米汁黏土把河岸做得陡峭。 钱惟昱一行人耐着崎岖坎坷带来的颠簸之苦,来到江之川边视察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算是比较井然有条了。除了这些准备工作之外,钱惟昱还看到在附近的工地上,已经有十几座巨大的木质水车雏形或其配件被做好了堆放在那里。看那些大水车轮子,都是用上好的硬质木材制作。有圆形的大水轮,也有横板式的唐制翻车——这些设施都是根据河道的走势、水流的缓急、受水力推动面的大小而分别定做的。 除了水车之外,钱惟昱还看到河段每隔短则数百丈、长则两三里,都可以寻到一处依循山势、豁然阔朗的大水潭,而且两边河岸堆高少则数尺、多则一两丈。每每以约摸数千民夫的施工量,就可以修饰出一段落差明显、水流湍急的河段。 “做的着实不错——这处工程是何人负责的?”钱惟昱看了甚为满意。他不是没想过更完备的水力利用措施,比如依托山势的围堵修建小水坝、把水坝下方的河沿修成直道,降低水流冲下之后的动能损失。不过他自问这种高端的设计,如果没有后世的物理学积累,以及工程学常识,寻常人是难以做到的。没想到,平常的工匠之中,居然也有能人,倒是让钱惟昱刮目相看了。 听了钱惟昱询问,一个左臂短了一截的精壮汉子快步走到钱惟昱面前,施礼奏道:“末将原为撩浅军中一名指挥使,吴立。昔年福州之战落下残疾,便在撩浅军中做事,已有七八年。数月前撩浅军调至信州,为平南军开凿兰溪江航道时,末将因使用火药开凿山壁河道最速,受赏升职,后调至此处,休整银山街道、拓江之川。末将能有今日,全仗节帅抚恤提携,节帅以此机密事交由末将施行,怎敢不效死力。” “不错,这围堰砌石、抬高上游水头,便是你的主意了?倒是规划得不错。不过以孤所见,倒是可以再修整河岸,把出水口的围堰再堵窄一些,效法运河船闸之法,如此,水头便可更加湍急,驱动水车运转更速。” 钱惟昱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路,基本上是把后世民国初那些土法的低水头水电站筑坝拦河岸的法子都多多少少用上了一些。只不过如今这个时代没有发电机,所以最核心的待驱动设备变成了水车罢了。水车转速慢、推力大,对水流流速的要求也远小于发电,如此这般土法也已经够用了。 数日里,修造银山的苦役营,以及一些从撩浅军班底调来的能工巧匠、勘测风水师匠轮番加班加点,一边把河岸和围堰按照钱惟昱的要求修改一番,另一些则把水车和作为水力球磨机的大铁桶、其他配件装配起来。 七日后,十座大水车驱动的银矿石球磨机已经安装造好,开始日夕不行地翻滚,每座球磨机里一次性可以装载几十石容量的原矿混合物,然后在水车的带动下快速转动。根据实测,轮式和翻车这两种类型的水车,在实际作业测试下,效率高低立判。 球磨机这种东西,追求的是转速要快,大水轮的推力大,但是因为扭矩比,所以转动起来“力大速慢”;而横板挡水的翻车,却好像自行车的链条原理一样,因为“前后轮齿轮比不同”,可以小力度、高转速地转动。 球磨机是需要一定的高转速,才能形成离心力把矿石抬升-砸落,实现相互粉碎效果的。所以测试之后,钱惟昱不得不让众人把几座转轮式水车接上一级舵轮式机构,利用舵轮啮合时候的棍齿比不同形成转速调节,相当于是做了个原始的变速箱罢了——只是传动效能自然比后世的齿轮变速箱要低劣不少。 改造完毕之后,好歹所有装配起来了的球磨机都能高效实施原矿粉碎作业了,每次投料之后,约摸两个时辰就能出料一次。两个时辰后,几十石原本拳头大小甚至篮球大小的碎矿、便被粉碎到至多只有葡萄干大小的细碎程度了,而且更多的是细沙粉砾。比之原本依靠畜力的骡牛转圈拉杠、舵轮传动抬升巨石舂锤舂捣矿石高效的多。 这两者之间的生产效率差距,基本上就相当于后世工地上用石灰石搅拌混凝土,牛拉舂锤就好比一个板砖**丝拿大锤一锤锤地砸击粉碎、混合;而水车球磨机就好像大型的水泥搅拌机。平均折算下来,前者一次只能加工一石甚至几斗的石料,而且舂捣时间也久得多,再加上畜力是要休息地,不像水力那样每日12个时辰连轴转。几项综合下来,一座大型水力球磨机的分粉碎效率,就抵得上一百多头大牯牛或者两百多头骡子了了。 粉碎后的矿石,再经过筛网竹篦铺底的浅池中,借着江之川的激流直接冲刷,把轻浮的石头碎粉冲去,就可以得到初步筛选后的精矿了。这些精矿的品位,可以从原本每石矿石含银数钱、提高到每石精矿含银三四两的程度。 ... ... 第222章灰吹出银 金银矿石粗磨粉碎的环节,生产效率足足提高了数十倍,几十架前期投资较大、后期维护成本几乎忽略不计的水车球磨机投入使用之后,足足可以相当于解放出至少上万头大型耕畜的畜力。 粗磨筛选后的精磨环节,相对来说可以改良的幅度不大,依然只能把葡萄干大小的精矿丢进石墨盘里,进行碾压性的研磨。不过,既然已经学会了用水力驱动,日后也可以多造一些水车,来催动大石磨——只要加上两个舵轮换向机构,把水车的垂直转动改为水平转动,即可驱动磨盘。 而且相对粗磨环节的球磨机来说,石磨的碾压性粉碎对运动速度要求并不高,因为这道工序不需要借助惯性和离心力,完全是慢功细活的硬碰硬。所以,在前一道环节中效率较低、不算太合用的大水轮式水车,正好和石磨搭配。而和球磨机绝配的挡板式翻车,到了这里反而没有用武之地了。 这些物理学的常识,后世一个中学生身,只要临其境鼓捣几天就能想明白。但是如今这个时代,匠人们却没有那么多总结经验、归纳其中科学道理的聪慧,只能是看着钱惟昱在那里指导,拨一拨动一动,先死记硬背把该如何施为记下来,将来再慢慢消化。 反复冲刷筛选之后,最后终于到了把银矿粉进行化学提炼的阶段了——也就是新式灰吹法的精髓。 …… 银山奉行吴立带着几个炼银匠人,光着膀子,满头油汗地站在一处几乎如同砖窑一样燥热的屋子里。说是屋子,也有些寒酸,因为这处所在一边深挖到山体里面,依山而立,只有两面有墙,为了通风透气,还有一边空了出来。 一座和瓷窑一样的小炉室,里面放着一辆用黑陶石板铺底的小推车。说是车,只不过是在下面垫了一些圆滚滚的石磙,便于推拉而已——因为铁质的车轮,在窑内很快会变得软化变形。 推车上,一刻钟之前刚刚码放了几十石的细碎精矿粉,还有大约占到矿粉八分之一体积的石灰石碎粉,按照殿下在《灰吹法》上记载的那般,混合均匀了才送进炉膛煅烧。 拉风箱的活计,如今还是靠烧窑的匠人靠蹬踏鼓风器的踏板来实施。这几日被殿下多次使用水力节约人力畜力的种种妙法启发到了的吴为,也恨不得马上想出一个法子,把踏风箱的活儿也交给天然的机械力。这几日他就像有些走火入魔一样,似乎殿下开启了一扇闪光之门,门后有各种各样的秘法,可以把原本要人力手动的简单重复动作,都用风吹水流完成…… 换了三个踏风箱的壮汉,烧了约摸一刻半钟,吴为看看和书上说的时间差不多了,便先熄了火,拿出几块火浣布做的垫子,等一会儿开了窑门,便让力士把拜访银矿的推车拉出来。 经过一番煅烧,银矿的体积已经比原先不加石灰石碎粉时候还小了约摸两成的样子。随后把煅烧产物泼进水池里降温洗刷,许多煅烧后的固体残渣居然可以溶于水中,撇去浮渣再捞起来的时候,已经只有入炉之前三分之二的分量了。 工匠不懂化学,自然不知道这种法子去除掉的是矿石当中的砷化物和硫化物——银虽然惰性,但是依然可以和某些化学元素反应的,正如通俗认为的“银遇毒变黑”的常识,其实从化学的角度来解释,就是银和砒霜中微量的硫化合,形成了黑色的硫化银。用石灰石煅烧的办法,正是让这两类元素化合物被彻底除去,提高了后续加铅重熔时的银矿品位。 这一条,是后世现代炼银工艺当中的一道小窍门,历史上便是战国时代大内义隆引入灰吹法时,也不曾用过的。如今这个时代,也只有心思灵巧、懂得活用基础化学知识的钱惟昱可以利用了,也算是独门不传之秘。 重新干燥、冷却,随后换一个小一些、铁质的熔炉,把粗铅锭先放入炉膛,待铅锭煅烧熔融后,再把精银矿投入其中——这道工序因为涉及到在加热到一半的时候再中途投料,所以不能用瓷窑之类封闭加热的措施。 银、铅均开始熔融混合之后,需要不停地以铁铲搅拌,撇去最后的石头浮渣——铁的熔点比银和铅要高那么四百多度,所以即使在银的熔融物当中用铁铲搅拌,铁铲也不会软化。 同时石头的熔点又会比金属高的多,在铅银尽数融化之后,比重比重金属轻得多的石头,就会彻底浮上来,这时候打开熔炉下面的小口,银铅溶液就会全部流出,持续煅烧到所有金属熔液流干漓净之后,得到的就是只含有银和铅的合金。 最后的合金,尺寸分量只有一开始煅烧时候的十分之一左右,这时再把承接熔融合金的器皿用更高温的手段加热、让炉温比一开始熔融时再提升700度——这时候,温度已经达到了比铁的熔点都高200度的程度,因此二次加热的器皿绝对不能再用铁制——这时候,铅的沸点就达到了,银铅合金当中的铅开始沸腾,尽数化作云蒸霞蔚一般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蒸汽。 如果真有见过灰吹法炼银的人,到了这时候,一定会观察到一种类似于见到日漫上白银圣斗士小宇宙爆发特效的奇景,如烟似雾的蒸汽,时而晦暗时而闪耀,实在蔚为壮观。这副奇景消退之后,也就说明炉温已经让所有的铅沸腾掉了,剩下的,便是纯度极高的纯银。 当然,铅是有毒的,也不可能让铅蒸汽随意散发。因此在熔炉上方,自铅沸腾的那一刻起,就要用一个筛网、上面盛装湿冷的草木灰,这些草木灰与铅蒸汽相遇后,铅蒸汽重新遇冷凝华,成为与草木灰混合的固体铅,可以供下一次炼银时候重复利用。也正因为用到了化铅为灰状的手段,此法才命名为“灰吹法”。 一炉子银炼下来,吴为和那群工匠已经每人出去灌了三肚皮的凉盐水了。之所以能灌这么多,全是因为窑室内实在太热。不过看到银光灿灿地蒸汽升腾、云蒸霞蔚地那一刻,吴为和一群人几乎都要跪倒下去膜拜这种神迹。 殿下定然是天人下凡,不然,何以能明白如此穷究天地鬼神之奥秘的炼银法门呢?这已经不是生而知之者的圣人可以解释的了。 这一刻,参与的匠人本着心中愚昧,几乎要以为殿下是依靠了神力,这些炼出来的银子当中,必然依附着殿下的神识。随便贪墨一些,必然会被抓住…… 多年之后,钱惟昱才知道因为他发明了新式灰吹法,居然让那些炼银匠人从此心中敬畏、多年不敢打揩油新炼银子的主意。实在是让他哭笑不得。不过,至少从效果上来说,这也算是一个意外地收获吧。 铅灰锭被收好以备下次再用。炉温也渐渐降了下来。银水重新恢复成了亮灿灿的银块,在彻底冷却之前,软化的银浆被倒如铸锭的模具,在冰冷模具的冷却下,很快成为固化的银锭。模具背后的阴文凹槽,让这些银锭成型的过程中,背后会印上“苏州钱监官铸二十两”的字样。 “五锭、十锭、十五、二十……四十、五十……”吴立数着这寥寥一框银锭,心中却着实激动不已。 足足五十五锭,便是一千一百两。这里不过是附近两条矿脉平素挖上一日的原矿合炼所得,采用灰吹法之前,这些银矿也就练出四百两出头、最多不过五百两的银子。用了灰吹法之后,原本藏匿在矿渣当中的低品位银屑全部被搜肠刮肚一样榨干出来了,产量飙升到了两倍多! 而且,还不仅仅可以达到这个效果。在采用灰吹法之前,石见银山有冶炼价值的银矿,至少要达到每石含银六七钱以上,才有冶炼价值,炼好之后的矿渣,里面或许还有每石两三钱的银残留。现在用了新式灰吹法之后,原本没有冶炼价值的低品位矿石、甚至是原本被认为是“矿渣”品位的贫矿,也都可以变废为宝。 …… 忙碌了前前后后大半个月,到了出银的日子,钱惟昱心中也是忐忑。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丝毫的不自信。他是一贯正确的,必须建立起属下的信心。吴立和几个银山奉行分头去试炼的时候,他只能老神在在地坐在银山奉行司那简陋的衙门里,喝着粗茶耐心等待。 “殿下,大喜啊,炼银四百五十两的原矿,一日出银一千一百两!足足一千一百两啊!两倍半的产出啊!” 一声声兴奋地呼喝,从炉窑那边传来,钱惟昱眉目一挑,一桩心事算是落了地。 他异常平静地转头,看着这几日来一直侍奉在侧贴身护卫的源赖光,淡淡说道: “孤也不是寡恩之人。这西国探题是陛下册封,银山所得,自当向陛下敬献。此处矿脉,如今可日产银千余两。孤愿日献二百里昂,以资助朝廷戍卫。令尊满仲公任太宰大贰戍守极西,护卫航途,亦是颇为不易。听闻清河源氏传至令尊,于摄津国多置田产庄园,。若有所需,孤自会料理。” 源赖光此前心中一直惴惴,虽然他如今已经是殿下心腹,但是这种殿下从日本国的土地上掠夺金银的事情,他真是宁可不知道。不过,如果不是殿下圣明,如今这个时代的人又如何能够知道这里有银矿呢?又如何有灰吹法这种神术来锻出呢?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殿下之所以没有瞒着他,让他这几日一直跟着,便根本没有独吞的打算。无论是村上天皇,还是清河源氏,只要是和他钱惟昱站在统一战线上,就都有好处分润。 “末将代替家父,谢过殿下厚赐!” 钱惟昱默默地接受了源赖光的感激涕零。心说:这不过是石见银山其中两条矿脉而已,就让你们纳头便拜了。生野银山、佐渡金山的存在,只怕你们还云里雾里呢。 ... ... 第223章源满仲 亲自安排了石见银山的首期灰吹法冶炼改造之后,算上此前来的途中耗时、以及在耽罗岛上耽误的时间,拢共也有一个月了。钱惟昱既然答应了周娥皇年后就要迎娶她过门,自然不可能过年都泡在外国。 他可以想象,如果除夕的时候,他还没赶回苏州的话,那么,他肯定会被周娥皇用非常暴力的手段家法处置的。所以,留给他在日本处理其他事情的时间,也就那么二十日了。 从石见国出来,在大田町上船后,船队便急着重新西向驶往关门海峡——丹波国的生野银山,以及佐渡岛,钱惟昱这次就不打算带着源赖光等人一起去了。那些地方的金银产能究竟有没有、有多少,并不需要让他们知道得太清楚。有些东西,只要知道其存在、可以解释市面上涌现的白银的来源出处,也就够了。 这就好像一个遭遇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指控的家伙,他只要拿出一张确实中了一千万的彩票、蒙混一下。那么至于他兜里是否可以再拿出一张中了五亿的,就很少有人会去刨根问底了。 船过关门海峡,先在博多停靠了一晚,钱惟昱也带着源赖光一起,拜会源赖光的父亲、官拜太宰大贰的源满仲。 因为九州岛名义上最大的镇守官太宰府(或者叫太宰帅)一般都是由一名身在京都的亲王遥领的,所以太宰大貮也算是九州岛上代表朝廷总镇戍边的一把手了。而且即使是太宰大貮这样的官职,朝廷也不一定是常设或者说常驻九州的。 两年前钱惟昱走的时候,源满仲只是得到了这个任命,还没有就任。当时在博多津钱惟昱见到的最高级别的官僚也就只是筑前国司藤原栋世而已。 日本古代没有修筑中式城池的习惯——当然了,除了平安京和平城京这南北两京以外——所以港町这种交易集市和贸易海港杂糅的产物,基本上也是没有城墙这类明显边界的,越到町市边缘,建筑只是越来越稀疏、而后便变得和乡下无异。原本腾原栋世作为筑前国的国司,在博多有一座带石垣的御殿,没有城丸,更不可能有后世幕府时代才开始流行的天守阁。 而源满仲在博多的驻地,理论上要高大上一些——因为他可以直接住太宰府。只可惜太宰府的建筑因为正主已经有七八十年不曾来九州住、三四代太宰帅都是在京都遥领九州的。所以如今这太宰府实在是有些残破。源满仲名不正言不顺,借住办事倒是不妨,如果大兴土木变更旧制的话,毕竟有些逾制的忌讳。 钱惟昱既然和源赖光平辈论交,自然对于源满仲也是以侄礼结交了。到了博多、进了太宰府、献上一些中土带来的礼物,也由源满仲引见了一些的属员下吏之后。钱惟昱才有闲暇略微观察一番这座太宰府的结构。说是府,其实也是一处大庄园。 如今的时代,确切来说,是从二十年前平将门、藤原纯友两大反贼作乱之后起的那个时代,朝廷的国司势力体系就开始渐渐崩溃,有些吃不住地方势力,把庄园“寄进”给京都乃至近畿其他上等贵族以获取免税资格的地方武家豪族,在这二十年里得到了明显的发展,而越是偏远的地方这种情况就越明显。 源满仲这座太宰府,核心部分是朝廷留下来的旧制。但是在其外围,足足挖了一道周长四五里路的崛堑。挖崛堑得到的土便夯成一人高的矮墙、周边立着十几座木质的楼橹。围墙里面起码围起了三十多町的土地,有私人的马场、庄屋、也有奴隶耕种的庄田。整个规划显得非常杂乱,颇有点暴发户在雅士的废园当中另起炉灶瞎折腾的感觉。 “世叔真是豁达随性之人啊。颇有我中土晋人之风。某这两年来也颇得赖光辅佐,倒是承了世叔的情了。”对于这样的场景,送完礼,喝过茶,钱惟昱也只能先憋出这样一句评语作为开场白了。 源满仲是个双颊横肉下垂、长相粗豪的汉子。读汉书不算多,肯定不如跟着钱惟昱混了两年的源赖光学问好。不过晋人之风是啥,他好歹还是知道的。听了钱惟昱的开场白,他也不以为意,随性大笑道: “某一介粗人,昔年在近畿摄津国驻任国司,便在多田置办了大庄园,日夕以增广田产、积蓄奴婢为务。那些藤原家的公卿自命风雅,呼某为‘多田满仲’,倒像是某胸无大志,唯好求田问舍一般。不过,如今某被发配来这九州就任太宰大贰,那摄津多田庄依然为我清河源氏家业,任你摄津国司是何人就任,难道还能夺了去不成? 所以说,如今这世道,唯有实力最为实在,那些雅名虚名,值得甚么?公卿的寄进、武家的投效,难道都能当真不成?出了畿内、刨除山阳、四国、势州、浓尾以外,朝廷公卿,如今还能管得多远?便说这九州之地、或殿下治下的山阴地方,抑或土豪遍地的关东、奥州,哪处不是实力说了算?” 钱惟昱也有些诧异,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区区几句客气话,居然引出了源满仲一大通的滔滔不绝。真该说这人是藏不住话呢,还是为了更加拉近距离,显得没拿他钱惟昱当外人——其实,要说不拿钱惟昱当外人,这已经是一定的了。人家都把长子派到钱惟昱身边投效了两年,这要是还不能证明是想抱着钱惟昱的大腿,世上就没有投名状可以证明了。 “世叔,小侄对于日本国内朝政形势,倒是着实不清楚,恰才世叔一番话,言简意赅,倒也让小侄收获不小——而且两年不见,世叔的汉话,倒是说得比之前好了不少,而且颇有我吴音之雅。” 见钱惟昱提到这个事情,一旁的源赖光立刻低声奏道:“殿下有所不知,自从殿下与选子斋院殿合编的《汉和字典》在我日本国售卖以来,朝野读书人都是渴求拜读。公卿贵族但凡是有几个钱的,谁不出几贯钱钞买上一部?家父也是数月前开始看着假名注音,开始正训汉文读音的。” 源赖光既然替他老爹解释了,源满仲自然不需要再犯一次自吹自擂的尴尬,只是拈须微笑,示意确实如此。 “犬子所言不差。这一点儿不需某在这里多谈,后日殿下去了长崎港蒋肥前那里,自然可以看到那里町民众几乎人人习说汉话的景象——长崎开埠两年,肥前的町民众、手艺人,哪个不知道和汉人海商做生意,比只和土人接点活计要容易谋得营生?蒋肥前这几个月又办了啥义学,专教习汉音,用《汉和字典》与《千字文》授课。町民可随意免费入学,若是一年可以识满五百个汉字,便可免去一年的派差徭役,识满一千字,还能免去匠作的商税。” 这番见闻,着实让钱惟昱对于在日本推广汉语的想法踏实了些。不过稍微一想也是释然:九州是距离中国最近的,推广汉语自然好处最大。就好像后世中国发达了,澳洲和加拿大那些华人移民聚居区里,没节操光想捞钱的服务业从业人员,不也都争着学汉语么?更别说钱惟昱前世所经历的时代,巴黎的莱法叶特百货都已经开始规定:服务员不会汉语不得任领班。 三人又略微聊了一会儿最近九州诸国的汉语学习风潮,钱惟昱偶尔提起了一个问题。 “世叔,小侄倒是想知道。如今这学汉话最多的,便该是长崎开埠的肥前国了吧?那其余诸国当中,可有心向汉化较为积极的呢。萨摩、日向、大隅诸国如何?” 钱惟昱下意识便提到了萨摩国、日向国等,主要也是前世玩多了《信长野望》,对赫赫有名善用“钓野伏”的岛津家最为熟悉。加上幕末时候,倒幕先锋萨摩藩战斗力爆表,成为后来旧日本海军的渊薮,这一切,让钱惟昱对南九州那些悍勇之地心存幻想。 不过,钱惟昱的话一出口,源满仲就一阵看着外星人一样的表情,连源赖光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殿下莫非还不知道当初某被任命为这太宰大贰、究竟意味着什么吧?” “世叔何出此言?” “这太宰府,自古名义上坐镇九州,但是实则不过两肥、两筑、两丰六国之地可辖,南九州萨摩、日向、大隅,都是隼人蛮夷居所,素来不归王化。虽然自奈良朝以来,建立封国,实则从未有朝廷任命的国司可以到任。其地暑热瘴疠,我大和族人难以适应。阿苏山终年不熄,更是毒烟难散。故而,这太宰府之职,才算是朝中之人发配流官的位置啊。那三国之地,就好比是中土的……那个什么来着。” “是羁縻州。”源赖光汉学比父亲好,见源满仲想不起来,马上帮老爹说了。 “对——那南九州三国,便是形同羁縻州了。距今约摸两百年前,奈良朝国初时候。当时的天皇、圣武天皇任命大伴旅人为‘征隼大将军’,讨伐南九州土人不服。后灭尽熊袭国,胸袭人或逃散,或散入隼人族中。那隼人此后便如同虾夷人一样,名义上驯服了朝廷,实则二百年来未曾有归附王化,朝廷也无能为力。” 听到“征隼大将军”这个名词的时候,钱惟昱的表情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前世玩了十几年的《信长野望》,只知道幕府大将军叫做“征夷大将军”,而“征隼大将军”的名头,却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仔细想想,也就释然了:征夷大将军,顾名思义,在其设置这个官职之处,是用来征讨北陆的虾夷人的;既然如此,征讨最南边的隼人族的,自然叫做“征隼大将军”了。只不过后来这些异族都臣服了,日本四岛归于一统,也就只沿用了“征夷大将军”这个名号而已。后世只熟悉幕府时代日本历史的人,自然就听不到另一个名字了。 “如此说来,这南九州之地,如今还算是蛮夷所在。那若是蛮夷与肥前百姓、驻军之间有些冲突的话。朝廷可会允许肥前百姓自行组织民壮乡勇、自行御敌呢?”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朝廷才不会管这些地方呢,若不是殿下与犬子的关系,便是太宰府都懒得去管。” ... ... 第224章争学汉语 钱惟昱和源满仲的会面,可算是想谈甚欢。一开始他只是本着人家既然把长子源赖光派到自己身边做事、作为一种接纳联合的投名状,那自己总该投桃报李的考虑。在钱惟昱最初的想法看来,只要给源赖光准备一份厚礼,约摸在日本能够卖上几万贯钱钞,让源满仲在太宰府过得滋润一些,也就够了。 不过细细详谈了两日,尤其是在博多附近观摩民生风物、几方充分交流之下,钱惟昱也算是认清了如今日本九州岛上的政治和实力形势。这些,都是他前世的历史知识不可能告诉他的,只关心商业情报的蒋氏商会也不一定能收集齐全。 首先,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这个时代的九州确实还非常不发达。略微富有一些的,就是肥前、筑前、丰前三国。与之对应的三后国便要穷困很多,至于南九州三国,则完全是隼人蛮夷的羁縻州——此前钱惟昱之所以没有感受到这一点,主要是汉人海商会到的地方,多多少少都是富庶的,只有汉人到不了的阴暗角落,才会有那些落后蒙昧的存在。 其次,钱惟昱两年前走的时候,一度以为源满仲是个和他一样混得春风得意步步高升的成功贵族。现在,基本上可以确认他出任太宰大贰的时候虽然品级确实是提升了,但是实质却是有些类似于后世北宋朝廷党争时候、王安石把苏东坡“升官一级、发配崖州当观察使”的意味。 也就是说,源满仲也是对现实不满的那一批贵族了。人这种生物,有想法就好,就有利用的潜力,怕的就是你无欲无求。源满仲这两年来愈发的“求田问舍”、在北九州利用武力保护税赋名入、征得钱粮继续扩充庄丁私兵,也不无依靠实力来对抗朝廷那些虚妄斗争的意思。 摸清了源满仲的实力和企图后,离开博多时钱惟昱就非常大方地送了源满仲五百张神臂弓、五百副铁鳞甲、一千柄十文字枪,以资其扩充武力。打好“太宰大贰”这张朝廷给的牌子,切实扩充地盘——日本自古没有实用弩类兵器的传统,用的最多的就是麻绳为弦的竹胎复合弓,所以神臂弓这种利器,在如今这个时代自然是犀利非常的。 作为交换,钱惟昱也向源满仲摊了牌、划分了势力范围——丰前、丰后、筑后三国钱惟昱绝不染指,当地豪族武家原本有“不服王化”的,源满仲可以任意对付,免得他的政令只能在筑前国那狭小的范围内有效。 至于肥后国,以及肥后国以南的隼人族三国,来年钱惟昱便有可能弄一支“殖民军”来解决当地人“不归王化”的问题。到时候,必要的政治借口、比如“隼人族在边市当中作乱在先、对汉人海商杀人越货啦”之类的东西,还是需要通过源满仲这个太宰大贰的口径来对外宣传的,为钱惟昱的军事行动批一层更加正当合法的外衣。 打点好了源满仲这里,钱惟昱自然要去蒋正明那里再交代一番——如果来年有时间派出一支偏师收服南九州的隼人三国,那么,少不得要在肥前先大量囤积粮草辎重、诸般军需。纵然打仗的事情蒋正明帮不上手,提前做好准备工作则正是他们这些跟着钱惟昱混大的豪商拿手业务。 因为走海路从博多到长崎需要绕过五岛海域,所以还是策马而去比较快一些,钱惟昱也就把船队留在博多盘桓一两天。这两地不过一百多里远近,策马大半天就可以到。 肥前一国,两年前钱惟昱刚刚接手、丢给蒋正明经营的时候,不过三万多民户、十七万人口。而且没有什么明显繁荣的大城市。如今区区两年,长崎开埠,一城便吸纳了八千户、四万人口,俨然已是西国第一大港。 行到长崎,还没入城,便可以看到络绎不绝的骡马、牛车,驮载着一车车沉重的货物转卖四方。乡野之间的名主、田庄代管,也养成了凑趣地习惯,但凡丰年有余粮、鱼虾昆布,时令菜熟,便拉进城里,寄希于汉人海商船队能够出航之前多补给一些消耗品。 而且,最让钱惟昱震惊的,还是两件事。第一件,是他在长崎看到了汉式城池那样的围墙——这绝对是整个日本除了平安京和平城京之外,第三座有城墙的城市。 第二件,便是长崎四野散布地那一座座新式、简单而实用的学堂。略一观摩,便让钱惟昱由衷欣慰。 ……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一群年纪从十几岁的少年、到三四十的中年、甚至还有个别老翁的奇怪读书人,穿着各异的服色,在一座土墙茅顶的陋屋内,咿咿呀呀地念着放在中原只有三尺童蒙才会去读的粗浅《千字文》。 这间陋室破则破矣,不过却好在足够宽敞,想来在这里办学的人,当初也是想到了来读书的人有可能会很多。如今这里足足挤下了一百多号人,其中一小半没有座位,甚至只能沿着土墙站在窗口听讲。仅有的一个教谕看上去头发花白,学问也不咋地,只是在那里摇头晃脑听着众人按照教的词句诵读。 教谕的身后有一块黑漆的粉板,可以用石灰棒在上面写字。粉板正上方,悬着一方朱漆黑字的匾额,上了两道清漆,显得略微有些油光发亮——这也该是整间屋子里唯一上清漆显得光泽熠熠的东西了——上面书写着四个正楷的大字“训民正音”。而下面众人也少有桌椅,却放着不少筛子一般的扁箩,里面铺着细细地海砂,显然是反复习字的沙盘。 如果说这一幕足以说明此地文教昌明、贩夫走卒都愿意读书的话。那么要是告诉你这一幕发生在肥前国的长崎港,定然会让汉人当中的学究们惊讶得掉了下巴。 读了半晌,众人堪堪念了约摸二三十句四字短句,想来是这个月的教学进度也就只到这里,于是大部分人便可以自己在沙盘子上用树枝写写画画,比照着粉板上那些人脸大小的样字抄写。其中约摸有一二十个,是这两三日内新来读书的,这时候便要接受考校了。 只见那学问粗浅的教谕走到后排,对着一个看上去朗朗上口、但是明显心口不一的少年人“pia”地一打戒尺。随后拿出一张字纸,问道:“这个字怎么念?” 那少年被教谕打得一惊,原本正好念到“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见到教谕手上一个字形相对冷僻的字眼,有些吃不准,便懦嘘着不敢说。 教谕扫视着旁边几个新生,指着一个中年人问道:“他答不出来,罚用树枝在沙盘上反复抄写这十句文字二十遍。你说,若说不上来,一并责罚,相互监督。” 那中年人赶忙擦了擦眼睛,仔细看了一下,肯定地回答道:“念‘昃’字。” “按《汉和字典》,如何拼写?” “该是拼作‘ぜ’(ze)。哦对了,是‘去声’的‘ぜ’。” “pia~”戒尺重重地敲在那个中年汉子的手上,随后教谕便黑着脸,转向另外一个新生。有些少年人还仅仅是答不上来,也就罢了,只领到了罚抄的惩戒。而另有三四个中年人甚至上了年纪的新生,则往往是答成了“ぜ”或者“じ”(zi)、“ぞ”(zo)之类的音,然后都额外收到了重重地戒尺责打。 “森(sen)塞(sei)……唔,先生,这个字该拼作じ(zi)え(e)‘昃’(ze)。” 终于,又问道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时,这少年一开始似乎被教谕反复戒尺责打给吓怕了,居然喊出日语音的“先生”这个词发音,后来见教谕神色不善,马上改口用汉语的语音纠正过来,然后用工工整整的《汉和字典》切音法,把“日月盈昃”的这个“昃”字拼读了出来。 那教谕一开始听到“森(sen)塞(sei)”的时候脸都快黑了,后面见对方马上改口,而且拼读对了,这才露出一副和蔼的表情: “这便对了——万不可觉得你们少年时候记熟了那些粗陋随性的伪假名,便一直那样错用下去。原本你们那五十伪假名标注的音节,我大吴越国广陵郡王殿下新纂的《汉和字典》上,只要十四个新假名,便可以抵得五十个旧假名。即使旧假名一个音直接就能读出来的,也不许投机取巧,必须按照新法,一丝不苟地拼读。还有,你们平素说惯了日语的,只能分辨平声和去声,但是阴平阳平之间,往往分不出来,转声去声,也是懵懵懂懂,这些都要仔细了!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一众新生嘈嘈嚷嚷地回答,显得虽乱却有些争先恐后。 没办法,有些东西必须争先恐后。如今这个时代,日本的平民税赋负担可是很重的,朝廷的国税虽然几乎形同虚设了,但是普通贫民是没有丝毫领地的,只有租种名主的“名田”过活。而名主的名田抽取的地租,动辄便是三抽一,比中原朝廷十五税一重了五倍。 而现在,在肥前国治下,蒋国司居然下了敕令,说是但凡一年之内认全五百个汉字、会用汉音日常说话的,便免了当年租种国司名田的租税,若不是农户而是工匠,则免去一年的徭役派差。一年认全一千个字、而且会用全部新假名拼音法的,则租庸调一切行政义务全免、为期三年! 如此优惠之下。肥前国的日本人,哪有不拼了命的学汉语的。而且还别说,如今国司大人请了好几十个老儒作为教谕免费教书、还筹了一百套《汉和字典》、供各处现场借阅研读,这般好的免费读书条件,却是去哪里找?学了汉语可以给汉人豪商的商座货栈、作坊工队帮工办差、比在日本人的作坊里做事,起码收入倍增…… 偏远的乡下暂时还说不得,若是光看长崎城内,八千民户起码有四五千人已经在学说汉话了。想来按照这个速度,不出两三年,那便是每家每户至少挑的出一个说汉话的。 语言这种东西,是有从众效应的,如果形成了语言环境,学起来便快得多。就好比同样一个人,丢中国的大学里学半年英语,和丢到殖民地国家学半年,效果进度迥异。日本人训民正音学汉语也是一样的道理。等到每天都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找到说汉语的人实操之后,进度就会以网络结构的张力迅速加快。 ... ... 第225章大名起源 在日本史小白眼里,似乎日本从上古时代直到明治维新为止,都是被一群“大名”所割据并实际统治的。以至于后世看穿越小说的时候,都能看到一些小白写手写的隋唐航海文,里面主角到了日本后,居然有和当地各大名结交的白痴情节。 对于老白来说,他们对于“大名”的认识,则会严谨一些,一般觉得大名是随着幕府时代的开启、武家政治的确立,而应运而生的。这种认识相对来说要靠谱一些,不过对于一些历史的演进过程,似乎还是一团云雾。 那么,大名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在这一次来到日本之前,因为对畿内地区以外的日本偏远领国几乎没有深入了解、山阴的几座银山虽然在钱惟昱直辖管理下两年、却几乎是施行的汉制,所以钱惟昱对于日本的社会形态制度也知之不详。经过在博多、长崎等处,深入地以太宰府和具体的肥前国司等多个角度体察了西国的民情,才算是对这个时代日本中下层的情况得到了一个详实的认识。 在平安朝之前,是奈良朝。奈良朝国初时分,和中原的唐朝初年时间基本相当,也就是约摸高宗和武后夫妇当政的年代。当时借着“大化革新”之余威,日本建立起了最早的封建税赋和生产制度——班田制,来取代原始的奴隶主庄园制。班田制要想展开说,会占用大量的篇幅,所以就不细讲了。 一言以蔽之,班田制是一套类似于中国两晋南北朝时候均田制的制度。也就是所有土地收归国有,每个公民由朝廷按照人口发给土地耕种、然后按照唐朝的租庸调制,对公民直接收取租税。只是日本地狭田少,所以在《班田收授法》中规定的男丁和妇人所能得到的分田数量,足足比中原的均田制少了一个数量级。 班田制成功运行了将近两百年,贯穿整个奈良朝和平安朝的前一百年。那是日本天皇式中央政治的黄金时期,因为国家的税赋都可以集中到中央,朝廷富庶远胜日本历史上其他时代。但是因为损害了地方庄园主势力和贵族势力,自然会遭到反扑。班田颁发下去后,渐渐地公民死后却因为种种阻力、作假收不回来,逐步成为贵族领主的私田。 到了平安朝中期以后,按照《班田收授法》规定,政府每隔6年都该对新成年公民进行授田,但是因为常年只授得出去、收不回来,朝廷就没田可以发了。到了距今一百三十年前,嵯峨天皇在位的时候,班田的实际时间间隔从法定的6年拖长到了17年。 这一次班田之后,又过了足足53年、到嵯峨天皇的曾孙清和天皇在位时,才再次班田——这也是日本中央朝廷历史上最后一次名实相符的班田。再往后班田制便名存实亡、朝廷再也班不出田来了。 班田制的灭亡,是日本历史发展的必然,因为只有在中国这种有长期中央集权权威的政体下,这种损全体权贵而富国库的税赋田亩制度才有可能成功。而日本大化革新之后,几乎是从奴隶主庄园制直接跳跃式发展嫁接了两晋的田亩、唐朝的税赋,所以水土不服遭遇反扑在正常不过了。 既然班田收授法已经没有价值了、朝廷发不出田也收不上税,从清和天皇开始,皇权终于向私吞班田的贵族庄园主妥协了——朝廷从班田制时期的“不承认土地私有、一律国有、人民只能是在活着的时候租种朝廷班法的土地、死后收回”正式改制为“田堵制”。 田堵制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承包责任制,朝廷对于已经被私占的田地进行追认,你占了也就占了,但是要求颁发“负名”的田契——比如这三町的田地,在班田制崩溃之前,世代都被你家占有耕种了,那朝廷就检地后发给你某国某郡某村、三町田地的契约,写上你的家名,然后你便包干这三町田地应该纳完的国税。 这种制度,相当于是在土地国有制崩溃之后,朝廷放弃了对土地“所有权”的追求,退求其次保留“征税权”。可惜,清和天皇自认为做出了大让步,权贵们却更加不买账——在改革之前,班田制已经完了;朝廷几乎查不到班田的归属,所有在朝廷籍册上显示该纳税的人,几乎都是老死了七八十年的死人。所以说,在田堵制改革之前,大庄园主贵族,本来就处在几乎不给朝廷纳税的状态下。 现在,朝廷相当于是说:“你们偷了的土地,咱朝廷追认了,这些田以后就归你。但是这些地该交的税,你还是交了吧。” 这种让人多交钱粮的改革,如果没有武力支撑,又有谁会鸟你呢?清和天皇到死都没解决这个问题。又往后拖了一代天皇,终于在这个问题上做出了更大的让步——朝廷公布了一批拥有免税权的贵族阶级,这就是“庄田不输不入”制。 不输不入,就和后世明朝时候士大夫不纳税、不服役的特权差不多。只不过不是针对某个阶级的一贯性政策,而是朝廷一事一议的特别恩准。朝廷经过恩旨特赦之后,会给某些大贵族——主要是藤原氏和源氏的清贵——发放可不输租的“太政官符”和“民部省符”作为凭证。然后这些家族名下的土地田庄,便分别拥有了免税权和自治权。 这是天皇为了保住国税,采取的拉拢分化策略,也就是拉拢部分实力强盛、私兵武力善战的大贵族,以给他们免税为优待,换取他们支持田堵制、来用武力威慑其他小的田堵名主。 不输不入的特赦开始后,朝廷的钱粮增收出现了短暂的回光返照增长。因为大贵族豪族终于站到了天皇一边,小庄园主、或者虽然有点实力、但是没有贵族身份的乡下豪族成为了朝廷征税的重点对象。原本他们还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抗税,现在因为大贵族的威慑,再敢抗拒就会遭到武力的毁灭。 没有贵族身份的乡下豪族和小庄园主,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三十年前、今上村上天皇的父亲、醍醐天皇登基的时候,整个日本,除了偏远的关东以外,拥有**自主地位的小庄园主和乡下豪族,几乎被一扫而空,全然不存在了。 一个类似于明朝晚期土地兼并特色的现象,在日本出现了,那就是“寄进制”。 在明朝晚期,因为读书人中了举人就可以收纳家奴、把家奴的税也免了,所以了解明史的人都知道,后期如徐阶、高拱、严嵩之类朝廷宰辅,家里动辄有几十万亩甚至百万亩的名下田产都不为过。但是其实相当一部分不过是没有功名的土豪、寄名在这些读书官僚之下的,为的就是得到一个读书人家奴的身份后、可以免税。 日本平安时代中期出现的“寄进制”,几乎就是这种制度的翻版——哦,不过从时间出现的先后顺序来看,倒该说是后世明朝的给读书人做家奴制,抄袭了在先的日本寄进制才对…… 于是,醍醐天皇登基的时候,所有畿内和西国地方的小庄园主、乡下豪族,几乎都摇身一变、成为了藤原氏免税特权大贵族的家奴。这时候,“名主”的分类就产生了—— 拥有朝廷太政宫和民部正式颁发的“太政官符”和“民部省符”、可以免税和实现庄园自治的名田庄园主,就成为了“大名”;而没有正式“太政官符”和“民部省符”、只能依靠投效在“大名”名下、以家臣或者家奴身份出现、但是依然有自己“契券名田”产业的小豪族,便称作“小名”。 后来纵横日本九百年的“大名”,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而此后不久出现的“平将门之乱”和“藤原纯友之乱”,其实不过也是这种“所有没有免税权的人、必须找大名投效”这一潜规则的反抗者,所带起的历史浪花罢了。 在这一串投效为家奴的兼并过程中。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在醍醐天皇之后持续把持朝政的藤原北家——如今贵为村上天皇岳父的藤原师辅、藤原实赖兄弟名下,据说便拥有了全日本十三分之一的耕地。如果刨除蛮荒的关东、北陆,仅考虑朝廷的惯常势力范围,也就是畿内、西国和四国的话,藤原师辅兄弟名下的田地,足以占到朝廷控制区田地的七分之一! 一个国家七分之一的田地,都被一个家族控制了,藤原北家后来专权百年的经济基础,便是这么形成的。就拿如今这个时间点来说,藤原师辅和藤原实赖兄弟每年可以从名下庄园收到的租税,便超过了村上天皇的朝廷财政收入五六倍。天皇式微,与此不无关系。 …… 离开长崎、离开博多,钱惟昱的船队,沿着濑户内海自西向东,走走停停。在备前的兵库港,钱惟昱停宿了一日。深入了解观察了这座如今吴越海商直接在畿内贸易的大港。 这些地方已经形成了吴越商人几乎自成体系的坞堡庄园、而且也能亲眼看到日本贫农来病笃乱投医、试图以投效来获得免税。而有时候,即使这些没有“太政官符”和“民部省符”的小名主已经投效过了一家大名、如果有另一家大名开出了更加优惠的租税分成条件,这些小名也会转投别的主人。 这些转投,有些会被原先的主人以武力扑杀,变成一堆悬挂在大名庄园外的人头、对试图背主之人以儆效尤。也有成功变节少交税、旧主无力震慑的成功案例。更有利益足够大的时候,旧主试图扑灭、而招降纳叛的新主子帮自己家奴出头、两相火并的…… 如果说在兵库港看到的局势,已经让钱惟昱有了触目惊心的认识。那么到了摄津的时候、沿着淀川去京都的途中,路过源满仲的私庄多田庄时,钱惟昱顿时就觉得此前看到的都是小打小闹了。 源满仲已经“发配九州”、做了两年太宰大贰,留在摄津多田庄主持清河源氏家业的,不过是其胞弟源满季。可是两年来,清河源氏在其老巢摄津国的势力丝毫没有衰退,源满季两年来新招纳的投奔家奴,便足足有数千庄户、千町田产。 朝廷的矛盾,越来越尖锐;而出了近畿之后,朝廷对边缘领国的控制,却是越来越虚弱。一股股可以感受到的暗流,在这个适逢时代变革之际的日本四岛下方,凶猛地涌动着。若能有一个高手,在合适的时机和地点点爆它,便可以收获一堆养料丰盛的尸体和遗产。 ... ... 第226章颓废的天皇 踏进罗生门的那一刻,似乎就可以感受到:安和利乐的平安京,与外面的日本,完全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罗生门外,是武家庄园主等地方实力派,与各国国司、名义上遥领庄园的京都源氏、藤原氏贵族勾心斗角、谁收钱少投靠谁的实用主义世界。 罗生门内,依然是风雅、讲节操,风雅中透着虚伪的平静。不论是村上天皇或者藤原师辅多么想把另一方势力彻底撵出朝堂,表面上依然是非常之祥和。 钱惟昱甚至有一种错觉:莫非,是吴越国势力在日本的渗透,引入了让平民百姓更加负担轻微的独特税制、对日本进行文化侵略式的《汉和字典》输入、“开化民智”,让日本的社会流动变得更加迅速、变革更加频繁。这,才诱发了一切的纷扰——毕竟,两年前钱惟昱来日本的时候,这里的各种问题,都没有如今这么明显。 钱惟昱骑着他的六骏之一、雪白色的“飒沓”,穿过罗生门,马蹄缓缓踱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用纯银打造的四块马蹄银敲击出悦耳而奔放的音节。杭锦苏绣的雪白淡纹袍服与两年前来时几乎别无二致;只是腰间玉带,换了一条羊脂碎玉滚边的西阵织,显得更加华贵、古雅,也让日本贵族更觉得有亲和力。 再加上他腰间悬挂着的绝世名刀“童子切安纲”、以及两边随侍的护卫骑将——分挎“鬼切”和“膝切”的源赖光、渡边纲——朱雀大街上往来之人只要看到这一队神仙中人一般的角色,都会自惭形秽地退开数丈。 是那位号称当世学宗、功盖仓颉的广陵郡王殿下,又来日本了! 平安京内,这数月来,汉人的海商起码以四十文钱一册、两贯钱一整套的亏本倾销价、卖出了上千套的《汉和字典》,平安京这座原本上层贵族就多半会说些汉语的都市内,一时之间又新增了至少万余人的汉语学习人口。因此,断然是不会有人没听说过钱惟昱的大名了。两年前,还只是掌握了“公知”话语权的的僧人们推崇钱惟昱,现在却发展到了整个平安京内如燎原之势的汉学风潮。 看着诸多牛车或者驴车出行的日本贵族在朱雀大街上靠边给自己让路,注目拱手行礼。更有无数怀春的贵族少女,用迷蒙的眼神渴望着自己,钱惟昱面上却是一副古井不波的淡然神色,几乎令人愈发敬畏他的谦逊。 不过,这一切,倒不是他真的虚怀若谷或者目中无人。只是因为他在觐见村上天皇之前,需要在心中再复习一遍昨日源满季给他打探来的消息、那些两年内平安京局势变化的情报梗概,免得一会儿天皇面前奏对说了不该说的话,得罪了本该拉拢的人。 “殿下不在日本的这两年,平安京内最大的变故,便是陛下的两位幼子、宪平亲王那两个弟弟,也分别订下了亲事。 去年年底,由陛下做主,为10岁的二皇子、为平亲王定下了大纳言源高明的长女禾子女王为妻。当时藤原实赖、藤原师辅兄弟一度运作,四方寻人进言施压,试图让陛下改弦更张在师辅的孙女当中为为平亲王择妻。但终因此事乃是陛下的帝王家事、藤原北家无法直接干涉而失败。 二皇子为平亲王定亲之后,输了一阵的藤原北家不甘示弱。今年夏天,又怂恿陛下为三皇子守平亲王定亲。这次,藤原师辅做足了准备,一连指示了丹波、若狭、近江、和泉数处寄进名刺于其麾下的豪族,闹事勒逼投效源高明的几家小名,迫使其改弦更张投效藤原北家。又威慑朝中其余亲贵,使其断了对陛下的寄献供奉哭穷。 源高明和陛下断了财政来源将近半年,本无积蓄的内帑近乎枯竭、连左右近卫大将麾下的禁卫戍军都无法及时给付粮饷。陛下不得不让步,给守平亲王选了藤原师辅的孙女、藤原兼家的次女藤原诠子为妻。” 钱惟昱在脑中,把源满季给的情报过了一遍。 如今的形势来看,藤原北家对于未来的朝政预期,已经更高了。皇太子宪平亲王的太子妃、和皇三子守平亲王正妃,分别是藤原兼家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到时候村上天皇一死,他们只要确保源高明的女婿、二皇子为平亲王没机会上位,就可以铁了心促成藤原北家世世代代常设摄关、把持朝政的局面了。 当然,如果没有钱惟昱的干涉,这几乎是必然出现的情况,而且按照历史原本的走势,到了藤原兼家的再下一代、他儿子藤原道长上位的时候,藤原北家的传奇会达到巅峰——历史上藤原道长的3个女儿分别嫁给3任天皇做皇后。藤原师辅、藤原兼家、藤原道长实现了“祖孙三太政、嫡女七皇后”的历史奇观。比古龙捏造的李寻欢“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可要牛逼的多了。 至于那个这两年插手进来搅了一棍子的源高明,如今虽然官拜大纳言,钱惟昱在略微探明了对方的底细之后,就知道此人断然没什么前途。源高明出身于醍醐源氏,是先帝醍醐天皇的第十子——已经退位病死的朱雀天皇是醍醐天皇的第十二子、今上村上天皇则是醍醐天皇的第十四子。所以源高明算是当今天皇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了。 源高明虽然年纪大,但是不是先帝醍醐天皇的皇后藤原温子所生,因此是庶出,没有皇位继承权,醍醐天皇在位末期,曾经进行过一次“下降臣籍”的大礼,把他六个不是皇后所生的儿子和九个女儿从皇族降为臣子籍,这便是“醍醐源氏”的由来。 (所有的“源氏”里面,其前缀都是一个天皇的年号,指的是这些源氏族人的父系辈分出处。比如源满仲出于清和源氏,那就是因为他的祖先是从清和天皇的庶子衍生出来的;醍醐源氏就是醍醐天皇的庶子衍生出来的) 因为源高明好歹也有一些“寄进”在他名下的地方大名、小名。他本人,以及以他为首的醍醐源氏其他几个核心人物,在近江、美浓、伊势三国还有不小的地方实力派根基,最近因为藤原北家的嚣张姿态损失了一些外围势力,但是他依然是村上天皇唯一指望得上的长期财政来源。 …… “殿下这边请。国书且交给小臣,小臣先行帮殿下通传递送。” 银蹄宝马直接行到平唐门外,钱惟昱这才翻身下马。国书由源赖光直接交给戍卫的左近卫中将,由对方直接入内通报便是了。村上天皇是得到了他要来的消息的,自从今年夏天被藤原北家摆了一道,如今的天皇也正是闲得发慌没大事可以插手,所以要求见的礼法非常简洁。加之钱惟昱毕竟是身负“西国探题、式部大辅”的头衔,本就有殿上行走之权。自然不需要再和普通的外国使节那样诸般先行礼数、通传预约好多次。 这种事情,也不算特例,便好像三百年前初代遣隋使小野妹子第一次到中土、拜访隋文帝,结果因为国书问题被隋文帝退回了。后来小野妹子回去换了国书又来了一次,结果来的时候已经是隋炀帝在位,隋炀帝虽然受了国书,依然回书让裴世清陪着小野妹子回访日本、下旨斥责。后来小野妹子再达成使命后又再次送回裴世清、三访隋朝。 因为来隋朝次数多了,小野妹子自己起了个汉名叫做“苏因高”、而且受了隋炀帝赐给的官职。在他第三次来隋朝出使的时候,所需的通传和前置礼节便比第二次大为简略了——这就是因为使臣受了对方朝廷的官职、身具双重官职的原因。隋唐五代,中日一直是平辈论交,双方的元首都自称皇帝,所以臣子在别国称臣,也是常态,只不过日本人领汉官的数量上更多罢了,也不算是失礼或者“有损国格”。 须臾,稍微走了过场之后,左近卫中将便出来通报,让钱惟昱进去。因为钱惟昱来访的时机并不是正式朝会,连藤原师辅和藤原实赖兄弟都不在宫中,村上天皇直接在清凉殿里私下接见了他——这一点,倒是颇为出乎钱惟昱的意料。原本在他想来,既然村上天皇和藤原实赖、师辅兄弟没撕破脸,总归要表面上和谐一点的。 两年不见,再次看到村上天皇的时候,钱惟昱的第一感觉,是对方的眼窝已经比两年前更加深陷了。那副灰败的脸色,看上去似乎整个人毫无精气神可言。正坐在沉水御榻上,却好像连身体都无法撑直。 “臣、钱惟昱,参见陛下。” “卿身在西国,却是有两年不曾走动了。幸得贵使的船队,倒是每隔数月送来新鲜炼制的牛黄血蝎丹,为太子调理风疾。至于这番的来意,朕也知道了,爱卿能如此不存私心,实在难得。” “太子千金之体,自有吉人天相。不过陛下也该善养御体才是。臣两年不见,似乎陛下……” 两人似乎看上去既不像是君臣,也不像是一国君主接见外国国使,反而如忘年之交多年未见,尽情详谈叙旧一般。越是叙说,钱惟昱便越是感受到村上天皇的不易。如果不是被逐步勒紧架空,一个天皇是不会如此颓废的。 “陛下,左府、右府虽然……操心国政惯了。然朝中必然还是有忠直之士的。他们若仅是帮着陛下分担,安分守己,自然只得任由他们施为。可若是真有逾矩之处,陛下振臂一呼,难道还没有勤于王室之人么?” “天下不输不入已久。朝廷维系,全靠‘寄献’。既然是献,便是仰人鼻息,别人不想献了,朝廷又能如何勒逼?朝纲整治数年,却连宫中禁卫、京都戍师的粮赐俸禄,都难以为继,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 ... 第227章寄进的筹码 “陛下,臣探题西国两年,巡剿海寇余孽无算。本为舰队提供落脚补给之处,这才扩建松江、出云、大田、宫津各处山阴港町。后来在大田、出云开埠之后,于石见国蛮荒之地探得银山——这事儿,陛下相信也略有耳闻了。” 钱惟昱知道村上天皇缺乏税源,果然,提到这个问题,村上天皇的脸色立刻泛出了一阵潮红。屏息良久,才叹气道:“卿真乃信人。此事民间愚氓自然不知,然朝中公卿,如左府、右府、大纳言,却是已有风闻,这事也是大纳言私下告诉朕的。想来,也是卿不曾想要隐瞒,才能得有消息外泄了。” “不错,臣闻之,日本自古但有田赋、不征商税。工商所入,无非靠商人自愿寄献、或是朝廷托人官营。如今臣得银山之利。虽开凿街道、开山架桥、锻冶提炼所费亦不菲,可日得炼银千两,仍愿以其中三成为朝廷敬献、效法田堵制下,名田三税一之旧例。至于所纳银两,也可以通宝、绢帛为献,不拘于物。” 一天三百两,一年足有十万两之多,如果钱惟昱用官价的吴越海商货物折抵一部分,那还有溢价的空间。这在钱惟昱来说不过是小钱,也就少造三千把神臂弓而已。儿对于村上天皇来说,却是久旱逢甘霖——平安京内,皇家左右近卫大将的四千宫卫禁军,都快发不出粮饷了。三皇子定亲的事情上,就是藤原北家背后下阴招掐着皇室的用度,这才迫使村上天皇就范的。 光是钱惟昱献给村上天皇的石见银山分红,就够村上天皇把平安京左右近卫大将的四千宫卫禁军粮饷赏赐开支给冲抵了。皇室的日常用度,也不无小补。 “爱卿真是公忠体国!自醍醐朝以来,非我皇族中人,或是醍醐源氏,便是‘寄献’给朝廷供奉,都是千难万难。不曾想今日还能有如此心向朝廷之臣……” 村上天皇说着说着,语气有些哽噎,最终化作一声意味万千的长叹:“话说,数月前资子这孩子,和朕那侄儿源博雅定亲时。长兄一脉以下的大名、豪族,才把拖欠了两年的寄献补齐了,欠的一些,还是博雅那孩子自己掏的积蓄。人比人,真是天壤之别啊。要是为外人所道,还以为朕贵为天皇,还要做那卖女儿的勾当。” “陛下不必担忧。臣在中土,近年也与王叔多行税制改革。如今我吴越国,已然废除了徭役恶法,而以钱粮雇佣役夫、量入为出。与此同时整顿市舶、厘清商税,未必不能开源节流。日本国虽然自古以田赋为主,然自大唐以来,与我中土商贸日盛,铜、银、硝、硫,及刀剑织锦,俱有销量。如陛下愿行市舶司之官制,以臣领之,臣愿使出口海商以进价三税一为限、比照田赋完税。” 钱惟昱之所以说的是进价,那就是因为吴越国的货物在日本出售的时候,都是高价,如果缴纳进口税的话,所费会非常之多,而且不好估价。但是如果只是征收出口税的话,也就是在吴越海商在日本采购回程的日本货时,才要交税。如此一来,虽然看上去税率非常恐怖,相当于采购价上升了三成,但是在跨海贸易货物的主要成本是海路运输成本的情况下,其实影响不大。这种税制,属于既捞了公忠体国的好名声、实际所费又不算多的两全之法。 “此法,果然可行么?昔年先帝行田堵制,然越改朝廷岁入越少,豪族纷纷依附不输不入的大名之下,使田赋难入国帑。今日贸然开征新税,只怕反弹会……” “陛下——普天之下,最大的海商,便是臣了。如若陛下授臣以总领市舶之权,臣自家的船队都完税了,天下还有何人可以抗拒?偶有藤原家或是别的贵国本国海商行商,要想逃税的,臣有大义名分在手,自然有法子让他们做不成这个生意。” 被钱惟昱提点了一下,村上天皇心说果然有理啊,如今日本朝廷本来就没收得上来商税,而且这新征的,也不能算是商税,只是出口税而已,只有海商要缴纳,打击面实在是很小。 既然钱惟昱这个全球第一大海商的控制者都首肯了,全权授权给他,也没有什么危害,最多就是钱惟昱监守自盗透漏一些税款、少交一些——而且以钱惟昱主动献上一年十万两的银山收益来看,他完全没有动机偷税。即使偷税了,也不过是把一块朝廷从来不曾收到的钱少交一些,总比原来没有好。 这个时代的人,完全没有海关管理权的概念,把一国进出口的行政管理权交给外人,也丝毫不可能有防范之心。听了钱惟昱的建议之后,村上天皇久久不敢相信,最后居然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确认道:“便是如此就够了?没有别的条件需要朝廷配合么?” “除此之外,便是把播磨国兵库港划为市舶司管辖之地,由太政官授‘不输不入’之权,一如各处大名。另外,臣观察良久,以为摄津国淀川入海之处,适宜新建港城——如今我吴越海商数年来海船修造之术大有进展、海船航速、大小、抗拒风浪之能,与数年前大不相同。当初需在浅水之黄海而来,至九州便靠岸,以长崎、博多为转运。 如今,我吴越海船已经可以从苏州、明州直航东北、向鹿儿岛过南九州大隅海峡、经四国土佐湾,由淡路岛直入淀川口。如此,可减去颇多濑户内海转运之费。畿内五国所需海外奇货,所需运途靡费,当有一两成折减。” “此事易为,不过若需占用民地改建的,还要卿自行筹措靡费了,朝廷实在不好用强,只能给诏令支持便是了。不知新港定名为何,可有打算么?” “臣以为,新港便命名为‘界町’,港旁可筑造新城,名为‘大阪’,一应费用,自然由市舶司筹措。” …… 兵库港在播磨国,大约就相当于后世丰臣秀吉所建的姬路城、或者现代的神户,而大阪和界港之名,相信地球人都知道。 钱惟昱不过是花了一笔小钱,就把在这两处建港筑城的名分拿到了,而且拥有这些港町城池的绝对管理权。与此前在山阴、九州的势力范围不同,这两处港市距离平安京都只有一百里的距离,骑兵行军一天就到了。若是在此处囤积一些势力,平安京稍有变故,立刻就能快速反应。 另外,源满仲家的摄津国多田庄,也在大阪附近,到时候借助清河源氏的投效,还愁不能把整个摄津国掌握成铁桶相似么?藤原北家安插的国司,届时无非就是聋子瞎子、政不出门罢了。 带着办成一件大事的喜悦,钱惟昱匆匆赶出宫来,不过,还在宫门口,便遭到了“偶遇”的堵截。藤原师辅的儿子、藤原兼家居然“恰巧路过”宫门,停车招呼钱惟昱、上前见礼,说是其父听闻广陵郡王殿下居然再临京都,不胜之喜,想要请他明日赴宴。 钱惟昱刚刚应承下来,把牛皮糖一样的藤原兼家甩掉。结果刚刚回到礼宾馆,马上又有一股人来了,来者自称是大纳言源高明的家臣,三日后请钱惟昱参加醍醐源氏一门的谢恩宴。 因为村上天皇的嫡长女资子内亲王,在钱惟昱来日本之前刚刚嫁给了其堂兄源博雅。日本人没有什么回门的礼节,但是臣籍人家娶了公主,总归要摆谢恩宴的。这个名头比藤原北家师出无名的邀约更加名正言顺,钱惟昱自然不会推脱。 “藤原北家和源高明,已经如此势成水火了么,竟然这般猴急。”送走了请客之人,钱惟昱端茶暗叹,日本这边的局势,看起来进展地比他预想地要快得多。原本他还怕其中某一方胆子不够大、想推波助澜,现在想来顺其自然便够了。 钱惟昱放下茶盏,立刻便有一身巫女服的楚楚丽人袅娜地从屏风后行出来,给钱惟昱添置茶水果品,一边诉说见闻,正是随侍钱惟昱来日本的安倍素子。 “听说右府藤原师辅最近气血衰弱,身子不好呢。殿下入宫的时候,奴奴先去家父那里坐了半日,这才知道家父几个月前就给藤原师辅瞧过几次,当初藤原师辅还以为是遭了诅咒或是恶灵作祟呢。” 钱惟昱温柔地搂过素子,这些日子他也着实忙得脚不点地。虽说离家一月有余、也摆脱了周娥皇周嘉敏姐妹的“盯防”,甚至连小茹都不曾跟来日本,按说正该是素子独宠的时日,他却始终不曾与素子真个欢好,心中也是略带歉意。 “你这便算是‘回门’过了么?你爹定然已经看出你……” “嗯……爹爹乃是阴阳道名家,殿下要了奴奴这点事情,虽说借了药物和引导吐纳之术,又怎会看不出来……”素子坐在钱惟昱怀里,只觉浑身火烫,毫无力气,只是软软地羞怯答道。 “藤原师辅是什么症候,你爹可看得出来么?” “医术本非爹爹所长,不过藤原师辅后来见解咒之术无效,还找了典药寮的医官,打探了一下,似乎是消渴之症,无药可医。所幸这病也不致命,静养拖上几年也不打紧。” 消渴之症?那就是糖尿病了……古人不懂糖尿病的致病原理,尤其是日本人在这方面更是小白。既然如此,倒是有不少法子可以加速或者延缓呢…… “当真是消渴之症么?素子真是贴心啊,便是回门,都不忘给孤办正事儿。”钱惟昱心中得意,一双大手便伸进紧绷的巫女服里面,上下其手地奖励起素子来。 “钱郎……莫要在这里如此……” 一双忿忿的眼神,从帷幕后面偷偷盯着这里,心中恶狠狠地想道:“哼,果然不出贫道所料。这素子姐姐,已经修炼阴阳道有时日了。” ... ... 第228章吃里扒外 平安京四条的礼宾馆内,虽然天色还未曾黑下来,白日宣淫的劣行,却在那里放肆地上演。钱惟昱在素子身上足足使劲儿了两个时辰,直到天色彻底擦黑、晚膳的点儿都过了,这才相拥睡去。 素子的身子早已不堪挞伐,却耐不住久渴的贪欢。纵然几欲昏阙,还是勉力逢迎,抵死缠绵。毕竟,自从她献了身子至今,大半年了,也不过得了四五次这般的机会而已,而且平素还要偷偷摸摸,总归心中或愧疚、或怕被撞破。如今,好不容易钱惟昱身边所有亲密的妙龄少女、都远在千里之外,再无偷偷摸摸的必要,这其中压抑已久的禁忌,自然如同火山喷发一般释放出来。 素子浑身香汗淋漓,如同温汤出浴刚刚捞出来一样,在钱惟昱的安抚下,用锦毯温柔地摩挲拂拭。 “钱郎,明日要赴藤原师辅的邀约,三日后则是源高明那里。中间这两日,却要如何安排呢?可要去贺茂斋院……” “吃醋了?” “奴奴出身卑贱,怎敢有此狂妄之想。钱郎才学品貌、身世地位,哪样不是当世之选,那些内亲王殿下们,能够得钱郎怜惜,才是她们一身福分呢。” “说得孤好像色中饿鬼一般。”钱惟昱惩戒性地在素子的**上拍了一下,回了一下神,续道,“贺茂斋院,定然是要去的,不过孤待选子,素来如同亲妹妹一般,真个不曾有半分轻亵之想,便是为了大业,也不得不去。另外再抽出时间去你爹那里看看吧,一来既然收了他的女儿,不上门说不过去,二来也好多探讨一下藤原师辅的病情。” “想见奴奴的爹爹,倒是不必专程跑了。三日后源高明设宴谢恩,我爹与源高明的侄儿源博雅也算忘年之交,定然是要去的,那里便见着了。不过,说起这两场宴席的客人……” 安倍素子柔柔地诉说着,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令她不快的小事来。 “怎么了?” “藤原师辅的宴席上,既然是专程请的钱郎,其他陪客,自然都是对方精心定下的了。到时候,池田中纳言等少不得也要来一并作陪——池田中纳言家的千金,当初可是和奴奴一般,被大江山上的酒吞童子掳走,为殿下所救呢。她要来谢恩,也是光明正大,谁都拦不住。” 池田空蝉?钱惟昱心中略微转了一下念头,便想起那个当初在京都西阵町陪着素子和小茹逛街买西阵织的时候,遇到的官宦人家小姐。那女子第一次见的时候,对自己极尽感恩之媚态,但是后来自己离开日本的时候,辞行场合又变得端庄典雅,实在是风格多变。 或许那池田空蝉比灵秀聪颖之气,不如选子和清少纳言,但是毕竟在年岁上要大不少、正是少女绽放其青春美貌的年纪。若是同龄女子相比,在钱惟昱所见过的日本少女里面,池田空蝉也算上品之选了。姿色和素子相比不相上下,端庄贵气则不是素子这般阴阳寮小官家里的女儿可比的。 “说到底,还是吃醋了……内亲王的醋不敢吃,和你一般苦哈哈的官宦女子,你便吃上了么。”钱惟昱故作调笑地抚弄着素子,一边玩味地说道。 “哪里是吃醋了。空蝉姐姐奴奴也是曾经共患难过的,当初奴奴一并被抓去酒吞童子那里,也和空蝉姐姐一处遭罪。只是奴奴觉着,空蝉姐姐前后变化太大,她平素断然不是钱郎在西阵町见的那般行止神态,那次如此献媚,要说是真个感念钱郎救命之恩,想如奴奴这般献身侍奉,也说不通。池田中纳言是藤原师辅保举上去的,这般局面,只怕空蝉姐姐也是被人控制了。钱郎若是一并把她吃掉,只怕是连着毒药一并发作了呢。” “我说呢,怪道是西阵町初见的时候,和后来临别送行,情态举止差异这么大。想来第一次是被池田中纳言逼着来献媚的。” “也不定是池田中纳言自己要如此,说不定也是逼不得已,背后另有藤原北家的人直接干预也说不定。” 美人计啊……面对这种手段,将计就计可好呢?只怕吞了诱饵之后,却不让这诱饵接近自己的权力核心,处处瞒着对方,到时候反而让藤原师辅更加生出戒心,觉得自己在虚与委蛇。 钱惟昱想着想着,心中好生不耐,最终迷迷糊糊沉沉睡去。屋外,清凉小道姑娇小的身影探头探脑地晃悠了一下,见内室果真没了动静,灯火全然熄灭,便忿忿然地出去、想把自己做的晚膳丢进垃圾桶里。 “光想着做坏事,饭都不吃,饿死你们这两个狗男女,回去定然要把这些坏事告诉娥皇姐姐,让娥皇姐姐抽你。无量天尊,罪过罪过。” 啐骂了几句,小道姑转念又觉得可惜,也不用筷子,毫无道貌地十指箕张抄起一条纳豆烩鱼,狠狠咬了一口。 一声如同压抑的狼嚎一样凄惨的叫声传出,然后小道姑就把她做的那些该进化学实验室的吃食毫无留恋地丢掉了。这里面半是她手艺的罪过,半是她不熟日本人的调味特性,只把纳豆当成是中土的豆豉那般用了,结果中原美食豆豉鱼变成纳豆鱼之后,就不适合上餐桌、只能进化学实验室了。 …… 一夜无话,次日,钱惟昱行尸走肉例行公事一般,保持着外交家职业的微笑,到了藤原师辅那里赴宴。藤原师辅客套一番,少不得问起昨日钱惟昱答应的给朝廷敬献银山收益的事情。 钱惟昱自然是装傻充愣,以中土素有此例来解释——中原从秦汉始,矿山多是国有的,尤其是涉及铸币的金银铜矿。钱惟昱不知道在日本私开的矿山可以独吞,所以心虚请示,也不为过。 藤原师辅少不得不小心问道钱惟昱许给村上天皇的钱粮多少,钱惟昱淡然地实话实说,说是一年各项寄进约十余万贯。 听到十余万贯这个数字的时候,藤原师辅的嘴角少不得悲愤地抽痛了一下。许久,才蓄气憋大招一般憋出一副“朝廷有幸、天佑吾皇”的振奋神色来。 等到钱惟昱再不小心提到、如今因为吴越海商的海船连年进步,已经不需要经过耽罗岛、或是高丽沿海浅水区,可以从苏州、明州走深海直达航线直扑淡路附近的濑户内海、在淀川靠岸,使海货直达京都、供给畿内。 对于这种通商的利好消息,藤原师辅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当下说了些真心恭维的场面话,所有作陪的人也算是第一次敞开了赞叹,无需藤原师辅表情暗示该如何说。 只可惜,这般和谐之景没能持续多久,钱惟昱便提到:他向天皇奏请,准许吴越海商在兵库、摄津淀川沿岸另建新港、开筑商埠城池,并且请效法中原旧制,求市舶司之职司。而村上天皇则要商港比照寄进田庄一般纳税,他钱惟昱与陛下讨价还价一番,约定了以出口进货价许了商税,攫取了筑城自治之权。 听到这里的时候,藤原师辅几乎有一种要把钱惟昱掐死的冲动。但是冷静下来之后,他又不得不哀叹命运弄人——从钱惟昱的口径来看,这个商税的东西,好像是村上天皇主动提出的,钱惟昱不过是被逼无奈这才掏钱。 昨日村上天皇接见钱惟昱的时候,身边根本没有留从者服侍,除非藤原师辅去找天皇对质,否则也是不可能知道其中隐情的。 当然了,按照日本的律令,太政官四臣有在位者,朝廷有事涉税赋户籍、官制律令的改革的,光政出天皇并无实效,或者说,天皇只能定一个大方向,具体的执行手段、管理办法他藤原师辅还有很多可以做手脚。但是那样的话,陛下许的好处他若是克扣,那岂不是做了恶人,有损他的长者之风、招抚远人的名望。 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有认了村上天皇给钱惟昱的好处,但是在具体纳税方面,由太政官的身份出面协调、“帮助”钱惟昱少掏一些银子给朝廷。 自古以来,只有朝廷想方设法从商人那里多收税的,如藤原师辅那般反其道而行之的,也算是天下罕有的了——当然,也不排除一些更好的办法,毕竟皇室从不能亲自出面收税,即使是入国帑的钱财,也总有上下其手地空间。 酒席半酣,该谈论的公事也都谈了。藤原师辅少不得示意陪客的其他臣僚倡议来点为文助兴的节目。便有池田中纳言会意,倡议俳句连歌……只不过照顾钱惟昱的感受,加上最近平安京内汉学之风日炽,自然是不能再联和歌,只能是联汉诗的了。 钱惟昱文化底子还在,要是遇到李煜这样的对手,联汉诗还有点发怵,对付日本人当中的文化人自然是无碍的。一时之间,宾主尽欢,池田中纳言的女儿池田空蝉假借着答谢昔年救命恩人的幌子,给钱惟昱答礼斟酒,寄进妩媚讨好之能事。为了减轻钱惟昱的尴尬,藤原师辅自然是给各位个人都安排了女乐服侍。 剩下的,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不足尽言。 …… 夜深,从藤原师辅府上回来,一进内院、屏退左右服侍之人,钱惟昱便对素子兴奋地诉说了一个好消息:“藤原师辅连饮酒都毫不禁忌,看来他身边的医官,也是对消渴之症的忌讳毫不了解。将来,倒是可以多多在平安京内贩售霜糖,甚至挑些汉人的厨子,在平安京内开设店铺、专营高贵适口的新颖甜点,想来必然能够让藤原师辅早日归天呢。” 素子闻言,也是回报了一个温柔地笑容,顺着钱惟昱的话头附和:“藤原师辅独揽朝政,若是归天撒手的话,倒是能让朝廷平衡一些。只是其兄藤原实赖比之师辅锱铢必较,素来连长者之风都没有,这种不怕坏了名声的人,行事最是不忌。到时候别反而惹出孤注一掷不计后果的事情来。” “能够做到左府,哪个是真个不计后果之人,藤原实赖锱铢必较,也不过是为了立威不立恩而已。何况他也年近七旬了,纵然如今没有其弟那般明显的病症,又能保得几年呢。日后,我们的对手,可能便是他们子侄辈的了。” ... ... 第229章心灵饥渴 贺茂斋院,竹楼书斋内。厚厚地一匝安吉竹纸,都是小块的彩粉细笺,约摸有足足六七百页。便堆放在选子内亲王案头的一个小木盒里。纸张的成色有微微泛黄、发皱的,也有略微光洁莹润些的。很显然,这些字纸取用的时日,前后相去甚远。 不过,每一张纸上的内容,倒是相若仿佛。抬首都是四句抄诗:“别路秋风起,离亭叶正稀;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飞。” 两年前钱惟昱离开贺茂斋院,离开平安京之前,选子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枫叶竹林、秋风归雁的景象。这首应情应景的诗作,两年来选子每日习书练字时都要先抄写一遍,然后再做别的。 毕竟两年前她不过才虚岁七岁而已,再是天资聪颖、蕙质兰心,当时也不过是只认得一两千汉文罢了,仍然处在海绵吸水一般的求学阶段。这两年来,她虽然挂着协调日方学问僧、斋院女官编纂《汉和字典》注音部分的活计;但是实际上,对于选子来说,每一册《汉和字典》与其说是她的作品,还不如说是她自学的教材。 选子可以拿到的《汉和字典》自然是第一手资料,基本上是每编完一册她就能拿到一册。所以这套旷世巨著虽然正式面世发售还不过半年,她自己却是足足习学了两年了。如今不过将满九岁,已习得六七千汉字、十几本汉诗和歌在胸中。 两年来,选子养成了辰时起身习书、午后分韵研读汉诗的生活习惯;用了晚膳后再了解一下编纂活计的进度,再读一些一些阴阳寮送来的、介绍贺茂大神的物语、神学典籍——毕竟她挂着斋院的名头,将来也算是神社的“住持”,丝毫不懂神学和阴阳道、神道教的知识典故的话,也不像话。这种修行一般的生活非常规律,几乎毫无热忱和激情可言。 不过,规律总有被打破的时候,这一日,选子习书完毕之后,用了午膳,按照学习进度,本该是读《昭明文选》的时候了。一本《昭明文选》在案头摊了小半个时辰,却几乎一篇都没看进去,连书页都没怎么翻弄。反而是这两年来钱惟昱让海商船队送来的那些旧书信,被反复掏出来念读——当然了,是夹在《昭明文选》里面读。 “选子,既然没心思读书,何不主动打上门去找人。咱都打听过了——人家昨日被藤原师辅那老货缠了一日。源高明的席面,还要后天才轮到,今儿个正该是闲着。” 一阵银铃一样清脆的少女声音,促狭地突然在书房门口响起,把选子骇了一跳。她闪电般地一拂《昭明文选》书页,把那两页旧书信夹在里面,故作镇定地装作开书,一边头也不抬地故作娇嗔:“清子你越来越作死了,进来从不敲门。” 来人正是如今已经挂了贺茂斋院“和歌司”女官职务的清少纳言,与两年前相比,她的成长发育比选子更明显,虚岁十一岁的小人儿,居然胸前已经有了微微的波动,而且身量也有四尺五六寸长短,体态纤细袅娜,好不萌态可人。 “我的殿下好妹妹,姐姐也是一心为了你好。既然这么想,大不了打上门去就是了。” “你你你……满嘴胡吣些什么呢,谁想这想那了。”选子横眉竖目,面颊因为置气嘟嘟地圆鼓鼓的,如同一个吹得饱胀的淡粉红色气球,而那张平素线条纤秀典雅的小嘴,正如气球的气嘴一般吹弹可破。 “啪!”小恶魔清少纳言抢上一步,拍在清子手上那本《昭明文选》上,露出一个促狭地眼神。 “好姐姐,别闹了,别混闹人家看书。”选子一下子有些紧张,不善心机的她,立刻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情态。但是这种时候,越是变脸,就越是相当于告诉对方,其所猜测不错了。 “看书?这本《昭明文选》怎么鼓囊囊地厚了不少——嗯,这是什么?”清少纳言的纤纤玉手,在书页上一拂,随后从皱起的书页间,挟出一张有多次反复折痕的信笺,好像一面胜利的旗帜,在选子面前晃悠,“不想人家的话,有必要一封信反复看上几十次么?” 选子大羞,见心中所思被撞破,一时竟然有泪光隐然,似乎要被清少纳言欺负哭了。她憋了许久,最后扑向书房内的绣榻,扑上去打了个滚,用锦被蒙住头脸,然后才传出一阵被棉花和锦缎隔音后压抑的抽泣。 这下子,反而把清少纳言给窘住了——虽然选子脾气好,这两年也一直是姐妹一般玩大的,可是人家毕竟是她的上司主子,又是公主。把公主真个弄哭了,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事。 “好妹妹,好殿下,姐姐,哦不奴奴知道殿下是一心侍奉神明的虔诚之人啦,定然不会有如奴奴这般心思不定的想法的。这便别闹了吧,奴奴也是一片好心,怕殿下闷坏了。” “哼,惹哭我了便改口叫我殿下,想来平素叫妹妹都是装的,我不听我不听。”这阵声音隔着被子传来,自然压抑无比。清少纳言听了无法可施,便也跳上床去,要想揭开被子,却被选子从里面拉住了压在身下。清少纳言虽然年纪长两岁,体力也不曾大到可以把选子整个人抱起来的程度,被一打混,便也倒在那里滚做一团。 两人正厮混打闹,却听侍女来报:“殿下,吴越国广陵郡王殿下求见,正在院门外呢,奴婢先引了客人到宅院内参拜歇息,如何招呼还请殿下示下。” 选子和清少纳言立刻停止了打闹,好像时间静止一样陷入了寂静。随后选子“呀”地一声惊呼,赶紧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踮着脚跳下床,奔进内室找出铜镜梳子,赶紧收拾起妆容,连回复的话语,都忘了和通传的宫女交代,还是清少纳言心思清楚,交代了那侍女一声,让等钱惟昱参拜之后直接引进内院即可。 内室里,选子娇嗔地咒骂着:“死清子,臭清子,害得人家这般衣冠不整鬓发缭乱,要是一会儿哥哥嫌弃人家这副样子,看不把你贬到扫部寮去做粗使的女官!” …… 须臾,钱惟昱参拜过神社,便带着安倍素子和清凉小道姑转入内室。 素子自不必说,跟着钱惟昱混的日子久了,也愈发谨言慎行,温婉和顺。而小道姑这两天一直微不可察地耍小性子,让钱惟昱不痛快。钱惟昱也知道这种年纪的小萝莉都是没定性的,丝毫没有反省到是因为他白日宣淫的事情被对方撞破了,这才让人家对他更加不屑。 不过,小孩子心性就是小孩子心性。到了日本之后,小道姑除了在石见银山的时候,见到了烧丹炼银,银、铜、铅分离的一些秘术之外,也没找到什么好玩的事情。钱惟昱那些外交性的宴饮觐见,小道姑自然是不会去的。和那些掌握了公知话语权的高僧大德交往,小道姑本着佛道门户之见,就更加嫌恶了。 唯有今日,来到日本人的“神道教”神社内参拜,可以看到很多挂着类似道门幌子的“异端”的神像、祭坛、炉鼎,倒是颇为满足了小道姑的猎奇之心。到了这里之后,她便一改对钱惟昱公事公办臭着脸的神态,暴露出了跳脱活泼的天性。 钱惟昱三人用了一盏茶,收拾了半晌妆容的选子内亲王,才算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了。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似乎千言万语都在时空静止的瞬间传达完了。 选子的容貌,和两年前相比,略略退去了两分婴儿肥,身段也高了半尺多一点儿,只是为了和渴慕的义兄在书信中能有更多的可聊之事,这两年的苦学读书让她身材更如弱柳扶风,那柳条腰肢浑似掐一把就会夭折一般。面容白皙粉嫩,而且有莹然欲滴的水汽光润,显然是天然姿容不凡,不需要脂粉的修饰。纤眉秀目,琼鼻樱唇,搭配出恰到好处地精致细腻。 身上穿的,依然是西阵织的巫女服,不过两年来身材的变化,肯定不是当初那一件了。人家贵为公主,身上的西阵织自然比素子穿着的更为华贵典雅。八色混纺了驼绒、孔雀翎和金银丝的织锦,纵然是素白、水色、浅粉、藕荷等淡雅的色泽为主,依然给人一股灿若群星、秋水长天的视觉冲击。 “嗯,这个小妹子,你便是这神社的住持了么,你们日本神道的衣服,倒是比咱中土道人的花哨得多呢。哎呀呀,咱道门的道袍要是也不拘于靛青染,便就好了。” 静谧纯美的氛围,被煞风景的小道姑破坏了。果真是没有女人不喜欢漂亮衣服,虽然入了道门,对男人没兴趣,正日介想着如何炼制仙丹修到“斩赤龙白日飞升”,可是一看到异族的女性神职人员可以挂着巫女道姑一类的名头穿漂亮衣服,小道姑立刻还是嫉妒得张牙舞爪。 “清凉,不得无礼!那是选子内亲王,嗯,便相当于中土的朝廷公主、皇帝嫡女了。” 选子也被这打扰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这才从满眼都是钱惟昱的状态,转为看见了钱惟昱带来的随行之人。安倍素子她是认识的,毕竟那是阴阳寮主官安倍晴明的女儿,原来也多曾见。上次钱惟昱离开日本归国之前,造访贺茂斋院时就带她来过。 至于这个穿着奇怪青蓝色袍服的女子,选子自问毫无印象,看年纪,和两年前时的陈玑差不多,看来只是义兄的侍女而已,可是听对方的言语,又该是个修道之人……啊,莫非这便是唐土的道士么? 选子刚要在脑中过一遍信息,便听到了钱惟昱出言呵斥那个法号清凉的小道姑不得对自己无礼,心中还是有些感激的。选子又急着在义兄面前显示自己的大度雍容大,当下挽起小道姑的袖子,故作大方地说道:“不妨事的,这小妹妹喜欢的话,妹子自当也送她一套西阵织的袍服当见面礼了。” 小道姑像被蜜蜂蜇了手,一下子跳了开去,上下打量了一番选子,然后诧异地问道:“谁是你妹妹,贫道看上去有那么小么?贫道今年可是十三岁了呢。” “你有十三岁?”选子和跟在选子身后、进门后一直没机会出声的清少纳言,几乎是一起喊出声来。尤其是清少纳言,一边说一边还非常骄傲地挺了挺胸脯,同时用自得的眼神看了一眼小道姑古井无波的道袍交襟,心中说不出的得意。 ... ... 第230章遣周使动议 斩赤龙白日飞升的修行目标,让小道姑毫无悬念地再次在比身材这一项目上,被比她年纪小的少女比了下去。 对道家的术语不太明了的看官,或许对于“斩赤龙白日飞升”的切口不甚明了——解释一下,那是一种针对女子修行,也就是道姑专用的术语。具体是指道姑如果可以从小修炼、炼成年轻的时候就绝经断了月事,从此每月不用姨妈巾,那就算是“斩赤龙”成功了,炼到这种境界,距离白日飞升成仙也就不远了。 当然了,真要是做到了这一点,有多少人是真个压抑、延缓了身体发育的本能,又有多少人是因为乱用化学药剂、绝经而亡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小道姑是虔诚之人,不会用自己的身体做那些奇怪丹药的试验品。所以至今为止,她的修行还都只是凝神静气、引导吐纳,延缓身体的发育和代谢而已,不至于有那些不着调的危害。唯一确定的副作用,只不过是在和其他少女比身材的时候,会被一次次完爆。 闲言休絮,却说小道姑的搅场子,也着实减轻了钱惟昱和选子重逢的尴尬。原本选子心中已经预演了千百度重逢时候的开场白该如何诉说才既得体、又能够让义兄明白自己的真心,还不会堕了一个斋院住持的身份。结果,这些准备全没用上,便自然地揭过了。 安倍素子知道自家殿下对选子的企图,自然不会让小道姑坏了殿下这千里迢迢跑来和选子培养感情的机会。清少纳言虽然也有千言万语想说,终究却是护主之心炽烈,也不会去做电灯泡。于是短短一番客套之后,选子便已经把钱惟昱延请到自己的书房内“讨教学问”了。 钱惟昱正坐在书案钱,把选子搂在怀里。抚弄着选子的秀发,一边柔声安慰,语气中满是轻怜密爱的的温柔:“选子,这两年怎得越发瘦弱了,可是读书太累,不曾养好身子么。” “小妹也有注意养生的呢。只是想着多学些汉诗古文,也好和哥哥书信往来,多些可聊的事情。这两年,下书的海商倒是利落了不少,开始的时候将近一月才能有一封回书往返,如今却是二十日便有了呢。” “真是痴儿,你才多大年纪,学问这种东西,哪里有个尽头。日后若是再这般不保重身子,为兄便一辈子不再作诗了。诗词这种东西,算甚么大事,难道还能比治国富民、平贼讨逆还值得么?为兄的本事还多着呢,这文学小道,实在是不值一提。” “哥哥切莫如此说。”选子伸出小手,捂住钱惟昱的嘴,心疼地倾诉,“哥哥的才学,自然不是凡人所能企及。只是小妹此身不过埋没于斋院之内,除了虔心侍奉神明,也就文学之道还能涉猎了。哥哥便由着小妹一次吧。此次相见,也不知哥哥能留几日。” 听了选子那幽怨的语气,钱惟昱心中也是着实不忍。他在平安京,充其量不过是只能待上十日。选子日日思念他,苦等了两年,又岂是这些时日便能抚慰的。 “此事,为兄又何尝不愿能和妹子日日相见呢。不过长留此处,却是着实难办。幸好如今我吴越海船若是走大隅海峡、土佐湾航路,十日便可往返苏州和平安京,日后每隔一年半载抽出些闲暇来探视妹子倒是可以。若是陛下能够允准恢复当年遣唐使旧例,倒是方便不少。” 遣唐使已经实际废止了百年,名义上则是废止了六十年。(六十年前,天皇有提议过最后一次遣唐使,但是为菅原道真所阻止)钱惟昱提到这句话的时候,也不过是不愿意太伤选子的心,用男人惯用的搪塞手腕推脱罢了。但是选子心中魔障渴慕,却是远胜钱惟昱。一听钱惟昱的无心之言,马上动起了脑子。 “对啊……遣唐使……不过如今中原大唐早已灭亡,若没记错,朝廷却是命名为大周?当初遣唐使之终止,无非是因中原唐武宗年间、会昌法难,佛门子弟,多造戕害。我日本国高僧大德、学问中人,无不愤慨,这才有了此后百年不相往来。 如今哥哥与东大寺、延历寺诸位高僧如此熟稔,又有刻印《妙法莲华经》、《华严经》数千部供奉沙门之德行,后来又和小妹合修《汉和字典》,此典一出,那些佛门高僧也是称善不已,说从此以后,佛门子弟阅读汉文佛经典籍也是大为容易,是弘扬佛门的至宝。如此一来,若是真个由哥哥提出此倡议,由吴越海商的船队载着使团返回、出访大周,想来定能成行呢。” 听了选子的脑补,钱惟昱也是目瞪口呆、脑洞打开,略一平静,心中却是大为感动。看来选子对他那种爱恋夹杂着仰慕夹杂着亲情夹杂着崇拜的复杂感情,已经是盘根错节,比他想象得还要情根深种了。那是一种一个小萝莉在孩提时代就被种下了绝对崇拜和依赖的温柔纯真情感。 “妹子倒是好见识,为兄也是被日本国废弛遣唐使制度已有百年的惯例局限住了呢——只是,如果‘遣周使’真个成行的话,妹子又有什么办法前往呢?陛下总不会让你一个神社住持的幼女漂洋过海的啊。” “那些修行的僧人可以去得,神社的巫女,按照礼法也该和僧人同例。妹子想尽办法求告父皇便是了——嗯,不如便说是去借鉴中土的道家、阴阳家古籍秘典,完善我日本神道教的经典论据呢。不过其他事项也要哥哥帮衬着筹备呢。” 这都行么?好像还真行。贺茂斋院的侍神巫女,理论上只不过是不能嫁男人而已,又没说不能出远门。和尚可以打着做学问的幌子出国,难道神道教的巫女便不行了么?此前不行,不过是中日两国信仰不同带来的裂痕罢了…… “既是如此,后日为兄到源高明那里赴宴的时候,便和醍醐源氏的几位同僚通一下气,然后再求见陛下,请陛下允准。至于所需的船队倒是无妨,为兄让随行的船队少采买些货物、腾出舱位来便是了,若是遣周使的学问僧、使节们来不及准备,年后哥哥再让船队来接也就是了——哦,也没什么可准备的,使团所需费用,自然哥哥帮着筹措就是了,他们去个人便可以了。对了,后日源高明府上宴席,妹子可也会去么?毕竟那也是你姐姐姐夫的喜事呢。” “哥哥要小妹去,小妹自当找个借口,嗯,那便和辅子姐姐一起去好了。只是却不能帮哥哥说上话呢。” 钱惟昱一开始的时候,还想在言语之间埋个伏笔——一国使团出行,准备工作都是很多的,就算不用朝廷出钱出粮出船,也有很多东西要收拾。钱惟昱说可以过完年再来接使团,也是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大事,所以存了个心思——年后他可能很快会和周娥皇完婚,如果真的脑门一热现在就把选子带走,到时候岂不是要非常残忍地让选子目睹他和娥皇成亲么? 虽然,选子是贺茂斋院的神社巫女身份,从法理上来说终身不能嫁人。在钱惟昱会另娶她人这一点上,选子心中应该也是早有心理准备才是。不过对于一个**岁的少女来说,终究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可是,钱惟昱更知道,如果他这次不曾来日本,那么偷偷成亲也就罢了。可是他此刻来见选子、距离他的婚期三个月都不到了,却绝口不提这件事情,那对选子的伤害,定然更加难以估量。到时候,就不仅仅是另娶别的女子的问题了,而是**裸的欺骗。权衡利弊之下,钱惟昱才不得不铁下心,谋划着让遣周使年前就成行。 钱惟昱和选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多别来叙旧的话语,钱惟昱始终有些心不在焉。心中酝酿预热了许久,钱惟昱才鼓起勇气故作平静地试图让选子知道他会成亲的事情。 “妹子,那《汉和字典》,你定然是精读多遍了。此书成书,你也是居功至伟啊……” “哥哥说哪里话,小妹不过是靠着内亲王的名头,泥塑木雕一样靠着下面的人帮衬而已,倒是哥哥那里的学士、僧人出力甚多。” “为兄那里,帮着修书的也不尽是学士,也有如小妹这般聪慧的才女呢——你看,这封皮上署名的‘周娥皇’,便是哥哥的师姐,五年前哥哥在南唐国为人质的时候,拜在恩师、南唐太傅周宗门下求学三年。周家对哥哥能够脱困回国,大有恩德,师姐对哥哥也是照顾有加。哥哥欠下周家的恩德,如今南唐倾颓,恩师病危,师姐又因为战乱流落我吴越。这才有了机缘巧合共修此书的缘分。后来母妃见师姐聪慧可怜,便有心为哥哥迎娶这个媳妇,年后二三月间,哥哥也当大婚了呢——便和源博雅和你资子姐姐那般。” 时间静止术。 选子觉得自己中了时间静止术,脑中轰然炸开了一样,丝毫不能思考。哥哥要大婚了么?恰巧就在这个时候?哥哥此次来日本,难道是为了通知自己? “是因为那位周姐姐学识比小妹优秀……哦不,小妹是说,是因为那周姐姐,是天下少有的才女么。” “选子,你千万别瞎想。这事情和才学毫不相干,你可别魔障了!” “是啊,哥哥是重情重义之人,那便是因为那个周家对你有恩呢。” “选子……” “选子只恨自己没用,当初还被‘酒吞童子’掳走,还要哥哥来犯险相救。为什么选子只能欠哥哥的恩情,欠一辈子,却不能和周姐姐那样,让哥哥欠选子的恩情,欠一辈子呢!哥哥你可知道,若是选子有那个力量,便是拼掉性命不要,能够让哥哥一辈子记住人家,那也值了。” “选子,有些时候,救命之恩不是一定要靠以身相许的。” “可是你对那位周姐姐,便是把自己给许进去了!我不听我不听,呜呜呜……” 该来的总是要来,钱惟昱只能是静静地搂着选子,让时间在哭泣中一分一秒地流失,让选子听着他坚定而平稳的心跳。 良久,良久,选子擦干了一下眼泪,凄然说道:“人家本就是不祥之身,此生得兄如此,已是终身大幸。小妹只想问一句:不管哥哥娶了谁人做妻子,日后,还能容我如妹妹一般么?” “这是自然的了,我钱惟昱此生,唯有此妹。” “哥哥要报救命之恩,选子一样要报救命之恩,日后咱各报各的,也碍不着谁。” ... ... 第231章第六天魔王 钱惟昱应该庆幸,在是否告诉选子他即将成亲这一真相的问题上,他做出了一个从结果来看最合适的选择。 虽然在他当年初到日本的时候起,凭着他的才学品貌,身份地位,就已经赢得了选子一定的倾慕。后来通过给皇太子宪平亲王治疗癫痫、加上在选子被“酒吞童子”抓住之后以身犯险将其救出之后,选子幼小的心灵中,便情根深种无法自拔了。 但是,无论选子心中对他的爱慕何等深沉,心灵的渴慕终究无法抵消**的青涩和不成熟。如今选子毕竟是**岁年纪,思想和学识是可以早熟的,生理的**却必须遵守自然的法则。她稚嫩的身体,还无法理解男女之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也就无法产生足够强烈的排他性占有欲。正如一个妻子哪怕再是三从四德,对于丈夫拥有别的女人心中多少还是会有嫉妒。但是如果是一个妹妹对于兄长的疼爱,则是可以“雨露均沾”的。 选子惆怅哀怨了两日,渐渐也就对于钱惟昱即将成亲这个现实懵懵懂懂地接受了。应承下了钱惟昱给她的安排。 …… 两日后,便是源高明宴请钱惟昱的日子了。在选子的贺茂斋院里呆了两日,钱惟昱也着实把需要通过源高明向村上天皇谏言的内容梳理了一遍。他毕竟是干大事的人,纵然一开始动了发动日本人派遣“遣周使”的念头时、是为了和选子多多培养感情,但是真的决心如此去做之后,他一贯高效地、榨干每一次行动剩余价值的冷漠天性又发作了,让他不得不把这件事情的价值潜力发掘到吃干抹净。 首先,钱惟昱想到的便是:如果天皇真的答应了,这件事情依然要在朝议上经过反复推敲的。最坏的可能,是藤原北家的人不希望看到村上天皇结纳外援、破坏此事——不过这事儿正是他要去见源高明的时候切磋避免的,属于问题的主要矛盾,其结果只能是非此即彼。因此钱惟昱对于这个问题也只是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 真正重要的,是那些过程量的小问题——比如要是藤原师辅答应了,那么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做呢?肯定是在遣周使团里面安插他们派系的人进去掺沙子。相比于直接忤逆天皇的意思、否决使团的成行,这是一个折衷而稳妥的阻挠方案。而且哪怕是当年遣隋使、遣唐使的成例,也没有天皇亲自过问使团成员名单的。这种具体执行过程中的事情,掌握着太政官的藤原北家,就更容易下手了。 为了这种可能性,钱惟昱足足废了一天的脑子,也没想到如何减少藤原北家的控制,他身边也缺乏一个这方面的谋士为他谋划,只能是自己亲力亲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明日便是赴源高明之约的时候了。钱惟昱把有一张涂抹废了的纸张揉作一团,丢进竹篓子里,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钱郎,先用了晚膳吧。今日奴奴做了……炉石扒鱼,用的琵琶湖的鲤鱼,还有土佐的真鲷。钱郎试试看哪种好吃,这还是奴奴从小茹姐姐那里学来的手艺呢,不过口味火候肯定不能和姐姐比的了。” 钱惟昱抬起头,发现是素子款款地站在他面前,眼中满是殷勤地期望。如果不是来了日本,也没有她动手给钱惟昱素手调羹的机会——在国内的时候,小茹的厨艺可以完爆素子好几倍,她这两年即使努力学习了一些,依然不能相提并论。 钱惟昱不忍拂了素子的好意,这便答应先用过晚膳才继续筹划。 “你也真是的,在家还穿着这般正式的巫女服。今日又不曾出门。” “奴奴从小就穿惯了的,若不是在中原的时候,怕常常穿着这些中原人士眼中的‘奇装异服’太过惊世骇俗,便是每日都穿也不打紧呢。两年了好不容易回一次故国,自然要抓住机会穿的了。这一身还是奴奴回到平安京后找西阵町的匠人新作的呢,两年前带去的那些,如今都太窄小了,不如这一身自在。” 钱惟昱想起素子和小茹当初在抱朴庐、初阳台上把身子献给自己的时候,便是穿过巫女服的。当时的巫女服小了些,看上去浮凸毕现、体态玲珑;使钱惟昱对平安时代的和式巫女服款式产生了一些误解,以为那本来就是一种紧凑显身材的服侍。如今见了素子穿的,才发现原来当初是因为衣服小了,那才紧身的。今日素子身上的,便宽敞多了。 钱惟昱落座入席,小道姑早已在那里望着炉石烤鱼口水直流了,丝毫没有得道高人的无欲之态。见钱惟昱懂了箸子,便马上从真鲷上狠狠掐了一段片了半边花刀的鱼肉下来。钱惟昱却是食之无味,略略吃了两口,依然是心不在焉之态。 素子见钱惟昱那味同嚼蜡的表情,懦嘘着垂头低语道:“奴奴的手艺,自然是不能和小茹姐姐比的。不过在日本这些日子,殿下还请忍耐,别饿坏了身子。” 钱惟昱本不想解释,有些事情,他素来有些大男子主义,不想和女人商量。除非是娥皇嘉敏或者小茹那些以才学或者经济之道著称的绝顶聪慧女子。不过如今这个问题,要是不解释的话,说不定素子就会陷入“受迫害妄想症”的魔障之中自怨自艾了,当下只能是耐着性子温言说道: “鱼做的很好,这土佐湾的真鲷,也是活鱼现杀、铺上炉石的,才有这般口味吧。能把真鲷从土佐湾活着弄到平安京,定是找了那些沿着淀川的平底网箱渔船运来的吧。孤不过是想着,如何才能防止藤原北家的人,往遣周使团里面安插他们的亲信探子,所以才茶饭无味罢了。” 小道姑这些外人电灯泡在侧的时候,钱惟昱和素子说话还是要注意一些称谓的,素子断然不敢称呼对方“钱郎”,钱惟昱也依然要自称为“孤”。 至于钱惟昱提到的淀川内的网箱平底渔船,也是近畿的一大特色。因为淀川是从琵琶湖流出、注入摄津国附近大阪湾的。(当然了,这个地名是钱惟昱得了村上天皇令旨、兴建大阪城、界港之后才得名的)而琵琶湖作为日本第一大湖,本就是咸水湖。所以淀川水的盐分浓度,也算是和海水无异。 日本畿内的渔民,自古都有用底层活水网箱的渔船,把濑户内海和土佐湾捕获的上等海鱼活水养着,直接沿着淀川运到京都附近,故而京都虽然不靠海,京中的达官贵人自古都可以吃到鲜活的海鱼。 却说素子听了钱惟昱的说辞,也知道自家殿下不是嫌弃自己的厨艺,这才欣慰了些。 “奴奴不懂政务,但是原本也曾听爹爹说过,朝议无论有何决断,到了执行细务的时候,定然是太政官执掌的。不知殿下前日生出‘遣周使’之议的时候,究竟是希望哪些人能够去,哪些人不能够去呢?莫非只想要选子斋院殿一人成行不成?” “选子不过**岁孩童,如何可能以她为正使?孤思前想后,若是可以让选子和其他与之亲近、可靠的人一起,已经是大幸了。” “殿下真是身在局中不自知了——此事却也容易。到时候,殿下在源高明和天皇陛下面前进言的时候,只说此番只是希望交流两国文化——奴奴听说昔年中土因灭佛而毁丧典籍无数,吴越先王多有来日本求得原本、传回中土的。如今殿下有着刻印佛经和编纂《汉和字典》的功绩。延请日本的高僧访问中原,顺带着连同阴阳道的阴阳师、巫女也一并请其中地位尊崇者同去,岂不是光明正大、名正言顺?” “请和尚道士……哦不,是阴阳师?那和选子有什么……” “选子斋院殿可是贺茂斋院的住持巫女、按照大义名分,那可是”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钱惟昱执拗了一两天,始终只在想着如何把一个日本的公主弄到中国去、而又不让日本朝廷当中的藤原北家嫡系跟去,结果原地打转一样想不出进展。如今被素子一提醒,他这才恍然:选子也是有双重身份的,人家不仅是公主,也是“宗教界知名代表”。按照这个口径请人的话,不就是顺理成章了么? “对啊!孤怎么没想到‘乒乓外交’这种手段呢——唔,你说乒乓是什么?这不重要,忘了孤刚才那句话吧——孤是说,我吴越国本就并非代表中原朝廷、只不过是中原一隅的藩国而已,贸然请正式日本国使到访中土,行那百年断交之后的‘破冰之行’,殊为不慎。不如先让宗教界的人士互访,朝见天子,探听大周皇帝的口风,到时候正式使团成行,也未为晚。”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另一个关于日本使团剩余价值的问题也一下子迎刃而解了——一开始,钱惟昱始终在想,如何利用日本使团的机会,让日本使团在中原的日子,看到钱惟昱希望他们看到的东西,强化日本人和吴越国的亲和感,而不至于让日本人被如今纸面实力比吴越强大得多的后周吸引走他们的善意。 但是,既然把初次使团的范围,划定在了宗教界人士的范围内,有些东西,就很好解决了。 在后代的中国历史课本上,有一系列著名的历史事件,叫做“三五一宗灭佛”。三武分别是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和唐武宗,而这“一宗”,便正是周世宗柴荣了。 过了年,便是周世宗显德二年。历史上,在这一年,柴荣会为了解决中央朝廷的财政税源问题,再次掀起灭佛的大潮。中原大地上、十几万户隐入沙门的户口,会在这持续数年的灭佛运动中被释放出来。三千多座佛寺、珈蓝,会随着灭佛被拆毁。而光是靠着熔毁天下铜佛像为来源、铸造的“周元通宝”铜钱,在柴荣的此后五年皇帝任期内,便会以每年六七亿钱的速度铸造出来。 一个熔佛数万座、用毁佛得来的铜铸造三百万贯“周元通宝”的皇帝,在以和尚为主要公知阶级的日本人眼里,到时候只怕到时候很快就可以获得一个“第六天魔王”之类的恶毒名声吧。 而到时候,崇信佛法的,至少是表面上非常崇信佛法、舍得在佛事上花钱的吴越国君臣,便会被日本人当作把华夏大地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的“灯塔国”了。日本对钱惟昱的亲善态度,几乎已经可以板上钉钉地预见。 ... ... 第232章雅乐之神 钱惟昱带着满腹关于“遣周使”使团的腹稿,沉沉睡去了。次日一早,便是赴源高明府上宴约的时候了。 源高明是醍醐天皇第十子、当今村上天皇的庶兄。而今日需要答谢尚公主之恩、设宴邀请同僚的,则是源博雅。那么,这源博雅和源高明,又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源博雅娶了大公主,需要在源高明那里设宴答谢呢? 原来,这源博雅是醍醐天皇庶长子、已故克明亲王的儿子。从血缘来说,他之是源高明的侄子而已。只不过克明亲王早逝、当年还没来得及等到醍醐天皇把庶出诸子下放臣籍、便已经死了。当时源博雅还没有成年,又因为其父本就是庶出,下降臣籍之后,自然没有资格过继给那些醍醐天皇的嫡子。 最后,也是源高明心存恻隐,许是对于和自己同是庶出、被降了臣籍的大哥有兔死狐悲的同病相怜之感,这才过继收养了年幼的源博雅。从那至今,也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每次来日本,钱惟昱对于赴宴、受一群比自己至少矮一个头的日本人的追捧,经是习以为常了。所以对于今天的宴席,在钱惟昱心中看来,实在是无甚可书之处,今天这一趟,唯一的目的,便是说服源高明在让村上天皇答应派出遣周使的问题上,与自己达成一致。 …… “广陵郡王赏光前来,真是让老夫蓬荜生辉啊。快快快,请里面上座。” “大纳言阁下真是太过谦虚了,惟昱忝列式部少辅,既然是同殿为臣,自当叙论名位。后进晚辈,怎敢在大纳言大人面前托大。” “诶,今日私宴,众人只准风月之谈,广陵郡王学宗天下,自然是当得起的。且请安坐,一会儿开席,犬子自会携内亲王一并出来答礼的。” 到了源高明府上,一通没营养的寒暄,随后钱惟昱便被让进去了。这也是钱惟昱第一次见到源高明一脉的实权人物,少不得多看几眼,记个形貌。那源高明约摸五十岁的样子,换算下来身高一米六出头,在日本人里可算是高的了。身材比较肥胖,脸上都有横肉突兀,加上一张大嘴和横张的髭髯,几乎和漫画上的河马相似。 听说此人是个平素说话你好我好的脾性,但是一旦遇到非坚持不可的正事儿、犯了轴劲之后,那便是有拼了鱼死网破的勇气。也怪道村上天皇帮衬着把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庶兄拉到大纳言的位子上,距离四大太政官仅差一步。显然,那也是想借助他的拥护皇室之心,略微制衡一下藤原北家了。 至于源博雅,显然要等到正式开席、才和资子内亲王一并出来答礼谢客的了。当下钱惟昱也不急着说事儿,坐在上席上环顾左右。今日所请的宾客不算太多,藤原师辅、藤原实赖都是送来了贺礼,但是本人没到——很显然,这是一场源高明一门势力的私宴,藤原北家的人虽然接到了帖子,但是那些重要角色本人肯定是端着架子、称病不到,只送贺礼便是。偶尔有刺探消息的需要,也不过是让几个受到了邀请的小角色应约就是。 环视了场中一圈。钱惟昱首先便看到了坐在对面的选子小妹妹,和选子同一张长席上的,还有一名十三四岁、容色清丽秀美尚在安倍素子之上的少女——那应该便是选子的二姐辅子内亲王了。平安时代的日本宫廷,宴请本就不分男女,所有人都可同席,如同晋人曲水流觞的风雅气度一般。选子和她姐姐能在主厅里赴席,也是钱惟昱早就预料到的。 除了选子和她姐姐,钱惟昱还见到了安倍晴明、源满季等几个他认识的人,以及自己名义上的下属——式部少辅藤原为时。至于其他碌碌诸人,便不足道了。 钱惟昱回头,对着自己身后的护卫、侍女等说道:“素子,赖光,一会儿,你们便去令尊、令叔父那边就座,不必服侍孤了。” 安倍素子和源赖光立刻施礼谢恩,这便离席,走到安倍晴明和源满季那边坐下。整个宴会开席之前的氛围,显得很是随和。 到了吉时,随着一阵嘈杂的恭维,钱惟昱抬头一看,知道是源博雅带着资子内亲王出来答谢诸位客人了。 …… 震惊,还是震惊。这是钱惟昱看到源博雅之后的第一反应。 相比之下,源博雅身边的资子内亲王,就显得毫无存在感了。那资子和辅子是孪生姐妹,形貌非常相似。钱惟昱此前也看了选子身旁那个少女许久,此刻资子出场自然毫无惊讶——更何况,资子和辅子姐妹的容色,在钱惟昱所见过的女人当中,本就不算是绝顶之辈。别的不说,就说周娥皇周嘉敏姐妹,必然是可以在姿色上完爆资子辅子姐妹甚多的。 一米四都不到的资子身边,是一米七出头的源高明。强烈的反差冲击,第一瞬间就吸引了钱惟昱的视觉。 不过,光是比高,钱惟昱还是不怵的。一米八上下的他,在这一项上可以保证对正常日本人的碾压。源博雅吸引众人目光的更主要因素,是因为他的帅——这辈子,钱惟昱还没怕过和别人比帅,当年便是和李从嘉在一起求学的时候,钱惟昱都不怕娥皇嘉敏姐妹会认为李从嘉比他帅。如今,这条铁律却被打破了。 那是一种,近乎于晋人柔美之风极致的帅气,唇红齿白,玉面琼鼻,双眉带彩,俊目有神。放到现代的话,绝对可以完爆那些以娘炮著称的小鲜肉。而且钱惟昱虽然不知道源博雅实际年纪多大,但是醍醐天皇去世至今,也有二十五年以上了,源博雅既然是在醍醐源氏下降臣籍之前出生的,那就意味着至少二十七八岁了。二十七八的年纪却看不出年纪,不知道年轻的时候又有多帅。 果掷潘郎,看杀卫玠,不过如此。钱惟昱自问如果真要那他和对方比帅,自己唯有在高大峻拔、阳刚英武方面取胜。 钱惟昱浑浑噩噩地受了源博雅和资子的答礼,随后又急忙偷觑辅子和选子那一桌,想看看选子是否会对源博雅那个她名义上的“姐夫”有什么仰慕之态。幸好,钱惟昱看过去的时候,只看到选子略带娇嗔地瞪着自己,看不出什么危险的神色。 有些人,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钱惟昱自己对周娥皇周嘉敏姐妹抱着“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心态,此刻才会害怕那些日本的公主,也对自己的出色姐夫抱有幻想。 好不容易煎熬到了源博雅答礼完了,后面便是客人自行随意的时间,钱惟昱磨蹭着想要找选子搭讪问问源博雅和资子的秘辛故旧,没想到众多客人又开始起哄,让主人家奏乐献艺。钱惟昱对于这种场景,原本是非常熟悉的——自打他来日本,每次遇到那些日本文人用狂热的目光盯着他,让他联句汉诗和歌、吟诗作对的时候,她都能感受到这种氛围。可是这种情况发生在针对另一个日本人身上的时候、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 幸好钱惟昱还算有眼力见儿,强忍住了冲上去把源博雅掐住的冲动。只见源博雅推却了一阵,最终好像退却无效——钱惟昱被人逼着作诗的时候,也经常这样退却无效的——于是就拿出一张筝,开始当众演奏起来。 仅仅几个音,钱惟昱就忘了仅仅几秒钟之前,他还想要掐死源博雅这回事儿。 他不是没见识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直到今天之前,他此生见过的人里面,音律最为精擅的,要数周娥皇。娥皇的琴筝琵琶等技法抒情,都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化境。今日仅仅略略听了几段,便知道对方的琴技绝对不在周娥皇之下。而且娥皇弹琴,心中时有悲戚之念,表现力上,仅限于某些曲目,却不如源博雅这般百变。 只听源博雅先弹奏了一曲《凤求凰》,算是应了今日之景;随后又续了几首日本的宫廷雅乐。最后,似乎是因为今日有中土而来的贵客,他又加了一首汉末蔡琰的古曲《胡笳十八拍》。这首曲子钱惟昱听娥皇便弹奏过数次,实在是悲风凄雨得紧;这源博雅奏来,却是举重若轻、举轻若重,扭转曲风于无形无迹之间,一曲《胡笳十八拍》,都能弹到阔朗豁达,只闻其音调之曲折,丝毫无曲风之悲凉。 谁让钱惟昱上辈子读书还是读少了呢。而且后世中国的雅乐,因为遭受过满蒙胡化宫廷乐的戕害,早已十不存一,中国的教育界,为了防止这方面历史文化的民族自卑感蔓延,几乎把宫廷雅乐这个概念都从历史教育中封杀了。钱惟昱上辈子不曾听说过“雅乐之神”源博雅的大名,才有了今日的突然。若是他听过,而且知道源博雅便是后世东亚诸国雅乐界圣经《长秋卿竹谱》的作者的话,也就不会对对方的水平不在周娥皇之下而震惊了。 筝曲之后,依次是竹笛、筚篥、箜篌、琵琶……钱惟昱已经忘了他一开始想要找选子密谈的事情了,甚至连游说源高明给他在天皇面前就“遣周使”的事情帮腔这一点,都快忘了。 “今日有吴越贵客到访,区区不才,这才额外献艺了这套唐宫琵琶曲《霓裳羽衣》,不知可还能入得耳么?若蒙不弃,能得广陵郡王赋诗记载,那才是人间雅事。”源博雅最后拿着琵琶,奏罢一曲,收起乐器,对着钱惟昱说道。 “这便是《霓裳羽衣曲》了么?”钱惟昱大吃一惊,他之所以知道这首曲子,是因为娥皇这些年来一直在搜寻大唐末年失落的唐宫古谱。没想到中原因为战乱而失传的东西,竟然在这日本国还有保存。 钱惟昱揣摩了半晌,把脑中后世可以用来形容音律精妙的诗词都过了一遍,最终还是没有能够为此会吟诗作赋。 “不瞒博雅兄,此《霓裳羽衣》之曲,在大唐末年战乱之时,便失传了。今日也是小弟生平第一次听闻此曲。何况此曲昔年已得白乐天《琵琶行》之赞誉。今日博雅兄所奏,技法神髓自然非凡人可比,然小弟对音律揣摩之传神,却难比白乐天了。有古人《琵琶行》在先,又怎敢狗尾续貂呢。” ... ... 第233章紫式部 酒宴将尽,诸多走过场的龙套客人纷纷散去,钱惟昱寻机和源高明私下密谈了半晌,让源高明应承着来日在村上天皇面前帮衬着游说派出遣周使团。当然,期间也免不了对派出使团后许给天皇派系的好处一一和盘托出。以及劝谏天皇用尚未被藤原北家彻底控制的宗教界人士——也就是那群和尚,以及阴阳寮的头目安倍晴明、选子斋院殿等人组成使团等种种细节。 因为有着共同的利益,源高明还是比较好说话的,问清了该问的事儿之后,非常豪爽地就应承了下来。 谈完了正事儿,钱惟昱想着周娥皇如今身在国内,还在四处遣人搜寻《霓裳羽衣》的古谱,不想今日却在源博雅这里见到了演奏。毕竟钱惟昱在婚前出国了两个月,想来若是能得到谱子的话,回去对于即将过门的娥皇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礼物。自古以来,有手腕的男人出门鬼混得久了,都是临回家才晓得准备礼物。 一个时辰后,钱惟昱拿着《霓裳羽衣》的古谱,以及源博雅自己十余年来所作的《长秋卿竹谱》数卷,落荒而逃地离开了源高明的府邸。 刚才一个时辰内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令钱惟昱大跌眼镜,而且惊心动魄。而且,钱惟昱丝毫也不再怀疑选子会对源博雅这个姐夫产生什么奇怪的好感;甚至于,他还对刚刚嫁给源博雅不过月余的资子内亲王深感同情。 其实,这一切,他也是早就该想到的——源博雅这样的俊朗容貌,虽然伪娘、娘炮了一些,但是凭着其身份家世和音律上的绝代才华,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为什么会三十出头了,才刚刚娶妻呢?这完全不符合平安时代日本人早熟的习俗。即使源博雅是个风流成性的人,娶妻也丝毫不影响他的鬼混。 不过,当源博雅把钱惟昱引入他的书房、给他看《霓裳羽衣》和《长秋卿竹谱》,并且拉着他的袖子求钱惟昱私下留诗纪念这授谱之雅的时候,钱惟昱终于是惊觉了。 源博雅是个抖m级别的……受。 然后钱惟昱就夺了曲谱,落荒而逃了。一边逃,一边还心有余悸地默念:给娥皇求个《霓裳羽衣》,差点儿把自己都搭进去了,代价这么大,这份礼物可算是诚意满满了。 …… 两日后,源高明便觐见村上天皇,为钱惟昱就日本朝廷派出遣周使团的事情帮腔。村上天皇装模作样地把藤原师辅和藤原实赖请来,还召集一些重臣,装模作样地讨论了一番,加上钱惟昱从旁打包票,对于日本使团的支出费用全部承包了,朝议很成功就通过了。 然后,村上天皇再按照源高明告知的两步走策略,在藤原北家承诺了派出使团后,才提出“把初次使团成员范围,限定在宗教界人士内”的圣谕,美其名曰“遣唐使中断已有百年,初次出使不宜太过官方、理应持重”。对于这样的建议,藤原北家大呼上当,但是却无法反驳,只好临时准备人员。 腊月二十日这天,仅仅经过了一周时间筹备的日本使团总算是组建起来了。其中包括日本华严宗宗主、奈良东大寺法主宽信法师;天台宗宗主、京都延历寺法主良源法师。外加一堆其他级别略低一些的高僧,整体学术档次非比寻常。除了僧人之外,剩下的便是神道教的阴阳师,选子内亲王和安倍晴明赫然在内。 那些高僧,藤原北家也安插不进去什么眼线,毕竟这些和尚都是方外之人,尤其是宽信法师和良源法师,都没有投靠藤原北家的可能。最终,藤原师辅只能是找来一个民间声望略逊于安倍晴明的大阴阳师芦屋道满,举荐到使团内。 使团的人员分别从京都和奈良出发,自行前往大阪城上船。 如今的大阪城和界港完全还是一个肮脏的大工地,钱惟昱募集匠人劳役开工建城,还不过才几天而已,除了简易的码头栈桥之外,什么地面建筑都看不到,苦役们还在挖掘大阪城的护城壕、疏浚拓宽淀川。 到了启航的日子,诸多人马都已经感到港口上传,钱惟昱少不得在告辞的时候和前来送行的亲信之人交代一些的事情。 “世叔,小侄向陛下举荐了,这数年之内,大阪城的城代奉行,便仰仗世叔居中统筹了。这‘复式记账法’和‘分部分项工程量审计法’,若有不明了的,这几个匠首、书记,是小侄从石见银山调来的,尽管吩咐请教便是。如果不够,小侄日后还会派书记账房之人帮衬。” 被钱惟昱吩咐之人,正是源赖光的叔叔源满季,他此前不过是摄津国多田庄的地方小名豪族,经营着清河源氏源满仲一脉的家族庄园而已;如今,因为在摄津国地界新建大阪城,钱惟昱又得了村上天皇对大阪城和界港兴建经营的全权授权,所以大阪城的城代、奉行之类职位,钱惟昱有权自行任命,这便让源满季这个自己人近水楼台了。 “主公放心——今日既然定了名分,主公日后可不能再称呼属下‘世叔’了——属下也观察了数日,如今中土新出现的复式记账法和工程审计法,着实有些门道。对于大兴土木时的工料人力耗费节省效果非常显著。再结合这个‘分次普请’之法,让工匠们相互分段施工、以钱粮悬赏,促其争竞进度的话,想来最多两年,这大阪城便能彻底大成,一年之内,界港即可吞吐直达畿内的吴越海商船队。” “既然如此,孤便放心了。日后畿内的事物,还要多多留心。” 钱惟昱和源满季交代完之后,又和自己名义上的属僚藤原为时告别了一番。礼节完毕之后,正准备亲自接着选子的马车上自己的坐舰,却见到几波驴车沿着淀川边的官道,匆匆向港口赶来。 “斋院殿下,且住片刻,奴奴已经得了巫女女侍的式部牒,这便可以一并去了呢。” 选子从马车内掀开帘子一看,正是清少纳言乘着自家驴车赶来,到了近前,下车匆匆跑向选子,还没开口,选子劈头就问:“清子姐姐,你怎得这般胡闹,为了跟着妹妹去海外,莫不成此身就成了巫女,不得婚嫁了么。” “这有什么打紧,殿下不知道呢,这两日,藤原师辅在京城可没少动手脚。池田中纳言的小姐,也被逼着拜了芦屋道满为师,得了个巫女的身份,听说还有一个她家中的女侍,也一并如此。式部的文牒,如今还不是形同虚设,想度谁就度谁,这点手脚,只许他们做,便不许咱们做么。” 日本的式部,就相当于中国的礼部,按照唐宋旧制,礼部下面有祠部司,掌管的便是天下僧道,正式有身份的出家人,都是有官方发的度牒,或者叫祠部牒。钱惟昱没想到他玩的这招“乒乓外交”的曲线救国路线,最终还是免不了被掺沙子,所幸只是一个阴阳师、还有几个阴阳师身边的巫女女侍罢了,到时候把他们架空隔离开,想来也没什么问题。 不过,选子听了式部的文牒如今随便发放,就对着钱惟昱横眉竖目地娇嗔瞪了一眼:“可是哥哥让人给清子发的文牒么。” 钱惟昱愕然,随即有些哭笑不得:他一直挂着式部大辅的虚衔,虽然从来没管过一天式部的活儿,今天却因为这个身份被妹子怀疑了。幸好,他正要解释的时候,在场的式部少辅藤原为时尴尬而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承认道:“是下官让人为清子小姐办理的——不过,无论是池田空蝉小姐,还是清子小姐,分别都是右府和大纳言向下官打的招呼,下官也是无奈为之。” 藤原为时说着,又转向清少纳言,拱手一揖道:“此前还多有劳清子小姐教诲小女识字习文了。小女不过周岁,却已经能说数百字的汉话,真是多亏清子小姐聪慧。还望清子小姐能够早日归来。” 钱惟昱听了此事,也是大感惊奇:“清子,还有这等事么?不过周岁的女童,居然已经识字了?少辅的千金,倒是早慧得很。孤此前两年不曾来日本,少辅家中添了千金,居然也不和孤诉说。” “不过是贱内诞下幼女,算不得什么大事,殿下此番东来,不过驻留区区月余,此前怎好以这些小事打扰殿下。” 藤原为时少不得为了这点小事辩解一番。不过他还没酸完,清少纳言就打断了他的话,直接对钱惟昱说道: “也不算识字啦,只是会说话而已。不过阿紫妹妹已经能背诵‘明月几时有’、‘沧海寄余生’、‘不畏浮云遮望眼’三首古诗词呢。小半年前殿下的《汉和字典》刚刚面世,恰好少辅大人的千金当时才九个月大小、正是牙牙学语之时。奴奴想着别让这位小妹妹走了弯路,也想试试教习刚刚初生的婴孩,能不能不学伪音的假名,直接学说正音的汉字,这才把常常去少辅府上教习汉字正音,便当是实习这《汉和字典》的用法了。” 钱惟昱听了大汗不已——这三首诗明明是他自己做的,清子却说是“古诗”,实在是有些跳看挖苦之意。尴尬半晌,只好佯笑着跟藤原为时转移话题道:“令爱如此早慧,将来必是当世才女呢。” “殿下过誉了,小女紫姬怎敢当此。” ... ... 第234章坦白从宽 船队从大阪湾启航,乘着太平洋的季风鼓起满帆,浩浩荡荡想着苏州的方向直航而去,不过六七日,便到了苏州。时间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距离年关,已然近在咫尺。 昆山的市舶司码头下了船,钱惟昱便把日本使团丢给其他中吴军节镇的文官接待着、先自行策马赶回沧浪园。进了府,被周娥皇和一众府中少女用粉拳捶了好几顿,最后拿出源博雅那里得来的《霓裳羽衣》和《长秋卿竹谱》消灾,才让嗜音律如命的周娥皇周嘉敏姐妹放弃了对钱惟昱的控诉。 拿到曲谱的那一刻,周娥皇惊讶的神色,丝毫不出于钱惟昱的预料:“竟然是《霓裳羽衣》?这可是唐宫雅乐之典范,玄宗皇帝与杨妃宴乐之时做编作,五代丧乱,早已不知所踪。师弟却是从哪里得来这曲古谱?” “这曲《霓裳羽衣》,乃是日本国左近卫大将源博雅所藏,此人自号‘长秋卿’,包括这《长秋卿竹谱》,也是他自行创作的集竹笛、箜篌、筚篥等色乐器的曲谱。此人音律造诣,只怕不在姐姐之下呢。” “想不到天下居然还有此等样人……而且听师弟所说,此人的官职乃是‘左近卫大将’?怎的像是赳赳武夫的官职?” 娥皇自言自语着,一边翻开《长秋卿竹谱》细看其中几首曲目。筚篥乃是胡乐,娥皇所不擅长;至于竹笛和箜篌,娥皇也是当世高手。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娥皇短短看了几调,心中比划了一下,便是大为惊叹:“此人所作曲目,雅正非常,中平和缓,纵然是悲戚婉转的调子,竟也能转出如此洋洋正大之观。” 钱惟昱心中好笑,心说要是真的一个赳赳武夫也能作出让周娥皇震惊汗颜的曲目的话,不知会不会让娥皇从此砸琴不玩。所以也不揭破这个误会,反而很肯定地告诉娥皇:“是啊,那左近卫大将,乃是司职宫禁戍卫的主将,便如唐宫的神策军大将军一般,抑或是如今的侍卫司诸军都指挥使。” “你这贫嘴啊!神策军大将军那是什么?那是……宦官司掌的。人家和你交情匪浅,授你古谱,背后却这般编排人家,那源博雅真是误交损友。”周娥皇伸出一根兰花指,在钱惟昱额头上狠狠捺了一下,续道,“对了,听说这次有日本使团随师弟一起前来,那这源博雅,可在其中?” “哼……你当孤不知道大唐的神策军是宦官管的么?不过,这源博雅虽然不是宦官,却也……哼哼。”钱惟昱心中一阵得意地怪笑,似乎每每想到那么多美女资源没有被源博雅那个娘炮给祸害了,心中便暗爽不已。面对娥皇的问话,他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容答道: “那村上天皇也是觉着中土与日本已有百年不曾使团通好。如此这般,不曾得中原皇帝首肯,也不明大周朝廷对日本的态度,贸然以正使互访,不免唐突,因此以东瀛僧道为使,这次是先来探个风声的。实不曾有正式的朝廷官员前来。最多便是写僧官道官罢了。” “日本人平素所信,也真个是与我中土一般无二的佛道诸教么?这衣冠文物,倒是上进得很。”娥皇对海外的事情不了解,胸中满是‘天朝上国’的心态,一听说一个蛮夷之国信仰和华夏一般无二,便觉得对方上道。 “也不尽然相同了,那佞佛一事,倒是相同,如今日本京都最大的法宗天台宗,便是二百多年前,出自我吴越台州的天台山国清寺。其余东大寺华严宗诸派,也都可在中土寻其源流。不过道教却是和中土大不相同,日本人所信的,叫做神道教,其传承约摸是我中原上古时的道家、阴阳家所出,后来也多有受中土道教影响,诸般变化之后形成今日大观。 这日本的佛门只有沙门僧侣,无有受比丘尼之戒;神道教则有阴阳师、巫女等人,和中土道门有道士、道姑一般。今日使团之中,既有大德高僧,也有阴阳师、巫女。” 一听到“巫女”二字,娥皇耳朵便是一竖,淡然问道:“哦,居然还有巫女?想来能有资格出使的,定然也是年高德劭的女子了吧?” “嗯哼……年高德劭倒是不一定,只是大多身份尊贵,或是辈分甚高。比如为首的阴阳师便有二人,其一是日本朝廷阴阳寮的主官,名唤安倍晴明——说来也巧,正是素子的父亲呢。另一名,乃是日本皇族斋院、供奉贺茂大御神的大斋院殿、选子内亲王。 这选子倒是年幼,不过日本朝廷素有惯例,每一代都需要一名宗室公主住持贺茂斋院,故有此例。不过因为贺茂斋院平素祈神降临的法事不多,百年来也渐渐兼有朝廷的‘弘文馆’等职司,选子本人,姐姐定然是神交已久了——日本那边,《汉和字典》的注音切音部分,当初不就是选子所编么。” 周娥皇看着钱惟昱那‘行云流水’的介绍,暗笑道:“选子是谁,姐姐会不知道?当初你不是早就介绍过么。今日说这么多,莫非另作了什么对不起姐姐的事情,这才交代得这么清楚。” “师姐大人冤枉啊,那选子比嘉敏还小两岁多呢,小弟怎敢做那禽兽之事。” …… 钱惟昱府上,如今也就娥皇嘉敏比较难缠,别的女子,毕竟身份地位放在那里,也不会做那些越俎代庖的呷干醋的活儿。比如蒋洁茹就属于早就知道钱惟昱想要对选子下手,而且还在从旁帮衬着拉皮条的主儿,实在是贤惠得紧。 打发了周氏姐妹、为日本使团那些被他接来的的巫女来历说开了,钱惟昱便大大方方把使团都接洽安顿了下来。沧浪园毕竟是钱惟昱的私邸,虽然地方够大,把使团接来却不合适。问了一下左右臣僚,治下可有适合暂时安顿使团又不至失礼的所在,属下尽皆推荐秀州的烟雨楼,钱惟昱也就从了。 一听烟雨楼的名头时,钱惟昱着实吓了一跳:这莫非便是后世丘处机丘道长和江南七怪约定“十八年后,杨康郭靖烟雨楼再比试武功”的烟雨楼么?后来仔细了解了一下,才知道这嘉兴烟雨楼地处南湖,俯瞰湖景,本是二十年前,钱惟昱的伯祖(也就是其祖父钱元瓘的兄长)钱元璙任中吴军节度使时,在秀州修建的宴客迎宾馆舍。 钱惟昱当初建镇四州当中,秀州算是最没存在感的了,钱惟昱在那里少有长期驻留,以至于数年都不知道还有这处也算得上东南形胜的所在。当下听了属下解释,钱惟昱当即拍板,把使团当中的人暂且先安置到秀州烟雨楼观览旬日,待过了年关之后,他再抽空奏明王叔、安排使团中诸般高僧寻访名山古刹挂籍,展开访问活动。 至于延历寺的天台宗座主良源法师,算是一众高僧当中最容易安排的了,到时候让天台国清寺的义寂禅师带着一起先去游览天台祖庭,再做区处便是。 所有人当中,唯有选子和跟着选子的清少纳言得以豁免,没有被安排到嘉兴烟雨楼——钱惟昱好说歹说,暗示娥皇说选子斋院殿身为日本国天皇幼女,如此幼小年纪便离国出海,自当给她们优待一些、略尽地主之谊。又交代了选子已经认了自己为义兄的事情前后,娥皇也偷偷见了一下选子,见对方不过是比自己小十一二岁的小萝莉,可爱纯真,实在没法激起她的威胁感和警觉,也就答应下了。 安顿完了日本人,很快便是年节时分,因为过完年马上就要大婚,今年少不得再回一趟杭州,与母妃一起过年,随后有些礼法上的仪式,也好尽快补起来。他和周娥皇的婚事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都是已经过了礼的了。年内无非就是请期约明时日,最后就只剩下亲迎的大礼环节了。 腊月二十九晚上,钱惟昱才带着众多女眷赶回杭州,住进葛岭半闲堂。见到母妃仰元妃之后,又少不得因为在外漂泊日久、到了年关才堪堪回返,而被母妃埋怨了一顿。 “你这孩子,当真不让母妃省心,如何非要把时间凑得这般紧促。你和娥皇的婚期,母妃已经请人私下占卜了,二月里便有好日子。元宵时分过了请期的礼节,到时候便可成礼了。” “母妃主持大事,实在是辛苦了,儿臣不孝,不能时刻侍奉。此次去日本国,原本也可回返地早一些。只是到了那边之后,一时定计,促成日本国派遣使团来中土访问求学,促进两国交流。 自遣唐使断绝以来,至今已有百年,中原皇帝屡屡不尊佛祖,却是使两国之间裂痕进一步加深。如今我吴越数代君主崇佛,自父王至王叔,二十八州境内,每年于佛事施舍营建所费,不下数十万贯。正该以僧人互访,增进信任。另有日本国村上天皇幼女、选子内亲王,住持皇室家庙贺茂斋院,此前也曾与儿臣相善、有共修《汉和字典》之雅。后来孩儿因着诸多机缘巧合,认了选子内亲王为义妹,此次念着她小小年纪便出海,带着一并来拜见母妃。” 仰元妃的脸上,难得的浮现出一副欣慰的表情,似乎是对于孩儿又结交了贵胄才女而开心。女人就是这般奇怪的生物,如果是自己的夫婿随便在外面拱白菜,就会大发雌威;但是如果是自己的孩子那般胡作非为的话,母性泛滥之下,便完全是双重标准了。 “不过**岁就能为她父皇分忧?还能相与编纂《汉和字典》、住持和歌、物语司?这家孩子倒是乖巧,还不带来给母妃见一下。” ... ... 第235章大婚之喜 “这便是昱哥哥的母妃了么?昱哥哥比人家大九岁,怎得他母妃却比母后过世时的遗像都看着年轻?这般神妃仙子的体态容貌,如此年轻便要孤守一生,当真是可怜之人呢。” “这便是昱儿在日本认的义妹了么?倒真个是乖巧伶俐,着实可爱。若是当初大王不曾骤遇变故,以致……若是大王能让臣妾怀上,不拘男女,此刻,怕也有这般岁数大小了吧。” 一身缟素缭绫的仰元妃,浑然不施脂粉,坐在红梅阁的主座上,看着面前的小女孩。那小女孩身着淡雅华贵的八色西阵织巫女服,只是点了一色玫瑰玉露的绛唇,挽着水滑油润的双环小髻,依照汉唐古法的礼仪,恭恭敬敬地跪姿正坐在仰元妃面前——这小萝莉,自然正是选子了。此刻,她正递上一碗用新习学的烹炒茶的茶道之法,炮制出来的红茶茶汤,请仰元妃品尝。如今这时代,这也算是母女认亲的标准礼法了。 一个熟女,一个萝莉,偷觑着互相观察了半晌。选子的母后藤原安子,当初正是生选子的时候,难产而亡的——这也是后来村上天皇在几个女儿当中选取应当出家的贺茂斋院住持时,选中选子这个不祥之人的主要原因。不过,这也意味着,选子从小不曾有感受到母爱,无非是被父皇的其他女御抚养长大的。 当初选子的母后藤原安子过世时,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占据中宫皇后之位不过十年。如今仰元妃的出生年月虽然比藤原安子要小那么六七岁,但是比之藤原安子死的时候,毕竟是差不多了。选子年少,感情容易冲动。在无所寄托之下,加上对方是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义兄的母妃,移情之下,拜见仰元妃的时候,便真个有几分把对方当作自己母后一般的心态。 仰元妃则是十三四岁入宫,侍奉钱惟昱的父王钱弘佐三年,便遭遇了钱弘佐堕江遗落肺痨之疾的事情,此后钱弘佐虽然拖了两年,但是已然形同废人,不能和仰元妃行人道。如今仰元妃也是七八年的久旷之身,如果不是她本就出身宁****节度使仰仁诠府上,家教甚严、清心寡欲,肯虔心为亡夫守节的话。换做常人,这般花季年纪正该是少年得意、上得夫君宠爱,下有幼子膝下孝顺的年纪。 钱惟昱虽然和仰元妃有着母子名分,毕竟是没有血缘关系,仰元妃只是钱惟昱生母死后,被钱弘佐扶为正妃的。如今仰元妃见了选子,心中也不忍思量着:若是当年大王出事之前,能够有幸让自己受孕的话,诞下孩儿,如今也该有这般年纪了…… 仰元妃和选子的相惜,也算是天意如此吧。仰元妃接过选子烹的炒茶,深深啜吸了一口,随后满含爱抚地拿过一对通体碧绿润白的玉钗,簪在选子的双环发髻上。 那钗子是用大理国的整块翡翠雕琢而成的,上面用金银錾铸之法嵌合上了七颗巨大的宝石,有鸽子蛋一样的渤海国东珠、僧伽罗国鸽血红宝石、矢车菊蓝宝石,极尽吴越海商北达契丹、南极南洋所得的四方奇珍。若是换做别国,哪怕是周朝皇后,纵然能拿得出比这贵重的首饰,但是要想如这般能在一件宝物上同时有天南海北的异国奇珍,也不一定能够了。 当年,这也是仰元妃入宫时,先王钱弘佐所赏赐的诸般头面首饰之一。如今,这件睹物思人的遗物,便当是给选子的认女儿见面礼了。 选子乖巧地任由仰元妃把钗子簪好,顺势被仰元妃搂进怀里,脆生生喊了一声“母妃”。着实让仰元妃觉得心思都要化了一般。此生未能亲自生养孩儿的满腔怨念,一时之间,便如一江春水,流作乌有。 …… 解决了选子危机,这个年,也就好过了。剩下的,无非是繁花着锦、烈火烹油。从大年三十开始,一直到元宵佳节,葛岭半闲堂内张灯结彩,一方面要欢度新年,一方面也要为年后迎娶的大事儿做准备,自然是比往年更为繁华。 连续半个多月,府上开着的流水宴席几乎不断,身在杭州的诸多文学之臣若不是身居要枢、不怕大王猜忌他们结交宗室的,基本上都会来府上拜会送礼,钱惟昱也少不得拿市舶司得来的海外诸般奇物回礼。 今年这个年,也算是钱惟昱编成《汉和字典》之后过的第一个年,有一个“文坛泰斗”、“当世文宗”的光环顶在那里,那么只要不是结交藩镇武将,其余文臣读书人再是如何往来,王叔也不好意思来猜忌的。 选子和清少纳言在府中跟着厮混了许久,尤其是选子被接到红梅阁内,和仰元妃吃住一处,真个如亲生母女一般。而既然跟着仰元妃混了,选子这段时日自然也有由蒋洁茹亲自掌厨给她们张罗席面的待遇。 半个月里,极尽水陆八珍、天下美味。苏杭本地的龙井虾仁、西湖莼菜鱼、菌笋野意锅、贵妃元贝;取材自辽国的水晶驼蹄、竹荪熊掌、全鹿烹鼎、雪貂赤烩;南洋越海而来的猪婆龙炖芭蕉、彩条石斑珍珠鱼;来自日本的芥汁真鲷、鲔鱼刺身、势州龙虾、虾夷海参北极贝、高丽角鲍白鲨翅…… 此前不过是只见识了蒋洁茹厨艺一两次、而且对于如今吴越航海贸易之发达缺少全面了解的选子,如今总算是彻底被震惊了。如果说穿着首饰、用度器物方面,这个时代的日本贵族还略有可以自矜之处的话,论眼界,他们实在是太狭窄了。至于清少纳言是以巫女的女侍身份混进来的,没资格每次和选子一处同席,就只能拿那些她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海外水果出气、“化悲愤为食欲”了。 元宵节这日,仰元妃本想请了抱朴道院内早就探问过消息的道长,把这请期的仪式正式办了、请出钱惟昱过大礼的吉日。不过,却着实被钱惟昱阻拦了一次——如今钱惟昱的身份,求问黄道吉日这种事情,还要找那些没名没分的僧道解决么?仰元妃一想也对,也就不介意更加正式一些。 于是,“清凉散人”张湛然小道姑,因为其身为当代天师张秉一妹妹的高辈分,把抱朴道院内的道士同行给挤兑失业了,抢过了这个活计,算出说二月初八便是大吉大利的日子。另一方面,选子等一干打着“阴阳道高手”旗号的日本巫女也不甘示弱,选子让安倍素子干活儿,她只是在一旁装神弄鬼了一番,结果也扶乩请了个相同的日子。这下子,倒是让仰元妃更加深信不疑了。 …… 正月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吉日。正月里诸般准备,把钱惟昱忙得脚不点地,几乎要累趴下。不过到了吉日将近,因为尊贵的身份摆在那里,后面少有要亲力亲为的事情,倒也相对安生下来。从元宵之后,周娥皇便被搬到别处居住了,要大喜的时候才能迎回来。 这一日大早,钱惟昱穿上浑身赤红的礼服,由蒋洁茹、选子、陈玑等帮着梳妆了一番,在众女温柔地目光注视之中,跨上“六骏”当中那匹火赤一般色泽的“赤电”宝马,带着迎亲的车马轿队,从半闲堂直奔安置周娥皇的别业处,把美人接来完礼。女方因为缺少家人,一应除了周嘉敏这个小姨子撑持,别的也就唯有从钱惟昱那里借人过去撑场子了。 递过催妆诗,把一应刁难新官人的戏码过一遍,便用镶金嵌玉的轿子把周娥皇拉回了半闲堂。吉时一到,各种参拜大礼就绪,便算是已经成了夫妻。周娥皇被送入洞房安置,钱惟昱少不得再应酬一番诸般观礼的客人。 大王钱弘俶不曾亲临,却派了宫中的宦官送来贺礼,其余坐镇外藩的吴越宗室,自然也不好轻离镇所,唯有礼到为敬。只有身处闲职正在杭州的宗室,以及文武臣僚,少不得来应个景儿。至于那些日本使团中人,除了那些高僧不好相与,其他不拘阴阳师还是巫女,自然也要公费来观瞻一番。 …… 漏断人静,红烛高烧。红梅阁内,一双璧人。约摸亥时初刻,在洞房中惴惴等待了半晌的周娥皇,总算是得了钱惟昱走进来的声息,可是这股声息,确实让她更加心跳难抑。 钱惟昱从桌上抄起酒壶,斟了两盏交杯盏儿,又拿起纸笔,默默书写了几句:“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间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娥皇捺不住好奇,终于偷偷掀起盖头,见了钱惟昱所书,不禁有些犯了痴呆文妇的性子,双目迷离地痴痴看着钱惟昱不语。 “师姐……哦不,娘子,为夫恰才也是心有所感,追思你我一路波折,殊为不易。若非娘子能有这般孤高清雅之量,又如何能便宜了为夫呢。这便喝了这交杯盏儿,安歇了吧。” “官人……妾身能有今日,此生也算是得天之幸了。”娥皇结果盏子,和钱惟昱交颈颔首,把杯中酒液尽数喝下,只觉那酒液微红,泛出馥郁的醇厚缠绵。 红烛高烧,不曾吹熄,锦帐纱幔,轻放遮掩,如层层的烟霞云雾一般,缭绕着那张用数百颗僧伽罗国红宝石妆嵌的沉水香木大床。锦帐之内,两道修长的身影,一道阳刚挺拔,一道纤侬合度。在那影影绰绰之间纠缠数遭之后,赤色的外袍如同蝉蜕一样蜕变脱落,露出粉光莹润的香玉娇体。 “还请官人怜惜妾身,务要鲁莽。”娥皇被那诸般摩挲贴合、激吻拂拭弄得娇喘不已,心中万般羞涩,却也勇敢地婉转相就。 “娘子且宽心,为夫不是鲁莽之人。”钱惟昱也不多言,说完这一句,依然只以手足口舌施为。阵阵娇喘随着时间的推移,虽说音量已经被娥皇用咬着锦帕的方法压抑到了极度,那音调的高亢,却是愈发难抑。 “啊……官人疼煞奴奴也。”娥皇松开口中的锦帕,浑身放开了一般放肆娇喘,浑身如水蛇一般迎合上去,似乎疼痛也不能排遣她心中长久的郁结和隐忧,此刻唯有以极尽放纵的姿态,来宣泄平素端庄雍容到骨子里的名门淑媛姿态。 一对红烛,整整烧了两个时辰。钱惟昱和周娥皇停停歇歇,纠缠不休,最终才带着满身伤损,随着烧尽的红烛沉沉睡去。 ... ... 第236章邀买人心 惊蛰虫鸣,春雪消融。钱惟昱与周娥皇的大婚之期,本就在显德二年的惊蛰前后。一夜鱼水欢愉的润泽,天明之时,钱惟昱还在沉眠之中,娥皇已然容光焕发地起身了。 昨夜一晌贪欢,虽是让娥皇受创不浅,然则她毕竟是已经双十年华的成熟之身,与钱惟昱朝夕相处也不是一年半载了,痴怨渴慕之下,对于欢愉的适应程度,自然不是十五六岁便被钱惟昱要了身子的蒋洁茹、安倍素子可比。 娥皇刚刚披上藕荷色的纱绫绣织肚兜,把胸前两团如白玉圆月一样的丰盈遮盖起来,便感受到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了她纤柔的身子,手掌上传来的热力,让娥皇身子一软,又柔若无骨地倒回钱惟昱怀中。 “娘子怎得这般早便醒了,身子可还疼么。” 钱惟昱昨夜和娥皇欢好,暗暗运了《阴阳诀略》和《洞玄子》上的秘法,不曾走泄元气,故而原本是不至于太过劳累的。只是为了装得像一点,总归要起身比娥皇晚一些,装作被榨干了的样子,以去娥皇的疑心。所以娥皇一起身,他才故作被吵醒的惺忪之态。 可怜娥皇怕打扰了官人休息,已经蹑手蹑脚让自己尽量动静轻一些,此刻却以为她依然吵醒了官人,心中白白愧疚了一小会儿。 “还略略有些疼……总归是不打紧的便是了,一早还要去给母妃请安呢,官人莫要混闹了。” 娥皇说着,挣脱开钱惟昱的纠缠,把那绝美诱人的身子,慢慢遮盖起来,衣着半掩之间,着实令钱惟昱又几乎把持不住了一番。自行穿上衣衫,娥皇才允许侍女入内服侍洗漱梳妆,她自己却一边拿着昨夜那首《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在那里细细品读。读着读着,一股暖心之感又油然而生,少不得掬泪月在手一番。人生得此相知,复有何求。 梳洗罢后,钱惟昱带着满头珠翠、薄施脂粉的娥皇至仰元妃所居的堂屋内,行儿媳拜见请安之礼。仰元妃看了娥皇眉目身量,虽然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端倪,倒是更显肌骨莹润、身段润泽了。仰元妃心中恍惚,仿佛回想起十年前,她自己入宫被先王宠幸时的变故,着实有些心情复杂。 …… 新婚燕尔的欢愉时光,总归是过得飞快,古人没有度蜜月的习惯,钱惟昱自己心中却是不愿意放弃这份“福利”。如今他好歹也是一方节度,又怎能太过亏了自己,亏待了自己的女人。直到阳春三月,才算是渐渐恢复正常办事儿。 一日,钱惟昱想起日本使团已经在苏秀明台各州之地求学游历逾两月。除了天台宗的高僧已经得到了明确的安置之外,其余众人,只是择其首要之人,拜见了一次王叔钱弘俶、说明这些日本僧道交流学问佛法的来意,随后便丢在那里了。 所幸王叔也是佞佛之人。尤其是他至今子息不蕃,正妃孙太真今年也有二十四岁了,却从未生育,其余侧妃,也毫无动静。如今钱弘俶基本上是见了高僧就要求问如何请菩萨保佑送子、见了佛寺就要檀越布施。这些日本高僧来的时候,自然也非常容易就取信于钱弘俶,对于钱惟昱把这些日本求学的僧人载来这件事儿,钱弘俶还召见褒奖过钱惟昱一次。 根据钱惟昱所知的历史,如今在位的世宗皇帝柴荣,历史上除了在他在位的第一年一直在和北汉契丹动兵立威、毫无时间精力顾及内政改革以外,在柴荣在位的其他几年里面,几乎是内政变革不断,而“三五一宗灭佛”中的周世宗灭佛,如今也该开始了。 后世流传甚广的“周元通宝”,也算是五代十国时期铸造量和存留量最大的铜铸货币了,这批钱能够从显德二年到显德六年五年之内每年铸出六七亿钱。从这个证据反推的话,柴荣的灭佛,显然是在显德二年年初就动手了。 算算时日,也该组织这些日本僧人去一趟北国,故作拜访。就算柴荣如今真的已经开始灭佛,这些僧人有吴越的进贡使节送着一起去,应该是不会有危险的,反而非常有利于这些日本公知阶层回去狠狠黑柴荣一把,让他们经过这番反差对比、对吴越政权的亲和力更甚。 为此,钱惟昱便借故把选子重新招来,商量一下这件事情。自从钱惟昱大婚以来,选子很少在他新婚燕尔的时间打扰他,更多则是每日在仰元妃膝下行孝,扮演好一个义女的角色。 “义兄新婚大喜,小妹还以为是乐不思蜀了呢,没曾想今日居然还能想到正事儿。人家一行人被晾在一旁两个月,小妹自己倒是无所谓,这些日子有母亲大人疼爱关照,过得好不快活。清子等人,却是百无聊赖呢。” 两人一见面,选子便摆出言笑晏晏的情态,对着钱惟昱款款地调侃。那言语中看不出多少轻嗔薄怒的意味,却着实有些酸气。钱惟昱也知道自己最近做得不地道,只好陪着小性子安抚。 “妹子委实是冤枉为兄了,贵国使团北行拜见大周皇帝的事情,为兄着实是不曾相忘呢。原本月前也该出行了,如今虽然略有耽搁,却也不是因为为兄大婚、这才没有安排,而是另有变故。” “不是义兄这边的耽搁,难不成还能是嫂嫂缠着不成。” “妹子说哪里话,委实是十数日前,听市舶司里传回一些去北地行商的海商所传回讯息,只说大周皇帝陛下今年力图革除弊政、多方改革。然朝廷新政缺乏钱粮,岁入不敷,居然轻信了奸相王朴的佞言,打了熔佛铸钱的主意。老相冯道有心劝阻,却也被陛下喝退,不敢再言。” “熔佛铸钱难道便是把青铜佛像全部回炉,铸造成铜钱么?这等事情,实在有损阴德,那大周皇帝难道不怕国祚不永?” “陛下如何心思,为兄如何得知。只是知道此事之后,为兄也在筹措着让今年的入贡使团多加一些贡品,既然北国缺乏铜钱,不如咱便多筹价值一二十万贯的铜钱、银两,赎买一些被北朝搜剿查获的铜佛,也好运回吴越,另择名山古刹安置。如此,也是积德善举。” “义兄此法倒是着实不错呢。半月前,令叔召见东大寺座主宽信法师时,可知令叔都问了啥么?” 钱惟昱很忙,这段时间自然不会花心思去发掘王叔钱弘俶接见那些日本和尚的时候究竟谈了些啥细节——钱惟昱崇佛,不过是利用佛而已,并不是真的佞佛。 “愿闻其详。” “令叔问宽信法师,可有让菩萨保佑赐子的法门。宽信法师不忍令其失望,只是略略提及发愿修德等事,语焉不详;令叔听了之后,踟蹰许久,说道有心重扩杭州灵隐寺旧观、至少也要恢复到‘会昌法难’之前的规模,再铸五百青铜罗汉,以及释尊、药师,文殊、观音诸般佛陀、菩萨铜像。只是,令叔一直筹不出这么多钱财来。” “好办法!既然如此,若是为兄能够从北国赎回一些铜佛,倒也省去了两边重铸的火耗了。既然王叔每年在佛事上的靡费没法节省,花在何处又不是花呢。如今新增的赎回筹款已经齐备,为兄这便安排一下,禀明王叔后,派遣林克己林学士再去一趟北朝,促成此事。诸位高僧,皆可相随,顺便观览北地风土文物。” 钱惟昱把冠冕堂皇的借口说了,其实它还有一条隐藏的更深的考虑,没好意思开口说出来: 王叔钱弘俶不是一直在拜佛求子么?钱惟昱可不信佞佛就能让菩萨赐子,这种事情,前几年钱弘俶之所以没有子嗣,肯定是他自己身体没调养好所致。但是,钱惟昱自己不信佞佛可以得子,却不代表别人不信。他身为王叔的侄儿,若是出钱出力大办佛事、以为王叔求子的名义行善的话,肯定可以积攒无数贤德名望。王叔日后就算有了亲生儿子,有了今日这番“真诚”的伏笔,王叔也不容易猜忌自己有觊觎王位的野心。 “不过,既然北朝皇帝需要如此之多的新铸铜钱,咱们也该改良一下铸币的技术,能够少些火耗、更加高效地快速铸币才是。而且如今咱手头有石见国的银山,铜、银产出各自丰饶。若是可以,连白银都可铸造为币,可比银铤用着便捷易用。” 一边思忖着对策,钱惟昱一边自言自语了几句,不过这种事情选子就完全搭不上话了,略微叙谈了几句,选子便告辞出去,把即日出使北国的事情修书知会使团中的日本僧道。 三月底,大批吴越船队在苏州取齐。整整二十万贯肉好字晰的上好铜钱、十万两各色制式的银锭、银铤,在一艘艘海船中装得满满当当——这些,都是除了每年的年例贡品、贸易货物之外额外准备的赎买北朝熔毁铜佛的花费。 所有日本僧侣,对于传说中北朝皇帝有可能熔佛铸钱的事情,依然是介于将信将疑之间,觉得此等行径,几乎无法想象。不过无论如何,钱惟昱的仗义担当,依然赢得了吴越大地上全部沙门僧侣的祈福赞赏。 在一片质疑和惊讶中,船队即将启航。带队的吴越贡使,依然是每年给北朝送钱进贡的通儒院学士林克己。不过,就在此时,岭南方面来的海商,却为钱惟昱带来了一条意外地大消息,也让林克己的使团,多了一项请愿的使命。 ... ... 第237章醉生梦死 时间线回溯到两个月前,也就是大周显德二年正月——哦,不过如果是在岭南的土地上的话,应该使用的是大汉乾和十三年的年号才对。 兴王府(广州)城南,故番禺之地,本是唐时南海县治所。自南汉刘岩建号称帝、改广州为兴王府以来,此处便被划入兴王府,再无南海县治所。然因为地位尴尬,此处并无城池遮蔽,数十年来,却方便了进出珠江的海客盘踞于此,先帝在此设市舶司,发展至今,俨然已是南海一带最为商贾繁荣之所在了。 南汉国极盛之时,国土面积也有六七十万平方公里,经济内需旺盛、转运贸易发达。加上掌握着南洋航路,原本海贸的繁荣,发展还在福建和两浙之前——那大约是二十年前的时候,当时高祖皇帝刘岩在位,而北面马楚的初代君主马殷已经薨逝,刘岩趁着北国国丧的机会,在广南西路和湘南之地开拓无算,国势最炽。 高祖驾崩之后,南汉也经历了皇权更替时宗室之间的血腥杀戮,当今皇帝刘晟即位稳固之前,名臣宿将因为在先帝诸子之间站错队被杀的不知凡几,故而国力大损。此后在对两湖的马氏政权争夺中,南汉就没有再捞到过便宜,反而被马家夺回过一些州郡。最后,直到马楚亡国于南唐、以及再后来长沙的武平军节度使周行逢再次兴兵反唐、割据湖南;这一时期南汉在湘南和广西方向才算是再次借着敌人的内乱,恢复到了高祖皇帝时候的全盛姿态。 然则,刘晟虽然在北面恢复了高祖在位时的极盛疆域,但是在南边,南汉却留下了一个日后引为华夏大憾的反贼政权,那就是交趾的吴朝——在高祖刘岩死前3年、距今16年的时候,爱州杨廷艺部将吴权正式起兵反叛,击败前去平叛的南汉军,成为了后世越南政权的渊薮—— 此前杨廷艺时代,虽然交州也形同**,但是杨廷艺名义上只是自称节度使、并且称臣于南汉。而吴权则更进一步,击败南汉军后,自称南越国王。所以,从那以后,南汉国在西南方向上,便损失了十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也失去了继续往南面开拓的通道。 不过,在中原朝廷眼中,甚至只是在兴王府的士民官商眼中,交州的割据政权状态如何并无所谓,国家疆土的增减,对兴王府这一亩三分地的航海贸易,也没什么大的影响。所有人都依然过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生活。至于交州吴朝那不过是一块蛮夷之地罢了——虽然他们这些岭南人本身,也常常被中原人视为南蛮。 番禺市舶司衙门南边不远,有一处连绵打半条街的临江大商座,背靠着珠江边足足七八座码头栈桥,前头则是大宗货卖的店铺、货栈。不过此处商座虽然规模宏大、生意兴隆,与那些在南洋做了几十年的老商号比起来,历史却并不悠久。 根据那些在这里做生意有年头的人们的记忆,这家商座的主人是一户东瀛人,似乎只是一股两三年内异军突起的势力,刚来的时候还颇受一些有背景的同行挑事儿排挤。后来却是靠着这家商座的主人自有秘密的航路渠道,可以拿到一些别家拿不到的独家东海岛夷奇货,这才有朝中权贵将其结纳至门下、放养着抽分成干股的红利。 这一日,正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寻常的官民工匠,都还在年节的休憩时间,不曾有活计要做。但是逐利的商户们,却是这个时节最为勤劳巴结的人,知道元宵佳节历来都是捞钱的好机会,便是市舶司附近的几条街道,也都有贩售海外货品的庙会。 一大早,商户们还在准备庙会的时候,便有几辆华贵的马车从兴王府匆匆出城,望着番禺附近的市舶司方向而来。一到地头,诸多还在筹备庙会货品的商家一看,便知趣地没有迎上去请安问候、或是试图兜售什么。 因为这些商人都是有眼力见儿的主,一看那几辆马车的装饰,便知道是龙德宫使龚内府的派来的车了。而龚内府正是如今朝中罩着附近那家东瀛客商商座的幕后大佬了,所以但凡是龚内府的车驾出现,周遭的商人都知道人家定然是去本家拿一些进内御用的海外奇货的。 龚内府名叫龚澄枢,别看内府听上去不是什么出名的大官,但是实际权力却不小——因为龚澄枢正是当今圣上刘晟面前最得用的宦官。 龚澄枢原本是高祖皇帝刘岩在位时候就在内廷供奉给事的老宦。不过七年前的时候,在宫中若论话事权的话,龚澄枢最多也就排得到前三五名的样子。当时,最得用的宦官还是刘晟从潜邸带出来的宦官林延遇。不过五年前的时候,林延遇病死了,其他诸位宦官的权力自然要按照座次往前升一位。不过,龚澄枢明显不是慢慢等待熬资历的主,他选择了更快的讨得皇帝欢心的捷径。 七年前,刘晟登基6年,林延遇病死了,龚澄枢揣摩上意,背黑锅当佞贼,把一件刘晟很想做,但是一直不好意思提出来的事情,给提了出来——那就是多快好省地屠杀自己的兄弟。龚澄枢顺应上意,捏造证据诬告齐王刘洪弼、息王刘洪暐、同王刘洪简、益王刘洪建、辨王刘洪济、贵王刘洪道、宣王刘洪昭、定王刘洪益等八王串联谋反的嫌疑,刘晟大喜过望,顺势一次性把自己的八个亲兄弟一天之内杀了。 至今为止,刘晨一共杀死过自己的十四个亲兄弟(所杀的侄儿已经没法统计了,史载不详,估计有近百个),那一天的所杀,就占到了他一辈子所杀兄弟数的三分之二。 而后,龚澄枢就一跃成为了宦官当中最受信用的一个——原因很简单,论资历,龚澄枢原本也就仅在林延遇之下,比其他宦官都老。而此前之所以不能成为最受重用的一个,无非是因为排在他前面的那几个宦官,都是刘晟从潜邸带出来的,而龚澄枢是高祖皇帝身边的,刘晟自然更倾向于信任从小就跟着自己的宦官。但是一日杀八王的事情出来之后,龚澄枢相当于是纳了一个自绝后路的投名状,把其他支脉的宗室都给彻底得罪干净了,刘晟自然更加放心重用他。 只见内府的马车在市舶司附近那座东瀛商座前面停下,下来几个小太监,咋咋呼呼地便入内吩咐事情去了,引得外面偷觑的其他商人猜测纷纷,究竟是宫中又短了什么奇珍的奢侈消费之物。 几个小太监进了商座,立刻被此间主人引到内室,门一关,其中一个小太监就掏出一张密函递过去,一边说道: “吕宋助左卫门,内府有令,即刻再送二十盒福寿膏、五十束香麻入宫。还有,那前次新出的‘朗姆酒’,陛下试饮了之后,也觉着浓辣酣畅,这次也要再进五十坛。内府还在宫里等着给陛下上供呢,速速去办!” 那个被称作吕宋助左卫门的东瀛人看上去五短身材,剃了前额头发,其余头发和两侧鬓角在脑后扎成一束,双眼透着商贾的精明。不过,他本名当然不叫这个,这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其来历、所以主公给他赐的假名,方便他在兴王府地界上做生意。 毕竟,兴王府的大食商人还是不少的,纵然如今吴越水师在南洋实力也不小,却也不可能做得太出格,真个把来南汉经商的大食商人都用海盗手段劫了、以此垄断中原的海外贸易。这种情况下,要想保密一些别家没有的独门奇货,那么伪装成西域特产显然不合适——你的西域同行都拿不出来的宝货,为什么你就拿得出来?最合适的办法,便是伪装成很少来南洋的日本商人。 只见吕宋助左卫门听了小太监的命令之后,半是故作大惊失色,半是真个震惊地问道:“这么多?年前腊月底的时候,已经供奉过这么大一批宝货了,这才不过十七八日,便已经用尽了?这奇药虽好,但是用多了,也便如酒色伤身一般……” “要你这腌臜鸟废话!陛下年内大宴群臣,又不是光一人享用,诸王大臣……呸,就你这贼厮鸟,咱家和你解释个啥,总之内府有令,马上筹备出来便是,咱家还等着回复呢,回去得晚了,若是陛下瘾头起来了,看不拆了你这鸟店。” “是是是……小的该死,是小的多话了,请天使稍待片刻,今日码头上正好有两条船来,小的这便去催着看看,有多少货先卸下来给天使带走——这般奇物来源,天使也是知晓的。便是我日本国国内,也不曾出产,靠的是海商再往极东岛夷之国‘夏威夷’处贩售得来,海路程途数万里。若是造了风浪,小的也是无计可施。” “拿不出来,仔细内府要你脑袋!” 在小太监的喝骂声中,吕宋助左卫门故作派人去码头上催促,验看商号今日进港的货船中是否真有从“夏威夷国”商路返航的。随后,他自己却转回内宅一间密室,用机关打开地窖,亲自从里面拉出几口大箱子。打开来看时,里面满满地都是两种货品。 可怜刘晟和龚澄枢还以为这些东西,真个是往返三万里海路从夏威夷国运来的呢。要是被他们知道,在这间商座的地窖密室里就能有备无患地囤积着这么多,不知道会不会气死。 那两种货品当中的第一种,是灰黑油亮的油膏状物质,散发着妖异的生物碱气息。另一种,则是茎叶形似榨香油用的胡麻类作物、但是纤维更加短小、茎秆更加油润的植物。只不过,这种植物此刻已经是晒干炮制好的了,色泽红褐,用火折子一点,便会散发出如梦似幻的烟雾。 “哪怕要给诸王和妃子打赏,算刘晟自己只吸一半,那也已经到了半个多月抽十大盒的程度了。还不忘日日痛饮烈酒,看来,应该时日不多了吧……该不该禀报殿下了呢?”端详着手中的货物,吕宋助左卫门思忖着喃喃自语。 ... ... 第238章末日疯狂 人类吸食大麻的历史,可以追溯出至少一千两百年到一千四百年。大唐时候,印度半岛和孟加拉地区的原住民,就已经有开始把大麻这种植物的茎叶晒干后切丝点燃、吸食其烟气。不过,那个时代人类还没有发现美洲,自然也没有烟草。卷烟,烟斗、烟锅等吸食烟气的器具,也自然不曾出现。 甚至连最初不是用来吸食烟草,而是吸食蜂蜜、水果干中的芳香烃成分的水烟袋,都要在公元1200年前后,才被阿拉伯人发明出来。(注:水烟袋最初发明的时候,比人类发现美洲烟草还要早三百年之久,最初阿拉伯人不是用它来吸烟草焚烧产生的烟气的。) 所以,虽然晚唐时候,大麻这种植物已经有少量随着广州的海商渠道传入了中土,但是会吸食的人,几乎是寥寥无几,设备的原始落后,让这种后世被尽绝的植物远远没法在吸食消费领域扩散开来。直到五代末年,这种情况依然没有改观。 除了使用方法的原始,物种筛选的落后是制约大麻的第二个原因。五代十国时候,大麻类作物还没有经过常年的种植筛选,分出油用麻、纤维用麻和酯用麻等品种。无论是榨食用麻油的,还是取其茎叶表皮纤维制作麻布的,还是为了其蕴含的芳香烃和酯类、生物碱成分、用作吸食用途的,都还是同一批品种。 这就导致了,很多人即使克服了吸食工具的原始性这一困难、选择了大麻来提神,也往往会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材料,结果吸到了只适合用来榨油或者做麻布纤维的品种、被毫无芳香提升效果的黑烟呛到难受不已。 因此,两年前“香麻卷烟”这种晒干成褐色烟丝状、用浸润了冰片龙脑的芳香油纸包裹好的吸食用奢侈品,在兴王府的市舶司以极少的供应量、价比等重白银的货物出现时,没有任何市舶司的官员,会把这玩意儿和常见到不能再常见的麻布用麻联系起来。加上这东西太贵了,便是富商都用不起,所以只在皇族和高级的宫廷宦官、妃嫔之间流行,百姓和普通官员很少有听说过这东西的存在,更不用说研究其益害了。 刘晟在龚澄枢第一次把这个奇物送进宫的时候,就喜欢上这一口了。当然了,贵为皇帝,无论用什么饮食,都是要别人先试毒的,在第一次抽之前,刘晟让龚澄枢先当着他吸几次——龚澄枢的命自然也是很值钱的,所以在进宫献宝之前,他早就让向他推荐此物的吕宋助左卫门,以及手下的小太监试过了,确认吸食之后没有丝毫不良反应,反而神清气爽无比。 与大麻相比,阿片的情况非常类似。虽然阿片被中医发现的历史,要比大麻再早那么七八百年,可是古时候,中原人也是不种植罂粟的,所有罂粟制品基本上来自进口。早期的阿片作为镇痛解毒的药物,没有经过很好的提纯,只能算是生阿片。生阿片杂质很多,味道苦涩异常,还有类似于氨水的尿骚味。只不过本着中医“良药苦口”的古训,也没人想着为了让这种治病良药味道气味更好一些而做什么努力。 所以,“福寿膏”问世之后,一样没有人想到这玩意儿和又苦又臊的阿片有什么关系。此物的售价,则比“香麻”更贵了数倍,三四两白银才能得一两福寿膏,一两黄金也只能买三两福寿膏。使用人数的极度稀少,更加阻碍了对这种物质的医学研究。 …… 几个去市舶司附近那家东瀛商号催货的小太监,驱车赶回龙德宫的时候,龙德宫使、内府龚澄枢已经是望眼欲穿一般等在那里了。见到小太监,龚澄枢劈头就骂:“你们这群小猴子!咱家平素让办点儿事情,怎得这般不利索,东西呢?” 小太监们屁滚尿流地翻下马车,把后面两口大箱子抬下来打开,里面正是满满地福寿膏和香麻卷烟,另有十几口酒坛子,上面贴着大红的色纸,写着三个倒着的大字,正是“朗姆酒”。龚澄枢也顾不得训斥小太监了,亲手抢过一盒福寿膏、一盒香麻卷烟,便匆匆赶回内殿,火急火燎给刘晟上贡去了。 一边跑着,龚澄枢老远就喊着:“陛下,陛下,福寿膏来了。奴婢真是罪该万死,那海商去东海的船在海上遭了风浪,延迟了时日,这才让年后的货短了。所幸如今已经拿来了呢。” 龙德宫正殿上,刘晟正是形销骨立,睡眼惺忪,浑身无力,涕泪横流的样子。虽然没力气,却依然少不得拿出一壶壶的烈酒痛饮。他是皇帝,哪怕手臂力量虚弱得拿不动酒壶,也自有别人喂他。 旁边几个宫人妃嫔侍候在那里,都觉得胆战心惊。如今的陛下,比之两年前更加暴戾了数倍,稍有不慎,或是服用仙药药性一过,便会动手杀人。 刘晟刚喝完一杯朗姆酒烈酒,脑中昏昏沉沉,试图用酒醉来驱赶香麻和福寿膏断药带来的无力感,但是却收效甚微,再想喝时,“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你们这些贼厮鸟,好不晓事,朕喝多了,怎不劝阻!” 宫人们噤若寒蝉,这种事情,谁敢劝阻?半年来,劝阻皇帝少酗酒吸食仙药的,被杀了的也有好几个了。刘晟找不到发泄处,便用一双凶暴狠戾的目光扫去,第一个便看到了今日服侍的宫嫔尚玉楼。 尚玉楼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下等妃嫔,被皇上怒目一瞪,吓得几乎瘫软,无奈之间左右顾盼,见到御案上有西域果品西瓜,便捏着声调温言说道:“陛下,臣妾知罪,不过如今陛下龙体违和,不如先进几片瓜解解酒吧。” “解解酒?解了酒,却是靠什么解渴嗜仙药之苦!好,你要解酒,便解酒!” 刘晟说罢,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手拿起案上的西瓜,一手把尚玉楼搂进怀里放到在自己双膝上,把西瓜搁在尚玉楼脖颈上。尚玉楼不敢反抗,正不解刘晟作欲何为,只好媚笑着装出楚楚可怜的神态。刘晟却只管报以狞笑,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从御座背后拔出宝剑,对着西瓜猛力一剑斩下。 只听“噗嗤”一声,西瓜被宝剑一刀两断,鲜红的瓜瓤迸射了一地。美人脖颈也被宝剑余势一刀两断,一颗美人头颅血潞潞地滚到一边,喷溅的颈血和瓜瓤混作一处,冷热粘滑相交,一片诡异之色。 刘晟脸上也喷溅了一脸的红色,他却浑不在意,反而以舌头舔一下脸颊,随后露出品尝到美味一般神色一喜,大笑道:“这酸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满殿震惊,众人股栗。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了,什么声音都无法传播。 “陛下,福寿膏来了。奴婢为陛下……”龚澄枢跑着跑着,见到御座上的刘晟满脸满身的鲜血,顿时愕然,呼喊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他还以为陛下停药之后又发狂了,而且还是自残…… “陛下怎么了?”龚澄枢不敢贸然,环顾左右,正想找个小太监或者小宫女低声询问一下变故情况。 但是刘晟却突然从暴戾之中苏醒过来一般。见到龚澄枢出现,双眼发出一股亮光,激动颤抖地说道:“福寿膏和香麻到了么?快快快,给朕呈上来。这两件奇物没了,朕真是喝烈酒都没得味儿。” 一边说着,刘晟奋力一振,把他还搂着的尚玉楼尸身一抖,摔落在御座前,尚玉楼的尸体顺着陛阶滚落下来,龚澄枢乍一看,才发现原来陛下不曾发狂到自残,只不过是杀了个妃嫔而已,心中也定神了不少,赶紧把东西呈上去。 两个宫女马上熟练地把早就点好的粗芯油灯拿过来,从盒子里挑出一小条油润的膏体放在一个铜盏子里,想了一想,看了眼刘晟那抓狂的姿态,又一咬牙多挑了一条。铜盏内的膏体很快在油火炙烤下软化, 另一个宫女便拿出一根和后世雪茄烟差不多粗细的香麻卷烟,一端举着一个漏斗对准烟嘴,随后拿着铜盏子的宫女马上把软化的福寿膏对着漏斗倒下去,溶入到香麻卷烟上,随后立刻用扇子扇凉一些,福寿膏重新变得浓稠粘滞之后,马上点上火递给刘晟。 刘晟眼放绿光地狠狠吸了一大口,连吐烟圈都不带吐的,整个儿就全部吸进肺里去了。三五口之后,刘晟整个人都一改刚才萎靡的神态,一股如同回光返照的精力立刻灌注全身,好像武林高手出关一样仰天长啸一声,尽数吐出胸中浊气。 “这才是皇帝过的日子嘛,真是多亏龚爱卿了。其他酒囊饭袋,完全济不得事儿。”刘晟心中一爽,便大大咧咧地开了一炮地图炮,其他旁边的太监女官,全部都在打击范围之列。 龚澄枢心中苦笑。陛下如今说话真是越来越不过脑子了,他刘晟开的地图炮,结果拉到的仇恨值,那不全都是往他龚澄枢身上拉的么?龚澄枢偷觑了一眼刘晟身边最得宠的女官才人卢琼仙,见卢琼仙已经微有愠色,龚澄枢少不得下决心割肉:“一会儿少不得给娘娘也上供一些。让娘娘也多些邀宠的资本。” 谁让他龚澄枢只是个太监呢?他可以服侍好刘晟,在刘晟缺药的时候帮衬着弄到药。但是刘晟抽够了、心中舒爽的时候,还是需要卢琼仙去提供美色,让刘晟如登仙境的。既然这个功能他龚澄枢一个老太监提供不了,那就不能得罪皇帝身边的宠妃了。 ... ... 第239章杀尽兄弟 历史上的南汉中宗刘晟,在如今这个时间点,身体应该还算过得去。如果没有蝴蝶效应干扰的海,他还能再活个两年多、直到乾和十六年、39岁的时候才死。同样的,历史上刘晟生命的最后两年,健康状况急剧恶化的主要原因是酗酒纵欲。 当时,显德元年,周世宗柴荣在高平之战中击溃北汉刘崇、使得刘崇气死在太原;显德二年,柴荣出兵秦陇,大破后蜀王招远的大军,从后蜀手中夺取了秦凤四州;显德三年,柴荣又亲征淮南,夺取南唐的江北十四州。这三大后周朝廷的连续军事胜利,让僻处岭南的南汉皇帝刘晟,看到了大周一统天下的趋势,也让他非常惶恐不安。 刘晟也是知道自己老刘家在岭南这些年的****的,如果天下统一了,肯定不得好死,哪怕他想投降,因为刘家的暴君在岭南也没什么号召力,必然逃不了被柴荣斩杀示众的命运。所以,有一次刘晟在听说柴荣打败了南唐李璟之后,亲自占卜星象,感叹道:“自古以来,谁人不死?”(史实) 毕竟,如果不是柴荣死得早、又多了后来赵匡胤以宋代周这一波折、多了许多新的反叛势力要平定的话;以柴荣的实力,在公元960年代就一统中国,是很正常的。刘晟不是穿越者,不可能预见到柴荣的寿命,所以在柴荣的极盛时期,刘晟就开始消极、纵欲、也就很正常不过了。 如今才是显德二年年初、柴荣的军事优势还没有那么明显。但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南唐已经在柴荣登基前就被打趴下成了弱国。吴越在开疆拓土之后,却依然表现得对北朝的大周非常恭顺。高平之战和对后蜀的军事胜利,柴荣依然如同历史惯性的轨迹那样有条不紊地进展着,所以,刘晟比历史上早了两年开始忧心忡忡、醉生梦死地纵欲、逃避现实,也就不奇怪了。 烟酒色三管齐下,刘晟又不是神仙,其下场自然可以预见。 …… 龚澄枢送来福寿膏和香麻之后,刘晟一口气抽了七根雪茄大小的香麻、四块小指长短粗细的福寿膏,才算是把断药了一上午的瘾头给彻底解了。此前整个人一直拖着连午膳都吃不下,此刻烟足药饱人也有了胃口,立刻让膳房上了肴馔二三十色,并重新开了两瓶“朗姆酒”。 刘晟也不吃饭食五谷,只是饮酒吃菜,过了一会儿,便饱足了。自从重口的刺激物服用的多了之后,刘晟的脾胃就已经不适应五谷粮食了,粮食吃下去直觉如同嚼蜡,干涩难咽。而原本劝说他至少应该吃饭的太医,已经陆陆续续被他杀了,如今再也没人敢劝说。 心满意足的刘晟,看着空去的酒瓶怔怔出神,忽而问道:“龚爱卿,你说这朗姆酒也不知是何物酿成,竟然如此烈性。极东岛夷产出,便更够超过我泱泱中原大国。 那香麻、福寿膏且不必说,制取这两味奇货的作物,许是不能在中土生长,沿途运送鲜活的话,海途漫漫也易**;岛夷气候风物不同,才能产出此物,也便罢了。酿酒不过是以干粮制取,难不成那些酿酒的原料,也不能干燥出种子之后,到中原试种?” 很显然,刘晟也是被今日的断药给吓怕了,生怕有一日那朗姆酒也会因为海路遥远断货,居然未雨绸缪思量起这种山寨的事情来。由此可见,刘晟此人智商也是不低的,只可惜老刘家几代君主都难把智商用在正途上。 “陛下,奴婢又何尝不曾想过为陛下分此忧劳呢。奴婢也反复细细问过那贩售朗姆酒的海商了,说是酿造此酒的作物,乃是一种东洋果品,并非粮食酿造,只是这果品天然便有醇浓的酒香,酿造之后,才有如此烈性。朗姆酒除了酒性浓辣之外,还别有甘甜味道,其中甜味,便是来源于那种果子了。” 刘晟一想也是,龚澄枢要是有办法谋划着在中土酿造这种酒的话,只怕早就动手了,又怎会让这种酒在市面上罕有可寻呢?如果量产的话,龚澄枢自己的收益就会不少吧。 当然,龚澄枢听到的那番解释自然是狗屁不通的。实际上的朗姆酒,也当然不是什么海外奇果造的。此物问世不久,正是因为小琉球群岛上,第一批开荒移民试种的榨糖用甘蔗,也才成熟不久而已。 朗姆酒的真相,是用榨糖后剩下来的甘蔗渣酿造的。所用的酒曲,也是一种和酿造淀粉发酵类酒完全不同的菌种,是钱惟昱让他身边如今头号科学家沈默,专门筛选寻找出来的纤维素发酵类酒曲菌。 众所周知,牛羊兔子之类的草食性动物有一个巨大的盲肠,可以消化纤维素。而人类的盲肠,是几乎无用的。这也是人类吃树皮草根吸收率几乎等于零的原因。但是对于发酵性菌群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既然有可以发酵粮食中淀粉类多糖的酒曲菌种,自然也有可以发酵部分特种纤维素的菌种。只不过古人不知道这些生物化学知识,所以从来不曾系统地想过这个问题罢了。 甘蔗的生长周期是十六到十八个月,还有一定的休耕期和准备期。如今也算是当初淮南移民到小琉球屯垦甘蔗地后、第一个收获季节了。不过数月前,钱惟昱让商会的海船把小琉球的头茬甘蔗运回来一批进行实验,把甘蔗榨出糖浆、制取霜糖之后,剩下毫无食用价值的甘蔗渣,则用提前筛选出来的酒曲进行菌群发酵实验。最后果然很顺利,把几百年后美洲人发酵朗姆酒的法子给试出来了——也正是因为这玩意儿是甘蔗渣做的,所以还有不低的糖分,喝上去不仅甜,还有果味。 甘蔗渣发酵分解出原酒之后,滤除剩下实在分解不掉的残渣,然后自然是每一个穿越客都知道的白酒蒸馏法了。正规的蒸馏器在这个时代比较难搞,而且也没有橡胶之类的气密密封件,所以钱惟昱索性用了一些气密性差一些的土办法。 弄两口类似于蒸云南汽锅鸡的大陶锅,——只不过比普通的汽锅要多一些烟囱状的蒸汽口——然后上下嵌套在一起,在下层锅子口外面,用泥封封死,防止漏气,上层汽锅则不作密封。然后先在底层大锅里面注入满满的低度原酒,然后放在炉火上烧煮。 温度差不多之后,原酒当中的酒精沸点低于水,自然就先行沸腾逸散了。这时候再在上面的汽锅顶部反复更换用冷水湿透的湿毛巾、给锅盖降温,算是山寨版的原始冷凝套。酒精蒸气遇到冷锅盖自然开始凝结,然后就滴到了上层汽锅里面。 熬煮到时间差不多之后,再把火熄了,稍稍冷却后开盖,拿麦秸秆从烟囱里伸下去吸下层汽锅里的液体,如果寡淡无味,便说明下面的锅子里剩下的全部都是水和杂质了。这时就可以从烟囱把下层锅内的液体都倒掉,重新灌进新的原酒继续生产。 这种方法的蒸馏因为温度控制模糊,自然不可能做出伏特加之类超高酒精度的东西,毕竟在蒸干酒精的时候,水蒸气也会混进来的。不过把原本二十多度的酿造原酒提高到四十多度的酒精度还是可以做到的,也就是说至少浓缩一倍多,比后世的泰山特曲还要高度一些。 或许有人会觉得:蒸馏酒这种手段,不该是穿越客一开局就使用的大杀器么?就算没有甘蔗渣酿酒的技术,用粮食酿造的原酒不也可以进行蒸馏浓缩、然后靠着奇货可居换取暴利么?但是,对于这个问题,钱惟昱的考虑很清楚:他如果要弄钱,那就必须是大规模供应、能够用于国家大事的大钱,为了几万贯至多几十万贯的小钱,就把一项革命性的新技术弄出来,那是不划算的。 如今还算是五代乱世,北国和南汉、两湖都还是生产破坏极度严重的时代。也就吴越、南唐、后蜀三国的百姓能够有粮食吃饱饭而已。高度白酒这种东西,如果用粮食酿造的酒作为原酒的话,大规模生产对于民生的破坏就太严重了,商人的逐利会让贫苦百姓口中食被大批剥夺。所以,他宁可等到小琉球殖民地的甘蔗种植园成熟之后,才开始按部就班地推出蒸馏朗姆酒。 须知,一亩地种粮食,以如今的技术,一季产出最多不过五六百斤,一年双季稻,也不过一千斤。这还是江南富庶之地风调雨顺的结果。而甘蔗两年一收,因为茎秆都是有用的,所以一根甘蔗就有好几斤,一亩地一两万斤都是稀松平常。如果有可以分解甘蔗渣中纤维素的菌种的话,哪怕分解效率和酒精产出效率比稻米低一倍。一亩地产出的甘蔗渣,也能抵得上十亩地的粮食——而且这些甘蔗渣,原本都是只能当肥料的废物。整个小琉球甘蔗种植园的甘蔗渣利用起来酿酒,便是相当于减少了十几万民户口粮的浪费。 …… “陛下,今日乃是元宵佳节。陛下龙体既然无恙了,奴婢还想请示,今日可有宴乐安排。灯会赏赐和群臣赐宴等项,奴婢都略有准备,具体还请陛下明示。” 龚澄枢的话,把刘晟从对朗姆酒生产技术欲求而不可得的愤懑中拉了回来。原来在刘晟意淫的时候,龚澄枢已经在下面侍立良久了。刘晟尴尬地笑了笑,又略作思忖,说道: “今日也不必给群臣赐宴了,不是新年的时候已经赐过了么。晚上元宵夜便家宴一番好了,唔……朕还有何兄弟么?” 龚澄枢被刘晟问得心中一跳,旋即答道:“陛下最幼的幺弟、通王殿下如今尚且健在。” “那今夜,便请通王赴宴吧。” 刘晟不认为自己马上就会死,但是酒色纵欲的下场,他还是明白的。今日这一番折腾,也让他明悟不少。最小的幼弟刘洪政虽然是先帝死前三四年才生的、如今也不过十六七岁,和他自己的长子年纪差不多。但是,总归还是把弟弟都杀光了,他才放心去纵情纵欲,万一哪一天马上风了,也没人可以威胁到自己孩儿的地位。 ... ... 第240章马上风 兴王府,龙德宫中。红烛高烧,金案生辉。海陆鲜汇,夜宴正酣。 一个藩王服色的少年人,畏畏缩缩走上殿来,老远便跪拜在地,膝行而前。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到御座上正在痛饮烈酒、喷云吐雾着和十数名妃子宫女淫戏不止的南汉皇帝刘晟醉醺醺撑起身子,狞笑道:“十八弟,别来无恙否。” “臣弟……有劳皇兄挂念,不胜……嘚嘚……不胜惶恐。”刘洪政跪伏在地,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牙齿嘚嘚敲击作响,他不比刘晟此前杀死的那些年长的兄弟,高祖驾崩的时候,他不过还是三四岁的小孩儿,后来两个兄长先后在位,加起来十四年,如今也不过十七八岁。少年人的心性,自然不够冷血淡然,不可能慷慨赴死。 但凡是稍微有些人性的太监和宫女,都不忍去看即将要发生、而且必然要发生的那一幕人伦惨剧。 “十八弟,你也知道劳朕挂念了,真是难得啊,朕该夸你长大了。那么,可有什么法子为君分忧,让朕从此不必再挂念你呢?” “臣弟愚钝,实在不知……不敢揣测圣意。” “唉,不敢揣测,你这孩子,连场面话都不该说——好歹你也说一句‘臣弟最近醉心佛法,愿意出家为僧’,也好过什么都不说啊。”刘晟佯狂地大步踏下陛阶,直到刘洪政面前,拍着跪伏在地的刘洪政的面颊,“恨其不争”地说道。 随后,刘晟绕道刘洪政背后,毫无预兆地从腰间拔出宝剑,回身一砍,竟是亲手把自己唯一在世的幼弟斩首。 “不过,朕很喜欢。这说明你太老实了,都不好意思让朕背负更多骂名,所以连退路都不想试探——来人呐,把逆贼刘洪政的尸首拉下去喂狗。恰才朕撞破他的谋反之心,但念着手足之情,不忍杀害,还想着让他出家为僧。谁知此贼丧心病狂,居然连朕给他安排的这条退路都不肯走。不得已,朕只有诛之以正国法了。” 一边弃剑在地,刘晟一边发出爽朗的大笑,浑身摇摇晃晃着像是用力过度。宠妃卢琼仙立刻迎上来,用赛雪欺霜的雪肌玉肤密合着贴上来,扶住刘晟,用魅惑甜腻的声音说道:“陛下真是亲力亲为,可别用力过度了。今夜如此大喜的日子,陛下还要在别处‘用力’呢。” “哈哈哈,爱妃说得好。今日真是好日子啊,”刘晟一边狠狠揉捏着卢琼仙,一边回头说道,“来人呐,今日适逢元宵佳节,又是肃清反贼的大喜之日。朕要与后宫诸妃同庆。澄枢,你去吧王清宫内诸妃全部带过来,朕要在这大殿之上,让她们‘雨露均沾’!” 龚澄枢心中一惊,高声应道:“奴婢遵旨。”随后便马上去传令了。 卢琼仙一听刘晟今夜要临幸那么多妃子,眼中不免露出一丝嫉恨的神色。但是她也知道这种事情是免不了的,她也就嫉恨一下那些女人而已,不敢对刘晟有什么不满。 王清宫使,是龚澄枢兼着的另一个内宫头衔。而这“王清宫”,也是刘晟在位后新大兴土木所建的宫室,高祖皇帝一朝时本无此宫旧例。据说,这宫殿的命名,一开始所取的,便是“扫清诸王”的本意,所以才叫“王清宫”。 那么,那座宫殿里面住着的那些妃子,又有什么特点呢?一言以蔽之,这些女人都是南汉宗室之女,原本至少也是公主、郡主的身份。到如今乾和十三年为止,宫中依然健在的妃子有33人,其中2个是刘晟的亲姑姑,5个是刘晟的亲妹妹,26个是刘晟的亲侄女。 时至今日,刘晟总算杀绝了他的全部兄弟、侄子,也把自己全部活着的侄女儿全部收入宫中。至于他自己的姐妹和姑姑,他还算略微有人性一些——那些在他即位之前,就已经出嫁的姑姑和姐妹,当时也都是年老色衰了,他便放她们一马。至于十三年前还没来得及嫁人的,如今全部被收在王清宫内为妃。 这些女人,虽然出生皇家,基因不错,但是真要说个个都是人间绝色,倒也不太可能。比之从民间千挑万选选出来的美人,往往还是略逊一些的。不过刘晟要她们,本就不是纯粹出于对姿色的占有,更多是满足他那变态的控制欲。甚至于,有时候觉得睡了自己的亲妹妹或者亲侄女儿,能够让他对自己的权力有更强的安全感和存在感——看,这就是天子之威,天子之威,就是要做不是天子的人都做不了的事情,而且还没有人敢反对。 须臾,莺莺燕燕却带着一分悲戚氛围的王清宫诸妃都被带到了。龚澄枢往御座上远远一看,好家伙,刘晟居然已经毫不避忌旁边的太监宫女,在御座上和卢琼仙交合欢好起来。 靠着烈酒和香麻卷烟福寿膏的助兴,刘晟似乎浑身充满了力量,每一次都可以狠狠捅入、直没至柄,而卢琼仙也在那里如癫似狂地媚叫着,声调悠扬,极尽婉转。 “尔等还不快上去侍候!”龚澄枢对着那些妃子暗暗呵斥了一句,随后使眼色让大殿上的太监们都退下,只留宫女侍候。那些小太监本就觉得这样的场合待着不合适,只不过没有大人物发话,不好退下。此刻得龚澄枢示意,一个个如蒙大赦地下殿去了。 …… “嗯?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哦,原来是十三弟的长女,啧啧。朕倒忘了,收你入宫的时候,还才**岁吧。竟是不曾赏赐过你恩宠。来来来,今夜也让你做一回女人。伯父不会亏待了你的。” “哦,你们两个居然是九弟家的那对孪生幼女?哎呀呀,那你们就更该好好服侍伯父啦。兄弟十八人中,当年和朕最要好的,便是九弟了。而且九弟可不是死在朕手上,他是九年前朕派他出征交州、讨伐吴权逆贼的时候战死的。若是不死的话,朕绝对不会杀他。不过你们两个,还真是我见犹怜,九弟战死了,朕不好不照顾他家孤女,今日便好好疼疼你们。” 大殿之上,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七彩锦缎纱绫淫亵地飞舞着,把一幕幕人伦惨剧半遮半掩地妆点起来。原来却是刘晟当初一股脑儿不加挑拣把侄女儿都打包收罗进宫、给了妃嫔封号,却不曾想其中有好几个当初太过幼小,竟是一次都不曾被他宠幸过。后来刘晟妃子太多,也就把这些侄女儿丢在脑后不曾想起了。 今日,他想着庆祝杀绝兄弟、侄儿的大喜之日,才想着雨露均沾全部上一遍。抚弄之间,见有几个特别羞涩闪躲,仔细一问,才知道个中缘由。刘晟心中的变态**大炽,当下便上下其手起来。 刘晟九弟刘洪操,是活到刘晟即位当皇帝后、唯一一个不是被刘晟杀死的——因为他在刘晟派他攻打越南吴权的战争中阵亡的。如今,他的两个孪生幼女刘月仙、刘月芍,却也要在今晚节操不保。 只见刘晟挺着一杆经过数十处“桃源洞磨杀人剑”的凶器,恶狠狠地挺立在刘月仙的面前,狠狠把对方压在身下。刘月仙容颜凄美,肤色雪白,若不是当初年纪太小,此后又被丢在那儿再未被刘晟见过,也留不到今日再要。 只见刘晟疯狂揉捏着面前的少女,如同揉面团一样用力,毫不留手。一边把已经沾染了数十个女子体液和两三个女子鲜血的凶器,毫不犹豫地狠狠捅了进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刘月仙惨叫一声,就此昏死过去,却依然不能引起刘晟的怜惜、停止这种暴行。不过一盏茶之后,刘晟便抽身出来,对着刘月仙的妹妹刘月芍依法施为,把对方弄得死去活来。 刘洪操身前,好歹也算是南汉宗室一条汉子,刘晟兄弟十八人,仅此一人死于维持国家统一的战争中、阵亡于和越南猴子的厮杀。在宗室诸王之间,也算是深得人同情了。此刻见到陛下如此凌辱刘洪操遗落的幼女,在场一些心中还良知未泯的宫女,目睹此景都觉得发指起来。 烟酒助兴之下,补充了三五番药力饮食,刘晟继续在那里狂欢不止。月过中天,他的兽行,居然已经持续了两三个时辰,精气走泄之后,便用药物和妃子们的刺激重新提振,居然竟让包括卢琼仙在内三十四个妃子雨露均沾。 刘晟疯狂地在最后一女刘月芍身上捅刺杀伐,持续良久,忽然长啸一声,随后喉中格格作响,口吐白沫,下身一泄如注,随后整个人便僵硬着倒了下来。 当他倒地时,从刘月芍体内抽身出来,只见上面一片殷红之色,汩汩流淌。刘月仙见了大惊,还以为妹妹被那个禽兽弄死了,不顾两腿之间火灼撕裂般的剧痛,挣扎着爬过去细看,这才发现,妹妹的破瓜之血,不过只占到其中一小部分而已,更多的血红之色,却是从刘晟下体喷射而出的。 白的射完了居然射血!也算是古今马上风的典范了。 “啊——不好啦——陛下驾崩啦——是刘月仙刘月芍姐妹那两个妖妇干的!是那两个妖妇用吸榨妖法,把陛下害得马上风啦!” 卢琼仙的尖叫声,立刻响彻了整个大殿。刘月仙回过头来,用怨毒的眼神看着卢琼仙,不过随后便是一阵释然。大仇已报,此身已污,多活几年和少活几年,又有什么分别呢? ... ... 第241章尽阉文官 半个时辰前,刘鋹还在暖和的被窝里和宫女厮混,结果,父皇刘晟的死讯很快传来,他也就被龚澄枢和卢琼仙促请着拖了出来,随后套上一套刘鋹从不曾穿过的冠冕袍服,拖到了这龙德宫大殿之上。 正殿上,还摆放着一口匆匆挪过来的金丝楠木寿材,里面正是刘鋹的父皇刘晟的尸首;另外还有几具更加新鲜**的美女尸身在左右薄棺里放置,据说那些都是被卢琼仙指认为害死先帝的邀宠奸妃、所以赐死给先帝陪葬。 当然了,此前刘鋹只和宫女厮混淫戏,却不找妃嫔,这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他如今还没有正式的嫔妃。作为先帝刘晟的长子,刘鋹今年才14岁。年纪如此有效,所以自然不可能有正式娶妻立妃的事情,有那方面需求的时候,也就随手拉一些近侍的宫女解决了。 “阿父,孤昨夜三更过半才睡的,如今可能回去睡个回笼觉么。”刘鋹大大地打了个呵欠,随后对着龚澄枢埋怨地说道。 阿父是昔年汉灵帝时对十常侍中张让等辈的称呼,也是唐僖宗对大太监田令孜的称呼。刘鋹如此称呼,实在是让龚澄枢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站在一个太监的角度来说,被皇帝称作阿父,也算是走上人生巅峰了吧。 “哎呀,陛下此刻应该改口自称‘朕’了,绝不能再用‘孤’这个称呼。”龚澄枢用好像喝开水被烫到的那种夸张语气,谄媚地纠正了刘鋹的错误,随后委婉劝谏,“先帝山陵崩,卯时朝中群臣便要进宫吊唁了,陛下灵前登基,怎能不注重影响呢。还请陛下暂且忍耐,做出为先帝哭丧守灵的姿态才好。” “话是这么说……可是如今不是才寅时么,到卯时上朝还有一个时辰呢,孤……唔,朕便在御座上躺下睡一会儿,有大臣进来的时候,阿父再叫醒朕便是。到时候再装模作样也来得及。”说着,刘鋹也不等龚澄枢回答,就自顾自往御座上躺下了。 龚澄枢表面功夫都做了,见刘鋹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自然也就不会继续顶风苦谏。原本这些太监就大多是实用主义者,人性淡泊;相比于已经人走茶凉的先帝来说,他自然更尊重刚刚上位的新帝的指令。 刘鋹补了个回笼觉,到了约摸卯时还差一刻的时候,才重新被龚澄枢叫醒。那时,已经有一些到得早的朝臣惊闻陛下驾崩的消息,在那儿震惊不已了。所幸刘鋹本就是刘晟嫡长子,在刘晟死之前,也早就立了刘鋹为太子,可谓是名正言顺。加上刘晟的兄弟已经被杀光了,刘鋹自然也没有伯叔在世。整个权力交接的过程还算顺利,没有引出什么异议。 朝臣到齐之后,略微补觉补得有点儿精神了的刘鋹自然还是要装出一副丧父的悲痛神色,抽抽噎噎地哭了几场,也算是把场子镇过去了。 …… 古人父母亡故,当守制三年。然因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古训,所以到了天子那里,都是以日代年。刘鋹给刘晟哭灵守孝了三天,便算是完事儿了,随后便正式举行了登基大典。兴王府当地的朝臣自不必说,人人都要参加朝拜。即使是附近州郡的方面要人,也要各自回京朝贺。 同时,按照惯例,先帝死后,当年应当继续使用先帝年号,直到来年正月,才正式改用新君年号。不过如今才刚刚正月过半,如果不换年号的话,乾和十三年的年号还得再用十一个月多。刘鋹觉得不吉利,就和龚澄枢卢琼仙商议了一下,力排众议,在登基后即刻改年号为大宝元年。 正式登基称帝之后,刘鋹自然是急不可耐地做了一些原本做太子时候因为年纪太小、还来不及做的事情。比如原本因为他才十四岁、没有大婚,只能和宫女私下里鬼混。现在立刻把一个他从大食国海商那里买来、玩弄了数年的波斯女奴册立为妃。那波斯女奴连汉名都没有,在册封诏书上只能临时起个名字,叫做“媚猪”。 之所以这波斯女奴会得名“媚猪”,主要是因为此女肤色黢黑、体态肥腯,活脱脱就是一个土肥圆。刘鋹册立此等女人为妃,口味之重,也算是惊世骇俗了。 另外七八个此前被刘鋹偷偷摸摸宠幸过的宫人,也在两三天内全部册封了封号。除此之外,刘鋹还不忘接收老爹嗝屁之后玩剩下来的女人。卢琼仙、黄琼芝这两个先帝时候就作为才人、女侍中,参摄朝政的女人,自然是马上被刘鋹也给啪啪了收用;至于先帝玩剩下来的侄女儿们、也就是刘鋹的堂姐妹们,刘鋹也挑拣一番,把十几个年纪明显比自己大好多岁的堂姐都丢出宫去,只留下年轻貌美。 这一系列的举措,自然是让许多以纲常为国本的大臣反应激烈。刘鋹的年幼即位,以及所表现出来的对先帝孝道上的不足、对仁孝礼法的蔑视,还有后宫宫禁的混乱,都导致朝中一些忠直之臣提出了许多激烈的进谏言辞。这些进谏者中,又以刘鋹任太子时的老师、太子太师钟允章为首。另有礼部尚书薛用丕、谏议大夫王珪分掌职司在此,自然也是力谏不休。 刘鋹少年心性,刚刚当上皇帝,怎肯受这些文臣管束?登基不到半月,就恢复到了他父皇当初那种不再上朝、朝政悉数决断于宦官、宫女的状态。薛用丕、王珪劝谏无门而入,只得作罢。钟允章仗着自己原本是帝师的身份,一时不信这个邪;居然还上了一份言辞激烈的奏章,奏请诛杀内宦乱政者首恶数人,以振朝纲。 这份奏章因为内外隔绝,自然没有递到刘鋹手中。负责宫内外传递的宦官、常侍陈延寿截获了这封奏章之后,立刻交给了如今已是内宫宦官首领的龚澄枢手里。龚澄枢一看钟允章居然上奏奏请诛杀他们这些掌权的太监,不由得勃然大怒,暗暗发誓定然让钟允章等文臣领袖不得好死。 不过,钟允章帝师的身份在那里,新帝登基立刻诛杀自己的老师,总归是比较难以做到的。龚澄枢知道必须要多加几把火,于是把钟允章等人的奏章全部扣下,又命陈延寿帮忙仿造这几个文臣的笔迹,另作一些避开宦官秉政问题、但是专让刘鋹不痛快的话题的伪造奏章,然后每隔一两日就送一批进去,以撩拨激怒刘鋹。 …… 龚澄枢的伪造,终于慢慢起到了效果,刘鋹开始对包括钟允章在内的文臣不耐烦了。 “阿父,钟太师和薛尚书、王大夫等人当真聒噪。这些朕的私人小事,居然反复进谏。朕贵为天子,想要哪个女人,难道还要他们说了算?又不是他们那把老骨头去上女人!” “陛下说的太对了,奴婢以为,那些家伙完全是自己年纪大了,财货贿赂捞了一辈子也捞饱了,就开始想着邀买名声,为子孙后人博取一个堪以传家的护身符、士林名望。这些读书人最是无耻,陛下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阿父所言,真是深得朕心。这些文官如此可恶,私心切重,可有法子治他们么?要是可以让他们彻底忠心于朕,事事为朕考虑,不及私心,那该多好啊。” 刘鋹美美地意淫着,似乎在幻想一副天下人都对他阿谀奉承,彻底顺着他来的美好图景。做皇帝,可不就该是这样的么?不过,他也知道这只是想想,也没指望龚澄枢真能给出答案。却不曾想,龚澄枢仅仅是略略思忖了片刻,就给了他一个惊喜的答案。 “陛下……这事儿可难。自古千里做官只为财,不为财的也为名声地位、封妻荫子。要想彻底忠君、没有私心,那可就难了。尤其是陛下如今年纪尚幼,这天下纷乱如此,其余各邦伪朝,改朝换代篡逆之辈无数。仅仅是钟太师这般不肯彻底忠于陛下的,已经算是好的了,更有那乱臣贼子,夙兴夜寐想的都是谋朝篡位的大逆之举。” “那便没有办法治理了么?” “办法有是有,只是有些狠。奴婢若是以此自律,自然是毫无芥蒂的,只是想着以此法推行天下,奴婢实在恐怕百年之后遭世人唾骂。” “阿父快快说来,不必顾忌。” “唉,奴婢对陛下一片忠心,但凡是有利于陛下的,哪怕让老奴背这骂名,又有何妨呢?老奴这便说了。”龚澄枢悲天悯人地闭起双眼,眼泪更是说来就来,做足了忠君爱国的戏码,缓缓续道: “要想让文官和读书人没有私心,最好的办法便是把他们都阉成内侍再用。比如奴婢这等内侍,没有妻儿子嗣,要了钱又有什么用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了名声爵位,又有何人继承呢?纵使是有谋朝篡位之逆心者,一旦被割了下面,断子绝孙了,那也就没了谋朝篡位的念想,因为篡了也没有人可以传位。奴婢读书少,不会引经据典,这些话不过是以常理粗浅揣度,陛下可自行思量。” 刘鋹听得愕然不已:把文官全部变成太监?这么劲爆的想法,听上去貌似好刺激的样子。而且,似乎真的能让那些贪恋权位名声、钱财地位的人就此断了念想,乖乖地一辈子做自己的奴才。 “阿父此言……是不是太过激烈了。那朝中文武何止数百,若是如此施为,他们不会反抗么?” “陛下,奴婢只是随口一言。那些已经起了反逆之心的人,自然是不会乖乖就范的,咱们也该以别的办法徐徐图之。至于这以内侍为文臣的法子,奴婢以为不如就从今年的春闱开始:咱既往不咎,但是今科而起的,凡是中了进士想要为官的,便要先送到内府挨那一刀子。切干净了子孙根,再授予官职便是。” ... ... 第242章太监状元 隋唐是科举制度的渊薮时期,科举的完善程度,自然不能和宋明相比。五代承袭唐制,而且因为战乱的关系,往往在文治方面比唐朝更加因陋就简、实用主义。 比如唐朝时候,还规定,中央直接管理的科举,只有贡举一次考试。而有资格参加贡举的人,必须是贡士。贡士的名额,一般是每个州府(相当于地级市)有资格举荐少则两三人、多则四五人的名额;至于贡士产生的方式,朝廷是不作强制性要求的,你可以是州府一级举行考试,也可以是由州的长官推荐博学鸿儒参加。 这就好比是后世候选人框定了的考试,在某帮港灿眼中,还不够敏猪。当然了,在隋唐时候,这种制度的存在,与隋唐的社会体系中门阀势族还未彻底瓦解有莫大的关系——门阀势族都允许你朝廷用科举考试取士了,你朝廷还好意思不给咱门阀势族在参考资格上一点优势么?而且,唐时科举制度虽然没有对州府选送贡士的手段进行明文规定,但是初唐和晚唐,实际操作上也大有不同,到了晚唐,贡士的产生环节,采取笔试方法的也越来越多。 后世一直到了宋朝,才对“举人”的产生手段做了明确规定——举人也必须是在州府通过笔试选拔,才能获取的资格。而且宋朝的举人比明朝要严格,宋朝的科举制只有秀才是一经考取终生有效,举人则只是当届有效,也就是说你秋闱中了举人之后,来年春闱没有考中进士,那么三年后你再次准备参加春闱之前,对不起,还要再考一遍秋闱。而不是和明朝那样考过了一次秋闱,此后终生就只要考春闱就行了。 历史上宋朝能够定下举人选拔考试的制度,其实和唐末五代的战乱是有关系的。五代十国的纷乱厮杀,把门阀势族的势力几乎连根拔起。到了北宋立国的时候,天下已经没有了诗礼簪缨的世家,大家都是富不到三代的穷**丝。这时候推行打击了诗礼簪缨世家权益的新法,自然就没有什么阻力了。 话题扯的稍远了一些,说了那么多,不过是想说明:如今南汉的科举考试,不过是沿袭了大唐旧制,而且因为这个时代的岭南文教不昌,读书人上得了台面的很少,但凡稍微有点实力的,基本上在所在的州府都可以得到贡士资格的举荐。 所以,在如今的南汉,是不存在诸如后世“秋闱”的考试的,只有一场春闱。而且相比于北方朝廷一般定在二月底或者三月初的春闱来说,岭南因为天气炎热,春闱的时间也就更早,往往正月底或者二月初就开始了,比北朝提前了一个月。 …… 一个行色匆匆的白衫秀士,骑着一匹大青驴从兴王府西门进了城。只见他掏出手中一张被捏的皱巴巴的信函,又仔细看了一看上面的地址,随后找了个坊间的茶水铺字,要了一壶凉茶、一碗素面,慢慢饮食了之后,问明了信函上所书地址,这才重新去投亲靠友了。 须臾,那头大青驴便到了地头,那白衣秀士抬头一看,上面正是一块“邕州会馆”的匾额,便下驴上前,递了名帖。这时会馆内便恰有几个文士行出来,其中一个见到那白衣秀士,吓然问道:“哎呀,这不是白兄么?你可算是赶来了。今年咱广南西道的弟兄们,可是要在春闱中涨涨脸了。” 旁边两人不认得这白衣秀士,当下也好奇他身份,那白衣秀士便拱手揖了一下,算是行礼,随后风度翩翩地自我介绍道:“不才桂州贡士白璧喻,今年正当春闱,得友人相邀,考前来此盘桓数日,也好养精蓄锐,切磋学问。” 许是有人会诧异:桂州贡士,来这邕州会馆作甚?却不知道,当时的岭南之地,也是分为两道地界的,那就是广南东道和广南西道,大致上便相当于后世的广东省和广西省行政辖区范围。虽然当时的岭南地区都是学问比较渣渣的场所,不过矮子里面拔高个儿,还是可以分出高下之分的。 广东广西两地相比,广东至少还是汉人的聚居地,文化当然要优越一些。广西都是壮族侬族的羁縻州,汉人都找不出几个,读书自然是不行的了。所以每到科举的时候,各处州府举荐的贡士一堂会考,广南西道的士子往往会有全军覆没、铩羽而归的场景。偶有人得中的,也名次较低、数量稀少。 也正是因着如此,广西的汉人读书人往往更加“同仇敌忾”、替换抱团扎堆。今年这个白璧喻,乃是广南西道最北面桂州的人士,也就是相当于后世广西和湖南交界处的桂林。那地方当初是马楚地界,后来又被南唐统治。直到周太祖郭威三年的时候,武平军崛起、四国攻南唐时,南汉才分了一杯羹把桂州那地方彻底掌握了。 因为桂州原本是南唐的国土,又相对北方一些、汉人文教更甚,所以一融入广南西道的南汉国治下,广南西道的文官士子都憋了一口气,觉得桂州来的贡士肯定可以在今科贡举中得个好名次。桂州纳入南汉治下不久,桂州士子也没有在兴王府兴建会馆,所以也就被请到了邕州会馆一起歇宿切磋。 这种现象,也是没有办法的,从另一个侧面,反应了当时南汉的文治形态。南汉虽然读书科举水平低,但是并不是说没有优质文官可用。在高祖皇帝刘岩在位的时候,朝中治理地方的能臣还是不少的,但是那主要是得益于大唐末年的时候,岭南是唐廷流放罪官的流放地。这些被流放的官员,往往是唐末宦官政治中得罪了大太监才被流放过来的,刘岩启用了这批罪官,导致了南汉初年治理地方上的一些善政良举。 不过,刘岩是幸运的,他的子孙就没办法了。因为五代十国分裂之后,北方朝廷不可能再流放罪官到岭南来,岭南失去了读书人的“进口渠道”,只能靠岭南本地读不好书的人里面选拔官员,随着唐末流官一批批老死,南汉的政治也就每况愈下。这与其本土化生产的读书种子没法补充新鲜血液进来,有很大的关系。 …… 不过,邕州会馆内,也不是人人都看好今科春闱的。最近朝中多事,动荡不堪,有些读书隐士,便觉得不是出仕的良机。白璧喻到了之后,与众人议论,每每也有泼冷水之言。 “不过白兄,你今年初来兴王府,可知道如今兴王府内一些新的朝政变故么?今年春闱前后,只怕总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啊。” “哦,刘兄何出此言?刘兄久在此地,必然对于朝廷动向是消息灵通的了,小弟愿闻其详。” “今上即位不久,听说两三日前又做出一桩令人发指的大事。内府常侍陈延寿这阉贼,居然想学着他上司龚澄枢的老办法,爬到内府第二把交椅的位子上——那陈延寿对着今上进谗,说道‘先帝之所以得传位于陛下者,在其杀尽兄弟之故。今日陛下若不效法,方此乱世,百年之后,何以传位于陛下子孙?’今上闻言之后,便下了决心,把幼弟**人召集一处,尽数杀死。先帝山陵崩不到一月,若是在地下得知今上将其其余子嗣全部杀绝,真不知做何感想。” 白璧喻听着心惊肉跳,半晌才缓缓说道:“此事虽然令人发指,不过今上年幼,作恶的只是那些阉贼。若是能够有几年时日,待陛下稍长,有诤臣力谏除阉,国家倒也并非不可挽回。” 那个刘姓士子,显然是不看好今科春闱的,见白璧喻如此说道,便哂然冷笑: “这些举措,你道没有朝中诤臣试过么?钟太师十日前便上了奏章,力陈诛杀乱政宦官,然毫无音讯。最近又不知道是力谏阻却那些阉贼作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朝中没有透露出来,但是钟太师已然被停俸圈禁起来。不过有诸般消息渠道隐约显示,那帮阉贼,显然是在图谋对付今科春闱,想要下什么龌龊的毒手,钟太师被圈禁,与此**不离十。又有谏议大夫王珪、礼部尚书薛用丕力谏陛下不可屠杀胞弟,触怒龙颜,被革职流放。” “刘兄,白兄远道而来参加春闱,这些便等考完了在说就是。” 白璧喻见有人给他说话,胆气也更加壮了一些,拔出腰间佩剑,装模作样说道:“我辈读书人,自当‘致君尧舜上,乃使风俗淳’。又怎能因为阉贼蒙蔽圣听、蛊惑君上,便畏葸不前呢!” 当日之谈,不欢而散。不过五六日,便是春闱开考的时辰。白璧喻和邕州会馆一帮决心参考的考生,便去走了一遭,白璧喻自问学问超卓,发挥又好,今科夺个进士,直如探囊取物。便又耐心等待五日,就到了开卷放榜的吉日了。 名士风度还是要装的,放榜日白璧喻继续一副装逼的名士派头,学谢安风度,与不曾参考的士子在会馆中下棋,竟是丝毫不打听放榜的事情。只不过棋力明显下降,要不是别人让着他,只怕早就输惨了。 “白兄,大喜,大喜啊,今科一甲头名,高中状元啊!” “状元么?果然不出所料。”白璧喻装逼地淡然一笑,好像真个全在预料中一般。但是心中着实已经狂喜过望:种个进士,他自忖还是有点儿把握的,毕竟他在桂州这些南唐地界都能算一州学文翘楚,到了南汉治下,相当于是做了“高考移民”,哪还有中不了的?但是状元的话,着实还是有些意外。莫菲,今科广南东道有很多读书人弃考了么?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这个年代中了状元,也没什么骑马游街的桥段,确切的说,连殿试都没有(殿试是宋朝才有的),中了状元,最多带个大红花,骑个高头大马,这便要进宫谢恩去了、白璧喻也不拖沓,换上自认为最清爽的行头,这便在报喜的内侍引领下入宫去也…… 半个时辰后,在大殿里被皇帝密诏吓得屁滚尿流地白璧喻,被几个刀子手扛着进了蚕房,随着“噗嗤”一声手起刀落,还有白璧喻一声野兽也似的嚎叫。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太监状元,便诞生了也。 ... ... 第243章定计出兵 南汉中宗刘晟驾崩、刘鋹即位的消息传到吴越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底的时候了——毕竟钱惟昱这两年来布置在兴王府的商会伏字也是要顾忌暴露的危险的,不可能一得到消息马上派船回来报信。尤其是新帝正式完成登基大典之前的那几天国丧期,市舶司是不办事儿的,那时候派船出海,就属于偷税漏税,本着谨慎心态,吕宋助左卫门就更不会那么干了。 正月底,钱惟昱得知刘晟驾崩的消息,随后便立刻高度关注起南汉方面的动向了。到了二月上旬和中旬,刘鋹登基后杀光宗室兄弟,把太师钟允章、礼部尚书薛用丕、谏议大夫王珪等诤臣革职下狱的革职下狱、圈禁的圈禁,凡此种种荒唐的消息也逐一传来。最后,居然爆出了破天荒的“凡科举及第者尽数阉为宦官录用”荒唐事儿,实在是令钱惟昱瞠目结舌。 武人会不会因为这种荒唐事情而离心离德,现在还不好说。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被刘晟刘鋹父子这么一闹,南汉的宗室势力已经彻底不存在了——废话,宗室都被他们爷儿两个斩尽杀绝了,现在只要刘鋹一死,可以说南汉皇室就断根绝种了。另外,岭南地界上的读书人,肯定已经把刘氏政权很到了骨子里,任用宦官秉政、随意凌辱处罚谏臣、甚至阉割进士及第者,随便哪一件,都能让天下读书人恨之入骨。 钱惟昱的消息渠道来自于他四通八达的海商,以至于他和福州的钱仁俊、漳州的陈洪进算是最早一批得到这些消息的人了——钱仁俊和陈洪进之所以消息也灵通,不过是因为他们地处福建,距离广东的南汉路途比较近而已。但是消息通过正式渠道传回杭州的吴越王钱弘俶那里时,已经又比前述几人得到的时间晚了三四天了。 钱惟昱不好表现得自己消息比王叔还灵通,所以即使是知道了,也只能暂且按捺几天,估摸着王叔那里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他又押后一两天,才请求回杭州面君奏事。同时,他也让陈玑给陈洪进那里送了密函,婉转劝谏坐镇福建的钱仁俊、鲍修让一起上奏大王、恳请年内对岭南用兵。 吴越国各镇势力当中,只有江西的钱弘亿和浙南的钱弘俨,此次不曾参与其中。原因自然也很简单:江西和浙南与南汉并不接壤,也没有利益上的纠葛。而密奏大王准备用兵的,都是沿海有开着市舶司的那几个节度使辖区。 就钱惟昱本人而言,他上奏的讨伐南汉的第一条理由,就是南汉政权变动之后,南洋贸易商路海寇突然失去控制,劫掠苏州、明州市舶司的往来商船——当然了,究竟是真的有南汉海盗劫道,还是钱惟昱自己玩的“波兰士兵入侵德意志”的把戏,就不得而知了。陈洪进在这个问题上和钱惟昱比较统一,在自己的奏章上说明了漳州、泉州地界往南的商途上,有南汉海盗趁乱出没,至于钱仁俊在这一点上,就细节口径上就比较难统一了,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 三镇谏言,钱弘俶还是非常重视的,当下便王命召见三镇节度来杭州,商议大事。 …… 三月初一,杭州子城、咸宁殿。钱弘俶秘密召见了钱惟昱、钱仁俊与陈洪进三人。因为各自的意见和考虑,都是在路上早就想好了的,到了地头,马上话题就转入了正题。 “四哥,昱儿,尔等所奏,寡人已深知之。刘鋹小儿倒行逆施如此,讨伐之倒也不无大义名分。只是自从前年四国联兵、共击南唐。从当时起,大周、吴越、南汉、武平军四家便已算是同气连枝。如今南汉无道,终究是他们自家丑事,我吴越若是猝然讨伐昔年盟友,可会让天下人齿冷?若是大周因此对我吴越之见解改观,视我吴越为东南劲敌,岂非得不偿失了么?” 钱弘俶的性子毕竟忠厚仁慈,略为柔弱。这一点从昔年他兄长被胡进思废黜、胡进思让他杀兄以绝后患,他都宁可退位逃跑,都不愿做出杀兄的事情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即使如今吴越已经有了二十八州的账面土地,他依然是绝对没有争雄天下四百州的野心的。所以在钱弘俶看来,开疆拓土这种事情,第一点要照顾到的,就是中原正朔王朝对吴越的看法。如果夺取了一些州郡土地,换来的是外交上的失败,那么他肯定是不会做的。 “王叔,臣以为,此一时,彼一时也。前年四国讨伐南唐时候,南汉本就是四国之中最晚一个出兵的,而且与其他三国毫无协同。不过是趁着南汉的湘南桂北领土被我吴越、武平军分别袭取两湖、赣南之后,势成截断,南汉才下手趁机捞取一点好处。如此投机之辈,谅来北朝和武平军也不会认为它算是盟友。 何况自此而后,南汉与南唐已经不再接壤,四国围攻南唐,已经成了一纸空文,他南汉要想再对南唐继续用兵,莫非是为人作嫁?还是假道伐虢?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最后,这两年南汉也不曾安歇,前年秋收之后,臣侄听说南汉攻取桂州之后,依然心有不满,还试图从武平军手中夺取部分原属南唐的州府。由此可见,既然南汉现有破坏盟约之举,我们又有什么忌惮的呢?” 钱惟昱说完,钱仁俊也马上接着话头分析道:“大王,臣以为昱儿所说不错。如今南汉、南唐已然不再接壤,没有了领土利益的矛盾,自然可以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法则,互为奥援。东南四国的局面,随着彼此势力的此消彼长,已经从前年吴越、南汉、武平军围攻南唐一方,俨然演变成了我吴越与武平军联手、对抗南唐和南汉联手的局面。 相信到时候只要出兵出于救民或者为天下读书人匡扶正义的大旗,再以善辩使者到大周说项,定然可以消弭邦交上的误会的。臣记得大王月前还让昱儿从苏州市舶司的商队中筹集海船,送日本国高僧组成的遣周使团北去汴京,如今我吴越求伐南汉的事情,也一并跟着这个使团,去大周说项即可。” 钱弘俶沉吟良久,又象征性问了陈洪进的看法,对于是否出兵这个问题,算是不再疑虑:“昱儿,这件事情,使节方面,你还是让林克己林学士操办便是,林克己能言善辩,又多次出使北朝,结好不少北朝重臣。务要好生说项,让大周君臣知悉南汉暴行,让他们知道并非我吴越贪功好战、贪图田土州郡,实在是为吊民伐罪而去。” “臣谨遵钧命!为表此诚意,臣恳请亲自出使北朝。如今臣有编纂《汉和字典》之功绩,在天下文坛也算小有名声。若由臣出面请示,一来显得我吴越诚意甚笃、却为吊民伐罪、救岭南读书种子于水火,二来也可示好于大周。” 钱弘俶一听钱惟昱居然要亲自为使,也是有些紧张:“如此去,可不会有危险么?” “王叔尽管放心,臣不过一介文人,北朝之人留我何用,且臣妻与北朝冯相也算是义父义女之亲,臣在《五经》、《九经》、《汉和字典》等项,与冯相也是相交莫逆。大周君臣,断然不会为难臣,坏了他们求贤爱士之名的。” 钱惟昱说的都是大实话,直至今日,他给世人展现出来的才能,也都是文治上的本事。从《汉和字典》到几册《沧浪集》,说钱惟昱是当世文坛泰山北斗也不为过。三国时候曹操得了刘备,明知刘备有帝皇之才,都为了“恐得害贤之名、阻四海望归者之人望”而不敢杀刘备。何况钱惟昱表露的才能,真个只是一个“天下读书种子”呢?所以说,出使北朝,实在是走个过场,毫无危险的事情。 “昱儿如此公忠体国,实在是朕之肱股啊。那么,若是一切达成,诸卿以为当动用何处军马、何时发兵攻打南汉呢?” “我威武军、清源军兵马已经休战两年,严兵整甲。若是战端一起,随时可以从循州、潮州出击,向岭南出兵,届时只需动用本部兵马即可。”这是钱仁俊和陈洪进表忠心拍胸脯说出来的承诺。 相对那两军,钱惟昱的说法就要保守一些:“中吴军节镇与南唐接壤,若是战端一起,仍然需要在常宣二州驻留相当兵马协防。不过水师近年来并无大用,可以倾巢出动。预计战时我中吴军可出马步军一万、水师两万出战,效法当初偷袭留从效时故技、以海路登陆偷袭敌后。不过臣以为,四伯父及陈节帅所言出兵时机,倒是略有不妥。如今正当暮春,待到使节回返、大军准备妥当,已然入夏。不如暂缓数月,待到秋冬时候再行用兵不迟。” 听了钱惟昱这个谋划,此前主张即刻准备用兵的钱仁俊大惑不解:“自古春夏用兵乃是兵家正道,秋冬寒冷之时,军粮转运不易,又无野谷就食,战马亦无薅草。昱儿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四伯父所言兵法正理,不过是对中原之人而言。若是在北方征战,自当避开隆冬用兵,善用夏秋。但岭南炎热,气候迥异于中原。盛夏酷暑时分,不仅士卒难耐,更兼蛇虫蚊蝇滋生、瘴疠时疫盛行。我吴越之民,最南不过仰仗闽地士卒。其余两浙江表兵马,无不难以适应岭南酷热时疫,唯有秋冬用兵,方能防止疾病危害。 况且,如今仅有我吴越国全面推广占城稻,双季稻中、作为早稻的占城稻收获,却比单季稻中的夏粮收获要早。如若我军趁着今年夏末占城稻收获、吴越夏粮入仓之后、又抢在南汉夏收完成之前出兵,必然可以使大军就食便利、南汉周转压力加重。” ... ... 第244章两路齐发 对北方寒苦之地用兵要避开严冬,对南方炎热之地用兵要避开酷暑,这是再通俗不过的兵家道理。钱惟昱提出这个理由之后,自然是在出兵时间这个问题上,得到了吴越高层以及参战各镇的一致认同。 结束了战前的定策,钱惟昱回到苏州,便开始做两方面的准备。首先自然是把滞留了数月的日本高僧组成的遣周使团用吴越商船送去汴京,并且他自己也带队出使,希望在吴越对南汉用兵这一问题上,获取后周的睦邻谅解。第二件事,便是在入秋对南汉用兵之前的几个月里,为他的大军打一个时间差、找点地方练练兵。 这倒不是说钱惟昱穷兵黩武——天可怜见,去年,也就是显德元年一整年,吴越国都没有用兵。钱惟昱治下各州基本上是过了一整年休养生息扩大生产的日子,重建了前年被战火破坏的宣州、常州,还外借了上百万贯的钱粮给十叔钱弘亿的平南军节度使,用于江西的战后重建。 今年,钱惟昱之所以要仓促连续动兵,主要是因为机会确实难得。正如此前所说,苦寒之地利于春夏,炎热之地利于秋冬。去年年底出使日本的时候,得到了村上天皇和太宰府源满仲关于钱惟昱对南九州隼人族三国用兵的承诺。九州虽然是在日本最南面,但是考虑到日本的整体纬度还是比较高的,今年恰好可以利用出兵南汉之前的机会,利用好这个时间差用一些人马解决这个纤芥之疾。那样的话,整个日本九州岛就都落入钱惟昱手中了。 当然,对南九州的隼人族地盘用兵,肯定是不用劳动到钱惟昱自己去的。他把具体的操作托付给了飞鱼都、凌波都都指挥使陈诲,和镇海新军都指挥使林仁肇——哦,确切地说,既然钱惟昱的地盘已经从两年前的镇海军节度使改为中吴军节度使,那么“镇海新军”的名号也就不能用了。 考虑到以节镇的名字命名军队波动性太大,钱惟昱便给如今的镇海新军重新赐名为“无当飞军”,以和淮南义军“白甲军”改名而来的“白袍军”相应。同时这个名号也是三国时候蜀汉诸葛亮用于命名蜀汉一支精锐山地作战部队的名号,寓意在于翻山越岭、无任何险阻可阻挡大军突进之意。钱惟昱的镇海新军操练了戚继光的鸳鸯阵、配备了长短配合的兵刃和神臂弓,正是南方山地丘陵作战的翘楚,用此名也是恰如其分。 无当飞军和飞鱼都、凌波都总计拥兵水陆军各一万人。对付南九州地区的战事已然是绰绰有余——如今的南九州萨摩、大隅、日向三国,总计在籍的大和族人口不到15万,不在籍的山中隼人族蛮夷,虽然无法统计,也不会多过大和族人口太多。所以抵抗势力基本上也就可以估算了——而且估计只要一两个月就能结束大部分战斗,剩下的就是留下少量二线部队维持地方、肃清逃进九州阿苏山深山的蛮夷。 三月初八那天,陈诲便带着万人规模的海船水师、运载着林仁肇的陆军开拔了。钱惟昱亲自去昆山水寨送行、并且叮咛再三。打仗的战术需要随机应变,而且钱惟昱也已经深信林仁肇的才能了,自然“将能而君不御之者胜”。所需要交代的,无非是一些大局上的东西,比如如何拉拢分化等等,便如诸葛亮征南蛮时,马谡言之凿凿让他切记收服人心为上一般。 仅仅两日后,钱惟昱自己也带着日本高僧组成的遣周使团、以及满载了银钱货物,给大周上贡和赎买佛像的商队了,此行除了前述目标之外,还要让大周消除吴越对南汉用兵的顾虑、防止外交上的倾斜。 选子作为日本使团的一员,倒也可以随行。而周娥皇也第一次破天荒地加入了随行的行列——之所以可以如此,是因为钱惟昱此前大婚之前,和周宗名义上分属敌国,为了让娥皇有娘家人的许亲,才运作了一番让冯道认了娥皇为义女。既然如此,钱惟昱去汴京的时候,娥皇上门认个亲于礼也是非常合理的,钱惟昱便允了此议。 从五月到南九州萨摩国鹿儿岛,不过四天多的路程。从苏州走黄海、入黄河到汴京要远一些,很快,两边的一文一武便如火如荼地同时展开了。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南九州被平安时代的日本人视作畏途,常年都当作蛮夷之地一般不去开发,其中最大的障碍,便是气候——日本人相对来说,也算是北方民族。在医药水平不发达的年代,北方民族到南方湿热地界征战、生活的话,难免要受到瘴疠之苦。两百多年前征隼大将军大伴旅人讨伐了熊袭国,也不过是占了肥沃平坦的鹿儿岛地区,不曾深入阿苏山山区。 从维度上来看,南九州三国的纬度约摸是和中国的明州、台州差不多的。按说如此纬度也不至于太过湿热。但是南九州又有两桩气候独到之处,一来是因为地处日本列岛最南端,西北太平洋的暖流恰好由此发端,洋流的影响让这里冬季不明显。二来就是大火山阿苏山的影响了,如今这个时代的阿苏山还是活火山,不仅地热效应明显,还不时喷出含硫毒气,对于北方人来说,忍受这种气候实在是苦不堪言。 综合起来看的话,南九州虽然纬度和明州、台州相若,实际论气候炎热程度,倒是相仿福建、台北。这个温度天候,对于钱惟昱麾下出身浙南、闽北山区的山地部队来说,自然是不算什么的了。日本人觉得难以企及的地盘,此时也就算是白白便宜了吴越国了。 陈诲的舰队沿着小琉球群岛的轨迹,向东北一路驶入鹿儿岛湾,鹿儿岛湾附近的鹿儿岛町-鹿屋町沿海平原,也算是萨摩、大隅两国内大和族人最主要的聚居区了。舰队当中大多数水兵和战士都是第一次到达这一海域,驶入海湾的时候,看到海湾正中耸峙的樱岛火山居然还在常年喷吐着稀薄的烟雾,不由得觉得蔚为壮观。 鹿儿岛湾是一个东西宽平均20多公里、南北长100公里左右的狭长海湾。西岸就算是萨摩国,东岸就算是大隅国。樱岛火山是一座直径不到10公里的火山岛,刚好耸峙在海湾正中,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却也有一千多米的海拔,论平均坡度的陡峭程度,还要远在耽罗岛的汉拿山之上。 樱岛火山距离鹿儿岛町的民居不过两三公里。从太古时代直到后世,这座火山一直都是活火山。看到日本人把萨摩国治所鹿儿岛就建在火火山旁边,来自中原的人无不觉得对日本人的文化心态难以理解。 大军分为两部,分别在鹿儿岛和鹿屋上岸、筑砦立足,储备粮草。在他们来之前,钱惟昱在北九州的势力已经通过源满仲的太宰府,得到了南九州隼人武装势力的大致分布情况。 南九州隼人部族也有数十部落,形同中国古代的山越民族,文身断发、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最是擅长山地丛林作战。大致归类一下,按照国名分为萨摩隼人、大隅隼人和阿多隼人(日向国的隼人)其中仅有萨摩隼人擅长水性,其武装主力盘踞在鹿儿岛湾以北的八代海附近,地面据点包括出水、水保、阿久根。其余两大隼人势力完全没有水战能力,分布在阿苏山区。 立稳营寨,又勘探了一番周边地势,确认了一番和地图上标注地形的吻合度,陈诲和林仁肇便开始敲定最终的进兵方略。 陈诲首先建议道:“林都帅,隼人部族虽有水军,但并无大船,所仗不过其士卒水性精熟、八代海地势浅狭、暗礁密布,大船难进而已。我水师虽众,大部无用武之地。不如某便分出飞鱼都人马,林都帅亦助兵三千人,水陆并进,步步为营,围剿八代海周边萨摩隼人部族。林都帅可亲率无当飞军主力沿大隅东岸徐徐而进,某以凌波都为林都帅提供后勤给养。不知林都帅以为如何?” 林仁肇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复核了一遍,对于大致方略没有异议,只是补充说:“按源满仲源太宰提供的地图,阿苏山四面皆是崇山峻岭,足有百余里深浅。山中有人吉谷地,乃是方圆数十里的山中河谷平原,唯有通过日向国宫崎一带的一濑川才可溯流而上进山。 但看地图标注,一濑川之宽窄不足五十丈,想来不过是一条小河。我军在一濑川两岸扎稳营寨之后,凌波都应当就地征集、修造小船,才可沿一濑川运粮而进,届时才进退有据、不虞后继乏力。” “既然如此,便依林都帅所言,某分麾下卢绛听从林都帅调遣,沿一濑川肃清水路障碍便是。” “某也可将申屠令坚及其部下三千士卒,暂划归陈都帅麾下节制。你我分头进兵即可。你我两军行止不定,信鸽无法使用,若有变故,便以海船迂回沟通消息即可。” 大军在鹿儿岛和鹿屋盘桓了五六日,让大军基本上恢复了航海颠簸带来的体力消耗劳损,也适应了一下日本的气候、调治时疫气疾的士卒,三月十五,大军正式兵分两路,往着出水和宫崎方向而去,展开了对不归王化的隼人部族的讨伐。 ... ... 第245章讨平隼人-上 出水町,不过是南九州八代海附近沿岸丘陵中一处形似野人部落的镇町。今日一早,整座镇町便被四面八方传来的噩耗包围了。 一个斥候,对着萨摩隼人诸部的酋长汇报着如今的糟糕情况。当然,他们说的不是汉语,也不是日语,而是一种类似于中国古代山越族的言语。从语音上来说,这种语言比日语更加接近汉语的发音习惯。如果有春秋越王勾践时代的人,或者是秦汉时东瓯国主、顾余侯时的人来听,甚至可以发现这种语言和古越国、东瓯国的语言甚为相似。 “大国主大人,不好了,今早有一支奇怪的船队驶入了八代海,把百来艘我部的渔船都打沉俘获了,精壮被俘被杀者过千。如今他们已经在阿久根一带上岸了,还四处掳掠人口后申饬放还,让传话说由于我萨摩隼人部并无‘不输不入’之券契,却久不归王化,对方乃是受太宰府之命,前来讨伐的。” 那个被称作大国主的萨摩隼人诸部首领本名叫做西村麻吕,听了斥候的回报,不由得勃然大怒:“没有不输不入之权?叼哪嘛的!老子萨摩隼人氏什么时候要朝廷给这个权了?便是征隼大将军大伴旅人时候,也不过是把咱赶进山里和八代海等处,名义内附罢了。今日是哪个不知死的提兵前来?” “回禀大国主,据说是太宰府之人知道大和族人不习湿热天候,居然借了海西吴越国的外兵,来围剿我等。那些消息也是进剿的人马主动自行散布地,似乎是为了威慑、打击我方的士气。” “吴越人?那是什么国家什么种族?没听说过。不过近两年海西的商旅到大和族人地界上贸易的,据说倒是多了不少。” 隼人族形同部族社会,自然没有航海贸易,对外面的世界了解不多。西村麻吕自忖没有听说过吴越国这个国家,唯一的猜测,还是因为如今萨摩隼人也有和北九州的大和族人零星贸易,他作为大国主,这两年也迟到了原本不曾见过的雪盐和炒茶,听大和人说,这些雪盐和炒茶等昂贵货物就是从大海以西的海商那里买来的。西村麻吕的部族有时候为了换几斤雪盐,就需要付出十几头獐子、狍子之类的小兽猎物,也不知道大和族的商人倒手转卖加了几成暴利上去。 西村麻吕反复思考之后,为了确认对方的身份,还是继续拷问斥候:“既然说是吴越国人,那么被放回传话之人,可有描述对方衣盔兵器如何?看上去可是富庶严整之辈?” “回禀大国主,据放回之人陈述,以及探查得报,那些吴越人穿着衣甲和大和族人大不相同。大和族人仅有少数武将以铁鳞片重点防护,武将甲胄下摆、士卒全身甲胄都是竹制。这些吴越人大多穿着精良的铜钉皮甲,武将全身铁甲。手持枪头甚长得铁质长枪、人人佩刀……” “看来应该就是那些海商一族的人了,这些吴越人可真是有钱啊。如此精良的兵甲若是在我萨摩隼人氏勇士的手上,哪怕一统九州都不为过,被那些懦夫的商贩民族拥有,真是暴殄天物。立刻召集诸部,点齐兵马来出水集合。我军且战且走,把吴越人引入阿苏山深处,再行围歼。所得器械,诸部平分!” 隼人武士都是非常凶悍勇武之人,哪怕是一千年后明治维新时期,“萨摩藩”的强兵依然让幕府军汗颜,不过如今的萨摩隼人使用的武器比之大和族的日本官军都要低劣不少,西村麻吕虽然贪婪,也不是完全无脑之人,知道隼人部族要打赢外来入侵者,一定要利用好南九州的地利优势。 …… 西村麻吕想要诱敌深入,陈诲自然不会中招。飞鱼都的水军本来就不适合山地作战,自然是只能稳扎稳打从鹿儿岛往阿久根、出水等地缓缓推进。一路上遇到隼人部的村落便强行迁徙集中、圈禁管理,不服者杀,逃逸者任其自去。萨摩隼人的精壮主力都被西村麻吕带走了,沿海各个渔村镇町的力量就更为薄弱了,被陈诲在十几日的时间里逐次清扫掉了。 完成这一切之后,陈诲在阿久根、出水等处分立数砦,从鹿儿岛往八代海之间,每隔三十里一砦,驻水兵一两千人、大战船十余艘。申屠令坚麾下三千无当飞军,则在后路稳固之后,多携干粮、集中骡马进行山地行军,集中起来深入阿苏山搜缴萨摩隼人部族。 西村麻吕还算是隐忍之人,可惜萨摩隼人本就是部族联盟性质的,西村麻吕挂着大国主的名头,却不像中原的诸侯那般真个有很强的中央集权能力。许多部落的家园被毁、渔村一处处被焚烧,而西村麻吕依然躲在山里试图诱敌深入,早就激起了这些蛮夷的不满。当申屠令坚带着三千无当飞军深入阿苏山山区搜剿的时候,这些人终于按捺不住鼓噪着要决战。 西村麻吕无计可施,咬咬牙,只好准了这个动议。萨摩国隼人部族不过十几万人,哪怕一户抽一个壮丁,也才两万精壮。此前经过盘剥消耗、以及动员不及,如今西村麻吕能拿出一万五千人作战已是极限。申屠令坚手头三千人落单进山要是都吃不掉的话,那么陈诲的援军跟上之后,就更难办了。 3月22日,在水保町通往人吉的久牧野川地带,西村麻吕的大军,对看上去人数稀薄的申屠令坚部发动了一次伏击。 …… 久牧野川是一条阿苏山内穿梭的河流,从人吉以西山区的降水,汇集到久牧野川,蜿蜒三百余里,直到肥后国八代町附近入海。河川宽度不过二十丈,连同两岸的冲击河谷,不过五六十丈宽窄,三千大军行进,殊难展开队形。 申屠令坚看着两岸耸峙的山坡,心中暗暗叫苦,这种地方,沿着河谷进兵是最容易走路的,但是如果有伏击,也很难抵消敌军居高临下的优势。河谷平地的宽度,让他只能把兵马排成沿着河两岸各自一个鸳鸯阵的排列前行。也就是河南、河北各自摆出一个25人的鸳鸯阵小队为先锋,然后一个个鸳鸯阵小队以长蛇阵连缀,三千兵马足足在河边排出了60个鸳鸯阵小队的长短。 申屠令坚自己也是在赣南山区当过多年大盗的,换句话说,要是放在后世,那就算是井冈山上悍匪出身。对于山区丛林之间的危险,申屠令坚总归是有如同野兽一般灵敏的嗅觉。走到久牧野川一处地名称作球磨村的村落时,远山逼仄的地形、动摇的草木、盘旋的雀鸟,让申屠令坚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大军停止前进、就地散开结阵!”申屠令坚一声大喝,止住了部队继续前进,随后招呼麾下一个指挥使道,“孙三豹,你带二百弓弩手,前头河谷逼仄,道路难行,你多点松脂火把放火烧林开路。” “都帅,如今可不是秋燥时节,哪得如此容易放得起山火来。”那个被称作孙三豹的指挥使两手一摊,为难地说道。 “那就把无簇的简易火箭都用上,再用猛火油浸润。”申屠令坚毫无表情地继续坚持着他的意见。 “什么?猛火油?都帅,我军如今全靠士卒嬴粮而行,最多不过靠着这二百来匹驴骡驮载些辎重,可不比平地大军行进。猛火油一共也就每匹骡子分出点儿负重、各自扛了一桶,用来放火烧山,是不是……” “执行军令!” 这一次,没有人再敢疑虑。命令很快被执行下去了。上千支松脂火把被丢到前路两侧的山林里,不过收效甚微。很快用木杆子简易削制、连尾羽都是木片刻槽的火箭,箭头上缠着厚实的棉花团子、浸饱了猛火油,朝着夹河两岸的山林中抛射而去。这些弓箭没有箭簇,本就没法射死人,乃是专门用来放火的便宜货。 数千支浸饱了猛火油的火箭凌乱夹杂着射进去,好歹点燃了几个区片的山林。而且看上去吴越人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山上伏击的西村麻吕没想到申屠令坚也是山地战行家,更没想到对方也会用鸟雀惊飞徘徊之类的法子判断伏兵,西村麻吕不知道吴越人的后勤困难程度,也不知道申屠令坚只带了区区两百桶猛火油,信息的不对称,让萨摩隼人部族武士们终于按捺不住,冲杀了出来。 “来得好!果然不出所料——鸳鸯阵结阵!神臂弓上前平射、弓箭队居中抛射,全军准备!后军上前散开,尽量抢占两翼丘陵制高点,拓宽大军接敌正面宽度!” 漫山遍野的萨摩隼人武士从南、东、北三个方向围裹着冲了出来,只有无当飞军来路的西侧河谷安全,这也全拜申屠令坚那野兽一样的山地战嗅觉,要是再深入那么一两里地的话,那么很有可能就会陷入被彻底包围的境地。 五百步,三百步,两军越来越接近了,进入三百步之内,鸳鸯阵中每组的两具神臂弓就开始射出早就装填好的箭矢,随后机械地踏张、上弦、瞄准、发射……与神臂弓相比,使用普通反曲复合弓的士卒则要把敌人放进两百步再动手。不过因为普通反曲复合弓在采用鸳鸯阵的无当飞军中,装备规模比神臂弓要多三倍,加上开弓拉弦的速度要快得多,火力覆盖密度不容小觑。 隼人族都是近战的勇士,可惜技术的落后,让他们只有使用竹片反曲的绳弓,这种兵器的孱弱机械力,只能保障在百步之外杀伤敌兵,而且还没考虑吴越士卒的精良甲胄带来的效果。 隼人武士的规模是无当飞军的五倍以上,可惜在冲过那两百步路程差的过程中,他们就已经付出了一千多人被白白射死、更多士卒被射伤倒地的代价。咬牙死磕地冲过了这段区域之后,两支大军便轰然绞杀在了一起。 ... ... 第246章讨平隼人-下 萨摩隼人武士,唯一一件古今不变的利器,便是那力大势沉、锋利无比的武士刀了。隼人族的生产技术比日本人也不如,但是在刀剑锻冶上却是非常犀利。 他们本就是古越国和东瓯国时期,漂流到日本的古代中国人后裔,哪怕是当代的人,看到吴王夫差矛、越王勾践剑这些春秋时候的上古神兵,依然可以保持两千年前吹毛断发的锋利程度。欧冶子、干将莫邪等春秋吴越之地的铸剑名匠,哪个不是蜚声天下。到达日本之后,因为日本的铁矿和锻冶材料比中土的有优势,容易锻造出花纹玉钢,这项传统技艺就被更加发扬光大了。 而且日本刀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如果保养得法、使用正确,寿命长得令人发指。故而虽然产量甚低,在和平年代却可以代代相传地使用。比如如今和申屠令坚交战的萨摩隼人武士们,许多人用的刀还是两百年前熊袭国人和征隼大将军大伴旅人交战时用过的古刀古剑。有隼人族自己铸造的,也有当年日本朝廷大军战死者遗落的。 如今这个时代,距离九州史上第一剑豪东郷重位诞生,还有足足五百多年。所有日本剑道的流派都还没有形成,不过这些萨摩隼人武士,已经养成了一些仿佛天然就烙印在血液里的剑法,比如,一招朴实无华、简简单单的棋盘斩,没有任何变招,起手用一声惊雷一样的大喝猛然震慑敌人,随后在一丈开外就猛然一个纵跃跨步、配合着棋盘斩的角度斜斜劈下、浑身筋肉力量在瞬间爆发出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九百年后,在明治维新时代,西南战争中都有无数朝廷大军的武士被萨摩悍兵用这简单实用的一招当场击毙,可见有时候实用质朴的剑法,才是传承千年都可以得到历史的验证的。 “枪阵扎稳!狼筅扫击!不许乱!全军一定要扎稳阵脚!”申屠令坚身着山文甲,手持一柄刃长五尺的厚脊大陌刀,在一旁四个十文字枪枪手的护持下左右砍杀,一边嘶声喝令。 这些隼人勇士的战力,远在当初林仁肇在顾渚山和天目山伏击过的南唐兵马,比之两三年前吴越军首次来日本时遭遇的藤原纯友海盗残党也要强大一些。镇海新军经过三年的锤炼,以及和南唐的实战洗礼、对藤原纯友残党的扫荡锻炼、战术总结,才算是勉强在近战中稳守不败。 萨摩隼人的劣势,在于他们缺乏犀利的长兵器,他们虽然也有长枪,但是只有数村长短的金属枪头,而且只尖锋的开锋还算有质量保障,两侧的枪刃就不敢恭维了。和吴越人一尺八寸长、而且两刃开锋如利剑的十文字枪相比,就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了。每次枪阵趋退扫击的时候,隼人武士的长枪只要稍微伸得远一些,就会被砍断。 …… “大国主,那些吴越人的阵势好生厉害,且看,我军虽有吴越人三四倍的兵力投入战场,但是始终阵势拥挤杂乱不堪,一个部落百余勇士,只有当先一二十人可以持刀接战,而吴越人阵势虽然紧凑,却25人一阵,人人都可挥刀捅枪、舞盾投枪,这般厮杀下去,我军吃亏太大了。” “让儿郎们分成几股,冲不上去的,继续在后阵弓箭抛射、其余接近前沿的,那就把吴越人投掷出来的投枪丢回去啊!我军自己没有投枪,还不能废物利用么!” 一群萨摩隼人大军的高层部落首领们,站在山坡上相互焦躁地讨论着战局。他们不过是靠着蛮族的天性在战斗,阵法操练本非所长,那手的只是凭借个人勇武悍勇冲杀,所以阵型比较松散,一个武士把长刀挥舞开来,起码要周边空出一丈距离才能施展得开,否则闪转腾挪之间就有可能砍到战友。 若是平素,这种小问题都还不明显,若是双方兵力不拥挤、战场足够宽敞的话,就更不是问题了。但是此时此刻,在久牧野川畔的阿苏山区,地形本就逼仄,遇到无当飞军训练有素的鸳鸯阵,就高下立判了。 鸳鸯阵的最大好处,就是在狭窄崎岖的地方尽可能机动灵活地塞进大量兵力,而且确保每一个士兵的火力输出效率,堵在最前面短兵相接的可以用横刀和倭刀劈砍,刀子够不到的地方,二排的士兵就用十文字枪,在后面是狼筅。至于那些用神臂弓和挡箭牌的人,哪怕双方绞杀成了一团,依然可以用投枪杀敌,而且投枪不过数十步的射程,正好可以确保不伤到自己人、恰好投进敌军前排的阵列中去。 与之相比,从来没有经过战阵训练的隼人武士,往往就提了一把武士刀冲上来,但是一旦接战第一线挤满了,堵在后面的就提着刀干瞪眼。好不容易得到了捡起吴越人投掷过来的投枪、丢回去增加火力输出的命令,结果从死去战友身上拔出投枪时,却发现吴越人非常卑鄙地把投枪做成了柄粗锥细的两段式结构。这种结构既有足够分量提供惯性动能,又可以让直接戳刺的尖端变得锐利而脆弱,一旦刺穿**后,很容易碰折,再拔出来想反投回来,就做不到了。 古代东亚国家的投枪,从来没有进行过这种卑鄙地处理,当然,也有可能是出于节省材料,以便战后回收利用的考虑。只有古罗马人做过类似的处理。钱惟昱知道无当飞军每一名将士的训练成本,所以对他来说,装备上多花点钱,以吴越的财大气粗花得起,只要作战效果好就可以了,这才有了这种卑鄙地改良。 厮杀在惨烈地持续着,无当飞军士兵虽然占尽优势,但是体力的消耗速度,也在以萨摩隼人数倍的速度流失着——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兵力投入效率高,可以带来瞬间杀伤力输出的优势,但是也代表了你的敌人可以用车轮战法消耗你的体力。你的敌人每时每刻都有至少三分之二的士卒以低烈度的状态休养恢复着体力,而鸳鸯阵的一方,则是一开战后就不得不持续地挥汗如雨。 五百年后,戚少保用鸳鸯阵取得一次次大捷,除了前述的扬长避短之外,还有一桩优势,便是在于:戚少保的时代,和倭寇的交战,每一战都是短促的、少量多次的战役;倭寇来去如风,剽掠如火,绝不恋战。那样的作战形态下,耐力的强弱就不重要了,也就利于鸳鸯阵的彻底发挥。 申屠令坚看着己方的大阵看似凌乱,实则在隼人武士的冲击下如渊渟岳峙、岿然不动。可是他却知道,极限正在逼近,以他的勇力,如今都已经觉得挥出陌刀的时候双臂有一丝丝沉重,如果己方露出一点点颓势,那么目前场面上看起来还很稳健的无当飞军,就会被敌人车轮战投入的预备队、生力军淹没。 鸳鸯大阵,在使用出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是一种没有预备队的打法。生如樱花之灿烂,也如樱花之转瞬即逝。 “本阵指挥集结!神臂弓手、牌手换装!跟着本都帅冲锋!” 申屠令坚知道是一决胜负的时候了,大喝一声,随后他亲率的那五百精兵、二十队鸳鸯小阵便开始向前移动。他们原本在大阵的中央,两翼还有突前的友军护持,一旦前移,马上压力倍增。不过,所有神臂弓手和牌手,都把神臂弓全部背负到背后,把藤牌、长盾就地丢弃,随后从腰带上掏出一颗比拳头略大的黑铁圆球,神色坚毅地跟在队友身后。 这是苏州军器监去年年关时候第一批试制出来的手雷——去年五六月间,石见银山和赣南的兰溪江、赣江除礁工程中,就已经用上了新式的高爆破力火药,既然如此,加个引燃装置以及刻槽铁壳后制成手雷,所需的技术含量也就不多了。年底的时候,手雷首先进入了实验试爆阶段,此后便以每月数百枚的速度,进行了小批试产,准备在秘密的作战场合取得实战经验、给出改良意见后再扩大生产规模。 很显然,这一次无当飞军和飞鱼都、凌波都出击,就是一个既有实战对抗性,又容易保密的作战环节。他们的对手,是与世隔绝的蛮族,这种兵器被使用出来后的效果,不会泄露到中原诸侯耳中,可以让吴越人的这种兵器保持更久的突然性——确切的说,是让钱惟昱的这种兵器保持更久的突然性,因为如今连他王叔钱弘俶,都还不知道这种武器的存在,此战之后,依然不会知道。 出于保密的考虑,申屠令坚手下只有亲卫指挥使的20队、100名神臂弓手、牌手得到了手雷的配发,此战出征之前,每人配发5颗、总计500颗。同样为了减少负重,这些神臂弓手和牌手相应少扛了一壶弩箭或者三根标枪。林仁肇那里的亲卫人马,派发数量也和申屠令坚这边差不多。 “狼筅手扫击,挤压敌军阵型!枪阵攒刺接敌!掷弹兵准备——点火——投!” 拉线发火或者燧石发火的机构还没有开发出来,这些最原始的手雷,靠的还是用火折子点燃导火线,然后再丢出去的方式,落地后因为引线时间不好把握,其中相当一部分或许要停上四五秒钟甚至更久才会爆炸。爆破后产生的碎片,也不过是数十块一寸见方的锐利碎铁片罢了。一切,都还很原始,不过相信经过实战的检验,这种东西很快能够得到成长。 上百枚冒着黑烟的黑铁球被丢进萨摩隼人武士们被挤压到拥堵不堪的前阵内,随后又是一轮紧跟着的投掷。居然还有十几个隼人武士直接被铁球砸中脑袋、撞得头破血流的,以至于他们以为吴越人使用了一种类似于滚木擂石的破烂武器…… “轰轰轰!”挤作一团的人堆里,血肉横飞,虽然原始手雷的杀伤破片数量不够,但是他的敌人对于如何防范这种兵器更是毫无经验。此前狼筅队的瞬间爆发驱逐,让阵前的敌人拥挤到了极致,极大提升了手雷火力的效果发挥。 哀嚎遍野,素来以悍不畏死著称的隼人武士也被震慑到了呆滞不前的状态。 “杀啊!手雷开道!全军突击,直取西村麻吕本阵!” ... ... 第247章汴京行 西村麻吕的首级,被一根高高的竹竿,挑在人吉町的十字街口,旁边是一排装着死尸的囚车。久牧野川一战,申屠令坚恰到好处地把握了时机,在无当飞军士卒的体力露出颓势之前,利用手雷的爆发力,一往无前撕开了一个血口,把西村麻吕和萨摩隼人数个主要部落的贵族酋长斩杀在本阵中,结束了战斗。 一场血战,隼人勇士被杀者达三千人之多,几乎让萨摩国的隼人族精壮减少了两成的人口,再加上重伤不治和重仓残废的,也和这个数据差不多,那就意味着萨摩隼人至少四成的精锐壮汉永远完蛋了,这个打击不可谓不重。 快刀斩乱麻杀死了几十家酋长、贵族之后,申屠令坚和随后赶来收拾残局的陈诲马上转为恩威并用、剿抚齐下的手段,把被震慑住的隼人族余部拿下、立刻进行保甲连名、造册登籍的安民工作。吴越国内派来的文官,和蒋正明在肥前国储备的那些可以做点小吏或者巡捕安保工作的人才,也很快投入到了萨摩地区——如今的肥前国形势可是一片大好,经过一年的奖励性汉语教学,已经有上万人可以比较流利地使用日常汉语。这些人员的投入,极大缓解了地方统治上的障碍。 林仁肇亲率无当飞军主力从宫崎进发的部队,也取得了和申屠令坚差不多的战果。为了诱敌主力出击、一决死战,而避免隼人部族逃进深山老林打游击,林仁肇的人马在进兵过程中还数次“犯兵家之大吉”: 比如在地势逼仄的一濑川河谷行军时,轻敌冒进地拖长进兵阵势、把一字长蛇阵拉得更远、让隼人斥候看到使敌首尾不能相顾的机会。又或者是不等待水军用小船沿着一濑川运粮、就让无当飞军主力圈地跑马一般孤军深入、沿途不立营砦,故意装出种种不谨慎的姿态。 大隅、日向等国的隼人蛮族不懂兵法,被林仁肇的诱敌之计玩弄于鼓掌之中,觉得林仁肇所部人少可欺,于是就遭遇了萨摩隼人一样的下场,被林仁肇一战击杀打残数千人,余部彻底崩溃。 四月初,林仁肇和申屠令坚在人吉会师,并且沿着久牧野川和一濑川肃清了进出阿苏山区的主要通道,完成了对南九州三国隼人部族的威慑。加上吴越人充分利用当地人进行宣传和厘清,一再强调如今实施的保甲连名、造册登籍等工作只是为了登记人口户籍,承诺五年内不征税赋、而且永不按照人头征发徭役和人头税,将来即使征税,也只限于按照田亩或者工商业征收。 这些举措让素来不愿归化纳税的隼人部族反抗斗志降低了不少,不过一个多月,基本上就在钢刀和救济的双重压迫下,把表面上的反抗都压了下去。毕竟吴越人的政策说的很简单:你要是祖祖辈辈继续在山里打猎,那没问题,以后你们一辈子也没有纳税和徭役,只要有出生和老死的时候到官府这里登个记好了。如果到时候眼红别人家业,想要分得田亩耕种或者到商港、工场做活,那才考虑纳税的事情。 当然,如今已经成为农业人口的那部分人,或许在五年的免税期后,会成为受到打击的一批、不得不忍受吴越人十五税一的农业税。针对这一条,吴越人又给出了两点补救——这些也都是林仁肇和陈诲出兵之前,钱惟昱就拟定好了的大政方针—— 第一条,就是即日起清丈田亩、实施检地,此后每隔十五年检地一次,两次检地之间新开垦出来的新田,不在纳税范围内;第二条,则是对隼人部族进行入伍免税优待,凡有隼人武士被选入吴越军中入伍的,家中可得200亩限额的免税田——当然田地本身并不是白送的,还是要通过自己的服役资历和赏赐得到,或者购买。入伍从军者,军饷比照吴越军士卒一般不少。 最后,作为对当年战乱的补偿,吴越人通过海商船队,从台湾运来了大约四十万石的占城稻救济粮,在鹿儿岛、宫崎、人吉三处修筑常平仓、进行当年的赈济。原本只有贵族才能吃到大米的南九州蛮子们,一下子就被这种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征服了。养伤期间白米饭可劲儿地吃,有失去男人的妇女小孩也可以敞开了供应,这种事情在日本历史上根本是想都不用想的啊。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陈诲、林仁肇等部在南九州花了前前后后两三个月的时间,把大局彻底定了,随后便是轮换了约摸两三千人的二线部队过去戍守、维持,并且从隼人族中把残余的最精悍的勇士初步募集出来,成军编练、降低当地的不安定因素。 另一边,钱惟昱从三月开始带着使团北上后周,也终于在中旬赶到了汴京城。这一次,他既然亲自来了,那么林克己自然只能当副使、由他这个宗室王爷当正使。实话实说,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钱惟昱经历过的正式外交活动,此前仅限于在南唐当人质,到外交关系算是盟友的国家来出使,这还是第一次——虽然,由他策划、但不亲自实施的外事活动,已经有好多次了。 “也不知道柴荣、赵匡胤这些家伙都长啥样,怎么样才能让他们第一印象就觉得我是个书呆子呢?或者至少是风流文士也行啊……哎呀呀,真是伤脑筋。” 从汴河下船开始,钱惟昱就开始琢磨这个问题,住进大周礼部拨给的国宾馆后,一言一行就更加注意那些陈腐的风度了。当然,除了吴越人之外,只有周娥皇和选子内亲王等几个巫女是住在国宾馆的;那些日本高僧,自然要去大相国寺挂单了。 日本僧人住进去的时候,大相国寺还很正常,没有任何被打砸烧抢的迹象,这让钱惟昱微微有些失望,所以到了之后的第二天,就开始打探大周朝廷上关于灭佛事情的讨论进展。而后才知道,原来如今柴荣定下的灭佛计划相对当年唐武宗会昌法难的时候,还是相对温和一些的。准许每县留一寺、超编的全部废除,同时僧人证照不全的,全部勒令还俗,至于熔佛铸钱的事情,还在筹备登记的阶段。如此,便只能等着柴荣召见的时候,再做区处了。 …… 次日,紫宸殿。这一日,正是大朝会之日。按例应当先行处断朝政大事,而后有藩国使节觐见的,才会由皇帝选择性召见。在寻常人看来,这种安排或许有一些侮辱性的对待,但是后周以中原正朔自居,历来就是这么办的,架子比日本人高一些,也属寻常。 如今的大周朝廷,最火的议题,依然是灭佛。废除超编的寺庙、还俗不合格的僧人、限制寺庙免税田亩的面积规模,这几点已经达成了共识。合格寺庙中有多少铜质佛像,也已经统计出来,不合格的寺庙搜剿上来的佛像,自然已经归到了汴京,所差的,只是在最后一步是否要熔毁佛像上的争议。 只见这日早朝上,按例先是柴荣的谋主、枢密副使、户部尚书王朴奏对了一番查清天下佛寺违禁佛像的进度:“启禀陛下,截止日前。山南东道及河北诸道违禁佛寺数量、藏匿铜佛也已彻底查清。今年以来的清查,天下计查获超编佛寺、珈蓝三千三百八十余座、籍册违禁大小铜佛四万七千余尊、合法铜佛一万五千余尊,请陛下恩旨下令铸钱。” 枢密副使范质、中书侍郎魏仁浦依然切谏,认为追回寺庙超额田产、不法僧人,也就够了,若是熔佛铸钱,只怕天下汹汹,尤其是范质言辞恳切,说到此法不如徐徐图之,如今柴荣登基不过两年,如果太过行事操切、不等天下稳定,只怕反受其害。 至于多活了两年、而且貌似现在还活得有滋有味的老相冯道,已经是彻底哑火了,本着不得罪皇帝的考虑,他基本上就是一个锯嘴葫芦的表现。 柴荣声色俱厉,驳斥众人说:“佛祖在世时,便是割肉饲鹰之事,都可以做得出来。生前割肉以让禽兽免于饿死这种事情佛祖都愿意干。如今天下百废待兴、民生凋敝,百姓缺钱易货,正是需要佛祖仁慈,解民倒悬的时候。若是佛祖有灵,知道自己死后后人铸造的偶像熔了都能救民,佛祖又怎会不答应!难道铜佛之铜,还重于生佛之肉么?此事无复再议。” 范质和魏仁浦的意见被压制了下去,熔佛铸钱的议题就算是完了,柴荣催促着赶紧进入下一步,于是其他一些杂碎琐事也被提出来一一放在朝堂上争议定论了一番,这日大朝会的议题便算是完了。 “既是众卿再无奏对,此番可有外邦使节来朝?” “回禀陛下,有吴越国使团,及东海日本国僧侣到京,献上贡品,伏请陛下赐见。” “唔……吴越国又来进贡了么,他们送钱倒是勤快,可还是来了几次的那个林克己为使?” “回禀陛下,此番林克己林学士不过是吴越使团副使,另有广陵郡王钱惟昱为正使,正在殿外等候。” “钱惟昱?那定然是吴越人有大事相求了,这便召见吧。” 传令宦官转出大殿,到门外挥了一下响鞭,随后高唱道:“请吴越国使臣觐见!” 柴荣,王朴,都在心中暗暗揣测:这便要见到那个号称当世文坛泰斗的钱惟昱了么,也不知其人果真是读书君子,还是…… 当然,除了柴荣和王朴,大殿武臣一列中,张永德、赵匡胤等武官也心中警醒。在他们看来,大周迟早是要对南朝动手的,除了南唐,吴越也该是一般下场。也不知这块日后捞取军功的敌手,究竟是何等风物人情呢? ... ... 第248章影帝?柴荣你还嫩呢 “臣吴越国广陵郡王、领中吴军节度使、参见吾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钱惟昱长袖拖地、袍幅深曳,行礼完毕,依然没有抬头的迹象。虽然他很想看清楚柴荣的样貌,更想从这大殿中的众人里,找出赵匡胤,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摆出拘泥礼法的君子之态。 “爱卿平身。”柴荣透过十二旒冕,毫无表情地示意钱惟昱起身、抬起头来,试图看清钱惟昱的面容。两人相距三层陛阶、大约二十步远近,对于目力没有问题的人来说,这点距离不是问题。 “不过是个文弱小白脸罢了,长得倒是秀气。不过体格怎得如此高大峻拔,不似读书人……也罢,孔圣人都有九尺身材,高一些,也说明不了什么。不过如此年轻,便有如此学识造诣,当真不易。” 柴荣一边盯着钱惟昱的面容,在心中暗暗忖道。对于钱惟昱的年纪,他当然是深知的,只不过这个知识往往会被钱惟昱惊世骇俗的才华所拉走注意力、不被人注意到。只有看到对方容貌的那一刻,那张果真还少年意气、挥斥方遒的面庞,才能提醒人们认真注意他的实际年龄。 “锐气进取,魄力刚毅。”这是钱惟昱对柴荣容貌的第一印象。 尤其是柴荣深深的法令纹和棱角分明的八字胡。连八字胡这种东西,都能长得一折一拐如同钟王碑帖的笔迹那般棱角钢骨,定然是一个下定了决心之后九牛都拽不回来的人。这种人,最擅惊天豪赌,要么全胜,要么输得精光。如果用这种气魄去激励群臣,无疑也会起到截然相反的两种效果:老成者惴惴离心,少壮者奋迅精进。 钱惟昱顺眼往殿上武官丛中看去,一群方面阔口的赳赳武夫中,也有几个对钱惟昱比较好奇的。钱惟昱只见过李重进、记得对方面貌,此刻可以肯定李重进不在其中,其余诸人就一个都不认得了。他很想分辨出哪个是赵匡胤,可惜如今赵匡胤在大周禁军中的地位,前五名都还不一定排得上,钱惟昱又没看到哪个特别有帝王之相或者王霸之气侧漏的,只好做罢。 “爱卿此番入朝,倒是谦卑有度。卿之王叔,素来恭谨,朝贡不缺,此番遣卿前来,必然是有不凡之事要奏请了。” “陛下圣明,昔年小邦入朝,皆以通儒院林学士为正使,盖因林学士学问闻于东南。我吴越用士,但以学问明达裁量,不忌出身之尊卑高下。今年以臣为使,不过因臣往昔年少、学问未成、今年方略有小成而已。不过,诸般机缘巧合之下,也着实有一些不情之请,需要陛下圣裁。” 这番话说得着实漂亮:前两年让林克己带使团来,那是因为林学士在钱惟昱年幼的时候,好歹也有些师生之谊、教导过钱惟昱学问。在去年《汉和字典》正式面试之前,钱惟昱虽然已经有几册《沧浪集》的诗词文集,但是那也只能算是当世才子,要说学问能到文坛泰斗,还是有些距离的。所以依然让林克己来,倒也没有任何瑕疵。 《汉和字典》问世之后,钱惟昱的文坛地位已经无可动摇,所以今年才由他亲自来,时间线上倒是恰好丝丝入扣。他说吴越国用人只论文才、屡屡以学问最佳之人出使中原、是对正朔的一种尊重。这个说法,一来巩固了柴荣和大周将相对于吴越文弱的印象,二来也非常合乎礼法,让人觉得吴越的恭谨实在已经到了近似泥古不化的程度了。 柴荣大喜之下,也是伸手难打笑脸人,既然人家给足了面子,他也要撑一撑天朝上国的面子:“爱卿尽管奏来,自有朕为你做主。” “臣此番前来,所为三事,一来乃是照例年年岁币入贡,且听闻如今朝廷有收缴违禁铜佛、欲作它途。臣叔素崇佛法,大建珈蓝,还恳请陛下准我吴越商旅以等身重之铜钱易赎古佛,此其一也。 其次,近来有东海岛夷日本国高僧入唐求法、欲恢复大唐时遣唐使团旧制,然自唐末大乱、沧海阻隔、彼国之人与中原音讯已断绝百年,此番听闻中原初定、大周气象已达大唐全盛,这才前来探视情形。使团渡海至明州拜谒、正是臣治下所在,臣不敢隐匿,一并携来京师,请陛下处断,此其二也。 最后,岭南伪朝刘氏,僭称帝号已久。臣叔原本谨守本分,不敢僭越朝廷讨伐之职、妄拓辖土。然近日听闻刘晟杀尽兄弟、嬖于女色已极,故因秽疾暴毙;刘鋹小儿即位,倒行逆施,杀戮元老忠良、尽用宦官妇人秉政,且施宫腐之刑、残害岭南士子,凡中进士,尽数摧残其**,毒施人鬼、古今极矣!我吴越素重士大夫,以文教治地方,不忍见岭南士子遭此暴行,又不敢自专,唯有伏请陛下恩准臣叔出兵讨伐!” 三件事情,虽然都还只说了一个梗概,但是柴荣心中对于吴越日渐做大、是否有可能取代南唐成为南方大患这个问题,已经产生了动摇。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如今的吴越,依然是谦卑到了极致。对外用兵,讨伐消灭别的诸侯国、伪朝,如今这个世道根本没有人会请示中央朝廷的,但是吴越请示了——虽然柴荣怀疑,如果自己不准奏,吴越人还是会出兵的。 另外两件事情,无论是赎买铜佛,还是不敢隐匿海外过境的使团,都可以说明吴越人素无大志——北魏武帝、北周武帝灭佛而北朝兴盛、南梁武帝萧衍崇佛、致“南朝四百八十寺”而亡于侯景之乱。这些教训如今这个时代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崇佛的国家,会意志薄弱、血性颓废、钱粮不济,这些都是自然的道理。 钱惟昱又问答应对、解说了一番,柴荣都还没有表态,范质、魏仁浦、冯道等饱学文臣,却都已经听得心有戚戚然。虽然这不过是一个小邦藩王,但是若是天下君主能够如此重视读书人的话……这简直就是饱学文臣们梦寐的乌托邦世界啊。 饭要一口一口吃,议题要一个一个进行。钱惟昱先是呈上了礼单贡书,显示今年吴越又是入贡了金银价值三十万贯、相当于大周一年朝廷岁入的二十分之一,另有香药盐糖等货物无算。 随后,柴荣又走过场地让钱惟昱先把日本僧人召见的事情办了,再好腾出精力来谈正事儿。于是东大寺的宽信法师和延历寺的良源法师便上殿觐见。 柴荣对日本人不过是略有耳闻而已,对其国中制度,可谓是一无所知。略略问了一下两位高僧日本国内如今是何朝何代、谁人执政。却得知日本人根本没有哪朝哪代的概念,不由大惊,再仔细追问,宽信法师才正面回答道:“敝国国主自上古以来,便一姓传承,从无改朝换代之事,约摸可追溯至中土西周之时。臣下亦世官。” 柴荣听了,有感五代之纷乱、朝代之短命,喟然长叹:“此岛夷耳,乃世祚遐久,其臣亦继袭不绝,此盖古之道也。中国自唐季之乱,宇县分裂,梁唐晋汉四代享历尤促,大臣世胄,鲜能嗣续。朕虽德惭往圣,常夙夜寅畏,讲求治本,不敢暇逸。建无穷之业,垂可久之范,亦以为子孙之计,使大臣之后世袭禄位,此朕之心焉。” 这种时候,朝臣自然只有集体称颂柴荣圣德,别的还能干什么呢? 感慨完了日本国皇室的绵延国祚,柴荣又和日本高僧大略问了一下,这遣唐使断绝的百年来,日本国与中原交往几何、可有困难——柴荣这么问,一开始自然也带有几分对吴越国雄踞东海、阻断东海岛夷来朝的疑虑。但是这个问题钱惟昱早就给那些日本高僧准备过答案了。只见良源法师在柴荣面前,法相庄严地控诉说: “梁、唐二朝,虽国使断绝,民间商贸依然往来不辍。吴越素与日本国相善。然石晋末年,契丹南下时,高句丽故地三国亦强弱易势。高丽伪王南下攻灭尊奉中原之新罗,因高丽向辽人称臣,故而大肆劫掠日本、吴越商旅。如今商贸往来不易,多赖吴越水师周济,才偶有成行。一时不查,便会被高丽海寇所趁。” 高丽对辽国称臣、新罗对南朝称臣这些故事,柴荣也是知道的。东海航海难度深浅,他却只能听日本人空口白话了。良源法师这番话入情入理,柴荣便不再疑虑,还口头谴责了一番高丽国,让钱惟昱回去转告钱弘俶,准了吴越人对高丽蛮夷的征伐之权。钱惟昱没想到普通一颗伏子,还能收获这么一个效果,心中也是不胜之喜,而且从这点可以看出来,中原皇帝对于那些蛮夷之地,无论吴越占了多少,都不会当回事儿,也不会产生警觉。 在日本高僧面前,看上去柴荣还是略有分寸的,没有提什么灭佛不灭佛的事情。可能这也是他把召见日本使臣的议题提前的原因之一,因为柴荣也不想和钱惟昱讨价还价谈以钱赎佛像的生意之后,再召见和尚,那实在是煞风景的事情。 “如爱卿所言,吴越国商旅,愿意以铜佛等身轻重、以新铸足额铜钱交易佛像?那所铸钱币形质几何?” “回陛下。若是陛下恩准仿制,我吴越亦可仿铸‘周元通宝’,若是不允,则我吴越当自铸新币,总归以分量等重为限便是。如此一来,我吴越新铸铜佛之火耗、及陛下铸币之火耗,皆可免除,此法如能长期施行,天下靡费损耗,可减数十万贯。” 唐宋时候融化铜块铸币的“火耗”,普遍都还可以在10%以上波动,也就是说柴荣每年增铸六七十万贯新铜钱,或许火耗就要浪费掉八万贯。如果吴越人直接给成品钱换佛像去废物利用的话,相当于柴荣还可以每年多拿到八万贯,而吴越方面也没有损失,这就是一个双赢的条件了。 虽然条件很诱人,但是作为一件长期的买卖来说,柴荣还是对吴越一方吃下这么大一批货的能力表示怀疑:“如今吴越佛法大昌,会昌以来寺观旧观恢复得不错吧。吴越果真有如此之大的需求,要赎易铜佛么?” “陛下有所不知,臣叔近年来身体微恙不适,且后宫均无动静,有高僧建言,如能求佛祖庇佑、观音送子,方能……臣自幼丧父,得叔父庇佑。此等事务,怎可不倾尽私囊相助、以全孝悌之节。如今臣叔拟扩建灵隐寺、欲增铸五百青铜罗汉、三殿大佛,具用青铜。另在西湖南侧雷峰筑西关砖塔、以八万四千经卷刻铜板收贮。由此算来,此等数项所需铜佛,便不下百万贯之重。” “爱卿为钱弘俶……朕是说为吴越王求子?”柴荣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钱惟昱的眼神,试图从中找出一丝虚假和动摇。 可惜,柴荣是皇帝,却不是影帝。他没法从钱惟昱的眼中找到一丝言不由衷的迹象。吴越国当真已经到了兄友弟恭、叔慈侄孝的巅峰程度了么?当此乱世,居然还有侄儿为生不出儿子来的叔父求子的? “废话,真是****。我不求,难道王叔就真会绝后不成。既然求不求都没差别,不如做了这个姿态也好。”钱惟昱面色道貌岸然、大义不凡,心 ... ... 第249章纣之不善 钱惟昱那副“叔慈侄孝”的表现,要说完全没有演技上的破绽,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有一个最大的优势,是柴荣赵匡胤之类的人不曾有的。那就是他体内的灵魂,加起来已经经历了三四十年的人生,有了丰富的阅历积淀;而他的**,表现出来的才是十八岁的年轻人。这中间的落差,足以让他看上去如赤子之诚的姿态,骗过绝大多数人。 这和内马尔带球会遭到无数人盯防、克洛泽带球却没什么人盯防,是一个道理。一个少年人,在读书学问上花了如此多的精力,谁还能相信他是一个在权谋诈术上也淫浸多年之人呢?人类的脑细胞,总归是有限的啊。 “吴越之地,真是君子之国啊。”瞪了钱惟昱的面庞良久,柴荣喟然长叹,算是相信了钱惟昱的说辞,“爱卿所言、贵国对于刘鋹逆贼在岭南倒行逆施的义愤,朕今日也算是相信了……” 眼看着,柴荣就要顺势说两句漂亮话,把恩准吴越讨伐南汉的事情给从法理上确定下来,这时一个声音却突然杀出,打断了柴荣的话语。钱惟昱听了也是大惊,柴荣这等刚毅君主,居然还能容忍朝臣随便打断自己么。 “陛下且慢!臣有几个问题,还想请教广陵郡王殿下。请陛下恩准。” 柴荣似乎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冲动了,立刻恩准了打断者的请求。 钱惟昱见那人站在文臣班列中,也是前五位的位置,心中暗忖此人究竟是谁,却不想那人开口之前,还是非常有礼地自我介绍了一番:“在下王朴,见过广陵郡王殿下。” 王朴!这便是柴荣的谋主、写下了对于南朝君臣来说最为歹毒《平边策》的王朴了么? “原来是王尚书,失敬失敬。但有所问,小王定然有问必答。” “敢问殿下,吴越国既然素来以尊奉中原为立国之训,近年来,为何又如此热衷于开疆拓土呢?岭南刘鋹虽然无道,戕害士人,却毕竟不曾屠戮黎民。读书人受害,自会迁徙他国,相比大军交战、生灵涂炭,不知殿下以为孰轻孰重呢?” 这是**裸地不希望吴越国再开疆拓土了。很显然,王朴是大周朝廷中,第一个警惕到吴越和大周夹击南唐之后、取代南唐成为江东尾大不掉势力可能性的人。回答这个问题,又要道理充分,还不能表现出丝毫的野心,实在是不易。 “王尚书过虑了吧,自古以有道伐无道,无有不克。吴越既有朝廷受命,自然将士用命、三军激愤。南汉伪朝离心离德,若能速速克尽全功,又何来多造杀孽呢?” “看来殿下对于吴越国的武力很有信心啊,居然想着速尽全功。想必吴越国这些年来,也是常年修治甲兵不辍吧。” “王尚书言重了——小王之叔忝为先帝及当今陛下敕封天下兵马元帅、天下兵马都元帅,命之以讨不臣。伪唐伪汉简称帝号、素来不尊正朔,若我吴越丝毫不修兵戈,又如何协同王师呢?” 王朴搜寻着钱惟昱语气神情当中的破绽,丝毫没有收获。对于吴越人的怀疑,他也毕竟只是停留在怀疑层面上,此刻试不出来,他决定来一点单刀直入、不给人回避空间的问题:“在下听闻,历代吴越王均曾宣称,武肃王遗命,要吴越之主尊奉正朔、若有英主,便当纳土归降。可有此事么?” 宣称祖宗遗命尊奉正朔、这是吴越为了外交优势,多年来一直直认不讳的。但是所谓的“纳土归降”,吴越人只是偶尔放放烟雾弹,从没有在正式场合提出过——虽然,如果没有钱惟昱的蝴蝶效应干扰的话,他王叔钱弘俶确实会在20年后纳土归宋、投降赵匡胤。但是如果把这种逼不得已的事情说成是“早想如此”,显然是不可能的。就算钱惟昱直接承认,也会给人觉得虚伪。 可是,不承认的话,岂不是说明吴越自有野心么?钱惟昱没想到王朴会这么直接、这么不顾外交上的虚与委蛇……而且,最恶心的是,这种问题,由不得钱惟昱多想,必须是几乎应声而答,才显得你没有心虚。钱惟昱深吸了一口气,先硬着头皮直接应承了下来: “诚如王尚书所知,小王的父王在世时,便多次对小王提及过此组训:若遇平定乱世之英主正朔,自当纳土归降以安黎民。切不可妄动刀兵、多造杀孽,陷百姓于水火之中。我钱氏起于两浙,两浙百姓,皆如手足乡亲,修整兵甲,不过为保境安民,又怎能为一家之私欲,使万民陷于水火?” “大言不惭!若果真如此,唐庄宗、明宗时,北地一统,南吴、马楚称臣;前蜀王氏伪朝,亦不敌夷灭——当是之时,庄宗、明宗,无不貌似明主,天下归一已然露形,为何不见武肃王纳土归降?” “王尚书说笑了——当时杨吴虽名义上俯首而不敢妄动,但实则阻断道路、隔绝进贡。我吴越与吴、唐素为仇敌,如何自解兵戈纳土归降。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故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我吴越君臣素好文治,只求青史留名,又怎可不慎。用兵用文,所求皆同,至于权柄,不过身外之物。” 一连串咄咄逼人逼问言语的王朴,听到钱惟昱说出这番话之后,却是突然反常地安静下来了,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须臾,回头缓缓对柴荣说道:“陛下,臣已无话可问,此前臣多疑失礼之处,愿向广陵郡王殿下赔罪。” 柴荣也不甚明白,旁边的太监又没文化,不能偷偷问清是怎么回事儿,最后也是思忖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一点儿,准了王朴所请。 武将一班中,张永德完全听不懂王朴和钱惟昱在说什么,侧身想问身后的两位诸军都指挥使,结果这帮老粗一个都没听懂。问到赵匡胤,赵匡胤依然懵懵懂懂,只能是等着退朝之后,找个文官问个明白了。 “爱卿一门公忠体国,为朕藩屏东南,勤于王事。自今而后,自当君臣勿复相疑。讨伐刘鋹之事,稍后自有翰林制诰明发敕旨,付卿持返。” …… 吴越国使团的官面文章,总算已经做完。接见日本高僧、请旨讨伐南汉,以及赎易铜佛三件大事,都算是谈妥了。 退朝时分,张永德站在武臣一班班首退出了大殿,身后跟着和他讨论揣测的赵匡胤等人。另一边,老相爷冯道站在文臣诸位之首,也风度俨然一步一踱走了出来。张永德虽然不喜欢和博学鸿儒打交道,但是今天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没听懂,便红了下老脸,唱个喏,对冯道说道:“冯相,末将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借一步请教?” 冯道须发如银,这两年已是与世无争,倒也颇具仙风道骨,张永德请教,他也不托大,做了个请的姿势,走到殿阶一侧,缓缓而行,示意张永德尽管开口。 张永德问道:“恰才朝会之时,王尚书初始对于吴越使臣咄咄逼人,为何那广陵郡王殿下说出什么‘纣之不善‘,那个啥的话之后,便不再追问,反而怂恿陛下下旨允准吴越讨伐南汉呢?” 张永德一问,跟在后面的赵匡胤也竖起耳朵,想要听个明白。 “呵呵,点检有心了。那段话是‘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故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乃是出自《论语》,是七十二贤中的子贡,对孔圣人所言的。” “此言何解呢?” “这番话的意思是说,哪怕桀纣支流的暴君,他们真正做过的恶行,比之后人所说他们做过的恶行,无疑也是要少得多得多;同理,尧舜做过的善行,也比之后世之人所说的尧舜做过的善行,要少得多得多。桀纣不过是千古积毁的对象,尧舜则是千年积誉的对象。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因为世人见了恶行,往往牵强附会到失天下者身上,而见了善行,便牵强附会到得天下者身上。所以,比做君子更重要的,是不能做败寇之辈,若是败了,哪怕真是谦谦君子,最终也不免被后世污蔑毁谤。” 这番解释,如果换了地球上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来,效果都不如从冯道嘴里说出来那般效果好——因为冯道本就是地球人当中“先做成功者、再考虑是否做君子”问题的代表,或许只有五百年后意呆利国的马基雅维利,才能在实用主义程度上与冯道和钱惟昱比肩。张永德和赵匡胤听了这么几句精辟简短的解释,马上就有了一丝新奇的认识。 只听冯道继续说道:“便如老夫,世人多有坚贞之辈,诟栃老夫当年屈节、不肯为石晋死节,反而屈侍契丹蛮夷。殊不知当初拼却一死之人,又有哪个不是湮没于青史之中、不闻于世,又或是任从后人抹黑,又何来此后修成《五经》、《九经》的忍辱负重之功呢? 广陵郡王与老夫也算是学问之上的往年至交了。此人心性,老夫素所深知。吟诗作赋为《沧浪集》、编成文治至宝《汉和字典》,所求无非乃其当世文宗、文坛泰斗之名声。求学问至于极限之人,对于世俗权位,本无恋栈。吴越君臣之所以不敢贸然纳土,不过是害怕站错队、不能认得真正的商汤周武、而怕投错了那些过眼云烟的一时之主——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真个那般,后世新朝修史,他钱惟昱的青史留名、亚圣孔孟之功,又会被史家春秋笔法,抹杀多少?” 张永德听了,不过也就是听了算数。赵匡胤听了,却是心中巨震。 “原来冯老相爷的见君便降,和吴越人的不愿归降,不过都是怕所遇并非圣主、所投之人不能长坐天下、不能修成国史、吹嘘他们的功绩罢了。若是陛下能够扫平列国、内修政理,一改四代更替、国祚不过十余载的弊端的话,定然可以让吴越兵不血刃来朝吧……若是某家有朝一日有这种机会的话,定然要刚坐了天下,便马上让史官修唐末以来史书……哎呀,真是罪过,怎可有此想法。” ... ... 第250章马屁不穿 遥想当年,孔子门下七十二贤,论仕途顺利,子贡可谓第一——毕竟,人家可是混到“数相鲁国”的程度;连师傅孔子,一辈子在鲁国也不过是混到司寇,后来流落各处讲学,学生却能做到国相,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成功。 “纣之不善”这段对话的发生语境,后人已难彻底稽考,但是稍微还原一下当时的场景、做一番合理推定的话,无非便是如此:子贡作为一个很能在仕途上往上爬的人,做事情自然是比较实用主义,讲求实效、不择手段。有一次,孔子看不下去了,觉得子贡没节操,就去指责他,然后引出了“纣之不善”那段名言。 换句话说,那就是子贡再被孔子指责没节操的时候,发动了犀利的反击:你孔老二有节操是不?要不是咱帮你把脏活儿累活儿都干了,爬到国相高位罩着你,就你孔老二这暴脾气,早被人打成撸ser了,还指望学术之名广播列国?光一个少正卯就能把你打趴下信不信?还轮得到你诛少正卯?不被少正卯诛了就算不错了! 所以说,做人,做成功者是第一位的;做有节操的君子,只不过是第二位的。你做了君子但是没站好队、没站在胜利者一侧,那么哪怕你真是君子,也能被胜利者黑成不是君子! 钱惟昱的作戏,把一个畏首畏尾、一生别无所求、只求青史留名、亚圣孔孟的学界泰斗形象,跃然烘托在柴荣、王朴和赵匡胤面前。 多年之后,当吴越国的国力已经比如今大涨不少、得到了数十州偏远之地的州郡领土时。赵匡胤依然被此刻钱惟昱那副出自赤子之诚的求名之态所迷惑,下不定用武力对付吴越的决心。还以为靠着请薛居正修一修《五代史》、把钱惟昱吹捧成仅次于孔孟的学界圣人,就能让吴越弃甲抛戈纳土归降了; 抑或是看到吴越人的投诚之心反复时、以为是因为大宋还不够强大、没能展现出碾压辽国的肌肉,以至于吴越人疑虑他赵匡胤是否能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因害怕站错队才犹豫;然后赵匡胤还得想着穷兵黩武展示肌肉以立威……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何况再强的影帝,也不过是七分看片场、三分看运作;如果没有冯道这种鬼精到侍奉十二帝的老戏骨,在一旁润物细无声的帮衬烘托的话,钱惟昱演技再好也是没法济事的。 就目前来说,吴越的这次外交非常成功,三件大事儿都办得很利索。使团在汴京城滞留了将近个把月,一方面吴越的商船队把诸多值钱货物都货卖一空,随后用收得的铜钱和朝廷赎买了上千尊、重两三百万斤的铜佛。根据钱惟昱的估计,在吴越方面的赎买之下,大周朝廷此后每年可以通过赎买收入大约二三十万贯的铜钱、而熔佛铸钱的规模,也会从原本历史上的每年七十万贯、下降到每年四十万贯左右。 日本僧人这一个月在大相国寺挂单求法的过程中,也不是彻底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许多相对残破、没有被吴越人看上的铜佛依然遭到大周朝廷的熔毁,让柴荣在这些日本“公知”心中留下了极恶的印象。 另一方面,钱惟昱自然是少不得被冯道帮衬着请去参加朝中文臣学士之间的文会,把翰林院弘文馆等处的官员都厮混了个脸熟,各种应酬席间自然也要每次或剽窃一二首点睛诗词之作——当然,以他的身份,不想作或者觉得不应景的题目自然可以回避,别人也奈何不得他,结合本身已经算当世准一流的文学素质,是断然没有穿帮之虞的。 各方迎来送往之下,到了四月底,吴越使团终于到了各方打点完毕、应该回程的时候了。 …… 这日,正是吴越使团该返航前的最后一天了,因为吴越人在汴京城中,大多是根商人、文人交往,鲜少有结交大周武臣的,所以一干大周武将除了刚开始在朝会上和吴越使团的人打过几个照面、稍微有点接触,此后便大多没有感受到吴越人的存在感。 赵匡胤也是武将,一个月来,他在着力整顿麾下的左厢马军,为陛下今年定下的征讨蜀国大计做准备,自然也渐渐淡忘了吴越人的存在——按照柴荣的大计,今年,也就是显德二年,大周在军事上主要要完成的布局,就是把当年后蜀孟昶在后晋末年、契丹大乱中原的时候趁机夺取的关中南部秦风四州,给重新夺回来。让大周可以一劳永逸解决西部边境的潜在威胁。 这四州之地,在五代初年是岐**阀李茂贞的地盘,自后唐开始归入北朝领地。如果要中国人比较熟悉的历史去纵向对比说明的话,大致相当于《三国志》上诸葛亮六出祁山时与曹魏争夺的陇西、陈仓等地。是蜀地出汉中后的门户所在。没有这四州之地,蜀人从此就只能龟缩在成都平原和汉中盆地之内,再无攻打出来的实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蜀地自古以来对外攻打的后勤问题都非常难解决。 以两汉到隋唐的运输能力平均统计,如果从成都平原往岐山之北的陈仓运送军粮,那么每一石军粮成功运到陈仓、就需要有十五石粮草从成都运出。而其中差额的这十四石粮草,就是在半路上被拉车的牛马、扛粮的民夫吃掉了。千里蜀道、崇山峻岭,对于运粮的消耗是非常夸张的。历史上诸葛亮六出祁山都存在一鼓作气、后继乏力的问题,和这个十五倍之大的运粮损耗比例是息息相关的。正是因为如此,柴荣只要端掉了古阳平关以北的后蜀州府领地、让蜀人从此无法在古阳平关以北就地补给粮草,那么便不再怕蜀人可以威胁大周的关中地区了。 这日一大早,赵匡胤正要出府,照例再去殿前司禁军营中转悠一番,却是遇到了一小股访客堵在门口。他出门的时候正好见到来者在和门前的亲兵小校闻讯,一个一身华贵杭锦苏绣、手持西阵织折扇的翩翩佳公子,拱了问道:“这位太尉,敢问殿前司马军赵都帅,可是在府上么?” 赵匡胤正要开府出门,如今的他,还没有养成那种贵人习气,不惯前呼后拥的排场,一见那个贵公子,便马上认了出来:“可是吴越国广陵郡王钱惟昱殿下?不知殿下造访寒舍,当真是令末将蓬荜生辉,这便里面请吧。月余以来,罕闻殿下与武臣结交,倒是不知今日所为何来?” 钱惟昱摆出一副惊喜的样子,说道:“原来阁下便是赵都帅了,果真是英武不凡啊。那日陛下召见时,在大殿之上,小王便以为将军颇有不凡之气,可惜还不敢确认,今日一见,果然是印证了那日的猜测。” 那赵匡胤方面阔口,下巴两侧的脸颊非常有棱角。看上去就是坚毅忠勇之人,尤其是那颚骨和肌肉上薄薄覆了一层肥肉,让轮廓充实了一些,颇显长者姿态。论面相,赵匡胤看上去确实比张永德李重进要和善诚恳,也难怪历史上柴荣临死的时候能够觉得他忠厚老实了。 毕竟知道对方将来是皇帝,钱惟昱看得自然有些入神,甚至说……贪婪。赵匡胤被看的略微有些不自在,又不好出言提醒钱惟昱失态了,只能是轻咳一声,低声问道:“不知点下次来有何见教?朝中武臣胜于末将者不可胜计,殿下不礼尚往来而独独与末将结交,恐怕……” “嗨,赵都帅说哪里话来,小王又非嗜杀之人。生平敬仰英雄,又岂能以杀人多少而论。小王以为,大周武臣之中,唯有赵都帅乃当世的大英雄——当然了,依然是不能和陛下比的。” “那是那是,当今圣上乃旷世圣君,赵某怎敢如此狂妄。”说着这些,赵匡胤已经把钱惟昱引进内院、上座奉茶,钱惟昱带着的一些扛着礼物的从人也跟了进来,把东西在院中放下。赵匡胤接着说道,“不过,即使是大周武臣之中,李招讨、张点检,哪个功勋才略不在赵某之上,殿下此等过誉之语,还望休要再提。” “不然。自唐季以来,中原纷乱,列朝更替。伪汉初临中原时,也算拯民于契丹铁蹄之下,可是刘崇在位后,终究是露出了沙陀遗丑之态、重走了石敬瑭老贼投效契丹的老路。赵都帅在高平大战时阵斩伪朝张元徽、逆袭击破刘崇,有定鼎倒悬之功。汉人血祀不绝于契丹胡狗,岂非尽赖都帅所赐?仅凭此功,都帅便当得此誉。 小王不过一介读书人,生平论英雄,最痛恨的便是那些靠着杀戮汉人以求‘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独夫,而敬重为华夏汉统驱逐鞑虏、攘除外寇的英雄豪杰。此番来汴京,明日便要回程了,虽记着藩镇不宜结交武臣的忌讳。只是以赵都帅之英雄,小王来了汴京一趟却不能结实,将来必定抱憾终生,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世人哪有不喜欢被拍马屁的,何况如今的赵匡胤就是想破脑袋也意淫不到自己将来能当皇帝,当下竟然被钱惟昱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了,唯有虚情假意地推脱谦虚一番。 钱惟昱不依不饶,继续说道:“赵都帅,小王知都帅廉洁奉公,不敢以金玉俗物污都帅法眼。此番送来日本备前国长船町名刀匠铸造东瀛宝刀数口、尽皆是可力断三胴的宝刀,以及南蛮铁甲、大食宝马等物;还望可以襄助都帅武勋。” “殿下奈何如此多礼!如何克当!不过既然是宝刀名马,赵某也就不再虚情矫饰了。” “果真豪爽,除此之外,小王还作有《满江红》词牌一阙,专记赵都帅高平战功武勋,日后也当编入《沧浪集》,还请赵都帅先行斧正。” 赵匡胤哪里看得懂诗词好坏?不过钱惟昱顶着当世超一流词人的名头,所作定然不会差就是了。赵匡胤展开看时,上面正是写着“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天福耻,犹未雪,华夏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太行山缺……朝天阙。” 相信用不了多久,这首雄壮威严之作,就能让赵匡胤的武勋传唱之名,更胜一楼吧。 ... ... 第251章铸币草议 五月仲夏,长袖善舞的吴越使团沿着黄海商道,重新回到杭州、台州上岸。满载着百万斤数量级的铜佛、青铜罗汉,分别在杭州灵隐寺、台州国清寺卸载。 吴越王钱弘俶扩建灵隐寺、恢复会昌法难前南朝极盛时旧观的敕命早就已经下了,“工部”重新规划的方案也已经下来了。灵隐寺的僧人考据了武周佛门极盛时的旧观、将灵隐寺的规划定额为僧房1500间、僧众3000人,另增筑罗汉堂,纳两千斤重青铜罗汉五百尊、新修三世殿、选十万斤铜佛九座。 钱惟昱的船队归来之后,尽数从北地赎易回来的铜佛、铜罗汉中筛选可用的,实在不合规制的,再熔化重铸。台州国清寺罗汉堂也依照此制,三世大殿比照酌减。随后吴越王正式敕命华严宗宽信法师为灵隐寺首座、与汉僧住持同秉灵隐寺;以法华宗良源法师为天台国清寺首座、辅汉僧义寂禅师共秉国清寺政,各自授紫金袈裟、紫金锡杖、钵盂,以示荣宠。 自古袈裟色泽,以赤色金边为最尊,紫金袈裟乃是武周朝时武则天所创。只因大唐皇帝姓李、尊道家始祖老子(李耳)为“太上玄元皇帝”,也就是太上老君,终大唐一朝,道门大盛;武则天篡唐后,为了压制李氏,自然要改弦更张改崇道为崇佛,内造了紫金袈裟作为佛门圣僧的仪制,不过实际授予当中,武则天的男宠面首薛怀义也曾得到,所以倒不一定真是得道高僧才能有了。 吴越王赐给日本两大宗派宗师的紫金袈裟,乃是用贝紫染成,贝紫古称帝王紫,乃是用部分染色分泌物旺盛的海螺的腺体提取出来的,产量非常稀少珍贵,按照古代中日两国的生产技术记载“择海螺茁壮者二三万枚、萃得贝紫一钱”。这就比如现代人吃鲍鱼刺身,经常可以看到鲍鱼壳内胆一侧,有如同彩虹一样七彩而泛着金属光泽的镀层,便是类似的产物了。 因为有矿物金属光泽,所以贝紫染出来的袈裟也是反光性非常绚烂;再用金线箔装,一件便价值千金。紫金禅杖、钵盂则是用黄金、赤铜和锡以金三铜六锡一的比例混铸的合金制成。整套东西极尽奢侈之能事,几乎让那些自以为在国内已经见过大市面的日本和尚瞠目结舌。 灵隐寺扩建自然没有那么快完工,按照估计,整个工期会持续两年、耗费钱粮逾二十万贯。不过,在铜佛、罗汉刚刚请进去,山门重新搭起架子之后,钱惟昱便大张旗鼓非常虔诚地到寺中参拜。除舍了全寺的佛像罗汉身价之外,还额外施舍数万两白银以资助、减轻吴越国帑的负担。给了钱之后,满寺高僧自然要对大施主檀越鞍前马后伺候着游寺观览、佛前礼拜。 大雄宝殿之上,钱惟昱非常高调而又貌似虔敬地当众祝祷,说此番重塑金身、广舍钱财以崇寺宇,乃是为了为王叔钱弘俶求得子嗣。若佛祖能有灵验,日后定当再以重礼还愿。这番话全寺上台面的高僧都是听见的,相信不用数日,就能传到王叔的耳朵里。 …… 虚情矫饰的事情做完了,算算时日正是一年炎热之期,以岭南的天候,不到农历八月中秋过后,是很难凉快下来的。算上出兵的路途时间损耗,最快也要八月初才能动兵,如今还有两个多月。 回到苏州后,钱惟昱便准备花点儿时间,把一些历史遗留的大事儿厘清一下。 占城稻今年已经成功推广到吴越境内绝大多数州府种植,需要官府投入力量介入的事情已经很少了。平湖的雪盐盐场也逐渐到了饱和的程度,每年让蒋家和钱氏商会经营着坐着收钱就行,小琉球的甘蔗今年秋收便会大规模成熟、榨糖厂和使用甘蔗渣酿造朗姆酒的酒厂也在小琉球群岛就地建设起来,数月后就能正式进入大规模生产,届时,中吴军节度使的海外贸易,又能有一大块新的收益,支撑军备和马政的扩充。 如今可以亲手介入的大事儿,便是铸造新币了。柴荣熔佛铸币,为的就是如今国内市面上流通铜钱太少,以至于贸易紧缩,而这一点对于如今越来越依赖于商业贸易维持国力的吴越来说,更是一个大问题。 历代吴越王因为没有称帝,所以自然不能建年号,除了武肃王和文穆王两朝时候铸造过吴越自己体制的铜币,此后要么是沿用先王旧制、要么就是直接按照中原王朝或者南唐的体制,铸造别国的钱,虽然在铜、铅、锡等用料上没有偷工减料,终究是没有自己的货币体系。 而且吴越的地理位置,从矿产资源上来说,虽有浙南仙霞岭的部分铜银矿,却不算重金属富产区。此前多年积累的铜钱财富,更多是靠贸易从外国交易得来的,而不是本国铸造的。 现在,吴越每年有那么大的内需,又要铸造新币装模作样给后周赎易佛像,再拿各色外国货币出手的话也不太合适。诸般需求之下,又有今年出使之后,大周朝廷的特许,吴越钱监大规模新铸铜钱也就提上了短期日程之内。 花了几天时间,让蒋洁茹帮着一起查阅了这几年来中日两国的贸易往来总账,以及石见山和其他几处铜银伴生矿山,以及别的铜山产量,钱惟昱大致规划了新铸币的规模和形制。 “钱郎,今年石见银山已经彻底推行灰吹法,按照目前的产能,预估一年可产出银160~180万两、约折合10万斤,产铜130万斤。生野银山规模较小,年产银4万斤、铜55万斤。佐渡岛金山矿脉初步探明,所以产能还在上升期,今年产量估计仅8万两,3年之内可保障增长至年产金30万两、约2万斤。 除了自产金银铜矿之外,历年来中日两国贸易因日方可贩售的物资日益稀少,只能以铜矿、硫磺支付。每年折抵之后,我吴越可额外流入日本铜锭600万斤,大多是四国、关东等处出产或历年积攒。不过最近两年随着我吴越出口日本的货物日渐繁多,加上将来霜糖和朗姆酒也会很快加入贸易产品,日本民间贵金属的生产速度便明显赶不上向我吴越外流的速度了,如果再不能帮日本人找点儿新矿山给他们找点活干,恐怕不出十年,日本的铜、银存货就会日渐榨干枯竭。” 唐宋时还是十六两为一斤,所以斤两折算会低一些。一两大约是折合公制42克多,一斤折合690克左右。自唐初铸造开元通宝起(再之前,从汉到隋用的都是五铢钱,如果足额的话,应该是3克铜左右铸一枚钱,不过常常不足额),官制足额铜钱便该是“一钱”重的铜铸铜钱一枚,也就是4克多,一千钱为一贯,重一百两、或者说六斤四两。 钱惟昱过了一遍自己脑洞大开的n多想法,其实他也很想铸造近现代铸币,但是太过惊世骇俗总归不好,踌躇半晌,对蒋洁茹说道:“小茹,如今我吴越所持有的金银,价值比例相较于所持铜锭,还要昂贵的多,若是趁着这次铸造新钱的机遇,把金银铸币一并铸出你以为如何?” “钱郎,奴奴生于商贾之家,却也从小知道。历来朝廷官铸银铤、金铤,哪怕有标注官铸分量,商家易货时照样要称重计算实价。铸造金银币本无大碍,只是害怕不法商人锉削。官府铸造后,如果不强令要求民间官价兑换、而是允许民间称重的话,想来便问题不大了。” “不法商人锉削,确是心腹大患。强令商民使用,着实容易遭到反弹啊。此事便先按照这个思路办下去,徐徐再商议细化。不过,金银币若是铸造流通的话,民间铜银兑换便太过不便,如今一千钱小平钱才为一贯、可值银一两。若是有分量重的大钱流通,可能让铜银兑换方便一些?” “啊……钱郎可是要铸大钱?万万不可啊!朝廷每每铸造‘当五钱’、‘当十钱’乃至‘当五十钱’的大钱,往往本身用铜不足,最后导致民间重熔小钱、私铸大钱,物价飞涨,民不聊生。若非末世之时,又有哪个朝廷愿意做此竭泽而渔搜刮民财之事啊。” “唔……莫非历朝铸造大钱,往往都不足分量么?便没有当五钱真个如五枚小平钱一般重的?” “殿下太过仁厚了,这才不知道那些险诈之辈。奴奴自小听父叔诉说历朝货殖,安史之乱后,唐廷铸造重宝大钱,一钱当五十钱,可本身分量只有开元通宝的六倍多。大钱一出,民间便纷纷熔毁开元通宝私铸大钱,六七钱便可换当五十钱,利益八倍。肃宗、代宗皇帝月斩杀私铸刁民数百户,依然屡禁不绝,盖因大钱当值太过、巨利太丰。即使历朝仁君安定之时,当五钱分量,最多只有小平钱三倍,依然折利四成,当十钱最多只有五钱分量,大致如此。” “那么,如果孤让苏州钱监,铸造当十大钱,便真个有每钱一两足铜的分量呢?可能消弭私铸之事?” “若是真个铸造一两重一枚的大钱、当十钱使用,固然可以收获朝廷官府之信用。但是钱币大了之后,奸商刁民切削货币边缘的得利也会更多、操作也会简便,而且重铸的火耗也会降低,到时候只怕奸商所谋,就不是直接私铸大钱,而是把官府投入市面的大钱切削剪边之后,克扣铜材铸造新钱了。” “防止剪边倒是无妨,孤自会想出办法便是。如此看来,铸造大钱只要分量足够、官府信用不缺,再有便是一些技术手段的障碍罢了。孤和十叔再商议一番,月内便争取定下新法。” ... ... 第252章神迹之币 半个月后,西苕溪畔、湖州钱监。经过一番技术论证和准备,以及和如今吴越国的经济达人、十叔钱弘亿沟通了之后,钱惟昱终于定下了苏州钱监铸币的具体条陈。 湖州城东、西苕溪中游,如今还是比较乡野荒僻的所在。基本上,从那里到湖州府城和到宣州广德县城的距离,已经是差不多了。湖州钱监在这里秘密新建之前,原本周边都是农田或是丘陵林地。 之所以在这里新建了钱监,一来是为了保密,便于管理,二来是因为原本苏州的地界太过平坦,缺少地势陡峭、自然河流水头高、流速湍急的所在,不适合一些即将投入生产的简易水力机械运行——事实上,如果如今钱惟昱已经取代王叔钱弘俶、坐上吴越王的位置的话,他也不介意把新的钱监搬到严州的钱江上游、后世拦江筑坝、修建千岛湖的所在。 钱监那高耸的土夯包砖围墙,绵延数百步,夹着西苕溪两岸。这一段的西苕溪河岸,还经过筑堤围堰、和利用天目山余脉的山势,在上游不远处围出了一个方广数千步的小湖。这一切的措施,便如半年前在日本石见银山进行水力机械作业时那般轻车熟路,显示着如今吴越工程部门,在利用水力机械进行简单重复做功方面取得的成熟积累。 钱监内,数十口巨大的熔炉正烧得火热,把大块大块地铜锭加热到熔融黏合的状态,那是一种软化的胶体状,变形随意,但又不至于彻底变成液态。铜和银的熔点不过都在千度上下,加上铸币用的铜往往是铜、铅、锡的合金,合金材料的熔点往往低于所用的单质金属,但是硬度能有所提升,所以如果只是软化熔融的话,那就只要七八百度的温度就够了。 历朝历代铸币都可以把炉温烧到更高、让铜彻底成为流质状态,因此加热环节对于如今的吴越钱监来说是毫无压力的。 而隋唐乃至本朝别国,之所以需要在铸币时把铜变成彻底流质的状态,是因为当时的钱币在铸造时是没法添加任何外部压力的,只能靠铜自身的重力在翻砂模中印出字样,铜汁烧得不够稀薄、粘滞阻力过大的话,翻沙模底部的阴文字样就不容易注入足够的铜,还容易有气孔,让字迹不清。同理,当时铜币都只有一面有字样、背面则是无字光板、最多只有一条凸起的防锉边缘,正是因为浇铸模具无法正反两面都封死。少数两面有字的铜钱,则是靠着两枚特制铜钱背靠背熔融在一起、做成的合背钱。 “殿下,铜已经烧熔到彻底软化了,您看可足够了么?”沈默大汗淋漓地从炉旁跑到钱惟昱身边,指着炉子示意道。钱惟昱一直站在距离炉子数十步的地方歇凉,听了这话,才忍着炎热走到近前,观察了一下炉中软化到和芝麻糊差不多的铜铅锡合金,示意可以进行下一步。 “呼啦~”一声,软化的合金被倒在一个有两边方铁框挡住的大铁板上,被摊成大约一分厚度的薄薄狭长铜饼。铁板下面还有炉火在不停加热,让铁板也始终保持在六七百度的温度,以免熔铜在铁板上过早冷却、硬化。铁板有略微的倾斜度,熔铜便会缓缓流动,经过两个定死了间距的精钢辊筒后,形成厚薄绝对匀均、温度冷却到六七百度、硬度相应提升的软铜。 随后,水力的热轧机锤子便落了下来,轧机锤是用精钢锻造、形制精细,上面有纵横各数排至十数排的阴文钢模。猛力轧击之下,一批批质地坚实、字迹清晰的铜镚儿便哗哗哗流下了产线。因为轧制的过程中有充分地外力锻压,气泡、孔隙之类铸造时会出现的瑕疵,这些新币完全不会存在,和传统钱币相比,唯一的麻烦是少了中间的方孔。 水力轧机在激流冲击的水车作用下、通过舵轮转向传动均匀地输出着砸击做功的产物,每一次都轻重划一、速度匀称,丝毫没有人力压模或者畜力转动时的不匀。 看着暗红色的铜币渐渐失去亮光,钱惟昱用一块厚布料掏起几个铜币端详了一番,铜币正反两面都有文字,正面是“吴越通宝”四字,反面则是“足当十钱”,字迹清晰有力——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近代金属轧机的技术,原本要再过五百多年、到1580年代,才能由意大利人和法国人发明出来。而且受限于轧机锤头材质的限制,只能轧制熔点低、硬度低的金属。金银铜作为典型的低熔点、低硬度金属,原本会在那个时候成为人类金属轧制技术的首批作用对象、产出人类首批轧制铸币。现在,这层窗户纸被钱惟昱提前五百年捅破了,轧制铸币,就此诞生。 “称一下分量,是否足额。” “是,殿下,小人这便去办。”一个工匠恭敬地接过一把硬币,随后数出一些,拿过一个戥子秤秤量了一番。立刻回禀道:“殿下,每每新铸当十大钱重八钱、十枚重八两、百枚重五斤整。每一枚都足量均称、轻重划一,真是古今未见呐。” 包括沈默在内,一众钱监官员和技术工匠都纷纷称颂。古人用浇铸的办法造钱,哪有分量丝毫不差的?一枚铜钱的分量,定标一钱,也就是4克2,实际就算不偷工减料,从3克半到5克都有可能出现,因为没有被轧制夯实的液态金属,仅靠自身重力来定型的话,质地会非常疏松。如今钱惟昱居然可以做到误差如此微小的程度,一下子让人们对新技术铸币的信用信心大增。 看了铸币的形状,反复测量了凸起的防锉边缘,沈默谏言道:“殿下,当真还要进行下一步么?此钱字迹形状如此清晰,体型划一,纵然有奸商想要切削,一来定然会损坏形状纹路,二来那些奸商也铸造不出如此精美、双面有字的好钱。镀银边之法,莫非太过靡费、飘渺难为了么?就算镀了银边,又如何确保厚薄一致呢?” “此事孤自有办法,孤增镀银边,不仅是只要贼徒不能仿制,更要让他们不敢切削。新币事关朝廷、官府信用,哪怕别人仿造不了,也不容分量短缺——来人呐,你们几个,把此前制好的神药拿出来,你们几个,给铜币正反刷上白蜡液,按照此前交代的法子实施便是。” 工匠们在新鲜出炉的铜币正反两面刷上稠稠的白蜡,盖住铜质,唯有露出一边凸起的圆边。随后把数百枚铜币在木框内码放整齐、浸入一个盛载了貌似透明溶液的瓷缸。心中默数十息,便重新提起木框,立刻以少量清水冲洗铜币——当然,冲洗后漓下来的水,自然也要冲进那瓷缸里面,免得浪费。 把铜币重新加热到区区两三百度,把白蜡化去回收,这批钱币便算是正式大功告成了。 “啊!快看!铜钱在神水里浸了这么短时间,就长出一层银边了!神迹啊!” 工匠和钱监的官员看了,果然如此,一下子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包括沈默在内,没有人知道其中原理,只是盲目跪拜,口称“神迹啊!真乃点水成银之神迹啊!” 唯有钱惟昱心中默念:“哼,这个时代,谁知道什么叫置换反应么?硝酸银遇铜,置换为硝酸铜和纯银,纯银附着于铜表,光滑如银镜。这么粗浅的化学道理,后世高中生都会玩。” 新铸铜币边缘镀上了一层极薄极薄、但是光滑异常、反光湛湛的白银八钱重的铜板边缘所涂抹的白银,所费还不到一分银(一钱是十分)。使用这种铜币的奸商,如果还想从上面用锉刀锉下一些铜材的话,那么镀银层就会立刻缺损,到时候,铜币被锉过这一事实也就一下子穿帮了、很难再用出去。 …… 钱惟昱在那里享受世人对神迹的崇拜时,“清凉散人”小萝莉却在钱监内另一处暗无天日的所在忙碌不休,那里,便是制取和回收“点银神水”的所在了——要想制取出硝酸银,首先自然是需要银和硝酸啦。这个时代没有后世的工业化合成氨技术,制硝酸自然只能用类似于丹道的实验室反应法,尽量依靠天然矿物。 首先,需要把硫铁矿和硫酸铜矿石煅烧、高温产出二氧化硫和三氧化硫废气——当然,在煅炉烟囱那里,需要有吸收水胆,把三氧化硫吸收成硫酸。然后再加热硫酸除水成浓硫酸、浓硫酸与芒硝或硝石一类硝酸盐矿物混合加热、靠高沸点酸制取低沸点酸的法门制取出硝酸、最后再把银子丢进硝酸反应出硝酸银…… 当然,硝酸用过之后变成硝酸铜了,可以重新用硫酸煅烧法回收,所以整个过程除了需要不断引入硫酸铜和硫酸亚铁、耗费点儿燃料,倒也没有别的损耗。只是整个生产过程中,硫化物气体都是有毒的,生产环境不怎么好就是了。 小道姑张湛然头发扎成乱蓬蓬的鸟巢状,指挥着三五组匠人,分别操作每一个化学反应环节,相互作业场地之间隔绝开来、不许串门,外有护卫把守。这些工匠们,制硫酸的不知道硫酸是什么用途的,制取硝酸的也不知道硝酸银是如何完成的,最终制取硝酸银那个简单的动作更是由小道姑亲手完成——所以,硝酸银的制取全程原理,除了钱惟昱之外,便只有化学狂人张湛然这个小萝莉知道了。 “哼哼,葛仙翁的‘曾青涂铁得赤铜’之法有什么了不起?今日咱清凉散人还能做到‘银水涂铜得银镜’的神迹呢。哎呀呀,要不了几年,便能修成葛仙翁那般白日飞升的道行了吧。” 呼吸着二氧化硫吸收不充分的有毒空气,小萝莉脑中却在那边美美地意淫着——不过,幸好钱惟昱还算有点儿人性,至少在干活的时候、好歹还给小萝莉配备了两面绢帛、中间填充了丝棉和竹炭颗粒的口罩。 ... ... 第253章炽热的新钱 “柴管事,您看一下您要的东西对不对:缣帛八匹;每匹一贯七百钱;淮南粗布四十匹,每匹九百钱;杭锦两匹,每匹十二贯。老国舅府上也老主顾了,用得又多,零头便抹了把,算你七十贯足钱好了。” 六月暑日,蝉鸣不止;距离吴越人开铸新钱,已经有大半个月了。洛阳城内,朱雀大街旁一座大绸缎庄里,一个面目富态的掌柜,对着一个中年的豪门管事模样之人打躬作揖,一边拿着刚刚写好的单子请对方验看。 那中年管事扯过掌柜刚刚写好的草账看了一下,便哼了一声,朝后面一努嘴,自有两个豪奴从车上抬下一口大箱子,放在绸缎庄店里。那大车来的路上,车辙子压得很深,可见这口箱子内的物事也有三四百斤分量了,不然不需要两个壮汉抬动。 “这这……”绸缎庄的掌柜看得有些傻眼。如今这年代,北朝金银不多,民间除了以绸缎绢帛作为硬通货之外,大多还是用铜钱易货。只是,当所要购买的货物本身就是绢帛等丝织品的时候,就有些麻烦——别人要买绸布,本身就是说明家里缺少绸布,你总不能让别人用布买布吧?所以,绸缎庄这种所在,在五代时分,也算是大宗铜钱进出的频繁所在了。 当然,寻常人拿个一两贯钱,买一匹缣帛或者两三匹疏松的粗布,那么店家还能扛得动动辄几斤重的钱币。若是真个有大批交易,往往还是要银铤来过过手的。何况这柴老国舅府上呢? 柴老国舅名叫柴守礼,从礼法上来说,是当今圣上母后、已故的柴太后的嫡亲兄长。也就是圣上的的亲舅舅——但是从血统上来说,那就关系更近了,因为柴荣本来就是过继给他姑父、太祖皇帝郭威的,和郭威本无血缘。所以,这柴守礼实是皇帝的生身父亲,只不过碍于礼法,圣上照顾先帝的面子没法和生父相认罢了。 不相认归不相认,但是从生活上,柴荣又怎么可能不照顾亲爹呢?所以,柴荣登基后第一个月,就以“元舅之礼”册封柴守礼为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开府仪同三司。两年来柴守礼在洛阳也算是无人敢管的人物,和殿前司诸军都虞侯韩令坤、宰相王溥等人的父亲,总共十名跋扈老员外,在洛阳并称为“十阿父”。金银供给更是从不短缺。 要说别人府上大规模购入绸缎拿不出银子付账、只能用铜钱,这胖掌柜还信,要说柴守礼家拿不出银子,那是万万不信的——基本上,如今国朝主要的白银来源,就是吴越国进贡,而每次吴越国国使进贡之后,不出一月,圣上就会给亲爹赏赐一次财帛,哪次没个白银数千两?当然了,白银千两对于旁的中原豪门富户来说,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但是对于柴守礼那“有实无名太上皇”的身份来说,就稀松平常了。 “柴管事,这这……如此沉重,只怕搬运不易吧。” “嗯?国朝恩旨特许新铸的钱,难不成你们还敢拒收?” “不不不……小的哪有此意那……刘三,陈大,还不快来开箱清点——别多拿了人家府上的钱!”那掌柜还算有急智,知道拒绝不得,便让曹操清点,也不说是怕别人少付了,单说是害怕多收了。 大箱子打开,里面满满码着约摸数千枚从没见过的大钱。掌柜端起一看,正面刻着“吴越通宝”,背面刻着“足当十钱”,还有花纹比传统铜钱更加细腻地简单纹路,而且,纹路、压边和字迹的凸起高度,居然还各不一样——很显然,后世稍微懂点儿物理和工艺知识的,就知道依靠重力定形的翻砂铸造法,是不可能铸造出花纹有如此高度层次感的货币的,至少也要冲压或者轧击的工艺才行。 掌柜心中一沉,国朝也要铸当十大钱了么?不过看字迹,应该只是朝廷特许吴越国铸造、用以对朝廷进贡和赎买铜佛所用的钱才对。这大钱,定然又是盘剥百姓的残酷手段了,想不到朝廷居然会接受这样的钱,吴越王看着好生良善之辈,怎会如此行事呢? 当今圣上毁佛铸钱的事情,如今已经是闹得沸沸扬扬,天下谁人不知?借着这个风头,吴越王向朝廷进贡铜钱赎买佛像的事迹,也算是传遍天下了。人人都以为吴越王是与世无争的虔诚君主、广陵郡王更是当世文曲星之首,亚圣孔孟一般的人物。吴越故土,定然是东南佛国、文教大昌吧。 那绸缎庄掌柜定了定神,细细掂量了一下大钱,毕竟是做了几十年生意的人了,“一抓准”的手艺早就练出来了。这掌柜掂量钱币轻重的本事,已经练得和戥子秤差不多准。略略一估,便知道这当十大钱实重八钱;看铜质色泽,该是六钱铜、一钱铅、一钱锡,最外头的圆形边缘,居然还不知用什么秘法,居然牢固地镀上了一层亮银,而且那银子光洁地如同镜子一般。 “嗯,这银子虽然极薄,至少也有一厘的轻重了,一两银子值钱一贯,一分便是十文,一厘也值一钱。八钱重的铜铅锡,铅、锡比铜便宜不少,算它值七钱足铜,再加上一厘多的镀银,好歹也值**文钱的材料了,剩下一文多算是工费火耗,寻常私铸的作坊,只怕光是火耗还不够……这钱用得啊!” 再看尺寸,这吴越人新铸的当十大钱,直径比如今刚刚面世足重一钱的“周元通宝”大了一倍,厚度也大了一半。按几何学的比例来看,本就该有周元通宝六倍的重量。不过因为新钱中间没有方形的开孔供串线,所以多出一大块铜材来,也就刚好有八钱重了。 “好钱!当真好钱!柴管事,这是七千枚,便当足七十贯了。下回常来,还给您府上免零头。”数钱毕竟不用一颗颗数,这些钱本来就是一百枚一垛垛好的,数出一垛,剩下的就比厚薄便成,几个活计麻利干完活儿,便清理好应收部分,把其余还给柴管事,送柴府之人装车回府了。 “看来这柴府上人,也是不识好钱啊。如此精美足量的钱,哪能当寻常大钱那般弃用。一定是府上拿主意的人大手大脚惯了,一听这次朝廷赏赐的是大钱,便忙不迭花出去,啧啧,倒是便宜了老夫。”绸缎庄的掌柜,看着柴府的马车远去,心中暗暗庆幸。 …… 吴越通宝,通过吴越国的商旅——当然,主要还是先靠着赎买佛像时给北朝朝廷上贡的渠道——流传开来了。一开始,民间对于新钱总归是有些抵触的,你酒香也怕巷子深,如果无数百姓一听到“大钱”两个字就直接看都不看,那么,新钱的推广无疑还是要打折扣的。 但是,新铸的钱,第一批就上贡给后周朝廷,情况就不一样了——吴越是来进贡和赎买的,进贡的东西,你总不好嫌差不要吧?要了之后,又本着对大钱不信任的惯性,只能是朝廷一拿到就用出去,通过各种政府工程和政府采购的机会。因为花钱的是朝廷,百姓就算暂时不信,也不敢拒收,一来二去,这批新钱便马上被强制进入流通领域了。 钱惟昱在湖州的钱监,只要熔铜的来料速度够,水力轧机一开起来,每次轧一版就是近百钱,舵轮传动的锤头和辊子,一个时辰可以轧上千下,所以每天都能造出百万枚、上万贯的新钱。生产效率实在不是一般的高,最后还是刷蜡、硝酸银置换反应等环节成了瓶颈、那些环节所需工匠人数又多,还赶不上轧机的效率,以至于每条轧机生产线十二个时辰两班倒的情况下,只能实际出钱七八千贯。 一天就有七八千贯新钱投入市场,渗透速度不是一般的快。在后周朝廷做了强行推送的恶人之后,仅仅不过十天半月,市场在被逼接受的情况下,终于联动起来——新钱窝在手上的人,不得不想办法挖掘吹嘘新钱的好处,以便自己可以用出去。一来二去,本来就有划时代质量、足料、而且工艺先进无法伪造的新钱,便真正被市场接受了。 …… 在后周、在南唐,“吴越通宝”马上成了流通信用最好的铸币,虽然一两文钱的小东西还是只有用各国自铸的小平钱交易,但是只要是几十文上百文以上的中等交易,几乎是有吴越通宝可用、就会接受使用吴越通宝。 那些原本需要用几匹绸缎、绢帛作为支付手段的中等额度贸易,如果没有银铤可以使用的话,商人们如果有吴越通宝,也会倾向于使用吴越通宝,除非交易量再增大、光用绢帛支付就需要几十匹锦缎、上百匹绢帛的大额贸易。这种情况下,吴越通宝因为目前存世还不多,加上铜钱毕竟沉重,还没能彻底取代丝织品的支付手段功能。 在隔着东海的日本,吴越通宝几乎也是和国内同时上市了。吴越海商们,在新一轮的海上贸易中,很快带上了首批数十万钱的吴越通宝。在长崎、在兵库、在博多、在大阪,新钱刚刚面世,就让日本人眼前一亮。 和后周、南唐相比,日本人可是自古都少有铸币技术的,历史上一直要到明朝中后期,才有第一款日本自己的制钱“宽永通宝”面世,此前几百年,虽然也有零星自铸钱币,但是因为规模太小、而且断续,连版式字样都懒得弄,直接从开元通宝开始、一路抄袭下来。如今这个年代,日本正是大规模通用大唐遗留的开元通宝、以及各色铜币的年代。吴越通宝一经面世,立刻以高超的铸币技艺,赢得了那些没见识的日本人狂热追捧。 与中土那些“把吴越通宝当作高信用度的硬通货币”的国家不同,日本贵族们在货币的基础上,更是把这种字迹花纹精美、包银精致的铜币上升到了艺术收藏品的高度。因为流入量少,许多庄园主开始开出“一两半足铜锭换吴越通宝一枚”的兑换价格,不出数日又上升到二两铜换一枚——而一枚吴越通宝内,铜、银等材料本身用料才7钱而已,几乎就是3倍的材料费差距。 所幸,吴越海商还算厚道,每条产线每日数十万钱的新钱铸造速度,加上对日本市场的倾斜,大量吴越通宝足量供应,最终把日本市场的铜价和吴越通宝压回到了一枚通宝换一两半足铜的程度——而这些铜,运到湖州钱监之后,嘎嘣嘎嘣几下,就能马上变成两枚吴越通宝…… ... ... 第254章出兵南汉 西苕溪边的湖州钱监,经过短短两个多月的发展,便从一块匆匆跑马圈地、最初只占了数十亩沿河良田的大工地;飞速发展成了水车隆隆、铜炉滚滚,屋宇连绵阡陌的繁荣之地。水力轧机和大水车的产线被加到了4条。一次性熔铜数千斤的大熔炉也建起了二三十座之多,才能堪堪喂饱四条水车-水力轧机的产线。所有生产工艺步骤中耗费人力最多的铜币手工涂抹白蜡、最后熔去白蜡的步骤,更是雇佣了超过一千个工人,按照每班五百人、一天工作六个时辰的速度日夜班交替干活。 至于制取硫酸-硝酸的加热炉,更是越造越大。七月底最新搭建好的硫酸铜、硫酸亚铁煅烧窑已经达到了炉膛直径七八丈、硫化物吸收烟囱高数丈的巨大规模。一次投料制取出来的酸液,就能供数十吨成品铜币进行镀银反应。 到了最后,连银锭投料制取硝酸银的步骤,都已经没法让小道姑一个人完成。只是这个工作量最小、保密性要求最强、在如今这个时代的人眼中“神迹”性也最强的步骤,终究不能让外人干活。权衡之后,钱惟昱只能是让蒋洁茹选出了十几个他自己府上可靠的、孤儿出身的心腹丫鬟来干——这些人属于假如有朝一日钱惟昱登了大位,定然要关在宫里当一辈子宫女的那种,绝对不可能和外人接触,所以,也就没有泄露的危险了。 “真是万万没想到,开始孤还害怕这种新钱没有开方孔、不适合世人的传统观念,被接受的速度要慢一些呢,没想到居然如此受欢迎。”看着钱监内如此的忙碌,几乎每个月都要来视察两三次、每次一住就是两三天的钱惟昱,深深地感叹了一声。这个速度,已经可以和后世的深圳速度媲美了吧。 蒋洁茹带着面纱,跟在钱惟昱身后,视察完了硝酸银制取车间。回到钱监内堂,斟上一壶茶水,缓缓说道: “钱郎,七八年前马楚未曾亡国时,铸造铁钱流通境内,不是一样有人用。如今正逢乱世,无论列国百姓商贾,最重要的便是看新钱的成色是否足量、工艺是否精美而难以仿造。这两点做到了,自然销路大畅。那些拘泥‘外圆内方’的腐儒,还能翻起什么浪来?要奴奴说,还是咱吴越通宝的新钱质地太好,远胜他国,才能如此。钱郎一开始还疑虑当一两的钱足重八钱、还掺铅掺锡,会不会被百姓厌憎,却不知别家用土法翻砂铸造,光是火耗就高出一成多,咱这成色,放到别处便算是十成十的了,怎能不好用。” 钱惟昱喝了一口茶水,叹息道:“这事儿孤也是君子之见了,没想到世人如此实际,呵呵,想想也是,一个‘天圆地方’的虚理,在如今这乱世,难不成还能束缚住百姓用钱的**不成。 这钱监你再盯着点儿,日本那边如果需求还能扩大的话,那就足量供应。如今可是一枚钱出去、日本人那里就能搜刮回来两枚钱的材料,熔炉烧一烧、轧机轧一下,便是翻倍的利钱。按照孤的估计,增产到六七条水力轧机的规模,基本上就能满足了。毕竟这事儿也要细水长流。日本那边的汇率,控制在一钱换一两四钱精铜的基础上,若是低于这个价,就不要给日本人多货了,保持一定的饥饿,也好保护住价钱。” “钱郎所见甚是,此事奴奴也观察了多日,查了不少账目。如今的症结来看,倒不是说日本国内对新钱需求够了——日本人自己根本不会铸钱,哪怕我们供应上两三年,也不见得能饱和。如今的关键,是日本人自己占的地盘上,出铜出得不够快了,再扩大贸易的话,别的货的贸易,日本人就拿不出那么多铜银等物了。” “这倒是个问题……”钱惟昱闭起双眼,把他所知道的日本历史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说实话,他的日本史主要来自于上辈子打游戏,也有一些是因为游戏周边才看到的,要想掌握非常专业的知识,那是不可能的,只能是一些奇闻轶事。据说当年日本明治维新前后,靠着几座江户时代的大铜矿,撑起了三井财阀等大财阀的启动资金……却是在哪里来着…… 钱惟昱拿过一副日本地图,仔细端详着,终于,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别子铜山!四国岛北部、伊予国境内,靠近濑户内海的位置,便有一座大铜山、别子铜山。据说后世江户时代的时候,持续280多年,平均年产铜六七千吨,折合一千多万斤。而最巅峰的丰产期时,更是超过一年万吨。 这么多精铜,折算下来可是能每年铸造四百万贯新钱!当然了,考虑到江户时代的深井采矿技术肯定比如今这个时代要高一些。相比于石见、生野这些矿山。别子铜山属于深埋矿脉,深层的挖起来可能没那么容易,不过就算按照爆发性浅层掠夺的手段……一年为吴越贡献铸造两三百万贯新钱的铜材还是可以期待的。 想想历史上柴荣从显德二年到显德六年、穷中国之力、毁佛五年,也不过铸造了四百万贯周元通宝。如今要是别子铜山能够彻底挖出来,那么这一座山的年产出,就能达到柴荣全国铸币产能的三倍!想想都是很带感的事情。 当然了,插手四国岛的事情,如今时机还不成熟,毕竟现在还不好彻底在日本掠夺地盘。要是可以和源满仲一派,或者村上天皇、源高明等人达成合作,让他们先把四国岛北部伊予国那些如今还是乡下山野之地的蛮荒地方占下来、形成庄园,由吴越提供矿藏勘探、稍微占一点股份,然后由日本人自行开采便是了。 如今的钱惟昱,就怕日本产铜太慢,至于产出来的铜,产权属于他钱惟昱,还是属于日本天皇或者部分源氏实力派,那是无所谓的。因为只要吴越的铸币产线继续敞开着,这些铜迟早都会以铸币税的姿态被吴越慢慢吸收,而且还能盘活吴越的经济。经济发展的来源,在于有贸易,有需求。如果从钱到货都在一家之手,别人都苦哈哈到拿不出钱来买你的东西,那么经济危机就不远了。 通盘谋划之后,钱惟昱那过一支笔,在日本地图上指指点点,对蒋洁茹交代了一番,随后便说道:“钱监这边,便交给你和清凉散人了。经营的事情,你全权处置;技术的事情,清凉散人自会解决。四伯父那边,最近已经来信两次,说是准备要对南汉国用兵了。这里的事情,孤便不再过问,过了年关再说。” …… 残忍地把蒋洁茹和小道姑丢在湖州的钱监,还留下了沈默等科学家、以及江景防等几名得用可靠的钱粮官员协办,钱惟昱便上车赶回苏州去了。在苏州,以水丘昭券老将军为首的,包括林仁肇、陈诲、顾长风、申屠令坚、卢绛、孙显忠在内的诸将,早已秣马厉兵、整个待旦了。 其中林仁肇、陈诲和申屠令坚相对来说,歇息的时日不长,他们在南九州用兵之后,赶回吴越国还修葺了不到两个月,南九州之战,无当飞军和参战的几只水军伤亡都不大,加起来战死和伤重残疾、退役的也不到一千人。这些损失很快就从预备的后备军里面抽调人员、合练休整,达到了齐装满员的程度。 钱惟昱仅仅歇了一夜,第二天便赶去昆山大寨,检阅整备好的大军,并且亲自进行出兵动员。数万大军分别在大寨校场上和水寨战船上严兵整甲地罗列着,看着无边无际煞是威风。钱惟走上点将台站定后,便看到全身具甲的水丘昭券老将军过来,高声禀报: “根据殿下离开前的交代,末将此番整备了无当飞军一万人、白袍军一万人在内,总计精锐步军两万,由林都帅、孙都帅统领;凌波都、飞鱼都等精锐水军两万人,由陈都帅、卢都帅统领。请殿下阅兵!” 南汉国如今户口三十万户,如果是受到亡国威胁、两户一丁的话,还可以抽调出军马十五万之多——虽然这种比例的征兵,肯定士气狂泻、战力不济——让吴越以四万大军担任主攻,实在也是有些困难的。 不过考虑到四伯父和陈洪进在福建和潮汕地区还能抽出一部分兵马协同作战、而且钱惟昱自己的大军是要渡海迂回的,所以,便该是兵贵在精不在多了。战斗力低下的新兵若是带得多了,光是跨海运粮就是一笔负担,与其到了那儿也发挥不了什么战斗力、反而加快补给消耗速度,不如精兵而进。 钱惟昱粗略巡检了一番,观察士卒士气人心。两年的和平,没有让这些士卒懈怠,反而得到了血火洗礼后的休整。钱惟昱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到点将台上后,继续查问了水丘昭券后勤准备的情况。 这时陈诲才抱拳上来奏报,说是这两月来,飞鱼都有轮番换出战船为大琉球岛的运粮船队护航。至少从如今吴越最大的粮食富余区大琉球岛运出了200万石的占城稻粮米,分别囤积在潮州、漳州等处,以供军前所需。这批粮草的分量,足够钱惟昱和钱仁俊、陈洪进的大军征战一年之用了,说不定还能有些余粮用于战后救急赈灾、收拢民心。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诸将!或许有人今日会以为孤自大而骄、藐视刘鋹小贼——不错,孤确实看不起刘鋹那个需要靠着任用阉人才获取安全感的小贼!自古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吴越一脉相传,至今六十余年,中原列国,谁人可比?将士之忠诚,又有谁人可比?刘鋹小贼倒行逆施,民心瓦解,即便真个强征数十万众,也不过是牧野倒戈的下场。孤今日,便只带4万精兵上路,去去便回,开春之前,定然叫刘鋹小贼授首,诸将可有信心!” “吴越必胜!吴越必胜!” “以顺诛逆,无有不克!” “犒赏三军!回营休整!三日之后,准时出兵!” ... ... 第255章南渡 大周显德二年、八月初七日。大大小小三百多艘海军战船、运输船在苏州的昆山大寨外洋面上排开。因为船只太多,甚至都不方便同时靠岸,只能是轮流停靠、装运士卒武器上船、随后到港外的长江口海面上下碇石停泊、等待后船装卸。端的是舳舻千里、帆樯如林;旌旗蔽日,人声鼎沸。 钱惟昱的座舰自然是只有让别人等他、断然没有他等别人的道理的。所以,当水丘昭券、陈诲、林仁肇等将领都已经率领所部兵马上船离岸了、钱惟昱却还在沧浪园里,好整以暇地和自己的女人告别辞行。 安倍素子穿着一身巫女服,膝行着给钱惟昱穿上星兜、月铠——这套村上天皇当初赏赐的,用整块富含钨、钛、镍等元素的铁陨星为材料的铠甲,穷日本名匠数十年之功方才烧锻打磨成型。因为其形状多多少少带点儿和式铠甲的形状特征,扎束比较紧凑,所以那些娴熟的汉人女子自然不太会穿。只能是看着素子独享了这个机会。 说是独享,倒也不算精确,因为选子内亲王和清少纳言也满眼怨念地跟在一旁,帮着打打下手,只不过因为她们年纪还算幼小,气力不济,整个过程才只能由着安倍素子主导。选子眼中,少不得泪光打转:她来中土出使,如今也住了半年了,但是钱惟昱光是往湖州钱监跑的时日,加上出使后周,便用了两三个月。选子半年来见到钱惟昱的日子,也不过才一小半。如今钱惟昱又要亲自出征了,而且肯定不能带女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选子心中暗暗决心,钱惟昱出征之后,她便去杭州住。毕竟如今她已经认了仰元妃为义母,母女一处,每日可以膝下尽孝也是美事。仰元妃一生没能自己生下孩儿,选子的母后又是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而亡,这一大一小两个苦命女子,倒也是真心相惜,钱惟昱不在的时候,已然比亲生母女还要亲热了。 实话实说,钱惟昱很满意星兜、月铠,这套甲胄的形式有些类似于日本人惯用的竹片甲构造,只是材质变成了整块陨铁打造出来的之后,便有些类似于西欧板甲的雏形了。与汉风铠甲相比,这类铠甲最大的优势是腰部扎束紧凑,可以让腹背和腰力承载更多甲胄的重量,而不是和汉风铠甲那样,主要分量都靠肩膀去扛。 故而虽然算起来也有四五十斤重,穿起来倒还没有三十六斤的一等明光铠费力,防护效果却更是在明光铠、山文铠之上。不过,因为是铁陨石之类天然合金铸成的,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当初村上天皇赏赐给他之前,也算是日本的国宝之一了,如果不是他退治酒吞童子、救出选子内亲王,也轮不到给他。如今,只能是自己穿穿了。 钱惟昱一边让素子侍候着着甲,一边心中想着别的事情:如今轧制金银铜材的水力热轧机已经在湖州钱监试制出来了,虽然热轧钢比轧金银铜等低熔点金属要难得多,而且轧制用的锤头材质也需要重新研制,但是既然有了这个发展方向,说不定讨伐南汉之后,可以花点心思,沿着轧币机的路子继续往下研究轧制铠甲的工艺和机械…… “祝殿下武运长久。” 一声低声细气、又不失妩媚的声音,把钱惟昱从恍惚中拉回神思,钱惟昱定睛看时,却是安倍素子已经为他穿着停当全身甲胄,跪伏在那里恭祝他顺利了。钱惟昱脸上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虚虚一扶扶起素子,又抚摸了一下选子的脑袋,说了些温情的言语,最后再和周娥皇、嘉敏、蒋洁茹、陈玑等至亲女子说了些体己话儿,便算是告辞了。 …… 跨上飒沓宝马,浑身着甲、手持一柄百炼陌刀、腰悬安纲童子切,再在背上挂负一柄用南洋白象牙替代传统牛角弓端、沉水黑檀木复合反曲弓身、以一条两丈长的麻逸国猪婆龙整条脊筋缠绕加固、捻为弓弦的三石宝弓。钱惟昱便带着源赖光、顾长风两个亲卫将领,率领自己的三千禁卫精锐出发,直奔昆山大寨上船。 到了昆山大寨时,由水丘昭券筹备的四万大军已经全部登船了,只剩下最后十艘五千料巨舰、二十艘两千料战舰还停在港内。这些船,是用来装载钱惟昱的亲卫兵马的——几年前,钱惟昱和南唐李弘冀、柴克宏交战时,整个中吴军地界,下辖的骑兵部队还不满两千人,而且战马略显孱弱。如今,经过耽罗岛两三年的经营、以及大食国战马输入后一年来的配种繁殖,耽罗岛马场至少已经可以提供出三千骑兵所需的战马。 虽然这些战马还不是大食战马的血统——因为大食战马就算运到耽罗岛后连连配种,如今也都才是刚刚生下来的小马驹儿,没个三四年别想用于军用骑乘——不过,光是高丽、辽国等处此前私下贸易和输入、培育的战马,提供三千精兵倒也已经压力不大了。 基于这种情况,今年年初的时候,钱惟昱便把在林仁肇身边历练了两年的心腹侍卫将领顾长风调回身边。让他结合中吴军麾下原本一千多人的骑兵,从中沙淘衰老、战伤残疾之人,最后得到骨干一千人,又从无当飞军、白袍军的步军当中推广骑术训练,挑选出骑术天赋不错的士兵,构成三千骑兵。至于无当飞军和白袍军当中出现的空缺,自然是从后备的团练兵、预备兵当中择精壮依次填补扩充,恢复满员。 年初时候,三千骑兵筛选出来,钱惟昱便让顾长风把三千战兵全部拉到耽罗岛,并任命顾长风为新建立的铁骑都都指挥使、任命马穆鲁克奴隶骑兵首领萨达姆。侯赛因为铁骑都都虞侯; 然后,把在耽罗岛养马休整了几个月的300马穆鲁克精锐骑兵全部打散,每人任命为什将、队副的职务,充作3000铁骑都马军的基层军官。再往上,则是指挥使、都头两级正负军官由汉人担任,但酌情配属一部分马穆鲁克中原本的基层军官为虞侯、军使等指挥和营级别的副官。 从年初到八月,3000新编成的铁骑都骑兵,便在耽罗岛上日夜操练骑术战法、配合,持续了半年多。整支军队算上将领、军官以及打散进入充作基层士官的马穆鲁克,加起来总人数在3500人左右。 武器方面,专门的骑兵重甲和马铠还没有弄出来,所以无非也就是人手一柄十文字枪型的长枪、一把倭刀或者大马士革弯刀、马穆鲁克和数百名骑术优越的士兵额外装备了反曲的复合角弓——当然,至少还有八成的汉人骑兵,如今还没有掌握骑射的技术。 甲胄方面,骑兵人人身着犀牛皮甲或鳄鱼皮甲,军官外套铁鳞甲、马穆鲁克骑兵则依然使用他们自己带来的锁子甲装备,战马则装备了硝制油浸的厚牛皮马甲。这类皮制马甲的技术在五代十国时期已经非常普及了,河东的沙陀族三代,大部分主力骑兵都会装备这种级别的马甲,所以吴越骑军如此配备也不存在任何技术障碍,只是把沙陀人的东西抄袭了过来。 半年多的训练,虽然还不至于让骑术基础薄弱的南方士兵掌握骑射,但是策马奔驰、精确控制马速及保持骑兵队形、简单持十文字枪列阵冲杀,低速奔驰中马上以横刀、马刀搏斗等技艺,也算是练了个七七八八。这一番,带出去在骑兵实力更加薄弱的南汉敌人身上练练手,也是一个不错的磨合机会。 三千多骑军分乘三十艘战舰,整顿停当,这便驶出港口,与长江口外已经等了半天的大队汇合。数百艘战船、运兵船纷纷升起满帆利用初秋的东南侧风,向着南方徐徐而去。因为近海风力不如远海,船只又全部重载,无非也就日行二三百里。 行船五六日,船队在泉州港泊靠休整了一晚,四伯父钱仁俊和漳州土皇帝陈洪进如今都已经去了潮汕与南汉接壤的前线,所以只有鲍修让提前得到消息、在泉州迎候接待钱惟昱的大军来援。 钱惟昱和鲍修让客气饮宴了一夜,也让士卒在泉州港休息两日恢复行船带来的体力消耗。同时,还和鲍修让了解了一番如今吴越清源军、威武军等镇与南唐试探性接触的近况。 根据鲍修让的禀报,从七月份开始,钱仁俊就已经让福建境内的吴越军主力部队逐渐往潮州方向集结戒备、同时寻找开启战端的机会,后来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因为刘鋹今年在岭南实施的阉割中举读书人的暴行,岭南士子大量逃亡。北面的武平军是武人治国,不重文人,西面和南面的大理、南越更是生番蛮夷一般,读书人更不可能投奔了,所以,那些试图迁徙逃离南汉的读书人,自然是优先往天下文教最盛的吴越境内逃跑了。 对于读书人的逃跑,南汉方面派出了军队进行搜捕震慑,而且严格把关路引文牒制度,凡是没有路引私自出行的,一律作为逃亡者处置。于是,在潮州与南汉控制区的揭阳江前线,便发生了一场类似于千年之后柏林墙两侧的逃亡-搜捕对抗战。 既然有搜捕逃亡的行为,就难免会捞过界,更有可能擦枪走火。如果两国外交关系还算不错的时候,那么无非就和千年后天朝和北棒子之间对付脱北者那般送回去挨刀子。可是如果两方本就对抗的话,这种擦枪走火就会爆发出大事端。 于是乎,约摸十日之前,吴越边军和南汉方面便正式爆发了武装冲突。吴越一方原本还要找个开战的直接借口,如此一来,钱仁俊立刻当机立断,把所有吊民伐罪的由头都一股脑儿倒出去,正式对南汉方面宣战。 了解清楚了情况之后,钱惟昱分出林仁肇所部陆军、以及卢绛麾下水师,先行南下直入揭阳江流域、在潮汕的吴越军控制区登陆,与钱仁俊协同作战。而钱惟昱自己则带着铁骑都、白袍军和陈诲的飞鱼都,继续驻留在泉州港,寻找伺机而动的机会。 ... ... 第256章揭阳 南汉国地形狭长,而且海岸线漫长,以吴越国如今的实力,如果不充分应用水师的实力、技术优势的话,那就太对不起钱惟昱的多年经营了。 渡海直接在珠江口登陆、杀进兴王府,无疑是最简单暴力而有效的手段了。可惜,这一招八年前钱惟昱在对付泉州留从效的时候已经用过了,所以南汉国要说毫不防备,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相较于泉州城距离大海仅有二三十里的地理位置,兴王府的城池距离珠江口还是有些远的,要想玩偷袭的话,说不定只能偷袭到后世香港、澳门等位置,要想直入广州,那是万万不能的。这种情况下,即使要配合渡海战术,也必须先蚕食、或者堂堂正正摧垮南汉的野战有生力量才行,不能指望行险的偷袭。 本着这样的布局思想,钱惟昱分兵一半,由林仁肇、卢绛带领,先去潮州的揭阳江畔协防;而他自己则带着水丘昭券、顾长风、孙显忠、陈诲在泉州押后,按兵不动。或许有人会觉得,分散兵力乃是兵家大忌,但是这也是要看时势的—— 八年前,钱惟昱打着水丘昭券的旗号,偷渡奇袭灭了留从效,如今,只要水丘昭券的旗号不在潮州出现,那么南汉一方就肯定可以知道吴越人还有后手。到时候,南汉为了保护自己的侧翼,肯定会严重分兵。钱惟昱留下两万预备队,南汉说不定就得分出六七万二线部队分兵把守海岸线。 …… 潮州城南的南海海面上、靠近揭阳江口的地方。如血残阳中,数十艘瘦长尖头的广船残骸,或漂浮、或搁浅地在那里燃烧着熊熊烈焰。 两个时辰前,林仁肇的大军进入了揭阳江口,并且在潮州登陆。当时,在揭阳江口海面上巡逻的一小队南汉“巨舰都”战船,与卢绛的凌波都护航水师发生了激战。南汉一方的兵力本就只不过是一支斥候骚扰船队,而且战船也远没有吴越人的大。两军战船靠拢后,吴越人一边弓弩压制、一边用猛火油桶一通猛砸,于是南汉军便留下了几十艘焚毁的战船残骸。 林仁肇的陆军,自然也安然无恙地进入了潮州,与已经在这里的钱仁俊会师了。进了城,林仁肇才知道潮汕地界上,如今也已经聚集起了三万多兵马,其中钱仁俊从福州、汀州、建州调来的兵马达到了两万人,漳州的陈洪进也拨出了近万兵马听用。林仁肇拜见了钱仁俊,表示钱惟昱派他来是与钱仁俊协同作战的,听凭钱仁俊统一指挥。 林仁肇固然是按照钱惟昱交代的漂亮话说了,钱仁俊却是知道事礼人情的——钱仁俊的治所在福建,钱惟昱的治所在苏州。如果吴越国真的把两广的地盘打下来了,那么钱仁俊纵然不被大王直接指派过来移镇两广,至少也是目前吴越宗室当中直辖地盘扩大最大的一个了。钱惟昱千里迢迢来助战,最后捞到的地盘被直辖的可能性却最小,钱仁俊又怎么好意思太过使唤钱惟昱的兵马呢? 于是,钱仁俊只是草草了解了一下林仁肇所带兵马的组成、装备,以及往昔战例战果。得知无当飞军是钱惟昱按照“鸳鸯阵法”编练出来的山地丘陵战部队后,便物尽其用地大笔一挥,把林仁肇的部队防区划在了揭阳县以北的揭阳江中游东岸、替换原本部署在那里的威武军节度使麾下一部。 揭阳江是广南东道地方第三大河,仅次于第一大河珠江、第二大河韩江。其中揭阳江从揭阳县城往下、将近150里之后,便在潮州注入南海。这150里的江面两岸,都是相对宽阔肥沃的三角洲平原,而过了揭阳县往中上游去,便是大庾岭和武夷山余脉交界之处了,山地地势陡然崎岖起来,骑兵、车辆通行困难。 所幸揭阳江江水还算深,到了后世,连现代的三千吨级海船都能开,所以倒是没有水浅不得通航之虞。部队沿江机动时的物资运输,主要就只能依靠水运为主。在南汉军和吴越军隔江对峙的情况下,把林仁肇的部队安排到这一代,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 “都帅,大军已经安营完毕,与咱们换防的汀州兵,如今已经移回揭阳县城屯驻了。他们留下的营寨楼橹倒是完备,看来已经修缮有月余了。后军的仓廒屯粮所在也严密整备,看来四王爷御下治军严谨,倒不在咱家殿下之下了。” 申屠令坚鞍前马后把大军营地安顿了,又巡视了一圈,这便回来奏报林仁肇。相比之下,林仁肇一到地头,便先窝在中军大帐里,研究着从友军那里最新拿到的潮州、惠州一带地形图。中吴军军中此先虽然也有岭南地图,但是终究不如这些本乡本土勘测出来的图纸清楚。 “恰才四王爷说过,对面的南汉军主帅乃是潘崇彻,屯驻惠州。南汉水军一部屯扎于惠州东南、濒临南海的海丰县,由巨舰都都指挥使暨彦赟统帅。另有数路人马分散外围诸县,与我军对峙——这揭阳县对面的敌军,可有摸清来路么。” “回禀都帅,末将已经探查清楚了,揭阳江以西,目前我军营地可及之处,并无敌军屯驻。最近的敌军大营,在东南三十余里的普宁县城一带,才有南汉军驻扎、那处距离暨彦赟驻军的海丰,还有近百里。两地之间,却没有明显的大军营寨,似乎敌军都是集中点状以县城为依托,与我军对峙。” 这实在是一副非常诡异的作战态势——两国大军,已经武装冲突了大半个月了,没道理不针锋相对驻军,而两军前沿相隔三四十里屯兵,中间还隔着揭阳江,就太奇怪了。 “去营中,找几个友军留下的向导,某要询问一下此前半月来的交战状况。” “是!都帅,末将这便去安排。” 须臾,林仁肇要的向导便被找来了,那向导是汀州兵中的基层军官,林仁肇的兵马接管了这里之后,他是少数一些被留下来听候林仁肇差遣、帮助林仁肇掌握情况用的。 “你叫什么名字。此前钱节帅大军在这揭阳县附近与南汉军交战经历你可明了?为何两军营寨间隔如此之远?。” “回禀林都帅,小的贱名金三瘦。此前半月,我军与南汉军也曾交战数场。我家节帅在揭阳江入海之处,立下了砲车楼橹、弩台敌楼,并以土城坞堡固守,所以只有我吴越水师的战船可以驶入揭阳江、南汉伪军战船丝毫不得寸进。因此这揭阳江江面便尽数在我军手中控制。 南汉军统兵主帅潘崇彻,一开始在两军刚交战时,还试图先发制人,命麾下兵马强渡揭阳江攻取揭阳、潮州。但因江面为我军水师控制,最后未能得手。此后,潘崇彻便收缩兵力,不再主攻。” 在没有“制海权”的情况下、让陆军临江屯驻确实会大大增加被偷袭的机会,这点道理林仁肇心中自然门清,可是对于向导的说法,他依然有疑问:“那潘崇彻如此不济,约束麾下将领退兵扼险而守,倒也可以理解——可是,既然我军得利,为何却没有渡过揭阳江西进呢?何至于如今还停滞在揭阳江以东固守?” “林都帅有所不知,那潘崇彻也是岭南第一名将了,是当年南汉高祖伪帝刘岩在位晚年时,便已经掌了南汉不少兵权了,当初马楚亡国之前,以及后来南汉与南唐争夺桂北时,这潘崇彻也曾建功不少,为南汉开疆拓土……” “说重点!” “是是是,是小的絮叨了,”金三瘦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赔笑道,“当日击退南汉军后,我家节帅也让汀州兵渡过揭阳江、试探性进攻。但是潘崇彻派出了麾下两员猛将吴珣、谢贯反击,此二人乃是南汉国巨象都将领,均官拜都指挥使。南汉国常年有兵马十万、战象七八百头。那次吴珣、谢贯便各自派出战象百头以为先锋,并以步军各万余人合后。我军仓促遇到南汉军象阵,这才败下阵来……此后,凡我军有小股兵马渡江进击,不出数个时辰,便会被敌军象队袭扰,揭阳江西面开阔,象阵冲刺起来无法抵挡,这才不得不沿江据守。” “战象么?某在苏州时,倒也听殿下说起过岭南炎热、南汉常以巨象为战争先锋……端的如此犀利么?这几日倒要寻机见识一下。” 林仁肇一挥手,让向导金三瘦退下,随后便独自在大帐中和申屠令坚谋划起来。 …… 翌日,卯时时分,林仁肇大军寨中,士卒便已起来了。营中火头军们,更是四更天便开始埋锅造饭,给所有军士都煮了一顿管饱的早餐:占城稻米饭和腌萝卜、冬瓜汤管够任吃,人人还有三大块两寸见方的东坡肉。饱食之后的无当飞军战士们略作休憩,便严兵整甲、备战列队开出营去。 大军在水师船只的摆渡下,如履平地地安然渡过揭阳江,沿着西岸徐徐而行。一面高高的“林”字大旗在阵中飘扬,毫不掩饰大军的动向。岭南的中秋时分,天色还亮的早,不用多久天色一亮,便不愁南汉军的斥候发现不了吴越军的动向。 “吴珣、谢贯,某家这般送上门来,你们也不想趁机多多建功立业么?一定要出来啊。” ... ... 第257章接战象阵 时近午时,岭南的中秋,依然有着毒辣的日头,气温和江浙一带的七月酷暑时相当。无当飞军的一万精兵,个个被晒得挥汗如雨,甲泛白盐。林仁肇骑在战马上,看着士卒坚毅奋进的步伐,心中还是甚感安慰的,这些浙南山里人出身的士兵,耐力、韧劲儿都足够强悍,数年的战争和训练洗礼,让他们褪去了怯懦,成为了坚忍不拔的勇士。 林仁肇知道自己麾下的无当飞军最擅长的是山地战,所以过了揭阳江之后一早便向西疾行,奔走了十几里地,穿过了揭阳江西岸的河谷冲积平原,一直到靠近大庾岭余脉处,才渐渐缓下行军速度。大庾岭夹江两岸、揭阳江本就是从山谷中冲突而出的,所以两岸都不缺崎岖、不适合车马机动的地形,相当一部分所在,还是兵法上应当“逢林莫入”的地界。 岭南常年雨水丰沛,如今这个时代,但凡人烟稀少的地方,都会有热带植物分布,林仁肇出兵前,也被钱惟昱告诫过:岭南瘴疠,多由丛林而来,大军行军,若是遇到密林,即使不能绕过,那么也该让士卒常喝青蒿熬汤、而且能够放火烧林而进的,便不要吝惜放火。至于预防蚊虫叮咬的南洋油膏,这个时代原本南岭以北的民族还是很少用到的,钱惟昱也不惜本钱从大食商人那里大笔购买后配发给出征岭南的作战部队。 “此处可有地名?”林仁肇看着大军左翼逐渐起伏崎岖、战象不易进出的连绵群山,对着向导金三瘦问道。 金三瘦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憨笑回答:“此处这等荒僻之处,十数里才一个村子,哪得地名。只知是江北大庾岭的余脉。不过正南边这条岭子上,有处唐末时有游方僧人结庐而成的野寺,取名大坪寺,这山,便被当地人渐渐俗称为大坪山了。再往西南边那条土岗,也是因为山上有个关王庙,便叫关爷山——此间风俗,大抵如此了。” 听了金三瘦的介绍,林仁肇算是对这个时代岭南的不发达有了新的认识。整个南汉,只有兴王府和邕州附近,许是地无闲置。其余边远州郡,哪怕是平原肥沃之地,也是常常有荒无人烟之所在。比照一下,吴越国仅浙闽两省的土地上,加起来便有一百多万户;而南汉坐拥两广却才三十万户,便能从这个人口密度上看出端倪来。 林仁肇正在想着,前军申屠令坚便亲自带着数骑飞奔而回,大嚷着呼叫:“都帅!斥候回报,前头有南汉军靠近了!吴珣的旗号,从普宁县城出发,沿着揭阳江而进;谢贯的旗号,从正南边那两山之间的隘道而来,似是迂回穿过了练江。这架势,似是怕我军逃过揭阳江后撤、想要一鼓作气决战。” 这便来了么?林仁肇自忖若是自己站在吴珣、谢贯的位子上,敌人明明野战不如己方,缺靠着水军优势、依托揭阳江当缩头乌龟的话,那么自己定然也要让贸然出击的敌军被彻底围死在揭阳江以西决战、让敌人付出一些代价的。绝不能容忍敌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利用水路优势跑了。 如今,吴珣这一路人马,便是为了防范林仁肇一会儿打不过、从水路渡江逃跑的。可惜他不知道,林仁肇今天压根就没有打算逃跑,这次无当飞军的出击,也绝不是中吴军诸军新到、先试探性进攻试试水的。 把自己的大军置于容易被切断水路退路的位置,本就是林仁肇坚定敌军出击信心的诱敌之计。 “全军整备阵形、摆鸳鸯阵,往南边大坪山徐徐而退!依托山势,抢占丘陵制高点。嗯,便依托这两道土岗子便可,不许入林!” …… 小半个时辰之后,吴珣的兵马远远便占住了林仁肇部渡江回返地去路,谢贯则出现在林仁肇侧翼。约摸两三万人的南汉步军,与背靠大坪山的无当飞军,形成了犄角对峙之势。不过,林仁肇知道这些都是杂兵而已,算不得南汉军的主力。不过,吴珣谢贯也没让林仁肇多等,很快,一百多头战象,也出现在了南汉军阵前。 战象出现之后,互为犄角的南汉军阵中,远远便发出了巨大的欢呼鼓噪之声。在此之前,南汉国与马楚、南唐也发生过一些战斗,但是大多是攻守城和南岭山区的野战,那些战争,三国之见也算是互有胜负。但是,如果是发生在岭南珠江流域的平原野战的话,南汉还没有输过——他们的依仗,便是这所过隳突的象阵了。 “神臂弓准备——不要慌乱!南汉战象浑身包裹铁甲,不要试图射象!一会儿全部给我瞄准象脖子上的御者!” 钱惟昱的情报工作做得还是不错的,尤其是他有对历史的先知优势,所以无当飞军出击之前,他便已经对林仁肇等高级将领反复交代过了南汉国的战象情况,对于如何对付战象,各级将领心中也是有些成算。象阵出现之后,吴越军普通士卒少不得出现一些动摇和混乱,很快就被林仁肇和各级指挥使、都头厉声喝令、整顿纪律,恢复了正常。 “不要害怕!我军依托山势、又有疏林为掩护,战象冲不进来,就算冲上来也冲不快。各个鸳鸯小阵之间拉开距离,以疏散队形整队!对,至少每队和友邻队之间,要留出给发狂的战象通过的宽度间隙。”此起彼伏的整队呼喊,在无当飞军阵中反复响起,居然倒也无师自通地把当年西庀阿将军率领罗马军队对付迦太基汉尼拔象阵时的手段发挥了出来。 话说,在距离五代十国之前一千多年,意大利地区的布匿战争中,最初的罗马将领在遭遇北非迦太基人的战象部队时,依然摆出长矛方阵和龟甲方阵御敌——结果这种密集阵和汉尼拔战象相遇时,被汉尼拔杀得贼爽,因为无论多么坚韧的枪阵,抑或是龟甲盾阵,只要是被全速冲锋的战象撞到了,那都是一片血肉横飞的下场,根本不可能顶住。 后来,一直到罗马人的一代名将西庀阿与汉尼拔交战时,才如同大禹治水“一改鲧之以堵遏为要”,采用了“堵不如疏”的方略——把己方的罗马方阵疏散阵形,各个小阵之间留出给发狂战象冲过的间距,引导战象不要硬碰硬撞上来。或许,这也算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对重火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应对反思策略吧。 南汉军仗着人数优势和战象之利,继续叫嚣鼓噪着前进,就如同一个嚣张跋扈到了极点的古惑仔一样没有深度。反观之下,吴越军除了一开始的骚动混乱之外,很快就进入了逐渐安静的状态。在外人看来,或许这是一种噤若寒蝉,但是,更是一种“呆若木鸡”。 “三百五十步,神臂弓瞄准——放箭!”“放箭!”“放箭!” 一级级的军令,如同链式反应一样传达下去,随后便是两千多支羽箭如同飞蝗破空,****而出。弩箭放出之后,似乎所有的压抑都已经清扫一空,所有吴越军士卒都进入了状态,恐惧,不安,都被训练时形成的机械化习惯所驱赶,没有功夫进入脑海。 战象在没有发狂的状态下,哪怕有御者用矛尖和象刺驱赶,也是不可能冲得如战马一样快的。南汉步军也是顺风仗打惯了的角色,丝毫没有压上“步坦协同作战”的意识,就如同千年之后沪淞会战中那些杂牌军步兵看到友军的坦克向日军冲锋时,想着“你有装甲,怕啥,咱跟在后面混混就行了”,然后便眼睁睁看着为数不多的坦克被日本人的战防炮一一干掉。 不过,事实证明,任何因为胆怯而忽视“步坦协同作战”的部队,终究都不能讨到便宜。南汉军缺乏“步坦协同思想”,给了吴越人更多白白放箭的机会,原本面对敌军骑兵冲锋的时候,神臂弓或许只能放出三四轮箭雨,如今,却可以单方面倾泻六七轮甚至更多的火力。 南汉军象阵冲到阵前200步的时候,已经有五六头战象因为御者被射杀而失去了控制,开始乱窜扰乱己方阵形,象轿上的弓箭手不得不用专用的大铁矛从战象的耳朵背后刺进去,杀死自己胯下的战象,免得大象冲乱了自军阵脚。除了御者之外,象轿上的弓箭手和投矛手死伤更是惨重,足足被吴越人的神臂弓射杀了数百人之多。 随着距离的接近,吴越士卒也有足够的目力看清南汉军战象的形貌——与古代迦太基人或者印度人使用的战象不同,南汉国的战象是真正意义上的重装战象,结合了热带民族善于驯象的优点和汉人文明擅长锻冶打造装备的优势。这些战象浑身都披挂有一分厚的铁甲(3毫米左右),尤其是鼻梁以上和腹部,甚至是整块的一分厚铁板;作为攻击武器用的象牙上,也绑缚了五尺长的大铁锥子。 象背上,则有一座分两段的象轿。前段低矮一些,里面坐着一个御者,负责驾驶控制战象,背后高一些的区域,则是藤条编制围成的兜筐,里面或站或蹲坐,部署三到四名弓箭手。投矛手。 “两百步!全军放箭!”林仁肇满手汗水地嘶吼出了一道预示着血战肇始的命令。如果此刻是和南唐军,或者北方的后周军交战的话,进入了这个距离,也就意味着两军开始互相弓箭对射了,吴越一方依靠神臂弓单方面输出火力的阶段已经结束了。 比单单使用神臂弓时密集了三倍的箭雨开始抛射,虽然其中大多数箭矢的穿透力不如神臂弓强大,很容易被藤制的象轿挡住;但是普通反曲复合弓的射击频率远在神臂弓之上,自然有更多的机会取得战果。 ... ... 第258章堵不如疏 林仁肇当然知道,吴越军刚刚试制出来不到半年的“手雷”,对于惊吓战象的奇功妙用——但是,他也知道,一种武器取得最大战果的机会,就在于其出其不意地第一次使用。拜如今这个时代信息不对称、消息流动慢的福;几个月前,林仁肇、申屠令坚在日本九州岛南部的阿苏山区、用手雷击溃隼人部族的消息,如今中土还没有外人知道。所以,手雷在南汉的初阵,自然应该发挥出其出其不意性地最大化优势。 正如后世1888年,马克沁首次发明了重机枪;三年后的1891年,在南非殖民地,英军在马克沁机枪的首次实战中,将其战力发挥到了极致——当时,有5000名津巴布韦的祖鲁族武士,对一个排的英军发动了冲锋,这个排的英军只有几十个人,但是又4个马克沁重机枪小组。于是,4挺重机枪就在两个钟头之内,把5000名津巴布韦祖鲁族武士枪毙杀尽。 从此以后,直到一战,虽然人类还需要用无数鲜血来验证“不要在重机枪面前使用集群冲锋战术”这个教训,但是至少再也没有人可以打出当年英军在津巴布韦的马克沁初阵时那般巨大的伤亡比例。 林仁肇不可能知道英军和马克沁重机枪的例子,但是一个卓越军事主官的灵敏嗅觉,一样让他坚信——对南汉的战争中,首次使用手雷的机会,必须憋到南汉军象阵主力全出的时候。按照情报,南汉战象七八百头,而如今吴珣、谢贯拉到潮汕地区和他交战的只有一百多头。 也就是说,南汉的象军主力依然还雪藏在后方作为战略预备队。这种情况下,贸然把手雷的秘密泄露了,下次真正总决战的时候,敌人就会提前有防备、甚至改变象军的使用战术了。所以,今天这一战,必须利用无当飞军现有的装备、但是依靠战术发挥的优势,干净漂亮地赢下来才行。 不过,随着战局的发展,林仁肇惊喜地发现,原来哪怕不投入手雷,他依然有很大的战术优势牌可以打。 …… 两军接近到200步,无当飞军中除了投枪的牌手之外,其他大部分士卒都开始兼着弓箭手的角色,抛射弓箭压制敌人。但是,南汉一方仍然没有开始放箭,而是继续埋头让战象前冲,似乎象轿上的残余弓箭手全是摆设。同时,因为缺乏“步坦协同”所带来的阵形脱节,南汉步军中的弓手距离吴越人还要额外拉开五十步至上百步的距离,自然还要许久才能进入放箭射程。 单方面的洗礼仍然在继续,南汉军的战象损失,已经达到了十几头的程度,占到了总兵力的一成。这些大象被射死的很少,多半都是被射杀了御者,或者因为别的伤情而发狂,被自己人从耳后刺杀的。南汉象军似乎顶不住这个压力,象轿上残存的弓箭手陆续开始开弓反击,但是射出的箭矢歪歪斜斜,坠地时距离吴越军阵还有好几十步距离。 一两支箭或许林仁肇还看不清,但是多了之后,比如两阵稀稀拉拉地箭雨之后,林仁肇哪怕是瞎子都能看清楚情况了。 “怎么回事?南汉军的弓弩居然如此力弱?不对,应该只有弓,南汉军似乎连一点弩都没有装备?这又是为何?按说骑乘战马的骑兵无法在马背上给弩上弦,不用弩也就罢了。象兵背上的弓弩手,可是坐在象轿里的啊,上弦应该很容易……为何会不用呢?” 林仁肇还在那里震惊,却听到一个呼声打断了他的思考,却是申屠令坚身形如飞地从旁边的鸳鸯阵中、蹿到了自己身前。 “都帅,末将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末将当年在赣南的时候,也多有体会,江淮之地的北兵因为天气干燥,筋腱绞弦易于保存,弓弩装备较多,到了赣南生苗地区,苗人便多用吹箭、投枪,哪怕汉人团练军也不爱用弩。听说到了更南方湿热之地,哪怕是筋腱加固的弓也不适合用了,这多是因为常年潮湿雨水,会让筋腱失去弹性,所以哪怕用弓,也只能用搓麻为弦的绳弓、弓体也无法以筋角加固、提升弹力。如此看来,和南汉军交战,我军尽可发挥弓弩之利啊!要是有办法保持距离……” 被申屠令坚一说,林仁肇心中那叫一个懊恼。他是福建人出身,按说福建也算比较南方了,可是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儿呢?许是他在吴越军中混得久了,连南方热带的气候特点都忘得差不多了。 自古弩这种东西,其弦必须是用动物筋腱做的,因为弩臂的木料质地很硬、弩臂的长度比例也较短,弩的弹性势能主要靠弩弦的形变提供。而弓的话,相对来说,就要灵活一些,因为弓体相对长一些,靠木料的弹性形变也可以提供大部分的势能,而且复合弓制作的时候,为了减短弓的长度(比如为了适合骑兵在马背上使用),也会用缠绕筋腱的方式提升弹性模量。 但是筋腱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很难在非常潮湿的环境下长期保存,岭南这种热带气候,要是制作弩的话,不用存放一年,或许就受潮失去弹性报废了。而南汉也不可能有这个财力,在和平年代每年制造那么多弩放着等报废……所以只能是不用这种武器了,干脆就靠亚麻弦的普通木弓顶一顶。 而吴越人相对北方一些,常年储备神臂弓只要保存得法、比如在库房里多撒石灰吸潮,神臂弓保存十几二十年都是没问题的,到了打仗的时候才拿到岭南来用,虽然也会受潮缩短寿命,但是也完全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的——林仁肇相信,若是可以击溃南汉军,哪怕今年下半年的时间里,他射废五千柄神臂弓,钱惟昱都会乐意给他报销的。 “真乃天赐我军战胜!传令斥候何在?速速通报各指挥,便说南汉军仅有麻弦木弓。个指挥继续扩大正面、散布队形,发挥我军优势!” 林仁肇立刻派出了几十个传令斥候,把这一发现一级级传达下去,有时候这种指令虽然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战术指导价值,而且双方很快就会白刃相交。但是一条宣传敌人弱点的消息,对于提升己方士气的帮助是很大的,林仁肇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可以提升士气的机会。 箭雨在倾泻,很快南汉军的木胎绳弓也能射中吴越人了,不过那种孱弱的弓力,杀伤效果实在不够看的,加上吴越人用的是出了名防抛射的疏松阵形,南汉人的命中率就更可怜了。随着箭雨一起射出的,还有吴越人的鼓噪呐喊,那种嘲讽南汉军弱点的鼓噪,让南汉军第一次对象阵的优势产生了动摇。 “投枪,放!狼筅、十文字枪节阵!” 战象距离三十步的时候,上千根投枪被射了出去,相比于始终以射人为主、射象为辅的弓弩,投枪的动能总算可以用于杀伤战象了,何况投枪的瞄准不易,自然也就纷纷往大象上招呼。每名牌手投出两支标枪之后,便轮到狼筅手扫击扰乱敌军的时候了。 “咔擦!咔擦!”用粗逾碗口的老韧巨竹外包铁皮制成的狼筅,在步军对战时犀利无比,哪怕是阻拦战马也颇有建树。不过,在遇到战象的时候,终于显露出了其力不从心的本质。数百根狼筅在戳刺了没几下之后,纷纷被战象的巨力冲断。而只有少部分战象因为这种阻击、受了一些腿脚上的轻伤而已。 狼筅折断之后,无当飞军士卒却没有明显慌乱,狼筅手依然持着短了小半截的断狼筅在那里挥舞,和每个鸳鸯小阵中的十文字枪手、陌刀手同进同退。吴越人提前占据的崎岖地形发挥了作用,战象的体重过大,并不适合高低起伏之处的冲锋,加上疏林木丛的阻挡、长枪陌刀的侧击,这些战象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发挥了出来,居然纷纷从吴越军阵的缝隙之间冲了过去,倒也歪打正着上演了当初西庀阿侧击汉尼拔的战术。 “回来!正对那群拿着枪矛的冲过去!快掉头!不许躲!”南汉战象上的御者们纷纷大急。他们此前遇到的敌手,都是摆出连绵不断的大阵迎击的,那种阵形遇到大象躲无可躲,阻挡象群的敌军,便如堰塞洪水的围堰一般僵硬,也不存在引导象群的问题。而此刻,占据了高地、疏林的吴越人,却把大象趋利避害的天性激发了出来,虽然在御者的驾驭下大象依然在冲锋,却难以如同有心智的人类那般控制方向。 投枪和弩箭,在极近距离上,以非常高的效率把象群背上大多数的御者纷纷射杀。象群终于彻底陷入了失去控制、听凭本能奔跑的阶段。 后面杀上来的南汉步军个个目瞪口呆,完全无法想象百战不殆训练有素的象群,就这样变成了盲目乱撞的莽撞之物。但是这种关头,就算是想退缩都来不及了,既然象群已经冲入敌阵,哪怕从此失去控制,就靠胡乱猛撞,好歹也该是能够撞死不少吴越兵吧。抱着这一丝希望,挥舞着横刀、朴刀和长枪的南汉步军火杂杂冲上来,和吴越人厮杀做一堆。 以逸待劳的吴越军利用树木和高度差的优势,坚定稳固地和南汉军杀成一团,狼筅大多已经失去了作用,全靠枪阵和陌刀、横刀的配合进行格斗,毫无花巧可言。这是技战术水平的对抗,也是装备质量的对抗,更是士气的对抗。沉静的吴越军所弥漫开来的那股不动如山的肃杀之气,让吴珣、谢贯等南汉将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支训练精锐、士气沉着地劲旅。 ... ... 第259章倒戈的疯象 “列阵冲上去,不要慌!吴越人的战阵太过松散,正是突击围歼的良机!”左厢巨象指挥使谢贯挥舞着横刀,催逼着两翼的南汉军围裹冲杀上去。虽然此前吴越士卒表现出来的对付战象的冷静,以及接战格斗时那丝毫不乱的阵脚,让谢贯感受到了这支敌军不可轻与,但是,在近战肉搏中,密集阵型的一方对松散阵型的一方有优势这点兵家的基本常识,他还没有忘。 鸳鸯阵那散点部署的姿态,被谢贯解读为吴越人提前研究出来的、专门用于对付战象冲突的阵法、其目的是给发狂的象群提供从各个小阵之间的空袭疏导出去的通道。从眼前的见识来看,谢贯如此认为也不无道理。 可惜,南汉军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有层次性的近战配合训练,一拥而上的队伍,要想在前进和厮杀中重新整出队形,无疑是难比登天。迎击无当飞军侧翼的谢贯所部,在冲杀的过程中,闹出了诸如长枪兵挺枪扎堆在前、而横刀手、刀盾兵被堵在后面冲不上去;抑或是少数投枪手冲到了第一线投枪,结果投完之后两手空空却发现无路可退,只能继续赤手空拳冲上去被敌军乱枪刺死、或者被后面的自己人践踏成肉泥。整个场面乱做一堆。 当然了,如果这样的血腥肉搏状态可以持续下去的话,南汉军一方倒也不是没有希望——毕竟吴珣和谢贯麾下可是有将近3万人的步军的,而林仁肇的无当飞军只有1万人的规模,也就是说,哪怕南汉一方的战象彻底陷入混乱,无法指望其继续起到多少杀敌的效果,光靠步军相互堆人命,南汉一方哪怕交换比劣势,也还是有机会的。 何况,事到如今,从结果来看,南汉一方彻底失控的象阵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起到效果。至少,从此前看到的吴越军和南汉军在弓弩武器上的技术差距,原本没有象阵的话,至少要让南汉军一方额外多付出三五千人的伤亡才能冲到近身肉搏的距离。而象阵至少作为一个拉仇恨的肉盾角色,帮助后面的三万南汉步军吸引了冲过那三百步距离时、原本要遭受到的箭雨,使步军在几乎没有受到吴越一方优势弓弩打击的情况下,白白冲到了肉搏距离内。 …… 林仁肇手挺一柄陌刀,把冲到近前的三四个南汉杂兵一刀两断给分尸了,甩一下脑袋把头盔上已经板结了的凝血甩掉。一头已经失去了御者的南汉战象盲目从他所在的军阵面前横向冲过,无人驾驶状态的大象,终究不能避免动物本能的趋利避害。 林仁肇瞅准机会,往前跃出两步,手中长刃陌刀猛力横扫,斩击在战象的右前腿上,鲜血飙飞之间,一条粗逾庭柱的象腿,居然从膝盖以下部位被斩落下来。战象以巨大的惯性向前轰然翻滚而出,重重砸落在地面上,又拖出数丈远才算停住。林仁肇的陌刀是特制的,连刀柄都是浑铁铸造,被全速的战象撞到了都没有折断,却也脱手飞出了数丈之远,令人咋舌。 “如此巨力,果真不能力敌。”林仁肇虽说只是侧击砍杀,没有正面硬撼,此刻也是被震得双臂发麻,胸中一口气劲郁结在那里,好像肺都要炸了一般。双手虎口震裂,鲜血涔涔而下。不过伤势归伤势,这一击总结出来的经验却也宝贵,他刚刚缓过一口气,便急急传令各军注意:“后队十文字枪、陌刀手列阵侧击,专门砍啄象腿——只许砍一侧,不许左右夹击!” 如果此刻无当飞军面对的是从各个鸳鸯阵小阵之间通过的敌军骑兵的话,那么十文字枪手和陌刀手早就使出钩镰枪和斩马刀的架势,专门横击马腿杀敌了。但是大象不同,以林仁肇的武力,斩断一条象腿都如此费事,普通枪阵要想得手就更困难了。所以唯有只攻击一侧,才能起到因势利导、堵不如疏的效果,把战象逼退转向。 军令一级一级的传达下去,所幸在军令传到之前,后阵士卒已经开始奋不顾身地以驱逐为目的对这近百头失控的战象进行骚扰攻击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些失控的战象居然从吴越军留下的低洼甬道内完成了一个个半圆形的兜圈,被引导到了向着来路方向冲回去。 象躯沉重,发狂的时候,其性向低洼之处。采取守势的无当飞军一直牢牢占据着高地和疏林,所以,当象阵回返的时候,不顾地形强行展开大阵的南汉步军便倒霉了。 无当飞军前阵之间留出的各个甬道,此刻都被谢贯所部步军给堵死了,南汉步军每每从三个方向对着无当飞军一个个鸳鸯阵进行围攻,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危机的来临。 “不好,疯象往回冲啦!快跑啊!”“混蛋,往哪里跑!后队还有人堵着呢!” 回答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语的,这时候便该是前军南汉步卒的砍刀了——既然后队的战友不肯退,还堵死自己后退的道路,那便只有拿刀子开路了,毕竟谁都不愿意被疯象踩死。 “不许乱!不许乱!妄动践踏者斩!”谢贯手拿横刀,疯狂砍杀着溃退的己方士兵,一边徒劳地嘶吼,“枪阵结阵!只要长枪密集列阵,便可以重新把疯象逼回去践踏吴越贼!不许乱!乱了就全完了!” 谢贯武艺还算高强,至少南汉步军大多算不上精兵,都是形同团练的人马,横刀翻飞之下,居然也被谢贯连连砍杀了十几个溃兵。也有溃兵刀斧临头时不愿束手就毙的,提刀挺枪对谢贯进行反击,不过都无一例外武艺低劣被谢贯斩杀了。 正在谢贯满心愤懑,杀得形如疯魔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阴影出现在他面前,他依然不管不顾地一刀斩去,噗嗤一声斩断一条人腿粗细的巨物,粘稠的血浆喷射开来,糊了他一脸。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被他斩落的东西是一段象鼻,便被绑在象牙上的五尺铁锥狠狠捅进了胸腹——可以想象一下,一头有江铃皮卡轻重的动物、以开四十码的速度撞上人、而且撞上的部位是一个铁打的尖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效果。 谢贯胸腹之间,被捅出了个将近一尺粗细的窟窿,铁锥从背后透出三尺多长,然后便如同一面破烂的旗帜一样,被凌空挑在铁锥上。 “谢都帅死啦!谢都帅被捅死啦!”谢贯被挑在象牙铁锥上的尸身,一下子让周边百步之内的南汉军士卒彻底震惊、愕然、随后崩溃。主帅战死的情况下,他们没有丝毫战胜的希望和信心。 “瞄准那些回冲的战象!后阵弓手火箭抛射!”林仁肇和申屠令坚等纷纷下令,让后阵中那些随着敌军后退而腾出手来的士卒重新取下背负的弓箭,从伙兵背负的物资中取出浸过猛火油的棉团插在箭头上,随后用火折子引燃纷纷抛射出去。 火箭的这点火力,在平时还不至于可以直接把象群惊吓到暴走状态,不过在象群已经发狂、而且掉头转向的情况下,这些从背后射过去的爆橘火箭便可以起到推波助澜的效果,就如同火牛阵战术中、牛尾上的点火的油浸稻草一样。 几十条肉泥铺就的血路,在南汉步军阵中被象群开凿出来,密集队形的步军在溃退之中、被数十头疯象从背后践踏,那种效果没有亲眼目睹的人都是无法想象的。南汉军另一名主要将领吴珣,见了如此惨状,也知道今日已经难有幸理了,只能是心如刀绞长叹一声,下令各军收兵,分散逃跑—— 如果是被敌军追杀,撤退时溃散无疑是致命的,但是在被战象这种没脑子的畜生追赶的时候,唯有让队伍尽可能溃散到化整为零,才能减少伤亡。只不过以南汉如今的统治,以及军队的士气,这些溃散后的士卒有多少能够回营、多少会趁机当逃兵,吴珣就不敢去想了。不过,让士卒为了尽忠君上而白白送死,还不如让他们逃回家去务农求生呢,或许吴珣心中,便是如此考虑的吧。 见到敌军彻底溃退,林仁肇挥军追杀了不过一两里地,也就果断收兵了,毕竟敌军中混杂着不少疯象,如果追杀得狠了把这些无脑畜生的仇恨值重新拉回来了,那就得不偿失了。这场血战从未时开打,如今已然是酉时初刻,日头西沉。无当飞军虽然战力精锐,训练有素、配合严谨,也依然少不了被战象践踏冲撞而战死数百人、肉搏投枪厮杀之间伤亡一千余人。整个伤亡总数,也占到了兵力的两成,虽不能说是强弩之末,却也该见好就收了。 林仁肇带着兵马向揭阳江徐徐而退,在那里有水师的平底江船在那里逡巡接应。大军渡江回到揭阳县北的大寨,立刻开始安顿士卒,把上千名轻重伤兵精心安排调治。毕竟血战一场后,任何一名劫后余生的老兵都是非常珍贵的。 出征之前,钱惟昱便知道岭南气候炎热潮湿,受伤士兵如果不能尽快诊治的话,很容易就会在恶劣气候下感染。所以给林仁肇随军携带的金疮药膏、大理田七、黄莲、蒲公英、鱼腥草那都是敞开了足量供应。相比之下,南汉军吴珣部即使逃得回去普宁县城的,只怕也要忍受缺医少药带来的二次减员。 ... ... 第260章时间差的艺术 谢贯与吴珣各领一军,其中一人战死这种大事,自然是不能自专的了,溃军回到普宁县城的当夜,吴珣便亲笔写了一道加急战报,让信使送回惠州潘崇彻处请罪。当然,名为请罪的同时,也少不得请示一番后续处置。战报当中,自然也是写明三万大军经此一役,折损了两万之多,而一百五十多头战象也全数覆没,这些覆没的战象也不尽都是被杀死的,还有许多是发狂后重新逃回山林野外,成了野象。 此后三四天,吴珣因为兵力大损,只能是谨守普宁县城,不敢出动。对面的林仁肇因为也遭受了两成伤亡,自然也派不出全军出击,只能是每每分出一两个指挥规模的小股人马沿着山路机动,骚扰吴珣两翼,或抄掠村落补给,或袭扰吴珣粮道。吴珣害怕这是林仁肇的诱敌之计,一概坚守不出,还被林仁肇烧劫了两笔粮草。 第五日上,吴珣终于接到了潘崇彻的明确军令回文:放弃普宁县城,一路退到惠州城东的惠东县城,与惠州成掎角之势固守。 从普宁到惠东,约摸有两百里的路程,也就是说,这一退便相当于放弃了两百里的战略纵深。如果在中原地区交战的话,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潘崇彻要是敢下这样的军令,肯定会被君主重责。但是在岭南的话,情况又不一样了,从普宁到惠东二百里地,其实也找不出几千户民户人家,实在是荒凉得紧。 “潘大帅可有交代为何要后撤么?末将并非不遵军令,然则若是贸然放弃城池……只怕陛下将来责备,潘大帅也不好交代啊。” 吴珣看着潘崇彻的书信,一边依然不愿相信地询问着潘崇彻派来的信使。 “吴节帅,我家大帅说了。今番越贼南来,时日颇为恶毒,正是六月末夏粮将收时挑动战事。大军动员征发又要时日,今夏粮秣征集大受影响,百姓团练被强征入伍、耽误农时者甚众。普宁之地直至惠东,数百里地不足万户民户,此前屯驻三万大军,军粮从何而来,吴节帅也是清楚的。 如今既然越贼掌握了依托山势地形大破象军的战法,我军继续死守此处已无意义,不如退兵到惠州一带,依托东江平原广袤之处,再寻机与越贼决战——这些都是潘大帅的原话,标下不过转述而已。” 东江便是珠江三大支流当中,最东边的那一条了,那江发源于赣州和梅州之间的大庾岭中,沿着梅州、惠州至兴王府汇入珠江主流。因为东江水势浩大,所以惠州地区方圆两三百里倒也可以寻得岭南少见的大片平原地带,一直阡陌连绵直达兴王府,是岭南最为富庶之地。 潘崇彻的意思很明白:既然已经弄清楚了此前揭阳江一战,南汉军的象阵是如何输的,吴越军是如何依托地形优势,因势利导废掉了南汉军象阵冲锋优势的。那么,换一个战场,避开吴越人如鱼得水的山地战,把战场拉到惠州平原上来,拉到一个可以彻底发挥象群集团冲锋的地方,不就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了么? 这就好比后世一支装甲部队和一支山地战部队交战,山地战部队肯定希望在山地丛林乃至城市战地形作战,而装甲兵部队自然希望大平原决战。如今拥有象群的一方,就好比是站在了装甲兵部队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只不过,要想发挥这个自主选取主场的优势,必须放弃一些不怎么重要的外围领土,仅此而已。 至于潘崇彻说的第二点理由,诸位看官一开始可能看不明白,这里便需要说明一个情况——岭南刘晟、刘鋹父子二代都是穷奢极欲之人,地方府库积藏时常紧张,更没有建立过类似于北朝的“常平仓”制度,所以到了每年夏粮、秋粮征税之前的时候,府库钱粮都已经比较紧张了。 以岭南的炎热气候,其实原本正月里下种水稻,也是可以正常成长的,但是奈何如今南汉人口中的大多数,都是唐末年间迁徙来的,不是岭南本地人——因为870年代的时候,黄巢大军路过岭南的时候,光是在广州就杀了、吃了20多万人,整个岭南为之一空。如今岭南的人口,多是黄巢离去后、大唐灭亡前者30年因为中原战乱重新迁徙过来的。 所以几十年来,这些两湖而来的普通农人也不懂得改良农时,提前下钟,依然按照两湖地区的农时耕种收割、种植一种二收的稻米——事实上,普通的农人能够有口饭吃,饿不死便算不错了,谁敢拿一年的收成开玩笑,去搞什么“技术革新”呢?万一种早了颗粒无收,岂不是一家人都要活活饿死? 这一切,导致如今岭南的夏粮,也就是头茬儿收割的水稻,依然要在六七月份收割,而第二茬的秋粮,则在九十月间收割——这个夏粮的收割季节,比吴越人已经大规模引种的占城稻,要晚一两个月的时间。 钱惟昱出兵的时候,选择的这个时间差,便非常重要。吴越一方大规模征发民夫运粮、征发团练兵戍守的时候,占城稻已经收割入库了,所以吴越一方的农忙时节并没有被耽误。而吴越军开始骚扰南汉的时候,南汉地区的一种二熟稻却还没开始收割,情况紧张之下,南汉应对性地征发民夫团练,结果便导致了今年的农业收成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今年的夏粮受到了重挫,惠州本地的人口,要想供养大批的军队,已经是军粮不衍。如果战线继续突前的话,粮道损耗就更难维持了。加之吴越人占据了兴王府以东的制海权,海路转运也已经不可能。在诸般无奈交相逼迫之下,潘崇彻这才做出了这个壮士断腕的决定。 …… 林仁肇的小股骚扰部队,在截获了南汉军的第三笔粮草之后,足足六七日没有开张,这让林仁肇着实有些警觉。到了九月初二日的时候,见己方伤兵大多调治稳定了,军中事务也安妥了不少,林仁肇便点起了五千兵马,从揭阳出发,再次向普宁县城而去。到了地头,这才发现吴珣已经带着巨象都残部中的大部分人撤退了两天了,普宁县城只留下了两三千名伤兵虚立旗号。林仁肇刚刚挥军攻城,守城的伤兵们便开城投降了——吴珣走的时候,也是允准他们一旦遇到敌军正式猛攻,便投降保命的,也算是吴珣对麾下士卒一点儿香火之情了。 拿下普宁县城、抓住俘虏把南汉军的部署调整问个明白之后,林仁肇立刻修密书上报给坐镇后方的钱惟昱,以及潮州城内的钱仁俊,说明南汉军的撤退情况,让吴越各路大军分进合击,推进战线。 陈诲和卢绛的水师,很快在相当于后世汕尾的地方实现了登陆、并建起栈桥码头——如今这个时代,汕尾这地方,只有几个小渔村,别的啥都没有。陆路上,林仁肇一马当先,前行了一百五十多里,都丝毫没有遇到抵抗,南汉军的后退非常果断,一直到林仁肇的人马快要走出大庾岭山区、沿着东江进入惠州平原时,才有南汉军逡巡防备。林仁肇也不敢造次,立刻夹江当道扎营,锁住大庾岭夹峙东江的山口,就是不肯贸然进入平原地带、不给地形通过性恶劣的南汉象军任何可乘之机。 九月初六日,林仁肇立营已稳,潘崇彻命吴珣以小股兵力前往林仁肇立营之处挑战辱骂,极尽挑衅之能事。但是林仁肇就是龟缩不出,如果南汉军继续轻佻逼近,也只是以神臂弓乱箭射回。潘崇彻试探了三天,便知道林仁肇是铁了心不给南汉军把其所部诱至平原决战的机会了。 三天之后,钱仁俊麾下的汀州兵、建州兵一万余人,以及孙显忠的白袍军一万人,也赶到了惠东战场,这一战区的吴越步军规模扩大到了三万人。与此同时,水丘昭券带领陈诲、卢绛两路水师,也开始逐渐在珠江口往复扫荡,把南汉水军主帅、巨舰指挥使暨彦赟的人马逼进珠江内的水寨死守不出。暨彦赟的水寨位置,要是放到千年之后,也算是中国xing都,如今,也和汕尾一样,只是渔村级别。 吴越水师虽然不能上岸,但是持续在珠江口的存在,让潘崇彻不得不分出更多兵力提防吴越一方可能的登陆作战,所以在惠州的正面战场能够留下的兵力免不了再次被分摊得薄弱了一些。此前南汉总共动员的兵力也不过十五六万众,在揭阳一战折损了两万多兵力,再分出各处守备和提防吴越登陆的人马,在惠州虽能投入的,也不过六七万人马了。 …… “林仁肇奸贼,兵力已经达到了老夫的一半,为何还不肯与老夫野战决胜?当真是无胆匹夫!”面对林仁肇的龟缩,每日神经紧绷的潘崇彻只能是在那里咒骂不已。 他的收缩战术,本就是顶着很大的压力才实施的,收缩至今半月,却是只失地,未杀敌建功。兴王府内,刘鋹问起战况时,龚澄枢卢琼仙便把屎盆子都往他潘崇彻头上扣。这种情况,是绝对不能持久的,否则还不等林仁肇杀过来,他潘崇彻自己就有可能被小人中伤而遇害了。 ... ... 第261章底牌 “林都帅,殿下有令。九月初八日晨,惠东大营各军便当主动出击,围攻惠东县城,并挑衅惠州城内潘崇彻部来援。惠州这边打响之后,当日午后水丘昭券、陈诲、卢绛便会在兴王府南部的珠江口强行登陆,水陆夹击暨彦赟。惠州战场这边,一定要发挥好牵制潘崇彻主力的作用,断不能让潘崇彻分出兵力,对登陆部队半渡而击。” 林仁肇从传令密使手上接过了盖着钱惟昱大印和火漆的密函,打开看后,一口答应了来使的要求,让钱惟昱放心。另一方面,惠东的吴越陆军大营内,这几日一直在大庾岭内砍伐树木、就地打造各种攻城器械,为此后可能出现的攻守城战打基础。从汕尾渔村那里海路运来的数十架机动性轻便灵活的扭力式投石车,也被运入了惠东大营。 隋唐时候,投石车这种器械主要还是用于攻守城战役,野战几乎没有用到过。同时因为其笨重和攻守城专用特性,基本上搭建起来之后就不能机动,只能是用完后拆了去别处重新组装起来。真正可以大规模野战应用的投石车,要到宋代时候才真正发展起来,并且在南宋末年,由蒙古军中的回回人亦思马因发展到极致——也就是配重式投石机“襄阳炮”。 如今这个年代,襄阳炮或者说回回炮还没有出现,汉人使用的投石机,都是炮索牵引式——也就是靠杠杆原理,其中一段用几十人乃至上百人同时拽动绳索下拉,把另一头装着石弹或者碎石的皮兜、竹筐甩起来,并投出石块。这种投石车从射程上来说,和扭力式投石车并没有高下之分,但主要劣势在于需要的人力过多,而且炮兵需要长时间的磨合训练才行。 毕竟,几十个人乃至上百人拉动炮索抛射这种事情,要求所有人动作划一,听到号角或者军令时,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发力拽动,如果这中间一旦有个动作不整齐、发力先后有时间差,那石头就有可能歪歪斜斜射程大损。但是要做到百人动作划一,期间需要付出的训练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相比之下,古代希腊人和罗马人发明的扭力式投石机,在使用的简便性和节约人力方面就大有优势了。因为蓄能的动作能够和床子弩上弦一样慢慢来,最后使用机括释放弹性势能的一瞬间,则完全不存在发力不均匀的问题,相形之下,便非常适合野战了。 因为扭力式投石机在西方已经是古已有之的东西了,所以钱惟昱提出的时候,虽然汉人工匠大多不会造,但是也轻易从大食国胡商亚伯拉罕伍丁那里重金弄到了点儿样品,仿制之下,吴越国如今也算是中原诸国中第一个掌握了扭力式投石机技术的了。此前这种武器因为没有用武之地,钱惟昱还没有拿出来使过,这一次南汉人也算是喝头口水的了。 整备营寨、打造器械,九月初的几天日子很快就在忙碌中飞驰而去了,眼看便到了钱惟昱提出的总攻时日。 …… 九月初七日一大早,林仁肇、孙显忠以及钱仁俊麾下一名指挥建州兵、汀州兵的都帅,便各自领着麾下主力从大营出击,向着二三十里外的惠东县城进发。钱仁俊此前也很大度,指令那名建州兵和汀州兵主将,此战听从林仁肇的统一指挥。三万大军用牛拖着攻城的弩炮投车缓缓而行,辰时便赶到了惠东县城外。吴越大军背靠东江,面朝县城,摆开了阵势。 很显然,潘崇彻也一直让吴珣派出大量斥候见识吴越军的动向,见对方大军出营,便知道吴越人应该已经整顿好了决战兵马、能等到的援军应该也都来了。潘崇彻自问吸取了此前揭阳一战南汉象阵失败的原因,并且自问在惠州平原地区可以很好地扬长避短,也就没有继续固守避战,惠州城内的南汉主力几乎是与吴越军同时挥军而出,仅仅比吴越人晚了几个时辰,也赶到了惠东战场。 惠东县城以北的东江河畔,方圆数十里的战场上,居然堆砌了两军总计近十万人的兵马。吴越军阵中,影影绰绰埋伏了上百架扭力式投石车;而南汉军阵前,则一次性排开了四百头之多的战象,林仁肇一见那威势赫赫的象阵,便知道南汉一方此战也是下了血本了,此次出击的战象,起码可以占到南汉极盛时期所拥有象军的半数以上,估计潘崇彻只给刘鋹留下了大约200头战象作为战略预备队守卫兴王府、以及作为机动部队堵截吴越人可能出现的渡海登陆部队,其他象群主力应该全都派出来了。 “各军以指挥为单位,列松散阵形!对,每五百人军阵之间,留出十丈宽窄的甬道,不得相互挤压推搡!刀盾手在前、长枪手从盾间斜架。诸军不要害怕——此前揭阳一战,越贼侥幸击溃吴都帅,那不过是凭借那种怪阵适合丛林起伏之处作战罢了,今日一战,在这一马平川的东江原野之上,只有我军堂堂正正的威武之师才能取得战果。越贼那般蝇营狗苟的投机取巧,定然一战而亡!” 一级一级的南汉军指挥体系,不厌其烦地转达着潘崇彻鼓舞士气的话语。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比你真的能击败敌人更重要的,是让你的士兵相信你能够击败敌人。尤其是南汉军队当中临时扩充征发的团练兵新兵过多,信心就更重要了。因为这些只能打打顺风仗的新兵,是不会在明知必死的战局下继续咬牙坚持的。 当然了,也不是说南汉一方就完全把心思都花在了鼓舞士气方面,至少潘崇彻也是做出了几个战术改革的,比如如前所述把军阵之间拉开距离,留出给战象通过的甬道,以减少战象真的发疯往回冲时的损害,把战象往空处引导。又比如拉近步军与象军的距离,减少后军被敌人弓弩打时间差覆盖的机会。 最后,还给象军背上的弓箭手配备了更多的标枪,以扬长避短进行曲射攻击,并且给驾象的御者提供更加厚实的装甲保护、给象轿的前部内衬临时搜罗来的薄铁皮,以防备吴越军的弓弩手如同此前的揭阳之战中一样专门集中火力射杀御者让战象失控。 潘崇彻摆开了阵势之后,南汉军主力便开始鼓噪着向林仁肇冲锋了。差不多仅仅一盏茶的时间差,惠东县城内的吴珣也率领着七八千士卒和十几头战象冲了出来,从侧翼增援潘崇彻的主力。南汉军与吴越军的距离飞快地接近着,一个剽掠如火,一个不动如山,一如双方心中早就预计好的一样——南汉强在冲锋力量,吴越强在远程火力,所以两军的每次交战,都是南汉军主攻,吴越军守势。 “三百五十步,神臂弓、发石车准备——三百步,放!”林仁肇一声令下,比十几天前揭阳江潘那场厮杀更加猛烈地箭雨抛射了出去。当然,今天的主角,除了神臂弓之外,还有血腥暴力的扭力式投石车。 吴越军使用的这种便于机动的扭力式投石车,所能投射的石弹分量不过二三十斤、人头大小,最大射程也和神臂弓相当。除了接敌之前先上好扭力绞盘蓄能代发之外,在象群冲过三百步的时间里,最多也就重新装填发射一轮,极个别体力健壮、操作极度流畅的炮手,有可能打出两发石弹。因此,如果仅仅用石头的话,这些投石机的效果完全不够看。 所以,钱惟昱当然不可能让林仁肇丢石头。这上百台投石车上,装载的都是小酒瓮一样的厚壁粗陶坛子,里面灌满了猛火油。坛口泥封部位有双层,夹层中有红白磷等遇空气即燃的易燃易爆品,溶化在大食国商人提供的橄榄油里面。一旦落地之后,溶着白磷的橄榄油流出来,马上就能形成一片火海。 其实,钱惟昱原本更想直接在猛火油陶罐里面塞一颗土法制作的手雷,可惜如今吴越的手雷还是靠点燃引线后起爆的,不一定能保证落地瞬间起爆。如果用更灵敏的火药的话,又不能保证投石车投掷陶罐的时候,不会因为瞬间加速度太大而在投石车兜篮里就起爆。综合考虑之后,最后还是用了溶于橄榄油的白磷。 因为如果采用固体白磷的话,在密封时难以把白磷所密闭的空间彻底抽真空、如果里面有空气残留,那么稍微一点震动颠簸或者高温,立刻就会把白磷引燃。那样的话,根本不用等待吴越军把猛火油罐投出去,就自己炸了。这种时候,最好的安全措施就是制取白磷的溶液,并且在密封时利用液体的特性挤占整个双层泥封之间的空间、逼出空气。等到泥封撞烂、白磷橄榄油和空气充分接触之后,便是逞威之时。 说句题外话,钱惟昱前世可不记得白磷这种东西在哪种液体中的可溶性最佳。不过这不妨碍他寻找所有可以找到的材料来做实验。清凉散人小道姑烧红了两次手指、燎焦了三次头发之后,才从水、酒、猛火油、菜油、橄榄油……等几十种液体中,试出了白磷可溶性最佳的配方。因此,可以说即使这种武器在战场上被敌人缴获了,以这个时代的化学知识,钱惟昱的敌人也没法仿制。 “轰轰轰轰~”上百个猛火油陶罐精准地飞出三百步,在吴越军阵前散布出了一堆堆方圆数丈的火幕。有五六头战象运气不好,被猛火油罐直接砸中,战象的铁甲上立刻糊上了一片火油,把战象点成了一个燃烧的巨大火把。更有二十余头战象被油膏一样浓稠的原油溅射到了,虽然没有那种直接命中的战友这般惨,却也烧得嗷嗷直叫、到处乱窜。 “不许慌!全速冲上去!剩下的战象全速冲锋!冲到吴越军阵中,无论怎么发狂都无所谓!”潘崇彻知道生死成败就在此时,虽然吴越人亮出的底牌多少还是超出了预期,但是这种时间点,坚持才有希望,后退只有全军覆没。 ... ... 第262章火墙术 箭雨破空,轮番****,不仅向着象阵的头顶射去,也有更多箭矢随着两军的接近,向着象群背后的南汉步军方阵覆盖而去。许是经过此前揭阳江一战的洗礼,吴越军已经总结出了在远距离上神臂弓和普通反曲弓对披甲战象效果不大,与其浪费火力在“拉仇恨的哀木涕”上,不如延伸火力摧垮敌军的后队输出。 惨烈的嚎叫在南汉步军中传染,远程火力明显的劣势、以及整队后更加密集的队形,让这些南汉步军需要忍受足足两百步白白挨五轮神臂弓和七八轮反曲弓攒射的痛苦。冲得近时,那木质蒙皮的盾牌,也无法阻挡神臂弓利矢的穿透性打击,许多前排的刀盾手被直接穿盾射杀,随后后面的长枪手就被彻底暴露出来,只有依靠皮革制成的薄弱铠甲进行象征性的抵挡了。 不过,南汉步军没有崩溃,他们心中依然维持着最后一口血气之勇——提供这股信心的,是南汉军强大的象阵。因为吴越人几乎没有用神臂弓打击战象,所有对战象的伤害基本上都来自那两轮投石车投出的白磷火油罐,以及象群接近到一百五十步之内后,受到的吴越弓箭手火箭抛射打击——在射出火箭这个问题上,神臂弓因为离弦初速过快,并不适合发射火箭,箭头的火焰,很容易被高速划破空气时的风力吹熄。 这样的打击,在让南汉象阵冲到距离吴越军前阵仅有五十步的时候,只付出了大约两成的永久性损失——其中大约50多头战象是被猛火油投石车击中或者溅射杀伤后处决的,另外各有十几头战象死于火箭的密集攒射以及由此带来的惊慌践踏、自相残杀。总的来说,至少还有300头以上的战象形成了完好的战力、冲到了五十步的距离之内。 “踏破吴越军阵!步军立刻跟上!跟得越紧,我方的伤亡便越小!”潘崇彻、吴珣无不挥舞着战刀在那里声嘶力竭地为大军鼓劲儿,似乎已经看到了踏破吴越军的曙光。 说到这里,需要简略介绍一下对面吴越军阵的部署——因为此战是在东江平原之上交战,到处都是一马平川的地形,所以大方阵密集队形的步军肯定比鸳鸯阵那种灵活松散的阵形更容易发挥战斗力。吴越一方,林仁肇直属的无当飞军,自然不会再使出鸳鸯阵这种在大平原大军决战中形同自杀的阵势。 吴越军三万人,排出的是最为正统的步军方阵,最多为了配合弓弩的发挥,把正面拉宽,形成偃月形以应对南汉军的犄角夹击。同时,汀州兵、建州兵等钱仁俊麾下的福建兵,也并没有和无当飞军、白袍军形成左中右三阵排列,而是把无当飞军拉成了长长地薄弱一线,铺在另外两军之前打先锋,把另外两军挡在后面。当然了,后面两军的每个小阵之间,也一样留出了给战象冲过的甬道,无当飞军随时可以通过这些甬道向后机动进行轮换。 无当飞军排出薄薄的阵形,腰悬横刀的大盾手排在最前,第二排则是狼筅,第三排再是陌刀和十文字枪。只不过,原本应该手持标枪的大盾手们,此刻手里分别拿着土手雷和小型的猛火油瓶罐。 象阵冲到五十步之内,猛火油罐和土手雷便纷纷掷出,足有一两千个之多。而且,相较于投石车抛掷时那种迟缓的射速,手掷兵器的射速实在是快得令人发指,手臂一抡便可以投出去。象阵接近到三十步时,已经足足挨了四五千颗各种火器。 大象独有的高频尖锐嘶吼,以及更多人耳无法分辨的超声波,迅猛地以一股澎湃声压、席卷了整个战场。无数士卒被那惨烈的声响刺激得毛发倒竖,震慑不已。战象,实在是太庞大了,臃肿的身躯,让它们对于抛掷武器近距离的打击几乎无法闪躲。一旦它们引以为傲的装甲防护无法阻挡烈焰、巨响和冲击波,象群的崩溃,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不过,如果仅仅是做到这一步,那么潘崇彻还不至于彻底绝望——因为战象已经冲到了两军几乎要肉搏近战的距离之内了,就算这时候象群彻底发狂,胡乱践踏,也不过是一柄一视同仁的双刃剑罢了——吴越人总没有办法控制战象,让战象只踩踏南汉步军吧。至于给疯象留出通过的甬道、用枪阵侧击诱导象群之类的战术,此前南汉军在揭阳江一战中已经吸取了教训,也都已经学会了。 可惜,林仁肇的歹毒完全不是潘崇彻所能想象的。一个战前潘崇彻都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此刻却成了最后一根夺命的魔鬼之草。 一刻钟之前,潘崇彻赶到战场的时候,吴越军已经提前赶到战场个把时辰了,所以,吴越人自然有时间做一点战场准备工作。由于吴越军扮演的是守势的角色,在阵前立一些大面的防箭藤牌、拒马鹿角之类的简易工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毕竟吴越人是摆出一副攻打惠东县城的姿态的,攻城一方为了防止城内守军出城偷袭、或者与城头弓弩手对射,一般都是要用到这种攻具的。 开始的时候,潘崇彻和吴珣对于吴越人在阵前拉起一道临时用木桩搭建的拒马、藤牌丝毫没有在意——这种器械用于阻挡弓箭,或者阻挠战马冲锋速度或许有点作用。比如五百年后,在英法百年战争中,英国长弓兵在阿金库尔战役时,便喜欢在阵前布下这类拒马,以阻挡法兰西重甲骑兵的冲锋——但是这种手段要想阻挡象群那就纯属搞笑了,铁甲战象随便一踩就能把工事跺得稀巴烂。 不过,就在象群被土手雷和猛火油罐炸疯之后,这些简易工事便起到了非凡的作用,只见林仁肇麾下的无当飞军士卒齐齐往后奔逃着退出数十步,一边后退一边把火把和油罐丢在拒马、鹿角和藤牌上,立刻几道连绵数百丈的火墙便升腾了起来。 “不好!天杀的越贼提前在拒马和鹿角上浇满了猛火油!”潘崇彻看到远处连绵数里的火墙升腾起来的时候,便面如金纸、心如死灰,惨叫着吼出这个真相,随后捂住自己衰老的心脏,直接晕了过去。虽然他还不满五十岁,但是心灵实在是受不得这个打击。 战象哪怕是在彻底发疯乱窜的状态下,也是不可能直挺挺往持续焚烧不断的火墙上冲的。吴越人升起火墙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战象只有回头一条路可以走。枉是潘崇彻吴珣反复核计了揭阳江一战南汉象军失败的原因,以为今日一战已经把十几天前犯过的错误都回避了,但是依然难逃覆灭的命运——实在是吴越人的底牌太多,上一次的试探性接触,根本没有把吴越人的底牌都试出来。 足足一百多头战象被焚烧致死,差不多同样数量的战象则被自己的御者忍痛用大铁矛从耳朵后面捅入刺杀。参战的南汉象军足足折损了三分之二的战力,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残部在己方军阵中践踏出了一道道血路、踩死撞伤了上万名南汉步军,才算是冲出战场,散入莽荒原野之中。 吴越军严阵以待,事实上他们就是想趁机冲锋追杀也不可能了。因为火墙彻底熄灭之前,根本就没有路子可以冲上去。隔火观惨剧观了约摸半刻钟——当然,期间吴越军自然不会错过隔着火墙对对面的敌人进行持续弓弩抛射这种非常卑鄙下作的事情。半刻钟里面,上万持弓士卒,起码对着火墙对面抛射出了几十万支箭矢。拜南汉军阵形逼仄拥塞、躲避己方战象横冲直撞混乱不堪所赐,这些箭矢至少有半数以上在南汉军来得及退出神臂弓覆盖范围之前射出。 等到拒马鹿角上的猛火油和木料全部烧成灰烬之后,吴越步军才怀着憋了许久的杀敌雄心冲了上去。 “杀进惠州城!活捉潘崇彻!”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地喧嚣涌动而去。战场上还活着的南汉步军好歹也有四万人,从纸面上来看至少还是有和吴越人一战之力的。只可惜象群的覆灭、战略和战术层面上屡屡中计,以及被持续的箭雨射翻射趴上万人马,持续的精神压力已经让南汉军的士气彻底崩溃。面对如林而立的十文字枪,以及如墙而进的陌刀阵,逃得慢的南汉军无不从背后被砍翻在地,至死只恨爹娘少给了几条腿。 “这里还有两头战象!刚才没有冲上来,上面的看上去是大将!” “不要丢手雷,用神臂弓攒射!投枪齐射!” 潘崇彻和吴珣始终没有撤退,到了这一步,他们也知道就算败退回惠州城,肯定也逃不过刘鋹的一刀斩首了;与其如此,还不如战死在战场上。 因为站在象背上,乱军溃逃的过程中,倒也不虞会被自己人的溃兵践踏踩到,随着喊杀声渐渐集中,驾着战象冲杀的潘崇彻和吴珣很快就陷入了吴越步军的游斗围困。千军万马对付两头战象,哪怕是身披铁甲的巨象,又岂有拿不下来的道理? 数以千计的神臂弓箭矢、数以百计的标枪非常有层次地力贯而去,把战象射得如同刺猬一般,随后便是如林的十文字枪和陌刀阵齐齐推进,随着两声惨嗥,潘崇彻和吴珣纷纷被巨象摔落在地,撞晕昏死过去。 “看他们还算一条汉子,绑了送回大营——哦不,直接送进惠东县城便是。” ... ... 第263章水师覆灭 潘崇彻的南汉陆军主力在惠州以东的东江平原南岸、被林仁肇杀得崩溃四散之时,在珠江口东岸的南汉军巨舰都水寨中,巨舰指挥使暨彦赟自然还不曾得到消息。南汉国的两万水师,在暨彦赟的统帅下,依然龟缩在东莞水寨中。 在东莞水寨以南的零丁洋上,两万吴越精锐水师列阵铺陈,浩浩荡荡几乎横截整个零丁洋口。与暨彦赟一样,钱惟昱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得知东江南岸的陆战战况,但是钱惟昱对林仁肇有信心,他知道约定了这个时候动手,那么林仁肇就一定有把握把南汉陆军主力击溃。等到吴越水师发起登陆作战的时候,南汉陆军是绝对不会有援兵来援的。 按说,两国的水师都是在两万人左右的规模,纸面实力差距不是很大。不过,若是从战船数量上来衡量的话,那么明显就是吴越一方的战船要少一些了——这是因为吴越战船普遍尺寸大、吨位中、装载士兵更多导致的。从船型上来说,吴越一方几乎都是以福船的结构为蓝本的大型海船,而南汉水师方面既有广船、福船等海船,也有不少内河的楼船甚至走舸。 站在五千料旗舰的前桅瞭望台上,水丘昭券指着远处的水寨,对钱惟昱解说道:“殿下且看——水寨两侧,连绵七百余丈江岸,各有夹城土墙围裹、弩台砲垒守御。若要一鼓作气攻破水寨,击垮南汉舟师尚在其次,首要之务,便是以水师登岸、袭取弩台等处。” 弩台,自古就是沿江坞堡水寨抵抗舟师的重要装备,比如在长江的扬州、镇江段,瓜洲上便有称作“吴公台”的弩台,是六朝时候南朝对抗北朝的江防利器,上置八牛巨弩,可射出形如巨斧的弩矛,打击渡船。南汉虽然民寡国弱,但是经营珠江口数十年,又指着珠江口的市舶司番商来钱,又怎会不好生经营呢? “下令舰队弩在台夹城三里之外下碇。水丘老将军可有把握在两个时辰之内拿下水寨以东各处弩台?” “殿下放心,老臣自会按计行事。伪汉贼军要是敢半渡而击,定然叫他们有去无回。” 水丘昭券领命而去,立刻指挥各军机动。须臾之后陈诲、卢绛二将各帅飞鱼都、凌波都等数千精兵,分乘轻舟向江岸靠去,在珠江东岸距离最南端弩台数百丈之处登陆。首批不过三四十艘轻舟迅疾靠岸之后,两千余战卒登岸列阵,很快后面便有游水泅渡的战卒跟进靠岸,形成战力—— 吴越人是越海而来的,这个时代不存在专门的登陆艇,水寨当中的深水泊位又都被南汉军的弩台控制覆盖,所以要想登陆,就只能靠大船上放下来的轻舟舢板等摆渡。轻舟数量有限,所以除了第一批站稳滩头的部队可以全部坐船,后续需要有相当一部分士卒泅水登岸。所幸飞鱼都和凌波都都是精锐水鬼出身,水性精熟无比,游一两里水路,完全没有压力。 吴越军登陆的举动,水寨和弩台中的南汉水军个个都看得见,因为吴越人选择的登陆场在弩台上的床子弩和石砲射程之外,所以只能是眼看敌军站稳脚跟,或者是派出逆袭的军队半渡而击、把吴越人赶下海。 陈诲和卢绛才在江滩上集结起三千兵马,暨彦赟的反击部队便急匆匆从乌龟壳里钻出来、赶到了登陆战场。这支主动出击的南汉军足足有上万步军、以及一百多头战象,由暨彦赟亲自带队——这些战象,原本潘崇彻也是想带到惠州战场去的,只是暨彦赟一再恳请留下一支战象部队作为战略预备队防备吴越人的登陆,这才得以保存下来的。 “诸军勉力向前!越贼仅有数千步卒登岸,且立足未稳,正是兵法半渡而击的死地,只要奋勇杀敌,此战我军必胜!” 暨彦赟骑在战马上,挥舞战刀鼓舞着巨舰都水兵的士气,虽然这些士兵都是水兵,陆战格斗并非专长,所用兵器也混杂不堪,藤牌横刀者有之,鱼叉水刺者有之;但是,只要有象群的辅助,有数量的优势,击破刚刚靠岸的、同是水军的吴越人,还是很有把握的。巨舰都士卒们也被暨彦赟看上去很有道理的简单理论鼓起了士气,刚刚赶到战场也不歇气便跟在战象之后火杂杂冲了上去。 …… “兄弟们,给老子顶上……”卢绛一看暨彦赟的兵马准备半渡而击,立刻抄起手中那柄殿下赏赐的倭刀便要带着弟兄们冲上去,很显然,虽然他已经作为一个吴越将校两年了,但是当年在淮南白甲军中养成的匪气还没彻底磨平。危急时刻一见南汉军要半渡而击,便准备顶上去硬抗。 他的话还没喊完,就被赶来的陈诲喝止了。 “殿下战前定下的计策,难道便忘了么?我军弓弩不如敌军,若是徐徐分批搏杀,岂不是授敌以战机?先后退结阵,把敌人引到江边!” 卢绛不好意思地嘿了一声,改口约束士卒往江边泥泞之地徐徐退却,试图退到泥泞难以通过战象的所在。 登陆的吴越军士卒当中,只有乘轻舟而来的携带有神臂弓或者弓箭,而泅水登岸的,是无法装备弓弩的——弓弩如果在江水中持续浸湿,就会彻底报废无法使用。最多只能使用投枪和梭镖一类远程兵器。所以和陆路而来的南汉军相比,登陆的吴越军要忍受远程兵器上的劣势。 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江边战船上的远程压制火力支援。可是这种支援看似容易得到,实则也有诸多限制——因为吃水的原因,吴越军的大型战船只要要泊靠在距离江边两三百步之外的江面上,即使是两千料以下的战船,距离岸边也有一百来步。这个距离,基本上可以把射程小于神臂弓的武器都变成无用之物。 在陈诲和卢绛的指挥下,两千水兵手持神臂弓、另有两千水兵手持巨大的厚实藤牌遮挡在前,沿江结成了一道浅薄的却月阵,与暨彦赟的南汉军沉着地对射,丝毫看不出慌乱之处。暨彦赟驱使着象群和士卒蜂拥而来,很快在火力密度上就压过了岸上的吴越军。 一头战象一脚踏下,便陷入泥滩数尺深浅,急忙抬脚后退时,却被惯性束缚得更加寸步难行,很快四足都陷入了无法动摇的状态。 暨彦赟见状大惊,赶紧试图制止象群的继续乱冲,心说:“不好!战象不能在江滩泥泞之地使用、真是该死,看来还是只有用水兵冲杀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暨彦赟实在是窝囊得可以,不过谁让他只是一个海盗出身的水军都指挥使呢?他原本从来没有指挥过象群作战,这支战象部队虽然从潘崇彻那里借来了,但是象军中都指挥使级别的高级将领一个都没跟来,中级军官又不了解江边的水文地理,而且也无法劝谏制止暨彦赟,这才闹出这等乌龙。 先头一排战象在距离登陆的吴越军不足百步的地方被泥淖陷住了,只能在原地挣扎哀嚎,其余象群在军令指挥之下,由御者硬生生停住,原地打转逡巡,把后面跟进的水军阵形搞得大乱。无数水军士卒被推搡着向前,又不得不躲闪象群,却依然不能避免偶尔有水兵被大象践踏致死,一时之间骂骂咧咧群情汹汹之态尽显。 陈诲透过面前几个藤牌手大盾之间的缝隙,冷眼看着对面南汉军的乱象,心中冷笑不已。这群死到临头的家伙,居然还有心思咒骂友军,却不知灭顶之灾马上就要来了——按照战前的定计,水丘昭券老将军指挥的舰队,很快就会让这些南汉军吃到苦头。 果然,不过数十息之间,陈诲便听到背后有重物破空抛射之声,数百根大型床子弩射出的斧刃巨枪,以及不下于此数的猛火油陶罐,从吴越舰队的战船上飞出,向着南汉军阵前砸去。 标枪、神臂弓或许无法在射穿一分厚的铁板后再刺死战象,但是大型床子弩的威力就截然不同了——三十多斤重的浑铁斧刃巨枪,通体连箭羽都是铁板打造的,在数张铁臂巨弓之上绞弦蓄力,足可射出七百步。这股动能,哪怕是射到铁甲战象身上,都能入肉数尺,甚至贯通而过。 “轰轰~”看着一堆堆猛火油罐爆裂产生的烈火在阵中焚烧起来,暨彦赟面如死灰。 他手下的普通士卒还在为“为什么泥淖沙滩上都能有火着起来”这种问题而震惊,海盗出身的他却是知道“猛火油”这种大食利器的。曾几何时,南汉水军也不是没装备过这种东西,只不过因为价格昂贵,从来不曾制式批量使用罢了,高祖皇帝死后,后来刘晟、刘鋹无不荒淫奢侈,又哪会花钱在猛火油上呢。 暨彦赟想不通的,只是吴越人为什么可以在海船上装载这么多大型攻城兵器,而且无论从射程,还是用法上,都不是南汉国的同行可以想象的。至少暨彦赟的南汉水师目前还没法解决大量重型攻城武器上舰后的舰船稳定性、抗浪性问题、武器后坐力问题…… 幸运的是,暨彦赟很快就不用去想这些问题了,战象群被遏制、打疯之后,吴越舰队上的水兵们人手一挺神臂弓,以万弩齐发的姿态对着陷入绝境的南汉军发动了攒射,不过两三轮之后,暨彦赟就成了刺猬状态。 陈诲操起分水刺和倭刀,迅猛地冲杀上去,看得入神地卢绛这才发现被同行抢了先,锲而不舍地奋起猛追。 “喂喂喂,不许投降!陈巨训那厮已经砍了二十八个首级了,老子才砍了十九个呢。”一顿疯狂砍杀之后,意犹未尽的卢绛对着一群跪地求饶的南汉水兵,忿然不已地斥骂道。 ... ... 第264章南汉陨落 暨彦赟和巨舰都出击的部队全灭、战象群尽数被火焚而死或陷入珠江边的泥淖中之后,陈诲和卢绛非常骁勇地直接跟在溃兵身后打起了顺风仗,向着东莞水寨杀去。 东莞水寨周边的夹城、弩台虽然还非常完整,但是却绵亘漫长,无法集中兵力于一点守御。平时用来防备来自伶仃洋方向的打击到还有可能顶住,但是如果从侧背被各个击破,那是断无幸理的。陈诲和卢绛的人马跟在南汉溃兵身后,结果弩台上的戍卒仅仅放了两三轮床弩便放弃了这种会大批杀戮自己前战友的手段。当暨彦赟战死的消息传开之后,夹城与弩台上的抵抗便彻底熄灭了。 伶仃洋上的吴越战船,也非常合拍地向北突进,一路用船载的床弩石砲猛烈攻击水寨,部分暨彦赟做海盗时的铁杆属下驾驶着二三十艘战船奋勇冲出水寨,试图拼死一搏,结果很快被秒杀掉。 整个伶仃洋清净了,东莞县城也落入了钱惟昱的手中。进了东莞县城歇宿了一夜,次日一早从东边的东江江面上便漂来一艘快船,正是林仁肇派来报捷的,说是昨日午后林仁肇在惠东的东江南岸大破了南汉陆军主力,潘崇彻和吴珣力战被俘。其余低级将领被俘愿降者不可胜数,林仁肇在这些倒戈者的配合下当夜便奔袭拿下了惠州城。 同时,因为潘崇彻和吴珣的官职级别比较高,加上二人一开始也没有表露出愿降的意思,林仁肇不敢专断,便在惠州派出了一艘缴获的小战船,绑了二人与报信的信使一起顺流而下,一夜便到了东莞。因为东莞县城正好处在东江汇入珠江干流的交叉口上,所以无论是林仁肇从陆路而来,还是钱惟昱从水路而来,必然会在东莞汇合。 …… 次日一早,临时客串一把招讨大军节帅府的东莞县衙大堂上,钱惟昱刚刚才洗漱更衣用过早膳来到这里,便有两个五花大绑、甲胄都没去掉的南汉将领满身血污地被绑缚在他面前。 “林都帅便是让你们这般招呼潘老将军的么?还不快快为潘老将军松绑——嗯,还有吴将军。”钱惟昱已经提前看过了林仁肇的报捷书信,自然对于如何应对胸有成竹。 近卫士卒立刻上前,干净利落地挥刀砍断麻绳,算是给二人松绑了。 “二位将军也是真性情的汉子,本王也不和你们虚与委蛇——刘晟刘鋹父子是何等样人,相信也不需本王多说,二位将军自然心中清楚。荒淫暴虐、任用妇人且不去论。单说钟允章钟老太师,还有薛尚书、王大夫等人,皆是岭南士林正气之所归,却被刘鋹折辱如此;今科伪朝科举所中进士诸人,居然要去势而后任用、折辱有如阉竖,天下读书人无不为此发指。本王今日吊民伐罪,却也不为开疆拓土,纯是为解岭南读书人之急难于倒悬——还望二位将军助我。” 潘崇彻面如死灰,沉吟不语。一旁的吴珣看了一下钱惟昱,又看了一下潘崇彻,把脖子一梗,高声说道:“吴某不过一介整驯象军之匹夫,其余再无他长,到了殿下帐下又有何用?殿下大军火器犀利,从此而后,天下再也无需象军。殿下何必养着吴某这般无用废物、徒然喝酒吃肉靡费粮草?尽早赐某一死便是!” 听了吴珣的表态,潘崇彻也是凄然一笑,深以为然,附和道:“吴都帅所言不差,你我废人,有劳广陵郡王殿下招揽了。刘鋹无道确然不假,事到如今,南汉亡国、社稷断绝也是不可阻挠之事了。岭南百姓徒然多增伤亡殊为不智,老夫愿为广陵郡王招降自此东莞至兴王府之间剩余的两三处县城——这些所在守将,也算是老夫属下故旧——但是此事完后,老夫对于殿下,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若是殿下赐某一死,或赐归田空老,皆是恩德。” 钱惟昱被这两人的态度逗乐了,从结果来看,他们对于暴君兼昏君的刘鋹也是很看不惯的,但是依然想要做完带路档后为国死节。看起来,肯定是东江边的战役南汉军输的太惨,打击了他们二人作为军人的自尊心——一个将军,一辈子没打过什么大败仗,突然被人剃光头血洗了,肯定会觉得做人都没有意义了。看来这个劝降还是要从源头上解决对方的求生动机才行。 “吴将军,你觉得象军从此便无用了么?不不不,此言大谬。象军不是没用,只是你们不会用——你们只想着让象军冲杀在前,却不提防敌军火器、埋伏,焉有不败。但即使敌军有火器,不代表战象便没有用武之地;象力巨大,二十倍于战马,床弩石砲,战马战车所不能承载者,战象皆可承载,仅此一项——” “你说什么?对啊……岭南炎热潮湿,弓弩多不能用,但若北地干燥之处使用战象,便可配合弓弩……若是再往北干燥而草料不足,也可以骆驼替代战象……”吴珣被钱惟昱一提醒,几乎是立刻脑洞大开,发散出了种种战象部队继续存在下去的价值,毕竟他一辈子都在和战象打交道、研究战象的装备、用法、训练,所以触类旁通之下反应还是很敏捷的。不过几句自言自语之间,他便好像不那么舍得去死了。 “潘老将军,你如今也不过年近五旬,吴将军更是正当壮年。刘鋹无道,二位将军便也以为如此这般便算是一生功业到头了么?” 吴珣大为意动,正想投降,看了一眼潘崇彻,潘崇彻却还不肯表态,吴珣一直尊重潘崇彻的威望,便也低头不语。只听潘崇彻朗然说道:“刘晟刘鋹无道,但老夫昔年受高祖厚恩,由高祖从军中小校一直提拔为都指挥使,士为知己者死,虽然高祖皇帝子孙不肖,老夫却不能悖逆。” “如此,老将军更该迷途知返,归降我吴越。本王虽非穷兵黩武嗜杀之人,也知道华夏金瓯无缺乃是匹夫有责之事。刘岩在位时,南越吴贼割裂华夏,自居外藩,刘氏不能禁。今日老将军若是归降,为我吴越讨伐逆贼之前驱,岂不是也算为刘氏赎罪了么。” “殿下灭汉之后,要对吴贼用兵?”潘崇彻略显浑浊的双目,似乎一下子清晰了一些,炯炯盯着钱惟昱。他口中的吴贼,便是越南的吴朝,如今这个时候,越南**还不到二十年,凡是汉人,对于交州的自甘蛮夷,都还是非常愤慨的。 “那是自然,本王编纂《汉和字典》,推行天下文教,便是为归化蛮夷,原本是蛮夷禽兽之辈的,本王都要使之归化。吴贼这般自甘使华夏入蛮夷的倒行逆施之辈,本王又怎能放过——若是放过了,百年之后,本王如何克当‘亚圣孔孟’之贤名。” 这一刻,潘崇彻基本上和柴荣、赵匡胤一样,误以为钱惟昱的毕生愿望,便是以一个宣化天下文教之功的圣人姿态永垂史册了。顶了一下心神,潘崇彻郑重一拜,说道:“末将潘崇彻愿降。” …… 收服了潘崇彻和吴珣,南汉的军事力量基本上也瓦解完了。从东莞县到兴王府之间,再也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基本上是朝发夕至,吴越大军便到了兴王府城外。到了地头一看,才知道情况比钱惟昱预想的更好——兴王府的城防军,也在吴越大军的武力威慑与潘崇彻的招降下,直接选择了投降。 钱惟昱进得城去抓住俘虏问了,才知道原来刘鋹已经提前一天收拾皇宫和内帑的金银细软跑了,准备往西从邕江上船、溯流逃去邕州了。据说到了邕州之后,还会继续看情况决定下一步的行止:如果吴越军暂时没有一路追杀到邕州,那便暂且停留在邕州,如果吴越军追杀不止,就只好南下从钦州出海,到南洋去“乘桴浮于海”了。 刘鋹带走的护卫兵马,只有宦官陈延寿率领的数千名宫卫军而已。此外,诸如内府龚澄枢等大宦官,以及卢琼仙、黄琼芝等干政的宫妃,凡是揣度不太可能被吴越军饶恕的极恶分子,也都主动跟着刘鋹一起跑了。随行服侍之人,则包括刘鋹的几十个各色妃子——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她的堂妹,还有百余宫女、数十太监。 这样一支队伍,还带着金银细软,完全不可能跑得快,钱惟昱拿过地图比划了一下,立刻下了三道命令:让林仁肇带兵负责接收兴王府,并且等待四伯父钱仁俊的到来;让陈诲立刻率领飞鱼都的战线走水路先去北部湾的钦州港外逡巡拦截;他自己,则带着顾长风,率领此番来了南汉之后还未开张的三千铁骑都骑兵,打顺风仗追杀刘鋹。 顾长风得令后兴奋非常。这次出征,原本也是打算让骑兵部队好生得到一些练兵机会的,但是和南汉陆军的几次战役,南汉一方都是拿战象作为前阵,所以在胜负已分之前,吴越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用上骑兵这种容易被战象惊吓的兵种。如今都快收官阶段了,才能捞到追杀敌国皇帝这种好差事,真是不容易啊。 从兴王府往西,经过咸宁县、南海县,不过一百二十多里陆路,便能到达邕江沿岸,沿途都是一马平川的冲积平原地形,正好适合骑兵机动。划定路线之后,三千铁骑便星夜赶路追了上去。 ... ... 第265章伪汉遗产 九月初十,清晨,南海县城西门外的田野上,一队拖曳着沉重货物的车队,在数千兵卒的护持下缓缓而行。 车辙印痕的深度,在黄土路面上轧出一两寸深,显然车上的货物沉重非常。车队中也有御辇和其他一些油壁香车,自然是坐着南汉皇帝刘鋹和一众女官妃嫔的,至于普通的宫女太监,就只有在拉货的牛车驴车上坐着走了。 前一天,这支队伍已经连续赶路十个时辰了,后来因为徒步的宫卫士卒实在体力不济,加上刘鋹也被颠簸地无法休息,才在后半夜略略休息了两个时辰,天色不亮又开始赶路。按照估计,大概还有30多里,就能到邕江边上了。只要坐上邕江中的渡船,目前水师战船还无法进入邕江的吴越人,应该就暂时追不上来了。 可惜,刘鋹恶贯满盈,终于到了报应的时候。东边旭日升起的方向,出现了一彪奔驰的骑兵,随后,越来越多的骑兵跃出地平线,向着刘鋹的车队冲来。 “敌袭!是吴越人的马军!”作为宫卫军主帅的大太监陈延寿扯着公鸭嗓子惨叫了一声,随后慌不迭地让士兵们赶紧结阵抵抗,把运货和运太监宫女的大车推到外面围成车阵。宫女太监从车上翻落下来,被乱兵践踏而死者不可胜数。 “哗啦~”一辆大车在士兵推搡之间翻倒在地,孱弱的木车厢板再也承受不住里面货物的冲撞,直接碎裂开来,哗哗地倾泻出金银锞子。 这些金银,是南汉刘氏政权在岭南横征暴敛数代留下的积存。见到金银车翻了,附近的宫卫士兵立刻乱了起来,践踏哄抢,挥刀砍杀战友的事情一下子弥漫开来。 骑兵队冲过三四里地,不过只要半柱香的时间而已。刘鋹的卫队还没彻底结束内乱,顾长风便已经率领铁骑都、护着钱惟昱冲到了刘鋹的卫队阵前。 “杀!凡是太监,一个不留!宫女士卒投降者免死!”山呼海啸一样爆发的怒吼,响彻邕江平原。 顾长风挥舞着陌刀向前猛砍,把当先一名南汉宫卫军都头劈为两半,但是在他的陌刀给对面那人脑袋开瓢之前,他分明看到一支利矢已经贯入那人咽喉——很显然,他砍刀的只是一个已死之人,被人抢了人头功劳。 “操!萨达姆你这天杀的,又抢老子人头。”顾长风看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那支穿喉利矢是他身边的铁骑都都虞侯萨达姆射出的。这些马穆鲁克出身的骑兵,在中近距离上的连珠箭,有着惊人的爆发力和杀伤效果,只是顾长风作为一个汉人,至今没有修炼出精湛的骑射本事,在三十步之内的位置上,他更喜欢直接挥刀冲杀。 果然,在三秒钟之内,顾长风眼睁睁看着自己面前的五个敌人被连珠射杀,萨达姆完成了一把三秒钟内五箭连珠全中的狗屎强运。五箭射完,萨达姆的战马也才冲完最后几十步,随后腰间大马士革弯刀一抽,便撩飞一颗人头。 当然了,五箭连珠的爆发力,或许大多数马穆鲁克奴隶骑兵都能做到,但是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准头只能做到命中一到两箭。能够中三箭以上的,一般都可以做到都头以上的军衔级别;能够五箭全中的,根据顾长风这大半年来的观察,至今仍然只有萨达姆一人而已。所以那些身先士卒的马穆鲁克们还不至于一下子把对面的南汉宫卫军彻底打残。 顾长风怪叫一声,舞起陌刀继续冲杀上去。既然已经接战肉搏了,那么刀长刃厚的陌刀自然比短小的弯刀在杀敌速度上有优势。一开始被萨达姆用弓箭拉开的五个人头差距,顾长风很有信心在后续的肉搏厮杀中扳回来——这可是铁骑都第一次实战,也是殿下亲临的,要是汉人发挥还不如这些大食人,脸面往哪里搁? …… 钱惟昱披挂星兜月铠,腰悬安纲童子切,不过却少有让宝刀继续染血杀敌的机会。基本上他冲到哪里,边上便有数百精锐铁骑和几十个马穆鲁克围裹到哪里;源赖光和渡边纲更是一左一右操控着战马亦步亦趋护住钱惟昱两翼。几番尝试都没找到亲自杀敌机会的钱惟昱,只好是好整以暇弯弓盘马,用那柄整条猪婆龙脊筋加固的宝弓练练射术了。 纵然这样,源赖光依然不放心,在钱惟昱射杀了七八个好歹还身着铁甲的南汉宫卫之后,再后来被驱赶着来到钱惟昱正面的,便大多是太监了。钱惟昱射杀了几个,一看局面,才知道战事已经发展到了猫捉老鼠的状态,两翼的骑兵为了满足殿下围猎的需求,左右冲突把那些和风箱中的老鼠一般毫无反抗力的太监往中间驱赶,然后送死在钱惟昱的弓箭之下。 “算了,这和辽人打草谷围猎有什么区别,给他们一个痛快吧。”钱惟昱把宝弓交给源赖光收好,随后策马缓步向着战场中心那处醒目的御辇踱去。那里的战斗已经快结束了,钱惟昱远远看见顾长风陌刀翻飞,把一个穿着明光甲的面白干瘪老太监挥作两段,随后一刀砍开御辇的车顶,捉小鸡一样揪出刘鋹,随后周围残存的近千名宫卫士卒全部抛下武器,放弃了抵抗。 钱惟昱策马近前,顾长风和萨达姆赶紧下马致敬,随后一把把刘鋹提着一条腿倒拖过来,丢在钱惟昱面前。刘鋹一看钱惟昱的甲胄华贵,便知道是正主儿了,立刻痛哭流涕地下跪求饶: “这位可是吴越国广陵郡王殿下?刘鋹愿降,愿降啊。吴越王英明神武,伪唐、伪汉,武平军,谁能抵挡吴越天兵?殿下将来定然是要一统南朝的啊,臣愿首先归降。日后殿下扫平诸国,若是能念臣先来之劳,赏臣一个诸降王之首,那便是大恩大德了。” “无耻!”钱惟昱一口啐在刘鋹脸上,随后毫无表情地抽出安纲童子切。 这一举动把刘鋹吓得不轻,只能是哆嗦着说:“是是是,臣无耻,可是臣还有用啊,臣可以为殿下招降邕州、钦州、桂州诸处守军。殿下若是杀臣,桂州等处守军若是顺势向北降了武平军,却又奈何。” “孤不用你劝降,潘崇彻潘老将军和钟太师,做得可比你好得多了。若是留你一命,才是让岭南读书人及忠直之人心寒齿冷之事。” 唐竹,右雉,袈裟。 刘鋹的身体还保持着刚才的惊讶姿态,随后才发现自己的左腿连着腰胯一起坠落在地;在他惊讶低头的瞬间,整个人自然而然地碎成了六块,三道血幕从六块碎片之间的轨迹中喷溅开来。 …… 处置了刘鋹,钱惟昱和让萨达姆和源赖光等人护送着自己回兴王府——哦,现在应该重新改名叫广州城了——然后让顾长风持着刘鋹的首级,率领铁骑都昼夜兼程赶去邕州接收南汉残部投降。至于缴获的南汉内帑库藏,也是一并押运回兴王府等待处置。 龚澄枢、陈延寿两位大太监的首级也有用处,回到广州之后,这两颗首级被分别交给了水军的卢绛和步军的申屠令坚,让这二人各率本部兵马分别沿珠江水路和五岭山道去韶州(韶关)、桂州(桂林)招降南汉守将,以免北面的武平军得到南汉国都陷落、皇室被灭的消息后南下捡便宜。卢绛和申屠令坚多多少少都是江西豪侠出身,跋山涉水比较擅长,这种不需要打硬仗的奔袭任务,交给他们去办比让陈诲或者林仁肇亲自出马要方便一些。 处理完了接收的事情之后,已经两天一夜没睡的钱惟昱也来不得清理整顿南汉的伪皇宫,便直接在此前已经被刘鋹抄没过的南汉太师钟允章府上歇宿了一夜,直睡到第二天午后才起身。洗漱梓沐、用完午膳后,钱惟昱听陈诲来禀报说他四伯父钱仁俊也带着福州兵从水路姗姗赶来、从珠江口入了广州城,于是便匆匆赶去迎接。 “四伯父,小侄侥幸俘获潘崇彻潘老将军,后面这才能够势如破竹,先进了这广州城。这也是拜刘鋹逆贼倒行逆施所致。” 钱惟昱引着钱仁俊,二人策马从城南入城,直趋伪汉皇宫而去。一路上,钱惟昱还非常恭敬地强调说他之所以能先进广州城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运气好——钱惟昱倒不是怕钱仁俊猜忌自己,而是因为如今他不过是中吴军节度使,对南汉的战事结束之后,岭南之地的烂摊子,很有可能是要四伯父兼管几年的。如果在岭南的军事行动中表现得太过突出,超过其他各镇的实力的话,在王叔钱弘俶那里终究不好。 进了伪汉皇宫,钱仁俊也被岭南刘氏的暴虐奢侈吓到了——这里的正殿地砖,居然都用半分厚的薄片状金砖铺出了陛阶以上的部分,连正殿的柱子也包了金片。估计至少有上千平米的薄片金砖用量。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被揭掉了,还有一些还残留在那里,显然是刘鋹逃亡的时候事出仓促,来不及准备。 “四伯父,后殿便堆着昨日追杀刘鋹时的缴获——那刘鋹拼死抵抗不降,小侄只好让将士们将其击杀。不过所幸刘鋹暴虐,杀之也不会动摇岭南人心,说不定反而还能起到为民报仇之效。” “刘氏如此荒淫,怎能不亡。”钱仁俊感叹一声,吴越宗室之中,他也算是过过两年苦日子的,对于如此奢侈所需靡费的钱粮,心中多少有数,“昱儿,这伪汉内帑,搜刮财物几何,可曾统计出来了么。” 钱惟昱笑而不语,引着钱仁俊走入后殿,那里正有数百马穆鲁克卫兵把守,殿中堆放着众多宝箱奇货。钱惟昱打开一口,这才徐徐说道: “昨日击杀刘鋹时,便缴获了这些财物。连同这些陛阶和殿柱上抠下来的金砖在内,计有黄金约20万两,白银200余万两。加上一些奇珍异宝,珠玉宝石,大约值钱500万贯,这些,都是刘氏搜刮岭南五十年所积。若是把伪汉数十处宫殿所用装饰金银、金银器皿全部拔下来,只怕还能值钱而三百万贯。预计南汉库藏总数,便该有八百万贯了。” 三十万户户口,五十年搜刮却要积攒下八百万贯钱财,听了这个数据,钱仁俊总算是理解了,为什么刘氏统治岭南以来,五十多年里,人口仅仅从唐亡时的二十多万户增长到三十万户;而同样五十年之内,吴越治下的两浙十四州,原本还没有二十万户,但是钱氏治国五十年后,两浙人口便突破了六七十万户——搜刮这么重,尤其是人头税搜刮这么重,百姓能不逃亡么?百姓还敢生育繁衍么? “这些钱财还是尽数封存,我等一并上表奏明大王,再待处置。伪汉宫室,也当尽数封存,以免僭越,昱儿以为如何?” “小侄正有此意,既然伯父也如此想,小侄敢不附骥尾。” ... ... 第266章抢生意的来了 钱惟昱和钱仁俊在广州呆了半个多月,才算是把南汉灭国后的大局逐渐稳了下来。西面的邕州、钦州等要隘被纷纷占据,并且换上了少数吴越驻军控制。北面与武平军节度使接壤的桂州、韶州、连州等处也没有出现什么被友军不和谐抢战果的情况。基本上整个南汉全境,都在没有破坏第三国外交关系的前提下被占了下来。 连邕州西北一些羁縻州的侬、壮、彝等族蛮人土司部族,居然也有派出使者来广州朝见新主、然后送几条腊肉咸鱼之类的土特产,象征性地表达了愿意名义上奉吴越为主的态度。当然了,如果钱惟昱脑子烧坏了,才会以为这种表态有什么实际价值,事实上,这些土司的名义效忠,也就只值几条咸鱼腊肉了,要想征派税赋兵役,那是想都别想。 广州城内,钱惟昱在这半个月里少不得把前南汉太师钟允章、礼部尚书薛用丕、谏议大夫王珪等几个因为谏言而被刘鋹囚禁的罪官统统放出来,然后好酒好肉地招待着,亲自劝慰安抚。凭着钱惟昱如今在士林中的名望,钟允章也是感慨万分,膝盖一软便下跪愿降了。 钟允章等几个一投降,其他南汉文臣士子自然是彻底没有抵触了,整个南汉原本残留的文官体系算是无缝衔接地被吴越接收。只可惜这个文官体系本来就被刘鋹的太监政治残害的太厉害,所以还不能很好地发挥吴越统治所需的行政效率。这些问题只能是徐徐图之慢慢解决了。 …… 光阴荏苒,很快便进入了十月深秋。若是在江浙一带,农历十月份已经该是萧瑟寒冷的时候了。但是在岭南,按照这几日钱惟昱的估计,气候也就平均十五度的样子吧,夜晚最冷不低于10度,白昼午后依然有二十多度。由此可见对岭南之地用兵的季节选择有多重要,如果吴越军队不是秋冬出兵,避开了炎热的话,只怕光是瘴疠瘟疫就够呛了。 这一日,钱惟昱正和四伯父钱仁俊讨论一些清理户口、田堵籍册的安民问题,堂下则是钟允章、薛用丕等一些了解南汉情况的文官在那里解说协助。突然,便有两路信使前后脚赶到,呈报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是钱惟昱和钱仁俊联名上的奏请吴越王钱弘俶处置伪汉朝廷国帑、伪宫殿器用的事情,钱弘俶总算有了回信。按照回信中的说法,南汉内帑的20万两黄金,应当即可押解送回杭州,冲入吴越国的内帑;其余违禁僭越器用也一并送回——不过这些僭越之物当然不是钱弘俶想自己用了,而是来年作为贡物让船队送给北边汴京城里的柴荣,以显示吴越的恭顺。这些违禁品光是从其用的金银珠宝角度来衡量,也能够价值三四十万贯,送给柴荣,也能抵得吴越国一年的岁贡了。 至于缴获当中的白银乃至其他相对粗重不值钱的东西,钱弘俶敕令允许留于岭南,让钱仁俊和钱惟昱用于岭南地区的安民赈济、恢复生产、重建基建等事情,也可以拿出一部分赏赐作战将士。敕令当中当然不会明说让钱惟昱和钱仁俊互相监督这比钱款的使用,但是既然是共同办理,自然是隐含了监督之意。 最后,钱弘俶的敕令中对岭南新占领地区的统治安排做出了指示,表示今年战局未定之前,暂且出征各路人马对岭南继续保持管制。来年开春之后,将正式将钱仁俊从福州移镇到广州——当然,移镇广州之后,福建的领地自然是要交出来的。 为了填补福建的真空,此前统辖温州、衢州、处州、婺州等浙南地区的钱弘俨会被移到福州,全权控制八闽之地。而浙南地区五州,则由孙承佑暂领镇东军节度副使、留后,并由大王钱弘俶从越州调遣部分直属兵力和朝中文武官员,南下帮助孙承佑掌握局面。 如此一来,可以预见的是,到了来年开春,也就是后周显德三年,吴越国的局面,会是大王钱弘俶直属管理杭州、越州等核心地区;外围各镇则由钱惟昱的中吴军节度使统管浙北苏南、孙承佑的镇东军节度使统领浙南、钱弘亿的平南军节度使节制江西、钱弘俨的威武军节度使管理福建、钱仁俊的部队则坐镇两广。 这其中,或许有人会诧异:一大堆节度使级别的都是老钱家的宗室,为什么会夹进去一个姓孙的孙承佑呢?因为这个孙承佑是大王钱弘俶的小舅子、王妃孙太真年纪最大的一个弟弟,今年不过一十七岁——换句话说,那就是戏文里经常会欺男霸女的外戚、国舅爷了。原本后世正版《百家姓》上,按照“赵钱孙李”的排法排下来,“孙”家之所以可以在第三,就是靠的王妃孙太真和这个孙承佑了。 听到孙承佑这个名字的时候,钱惟昱也是大惊,但是又不好向前来传令的人明问。只能是暂且按捺下心中疑问,先把大王的使者送走。 大王钱弘俶的使者走后,第二个报信的信使早已在外面等候许久,此刻才算被召进来禀报回事,这个使者却是如今还在钦州边境督师的顾长风派回来的,带来了越南吴朝蠢蠢欲动的消息。 根据顾长风回报,吴越大军以雷霆之势扫平南汉国境的时候,对面越南吴朝境内正是吴朝国君吴昌文对红河南岸的敌对部族使君陈览、丁部领二人领地用兵的时候。 陈览,丁部领二人敌不过吴昌文,被打得节节败退,但是在南逃的过程中却遇到了占城国与吴越人进行占城稻贸易的海船商旅,这才得知吴越已经控制南汉全境的消息。丁部领为了分摊吴昌文的压力,便以少许部族水师乘坐海船沿北部湾近海北上,诈着吴朝官军衣甲,在钦州登岸烧杀,试图挑起吴越与越南国君吴昌文之间的争斗。 只可惜,丁部领派来的海贼并不是每个骨头都够硬,除了部分被顾长风派去肃清扫荡的铁骑都骑兵斩杀之外,还有数十人俘虏。顾长风心性谨慎,按照钱惟昱平素教导的隔离审查办法,把诸多俘虏隔离开,一番严刑拷打,便问出了真相。只是顾长风不敢专断,因此即使是问清了真相,依然马上把全部口供如实送到广州,请钱惟昱定夺对越南各方势力的处置态度。 钱惟昱没想到自己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还没想好何时以何种借口对越南用兵呢,便有内乱和借口送上门来。 …… 两个紧急报信的信使都送走之后,钱惟昱也挥退了在一旁议事的钟允章等南汉旧臣,府堂上只剩下他和四伯父钱仁俊二人。钱惟昱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 “伯父,移镇之事,小侄也觉得大王处置甚为妥当,日后岭南之地还要多烦劳伯父了,此地被刘氏搜刮多年,虽然国帑充盈,百姓却凋敝不堪。南汉留下的这比银钱虽多,要想彻底把岭南变作两浙一般的人间乐土,只怕所需投入的,起码三五倍于这笔钱。” “此事自然省得——十弟执掌江西两年,从昱儿这里借了不少银钱吧,到时候这岭南也少不得要……” “这点事情,小侄自当鼎力相助。不过要想从小侄这边借钱,少不得也和十叔那边一般,有个章程才是——此事可徐徐再议;当下却有两件事情亟待解决,第一,便是吴朝逆贼,今番我吴越虽一统岭南,但吴朝自刘岩晚年割据僭号,至今垂二十年;如今正内乱未息,不可不趁势夺取。小侄年后虽要回苏州镇守,但此番出兵毕竟还有数月时间可用,自当鼎力相助伯父,加之今年小侄从琉球番商那里调集的占城稻粮秣,足够支持到来年开春,加征吴朝倒也不虞军粮不济。” “使华夏金瓯无缺,乃是匹夫有责之事。昱儿用兵有方,但有什么提议,自当合力共济。只是不知,昱儿所说的第二件需要商议的大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却是——不知伯父可有对于此番移镇之事疑惑,自武肃王以来,我吴越国凡为节度使者,莫菲钱氏宗族,为何今次会有孙承佑呢?”钱惟昱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怀疑,随后不等钱仁俊回答,便直接续道,“若是伯父也有此猜疑,小侄在此番送大王使者来的船队中,也有得用之人,可招来一问便知。” 在杭州城里有自己的眼线,显然不是一个节度使该做的事情。但是此刻堂上只有钱惟昱和钱仁俊二人,这种出某之口、入君之耳的话,也算是一种互相取信的投名状了。钱仁俊愣了一下,便反应了过来,算是默许了钱惟昱的看法。 钱惟昱招过堂外一个侍卫,吩咐了一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一个蒋氏商会的船主便被叫来了——钱弘俶来广州宣读移镇敕命的使者,正是座这个船主的船来的。如今东海之上的商船,十有**都是钱惟昱的势力,要想绕过,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情。 “小人蒋友柏,拜见二位节帅。” 钱惟昱看了一眼钱仁俊,随后单刀直入问蒋友柏:“杭州近日可有大事发生么——莫非王妃娘娘有喜了么。” 蒋友柏抬眼露出一副骇然的表情:“殿下已经知道了么?啊——定然是殿下另有飞鸽快船,这才……” “猜的,你可以下去了。” 蒋友柏只说了一句话,就被打发下去了。然后钱惟昱重新转向钱仁俊,直视对方的瞳仁,说道:“伯父,王叔此举,小侄身为晚辈,不该评论。只是这吴朝逆贼割裂华夏,实在罪不容诛,移镇事小,剿灭吴贼事大。小侄毕生不敢忘先父教诲——一族之兴衰,于天下之兴亡而言,不过过眼烟云;一脉之兴衰,于一族之兴衰不过过眼烟云。还望伯父与我通力合作,先以大事为先。” 钱惟昱的父王钱弘佐当年义释钱仁俊莫须有的谋反之罪,而且在自己重病的情况下依然送钱惟昱去南唐做人质,不计较自己一脉的传承得失,处处以吴越国运为重。所以如今钱惟昱说出这番话来,立场是很站得正的,钱仁俊也一样心有戚戚焉。 “忠献王圣德,毕生不敢忘。昱儿说得对,一族之兴衰,怎么与华夏之全土相提并论。” ... ... 第267章走一步看一步 钱惟昱“明察秋毫、知微见著”的表现,让钱仁俊非常震惊:居然能够从大王封他小舅子孙承佑当节度使这一点上,就看出王妃怀孕了。 但是事实则是:钱惟昱前世的历史知识记得,如果按照平行时空的自然发展,那么王叔钱弘俶“纳土归宋”的时候,是带了一个约摸20出头的“吴越王世子”钱惟濬的。历史上的“纳土归宋”发生在赵光义的太平兴国三年,也就是公元978年,距今还有23年。算算时间的话,钱惟昱的这个堂弟钱惟濬,也就改在这两年生出来了。 当然,钱惟昱不可能记得钱惟濬具体生辰年月,也不可能知道他此前的一切行为所导致的蝴蝶效应,会不会改变一些历史走向。不过,在大王派来的使者,说出国舅孙承佑为镇东节度使的那一刻时,一切推论便严丝合缝了。 该来的,终归要来,王叔今年也二十六七了,终于得到嫡长子,这也是不可阻挡的事情。这件事情,即将会对钱惟昱产生的影响也很明显——那就是,今年出征南汉国的这次用兵之后,一旦回师苏州,此后几年如果吴越还有对外用兵的事情,王叔就有可能逐步把钱惟昱雪藏起来,不再给他明显建立军功的机会。 毕竟,没有亲儿子之前,最出色的侄儿可以当一阵子备胎。尤其是历史上钱弘俶生儿子比他两个作为先王的亲哥哥晚了好些年,导致钱弘俶心中也着实犯嘀咕:是不是自己的身体不行,这辈子就没儿子了…… 要知道,钱惟昱的父王钱弘佐,可是十五岁上下九让钱惟昱的生母怀上了;七叔、忠逊王钱弘倧在被胡进思废黜之前,其妃子也怀上了钱惟治。与两个哥哥相比,钱弘俶得子的年纪晚了五到十年。在医学不发达的古代,一个从来不缺女人的君主,25岁还没生出儿子,多少是会有心理障碍的。 或许,此前钱弘俶在被胡进思勒逼、促其杀兄的时候,钱弘俶那种坚持不肯;以及后来钱惟昱归国后,钱弘俶对钱惟昱这个侄儿的和蔼有加;另外,对于如今才五岁的钱惟治,钱弘俶也一样早早就给了侯爵爵位和各种官职虚衔——这一切都和钱弘俶迟迟生不出儿子有莫大的关联。 现在,一切都变了,最多还有九个月,就会真相大白,钱惟昱已经可以预感到这十九**是个男婴。钱弘俶没法先知历史,大不了多等九个月,也就揭晓了。 到时候,钱惟昱这个备胎的日子,就没有现在这么潇洒了。或许在自己的领土上种田发展、赚钱经商、远涉重洋这些事儿上,还可以不被掣肘。但是带兵征伐南唐或者武平军之类可以建立军事威望的事情,王叔肯定不会让他去干了。 把钱仁俊送走之后,钱惟昱一个人回到自己的住处,让服侍的人弄来一小坛今年小琉球刚刚正式出产的朗姆酒,借酒浇愁——此前朗姆酒只是试产品,因为小琉球的甘蔗种植园还没有批量收割,所以那些朗姆酒只是特供用于**南汉皇室的,并没有在市场上大规模销售。也正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比特供货迟了大半年的朗姆酒才开始在两浙闽广初次行销,来年开春,说不定还会随着供应量的增加卖到南唐和北国去。 辛辣与甜味交织的朗姆酒入喉,把钱惟昱的神经灼烧得有些粗大。他便锁起门来一个人自斟自饮了许久,算来大约也喝下了大半斤三四十度酒精度的白酒。平素没有酗酒习惯的钱惟昱,倒是被酒精刺激得越喝越清醒。 “罢了,今年便帮四伯父一起,把越南猴子彻底端了,再帮四伯父一起打好南疆的底子。至于岭南西北的贵州五溪蛮、云南大理、南越占城国之类的,就只有等伯父自己种几年田,把岭南发展好了,再徐徐图之吧。” 放下酒杯,打了个酒嗝,钱惟昱继续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轻声自言自语: “唔……如果没有外力的话,王叔钱弘俶要活到六十大寿的时候,才因为三高、高血压导致中风而死。按照《吴越备史》的记载,钱弘俶50岁前后便有风疾的症候。如果记载是真的,那就是说,50岁开始有明显高血压,而且有轻度中风病史、60岁时再次中风挂点。 就算有办法加速王叔的高血压中风,让他50岁便中风死,到时候堂弟钱惟濬都23岁了……实在是太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王叔为了自己一脉的利益,自废我吴越国武功,那便少不得用些别的手段了。” 想到这里,钱惟昱的意识逐渐模糊,随后砰地便倒在书桌上,沉沉睡去了。岭南温热,倒也不虞深秋夜寒。 …… 叔侄算计这种事情,暂且来说想一想也就过去了。此后数日,钱惟昱自然是照例和钱仁俊一并处置兴王府、惠州、邕州、钦州等南汉的汉人核心地区安定问题。 二三十万石的占城稻粮米从泉州和台湾运来(应读者要求,以后大琉球就直接叫台湾了,容易看),随后用吴越惯用的以工代赈方法铺散到民间,进行一些战后的基础设施重建工作,比如平整一下官道、修复一下城墙、疏浚河道水渠。而这些粮食,也好让珠江三角洲平原的十几万户汉民渡过因为今年战乱导致的收成损失,以及原本会随之而来的饥荒。 十月底的时候,钱仁俊从福州调来的后续二线部队已经把岭南地区彻底控制起来了。南汉当地的团练兵制也基本上在潘崇彻和吴珣的帮助下搭建起来。于是原本还有维持地方任务的铁骑都、无当飞军、白袍军等兵马,以及钱仁俊手下的汀州兵便被解放了出来。趁势讨伐越南吴朝的事情,也就提上了正式日程。 十月月中的时候,钱惟昱让顾长风把抓获的那些在钦州烧杀作案的丁部领余孽斩首示众了一批,然后留下两个割了耳朵、问明来路后,用陈诲的飞鱼都战船送回红河南岸的华闾州丁部领处,并且附上一份钱惟昱的密书。 钱惟昱让那些人带回给丁部领的意思很明白:你们陈、丁二部的人马,冒充越南国主吴昌文的官军、渡海到钦州杀人劫掠港口的事情,已经败露了;但是咱大吴越国不打算揭破这个真相。 现在你丁部领和陈览就两条路子可走:要么乖乖承受吴越国的怒火,咱吴越水师渡海在红河口登陆,把你们全部杀光。要么,就是做好戏做好带路党的角色,咱假装不知道此前袭取钦州的人是你派来的,将错就错讨伐了吴昌文,然后给你们丁部领、陈览二人继续留个使君的职位做做。 这封书函一去半月,十月底钱惟昱和钱仁俊稳定了两广内务之后,丁部领的回书也送来了:因为被吴昌文攻打甚急,丁、陈二部已经快要失去红河平原上的全部土地、缩进南边山里去了,所以,吴越人的提议很快被他们接受,愿意做这个带路党。 得了带路党的回信,钱惟昱便正式和钱仁俊敲定了进兵方略。 “四伯,以小侄看来,原本我岭南两广之地,与越南吴朝之间,多有谅山等山峦险阻之处阻隔,且炎热之地山区蛇虫毒物甚众,不宜从山路进兵。如今既然丁部领、陈览投靠,不如我军便以海船水师运载大军在红河南岸登陆,先建立城池港口、稳固根基,而后再以兵马进剿。 根据丁部领回报的情报显示,吴昌文自我军与南汉交战以来,便疑忌我军与南汉之中的胜者会继续南下。居然以大铁锥、巨石在红河河口布下暗礁、阻挠海船驶入红河。若是我军能在河口登陆,再以丁、陈二部为先导,肃清障碍,定然可保稳妥。” 钱仁俊听了钱惟昱的提议,觉得侄儿的谋划比自己还要老成持重,自然毫无异议,只是问了一下:“昱儿,以你之见,对付越南需要多久?十一月出兵,三个月内,可能彻底解决么?若是迁延日久,越南之地比岭南更加炎热,只怕兵马水土不服。” “三个月足够了,秦始皇置桂林、象郡,已经势力涉及谅山。汉武帝至越南九郡,北起交趾,南至日南。可见中原之人,也是有可能在越南之地活下来的。我吴越大军,本就是浙南乃至闽地山民、渔民为主编成,若论对炎热气候的适应,比关中、河南为主的北兵还是要好上不少。以小侄估计,只要不深入丛林、夏季不要妄动刀兵,不出数年,只要逐步适应气候、完善医药,不愁越南不稳。” 钱惟昱还有最后一招后手,不过他没有对钱仁俊说出来,那就是借重日本和台湾的山地丛林民族。之所以不说,是他不想让四伯父知道他的海外实力。 萨摩隼人,以及台湾的高山族人,也都是上古山越民族的后裔,对于炎热和丛林的耐力,要比浙南和福建的汉人山民更强。一千年后,二战之中,日本人都能靠九州兵和“高砂义勇队”打完残酷血腥的新几内亚战役,在瓜岛和科科达小道上和美军、澳大利亚军厮杀数年。所以,对于这些新规划地区的兵员,钱惟昱还是很有信心的。 如果有必要,将来这些人马都可以作为钱惟昱征服南洋的后备力量。 ... ... 第268章十二使君 自中唐安史之乱以后,越南地区便一直置有“静海节度使”,掌管交州十二州之地——相当于汉魏时候的交趾、日南九郡。公元907年,朱温篡唐建梁时候,时任静海节度使的,乃是当地世代豪族曲氏。曲氏虽然形同南蛮,而且中央政令素来不通,但是终究名义上是大唐的节度使,是羁縻官。 朱温篡唐之后,自然要追认曲氏在静海节度使的统治,所以只是换了一份册封诰命,交趾十二州也没有出现什么要从中原分裂、自立朝代的迹象。期间虽然小打小闹的战乱不断,大局倒也继续维持了20多年。 930年,南汉高祖刘岩在位的时候,派兵攻打静海节度使,刘岩麾下骁将杨廷艺攻下交州、爱州,诛杀曲氏,被刘岩任命为新的静海节度使。到了交州之后,因为杨廷艺好歹是广州来的汉人,和越南当地的土蛮有些格格不入,为了巩固统治,杨廷艺便把女儿杨氏嫁给当地豪族吴权,试图借用女婿的势力自立。 七年后的937年,杨廷艺从南汉带来的部将矫公羡作乱杀了杨廷艺,随后杨廷艺的女婿吴权又起兵杀了矫公羡,名义上是为杨廷艺报仇,实则是攫取政权后便自称国王——也正是到了这个时候,“静海节度使”才第一次正式改成了越南,建立了国号,正式从名义上从中原**出去、自立朝代的。 吴权比杨廷艺又多活了七年才死,老死的时候他的儿子吴昌岌和吴昌文都还不满20岁,于是让自己的小舅子(也就是杨廷艺的儿子、杨王后的弟弟)杨三哥辅政。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昏招——杨三哥作为前任静海节度使的嫡子,怎么可能给你吴权的儿子当辅政呢?于是又是七年的乱战,最后吴权的儿子吴昌岌和吴昌文才讨平杨三哥。此后吴昌岌、吴昌文兄弟并称二王,但因吴昌岌寿命短,当了两年王就死了,所以此后便轮到吴昌文一个人自任越南国王。 整理一下自杨廷艺以来、至后周显德二年末时,这25年里越南地区的政权更替:一言以蔽之,一家当中的“外公”杨廷艺做了7年静海节度使,死了;然后他女婿吴权又做了7年越南国王,也死了;杨廷艺的儿子、吴权的小舅子杨三哥把王位重新抢回杨家,又做了7年;吴权的儿子、杨三哥的外甥吴昌岌和吴昌文,杀了自己舅舅把王位再抢回吴家,又做了4年——然后,这25年的时间线便对上了。杨吴两家,在越南地区反复抢夺了4次王权。 如果仅仅是杨吴对中央政权的反复争夺,还不足以说明钱惟昱的吴越大军踏上越南时,这里原先的混乱。这25年来,越南的问题除了中央政权的反复更替之外,还有各路地方豪族的蠢蠢欲动,也就是后世史书所称的“十二使君之乱”。 十二使君包括:陈览、矫公罕、阮宽、吴日庆、丁部领、阮守捷、吕唐、阮超、矫顺、范白虎、吴昌炽和杜景硕。名字一大堆,也没必要记住,只要知道这些人或有杨家的旁支故旧、或有吴家的旧部家将,从吴权死后、杨三哥夺位开始,至今的11年里,这十二家地方豪族各自割据一方,互相攻打,有为了自己的主子的,也有为了私欲的,一日不曾停歇。 吴昌文独坐国王位置已经有两年了,吴家的使君吴昌炽、阮宽、阮守捷三家自然是安抚好了。但是其余中间派的,乃至支持杨家的丁部领、矫公罕、陈览却是始终没法剿灭。 现在,靠近红河口的陈览和丁部领,终于带来了外兵——这,便是钱惟昱入侵越南时的局面写照。 历史上的赵匡胤征南大军,要再过16年才能到这里,因为赵匡胤的大军错过了越南最乱的时候,加上北方军队不适合岭南气候,这才铸成了越南从此之后、千年**的遗恨;而现在钱惟昱比历史上的赵匡胤早了16年,加上他动用的兵马是浙南、福建的兵为主。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钱惟昱都占了优势,金瓯遗缺的憾事,自然不能让它重现了。 …… 十一月初五日,三百余艘吴越战舰横跨北部湾,从钦州出击,向着红河口方向进发。所有战船最大者五千料、大部分为一千至两千料、最小的,也有四百料——如果时间倒推十年的话,四百料的福船,在东洋和南洋海商看来,已经算是非常大的了;但是如今,这些四百料的战船,已经只是吴越水军为了防止浅水区大船通过性太差,才不得不带的“查漏补缺”用船了。 两万水军、一万多步军、三千马军严兵整甲,列于舰队之上,兵力规模,几乎与数月前钱惟昱刚刚出征南汉时无异。这一方面也是吴越国力强盛的体现,另一方面,也说明征伐南汉的战争中,吴越一方伤亡人数不多。按照钱惟昱估计,整个南汉灭国战过程中,吴越各部伤亡总数不到一万人,而且这还有一大半是他四伯父钱仁俊的部队遭受的。 从钦州到红河口的华闾州,不过600里海路,哪怕风向不是太顺,吴越战船队三天两夜也就到了。初七一早,舰队驶至后世被称作“下龙湾”、如今名为绿水湾的海域外洋时,斥候战船便回报说发现越南人的迎击船队。 “殿下,陈都帅所领前部战船,于绿水湾边缘发现吴朝战船拦截,似有战船五六十艘,最大不足二百料。遇我军战船,便退入绿水湾深处不出。陈都帅不敢自专,请示殿下是否追击。” 钱惟昱没有自行拿主意,而是看了一下一旁的南汉降将潘崇彻,潘崇彻精神一凛,说道: “殿下,末将以为不该追——十六年前,前汉高祖在位时,皇九子刘洪操率军攻打吴权时,便在这绿水湾中过埋伏。绿水湾水浅,暗礁众多,大船通行不易;虽然其水通白藤江、可汇入红河直达交州城下,但吴贼当时在白藤江内多布暗桩,于涨潮时诱刘洪操追击;刘洪操的海船水师追入白藤江后,海水退潮,江面回落,战船多有被暗桩铁锥刺破沉没者。刘洪操也是因此被困、力战而死。今日吴昌文作为,与其父十六年前战术如出一辙。” “白藤江?原来这绿水湾水通白藤江,怪不得……” “殿下……末将可有说错么。” “没说错什么,只是感慨一下罢了。”钱惟昱立刻收起惊讶的表情,对潘崇彻示意不必在意。但是他心中,却是隐隐有一股激动。 因为白藤江这个地名,对于后世熟知历史的人来说,太有名了。历史上一共有过三次白藤江战役,都是中原王朝和越南人之间的战争。但是很不幸,三次白藤江战役都是中原国家输了。这三次,分别是南汉刘洪操的进攻,以及北宋赵光义年间和元朝初年忽必烈时期的进攻,其中最有名的便是第三次了,钱惟昱前世读历史书时,最初读到的,也就是第三次白藤江之战。 没办法,因为蒙古帝国的血腥征服史虽然残暴,却始终是史家研究的重要课题,吸引目光无数,蒙古人在建立欧亚大帝国的过程中,总共输过三次,因此这三次战争也就载入史册,赫赫有名了。那三次改变世界的战役,第一次是在耶路撒冷,两万蒙古铁骑被一万三千马穆鲁克骑兵全歼,挽救了阿拉伯文明;第二次是在日本海,神风救了日本文明;第三次便是白藤江之战,渡海南征的蒙古军在白藤江被越南人全灭。 当然了,在蒙元蛮夷和越南猴子对咬的过程中,或许人们对于越南人的同情还要多一些——毕竟相对蒙古人,越南人好歹还是更认同一些汉文明的。陆秀夫投海自尽之后,坚持抵抗的陈宜中就是逃到了越南,试图借越南兵继续抗元复宋,只可惜陈宜中力有未逮,最后坚持到70多岁,老死在越南。忽必烈的元军与越南人在白藤江大战时,据说陈宜中还为越南人参赞军机、谋划策略过。 既然知道了绿水湾和白藤江的地名,钱惟昱自然知道要扬长避短。他心中甚至有些感慨:要是历史上,赵光义准备对越南丁朝动手的时候,有潘崇彻这些当年南汉讨伐越南战争的亲历者从旁指点的话,说不定中国人就不会输那第二次白藤江战役了吧?历史上赵光义没能善用的资源,今天便由他钱惟昱好好利用了。 “全军航向不变,不要受敌舰干扰,直奔华闾州而去即可——我军战船庞大,最善远海航行,还怕多走两百里海路么?又不是北朝的短腿海船。若是吴昌文的水军敢追出绿水湾挑衅,再歼灭之不迟。” 吴越舰队没有理会吴朝水师的引诱挑衅,继续施施然向着南面的深水海域驶去。身负诱敌任务的吴朝水师百般撩拨无果,只得追出绿水湾周边的浅水岛链。 钱惟昱留出卢绛的战船断后。吴朝水师的平底浅水内河战船,追出绿水湾不过二十里,立刻便被深水海区的浪涌和回风搞得颠簸不堪、作势欲退。只可惜,这些不知名的吴朝水师将校们,完全不了解吴越海船在深海的航速和适航性;卢绛率领着凌波都数十艘大船,一个漂亮的弧线内切,以吴朝水师将士们不可思议地速度,抄了他们的后路。 箭如雨下,艨艟横截,挠钩弩炮,跳帮砍杀。五十艘吴朝水师战船,在一个时辰内尽数覆灭,被杀者三千余人。 事后,钱惟昱才知道,吴朝水师都指挥使、吴昌文的堂弟、十二使君之一的吴昌炽,便在这股水师被剿灭的过程中,一并战死了。 ... ... 第269章意外的义旗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善于用兵之人取胜,往往不在多所杀伤,而是如高手过招,在一动一静之间,便已经提前借势分出了胜负。 就拿白藤江之战来说——确切的说,是拿“未曾出现的白藤江之战”来说——钱惟昱的船队,仅仅是在绿水湾外路过打酱油的。但是正是那个“路过而不入”的“不入”,才是吴越征服越南的最重要一颗筹码。因为吴越人没有受“就近抄白藤江水道的近路、杀入交州”这个毒果的诱惑,吴朝水师最歹毒的一招,便没能发挥作用。 十一月初七傍晚,吴越舰队在华闾州附近的红河南岸口靠岸成功,并以四百料小船与轻舟反复摆渡,把一万五千步军、三千马军运上岸去。随后立刻就近砍伐木料,搭建营寨,一夜无休。 虽然这里是丁部领和陈览这两支十二使君当中的坚决反吴派势力的领地,虽然这两个部族已经表示愿意投靠钱惟昱当带路党,钱惟昱依然不愿意彻底信任任何一个越南人。上岸之后,自力扎稳脚跟,建好桥头堡,还是非常重要的。 吴越军上岸当夜,当地土人并没有敢前来骚扰的,只是有附近巡哨斥候或是团练土兵、渔户人家发现大军后便奔走逃亡、似是回去报信。次日一早,才有一飙人马奔行数十里前来接洽,那队人马不过千人,只有为首数人骑马,其余只能徒步。岭南之地丛林茂密,战马一来难养,二来用到的地方也不多。 来人赶到的时候,吴越军已经立起了营寨帐篷,而且为了保持营地干燥,还环营挖出了一道两尺堑壕,一来可以把挖出的土填到营内低洼不平之处,二来也好排水入壕。仅此一番措施,便显得吴越军来之前是做过功课的,知道如何在越南地界上安营行军。 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不觉得这一点有多重要,但是如果知道越南这地方,蚊子过冬都不会冷死、经常会有两年生、三年生的隔年老蚊子,就知道这么做的重要性了。蚊子喜欢在潮湿之处孳生,在越南行军扎营,如果大营里低洼污水坑遍地,那就是找死的行为。 除了大营、壕沟之外,吴越人还修了三四道数尺宽窄、百步长短的栈桥,让部分船舶可以泊靠装卸。只是一夜时间太过仓促,所以要让所有船只入港还不可能,大部分战船还是在海上下碇稳住。饶是如此,吴越人施工的高效,管理的组织有序,已经足以让目前文化水平还停留在自然状态的越南土豪咋舌了。 那路人马中为首一个骑马之人越众而出,行至营门百步之外,亮开嗓子吼道:“来者可是吴越国哪路天兵?下国使君丁部领求见。” 钱惟昱听了属下通报,也是大开营门——其实只是两组木桩子扎起来的拒马——让守营的白袍军放这个自称丁部领的人,以及数百卫兵进来,其余大队依然堵在营外。丁部领也不敢忸怩,被白袍军都帅孙显忠引入中军大帐,见到了钱惟昱。由于已经在和孙显忠攀谈中确认了钱惟昱的身份,丁部领进了中军大帐便二话不说纳头便拜。 “臣静海军节度使麾下部将丁部领,参见大周朝吴越国、中吴军节度使、广陵郡王殿下。” 钱惟昱听了这称呼,心中也是暗暗好笑,静海军节度使?这个节度使的名号都已经失落了十七八年了。吴权自立为王的时候,就已经舍了这个始于大唐、被后梁、后唐、后晋三朝追认的节度使头衔;现在丁部领自称是静海军节度使麾下部将,岂不可笑? “哦,听丁使君所言,丁、陈二部,倒是素来打算尊奉中原的咯?居然至今都以静海军节度使部将自居。孤倒要听听,丁使君有何资格如此自居。” 丁部领此前不知钱惟昱态度,一直是低眉顺眼头都不敢抬。听钱惟昱语气松缓,如今只有不到三千兵马、数万部民的丁部领如何不喜?他立刻欣喜地抬起头来,试图挤出一丝谄媚地表情。 钱惟昱看此人容貌,着实有些黢黑,身材五短,约摸只有五尺出头,年纪大约三十多岁;鼻翼横阔而鼻梁塌缩,眉毛浓密坚硬,整个人一看上去,就是后世那种纯种的越南人种。这样的人,让他作为统治越南的傀儡的话,到时候只怕又是恢复到越南族自治的羁縻状态。 丁部领却不知道钱惟昱所想,接口说道:“回禀广陵郡王殿下,臣父丁公著,昔年乃是静海军节度使杨廷艺麾下牙将,臣幼年时也在静海军中从军。吴权、吴昌文父子二代,才是篡逆之贼,臣一家虽然居于贼土十余年,却不敢忘本,始终以杨廷艺杨节帅麾下自居,又有什么不妥呢?” “杨廷艺?杨廷艺虽然死了十七年了,你要说一直遥尊杨廷艺一族,倒也可以——那么当初杨三哥执政七年见,你们丁族又是如何处断的?据孤所知,杨三哥也曾自称国王吧。” 杨廷艺到死,名义上都是中原朝廷的静海军节度使,但是他儿子杨三哥从自己姐夫和外甥那儿夺权的时候,却不是了。吴权的国王称号,杨三哥当初可是照单全收。 钱惟昱这段话一说,马上把丁部领挤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似乎对于这个问题也是有些准备的,当下说道: “好教殿下得知,杨三哥错走一步,不愿拨乱反正,当年臣与臣父也是深为惋惜,但是我等以大唐忠臣自居,自然是只能不合则去了。杨三哥在位时,我丁部、陈部并未入伪朝为官,只是据守本分而已,何况我丁氏另有尊奉杨氏异族,如何算不得杨廷艺杨节帅的部将呢。” “哦,杨廷艺除了那个嫁给吴权的女儿、以及杨三哥这个儿子之外,难道还另有子嗣?” “呃……子嗣倒是没有,却是另有一幼女,乃是杨廷艺晚年遗腹所得,名叫杨云娥,比其姐年幼三十多岁,如今年已十七。杨二小姐生母在杨节帅被害时流落无人收留,便由臣父护持收留,节帅死后半年,诞下此女。” 钱惟昱的眼神忽然一亮,杨云娥?如果真是静海军节度使杨廷艺的亲女的话,此女倒是有些利用价值。吴越统一越南,本就是打着中原正朔讨伐分裂主义者的旗号,杨廷艺既然是大唐的节度使,她的女儿跟了谁,也多有说服力。 可惜,钱惟昱不了解越南的历史。不知道如果没有他的出现的话,这个杨云娥会在七八年后被丁部领自己收了啪啪;再后来丁部领在赵匡胤年间咸鱼翻身干掉吴昌文、灭吴朝、建丁朝之后,还会把杨云娥立为越南皇后之一。(越南礼法中,皇后不唯一,历史上丁部领建立丁朝后,并立过五个皇后) 这还不算完,后来到了宋太宗太平兴国初年的时候,丁部领被宦官谋杀,杨云娥便指挥与之私通过的禁军大将黎桓平叛;随后还示意黎桓取代杨云娥自己的亲儿子丁璇(杨云娥与丁部领所生,丁部领死时丁璇才6岁)做皇帝,改丁朝为黎朝,黎桓篡位改朝后,仍然立杨云娥为皇后。杨云娥在越南历史上,成为了唯一一个被两个朝代开国君主立为皇后的女人。观其手腕,哪怕不能说是武则天第二,至少也不输于慈禧了,只是因为越南国小名弱,所以这等奇葩女子的事迹才没有被世人广知。 不过,钱惟昱知道不知道这段历史都无所谓了,如今钱惟昱插足越南,可是比平行时空赵光义早了二十多年。既然如今的丁部领还是一个几乎被吴昌文打得逼上绝路的**丝,那么此后他自己收用杨云娥的历史,以及杨云娥历史上会兴风作浪弄出的一大堆幺蛾子自然都没机会发生了。如今的杨云娥还是一个待字闺中,丁、陈二部相互牵制之下,谁都还不敢对其无礼的招牌。钱惟昱既然来了,丁部领就只有乖乖把这块招牌献出来,给新主子当投名状。 听了丁部领的谄媚,钱惟昱眉毛一挑,沉吟着说:“杨节帅亡故多年,你说这杨云娥是杨节帅之女,可有证据?何况年代日久,孤不可不慎。” 丁部领就像一个拉皮条的家伙,一听钱惟昱语气松动有门,纳头再拜说道:“殿下谨慎也是应该的,臣此番前来,便带了杨云娥杨小姐前来陈情,另有认证、信物,以及陈览陈使君部下,皆可旁证。杨小姐在我丁、陈二部潜居多年,二部分兵护持,从不敢有无礼之处。殿下若是恩准,臣这便让人送杨小姐入账,与殿下密探昔年杨节帅旧事,也好有助于殿下笼络交趾那些心向汉化之人。” 这个人上道!钱惟昱被谄媚到这个地步,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而且中军大帐中还有别的将帅,钱惟昱怎好失态呢?当下只是故作呵斥,斥责丁部领对杨廷艺遗女无礼、怎可强邀对方前来。丁部领自责认错不已,倒也把全套场面戏都撑了下来。 钱惟昱示意正事儿谈完了,这便命人先给丁部领赐宴,因为是军中宴席,自然没什么珍馐,无非是大块肉食、整坛美酒。中军帐中众将,也都一并作陪,每人一张小案为席。丁部领这些越南猴子能有什么见识,吃着猪羊肉食已经很满意了,喝到朗姆酒的时候更是叹为观止,赞叹不已。席间交谈甚欢,众将也都各自问了些越南当地的情况,直到傍晚方散。 中军后帐,只剩下了钱惟昱一人,然后,丁部领很上道地把一辆马拉的油壁车送入大帐,由钱惟昱亲自找车中女子“审问”如今越南形势秘辛。 ... ... 第270章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夜幕低垂,丁部领等腌臜汉子早就已经退去,不会在这个时辰点儿来打扰钱惟昱——因为那会是一种非常煞风景的愚蠢举动。这个时间,是属于丁部领献给钱惟昱的那份投名状礼物发挥的。 钱惟昱对面,后帐帷幕之下,站着一个素色纱罗坎肩,三彩印花帛制的单层高腰唐宫襦裙的娇小女子。她浑身打扮,比之中原各国的名媛贵女而言,实在是略古朴了一些。这样的服色,在大唐时候,还是比较正统的;但是至少钱惟昱如今见到的其他名门淑媛早就不这么穿了,而是要加入不少江南美女的婉约秀气勾饰、服装各段的身段比例也比唐朝时有所调整。 如果仅仅是如此,倒也是名至实归的“复古”,可惜头上的首饰又出卖了其本意。因为她头上簪了一对同时镶嵌了僧伽罗国而来的红蓝宝石、南海珍珠,但金器本身造型纹路都比较僵拙的钗子——这种钗子,用的宝石质地倒是贵重,可惜宝石的打磨和金质底座的造型实在是土的可以,变成了纯粹的宝石堆砌,凤钗不像凤钗,金步摇不像金步摇。纯粹显示了装饰者“非其不欲高大上,实乃其不能也”的暴发户本质。 因为站的远,帐中油灯又昏黄低沉——毕竟钱惟昱马上是要干坏事的,灯点的太亮,也不好意思不是么,徒然惹得外面的卫兵注目,又有什么好的——所以,钱惟昱还没法看清这女子的容貌。单是看了这装束和首饰,钱惟昱便不禁有些想笑:丁部领这是有多怕自己以为这杨云娥是假的,为了让自己相信其身份,只好用丁部领自己族中那些越南母猴子的审美把这份礼物妆裹好送到自己面前。 “姑娘便是前大唐静海军节度使杨廷艺杨节帅的千金了么,近前,坐。” 那女子在十步外敛衽施礼,随后低眉顺眼地碎步走近,在距离钱惟昱三步的地方停下,随后撩衣跪坐在一旁的垫子上,口称:“奴奴正是杨云娥,听闻上国天军此番前来讨伐这天南之地,奴奴身负家国之仇,得丁部领引荐,方才得见殿下。殿下若能为亡父复仇,使静海军之地重归华夏,奴奴不胜之喜,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听凭殿下使唤。” 她说的是使唤,而不是调遣,所以,是包括做某些女人才能为男人做的事情的。钱惟昱纵然还不知道历史,不知道原本这个杨云娥会成为两代皇后,单单是听这一句话,就知道这女子是个很有心,而且很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这时,钱惟昱再不着行迹地细看对方容貌,感官就不同了。这杨云娥眉眼婉约,琼鼻秀挺,五官唯一不足的是嘴不够小,但是至少也一直努力保持笑不露齿的微笑表情,而且尽量抿着,唇不厚,所以只是细长。 身段不高,大约换算过来就是一米五的样子,不过考虑到越往南方人越矮,这是正常的。再看肌肤容色,杨云娥也显然比钱惟昱此前见到的越南人都白很多,光滑细嫩。最夸张的一点是,杨云娥的腰身极为纤细,钱惟昱目测自己两只手就能环绕掐住;但是又“凶器逼人”,着实令人惊叹。 尤其是这两个半爿的“哈密瓜”是穿在高腰的古典唐代襦裙后面:也就是说,里面没有额外穿如今汉人女子已经逐渐普及的肚兜,所以那种场景就非常可观了。一言以蔽之,这是一个比后世网上很红的越南妹纸elly更加匀称纤腰、眉眼温婉的升级版祸水。比起钱惟昱如今已经鱼水过的女子,综合姿色应该和安倍素子相当,仅略逊蒋洁茹半筹——主要是腰身和凶器,给杨云娥扳回了不少面向上的分数。 钱惟昱仔细扫视观察杨云娥的时候,杨云娥虽然低眉顺眼地站着,也一样不会放过看清这个即将会成为自己男人的俊逸青年。她从此前得到的消息知道,钱惟昱比她大两岁,年纪倒也算合宜。如果不是有这个机会的话,将来她始终不免被一个比自己老了几十岁的男人占有、成为一面政治上的旗号。既然如今可以和一个与自己年龄还算相若、而且品貌完爆所有越南猴子的极品男人共度良宵,总归是让人庆幸的。 钱惟昱拿起正在烧煮的茶壶,往自己的杯子里添了些水,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顺势把咽唾沫的动作隐藏于喝水之中,这才施施然地问道:“杨姑娘的母亲,似乎不是汉人?” 之所以这么问,主要是杨云娥那种“elly升级版”的姿色身材,多少让钱惟昱有些怀疑。而且正如后世那种混血儿比较漂亮的理论,以当年杨廷艺的身份,如果愿意找越南女人来收纳为妾侍的话,定然可以找到姿色最顶级的越南女子。姿色优良的基因,再加混血优势作用之下,才能有这般女儿。 “殿下真是目光如炬——奴奴的母亲,乃是丁族前任族长的侄女,所以丁部领也算是奴奴的远房堂舅。当初先父被派来任静海军节度使时,周边都是土人势力,汉人稀少,先父为了笼络兵马,自然少不得联姻。奴奴的母亲比先父小了三十多岁,先父遭遇兵变遇害的时候,母亲不过二十余许,当时也不知道已有身孕,若非如此,也不得如此容易逃出来投奔丁族。” 杨云娥款款说着,语气却是越来越低,最后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怯懦地柔柔问道:“奴奴的父亲,是真正的汉人,殿下也是知道的。莫非便因为奴奴的母亲是交州本土的土人,殿下便嫌弃奴奴出身,不肯相信奴奴心向汉化的诚意了么。” “你想多了,怎会有如此想法。杨节帅也算一方豪杰,能为大唐戍守交趾,使华夏金瓯无缺,孤敬仰还来不及……” “殿下一定是有此想法,除非……殿下要了奴奴吧,请殿下验明奴奴之身,便知道奴奴是心向汉化的守礼清白女子,不是随随便便的南蛮土人——奴奴这十七年来,在丁陈二部之间苦苦撑持,利用丁陈二部都想要奴奴的这份微妙平衡,夹缝求生,这才守得清白之身。今日献于殿下,只求殿下信我真心。” 钱惟昱懒得解释,正想找别的话题,杨云娥却起身走到帐幕门口,向外招呼了一下,带进来一个身段品貌还算中上的越南女人,应该是此前她一起带来的侍女。钱惟昱见了这一幕十分不解,倒是忘了刚才想说的话,改口问道:“杨姑娘,你这是作甚!” “殿下……如果可以的话,奴奴可以改口叫你钱郎么?交州风俗,凡使君以上大户人家嫁女,都要有小姐的侍女试婚。奴奴听闻钱郎已经婚配,自然是合卺美满的;今日原本也非正式婚娶,但是奴奴今生只此一次,礼法不可缺。先父虽已亡故多年,毕竟是静海军节度使,钱郎便许了奴奴这点任性,全奴奴的自尊吧。” 杨云娥进来之前,是彻底确认过不会带兵器的,侍女自然身上也是别无他物,钱惟昱到不虞她有两人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何况如今形势,怎么看她们都是有求于自己,定然不敢造次。 钱惟昱对于越南女人,本就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感觉。只不过他见过的人间绝色不少,这才“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几月来南征虽然许久不曾碰女人了,依然对越南和岭南的女人本能性地视而不见。如今杨云娥身份可用,容貌也能够入得钱惟昱的审美,一夕之欢在钱惟昱看来,本是水到渠成无所谓的事情,可是对方弄得这样,倒让他有些别扭。 这就好像一个男人,走到风月场中为了玩乐,找个红牌清倌梳拢,本无为对方赎身负责的打算,但是女方却搞得和嫁人一样郑重其事,那么男人多少会有些抵触的。后世一夜就换的男人,多少也怕玩到痴缠不休的雏儿的,加上这杨云娥显然有点心机,如此付出肯定不是为了真爱,那就更值得怀疑了。 “你要如此,那便随你便吧。” …… 一刻钟后,钱惟昱的后帐中置入了一个大木桶,战时没有香料鲜花,自然无法香汤沐浴,所以只是一桶普通的热洗澡水而已。杨云娥从自己带来的物件里面,找出一个匣子,取出花瓣撒了两把,又拿了两根小红烛,在油灯上点了,不伦不类地放在书案上,便当是婚配时的洞房红烛一般了。 随后,杨云娥便宽衣解带、明月玉兔晃动之间,娇躯入水。如瀑长发飘散开来,在水面上形成一朵乌黑的莲叶形状,随后才随着发丝浸饱了水分而缓缓沉入水中,若隐若现地盖在那玉背之上。杨云娥入水之前手上依然拿着一只茶盏,入水后从另一只手上露出两枚丹丸,给那侍女服用了一颗,自己也吞服一颗,用同一盏茶水送下。 钱惟昱静静看着她们做作,也不多问,轻车熟路入水。有了香汤的隐蔽,作案自然更加隐蔽,也没有心理负担。如今已经算是风月场中老手的钱惟昱,倒是没有试过这种刺激,四个月来洁身自好所积蓄的**,被点燃了起来。 再看杨云娥和那无名侍女,浑身都泛出粉红色的细润水泽,压抑的沉吟之间,俨然已经把持不住了。 “她们刚才吞服的药物,定然是给女子助兴的。想不到这越南之地,也有这种邪物……嗯,我为什么要用这个‘也’字?”钱惟昱在心中默默想道。 抚弄了不过一会儿,钱惟昱便闭着眼先拉过那个侍女。虽然这侍女只是中上之姿,入不了钱惟昱的法眼,但是既然杨云娥装得这般可怜、煞有介事,钱惟昱也不是拘泥之人,满足对方的心理便是了。 因为没有感情基础,连对姿色的欣赏也没有,钱惟昱自然不需要对这些注定一次就扔的侍女来什么抚慰。氤氲水雾之中、呼痛娇喘之后,一切便交代了。那失了身子的无名侍女被这番舞弄整得筋骨酥软,几乎是爬行着翻出桶去,在一旁休息。 杨云娥全程状似浑不在意,实则一直从旁观察,唯恐钱惟昱因为那侍女身份低下便不去查验那女子是否清白。在她帮衬之下,好歹是提醒钱惟昱注意到了那点。然后,杨云娥的眼中便闪过一丝得色的厉芒。 ... ... 第271章绝情蛊 氤氲缭绕,云霞明灭。钱惟昱的手,漫无目的地在杨云娥玉体各处游弋,似乎在寻找重新沙发冲刺的动机。 杨云娥忸怩逢迎,正待入港之时,却突然故作端庄正色,说道:“钱郎,按照交州礼法,节帅、使君府上小姐出嫁,所用的试婚侍女,本该一生跟随姑爷通房为妾。只是奴奴带来的这个,父母皆是出身低下的越南土人,实在不堪承受富贵。还请钱郎将其赏赐给麾下将士,再与奴奴共赴鸳盟。” 这是害怕争宠么?不可能,这个纯越南血统的试婚侍女,姿色容貌都不及杨云娥不少。而且杨云娥此前应该也看得出来,钱惟昱多少对于纯越南血统的女人,还是有些许看不起的,就算装个大度,也不至于将来让这样的女子邀宠反了天去。何况,如果不希望有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一开始不坚持什么“试婚侍女”的礼法不就好了么? 当然,即使不把此女送人,钱惟昱自问自己此后一辈子也不太会再啪这么一个女人的。如果不是知道这个女子也是处子之身,不会有什么脏东西的话,说不定这一次钱惟昱都要不下手。但是,杨云娥在这个当口提出来,情况就不一样了,钱惟昱不由得对杨云娥又生了一分“此女天性凉薄”的考评,以杨云娥此前表现出来的智商,应该不至于如此。 “她好歹与你主仆一场。” “钱郎可是觉得奴奴天性凉薄么?可是,即使钱郎不把她送人,这辈子只怕也不会再要她几次的吧,既然如此,留在身边也是让人独守空房、孤老终身,不是么?” 钱惟昱愕然,被杨云娥这么一说,好像把这个无名女子送走,倒是积德行善一样了,居然有这么直白露骨的么? “当着别人的面这般说,而且是这种时候,不觉得煞风景么?” “她听不懂吴语、粤语的官话口音。” 钱惟昱哂然一笑,心念急转,最后还是披上一件衣服,让一旁刚刚被宠幸过的侍女也略略穿戴一下。随后钱惟昱走到前帐击掌喊来一个卫兵吩咐了一句,须臾那卫兵便把如今的铁骑都都虞侯、马穆鲁克骑兵队长官萨达姆带了进来。 “萨达姆拜见都帅。” “萨达姆,你跟着孤也有一年了吧,军旅倥徸,这个女人就赏给你了。” “是,殿下!”萨达姆很爽快地接受了,也没有说什么“根据和谐教的信仰,不可与异教徒女子如何如何苟且”之类的话语。毕竟他是奴隶骑兵出生而已,是塞尔柱突厥人,不比正统的阿拉伯人那么虔诚。何况此前都混到过奴隶的份上,既然是长官赏赐女人,有啥好推辞的? 至于从钱惟昱那边看来,让外人知道一个自己宠幸过一次的女人,赏给了手下,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情,既然如此,不如让这个不通官话发音的侍女,从了萨达姆这个如今汉语还说不全的马穆鲁克军官,也是盲婚哑嫁的幸事。 赏一个女人,也要思虑到如此细处,可见钱惟昱这样的人平素殚精竭虑的程度。 回到后帐,被一番折腾弄得褪去了一些兴趣的钱惟昱,也懒得钻回桶里。不过,已经喘息呻吟到无法自持的杨云娥,已经半湿漉漉地爬了出来,用一块纱罗微微捂住胸前两团哈密瓜,就向一边的坐榻上凑过来,如水蛇游弋。很显然,她是此前服下的药丸药力进一步发作不得宣泄所致。 “钱郎莫要气恼,奴奴这便给你。”杨云娥一副贪欢沉沦之状,拥吻缠绵片刻不解馋,居然扯开钱惟昱的外袍,跪在地上吞吐起来,臻首轻摇之间,便让钱惟昱重新提起了兴趣,低吼一声把杨云娥扯起,狠狠让她面对面坐在自己腿上。 杨云娥五官疼得扭曲,身体却丝毫不缓,眼中射出原始的光芒,抵死缠绵竭力奉迎,一手用纱罗拂拭双腿之间的婉然殷红,然后举起来像一面胜利的旗帜一样,在钱惟昱面前摆弄。 钱惟昱如今也算御女四人,而且都是清白女子,真假自然分辨得出来,杨云娥的表现,多少让他诧异。何况这个时代没有岛国艺术片,一个清白之身的女子,居然能够无师自通地坐好莲,实在是叹为观止,难道是药物激发的本能么? 杀伐冲刺了足足一刻多钟,杨云娥臻首高昂、****高甩,浑身如弯弓满月,绷紧后仰;随后一阵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让她如一条阿三国舞蛇艺人手中的毒蛇、被点了七寸一样摇曳地软倒下来。 一响贪欢。 …… 次日天明,钱惟昱刚刚起,刚刚踱步到前帐,便看到萨达姆探头探脑地从帐外往里看。钱惟昱大为诧异,这萨达姆按说不是什么火急火燎的性子,若是没有正事儿,不该这等急着见自己;如果真是紧急军情的话,那么直接通报好了,就算有女人也该照通报不误。这般作态,实在是让钱惟昱好奇发生了什么。 萨达姆也不等钱惟昱吩咐,很显然他一早上已经往里探头探脑看过几十次了。见钱惟昱来到前帐,立刻碎步进来,噗通跪倒,然后说道:“末将有负殿下厚恩。殿下也知道末将许久不曾……昨夜许是要得狠了,竟然将殿下赏赐的女人……总之,那女子合欢之后,猝然死了。末将该死。” “你说什么?”钱惟昱正要去那凉茶的手凝在半空,惊愕莫名地回过头来。饶是他心理素质很好,也是从来没有这种心理准备。 萨达姆没有多说,从门口扛进来一个纱罗被单装裹的尸首,抖开一看,正是昨夜那名给杨云娥先试婚打前站的侍女。容色宛然如生,只是身体已经冷了,浑身没有半点外伤,确是猝死的。 “此事怪不得你,下去便可。尸体先卷起来,放在一边,过一个时辰再来取走、找地方埋了——记住,不可与任何人提及此事,还有,处理掩埋的时候,你亲自动手,不可被人撞见,可明白了么。” “末将明白!多谢殿下不罪之恩!”萨达姆如蒙大赦,回答的时候更是压低了语气,那情态就好像帐外都会有人偷听似的。 钱惟昱没空理会萨达姆心中所想,萨达姆一离开,他就立刻奔回后帐。他心中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莫非昨夜杨云娥二女服用的助兴药物药性太猛,导致女子初次欢好时不知节制、脱阴而死。如此担心之下,加上此前钱惟昱起身时、杨云娥还昏睡未起,钱惟昱自然害怕杨云娥也发生什么意外。 当然,这个害怕意外,并不是他已经对杨云娥真个生出了什么深情厚爱,杨云娥纵然给他提供了极品的欢愉,但是没有感情基础,至今不过是他的一件互相利用的玩物罢了。之所以要担心,是因为钱惟昱原本还想借重杨云娥的前任静海军节度使遗女的身份,有助于更好地收拢越南地区汉人人心。 走到后帐,却看到杨云娥已经慵懒摇曳地起身了,雪肌玉肤,身段款款,只用简单几块布料遮住要害。但是神色,已经与昨夜极尽欢娱时迥然不同,明明浑身上下没有几块布、遮住的和露出的肌肤面积起码二八开,但是愣就能做到面色端庄冷艳,好像凛然不可侵犯的圣母一样。 “这是修炼了‘一秒变脸高冷狗’的特技了么?藏得好深的女人……”钱惟昱心中自嘲地想了一句,随后开口说道:“昨夜那个侍女死了,你都听见了吧,孤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孤相信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殿下所料丝毫不错,因为她就是奴奴害死的——奴奴只是想用她的命,来证明这款奇蛊的效用,以及奴奴对殿下的绝对忠诚。” 两人一个自称孤,一个称对方殿下。称呼比之昨夜,不知疏远了多少倍,俨然两人之间什么苟且都没发生过一样。 “蛊毒?蛊毒不是苗人所用的么,你哪来的蛊毒?何况,昨夜那药丸,你自己不是也吃了么?” “此事来龙去脉,说来话长。殿下想知道,奴奴徐徐道来便是:奴奴的先父,是汉人,这点殿下是知道的。他是广南西道的汉人,在广南西道、邕州以西的那些羁縻州再往北,便是五溪蛮的领地了。五溪蛮领地中,苗、壮、侬、彝杂居,汉人极少——这些,以殿下见识之渊博,自然都是知道的吧。” “不错,五溪蛮地处蜀地东南,以及黔地全境、广南西道西北部少数地方。此地自古难以统领,南北朝时,南朝官军尚且可以适应南方气候,多少可以羁縻管束,但自隋一统天下以来,朝廷兵源以北兵为主,五溪蛮便逐渐连羁縻州都无法建制了,只剩下彻底地**土司。” 杨云娥婉然一笑,站起身来靠进钱惟昱怀中,腻声说道:“殿下果然博学,那么,殿下可曾听说过雄踞川东南及黔北之地的播州杨氏?没听说过也没关系。据奴奴所知,家父虽然是桂北的汉人,却与邻境一道之隔的五溪蛮播州杨氏有亲,往上追溯三四代,身上也有苗人血脉,后来逐渐南迁,与汉女通婚数代,才投奔了刘氏帐下为将。” “你是想说,那蛊毒便是从你父亲那些苗人本家亲戚那里得来的么?此药究竟有何毒性,还不速速道来。” “不错,这些毒蛊,便是先父从播州杨氏的苗人土司手中得来。当年奴奴的母亲,也被先父下过这种蛊毒以控制。所以,殿下不必担心奴奴会敢对殿下不利。” ... ... 第272章狗男女 其实,杨云娥自以为“播州杨氏土司”的名头太小,以钱惟昱这种高高在上、看不起蛮夷的郡王爷身份,定然是不知就里的。殊不知,因为钱惟昱前世也算熟读历史,加上播州杨氏的后人,在后世做过一桩大事,所以钱惟昱其实一听到这个名字,便信了杨云娥几分。 穿越之前,上辈子的钱惟昱读过一本叫做《明朝那些事儿》的书。中国人读明朝那些事儿,最有代入感的自然是抗倭军神戚继光、壬辰战争等桥段;顺带着,因为读壬辰战争,自然也对“万历三大征”了如指掌。 万历三大征里面,有一征便是“播州土司杨应龙之乱”,千古闻名的女将军秦良玉,便是靠讨伐杨应龙起家的。钱惟昱前世读《明朝那些事儿》的时候,便侥幸研究了播州杨氏土司,知道这是一支从隋唐时候就逐渐在川南黔北崛起的地方豪族霸主,势力覆盖数座羁縻州。而如果按照如今五代十国的格局来看,这些土地正好位于广南西道桂州(桂林)以西北的“五溪蛮”地区。 播州杨氏能够从唐朝一直横刀明朝,是存续了上千年的土司豪族。虽然地盘不大,人口也都是苗族,经济更是不济;但是其政权存续的时间长短,着实也令钱惟昱羡慕过。本着这些理解,杨云娥说这蛊毒来自于她老爹杨廷艺的贵州苗人亲戚手里,钱惟昱也觉得很合理,毕竟广西和贵州本来就是接壤的。 …… “此蛊名为‘绝情蛊‘,其具体的效用,便是给尚为处子之身的女子服用,服下之后,便会血脉偾张,寄下蛊虫。药力存续期间内,若得男子占有其身,蛊毒便会在女子身上形成‘原体’,就此认主。从此而后,若有旁的男子与这名女子****,以元气精水泄入女子体内,蛊虫便会毒性发作,将女子毒死。所以,使用此蛊之后才被破了身子的女子,此身便只能与一个男人欢好,如有不贞之举,立刻毒发身亡。 此药在五溪蛮中数个隐蔽的豪强大部中,有高人会炼制,多是为土司、豪酋用来控制自己的女人;或是两大部族之间联姻,需要表明诚意、建立血誓,便允准己方和亲嫁过去的女儿身上种下此毒。二十多年前,先父率领些许汉军入交州,举目周遭,皆是蛮夷。为了笼络蛮族,先父从族人那里费尽辛苦弄来了数颗‘绝情蛊’药丸,奴奴的母亲,便是被先父用此蛊控制的女人之一。先父被杀之时,此蛊还剩下3粒,是奴奴的母亲逃亡之时携出的。 五年之前,丁部领的父亲丁公著也过世了,丁部领独力难支无法抗拒吴昌岌、吴昌文兄弟的讨伐,逃到陈览陈使君处以求合兵共济。陈使君曾经为了控制丁部领,试图占有奴奴的母亲,结果用强之下,蛊毒药性发作,竟然使奴奴的母亲亡故了。此事陈、丁二部皆不知就里,陈部也因此自觉理亏,这才在此后势力分割上对丁部多有退让。奴奴当时才十二岁,幸得此事之后矫饰解释,说奴奴一脉被下了贞烈蛊毒,若是被人用强占有,便会毒发而亡。此言欺骗得丁陈二部,所以奴奴才能守着这清白之身到十七岁之年。” 钱惟昱已经不知道今天自己是第几次有要掉下巴的感觉了,这实在是太荒唐了,比他听说张天师的《洞玄子》和安倍晴明的《阴阳诀略》还要震惊。蛊毒这种东西,他向来是看不起的,但是此刻听杨云娥这般融会贯通一说,却又确实煞有介事,而且相互印证,让人不得不信。 “等等,你说的‘原体’,可是说病原体么……哦不,孤说的是‘抗体’,哦,也不对——反正你解释一下,‘原体’大略是个什么东西吧。” “殿下可知道华佗《青囊书》中所载以麻沸散使病人沉醉后、开膛荡涤脏腑之神术?在五溪蛮中,曾经也有过一两代百世一出的绝顶高人巫蛊,会用苗疆麻药使人迷醉,而后开膛诊病的手段。据故老相传,唐初孙思邈孙神医时,有一代五溪蛮大蛊巫得机缘与孙神医切磋,后来寻得切肠逢续的秘法——遇有病人胃下胆肠(十二指肠)溃烂者,便可切除溃烂一段,将后续空肠与胃缝合。 后来,那名大巫蛊又研究了换肠之法,从旁人身上取下一段肠给患者用上,但是不出数日,无论如何用金疮药物收敛伤口,病人依然会死——此后,大巫蛊便发现了‘原体’之论。人的体内,有一种神秘的东西,会抗拒不是本身的血肉脏器,一旦混入,便会毙命。后来那‘绝情蛊’,也是近似道理——这些都是奴奴母亲亡故之前,告诉奴奴的。其他更详细的,也不可知了。” 钱惟昱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果然,如他所想,那是一种“排异反应”,或者说“免疫反应”。虽然这个年代的医学技术还不可能从科学原理上整理出免疫反应,但是没想到苗人的巫师医者居然能够在实践中偶然发现这个现象,实在是令钱惟昱对这些家伙的钻研能力高看了一眼。不过仔细想想,也就释然了:汉人的医生,医死人了多少都会有麻烦;但是那些蛮族一旦有了汉人的技术,又没有汉人的道德顾忌,试验起来百无禁忌,确实容易误打误撞发现很多东西。 杨云娥说的“绝情蛊”,应该就是一种利用了免疫反应的蛊毒,处子之身的女人服毒后与男子****,被射入第一种精子细胞、并进入内体液环境后,便会形成一种特殊的抗原。此后若是再遇到别的异体男人的细胞进入那里,就会让女性寄主死于排异反应……实在是歹毒到不行的蛊毒啊,太没人性了。 钱惟昱深吸一口气,最后确认道:“如此说来,你是想说,你此生只能有孤一个男人了,若是对孤不忠,便会毒发生亡么?你这么纳投名状,有什么目的。” 杨云娥目光坚毅,直勾勾盯着钱惟昱的瞳仁,毫不闪避地说道:“奴奴这么做,希望换取殿下的信任,放心让奴奴日后帮助殿下坐镇天南,执掌交州。害了奴奴先父和母亲的,奴奴都要亲自处置!” “还是小看了你了,想不到你一介女子,身世坎坷,身子清白,心中野望,不下武曌。” 钱惟昱恶狠狠把杨云娥往一旁简陋的垫子上一丢,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地又狂猛地要了杨云娥一次,杨云娥高冷之色在一瞬间冰消雪融,变脸成昨夜的极尽妩媚之态,不顾昨夜新伤未好,如同一个抖m那样享受起这股酣畅淋漓的疼痛感来。 一对互相算计的狗男女,便这样达成了表面的互信。 …… 穿好衣服,洗漱收拾完毕,钱惟昱重新披挂好铠甲,走出大帐,准备处理正事。 他当然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彻底信任了杨云娥:虽然那个试婚的侍女确实被毒死了,他也确实亲眼见到杨云娥与那女子吃的是完全一样的药丸,而且没有记号,是那女子先取得。但是,既然绝情蛊是杨云娥自己提供的,谁知道她是否有可能有解药呢? 用,还是要利用的,不过这番打下越南、灭了吴昌文和一群不服的使君之后,还是要先把杨云娥带回吴越去一段时间,然后寻找些合适的监视保护之人,下次陪着杨云娥一起回交州。而且那个护卫杨云娥来的人,应该要有能耐执掌届时静海军节度使的宫廷侍卫,才好隔绝监视杨云娥和别的男人私下接触的可能性。 “不对,如果派个将领来,以杨云娥的狠毒和拿得起放得下,百般计略勾引之下,难保不会变成肘腋之患。难道,还要想办法寻一些得用的‘姬武士’不成?真是伤脑筋啊……算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先想想怎么灭了吴昌文,剩下的事情,从长计议吧。” 把烦心事儿抛诸脑后,恢复一个神清气爽的姿态,钱惟昱重新召见了丁部领。不过时隔一天,丁部领重新见到钱惟昱的时候,一望钱惟昱神色,便知道钱惟昱对杨云娥这件礼物非常满意。 “殿下辛苦了,昨日杨小姐,定然将这交州之地,各方使君实力虚实,尽数与殿下细说了吧。” “那是自然——十二使君之中,吴昌文的死忠不过四家,另有五家名义上臣服,实则谁强便跟谁,只求自保固有领地。你们丁、陈二部,以及北边的矫公罕,则是反吴昌文的。孤打算沿红河两岸,逐步夹江扎营,破除贼军部署的江中暗礁、以掘土堰塞低洼;另一边,让后续船队周转运粮,不过五日,便可在这华闾州沿江数砦积贮大军两三个月所需军食。到时候,直趋交州府城便是。吴昌文若是肯以为我军此刻立足未稳,主动来攻,那便更好了。” “殿下所谋,果然稳妥,以臣之见,殿下登陆已有两日,此地虽然是我丁部所辖华闾州,但是消息传播还是没法堵塞的。听说殿下在白藤江口的绿水湾也曾击灭吴贼水师一部,吴贼必然警觉。想来这两日,定然有交州府出击而来的大军,想要试探殿下虚实,还望殿下早作准备。” “那便最好不过了,孤有的是办法让吴昌文有来无回。” “天军骁勇,谁人不知?不过吴昌文有战象数百头,还望殿下小心。而且我交州士卒,纵跃山林之间,行军如飞;沿江泅渡,水性亦是不凡,皆不可不防啊。” “战象?丁使君或许不知,孤在南汉,是如何对付战象的吧。” ... ... 第273章教科书式的歼灭 丁部领所料不差,就在钱惟昱收了杨云娥次日的晚些时候,华闾州丁氏的斥候就快马前来报信,说是发现了从交州府城和白藤江口方向,各自出兵向吴越大军驻扎的红河口华闾州一带而来—— 很显然,这些部队原本是打算趁着吴越水师被诱入白藤江、并且被锁江暗礁暗算之后,合围上来把失去战船的吴越军队一鼓作气击败的。但是在绿水湾钱惟昱因为潘崇彻的指点而没有中计,所以吴昌文很紧张,各处侦测吴越军队究竟去了哪里寻找登陆场。然后,便发现了吴越人迂回到了南面的带路党丁部领、陈览二使君的地盘上登陆。 当然,侦查的时间。加上信息往返传递的延误,等到吴昌文连连组织军队战略转移组织出击,钱惟昱已经在红河口扎营两天、站稳了脚跟。交州府城的位置,就在后世的越南首都河内,距离红河入海口大约200里,距离华闾州北部、如今钱惟昱扎营的地方则只有150里。也就是说,如果吴昌文不怕大军疲劳,连夜强行军的话,最快明天午前就能赶到——毕竟,丁部领的斥候回报消息也是需要时间的,丁部领的斥候赶到华闾州的时候,吴昌文的大军已经上路走了小半天了。 …… 中军大帐,钱惟昱召集了林仁肇、孙显忠、申屠令坚、顾长风和萨达姆等将领,召开战前的部署。反而没让作为地头蛇的丁部领参加——当然了,主要是钱惟昱不想让丁部领这个越南人接近吴越人的猛火油和土手雷等兵器。 “诸位,孤以为这点时间足够了。和伪汉刘氏作战的时候,对付象军,我军哪一次不是只有一两个时辰的战场准备准备时间?如今能够在主动挑选的主场作战,而且有大半天的时间进行工事准备,吴昌文完全没有机会的。” 众将纷纷称善,对于钱惟昱的定调丝毫没有异议。孙显忠在诸将之中,曾经负责军器监和后勤工作的时间比较长,看事也比较谨慎细心,略略提醒钱惟昱说:“殿下,吴昌文不足为虑不假。不过这两日来,根据对这交州的天候地理观察,这里比之两广时的作战环境,也有一些额外对我军更加不利的地方,不得不注意。” “显忠尽管畅所欲言便是。” “是,殿下。末将这两日来整顿营务守备,发现一来交州气候比两广更加潮湿许多,纵然如今已经入冬,依然是几乎每日略有小雨。我军火器已经尽可能用石灰吸潮存放,但仍然不能保证全部干燥稳定。 二来,当初惠州一战,我军步步为营,相持多日,这才筹备了大批石砲床弩等物,如今在此安营不过两日。除非拆卸战舰上的石砲等物临时使用,否则后续随军所用的轻型石砲都还在钦州待运,是绝对来不及部署的。为了避免泥泞潮湿,我军又没有沿着红河口海岸扎营,也不能如东莞水寨之战那样用战舰弩炮援护马步军,如此一来,要想对付吴昌文象军的手段,便少了许多。” “原来显忠是在顾虑这些小事,此事不必多虑。原本孤怕的,只是吴昌文的主力不敢来,如今看来,既然吴昌文钻出来了,下场无非上中下三种情况。最好的状态,就是被我军在华闾州战场上彻底歼灭其来犯主力,这样我军尾随直趋交州城时,便要少许多阻碍。 其次,便是击溃吴昌文主力但无力全歼,那样的话,被吓怕的吴昌文躲进交州城,咱还要费一番手脚攻城血战。 最差的结果,则是吴昌文不敌之后,向南边山区转移,放弃交州府城,离开红河平原,到山里丛林中和我军打游击——然后一旦我军无法在交州长期驻扎,他便趁着我驻军空虚,重新出来袭扰。” 钱惟昱完全没有担心如何击败吴昌文,只是担心击败吴昌文后不能彻底全歼其主力。这股自信,让孙显忠不得不提醒一下: “殿下,吴昌文以及其麾下各路使君的实力相加,不在此前刘鋹之下,不可轻视啊。南汉国土中,汉人聚居不过24州,而越南之地,也有交州等13州。这13州汉人户口不下20万户,壮、侬、黎及越南土人,更是不下30万户。根据丁部领提供的情报,吴昌文如果集结倾国之力,也是可以调动七八万兵马、三四百战象的。 何况刘鋹当初被我军轻易击败,不过因为刘鋹所倚仗的也是汉人,与我吴越同文同种之下,以刘鋹的倒行逆施,自然军心不振。吴昌文军中,土人占据大半,这些土人当初对杨廷艺杨节帅的认同都不如对吴、丁等土人部族。我吴越军跨海万里来袭,只怕更会导致吴昌文军心可用、同仇敌忾。” “好了,孤知道轻重,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显忠恰才所说的几项劣势,我军确实应该重视,并且调整战术。诸将听令……” …… 两三万吴越士卒几乎大半夜没睡,轮番在营前七八里选定的来日决战战场上进行连夜的秘密土工作业。三道道横长数里地、纵深一两丈、深浅不足一尺的狭长堑壕被临时挖了出来——因为深浅很浅,所以挖这么三道堑壕的施工量也就差不多相当于挖掘一道环大营一周、防止敌军穴地而进的深堑。加上不需要加固壕壁,所以一夜之间,完全是有可能草草完成的。 约摸价值数十万贯钱财的猛火油——基本上也是这两年钱惟昱通过和大食人贸易积攒下来的全部猛火油存量了——被提前部署,往壕沟里浅浅倒了数寸深浅,然后上面用枯枝烂叶薄薄覆盖一层,形成一道陷阱。堑壕背后,依然是临时砍伐的少数树木,搭建一些稀稀拉拉看似不成体系的拒马,以填补某些地质坚硬、下面恰好有岩石不易挖掘的缺口。 不过,也不是所有缺口,统统都堵上了。这些壕沟,每层都选在地质坚硬之处,留出了两个豁口甬道,不但没有进行挖土作业,反而要用周边挖出的土来加固、确保地面夯实——至少要夯实到足够支撑骑兵大军冲锋的程度。这两条甬道宽阔数十丈,地面上只是在浅表薄薄洒了一层猛火油,一旦点火之后,最多烧半盏茶的时间就会熄火,然后骑兵就可以趁着敌军大乱从这两个口子里迂回冲出去。 这场战役,注定在资金成本上靡费众多,钱惟昱略略算过一笔账,哪怕此战吴越军一个人都不死,一两银子的抚恤都不用出,光是损耗掉的猛火油和各种作战物资,加起来就是数十万贯了,这些钱要是拿出来给如今还在江西苦哈哈的十叔钱弘亿花,起码可以再修一次兰溪江通航工程。但是,如今不是省钱的时候。为了让越南这块地方长治久安,毕其功于一役,哪怕用银子堆出一场胜利,也是值得的。 三万多吴越军人轮番作业,平均也就睡了三个时辰,一切初具规模之后,也已经是次日辰时末刻了,根据丁部领派出的斥候越来越急促的回报,吴昌文从交州城派出、沿着红河溯流行军的大军,已经要赶到了。 按照最新的情报,吴昌文的大军在行军途中,一开始依靠水路船只的协助,除战象之外的其他步军人马以水陆并进的形态行了近百里,然后才登岸步行行军、途中夜宿一次,而——很显然,按照吴昌文军队的动向可以逆推出,从交州城溯流而下的最初百里河段,是没有暗礁铁锥等部署的,越南人只在红河河口设置了阻拦工事。 半个时辰之后,两阵对圆,越南人凑出了六万兵马,四百战象,在吴越军选定的主场对面排开阵势,从人数上来看,吴越军起码比越南人少了一半,而且还没有战象的优势。但是经过平灭南汉的两场硬仗之后,所有吴越军将校士卒,对于拥有战象部队的敌军都已经形成了爆棚的心里优势。 在吴越士兵们看来,在殿下的火器运用之下,战象这种东西,就是给吴越人打免费先锋的自干五一般的存在,不管什么手段,一通火放下去,这些战象就会在越南人阵中自相践踏。 而且,到了实战的时候,这种信心就更加爆棚了——因为吴越士兵们都看到,越南人用的战象,比之南汉国曾经用过的战象还要弱势不少——虽然越南战象生活在气候更加炎热、丛林更加密布的热带雨林里,体型比南汉战象还要大一圈。但是,越南人的兵器打造技术和金属锻冶技术,显然是不可能与汉人比拟的;所以越南战象没有任何金属装甲,也没有绑在象牙上用于增强冲锋杀伤力的五尺大铁锥。 越南人冲锋,吴越人放箭。五千柄神臂弓,一万五千柄反曲复合弓抛射出弥天箭雨,给因为潮湿而缺乏弓弩的越南人进行了轮番的洗礼。数以千计的越南战士被箭雨放倒;与南汉交战时,南汉战象因为铁甲的保护,鲜少有被神臂弓攒射直接毙命的,而越南人的战象在这一点上明显劣势,不过冲过百步,已经有五十头战象直接被神臂弓活活射死。每一头死象身上,都有上百根入肉逾尺的利刃。 然后,便是教科书式的放火——而且,这一次是分段式的放火。也就是说,在南汉象军冲到吴越人最后一道猛火油壕沟屏障之前、距离壕沟还有三四十步的时候,吴越人就提前开始点火。利用动物的怕火本能把乱冲的战象硬生生顶住、徘徊不敢上前、失去提前积累起来的冲击力;然后,再是第二道、第三道猛火油壕沟从后往前依次用火箭点着,形成一个逐步逼退的引导性效果。 越南人的象群被教科书式地打疯,然后吴昌文不得不即刻壮士断腕,让所有御象者即刻从象背上斩杀所有战象。 ... ... 第274章吴昌文授首 不得不说,吴昌文作为复位的一国雄主,在心狠手辣当机立断方面,还是颇有可圈可点之处的。至少,越南军队在遇到吴越人用新兵器和计略,把他们的象军彻底打疯的时候,吴昌文下令象兵自杀的军令,比当初吴珣和潘崇彻都要果断得多。 或许,这也和越南人对象军的投入不是太多有莫大的关系——如果越南人也和南汉军一样,给每一头战象披挂量身打造的全身铁甲、给战象制作城楼一样护甲的象轿、象牙上的铁锥,并且在训练象军上下了无数人力物力财力的话——那么,说不定越南人也舍不得自杀得这么痛快。正是因为越南人的战象大多只是从野外抓来野象,稍微驯养一番就用于军事用途了,所以投入不大,壮士断腕起来也就容易下决心了。 这就导致,吴越人这一番的部署,除了屠灭了越南人的象军以外,对越南步军的杀伤效果并没有太好。被发疯的战象乱冲践踏而死的越南士兵,连一万人都不到。哪怕算上持续火墙隔绝期间吴越神臂弓和反曲弓队的持续箭雨倾泻、让越南人在单方面被捆手捆脚吊打半晌的情况下,付出万人伤亡。刨除这两项,在火场甬道的猛火油烧尽熄灭的时候,越南人其实还保存了四万人的后队生力军战力。 同时,坐镇后队的越南国王吴昌文也一样安然无恙,越南人的指挥系统也依然非常完整。除了因为中计和被无反抗吊打带来的士气狂泻、军心萎靡之外,至少从纸面上看,越南人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 “陛下,我军已经中计啦,吴越人准备严密,显然已经不是刚刚上岸、手忙脚乱的状态了。继续猛攻,也收不到半渡而击的效果了。不如暂且速速退却,与敌军相距不远另行稳固扎营,再做打算。” 十二使君当中的拥吴派代表阮宽、阮守捷叔侄二人目睹战场惨状,拦住吴昌文的座象,在那里苦苦死劝。 “尔等莫要误朕!今日一战你们也看见了,吴越人弓弩犀利,远胜我军,好不容易付出数千死伤冲得这么近了。要是退兵再来,下次没了战象,要想重新冲上去近战,不再付出数千儿郎性命,如何做得到!” “可是如今火场炽烈,如何冲得过去?” “你们快看,吴越人的火幕焚烧许久,火势已经开始变小,各处之间,也有两处缺口已经熄灭、约摸数十丈宽阔。不如以精锐死士冒烟突火冲刺而入,定然可以与吴越人前队弓弩手近战,杀吴越人一个措手不及。” 吴昌文手指遥遥指着的,正是钱惟昱此前施工时留出的两道给骑兵部队迂回通过的甬道。不过吴昌文不可能知道吴越人是故意如此为之,愿意拿过来反赌一把也是正常。 两支各三千人的敢死队,由吴昌文的前军精锐构成,沿着这两道甬道向前冲去。 对面,是层层叠叠狼筅、十文字枪阵打头的堵截者。而且这些吴越鸳鸯阵的狼筅手、十文字枪手全部或蹲或跪,把高度降低,然后给背后一排排持弩平射的神臂弓手留出放箭的高度。数千弩手以三段击的姿势轮番装填,堵住这两个只有数十丈宽窄的小口子。 鸳鸯阵的优势,就是在逼仄地形上发挥兵力的作战效能,在不便于投入大量兵力的战场上让己方尽可能多的士卒同时实现火力输出。鸳鸯阵和三段击一配合,吴昌文那两路各三千精锐的敢死队,下场也就可以预见了。 被逼作一团的越南精兵,被瞄准都不需要的瞄准的神臂弓贯射倒下,许多人甚至成了串串烧那样,前面一个士卒被射穿身体后,箭矢依然去势不减,把后面的一并射死。 与汉人相比,五代十国时候的越南军队是没有铁甲的。越南人无论是在使用弓弩还是防御弓弩方面,做得都非常原始。历史上他们之所以可以击败刘岩和赵光义,靠的全部是精心设伏、把敌军诱入白藤江之类利于越南军发挥的主场。如今主场被吴越人主动选取了,战场结构又进行了精心布置,一切都是围绕着弓弩和弓弩防御优势的一方展开其战术,越南军的下场可想而知。 最精锐的六千名前军精锐几乎全部战死,吴昌文终于醒悟了过来。剩下的三万多越南军队,开始全线以最快的速度退却。 吴昌文似乎已经确认,那些战场上火墙之间的缝隙甬道,只是因为吴越人倒油挖沟的时候施工比较豆腐渣才导致的——只是吴越人的补救措施比较好,及时以狼筅十文字枪阵和神臂弓阵轮番堵住了缺口,才歪打正着地给试图突破的越南军队造成了重大伤亡。而既然吴越人也只是无意留下这些缺口的,那么吴越人自然也没有能耐从这些口子里突出、趁势掩杀了。 这种效果,就和六百多年后、大阪冬之阵中,真田幸村假装城南出丸火药库爆炸,引诱德川家康军误以为敌军虚弱趁机来攻、然后被真田幸村以铁炮队大量收割杀伤差不多。 …… “越南猴子退了!所有弓弩队最大仰角、五轮抛射火力准备,然后让铁骑都从缺口中冲出去追击!” 钱惟昱站在一辆巢车高处,从火墙的背后远远望见前面的越南人已经全线退却了。 巢车这种东西,原本是攻城战的时候,攻城一方为了观测城内敌情、对城头放箭才制造的高大楼车,高度一般要超过城墙。吴越人昨夜让营中工匠赶造了仅此一辆,便是因为钱惟昱早就准备放火,所以观测敌情所用。 顾长风和萨达姆立刻领命而去,两人各自率领一千多名精锐骑兵,分别从甬道的两处口子鱼贯追出。因为吴昌文此前用敢死队反冲杀的举动又耽误了十几分钟,所以火场上的火势就更小了。整条猛火油壕沟大多已经烧尽,所以对于吴越人的冲锋阻挡就更小了。 “杀啊!越南猴子已经中计啦!殿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日天赐良机,建功立业正在此时!” 从顾长风往下,铁骑都中每一名中高级军官,无论是指挥使还是都头,都用这般言语激励着士气。这些本就是各军精锐挑选出来、又经过了大半年骑兵训练、以及活捉刘鋹那一战的实战洗礼的士兵,信心爆棚到了极点。只有汉语水平超烂的马穆鲁克骑兵们沉默不语,如同静默的猎豹一样,专心只想着杀敌受赏,让主人赐给更多金银田地。 三千铁骑追着三万崩溃步卒厮杀的奇观出现了。在铁骑都背后,林仁肇和孙显忠率领的步军紧随而出,只是因为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暂时是没什么接敌厮杀的机会了。 刀起刀落,十文字枪与陌刀如林穿刺而进,把一片片正在试图全速退却、退出吴越人神臂弓覆盖范围的越南步兵屠宰得人仰马翻。 “该死,以为吴越人也不可能利用这两道火墙之间的缝隙,没有留堵口的断后部队!”吴昌文在战象上回首看见身后远处的惨状,恨恨地一拳砸在象轿上。但是这时候再想组织部队回身结阵断后,已然是不可能的了。 “传令,让范白虎吴日庆的人马往偏南的方向逃、阮守捷部往北泅渡红河!诸军分散,让吴越人无法集中追击,只要逃进山林或者渡河成功,便有生路!” 分兵逃跑,固然会让吴越人厮杀起来更加便捷,但是总比一条道被追到死全军覆没的好。吴昌文心机狠毒,为今之计也只有用这种壮士断腕的手段了。三万多残兵,能够有半数最终辗转逃回交州城,便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杀戮在持续,崩溃在扩散。林仁肇和孙显忠的步军也已经全部分批通过了火墙之间的缝隙,重新组成了阵型往西继续追击。顾长风的骑兵队更是杀得兴起,只可惜为了防止兵力过于分散,顾长风最多只允许他和萨达姆分别统领一军追击,不允许继续分散兵力,所以在越南人分成好多股逃窜之后,只有两支人马被重点追杀,其余部队相对来说便安全了一些。 十二使君之中的阮守捷在北渡红河的时候,被萨达姆盯上了,数千兵马全军覆没,阮守捷本人被萨达姆用连珠箭射杀后枭首。顾长风那边一开始倒是紧盯着吴昌文追击,可惜十二使君当中的吴日庆是吴昌文的死忠,用自己的战象打起吴昌文的旗号扰乱顾长风的追击,结果吴日庆被追上后被乱刀砍杀,吴昌文却逃出生天。 吴昌文带着一万多嫡系人马且战且走,眼看顾长风和萨达姆都被其他分流逃跑的炮灰吸引走了注意力,一时三刻找不到自己所在,更是快象加鞭狂奔不止。过了午后,大军正要渡过红河支流沱龙河的时候,河对岸长山山脉中窜出一路人马,约摸四五千人规模,当先打着旗号,正是丁部领和陈览两位倒吴使君的人马。 原来钱惟昱虽然没有让他们出兵助战,但是本着讨好新主子的考虑,二人自发率领大军沿着长山山脉往西北方向秘密机动,在吴昌文与吴越人决战之前,已经绕到了吴昌文侧后。如果吴昌文不败的话,那么或许兵力薄弱的丁、陈二人还不敢造次,但是现在显然是痛打落水狗的捡皮夹时间。这些熟悉周遭地利的地头蛇不出来摘桃子就不正常了。 “丁部领狗贼!你居然勾结外族犯我越南!你将来定然不得好死!” “吴昌文狗贼休要胡说!我丁部领乃是堂堂大唐经海军节度使杨廷艺部将!素来尊奉正朔,心向王化。如今杨氏虽然凋零,但现有杨节帅孤女杨云娥小姐尚在,已经向吴越国广陵郡王殿下输款纳诚,我丁部领如今乃是以顺诛逆,儿郎们给我杀!” ... ... 第275章带路档分赃 两日后,吴昌文的首级便被吴越军用长竿挑着,用于招降各处州县——那日的决战中,丁部领和陈览的兵马,虽然不足以正面硬碰歼灭吴昌文,但是他们本来也没必要**歼灭,他们只要激战拖住吴昌文几个时辰,让吴越的追兵赶上来就行了。所以那一战中,作为带路党的丁部领和陈览打得很拼,五千兵马折损了近三千人,才在杀伤了几乎同等数量的吴昌文军之后、成功拖住吴昌文两个时辰。吴越骑兵捣背而来的时候,吴昌文的末日就到了。 吴越大军消灭了敌人主力之后,大踏步地进兵,杀了三个吴昌文的拥趸使君,又灭了两家原本摇摆不定的。加上前日与吴昌文决战当中的斩获。到了11月底的时候,吴朝的核心势力范围,只剩下一座被吴越人团团围困、筹备攻城的交州府城,以及钦州西南的谅山要隘。只不过,如今的谅山要隘也是被吴越军从南北两个方向首尾堵截,相信不用两个月,就可以把据守山险的越南猴子直接饿死,免得再动刀兵了。 十二使君中,死了灭了七家,另外三家一开始就倒吴的自然是做了带路党,两家摇摆中立的,如今也再次墙头草投了过来。到时候交州城一旦易手,越南便算是彻底平定了——当然,这里要强调一下,如今钱惟昱讨伐的“越南”,和后世的越南国势力范围也是不一样的,如今的越南,仅相当于后世的北越地区,也就是以红河三角洲平原为主的北部农耕地带,不包括南部的沿海山区。 后世“越南”的南越地区,也就是相当于以西贡、岘港等地区为核心的那块地盘,如今还是占城国的领域。因为占城国自古都没有纳入过中原王朝的统治范围,所以那里的人口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汉族的成分。要想让那些地方的人认同汉化,如今还不可能——要知道,红和平原的越南,好歹五十万户民户里面,还是有二十万户汉人的,也就是说汉人至少有4成,这种情况,辅之以杨云娥的经海军节度使遗女身份,以及吴越的刀枪火器保护,才能稳妥占领——所以钱惟昱也没打算现在就讨伐占城。 对南疆的直接开疆拓土,以收割红河平原为止,也就算是极限了。后面的开拓,便交给带路党们自己去处断好了。 困守谅山的越南军队坚持了将近两个月,因为存粮不足,最终不得不全部投降。因为他们坚持不肯速降,负责攻打谅山的孙显忠按照钱惟昱的指示精神,对这些士卒进行了鉴别:汉族守兵可以活命,越南族士兵全部斩首,不留俘虏。林林总总杀了两千多个越军精锐,也算是降低了日后越南地区的不安定因素。 交州府城要想靠围困弄下来便不可能了,毕竟这里是越南的首都,存粮充足,所以吴越军便中规中矩采用了按部就班打造攻城器具的步骤实施了强攻。此前钱惟昱手下的大军,倒还真缺乏攻坚啃硬骨头的经验,见不得攻城战的血腥残酷,如今正好交州城内精兵不多,越南人也缺乏系统地守城理论和专门兵器,就当是练练兵了。 吴越各军轮番上阵,攻打二十余天,付出了两钱多人战死和重伤不治、三千多人轻伤的代价,总算是硬啃拿下了交州城。入城之后,少不得因为抵抗过于激烈而进行了甄别性屠城搜刮——法则和谅山是一样的,汉人可以活下来;越南人中有武器的全部杀死,没有武器地人里面,衰老病弱没有奴役价值的也全部杀死,其余则捆起来,稍后用作奴隶。 经过这一番大洗牌,在钱惟昱攻打越南的这两三个月里,越南的越南族人口遭到了一定的稀释。首先战场上和屠杀中死去的精壮就有十万丁口,再加上屠城以及对老弱的淘汰,越南人口损失大约在六七万户。 这样一来,越南地区剩下的45万户人口当中,汉人和越南人基本上是五五开了。而汉人掌握了军队、航运,将来还有杨云娥这块招牌可以打。越南人再想翻起天来,几乎是不可能了。 …… 国事为重,今年的钱惟昱军务在身,也没工夫去想不回杭州或者苏州过年的下场了。交州城破、肃清整顿之后。这一日,已经是正月初一,再过几日,钱惟昱也算是十九周岁了,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九年。 如果是在中原,正月初一这种日子,自然是要大肆庆祝的,哪怕是江南普通的乡民人家,也少不得割几斤肉、沽几斤酒。但是在越南,年味儿便没那么明显了。吴越军队此前几天刚刚把吴昌文留下的半毁宫殿整顿出几间来,钱惟昱便在那座和中原节度使府邸档次差不多的宫殿中,宴请了几位如今已经投靠的使君——这些人,如今暂且还是钱惟昱维持越南秩序的统治工具。 宴席当中,十七岁的杨云娥已经峨眉淡扫、作妇人打扮,陪侍在钱惟昱身边,以他的妾侍身份出现了。对于彻底征服杨云娥这个从小受过不少苦难、以至于心理有些扭曲、权力欲过重的女子,钱惟昱心中毕竟还是抱有很大的希望的。 所以,这两个月里,他自问对于喂饱杨云娥还是很卖力的。虽然不能说是夜夜笙歌地纵欲欢好,至少也是两三天就要宠幸一次——之所以不敢太多,是怕让杨云娥食髓知味之后,将来把她一个人丢在越南当招牌坐镇数年、钱惟昱自己又不在身边,会让杨云娥忍不住。在没有确认绝情蛊是否真的没有解药之前,钱惟昱不会容忍那种事情发生的。 钱惟昱本就是顶着当世文坛领袖、泰山北斗的名号,又文武兼备、多金权重、人品俊朗。哪怕是周娥皇这样的名门淑媛,还是选子之类的天家贵女,哪个不是被他本身的魅力折服?如此这般对杨云娥曲意温存,还少不得每月作诗词一两首相赠,诉说些肉麻情话,倒也把杨云娥逐渐变得真心死心塌地起来。 宴席酒过三巡,杨云娥又亲自斟酒为钱惟昱倒满酒盏,眼中满是柔情蜜意。钱惟昱顺手抚弄搂了一下杨云娥的腰肢,让她稍微退开一些,然后便对下面坐着的五位使君商量起了对他们的安排。 当然,这个“商量”,其实就是通知而已,他们没有机会反抗的。 “诸位,日前孤已经上奏王叔,这交州之地重归华夏,自然是万千之喜。不过既然已经归附华夏,自然要用华夏制度,任命流官镇守地方。诸位此前各自世袭领土的法子,却是不能再用。” “什么?这可是要卸磨杀驴么?广陵郡王殿下怎可不守信用!当初劝降之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墙头草杜景硕没什么城府,居然直接就喊了出来。立刻招来了侧目。 “混账!殿下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何况殿下自有安置考虑!”丁部领和陈览立刻开口呵斥。事到如今,恭顺才是硬道理,他们两家是最早的带路档,自然要表现出杜景硕之流最终看风向不对才降服的人更高的政治觉悟了。 “杜使君,丁使君,都稍安勿躁,听孤说完便是——大王所言的‘改土归流’范围,可是仅限于交州十三州。但是孤在交州之地盘桓数月,发现此处蛮夷之地依然不少,列位若是有心,孤自然可以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愿听殿下调遣!”丁部领第一个纳头便拜,他知道这时候表态得快,分到的好处还能多一些,若是晚了,剩下的就更是残羹剩饭了。 “丁使君果然公忠体国,那孤便说了,来人呐,宣读敕命。” 钱惟昱没带太监,却是让一旁的杨云娥帮着他念。幸好这间殿厅也不算大,杨云娥一个女子的细弱声音也尽听得清。 只听钱惟昱把丁部领、陈览二人移封分配到了比华闾州更加南边二百多里的演州、荣州——也就是后世越南的义安省南部一带,从纬度上来说,已经是和海南岛最南边的三亚差不多了。移封到那里的话,便算是彻底离开了红河三角洲平原,再往南都是狭长的海岸平原区了。 对于丁部领、陈览的安排,钱惟昱在敕命中说,以后吴越商队会保持给两家的贸易,并且足量供应粮草物资、酌情供应军械。若是两家能够从南边的占城国手中夺取土地的话,那么所有斩获占领,都归属两家所有,吴越一方只以羁縻策略统御,任由他们在南边当土皇帝。如果他们的势力范围够大,将来还可以保举他们为“老挝国王”和“占城国王”。 虽然这只是一个贸易的承诺,但是相比于战前一直被吴昌文压着打、岌岌可危的丁、陈二部来说,已经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了——毕竟在别的地方当‘臣’的话,就算不被削弱土地,却不可能得到一个远期的开疆拓土承诺。 当然,为了给他们足够的准备时间,目前钱惟昱还允许他们在华闾州再治理一年,以整顿内务、做好搬迁准备。将来南迁的话,允许他们从华闾州带走越南血统的族人,但不许带走汉人民户。同时,演州、荣州那两块如今还算蛮荒的地盘,即刻便可以划给丁部领和陈览,反正钱惟昱也不在乎。 这样的处置,相当于是让丁部领和陈览将来为吴越守备南疆、阻挡更南面的南蛮子侵扰,虽然吴越不怕和南蛮人正面军事作战,但是如果被丛林战反复骚扰还是很恶心的,有丁部领的话,也算是以夷制夷了。 交代完了这两个最恭顺的带路档,便该安排其他三家了。 ... ... 第276章奴隶集中营计划 十二使君当中、第三家原本就倒吴一派的矫公罕,被钱惟昱移封到了越南西北部的长山山脉北段沙州、孟查一带——在那里,越北的长山山脉,已经快和中国云楠境内的横断山脉连起来了。 从领土面积上来说,矫公罕的地盘比原本位于红河平原北部边缘的时候大了好几倍,但是若论土地肥沃程度,那是远远不能相比的。那片地区的民族构成,几乎已经没有汉人了,而是越南族和苗人、彝人混居。从那一地区再往西北,就已经和云南的大理国接壤了。只不过因为中间连绵都是群山,所以越南和大理的国界不甚分明罢了。 云南的大理国如今正是建国了19年、第四个皇帝段思聪在位——在大部分中国人的印象中,似乎唐朝时候云南的南诏国灭了之后,后面便是宋时的大理国,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中原五代时期的时候,云南也经历过多次改朝换代。大长和国、大义宁国等国,分别在唐亡之后,存在过20多年。而大理国,则是开国君主段思平在公元937年、灭杨氏大义宁国而建国的——这个时间,对应中原的话,应该是在后晋初年的时候。 大理国开国之后,至今一共19年,历4帝,分别是段思平、段思英、段思良、段思聪。其中段思英是段思平的儿子,段思良是段思平的弟弟,所以大理王权是经历过一次叔侄之间篡逆的。当今国王段思聪,则是段思良的儿子,已经在位五年。大理国内政局渐渐稳定,对于外地来说,并非讨伐的良机。 钱惟昱给矫公罕也开出了一份价码——如果凭借矫公罕的实力,向西开拓出来的土地,全部归属矫公罕所有,吴越朝廷予以追认。只是这一带都是山区,而且西北面的大理国国力明显比越南南边的占城国要强大不少,所以矫公罕基本上没什么开创基业的前途了——不过,谁让他在做带路党的事情上,不如丁部领陈览二人积极呢?战后瓜分果实的时候有差别待遇,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 矫公罕的待遇,已经是这种程度了,杜景硕、吕唐这两个剩下的原本只是墙头草、事急而降的使君,待遇就更加可想而知了。二人心中惴惴,等待着钱惟昱的开价。 “杜使君,吕使君。你们二部的田土,原本正是红河岸边的肥沃州郡。属于交州十三州的范围之内,自汉武帝以来,便该是华夏故土。如今朝廷要‘改土归流’,也少不得给你们另派差使。若是愿意,便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殿下莫要欺人太甚!我杜景硕一部确实微不足道,但是殿下如此,便不怕有人振臂一呼,越族蜂拥群起么。”杜景硕已经得罪过钱惟昱了,这个当口再服软,又怕待遇更差,脑子一时犯轴,竟然硬抗。 “杜景硕你休要胡乱攀咬!谁人会和你这厮蜂拥群起!”一旁的吕唐赶紧躲开一些,如同害怕麻风病人一样地躲远,深恐被钱惟昱误以为他吕唐和杜景硕那个疯子想法相同。 杜景硕正在心中悲凉,坐在钱惟昱身侧的美人杨云娥却是开口劝解道:“殿下,依奴奴看,杜使君也是恰才饮酒过量,一时气血上涌,下不得台。此事还是莫要酒后相商,以免伤了和气。便让奴奴给杜使君斟一碗酸辣醒酒汤,顺顺气也好。” 钱惟昱看了一样杨云娥,深知此女腹黑心性的钱惟昱,自然不虞她会做出什么有失体面、让蛮夷以为朝廷可欺的事情,便允了杨云娥所请。 杨云娥款款地抬起身段,柔荑轻扬,兰指翘展,从案上斟了一盏茱萸花椒调味的酸辣石斑鱼汤。随后袅袅娜娜地拖曳着缭绫长裙步下陛阶,双手扶着盏子走到杜景硕面前,轻声道:“杜使君,论年纪,你是奴奴长辈,二十年前,家父尚为静海军节度使时,你便已经是一州使君了吧。不过今日之言,却是不当啊。来,先喝了这碗汤,去给殿下认个错。” 杜景硕原本目中几欲喷火,被杨云娥的撩人姿色一激,竟是有些手足无措,去接碗时,竟然还摸到了杨云娥的柔荑皓腕。杨云娥似乎毫无察觉,依然巧笑嫣然,等杜景硕双手接过汤碗抬手正喝的时候,眼中杀机顿现,抄起案上一柄切脍的薄片小刀,便往杜景硕脖子撩去。 杜景硕喉间一疼,双臂愕然下垂,正想看清面前发生了什么,喝了一半的鱼汤碗却正好接住了喷出的颈血,原本只有茱萸调辣味的鱼汤,一下子殷红犹如辣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辣椒这种作物提前五百年传到中原了呢。 “殿下!杜景硕无礼,恰才奴奴敬他是世叔辈分,敬他一碗汤。他居然趁势摸奴奴的手臂——奴奴好歹也是静海军节度使的女儿,如今跟了殿下,已经是殿下的人了。若是任由这些人放肆,岂不折了朝廷的体面。” 杨云娥眼泪说来就来,把刚刚杀了杜景硕的小刀一丢,摇摇欲坠地蹿回陛阶上的席位,软倒在钱惟昱怀里。一边诉说杜景硕无礼,要不是有人看到刚才那一幕,实在无法想象如此反差巨大的、娇怯怯的弱女子,恰才居然如此狠辣。 “不错,不过杜景硕无理,原本也不必罪及旁人。只有杜景硕一族嫡系,只怕怀恨在心。吕使君——” “臣在!”吕唐是全程眼都没眨一下看完了全程的,早已浑身汗水涔涔而下,听了钱惟昱提到,立刻从案前滚出来,匍匐在地。如今鸿门宴上,人为刀俎,要是再顶牛那就是****了。 “杜景硕的子女家人,便交给你处置。杜景硕原本的族人当中,越南族的部民,日后也交给你打理——” “臣谢殿下隆恩!” “查什么嘴,还没说完呢!”钱惟昱剑眉一挑,吓得吕唐重新垂下头去,然后钱惟昱才缓缓续道:“孤不仅要把杜景硕的部民给你,还要拨给你两万户此前吴昌文留在交州城内的越南族民户——这些人的家人,都有帮助吴昌文一族死守交州城,原本都是该被破城时屠灭的。但是孤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愿多杀,只是让这些越南族人迁移他方为奴。孤要你带着这些人,去这处所在,一年之内,按照此法施为,开采出铁矿来。” 钱惟昱让吕唐上前,在一张画着两广和越南地区的地图上一指。那个所在,正是后世海南岛石碌铁矿的位置。石碌铁矿在海南岛正西面、靠近北部湾一侧,距离海南岛的海岸线大约一百里的样子。 石碌铁矿在五指山山区边缘,其所在位置往西,大约走十里路的五指山边缘丘陵山路,便可以到昌化江边,再沿着昌化江走**十里的水道,就可以汇入北部湾海域——当然了,如今这个年代,‘昌化江’这个地名还不存在,完全是钱惟昱为了方便这么取的,至于后世昌化江口的昌化港港口,如今更是一根栈桥都找不到,完全是天然原始状态。 炸山劈石、开凿十几里的山路体系,并且在昌化江里修一座江水码头,疏浚去除昌化江中暗礁,外加在“昌化”这个未来要建起一座县城的位置筑城、修建海港——这几项活儿,便是钱惟昱安排给吕唐去做的事情。为此,他可以给吕唐五万越南奴工,以及十万妇女小孩。 钱惟昱估计过,十叔钱弘亿在江西搞的兰溪江疏浚、开凿山路官道等伙计,在工程量上来说,和来年准备开的石碌铁矿是差不多的。石碌铁矿唯一的麻烦,在于其地处热带,所以汉人劳工因为水土不服肯定不能用。而且如今崖州(海南岛)南部的五指山山区,依然是完全不归王化的黎族聚居区,黎族民户在五指山区可能有两三万户。汉人过去的话,因为和黎人的冲突厮杀,就可能会有不少损失。 既然如此,不如把越南人当枪使。越南人原本就生活在热带,越北红河平原和海南岛的纬度也差不多,把越南人当中的死硬分子用武器威逼着去海南岛开化黎人,顺便把昌化一带的热带雨林都砍伐焚烧掉,开垦出城镇农田。估计等到海南岛西部沿海平原被驯熟得差不多、雨林山区的铁矿也开出来、适合汉人居住之后,这几万户越南死硬分子也会损失不少。到时候,两头都缺乏反抗的力量,便是大规模汉化的时机了。 “如何,这件事情,孤会让麾下的海商船队尽力配合,你愿意做么?” 这件事儿办成,死伤几万越南人是肯定需要的了,但是吕唐有得选么?是做一个奴役同族的刽子手,还是和杜景硕一样变成尸体?答案很显然。 “臣愿意为之,定然不负殿下信任!” 吕唐磕头领命,因为两人交谈时声音不响,其他丁部领等人还不知道吕唐领的是什么差使呢。不过吕唐自然之道,这种事情还是口风严实一点好,一来奴役同族不是什么好名声,二来,这个狠辣的殿下显然不会允许他泄密之后还活在这个世上的。 一场分赃大会,就此落幕。越南族的死硬分子不是被赶进大山,就是发配到海南岛挖矿。红河中下游的十万平方公里肥沃平原,从此,便是汉人的土地了——要知道,这一块地区的农耕平原面积,可是不下于长江下游南岸的太湖平原的。不需几年,一旦占城稻和晚稻的搭配在这片土地上驯熟起来,一个堪比中吴军节度使苏、秀、湖、常、宣等数州之和的大粮仓,就会出现。 ... ... 第277章石碌铁矿 两广和越南的大局,已经初步底定。 两广这边,开春之后,已经名实相符属于钱仁俊的地盘,吴越王钱弘俶加恩,把自己名义上的四哥加封为桂林郡王、领广州都护府——唐朝时候,在岭南的广大地区,只有一个戍边的静海军节度使,治所在交州。广州、邕州等处本无节度使的建制。吴越既然是一切尊奉正朔,自然也要遵循旧制才好,所以便沿袭了中唐时的广州都护府。 越南,也就是交州这边的动兵,则是完全在吴越王钱弘俶计划之外的。加上钱仁俊也比较够意思,为了表达对于钱惟昱帮他打下两广、却丝毫没有扩大自己的地盘表示投桃报李,所以钱惟昱在交州的军事行动,钱惟昱和钱仁俊对国内回报的口径都是“越南吴朝内乱、杨氏旧部复辟,吴越分兵协助戡乱”这一基调。 所以,如今钱弘俶那里得到的消息,还是交趾十三州的土地,名义上是“经海军节度使”杨云娥统治。这些海外领土本就不在中原人的注意范围之内,钱弘俶也不是什么有开拓野心的人,加上没有自己的航海实力,自然无从查证了。 杨云娥的东西,自然就是钱惟昱的了,只是在钱惟昱找到得力地监视杨云娥的人之前,不好放任杨云娥留在交趾罢了。对于这个事情,钱惟昱的安排是:此次收兵,暂且先留下孙显忠率领一万白袍军驻扎在交趾,分交州城、海防港和谅山隘三处屯兵,控制地方。 然后杨云娥先由钱惟昱带回苏州住一段时间,找一些适合戍卫宫禁的女人给杨云娥当保镖,再放回来。交趾这边,白袍军估计要驻扎一年镇镇场子,然后逐步从当地的汉族青壮里面选取团练兵的苗子,刮练一年成军,便可将吴越精锐撤回。 除了交趾之外,钱惟昱还名义上收获了海南岛的地盘。按理说海南岛原本是属于广州都护府的地盘,所以应该是钱仁俊的辖区。不过考虑到钱惟昱提出想要海南岛发展海贸中继站、钱仁俊又不觉得这块蛮荒之地有多大价值,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个顺水人情划给钱惟昱的经海军节度使管制了——当然,这些事情,杭州的吴越王钱弘俶都是不知道的,兴许知道了也不当回事儿。 三百多年前隋炀帝撤郡改州的时候,海南岛称作崖州,只有一州的建制,乃是彻底地蛮夷之地。后来大唐三百年因为有流放犯官到岭南的习俗,所以这边相对来说繁荣了一些,整个海南岛分化为琼州、儋州、振州、万安州四州。 四州之中,琼州大致相当于后世的海口,正对北面的雷州半岛,所以汉化程度比较高,有数千户汉民居住,占据的也都是海南岛北部的平原地区。西边面临北部湾的儋州,便是钱惟昱谋划开采石碌铁矿的所在,那里发展比琼州次之,汉人和黎族人几乎各占一半。至于岛屿南半部五指山区的振州和万安州,那就彻底没有任何汉化可言了;哪怕一千年后,那里都是以黎族自治县的状态存在的,如今自然是彻底地生番状态。 …… 后世只要不是初中地理课不及格的学渣,一般都知道中国最大的铁矿,而且是富铁矿,乃是海南岛的石碌铁矿。这座铁矿的总储量,大约在含铁4亿吨规模左右。1980年的时候,石碌铁矿的储量占到全中国铁矿储量的70%。 而且相较于东北的本溪铁矿、安徽的马鞍山铁矿这些普遍铁元素品位只有30%的贫矿,海南石碌铁矿的铁品位高得出奇。哪怕是2000年以后的中学地理教科书上标注石碌铁矿的平均品位在50%~57%铁元素这一档次,依然比国内其他矿高出三分之二之多。而1980年代的时候,因为富矿还没有被大量挖走,石碌铁矿的平均铁品位曾经高达62%! 要知道,哪怕是100%毫无杂质的纯氧化铁当中,根据分子量算法,铁元素品位也只有70%。所以,62%的铁品位已经相当于矿石当中九成都是氧化铁,其余杂质只有一成!这是一个非常令人发指的高纯度。那么,为什么2000年之后,中学教科书上标注的石碌铁矿铁品位降级到了50%~57%呢?那是因为建国五十年来,已经挖走了石碌铁矿表层的两亿多吨富矿,在挖走两亿吨富矿之后,剩下的多是劣矿,才让这座矿床的品位下降。 所以说,在如今五代十国的时候,后面那个品位数据对于钱惟昱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在工业革命之前,哪怕挖几百年,也不可能用的掉两亿吨铁——要知道后世号称“富宋”的北宋巅峰时期,全国的年钢产量也才三千吨(灌钢法生产)、生铁产量勉强接近两万吨。按照这个标准,没有钱惟昱的蝴蝶效应的话,两亿吨铁够北宋朝廷开采锻冶一万年的了。 如果让历史自然发展,石碌铁矿要到清朝初年的时候才被发现。而石碌铁矿之所以会得名为“石碌”,是因为此地岩石色泽青绿,富含硫酸铜成分——也就是说,在清朝发现石碌铁矿之前,明朝的时候现在那里发现了石碌铜矿,才导致了石碌这个地名产生。 明末清初的探矿技术,可以说和五代末年、北宋初年相比没有多少进步。历史上石碌铁矿之所以还要再过六百多年才发现,其瓶颈并不是在技术层面上,而是在于海南岛的开发进程上——历史上海南岛五指山区圆边地区的汉化,基本上是在晚明时候才完成的,所以汉人才在那个时间点发现了这里的矿藏,如果汉人统治那里再早上几百年的话,以石碌铁矿这种露天富矿的状态,稍微有点经验的人都可以发现,可以说是毫无难度。 基于这些考虑,在抵定交趾局势之后,回军途中,钱惟昱便让卢绛所部水军载着林仁肇先行直航苏州。而陈诲的水师,以及顾长风的铁骑都,加上钱惟昱身边的其他亲卫部队;则押送着十二使君当中的吕唐,以及先期的第一批一两万人越南奴隶,去后世昌化港的位置登陆,为寻找石碌铁矿打前站。 …… 船队沿着海南岛的西岸逡巡搜索,很快找到了被自家殿下命名为“昌化江”的大河。船队在河口靠岸,让奴隶和士兵们放把火烧了河口的小片丛林,开出一块地皮来,然后简易地伐木搭造栈桥棚户,设立起一个立足点,一切就犹如军队安营扎寨一般。 昌化江是海南岛上第三大河,也是海南岛西岸最大的河流。因为海南岛地处热带,降水丰富,所以昌化江汇聚了五指山西半部山区的降水后,水位还是非常丰沛的,后世足可通航千吨级的船只,如今这个时代的福船虽然船型多算是海船,却也毫无障碍,日后若是使用专门的内河平底沙船,运量会更大。 把大部分奴隶留在江口干活,钱惟昱自己则和陈诲带着十来艘船溯流而上,为后人指明大概方位。钱惟昱前世来海南岛仅限于旅游,对石碌一代不算熟,只知道石碌铁矿大约离海岸四五十公里的直线距离,沿江溯流近百里后,便可以把探矿人员撒出去,寻找“岩石发绿的露天铜矿”了。 因为不知道海南岛上有什么奇怪的传染病,钱惟昱本人自然是不会在丛林中行走的。打头阵自然是放火烧林的越南奴隶。 这些越南奴隶在出发之前被每人发了一个装满食物的褡裢,算是“携行食”,里面都是馕饼干菜之类热带不易**的食物,够这些越南人吃一个星期的了;还有少量青蒿黄连之类的药物制剂。一旦被放出去之后,这些探路的越南奴隶都会在汉人的远远监视之下干活,不许回来和汉人接触。 如此审慎的防疫措施之下,过了不过两三天,钱惟昱的人马便摸到了后世石碌镇附近的位置,找到了露天的发绿石头——这就是石碌铜矿,根据记载石碌镇的矿脉表层有大约七八万吨的铜矿(当然,因为铜矿品位无法和铁矿相比,所以矿石部分大概有四十万吨),挖开这些铜矿之后,再挖掉几米深的石英砂和石膏,下面就满满的都是富铁矿了。 这座中国最大、品位最好的富铁矿,氧化铁层厚度最厚的地方足足有400多米——也就是说从地表挖开几米厚的铜矿和几米厚的石英砂、石膏之后,下面400多米深都是氧化铁! 当然,找矿也不是没有代价的,在三天之内就找到石头发绿的地方,代价则是——两百多个越南奴隶因为丛林中的蚊虫叮咬疾病传染,以及放火时火势控制不当、跋山涉水探路时淹死摔死等种种原因挂了。这条速成之路,是几百号越南奴隶的命堆出来的。 “殿下,已经找到这处石头发绿的矿藏所在了,然后呢?此处烟瘴之地,如今还在正月冬季,我们汉人还能住得下去,若是再过两个月,逐渐炎热起来了,可不好受。末将看来,这里挖出矿来、修好道路起码也得半年才能初见成效,殿下万金之躯,还是不要呆在这里了。” 陈诲这几日来一直劝说钱惟昱不要亲力亲为——虽然他知道殿下似乎有一些非常神奇的远见卓识,找矿看山势水文比那些堪舆先生都厉害百倍,可是这些终究不是一位郡王该亲自过问的,交给普通人哪怕慢上几个月,也不是不能接受。如今见已经有些成果了,陈诲便少不得再次劝说钱惟昱先见好就收。 “再待半个月吧,这里万事草创,殊为不易,二月初天气在热一些,咱们便回军,这里就交给那些越南人处置,只留下军队监视督导便好。” “那如今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让人在这片地方放火烧林,把周边千顷之地都给烧作白地,然后试着开挖,孤要知道上面的铜矿层和石膏层有多厚,也好规划开采方案。取出一些矿石样本,回去也好和沈默沈先生讨论锻冶之法——巨训,你是不知道,这座石碌铁矿的矿石成分,和中原的大不相同,使用这里的矿石冶铁,工序步骤都可以大为简化。咱先弄几船矿石样品回去,也好先慢慢试验,这样采矿和新式冶铁法门齐头并进,两不相误,岂非美事。” ... ... 第278章开拓者 秦汉六朝时候,采矿这种作业中,对于矿石的挖掘阶段,主要是靠物理挖掘——也就是用锄头铁锹铲子,把矿石一块块砸下来运走。这种劳动生产效率极其低下,按照古籍记载“挥砍二十,仅得片石”。也就是说用锄头挖二十下,所得的矿石仅够一个矿工人力搬运的分量。 隋唐以来,火爆破碎法渐渐开始出现——也就是用原木、稻草等东西堆放在矿区上,然后纵火焚烧,烧尽后用冷水泼,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把表层数尺乃至数米深度的矿石层都崩裂,这样再挖掘就容易得多,生产效率可以提高七八倍。先秦李冰修建都江堰的时候,因为缺乏铁器,在对付大石头的时候,就多用这个办法破碎。 火爆破碎法的文字记载,最早出现于北宋时成书的《方舆胜览》,但是根据钱惟昱来到这个世界后数年来的观察,至少江浙一带已经有不少矿藏用上了这样的采掘破碎方法,只是还属于各家自行珍藏的技法,没有人宣扬传播罢了。 如今“石碌镇”这个地方还不存在,石碌铁矿完全是在一片处在五指山区边缘丘陵地带的热带雨林中。所以第一步放火烧林、然后泼水软化矿藏的步骤,便显得顺理成章了。 在钱惟昱的指导下,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两夜,周遭数千顷的山林都被焚毁了,猛烈地冷热交替,也让浅表的硫酸铜矿石层变得容易挖掘。在神臂弓和十文字枪威逼的情况下,依靠锄头和铁锹,数千越南奴隶几天之内便挖开了两三处矿坑,约摸直径二十多丈,深三五丈。最上面两丈多厚度的,多是泛绿的铜矿石。再下面两丈深的,是容易挖掘的石英砂和软石膏。石膏底下,便露出了赤红略带青灰的铁矿了。 “嗯,孤所料不错,果然出铁矿了。如今刚刚开始开矿,周遭林木众多,可以伐木割草,取无用的木材堆放纵火、崩裂。日后若是周遭木材不足,便用钻孔打眼的方式,用少量火药点炮爆破。铁矿质地还不如黑岩坚硬,按照此前兰溪江、闽江等处爆破暗礁的经验,数斤火药打孔使用得法的话,便可炸碎出数万斤的大块铁矿石,这个成本还是可以接受的。” “挖出铁矿石后,孤会派一些已经在日本国石见银山获得经验的技术人员来,重新沿着五指山区边缘这段昌化江江岸修筑提防、水坝。沿江部署数百座大水车,以铁筒球磨机进一步粉碎矿料、冲刷碎矿。然后在这石碌镇修建一座江船码头、入海的昌化县城处修建一座江海转运码头并船厂。这石碌铁矿产出的精矿碎料,便可直接运回苏州了。” 钱惟昱领着陈诲在那里指点江山,几日间勘探不停,哪里适合造河港,哪里适合造海港,哪里的江中暗礁要用围堰围起来后打炮眼爆破疏浚,那些地方要修山道,全部一一罗列标注在地图上。 一切原始积累与原始开拓都是血腥的,半个多月的昌化-石碌初期建设,耗费了数千斤火药,磨坏了数千把铁质器具,也累死病死了数千越南奴隶。尤其是一开始的时候,大批人初临此地,连营寨和蓄水池都没建设完备,洁净饮水都无法彻底满足,死人多一些也是正常,开出第一条山路,挖好第一批蓄水池,建起第一批码头栈桥之后,后面用人命填的事情就会少很多。 …… 当地的越南猴子一开始因为伤亡过大,也着实有过一些反抗。尤其是那些分到了锄头、铁锹这些铁器干活的奴隶;往往仗着自己已经不是“手无寸铁”了,在吴越军队监督干活的时候,还试图武力反抗,结果被装备精良的铁骑都砍瓜切菜一样杀了一批死硬分子;再后面,吴越人因为工程量相对不是很吃紧,改善了管理办法—— 比如,两个挖矿或者凿路的壮年奴隶只能配备一把铁锹或者铲子,每人每天干活五个时辰的重体力活、休息七个时辰。两班倒的话便是每天干活十个时辰了,这样既不至于累死人,也可以尽量利用有日照的白昼时间。再然后还给所有奴隶编成保甲,实施连坐——一旦有奴隶逃亡的,那么就要株连惩处同组的其他四个奴隶一起没饭吃。因为吴越人统筹管理了军粮,不给越南奴隶手头留出余粮,所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奴隶就没法反天了。 二月初八这天,经过大半个月的努力,石碌铁矿第一批试开采的铁矿总算是挖满了约摸五百吨的样子。因为球磨机和水车这些都还没有,所以粉碎选矿的活儿自然没法做,只能是把一颗颗足球大小的矿石直接装船货运。 钱惟昱四下点检,觉得差不多了,终于准备带着陈诲的水军和顾长风的铁骑都一起返航回苏州。随着奴隶中桀骜之徒被杀、管理从严,后续的反抗会越来越小,也用不到大军直接监视,把军队逐渐撤回,也可以减少海南岛这边的军粮消耗。 这天,大军正在上船整备、即将出航的时候,石碌镇上的汉人监工队伍突然来报一个消息,说是遭遇了北边儋州方向来的一支黎族人进山采猎,因为黎人众多,又不归管束,有一些误入了吴越技师们打眼放炮的矿场,被火药炸死了,双方便剑拔弩张即将产生冲突。一番厮杀下来,幸好吴越军队一方装备精良,这才镇住场子。 矿场的督军人员不敢自专,立刻逐级上报了过来,请钱惟昱定夺。 “儋州那边的黎族?这些人怎生模样?可是凶悍非常?” “回禀殿下,这些蛮子着实凶悍,一开始我军几个士卒上去驱赶误入炮场的蛮人,他们因为被炸死了族人,不分青红皂白便枪矛相加,咱这边死了七八个,都被剥了头皮。要不是这些黎人铁器不多,只怕就更加难办了。” 敌人情况都不了解,是剿是抚便不好说了。这时候,钱惟昱才暗恨自己太过急躁,一得到海南岛的控制权,马上就直奔石碌这边来闷头挖铁矿,连南汉国时候遗留下来的海南四州统治系统至今都还没正式接管、四州的刺史长官等人一个不认识,这还谈什么治理地方? “罢了罢了,这伙人大约还有多少?” “被抓者约摸二三百人。” “老弱杀了,其余的好生看管,拿去做重活为奴,累死为止便罢。这伙人已经和我军有了血仇,要想安抚都不可能了。回程的时候,孤到儋州和琼州巡视一番,找地方官员了解黎人情况,再另作安抚归化的处置——这批黎人的消息,不许外泄。” “是!” …… 因为多了解决汉、黎之间冲突隐患的考虑,船队回程的途中便多了两站停靠的地方。从昌化江驶出后沿着北部湾一侧的海岸往北行驶不过半天,就可以到儋州地界。儋州有一座府城,下辖两县——但是其实两个所谓的县,也就是汉人和黎人偶尔边市的小集镇罢了。 钱惟昱的大军船队在儋州靠岸,连个像样的、规模够大的海港都找不到,只能是在海边下碇用轻舟摆渡。如此巨大的舰队出没,把儋州城内官兵吓得不轻,儋州尹和刺史等几个杂官也不明情况,立刻到码头边迎候,问了先行登陆的钱惟昱身边卫队、知道居然是广陵郡王殿下亲自前来视察了,立刻安排接待。 钱惟昱刚刚下船上马,脚踏实地,便看到几个官服服色杂乱的官员过来问安:“儋州尹白璧喻,见过广陵郡王殿下!” 钱惟昱听着那声音尖细,颇为难受,仔细一看,那人白面无须,而且……种种迹象表明,竟是一个阉人…… “白府尹这是……” “臣……乃是伪汉刘鋹元年时的进士及第、当科状元。少事伪朝,不胜惭愧,所幸新朝既往不咎……” 钱惟昱一听,马上明白过来了——吴越讨伐南汉的理由当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南汉朝廷把进士阉了当成宦者为官。看来面前这个白大人,便是人类史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太监状元了。吴越灭了南汉之后,这些仅有一届的太监进士都被边缘化了,在岭南难以授予官职,钱惟昱的四伯父钱仁俊在整顿吏治的时候,便把这些当了太监的官或者发配到海南岛,或者丢去邕州以西的少民羁縻州。 “白府尹,你的遭遇,孤深表同情,既然如今已经弃暗投明,往事也不必多言。孤此番来,是为了这儋州西南、昌化江边有一处新开矿藏,需要委托军管,但孤及麾下诸将不了解儋州黎人民情,还请白府尹出面协调,说明情况。” “原来殿下此番是为了黎人而来。来这便请殿下过府,由下官略尽地主之意,慢慢道来。”白璧喻一边说着,一边给钱惟昱牵着马缓缓而行, “这黎人也分生黎熟黎,生黎大多在这大岛的东南端、万安州一代,我儋州则是以熟黎居多。两者差别,无非是生黎以山间穴居为主,不会建屋盖房,最多便搭造一些主楼茅棚,且不事农耕,全赖采掘狩猎维生;若是靠海,也有生黎剡木为舟、出海捕鱼的。熟黎大多会盖屋居住、不住洞穴,虽不耕种稻米,却也会耕种岭南特有的异种作物,而且善于织造,多与汉人约定俗成贸易。” 白璧喻滔滔不绝地说着生熟黎的差异,钱惟昱也听得很仔细,并且要求白璧喻下帖子把儋州地界几大熟黎豪酋族长都请来,一同饮宴会谈一次。白璧喻自然是满口应诺不提。 ... ... 第279章黎族棉布 广陵郡王殿下居然亲自深入蛮荒不毛之地,到这儋州来请黎族各部族长豪酋赴宴。这种数百年来都没发生过的事情,着实在儋州这种人人普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地方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为了表现殿下的恩德,白府尹还额外安排了二月份多一次互市的日子。而且不仅有汉人日常向黎人出售的粮食丝绸、茶叶食盐等物;连铁器、霜糖这种原本限制供应的货物也敞开供人购买;至于朗姆酒和别的一些消费品,更是黎人从来没有在海南岛任何地方看到过的。 黎人和汉人在海南岛上数百年来的贸易,大多是以物易物;以黎族的生产力低下,更是不太可能有钱财积蓄。所以这番汉人这边的货物敞开了供应,馋得流口水的黎族各部却是需要绞尽脑汁找找看有什么可以易货的东西。黎人最容易拿得出手的,便是各种渔货、以及山中木材,次之则是一些海南岛特有的香料和作物,不过这些东西中也就部分名贵木材还值点钱,其余都卖不贵。 钱惟昱急着走,自然不可能给黎人留太多时间。他让白璧喻发出帖子去,也就留了两三天给黎人各部族长赴宴,二月十一这天,一群黎人族长便都已经到了儋州府城。开席之后,在钱惟昱面前跪伏了一地。 钱惟昱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来熟黎的汉化程度还可以,也愿意接受汉人官员的管束——至少场面上还撑得住,而且好歹缺了东西知道用买的,而不是用抢的。这就比那些真正的蛮夷生番要好不少。本着鼓励他们规划,那么贸易上面定价稍微让一让、汉人吃点小亏收拢一下人心,也不是不能商量的事情。 “诸位远来不易,这崖州岛既然已经在孤治下,日后自然是要好生整顿的。诸部都是守法良民,互市勤谨,这便很好。日后有孤管束,凡我汉人海商前来贸易,也不会短了诸位的好处,定然让各方童叟无欺。诸部若是愿意习学种植占城稻及双季稻、三季稻技术的,我汉人教谕官吏也会分派部署,不负诸位汉化之心。” 一番场面话说完,好生安抚了一顿诸位族长,然后便有人提起了贸易互市之类的问题,原本钱惟昱的身份摆在那里,哪能跟这些黎族人谈生意上的事情?只是黎人贫苦,缺乏可以交易的货物,这才不得不陈情,恳求钱惟昱开恩多收一些别的东西。 席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黎族族长站起身来给钱惟昱敬酒,又说别有礼物进献,请钱惟昱观瞻。钱惟昱此前通过白璧喻的介绍,知道这老者名叫岱诺劳,乃是儋州当地熟黎中最大的部落族长。钱惟昱不忍拂了人家的好意,也就随意跟着走动。 那岱诺劳族长把钱惟昱领到白璧喻府上一间偏厅,据说那里便是陈列着岱诺劳部族的礼物和此番贸易的货物,钱惟昱也不疑虑,打开一看,却是脸色略微沉了下来。 原来,屋中足足排排跪坐着二三十个精心打扮、穿着五彩服饰的妙龄女子。而且虽不能说审美都符合汉人的要求、个个有多漂亮,但是至少人人都做到了皮肤白皙水嫩,唇红齿白,眉目端正。从身材上来讲,也都显出日日爬山涉水的健美身段,修长玲珑,凹凸有致。 这岱诺劳族长,是想搞买卖人口的活计么?这是要打算把自己的族人卖为奴隶。 “殿下,敝族近年来也是颇为心向汉化,但人口众多,铁器素来贫乏,耕牛也难以得到。学习汉人这般垦荒定居,多有不易,又缺乏汉人诸般手工劳作的技艺,以至日渐窘迫……” “岱族长,孤素来不喜贩卖人丁的事情。若是缺乏铁器,又无钱财,也不是不能考虑赊欠。贵部将来垦出新田,以粮米偿债未尝不可。此事还是休要再提……咦等等!” 钱惟昱义正言辞还没说完,看向那些黎族少女的眼光却是有些变了。确切的说,是他的思维定势似乎一下子被突破了。 眼前这群黎族少女,穿着五彩斑斓的土布服饰,虽然不是绫罗丝织,质地粗糙,但是色泽却比如今时代汉人的织物丰富——当然,缭绫了西阵织那两种逆天的存在除外。而且从样子来看,这个东西不是印花染色的,也不是刺绣的,那显然便是和西阵织或者缭绫、杭锦一样用多色纤维混纺提花织造的。 钱惟昱一开始没有对这些服装产生什么惊讶感,那是因为前世他来海南岛旅游的时候,也是经常看到风景区的黎族女服务员这么穿的。但是,仔细一回神,他才惊讶地发现一个事实:凭啥少民的衣服就要那么鲜艳复杂?这种事情,又不是自古以来理所当然的——如今可是一千年前的五代十国啊。 钱惟昱摸起那群黎族女子当中服色最华丽、姿色最出众、头上还簪着金银首饰的少女——当然,这个女子是岱诺劳族长送给钱惟昱的礼物,可绝对不是当女奴发卖的,因为她是老族长自己的孙女——然后拎着衣袖衣襟,在那里端详地看个不停。 岱诺劳老族长几乎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心中暗叹:哎呀,汉人当中的风流少年,真是……前一句还说着不喜欢买女人,后一句已经忍不住去那里上下其手在少女衣服上揩油了。 那个被钱惟昱摸着衣服的少女也是脸色憋得通红,又不敢反抗,只好敛声屏息,把自己忍得快要断气一般。 “唔……这些衣服的料子,可是你们黎人自行织造的么?孤是说,从取材到织布成衣,都是你们自己做的么?” “殿下,这些土棉布,都是咱们黎人女子自己织布的。稍微手巧一些的女子都会。” “很好,那么说,你也会了——唔,失礼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人家叫伊格雅,是老族长的孙女。” “伊格雅?你爷爷不是姓岱的么?” “哎呀,就是岱伊格雅啦——咱们黎人女子,说名字是不说姓的。” “很好——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多织造一些这种‘土棉布’用来和汉人贸易呢?” 这时候,旁边的岱诺劳才有几乎插话,赶紧过来解释说:“殿下,这些土布咱们也是有织造了不少的,每次互市时候,这些土布也能占互市贸易的三四成价钱,已经着实不少了。只是价贱卖不出多少银钱。汉人都喜欢穿绫罗绸缎,尤其这岭南炎热之地,人人都嫌弃这土棉布穿着不如丝帛顺滑,不如葛布麻布清爽。棉布质地又粗,所以实在难卖。” 此前来这里做生意的汉人,还真是都是笨蛋啊!岭南太热,汉人喜欢穿更加透气吸汗和丝滑的布料不假,可是天下总不能哪里都是这种气候吧?何况,这可是比丝绸原料便宜无数的棉布啊! 钱惟昱在心中暗暗腹诽,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个名字:黄道婆!历史上,黄道婆不是在南宋末年,才流落海南岛,从黎族女子当中学会了提花棉布的制造技术和棉纱纺线技术的么? 念及此处,钱惟昱再一回忆他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些年来,好像还真没看到汉人穿着棉布服饰过。即使有种植棉花的,也是把棉花作为棉袄、棉被之类东西的简单填充物。钱惟昱此前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那只不过是因为他出身高贵,一辈子都是绫罗绸缎裹大的,所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下,居然也形成了灯下黑效应。 “真是混蛋,为啥我这个脑子就没早几年想到棉布这回事儿呢!要是早几年想到,铁定跋山涉水来海南岛取经啊。到时候,哪还用得着像如今这般、只有朗姆酒和茶叶、盐、糖几项贸易进项。” 岱诺劳和伊格雅祖孙二人看着钱惟昱拎着少女衣袖怔怔出神,犹如入魔,却是吓得不轻,又不敢惊动他。最后还是伊格雅忍不住,伸出一根水葱一样的手指,掐了一下钱惟昱的人中。 “啊,孤刚才想得入神。岱族长,依孤之见,这次熟黎各部想要多少铁器、盐、糖,都可尽量赊购,以目前各部实际支付能力的十倍为限!也就是说,你们拿得出100两银子,便可购买一千两银子的货!剩下九倍的货款,可以任从你们赊欠,或者拿别的东西抵押! 孤,只要两样东西——第一,各部回去之后,多多织造棉布,不求如这些服饰的棉布这般提花织纹,只要普通素色粗布便可,日后各部所产棉布,孤会让汉人海商尽数收购,额定官价,不让你们吃了亏。第二,孤要各部进献所用织机样品,一定要选取各部机构最为精巧练达之物。最后,这些女子礼物,孤很喜欢,但是孤不求姿色,只求族长回去后另行挑拣人选,一定要以织造技法最为精湛的女子来献。” “殿下,伊格雅便是族中织造技法最为精湛的女子了呢——这些服饰,可都是伊格雅自己织布的。”听了钱惟昱的要求,伊格雅马上扭着袖子不依,在那里哀怨祷告。 “好好好,这种事情反正也造不得假,孤带你走之后,若是不会织布,仔细你的皮便是。此事孤还要去知会其他各部,岱族长便先请便吧。”钱惟昱一拱手,马上兴冲冲地回到前厅,去宣布他的棉布织造大计了。 能够收获黎族制造技术和棉布的纺纱织布工艺,对于钱惟昱来说,意义可谓是仅次于石碌铁矿的采矿锻冶了。这一趟海南的旅途,收获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 ... 第280章抚慰 儋州、琼州两处安抚互市一番之后,船队扯满风帆,在二月底赶回了苏州的昆山水寨。离开苏州足足七个多月后,钱惟昱总算是回来了。 府上的众多女子,无论是名分上名正言顺的周娥皇;还是有夫妻之实没有夫妻之名的蒋洁茹、安倍素子;抑或其余还处在萝莉状态的周嘉敏、选子、清少纳言等人,对于钱惟昱大半年不归这种事情,自然是少不得好生发难的了。 尤其是听说原本年底之前就解决了两广问题、有可能回苏州过年,钱惟昱却额外生事儿去越南扫平了一个国家灭了一堆使君、顺道在海南岛这种蛮夷之地搞点儿基建啥的之后,群雌粥粥的义愤一下子被堆到了顶点。 当然了,如果钱惟昱上道点儿的话,那么这几个月他去了哪些地方还是可以不用介绍地那么详细的——即使他告诉周娥皇,这半年他都是在打南汉,以及平定扑灭那些南汉遗老遗少的反抗;以周娥皇的见闻和消息渠道,也是不可能识破这种瞎话的。关键坏就坏在钱惟昱不得不把新任“静海军节度使”杨云娥带回苏州,给娥皇请罪,所以这行止便不好隐瞒了。 钱惟昱深知周娥皇的性子:周娥皇不怕他找女人,就怕他遮遮掩掩欺骗自己。历史上李煜那些妃子也活得挺滋润,娥皇也不曾嫉妒,但是一旦李煜背着娥皇偷偷摸摸和嘉敏乱来,马上就把病中的娥皇气死了。正是基于这一点,钱惟昱才非常干脆选择了一回苏州就投案自首——但是,理由方面,肯定要说成“为了祖国统一,不得不政治联姻笼络住杨云娥这个前静海军节度使杨廷艺的孤女”。 …… “啪~”一个耳光“家里有么?”,“有!” “啪~”又一个耳光,“要时给么?”,“给!” “啪~”,“姿色气质比那杨云娥如何?”,“杨云娥如何比得娘子!为夫不过是为了稳定地方、减少百姓杀戮,这才不得不曲意逢迎。实则与杨云娥欢好之时,心中无时无刻不负愧有加。这不,一回到苏州,就来给娘子请罪了。” 一番主动诚恳的委婉之言说罢,周娥皇那边也算是蒙混过关了。娥皇手劲儿本就不大,又不可能真个猛抽耳光,更多不过是赌气娇嗔罢了。见钱惟昱认罪态度良好,娥皇便软在他怀里抚摸着钱惟昱的面颊,细诉衷肠: “人家也不是善妒之人,相公今日地位,便是三妻四妾也是该的,只要凡事与人家商量,不要把不三不四的女子领进门来,辱没了门楣便是。何况,那杨云娥按你的说法,今年也该十七岁了——小茹跟你服侍多年,如今也有十七了,你不收了小茹给个名分,却先在外头乱来,岂不是伤了人心?” “娘子见教得是——那不是事急从权么,都是为了国事啊。” “此事过去,那便过去了。相公还不曾和那杨妹妹全过什么礼数仪式吧。这便让她等一等,这个月内相公先挑个好日子,让小茹妹妹先全了纳妾之礼,再正式接杨妹妹过门,这杨妹妹的身世在中原也不好张扬,只得府上自己全了礼数便好,也不必知会客人——这些女儿家心事,相公不曾多想,却是会伤人心呢。” 钱惟昱心中暗爽,虽然他和蒋洁茹以及安倍素子早已成就好事,只是靠着《阴阳诀略》和《洞玄子》的修行法门瞒着周娥皇罢了;但是如今这事儿告一段落,娥皇居然大度地直接允许自己正式收了蒋洁茹,那以后他提前偷吃这件事也就没有穿帮的可能性了。 当晚,钱惟昱自是要好生使出浑身解数,把娥皇舞弄得如同飘卧云端、********不提。娥皇与夫君分离半年有余,早已是久旷痴怨不堪。这般天雷勾动地火之下,哪有不极尽缠绵的道理?两人颠鸾倒凤、相与枕藉,不知东方之既白。 安抚好了周娥皇,次日起身之后钱惟昱便不得不再抽出时间把杨云娥引见给府上诸人——虽然杨云娥的身份见不得光,但是终究不能对自己人都躲着不见。幸好杨云娥虽然心思狠辣,却也得益于这个狠辣所带来的韧性,让她拿得起放得下,该伏低做小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伏低做小。却也至少把暗流涌动的争宠场面安抚过去了。 又过了两日,钱惟昱觉得底子已经打好、府中诸女都已经一碗水摆平了,便开始谋划正事儿。首先第一个要安排的,便是从海南岛带回来的黎族女子和那些黎人用的织机、纺机。这件事儿钱惟昱思忖了一番,还是交给蒋洁茹经办比较好,毕竟蒋洁茹出生豪商之家,原本若论织造刺绣等等女红手艺,都是府上诸女之最,如今让她处置,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恰好娥皇前日在诸女聚会饮宴的时候,已经代钱惟昱宣布了要帮着张罗纳蒋洁茹为妾的消息,钱惟昱如今顺便去安抚一下也是好的。 …… 蒋洁茹明显是薛宝钗一类的性子,处处帮衬着钱惟昱着想。钱惟昱领着几个黎族女子、让下人扛着几台织机,到蒋洁茹住的小院外面放下,只身进去探视——这还是他回来后三天,第一次和蒋洁茹二人独处。来之前,已经被和周娥皇、杨云娥等女之间的勾心斗角弄得有些精疲力竭的钱惟昱还筹措了不少各种解释的说辞,没想到到了地头全没用上。 “以后便是有大事儿绊住了,常常送信回来便好。外头的女子若是可心的,多收一些也不打紧,只是别把不知根底的往府上带便是了,注意身子。” 钱惟昱在蒋洁茹闺房内坐定,正想开口,便被蒋洁茹斟茶的时候这番温言软语堵了回来。一丝暖意从心头泛起,着实让钱惟昱自嘲了一番自己的多心。 “小茹,你的好处,相公如何不知。这些日子却是苦了你了。” “奴奴不苦,娥皇姐姐才是真的苦。这么一大家子,也没个话事儿拿主意的,相公却道外头大事才是事儿,府上迎来送往的便不算事情了么?相公可知道,王妃有喜的消息传开之后,各处牧守节度,哪有不往杭州去礼的?命妇女眷,哪有不去给王妃贺喜的?相公又不在,还不都是周姐姐料理。相公是要在大王面前装作‘淡泊名利’的,这全套的戏码要做得像,周姐姐得操多少份心去揣摩。” 钱惟昱一下子居然觉得有一些惭愧。他向来自命才智冠绝天下,他的自尊心断然不许他处断不了天下大事,要在外事上让自己的女人帮他殚精竭虑。但是,他身处两广的时候,明明听说了婶婶孙太真怀孕有喜、有可能诞下世子的消息,却没有及时装乖觉地收兵回来,还要继续对越南用兵。如今回想起来,在后方,娥皇确实要为他费尽心机打点营造一个之所以不能回来的借口和氛围。这种事情他都没有回个信遥控指点、统一口径,便让娥皇去处置了,实在是不应该。 不好意思之下,钱惟昱讷讷地看着蒋洁茹,讨好地拉过她的身子搂在怀中,如同安抚一只喵咪一般抚弄劝慰,说道:“你周姐姐是个要强的,这般事情便是吃了些苦受了些累,也不会和为夫说的,倒是多亏你看在眼里。不过,再有半月光景,你也该过门了,到时候你也有了名分,府上外头的事情若是你周姐姐不方便的时候,你也得名正言顺处置了。” “哼,谁稀罕这么一个妾侍的名分来着。好处没捞着,还多了这多事儿。” “哈!你这小蹄子敢说没有好处?相公这般疼你,便不是好处了么。”钱惟昱说着,魔爪便往下伸去,无所不至起来。 “这算什么好处!这等好处,便是没有名分,还不是一样能得!啊……相公不可白日宣淫,奴奴可不敢了,唔……” 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至少钱惟昱自己丝毫没有觉得久,毕竟欢娱的时光总是不会觉得难耐的。钱惟昱带来的那群以伊格雅为首的黎族少女在蒋洁茹院外的客厅里等了足足半个多时辰之后,才等到了钱惟昱和蒋洁茹召她们到内屋相见。她们已经知道蒋洁茹不用数日便要成为殿下的如夫人了,所以入内后也不敢抬头仰视,微微万福行礼之后,便侍立在那里。 蒋洁茹面泛桃花、娇喘喂喂,鬓角香汗尚未收敛。拿眼睛扫了一遍伊格雅诸女,见她们虽然五官姿色不能算一等,但是各个身段玲珑凹凸,肤色白皙水嫩,心中也是冷哼:殿下还说这些女子都是女红织造过人的工匠,女红织造,难道还需要姿色的么…… “听殿下说,你们姐妹诸人,都是儋州黎部的巧手女匠,最善棉纱纺线、棉布织造。本姑娘不才,家中也有本家是苏州、湖州等处织造豪商,这些年,也着实帮衬殿下打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若你们果真可以帮着殿下改良出新式棉布织造技艺,以及打造织机器械的话,殿下定然不吝重赏。若能做到个中翘楚,哪怕如本姑娘这般被收了抬作妾侍,也不是没有机会。只是有一点却要仔细——入了这个府上,从此见到啥,学了啥,都只能烂在肚子里为殿下所用。殿下发明的任何工巧奇物,断然是不允外泄的!” “小茹休要胡言,孤哪有这般邪念——真个只是为了造福百姓而已,怎会在黎人中……” 伊格雅一直低眉顺眼地聆听着,听蒋洁茹毫不掩饰地说“干得好的、若是个中翘楚,有可能被钱惟昱收了做个妾侍”的时候,心中着实烈火萌动一般砰砰直跳。可惜一听钱惟昱反驳辩解,又腾腾腾地沉了下去。 蒋洁茹话语说出,直到钱惟昱开口反驳,一直紧盯着下面那群黎族女子的反应。她当然知道以如今钱惟昱的品味,是不可能看得上这些出身低微,而且姿色也不算当世一等的女子的。只是,见这些女子的反应,只怕是不肯轻言放弃呢。 ... ... 第281章绝知此事要躬行 沧浪园内,一间轩敞的竹楼厅堂中,摆放了二十几台刚刚擦拭一新的各式织机、纺机;每一台的式样、功用都各不相同。十几个钱惟昱从海南岛带回来的巧手黎族少女,在伊格雅的带领下,极尽生平所能,展现着他们尽可能华丽的纺织技巧。在一旁,数个郡王府上女红擅长的侍女,也不愿意被那些“蛮夷”同行比下去,个个施展手段,只求能博取殿下一观。这些侍女好歹也是蒋洁茹一手调教出来的,手艺很是不错。 钱惟昱和蒋洁茹二人,则是斟茶在一旁细细观摩,轻声探讨切磋。 这些器械中,属于汉人常用的,有织绫出帛的朴实正统,也有提花织锦的极尽精巧;既有用黄麻葛茎捣纤后捻挑并线的纺锤纺轮,也有脚踏缫丝的单人小车。 与之相比,黎族女子所用的纺机织机式样实在不能算多,而且和汉人的器械也颇有相通之处。那些棉纺的器械,大多是分别从汉人惯用的丝织和麻织器械当中截取众长而来。 棉纱的纺线机器汉人虽然没有,但是实则和黄麻葛茎的并条捻线纺车相若仿佛。只是黄麻的茎纤维不如棉花那般缠绵拈连、而单根纤维的长度却比棉纤维长,所以并条的工艺略有不同,黎人使用的时候,稍微改进了并条的给进工艺结构、并且解决了一些直接套用麻葛纺线器械时棉条容易断头的技术难题罢了。 总结地来说,如今汉人和黎人的纺线工艺,无论是棉线还是麻线,最高生产率的方式,便是用脚踏板转动纺轮纱锭、一轮拖三锭的脚踏纺车了—— 场内也还有两台生产速度更慢的,一种是直接手持单个纱锭卷绕,连纱锭轴都没有的简陋生产方式,那是秦汉时候的落后工艺,如今早该淘汰了。只是为了展示陈列、以供对比,所以才有一个侍女操作着这种落后的东西展示给钱惟昱看。 另一种是手摇纺轮,原理和脚踏板往复踩踏相当,只是卷绕和纺线速度慢一些,好在体积小巧、结构简单,纺机本身成本较低。机器成本的高低这一点,或许在追求工业生产效率的大资本家眼中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在小农经济的家庭手工作业中,还是很重要的; 有许多民妇不是不知道踏板三轮纺车效率高,但是普通民家家无余财,多出那么几钱银子买一个好的纺机,本身的初期投资成本就不是很容易接受的。加上民间开工率不一定足够多,女人的劳动力在这个时代又不值钱,所以很多民妇宁可选择每年多花那么十几天的劳动力去纺线,也不愿意多掏几钱银子买好一些的纺机。 织布阶段的器械当中,织棉布和制绸缎的器械都有单人织机和多人织机之分,一般来说两到三人配合地大织机生产效率高一些——比如说,一台双人织机,比两个女工各自操作一台单人的小织机,每个时辰织出的布匹绸缎面积,还要大上两三成。黎族人的棉布织机技术上的优势只是在于提花,也就是以更少的工时织造出有两三色花纹的布匹。如果织造纯素色的布料时,黎人的棉布织机相比汉人的丝绸之机完全没有生产速度上的优势。 经过一番比较,钱惟昱和蒋洁茹初步判断出来:此前真正困扰汉人对棉花纤维织布利用的,其实是纺纱之前的棉花预处理阶段——如何把团装的棉花进行抽丝剥茧一般地纤维拉伸,如何去除棉桃中的棉籽和其他非纤维性的杂质——这些,汉人女工们原本缺乏趁手的工具,但是黎人带来了搅车和椎弓等物,可以实现这些工艺。 搅车是一种形似后世给稻谷和小麦脱粒(把穗子和茎秆脱离开)的工具,只是加上了盛载棉堆的车体。椎弓么,便是弹棉花的弓了。这些东西从技术含量上来说,都是一点就透的东西,任何一个工匠只要看了图样,便可以直接依葫芦画瓢批量制造出来。 …… 钱惟昱观摩了半晌,也问了不少问题,还和蒋洁茹讨论了一番。得出“如今的纺织机械哪怕吸收了黎族的技术之后,对生产效率的改良效果依然不大,唯一的革命性改变,只是可以把棉花这种原本没有充分利用的作物给利用起来。而且黎人机械地可仿制性太强、一旦传入中原后,被各国山寨的可能性非常大”的结论。 这个结论让钱惟昱着实有些颓丧。看来依靠现有汉族、黎族之间的技术交流、取长补短还是不够的。要想把纺织业做成吴越国,至少是中吴军节度使新的经济增长点;还是要集思广益,发挥钱惟昱自己的先进指导思想,配合织造工匠们的经验和沈默等科学狂人的机械研发优势,进一步改良才是。 蘸了一下笔墨,钱惟昱在纸上写下了几个阶段,分别是“制棉、制线、织布”然后和蒋洁茹分段讨论。 “小茹,千头万绪,暂且也不好厘清;咱便按照织造的顺序,分段来看好了。抛却那些种植棉花、种桑养蚕之类的农家环节不谈。要想完成织造,首先第一步是制棉——如果对应绸缎和麻布,那便是缫丝和沤麻。 制棉部分,咱汉人此前确实较为落后,没有椎弓,没有搅车,偶尔要处理棉花,也都是以手剥棉桃去籽,然后用手搓拉伸棉花的纤维长度。如今有了黎人的两项器械,制棉所费的工时在织造棉布的整个过程中已经降到了最低—— 弹一次棉花,可得无籽棉花数十斤,耗时不过一个时辰,最终可织成棉布四五匹。而纺纱、织成四五匹棉布需要一个女工十余日劳作、六七十个时辰干活,也就是说弹棉花只占了整个工时的八十分之一,这段时间实在是没什么可以再省的了。要想加快,便该在纺线和织布两个主要矛盾环节寻求改良。 当然了,至于制丝麻等物,如今倒是可以略略改良一些——为夫也看这些女工操作过了,如今民间沤麻和煮茧都是直接用的水。如果可以寻得一些可以使丝胶和麻杆青皮脱离分解的碱性溶液来浸泡烧煮的话,也能让麻纤维捻条和蚕茧抽丝快上不少。不过这件事情,为夫准备到时候让清凉去做,她最善化学之道,咱这边便不用管了。” 蒋洁茹按照钱惟昱的思路,把三段工序每一阶段的生产耗时都写在纸上:“织造素色棉布一匹,阔一尺八寸、长四丈;弹棉用时一刻,纺线用时四个时辰、织布用时十二个时辰。织造素色绢帛一匹,阔一尺八寸、长四丈;煮茧抽丝用时三刻——碱水煮茧后假定减为半个时辰;缫丝用时四个时辰,织帛耗时十二个时辰。” 写好之后,蒋洁茹也觉得账目显得更加明朗了起来,哪个环节是如今最费时的工序,都可以一目了然。 “夫君,纺纱,以及缫丝,如今依然每匹都要占用数个时辰,倒是着实有可以改良的潜力呢,夫君可有什么妙计么?或者要不要请沈大人一起参详一下?”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珍妮纺纱机了,可惜我不记得珍妮纺纱机的具体结构了,何况现在也不是蒸汽机时代。”钱惟昱在心中默默哀叹腹诽了一句,把珍妮机的想法抛在脑后,很是懊丧当初读书的时候不够刨根问底——要是他早能知道自己将来会穿越,那是铁定要把珍妮机死记硬背吃透的啊。如今,只能是想别的办法。 不过,前世作为一个资深的工程人员,钱惟昱对于各种常规机械应用的发散思维还是很靠谱的。至少目前这种踏板式的横置三锭纺车在钱惟昱看来就有很大的改进潜力——当初在踏板之前,三锭纺车已经有了手摇式曲柄轮的结构,也就是目前小户人家为了在纺机上省钱、还常常会用的那种。 从传动效率来说,曲柄轮的手摇式机器,其实是反而比往复式踏板更加高效地;而之所以后来往复式踏板纺机取代了手摇曲柄轮,只是因为人的大腿力量远远强于手臂力量罢了。所以说,就钱惟昱一眼看过去的第一直觉,就觉得,至少应该改造出脚踏式曲柄轮织机,那样纺线转速起码可以再提升一大半。 那么,为什么脚踏式曲柄轮的纺机没有出现呢?原因是这个时代的工匠们,还没有思考脚踏曲柄轮的驱动方式——人的手比较灵巧,可以握住曲柄之后转动,既有推的动作,也有拉的动作;但是脚就不一样了,脚掌不可能和鸟爪一样抓住曲柄,自然不可能做任何拉的动作,只能踩或者说蹬踏。正是这么一个小的机械传动障碍,让古人在纺机的纺轮转动环节卡了三百年。 但是,这一切,对于钱惟昱没有丝毫压力——后世,谁还没见过自行车呢?脚踏的曲柄轮只能蹬不能拉,完全不是问题。弄两个同轴反向的曲柄,左右脚轮流用力蹬,就像骑自行车一样,不就把这个问题轻易解决了么? 历史上,从唐朝的踏板式纺车,到南宋才出现的曲柄踏轮式,中国的纺织工匠们卡了三百年。脚踏桨橹的内河船舶,和南宋时的车轮舸,也差了三百年。如今钱惟昱已经在水师战船上搞出了蹬自行车一样驱动的车轮舸,弄出曲柄踏轮纺机实在是毫无压力。 蒋洁茹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钱惟昱也没让人多等,去军器监喊来一个参加过车轮舸战船建造的机械工匠,然后略略吩咐了几句,让他用木材临时加工一套同轴反向脚踏曲柄装上,人类第一台曲柄踏轮式纺车便成型了。同时,因为驱动机构的变化,结构空间的优化,那工匠也举一反三表示可以在横置纱锭的档架上安置更多的并行纱锭。略略改造一番,仅仅花了一两个时辰,三锭纺车就改造成了五锭纺车,同时生产效率又提升了一大半。 钱惟昱估计了一下结构的复杂程度,从三锭纺车改到五锭,基本上也是横置纱锭纺车的极限了。整体估算下来,同轴双曲柄踏轮和增加纱锭两项改造一起使用的话,纺纱效率至少也可以比原来提升一倍多。原本一匹棉布所需的纱线要四个时辰才能纺完,如今只要一个半时辰。 ... ... 第282章神臂弓的民用翻版 蒋洁茹触摸着那台被扛出去的时候还是普通三锭踏板纺车、个把时辰后拿回来已经变成了五锭曲柄踏轮纺车的神奇机器。木质还很新鲜,带着一些需要避开的毛刺,连清漆都还没上。不过,简陋质朴的质地却透出一股新时代的强大气息。仅仅坐上去试着纺了一会儿,蒋洁茹便评估出了这个新纺机的效率提升倍数。 “唉,此物居然连原本三倍的生产效率都不到,只能是暂且凑合着用好了——这种新式纺车也没啥好保密的,日后若是有官府匠作营批量产出,随意发卖给百姓使用便是。” 蒋洁茹还在惊叹自家夫君的化腐朽为神奇的时候,钱惟昱却爆出这么一番着实要让天下工匠惭愧而死的装逼言语——提升到原来两倍半生产效率的纺机,居然说“只能凑合着用”?这要是不凑合,该有多逆天才行? 原来,就在刚才指导工匠干活改造纺机的时候,钱惟昱心中又着实盘算了许多方案。他知道后世的多锭纺车要想再增加并列纱锭数,主要是需要把横置纱锭的结构改成纵列纱锭。就如同后世棉纺厂看到的那种样子。而珍妮机最初出现的时候有八个纱锭、后来利用纵列纱锭结构的易扩展性,很快增加到了三十二锭。 从横置纱锭到纵列纱锭,主要技术难度不过是需要一个传动换向的机构。一想到传动换向,钱惟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如今在湖州钱监开工的那批水力轧币机——利用纵横两套齿辊交错的多轮机构,就可以实现这种换向。只不过,那种傻大粗黑的东西用在金属轧锻机械上还好说,要是用在妇人纺纱织布的秀气机器上就有些不合时宜了,传动效率不高不说,还速度不稳定,用来纺纱肯定会拉断纱线。 钱惟昱自问这个传动机构不是啥难题,或许给工匠们指一条明路,努力几个月也就弄出来了。解决传动系统之后,制约纺纱机锭数的瓶颈,便只是驱动转轮的力量了——历史上珍妮机开始只有八锭,那是因为人力用蹬自行车的姿势驱动纺轮的情况下,只能踩动带八个锭纺锤的纺车。 纱锭再多,人就踩不动了;用手搓木条的方式进行捻线并条的操作也会因为滚条下面通过的纱线太多太快儿力不从心。后来三十二锭乃至更多锭的珍妮机,无一不是靠蒸汽机来驱动转动纺轮和并条捻线用的捻辊的。 钱惟昱搞不出蒸汽机,目前就只有想办法实验水车转轮的纺纱机了。水车转速慢,除了传动机构之外,还需要一些变速结构——这些,都得交给沈默带几个军器监的巧手匠人想办法。 蒋洁茹见钱惟昱不满意,原本还想温言劝慰几句,免得钱惟昱好高骛远,钱惟昱却是浑不在意,把发展纵列多纱锭水力纺机的想法和蒋洁茹细细说了一遍,听得蒋洁茹也是惊叹不已。 “小茹,恰才所言之法,孤会交给沈先生和军器监名工巧匠试作,估摸着快则半年,最晚也不会超过**个月,便能彻底成功,期间若有任何阶段性成功的试作品,还要你这边找可靠侍女试用上手、反馈一下改良的意见。” “居然要如此之久么?恰才见夫君不过略略更动,已经让纺机提速一倍有余……水力纺车,居然要大半年之久。” “主要是要择地新建合用的水车、工房,然后再试制器械,自然要费时一些的。”钱惟昱解释道,女人不懂工程的复杂,把问题看得简单了,也是常事。不过蒋洁茹却丝毫没有如平时那般认同钱惟昱的看法,而是辩驳道: “相公真是聪明一世——如相公所言,那是所有步骤按部就班而来了。但是恰才如相公所说,这个水力大纺车的技术难度,无非是分为转向、传动、变速三个部分。水车没有建立起来,无非是最后的变速环节没法测试,转向、传动的技术,若有突破,那便可以随时制造出专门测试其中一项的样机,三项齐头并进,不是快得多么!” 钱惟昱眼前一亮,心说自己还真是被思维惯性局限住了:水车驱动机没有造好之前,纱锭换向机构的测试是不妨事的,只要做好了,大不了先做一台五锭纵列纱机作为过渡试验品先用着,每一部分的技术弄出来后先分部测试,那不就快得多了么? 钱惟昱激动得不顾旁边还有伊格雅等一些织女,搂过蒋洁茹便湿吻爱抚一番,弄得蒋洁茹挣扎不已,也让其他织女们眼红耳热,心说:莫非干得好了,还能得到殿下如此奖励么。 …… 蒋洁茹推开钱惟昱,又商议了一番纱机环节的改良部署,这一部分的活计便算是暂且可以搁置起来了。有了棉线丝线,后面要讨论的,便是把线织成布和绸缎的器械了。 说实话,这一天,其实还是钱惟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近距离仔细观察织机的工作过程。 在前世的时候,钱惟昱也不是只买成衣的主,他记得小时候也是和母亲去布匹店买了丝绸布料、找裁缝定做衣服过的。后世见到的那些布匹绸缎,看上去都很阔很重,往往有五六尺长短,横阔的幅度便够人裁制全身长袍了。而这个世界的布匹绸缎,一开始着实让钱惟昱看了有些吃惊,因为它们大多横幅宽度很短。 从蒋洁茹标记的账目上,也可以看出这其中的端倪——因为唐宋时候,布帛是可以作为官府收税的硬通货的。比如根据租庸调法,每个丁口一年应该缴纳“帛两丈”的“庸”,普通商户之间易货以帛代替银钱使用,也需要布帛有一个统一的度量衡。如果只规定帛的长度,而不规定宽度的话,那么必然有奸商刁民会从宽度上钻空子贪小便宜,织出来的布帛宽度,只会越来越窄。 所以,一匹布应该有多宽、多长,官府的度量衡都是有明文规定的,不足额的,就相当于是投机倒把——按照大唐官方制度,一匹布长四丈、宽幅一尺八寸;后来的宋朝,也沿用了这个度量衡。 所以,钱惟昱第一眼看到这个时代的成卷绸缎布匹时,才产生了一个很奇怪的感官——为什么这个时代的布匹,都那么窄呢?只有一尺八寸,女工织布的时候,不嫌往返投梭太累了么? 带着这个疑问,钱惟昱看了这个时代的单人脚踏式提纵织机,才明白了其中道理——这个时代的单人织机,经线是依靠奇数根和偶数根分别用两块脚踏板开口提纵的,这一点暂时还不算落后。但是关键在于纬线的打纬操作上,正是打纬方式的不同,导致了唐宋时候布匹宽幅比较狭窄。 打纬的梭子,在单人织机上,居然还是靠织女左手交右手、右手交左手这样的往复拉线来完成的,经线每开口提纵一次,左手便先把纬线从左往右穿过所有经线、然后右手接住织布梭子,用压条把纬线往内压紧压实,再换脚踏板让所有经线反向开口提纵、把刚才穿过的那根纬线交错夹住。然后用右手反过来再把梭子传回来,反向重复刚才的步骤。 所以,这里面“一尺八寸”的布匹宽度,其实就是受了织女手臂长度的制约!一个人的两段前臂长度,加上梭子本身的长度,估计也就两尺多。把布匹宽度限制在一尺八寸,才能保证织女可以在经线下方完成把梭子左手交右手的操作,而不至于够不到。 解决了布宽问题的织机,这个时代不是没有——旁边那台号称织造效率比单人织机高了一半有余的双人织机,便是其中代表。双人织机当中,一个人还是和单人织机一样坐在那里,脚踩踏板,右手投梭。只不过在织机的左边,机械尺寸大大延长了,所以在左边接着梭子的,再也不是同一个织女的左手,而是另一个在左边候着的织女。左边的织女弯腰钻进提纵经线之间的开口,把坐姿织女投过来的梭子接住、拉过来,然后等压紧换线之后再伸回去。 这样的织机,可以织出的布匹宽度就很可观了——理论上,只要不超过一个女子上半身的身体长度,加上举起手臂的长度,就都可以顺利投梭。同样次数的人力动作,原本织一尺八寸宽的布,现在可以织四尺宽,而且投梭速度也有提升。 按说,这样的织机,在女性劳力人口多的农家,应该已经因为其生产效率的高速而普及了吧?实则非然,究其原因,钱惟昱原本想不通,但是看了织女实际干活之后,便明白了——用这种织机干活的时候,左侧负责收梭投梭的织女,需要每拉一根纬线便弯腰、挺腰一次。一天织布织下来,相当于是要鞠躬一万次,钱惟昱看着都觉得牙酸腰疼——这种劳动强度,能不腰肌劳损、椎间盘突出么? 让女人的**,来承受这种非人道的高度机械化重复的动作,实在是太不人道了嘛。这种简单往复的投梭运动,居然上千年来都靠妇人的双手和腰肢往复,而没有科学家想着改良一下,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实在不能不说是中国古代文化太不注重民生技术改良了。 “唉,一个用机括弹力驱动、导轨限位的飞梭,就能解决的问题。居然让数以亿计的女人,费事儿了这么多年,真是不应该。” 观察了半天各位织女投梭织布、劳作辛苦的钱惟昱,去过一张纸张,略略写了几句话语。并且画了一幅类似于扭力式弩炮蓄力机构的小器械图纸,眼中饱含悲天悯人地光环。 ... ... 第283章飞梭 1733年,英国钟表匠约翰凯伊发明“飞梭”的时候,这个钟表匠借用了诸如凹槽滑轮、金属导轨、扭力弹簧和机括锁钮等那个时代的钟表匠们所能弄到的好东西。所制成的飞梭可以在一条沿着织机纵向滑动的滑槽内往复沿线运动、牵引纬线织布。原本需要人力拉动的梭子,改用了弹簧和机括的力量引导发射,大大解放了织女的双手。 这一切的东西,别的都好说,唯有提供投梭动力源的弹簧,钱惟昱的时代还不存在。在冶金技术不足以造出弹簧钢之前,弹簧就是一种空谈。 但是没有弹簧,不代表没有飞梭——钱惟昱完全可以用动物筋腱来完成弹簧的弹性势能蓄力效果。虽然动物筋腱肯定没有弹簧钢耐用,而且南方天容易受潮,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大不了每年更换一次飞梭的弹簧机构好了。 于是,交给军器监的人试制之后,钱氏版本的飞梭,便变成了如下形态:一根笔直的木制空槽导轨两端,装上了了两把迷你的、弩矢刻槽正对投梭滑槽的弩弓。左边的机括按下去之后,飞梭便被弩弓射到了右边、恰好卡入右边十字弓的矢槽内。飞梭牵引的纬线也跟着拉了过去,然后压紧打纬之后再从右边射回来。 说起来容易,实际上执行的时候,每次弓弩发射自然是有不少势能损失的,没有额外的加力,也不可能让飞梭重新上紧弦。所以实际上还需要在织机两端安置一些适合捉住飞梭后往后拽着上弦的机括。这些东西,目前还没有解决,还需要反复地测试和研发。不过只要飞梭这个指导思想不错的话,按照钱惟昱的估算,布匹宽幅增加个四五倍、投梭频率翻倍还是很容易做到的,综合看来,也能让织布机的出布速度提升个十倍八倍的了。 …… 纺织业革命是工业革命的开端,但是钱惟昱亲自花费大精力去办理纺织业的技术改良,以及让一群汉族黎族织女工匠们相互交流,可不是仅仅为了让吴越国赚取更多的钱财、充实国帑私库而已。 发展棉布织造业和棉麻混纺织造业,是软帆船的起点,是全帆装横帆船的必要技术支撑。 吴越国的航海业发展至今,在钱惟昱的干涉和指导下,已经有了**年的积累了,近海航行已经发展出了雄浑的积淀。一千料以上的大海船,从战舰到民船,已有数百艘,四百料以上的船,总计数千艘;海上渔户、海商水手、海军水兵总计三十万众——对于一个总人口不到一千五百万的国家来说,那就相当于2%的人口都在跑海了。 东极日本,北至高丽,南达麻逸、西至占城。后世中国、日本、朝鲜、菲律宾、越南等国的领海,都已经成了钱惟昱的内湖。 钱惟昱当然不满足于此,他可是背负着改造汉民族眼界,改变黄土民族短视劣根性的伟大使命的。但是下一步,仅仅依靠最擅海陆季风航线的中式帆船,已经不能满足继续打造远洋蓝水海军的需求了。 所以,软帆船,确切地说是全帆装的横帆船,应该提上开发的日程了。棉麻混纺布料,便是一个契机。一艘英国东印度公司时期的茶叶贸易全帆装商船,以四根桅杆为例,便要用去数千平米的厚实布料。如果没有发达的纺织业,是没有办法支持的。 许多人错误地以为,中式帆船就是硬帆船,西式帆船就是软帆船,古代中国没有软帆——这是一个大错特错的理解。谁说古代中国就没有软帆了?“锦帆贼”甘宁,难道不就是软帆船水贼的代表么?只不过那时候只有绸缎,没有棉布,亚麻又太过漏风透气,所以要玩软帆,就只有“以西川蜀锦为帆”。是材料的昂贵,才导致了中式软帆船发展的缓慢。 当然,要制造大型全帆装软帆船,除了帆布的材料之外,还有一些别的技术门槛,比如随着船体吨位的加大、流线型船体结构长宽比的加长,对于桅杆材质、龙骨强度都会提出新的挑战。否则船只被拉长成瘦身细桅的麻杆,随便一阵横向涌浪就折断肋骨、一阵狂风扭矩便折断桅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幸好,海南岛的石碌铁矿已经开采出来了。那边的高品位铁矿可以直接提升锻冶成品的质量,富含镍、钛元素的原矿,更有可能达到使成品天然拥有初级镍钛合金钢的效果。把纺织业优化改良的任务安排下去之后,便该去统筹冶铁业的活儿了。 …… 钱惟昱在蒋洁茹院子里厮混了两三天,一门心思解决改良纺车和织机的活儿,却把其他府上事务都给周娥皇,让娥皇心中着实懊恼了一把——娥皇身为大妇,不但不拈酸吃醋,还主动张罗着帮钱惟昱纳蒋洁茹为妾,不让杨云娥的名分越过蒋洁茹的风头去。 结果倒好,娥皇在那里筹备忙活得不行,钱惟昱却拉着蒋洁茹私下里厮混了数日干些没有没脑的事情。即使钱惟昱反复解释,说是此番南下,从黎人女子那里学来了不少先进的织造技艺,这几日所谋都是事关民生的,依然不能尽释娥皇的不平。 这不,钱惟昱刚刚“闭关结束”,夜里歇息时和娥皇提起准备过几日马上去湖州钱监看看,便马上遭到了扯耳朵的待遇。 “娘子,为夫想去湖州视察一番。上回因为湖州、广德之间的西苕溪水利基础不错,在那里设了铸币钱监。如今为夫想新设官营铁厂,既然那里水利设施完备,周遭又有长兴、广德一代的石炭资源,便该去那里视察一番,若是合宜,便放在那里吧。” 娥皇从床上坐起身子来,拿过床头小几上一张还没散出去的帖子,拎起钱惟昱的耳朵说道: “三月十八是这几个月最好的日子,那天小茹便要过门了。相公自己算算还有几天?这个点儿还往外跑?真是不拿女儿家的终生大事当回事儿。相公是已经娶过了,如今不过纳妾,小茹却是这辈子就这么一次。人家死心塌地忠心耿耿跟了五年,便该这般不郑重么?这几天哪儿都不许去了。” 钱惟昱睡眼惺忪地挣扎起来,翻开泥金的大红帖子看了又看:“这日子是谁定下的?” “相公自己定下的!前天妾身让看了三个好日子,相公自己便随手挑了这个。” “是……是嘛……哦对对对,便是如此。”钱惟昱心说肯定是那天自己忙着指点那群工匠和织女用神臂弓改造飞梭,满脑子都装不下别的事儿,娥皇和自己略略一提,自己便当了耳旁风。眼见得娥皇的脸色越来越黑,钱惟昱便是真的忘了,也只有故作醍醐灌顶状一般假装想起来。 娥皇真是好气又好笑,想着多说几句重话敲打敲打,见钱惟昱一脸的疲惫神色,又想着他这几日也着实是在干着正事儿,不胜辛苦,便心疼不忍心说。怔怔地四目对视许久,娥皇拉过钱惟昱,让他枕在自己的**上,伸出纤纤十指给钱惟昱揉捏着钱惟昱的眼眶额头。一阵温婉的舒缓轻松传来,让钱惟昱不禁长出了一口浊气。 “听姐姐一句,湖州那边的事情,不管多急都不在一时的。先安安心心和小茹办完了事儿,再过两日,便让府上体面的姐妹们都一起饮宴一次,算是给杨姑娘开个脸,这样也不至于缺了礼数。完事儿之后,相公便该上表请回杭州,给你王叔贺喜了——南汉讨伐回来都不向王叔请安表功,别人还没得以为相公已经高傲自大了呢。婶婶有喜的事情,咱虽然不好表现得太过积极关注,也不好摆出浑不在意的样子,个中尺度,相信相公自会拿捏了。 另外,相公虽然身居中吴军节度使,七州地界上诸般事宜可以自行裁处,但是若要做些惊世骇俗的东西,还是该先请示大王。凡需要政令支持的,切不可过于操切,授人话柄。” …… 钱惟昱满口应承着周娥皇的劝说,听着听着,却已经微微鼾起,娥皇揉捏按摩着钱惟昱的太阳穴,见对方聊着聊着居然已经睡了,心中略略有些心疼酸楚,这便放下锦帐,吹熄香烛,服饰钱惟昱睡下了。 许是娥皇苦口婆心的劝说,把钱惟昱刚刚从海南岛之行的两大巨大收获所带来的兴奋中解脱冷静了出来。此后七八天,钱惟昱都本本分分没有出门,只是略略处断一些公务。府上凡有纳妾成礼的细事,诸如赏给蒋洁茹的头面首饰、礼服等物,钱惟昱也都上心亲自挑过,让蒋洁茹到时候穿着穿那。虽然他对于女装原来基本上是属于“女人穿啥都一样”的认识,此刻也不得不为了不伤人心好生耐性一些。 因为纳妾的日子将近,蒋洁茹都被搬到了沧浪园之外的别处所在——其父蒋衮虽然老家在明州,但是如今蒋衮好歹已经是天下第一大豪商了(钱惟昱自己不算在内),凡是有市舶司的城市,哪里没有蒋家的豪宅别业?所以蒋洁茹便被提前三天接离了沧浪园,住进了蒋家在苏州的别业之中,恢复“待字闺中”的状态。 三日倏忽而逝,这一日,便到了纳妾的日子。纳妾不比大婚,以钱惟昱的身份,依然让苏州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角色都到府上来观礼道贺。只是作为妾,蒋洁茹便没有什么抛头露面的机会了,连人前对拜之类的过程都没有,只是钱惟昱作为主角,请众人饮宴一顿,然后蒋洁茹被一顶粉色小轿从沧浪园侧门抬进来,送入内苑之中。除了一顶轿子之外,外人连个新人的人影都看不到。 目睹这一刻的时候,钱惟昱心中也略感酸楚,这个年代,给人做妾果然是连女人一生一次的隆重都不能好好享受,只有日后多疼小茹一些,以为补偿了。 ... ... 第284章违心之贺 娶妻有娶妻的隆重,纳妾有纳妾的韵味。比如娶妻不得不让男女双方都套上大红色毫无创意的吉服,而纳妾的时候,但凡不是穿正红色的服饰,别的都不拘格调,也不必盖头盖着憋闷半晌。 在钱惟昱的角度来看,纳妾之前的饮宴,也比娶妻要轻松一些。如今朗姆酒已经在吴越普及了好几个月了,钱惟昱身为中吴军节度使,纳妾请客自然要用这种烈酒。不过他被灌醉的程度还不如上次和娥皇成亲的时候,可见客人也都更加随意一些。 红烛高烧,锦帐低垂。蒋洁茹身着淡粉色底子的撒花缭绫,欹曲婉约地坐在帐中,服饰钱惟昱喝茶醒酒,擦汗揉捏,说不尽的温柔缱绻。虽说今日才是成全礼法的时日,但是毕竟小茹也算是钱惟昱第一个女人了,那些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轻车熟路的事情,办起来就是利索。衣衫零乱之下,便无所不至起来,一夜缱绻,令人心旷神怡。 次日起身,自有侍女给蒋洁茹挑眉开脸,重挽发髻,改做妇人的发式衣装。这番打扮比之少女时候更是绰约有致、层次分明;与原本约束紧窄的收肩束腰相比,层层宽敞纱罗与紧束水色兜袔之间那股若隐若现的诱惑,把本就典雅精致的小茹,衬托得愈发撩人魅惑。 连续两天,钱惟昱都在乐不思蜀中渡过,娥皇也非常大度地没有吃醋,让钱惟昱连着陪了小茹三夜。再后来便该是府上私宴、让诸女与远道而来的杨云娥结识一番了。因为杨云娥的身份不好太张扬,所以此宴只有钱惟昱身边知根知底的女眷一起,并无外客,便当是将来要共侍一夫的姐妹之间混个脸熟。 钱惟昱和杨云娥还谈不上感情基础,诸女自然更不会给杨云娥额外的好脸色看。周娥皇不过是端着大妇的架子,表面上撑住礼仪就是了。混完脸熟之后,赏钱惟昱和杨云娥那里过了一夜,周娥皇便敦促钱惟昱可以起身去杭州给王叔汇报和贺喜了。 钱惟昱请求回杭州“汇报工作”的奏表,前几天已经送去了,而且得到了肯定的回复。给王叔和婶婶的贺礼,也已经准备妥当,除了普通金银珠宝俗物,还有不少从南汉缴获的南洋独有珍稀之物。 “到了杭州,先去母妃那里落脚打探一下。如今素子妹妹和安倍晴明先生都打着选子妹妹的名号,在葛岭抱朴庐修养。此前孙妃有孕的迹象,也多亏了母妃入宫与孙妃妯娌叙旧时,素子跟着母妃一并侍候在侧,才看出一些端倪,并且预作布置。到了之后,若是别有消息,他们都是尽能第一个知晓的。” 出发之前,周娥皇仍然像姐姐一样谆谆嘱咐着钱惟昱诸般事情,让他熟记一些他出征南汉时国内发生的事情,包括各镇诸侯的反应、外戚孙氏诸人如今的升降动向,不一而足。钱惟昱一一默记在心,这才辞别了娥皇,登上快船。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船便出了苏州,行了整整一日,半夜三更才到杭州城北的武林门码头。钱惟昱也不辞辛苦,直接换上在那里等候的马车直奔葛岭的半闲堂别业而去。到了葛岭已经是子时末刻,钱惟昱进府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仰元妃得到他今日要来的消息,一直不曾歇息,居然熬夜到了这么晚还在等他。 钱惟昱慌不迭给母妃见礼请安,心中好是愧疚。刚刚起身,又想起母妃既然在等他,那其他诸如选子之类的,莫不是…… 似乎是看出了钱惟昱的顾虑,仰元妃非常善解人意地主动说道:“选子那丫头,母妃没告诉她你今日回来,总说要明日才到,所以已经哄着她睡下了。” 听了仰元妃的说辞,钱惟昱心中也算松快好受了些,毕竟选子年纪还太小,不到十周岁的萝莉,熬夜对身子发育着实不好。 仰元妃一年不见,看上去着实又憔悴了一些,肌骨清减,一米六的身段也就剩七十来斤分量,浑然不似二十五岁少妇本该有的丰腴润泽,身子显然不大好。只是因为新认了选子这个义女,好歹有了些骨肉亲情的寄托,所以也算是“痛并快乐着”。钱惟昱刚刚跪下请安,便被仰元妃一把搂着拉起来,痛诉道: “昱儿可算回来了,你可知这半年母妃有多担心!南汉不比唐国,唐国好歹水土气候、人情风物与我吴越相若,那南汉着实是烟瘴之地,一去大半年,可是要担心煞母妃么!你可知道,这半年你王叔和婶婶,可做出什么大事来了么。” “此事着实是孩儿不孝了——若是孩儿当初平了南汉,后续丢给四伯父处置,也好早回来三四个月。日后定然不会再有让母妃担心的地方。” 仰元妃用绣帕抹了一把眼泪,止住对钱惟昱的控诉,好生调息顺气了一番,才继续幽幽说道: “昱儿,你此番来,娥皇那孩子定然是让你先找素子了解一些近况吧?只是素子这几日着实不方便,一直被你婶婶留住了在那里问些烧丹炼汞的事情。母妃也得避嫌,总要等你回了之后,才好把她弄回抱朴道院修行。 你和素子的事情,母妃也都知道了。也难为了素子乖巧,不过娥皇那孩子心气也高,这事儿暂且还是不能让她知道。听说你在苏州这几日,已经把小茹纳为妾侍了,这便很好;过个一年半载,母妃出头帮你找个由头,把素子的事情也办了。一来免得娥皇多心难过嫉恨你,二来也免得夜长梦多终究穿帮。” “什么!母妃怎得会知道这种事情……”钱惟昱心下大窘,他自问还算是活得洒脱之人,以他如今身份,便是真个三妻四妾也不打紧,可是偷偷摸摸的事情被母妃撞破,还主动提起,终究是很不好意思的。 “不要插嘴!你这孩儿,想到哪里去了。素子乖觉,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怎会被母妃看出来。” 钱惟昱不敢再插嘴,只是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仰元妃,静待仰元妃解说。仰元妃清了清嗓子,便找个话头婉婉道来: “却说这还是五个月前的事儿了,那一日,母妃也是觉得你离开日久,时时心惊肉跳,在杭州又没个可以说话的体己人,阴差阳错,便入宫去甘露院祈福,顺便求见你婶婶,原本也是一来闲话,二来打听打听看大王那边的职方司可有岭南战事的进展消息。 当时母妃也浑没在意,见身边带出来的侍女已经都不懂宫中礼数规矩,见素子向来勤谨孝顺,又知宫廷礼节,便带了她去。谁知,素子那丫头,眼神着实锐利,那日母妃见过你婶婶之后回来,素子便对母妃说,你婶婶怕是身上有孕了。 母妃当初也是吓了一跳,她一个未出阁的在室女子,如何懂得这些?哪怕真个是医术大家、杏林圣手,也不得如此这边望气便断人气脉的。后来逼问之下,素子为了取信,也向母妃坦白了她献身于你、助你修行《阴阳诀略》的事情。说是日本国阴阳道秘法,多有断人气脉走势、病理情势的。其切脉之法虽然不如汉方神医,在望气观色上着实有独到之处。” “那后来,便是果真让素子看准了么?”钱惟昱也吓了一跳,心说阴阳师居然有这种本事?想想还真是够逆天的。如果这都能看出来,那以后自己和旁的女子发生点什么,纵然瞒得过别人,肯定是瞒不过安倍素子这丫头了。 “母妃当时也不能断定,但是既然有这种说法,又得知阴阳道善晓此法,母妃当日便为你当机立断,做了个决断——三日后,母妃让素子请安倍晴明先生寻机入宫,找的是向大王献法,展示日本阴阳道术法的借口。大王这些日子来因为求子心切,本就有些疑神疑鬼见佛便拜的意思,自然是接见了。 安倍晴明先生到了大王那里,也是巧施如簧之舌,向大王敬献了一些阴阳道的秘药和修行密法,说是一旦施为,不出十日定然可以让后宫有动静,如若无验,甘愿受刑。大王固然不敢直接服用来路不明的丹药,定是要太医院反复验看药性、再以宫人试毒的;不过那些肤浅的修行法门却是不误。 迁延半个月后,你婶婶果真有些不适,才请了太医院的院判看诊,这才确认已经有孕——幸好那些太医也不曾医术精湛到可以明说珠胎许久,便沿着安倍先生的说法糊弄,大王因此大喜,对安倍先生敬如国师。素子也被你婶婶接入宫中,时时聊天侍候在侧。” 仰元妃这般细细地娓娓道来,钱惟昱才算是大概听了个来龙去脉:其实,素子的医术要说强于吴越太医院的那些太医,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太医们亏就亏在他们是男人,平时后宫妃嫔们没说有病,太医们是看不见的。所以一定要等到怀孕的妃子们有妊娠反应了、自己觉得不适了,请来医生,才能断定是否怀孕。 中医诊脉断定喜脉本就是靠着“脉相是否滑脉”来估测,不可能精确诊断出怀孕时间,误差一两个月也很正常。这样一来,在安倍素子第一时间侥幸发现情况后马上报告仰元妃、仰元妃再布局让安倍晴明入宫进献“东海奇药”,居然成功的把钱弘俶自己给力把老婆弄出种来的事儿,给“贪天之功、据为己有”了。让钱弘俶误以为自己是用了安倍晴明献上的东西,才把老婆弄怀孕的。 一件原本对于钱惟昱来说,有害无利的事情,居然也被这种运筹谋划,给弄得扳回了一局。虽然依然没法阻止堂弟钱惟濬这个未来王位的最大敌手出生,却好歹假借这件事情,让钱惟昱身边的两颗亲信伏子打入了王叔信任之人的圈子。 钱惟昱和仰元妃又聊了许久,把如今杭州的各路形势宫中变故说得分明,末了,仰元妃还专门叮嘱道:“如今素子这段时间正住在宫中佛堂甘露院,孙妃为了方便时时召见,让大王恩准把甘露院部分屋舍从佛堂改为和式神社。母妃已经让素子尽可能利用孙妃的信任自行选取宫室。昔年你父王生前,曾经在甘露院内筑有密道……” ... ... 第285章要搞水利先圈地 这几个月,吴越王钱弘俶的心情一直很好。没办法,一个十五六岁开始就女人随便玩的富贵王爷,居然玩了是二三年女人都没结出个果子来,如今终于一炮中的、把自己老婆肚子弄大了,这种事情,是个男人都会心情好的。何况,他偌大一个吴越国家业,可是还缺一个儿子来继承呢。 心情好的同时,钱弘俶对于做大施主檀越这种事情的兴趣也是格外的高涨——孙太真怀上之前,钱弘俶可是求神拜佛,把诸天神佛每一路都给求遍了,如今虽然是因为阴阳道名师安倍晴明的秘法秘药起了点效果,但是本着礼多神不怪的想法,该还愿的还是要还。 钱惟昱连夜赶到杭州之后的次日,这天一早,钱弘俶正在宫中用早膳,一边用膳,一边自有服侍的宦官准备通报这一日的行程。 “今日可有外臣觐见,或是什么安排么。” 一旁一名得用的宦官立刻说道:“回禀大王,七日前,便有宽信法师来报,说是大王为求嗣而许愿敕建的灵隐寺,日前已经扩建完工,耗时一年有余,完成了纯铜三世佛,整修了五百青铜罗汉的罗汉堂。大王原本许了今日去灵隐寺还愿的呢。” “哦,寡人答应过么?不过原本按照‘工部’的说法,至少也得两年吧,为何竟能提前大半年竣工?规模建制,可曾缩减?” “大王事忙,许是忘却了——当初‘工部’所估的两年完工,所需铜佛、铜罗汉均是按照新铸来算的。后来不是广陵郡王殿下发大宏愿,去汴京出使的时候掏中吴军节度使的私帑数十万贯、额外买了数千尊北朝皇帝要熔佛铸钱的铜佛、铜罗汉么?回国后,修治灵隐寺的匠人工头们便从其中择拣翻新,省去了大量工时,这才得以使灵隐寺提前半年便得初具大观。” “唔……寡人想起来了,雷峰上的西关砖塔,原本需要铜模刻经八万四千卷版,也是多亏了昱儿捐赠诸多精钢活字、翻刻铜模所得。这西关砖塔也该加快了,爱妃还有四五个月,便要待产了,到时候寡人要西关砖塔落成、以为庆生之礼。” 钱弘俶美美地想着,心中却着实被一股别扭地罪恶感所占据:“昱儿真是大公无私啊,寡人得了儿子,证明寡人是可以生得,将来这吴越国的王位便没有昱儿什么事了。但是昱儿在为寡人求子这件事情上,居然一直都是非常上心。求神礼佛、筑寺建塔无不慷慨解囊……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志行高洁之人么? 不过看昱儿当年为解国难,不惜放弃继承王兄位置的机会,去南唐为人质,似乎真是十年如一日啊。这一次献奇方秘法的安倍晴明先生虽然是自发而来的日本使团中人、昱儿不过是以其市舶司海商船队运载他们往返中土而已。但是如果换一个人,能够早就知道安倍先生有这等秘方,又不想寡人得子的话,定然会从中阻挠才对……” 钱弘俶越想越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钱惟昱,有些愧疚。不过儿子终究是自己的好,就算觉得再亏欠自己的侄儿,大事原则上还是不会变更的。大不了因为这个侄儿如此躬行仁义、孝悌有加,将来自己便再放宽他一些、多给钱粮赏赐、官职封赏便是。 钱弘俶正在想着,一旁的宦官低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继续说道“大王,今日还有一事——苏州的广陵郡王殿下数日前便上表奏请回杭州为大王贺喜,说是自王妃有孕以来,他一直身居岭南、执掌军务,未曾有机会向大王当面道贺谢礼。今日一早得了消息,说是广陵郡王昨天半夜行程已经到了杭州,今日便要求见。” 钱弘俶正在想着对钱惟昱的内疚之感,听身边宦官提起,也是正襟危坐起来,说道:“昱儿如此孝心,今日定然是要先见的。灵隐寺便午后再去还愿吧。” …… 钱惟昱入宫觐见贺喜,无非是说些场面话,尤其是表示一番他对于王叔即将有后这件事情有多么的欣喜,还说什么果然吴越国宗室上下崇信佛祖、广结善缘,才有今日善报。言及此处,少不得再润物细无声地侧面烘托一下当初在汴京的时候、钱惟昱本人对于赎买北朝即将被熔毁铸钱的古佛时,发了多大的宏愿如何如何。 这些虚与委蛇的肉麻话,自然没有什么可以赘述的,写多了也着实水字——一言以蔽之,给王叔钱弘俶拍了半个时辰的马屁之后,这桩事儿便算是完了。 后面,少不得聊一些正事,比如移镇。吴越国去岁讨伐南汉,最终的移镇结果是,四伯父钱仁俊成为了两广地区的实际一线统治者,比之原本掌管福建的时候来说,更加田土广袤,收获不少。而作为另一家主要出兵出钱粮的大户,钱惟昱这边着实没有捞到什么实在的好处——越南和海南岛这些不为人知的化外之地不算。 王叔对于这种局面,自然也是心中有愧的,因为那就相当于钱惟昱出兵出钱帮着打仗,但是最后移镇后北边空下来的地皮,都划入了王叔的小舅子孙承佑那里。于情于理,这里面总该要些补偿方案的。 孙承佑只是个比钱惟昱还小了一两岁的少年人,今年17岁,不过算刚刚脱离正太的范畴。大王重用他也不过是看中了他外戚的身份,想用外戚来略微平衡一下吴越的宗室力量,若论孙承佑是否实际可堪大用,现在还没有经过足够的验证。加之鉴于这一行为有违吴越的一贯组训和传统,这种事情被讨价五块、还价三块也是很正常的。 所以,钱惟昱打算付出一些代价,但是换取浙西北地区的严州,以及安徽境内与浙西北接壤的歙州——这两个州大约就是后世杭州西部的淳安、建德两个县城,以及建德与安徽黄山市之间的部分山区。如今这个时代,严州、歙州两个州加起来,也不到四万户。以如今两浙的繁华富庶来说,已经是比较穷苦的鸡肋之地了。 那两处州府原本在今年移镇之前,是属于十三叔钱弘俨的辖区。钱弘俨被调到福建、统筹福建全局之后,大王的小舅子孙承佑成为了镇东军节度使,统管浙南地区,而钱弘俨原本辖区中的歙州、严州便成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存在。 钱惟昱有把握,如果他提出要歙州、严州作为此次中吴军出钱出人讨伐南汉后的军功赏赐,并且给出的财政回报足够大的话,要这两块山区鸡肋之地,王叔是不会警觉和阻挠的。而对于钱惟昱来说,拿到这块地之后,就可以为他以后的“工业化进程”提供相当大的便利。 原因无他,如今中吴军节度使下各州,虽然都是繁荣富庶的鱼米之乡、丝茶之府;但是正因为太富庶了,所以大多是平原膏腴之地,缺少水流湍急、水能丰富的山区大河。此前湖州钱监选址选在了天目山与顾渚山之间的西苕溪畔,不过西苕溪的水力势能用来轧轧硬币也就罢了,进行别的大规模工业生产是断然不够的。 要知道,钱惟昱可不认为他有生之年就能弄出什么蒸汽机之类的动力机,日后无论是大型的钢铁锻造冶炼、棉麻丝绸的新一代纺织业,以及别的诸如铸币等一些产业,所能指望的动力,无非就是筑坝筑堰、调峰蓄谷、利用水能。 数百年后,严州地界上,也就是淳安建德一带,可是建成过国朝第一座大型水电站、新安江水电站的。可见在中国所有的大江大河里面,在那里拦河筑坝、铸造堤堰的技术难度是最容易实现的。钱惟昱不奢望造水电站,但是仅仅修一个类似于“都江堰升级版”的水利工程、坝高和库容也只要有千岛湖的几十分之一,把钱塘江上游山区部分的大落差水力势能尽可能利用起来,也就够了。 叔侄二人畅谈许久,王叔钱弘俶刚刚流露出一些对于“让钱惟昱白白出兵一趟”的羞赧之色,钱惟昱便恰到好处地提出了: “王叔,臣近日颇感湖州西苕溪一带水力资源不足。钱监铸造新币时,多因春秋雨旱不匀,而导致水车出力张弛不一,铸造新钱质量也不稳定。臣麾下原有司职‘工部’的诸多堪舆之士勘测,说是唯有利用南边严州境内、浙江上游之地拦河筑坝,才可达到水旱无虞之效。臣不敢多求,只希望可以让中吴军兼管严州、歙州二处。同时,臣愿以提升湖州、严州钱监铸币税等为代价,进奉朝廷。” 钱弘俶果然没有看出这两个如今还是一堆“山区贫困县”的地方的价值,钱惟昱提出之后,只是略微沉吟盘算,也没有反对。 钱惟昱趁热打铁,知道王叔许是觉得增加钱监铸币税提成这个筹码还不够重,便又给王叔下了一剂猛药。 “不知王叔可曾关注,去年年底以来,吴越市舶司进口的货物里面,多了两桩新的大宗贸易品:便是夏威夷霜糖和朗姆酒。” “昱儿的意思是?” “王叔,这两桩货物,严格来说也不算第一次在中原出现,实则前年便已经有海商少量购入。但是如今似乎是这些夏威夷国的特产,在东洋其他岛夷之国得到了翻种成功,海商的运输成本、时间折减了大半,所以苏州、明州市舶司内接到的这两类货品出入大增。臣以为,原本少量贸易的时候,比照番货抽税比例也无不妥。 但是如今既然已经交易量暴涨、成为常态,不如便把霜糖纳入盐税课税对象、朗姆酒纳入普通官营酒类课税对象当中。比照出入货价两成平准、所得尽数纳入国帑。也算是聊表臣一番孝心。” 把霜糖和朗姆酒纳入吴越朝廷的盐铁酒茶政府专营体系!按照物价抽税两成作为吴越中央朝廷的国税!虽然钱弘俶如今还不清楚刚刚大规模上市才几个月的霜糖和朗姆酒贸易市场有多大,但是这已经不妨碍他做出决定了。哪怕钱惟昱在其中还有什么藏私,吴越朝廷的新增收入也会非常可观了。 “昱儿真是公忠体国,歙州、严州的事情便这么说定了。承佑重组镇东军节镇时,这两州便不划入内了。” ... ... 第286章私会 吴越王宫,仙居堂。 如果时光倒退十年的话,这座宫室,原本该是当年钱惟昱的母妃、仰元妃所居之处;也就算是吴越王宫当中的“中宫”——专门供大王的正妃起居之用。 遥想当年,不过十五岁的仰元妃,正是青涩柔美,端丽不可方物的娇俏年纪,被钱惟昱的父王钱弘佐收入宫中,宠幸三年。可惜这一切美好,在钱弘佐落水留下不治之症后,就化作了泡影,如梦似幻。一个一辈子仅仅被男人宠爱了三年、才十七岁的少女,就要忍受就此孤老终身的悲惨人生。 如今,仙居堂的主人,已经换成了当今大王钱弘俶的正妃孙太真,确切的说,孙太真入主此殿已有八年之久。论年纪,孙太真和仰元妃相差不过周岁,但是两个宫廷女子的荣辱境遇,实在已经是云泥之别。 自从怀孕之后,孙太真已经不会再去大王的寝宫咸宁殿过夜了,几个月来,一直在仙居堂内安养。这是孙太真第一次怀上,实在是让一个女人欣喜不已。 “素子,你帮本宫看看,这身西阵织的衬里,可能吧肩型给衬出来?原本的坎肩穿着,总是太削了。唉,这都快六个月了,怎能不显怀呢。” 孙太真靠在一张软榻上,一边和安倍素子得意地聊着天;一边看着自己逐渐隆起的小腹,满目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双眸,始终不曾离开面前的银镜,在那里端详自己穿上西阵织坎肩后对身形瑕疵的遮蔽效果。西阵织虽然颜色花纹华丽,终究太硬太厚,不适合做那些需要柔软质地的衣物,只适合表现一些需要挺括线条感的装饰。用来做遮瑕孕妇走样体型的坎肩,倒也算物尽其用。 自从那一次,安倍晴明假借着大王“接见日本宗教界人士”的时候、趁机献上使大王能够令后宫妃嫔受孕的奇方秘法之后,安倍晴明,便成了大王眼前的红人。 孙太真受孕之后,更是常常召安倍晴明的女儿安倍素子入宫服侍。原本么,“周吴郑王”四位大王的妃子也非常眼热,希望大能的安倍素子能够到自己宫里传授一些东西——大家没有看错,确实是周吴郑王四妃,因为后世《百家姓》当中第二句的‘周吴郑王’排序,便都是从钱弘俶的侧妃当中论资排辈排出来的——但是孙太真又怎么会允许这种明显不和谐的事情发生呢?在她为大王生下世子之前,其他妃子接触到的东西就该越少越好。 安倍素子尽力做出一副满眼都是星星地崇敬样子,仰慕地说道:“娘娘的身段气质,自然是穿啥都雍容贵气了。哪里是奴奴献的这身西阵织的功劳。奴奴还该感谢娘娘赏脸呢——若是宫外头的命妇贵人们听说娘娘都穿着了咱日本国出的西阵织,想来在汉人豪奢贵族之间,也会流行起来吧,奴奴也是与有荣焉了。 普天之下,如今谁不知吴越富庶甲于天下。听说哪怕是汴京城里的名门淑媛,也多是愿意打听娘娘穿些什么,用些什么;连北朝的符皇后,也不及娘娘这般被人模仿得多。” “素子你这孩子,真是太会说话了,呵呵呵呵……”孙太真被素子的言语逗得心怀大畅,一把拉过素子的手,便让她坐在自己身侧。素子马上乖觉地给孙太真揉捏按摩起肩背筋骨,让孙太真传出一声舒坦的呻吟,心说日本人的阴阳道学问还真是深厚,对人体穴位医理的认识,只怕不在中医之下。 其实吧,要说通医理,安倍素子那点道行如何能和太医院的医官比?但是她得益就得益在太医院的医官都是老头儿,王妃总不能让男人来给自己做这些事情吧?普通宫女里面,有如素子这般手段的,便找不出来了。 再有便是素子的马屁功夫原本也不算牛逼,但是好在她是一个日本人。如今这个时代的中原诸国之人,谁不觉得日本人是岛夷?素子的汉语都不算非常标准,自然给孙太真一种“直率、不会说假话”的假象,先入为主之下,同样的奉承之言从素子口中说出来,自然比从旁的宫女身份的人那里说出来,要让孙太真觉得可信得多。 “娘娘过奖了,奴奴连汉话都说得不太好呢,只是嘴笨,只会说大实话。” 这番言语自然又逗得孙太真心怀大畅,舒坦过了,孙太真便问起正事儿:“素子,本宫这一胎是男是女,如今可看得出来了么。” 素子心中砰砰直跳,是继续吹捧,还是实话实说说自己看不出来?她的脑海中,浮现起了前几日自家殿下的暗示:如果遇到这种问题,尽管打包票说是世子! 思忖半晌,又观察了孙太真刚刚显怀的小腹,切了一下脉相,种种迹象虽然还不能肯定,终究也没有反面的表现,素子咬了咬牙,断然说道:“恭喜娘娘,是位世子爷呢。” 孙太真的眉头一下子更加舒展了,看向素子的目光也更加温柔,“素子,按说你爹进献奇方,让大王解除了隐忧,本就是大功一件,你近来服侍本宫,更是勤谨有加。本宫观察数月,见你容色品行俱是上佳,与其将来回到日本国受苦,不如便留在吴越吧。你也有十六了吧?没得耽误了终生。本宫赏赐你一个机会,被大王临幸可好?” 既然钱弘俶现在已经能生了,而孙太真又怀孕着。身为大王,钱弘俶肯定是不会为了自己的打老婆禁欲一年的。若是钱弘俶火力全开,在别的妃子那里又乱播种的话,对于孙太真来说终究不是好事。 安倍素子的容貌也算是一等之选了,而且有一份日本女人独有的柔媚和顺,加上本事不凡、忠心可靠,考察了四五个月之后,孙太真便生出了自己身边再进献美人给大王的想法:若是自己仙居堂中旁的女子可以得宠,让大王在后面半年不和周吴郑王诸妃多有合欢的机会的话,对于自己将来的地位,终究是好事。 素子听了如遭雷击,殿下的大事可不能误了,自己这颗伏子,还是要继续演下去的。可是自己的身子已经是殿下的了,若是再被旁人凌辱……难道,要忍辱负重,助殿下成大事之后,再一死以谢清白受辱之罪? 瞬息之间,素子额头便有冷汗涔涔而下,脸色苍白地艰难说道:“多谢娘娘垂怜……可是,娘娘怕是不知道咱日本国阴阳道的修行法门。凡是修习阴阳道的女子,必须终生保持处子之身,才可以行使式神降临的法门。若是**于人,便会就此堕入尘泥,失去法力……” 孙太真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不过很快便隐没不见了,又恢复到和素子言笑晏晏的姿态,过了半晌,素子给孙太真做好各种保养,便辞去了。孙太真拍了一下手,正厅屏风后面便转出来一个老嬷嬷,碎步走到孙太真面前。 “刘嬷嬷,刚才你也在后面看了吧。那素子,果真是处子之身么。” “回禀娘娘,老生也是几十年的眼力见儿了,不会错的。那安倍素子姑娘腰挺腿直,锁眉含胸,定然是黄花室女。虽然身段长得太好了一些,想来是天赋异禀所致。” 那老嬷嬷所说的“天赋异禀”,自然是说安倍素子的“凶器”看上去不似十六岁的在室女所该有的。只是各项其他指标,都没能看出破绽,便只能是持这般意见了。若非素子和钱惟昱欢好时候都用《阴阳诀略》及秘药协助,否则是断然做不到让少女在**之后激素分泌水平变化如此细微的。 孙太真听到那老嬷嬷所说的“天赋异禀”时,眼中也闪过一丝嫉妒之色,“可惜了,如此品貌,又懂阴阳道秘术,却不能物尽其用。罢了,在给她一些思考的时间吧。或许该另外在身边侍女中找姿色得用之人,收住大王的心了。” …… 在那些不知道大海以外局势发展的吴越宗室眼中,日本使团只是恰好搭了苏州市舶司的船来到了吴越。但是,这并不能代表那些高僧和阴阳师们便是臣属于钱惟昱的部下了——人家只是搭个便船而已。 这些人,理所当然应该是当今日本国王(中原人并不是都知道日本国主叫做天皇,眼界不开的人,也不会承认)的臣属;就算他们“心向汉化”,想留在中土,那么定然也该选最粗的大腿来抱——比如吴越王钱弘俶的大腿,就是如今东南沿海地区最粗的一个。 正是因为如此,在安倍晴明和安倍素子父女二人分别得到钱弘俶、孙太真的信任重用之后,他们也都很上道地没有回葛岭的抱朴道院住持,而是挪窝住进了宫中的甘露院。 没错,便是原本作为宫中佛堂的甘露院。钱惟昱的母妃仰元妃在钱弘佐刚死、钱惟昱还在南唐当人质的那几年里,便住在甘露园中吃斋念佛,为亡夫守孝。只是吴越国的宫廷信仰都是比较实用主义的。修阴阳道的阴阳师们在帮助大王求子的问题上,表现得比和尚们好,贺茂大神也比佛主管事儿,大王钱弘俶便在甘露院内划出一半地皮,临时改成了一座不伦不类的中式屋舍、和式装饰的神社,供安倍家父女住持。 自从孙太真怀孕满三个月以来,也就是这年元宵节之后,安倍素子便搬来甘露院居住,两个多月不曾离开内宫,也没有和包括仰元妃在内的其他外人有过接触。这样的表现,着实让孙太真非常满意,更加信任安倍素子,而对“安倍素子等日本阴阳师是否有可能在日本时便为钱惟昱所用”这个问题置之脑后,几乎不再想起。 从孙太真那里回来,安倍素子回想着这数月来的煎熬演戏,心中着实憋闷不已。想起今日孙太真那延揽她给大王为妃的提议,竟是愈发后怕。 “殿下,你在哪里,听说你已经回到国内了,为何还不来杭州一看究竟。奴奴该怎么办,呜呜呜……” 似乎是感应到了素子低声压抑的哭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好你个不守妇道的妖女,居然还对王妃娘娘妖言惑众说什么守身如玉。原来竟是早就与人勾搭成奸,结下私情了!” ... ... 第287章俗套的麝香 “啊……钱郎,果真是你么。”素子听到那个故作阴森的声音时,却没有丝毫的害怕,反而是痴痴地如乳燕投林一般扑过去,一把抱住那个从屋内正准备掀帘子出来的黑影。 刚刚从密道里爬出来的钱惟昱立刻捂住了素子的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素子也很配合地什么都不说了,只是确认了一下外厅的门闩已经插上,两人躲进素子修行的那间卧房后,拉上隔帘纱帐、重重罗幕,这才开始叙谈。 “钱郎你是怎般进来的?莫非这甘露院中还有密道么?啊……定然是了。当初奴奴入宫之前,母妃还特意叮嘱奴奴说,若是王妃要留奴奴长住宫中,便选这甘露院的佛堂改为神社、连奴奴选哪座厅堂住宿,母妃都细细交代了,果然……” 钱惟昱对于素子最近表现出来的智商非常满意,也不卖关子,直接承认了素子的说法: “不错,其实当初父王还在世的最后两年,便预感到自己病体已然不支,使心腹得用的匠人,在甘露院内秘密修建了通往宫外的密道,这一头便直通这间禅房。当初所想,便是父王死后,母妃定然要在这甘露院内守孝而居的。若是遇到急难,也好从此逃脱。为夫从南唐为质回国之后,若是回宫有人要对付为夫,也好狡兔三窟从此逃脱。父王死后,此处密道只有母妃知晓其中机窍。” 话语说完,已经半年多没有见到钱惟昱的素子便献上了一阵深吻,足足持续了两分钟,最后还是素子肺活量喘不过来了才结束。熟悉的男子气息,让数月以来都几乎没有主心骨一样苦苦撑持的素子似乎重新找到了力量,把头埋在钱惟昱怀中苦苦倾诉。 “钱郎还不知道吧,今日可是着实凶险,孙妃身子日渐沉重,已经不能与大王行夫妻之事,居然想要奴奴……幸好奴奴用修习阴阳道术需要守身为名搪塞过去了。此事却该如何应对,全靠钱郎拿主意了。” “什么?竟有此事么?如此说来,孙太真定然是害怕其他宫中妃子在她不能得宠的这段日子也怀上了……素子,你自己有什么看法?” 素子心中“咯噔”一下,顿时脸色变得惨白。显然是误会了钱惟昱这番话的意思——或许,也是她对于自己的魅力,以及对钱惟昱对她的感情太不自信了——所以,晕眩了半晌之后,素子便讷讷失神地说道: “若是殿下需要素子混得更加接近孙妃和大王,助殿下暗中取事的话,奴奴自当从命。不过,奴奴也不会辱没了殿下的名声的,奴奴成事之日,便是殿下成功登基之时。到时候,奴奴自会服毒自尽,雪不能为殿下守节之耻,以死明志。” 钱惟昱还在想着如何教自己的婶婶给别的竞争对手妃子下点儿绊子,结果一听素子的言语,也是着实吓了一跳——很明显,素子把他刚才的问题理解成“如果为夫需要你牺牲色相去进一步接近王叔和婶婶,然后伺机给他们下毒行刺”了。 又气又痛地狠狠搂过素子,在她的****上惩戒性地拍了两把,钱惟昱才故作严肃地训斥道: “想什么呢?为夫是那种出卖自己的女人去设计别人的人么?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这句话七年前有效,如今自然也有效,将来还是有效。当初为夫没有直接留在国内,接过父王的位子;便是免得与其少年得位被人觊觎,不如不争为争,留下一个念想。 休说王叔的儿子还没生下来,便是真生下来了,也比为夫年幼二十岁,要是王叔活不到其子成年便亡故了,以如今天下尚未抵定、外镇诸位伯叔约束,难道还能在这事儿上反了天去? 为夫恰才所言,不过是让你想想,一来有没有让王叔的其他妃子无法继续怀上王子;二来么,便是凭着这些日子晴明公的观察,王叔可有什么隐疾可以利用?两件事中,又以第一件为要,此事咱和孙太真之间,也算是恰好利益一致,以你如今受孙太真信任,也有法子进言,借刀杀人。” 如果一个儿子也没有,那么王叔肯定是要拼命想办法生儿子的,但是如果已经有了嫡长子的话,便不会那么迫切了。尤其是站在孙太真的立场上,肯定也是不希望其他妃子也生下王子的。借助孙太真的手,如果手段得宜的话,虽不能阻止孙太真再为钱弘俶生育,好歹可以阻住其他妃子。站在钱惟昱的立场上,不管怎么样,王叔的儿子总归是越烧少越好的,少一个,将来动手时候就少一分变数。 素子凝神细思,掌握住了钱惟昱的大致意思,问道:“钱郎所说,莫非是给其余诸妃想法子下药么?” “不一定是下药啊,下药这种方式,多落俗套。为夫是说,不是可以用麝香等香料给妇人闻嗅,便导致妇人不能孕育的么……也记不清了,反正药理的东西,素子你尽管去研究便是,不拘什么海外香料,但凡有效,还可以混着用,掩盖其中真实有效的成分。一旦得了方子,便秘密献给孙太真。若是孙太真得了这个杜绝其余妃子怀孕的秘法,相信也不会急于让你入宫分宠、拴住王叔了。” 素子听得瞠目结舌:“麝香还有这种效果么?奴奴当真不知……” “也不拘于麝香,龙涎香生龙脑什么的都可以试试……”钱惟昱顺口说着,才想起自己扯得有些想当然了:这个时代的人,连《本草纲目》都没见过,更别说《甄嬛传》了,自己说的这些,他们当然不知道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王叔的健康状况,试图找出一些损害王叔健康的慢性手段。 根据钱惟昱前世积攒的历史知识,貌似历史上的王叔钱弘俶可以活到六十岁。在六十大寿那天晚上,才被弑兄之贼赵光义赏了一顿酒喝死了——鉴于赵光义有下牵机药毒杀李煜的前科,史家多铁口直断说,历史上的钱弘俶也是被赵光义毒死的。但是对于这种野史说法,钱惟昱是不大信的。 一来钱弘俶死时距离吴越“纳土归宋”已经十年,钱氏对于赵宋已无威胁;二来钱弘俶死后,其余吴越宗室在宋朝的待遇一直也还很好,完全不似李煜死后李唐宗室几乎被一扫而空;何况,李煜死的时候才三十八岁,钱弘俶死的时候已经六十了,以古人的寿命,六十而亡完全也算是天命已尽。 历史上按照《吴越备史》的说法——也就是钱惟昱的十三叔钱弘俨所写的史书记载——钱弘俶是死于寿宴酗酒后的“中风之疾”,而且说其“归宋之前,已素有风疾”。翻译过来,那就是因为三高之人喝酒喝得脑溢血中风而死,而且在吴越国纳土归宋之前、吴越本国的太医就早已发现大王有三高的症状、此前也轻度中风过,只不过不致命。 钱惟昱不可能把他的先知先觉直接原封不动地告诉素子,只好是假借不少名目兜圈子地劝说素子、注意大王可有三高的症状——当然,要解释什么是三高,少不得再用一些这个时代的医学术语修饰。 历史上钱弘俶四十多岁才开始有三高明显的症状,如今还不过二十七八,要想出现症状何其困难?好在三高这种东西是有遗传性的,一个人但凡体质容易产生三高,总归容易被各种诱因诱发。后市医学也没说一定要老年人才会中风、年轻人就一定不会中风。 所以如今也只能是先慢慢诱导对方养成一些不健康的生活习惯,而且发明一些油腻高胆固醇的宫廷美食菜色等等……这一切都和素子细细说了之后,钱惟昱还不忘叮嘱素子有机会的时候转告安倍晴明,也好一并协同行事,徐徐图之。 毕竟,钱惟昱提前预留的密道只能进入素子的卧房,安倍晴明那里,还需要素子寻机转告,以如今钱惟昱不适合和素子联络的现实,也只能是保持这种单线联系了。 …… 安倍素子屋中重新恢复了宁静,素子修行之身的好处,便是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用其他低等宫女服侍。她摸索着自己洗漱了一番,便睡下了。而钱惟昱,已经通过密道重新离开了甘露院。 数日之后,孙太真又一次召见了安倍素子,一边闲聊,一边享受素子的秘法按摩。自从怀孕以来,似乎只有素子的手法,才能让孙太真舒缓神经的焦躁。 “娘娘,前日娘娘抬举,实在是奴奴的荣幸。只是奴奴回去也想过了,家父无子,仅奴奴一女,在日本国时,家父好歹还是贺茂流阴阳术名家,奴奴不忍此道就此断绝,所以娘娘的好意,只能是辜负了。不过……奴奴另有一个秘法,说不定倒是可以解决……哦不,是为娘娘着想。如果不当,还望娘娘勿罪。” “素子,本宫便当你是妹妹一般,如何还这般见外,有什么话,那边说吧。” 素子便把这几日沿袭的一些可以导致女人不孕的海外香料秘方,委婉地报给了孙太真。 “啪!”一个愤怒的耳光,随后是一句声色俱厉的“荒唐!” 孙太真便斥退了安倍素子这个无耻地、不要脸的女人,还在背后喝骂着:“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宫岂需要这等邪物!” 素子很配合地被骂走了,一边逃跑一边低声认罪不休。不过等到素子走后,孙太真立刻抄过纸笔,然后尽快凭借着自己的记忆,把恰才听到的消息药方记录下来。 ... ... 第288章摊丁入亩的曙光 在王叔钱弘俶和婶婶孙太真那里卖完萌装完傻、又让安倍素子寻机不着行迹地献药之后,钱惟昱又在杭州略略打点了一番,便算是把自己从越南回来之后该还的各路人情往来给做了个了断。 此行,好歹也算是解除了王叔原本可能会对他生出的疑心、让王叔断定自己绝无问鼎王位的野心。或许钱弘俶以后依然不会让钱惟昱在吴越国的后续对外战争中再立什么军功,却也至少不至于掣肘钱惟昱在自己的辖区内各项内政的施展。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了。 此行的另一个大收获,便是通过如今吴越国内还未彻底调动完成的移镇工作中,收获了歙州和严州两处相对贫穷困顿州府的控制权。 钱惟昱和王叔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任命钱惟昱如今才六岁的堂弟、大王继子钱惟治为中吴军节度副使、严州留后的形式,把严州、歙州这两处位于天目山和黄山山区的穷苦州府划给了钱惟昱治理。 同时,钱惟昱则在财政上做出了进一步的让步,包括增加了湖州钱监的铸币上交比例。同时也把霜糖贸易比照食盐贸易那般,纳入吴越国中央财政的统一专营税征收范围。至于朗姆酒,虽然不同于传统的酒,但是自古都有酒类的朝廷专卖课税之法,钱弘俶和钱惟昱只是略略敲定了一番、进口朗姆酒贸易必须按照最终出货价的两成收取平准税,在钱惟昱满口应下之后,考虑到钱惟昱对中央财政的贡献,这件事情便算是过去了。 总的算下来,铸币税的缴纳,大约需要让湖州钱监每年上缴吴越中央财政七八十万贯的新铸铜钱。霜糖、朗姆酒按照目前钱惟昱在小琉球的万顷甘蔗种植园产出来算,目前一年可得蔗糖近一百多万石、朗姆酒两百万坛。 按照霜糖量产之后,糖价下跌到仅有雪盐两三倍来算,一石霜糖不算税赋可值钱**贯,一百多万石便是一千多万贯的收入,刨除成本和运输,净利润也在八百万贯以上。未来五六年内,随着琉球的充分开发,这个数字还有一定的成长空间。酒类方面,以如今朗姆酒这种高度酒的售价估计,一坛酒价值万钱也是卖得出去的,总收益基本上也和大规模霜糖贸易相若。 钱惟昱把“霜糖、朗姆酒、铸币税”三项按照“朝廷官营抽税”的制度直接向吴越中央财政让渡之后,总计需要上缴一年400万贯的收入,他自己则可以落下2000万贯上下的收入。刨除官营各项成本约500万,净利仍然达到1500万贯——柴荣一年的大周朝廷财政收入,如今也不过才这个数,北宋发展到宋神宗王安石变法之前,一年也才7000万贯,所以这一项新增进项,实在已经是非常可观了。 要知道以如今的物价水平,当初十叔钱弘亿到江西就镇的时候,修兰溪江、闽江、赣江等三处赣南主要水脉的疏浚水运工程、修筑沿江官道、战后重建城垣道路等等,两三年下来总共也就花了400多万贯的成本,其中一半多是找钱惟昱这边借贷的款项。400万贯就可以完成相当于后世半个江西省的战后重建工作,并且改善该地区的交通水运,那么1500万贯的每年新进项可以做多少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 四月初,钱惟昱拿到了歙州和严州的控制权,并且向王叔缴纳了第一笔糖税酒税,完成了管辖的交割。另一方面,国舅孙承佑在迁延了一段时间之后,也启程去婺州就镇了。 钱惟昱在回程中带着沈默在歙州和严州略微考察了一番,试图凭着前世对于千岛湖位置的记忆,寻找钱塘江上游适合筑坝建造人工湖和堤堰的所在。 只是沈默看了之后,对于钱惟昱的异想天开颇有一些震惊,而且表示以如今的技术,要想在钱塘江上游修筑大型水库完全不现实,也没有必要。如果只是想要弄一些如同西苕溪边湖州钱监那样运营大型水车的设施,还不如在水头湍急的地方分段筑坝拦水、并且用岩石修葺两岸堤堰。 钱惟昱一想沈默的建议,觉得也颇有道理:修造水电站的话,自然需要落差数十米乃至上百米的高水头,才能带动发电机每分钟数千转的转速。而如果只是水利的锻造、纺织机械,甚至锯木厂,所需的水车转速每分钟几百转也就够了。何况水流湍急的地段太集中的话,还不好部署那么多工厂。 后世1950年代就能够修筑百米高楼,而如今汉人的建筑水平最多也就修造九层宝塔;后世的新安江水坝依靠混凝土重力坝结构可以有一百米高,如今修几道分段式的、二三十米高的也就够用了。 想通了这些之后,钱惟昱便粗粗选了一组地方,然后让沈默花时间专程带队伍细细考察未来适合修造锻造厂的所在,他自己便直接赶回苏州去了。 刚刚回到苏州,住回沧浪园,蒋洁茹那里便传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军器监的工匠们已经和那些汉族、黎族织女相互配合,搞出了立式五锭踏轮纺车。钱惟昱算了一下,这才不过个把月的时间,就把这些换向传动的机械结构问题解决了,着实算是效率非凡。重赏了那群工匠织女们每人一百贯钱之后,便是鼓励他们再接再厉,继续沿着这个方向攻克剩余的技术难点。 …… 歇息了数日,钱惟昱便重新投入到对财政工作的统筹中去。他首先让蒋洁茹好生整顿了一番如今中吴军节度使的财政收支情况,向他汇报一番,然后才好规划先干什么,后干什么。 “相公,这是湖州钱监的铸币账目,以及今年来糖、酒、盐等贸易的产出预计。还有便是市舶司常例的进出了。预计今年铸币利润可达200万贯,糖、酒刨除要上缴给王叔的那部分后,各自剩下约700万贯。平湖列岛的雪盐利钱差不多也是如此。 另外便是苏州、明州等处市舶司每年的茶水、丝绸等对日本、大食国的进出口税收、利润,其中官营可得部分不下800万贯——原本前年的时候,苏州、明州两处市舶司的官营利润和抽税便早就超过了1000万贯,不过去年和今年却有所下降,主要是因为和南汉一战之后,越来越多的对大食和南洋贸易转向了广州、泉州等港。苏州、明州这边只能垄断对日本、辽国、高丽和北朝的大周四处海贸对象,所以利钱便分的薄了。 如此算来,按照目前的发展趋势,中吴军节度使全年可得3000万贯上下的财政收入——这个数字,如果全部以新钱或者金银征收的话,市面上的金银钱币肯定是不够用的,说不得到时候还是要征收实物税或者别的形式。而且这个数字是按照钱郎您的吩咐,刨除了粮米的实物税和布帛形式的人头税——不过,相公为何要将这两笔刨除在外,奴奴着实是不解呢。” 蒋洁茹原原本本把数日来统计的情况大略向钱惟昱交代了一番,一边觑看着钱惟昱的反应。 “知道有多少钱,自然是要想着先花哪里后花哪里了。至于把‘人头税’单独拎出来,自然是因为如果钱够的话,今明两年实在是我吴越税制彻底废除人头税这一税法、实施‘摊丁入亩’的千载良机了——当然了,对外肯定不能打出摊丁入亩这种旗号,那肯定会被土豪士绅们反对的。” “摊丁入亩?相公当真要推行那个措施了么?此法一出,定然是要触动大多数田地众多的豪绅利益的,如今大王就快有嫡子了,相公如此施行,岂不是失了人心?还请三思啊。” 蒋洁茹向来是谨守妇道的,一直以来,都是钱惟昱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拨一拨动一动,谨守“妇人不得干政”的训示。这一次也是心中急切,为了钱惟昱好连这些避忌都不顾了。钱惟昱什么事情都不瞒着她,‘摊丁入亩’是个什么东西,早就已经和她细细说过,所以蒋洁茹自然知道其中利害。 “放心吧小茹,你家相公什么时候做过出头鸟了——当初废除徭役,不过是拿捏住了十叔重建江西、疏浚航运需要大笔银钱这个弱点。十叔本无稳鼎王位的大志,能够靠做一把得罪人的出头鸟,换取我中吴军府库数年来二百余万贯的无息借款,他便干了。如今徭役废除不也有两年了么,照样平平稳稳过渡过来了。” “那这一次是……” “这一次,如果钱够的话,便让四伯父当这个出头鸟了——四伯父一下子坐拥两广,邕州以西,桂州以北都是壮、侬、苗、彝,南边雷州、崖州还有黎人。光是羁縻州便有三十余处。整个吴越国,要说谁对于归化蛮夷、‘改土归流’最为迫切,定然是四伯父了。 但是蛮夷不肯归附,最大的原因便是蛮夷自古不愿纳税、不愿服役。如果如今我吴越税制可以改为徭役、人头税都彻底废除,所有负担全部按照田亩、工商酌定的话,那些蛮夷一来不用交人头税,二来大多渔猎樵采为生,并无田亩登基在朝廷籍册。如若再以微小利益引诱,使蛮人归化无需增加税赋徭役负担,并给予土司酋长相应官衔俸禄、依然治理地方。那么虽不敢说使十足生番愿意归化,好歹壮族、侬族、黎族等三族百姓羁縻,可以逐步汉化。 只是,若是蛮夷‘改土归流’后可以不纳人头税、汉人百姓却要,无疑会让汉人不满,唯有一并取缔,才可消弭不平。此法若行,四伯父没有数百万贯额外进项如何可行?自然是要依附于我中吴军的财力支持,如此一来,让四伯父做这个出头鸟,岂不是顺理成章。” ... ... 第289章拿人手短 春去夏来,倏忽便是六月骄阳时日。吴越国从南到北,一派欣欣向荣之态。这一年,注定是休养生息,没有战乱的一年,而且说不定这种日子还可以继续持续下去,让浙江和福建变得更加繁华富庶,让江西和两广从此前的贫瘠中滋长壮大。 占城稻这种作物,推广到如今这个年头,也算是彻底覆盖了吴越国全境。两广地区虽然是去年冬天的时候才平定的,但是在钱惟昱的种粮支援下、以及如今的广州都护府都督钱仁俊的大力筹措组织之下,今年正月里依然在珠江三角洲平原的大部分地区都种上了占城稻。 按照这样推广程度和粮食产量算法,哪怕没有别的生产技术的提升,将来的吴越国土,起码可以养活三倍于目前数量的人民户口。 这几个月的钱惟昱,过得着实算是比较轻松,或者说足不出户。普通民政的事务,大多交给江景防办理,工程筹算有沈默帮衬,文教理民丢给林克己,军事训练和军械筹备更是有一堆将领有条不紊地运作,基本不用钱惟昱操心。所以钱惟昱就摆出一副自己在府中休闲度日、钻研机械、冶铁的模样,静等自己说好的猎物上门。 …… 这一日,钱惟昱照例每天一大早去军器监转悠一番,看看已经筹备了数月的新式冶铁之法可有新的进展。因为沈默这两个月都去考察钱惟昱所说的严州水库的事儿了,所以军器监这里早就换了人管,一进门,便有军器监的匠首来报喜。 “殿下,这儋州的铁矿,果真了得,这般细细粉碎之后,用殿下交代的‘焦炭’炒锻之法,一千斤矿,到能炼出将近六百斤铁,可是比从南唐国池州、和州等处偷买得矿石要多得多。昔年咱军器监用和州铁矿锻造,最多也便只得千斤矿石出铁三百来斤,只得楚国得来的矿石成色略好,可接近四百斤。但是这千斤矿石出铁六百斤的,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啊!” 和州、池州一带的铁矿,便相当于是后世的安徽马鞍山铁矿了,如今还在南唐境内。马鞍山的铁矿,在南方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但是和海南岛的石碌铁矿肯定有差距。钱惟昱听了也丝毫不以为喜,只是觉得理所当然的一般,继续追问道: “如今以焦炭出铁,铁质定然是大有改观了吧?石炭耗费如何……” 工匠们少不得又解释了一番,大致上是强调每一千斤铁矿,掺入百余斤焦炭之后,炼出来的生铁质地更加坚韧匀称。而焦炭这种东西的生产,也全部是按照钱惟昱此前交代的用石炭入砖窑隔绝空气煅烧、喷水等工艺而成。 工匠们不懂化学,也不知道铁质变好是因为混入焦炭参与反应之后,生铁的脱硫脱磷更加彻底所致。但是站在钱惟昱的角度,他自然是希望可以从化学原理的角度定量地来判断脱硫脱磷的效果。 这一日他来之前,让人准备了一桶钱监铸币用的硝酸银溶液——那玩意儿原本是给吴越通宝镀银边用的——此刻,钱惟昱便拿过一柄新锻打好的铁剑,那剑的材料正是石碌铁矿的矿石冶炼产生,并且经过了一道油淬火、正要进行第二道水冷淬。钱惟昱让工匠用铁钳夹着铁剑,浸入硝酸银溶液里面,一阵水雾缭绕、尘埃落定之后,铁剑不但完成了淬火,而且还因为还原反应,表面被镀了一层银。 工匠们啧啧称奇,还以为殿下豪奢至此,居然要用银子打造装饰用的宝剑,却不知钱惟昱只是想利用银遇到硫、磷等元素时会发黑的特性,来鉴定铁剑的铁质罢了。铁剑镀银之后通体银灿,没有丝毫发黑的迹象,很显然,略微掺入焦炭除杂的效果非常好。 “不错,往后还可以再多试几次,每次减少一点儿焦炭的用量配比,几下分量,然后锻造出铁器之后,拿来进行镀银的实验,以银不发黑为限,便可以试出儋州铁矿最少所需的经济焦炭用量了。上等生铁炼成之后,再进行‘蓄热风炉’炼钢的实验吧。” 钱惟昱正交待着炼铁炼钢的事情,府上却有源赖光亲自来报信,说是广州都护府那边派人来了,想要协商敲定岭南战后重建和‘改土归流’计划的借款问题。 “终于忍不住了么,唉,钱多就是好,要办点事儿,都可以等别人主动撞上来。” …… 钱惟昱当然不傻,也不会主动凑到四伯父钱仁俊那里,说他手头有银子铜钱多得没地方投资,想要借给对方。 其实,当初从岭南回师之前,钱惟昱只是在和钱仁俊探讨“如何归化两广地区的蛮族”这个问题时,偶然说起了“在江西平南军提出的废除徭役基础上、进一步废除人头税,以减免蛮族归化户口之后的义务负担。” 当时,钱惟昱只是一提,但是只要时机成熟,钱仁俊好算清了归化蛮族、增加国朝人口所带来的人头税减少究竟是多打一个数目之后,钱仁俊自然需要找钱惟昱借钱填补财政窟窿。 钱惟昱回到沧浪园,便等到了曾经的南汉太师、如今的广州都护府参政钟允章,很显然,钱仁俊派了一个够分量的人物来谈这桩事情。 “郡王殿下,老朽此番的来意,相信殿下也已经明了。大都督初镇两广,其余诸事皆与民休息,百废待兴,只是大都督一直对于邕州以西诸处羁縻州不归王化耿耿于怀,眼看着今年夏税征收的时日又到了,大都督便想起了殿下曾经提起过的废除人头税、吸纳蛮夷归化的法子。 这两月来,两广的户部官吏计点测算,如若废除人头税,每户按照两个丁口计算,便要少收六十万匹素帛、一百八十万斤麻。如今两广重建,处处用钱,蛮夷归化之后,少不得也要官府出钱征发劳役垦荒安置。大都督自问两广财帛不足以支撑,素知殿下财赋多有余饶,便命老朽前来觍颜筹借,还望殿下看在两广民生……” 钱惟昱抿了口茶,不置可否的问道:“老大人客气了,四伯差老大人前来时,可曾说了什么吩咐么?” 钟允章想起钱仁俊出发前的交代,略微羞赧地老脸一红,说道:“大都督曾说:‘我那侄儿,素来远见卓识,此番前去,但有具体归化、改税的施政方略,尽管应承下来便是。大不了比照十弟在江西那般,我广州都护府做那个出头鸟便是。’” 上道!和开诚布公的人谈生意,就是爽快。钱惟昱被钟允章这一转述,倒是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了,“那么,四伯那里需要多少银钱,如今可有预算了么?” “大都督今年算过,为了弥补人头税的缺口,至少要每年借贷五十万贯银钱,在找到别的税源之前,这笔钱怕是难以中断。另外便是按照殿下此前与大都督讨论时说起,该在广南西道的钦州、茂州两处修建海港,疏浚邕江扩大水运。这几项如要实施,没有两三年时日、每年百万贯钱粮,也是不得完成的。此外邕州以西羁縻州的壮、侬、黎、彝蛮夷怕有数十万户之多,如每年归化安置五万户计,光是朝廷出钱雇役垦荒所费,也要这许多支出……” “总共报一个数吧,银子缺口有多大。” “如今算来,这些东西如要一并实施,扣除此前从伪汉国帑缴获的盈余,每年需要借入三百万贯——当然了,大都督也不会强人所难,当初平南军钱节帅出镇赣南时,听说每年借款不过百万贯,大都督也不敢指望超过太多。” 钟允章是道德君子,自己也没见过多少钱,说出三百万贯这个数字的时候,着实老脸都有些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正等着钱惟昱反驳或者嘲讽,却听到一个轻描淡写的声音说道: “三百万贯,那便三百万贯好了——不过孤的条件,可要听仔细了。”钱惟昱深吸一口气,观察了钟允章的反应,随后缓缓续道: “首先,四伯需要上表朝廷,请求本着归化蛮夷、改土归流之意;改革我吴越税制,取缔人头税,实施‘摊丁入亩’——当然,具体的措辞肯定不能这么说,孤一会儿再教你。 其次,岭南原本是伪汉之地,虽然刘鋹在位时,科举之道被祸害不浅,几乎断绝;但如今既然是我吴越圣主在位,自当有新朝气象,回去后,便让四伯以岭南士子多习举业、以图进仕。如今我吴越覆亡伪汉,也不该阻断读书士人上进之路。虽我吴越尊奉中原,不可开‘贡试’,却可以改换名目以便开‘乡试’,由各道自行主持,考出举人后‘以待选送朝廷’。 这几点都做得到,中吴军自然可以拆借每年三百万贯银钱给广州都护府,为期五年。此后开始还款,分十年清偿,借款不计利息。相信十年后,以广州、钦州、茂州等处的海贸复苏,每年再偿还150万贯,实在是绰绰有余了吧。 如果只做得到摊丁入亩,不肯上书改制科举,那么,孤这里便只能每年给200万贯——一分钱一分货,童叟无欺。” 钟允章听得瞠目结舌:广陵郡王殿下不是号称诗书冠绝天下、学宗泰斗的人物么,怎得此刻说起话来,居然如同一个市井商贾一般俗不可耐……国是纲常,在殿下眼中,居然可以和生意一般来谈。 “老大人觉得有何不妥?苟利国家,又有什么可以虚文矫饰的。” “啊……没有不妥,殿下诙谐。还请殿下指教,大都督具体该如何上书、如何措辞、如何建言。” ... ... 第290章修真主义加强版 摊丁入亩,顾名思义就是废除人头税,把人头税应当承担的部分钱粮摊入到土地税当中去。改土归流,则是裁撤西南地区的土司酋长、改为任命流官;同时把蛮夷土人的人口不入户籍、田土不被清丈现状改变,逐步用等同于汉人的统治手法进行处置。 这两项措施,历史上一直要到鞑清雍正年间才得以彻底推行,而且比王安石的熙宁变法、张居正的一条鞭法都更加彻底。推行之后,这项极大施放人口增长的新政,和苞谷(玉米)、土豆一起作用,把中国的人口从宋明两朝的一亿多,飙升到了清末的四亿。 钱惟昱当然不会觉得在工业革命开始之前,就让华夏土地养育四亿人口会是什么好事儿。只不过相对于如今占着华东华南五省之地、却只有1500万人口的现状来说,人口再番那么两三倍,都还是有利无害的,这种情况下,摊丁入亩这个增加人口、降低流民隐户的大杀器,自然是能用就要拿来用了。 那么,王安石、张居正没能走到这一步,一定是他们的能力有限么?其实不然,只是他们遇到的积重难返、社会阻力更大罢了。鞑清入关后,对汉人的士绅大地主势力有过一轮毁灭性的打击,这才降低了相当一部分阻力,汉人读书人有四书五经,也没法和鞑子的刀子弓箭辩论,只好乖乖就范。 这说明,有时候乱世其实是改革的良机,尤其是当你的国家还没有拥有华夏全土的时候,只有一隅之地,先改起来。一来船小好掉头、改革阻力小;二来不存在“政策水土不服”“适合江浙的政策未必适合内陆贫困地区”之类的问题;第三便是得了好处与民实惠之后,还可以“以邻为壑”,通过吴越新政对南唐、后周百姓的政策吸引力,拉来新鲜血液,帮助此前在改革中利益受损的大地主阶级找补回来一些损失——虽然摊丁入亩让大地主多交税了,但是,也为你们吸引到了更多愿意来租种你土地的外来流民佃户不是? 当然了,这些事情终究是得罪人的,改革家哪怕成功了,本人不得好死的例子太多了。商鞅被车裂,王安石被流放,张居正死后被抄家——所以,钱惟昱只能是徐徐而动,每一次都找一个契机,给自己的队友一点资金上的支持,换取他们出头。 两年多前十叔钱弘亿初镇赣南、需要大量雇佣劳工取代官方徭役制度,便是一个契机。那一次,钱惟昱依靠那个契机让十叔当了靶子,在吴越境内推广了免除徭役、从此以政府出钱平价雇佣劳工、政府管饭的政策。如今,四伯父刚到两广,面对巨大的吸引蛮夷归化的需求,实施对无在籍土地者有利的摊丁入亩政策,也成为了一个迫切的需求。于是,钱仁俊便步了钱弘亿的后尘,成为了钱惟昱改革大业当中的又一杆好枪。 钱惟昱可以预料,他如今策划的摊丁入亩策略,肯定可以比后世七百年后雍正朝的摊丁入亩阻力更小。一方面有如今吴越辖区大多富庶、百姓反抗精神小、地主豪绅可以拥有的武力反抗能力薄弱有关系; 另一方面,当初雍正一朝时候可没有免除徭役这个政策作铺垫——雍正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在全国都做到“政府需要经办大型工程、都花钱请工人干活”这种程度,取而代之的,雍正实施的是“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也就是说非但不免除百姓的徭役,反而改成让有功名的读书人跟着百姓一起服徭役(虽然可以交钱代替服役),这种事情,自然会激起极大的反抗。前者是给人权利,后者是强加义务,孰优孰劣,实在是有云泥之别。 …… “摊丁入亩,本质便是要废除所有人头税,把人头税的收入摊到田亩的土地税之上。确保朝廷岁入不减的情况下,让少地或者失地贫农,乃至在官府的土地籍册上根本就找不到田亩记录的蛮夷受惠、把这一部分税负转嫁到地主身上。 但是,摊丁入亩只是孤与老大人、还有四伯私下洽谈协商时候的提法罢了。将来在上表的时候,绝对不可以出现‘摊丁入亩’这种文字提法,而要改头换面,让人觉得‘免丁’和‘增田赋’之间毫无关联——老大人可明白么?” 钟允章是忠厚君子,讲究纲常正统的读书人,这种权变的事情上果然不太在行,踌躇了半晌,还是红着老脸说道:“还请殿下明示具体说法。” “唉……老大人真是忠厚长者,也罢,孤便挑明了说。摊丁入亩当中的‘免丁’当然要单独提出来说,而且作为一项归化蛮夷、同时惠及吴越全部百姓的仁政宣扬出来。这种事情的名声,哪怕是大王,也是不嫌多的。大王的顾虑,只会是免除丁税后朝廷收入的减少。 这时候,就要用第二手,也就是入亩。只不过这个入亩不能打着入亩的旗号,可以改成诸如‘种粮钱’等名目。” 钱惟昱说到这里,见钟允章一片茫然,才想起有个问题没有科普,便打住话头,先行问道:“唔,老大人可知道占城稻的种植法门?” 钟允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好继续求教,钱惟昱便先解说起来。 “咱便以占城稻为例。众所周知,占城稻出自占城国,这几年推广、轮作下来也着实让我吴越粮食产量至少翻了一倍。但是占城稻在中原种植三五年后,便会有‘退化’的问题,结出的粮食再次作为种粮使用,便会脾性与华夏本土的水稻趋同。需要进行选种育种、或者周期性引入占城国原产的稻种杂交,才能保持高产和较短的生长期。 这里面,官府便可以做很大的文章:普通百姓,那是不可能有能力出海的,如果官府垄断了占城稻的种粮贸易和配给,每年由乡镇粮长一级在收田赋的时候,一并出粜来年的种粮、按照收成粮和种粮之间数倍的兑换比例,不就可以实现名义上不加收田赋,实则增税的目的了么? 田家种植稻谷,约摸一斗种粮可种植两亩水田、夏收三石。种子与收成,约莫是三十比一。官府卖种子的时候,按照二比一兑换,便相当于增加了‘三十税一’的田赋;按照三比一兑换,便相当于增加了‘十五税一’。如此一来,既多收了粮米,又不会让百姓觉得加税了。官府的种粮只要有保障,能够让百姓切实看明白着实可以比用自家收获的粮食做种收成多,百姓自然会愿意接受了。 而且此法贵在两相自愿,不可用强,阻力自然更小。比如我中吴军治下各州,种植占城稻年份最久,有些民田已经种植了四年了,到了种子退化的年份,便可以在中吴军先行实施。福建种植不过两年,两广更是今年才种了第一季,百姓还看不出来退化的问题,便先朝廷亏那么一两年,不赚这个钱粮好了。等到两三年后,福建、两广的农户都在产量的对比中看出了买官营种粮的好处之后,这种徐徐推进便丝毫没有阻力了。” “殿下真乃治国救民的天纵奇才啊!老朽真是枉读四十年圣贤书,惭愧,惭愧。此法回去后,老朽便立刻禀明大都督,定然按照殿下的办法施为上书,一字不易!” 聊完了摊丁入亩的初步推行借口,钟允章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便问起了下一项要求:“上书奏请增开科举,倒是可以理解,只是不知这‘乡试’的名目,又是何解?” 吴越国没有建号称帝,自然没有科举。但是如果因此就觉得吴越国没有选拔人才任官的考试制度的话,那便大错特错了。 武肃王钱镠一朝因为是马上得天下,对科举的要求确实不多,偶尔有文官需要从寒门之中拔擢,也都是看谁名气大,就直接举荐,甚至由国王如同“三顾茅庐”一样去延请,大名鼎鼎的唐末文人罗隐,便是这么在吴越国出仕的。不过此后,从文穆王钱元瓘时期以来,吴越国便开始逐步有了选拔文官的考试,只是明目上叫做“录科”。 录科考试并非常制,而是等到确有文官位子空缺出来之后,才会举行,用多少录取多少,考上之后,直接就任命官职。这个制度按说含金量还是不错的,只是因为不常设,所以缺乏储备读书人才的作用,也不能尽可能留住多的读书人。幸好五代十国时候,吴越国那帮姓钱的宗室各个都是学霸级别的人物,读书都很牛逼,这才没有导致吴越国文人不够用的问题。 说句题外话,历史上太平兴国三年、钱弘俶纳土归宋投降赵光义之后,他带去入宋的子侄宗室足足数百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没有资格在北宋直接获封爵位的。但是即使如此,钱氏宗族三代之内靠科举考试正式考中进士的,就有近百人之多——这固然和宋初时候,北方人读书不好、南唐读书人又在唐宋战争中多遭屠杀、后蜀读书人多丧于全师朗、王小波、李顺等多次起义有关。但是从一个侧面也可以看出,吴越人在宋初时的读书能力完爆北方人甚多。 “所谓乡试,便是一种新式的‘选贡’制度——未建号称帝的,不得开贡试、录取进士、明经、明法诸科士人,但是按照朝廷祖制,各道依然是要选出贡士前往京师参加考试的。孤所谓的‘乡试’,便是一种在各道自行组织的初级选拔考试。考中的人员,由各道命为‘举人’,以待时机成熟时进京参加朝廷的贡试——当然,乡试不比录科,哪怕文官没有空缺,也可以每年或每三年举行一次。获得举人资格者,即使没有进京参加最终的贡试,依然可以在我吴越国直接任官。” ... ... 第291章摊丁入亩的威力 钱惟昱上辈子毕竟是戈尔巴乔夫和two86教导出来的修真主义好青年。别的本事且不论,关于“打着某某主义的旗帜、走着某某主义的路子”这种花活,放到五代十国这种历史环境,自然是玩得轻车熟路,天下第一了。 明明是想摊丁入亩,却咬死了不露出摊丁入亩的字眼,用一番包装的勾当,把全吴越国的大地主阶级都忽悠地暂且丧失了斗志。等到发现实情的时候,已经大事晚矣。 那一日,钱惟昱和钟允章谈妥了全部条件之后,不过半个多月,中吴军的库帑便拨出了首批数十万贯钱钞,由海商交割给广州都督府的户部官员。(以后统称使用六部的称呼,大家知道吴越国名义上没有六部就行了,这样表述方便一些,不要纠结具体官名了) 六月底的时候,也就钱惟昱拨给四伯钱仁俊的首批钱钞到位之后仅仅七八天,钱仁俊的奏请废除丁税、施行种粮官营、开设“乡试”等诸事宜的奏章,便送到了杭州的钱弘俶那里。 奏章的内容,当然是钱惟昱指示的,只不过措辞上进行了不少修饰,而且关于上奏的理由,也颇为符合两广的“乡土气息”——比如废除丁税是为了笼络两广的蛮夷,开设正规的乡试,是因为两广的读书人原本就有参加科举的机会,不能因为如今南汉被吴越灭了、反而让读书人没了上升通道、不利于社会稳定云云。 看得出来,钟允章薛用丕等一些原岭南太师、礼部尚书等饱学高官,着实在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力图让这份奏章看上去完全是站在广州都督府的立场角度上提议、看问题的;一旦新政实施之后,得利最多的肯定也是广州都护府,而不是吴越国别的节镇。如此一番伪装之后,整个行动便一丝“出自中吴军节度使钱惟昱授意”的迹象都看不出来了,哪怕将来大地主阶级反噬,也咬不到钱惟昱身上。 人投我以木桃,我投人以琼瑶。四伯父背黑锅背得这么敬业,钱惟昱自然给钱也给得爽快。一番运作之后,各种渠道的附议奏请雪片一样飞向杭州,赣南的十叔钱弘亿麾下也有山区苗族可以收纳,拿了一笔小钱之后马上就跟着摇旗呐喊。 只有钱惟昱这个正主儿,连续两三个月都在闭门开发新技术、以及在自己治下组建织造营、机匠营。对民间推广纱锭横置式的五锭踏轮纺纱机、推广棉花种植、棉纱纺线。七月初的时候,苏州的织造营产出了华夏大地上汉人织造的第一批棉麻混纺布匹,并且投入了江浙一带的纺织品市场,着实得到了市场的好评。 吴越王钱弘俶把各处上奏的奏章照例留中不发,交给杭州、越州的诸位中枢文官讨论。一直拖到七月份,终于迎来了一个合适的时机:王妃孙太真的分娩时期快到了——七月二十那天,在众望所归当中,孙太真诞下一个男婴,一如历史的惯性,这个孩子被取名为钱惟濬,大王钱弘俶终于得到了嫡长子。 各镇节度自然是少不了恭贺庆祝,动辄价值数万贯的重礼一份接一份不要钱似的向杭州送,其中虚与委蛇自不待言。 钱弘俶假借嫡长子诞生的喜庆机会,宣布大赦天下——嗯,其实只是大赦吴越国境内而已——并且顺势宣布了一些“惠民”的举措,其中就包括钱仁俊此前上书的各项改革事宜。 大王借着嫡长子诞生的机会,宣布减免税赋和提出一些“便民的政府收费项目”,又有谁可以阻挠呢?两浙和福建的豪绅们就这样被忽悠着暂时接受了这个事实。 两浙福建田土广袤的豪绅还没反应过来,两广那边便对大王新恩准的善政反馈了最大的善意。七月底,仅仅在大王的政令传到广州都护府三五天之内,邕州以西原本属于壮族、侬族的羁縻州,便有好几个接受了朝廷的流官改制、宣布改土归流。 “投降”归化的羁縻州包括广源州、万涯洲、谠犹州、形州等四处。从地域范围分布来说,大概是从后世的广西首府南宁开始、沿着邕江流域往西一直到广西百色附近位置。大致覆盖了几个县的面积,四州相加,拥有汉族民户三千多户,壮族、侬族等归化人两万多户。 一个新政政令刚刚落地,就为钱仁俊带来了几个羁縻州、将近三万户口的百姓。如此巨大的政治胜利,自然是要大书特书地宣传的。消息传回杭州之后,那些原本还试图质疑“摊丁入亩”的人,也只好选择缄口不言了。 或许还有人会奇怪:就算摊丁入亩、废除徭役两项政策交加逼攻之下,蛮夷归化的成本确实被降低到了几乎不存在的程度。但是蛮夷不归化的话,好歹还有“尊严和自由”,怎么会仅仅因为“就算你归化了、朝廷也不找你收税、服役”这么一个条件,就纷纷主动归化呢? 这其中,当然有阴谋。 …… 广源州,便在后世的广西百色附近。广西全境多山,除了东南部北部湾沿岸的沿海平原地带、以及东北部与湖南接壤的桂林地区,其余大多都是山区。整个广西中部地区,就只有从邕州到广源州的邕江流域,有约摸一两万平方公里的冲积平原。而平原四周的山区,倒是能有十几万平方公里。 广源州说是州,其实和所有的羁縻州一样,并没有汉人修筑的那种城池,只是一个一丈高都不到的黏土围子,上面插了一排排削尖的木桩子,留几处木寨门,便算是州城了。城内无非一千多户百姓,有汉人和壮人、侬人每月互市赶集数次、贸易补缺,便算是了不得了。 八月初一,这一天虽然是月初,却不是赶集的日子。可是广源州城内,着实比赶集贸易的日子还要热闹拥挤,各色服饰的壮族人,侬族人,彝族人在城中人头攒动,以金银装饰的马匹奴婢也不少见,显然是有很多大人物赶来会商大事了。城子中央,“府尹”侬民富的府邸外,更是戒备森严,各色侍卫熙熙攘攘。 “侬族长!此番朝廷公布免除丁税、以及重申永免徭役之后,你为何便第一个宣布接受朝廷派出司户、司工诸般官吏协理民户商税、工事营造等项!邕州以西的土地,几百年来都是咱壮族、侬族、彝族土司酋长们自相管理,你这是要背叛大家,做那个引狼入室的出头鸟么?” 侬民富的府尹节堂上,侬民富自己坐在一张孟加拉虎皮制成的椅垫上,一部虬髯、一口苗刀,显得威势赫赫。此刻,他却眯缝着眼,任由堂下一个彝族酋长在那里质问,显得毫不生气。那出声质问的彝族酋长也算是一个羁縻州的长官,只是他的地盘更加靠西,接近了广西与云贵交界处,也就是在大理国边境了。 “韦仲康,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广源州向来奉公守法、听命朝廷,如今朝廷改制户籍,厘清税赋,洒家配合一下,怎么能叫引狼入室呢?你韦仲康祖上便不曾受过大唐的册封,不曾受过伪汉的诏令不成?” “你……侬民富洒家不和你玩文的,洒家是啥意思,在座诸位族长、酋长都是明白的,少拿话绕我!” 眼看就有人要拍案而起,另外两个壮族羁縻州的府尹酋长之类的也上来拉偏架,纷纷问起侬民富的本意: “侬族长,周遭七八个羁縻州,就数你侬族长的地盘占的最好,邕江穿城而过,两岸沃野千里。旁人还靠渔猎樵采养活族人,侬族长得地盘却是年年都没有饥馑之虞,族人年年繁衍增多。如今汉人虽说强调了土地不在籍册者不纳税、人丁税免除,但是咱数百年自立的自在如何可以轻易舍弃?今日归附了,日后难保不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侬族长三思啊。” 几个人苦口婆心地说着,却听到门外一声爽朗的笑声传进来:“你们这些两耳不闻山外事的土鳖,侬族长之所以要归附,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么?邕州城内的官司榜文都贴了出来,若是洒家的地盘也在这邕江两岸,洒家的族人也要心动啊。” 众人转眼看去,只见那嚣张入内之人姓黄,名叫黄代俊。广源州周边一带,自唐朝以来,历来以韦、黄、周、侬四大姓的部族为尊,所以这黄代俊也算是一方豪酋了。黄代俊也不和侬民富客气,进来之后,便把一张他麾下族人快马从邕州城里抄来的榜文摊在厅中,可惜这些酋长大多不认识汉字,只能是继续让人阅读一遍。 “黄族长,这榜文到底说得甚么。俺们这些汉字一个不识的大老粗,你让俺们看这些,不是折死了么。” “这上头说,朝廷自今年秋收之后起,便要开始为期三年的邕江疏浚工程。除暗礁、修险滩、建船闸;使邕江航运水利,直达广州。今明两年,便要重点修邕州到广源州之间的河段。明后两年,修广源州至永丰州河段。修河期间,因国朝永废徭役,一应工料,都由沿江各处百姓自愿应募做工、按官价支给粮米工钱。凡户籍在册百姓,均可应募,由地方官府统计后一并发放。” 一群没文化的傻叉依然在那儿愣头愣脑,不明白黄代俊究竟说些什么,黄代俊气得冷笑一声,直说道:“那便是说,侬族长从此便要带着几千户族人,去给汉人做工挣生活了,人各有志,汉人给了他活路靠水吃水,咱们这些和他还有啥好说的。” “什么?侬族长,你便为了让族人挣银子,便出卖了咱们这些部族么?” ... ... 第292章做戏做全套 仅仅是“你到官府登记造册、编制户口,官府也不会收你的人头税、不会让你服徭役”这样一个承诺,当然还不足以让蛮族归化。但是再加上一个“政府这几年要大兴土木、大搞水利工程。凡是有正规户口的,都能来干活拿工钱”,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广西的蛮夷,大多生产力非常落后,靠着邕江平原的,好歹还能混个温饱,山里人就完全没保障了。一份朝廷发工钱的铁饭碗,立刻就让广源州等沿江四州的壮族、侬族族人变成了进城务工的农民工潮。从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变成了暂且可以吃几年皇粮的和谐社会支持者。 何况,在汉人眼中,这些羁縻州的部族都是“蛮夷”,但是在蛮夷内部,他们可是分得门清。壮族、侬族本来就是比较开化,容易接受汉人文明的一群,在遇到分化招揽的时候自然最容易向心。更加蛮荒一些的彝族,乃至越南族,大不了就当作硬骨头慢慢软化好了。 沿着邕江的部族有出路了,暂时没有出路的部族自然会来阻挠。广源州土豪侬民富当然不算什么历史上的出名人物。不过原本的历史上,再过那么六七十年,他的一个曾孙会在北宋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侬民富的那个曾孙,叫做侬智高。仅此一点旁证,也可以看出侬族在广源州附近的势力,实在是没有人可以撼动的。 随着侬民富带着广源州等数州主动投靠了广州都护府的钱仁俊、允许钱仁俊派遣司户、司工的地方官来广源州勘察任职之后,广西中西部地区的蛮族羁縻范围,便被打开了一个宣泄的缺口。 或许,钱仁俊需要三年的时间,把整个广西境内的邕江流域彻底蚕食殆尽,或许需要再多花十几年把两边的山区也彻底搞定,但是只要开了这个好头,剩下的只是时间和成本的问题。即使这些地区暂时还不能为朝廷提供什么赋税来源,也不能为朝廷提供干活的苦工;只要他们可以不再牵制朝廷的力量去防范他们、并且再合适的时候为朝廷提供一些有偿付费的兵源,便已经是一桩值得庆幸的好事了。 侬民富入吴越之后,广州都护府又传出了新的政令——对于羁縻州彻底归化的,在归化之日起,15年不检地——也就是说,哪怕这些人在自己的自留地上,学习汉人那样农耕为生,也可以在十五年之内不收农业税。十五年之后,保证“两次检地之间相距,不短于十五年”。也就是说在检地之后新开垦的荒田,拥有最长十五年的免税期。 这个政策和钱惟昱当初吸纳蒋衮等大豪商开发台湾是一样的,已经经历过了历史的检验。将来如果钱惟昱掌权的话,这项策略也会渐渐成为吴越国对付边远待归化地区的常态。 …… 壮族百姓被新政的好处吸引,纷纷归化。消息在吴越国境内逐渐扩散之后,那些原本见识比较敏锐的、试图蹦跶一下的家伙,也都偃旗息鼓了——毕竟大王始终不曾正式宣布“摊丁入亩”这种表述方法,从头到尾只有“免除丁税”和“种粮比照盐铁官营”这两句看似表面毫不相干的话语。 大地主当中也不是人人都见识敏锐的,读书多的或许可以从中看出杀手锏,读书少的自然会脱节。原本抵抗力量就已经被分次削弱了,再加上不能捏成拳头合起来同时发力,那威胁就更加微不足道了。 显德三年的吴越各镇夏税分批入库的同时,吴越国历史上的第一笔“官营种粮”也卖了出去。销售额实现地点,当然是中吴军节度使的核心——苏州地区了。原因么也是非常理所当然的:占城稻乃是彭城郡王、中吴军节度使钱惟昱率先从海外引进的,至今在苏州是种植时间最广的,足足已经种了五年。而其他各地,分别要递减一些种植年份。 所以,苏州地区的农民、地主,也是第一批感受到“用前一年收获的粮食直接做第二年的种粮、数年后存在产量、生长期退化”这一现象的。撩浅军官营的六千顷军屯田,以及大约两万多顷的民田,其田主选择了从官府购入占城稻种粮——当然,这些种粮是不是真从占城运来的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官府只要保证你种下去之后的收成可以达到占城稻的效果即可。至于官府自己有好的育种杂交技术,还是直接海运万里,你一介草民管得着么? 这两万多顷民田,其中三分之一是大豪商蒋家名下的,反正海贸的生意也做着,购买官营种粮无非也就是给官府一部分好处费罢了。蒋家如今是钱惟昱信任的嫡系,在钱惟昱的支持下货通四海,还在乎这点小钱?其余一万多顷民田,倒是真的普通开明地主购买的了。 政府官营的种粮,初步定在普通粮五比一的售价,相当于是增加了一道十税一的粮税、只是没有披着粮税的外衣罢了。而且因为只有占城稻需要用到引进种粮、晚稻那一集农民还是可以种自己收成的粮食,平摊下来就相当于只有夏税加了这一道,秋税照常。从全年来看,便只是加了二十税一。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有少数不和谐的声音出现,比如在湖州,居然有几个小聪明的地主居然自己也让人研究了一些育种选种的技术,弄出了据说拥有防退化特性的占城稻种粮,然后便和官府抢生意私售种粮。 对于这种不和谐的声音,钱惟昱当然是立刻派兵扑灭,收缴家产,然后把他们出售的种粮扣留提存。 据说,湖州地方官会来年择地试种一些这批非法种粮,如果确认产量可以达到占城稻,那么官府便以“非法经营罪”处断,如果种出来的产量大减、生长期也比普通占城稻长,那么,便逃不过一个“生产销售假冒伪劣种子罪”的罪名。 当然,钱惟昱有绝对的把握,让那些不法地主出售的种粮变成“假冒伪劣种子”。而且,他定的罪名也绝对不会是刚才所述的“非法经营罪”等罪名那么现代化、高大上,而是要披上一层古代化的外衣。 后世f86时代废除了农业税,你当便从此没有从农民头上巧立名目收钱的法门了么?一个被修真主义武装起来的、玩惯了讼棍时代社会法则的人,回到古代何人玩纲常刑名上的小动作,古人还不被玩得********? 然后,淳朴的吴越国农民们便相信了:原来官府垄断官营种子不是为了从庄稼汉身上收钱!是为了打击以次充好的奸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大家都欢欣鼓舞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可谓是上承管仲桑弘羊,下启王安石(当然王安石已经没机会了),堪称千古垄断经营富国的典范。 而且,建立了“种粮官营”的制度一旦形成惯性,还会有一个更加美好的远期效果,那个效果如今吴越国内,乃至整个中原都没人看到,只有钱惟昱自己知道:未来数年之后,如果吴越的航海技术如同他规划的那样可以继续进步。那么一旦航海引入美洲作物之后,官营种子的制度,才能让吴越朝廷在这股物种大交换带来的增产中收获更多的红利。 否则那些面朝黄土刨地的农民脑子里根本没有“知识产权”这根弦,也不会尊重冒险家的开拓发现,别人千辛万苦从美洲弄来了苞谷土豆,他们买了一次种子之后就直接往地里塞,那么那些冒险家岂不是要哭死?汉人还有多少人愿意去做冒险家呢? 到了那个时候,如果钱惟昱已经在吴越国登顶成功,说不定就该考虑修改立法:凡是发现新物种者,官府与其分享二十年的新品种种粮种植红利,比照后世的专利法收益。只不过这里的专利不是发明,而是发现罢了,打击“盗版”的难度,也会比后世更困难。相信到时候巨额的发现物利润一定可以激发一片汉人出海的热潮…… …… 蝉鸣渐熄,盛夏已去。整个七月和八月初,除了王叔果然生出了嫡子这件事儿让钱惟昱有些惆怅之外,其他基本上都是好消息。四伯父在广西收纳土著忙得不亦乐乎。他钱惟昱在苏州把官营种粮办得有声有色,顺带着还意淫了一顿官营种子策略的发展远景。 海南岛和北部湾周边的开发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昌化江口的昌化县城已经在儋州府尹白璧喻和新轮换驻军的维持下初步修成,形成了一座拥有上千人家的小县、以及可以停靠数千料大海船的海港。昌化江中的内河险滩也基本上修补了堤防、挖掉了礁石,让船只可以直达石碌山下。 交趾白藤江口的绿水湾口,如今已经建起了海防港;广西钦州附近,也新建了防城港。从此以后,交趾的海防港、钦州的防城港、茂州的湛江港、琼州的海口港和儋州的昌化港五座港口,便会成为环北部湾经济圈的枢纽,让交趾、广西和海南岛得到充分地开发。 这一切的背后,便是半年里面就病死累死摔死了六万多人的越南猴子奴隶,这些源源不断的奴隶从越南国内按照筛查吴昌文余孽,以及从占城边境抓捕俘虏等方式,被运送到海防港的集中营里,然后丢给坐镇昌化的交趾使君吕唐,让他继续给指挥着奴隶们干活,换取了吴越开发西南地方的繁荣。 或许是宁静种田的日子过的太久了,八月份,终于有一些让天下大势风云变故的消息传来了。 ... ... 第293章一骑红尘妃子笑 时间线回溯三个月,关中陕南之地。 凤州城里,自命诸葛之才的后蜀“儒将”、如今正官拜山南诸道行营都讨的赵季札,自信满满地坐镇而守,等待着重重围困的后周军队“粮尽自退”,好让他收获一份挥军掩杀的破敌功劳。 凤州这个地名,或许很多不了解唐末五代历史的人会不太了解,不过如果对着古地图对照一番的话,就会恍然——凤州之地,古称陈仓,便是汉高祖刘邦当初“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大破三秦诸侯、以及诸葛武侯六出祁山时遭遇曹魏名将郝昭固守的那个陈仓了。隋唐撤郡改州时候,才定名为凤州。 刘邦暗渡陈仓得手,才有了后来荡平三秦、据有关中、进而争霸天下的伟业。诸葛武侯六出祁山时,被郝昭等曹魏名将多次阻于陈仓,以至于北伐中原功败垂成。所以这凤州的得失,实在可谓是决定四川军阀与关中军阀争霸的关键所在了。 如今,凤州在赵季札手中,而且从去年秋收之后、周军陆陆续续前来讨伐至今,周边属邑多有易手,唯有这凤州城一直不曾被攻破。大半年下来,周军围城三次,又因为寒冬粮草不济撤走过两次,始终没有明显的突破。大周的西南行营招讨使从王景换到向训,也没见换帅能带来什么进展。 赵季札绝对不是最后一个以诸葛武侯自居的四川人(因为后面还有王昭远),但是绝对是比较喜欢以古喻今的了。凤州稳如磐石,城内粮草丰足,足够支持敌军围城逾年,这一切,让他的信心也爆棚起来了。明明战争还没结束,他却有心情聚众饮宴,顺便接受手下的溜须拍马。 “都讨大人,看来今年这周军还是只能如此这般和咱耗着了,凤州城防如此坚固,粮草如此丰厚,又无法断绝水道。哪怕周军有百万之众,日夜猛攻,也是不得入的。” 一个龙套级别的手下一边敬酒,一边向赵季札称赞宽慰。偶尔有一个掌管钱粮后勤的文官想要泼泼冷水,很快也会被压下去。 比如说,有一个钱粮官提醒道:“城中钱粮丰足,也不过支撑半年有余。若是到了来年开春,周遭州县粮草无法聚集上来的话,只怕便不好持久了。” 这番言语,立刻遭到了驳斥:“尔等舞文弄墨之徒,懂得甚的兵法战策?蜀道艰危,这凤州城背靠岐山斜谷,周军要想围城,必须封住斜谷谷口。一到寒冬腊月,大雪封山,如果周军还不能破城,如何有可能继续围城?只要这斜谷出口被周军撤围了,那便是和去年冬天一样、粮道复通,那样周军便是又一年劳而无功、师老兵疲。” “黄虞侯说得是!不过,若是今年再有如此机会,休说熬到周军安然自退——真到了那一天,赵都讨还不亲率大军追杀,把向训小儿杀得片甲不留!周军到时候士气颓丧、军粮将尽、长期受挫,还不是手到擒来。” “刘安抚说得不错,倒是某保守了。” 一群人相互吹捧,好不恶心,偏偏赵季札坐在节堂主座上还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周军已经被他打退了,甚至他已经逆袭关中,直取长安城了一般。 意淫,被一个突如其来的耳光打醒了。 “报!兴元府急报!赵都讨,不好了,阳平关失守了!阳平关守将韩继勋猝遇偷袭,兵败被杀!余众在督军使王栾率领下退守兴元府,并沿谷下寨。” 节堂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刚才连滚带爬冲入节堂报告的信使说了什么。或者说有些人虽然听见了,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 兴元府,就是汉中。三国时候诸葛武侯六出祁山,都是以汉中作为出兵的根据地、屯粮地的。汉中以北,祁山谷口的地方,便是古阳平关,也就是当年黄忠斩杀夏侯渊、赵子龙一身是胆的地方。如今的后蜀国,镇守兴元府的,乃是兴元节度使李廷珪。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赵季札疯了一样冲下去,拎住信使的铠甲嘶吼道。 “回禀都讨,阳平关失守,韩继勋战死。王院使退守兴元府投奔李节帅,并沿谷下寨阻挡周军。” “把这个动摇军心的家伙推下去斩了!” “都讨大人,冤枉啊,小的当真是兴元府而来的信使,九死一生翻山越岭才到得这里,入城时还伪作周军衣甲,这才蒙混通过围城的。不信可看小人贴身收藏的密函,上面乃是兴元府李节帅亲笔、印信。” “胡说!那周军是肋生双翅、飞越群山的么?阳平关位于斜谷尽头,我凤州大军堵住斜谷谷口,如若有大股周军深入斜谷进兵,我焉能不知?若是真有此事,我军早已出城突围,破周军后路,断其后路,周军怎么可能直接杀到阳平关下!” “回禀赵都讨,周军不是从斜谷进兵的呀!周军一支偏师,在一个名叫赵匡胤的都指挥使率领下,从子午谷进兵,一路翻山越岭,直插阳平关下……” “混账!子午谷怎么可能进兵?当年诸葛武侯六出祁山,魏延匹夫便献过从阳平关走子午谷直趋长安城下的昏招,被诸葛武侯痛斥弄险,随便一旅偏师于山险要隘之处设伏,便能让子午谷内进兵的人马尸骨无存……” 赵季札用一种狂热崇拜的语气,复述着当初诸葛亮痛斥魏延、不能从子午谷弄险进兵的理论,但是越说声音越轻。要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 子午谷,是秦岭六条连接西南汉中地区的大道中最险峻的一条,历史上多次有兵家企图偷渡,但却从来没有人成功。 在古代,穿越秦岭去往汉中、上庸以及其他最终可以入川的道路。主要有六条,从西到东依次为:陈仓道(斜谷)、褒谷道、傥骆道、子午道、库谷道、武关道。秦岭地区山高谷深,尽管这六条大道全都占据险要。但在古往今来的战争中,它们当中的另外五条仍然许多次或被攻破,或被偷渡。 这其中,仅有子午谷里的子午道,却是这六条古道中,唯一一座多次被人谋划偷渡、但却从来没有成功过的险峻要塞。所以,后世史学家才才发出了”秦岭六道,子午为王”的感叹。子午谷道开辟于先秦时候,汉王刘邦入川时走的就是子午谷——只不过那时候楚汉停战,所以刘邦是在和平年代通过子午谷的。 刘邦入川时,烧毁栈道,所烧的,就是这子午谷中的栈道。后来重新出川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世人只记住了被暗渡成功的陈仓道、也就是斜谷道;却忘记了扮演掩护作用,被“明修”的子午谷道。 因为刘邦麾下第一名将韩信,以及后来的诸葛武侯,都宣判过子午谷是兵家绝地、绝不可能有人从这里进兵成功。 当然,诸葛亮的威名,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响亮的。魏延被诸葛亮否定了的那条兵出子午谷的计谋,也不是没有被后世的“诸葛黑”试过。五胡十六国时期,东晋大将桓温便是一个著名的诸葛黑,他一生以为诸葛亮的用兵之道不足为鉴,力挺魏延当年献策的进兵法门。可惜桓温复制了魏延的进攻路线之后,东晋军还没通过子午谷,就被长安出发的前秦军埋伏了,全军覆没。 如果钱惟昱没有出现,任由历史自由发展的话,那么再过六百年,明末时候的“闯贼”高迎祥,也会在通过子午谷、偷袭西安城的时候,被明军将领孙传庭伏击,兵败身死。 赵季札当然不可能知道如今还未发生的高迎祥孙传庭战例,不过这不妨碍照本宣科读兵法的赵季札直接相信诸葛亮的铁口直断。殊不知,韩信和诸葛亮认为子午谷是绝地,那是建立在充分地侦察和准备前提之下的。哪怕是历史上的司马懿,也并不是如《三国演义》小说家言当中那般“知诸葛一生唯谨慎,必不敢出子午谷、不必设防”的。 于是,赵季札就悲剧了。 更要命的是,唐末的子午古道,和隋朝以前的子午古道还是略有不同的,和明末的子午谷也不同,唐朝的子午谷,可谓是中国上下三千年中,路况最好的时代。 隋朝以前,宋朝以后,子午谷不但道路崎岖、天气变幻恶劣,而且部分最为险要之处,只能仅容步卒攀援而过,绝对不可能通过大车,甚至连骑兵策马而过都做不到。但是唐朝的子午谷,是仅有的、可以全程策马通过的。 这一切,全拜杨贵妃爱吃荔枝所赐。荔枝这种作物,离开枝头不过三五日,就会变色、逐渐失去色香味。后人对于运荔枝的办法,往往以“一骑红尘妃子笑”来浪漫的概括,却不想想,从岭南直接策马奔驰到关中,又岂是那么几天就可以做到的? 事实上,唐玄宗给杨贵妃吃的荔枝,是岭南韶关一带的地方官,每年把百姓种植的荔枝树整颗连同根系泥土一起掘出来。然后装上大船,利用潇湘诸河水运进洞庭湖、再转入长江、汉水。沿着汉水溯流而上直到汉水尽头的秦岭边缘,然后才摘取荔枝上岸,用快马鞭策直奔长安。因为在汉水上游之前荔枝都没有离开枝头,是连树整颗挖过来的,只有最后从秦岭地区实在没有水路可走了,采用奔马完成把荔枝摘下来后送到长安的最后一程。 杨贵妃吃的荔枝,就要通过子午谷,所以玄宗一朝,花了上万徭役民夫的性命,翻修过一次子午谷的官道,让这条路拓宽修缮到可以放心奔驰骏马的程度。 赵匡胤,好歹做了一件好事,他让原本只是用来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子午谷道,扮演了一次奇兵突击的载体。 ... ... 第294章魏延附体 时间线再次回溯五天。长安城中,看上去丝毫没有大战临近的表象——虽然关南地区的大周军队,与蜀军已经多番攻战,但是长安毕竟是一个远离战场的所在,无论是王景还是向训的主力,都至少已经在长安以西偏南四百里外,蜀军根本就摸不到长安的边儿。 唐亡五十载,古都长安也从煌煌国都沦为一个被战争屡次摧残,仅余残躯的病汉。那斑驳的城墙,最后一次得到修葺还是岐**阀李茂贞抵抗朱温时候略微修过一次,其他的便全部是唐时的遗物了。暮气沉沉的城墙,围起的是一片正在复苏,却略显后劲不足的黄土。 正是在这五十年里,关中因为反复杀伐、焚烧、荒芜,从沃野千里,逐步退化成了“黄土高原”,在中原的地缘政治当中,其地位也逐渐被汴洛之地彻底取代。(历史上再过十年,赵匡胤在位的时候,已经不得不下令“禁运关陇大木”的政令来保护关中的水土植被,丞相赵普也曾因利用私权让家人违法贸易关陇大木而受到责罚) 长安城内,静静地驻扎着一支约摸四千人左右的骑军,六七千匹战马。统军将领,便是如今还背着“殿前司马军左厢第三军都指挥使”的赵匡胤了。大约十天前,他向西南行营招讨使向训奏请、在周、蜀两军连续相持的情况下,出奇兵偷渡子午谷直捣兴元府门户阳平关,但是被向训否决了。 幸好,这一两年来,赵匡胤在殿前司禁军中没有少和上级拉好关系,向训这里走不通,赵匡胤就找李继勋直接奏报给柴荣。李继勋也算是赵匡胤的拜把子兄弟了,高平之战中两人也是殿前司里升的最快的有共同的派系利益,帮着奏请一下还是可以的。 赵匡胤在密奏里说的很明白:这就是赌一把冒险,如果蜀军镇守凤州的赵季札和镇守兴元府的李廷珪这两个人里,有一个不是白痴的话,那么赵匡胤和他的四千嫡系骑军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如果赌赢了,恰好这两人都是军事白痴,那么,秦凤四州,以及整个汉中以北的蜀地,就会一鼓而定。 继高平之战后,柴荣决定再赌一把。反正柴荣如今也算是针芒在背,如履薄冰——别以为显德三年的柴荣,就已经是彻底收服了国内所有军头。高平之战洗了一堆老爹郭威乃至刘知远时代留下来的老人,换上少壮派的嫡系,不过那还远远不够,和蜀国的战争已经迁延了一年了,必须尽快分出胜负。 然后,就有了赵匡胤的这次赌命。 从长安到阳平关外的六百里子午谷道,被肃杀和严峻的氛围笼罩着。五月初二日那天,估摸着后面几天都有晴好天气,赵匡胤便带着四千骑军从长安城奔驰而出,一头扎进谷中。为了减轻行军负重,全军没有人身着铁甲,最多只是穿着一身皮甲,而且仅带了五天的干粮。 靠着并不充裕的换马,每日行军二百余里、行**个时辰,休息三四个时辰,最后一天留点儿力,只赶七十多里路。仅仅三天四夜,赵匡胤的奇兵就从长安赶到了阳平关外。 长途奔袭不可能携带重型攻城武器,赵匡胤手头唯一能够拿出的,就只有数十架临时砍伐削制后绑扎起来的飞梯,以及几根还是大树形态的撞木。四千骑士除了行军时遇险受伤和摔死的,约摸还有三千七八百人,全部只能下马步行,向阳平关摸去——战马在攻城战中,是没有丝毫用途的。赵匡胤唯一的机会,是突然,以及,适当地攀缘山路迂回,抵消正面攻打关隘的地形劣势。 …… “兄弟们,你们可知道水丘昭券么?” 距离阳平关不过两三里路,缩在凌晨的树林中,赵匡胤对着一群衣甲不整的徒步骑军,进行着最后的战前动员。但是,这个问题换来的,是大多数基层都头、军使们的茫然。 “那是吴越国的一代名将——九年前,水丘昭券率领数千吴越水军,在吴越主力与南唐、清源军主力对峙于莆田的时候,海路迂回敌后,奇袭泉州城得手。一年之后,吴越王钱弘佐就病死了,吴越因为王权更替的内海,不得不对南唐转入了守势—— 可以想见,如果那时候没有水丘昭券在泉州的搏命,那么一年之后,吴越对南唐就再也没有破局的机会了,别说吞并两广的南汉,便是八闽之地这个缺口都打不开,又何来如今吴越、南唐强弱之势逆转的大好局面! 如今天下大乱,正是我辈建功立业之时,朝廷强敌环伺,时不我待,容不得在蜀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今日我军行进至此,军粮已不足以回程所需,一路行来,也必然被蜀军斥候发现踪迹——蜀军之所以还未准备,不过是他们的斥候跑得没我军快。今日某与诸位生死,在此一战,身死人手,还是封妻荫子,全靠诸军奋力向前!” 出发之前,四千骑军每人都被柴荣赏了新钱百贯、帛绢二十匹,那钱都是泛着青光滚着银边的“吴越通宝”。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是被银子喂饱了的,又加上被赵匡胤带领笼络了两年,士气斗志自不必说。一番鼓动之后,便肃穆沉着地向着阳平关奇袭而去。 …… 赵匡胤光环附体,赌赢了,成为了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出兵子午谷偷袭成功的人,阳平关守军的松懈,成就了赵匡胤之名——就如同德国人的hs293反舰导弹,是人类历史上唯一一款击沉过战列舰的反舰导弹,但是之所以hs293可以收获这个殊荣,并不是因为hs293多么先进,全拜英美把意呆利拉入了同盟国阵营。 阳平关的蜀军,在那一刻的松懈,就犹如被意呆利弱智光环附体,成就了赵匡胤,葬送了关外的蜀军。 此后三个月,赵匡胤牢牢固守阳平关,不论蜀军攻打还是挑衅,我自岿然不动。赵季札在凤州的蜀军,以及其他秦州各处蜀军虽然还尝试蹦跶了许久,却最终认清了一个现实——他们退回蜀中的道路已断,蜀地的粮草补给道路已经不存在。就算城内的存粮可以撑到冬天围城的周军撤围,凤州、秦州等处的蜀军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后方补给。 相对的,赵匡胤在阳平关的部队虽然也算是身处敌后,却可以通过劫掠四野乡民,乃至指望周军从子午谷负粮补给。可以给杨贵妃运荔枝的子午谷道,自然是可以运粮的,无非不能走车子,运输的损耗成本大一些罢了。但是比起灭国之战,这种成本对于周人是可以接受的。 蜀军还有最后一个机会,那就是和周军放开了打野战,而不是拢城死守坚壁清野的攻防城战——可惜蜀军要是有这个本事和周军在关中平原打野战,赵季札一开始还费那么大力气营造非攻城不可的局势作甚。 七月初,赵季札憋不住赌了一把,出凤州与周军王景、向训决战,大败亏输,本人被俘投降。秦风四州,落入周军手中,阳平关外,蜀军累计被斩杀两万余众,受伤被俘、投降、逃散六万余。八万大军被堵了出入川的要隘,最终全军覆没。 后蜀政权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军事力量精锐,就此化作历史遗迹。孟昶闻此噩耗,悲恸不已,只得让李廷珪死守兴元府,重新当道扎营立砦堵住周军。但是因为失去了桥头堡,蜀军显然不可能再顶着十几倍的山区军粮运输损耗,北进关中了。在五代十国的最后那几年里,后蜀政权只能扮演一个只防守、不能进攻的龙套角色,打几年酱油而已。 秦风四州、八万蜀军,让赵匡胤从高平之战后的“马军左厢第三军都指挥使”,变成了“殿前司马军诸军都指挥使”。相当于是连升两级,如此一来,在殿前司禁军将领当中,赵匡胤算是爬到了第五把手的位置——在他之前,还有殿前都点检、副点检、诸军都指挥使、都虞侯等四个职位,再后面才是马军诸军都指挥使和步军诸军都指挥使。因为马军地位比步军高一些,所以马军诸军都指挥使算是禁军中第五的角色。 如今,才是显德三年,两年半之前,赵匡胤在殿前司禁军中,仅仅只算是百名开外的中级军官,三年爬到这么高,已经是火箭蹿升的速度了。如果历史没有改变的话,他还有三年的时间,去再往上爬四名。 …… 后周军把蜀人打得缩回了乌龟壳,而且再无伸出来的实力。鉴于汉中盆地和成都盆地这两块乌龟肉外面还有崇山峻岭的险阻,显然不是马上可以啃得下来的,腾出手来的周军主力,自然需要向东移动,在江淮之间找点事儿做了。淮河两岸的空气,陡然紧张了起来,殿前司马军、步军逐步南调,在淮北摆开准备的架势。 如今还有27州土地的南唐,在喘息了三年之后,面临了新的考验。金陵城内,皇帝李璟和掌兵的皇太弟李景遂、齐王李景达一筹莫展,一片愁云惨雾。 消息再往南传播,传到吴越大地上的时候,吴越内部对于五十年宿敌之南唐,居然也生出了一丝怜悯之心。周人的诏书到来的时候,究竟要不要帮助周军剿灭南唐呢?是养贼自重,还是唇亡齿寒?钱弘俶的魄力,完全不足以决断这个问题。 ... ... 第295章优柔寡断 杭州子城,咸宁殿偏厅。吴越王钱弘俶一边看着一份已经被捏的皱巴巴的密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刚刚坐完月子的孙太真一起用膳。 时值中秋将近,正是蟹黄膏满,服侍用膳的宫女把一只只一斤重的大闸蟹剥好,以黄酒蒸酿;取出秃黄、蟹膏与肥白的蟹肉堆在盏中,形如蝴蝶。孙太真身子不适,自然只能吃些清淡的,三四只大蟹的精华黄灿灿油亮亮堆砌在那里,钱弘俶吃着却是味同嚼蜡,似乎蟹黄和米饭的味道本无区别一般。 孙太真的身形还没有从产后的臃肿中解脱出来,对于钱弘俶自然是没有丝毫**上的吸引力。所以,今天钱弘俶来陪她吃饭而不是别的妃子,显然是有话想说。 “大王何事忧心,如此愁眉不展?” “周师平了秦凤,歼灭蜀军精锐八万余众。如今,柴荣已经移师向东了,虽然还需要准备筹措,不太可能今年便再动刀兵。不过其心显而易见,定然是要对南唐动手了。我吴越素来臣服正朔,为今之计,委实决断不下。” 孙太真眼中露出一丝喜色,很快又一闪而没,低眉顺眼地娇怯说道:“这种事情,朝中衮衮诸公,为何不为大王分忧呢。臣妾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不明军国大事。” “哪能不问。只不过问了之后,宰相吴程、元德昭等重臣也是各持一见罢了。 吴相认为北朝势大,我吴越已经尊奉正朔五十载,淡泊恭敬的贤名得来不易。如果此番北朝命我吴越出兵夹攻而不动,也不能避免南唐亡于大周之手。到时候,只怕这抗命便要为我吴越留下祸端了。 元相却以为,如若南唐可以不再对我吴越持有敌意、捐弃数十年积怨宿仇,那么便不妨对大周虚与委蛇,我吴越继续躲在南唐身后休养生息也好。只是,寡人却不知如此施为,可以僵持几年呢?若是最终……岂非大祸临头。” 钱弘俶说着这番话的时候,神色数变,显然对于天下、或者至少是划江而治的野心,也在萌动滋长。 他已经不是七年前,王兄钱弘倧刚刚被废时候的那个钱弘俶了。当年的他,心中还满是兄友弟恭之情,胡进思谋逆,想要假借他之手杀害他那被废的王兄,钱弘俶还痛哭制止,不愿做那杀兄罪恶。当年的他还没有儿子,钱惟昱为了国家大计,放弃世子身份出质南唐,着实让钱弘俶对这个侄儿深感愧疚,甚至设局把钱惟治诈称为自己的嫡子、好让南唐放松对钱惟昱这个人质的监视、救钱惟昱回国。 不过,人是会变的。从一个如履薄冰悍将在侧的吴越王,变成一个坐拥五道四十余州(不算羁縻州)的君主;无论是野心,还是原本兄友弟恭、叔慈侄孝的伦理亲情,都会受到**的挑战。吴越国,也已经从一个二十分天下有其一的“开门节度使”,变成了一个六分天下有其一的大国。 “朝廷众臣不能决断,大王可想过召回宗室诸镇,看看他们的意见呢。” 钱弘俶怀着复杂的神色看了一眼孙太真,似乎很想看出孙太真说这句话是否言不由衷,可惜没有看出任何结果。犹豫了一会儿,钱弘俶直白地说道: “濬儿还小,宗室不宜立功过多——这也是为了大家好,有多少豪门世族,居于庙堂时戮力同心,而再上一步,到了高处不深寒之处,反而倪墙祸乱——唉,寡人不自知,倒是引用了昱儿的诗词呢。高处不胜寒……啧啧……高处不胜寒啊,难为他十四岁便写出如此词句。” 对方是自己的老婆,自己如今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和自己的老婆说话,没什么好虚情假意地。孙太真被这么一说,反而无从回避,被打了个突然袭击,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臣妾早就想帮娘家人从你们老钱家的天下分出一点儿好处来了?请大王现在就明诏册封濬儿为世子?很显然,这些话都不能说。孙太真必须装出惊讶来,至于惊讶到什么程度,就不好拿捏了。 “大王为臣妾母子着想,臣妾万死不能报恩!只恨臣妾不能为大王早几年诞下龙种,否则,宗室诸王如今定然还与大王兄友弟恭如潜邸时一般无二。” “说什么话!早几年不成,又不是你的错。寡人用了安倍先生的秘药,这不就好了么。待你身子好了,少不得还要为寡人再多生几个子女的。” 钱弘俶说着,心中却转念狐疑到了另一个问题:“既然寡人已经好了,而且好了也有一年了,为何只有太真一人怀孕?太真身子不便的时候,寡人也宠幸过了七八个妃子,多的足足一年来要了几十次,少得也有五六次,怎得一个都没中?” 狐疑归狐疑,这种狐疑,只能烂在心里。 …… 钱弘俶的优柔寡断,自然不可能让他须臾之间就拿出决断。独子的出生让他看到了让自己儿子即位的希望,但是又还不敢过分托大——当年他的王兄钱弘佐,不也是意气风发、建功立业,膝下有子成才?如果自己功业成就,儿子聪敏便能顺利传承的话,今日就没有他钱弘俶什么事儿了。 他自己的寿数是否会遭遇意外?濬儿能否顺利成长?只有一个儿子是否还不够保险? 更重要的是:吴越国的领土虽然比他王兄死时又大了一倍多面积,但是北朝也从石晋刘汉那些短命王朝的主儿更替成了看上去颇有盖世雄主之状的柴荣。须知石晋刘汉两朝,在对十国的军事行动中几乎没有扩张建树,整个朝代终其一生都在平叛内乱,直到最终没能压住内乱,灭亡了。 柴荣驱逐北汉,使北汉仅余太原、刘崇气愤而死。入侵后蜀,夺取秦风四州,使汉中以北再无蜀人立足点。下濠州光州等淮南重镇,这一切,都显示柴荣俨然有一统天下,结束乱世之状。 这几年,吴越虽然也在强大,但是那更多是体现在经济、民生和文化上。整整军事实力的增长,站在钱弘俶的角度,实在是不甚了然,毕竟杭州的内牙亲军、亲从都这些并没有明显的质量提升。 吴越击溃南唐,每每都是和后周夹击完成,看不出自己本身的实力,南唐当初用来防守赣南的部队,更是完全无法与淮南军相比的二三线部队。至于吴越灭南汉,也更多是借重了吴越自身团结、而南汉内乱不断、君主穷奢极欲倒行逆施带来的离心离德。 如果夺天下是一场比拼金钱财力的斗争,那钱弘俶一定会非常自信满满——可是很显然,财力并不能直接转化为军事力量。东晋,宋齐梁陈,哪个不比北朝的蛮夷有钱?它们逆推成功了么?远的不说,就说太原的河东节度使,哪一个不是比中原皇帝穷n倍、人口土地少n倍?但是就是靠着山西人的狠劲儿,把中原皇帝逆推了多少次? 即使是刘崇死了,如今的北汉不是依然靠着五万户口的国力就顶住了中原皇帝的将近三百万户口?(虽然背后有辽国在支援北汉)财富会隳堕人的血性和勇气。这是一个不争的道理。 这个时候,急着把钱惟濬立为世子,对于他究竟是好还是坏?如果不出十年,或者不出二十年,吴越国之不存,世子的身份,乃至到时候已经是国王的身份,只会招来杀生之祸……连刘表这种清谈的人畜无害之辈,留下刘崇遗孤都不能躲过曹操的毒手,何况如今吴越的地盘已经比历史上刘表的要大了呢?最好的选择,似乎就是维持现状,不让其他宗室再立功、再扩大影响。花上几年时间静观其变,看看大周到底有没有一统天下的后劲…… 不过,世子虽然有可能会招来将来的额外祸患,但是先授予官职倒是没有问题的——于是,钱弘俶后来在处理幼子的问题时,沿用了当初他在备胎钱惟治身上用过的法子,也就是在嫡子钱惟濬刚满周岁的时候,先不给世子封号,而是先加“镇海军节度副使、检校太保、矜辖两浙土客诸军事”的官职。这一串职位当中,前两个在吴越宗室当中也算寻常,唯有“矜辖两浙土客诸军事”其实是比较要命的,那就意味着可以管辖两浙路一切地方军队和客军的军事指挥权了——当然,实际能不能指挥得动是另外一回事,好歹先占个名分。 钱弘俶在宫中踌躇不定,宫外的朝臣却是丝毫不闲着。元德昭多次上表,请钱弘俶慎重处置,不可做出加速南唐灭亡的布置。吴程则更加功利、直取结果:原本作为吴越老臣、重臣,吴程是不屑于和大王的近侍和得信任的高僧道人结交的,此刻为了说服钱弘俶,吴程居然在反复上奏钱弘俶之外,还私下秘密宴请了如今在大王面前颇受重用的安倍晴明。 …… 对是否助周伐唐的问题上,又僵持了两日,钱弘俶也被吴程元德昭一干朝臣烦了两日。宗室各镇没有一个被钱弘俶召回杭州议事,众人也没有上表递到杭州的,似乎老钱家诸位之间都形成了一种默契。 中秋节前一天,宫中的宁静被另一件突发的惨事打破了。 钱弘俶的侧妃之一、进来还算受宠的郑贵妃——便是百家姓“周吴郑王”当中的郑妃了,从后世百家姓的排序,可见此女在钱弘俶诸妃当中地位也算前五名的了——这一日突然下体血崩不止,陷入病危,宫中太医立刻会诊,发现郑妃居然已经有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只是因为此前素来月信不准,所以将近两个月都没有发现异常。 郑妃血流不止,太医紧急处置也没能救回性命,钱弘俶闻讯后立刻赶去时,郑妃虽然还没断气,也已经差不多了。 知道郑妃有孕的时候,钱弘俶心中着实还有些庆幸:安倍晴明给自己的引导修行之法,以及配合地秘药,果然不是盖的,后宫诸妃,也不止孙太真可以怀上。这对于目前子嗣还不多的他来说,终究是一个增加保险系数的好事。 但是,郑妃还没能生下来,仅仅怀孕两月便血崩而亡,让钱弘俶的心情如同过山车一样,陷入了巨大的悲痛落差之中。 ... ... 第296章只许败不许胜 甘露院,半边还是佛堂,半边已经改作了神道教的神社。木椽空架的鸟居,朴素的神坛,加上一个神坛上面祈降式神装神弄鬼的安倍晴明、周遭以箜篌筚篥奏乐营造气氛的乐手,俨然便是一派日本神社的景象了。 神坛四周,明灭晦暗不定的烛火和松脂火把突然一阵窒息般的压抑,随后火光暴涨。一直远远坐在台子对面观望的钱弘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因为他看到已经逝去的郑妃居然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安倍晴明身后,一个妖娆诡异的身姿,那身段,体态,无一不是微妙微妙,除了面容看得不是非常分明。 “爱妃,可是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寡人说么?太医都没能查出为何……如果果然是为人所害,寡人为你做主!” 钱弘俶从座榻上撑起身体,彷徨地向前走了几步,可惜一阵水雾烟气大作弥漫,那个影影绰绰地影子便逐渐消失不见了。 郑妃消失之前,钱弘俶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个女子的倩影如同飘飘欲仙一样向上腾空数尺,随后略一凝滞,便委顿在地。近前看时,只剩一套缭绫的衣装堆在地上,哪里有半分人影? …… 安倍素子穿着一身灰蒙蒙地紧凑舞衣,躲在神坛底下压抑地喘息着,刚才的障眼法,着实让她耗费了不少体力,也算是穷尽了她跟随父亲安倍晴明修行阴阳幻术数年来的最高水平。但是因为钱弘俶就在附近,她纵然疲累欲死也不敢大声,唯恐被发现神坛的机关而穿帮。 正在素子缓气儿的时候,她隐隐听到父亲脚步匆匆走下神坛,对钱弘俶说道:“大王乃是王气逼人、天下至刚至阳,郑妃已然魂归九幽,纵然外臣能够以式神降临之法请得郑妃的魂魄,如果大王靠的太近,依然会魂飞魄散的。” 钱弘俶的语气一下子变得颓唐萎靡:“只能远远地看么?连只言片语都不得沟通?” “请大王恕罪。” “罢了罢了,此事便算了吧,先生为寡人立功不少,这次却是寡人害了郑妃,心中着实惆怅不已。” 钱弘俶和安倍晴明大略聊了几句,话题居然渐渐转到了如今钱弘俶每日都在盘算的对南唐措施上来。这种话题,安倍晴明自然是不该插嘴的,钱弘俶但有所言,无非是用一句“此事非外臣可知”搪塞一番。 “安倍先生,昨日寡人听宫卫牙军将校言道,似乎先生并非整日都在宫中。却是去哪里游历了么。” “外臣本意去抱朴道院访友,不过后来偶遇吴相,受邀饮宴了一番。” “哦,先生与吴程可是旧识么?吴程有什么话要先生说不成。” “并非旧识,不过是否真的偶遇,外臣不好判断。吴相请外臣赴宴,倒也着实是有些话相谈——吴相对外臣言道,这几日,他会向大王进言关于周伐南唐问题上,我吴越应对的折衷之道。” “不错,吴程也知道元德昭所言不无道理,要想彻底说服寡人定然不易,所以昨日吴程已经改口了,不求寡人全力进击南唐,而是一旦周军南下,便佯攻进击、诈败撤军。一来不至于唇亡齿寒,二来也不落周人口实,以免将来祸及吴越——如此说来,吴程定然是想要先生也给他帮腔了?” 钱弘俶虽然说着有些气愤,不过安倍晴明的一贯坦白倒是让他不至于真往心里去,有些东西,能不能瞒住,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吴相倒并未让外臣帮着从旁劝说大王,只是希望大王在定计如此施为之后,帮着举荐一些实施此策略的人选。吴相以为,大王应当以中吴军节镇诸军假作协同攻唐,取扬州、泰州等处,但暗令广陵郡王只许败、不许胜。如此既不违背北朝,不留话柄;又不至于使大王威望受损。 如若北朝兵锋疲顿,不适江淮水网,那便继续让广陵郡王中计诈败。如果一两年内周军势如破竹,南唐覆亡已经不可避免,大不了到时候再以镇东军孙节帅为辅、世子殿下为主以两浙土客军兵马西进,夺取江表各州……” 钱弘俶眼前一亮,此前那丝吴程和安倍晴明私下相间的愤怒一下子消散无存。 安倍晴明是无辜的,他不过是不小心被蹲点的吴程逮到了,那次会面本非他蓄谋——何况,安倍晴明一直居住在这宫中甘露院,而且在中土本无熟识之人,又怎么可能和吴程有旧呢?原来的和尚好念经,这句俗语便是说原来之人往往被当地主人信任,因为人们都倾向于觉得远来僧道与本地人之间少有利害纠葛,那么所言的真实性和可靠性肯定要高一些。 至于吴程为什么要曲线说这番话,钱弘俶也可以理解了:因为吴程所言,是绝对不可以在朝堂上摊开来讲的;哪怕是密奏,也怕留下的文字内容被宫中不该知道的人知道。只有这种出己之口、入君之耳的途径,才有可能安全——当然,安倍晴明确实有可能和盘托出,也有可能泄密告密,但是除非安倍晴明和钱弘俶本人禀报,否则的话,无论安倍晴明和谁说,都无法拿出证据取信于人。 “吴程这是看准了寡人不想再让昱儿立功,而是把建功立业的机会留给濬儿和承佑舅甥两个……不过如果真的要诈败受损、污及名望,也确实只有交给昱儿去做最合适了。如果昱儿果真肯做的话,那么他在吴越军中的威望就会进一步下降,前几年中吴军节镇各军取得的胜利威名也可以被抵消掉一些,不得不付出的钱粮兵马损失也可以让昱儿去扛……” 钱弘俶越想越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投石问路计策,正在欣喜,突然想起安倍晴明也是钱惟昱从日本顺路带回来的。虽然不怕安倍晴明会和钱惟昱有什么勾结,但是此刻安倍出卖钱惟昱出卖得这么爽快,不由得让钱弘俶也起了一点戒心:一个人如果对于自己的引路人出卖地很干脆,那么必然没什么节操,将来对于主子的忠诚度也会打上问号。 念及此处,钱弘俶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先生与昱儿也是旧识吧?日本国来访的僧道使团,不也是多靠昱儿的苏州市舶司船队接洽往返的么。先生可否说说昱儿前番去日本国时,见闻如何,日本国国内对他可有看法?” “回禀大王,广陵郡王当世文宗,自不待言。《汉和字典》此物与其说是为了简化汉字初学,更多却是方便了日本国心向汉化之人的上进之路。此书一出,广陵郡王的文名在日本国可谓是家喻户晓,更在昔年白乐天元微之之上呢。 只是,广陵郡王此人,着实令世人看不懂,按说如此文名被与天下之人,为何还会俗套地追寻财赋铜臭之物呢?可是实际上,广陵郡王在日本国多用汉人巧匠堪舆等人技艺精于日本本国之人,四处堪舆探矿,寻得矿脉后先行贱价购入田庄土地。我日本国又施行名田田堵贸易之法,寻常大名可自行开矿,广陵郡王在日本国大肆私产开矿也有一两年了,此项着实令他在日本国风评受损。” 钱弘俶听了大惊,对于日本国居然没有垄断采矿官营的政策非常诧异。毕竟在中国自从汉武帝之后,就没有这种事情了。钱惟昱每年可以从日本弄回来很多银两铜钱这件事情他是知道的,只不过大多觉得都是靠航海贸易赚的,完全没想到钱惟昱居然可以在日本直接开矿掠夺…… “日本国……居然没有官营铜矿银矿之法的么?不算市舶司日常出入的货易,昱儿在日本国一年获利可有多少!” “此事外臣由何得知?只是外臣在日本时,听闻朝野公卿大名议论,单采银、采铜所得,只怕各自在百万贯以上。除了直接采伐以外,利用日本人不善冶炼铜银,仅以买入矿石、锻冶铸币,也可得百万贯差价。总的来说,刨除正常贸易,广陵郡王在日本一年得利,不下三百万贯。” 安倍晴明每说一句,钱弘俶便略微惊叹一分,不过随后想想也都合情合理。两人便虚与委蛇着试探各自的底线。钱弘俶顾左右而言他不久,也就试探出了安倍晴明和钱惟昱并无过分的交情,也就放心了。 …… 钱惟昱离开甘露院,回到咸宁殿,想了一想,又让左右宦官把职方司和内牙军的亲信统领找来。 “最近,诸镇可有什么消息,各位节度使都在镇所么。” “回禀大王,据说广州大都督最近一直在邕州招抚蛮夷,未曾回广州,只是广州路遥,这至少也是七八日之前的消息了,最近几日,臣实在不知。广陵郡王虽在苏州,却不曾在城内安歇,这几日都在昆山、松江等处,说是组建织造营,图谋什么以棉麻布匹制造船帆、新造水师大船呢。” “昱儿这家伙……究竟是志在何处?论读书,学问如此出色;论经营,身居高位还在日本如此搜刮;连奇技淫巧都这般注重……却也不像是胸怀大志,罢了,这便让人去传令吧,试探一下也好。” 钱弘俶长吁一口,不再多想,说道:“传诏,命中吴军节度使钱惟昱,整军备战。一旦周师讨伐南唐,便出兵攻取扬州、泰州等江北淮南各州。” 只许败,不许胜。 ... ... 第297章资敌 “臣钱惟昱,谨遵大王密旨。还请天使回复,一旦周师南下,臣定然相机行事,不落周人口实。” 面目谦恭地送走王叔钱弘俶的使者,钱惟昱的脸色,倏然便变得冷厉起来。 对王叔的认识,应该要改变一下了。人,是会随着环境变化的,前世历史知识中记忆的那个王叔,已经从兄友弟恭、叔慈侄孝的光环下渐渐解脱出来了。如果还以钱弘俶不忍杀害钱弘倧这一事迹,来推算其一生对宗室的态度,那么,肯定会被坑死的。 不过,抗命肯定是不行的,幸好周军在显德三年剩下这几个月里,不太会有大规模的军事进攻,怎么也会拖到来年开春雪融之后,对于王叔只许败不许胜的事情,钱惟昱还有一些时间去准备。 …… 此前接见天使的场所,钱惟昱是选在了昆山的造船厂——天使从杭州刚赶到苏州城的时候,便被告知了广陵郡王不在节度府,也不在沧浪园,而是最近一直在昆山船厂和船匠们钻研如何使用棉布为帆的新式海船。天使许是受了钱弘俶的交代,一定要尽可能多探查钱惟昱的近况,所以也没端架子让人通报钱惟昱赶回苏州,而是亲自赶去昆山传令。 这一番做作,加上在天使面前着实呈现出来的一条三根桅杆、上拉数层横桁、捆扎棉麻布匹为帆的半成品海船,着实让回报的谈资中,多了许多“好文名、好财货、好淫巧”的切身印象。 做戏做全套,既然要让王叔觉得自己“兴趣广泛”,那么带着一大票文武在船厂办公的话肯定会穿帮。所以送走天使的时候,钱惟昱身边只有铁骑都都指挥使顾长风、以及侍卫牙军都统源赖光、军器监沈默等寥寥数人在侧。 这些人中,没有什么好的谋主,钱惟昱只好静下心来自己规划一番如今的当务之急。 首先要注意到的,那就是后面一段时间,甚至是一两年内,王叔可能会加强对自己的盯防,确保自己不会抗命坏了国家大业——在钱惟昱的历史记忆中,周军的水师实力还是比较渣的,在夺取两湖、取得长江上游之利之前,以周军的实力要灭了江淮之地的南唐还是有困难的。哪怕是彻底全取淮南,也是挨到了南唐一代名将刘仁瞻病倒之后才做到的。 当然,现在的情况,南唐肯定比历史同期弱了至少三四成的实力,而后周又比同期略强几分,如果要让南唐能够顶住周人,少不得想办法资敌开点挂。但是这种东西又要防止南唐得了好处之后反过来用于对付吴越,那就会得不偿失,所以具体的资敌方式、资敌手段上就要讲究了。 而且,钱惟昱可以判断:如果站在王叔钱弘俶的角度,肯定也希望南唐可以多顶几年,以便吴越有更多时间消化两广和江西的土地,发展大后方。但是钱弘俶对于究竟南唐可以拖一年半载,还是三年五年,其实并没有一个一定的期望值,只是模糊地觉得“拖得越久越好”。 钱弘俶没有具体的期望值,钱惟昱心中却是雪亮的,这个差别,就来源于,当今世上,只有钱惟昱一个人知道柴荣的寿命——历史上,柴荣可是只活到了显德六年!而且柴荣临死之前,按说会把张永德赵匡胤等带回汴京,安排托孤的制衡问题,而李重进则会被留在淮南…… 所以,如果历史的大致轨迹不变的话,在钱惟昱看来,最好的利用南唐进行拖延的战术,就是不要让南唐灭亡得太早,而是最好这边南唐刚挂点,那边一转眼柴荣也嗝屁了,那么在周宋交替的时候,江南的胜利果实就可以极大地便宜吴越,还让新朝暂且数年无力南下。 资敌以尽可能调节后周、南唐之间的平衡,是当下第一要务。第二重要的,便是把身边那些妹纸棋子都撒回去,不要让越来越注意自己的王叔看出破绽。 杨云娥跟着钱惟昱回到苏州住也有小半年了,软硬兼施各种考验也都基本上差不多了。该是时候把此前逐步物色的得用将门女子选一两个作为杨云娥的近卫牙军统领、顺带执行监视任务,一并派回交趾去了。 除了杨云娥,第二个该回国的,是跟着钱惟昱和仰元妃培养了一年半多感情的选子内亲王。日本那边的消息比交趾更加灵通,钱惟昱的御用商会直属船队如今顺风季节五六天就可以从苏州直趋大阪港,所以日本有什么动静,钱惟昱也是基本知道的。上个月来的消息,便说藤原师辅已经快不行了—— 至于藤原师辅快不行了的主要原因,钱惟昱当然是心知肚明的。那就是因为日本医官们不懂糖尿病的病理,而去年年底开始的时候,又有些汉人名厨分别在平安京和新开建的大阪城里开了几家高档料理店,专卖各种霜糖制造的美味甜点。于是乎,藤原师辅这个糖尿病人因为奶油豆沙馅儿的豆大福吃多了,行将嗝屁。 等到藤原师辅蹬腿之后,那么藤原北家的实力会在短时间内受到极大的打击,村上天皇和源高明应该可以暂时稳住局势。钱惟昱再派个心腹女子给选子和清少纳言当保镖的话,就算日本出了什么事情,暂时也可以护住选子的安全。如今整个九州岛基本上都是钱惟昱的势力范围。在近畿地区也有兵库港、大阪城两个据点,分别距离平安京不过两百里,一伸腿就到。再加上选子的身份需要住在平安京城外的贺茂斋院,就算城里发生点意外,一时间也不要紧,钱惟昱安排的保镖肯定有能力护住选子快马逃进新筑的大阪城。 …… 事情想明白了,自然是说干就干。 钱惟昱先把沈默叫到身边,吩咐道:“沈先生,这几日把畜力舵轮传动的车轮舸舟船图纸整理复制一份,并且挑几艘船龄老一些的旧船,孤另有用处。大食人那里今年买来的猛火油,也从军器监领出三千桶备着。神臂弓……唔,神臂弓便暂时算了,虽然这玩意儿只要有了战场缴获,周人一年半载也能仿制,不过能拖一天是一天吧,孤暂且还舍不得。 先生再看看,还有什么犀利军器,乃是淮河水师可以用得到、但是大江之中交战便用处不大的。又或者是虽然也可以用于大江水战,但是敌人拿了之后也没法仿造复制、用完就没了的东西,也好集思广益。” 车轮舸这种战船,在李弘冀死之前,南唐的水师造船工匠们已经从吴越同行那里仿制出来了——只不过南唐人弄的原始版本车轮舸还是靠人力蹬自行车一样驱动的。钱惟昱所说的“畜力舵轮传动车轮舸”,其实外观上和普通车轮舸差不多,但是内部可以用舵轮的纵横换向传动机构,把牛、驴之类的畜力拉磨动作转换为驱动水轮。相比于人力蹬的车轮舸,这种畜力车轮舸动力输出更加持久稳定,是静水水军作战的利器。 恰才大王的使者来的时候,沈默作为军器监和船厂的技术官员,恰巧也是在侧没有回避。纵然他政治头脑不咋滴,此刻也大约可以猜出钱惟昱想干啥——当然,纵然沈默没啥政治头脑,但是他对钱惟昱的忠诚度绝对是没问题的。因为作为一个技术狂人,有一个钱惟昱这样力挺他搞技术研发的主子,绝对比钱弘俶那种外行大王要好得多,哪怕是为了沈默自己的毕生科研,他也会站在钱惟昱这边。 “殿下,这些东西可是用来……” “不错,便是近期想办法让一些‘大食奸商图谋暴利、躲避市舶司检查拦截,偷偷贩卖到淮南楚州等处资敌’的。当然,也可以是我军在周师南下之前,仓促出兵,以海船从海路入淮、接应周师渡河,但两军缺乏联络,周师未至导致我军舟师溃败、折损船只物资无数……” 只可惜,刘仁瞻的防区貌似以寿州为核心,要把东西送到刘仁瞻的防区,至少要沿着淮河通过皇甫晖这个废物下辖的泰州、楚州地界。如果这些东西落入皇甫晖手里,能够发挥的作用肯定会弄巧成拙不少……这些,只能是以后有时间再充实完善了。 沈默跟着钱惟昱群策群力,思忖了半晌,又列举了几种应用范围不广、而且只能用于防守作战的军用器械,增补到钱惟昱列出的资敌名单当中。 最终,两人合计之后,甚至把仅有少量土硝、大量都是竹炭、硫磺和乌头附子的毒烟火药弹也加了进去。这种东西的爆破威力基本上可以说不存在,只是可以作为猛火油罐的引火药,同时也能在燃烧中产生大量的毒烟伤敌。除了守城的时候往下丢,别的场合基本上没有实战价值;而且因为火药配方也不存在破解的意义,资敌了也无所谓。 钱惟昱也不留下纸面上的任何军令,谈妥之后便先让沈默亲自跟着经办,去军器监和船厂把所需的物资都领出来,交割完备放着。再到昆山水寨找到陈诲,让陈诲亲自查验筛检出一批破败的旧式战船,以及精干水手,准备作戏。 办完了这些,钱惟昱这才赶回苏州城去。 ... ... 第298章轻装上阵 从昆山水师造船厂回到苏州后的次日。 沧浪亭中,钱惟昱一个人坐在一张胡凳上,面前放着一张矮几。他的心腹、铁骑都都指挥使顾长风站在他身侧,扶剑侍立。 因为有别的男人在,钱惟昱身边那些女人自然是不能在场的,只是包括周娥皇在内的钱惟昱各位妻妾,都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和八卦,明明什么都看不清,依然在沧浪亭四周园中左近找危楼高塔,向着这边眺望窥伺。 原因无他,因为钱惟昱让顾长风给他带来两个女人。 此刻,在钱惟昱面前十步之外的曲桥上,站着两个女人,一个约摸十六七岁,一个看上去才十四五岁。论姿色,她们绝对不能和钱惟昱如今的任何一个已经收房的妻妾相提并论。便是杨云娥和安倍素子,都能比她们姿色优异两三分;更罔论天姿国色的周娥皇和典雅万方的蒋洁茹了。 不过,这两个女子的身段体态着实撩人,而且有一种这个时代美女普遍不具有的英气挺拔。凶器挺拔丰满尚在其次,尤其那双浑圆匀称地修长大腿,堪称当世一绝。 按照后世的审美观点来看,这就是九头身的极品尤物,如果遮住脸不看,光看身段的话,绝对是十分女,不逊于后世南棒子国的美女组合“大腿时代”中那些翘楚。这样的身材,如果不是恰到好处地数年习武、从小培养,是绝对没法形成的。 “长风,她们的武艺你都清楚?可有习学过兵法战策,生性可是谨慎敏捷?” “回禀殿下,末将已经是在殿下心腹诸将女眷中千挑万选了,诸将女眷中但凡有习练武艺的,都考校过了。至于带兵之策,也用孙武子以吴王妃统率宫女号令之法略略测试习练了数月。说不得,末将只好‘内举不避亲’了。” “内举不避亲?莫非其中还有长风你的家眷不成。” “不瞒殿下,那个年长的,便是舍妹;年幼一些的,乃是林仁肇林都帅独女。这些便是名刺籍贯等说明,请殿下阅览。”顾长风说着,把两张折叠起来的书券恭敬呈递给钱惟昱。 “呵,那倒都是将门虎女了。”钱惟昱接过看了,笑谑地挑了一挑眉毛,转过头对远远站开的二女招了招手,说道,“二位姑娘都近前来吧,既然长风看好你们,孤便授你们内卫都统官职,另有任用。” “末将顾少妍,谢殿下恩典。” “末将林允,谢殿下恩典。” 一边说着,二女盈盈下拜,行的已经是军中礼法,而非寻常少女的敛衽之礼。虽然身上穿的依然是寻常女装、只不过比较紧凑,但是那种气度,一下子就可以看出和普通弱质女流大不相同。 顾少妍面庞圆润可爱一些,双眸又黑又大,乌亮闪烁,一副跃跃欲试的将门虎女神态,也不知道她在家的时候原本受到过父兄多少次不让她走习武路线的打压,现在有表现机会后表现得如此“苦大仇深”; 林允则是稚嫩茫然一些,但是如果盯着看的话,还是可以看出一两分倾慕狂热之态的。看上去,她对于和男人那般舞刀弄枪本没有顾少妍那般的狂热喜爱,可是如果是为某些人而那么做的话,少女心性可以弥补相当一部分动机上的缺失。 钱惟昱也算阅女无数,仅仅看几眼,便可以确信她们至少“政治上可靠”。他从身侧拿过两柄竹刀,往前一丢。顾少妍和林允便随手接住,持剑在手,倒也颇有架势。 “你们二人,便用竹刀尽展所长,演示一番武艺。” “诺!” 二女退开两步,相对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皆是双手持剑的姿势,一个摆着唐竹,一个摆着横推,均是古朴的战阵招式,只是脚步轻重、左右手虚实看着依然有些别扭,应该不是从小就习练这种重视实用的武艺的——很有可能,是顾长风在这几个月时间里对她们的武艺进行了专门的针对性训练。 数息之间,劈啪作响地竹刀相格之声便猛烈爆开,钱惟昱略略看了一会儿,便知道这两个少女的武艺虽然远远不能和顾长风林仁肇那些猛将相比,但是至少单看武功招数的熟练与敏捷,至少和他这个小王爷出生的贵胄之人不相上下,只是力量上因为女子的身体局限,肯定要差一些。 不过两个少女明显也知道女子不能全靠力量,挥剑之间,多是牙突短振、干净利落,没有那些大开大阖、加速位移明显的挥砍。即便一击不中,面临凶险的反击,依然靠撩动剑尖、身子横飘的方式,半是借力打力,半是自身腾挪趋退闪避。 顾少妍到底年纪长了两岁,气力占优。当她一下斜突被林允撩开的时候,顾少妍腕上突然加力猛地一压。林允正在趋退闪躲,旧力刚竭,新力未生,见对方来势不见、剑尖一斜反而加速刺来,也是心中大惊。顿时,她便反应过来,那是因为此刻两人手持的乃是竹刀,竹刀坚硬,不比薄刃佩剑可以抖出剑花,所以她刚才那一下撩开的时候没能甩出应有的劲道。 “不好,这下怕是要戳断一两根骨头了。”林允心中一寒,少女的胆气终究泄了,瞑目等待剧痛的一刻。却听耳边“噗!”地一声,林允双目疾张,才看到竟然是一直站在她们五步开外的顾长风纵跃过来,在他妹妹的竹刀要刺中林允右肋之前,握住了疾刺的竹刀。 林允心旌动摇之间,发白的脸色还未恢复,却听到钱惟昱已经站起来,鼓掌说道:“二位姑娘果真武艺不凡,而且深谙战阵杀伐之道。一会儿,便先领取缭绫、西阵织各百段、南海明珠十颗。这两柄备前国长船倭刀,也赏给二位佩戴。” 钱惟昱安抚赏赐之后,继续说道:“少妍,你年纪稍长,令尊又是多年水师团练,你从小也曾出海熟习水性,水土顺服,孤便派你跟随杨云娥前去交趾,另外派遣三百名中吴军内牙亲军、五十名日本国姬武士受你调遣。到了交趾之后,只管司职保护杨云娥即可,杨云娥若是要和别的男人相间,你一定要陪侍在侧。而且只有你和那些姬武士才能贴身保护杨云娥,其余内牙亲军士卒,以及各级都头、军使都不得直接与杨云娥接触。可明白了么?” “末将领命!” “允儿,你便一样带三百内牙亲军、五十姬武士。即日随着归国的部分日本使团成员一起走,负责保护选子内亲王等人即可,渡边纲会与你一起走一趟,帮着联络诸人。到了日本之后,自有人安排你在贵船山置庄园安置内牙军人马。你本人和那些姬武士,则跟着选子直接住进贺茂斋院,作神社巫女装扮,每日贴身保护。” “末将领命!” 赏了官职,又赏饮了三殇名酿好酒,便有钱惟昱府上的侍女近前来,搬过珠宝名刀、符印冠带授予二女,二女领命谢恩而去。 …… 选子满面垂泪地坐在马车中,感受着青石板路面地静谧作响。在吴越的这一年半多时间里,她从一个八岁的女童,成长到了十岁的少女。和钱惟昱朝夕相对、求学撒娇的时间只有半年多,倒是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可以和钱惟昱的母妃仰元妃孺慕撒娇。虽然远离故国,可是在她心中竟然没有多少思乡之感。 她从着裳时起,便被选为了贺茂斋院,只能在斋院内居住,不能和其他兄姐那样住在京城内、皇宫中。她和父皇之间的感情,着实有些单薄;母后,更是因她难产而死;抚养她的,无非是一些应付任务的女御。 在仰元妃这里,为使的这短短一年半里,选子感受到了无微不至地真切母爱。吴越时代的杭州,已经是十几万户人家的大州了,城中的人口,不在日本的平安京之下。一年半里,苏杭湖秀数州的烟雨楼台、名胜风物,仰元妃都不厌其烦地带着选子游览指点,手把手指着古碑匾额教她生僻的汉字,教她吴侬软语地发音,把选子融化在吴音地软媚关怀之中。 作为一个十岁的少女,虽然有着懵懂的幻想,以及由于早慧所产生的对钱惟昱的崇拜倾慕;但是这些感情从烈度上来说,如今竟然已经不能和对仰元妃的母爱共鸣相比——毕竟,选子的年纪摆在那里,男女之爱,她的身体还无法体会和理解,她能感受到的,对于男人的情感,至多只是一种狂热的崇拜和绝对的安全依赖感而已。 “昱哥哥被他的王叔猜忌,日后不便和外国贵戚结交了。咱不能给昱哥哥添麻烦,呜呜。可是母妃……日后再也见不到母妃了么。昱哥哥还可以出海来看我,母妃却是要一生守在杭州的。为什么我是斋院殿,为什么……” 蛟绡纱地丝巾,粉香暗堕,泪干复湿,选子便在周而复始地车轮扎扎千声中被送到了苏州市舶司。一些必须及时回国、而且将来不会再来华的日本僧道和阴阳师,已经被送上了钱惟昱安排的海船。至于安倍晴明和安倍素子,如今看上去可是和钱惟昱彻底划清了界线。虽然安倍晴明在日本国内还挂着阴阳寮的官职,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如今正重用安倍晴明的吴越王钱弘俶这一点,以至于安倍晴明便这样被钱弘俶长时间留用在了中土。 仰元妃,钱惟昱,都没有出面给日本使团送行,杨云娥的回返就更是悄无声息了。顾少妍和林允分别带着数十姬武士、三百侍卫精兵搭乘海船,护送着选子和杨云娥各奔前途。 ... ... 第299章两年 嘈杂凄厉的嘶吼,在寿州城头持续响彻。一群群精锐的后周殿前司步军身着皮质轻甲、手持蒙皮木盾、腕悬尖刀钉锤从云梯车的盾厢内冲出,沿着最后短短十尺的宽阔斜梯奋死冲杀而上。 已经有十几座云梯车在接近的过程中被城头用绞弦弹弩投掷的猛火油桶击中、随后又被燕尾炬火箭密集攒射,烧毁在半途。周人在城下部署了拽索式霹雳车和床子弩总计上百部,以及硬弓强弩数千,躲在方广两丈的巨型藤牌架背后持续放箭,与城头的南唐军弓弩手相互压制。双方的伤亡都以夸张的速度陡然上升着,导致只有约摸百分之二十的南唐城头守军可以成功把注意力和火力投放到那些逼近的云梯车和冲车,这才导致了顾此失彼。 如果不是周人的猛烈反压制,连目前靠上城头的这些云梯也是不可能冲得过来的。 “先泼灰瓶金汁,再丢火幔!” “毒烟蒺藜弹快给我砸!” 距离周军围城已经很久了,只是,围城的过程却没能一蹴而就、从不间断。一年多来,南唐一方总是可以通过水路突破周军的封锁,从东边给寿州城填补剧烈交战带来的物资损耗,甚至增补援军。所以,直到如今,守城兵马依然可以偶尔用用灰瓶、用浸润猛火油的棉布制成的火幔,甚至原始土火药加附子、狼毒而成的毒烟蒺藜弹等奢侈的守城物资。 整排整排的周军精锐战士,被油腻厚重的大片火幔直接扑住了头脸、或者缠住沾到了手足,抑或是阻断了冲刺的道路。空有浑身武艺,却再难冲上一步。南唐弓弩手在极近距离上貌似露出身子攒射,用几乎换命的形态把挤在云梯上的周军先登死士全部射成血葫芦,然后自己也纷纷中箭坠城而死。 极少数奋不顾身的周军悍勇将校,在退无可退,怎么看都是死的绝境之中,虎吼猛扑,从云梯上猛然跃上城头,挥刀乱砍乱杀,丝毫不顾格挡。可惜有如此超卓武艺的,至少也要在周军中是个都头级别的。后续大军无力,几个人跃上城头又能掀起什么大浪来?这些人,无非都在砍杀了七八个乃至十几个南唐军卒后,被乱枪捅刺分尸了。 又一次周军的猛攻,在寿州唐军的拼死搏杀中被击退了。 可惜,这也该是最后一次了吧。因为指挥若定地刘仁瞻刘招讨,已经没法出现在城头督战了。一年半多的持续操劳,让这名如今南唐国中实力排名第一的名将,已经进入了油尽灯枯、病入膏肓的状态。城中的医官已经看过了,不出三日,刘招讨便要咽气了。 历史的惯性,有时候在某些角度就是如此的执拗,比如在刘仁瞻之类名将的寿数问题上,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坚持的一个玩笑呢。 …… 没错,已经两年过去了。时间,已经从周世宗柴荣显德三年九月、无声无息地流逝到了显德五年九月。 周军从显德三年**月开始准备、调兵、向前线囤积粮草军械,直到显德四年二月正式大军压境全线进攻南唐,至今,周军的攻势已经持续了足足十九个月。 可惜,南唐的淮河水师突然如同打鸡血一样,发明出了畜力拉磨式牵引、舵轮转向传动的新式车轮舸。而且还在战船上装上了刺轮绳环蓄力的拍杆重锤、外加可以抛射猛火油桶的弹弩——虽然这种新式弹弩大部分时间还是只能和普通的床子弩一样发射巨型弩箭,因为猛火油这种据说来自于大食国不法商人走私的物资,在南唐军中早已非常短缺。 实力大涨的南唐水师,把水战乏力的后周军屡次在淮河上杀败。历史同期柴荣大军多次在淮河上架设浮桥、大军渡河成功,如今这些情况几乎都被南唐水师灭杀。 历史同期的时候,林仁肇如今该是一员南唐军中悍将,偶尔还需要当当救火队员、扮演一番顶着张永德亲卫队如雨利箭“逆风举火焚桥”之类的壮举。如今,林仁肇虽然已经成了钱惟昱手下战将,但是光凭绝对优势的淮河水师,南唐一方常常靠着牺牲几艘来去如飞、满载火油的车轮舸,就可以把正在渡过大军的周军浮桥直接焚毁。光是渡河时烧溺毙命的周军士兵,这一年半来便已不下五六千人之巨。 南唐水师的突然变强,让周军四处开花的战术成为了泡影,不得不把主力沿着淮河以南的方向自西向东稳扎稳扎、硬啃寿州这块骨头。原本拟定的牵制住寿州之后、从东面的楚州、泰州各处寻机偷渡,然后再唐军后方大杀四方的计划彻底成了泡影。 南唐的楚州防御使皇甫晖虽然是个军事白痴,不过那也只是使得周人在开局阶段偶尔得手了一些城池,在南唐的淮河水师彻底收紧之后,楚州这边的周军便失去了后勤补给,人员伤亡、武器损失都无法补充,最终只能转攻为守。 十九个月来,柴荣麾下的兵马,已经付出了总计四万人战死、伤重不治身亡的代价,轻伤更是不可计数。这四万战死者当中,殿前司禁军就占到了两万余人。虽然南唐的伤亡至少比周人更多一倍,但是这完全不是柴荣想要的结果。 在柴荣登基之前,经过第一次对南唐的讨伐,后周原本已经夺得了南唐淮南十四州当中的四州。如今,十九个月打下来,南唐那十个州依然有寿州、滁州、和州、扬州、泰州五处牢牢握在南唐军手中。也就是说,柴荣死了四万大军,只是夺得了剩下外围的五个州,而任何一处通往金陵的咽喉要隘,都没能拿下。 按照柴荣原本的忍耐极限,对于南唐这些文弱之地的乌合之军,周人如果肯付出三四万精兵的损失,绝对就该达到直接灭了南唐全国的程度了,何至于仅仅是换取淮南五个州的地盘? …… 或许有人会诧异:强大的吴越军呢?吴越水师,不是已经在这十年里,三次吊打南唐水师了么?为什么世宗皇帝号召吴越人配合作战,一起攻打南唐的时候,吴越军却如此萎靡呢?难道是素来恭顺、尊奉正朔的吴越军已经生出异心了么? 其实,与南唐的淮南地区隔江接壤的吴越国中吴军节镇,这十九个月来也不是没有出兵助战。中吴军节度使钱惟昱,至少出兵国三四次,每次都出动一到两个都的水师助战,或与南唐军战于大江之上,或从海路奔袭、以“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之势进入海州、泰州之间的淮河入海口,与南唐水师激战。 只可惜,根据官方的说法,南唐军的新式战船着实犀利,在无风的江河静水中靠踏轮驱动的速度居然还胜于吴越战船;而绞索式重锤拍杆这种江河水战的大杀器,吴越人更是至今没有学会其中机关。尤其是两次淮河口水战中,大周东南行营招讨使李重进可是亲率马步军在淮河北岸接应吴越水师,结果亲眼目睹十几艘吴越中型战船被南唐人的重型拍杆战船直接拍断龙骨沉没。 如山铁证之下,除了相信南唐军确实在这两年找到了“机械工程学天才”,以至于在战船技术上反超了吴越军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呢? 器械兵甲不如唐军,是吴越“力战不敌”的一个主要原因,不过这还不是全部。器械不如,吴越一方还可以反复向柴荣保证,说是显德四年末的时候,已经在战场上缴获过了南唐人的战船器械,而且已经让军器监的巧手工匠解剖逆向仿制,并且形成绘图形制、与大周分享畜力车轮舸、拍杆战船等技术。如今之所以还无法扳回,不过是因为战船这种东西建造周期长,所以没个一年半载没法形成战斗力罢了。 除了器械之外,第二个问题是,吴越出现了水战指挥统帅的断层。据说,曾经带领吴越水军精锐“从一个胜利走向又一个胜利”的水丘昭券老将军,如今已经年过六旬,因为持续旧伤复发,体力不济,被吴越王钱弘俶恩准致仕退隐、回杭州闲住。所以,中吴军乃至别的几个节镇,实在拿不出知名将帅统领水军。 毕竟,当初渡海偷袭泉州,乃至后来两次唐、越苏州水战,到最后钱惟昱渡海偷袭东莞、兴王府等战例,吴越一方的水军最高统兵将领,名义上都是水丘昭券。在钱惟昱多年的低调宣传策略下,水丘昭券老将军被推到第一线接受聚光灯的关注,在北朝人眼中,他实在是如今吴越国水战第一名将。 水丘昭券不能继续统兵,究竟是真的年老旧伤复发,还是吴越王钱弘俶生出亲生嫡子之后想要压制自己的侄儿钱惟昱、所以把钱惟昱麾下第一名将“被伤病致仕”,这一点众人就不得而知了。虽然柴荣也往往会把这件事情往钱弘俶对钱惟昱的私心打压上联想,但是至少水丘昭券如今无法统兵已经是一个事实了。 …… 一切噩梦终将结束,那般血腥的攻城战又持续了七八日,经过三轮血战,后周军终于把士气瓦解的寿州南唐军彻底歼灭。杀进城后,在这一处就死了两三万人的周军彻底释放出了兽性,对寿州全城进行了屠城灭绝。 杀到寿州防御使府邸的时候,周人才发现,原来,一代名将刘仁瞻,已经在大军破城之前三天病死了。率军入城的张永德激愤难平,命人将刘仁瞻尸首拖上街头,五马车裂。 ... ... 第300章无形之手 两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对于钱惟昱来说,这两年里,他韬光养晦,安心种田。与海外的官方结交尽可能压缩,各项糖、盐、中高度白酒、茶、钢铁贸易的税赋收入,全部严格按照“国税”和“地税”的“分税制”比例,足量给王叔上贡。 王叔拿着这笔每年总计六七百万贯的巨额钱财,以及每年两百万石的新增税粮;除了一小半用于抵充杭州、越州等近畿州府的额外捐税、收买人心以外;剩下的便是扩建宫殿、佛寺佛塔,维持更加奢侈的宗室生活。当然,最后也至少分出每年三百万贯用于逐步扩充嫡系的“两浙土客军”,至少让杭州、越州的吴越国中央常备军增长了三万人——其中新扩军一万,另外两万则是把原本的团练兵编制改成了精锐的常备军,而且扩充亲从都和内牙亲军的规模。 原本的杭州外城守军、亲从三都,被扩充到了六都,三万多人。内牙军也进一步扩充,只是规模没有亲从都那么多罢了。这只人马唯一的问题,或许是平均只有一年的军事训练时间,而且没有任何实战经历,所以战斗力还没有保障。但是军饷和军械已经是除了钱惟昱的节镇之外,其他各镇吴越军当中最优越的了。 钱惟昱的低调恭敬,以及形同逆来顺受的指哪打哪、让你只许败不许胜就连连诈败。这一切让生性优柔寡断地钱弘俶还没有对钱惟昱生出多少戒心。扩军也好,把新扩军纳入两周岁的幼子钱惟濬的统辖也好,重用孙承佑统治浙南婺州、处州、衢州、温州等处足足两年也好。对于钱弘俶来说,不过是一些没有针对性地发展措施而已。 这就好像,后世天朝下饺子种军舰,但是那种行为并不能算是针对某些人畜无害的小邻国。钱弘俶这番举措,也是出于一番纯粹的护犊之情,并没有任何针对性,或者说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威胁。 …… 两年,海南岛的石碌铁矿已经彻底开采出来,昌化、石碌的海港、河港早已建设完备,每日海船河船川流不息,上万越南奴工轮班干活,沿着修好的山道每天把重达十几万石的铁矿石开挖出来、送进昌化江边数百座大型水轮车、翻车构成的球磨粉碎机当中粉碎、选矿,随后装上海船运到苏州。 两年,中吴军和小琉球、九州等地种植的棉花,也从此前黎族人世代相传的原始品种,改成了钱惟昱让大食商人从印度和僧伽罗国弄来的相对更容易纺线拉伸的长绒棉。棉麻混纺布匹乃至纯棉布在苏州、秀州各县出现了井喷式的产量增长。整个苏州便容纳了超过两千户的“织女营”和五千户的民间集中织造作坊。用的全部都是使用了扭力筋腱式飞梭织布机—— 只是,民间对应于这种比传统手工投梭生产效率提高了**倍的新式织布机,依然只能用横置五锭式纺纱机提供纱线,这种纺纱机比五年前的旧货只提升了不过一倍多效率,所以纱线的供应缺口相对于新式织布机的需求,一下子产生了三四倍的缺口。大规模的竖置纱锭水力纺纱机依然只有钱惟昱在严州的“千岛湖一期工程”地区存在,所以大规模纺织作坊依然只能在苏州、湖州和秀州存在,再远的话,便会存在纱线这种原材料供应运输麻烦的问题。 棉布和棉麻混纺布的普及,也进一步导致小型的三角帆纵帆船和两到三桅的纵帆、横帆混用软帆船在吴越海商之间普及起来——虽然这些船都还只是钱惟昱的御用商会和蒋家的商会才有,虽然这些船在跑风向混乱的近海航线时还无法比已经非常成熟的新式大福船更快,但是至少已经为吴越海商和海军培养出了数以千计摸索出了驾驭软帆船技术的水手、水兵。 两年,湖州的西苕溪边已经建成了耐火砖砌成的原始炼铁高炉,湖州、宣州交界的长兴-广德煤矿也变成了一片每日开掘不休的所在,为湖州炼铁厂提供源源不断的煤炭和焦炭。还吸纳了数千户的矿工、冶铁工匠。 两年,打着“免除丁税、官营种粮”幌子的“摊丁入亩”政策,乃至更早就开始施行的免除徭役、官府雇佣制度已经在吴越各镇彻底落地生根,消弭了一切反抗。随着苏州、秀州乃至湖州的各种官营“织造营”、“”开始出现吸纳上万户非农业劳动人口的迹象之后,即使是原本“地少人多”的繁荣州府也出现了劳动力的短缺可能性。大地主阶级对于人力资源的看重,也逐渐被引导培养起来。 两浙豪绅们都逐渐认识到了吸引更多流民,吸引贫穷者多生孩子、为将来提供更多廉价劳动力才是对于两浙豪绅长期良性发展最重要的事情,而不是纠结于短时间内是否在土地上多交了一些粮食。吴越丰富的税制,已经让农业税占到的比例变得相对稀薄——至少比华夏范围内其他国家都要稀薄。自古都有着冒险和经商天赋的江浙士绅们,看到了一块块比纠结于田赋多少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 当然,两年,也可以让一些悲哀的事情重复上演。自从显德三年八月,钱弘俶的爱妃之一郑妃死于流产血崩之后。两年里,随着钱弘俶的嫡长子钱惟濬的成长,钱弘俶明明信用安倍晴明,而且修炼阴阳道秘术、服食丹药更加有成,但是他始终没能让他的其他妃子再生出子女。 唯有他的正妃孙太真,在钱惟濬刚满周岁的时候再次怀孕了,只不过这一胎运气不好,生下的是一个女儿,如今才三四个月大。对于钱弘俶来说,反正他还没有女儿,因此这个小郡主自然也能收获掌上明珠的待遇。 只可惜,其他所有妃子被宠幸多次,加起来两年中只怀孕过四次,并且都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先后流产了,没有一个怀孕超过四个月。万幸的是没有再发生类似于当初郑妃那样一尸两命的惨剧。钱弘俶多次大发雷霆,还斩了两个太医院的无能太医,心中的狐疑日趋炽烈,但始终不得其解。 …… 飞梭一样快进的时间线,凝滞在了显德五年九月十八这一天。 吴越王宫,咸宁殿中。钱弘俶正在例行召见枢密副使以上诸位重臣、举行小朝会。正在此刻,一个信使手持军情塘报飞奔入殿,一边大喊。 “大王,北朝急报。南唐大将刘仁瞻病亡,寿州城终于被周军攻下了!周军张永德、赵匡胤二部屠了寿州之后,便势如破竹,重新攻至清流关下了!如今滁州、扬州等处还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凡有北朝军情进展,无论何时定要第一时间上奏,这也是钱弘俶这一年多来给“兵部”和职方司的人下的死命令。故而朝会被急报打断也算寻常。只是刘仁瞻病死的消息实在太过震撼,听闻的时候,正手持朱笔准备批示臣下奏请的钱弘俶顿时闻声落笔,那一杆玉笔跌作两段。 “周军下了寿州、再逼清流关?这一次,柴荣以无芒刺在背,清流关能撑过冬天么……也罢,该来的终究要来,南唐怕是气数已尽,为今之计,也该让承佑辅佐、打着濬儿之名,以浙南兵马及两浙土客军主力西进,袭取江州、洪州等处,全取赣北,固长江天险了。” …… 钱弘俶惊闻周军破寿州、刘仁瞻病死消息的同时。在后宫的仙居堂,王妃孙太真的心脏也正在遭受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坏消息洗礼。汇报这个消息的,是孙太真的一个心腹宫女。 “娘娘,大事不好了——今日太医院秦院判被大王派去给黄才人诊病,才发现黄才人居然已经怀有将近六个月身孕了!咱给黄才人那边弄的秘药,竟是失效了,而且没想到那姓黄的居然如此隐忍,明明知道自己数月月事不调,却秘而不宣,还以各种借口手段回避大王宠幸。如今可如何是好呐!奴婢罪该万死,但奴婢死不足惜,还请娘娘指示奴婢如何将功赎罪!” “怎么可能?那些秘药,不是每次都从固定可靠的日本商人那边拿的么?”孙太真面色数变,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令她惊恐的可能性。 这个时代的医术和化学水平,根本不知道那些空有麝香以及其他一些活血溃痈香料气味、但是实际上药性云泥之别的存在。后世随便一个ol,都会喷洒n种味道的香水,但是那些人有不孕么?有流产么?无论是夏奈尔还是别的什么牌子,哪家不知道用模拟气味但是毫无药性的人工合成香精来完成呢? 当然,这个时代也不可能出现真正的人工合成香精。这大半年来,孙太真从那条不可告人的渠道弄到的秘药,很显然有一部分被真真假假掺了私货。 那名报信的宫女当夜就被人间蒸发了,据说是失足落入荷花池,因为体弱,受冻后便暴毙身亡。孙太真左思右想,觉得钱惟昱已经长到两周岁,而且还很健康,虽然自己的第二胎生的是个女儿,可是至少她身为正妃、其子为嫡长子的地位是没有人威胁的。既然如今已经出现了问题,不如便走一步看一步,不要再次贸然下手招惹祸端了。 当然,还有一件事情要做的是,立刻把自己的弟弟孙承佑从婺州召回杭州,与自己一见。 她不知道,她的丈夫钱弘俶也正要找孙承佑,只不过钱弘俶找孙承佑要商量的,是让孙承佑辅佐仅仅挂名的钱惟濬出兵攻打西边的江州、池州、洪州等南唐州郡罢了。 ... ... 第301章孙承佑 杭州城,候潮门外。市舶司的繁荣,让这处连接着钱塘江码头的城门在这些年来日渐繁荣,每日穿梭出入的人流,比之当初忠献王钱弘佐巡江修治堤防的时候,足足要多出数倍。 这一日清晨,正是贩售渔获海鲜的厢船陆续交割散去的时间点,一大群官船队非常霸气地截江而来,看那旌旗旄节,俨然是一方节度使该用的仪仗。看着官船队这般嚣张地靠过来,做生意的小商船小渔船自然是屁滚尿流地退避三舍,先闪开了,再相互寻左近之人细问来者究竟何人,竟然到了杭州还这般豪奢不知收敛—— 《汉和字典》固然已经问世五年了,假名拼音法的普及,也让初学者在学习汉字读音的时候,比前人省去了至少一大半的功夫和对师资力量的占用。活字印刷术印书的成本和售价,也在逐年微调下降,让吴越的书价降低到每册不足一百文。不过,这些依然不足以在五年之间就让贩夫走卒之流都有本钱和功夫去学习识字。充其量,也就是让如今显德五年吴越国百姓的识字率增长到显德元年时的三倍罢了。大量的普通百姓,依然大字不识,看到旌旗旄节上的字样,只能大眼瞪小眼问旁人。 众人还闪在一边窃窃私语,官船队已经靠岸了。当先下来一队人马,明明是秀士打扮,却居然没有选择坐轿,而是直接骑马,也不知此间主人的装逼**究竟有多么强烈。 队伍当先是一个弱冠之年的俊秀年轻人。鲜衣怒马,满身绫罗,环佩叮当。马是西域的汗血宝马,连手上那把缎面折扇,居然都是用中唐画圣吴道子的真迹抠下来糊面的。吴道子活在唐玄宗、肃宗等朝,至如今也有两百年了,他的真迹在这个当口固然不算稀世罕有,至少也是价值上万贯,居然有人把真迹糊在扇面上,也可见其张狂豪奢了。就在众人注目之中,那队人便全部策马冲进了候潮门,候潮门的守门校尉也是丝毫没有盘查,只是约束百姓清道而已。 “这究竟是哪一路的人马,刘牙子你可知道么?”一个拥有几艘网箱鱼船地明州海客,避在一边瞪着眼睛看了许久,无奈大字不识,还是只能问左近那个常常接待掮佣的卖鱼牙子。 “王大麻子,你这厮好不晓事——没见是大王的小舅子孙节帅旌旄么!” …… 孙承佑,钱弘俶的小舅子,孙太真的同胞弟弟,如今,正是刚好年届二十的弱冠之龄。如果没有钱惟昱这个扰乱历史的幺蛾子出现,那么原本沧浪亭就该是孙承佑家的池馆,中吴军节度使本该就是孙承佑的官职,并且坐镇苏州、秀州、湖州三个如今这个时代华夏最为富庶的州府,穷奢极欲统治二十多年。 钱惟昱的出现,把孙承佑的地盘从浙北和苏州,赶到了浙南的穷乡僻壤。不过或许是为了补偿小舅子;又或许是钱弘俶想在自己独子钱惟濬生出来后、但是还未成年的时候,尽快引入一些绝对忠于自己儿子的外戚势力,所以孙承佑就镇的这两年,钱弘俶在“中央财政转移补贴”上面可是一点都没亏待孙承佑。 左手边钱惟昱把中吴军的大笔官营买卖的抽水恭恭敬敬进贡给钱弘俶,右手边钱弘俶就会分出一小半补贴自己的小舅子,以在浙南地区安民理政、发展生产、修通官道、扩建军备。 许是不差钱吧,孙承佑也是如同历史惯性那般一贯的豪奢——当然了,历史上做外戚的,手握兵权的,哪怕是为了自污其名,奢侈贪财也是必须的。 从汉武帝时候外戚窦婴、田蚡两代的差异化下场对比开始,后世的外戚大多学会了一个真理: 如窦婴那种每日殚精竭虑治国,自己却没啥享受爱好的人,实在是不讨喜——如今天下太平,皇上圣明,要你一个外戚每天如此这般算无遗策,连万一皇上遭遇了如何如何的变故,你都要如何如何应对都想的那么明白,你想干嘛? 如田蚡那样每天吃吃喝喝,穷奢极欲,贪财受贿,虽然也会被皇帝斥责。但是他之所以享受,那不正是因为皇上圣明,天下井井有条,所以外戚无所事事么? 孙承佑不能不做事,毕竟握着浙南四州两年,也要逐步掌握军心,以他少年锐气,做事还是要做的,不过求田问舍的贪财豪奢也是要贪的。比如大王经常会赏赐他一块块重达数十斤的生龙脑——这等香料,寻常富贵人家那也是掰一小块一小块地磨粉,然后慢慢用,细细地掺在香炉里和别的廉价香料混着烧——不过到了孙承佑手上,动辄几十斤的生龙脑便连香炉都不用,直接丢进炉灶里当柴烧着取香气。(史实) 当然,这些豪奢举动,依然如同历史的惯性那样扮演,另一些豪奢的举动,随着历史的改变,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上演了,不得不说是人类历史的憾事。 比如,如果我们假设钱惟昱没有出现,历史的轨迹按照原本的方向充分自然发展,再过二十年,孙承佑会干出一些让全中国富豪都瞠目结舌的穷奢极欲举动。 二十年后,原本该是钱弘俶纳土归宋、投降宋太宗赵光义的时候了。孙承佑在那个历史时间点自然也是要跟着投降的。后来,孙承佑被赵光义带着随军参加了北伐辽国的高粱河之战,那一战,还有许多著名的豪奢刮地皮人员参加,比如著名的头号杯酒释兵权分子石守信,在那一战中就是带着亲卫部曲、和孙承佑做了打酱油的邻居。 (注:赵光义有一个习惯,就是御驾亲征的时候把各国投降的贵戚俘虏和重点盯防的藩镇带着一起走。史家分析认为,是为了避免隋炀帝御驾亲征时杨玄感之类的祸患,所以要就近盯防。) 历史上的石守信,在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前,在后周殿前司禁军中的职位是仅次于赵匡胤的。理所当然的,黄袍加身之后、杯酒释兵权时候的重点盯防对象里面,石守信自然也位居首位。赵匡胤请老哥们儿喝了顿酒,然后石守信就自请解除在禁军中的兵权,赵匡胤也投桃报李给了石守信一个魏博节度使的官职,让他到河北第一大藩镇去刮地皮安享晚年。 到了魏州,为了表现自己对赵匡胤的忠心,以及自己的胸无大志,石守信做了十七八年的模范刮地皮贪污犯,穷奢极欲的同时把自己的名声搞得很臭。按说,他和孙承佑的相遇,也算是一场戏剧化的“北朝第一大贪污犯vs南朝第一大贪污犯”之间的斗富闹剧了。 结果,那场闹剧石守信完败,打了北朝大贪官们的脸。事情的具体经过是这样的:高粱河之战前几天,有一次大军驻扎之后,次日清早埋锅造饭。石守信的亲卫侍从队伍前一天晚上到得晚了,一切都没准备,石守信便道邻居孙承佑营中蹭饭,顺便观摩一下著名南朝大贪官的生活水平。 石守信同志带着自己几个儿子一起到了孙承佑营中,孙承佑非常热情地管饭了。结果端上来的菜是生鱼片和蚌脍——而且是舟山海鲜做的。 当时宋军可是在河北地区和辽人打仗,而且那个年代没有空运、冰箱……军中居然有舟山海鲜,石守信看得瞠目结舌。一打听,才知道是孙承佑自掏腰包“征募西域驼队数百、各负甑瓮、内贮海水鲜鱼,络绎供应不绝”——说人话,就是雇佣了几百匹骆驼队,外加运河上的商船,把海鱼连着海水一起转运两千里,每日哪怕在河北打仗,也要能够每顿吃到舟山海鲜做的生鱼片! 唐玄宗杨贵妃“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荔枝传奇,在那一刻孙承佑的装逼显富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只可惜,孙承佑没有机会活那么久,来完成这段堪比王恺石崇斗富的千古佳话了,实在是人间憾事。 …… 孙承佑从候潮门转入杭州城,旋至宫门通报,转递入内。钱弘俶宣召他来杭州也有好几天了,估摸着差不多便是这时候该到,所以立刻召见了他,略略谈了几句姐夫和小舅子之间的交情,便谈到了正事儿上。 “承佑,周军已经破了寿州,分尸刘仁瞻。挟此大胜之威,想必滁州以北的清流关也不可持久了。此番前来,可曾整顿了婺州、处州各处兵马?” “回禀大王,臣此番已经整顿了婺州、处州、衢州、温州兵马总计一万五千余众,而且也是效法当年广陵郡王组建‘无当飞军’时那般,以重金钱财募集,且尽量择拣山区矿工、猎户、温州渔户出生的彪悍敢战之卒成军。两年来耗费钱粮不下二百万贯、石,也算是可堪一战了。如今南唐大军精锐已经在淮南损耗大半,赣北之地不过团练兵马戍守为主,我军士气正盛,兵马精良,何愁不克!” “嗯,那便好。说起这事儿,寡人原本也有个想法:水丘昭券老将军致仕退养也有一年半了,如今正在杭州闲住。这一年半来,他倒也安分,毫无和昱儿结交之态,也没有丝毫怨念之相。如果可以的话,寡人便让他做个诸军都虞侯,也好帮衬着参赞军机。中吴军下辖‘无当飞军’万人,原本也是十三弟在镇东军戍守时,昱儿上表请示、与十三弟协商钱粮一致后从婺州、处州、衢州等处招募的山民为兵。如今濬儿身为‘两浙土客军检校’,让这一支人马与林仁肇协同作战,也是应该。” 钱弘俶不是傻子,虽然南唐不行了,但是他好歹还知道自己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小舅子完全不懂军事,无非是在忠诚度上比较可用罢了。要让他两岁的儿子和二十岁的小舅子镀镀金,少不得还是要用到水丘昭券这个“被退休”了一年半的老将的。 “臣谢大王隆恩!此番定然让世子初建威望。”孙承佑心中大喜,立刻叩首谢恩。 “嗯,这几****催促你麾下兵马速度行军来杭。你自个儿,先去见见你姐姐吧,她也该怪想你的。” ... ... 第302章黄妃 现代医学曾经做过一个大范围的样本抽样试验,想探究女人怀孕后最长可以多久不被看出破绽。那个实验虽然没有给出一概而论的结论,但是也告诉世人,如果身材控制得好,而且子宫内着床位置又属于盆腔内比较后置情况的话,那么五个月还丝毫看不出小腹隆起也是完全做得到的。 钱弘俶的侧妃黄氏,便是一个在身段窈窕程度上堪称极品的妖孽祸水女子。黄氏闺名据说叫做黄婉儿,如今年方十七,入宫仅仅两三年。她入宫之前的身份已然无人在意,只是吴越国素来的高层贵戚重臣之中并无黄姓之人,想来也不会是巨宦门阀的名媛了。 三年前,钱弘俶刚刚被安倍晴明“治好了不育之症”、成功在孙太真身上中了靶子。打那以后,钱弘俶似乎对于女人的事情也更加自信了,曾经加速扩充后宫,频繁选过两批秀女名媛入宫—— 这原本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男人二十来岁的时候,对女人的占有欲大多还不是非常强,即使这个男人名位权财什么都有,也不至于光走肾、不走心。但是如果到了怪蜀黍的年纪,尤其是少年时候自卑压抑过的那种,就算身体已经不是非常需要了,依然会控制不住地去占有一个又一个的女人。钱弘俶当然不能算是在身份地位上被压抑过,但是他着实在“男人的能力”方面被自己无形的有色眼镜斜视过。 黄婉儿就是在那个时候、因为那个契机,以虚岁十五岁的身子入的宫。入宫之后,她的父母家人似乎便遇到了什么莫名地意外,全部亡故了。一开始毕竟只是一个低级的秀女,吴越王宫纵然规模不如北朝那么宏大,钱弘俶的女人上百个好歹还是有的——虽然这上百个有资格被宠幸的女人,并不一定每一个都真的被宠幸过。其中十之六七一辈子说不定都不会被上一次,最后不得不以处子之身终老宫墙之内,也是常态——所以黄婉儿在在宫里起码有一年的时间都是保持着恬静淡然、安分守己的姿态,不曾受到宠幸。 不过,就在那段时候,大王钱弘俶先是经历了他的一个宠妃郑氏因为流产血崩而死的惨剧,后来又陆续有一两个妃子因为奇怪流产伤了身子。心情烦闷而不得其解的钱弘俶似乎感觉一道魔障笼罩着他惯常宠幸的女子,于是派遣郁闷之下进一步扩大了宠幸的范围和随机性。终于,姿色不凡,尤其是身段极致窈窕玲珑的黄婉儿等到了出头的那一天。 那时,正是正妃孙太真刚刚怀上第二胎、孕期无法受宠。黄婉儿借机被大王要了身子,然后常承雨露恩泽了大半年,逐步得了嫔、女御、才人的封号。终于有一天,黄婉儿终于发现自己的月事迟迟不来,正当她想要欣喜地向大王报告的时候,她想起了入宫之前,从助她入宫的人那里所受到的莫名警告。 “如果想诞下龙种,那就别让宫里人知道你的事情,如果知道了,郑妃便是下场。” 于是,她只能把大王的宠爱暂时支开两个月,幸好钱弘俶本就不是专情之人,女人又多得是;自己其中的一个女人两三个月内不想让他啪啪,对于钱弘俶来说那就不叫个事儿。过了刚刚开始的两三个月之后,后面只要动作轻微,也不怕伤了孩儿。 于是,钱弘俶居然成了比孙太真都更迟才知道黄婉儿怀孕六个月消息的人——太医院的院判出诊之后,还要观察讨论,才敢正式通知大王。毕竟身为太医院的医官,虽然没有后宫妃嫔的宣召不可以主动给妃嫔们瞧病,可是一个妃子居然怀孕这么久才被发现,太医们肯定是要受到批驳斥责的。 官方消息正式由太医院禀报给钱弘俶的时候,其实孙太真已经通过小道消息提前一天知道了。 …… 见过孙承佑之后,钱弘俶才从太医院得到了黄婉儿怀孕,而且怀了足足六个月的消息。治好病三年来,这是除了孙太真之外,他第一个别的妃嫔得以孕育到六个月之久,所以惊喜之情自然是溢于言表。 所以,孙承佑去见孙太真的时候,钱弘俶便到了黄婉儿居住的宫中探视。黄婉儿的身份地位并不高贵,但是有权有势的男人哪需要自己的女人身份高贵?纳妾纳色,只要姿色身段足够诱人,身份,爵位,都不是问题。钱弘俶今年三十一岁了,孙太真二十六岁,孙承佑二十岁,黄婉儿十七岁。对于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来说,十七岁的稚嫩感所带来的吸引力,绝对在二十六岁已经生过两个孩子、逐步向黄脸婆靠拢的女人要强一些。 “爱妃身子可好些了?”钱弘俶一见到黄婉儿的身段容颜,心中便是一热,不等对方起身行礼,便箭步窜过去搂住,温言劝慰。 “大王,臣妾得蒙大王雨露恩泽,怀玉龙种,此生福分已尽。纵然身死,也要保得大王骨血周全。如若到时候真个有个三长两短,还请大王让太医们勿以臣妾性命为念。呜呜呜……” 钱弘俶本是满腔欣喜,听了黄婉儿两句话便往这般悲戚的调子上引,也是愀然变色不悦:“爱妃整日介说些甚么有的没的,既然有了身子,还不好生宽慰些,想这些不吉利的作甚。” “大王,臣妾听太医中有人传言,说是东瀛日本国医术传承自中土,但对各种海外香药之药性钻研,却也有汉方医学不及之独到。前日给臣妾诊脉的是秦昆秦院判,秦院判早年跟随广陵郡王去过一次日本国,也曾略有涉猎东瀛医术。据他所言一再告诫臣妾少用香料熏蒸,否则,恐有郑妃……啊,臣妾是说,恐有不利。” 一个雷电一样的念头轰然划过钱弘俶的脑海。 这两年,他已经有好几个妃子流产过了。除了郑妃血崩而死,另外两个落下伤损陈疾,别的则只是损了胎儿,母体本身没什么重伤。不过那也是那些妃子怀孕月份短就流了,这才没有重伤的。稍微懂点医学的人都知道,女人怀孕越久,流产危险和伤害就越大。如果已经六个月了……再遇到什么不测的话,绝对是一尸两命的下场。如果可以撑到八个月再出事的话,那么有可能可以保住早产儿的婴孩,但是母体必然在生产的时候血崩而死。 郑妃的死,和今日这般说辞相对应,让钱弘俶顿时血冲脑壳,整个人都晃了几下没有站稳。难道这一切果然是有人背后用奇门医术暗下毒手的么?谁会这么干?难道是别的宗室兄弟子侄,对于王位继承权有觊觎么?不太可能!自己已经有濬儿了,除非他们打算假以时日连濬儿都一起谋害。 “秦院判这番话,可曾和别的太医们讨论过,还是只在爱妃这里诊脉的时候说及、只有爱妃宫中之人知晓?” “秦院判确实在臣妾面前提起过,不过也只是提醒而已。似乎他也不了解天下香药药性,只是知道东瀛医术有过这方面的研究。具体哪些香药对妇人有害,他也说不尽然。” “爱妃且好生休息,寡人去去便来。”钱弘俶一摆手,把黄婉儿重新放回绣榻上,自己起身快步走了出去,传令道:“让太医院院判秦昆速来见寡人……唔,让安倍晴明也一并前来!” ……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钱弘俶召见了秦昆秦太医,以及大阴阳师安倍晴明,而且密谈甚久。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宫人还无法知道,但是它们谈过了、而且谈完散场的时候钱弘俶怒火中烧这个情况,却是左右近侍都可以看明白。 孙承佑到仙居堂和姐姐孙太真会面谈事儿的时候,这个消息已经通过孙太真的内宫心腹侍女宦官们传来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孙承佑和孙太真原本还在谈论此番如何做好全套演戏、让年仅两岁的钱惟濬尽可能多地获取在人前露脸的机会,如何在不失真的前提下做好“神童”的塑造宣传工作;同时,又有哪些确实明显超过钱惟濬智商的事情,又该让他孙承佑来捞军功、获赏赐——毕竟,地球人稍微有点智商,都不可能相信那些金将军家世世代代“三岁能打枪,五岁能丢石子击落美帝侦察卫星”之类的穿帮宣传的。凡事过犹不及,总该细细商妥才不辜负镀金机会。 然后,商议镀金的事情,被传回的可怕消息彻底打断了。孙太真浑身抽去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座位上。 “姐姐!你怎么了!”孙承佑一见孙太真的异样,立刻扑上去扶住姐姐,不让她倒在地上。一阵手忙脚乱地按摩压惊,才算是让孙太真从失语中缓过神来。 “承佑,姐姐原本想收手的。听说黄婉儿躲过了那一劫、居然成功怀上大王骨血六个月,便已经打算收手了!香药被人动了手脚,姐姐便不打算再用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姐姐都想收手了,为什么还有人想刨根问底。姐姐说的都是真的……没想让郑妃死,如果知道郑妃当初不仅仅是丢了孩子,还会血崩而死,一定不会这么干的!” 孙承佑两眼乌珠迸出,嘴逐渐张大到可以塞进去一个鸭蛋相似。十几秒钟的时间之内,他听到了一堆他一辈子都不想听到、而且信息量略大的惊骇言语。 是啊,两年前他才十八岁,而且刚刚要就镇去婺州。就算她姐姐有些大事要处置,也不会让他这个嘴上没毛的少年人知会。可是,姐姐为什么这么傻呢?难道是受到了魔鬼的引诱不成? ... ... 第303章图穷 “大王,此香料从分量上来看,这些从俞妃、吴妃宫中搜出的混合香料,应该是以麝香为主,还混入了极少量的龙脑和没药。东瀛医术及阴阳术对于香药地焚烧后吸入药性有过一些研究。麝香对于女子确实可以起到活血躁动、气脉不宁的效果,如有想要怀上身孕的女子,是断然不能使用的。否则轻则月事流血增多、绵延难止,不能成孕;重则血崩流产,最是凶险。 而且如果只是麝香,那还可以说是无心为之。只是此药当中还混入了没药,那定然是有人有意为之了。没药本是溃痈破疮、败散血毒之药,药性狼虎难制;汉方医学中,多以为没药唯有煎服为散才能起效,却不知没药也可焚香吸收。只是没药本身毫无香气,焚烧起来微微有焦灼苦燥的气息,是断然没有人拿来当香料的,这生龙脑掺入其中,想来就是以冰片阴气掩盖没药被灼烧时的苦味,不让人察觉到麝香中还掺入了没药。 不过,黄妃这里的香料似乎只是气味、色泽与上述香料相似,但其实是用别样药酒调和秘药而成,实则没有麝香的药性,所以这位娘娘腹中胎儿才能逃过这一劫。” 如果说秦昆还只是对于和式医术懵懵懂懂的话,安倍晴明可算是如今吴越国境内的和医权威了。被安倍晴明这么深入浅出地一通解说,钱弘俶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吓人,阴冷得都要滴出冰霜来。 错用麝香,还可能只是“不小心”。如果是掺入毫无香味用途的虎狼之药“没药”,并且用生龙脑掩盖没药的那一丝焦苦气息。这就肯定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专为了堕胎而来的了。 “这些各宫之中的香药,都是哪里来的,还不彻查!” 不过半个时辰,就查到这些香药是各宫被统一配送的,每一个后宫妃子那里都有搜到,据说连正妃孙太真那里也有用。至于药物的来源,则是后宫一名采办的总管宦官。 一个奴才,不可能出于自发目的干这种事情,所以那也没什么好说的,让内牙侍卫押出去连续几顿毒打逼供,那老太监居然咬着牙不说幕后主谋——或许他也知道,不说出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多活一阵子。说出来,就必死无疑了。 …… 孙太真显然不算太笨,直接暴露自身的事儿,肯定是不能做的。但是这种脏事总有一个直接经手的人;所以,最隐秘的办法也就是单线联系、尽量减少中间环节。 知道这件事情的头面人物,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孙太真自己,一个是分药给各宫的老太监;第三个,便是老太监的拿药进货渠道——安倍素子了。 “姐姐,你说还有那个日本来的阴阳道巫女,也知道姐姐这桩事儿?姐姐糊涂啊,怎么不把她——一不做二不休呢。” “姐姐也不是没想过,可是这种海外药物除了进贡之外,总也要有人经办处置,她献的药方,要是日后事发了,岂能不联想到其中端倪?若是安倍素子不曾牵涉其间,到时候出去告首更是毫无犹豫,哪能像李公公那般担待呢?” “事到如今,还是先想一步是一步吧,安倍素子可是还住在甘露院么?我找几个心腹,先把她秘密逮住做掉。剩下地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孙承佑恼恨地一拍桌子,纠结不堪,脑洞大开之下,无数可怕的念头翻涌而出,犹豫再三之后,原本准备起身出去招呼心腹做大事儿的他,又硬生生止住脚步,回身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姐姐,问道:“姐姐,若是事情真个紧急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你是保儿子,还是保丈夫。” “什么?承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孙太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然一跃而起,一个耳光扇在孙承佑的脸颊上,立刻便是五道红印。不光孙承佑吃痛,连孙太真自己都掴得玉手生疼。 饶是如此,孙承佑却恍若未觉地沉默了数息,只顾死死盯着孙太真的眼睛——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寂静,以至于孙太真宁可承受**上的苦痛折磨,也不愿意面对这样的寂静——沉默过后,孙承佑冷冷地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说: “真到了那一步,姐姐有濬儿护着,大王还不一定会如何。只是姐姐现在还算韶华朱颜,若是再过三五年年过三十,大王会如何待你,那些翻过盘来更加年轻貌美的新人会如何攻讦。而且大王素来有头风晕眩之疾,这种病年轻的时候不会如何,却吃亏在不可沉溺酒色;有此疾患之人一旦上点儿年纪,过了四旬,很可能会有点三长两短。 到时候,大王会不行钩弋之事么?大王不行钩弋之事,钱氏宗族会不趁势行绛侯、朱虚之事么?更枉论,纵然姐姐可以撑到那天,小弟却是今日事发便要被姐姐牵连了!也罢,我孙氏一门,出了王妃,也算是用尽了祖宗气数福分。亏我自学田蚡自污之道,还是太损阴德了么,竟然要遭此无妄之灾。” 钩弋之事,就是汉武帝死前,害怕被他立为嗣君的汉昭帝年纪太小,昭帝生母钩弋夫人“主少母壮”,会重演吕后擅权的祸事,所以在自己死之前诛杀了钩弋夫人。绛侯、朱虚之事,便是汉初吕氏专权时,周勃、刘章夺军除吕之事。 外戚这种东西,一旦爬上来了,别看风光的时候很爽;但是一旦跌下去,那都是绝无善终的。何况,如今的吴越国,实在是一个宗室力量太过强横的政体:从武肃王钱镠起,其实便留有祖训,让钱氏宗族分掌地方;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外戚不得为节度使”,但是实际上从钱镠到钱弘倧四代吴越王,都事实上不曾让宗室以外的人当过节度使级别的高官。 孙承佑再年轻,再不熟军事政事,好歹对于自己身上拉了多少仇恨值还是很清楚的。作为吴越政权六十年来第一个外戚节度使,不知道有多少老钱家的人盯着,想用祖宗成法收拾他呢。要是大王的意见一松动,孙家满门就都完了。 “果然……果然会是如此么?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要是大王确认之前,姐姐自尽谢罪,可能让孙家躲过此祸么?可不能害了母亲大人和弟妹啊。” “姐姐你在说笑么!真到了那一步,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大王留下濬儿,但是我孙家满门不得好死,如若姐姐你运气好,大王将来再也没有令他满意的儿子,或者大王薨得早,薨的时候除了濬儿别无他子成年,那么你还可以留下一个好儿子继承大位;如果大王薨得晚,或者姐姐被处死或打入冷宫之后,又有狐媚子得了宠天天吹枕边风,那濬儿将来只怕也没有好下场。 第二条路子,便是大王近日因为后宫不宁,悲痛过度,又被妖妃黄氏引诱,酒色纵欲过量,以致风眩发作,不得已传位世子……不过要行此事,却怕是比当年胡进思废黜先王更难。胡进思好歹还执掌内牙亲军多年,在宫卫军马中素有威望,门下众多。今日要行此事,还要等一两日内我讨伐江州的镇东新军赶到杭州。再矫诏假世子之名,并收买致仕宿将水丘昭券、稳住即日到杭来援的无当飞军林仁肇。 水丘昭券被赋闲致仕,而且水丘氏也是杭州本地望族,武肃王时便是耆老外戚,若对他的晚辈门人许以重利权位,未尝不可争取。只可惜那林仁肇是钱惟昱嫡系死忠,让他听从濬儿调度出征江州还有可能。若想为我们所用,那是万万不行的。所以最多只能稳住,即使稳不住,也只能许给钱惟昱,让其得杭州以北之地自立一国,从此两不相犯。日后再徐徐图之。” 听完这番话,孙太真真是立刻自杀的心都有了。她当初怎么就会这般妒心发作,非要被安倍素子献出的那个药方给诱惑呢?越想越恨的孙太真,咬牙切齿地回答道:“承佑,先去吧安倍素子那个祸害精除了。剩下的走一步看一步吧,你便先装作一无所知,静待外兵进京。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只好任你行事了。不过,姐姐只有一句话求你:这种事情,败了可就什么都没了。不到万不得以,可别提前露出破绽来。大王没有找到主谋之前,也绝不能提前动手。” “行事不密,难道我便不会死么?只不过这种事情,一味前怕狼后怕虎还如何做准备工作?姐姐便等着消息吧。” …… 钱弘俶还在怒火当中,不过他显然也隐隐然察觉到了一些什么,不愿意猝然把事情闹大,而是想自己先暗暗知道消息之后,再决定揭盖子还是捂盖子——家丑不可外扬,这是自古皆然的道理。钱弘俶自己需要知道真相,不代表他希望对外宣传真相。 那个老太监被打得半死,不过半日之内依然没有招供。很快,这一日便过去了,金乌西沉,夜色渐浓。被恩准留宿在仙居堂的孙承佑,依靠孙太真对于内宫几处的打点,顺利带着几个穿着宦官服色之人,带着可以使人以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之状死去的宫廷秘药牵机药、偷偷前往了甘露院。去之前,有各种线报显示安倍晴明先生今日被大王留住了,探讨各种医理上的问题,不得离驾。而她女儿安倍素子,应该正在甘露院中。 ... ... 第304章匕现 “那妖女不是就该在这里的么?混蛋,怎么找不到!”孙承佑带着几个穿着宦官服色、进了甘露院后就蒙着面的心腹下属,在被曼陀罗香迷晕的数个宫女身边翻找,还把甘露院中那座已经改作显眼的日式神社式样的屋舍翻得底朝天。 可惜,按照此前仙居堂宫女回报、已经在甘露院内歇息的安倍素子并不在其中!孙承佑气急败坏地搜检再三,却苦于不可耽误太久——曼陀罗香的药效时间有限,不可能和武侠小说上对于蒙汗药的描写那么夸张,而且宫中各处巡哨宿卫之多,也不可能让一处宫室长久无人经过。万般无奈之下,未能得手的孙承佑只能让人撤退。 孙承佑走后不久,甘露院一处斗室之内,一张与木板地连为一体的床榻咂咂作响,一个窈窕的影子钻了出来,俨然是安倍素子的容色。 “按照殿下的线报,孙承佑的婺州兵明日便可进杭州城了,衢州兵处州兵还要晚一两天。如果大王那时候还没有得到明显证据,应该不会直接阻止兵马入城——杭州城内亲从都驻军一万五千人万,宫中内牙军一万;总计两万五千兵马还怕制不住区区七八千众的婺州兵? 何况城外的富阳大营、江对岸越州萧山大营两处相加,还有扩充后的亲从都新增三都兵马一万五千人。哪怕为了遮家丑,大王也不会在下定废掉世子之类的重大决心之前让外人看笑话的。” 安倍素子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恰才通过密道避难时,仰元妃身边心腹宫女交代给她的外面消息,盘算了一番时间,便已经做出计较。 …… 于是,次日午时,大王钱弘俶那里又被引爆了一颗炸弹——被“主人”孙太真灭口未遂的安倍素子,做出了试图潜逃出宫的选择,但是因为大王已经提前封锁宫禁、严查出入,安倍素子立刻被抓获归案,送到了钱弘俶面前。 一顿毒打,打断了安倍素子两根肋骨之后,这个弱女子便招供了那些祸害吴越后宫两年的香料秘药,配方果然是来自于她那里。又一顿毒打之后,孙太真便被招供了出来。 钱弘俶大怒,立刻让内牙军右统军使杜叔詹、诸牙都虞侯刘彦琛彻底封锁宫禁,进入戒严,随后命缚孙太真、孙承佑姐弟前来对质。同时,一直陪着钱弘俶的心腹安倍晴明,也因为其女的作为突然逆转,沦为了阶下囚,只待问明罪行弄清主谋之后便秘密处死。 钱弘俶去拿人的时候,孙承佑已经不在宫中了。安倍素子被擒的时候,正好婺州兵已经进了杭州城。孙承佑居然也在姐夫的眼皮底下出了子城。事情到了这一步,孙家人也算是黄泥巴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好啊,你们很好!在寡人眼皮子底下,居然还做出这么多事情。这是仗着寡人没别的儿子,不怕寡人下重手啊。”钱弘俶看着数日前还和他满是夫妻情份,如今却灰败如死的孙太真,恨其不争地忿忿唾骂道,“不过你倒没算猜错,寡人确实不想家丑外扬。在婉儿的肚子见分晓之前,你肯定不会有事的。” 唾弃完孙太真,钱弘俶让人把安倍晴明也提上来:“别说你女儿干的好事你不知道,你们父女倒是好搭档!说吧,想要如何死法。” “大王,当年日本使团回国的时候,外臣是大王亲自让留下来的。如果素子被逼交出秘方的事情外臣知晓的话,外臣前日也不会为大王解说这种奇香的药理了。” “哈哈哈哈!如此说来你还有理了!” “外臣当然无理,只是这两年,外臣也颇受人知遇之恩,总要知恩图报才是。” “知遇之恩?比寡人还要知遇之恩么!”钱弘俶用一柄铁如意猛击安倍晴明的额头,打得鲜血迸流,才森然嘲讽道。 “孙节帅礼贤下士之气度,远过于大王矣——如若不是如今有十成的把握,外臣又如何会被抓呢。”说到这里,安倍晴明诡异地一笑,伸长脖子凑过去低声说道,“大王这两日所用的羹汤,自然都是有宦官试过毒的。可是,大王可曾想过,那些宦官可曾服用过大王这两年来服用过的龟蛇丹?纵然有宦官为大王试毒服过龟蛇丹,那她们又岂能和寻常伟岸男子那般吸收其药力?” “什么?贼子敢尔!” 安倍晴明捏破一颗平素玩装神弄鬼的式神降临时所用的烟雾弹。这东西经过钱惟昱的改良,参入了不少的白磷成分,虽然吸入后毒性更加猛烈,但是在浑水摸鱼的场合,显然效果更好。 “大王风疾迸发!令世子监国!”一阵鼓噪之后,烟雾散去时,安倍素子和安倍晴明已然成了两具被侍卫们慌乱中乱刀刺死的尸首。而钱弘俶居然也已经倒在地上,也不知是什么毒物发作了。 “孙承佑勾结内宦女巫等作乱,奉大王诏令,诛杀孙氏贼党!”忠于钱氏的内牙军都统将领杜叔詹、刘彦琛等也不甘示弱,立刻朝着仙居堂的宫人们砍去,凡是孙太真身边的宫女太监,纷纷在乱战中倒毙身亡。 ……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被发酵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安倍晴明父女两个用幻术师一样的死间设局,把事情推到了**——安倍晴明“被杀”之前那番表态,很显然他和他女儿都是被孙家给收买了,才会作此行径。而且在常人眼中,这两个人已经为了孙氏“杀生殉主”——虽然没有任何动机可以解释安倍晴明“作为一个日本人、毫无利己的目的,千里迢迢来到吴越国,为了孙氏外戚的解放事业、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但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都不重要了,只要他在众人眼中已经死了,那么一切就毫无存疑了。 从候潮门到清波门,数千婺州兵和内牙亲军之间发生了激战。水丘昭券据说已经在孙承佑的提前劝说下,答应帮助孙承佑尝试约束城内亲从都。作为亲从都的老领导,水丘昭券如果是想劝说亲从都谋反,那显然是做不到的;但是如果只是劝说亲从都各部在没有得到大王亲笔、面谕之前不要轻举妄动,这一点影响力水丘昭券还是勉强可以做到的。 毕竟权力漩涡场中的人谁都不是傻子,打顺风仗捞功劳劝进好说,然则情况未明之前胡来一通,那说不定将来不管什么新主子坐稳了都会要他们脑袋。这种时候,低调最好。 宫中,内牙军都统将领杜叔詹、刘彦琛一通肃清,好歹护住了已经昏迷不醒的钱弘俶,并且将孙太真拿住,平素侍奉孙氏的侍卫宫女太监也来不及鉴别,只能是一通乱杀全部砍了。护住钱弘俶、拿住孙太真之后,杜叔詹、刘彦琛才想到应该去天宠堂把钱惟濬也一并带来集中安置,以免意外。 吴越王宫素来没有一个固定的东宫,一般每一代吴越王即位之前住在何处,便把此处设为东宫,然后自己搬去咸宁殿。当初钱弘佐是即位于仙居堂,所以钱惟昱曾经居住在仙居堂为东宫;而钱弘俶即位于天宠堂(因为钱弘俶登位之前并不是世子身份,他是因为胡进思废黜其兄登位的),所以钱惟濬便以天宠堂为东宫。 杜叔詹自己守着钱弘俶和孙太真,让刘彦琛带着五百牙兵侍卫直扑天宠堂。前两日钱弘俶渐渐察觉情况不对时,就已经把钱惟濬单独保护起来了,不让独子与其母亲、舅舅相间,很显然也不是没考虑过万一到了那一步,行钩弋故事。只可惜钱弘俶素来的优柔寡断,以及自问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他的人生安全,这才只是监而不动,给了敌人垂死反扑的机会。 刘彦琛到天宠堂时,却看到天宠堂已经一片大火,宫人太监乱窜逃散,刘彦琛诛杀十数人后,逼问拷掠,才知道世子居然被人从火场中趁乱救走了。半柱香之前,约摸数十个宦官服色的武士从万松岭一代突破宫墙逃了出去。宫中宿卫本就没有防备着从内而外逾墙而出的袭击者,猝不及防下被人得手。 这个时间点,只怕护着钱惟濬的人已经快和孙承佑汇合了吧。钱惟濬虽然是个两岁小孩,但是毕竟挂着“检校太保、矜辖两浙土客诸军事”。如果钱惟濬到了孙承佑手中,在大王昏迷不醒的情况下,很有可能就可以让孙承佑煽动起外城的亲从三都人马,反客为主把杜叔詹、刘彦琛等内牙军武将诬陷为谋害大王的贼人。 刘彦琛回报杜叔詹的时候,杜也略微慌了手脚。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被绑缚起来的孙太真犹然在一旁哭天抢地的喊冤: “郑妃是本宫所害不假,可是安倍晴明和安倍素子父女这对贼人绝对不是本宫所指使的。他们用的是苦肉计!他们背后定然另有主谋!本宫就说当年安倍素子为何会对本宫这般热心帮助本宫出主意。安倍晴明为何会为大王献药及修行秘法。背后定然另有主谋啊!杜将军刘将军切不可中贼人奸计!” “闭嘴!你这谋杀亲夫的毒妇,事到如今还敢如此巧言令色!安倍晴明刺驾身亡,如若不是你孙氏豢养的死士,焉能如此!”杜叔詹一边说着,一边一脚踹过去,把孙太真踢开。换做一天之前,他都是绝对不敢对大王正妃如此粗暴的。 “杜将军且慢——请杜将军试想,就算安倍晴明是本宫或者承佑的死士,安倍素子为何故意被擒之后还要供出幕后主使?为何安倍晴明不在大王发现本宫不慎害死郑妃之前就下手?世上哪有等自己的主子败露之后才动手的死士?杜将军切不可中安倍晴明背后真正主使的奸计啊!” 杜叔詹本想把孙太真门牙磕飞的刀柄凝滞在空中,孙太真被绑后,好像急难之间智商也上升了不少,这番话说得着实入情入理:真的死士,哪会在自己主子败露之后才动手的? ... ... 第305章探望 显德五年,九月廿三。钱弘俶发现自己的妃子黄婉儿怀孕六个月之后第五天;也是孙承佑进京的第三天、后宫毒烟案案发并被彻查的次日。 孙承佑如果还能年长个十岁八岁的,有些城府隐忍,说不定这一个劫难还能熬过去,如果他足够无私,大不了自己丢官受戮,如果不抵抗的话,至少还可以保全孙氏一族。可惜,这么一个玩豪奢纨绔角色玩入戏了、对生命留恋不已的人,可能会有这种气度么?显然不可能。 对于孙承佑来说,只要自己有一线生机,哪怕会让孙太真或者钱惟濬被拖下水遭受更多难以辩驳地问题,都已经顾不得了——当然,孙太真本人其实也不用他去拖下水,因为坏事本来就是孙太真自己做的,钩弋故事无论如何都免不了。如今拼死一搏,还有点儿希望。 唯一无辜被牵连的,只有他两岁的外甥钱惟濬。如果钱惟濬乖乖呆在宫中,让内牙亲军保护,那么肯定可以和与父王作对的罪名绝缘。无论谁胜谁败,至少不会夺了钱惟濬如今的地位名分。 当然,钱惟濬留在宫中保持现状,还有一个额外的前提,那就是他老爹不能挂点得太快。否则以如今的乱世局面,吴越政局是绝对不会允许一个两岁小孩上位的——如今这个时间点,北朝的柴宗训好歹都已经五岁了,比钱惟濬还大三岁。而且柴宗训好歹还有个母后,而钱惟濬的母后孙太真已经是必死无疑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虽然孙承佑被逼急了动手的那一刻,孙承佑还不知道他姐夫会被害,但是至少从结果逆推来看,孙承佑也不算对不住钱惟濬了——在如今这个世界上,吴越国内唯一一个从动机上有想法把钱惟濬顶上去的政坛人物,就只有他舅舅孙承佑。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这种动机。 …… 从候潮门到清波门,杭州城南两座城门之间的数个坊市基本上已经瓦砾遍地,烟火处处。受到殃及的民户大约有两千户人家、一万多百姓的规模。半天的血战,婺州兵和内牙亲军加起来也死伤了三五千人。 宫内因为孙氏一党的势弱,好歹战局已经平定下来了,只是天宠堂、仙居堂、玉华楼多处宫室被付之一炬,幸好这些宫室并非库藏所在,因此除了屋舍园林之外,被烧毁的也多只是宫廷器用、珍玩物件等等,约摸整个子城内宫廷财产损失达到了两百万贯。外城被烧民户的财产损失相加,约摸也有近百万贯。 天色渐黑,孙承佑原本还想借着钱惟濬在手的机会调动亲从都反扑子城,可是亲从都似乎被水丘昭券临时出面控制、选择了事态不明、不知反贼是谁之前不肯妄动。光靠婺州兵根本冲不破子城的孙承佑苦战之后,终于从宫中后续零散逃出的心腹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大王已经中了奇毒,昏迷不醒,随时有可能薨逝。 得了这个准信之后,孙承佑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选择靠着由婺州兵把住的候潮门重新退出城去,谋划着从候潮门外渡江去东府越州。 吴越国并没有明确的“首都”一说,只是设了西府杭州、东府越州(绍兴),而寻常历任国王约定俗成在杭州办公罢了(而且只有杭州有王宫)。再加上渡过钱塘江南下之后,在越州的萧山大营就有亲从都扩军后新增的两都兵马驻扎,这些兵马是水丘昭券已经从亲从都系统中调走、去中吴军任职时新建的,水丘昭券对于他们也没有什么影响力,而钱惟濬挂着的辖制两浙土客诸军事的头衔,好歹还能压制住。 退到越州这一步,如果在钱弘俶没死或者没有昏迷之前,那是绝对没用的——如果大王活着,而且大王控制了局势的话,孙承佑手中一个世子又有几分份量?还不是大王出面一句话,他的嫡系就会土崩瓦解?所以,在孙承佑确认钱弘俶不行之前,他只有猛攻子城,杀进宫去把姐夫砍了,然后嫁祸给内牙军作乱,才是唯一的生路。但是既然姐夫已经不行了,那么他护着外甥逃到越州,就有得嘴仗可以打了。大不了到时候就看外围各镇得到消息来勤王的时候信谁,或者说谁给许的好处多。 …… 带着四千残兵冲出候潮门,孙承佑快马加鞭就想往江边赶去。没行两里路,便看到远处火把猎猎,兵马纷杂,怕是有好几千人马。 “是后军的处州兵到了?还是萧山大营的亲从都新军渡江来探视情况?不可能是亲从都新军!亲从都没有收到大王谕令,就算要打探消息,也最多派出百余斥候,绝不可能直接动用数千人马。”孙承佑脑中心念电转,盘算数息之后,终于心情一亮:“那定然是处州兵来了!” 婺州、处州、衢州三处镇东军节度使的兵马,是分批出发到杭州取齐的。原本大王下诏外兵进京,是为了准备对南唐的赣北地区用兵,如今,处州和婺州距离杭州的这点时间差,便成就了这个戏剧性的效果么? “来者可是处州方团练?”孙承佑一马当先,在身边部卒的护拥下高声叫喊确认道。 对面的队伍没有丝毫阵脚松动,也看不出有纳头便拜的迹象。沉静了一会儿,一骑伟岸的战将越众而出,高声喝道:“无当飞军都指挥使林仁肇在此!我军奉诏入京,行至城北,被亲从都军马勒令不得入城。亲从都薛都帅戒严全城,言城内有乱兵为祸,大王安危尚不可知,不许我军入城,但沿城巡防驻扎,遇有贸然出城者击之!” “糟糕!怎么是林仁肇的无当飞军?姐夫虽然也宣召了无当飞军回京受两浙土克诸军节制,但是从苏州而来,也该是在武林门凤山门外出现啊,何至于绕城半圈至此?孙承佑血冲脑壳决定最后再试一试,高声喝道:“某家孙承佑,林都帅来得正好。宫中杜、刘二位内牙军统领作乱谋害大王,某护送世子出城,以免遭贼手。大王宣召贵部进京前,诏书中也明书受两浙土客诸军节制,如今世子在此,还不速速勤王!” “原来是孙节帅当面——好教孙节帅得知,我军所奉明诏乃是进京取齐,究竟受何人节制并为明言。因此非大王亲笔、面谕更改,林某不敢奉诏。孙节帅若是不信,可以前来将此调令取去。”林仁肇一边说着,一边在战马上解开护心镜,从铁铠中取出一轴卷轴,端在手中。 如果孙承佑有胆子去让人取来看,说不定就能揭破其中问题了——当然,就算揭破,他也没办法拿林仁肇怎么样,最多只能是看清林仁肇不打算和他合作而已。只可惜已经到了这一步,孙承佑早已心虚不已,哪里还敢如此施为。一咬牙,孙承佑便要勒兵迂回突围,并且留下一部人马断后拖延。 “孙承佑贼子!莫非你便是谋害大王之贼!外兵进京,一切尽听从亲从都规划,你要抗命么!” “快走!啊——” 孙承佑与林仁肇相距不过百步——若是寻常白昼,孙承佑是断然不敢靠近到敌人如此近身的地方的。但是此先要想夜间仓促确认来者身份,离得远了定然什么都看不清,孙承佑这才冒险靠近的。 原来么,虽然百步绝对是弓箭射程之内了,但大多数人如果眼力不好,在黑夜中射中敌人所需的技术要远胜于同样距离白天射击,加上孙承佑并没有让他左右贴身的人打火把,如若对面是寻常将领,断然是不要紧的。 可惜,林仁肇何许人也?堪称江南武艺第一的猛将,而且这几年胡萝卜又吃了不少,夜间目力大增,故而一箭结果了孙承佑。 “交出世子者免死!尔等都是吴越王师,莫要为孙氏一门所用!如今孙承佑已死,想想尔等亲族老小!” 无当飞军鼓噪着杀了过去,对面的数千婺州兵主帅被杀,又不是真的想背叛朝廷,当下纷纷弃甲抛戈。钱惟濬也被交给了林仁肇。 “杭州大乱,有贼人图谋不轨。立刻飞鸽传书、并八百里加急。通知饶州十王爷、福州十三王爷,还有咱家节帅。至于远在广州的大都督那里,还是靠福州海船去报信吧。” “谨遵都帅将令!”几个斥候信使立刻拿过林仁肇书就的塘报,并且请了世子的印信——钱惟濬两岁小孩,他的印信自然是孙承佑挟持他的时候被随身带出来了。林仁肇温言劝慰让已经吓哭吓尿的钱惟濬用印证明,钱惟濬还能抗拒不成?得了密报,几个斥候便领命策马而去。 表面功夫,一定要做好,至于这三路外镇节度能否同一时间赶到杭州,那就不好说了。 次日清晨,送往苏州去的那封奏报还没走到苏州,便在杭州、秀州边界被截获了——原来,中吴军节度使、广陵郡王钱惟昱,那一天正好在秀州乌镇考察“纺织业发展”;并且接见目前仍在住在南湖烟雨楼的一些“外国宗教界人士”。 然后,正在秀州的钱惟昱一听说大王病危不能言语,便非常孝顺地带着给他作为随身护卫的三千铁骑都将士赶来了杭州——至于钱惟昱为什么到嘉兴视察都要随身带着三千铁骑都,这就没人可以指责了,因为貌似今年起,钱惟昱便养成了这种好习惯,不管到哪儿都带着这么一大票护卫,绝对不是临时起意的。 ... ... 第306章王位 咸宁殿内,一片凄风惨雨。吴越王钱弘俶,在没能留下遗言的情况下,就直接薨逝了。冰冷的尸首停在咸宁殿正殿上,一旁是一众一筹莫展的内牙军将校。 孙太真的抗辩,让这些内牙军将校也着实有些犹豫:究竟是不是孙家收买了安倍晴明那两个死间?可是,这个问题还没有被厘清头绪,林仁肇便带着一个指挥的亲兵进城了,而且带来了挟持世子的反贼孙承佑尸首,和完好无损的世子钱惟濬。 林仁肇很谦卑,没有让无当飞军全军上万人马全部进城,而是在水丘昭券和亲从上都都指挥使薛温的监视下,仅仅派了五百人护送世子。如此做派,让人抓不住丝毫把柄。 一众内牙军将领很显然已经居于炉火之上了。他们守着的,只是一具尸首。他们究竟是奉何人的诏命?是大王昏迷之前让他们这么干的么?一切合法性来源呢。 刘彦琛在一侧,和自己的上司杜叔詹说道:“杜都统,事到如今,可还要纠问孙氏逆案的真相么?大王已经不在了啊……世子年幼,而且我等终究算是与他有杀母之仇……” “如果证明孙太真并无谋害大王之念呢?” “就算没有谋害大王,仅祸害后宫,残骸大王其余子嗣,也够了。” 刘彦琛说得很直白,杜叔詹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了。 “何况,没有记错的话,杜都统和当年杜昭达也是同族远亲吧……” “某可不曾有参加……唔,杜昭达确实是某从兄便是。” “杜都统怕些什么呢?十二年前程昭悦被忠献王处斩后,杜昭达都已经平反了,杜都统有什么好怕和他扯上关系的?” 杜氏,和顾氏从吴越国武肃王钱鏐时代开始,就是吴越的两大将门。当年钱鏐麾下最强的两员大将,就是杜稜和顾全武。只不过顾全武子嗣不蕃,四十多岁才娶妻,所以只有顾承训、顾长风这一脉子孙。杜稜却是子嗣繁衍,其子杜建徽在武肃王晚年和文穆王早年都算是吴越独当一面的名将。 十四年前——也就是钱惟昱的父王、也就是如今庙号忠献王的钱弘佐在位的第三年——吴越宫廷发生过一桩后来被平反的逆案,也就是著名的“程昭悦诬陷钱仁俊、阚僠、杜昭达谋反案”。在那个案子中,当时作为大王兄长的钱仁俊,以及内牙军一把手阚僠是主角;当时在内牙军中只是一个都虞侯的杜昭达算是配角。 后来钱仁俊因为钱弘佐的不忍杀兄、只是软禁,因而熬到了被平反昭雪的出头之日;阚僠本就跋扈,直接被砍了,导致后来的胡进思失去制约做大。而杜昭达,也算是含冤被杀。(这些来龙去脉就不废话了,还不清楚的看本书最初前三章) 不过,既然如今钱仁俊都已经做到广州都护府了,可见当年那桩陈年案子实在是已经彻底平反了,杜昭达也不算什么违禁角色。杜叔詹被刘彦琛提醒他存在这门和一个死人的亲戚关系,杜叔詹只是略一紧张之后,就没啥好否认的了。 “杜都统,如果末将没有记错的话,你和杜昭达都是延光公(延光,杜建徽的字)的孙子。而当年早逝的杜妃,则是延光公晚年所生幼女。因此,论辈分,杜妃还是你姑姑。” 杜建徽是个老当益壮之人,在吴越武将里面绝对算是异数,寿命爆长,活到86岁才死。据说他八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次打马球挥竿用力过猛,以至于一枚早年作战时受伤嵌在手臂骨肉之间未能取出的箭头,都在挥杆击打的时候飞出,“人皆壮之”。这样一个猛人在六十多岁的时候还能生出女儿来,也丝毫不足为奇。 那么,这个“杜妃”又是何许人也?杜妃是忠献王钱弘佐登基之前就纳的正妃——也就是钱惟昱的生母。 …… 杜叔詹、刘彦琛守着咸宁殿在那里盘算的时候,时辰已然渐渐过了午时。林仁肇身着山文铠甲,恭敬走入大殿,对二人说道:“回禀世子及二位都监,中吴军节度使、广陵郡王殿下听闻杭州宫变,已经带领扈从前来勤王打探消息,如今护卫骑军驻扎在城外,广陵郡王仅带随身护卫入城,请求入宫瞻仰大王。” “什么?怎么这么快?苏州到这里,也有三百余里地呢。” “今晨得到消息时,广陵郡王正在秀州巡查,故而距离杭州仅有一百八十里。广陵郡王随身扈从皆是骑兵,因此四个时辰便……” 杜叔詹眼中厉色一闪,请林仁肇离开咸宁殿。很显然,内牙军中这几个将校已经形成了决断——广陵郡王已经赶到了,好歹杜叔詹他小姑姑(注:杜妃虽然辈分是杜叔詹和杜昭达的姑姑,但是年纪比他们都要小)是广陵郡王的生母,那他好歹也算是广陵郡王的表哥了。 这种时候,还有的选么? 须臾,宫中传来一个消息:残害后宫,以及事败后密谋除掉大王、强立世子的妖妃孙太真,在听说吴越宗室勤王大军已经纷纷赶来杭州,所以提前服毒自尽了。看管孙太真的几个宫人因为看守不严,被刘彦琛斩杀,几个护卫的内牙军亲兵也被责打了二十军棍——虽然当晚就收到了一笔莫名其妙的钱。 …… 钱惟昱穿着星兜月铠,腰悬安冈童子切,一副戎装打扮步入咸宁殿。王叔的尸首,静静躺在正殿上。他那个两周岁的小堂弟如同木偶一样呆滞地跪坐在一旁,因为年纪小不耐久坐,那跪坐的姿势已经无限接近于双腿箕张叉在那里。他似乎还浑然没有意识到,他的父王,母妃和舅舅,都已经莫名其妙地相杀而亡。确切地说,两岁的小孩子,连什么是“死”都还没有概念。 钱惟昱二十二岁,钱惟濬两岁——哦,或许应该再加上一个九岁的钱惟治,作为打酱油的角色,扩充一下候选人规模,让程序看上去更加敏猪一些。钱惟治是钱弘倧的儿子,但是毕竟过继给钱弘俶过——这样的局面,除非是想要自立为王,招来全部钱氏宗族集体围攻的人,否则,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钱惟昱恭恭敬敬给王叔的遗体行礼,随后非常友爱地安抚了一下自己的堂弟。然后,环视了咸宁殿一周,没有看到孙太真,便走到杜叔詹面前问道:“王妃何在?罪行果真坐实了么?” “谋害大王子嗣诸罪均已坐实,谋害大王之罪,在证实之前,她便畏罪服毒自尽了。” “那,大王可曾通过其他妃子留下遗诏?”钱惟昱顿了一顿,然后故作恍然地补充道:“当时定然很乱,想清楚了再说。” “没有……大王自遭孙氏死士以剧毒暗算之后,便一直不起,未曾苏醒,此事满殿宫人所共见……” 钱惟昱面目和善,没有丝毫的表情波动。虽然没有遗诏,但是也算是一件幸事了,总比让人知道有什么对他不利的遗诏要好。而且听言语语气,至少杜叔詹等内牙军将领对自己还是很客气的,属于那种“不是咱不想帮你,实在是看到的人太多,不好捏造”的态度。 “唔,既然没有遗诏,孤倒是不便在此多呆了。还请封禁后宫,妥善保卫,孤带两位幼弟在这咸宁殿服灵,等诸位伯叔到了,再一同商议大事。” …… 钱惟昱“大公无私”地驻守咸宁殿,打着给王叔扶灵的幌子,监视两位堂弟过了几日。后宫那边,如今怀孕六个月的黄妃也被请去单独一宫安置起来。钱惟昱出面找杭州城内富商大户筹款集资,先借了五十万贯钱财,用于即刻重修被烧毁的仙居堂、天宠堂、玉华楼等多处宫室,以及候潮门清波门等城南数坊民居、赈济灾民。 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国库内帑拿不出钱来,而是在没有当上大王之前,不好动用那里的财物罢了。而向民间借钱的事情,都是署了文书契券、来日由中吴军节度使财政偿还,一个月内就兑现。诸般措施之下,杭州城好歹也在几天之内就各自安定下来,被焚毁的宫室虽然没法马上修起来,好歹也把废墟都清理出去了。 三日后,从饶州、信州一带赶来的钱弘亿仅次于钱惟昱的速度到达杭州;又两日,福州而来的钱弘俨也到了。其余还有一些大王的堂兄弟、堂侄辈分的刺史、防御使等官职宗室成员凡受命的也陆续赶来。钱弘亿来时带了两千兵马,其余诸人或千人,或数百人,不一而足。 钱仁俊按说从血缘上讲只是大王的堂兄弟,毕竟比钱弘亿和钱弘俨还要远一辈。所以大王的两个嫡亲弟弟、外加两个侄儿、和两岁的儿子到了之后,再请公论大王后事,也就名正言顺可以服众了。 九月三十,宗室诸人在咸宁殿共聚,商议国是后继。钱弘亿作为如今大王亲兄弟在世者中最年长的,已经是宗室族长,自然要首先发言。 “孤以为,自古父死子继、立嫡立长乃千秋成法。但立国于乱世之中,国有长君,着实为社稷之福。我吴越国自武肃王、文穆王、忠献王三代,均以父子嫡长相传继,从无争讼违碍。子孙不肖者,立遭灰灭。 忠献王晚年,广陵郡王乃其嫡长子,且少冲之年便有开拓泉州、漳州之武功,然因国家时逢危难、北朝交替无暇南顾。我吴越遭南唐倾国之兵相胁,忠献王为千秋国是,不惜以嫡长子出质,为国弭兵,实乃旷古仁圣之举。若其居国中,其时亦有一十二岁,未尝不可立。既忠献王以十二岁少子为君不利于国,而此后二世兄弟传继皆宗此法,则今日钱惟濬虽为大王嫡子,以两岁幼童也不当立。 何况钱惟濬母族外戚本为此番某逆元凶,若得嗣位,难免使奸戚余孽得脱,有违父子天性孝道。” 钱弘亿说到这里,诸人都还是纷纷表示附和的。只是众人完全没法猜测他后面的言语——毕竟,如果非要继续立长君的话,从他前面吹捧钱弘佐、钱惟昱父子的高风亮节来看,他是力挺钱惟昱的。但是也不排除他钱弘亿自己觊觎大位的可能。 在众人的歹意猜测中,钱弘亿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孤以为,当还政于忠献王一脉,以正国纲,诸位但有谏言,皆无不可对人言。” “某附议十哥所言……”钱弘俨见机不慢,如今的形势,休说他和钱弘亿没有这方面的野心,就算有,也着实没有别人拳头硬。 ... ... 第307章盖章确认 不得不说,钱惟昱的九叔除了太过优柔寡断,而且私心奢侈渐重之外,其实也没什么别的人品上的问题,至少比赵大赵二要好得多。至今在位八年,基本上也和钱惟昱的老爹钱弘佐在位时间差不多。 如果不是在乱世的话,如果吴越已经一统天下,那么钱弘俶的这些毛病都不是问题。哪怕他为了自己的私欲让外戚当节度使,无非也就是一些内耗而已,不可能导致国家本身被掀翻。可惜他掌权掌错了时间,无辜的内耗只能让吴越错过这五代更替的末班车,所以,一切也就不得不为了。 不过,没有人天生是野心家,钱弘俶的这些问题,也是逐渐形成的。而从来没有登顶过的钱弘亿、钱弘俨则要低调得多,也毫无那方面的野心。尤其是钱弘亿、钱弘俨对于经济和学问更感兴趣。钱弘亿只求钱惟昱能给他足够的钱,让他继续在江西实验他的“宏观调控”、“政府投资”就行了;钱弘俨,则只要让他吟诗作对、攥文修史,也算人尽其才——从钱弘俨这些年来的经历也可以看出,他无论是在浙南还是福建,都丝毫没有军事上的建树,也没有内政上的创新。 …… 摆平各方势力之后,钱惟昱在宗族公推之下,于大周显德五年十月初一成功继位为吴越国王——大致的上位方式,也算是类似于后世皇太极死的时候,多尔衮豪格等一堆地方实力派妥协的结果。这种办法在先王没有留下遗诏的情况下已经是最好的了,只不过鞑请的八旗旗主到了这里变成了各镇节度使。 上位之后,钱惟昱立刻修文上表,快船出海送到淮河口的海州,然后换快马送到周军的泗州大营。随同国书一同送去的,还有约摸价值五十万贯的金银珠宝、珍玩香料。全程海路只开了两天,陆路也只跑了两天,加上周转,居然在短短五天之内就把吴越国所发生的事情奏报到了如今身在泗州大营内的柴荣手上——这个速度看直线距离不快,但是考虑到如今吴越、后周还处在夹击南唐的战争状态下,那就非常可观了。 奏表中把吴越国宫廷政变未遂、谋反外戚被镇压的事情,按照官方调查后统一的口径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主要是“后宫孙太真嫉妒、祸乱内宫,谋害先王其余妃嫔子嗣。并内外勾结,两年来为其弟、镇东军节度使谋取额外官职权势、兵马钱粮、使孙氏坐大。事泄后,孙承佑为求自保,狗急跳墙谋害大王,图谋杀害大王而拥立孙氏所生幼子钱惟濬、由孙太真垂帘听政,外戚孙承佑执掌两浙土客军马”。 这番结论总的来说还是非常能够取信于人的,尤其是表面上看孙太真谋害亲夫这种事情虽然本身不太容易让人相信,但是如果铺上了“事情败露后为求自保及家族安全,狗急跳墙而为之”,也就说得通了。所以柴荣接到奏报之后,便在泗州与诸位臣僚将领讨论了一番,随军参赞军机的王朴和统兵副帅李重进都觉得奏表所言属实。 除了“通报案情”之外,钱惟昱还示好地就吴越军近期配合周军作战的计划大致透底了一下。一方面是解释吴越国如今的困难:因为孙承佑作乱,虽然三天之内就平定了下来,但是杭州周边一场小战,导致吴越马步军精锐折损了近万人马(当然是虚报),而且浙南婺州、处州、衢州、温州四州因为镇守的节度使谋反被诛杀,如今处在亟待调临近各州兵马前去填补真空、维持治安的状态。 按照吴越人的计划,温州可以交给福州兵越仙霞岭协防安民,其余三州则需要把台州、信州、歙州的人马调来。最后加上平定杭越二州安民所需,基本上会占用如今吴越大部分的陆军兵力。因此,在显德六年春天之前,恐怕吴越国要有三个月的时间无法抽出马步军为后周助战了。原本已经计划的从歙州、严州向西袭取赣北、配合周军的计划便要延后到显德六年春。 这种情况合情合理,柴荣和王朴也说不出任何不是来,总不能让藩属国连内乱都不处理好就竭泽而渔帮你当打手吧?何况,虽然不能出陆军,吴越一方还是很有诚意地给了柴荣一个好消息——吴越水军方面,经过两年的“技术攻关”,现在终于已经将第一批仿造自南唐的“畜力舵轮传动车轮舸”战船形成战斗力了,十一月就可以北上泰州、楚州地区,帮助后周歼灭南唐的淮河水师、让后周大军沿邗沟直插富庶的扬州! 这个计划,连柴荣看了都觉得实在是诚意满满啊——优先打江西的话,江西地区肯定被吴越占了。而吴越居然在捞取实利所需的陆军还没整顿好的情况下,优先分出一部水军帮周军渡淮,这不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还能是什么? 当然,如果吴越水军从胡豆洲出发、北上歼灭南唐水师,并且帮助周军渡淮的话,也很有可能让吴越军顺势夺取如今还算比较鸡肋的、水咸土碱的泰州、楚州两个贫困州——但是这一点,柴荣却丝毫不担心。 因为这两个州不过是长江以北、淮河以南、邗沟以东的沿海穷地方,泰州还有大量的盐碱地。更重要的是,邗沟不过是一条人工挖掘的运河,完全没有军事防守价值,吴越如果占了这里,以吴越仅有水军优势的国力,就算有朝一日吴越和后周灭了南唐之后翻脸了,后周也有把握一瞬间把楚州泰州打回来——从地理上说,在周军和吴越军都在淮河以南的情况下,区区一条邗沟是完全不顶用的。 只可惜,这个假设虽然很美,也是建立在柴荣的寿命可以“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前提下的。这个世上,如今这个时间点,只有钱惟昱一个人知道,柴荣应该只有一年好活了。所以他有很大的把握把这一口吞下去的东西消化掉。另外楚州泰州虽然如今不是很值钱,但是到了吴越手上的话,又可以发挥出进一步的额外价值。 占了这两个地方,吴越国就可以把治下的海岸线从长江口推到淮河口。一方面进一步压缩后周手上掌握的大河入海口,另一方面也为吴越越来越庞大的东海利益打上双保险——请注意一点:五代十国和北宋初年时候,黄河的入海口可是比后来要更加偏北,是在辽国控制范围内的。所以如果淮河的入海口也没了,后周就相当于彻底失去了河海转运的理论可能性。 哪怕钱惟昱再是大力发展航海传播技术、十年八年后各类船舶出现技术扩散,钱惟昱也不怕周人或者宋人会学去。因为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这个发展的土壤,只能乖乖接受在水军技术上被吴越永恒吊打。 …… 我投人以琼瑶,人好歹报我以木桃。钱惟昱的低调上道,加上那若有若无透露给柴荣的“此前吴越军在协同大周作战时表现不力,多半也有我王叔怕我立功、建立更多威望,将来威胁他儿子地位所致。如今咱上位了,作为一个大周的好打手,一定全力帮你做小弟”的态度,让柴荣着实受用。 吴越国王、天下兵马都元帅这两个封号,果然原封不动地挪给了钱惟昱。然后另外还加了一个“东南五道大都护”的官职。汉唐旧制,在边疆地区可以设都护府或大都护府,一般大都护府的主官便叫做大都护,必须由一名亲王在京遥领、然后实命一个副都护到地方、掌管实权。而如果是普通的都护府而不是大都护府,则可以不由亲王遥领、直接由都护掌管地方。 唐朝时候,在广州便是设有都护府的——如今钱仁俊之所以得了那个官职,便是沿袭了旧制。但是东南其他省份除了福建之外,已经很少有“蛮夷”存在了,按说如此嫁接有些不伦不类。不过如果考虑到如今天下未定、战事频仍,倒也说得过去。何况,除了这么设定,也没有别的头衔可以适合表达吴越国如今实际控制的疆土范围。 同时,得了东南五道大都护之后,柴荣还恩准吴越国正式设置六部主官以便于政令施行——在战乱年代、中央朝廷和地方政府被敌人分割的情况下,允许地方藩镇自设中央六部的主官,这一点在此前还是没有过的。 历史上一直要到七百年后,明朝快要灭亡的南明永历帝时期,才在永历本人逃到云南跟着李定国混的情况下、遥授在东南沿海抗清的郑成功以“自设六部主官”的特权,以示对忠臣义士的荣宠。如今,钱惟昱为了自己上手后各项施展更加名正言顺、并且抬高对人才的吸引力,这才委婉提出了这个要求,并且被着重实力、不重名分的柴荣当作笼络吴越的恩典施舍了出来。 除了钱惟昱本人之外,其余吴越国高层凡是有资格封王封侯的高官,也是要柴荣下诏确认的。根据钱惟昱的表奏,柴荣册封了钱惟昱的十叔钱弘亿为豫章郡王、户部尚书、平南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封钱惟昱十三叔钱弘俨为延平郡王、礼部尚书、威武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钱仁俊为桂林侯、广州都护、金紫光禄大夫。 给十叔和十三叔分别户部尚书、礼部尚书的六部主官头衔,将来也好徐徐调到中央,分管方面大局的工作。同时虚衔和封号爵位方面,自然是要极尽荣宠之能事了。每个郡王的食邑实封,都达到了惊人的万户以上。 ... ... 第308章重整军制 把诸位地方实权派的伯叔搞定了、又获得了北面后周朝廷的正式追认,钱惟昱的地位算是彻底稳定下来了。整个繁冗的拉帮结派盖章确认的过程,几乎占用了显德五年十月整个月的时间。 在等待后周朝廷表态的使者往返时间内,钱惟昱在整合内部势力方面也没有闲着。首先是因为他自己已经当上了国王,那么原本他中吴军节度使的官职也没打算再封出去,而是直接收归直隶—— 原本,他被风味中吴军节度使,也是因为他王叔钱弘俶在位的时候,他钱惟昱立的军功和外交功勋太多,所以一步步封赏上来的罢了。当时一方面是他功劳确实不少,王叔不好意思不赏;二来也是当初钱惟昱爬到中吴军节度使的位置上之前,王叔都没有生出自己的亲儿子,拿他当备胎。如今没有人有如此高功,也就不必封赏出去了。 同时浙南四州的镇东军节度使就更不用说了,因为孙承佑已经以反贼的身份被杀,所以也可以顺势收回。浙江全境和江苏南部,都划入了直辖区。这样的行政区划改制从演变过程来看似乎一下子让吴越中央的辖区大了很多,实际上却也是符合吴越如今的国力发展的——钱弘亿、钱弘俨、钱仁俊,哪个不是独占江西、福建、两广的?既然伯叔的辖区基本上都是整个省级别的,钱惟昱自己另有两浙苏南也是天经地义。 钱惟昱把自己的两个堂弟钱惟治、钱惟濬分别丢到秀州、婺州当留后,实际上么只有钱惟治将来还有点前途——历史上,钱惟治的文治才能也着实中规中矩,算是够看,当然在历史上最出名的应该只是诗词书法的才艺。钱惟濬就没什么出彩的了,加上他是钱弘俶的亲子,为了防止将来万一出点事情反噬,还是不能重用。名为留后,实则没有实权地软禁起来,和先王钱弘倧一样处理,也就是了。 重新归并行政区划和重建领导体系层级之后,下一步必须第一时间着手的就是改制和融合军队——钱惟昱麾下建设了五六年的那四五万中吴军节镇麾下的常备军精兵,无论水师还是陆军,如今都算是换了一层皮,升级成“中央军“了。那么这些军队和原本就是“中央军”的王宫内牙亲军、杭州、越州驻防军亲从都之间,又该如何重新调和编制呢? 为了这事儿,钱惟昱让顾长风和林仁肇两个心腹计点了一番如今新接受的军队规模。 其中杭州的内牙军左右军,加起来有一万人马,原本是专门戍卫子城和王宫的。历代先王旧制,左右统军使各自从麾下十个指挥中抽出四个指挥驻扎在子城内、守卫王宫,由一名都监率领。剩余各六个指挥驻扎在南边官窑、八卦田一带的凤凰山大营作为后备队—— 毕竟哪个大王都不会允许内城里直接驻扎上一万人的大头兵的。城内驻扎四千常备以便随叫随到、紧贴城墙根儿的外围大营驻扎六千人以备不虞,就算是刚好张弛合度了。 除了宫卫职责的内牙军,下面就是亲从都了。亲从都按说是包括了杭州、越州的守军,一贯是三个都,而王叔钱弘俶在生出儿子之后,在这两年里把亲从都扩军了一倍,所以亲从都如今算是良莠不齐,战斗力并不均衡。 最后,便是浙南的镇东军四州,也有孙承佑任期内效法钱惟昱编练无当飞军的办法、东施效颦地组织浙南山区四州矿工猎户吃苦耐劳壮丁而成的新军。这支新军原本也有一万五千人,但是在孙承佑叛乱的时候,这支军队和亲从都着实内讧战损了不少。 这些军队,尤其是那两三万钱弘俶和孙承佑掏腰包新扩的军队,如今都便宜了钱惟昱。钱惟昱这两年热心缴纳酒税务铸币税、盐糖税的钱财,转了个圈儿最后还是花在了钱惟昱的霸业上。 因此,归并下来看。钱惟昱总共接收了2万人的积年精兵、同时从军纪上来说也算是老兵油子,平均年龄约在三旬。还有另外2万人的中等训练程度军队、这些人平均有一年的持续正规军事训练、也稍微见过一次血战的洗礼——也就是那次损失了五千人马的内讧叛乱厮杀。同时,这支军队的可塑造性也更强,加上钱弘俶和孙承佑刻意模仿钱惟昱前几年的练兵,这2万兵马的平均年龄连20岁都还不到一点。 钱惟昱也不希望自己的建军思路和练兵节奏被那些桀骜不驯的老兵油子打乱。整军问题上思忖再三后,决定把内牙军中六千人马与亲从都中四千老兵混编,改为东府越州的常备驻军。而且吴越国的格局到了如今这个程度,将来其实也没必要继续保持西府杭州、东府越州两个紧邻的政治中心布局了。越州的重要性将来会逐渐降低,这支部队也就可以作为近畿的守军生力。 越州防御使的官职,由原本的一名内牙军右统军使担任,这名内牙军右统军使,在钱弘佐时代是内宫兵马都监,钱弘佐死后的八年里积功熬资历混到了右统军使,算是升了两级。如今调去越州当一个重要州府的军事主官顺便养老,这样也算是把内牙军中最高级别的军职轮换掉了—— 本来,最高军职应该是左统军使,只不过那人已经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将,而且不是当初钱惟昱的父王钱弘佐当吴越王时就信重的旧部,而是王叔扳倒胡进思的过程中爬上去的。这样的角色和钱惟昱来说算是没有半点香火之情,在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洗牌过程中洗下去、给他一笔钱财田产,退休致仕也就是了。 把技战术水平已经下降、年纪较老体力下降、只能摆摆老资历的老兵油子和不安定将领调为越州守备部队后。杭州本地的防御就该由逐次替补上来的人解决了。内宫兵马都监杜叔詹好歹从血缘上来说算是钱惟昱的表哥、钱惟昱的生母是杜叔詹的小姑姑。 加上杜叔詹也是吴越两大将门之一杜家的第四代代表人物,还在政权更替过程中纳了投名状,此番洗牌后,他就被顶到了内牙军右统军使的位置上,统领原本剩下的五千内牙兵。而左统军使由铁骑都的顾长风空降调过来。内牙军的两名都监分别任命给源赖光和渡边纲。 改制之后,一万内牙亲军同时担任了整个杭州内外城的日常防御任务,而把亲从都从城卫军的身份上解脱了出来,可以作为将来钱惟昱南征北战的班底。 处置之后的亲从都,沙汰了兵油子和伤残年老人士,但是把无当飞军整个打散编入了进来,形成一支三万人规模的大部队,依然命名为亲从都,而无当飞军当中也额外提拔起了至少近千名各级军官。 这么做虽然看上去暂时会让钱惟昱暂时失去走精兵路线的优势,却也是深思熟虑的处断:无当飞军的拿手好戏,是山地战、丛林战、鸳鸯阵、多兵器战阵配合。这种玩意儿在南方丘陵密布的地方征战很有用处,到了北方的大平原地区,其战法阵法本身就没有优势了。相反他们的一般军事素养、军纪素养和识字率的优势,可以让他们扮演好“一万士官计划”的骨干。 一开始亲从都那些平均训练一年多的士兵对于空降军官过来还颇为不服,但是一番武艺和技战术水平的比拼之后,军中这个尊重强者的地方也就服了。那么多基层军官的提拔,也让那些亲从都官兵看到了辉煌的上升通道——当年殿下组建他们这支军队的时候,可是说过“二十年内,让你们每个人至少都升到什将“的豪言壮语的,现在看来已经至少走了五分之一的扩军路程了。 陆军进行了彻底地扩充整改,水军却没有什么变化。原本王叔直属的和镇东军孙承佑的水军,总计也有一万人。这部分人马水性战技都还过得去,与钱惟昱的嫡系水军相比,差就差在航海能力以及海战抗风浪能力、原本只适合江河与沿海水战,不能跑远洋罢了。稍微刮练两年,并且换上好船,也就可以发挥出全部战力了。 如此一来,刨除团练兵和其他非正规、临时性武装。钱惟昱亲自掌握的常备军兵力,达到了陆军六万人、水军三万人;其中两万陆军用于防御性用途,常备进攻性陆军部队占四万。 …… 十一月,很快已经是隆冬时节了。一个多月改制政区规划、重建骚乱中被破坏的王宫与杭州城、赈济灾民伤兵,有选择地派出和替换一些地方官员安民,统一军制编制。一个多月,钱惟昱基本上是忙得脚不点地。 许多两年来进行了不少偷偷摸摸技术储备技术积累的项目,许多政治和教育科举改革措施,已经在钱惟昱的心中酝酿了许久。原本的设想中,那十几份连计划书都已经写了改、改了写,然后搁置在那里吃灰一两年的草案,就等自己坐上大王的位置之后,就要马上实施。如今也被多拖了一个多月。 不过,所幸一两年都等下来了,也不在乎抢这点儿时间。路要一步一步走,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 这一天,钱惟昱亲自从杭州出发,赶到苏州给准备停当、即将北上泰州、楚州捡皮夹、协助后周军渡淮河的水军名将陈诲送行。此战陈诲带着水军两万人、陆军白袍军一万,前去完成这一任务。在周军已经快攻破滁州清流关的当口,面对已经精疲力竭的南唐军,吴越人不出意外的话实在是可以做到手到擒来—— 当然,在吴越人自己动手之前,那些“被走私”到南唐资敌的军械,当然是早就提前半年断供了。和后周人打的时候可以猛火油毒烟弹常用的南唐人,在和吴越军作战的时候,又会恢复原始的冷兵器形态。 敬陈诲痛饮了三杯,说了一些鼓励的话,钱惟昱便立刻赶回杭州,开始着手他那一堆落这两年来落了灰尘的种田草案,准备来个新王三把火,新朝新气象。 ... ... 第309章各有应得 甘露院,作为反贼孙承佑同谋安倍晴明、安倍素子曾经居住的所在;在吴越宫变结束之后,已然成为了不详之地。虽然在宫变那几日内,这里和仙居堂、天宠堂、玉华楼等另外三处宫室一起付之一炬了,但是在重建问题的待遇上,却是天壤之别。 曾经看护这处所在的宫女太监大多已经在宫变过程中被杀害了,少数活下来的,也有选择性地暴毙了一批——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当年钱惟昱的母妃仰元妃搬出去之前、曾经伺候过仰元妃,而且颇为得用、对仰元妃忠心的宫女。其他钱弘俶当国王那几年安插进来的人,基本上死得七七八八。 宫廷高墙之内,历来是千古秘辛血泪的所在。宫廷内的宫女太监死活,比宫外之人更加波澜不惊,当权者一句话就可以把几十上百号人的生死大事遮掩过去。这也不是钱惟昱心狠手辣,实在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任何有可能留下端倪的小角色,何必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根据钱惟昱的令旨,甘露院这块子城中约摸不到十亩的所在,未来会从佛堂改为园林,只留下少数轩敞的屋舍,类似于钱惟昱在苏州起的沧浪园一般格局,尽量多草木园林、假山池塘,也算是对往昔的一些怀念罢了。 此时此刻,甘露院遗址中,只有一桩中式的小木屋是刚刚起好的,隐在新疏浚堆砌得池塘假山之间,显得那样幽静,宫女太监都不好靠近这里。屋内一个浑身还多处缠着绷带,面色蜡黄的虚弱少女,大约十**岁年纪,斜靠在一堆丝棉的软褥子上养伤。 在她对面,居然是如今已经升级为王妃了的周娥皇。娥皇缭绫鲛绡遍体,满头珠光宝气,摇曳生辉,比数月前的姿态多了两三分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果真是养移体居移气,当了王妃之后,气场着实多了一些让普通男女觉得凌然可傲的威压。 不过,如此雍容的娥皇,此刻眼中却满是温柔怜惜,并且亲手拿着一碗汤药,用银挑子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那个少女服下。 “素子,这些日子你受苦了。让你用苦肉计故意被擒、遭人酷刑拷打攀咬孙承佑,着实是……要不是大王屡次安慰本宫说,你父女多有阴阳幻术,障眼脱身的秘法,断然不至于伤了性命,本宫定然也不会准的。大王如此用你,你可不要对大王怀恨在心。” “娘娘折煞奴奴了。奴奴的性命也是大王昔年从酒吞童子一党手中救来的,就算要奴奴换他一命报恩,也是该的。” 安倍素子心虚地回答着周娥皇的言语试探。她父女二人故作献药献功法投靠钱弘俶的这两年,她可是小心谨慎,除了密道出入通传一些消息,再无和钱惟昱的人见面过,“雨露蒙恩”更是一次都别想。所以至今到了十九岁,依然看上去保持着少女体态,没有半分破绽。 “娘娘莫非是看奴奴如此忠心,便要赏赐奴奴一个身份了么。”素子心中胡思乱想着,脸上泛出一阵潮红,不过幸好她身子虚弱,看在周娥皇眼里倒不觉得她是羞涩,而是感恩戴德激动了。 娥皇抓起素子一只柔荑,款款温言地劝慰道:“你对大王果然忠心,那份心思本宫也看在心里。我吴越国广施恩泽,不会亏待。只是你这原本的身份已经被打上了逆贼同党的烙印,自然是不能再出现的。日后,便该换一个门庭出身入宫,身子大好了之后便先让大王蒙恩招幸了。过个半年,边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封号。” “奴奴叩谢娘娘大恩,日后定然衔环结草,谨守本分,不敢邀宠。”素子挣扎着要撑起身体,结果一个月前被逼供拷打时打断的几根肋骨还没彻底长好,身子一用力就一阵彻骨奇痛,重新趴了回去。 “你这妹子,好生拘礼,下次休要如此了。大王能够得你这般忠心护主的,姐姐还为大王高兴呢,这事儿便这么说定了——你便先想一个出身化名吧,日后也好遮掩身份。当日甘露院中见过你的,大多也都不在了;先王身边贴身侍候的人,也是死的死,散的散,不得再入禁宫。” 钱惟昱当年偷吃造下的冤孽,如今总算是全部抹平了。凭心而论,周娥皇此举也算中规中矩,为自己的夫君多纳侧室固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愿意去做的事情。可是钱惟昱如今既然即位做了国王,只有一个正妻、一个台面上的侧妃蒋洁茹、以及一个目前还没有暴露、需要一段时间后才能公布的杨云娥。 这样的后宫配置,着实会给周娥皇的名声带来压力——若非正妃善妒,怎么会是如此这般呢?哪怕为了正自己的贤惠大度之名,弄几个威胁不到自己的摆摆样子,也是必须的。 …… 一个时辰后,咸宁殿偏殿。安排好了安倍素子的身份和入宫事宜后,周娥皇便准备向钱惟昱禀报一番她的计划。 宫女们都是换过一遍的,当初钱弘俶时代就在钱弘俶身边服侍过的宫女,除了那些知道些不该知道以致暴毙的之外,其余已经全部放了出去。如今在钱惟昱身边伺候的,大多是年纪很小、此前选入宫不久,没有被钱弘俶接触过的,将来说不定也要再选一批秀女充作宫中粗使之用。这些谨小慎微的宫女见了王妃悄然而来,自然是要跪下见礼、顺便打帘子通报的了。 周娥皇微微抬手制止了那些小宫女,示意她们不要惊动大王,然后便轻摇缓步无声无息地走到钱惟昱身边。略略扫视了一眼,看到那里堆着三四份半摊着、有着新近擦拭湿痕的卷轴,抬头分别写着《进士科诹议》、《兵事科诹议》、《户赋数术科诹议》、《工部科诹议》、《刑名律令科诹议》。娥皇一看,便知道大王这是在反复修饰锤炼他那已经谋划了两年的吴越国科举改革了。 两年前,灭亡南汉之后,吴越国在向北朝大举朝贡钱粮时,便从大周皇帝柴荣那里讨到了“开设乡试、录用举人”的福利。从此以后,吴越国理论上每年都可以以省或者说道为单位,举行科举考试,一改此前官员缺额时才临时局部考试的不正规状态。 经过两次秋闱,各个节镇也着实为吴越国选拔出了一些文人学士,大约每个省每年可以录用举人五六十人。并且有大约三成多的被实授了官员缺额、填补到最小正九品的每县司房主事为止的官位上。剩下六七成属于储备人才,虽然没有授官,也由官府每月支付俸禄二十贯作为补贴,并准许这些储备人才依然从事此前的本业,直到出缺。 当然,其中具体的做法,因为是打着各省的旗号,所以都不尽相同——比如钱惟昱的中吴军节镇,每年的秋闱乡试中录取的人数都会多一些,并且对于未授官的举人的俸禄发放也会高一些,以实现对人才的更好吸引。同时,中吴军还建起了一些行政实际技能的培训摸索,创办了一两所学校,教授诸如粗浅的钱粮户口的计算、工程勘测和组织、田亩丈量之类的实用知识,供举人们进修。这些都是别的节镇没有过的措施。 选拔出来一些人才不算大事,最重要的,钱惟昱觉得应该还是这两年的试运行,给原来没有多少正规科举运作经验的吴越行政体系积累了经验。两年实际操作下来,后面再有些改革和完善,在可操作性方面就更加容易推行一些。 钱惟昱谋划的这个改革,便是在自己当上吴越王之后,在乡试录取举人的基础上,再设置更高一级的考试,并且增加、改革分类考试的科目内容,让吴越的科举可以选出更多乱世和治理中实用的人才——当然,这个更高级别的考试名义上绝不能用僭越的进士科、而是需要掩盖一层外衣。 钱惟昱感受到身边有些响动,一双素手从案旁的银霜兽炭火盆上端起煨在那里的鹿脯参汤,舀出一盏后,柔柔地递过来。一回头,便看到是周娥皇在侧。往边上一看,那些宫女居然都在无声无息之间被周娥皇支开了,偏殿帘幕之内,一个人影也无。钱惟昱心中意动,接过鹿脯参汤慢慢喝下,便把娥皇搂入怀中。 “爱妃定然是有事了,可是觉得寡人这几日政务繁忙,冷落了爱妃了?原本别的事情到不打紧,只是这科举改革,哪次不得不提前许久准备,不然猝然改革考试内容,士子们都来不及读那些新加入考试范围的书,到时候一个人才都取不到,岂不是遗人笑柄?寡人打算着明年正月加开春闱恩科,顺便推行新法,这才不得不忙碌。” “大王勤于国政,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呢。这番是来知会一声大王,素子妹妹那里臣妾这几日也去看过几次了,伤势着实好转了一些。臣妾见她着实对大王忠心不二、生死不离,便私下做主为大王纳了她,过几个月,给她该换一个身份,便好成了好事。” 钱惟昱轻抚着扶正娥皇的面庞,把娥皇的瓜子脸拉近到两人鼻翼相贴的距离,不避不闪地凝视着娥皇那对翦水明眸,倏然笑问:“爱妃不呷醋么。” 娥皇粉面微红,一掌撩开钱惟昱抚弄着自己面庞的手臂,娇嗔不依道:“大王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了,举目四海诸国,不说柴荣李璟孟昶后宫宫女数千、有封号的妃嫔过百。便是缩在太原城里,仅有两三州地盘的刘钧,也有后妃数十人。 吴越如今的人民疆土,便不说比大周,好歹也反超了南唐、在北朝眼中与蜀国伯仲之间。若是后宫仅有一正一侧二妃,北人还不嘲讽臣妾擅妒了么。在外人眼中,咱吴越刚刚出了一个谋害先王其余子嗣的妒毒奸妃孙太真;难道大王还要让臣妾也背负骂名不成。” ... ... 第310章科举改革 后人常常觉得科举考试这种东西,就该是秀才、举人、进士这样一级级考上去的。但是追溯科举制度本源的隋唐时期,为何会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呢?可见进士,只不过是隋唐五代时候科举考试的其中一个科目罢了。四书五经,也绝不是隋唐五代时候科举考试的唯一“大纲书”。 可以说,从科目设置上,隋唐五代比后来自宋以后进士科独大的状态要优越一些,比再后来严格限制八股考试方式的明清又优越一些。但是从公平程度、“不患寡而患不均”方面来说,从唐到宋到明清,又是逐步细化明确、以示公允的。 先代的科举,往往重实用而轻公平——那是因为隋唐时候,科举虽然产生了,但是五姓七望之类的门阀望族还没衰退,科举考试归科举考试,国家选官归国家选官。不通过科举而得以出任高官的,在朝廷中还占到很大的比例。这种情况下,科举题目和考试内容是否容易避免“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公正性扯皮,并不会动摇政府的公信力。 比如晚唐牛李党争当中的李德裕党,便是官僚势族出身派系的代表,到了晚唐依然逆历史潮流而动,觉得科举考试考出来的官,实际行政上手能力不如世代门阀家族的子弟高效,结果与科举正途出身的牛僧孺党互相攻讦,朝政不宁数十年。 后来自宋以后,科举制度的设计在实用价值和社会公平价值两者之间的权衡取舍上,愈来愈重视公平,而宁可牺牲一些实用性。这其实是滥觞于五代十国时期一次次兵过如洗的屠杀洗地,把五姓七望门阀势族统统连根拔起,举荐时代的盘根错节一扫而空,把所有的贵族都打落尘泥,让所有人都回复到富不到三代的**丝或者暴发户状态,自然为“绝大多数官员都必须走科举正途才能出仕”的社会制度铺平了道路。 那么,既然科举已经是国之重器、选官的绝对主力,公平与否自然会上升到一个政府能否存续的根本上。宋的进士科独大也好,明清的八股文什么也好,不就是为了进一步压缩主考官的“自由裁量权”操作空间,从制度上尽可能避免营私舞弊、主官专断么? 钱惟昱很庆幸,他活在一个变革转折的历史时间点。宋还没有出现,北方的五代都是军人政权,还没来得及思考科举制度的变革,大多是能够抄袭大唐制度便算不错了。这让他把中国科举引向另一个方向减少了不小的阻力。 大唐时候,科举当中稍微有名一些的考试,有多少科呢?细算一下,其实吓死人。除了考诗赋文章的进士科、考死记硬背四书九经的明经科之外(注意:当时考的可不止五经,而有九经,也就是冯道刻印的《九经字样》当中涵盖的九经); 还有为选拔史官准备地明史科(唐穆宗时候才首次开设,当时距离黄巢起义已经只有四十多年了)、为选拔礼部主祭和刑名律令而设的明法科(明法科包含刑名律法和礼仪礼法)、选拔户部钱粮赋税统计官员的明算科(唐朝时未曾设置,五代时后唐、后晋两朝设置,后汉后又废除,后世再未设置)、甚至专门为选拔礼部下属的祠部司官员(掌管僧道宗教)而设置的明道科(考试内容是道家典籍,偶尔也有佛经。相当于是神学文凭的考试)。 两年前,吴越刚刚得到常设“乡试”的资格时,钱惟昱便开始研究这些大唐以来的科举制度成法,当看到唐朝居然就有这么多实用主义的公务员考试时,心中着实是惊喜莫名,对于把科举制度引入正途,也着实多了几分信心。 …… 想着容易,要具体实施便存在很多问题了。当了大王一个多月,除了安抚内部、收拢军权之外,钱惟昱便每天扑在这个事情上,尤其是很多东西还不好和那些旧制度出身的官僚商量,充其量只有素为钱惟昱亲善的通儒院大学士林克己可以一起谋划,另外便是刚刚被钱惟昱拔擢了礼部尚书头衔的十三叔钱弘俨正当其事。 周娥皇和钱惟昱聊完了纳侧妃的事情,便顺便看着钱惟昱在卷轴上反复涂抹筛改之处,不解问道:“大王此法删除了大唐时候积弊臃冗的明经科、明史科等死记硬背,无助于治理实用的科目。又加入了兵科、工部科,修正了明算、明法。按说已经日臻完善,究竟还有何事难决断呢。” “爱妃却是有所不知。师法大唐旧制,略所筛改增补,设置刑名、算学、工程、兵科容易。但是要形成梯度的考试制度,却着实难以和现有成法相加——大唐时候,到中央朝廷集中考最后一轮之前,前置的程序着实随意不一。固然有按部就班、不肯营私舞弊的州道选用‘省试’、‘解试’的办法,也有直接采用策问、举荐形成贡举考试候选人的办法。 而如今,我吴越已经实行了‘乡试’制度两年,突然新增一级科举,那么参考人必然也要从乡试中举的举人当中产生。如果绕过乡试,让特殊人才走捷径直接到朝廷考取刑名、兵事、户部钱粮筹算、工部营作的官职,又不免损了乡试制度的信用,使怀有侥幸心理的幸进之徒心思活泛,不好好读书专想着钻制度的空子,实在不是教民为善的办法啊。” 娥皇恍然,很显然钱惟昱看得很远,不仅考虑到了所录取官员知识才能的实用性,还尽可能兼顾了制度的公平性。 “臣妾明白了,如果不采用此法、而是让通过了乡试的举人才有资格参加最后一轮考试的话,又会存在大量的举人在乡试阶段考的是诗词文章、而到了杭州这最后一轮考试的时候,却要从读了一辈子文章诗词的读书人当中选出懂算学统筹、兵法战策的人才,倒是殊为不易了。不过,此事也不算为难,大不了将来把举人乡试的科目再略微细分,每道各设两道三科,假以数年徐徐变革,便可成事了。” 钱惟昱听了眉头一簇:“只分两三科?那便如何够用?最后的朝廷取士,足有五六科,难道还要归并。” “大王居然不知道么?臣妾虽然少知世故,但是昔年在金陵时,家父身为太傅,又执掌礼部多年。因南唐从不尊奉中原,且文教大昌,科举制度比之大唐及中原各代完备不少。南唐科举旧制,便是把明经、明法、明史的初级解试选拔并为一科由各州取解送选,入京后再各依照考生本人意向选取参举科目。唯有武举需要单独分科初选。如今大王的制度,依臣妾之见,无非算学统筹为常人所少习,不如再多设一科,其举人可报考工部科、钱粮筹算科。” “哦,南唐科举制度居然已经如此先进明晰了?哎呀,寡人真是空入宝山而不自知了。想来也是,北朝五代更迭,武人掌国,打仗都还来不及呢,哪有人有那么多时间去钻研科举制度的改良。想不到倒是南唐走在了前面,真是舍近求远了。” 钱惟昱哑然失笑,发现自己走了弯路——自己的老婆,就是南唐太傅的女儿,自己的岳丈周宗,执掌南唐礼部多年。乱世当中,文治本就是南方明显强于北方。吴越在科举之道上走得慢,不过是因为不敢僭越而已。而南唐和中原素来敌对,多年来以文教治国,科举改革上早就走到了前面,不去学南唐却想着怎么在后周的制度上修修补补,那不是问道于盲了么。 念及此处,钱惟昱欣喜地把周娥皇紧紧搂住,温存一番,然后才细心请教起来,什么妇人不得干政之类的古训早就丢到了脑后——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才是正道;所谓妇人不得干政,无非是对于一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以及太有野心的女人而言的。周娥皇出身太傅之家,学问在当世女子中也算冠绝天下了,遇到这种恰好专业对口的问题,怎能不好好利用? “南唐旧法,以为所谓明法、明经、明史无非是在进士科所试诗赋文章等通才之学上,略略加了几门专精的学问罢了。考明法的,都是从初级文贡举中产生,并且在最后多考十五道律、令、判文,尽皆以朝廷疏议、案情待判模拟。明史则考给予案情掌故、择录为史的能耐。这些学问,普通读书士子中,每百人总有十数人出于爱好平素自学,完全是可以选拔出来的……” 娥皇侃侃而谈,指着钱惟昱的卷轴上细细剖析,说了数千言上下。也着实让钱惟昱感受到了一个事实:如今的科举,还不算太残酷,也不是明清时候白首为功名的时代。读书人中,读“进士科所无用”的杂书的人还是很多的。正是因为这样的读书局面,才有读书人可以懂得如何按照“朝廷疏议”编写“司法解释”、如何从虚拟案件当中讲论法条和“论心定罪”,写出文理优美、法理严密的虚拟判决书…… 钱惟昱和娥皇相对共坐,指摘讲论,不觉日头西沉,已经是深夜时分。看着已经成就了法则的新科举改革方案,钱惟昱心怀大肠。 “从此而后,童子秀才之试,便不得偏科,通才施教,但求知其大略即可。乡试举人一级,分文科、理科、武科三类。朝廷选官,再分文科为文赋、刑名;理科分为钱粮会计、工程统筹、后勤供给;兵科专考兵法武艺。这几日正好明诏发文:明年正月便正式加恩科春闱,此后三年一选;最先两届除文赋外,其余各科可破格拔擢参考人员。六年之内,再逐步把初级考试的分科教育搭建起来。” ... ... 第311章奇技淫巧-上 科举改革的敕命,从杭州陆续明发各地。敕命的下达,距离钱惟昱登基后第一次恩科,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也多亏如今吴越国的疆土面积还不大,而且海运水运发达快捷,否则的话,只怕敕命送到、宣讲后,举子就必须立刻上路赶到杭州来了。 随着科举改革敕命一并发布的,也有部分科目的“考试书目”,比如刑名律令科申明考《唐律疏议》为主,但是又在大唐时候明法科的基础上,又加入了一门《韩非子》。算学和工程的,都有《九章算术》、《周髀算经》等一直以来都考的书目,外加大王亲自要求增加的《四民月令》、《齐民要术》、《盐铁论》三部典籍。 因为是改革的第一次,所以对于考诗赋以外内容的其他科目的举子,在初选上做出了一些放宽——即使此前没有参加过吴越国乡试、没有获得举人身份的人,只要是参加刑名律令、算学、工程、兵科方面的考试,都可以在腊月休假之前到杭州参加由对应各部组织的初选考试,证明其在算数或者兵法、工巧方面有一定的造诣,都可以参加后面的正式科举。 …… 把最需要加急办理的科举改革安排下去之后,钱惟昱着实放松了几日。十一月中旬,北边胡逗洲那边传来了一个利好消息:出击了仅仅不过半个月,陈诲便带着以飞鱼都为主的吴越水军两万主力,以及运到江北胡豆洲的孙显忠、胡则所部一万白袍军陆军,取得了初步的战果。 南唐那边的泰州小城,在吴越军围城之后,仅仅经过了数日攻打,便宣告了投降。吴越军照例在攻城战中使用了手榴弹这种爆破兵器用于城头压制,并配合以白磷油纸封口的猛火油罐——手榴弹的出现,至今已经有三年了,在和汉人的军事战争中的使用,也已经是发生在两年前的事情了,即吴越讨伐南汉的时候、对付南汉象阵用过一次。 虽然这个时代交通不发达、信息传递缓慢,后来钱惟昱也没有再应用过这种兵器。但是两年的时间,足够让南唐和后周的职方司隐约知道这么一种武器的存在——认知上哪怕有差异,也只是对于这种兵器威力的估计出入而已。比如南唐军方原本就一度以为吴越人的手榴弹应该是和刘仁瞻刘大帅生前从大食国走私番商那里弄来的毒烟蒺藜弹威力差不多,只是声音更响一些、火光更猛一些,用来惊吓动物比较好使…… 既然敌人知道了这种东西的存在,为了技术保密而搁置不用便没有意义了。反正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和可以仿制出这种东西,还是有很长的路要走的,所以在出征之前,这些武器的使用都是钱惟昱亲口授意陈诲和孙显忠如此施为的。 一番夹攻下来,一方面是因为吴越军的火器和神臂弓在攻城战中比较犀利;二来是南唐的主要战力经过两年的拉锯消耗,实在是衰弱到了极点,淮河口和长江口的防务基本上都在指望水军,陆军都往西边抽调得差不多了,得用的专业守城兵器也不充足;最后,便是因为吴越人的白袍军兵力构成比较有特点—— 白袍军不过万余人马,却都是从当年后周军第一次入侵淮南时、淮南当地百姓自发抵抗的白甲军中挑选出来的。这些人当年没了活路,被钱惟昱在胡豆洲设大营前前后后拨付一两百万石官粮救济他们,并从其中挑选出最为精壮的重新编组成军。因为白袍军原本就是淮南十四州的本土居民,所以气候水土都非常适应,与他们交战的南唐军当中也多有沾亲带故。 白袍军在攻城之前屡次使用心理攻势,强调这几年吴越人的仁政绝对在南唐君主李璟之上,还可以摆出成千上万的例子——比如守军某某都头的三姑六姨多少亲戚家后来便是被吴越王施粮救济,移民海外还分发了田地。甚至有些白袍军将士自己就可以现身说法。如此一番心理攻势下来,已经风雨飘摇中的南唐军多多少少发生了动摇,在象征性为国尽忠之后,自然便该考虑自己的退路了。 于是,泰州便这个平平淡淡地被攻打了下来,吴越军掌握了邗沟东岸、长江北岸的桥头堡,然后继续往北推进攻打楚州,以便接应周兵从邗沟南下,夹击淮南第一重镇、昔年杨吴政权时期还作为杨吴首都的扬州。腊月初三,楚州也陷入了吴越军的围困攻打,同时吴越水师也肃清了江阴以东长江航道内和楚州以东淮河行道内的南唐水师。彻底完成了战略态势的布局。 根据陈诲和孙显忠的回报,腊月初十前后,吴越水师就可以把周人的陆军从邗沟接应过来,踏上扬州的地界,楚州城也可以在中旬结束之前攻克。同时吴越的辎重队还筹备了额外的五十万石军粮,准备在打通邗沟后直接运送给南下的周军李重进部补给、以便周人当地就粮、减缓周人的后勤压力。 这一手着实赢得了李重进的极大好感,要知道柴荣虽然也算是一代英主,可是就算他注重民生,如今后周也不过只有几年的种田发展时间,而且北方还没有占城稻。周人的缺粮问题一直是存在的,对外作战也相当依靠“因粮于敌”——第一次淮南战争时期,周军逼出了那么多誓死抵抗的白甲军,其实就是周人后勤困难导致的。 如今这一次除了在寿州屠城了以外,柴荣一再强调要安民、要收拢民心,但是粮食的压力让这一条很难彻底执行,吴越人的雪中送炭,把“此前两年吴越人究竟有没有可能消极怠工”的疑虑打消得烟消云散。 在钱惟昱的计划中,邗沟以东的沿海地区可以占领,而邗沟以西目前吴越国是绝对不可以碰的,只能是协同周军作战,并且城池、缴获什么的全部归周人,以免和周人的关系快速恶化、导致周人解决南唐之后就和吴越翻脸。 …… 收到陈诲攻克泰州的消息时,钱惟昱已经在杭州休憩数日后,踏上了他当上大王之后第一次短途巡视。目的地,便是杭州周边的湖州和严州,算算行程和路上的耗费,也就七八天就可以回返。 当了大王,果真要比做一个节度使的时候不自由很多,尤其是刚刚坐稳王位的时候。像柴荣那样御驾亲征的人,至少也要带着举国之兵跟着自己一起去,或者后方有可信任的人监国。而如果不是为了打仗,身为一国之君到处巡游乱跑的,也就只有导致天下打乱的秦始皇隋炀帝敢那么干了。 钱惟昱空有一身穿越众的知识素养,尤其是在一些大动干戈的技术领域,你没当上大王之前还不敢搞出太大的动作,继位之后原本该是大展拳脚的时分,却因为局势不得不困在杭州,很难亲临视察指示。这一番去亲自湖州和严州,便是想视察一些冶金业和水能动力加工业的进展情况。 海南岛的石碌铁矿,已经被开采出来两年了,两年前,山道刚刚修好的时候,靠着上万越南矿工的日夜猛挖、水力球磨粉碎选矿和河海转运,石碌铁矿每日可以产出精铁矿石两三千石,经过两年的发展,这个数据已经提升到了日产精铁矿石一万多石——也就是说如今钱惟昱的御用商会和蒋家的商会,需要拨出上一百多艘两千料的大海船来专门做运输铁矿石的生意。 这些海船在海南昌化港与杭州或苏州之间跑一趟往返大约要半个多月、二十天不到。每日都要有七八艘大海船进港、出港,络绎不绝。 这是一个非常夸张的数字。要知道哪怕六百多年后,郑成功他老爹郑芝龙在1640年——也就是崇祯十三年、大明亡国前四年的时候——彻底继承了前一代东海倭寇大头目颜思齐的全部家底、还干掉了称雄两广的刘香、取得东海南海的绝对海贸霸权之时,也不过只有六十多艘这等级别的大型海船,分布在东海、南海各三是余艘。如今钱惟昱光是用来到石碌运铁矿所占用的海船就已经相当于崇祯十三年时郑芝龙全部直辖海商船舶的两倍了。 当然,有时候账也不能这么算。因为郑芝龙郑成功家族毕竟是以海盗为主业,经商只是副业。他们直辖的两千料大商船只有六十艘,不代表给他们交保护费的商船也只有那么多。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么大的运量和产量,显然不是五代末期那种原始的冶金工业体系可以吃得下的产量了。 这两年,钱惟昱一直在进行技术积累,也逐次梯度地建设了一些诸如实验型高炉之类的炼铁设备——当然,他大部分所做的事情都只不过是指点,或者给点儿努力方向上的引导,毕竟他上辈子的知识还不足以支持他自己搞定大部分事情,那也不是一个身居高位的人该干的。 高炉最终在王叔钱弘俶死前大半年就弄出来了,后来也在湖州的“长兴炼铁厂”内圈了一块地皮弄了十几座之多。规模也从一开始的每座炉子每轮产铁数吨上升到了十几吨、乃至三十吨。 不过,今天常兴炼铁厂那边取得的新进展,显然不再是生铁高炉那种初级的创新了。根据沈默的汇报,蓄热渗碳炉也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这才敢向钱惟昱汇报,请求莅临视察。 ... ... 第312章奇技淫巧-下 湖州境内,那夹束在天目山和顾渚山之间的八十里西苕溪,已经从五年前山明水秀清澈见底的状态,演变成了如今明显浑浊、略带灰黑浅褐色泽的状态。河中水草倒还能找到一些,只不过如果捞起来的话,可以看到水草表面都会多一层滑腻油润的物质;而鱼虾这种东西就更加难得一见了。 西苕溪的水流体量还是太小了,不过三四十米宽阔的河面、才能积蓄多少水量?不过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同样因为西苕溪水量不多,虽然河流本身的生态遭到了重创,但是在注入太湖之后,倒不至于超出烟波浩渺的太湖本身的生态自净能力。 工业化的进程,终究会带来巨大的污染,这是一个千古不变的宿命,钱惟昱也有近一年没有来湖州府长兴县看过了,重回此处,看到河水被污染到如此,也是心有戚戚焉。不过,这些事情只能是将来再慢慢打理了,自己需要先尽可能把这里的红利压榨出来。 三年前,钱惟昱开铸“吴越通宝“的新钱时,把钱监设在了湖州,设在了西苕溪畔,便是看中了这里的水能优势,因为中吴军其余六州没有水流势能如此高效稳定的区位所在。后来,钢铁冶炼基地经过归化也设在这里,却不仅仅是因为水能了,还因为资源区位的需求。 众所周知,一家炼铁厂所需要消耗的资源当中,从重量来算的话,铁矿石只是第二位的,消耗量第一的是煤炭。这也是区位经济学上规划炼铁厂炼钢厂时,往往把选址选在煤矿原产地城市,而宁可让铁矿石从外地运来。比如后世的鞍山钢铁厂,鞍山这地方本身是没有铁矿的,只有煤矿,而鞍山钢铁厂用的铁矿石,一开始是从本溪铁矿运来的,便是这个道理了。 浙江是少煤缺煤的省份,所需煤炭往往要从安徽地区外运过来。钱惟昱上辈子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几十年活下来,对于本乡本土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浙江境内唯一一个有点儿工业规模的煤矿,便是湖州长兴县的长广煤矿了——之所以叫长广煤矿,主要是因为煤矿在湖州长兴县和宣州广德县之间的交界区、顾渚山南麓,所以实际上也算是浙江和安徽的边界了。既然长兴有煤矿又同时有水能优势,钢铁冶炼基地放在这儿也就理所当然了。 …… “殿下……哦不大王且看,这座新式高炉,咱们用了新式的配方的青粘土耐火砖砌的炉膛,粘合剂则是石灰岩粉碎煅烧后和粘土再加工粉碎的土料,……嗯,便是大王原本说的叫做‘土法水泥’的东西。 采用青粘土砖之前,高炉只能砌到两丈五尺,再往上砌的话,一旦炉内煅烧到生铁变成软化浓稠的状态后,炉膛壁砖便会慢慢变软吃不住炉塔的分量。如今用了这种砖,便能把炉子加高到四丈、阔一丈。每隔三个时辰出一次铁、投一次料。两班工匠昼夜交替干活,每日可出铁一万六千斤,消耗焦炭两万斤。足足比当初第一座小炉的日出铁两千斤多了八倍了!这才不到两年,便发展到如此技艺,想来日后我吴越国兵马定然可以兵甲坚利远胜他国了。” 钱惟昱听着沈默站在一座正在开工出铁水的新建高炉前解说,一边频频点头赞许鼓励工匠。前卫与指导,沈默口中说的青黏土,应该就是比普通硅酸盐黏土多富含了一些氧化铝成分,也就是硅酸盐黏土和铝土矿的混合物。含铝土矿成分多的黏土在高温煅烧成转后,结构强度会比普通的高一些,而且一千六七百度都不会软下来。 稍微学过点初中化学的人都知道。耐火砖等东西,不比金属材料,金属是晶体结构的,有一个固定的熔点和沸点,比如纯银到了1000度肯定会融化,纯铜到了1100度也肯定会熔化。而砖头这种非晶体的混合煅烧物,在温度上升的过程中,并没有说到了几度之后就一定要开始熔化、并且在彻底化成液态之前,熔化吸收热会阻止材料温度进一步上升。相反,非金属材料在加热过程中是一边继续升高自身温度,只是会越来越软,结构强度越来越弱。 所以新式耐火砖的使用,也算是古代炼铁炼钢时必须解决的一个问题,因为它直接制约了炼炉的最大炉温和炉膛高度。生铁在1200度的时候就会融化,而高碳钢要1400度,此前普通粘土砖也就1100~1200度的屈服耐热,熔炼1000度就化成液态的铜还行,要想炼铁的话,就完全不够把铁加热到铁水状态所需的温度了。 至于土水泥,就是用石灰石粉碎煅烧、然后再和粘土混合,再煅烧粉碎产出的,技术原理很简单,在古代也绝对可以做得到。 只不过因为水泥这种东西价贱,而且可替代性太强,人们用水泥无非是图个便宜,并不是说没有比水泥效果更好地建筑石料、转料黏合剂。从效果上来说,明矾水蒸糯米后反复捶打所能起到的黏合效果还在土法水泥之上呢。 而古代对水泥成本上最大的制约,其实就是在于研磨手段。因为煅烧这个环节古今完全相同,而粉碎研磨的环节,后世可以使用诸如水泥搅拌车那种结构的球磨机,而古人只有用牲畜拉磨的方式研磨,效费比太低。但是这个障碍在钱惟昱这里就不存在了——钱惟昱可是用水能的高手,吴越国哪处矿山不是排满了粉碎矿石的水车铁筒球磨机?既然粉碎银矿石铜矿石铁矿石都能用,大材小用一下粉碎石灰石也煅烧后的水泥业没啥浪费吧? 推而广之,既然土水泥生产的最大的成本制约是研磨粉碎环节,所以钱惟昱也就没有打算把这种东西全面推而广之,最多也就在新建工业基地和大型水利工程的时候用一用——就吴越目前的生产力水平而言,可以几乎无成本实现持续粉碎研磨作业的,也就只有在水流湍急的江河边、那些布满水车球磨机的地方而已。其他地方的民用建设要想用的话,异地运输水泥的成本就会高得吓人。以五代十国的水运运力,还没低贱到用来长途运输水泥的程度。 说白了,土水泥的优势就在一个“便宜”上面,而性能并没有小白穿越众们以为的那么牛逼、至少没有明显超过这个时代那些昂贵的土办法。这个年代的海船河船所运的物资,贵的要么是茶叶丝绸瓷器、霜糖雪盐烧酒、各种昂贵的金属制品;最最低贱的,也要算粮食了。用最大号海船也只有几百吨载重量的运能去长途运输傻大粗笨的水泥,完全是不划算的事情,还不如人家工地上就地找糯米明矾蒸土来用呢。 这也带来一个好处,那就是土水泥的应用即使泄密了,别人也不容易模仿。因为除非敌人有能力把吴越的整套水能利用机械和水利设施为核心的技术工程体系整个儿照搬照抄过去,否则的话,光偷学一个土水泥的配方对敌人是毫无意义的。这也是钱惟昱一贯推崇的技术发展思路——他前世是做工程的,深知一个产品本身是很容易被抄袭山寨的,但是如果融入到一个统一的技术体系当中,成为一个“整体解决方案”的有机环节,别人就很难抄袭山寨了。 钱惟昱在沈默的解说指点下,巡视了整个炼铁厂许久。也亲眼看了那座最新最大的高炉放出了一次铁水——高炉炼铁是不停炉的循环冶炼模式,也就是每次从上头投料之后,过三个时辰先打开炉子底部的出铁槽放出一部分已经炼好、反应充分了的铁水。每次放出铁水的分量或许只占到高炉内总体投料铁矿石的几十分之一。 看着赤红的铁水从出铁槽内流出,随后倾倒入一辆有四个铁轮的巨大陶制推车内,由十数个壮汉推拉着送去一旁数百步开外的炼钢区待用;运输的过程中,铁水已经渐渐散热凝固粘稠,变成赤红色的软化姿态。后世在大型钢铁厂里面,炼钢用生铁的生产往往可以和炼钢产线紧密衔接,自动投料。那样能减少大量燃料的消耗,避免铁水冷却连铸成生铁块之后,送到炼钢平炉里再次加热熔化成铁水。可惜这种耐高温的长距离管道运输材料如今不好弄,所以也就只能忍受一些二次加热熔化的燃料耗费了。 “沈先生,那些工匠把赤铁运去哪里?莫菲那里便是新建好的‘蓄热炉’了么?” “正如大王所见,正是炼钢的蓄热炉。这几个月来,军器监的人也是日夜琢磨,按照大王指点的在鼓风风箱与煅烧炉之间先加一个蓄热室,用石炭捂住炉膛烧热,然后再把已经烧到极热的气鼓入煅烧炉,解决了此先煅炉内热铁冷风的问题,改为热铁热风,所以也就更易把生铁水加热到炼钢所需的温度。” 两人闲话着,便踱步到了那座还不能算是平炉的蓄热炼钢炉旁边,身后跟着十几个工匠和卫兵。看到实物的那一刻,钱惟昱也算是知道了为什么炼钢炉要造在河边,因为它上面连接的鼓风机是一个水车拖动的鼓风机,类似于后世的卫生间换气扇差不多。比之原本小规模灌钢法炼钢时那种吹气球用的人力踏板风箱鼓风速度要强劲数百倍之多。 风力大了,燃烧自然充分,炉温上升也容易一些。不过因为风本身是冷的,循环过快的话也会带走大量铁料上的热力,所以后世平炉炼钢的基本思路就是在新鲜空气被鼓入煅炉之前,要先经过一段外表被加热的环形通风道。这条通风道外面都用煤炭铺着持续烧热,让氧气进入煅炉的时候就有上千度的初始温度,这样也就可以一举把炼钢炉的温度抬升到足够彻底液化纯铁铁水的程度了——纯铁的熔点,可是比生铁还要高300度。 ... ... 第313章水锻板甲的曙光 钱惟昱深知,他弄的蓄热炉,和后世的炼钢平炉还是有很大的差距的,其中最大的一个差距,就是后世炼钢的平炉可以通入制氧机分离空气制取的纯氧来加强反应的充分性,加快钢铁中杂质被氧化的反应速度,并且让钢料的质量更上一个台阶。还有一点重要的是,因为吹氧法所需加热的空气量比非吹氧法低好几倍,所以不能吹氧的炉子比吹氧炉在炼钢过程中,消耗的煤炭等加热燃料要多好几倍,污染也严重好几倍。 分离纯氧,钱惟昱知道他这辈子是看不到了,所以他才不敢把这个新式炼钢炉称作平炉——没有吹氧,只是把普通空气改成热风快速鼓风,叫蓄热炉不也才算名副其实么。拜缺少吹氧工艺所赐,以及其他一些七七八八的技术缺憾,钱惟昱自问如今他指点发展起来的炼钢技术,无论从产能还是质量来看,最多也就是达到欧洲人1750年~1800年之间的技术水平。也就是相当于后世米国**和法国大革命、拿破仑起家之前那段时间;距离真正工业革命之后的技术,还是相去甚远。 而且因为钱惟昱一个人的干涉只能是让某些部门技术进步,不可能影响这个社会各个产业部门,在其他木桶短板效应的制约下,他这辈子最多也就把冶金工业发展到这一步了,剩下的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补足。所以,此后在争霸天下的过程中,吴越国应当采用何种军事形态、借重何种兵器,如今就算是可以彻底规划完了,反正吴越只能用到这种程度的钢铁来武装其军事机器。 …… 高炉炼铁是循环投料的,也就是炉子顶部每隔几个时辰会往里面投一些粉碎选过的精铁矿,同时每隔几个时辰也会从炉子底部的出铁槽放出几千斤铁水。但是这并不是说每一批铁料在高炉里面的反应时间就是那么短短几个时辰——那样根本不够时间把氧化铁中的氧元素彻底剥夺反应充分。 事实上,每一波铁料在高炉炉膛里反应的时间有可能有五六天甚至七八天之久。每一次开炉的时候引出来的铁水有可能是六七天前投进去的矿石料的产物,而刚刚投进去的矿石要到六七天后才会变成生铁水。当然与铁水一起清理掉的,还有其他反应后的炉渣等副产品。 与高炉炼铁的上面投料、下面出铁循环相比,蓄热炉炼钢的过程就要直白得多——炼钢的时候,每次都是投入一整炉的赤红生铁和别的辅料,然后锻炼一两天,再次开炉的时候,就会把所有成品钢全部倒出来,彻底清空炉膛,再进行下一次作业。 从这个角度看,因为大型炼铁高炉每天可以出四次生铁浆、每次四千斤。而蓄热炉炼钢需要两天时间才能消化这四千斤的生铁料。兑换算下来,六座四千斤的小蓄热炉才能吃下一座高炉产出的生铁。如今吴越一方的蓄热炉建立还很少,所以生铁产能是远远大于钢材的。湖州长兴的钢铁厂如今有大小高炉十七座、蓄热炉仅四座。估算下来,一年可以产出生铁两万吨、高碳钢两千吨; 如果对这个数据没什么概念,可以参考一下北宋鼎盛时期的钢产量——北宋神宗年间,钢铁产量峰值曾经达到过全国年出铁三万吨、钢四千吨的规模。八百年后,清末洋务运动建起的汉阳铁厂,在甲午海战之前一年,达到了一座钢铁厂年出生铁二十万吨、钢材五万吨。 也就是说,如今的湖州长兴铁厂产能规模,大约是北宋神宗时候全国产能的四成、是甲午海战前汉阳钢铁厂的十几分之一。但是已经略微反超过了北朝后周占领区的全国手工业钢铁冶炼产能了。仅这一座钢铁厂,让吴越成为如今汉语言文明范围内最大的冶金产能势力,是毫无问题的。 …… 因为蓄热炉炼钢要至少30多个小时的时间才能出钢,所以钱惟昱自然是不可能在视察的过程中盯着看那些工匠的全程操作过程。所幸如今有四台蓄热炉,所以视察的过程中沈默可以带着钱惟昱去另外一座即将要出铁的蓄热炉边上解说观看——其实,四座蓄热炉都没能把最大的那座高炉的生铁产能吃饱,只能是让其中一半的生铁有机会炼成钢材,剩下一半生铁只能拿来做普通锻打的器具或者铸造所用。 来到即将出铁的那座蓄热炉附近,沈默解说道:“两个月前第一座实验小蓄热炉试炼的时候,用的还是石灰石、铁矾土之类的辅料。后来交趾海防与广西钦州之间也发现了一处大铁矿,所产铁矿石品位与崖州铁矿相若,而且多有磁性。军器监的工匠们在反复实验之后,发现这些磁性的铁矿石充分破碎磨粉后放入炼钢炉内混炼,竟然能让钢料更加纯净优质。此后便形成制度,每四千斤生铁水掺入二百斤磁铁矿粉矿。” 海南岛的石碌铁矿,是钛含量比较高的,而且还有一定量的镍元素。按说在古代缺乏人工改变钢材配比、掺入稀有元素锻造成合金钢的技术的情况下,用石碌铁矿锻造出来的钢是有可能达到钛镍合金钢的水平的——当然,因为不稳定性因素太多,钛含量和镍含量肯定不能和后世专业微调配比的合金那么强大。 众所周知,要极大改善铁基金属的强韧和锋利属性,两大元素的掺杂是很重要的,一个是钨,一个是钛。钨可以让金属坚硬锐利,从古代的宝刀名剑到后世的尾翼稳定脱壳穿甲弹,基本上都要用到钨合金钢制造刀刃或弹头(贫铀弹除外);而钛合金在坚韧方面的特性就是无与伦比的了,可以用于制造对重量有要求的高强度装甲,并且各种扭矩、抗拉等结构应力强度非比寻常;从次世代战斗机到宇宙飞船,钛合金的应用都非常广泛。 所以用石碌铁矿的矿石冶炼出来的钢材,在合金元素的混成方面,已经是绝对领先于这个时代东亚范围内的其他同行了。剩下的另一个方面对钢铁质量的制约因素就在除杂方面,也就是如何进一步彻底除去钢材中除了铁元素、合金元素、适量的碳之外,其他不该存在的东西。 常规的做法,是在炼钢的时候加入石灰石除去仅存的硫、磷;用生铁和氧化铁矿石粉混成、利用氧化铁中含有的氧元素在高温时被别的杂质氧化夺走提纯铁含量。在这一点上,吴越人如今尝试了使用越南北部的磁铁矿开采出来的矿石。 与普通赤铁矿的氧化铁成分相比,磁铁矿的主要成分是四氧化三铁,其中的铁元素化合价态更加不稳定,也相对活泼一些。更容易用于除杂反应。虽然四氧化三铁矿石单独炼铁炼钢的时候因为其磁性存在比氧化铁要处理麻烦得多,但是在作为少量添加剂的情况下,却可以很好的胜任,也算是一种妙到毫巅的物尽其用了。 钱惟昱一边看着长兴铁厂四台蓄热炉的账目和实验记录,上面记载着两个月来几十次反复试验的掺料配方比例,可见军器监的工匠们在得到了努力方向之后,也是刻苦做了许多次优化,才有了今日的成果。四千斤铁水当中,光是磁铁矿矿粉的掺杂量,这些工匠们就从每炉一百斤试到了五百斤,才得出今天这个成果。 很快,开炉的时辰便到了,蓄热炉首先撤去了堆砌在热风室外面的煤球堆,把水车提供动力的鼓风机吹气管道阀门移开,停止向蓄热炉内鼓风。大约过了几分钟的时间,温度稍微降低稳定了一些,就有工匠拿着用不曾上漆的光滑干木料工具扒开炉膛门外的堆砌物,经过一番繁琐的操作打开炉门,把堆在一排玄武岩磙子上的炉斗拉出来。 足足装了四千斤精钢水的炉斗沉重异常,需要十几个工匠合力缓缓推拉,并且用滑轮和限位的东西保护。炉中的钢水出来时刚好变成暗红色的状态,也就是呈现即将凝结的粘稠状态,常温下不用十分钟就能变成黑铁色的坚硬状态,所以必须抓紧时间连铸或者轧制锻压定型成将来所需的形状。 “半个月前,第二座蓄热炉第五次开工的时候,曾经有匠首建议尝试加大装料量。后来有十五个工匠因为开炉的时候没控制好温度,加上钢包炉斗拉出来的时候重心不稳,人力撑持不住,结果钢水泼炸出来,把十五个工匠全部熔成了人炭,着实惨不忍睹。因为钢厂的诸般事情都要保密,而大王当时还在为陈诲陈都帅大军践行,臣便没有敢第一时间上报。后来为了安全,才定夺一炉四千斤钢水已经是极限了。那些匠人的抚恤,至今还没有发下去。” “什么,竟然出过如此重大的事故么?”钱惟昱听了悚然动容,一开始很想责备沈默为什么不及时上报,随后也有些漠然:哪怕到20世纪90年代,工地上盖房子出事故死几个民工,还不是能够被包工头赔钱压下去?何况封建时代呢,官僚们可能本来就没有这根弦,加上这是要保密的高度机密事宜,沈默等自己亲自来视察的时候主动坦白,也算不错了。 想了一想,钱惟昱长叹一声:“那些死难的工匠,对其家属每户抚恤五百贯足钱。从寡人的内帑出便是了。” 钱惟昱一边说着,一边心中思忖,水力能源在蒸汽机出现之前固然是可以进行很多替代性的作业,但是终究是有其应用的局限性。水能只能拿来做那些24小时持续不停的反复做功,却没法提供那些时而需要出力、时而需要停机的灵活作业——就好像一个蓄热炉的钢水包,要用水力能来控制钢水包倾倒钢水到模具内连铸或者匀速倒进水力轧机里,就根本不可能做到。 这些要灵活控制的作业环节,或许到钱惟昱统一天下那一天为止,都只能通过人力实施。他在某些方面步子迈的太大,终究被短板给扯着了蛋——比如人力的极限,就让炼钢炉只能保持在一炉四千斤的最大极限了。 ... ... 第314章板甲 湖州钢铁厂的位置只是处在西苕溪边,水流毕竟不够湍急,估摸着用这里的水车带动、木质结构传动的锻机和轧机,充其量也就只能形成二三十吨的锻压压力,要想加工大厚度、致密的钢材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锻造和轧击时钢料本身的温度不能低于**百度,太冷的话钢材变硬,区区几十吨的分量就无法一次性轧制或者锻压成型了。同时钢板的厚度也不能太厚,估摸着最多就只能热处理最多一寸厚的材料。如果再厚,那就只能进一步抬高锻造时钢料的温度,这样不仅对于锻造锤头本身的损耗加重很明显,也会导致材料在热锻情况下应力释放的不充分,机械抗拉、抗扭矩强度不如冷锻出来的材料。 后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国家要弄万吨水压机?为啥法国人的空客弄出a380客机后,主起落架还要拿到毛熊国那里请毛熊国用八万吨的模锻机锻压出来?其实就是因为钢材本身的合金配方越强韧、对应力释放的需求越高、厚度越大,就需要用越重型的锻压机来成型锻造。在数十吨的分量下,只能把高温软热的薄铁板压制变形;而在几万吨的液压下,哪怕是一整坨的合金钢钢坯,都能像捏橡皮泥一样在区区200度的低温下冷锻变形。 只能进行应力特性不尽如人意的热锻造,而且还只能加工一寸厚以下的薄料。如此的技术特性,让钱惟昱在为吴越**器监的锻钢车间寻找第一种适合一体成型的实验对象时,着实费了一番脑子。直到这里正式开工前,钱惟昱才选定了第一个目标:可以用这种机械,进行整块钢质胸甲的锻造。西洋板甲的厚度一般也就几个毫米,在**百度的温度下屈服强度还是比较弱的,正好适合练手。 …… 钢水在半黏稠状态下被倾倒到一个扁平护框划定的容器内,随后跟着底下经过隔热层后放置的脚踏式牛皮传送带一起传动给进——牛皮传送带是紧绷在两个粗糙的木质轮子上的,然后轮轴延伸线上有曲轴踏轮,如同自行车和车轮舸的踏板一样,在需要给水力锻机投料的时候,就会有工匠过来匀速踏动踏轮好让传送带给进红热的钢坯。 水力给进的传送带在这里并不适合,因为这里的传送带只有在蓄热炉的钢水出炉、等待锻造的时候才需要短暂开工,而大部分时间是没必要转动的。水力那种一天十二个时辰源源不断转动的机构用在这里不仅不高效,还只会徒然增加机械结构的磨损。 人力的灵活在这个工段环节显得很适用,但是却需要考虑一个问题:那就是踏轮给进的工匠在踏板的时候是否可以做到足够匀速?如果动作上有时快时慢的问题的话,摊在传送带上的热钢坯就会存在冷却定型过程中厚薄不均的问题。 为了这个事儿,沈默也是从工匠中挑挑拣拣,训练了许久才略微弄出了几个熟练工。而其他不熟练的,就暂时只能拿便宜得多的稀面团练手——换一条专门供练手艺的传送带,只不过上面倾倒的不是钢水而是面糊,传送带下面也有加热的炭火。让手艺不精的工匠通过踏轮传动练习摊面饼的活计,如果那一天摊出来的煎饼果子厚薄很一致了,才有资格上锻造生产线。 据说,在钱惟昱莅临视察之前,长兴钢铁厂的全部工匠们大半个月都没吃到一口米饭,这些江浙稻作文明的汉子,每人每顿都只能啃煎饼果子。在吃了大半个月煎饼果子之后,才敢拿出来给钱惟昱显摆手艺。 厚薄均匀的钢坯逐渐给进,喂入两个限定厚薄的大石磙子底下,再穿出来的时候,便只有非常标准的一分厚度了。石磙子背后是一道闸门一样的切割刀头,是用凸轮机构循环往复绞起-砸落以便把钢料切成一块块长短合适的钢板——到这一步为止,所有的步骤和隔壁湖州钱监铸币厂里轧铜板的工艺是差不多的。只不过钢铁厂里的轧击锤头分量更重、锻造力度更强,同时热锻时产线上的材料温度也更高。 然后,切下来后还未散去红色的钢板被直接丢进一个陶制的凹坑里面放平,上头一个同样铁质的锻造锤头缓缓落下——注意,接触到钢板之后,是缓缓落下,如果靠瞬间冲击力的话,几十吨的分量下去钢板就直接砸断了。锻造的成功,以及锻造出来材料的应力强度,和锻造时的均匀用力有很大的关联。只有绵绵泊泊地持续均匀发力,才能让钢料不会产生金属疲劳。 钱惟昱盯着锤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分厚的钢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最后紧紧贴合在锻锤和锻坑之间的缝隙上,充分延展、释放、冷却。锤头抬起来的时候,一片钛镍钢的弧形胸甲片就算是锻造出来了,整个过程锤头大约需要做功一两分钟之久。 锤头抬起后,很快有工匠走上去,给锤头重新刷一层矿物油,以免下一次锻造时候钢料粘在上面——钢板是铁基的,锻锤本身也是铁基的。如果不刷矿物油的话,那就相当于用一个面团去锤另一个面团,最后的下场只能是两个面团被和面合在一起。 因为整个生产过程必须保持钢料的温度比较稳定,不能冷却过快导致钢料太硬,所以后段少不得再在产线下面加煤炭粉持续烧热保温。所幸热锻只要保持八百度左右的温度,倒也不需要蓄热设施,只是煤炭的消耗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 锻好的钢甲被工匠用火钳取走,然后用手工的大铁锤再略微修一下形状,然后便是退火、回火等热处理的工艺。热锻的钢铁因为内部应力释放不如冷锻那样充分,而且没有冷锻起到的表面硬化效果,所以热处理是必须做的,为了达到表面渗碳的梯度硬化效果。 这个时代的热处理,尤其是淬火阶段,只知道用冷水。少数非常技艺精湛的工匠想到了用动物的尿液进行淬火,但是却不知道其中原理——不同的液体淬火,其实差距就是在于不同的液体沸点不同,所以可以为金属提供的淬火环境温度不同。尿液只是因为含有尿酸尿素导致沸点比纯水高了那么十几度,这才让分层淬火产生了梯度降温的效果。 钱惟昱知道其中的原理,所以自然不可能让工匠用那么神神叨叨还恶臭的办法处理钢甲,他只是指示沈默让军器监的铁匠分别尝试清水和各种动物油脂、矿物油的淬火效果。后来也就分别找到了沸点从一百度到三百度之间的多种梯度淬火剂,让钢甲最后的热处理和渗碳硬化效果得到了明显提升。 …… 一个时辰后,天色已经全黑。在长兴钢铁厂里视察泡了一整天的钱惟昱,终于看到地球上第一件完全具备了微量钛镍合金钢材质、几乎无渣低碳、重锤锻轧、分层退火回火表面渗碳硬化等等诸多工艺特点的弧形胸甲诞生了。 和胸甲配套的,还有背部的甲板和弧形的下摆、大腿正反的四块长圆弧甲板,总共有三条类似的锻轧生产线在为这个全套板甲的制造服务。 因为锻造成型的东西不适合制造细微末节的部位,所以只能涵盖一些大块大块的面积。比如整个躯干前后、腰胯、大腿前后等部位。而前胸后背之间那个需要连缀起来的侧面,锻甲是没办法护住的;大腿的问题也是相同。只有正反,没法护住侧面。 所以,这种弧形钢板的甲胄还是没法单独形成全身防护,需要用钢钉钉在一件皮甲上。手臂和小腿、身体侧边的缝隙就没有钢铁的保护,只有内侧的那层皮革守护了。不过这也让身着铠甲的人在作战时的动作灵活性方面得到了兼顾,护住全身七八成面积的要害,也算是一种兼顾经济实用性和成本的方案了。 “这套钢甲,分量约摸有多重?”钱惟昱掂量了一下,转头向沈默询问道。 沈默略微查了一下,回复说:“前胸后背的上身主甲用钢料11斤,连上身皮甲的里子一共是14斤。下摆重4斤,两腿钢板合计8斤。全身相加,用钢料23斤,皮甲6斤。” 全身铠甲29斤,再加上靴子腰带和内衬衣物,一个武士不拿兵器情况下,大约也有33斤的负重了(唐宋一斤690克,所以相当于后世22公斤左右),对于体格相对力气小一些的南方人,这个也算是挺重的了。 后来北宋的步人甲全重换算到后世有30公斤,米兰全身板甲25公斤。如今吴越板甲相较于步人甲的优势,也就在于可以让腰部和腿部分担大量的重量,而不是像步人甲那样“挂”在肩膀上的。所以肩膀和上臂的负重只有步人甲的三分之一,挥舞兵器时的余力会明显更大。 “已经如此沉重了……手臂和小腿便不必再钻研钢甲保护的措施了——哦,不过士卒的靴子底下可以在皮底之间衬一层钢片缝在其中,这样误跌入陷坑也不会被竹枪扎穿。还有,最重要的——从此以后头盔全部给寡人换了,马上弄出一套一体化锻轧钢盔的产线来。” “整个兜鍪一次性用锻机锻轧出来?那可不好做,兜鍪的弧度太大了,目前的钢料还无法延展那么大的距离而不断裂,除非是在钢料更热的软化状态下先浇铸出个大概的样子,然后再慢慢锻打致密……” “具体用什么手段寡人不管,哪怕是整体浇铸出来的,只要比普通铸钢致密刚硬一些,也便罢了。寡人还有一件事情要问——目前咱这铁厂,锻轧加工的,只能是做到锻出钢甲了么。寡人去年问的钢质战船龙骨,可有眉目了。” “大王,那东西实在太大了。战船龙骨,动辄粗厚数寸,甚至逾尺,至少也要万钧之力的锻轧才能搞得动。如今长兴这边西苕溪带动的锻机没有一个合用的。只能是指望严州的千岛湖堤堰修好后,用高水头的大水车催动锻锤,而且木材传动的机械,本身也吃不住那么多分量。真要弄那么大的锻锤,只怕水车的转轴本身就会扭断了——合抱粗细的大树,都难以吃住最后输出万钧锤击之力的锻锤啊!变速传动的牛皮带子,就更加无法绷住那么大的力道了。” ... ... 第315章短板 怀着对目前的冶金工艺还不能锻造整根的海船龙骨,钱惟昱心中着实惆怅了一阵。不过很快也就丢开了这件事情。在湖州的长兴钢铁厂视察了两天,随后便顺道转去西边的严州视察一番。 在那里,有刚刚初具规模的千岛湖工程,也是未来吴越大型水力工业的核心基地所在。无论是金属锻造加工还是大规模的纺织业纺纱缫丝,抑或再是朝廷在杭嘉湖一带官仓粮食的集中脱粒碾米,都可以借重这里庞大的水能资源。 经过钱惟昱统治严州的这两年建设,累计投下去三百万贯钱粮之后。在后世淳安县境内,如今已经在钱塘江上游的新安江段形成了两道库区水头大约在30米上下的大坝,还修砌了大约十几里长的堤防。整个工程没法玩后世的混凝土重力坝,所以只能是内部夯土并浇灌土水泥,外头再用巨石堆砌一层表面,然后用糯米汁蒸土黏合剂与土法水泥混用紧固。 这样的施工方法比这个时代最精巧的城墙修葺工艺还要优越一些,比后世的混凝土重力坝也不遑多让——混凝土重力坝好歹是不会有巨石包壳的,而吴越工部修建大坝的时候,因为对土水泥强度不够信心,还加了成本昂贵的外层包石包砖。所以除了成本高昂之外,质量并没有劣势。后世的新安江水电站坝高110米左右,以一千年前的技术,修一个只有30米高的实心坝还是没问题的。 湖州西苕溪边的水车因为没有堤防大坝拦水,水头不过才每公里两三米的落差,配合普通水车的情况下,那种水流流速和冲击力只能用来带动80锭的水力大纺车,或者二三十吨级别的水力锻锤。而新安江地处天目山深处,从歙州严州边境到严州东部,不过六十里直线距离就有一百多米的落差! 经过几道堤坝在原本自然落差就最大的位置拦水蓄水、抬高水头后。每段大坝后面可以跟三四里长的做功河段。堤防夹束的河流每公里可以有十几米的落差,水流的势能密度也就可以达到西苕溪的将近十倍。 按照工期计划,整个新安江上游适合筑坝的位置有四五处之多,如今修了两道只能算是完成了一期工程。大坝和堤防完工后,工部的人马上组织在淳安照搬照抄一些在长兴已经实施过的水车和设备来,只是比照原来的格局形制把尺寸放大数倍。 结果,用来做大型水力碾米作坊的那些工序还能勉强作业。用来大规模工业化纺纱的话,因为水力推力更大、而单锭纱锭所需的牵绕力度是不变的,就需要更加繁杂的机械传动结构——确切的说就是类似于汽车在使用大牵引力的引擎时,需要变速比更加大的变速箱。金属锻造作业方面,纯粹加大水车和锻锤的尺寸分量,也导致了水车转轴和传动换向的机构吃不住分量,纷纷崩断。 大坝堤防造好了,却面临工作机械跟不上的问题。以至于白白投了几百万贯下去的水利工程,目前依然只能起到一点点调节水旱、保障下游杭越明秀四州农业生产旱涝保收的作用,真是大材小用了。 在严州巡查数日都发现这个问题暂时没法解决,钱惟昱只能是结束了这次视察巡幸的过程,赶回杭州另想办法了。 或许,他手下的工程技术人才还是太少了,机械、工程和农业革新光靠一个沈默挑大梁。化工方面靠一个被他奴役了好几年的小道姑——也就是那个张天师的妹子、清凉散人张湛然。其他,就完全没有擅长科学的人才了。钱惟昱自己有一些理论上的想法和指导思想,却没有人可以实践、试验、落实成生产力,实在是一件憋屈的事情。 …… 钱惟昱结束了这一趟持续七八天的巡视,回到杭州的时候,也已经是腊月中旬了。北边苏州昆山那里连续传来了数次奏报。有军事方面的奏报,是陈诲发回来的,通报说吴越军已经围困了楚州城。有胡逗洲大营发回来的,内容是关于民政方面收拢淮南战争流民。 也有昆山船厂的一封密奏,呈报说吴越国的第一艘三桅飞剪船已经下水了,只要再装配施工几个月,配齐船帆索具,就可以杨帆出海了。这艘飞剪船是一年半前开工的因为当时吴越国的长绒棉和亚麻混纺帆布已经很成熟了,海船对软帆的索具装配和抢风应用也有了四五年的逐步技术积累,所以当时钱惟昱才下令建造一艘大长宽比、空心上抬船首、基本平甲板结构的大型软帆船,为将来的远航探索打基础。 那艘船用了一颗从交趾的热带雨林里采伐到的巨大铁梨树木材,使用非拼接龙骨的结构,用整颗合抱粗的大树削制成矩形龙骨,然后才有了这艘大船——南宋以前的中国造船史上,还没有掌握桅杆和龙骨的木材拼接技术,所以南宋以前的船只尺寸受到很大的限制,桅杆的高度无法大于树木的最大高度,船只的长度也受整颗树木刨削龙骨的尺寸限制。 八年前,钱惟昱刚刚从南唐结束人质生涯回国时,就着手过改造飞桁硬帆船,那一次算是中国造船技术第一次进行了桅杆的拼接。但是龙骨的强度要求,尤其是在长宽比更加修长的船只上,要为横浪暗涌的剪切应力留足余量,导致拼接技术在建造大型飞剪船的时候还不敢应用。一年半前在交趾热带雨林里寻访许久,只找到了一棵二十丈高的的铁梨树—— 普通的铁梨木成年也只能生长到十二三丈,那棵大树起码比其余同类多了两三百年寿命,才能长到那么大,成为吴越国第一艘飞剪船的龙骨。那棵大树后来在辅料的帮衬下,形成了一艘全长二十五丈、自重三千料、载重一万料的飞剪船。采用三桅全帆装的棉麻混纺帆布,加上一根船尾的纵帆短桅、各色三角支索飞帆、前帆提供整体动力。 同时,昆山船厂也按照原本钱惟昱的规划交代、提前备好了再造两艘更大形制飞剪软帆船的木料型材、帆布桐油——当初,钱惟昱自信满满觉得长兴钢铁厂造出高质量钢材后,配合大型水利锻机,肯定可以弄出钢铁龙骨和肋骨,进一步实现飞剪船的大型化工作。结果目前铁龙骨成了短板,进一步扩大飞剪船的尝试也只能搁置。 …… 被一连串的现实稍微打击了几次,钱惟昱也只能暂时把解决不了的问题丢开。回到杭州宫中,闲住了几日,处置一些日常的繁冗事务。 这一日已经是腊月十五,眼看着年关将近,诸般事务都快歇业了,普通官署当中除了户部、兵部还为钱粮核算、军备运输、支持战事忙碌,其余各部和普通衙门都开始逐步清闲了下来。 钱惟昱诸般挤压得政务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又想到当初他下敕命宣布来年春闱恩科时,恩准了那些此前不曾通过吴越乡试、但是报考非文章诗赋类的“工程专业人才”可以到户部、工部进行各部自行组织、礼部帮办地初试、以获得额外的春闱名额。于是他心中便活泛起来,想着出去走走。 事实上,他是对于今年这第一科的算学统筹人才选拔着实倍感期待。从隋唐以来,科举考试都没有为理工科人才开辟什么上升通道,考一个每年最多录取三四个名额的明算科便是极限了。如今他新王继位、大开恩科,让那些杂学人才多了那么多机会,应该也能吸引到小猫小狗两三只吧?手头一帮文科科班的官僚,技术人员奇缺的现状,着实要把钱惟昱逼疯了。 念及此处,钱惟昱便让源赖光挑了一队扈从牙兵,然后行出宫去,到新建的工部衙门走一遭。在钱惟昱即位之前,吴越国还没有正式的六部建制,只有分管各部工作的主事,没有尚书、侍郎等级别的正式任命。所以六部设立之后少不得把原来有实无名干活的人提拔一批。钱惟昱让他十叔钱弘亿领个户部尚书、钱弘俨领个礼部尚书,便是其中例子。 至于这工部的主官,原本倒还真不是钱惟昱的嫡系。沈默的技术水平是够的,但是不适合做一部主官,所以钱惟昱继位后也不过是让他做了工部下属一个司的郎中,并且兼着军器监。工部的尚书、侍郎都是钱弘俶时代的旧人。 钱惟昱的车驾出得子城、一路行来到了城南河坊街一代的工部衙门。到的时候,工部衙门大堂上,居然正在进行算学的考试——原本钱惟昱在敕命当中也是准许被授权的各部在首次恩科过程中自行决定组织方式,也没在乎对方是否会有舞弊。 但是按照钱惟昱的想法,这种考试好歹也要有个几百号人来报名吧,六部衙门如何摆得下?但是古人学理工科类杂学的人就是如此稀少。第一次开科吃头口水的人少也就不稀罕了。当然另一方面也和这次恩科宣布的时间和初试的时间组织相对较短有关,偏远地方的人说不定还赶不上呢。 工部尚书名叫陈细志,只是个积年老儒,年近七旬。全靠武肃王年间就勤谨任事,那么多年来慢慢积功爬上来的。说实话此人对于理工科着实没什么天赋,全靠经验撑着,在钱惟昱和数代先王眼中都没什么存在感。见大王亲临,少不得带着另外几个主持考试的工部官员出来行礼跪迎。 钱惟昱让诸人免礼,直入大堂,又示意前来应试的举子安心答卷。他亲自拿起一张卷子来看,上面的题目无非是些勾股定理的算学题目,另外就是土地丈量、山川地理测绘的工程应用题目,以及极少数筑城、修堤防水利的施工方案。至于物理、机械的知识,要想指望这场考试来体现,那是别想了。 钱惟昱也知道这是这个时代的知识结构局限性,对于工部组织的初试只能出出这种题目也不以为忤。即使这样,还有大部分参考人答不上来呢。 ... ... 第316章汉奸走狗也得用 工部大堂内,参加初试的不过三十多个考生,这应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由工部特敕开设的初试了。从此以后,但凡要参加吴越中央考试的;无论文理兵科,都要先通过文举人、理举人和武举人的乡试才行。 考生都很珍惜这次机会,哪怕是对自己学问没有十足信心的,碰碰运气也要搏一把的也大有人在。尤其是刚才大堂上一阵骚动,考生们被告知吴越王亲自来视察工部初试的考场了,一个个激动地不行。无论考不考得上,至少说明大王对于这种东西很重视,换了十国当中别的政权,他们这些四书五经读得半吊子、却偏好杂学的读书人,哪有出头之日? 钱惟昱一再示意诸生不必紧张,但管安心答题。可是说了几遍,一些心理素质不行的碰运气者还是抖得不行,钱惟昱一看,只好拿了一份空白的卷子,找了工部堂官到后堂歇息片刻,眼不见为净。 到了后堂,钱惟昱也是一时技痒,拿着卷子看了一番,随手取笔写算答题,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把一份20来道题目的卷子尽数答了。顺手一看,也没必要让人批阅,便丢开一边。旁边工部的官员们也不得不对于大王的学识渊博啧啧称奇——看来大王之所以言之凿凿要增设这些录取专长“奇技淫巧”的人才,肯定和大王自己就深谙其中驳杂学问有关。 钱惟昱自己写完,估摸着这场考试的时辰也差不多了,回到大堂晃悠,居然倒也看到了有两个士子前后脚站起来交卷——很显然,在钱惟昱在后堂自娱自乐答题的时间里,这两个人已经答好了。唐朝和五代时候的科举还没有誊录的环节,不会隐去应试者的字迹。糊名的制度倒是初具雏形了,不过既然是刚刚交卷、又是大王要看,所以自然是没有人来得及糊上了。 这两人一个看去将近而立之年,一个则是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看来都是功利心不浅之人,至少也是很希望自己钻研的那些驳杂学问能够得到认可。钱惟昱也不客气,先拿起那份少年人的卷子看了一眼,刚看到名字,心中就“咯噔”一下。 樊若水!这个人,莫非便是十六年后找赵匡胤卖国求荣、献长江水势图给赵匡胤,助赵匡胤灭了自己祖国南唐的樊若水么!还是仅仅是同名同姓? 钱惟昱略微扫视了几眼,发现这个少年果然在数学和工程勘测方面的几道题目答得颇有天赋,虽然说不上多精到,也着实看得出很多思路上的跳脱独到之处。 “嗯,不可影响他人答题,交卷者,到后堂面试即可。”钱惟昱起身,丢下一句话,便不再看那些人。两个交卷者手足无措,看了一下站在一侧的工部官员,得到点头允准后才远远缀着跟进后堂。 “草民参见大王!”到了后堂,两人立刻跪下磕头,全了礼数,把见到钱惟昱后一直憋着没下跪的那个跪给补上了。钱惟昱倒没觉得他们奴性——生在这个时代,会点儿杂学本来就不是啥值得清高逼格的事情,如果混的不好没有被重用机会的话,自然只有姿态低一些了。 “二位是何方人士,籍贯何处啊。”钱惟昱其实是想确认樊若水是不是那个从南唐越境投奔而来的樊若水,所以才有此问。不过专门问一个人的话就太着形迹了,因此只适合两个人一并问。 一听大王发问,两人也不起身,就跪着回话道: “草民乃是唐国池州治下士子。” “学生祖籍四川眉州人士,此前居于巴州。” 钱惟昱听了之后,也是心中一动:一开始只是想试探樊若水是不是南唐越境过来的读书人,没想到有枣没枣打一杆,居然捅出两个都是外国人! 不过,随后他也释然了。如今这个时代,北方人都不读书,别说读四书五经的少,读那些旁门杂学的就更少了。吴越一方改革了科举,要说吸引那些四川和江表的正统四书五经读书人,倒不一定吸引得到——人家留在故乡考科举,和千里迢迢赶到吴越考科举,有区别么?本乡本土的,说不定还能攀一些权贵做做手脚,到了外国,那就完全是给人垫背了。 也就钱惟昱给理工科的人开了一条出路,才有可能把那些在家乡不得志的游学士子吸引过来。 “哦,两位都是异邦读书人,究竟因何至我吴越呢?” “回禀大王,草民在池州,听闻唐主唯好诗词歌赋,不通政理,不管民户钱粮庶务。草民所学但无所用。听闻大王重用务实士子,故不远数百里前来投奔!”这是樊若水的回答。 “回禀大王。学生家中略有余财,自弱冠游学天下,唯好工巧。月前两个月前,途径武平军、岭南等处游历,听闻吴越国新创科举,制度成法颇有改良。学生心怀猎奇,这才游历而来,侥幸得以报名一试。”这是另一个看上去快三十岁的书生所言。 钱惟昱问到这一步,也就算是彻底确认了樊若水的身份。在确认的那一刻,他心中着实有些不爽利:历史上这个樊若水会因为十六年后李煜不重用他,就测了采石矶瓜洲渡等处的长江水文情报,投奔赵匡胤灭了自己的祖国。这种人就算才学和工程技术方面有天赋,单是一个忠诚度就让人觉得不可靠。要是放到外族入侵的时候,那铁定是汉奸走狗卖国贼的货色。 但是从樊若水历史上的所作所为来看,这人至少在水利工程和地理勘测方面是很有天赋的。作为一个基建工程统筹设计的好苗子,在如今这个南方读书人腐儒居多的环境下着实人才难得。 “也罢,樊若水这厮,历史上之所以背叛李煜,也不过是李煜不用他。如果寡人给他一点表现机会,俸禄赏钱上出手阔绰一些,额外加恩之下,倒也不至于成为双刃剑……日后大不了让沈默好生看着他,并且做好保密工作也就是了。”思忖至此,钱惟昱也动了唯才是举的念头,打天下嘛,什么人品差的人都得暂时“统一战线”用一用,至于天下太平之后要不要继续重用,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樊若水,寡人看你答卷,如此小小年纪,在算学堪舆、水文地理、舟桥营建上倒是颇有独到的见解。回去好生努力。正月里的复试,会是寡人亲自出题,到时候但凡能有一专之长,寡人便可破格录用,以彰显对童子先进之人的砥砺,你可要仔细!” 樊若水刚刚膝盖一抬,还没站直,又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磕头磕得咚咚响:“草民谢大王赏识!草民谢大王赏识!定然不负大王所望!”说完后才风风火火退了出去。 打发走了樊若水,钱惟昱翻开另一份卷子看了几眼,这人的学问倒是明显沉稳得多,工部出的题目基本上都对答如流,而且隐隐然还透出一股熟稔透彻的思维。尤其在数学和几何上的造诣,看的钱惟昱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不是穿越众。 “嗯嗯,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张思训。” 张思训?没听说过。钱惟昱想了一想,继续问道:“你一直自称学生,莫非也是有功名的?” “回禀大王,学生十五岁在巴州进学,倒也有茂才在身。只是从此而后,至今十二年,因为无心诗赋,未曾在正道再有寸进。” “思训,地球是圆的,你可知道?”钱惟昱突然问了一个问题,然后一直盯着张思训的眼神,如果对方露出惊慌,那就马上把对方杀了——世界怎么能容得下两个穿越客呢。 “……” “看你这道题,对于冬夏两季日头高度角的算法很准,而且还可以从数术的角度判定荧惑、角宿、参宿的四季南北方位、角度。如果你不知道地球是圆的” “大王诙谐……学生委实不知‘地球’是什么。大王所说,可是指‘浑天说’么?” “浑天说?对,正是浑天说……”钱惟昱放弃了连续几个问题的穷追猛打,幸好,他可以肯定这个张思训至少不是和他一样的穿越客。但是,至少这家伙从卷面上看来,天文和机械都很牛逼就是了。 钱惟昱正准备和处置樊若水一样说几句勉励的话,突然想起这张思训自吹自擂在机械方面很牛逼,那么为什么不试探着问问看,这家伙能不能解决水车做功机械放大后、传动机构脆弱的问题呢? 本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心态,钱惟昱又加问了一个问题,把前段时间视察严州的千岛湖库区水轮工坊的诸般技术问题择拣几个精炼的拿来考校这个张思训。张思训听了之后,倒也神色凝重,还拿出一张纸写写画画,半晌之后,才回答说: “如大王所言,水车在尺寸放大数倍、水流速度也湍急数倍之后,主要的问题是绷紧大小变速轮的牛皮传动带吃不住巨力,绷得松了便会滑脱,无法把大轮的转动动力尽可能传到小轮上。绷得紧了,损耗在压力和摩擦上的力度便会增大,而且牛皮带子也会崩断。 学生觉得此事甚易——只要把大小两个摩擦用的粗糙木轮换成带有铁齿的齿轮,让工匠锻造时确保所有铁齿大小形状相若仿佛,不必太过精确。让后以环孔与齿轮铁齿大小相若的铁链缠绕其上,替代牛皮带子,便可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啪嗒!钱惟昱圈点卷子的朱笔落在地上。他不是没有想过齿轮传动,但是,齿轮传动这种东西,在他那学究派的大脑中,一直想着“古人无法解决齿轮渐开线的几何算法,让齿轮啮合传动定然会崩坏铁齿的”,所以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但是,正如牛皮传动带和糙木轮的组合。齿轮传动也不一定要和后世的汽车变速箱那样直接齿轮啮合齿轮的,渐开线不精确的时候,完全可以用链条作为齿轮之间的媒介啊!后世的自行车踏板轴齿轮,和车轮轴齿轮之间,不就是用区区一根铁链实现传动的么!钱惟昱上辈子买车前,枉自做了十几年蹬自行车的**丝,结果却连这个都花了数年也未曾想到。 “天才!天才啊!张思训,你不用复试了,寡人这就授你官职!” ... ... 第317章迟来的显德六年 作为一个规则的制定者,按说钱惟昱不该过多的破格提拔人才——既然都给底层人设定了一条科举的上升通道,为什么还要额外拔擢呢?但是乱世之所以为乱世,事急从权是很重要的,尤其钱惟昱的水利机械放大化问题目前存在瓶颈短板,急需这样一个人才去搞定,那么临时给张思训一个官职马上投入使用,也就是人之常情了。 张思训被从一介异国茂才、在吴越国从无功名官职的白身,提拔到了工部制造库的从六品员外郎。制造库这个官职在唐宋的工部四司中是不存在的,要到明清的时候才增设。但是钱惟昱对于工部的机械和工艺追求比较高,所以需要增设这么一个司级单位。张思训得到的任命,大约也就是副职的厅局级干部,提拔不可谓不快。 任命之后,张思训立刻就被送去当了沈默的副手,除了派出一些护卫人员监视考察,在技术和工作方面完全无人掣肘。不过几天时间,张思训就搞出了第一套实用化的齿链传动系统,还和沈默集思广益进行各种机械结构的技术改良,忙得不亦乐乎。进入角色的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 忙完了这些,显德五年也差不多走到头了。 数日之后,便是正月新年。钱惟昱第一次在吴越王宫里过完了他的新年,他也很孝顺地把母妃从葛岭半闲堂接回来,正式按照王太后的身份供养在宫中——几个月前,因为除了咸宁殿之外,很多后宫的宫室被焚毁未曾修复,所以他没有马上把母妃接回来。 一众人在宫中宴游嬉乐,很快就到了元宵佳节。周娥皇做主,把筹备了许久的为钱惟昱纳侧妃的事情都给办了。交趾的杨云娥主动“纳土归降”,把政务暂时交给了钱惟昱的流官统领,而她本人则赶赴杭州,正式被钱惟昱立为侧妃纳入后宫。安倍素子也改换名目,换了一个身份洗白后搭了便车。 毕竟,当年钱惟昱养成的那些萝莉,很多也都够了开吃的年纪。比如清源军陈洪进的女儿陈玑,如今已经十六岁,跟在钱惟昱身边都混了九年了。本着安抚控制漳泉陈氏的考虑,周娥皇也很大度地把陈玑先送回陈洪进处走个过场,然后开个选送各藩镇贵戚秀女的门面过场,再把陈玑跳出来,给钱惟昱立侧妃—— 这些事情,纯粹是考虑的政治上的需求,完全没有顾及究竟谁和钱惟昱感情深浅一些。周娥皇也是一心为国,没有在这种政治婚姻上呷什么干醋。钱惟昱也比较上道,陈玑入宫之后,只是白天一起温存安抚一下,以示恩宠和对陈玑忠心耿耿跟着他混了**年的奖励。一到晚上,也不到陈玑那里过夜,只是借口陈玑年纪还小,不适合伤了她身,暂且放置一段时间。钱惟昱的这番做派也让娥皇心中着实安慰了不少。 …… 后宫事情好歹是安妥了。名义上钱惟昱如今有正妃周娥皇;侧室妃嫔也有蒋洁茹、安倍素子、杨云娥、陈玑四个有名分的。这般后宫规模的布局好歹也不算是堕了吴越国的名头,也没人会背后暗地嚼舌质疑周娥皇是否嫉妒。 正月底,钱惟昱亲自主持了他继位以来第一次吴越朝廷级别的恩科科举,选拔了文科、理工科和兵科的士子武夫总计六七十人,也各自授予了基层官职。这些考生的成绩也模拟中原正统的三甲榜单排布,每个科目各自有xx及第、xx出身、同xx出身的设置。 这个科举取士人数算是比较多的了。唐朝时候全国范围内科举,一年也不一定能取到那么多考中的人。而吴越的邻国南唐因为地域狭小,每三年开进士科的时候,平均只取十几个人,这还是南唐疆域鼎盛的时候。吴越以和南唐疆域鼎盛时差不多的地盘一次性取六七十人,着实是扩大了五倍的命中率。 但是如果考虑到官制的不同,这样的设定倒也不会引起什么社会问题——要知道,原本唐代管制,科举得出的官员只授予到县级主官和主簿县尉一级的县级文武副职。这也就是所谓的“皇权不下县”,后来宋明各朝基本上也是如此。县级下属的司吏、司户、司刑……等六房主事有些是从九品的小官,有些县干脆只是无品的吏员担当,都没有一个一定的成法。 而钱惟昱改革后的吴越科举可是增添了不少专门性人才的,有专门考刑名律令韩非子的、有考钱粮算学的……所以,这些考中的人除了可以担当各个县的正副主官之外,还可以往下深挖一级,布置到九品的位置上。 可别小看九品官在戏文上那一般都只是城门官那种**丝,按照实际政务情况来推算,一个七品官是县长,那么那些九品官编制的六房主事好歹也是“县公安局长”、“县民政局长”、“县市政局长”、“县人事局长”之类的官职了。把这一批官职充实到考试任命官之后,吴越国科举的过关人员就多了一大块可以安置的渠道。 蚊子再小也是肉,科举考试的录取范围大了,而且把成绩好的直接选派**品、成绩略差一些的选派为九品,那些考生也不会有怨言。而且考虑到那些最基层的官吏工作与百姓贴合比较密切,所以钱惟昱在制定制度的时候特别申明了一条“凡中三甲榜单者,仅任九品职务,且尽量按其乡源籍贯、原籍任用。”(也就是考中人员当中成绩最差、只能同xx出身的人) 这条制度可以最大程度兼顾那些小官小吏的本土化问题。自古认为县级以上的高官适合异地任用,以免本地人在本地当到高管后,当地铁板一块。一来本地高官在敛财上更容易一手遮天,二来本地高官如果不敛财的话,也容易让个人威望提升到一个令最高统治者不安地程度。这才有了延续多年的异地任命历史传动。 但是正七品以下的官职,如果要人背井离乡地去外地担任,一来在行政工作中和当地人的磨合容易出问题,二来这些小官或许是要当一辈子的,不像上面的官员那样升迁有望。异地任用的话难免让人一辈子背井离乡,这对于安土重迁的国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最后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要切中晚唐以来直到五代十国的时弊:五代十国时候,节度使可是一群非常庞大的势力存在,别说皇权不下县了,就是不下州,都是很有可能的。吴越国虽然情况好一些,一来中央权威比较强,二来两浙和苏南是钱惟昱直辖地盘,三来各外镇节度使到镇都没满五年、大多是反复移镇的结果,所以根基不深。但是综合来看,如果朝廷要做到官员的任用彻底打散、异地使用,无疑是要出乱子的。 既然如此,钱惟昱不如顺水推舟:三甲榜单的官员,一律按籍贯地就近任用;二甲的官员,如果可以的话,也暂时这么任用,只是本着修真主义的思想光做不说,不形成纸面规定。 …… 在钱惟昱完成抡才大典的同时,吴越军在战场上也没有闲下来。正月里,楚州城经过稳扎稳打的围城饥饿与火器攻打、兼用攻心之下被拿了下来。陈诲率领一万余人的海船水师返回苏州,同时只留下一万白袍军主力在淮南两州自治驻守,保境安民,清扫流贼。整个战斗过程和泰州之战基本上是一个模板复刻出来的,毫无新意可言,也就不必赘述。 在吴越军拿下楚州的同时,后周军也开始围攻扬州城。只是扬州城明显比名不见经传的楚州要坚固得多,而且好歹当过杨吴政权二三十年的首都,加上扬州富庶是淮南十四州中排第一的。即使战乱连年生产破坏,扬州城也是少数可以做到存粮坚持一年的所在。 同时,扬州城内的南唐守将也不是一般人,正是南唐皇帝李璟的三弟、齐王李景达,下辖兵马约两万人,加上城中临时扯起来的团练,也能有三四万战力。李景达的用兵才能肯定不如刘仁瞻这种绝代名将,但也比皇甫晖之流强得多。加上李景达好歹是皇族,投降是绝对没有前途的,所以在士气、死守的决心方面没有问题。要在唐军拢城死守的情况下拿下坚城,很明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周军由李重进、张永德两路兵马,总计七八万人围攻扬州。按照柴荣的估计,如果要靠消耗存粮把扬州城这个重镇围下来,起码要僵持过春荒季节,到夏初四五月份才能得手。 柴荣一开始是不肯迁延那么久的,毕竟这一次周军南下时军纪比柴荣登基前那次要好得多,也不能随便抢劫丧失淮南民心,如果僵持那么久,周军的粮草也会很困难。 在柴荣犹豫的时候,吴越王钱惟昱的谦卑举动让柴荣产生了动摇——钱惟昱打通了长江下游和邗沟运河的航道之后,让吴越商船源源不断为柴荣的周军运来军粮。足足一次性支援了够十万大军吃半年的额外军粮。 吴越人在粮食支援上的阔绰,让柴荣震惊地感叹了一下吴越国果然是鱼米之乡,粮食居然多到这种程度,连“资助友邦”都能动辄拿出一笔笔足够十万大军吃半年的粮食。在没有了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柴荣也舍不得死太多大周禁军和侍卫司、西南行营的勇士。便接受了“四月份才能打下扬州,彻底扫平江北”这个心理价位。 钱惟昱通过外交手段和物资援助,暂时稳住了柴荣最后发力的节奏。剩下的,便是他自己让准备充分的吴越军,趁着南唐的主力被彻底吸引到扬州方向的情况下,打一个时间差,在江西北部地区捞取一些实利和地盘了。 ... ... 第318章池州行 又到一年龙抬头,二月初二日,冰消雪化时。在吴越内乱后得到了四个月时间重新整备、编组、训练、换装的吴越陆军,也焕发出了新的活力。 北面的柴荣,已经把淮南地区的地盘吃得七七八八,就剩一个扬州城估摸着要在四五月份才能拿下,而滁州城本月就可以搞定。淮南十四州里,楚州泰州在吴越手上,另外十二州马上就会全部成为后周的囊中物。对于南唐江表之地的争夺,也进入了时不我待的状态。 根据钱惟昱的一贯目标,如果后周灭南唐的形势已经不可逆转,那么吴越至少也要从南唐手中夺取整个江西。尤其是保障洪州和江州——也就是后世的南昌和九江。洪州是江西最富庶的所在,是夺取赣地的经济价值核心体现。江州则是鄱阳湖与长江的交汇处,也就意味着是赣江等水系与长江沟通的交通枢纽。 这两个目标,绝对不容有失。于是,二月初二龙抬头这边,钱惟昱便组织了亲征。 担任这一次赣北攻略目标的吴越步军,总共有十万兵马。其中钱惟昱亲率的有五万人,分别是把无当飞军拆散后充实编组进去的、总计达3万人、6个都指挥的新编亲从都。另外就是1万白袍军1万内牙军,这几部分合计5万步军。统兵将领分别是林仁肇、孙显忠、杜叔詹;以及扮演各部骨干的申屠令坚、胡则、刘彦琛等一众中级将领。 除了步军,钱惟昱亲率的嫡系军还有顾长风统帅的铁骑都。攻打南汉时拥有三千骑兵的铁骑都,如今经过两年多的建设也充实到了五千骑的规模,自然是要作为钱惟昱的贴身精锐随行的。 这支钱惟昱亲率的人马战略部署上是这么安排的:大军在杭州集结取齐,然后沿着湖州、宣州方向行军,随后沿着歙州-宣州-池州三州的边界地带,侵入南唐控制的池州,拿下池州后最终直插江州。 另一路兵马则是从赣南而来的,由平南军节度使钱弘亿统领这些年来在赣南拉起的三万本土兵马,以及钱弘俨、陈洪进支援的闽西北建州、汀州一万多客军;这些人马分几个方向北上,就近进攻赣北。因为赣南的吴越控制区与赣北的南唐控制区接壤边境线非常长,所以这些军队可以不拘进攻路线,多个方向开花,剥蚀南唐在赣北的外围州城。 至于两广的四伯父钱仁俊。虽然两年来他已经把广西的蛮夷彻底归化成功了,把广东、广西、交趾彻底融会贯通建设成了汉人绝对控制的辖区。但是两广毕竟距离江西战区太远,调兵不便、粮草路途损失较多。加上钱仁俊还试图花点儿精力慢慢归化蚕食百色以西的云南边境蛮族和贵州的五溪蛮,所以这次对赣北的军事行动钱惟昱便没有带四伯父玩,直接让他自守安民即可。 进攻兵马当中,钱惟昱亲率的五万大军战斗力绝对是吴越最给力的主力精兵。钱弘亿的赣南兵则战斗力最弱,三万人马当中还有一万多的团练兵,因此攻坚的主力肯定是钱惟昱的嫡系兵马担任。在钱惟昱拿下江州;钱弘亿、钱弘俨拿下抚州、饶州、袁州之后。最终各路大军会四面合围,攻打南唐陪都洪州。 …… 钱惟昱身着星兜月铠,腰悬安纲童子切,背负鼍龙筋缠绕的宝雕弓。连胯下那如雪的飒沓宝马,都披上了最新钛镍钢薄板锻轧出来的马铠。整个人从头到脚从人到马都是一派亮银雪白的颜色。再加上斗篷和跟在后面持着大旄的力士坂田金时,活脱脱就是一个隔着两里地就能吸引弓弩攒射的晃眼靶子。要是推后五十年,放到檀渊战场上,绝对能被几十架床子弩瞄准。 不过在毫无危险的行军途中,这般装饰倒也威武雄壮,颇能鼓舞士气。只是累了一左一右神经兮兮的源赖光和渡边纲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 大军从杭州往北经过湖州,行军了**日,才走过五百里左右地界,到了宣州与池州的边界。大军渐行,周遭的富庶程度也明显下降了,渐渐满眼都是面有菜色的贫民,和看到大军经过逃散的百姓。 让钱惟昱略感欣慰而又苦涩的,是他在行军途中发现如今池州地界上的田地许多已经开始种植占城稻了——才二月中旬,水稻就已经抽出将近一尺的苗子,很明显是占城稻级别的早稻品种,才可以在这个季节就长到这么大。 这些占城稻的来源,应该是从吴越国边境地带流入的。毕竟占城稻在吴越全国推广也有两年了,在浙西赣南推广至少五年,以粮食作物这种每年产量数千万石的物资,要想彻底保密是不可能的,总归会有一些流动到临近的南唐州府。 占城稻的扩散,会让江表各州和湖南各州也在数年内转化为鱼米之乡,粮食产量起码比原本没有占城稻的时候增长一半,对于占有这些州府的割据政权而言,算是一个增强其战略续战能力的重要因素。不过幸好这些适合水稻生长的稻作区用不了多久就会大半落入钱惟昱的掌握。江北的小麦作区留给柴荣赵匡胤去玩,他们就是拿到了占城稻也没有合适的水土环境去推广。 “幸好现在动手还不算晚,要是再拖下去,让南唐的国力上升一个台阶的话,可就要让百姓多受旷日持久的战乱之苦了。江表各州不比淮南,气候比淮南更加暖和,水系更丰沛,而且不像淮南那里被战火多祸害了两年。纵然这边的粮草每年收割后也要押送一大批去淮南军前听用,但是余粮肯定比淮南各州要充裕不少。靠围城饥饿破敌,只怕是不可能了。”钱惟昱从一块被抛弃的水田边摘了一束水稻,细细地看了长势,随后便自言自语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大王何必担忧,池州饶州等处的防务,绝不会比楚州更加严密。楚州城也是被我军一个多月就彻底肃清了,赣北之地,除了江州洪州以外,其他四五州定然一鼓而下。”一旁顾长风和源赖光纷纷如此出言宽慰,又补充说,“大不了认清形势之后,我军就一门心思强攻破城,或是敌军肯野战就更好了。总归不要打着围城耗粮的主意便好。” 钱惟昱点头称是:“长风所言甚是,此番进入池州境内,南唐军一直龟缩不出,想来是没什么野战的希望了。铁骑都便逡巡护卫,防备唐人援军。其余主攻,便要亲从都奋勇出力了。” 说完,钱惟昱翻身上马,休整了半晌的大军也继续行进。又行了大半日,便到了池州城下,吴越五万兵马沿江围城,分作三屯遥遥扼住池州城东南西三面,离城七八里下寨。另有万余凌波都水师沿着长江突防而来,由卢绛统领,和陆军呼应结寨。 整个过程,池州守将果然毫无动静,看来也是知道自己兵力不济,被淮南的反复战乱抽调走了大多数精锐,只剩下团练作为主力撑场面,因此出城逆袭无望。 吴越大军就地扎营,休整了一天两夜,并且分出兵力袭扰池州各处县城。在州城都只能拢城死守的情况下,周边小县哪来的抵抗之力?很快就彻各县不是投降吴越军,就是县令弃城带着死硬之人逃跑。二月十四那天,彻底肃清周边并扎稳营寨、部署好攻城器械的吴越军便开始了对池州城的正式攻打。 内牙军围城西、白袍军围城南,各自陈兵万人作为策应牵制。一方面堵住敌军出城逃逸的道路,一方面也可以分摊一些南唐军的兵势,防止南唐军把所有预备队都投入吴越人的主攻方向。 而城东正面,自然是担任主攻任务的三万亲从都发挥的主战场了。吴越王钱惟昱本人带着五千扈从铁骑都一起,在城东主战场督战。 …… 南唐国池州刺史周宏祚站在池州城头,看着远处列阵压来的吴越军,心中着实悲凉不已。 “此乃数十年未见之劲旅,为何数年不见,越贼的兵马居然壮盛若斯。此前只是风闻越贼钱粮广茂,兵甲坚厉;不曾想竟然一至于此。” 之所以作此想法,无非是因为吴越军阵前排列的人马身上都闪烁着亮银光泽,尤其是在日照耀目的环境下,几乎令人无法直视。 周宏祚极目望去,起码可以看到四五千人规模的骑军,不但上身全部被银镜一样的钢甲整块笼罩着,连战马的护胸和头脸都被包裹其中,或许之后马匹的背部和腹部那些不容易被远程弓矢伤到的地方,才会使用由皮革制作的铠甲。 除了马军之外。吴越步军当中也有约摸两千人的战士浑身被银镜般的钢甲护体。余众大约两三万人则是皮甲、鳞甲间杂,还算没有超出周宏祚对兵马的认知范畴。 而且,吴越人阵中只有大量的抛掷器械和高大的楼车云梯,连攻门的冲车都没有部署。难道吴越人已经有不必杀到城门底下,就能攻破城门的手段了不成? “如此劲敌,看来今日便是我周宏祚殉国之时了么。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 ... 第319章离间的裂痕 周宏祚是文官,其父便是当年杨吴开国君主杨行密身边大将周本。周本生前在杨行密手下就做到过德胜军节度使的官职、镇府舒州(现代的安庆),算是一方藩镇。舒州的周本和庐州的刘威二人帮着杨行密镇守整个安徽地区。后来徐氏(李昪)篡杨吴的时候,周本已经老了,也没有附和劝进,只想了此残生。但是周宏祚害怕父亲身居高位不表态的话,会祸及家门,便代替父亲的名义上表附和劝进。 事后周宏祚被李昪任命在舒州就地当官、李璟任期内又升到正牌的舒州刺史,广顺三年周军南下与南唐大战一场,战后协议中舒州被割让给了后周,周宏祚只好被赶过江来当了池州的地方官。不过他这个刺史一直只是纯文官,并没有直接执掌兵权,一来是周宏祚不善武,确是文人一个;二来也可以看出南唐李氏对于那些杨吴时候就身为藩镇的勇将后裔多有提防,不让执掌兵权。 按说,这么一个人应该是有点儿功利心的——如果真的按照他爹周本的想法,顾念杨氏重恩,不愿意给李家当官的话,就不该附和劝进。 但是实际上周宏祚也算不得多么功利,如果不是历史已经被钱惟昱改变的话,如今这个时间点,周宏祚应该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原本的历史上,淮南的舒州可不是被和平割让给后周的,广顺三年的时候,周军也没有南下进攻南唐。直到显德四年的时候,周军才通过纯武力手段攻陷了舒州。周军破城之日,舒州文武官兵多有投降,但是周宏祚却选择了投水自杀殉国,也算是颇有忠烈之心了——可以说,是因为钱惟昱的蝴蝶效应改变了历史,才让周宏祚活到了现在。 但是后来史家也多有人分析,说这周宏祚素有文名,许是不想在武人政权中受辱,加上对南唐认同感比较强,这些因素综合作用,这才自杀。这种观点,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因为纵观历史,周军洗劫淮南以及后来北宋攻打江表的时候,南唐确实有大批文臣为国尽忠,或力战而死、或自杀殉国,比例反而比武臣还高。 这和南唐重科举、兴文教,善于养士是有很大关系的,遍观《十国春秋》中的南唐书,凡是得到列传的文武,大约三分之二都是在周军南侵或者后来宋军南侵过程中力战而死,或者说自杀殉国。要说他们没骨气,显然是一种抹黑;纵使还原历史不能达到“崖山跳海”的程度,但是至少在那些自杀和殉国者看来,唐亡于宋是一种“率兽食人、神州陆沉”。 至于后来宋人也吸收了南唐守天下的一些凝聚人心的手段,知道了“马上得天下、宁可马上治天下乎”的道理。并且充分驯化为一个汉人政权,这些都是后话了。正如不能因为如今鞑子已经是大家庭一员就去苛责岳飞不是民族英雄一样;在看到一帮不事建设靠烧杀掳掠以战养战的节度使隳突天下的过程中,与民休息的人产生反感是很正常的。 …… “过团练,今日之战,可是全靠你统筹全局了。本府手无缚鸡之力,唯有在此城头督战,与城共存亡以报国。其余诸般调遣事宜,还要团练留心了。” 池州团练使名叫过彦,也兼任着一军都指挥使,算是此刻池州城内最高级别的武官。过彦也算是南唐死忠——其实说实话,南唐已经风雨飘摇到了如今这个程度,还肯卖力抵抗的,基本上都是死忠,个人意志不够坚定的,不是跑了就是投降了——听闻周宏祚这般言语,也是一拍胸脯,沉声说道:“刺史大人放心,但教过某还有一口气在,就容不得越贼入城。” 周宏祚和过彦互相勉励的时候,对面的吴越军阵已经开始擂起战鼓,咚咚鼓声混杂着绵长的巨大牛角号子,凝固起一股悲凉苍莽的氛围。城外五千吴越铁甲骑军如波开浪裂,齐整地分向两翼,然后数十骑看上去装备更加精锐的卫兵拥护着一个大旄遮蔽的峻拔骑士越众而出,在城墙五百步开外停下。因为距离太远,周宏祚自然不可能看清对方面貌。 “寡人便是吴越国王钱惟昱,请周刺史答话。”钱惟昱的声音通过源赖光举着的一个铜皮喇叭勉强穿过五百步的距离,向着池州城头喊话。 周宏祚听了之后,也是大惊——那人便是吴越王钱惟昱本人了么?周宏祚还在惊诧,一旁的池州团练使过彦却是欣喜异常。立刻压低声音喝问到:“床子弩可有准备好,还不速速瞄准!” 池州城不算什么大城,但是一面城墙上五六张床子弩还是凑得出来的。南方天潮气重,动物筋腱的弹性容易损失,床子弩不太可能做到七百步弩,千步弩就更别想了。不过五百步多步的射程,但凡是三弓床弩结构的,都还是可以做到的。 可惜钱惟昱露面不过数秒,随后就马上有四层大铁盾被护卫人员举着挡在了钱惟昱面前,池州城头的床子弩显然是没机会了。过彦心有不甘,立刻勒令即刻发射,五枚鱼叉一样大小的弩箭飞射数百步后插在城下的泥地里,还有一枚算是运气,“铿”地一声扎在一面大铁盾上,不过看那准头,就算没有铁盾阻挡,也不可能射得到钱惟昱所站的位置。 “过团练,怎可如此急躁!且不说如此乱射根本伤不到钱惟昱。对方只是阵前喊话,我军偷施冷箭岂不令人耻笑。如此无用功,只怕反而打击士气啊!”周宏祚恨铁不成钢地斥责了过彦一句,随后似乎也是文人傲骨和迂腐脾气发作,反而对吴越人不好意思起来了,走到女墙垛堞边想看看钱惟昱那边有什么反应,是否可以说些抱歉撑场子的言语。 “寡人素闻周刺史的文章人品都是极好的,这才不忍如北朝那般直接刀兵相向。不过看来周刺史似乎丝毫不懂先礼后兵啊。”铜皮喇叭的声音,躲在四面大铁盾后面,继续远远地传来,可以看出钱惟昱喊话的时候也是鼓足了中气,否则即使有喇叭也是传不到那么远的。 “大王恕罪,恰才乃是本州防御使过将军传令有误,使士卒误击,不过幸好未曾伤到大王。周某敬重大王学宗天下,文章名世,乃当世君子;自然不愿做那偷袭的小人,还望大王明鉴。不过周某身为大唐忠臣,国家危难至此,唯有杀身报国,还请大王勿要浪费唇舌劝降。” 钱惟昱一听周宏祚自辩的言语,虽然是有文人自傲的心态作祟,让他不得不为刚才偷袭的那几箭辩解。但是单单从辩解的角度来看,这个周宏祚也是读书人的迂腐劲儿挺足的,敬重当世大儒。 这就说明,这些臭硬骨头的文人或许在面对柴荣那样的匹夫当国的人来攻打时,定然会死扛到底,但是在面对钱惟昱的时候,肯定没有对付柴荣时候那般的坚决。无论是一集集的《沧浪集》诗词文赋,还是造福天下读书人的《汉和字典》,抑或发明和官营活字印刷术、让天下读书人可以减少一大半读书的成本耗费。钱惟昱的那些作为,毕竟为他在天下读书人当中营造了一个很好地名声,一个更在李璟和李从嘉之上的“好学问、善养士”名声。 “没想到为了低调降低北朝的警觉,自己粉饰一个当世文坛泰斗的名号,还有这般好处。将来北伐的时候肯定用不到,如今在亲征南唐的时候却能降低敌人的抵抗意志。”钱惟昱暗忖,只要对方的意志有松动就好,不过就怕那些纯粹武夫的人不能被自己的光环感召到,死磕到底,那就徒增损失了。 念及此处,钱惟昱心中一动,如果可以让南唐的守城诸人文物不合,或者产生一些相互猜忌的话……不管怎么样,那好歹是意外之喜了。于是钱惟昱又开口劝道:“周刺史,听说令尊当年也是杨行密忠臣,26年前李昪篡逆的时候,你不也是顺势劝进了么。如今何必为李家玉石俱焚呢,纵然不惜本身性命,也该垂怜满城百姓。周军南下,又有我吴越策应,亡国只在旦夕之间。” “胡说!先帝好歹虚怀纳士,敬重读书人,岂是杨氏武夫当国可比。周某读书一生,自当致君尧舜上。” “那寡人用士,比李璟如何?”钱惟昱突然提高声音,打断了周宏祚的言语,立刻把周宏祚后面半段辩解之言噎了回去。 周宏祚心中大急,后悔刚才如此辩解。其实他的本心不过是想说一番南唐皇帝英明有为的歌功颂德之言而已,但是恰恰选取了一个不恰当的角度,让钱惟昱顺着继续劝降。周宏祚慌乱自辩之下,瞟眼过去看过彦的反应,却看到过彦也正在偷看自己,那神情显然是有了一丝嫌隙,周宏祚的眼神被过彦看在眼中,也解读成了心虚。 “罢了,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那钱惟昱好生会绕人的话,为今之计也只有用拼死抵抗来证明自己了。” 城下的吴越人开始把投石车展开架设,随后开始朝着城头投掷起巨石和火油桶。铁甲步卒手持长盾也纷纷接近到百步之内,然后把长盾一竖,掩护随后跟进的强弓手与神臂弓手放箭压制。 周宏祚长叹一声,明明吴越人大多还没进入弓箭射程,但是为了自明立场,也只有越俎代庖勒令弓弩手立刻反击,数以千计的弓箭白白插在城外的泥地上,摇曳颤抖的尾羽,似乎一如周宏祚颤抖的内心。 ... ... 第320章陷城 呼啸的巨石穿梭飞行,砸碎一块块城砖垛堞,夹杂在巨石之间的白磷封泥油罐,把木质的城楼敌楼纷纷引燃,不过半刻钟就让城头变得光秃秃的,只有岩石和黄土的色泽,不留下丝毫木质结构。 神臂弓手远远压制的箭雨如飞蝗暴雨,一**地疏密交错,让南唐弓弩手的心理遭受了明显的重挫。这是一种罕见的攻城战法,这个时代的人,几乎没有过这般在正式登城攀缘之前就长时间持续火力压制的情况过,大多数只是放箭十几轮就已经开始攻打了。 吴越人采取了一种压制性的心理战法,没有让登城部队冲锋,就先放箭放了七八十轮,足足半刻多钟,靠着不紧不慢绞弦蓄力的神臂弓虽然射速慢,却好在不会对臂力的爆发力产生太大的负担;射了十几分钟之后依然可以不疾不徐一如体力充沛时的状态。 不过,这就叫做——有钱就是任性。谁让咱吴越大把的银子没处花呢?只要不直接拼人命,光拼军事物资的消耗,怎么玩都可以啊。这本来就是有钱人战争的真髓。后市米国大兵不如德日的英勇,那咱就拼物资嘛。何况类比今日的情况,南唐人绝对是没资格代入德日士兵的英勇的,周宋和契丹人说不定还能比拟一下。 弓弩砲石油桶纷飞之间,几十辆外包铁皮的木壳虾蟆车不紧不慢地把一车车的黄土倒入护城河。因为河岸距离城墙根还是有那么一二十步距离的,滚木礌石不容易投掷到那么远,倒滚油更是无法覆盖,所以除了弓弩、火箭、燕尾炬之外,根本没有兵器可以击中虾蟆车。原本燕尾炬也算是守城方在中距离焚烧攻城车辆的利器,无论是壕桥车、虾蟆车还是攻城的塔车都容易被点燃。但是土豪的吴越人已经不局限于在木壳外面涂泥浆、而是直接裹铁皮了,南唐人也就只有眼看着吴越人把本就不宽的池州护城河给填平了好几段宽阔的实地。 反观南唐守军这边,大型的床子弩多半需要掩蔽在敌楼之内安装,那些地方自然是吴越人石弹和火油重点照顾的位置,所以床子弩这种利器显然已经彻底报销了。普通弓箭手在一开始的持续爆发中也白白耗费了大半的体力,直到知兵的过彦看清吴越人的火力压制打法后及时叫停弓弩手的反击、把城头的大部分兵马先缩回藏兵洞待命,以免白白暴露在城头被吴越人的火力杀伤。 过彦调整部署的时候,少不得若有若无地给周宏祚一个怨气的白眼,周宏祚看在眼里也唯有苦笑,知道这种事情越是辩解就越描越黑,只好长叹一声不干涉过彦的军事指挥。 “吴越人杀上来了!”铿锵的铁甲声中,石砲和火油的攻击倏然停滞了。已经摧毁了城头全部床子弩和大型固定守城器械后,吴越步军终于架着百余架飞梯白压压地冲了上来,两百步,一百步,五十步——你没看错,就是白压压而不是黑压压,因为当先两千步军全部穿着一体成型的锻钢胸甲、头盔和护腿,脖颈肩部则挂着传统的鳞甲片。这样的部队冲杀过来,自然是白压压的一片了。 长兴铁厂的水锻生产线,目前一天可以锻轧出将近200套钢片和头盔,反而是锻造后的甲片在人工锻打微调尺寸、修边去毛刺等手工完成的工作有些跟不上。从投产以来的两个多月来,至今好歹已经赶工造出了七千副重点防护板甲,五千副装备给了钱惟昱的嫡系扈从铁骑都,另外两千副则在亲从都中挑了四个指挥使的部队先装备上,由林仁肇的副将、勇士申屠令坚亲自率领。 “放箭!快放箭!”过彦声嘶力竭地大吼,把那些此前躲在藏兵洞里躲避石弹和火油的南唐军士卒们立刻驱赶出来,乱糟糟地各自就位准备对下面放箭。 “嘣嘣嘣嘣”的脆响中,弓如霹雳弦惊,羽箭交错着向对面的吴越冲锋步卒狂泻而去,却出现了让人震惊的一幕。当先的申屠令坚身披重甲,手执钢盾,被几十支箭矢照顾到了,可惜在他的狞笑中,这些箭矢不是被弹开滑落,就是扎在钢盾上未能寸进。上百支箭对着申屠令坚覆盖过去、命中射正者二十余支,竟然没有造成丝毫损伤。当然,申屠令坚臂力惊人,可以在身披重甲的情况下再多扛一面钢质的盾牌,他手下的士兵们就没那么大力气了,即使是亲从都中精选出来的力大士兵,也做不到那般负重。 南方人力气比北方人小一些,因此南唐人和吴越人的臂力都不算强。两国寻常正牌常备军约摸只能开八斗弓,而团练兵只有五斗,只有诸如亲从都之类的精锐部队,才有可能全员爬上一石的弓力。这样力道的弓箭,在三毫米厚的锻轧钢板面前,能够射进去就有鬼了。 三轮箭雨之下,只有几十个吴越兵被射翻在地——他们往往是小腿或者手臂中了箭,也有偶尔是肩膀中箭、刚好打在颈肩鳞片甲的滑槽缝隙之间。被正面射穿胸前板甲的连五个人都不到——就这,还是南唐军中个别使用强弓的军官将校射出的,而且正好打正了角度,没有被弧形胸甲的造型偏转形成“跳弹”。 过彦吞了一口唾沫,捏了一捏已经汗湿的陌刀,正准备迎接马上就要靠上来的飞梯,好大肆砍杀一通,但是下面的吴越军又停住了脚步,而且居然还纷纷止步,借助羊马墙障碍和虾蟆车障碍避箭,而此前一度为了防止误伤而停火的吴越远程压制火力也瞬间再度全开,把城头投石射箭的唐军打的鬼哭狼嚎。 这个年代可没有手机和对讲机,通信基本靠喊。要想如此配合,显然攻城之前吴越人是反复强调了周密的计划,过彦看着刚刚在城头站稳脚跟的第一批弓弩手又被割麦子一样杀得稀稀拉拉,心中着实发苦:这些吴越军绝对是一国精锐中的精锐,不是南唐人毫无军纪可言的团练兵可比。唯有把吴越人的攻城部队放到飞梯可以架上墙头的那一刻起,才能让吴越人放弃远程覆盖性武器的使用。 就这样,在几乎没有付出什么代价的情况下,申屠令坚的两千先登死士就走到了把飞梯架上城头的那一步。城河,羊马墙,燕尾炬,以及接近城墙前那百来步的弓箭覆盖区,几乎都没有形成杀伤,就白白被吴越人的战术配合给废掉了。城头的床子弩、大油锅和夜叉檑等大型器械也成了一堆堆废墟。吴越需要面对的守城手段,无非也就是原始的滚木礌石、灰瓶金汁。 “啪!”地一声,飞梯顶端的数寸钢质挠钩狠狠扎进城墙的夯土当中,申屠令坚选取的那个登城位置是一个被石砲轰出了几尺缺口的位置,垛堞女墙已经全部砸飞了,露出城砖内部的夯土,这才可以让挠钩扎进去。申屠令坚手挺钢盾,把一柄三尺倭刀咬在口中,单手扶着飞梯快速攀缘。原本就不过两丈高的池州城墙在轰击之后,那些缺口处就更矮一些,数息之间就冲到了头。 三四个南唐军士卒试图冲出来对着申屠令坚砸石丢灰瓶,结果因为没有女墙垛堞的保护,还没接近就被乱箭射杀了,显然申屠令坚身边有精锐弓弩手就近配合。便是那么一会儿时间,申屠令坚就一跃跳上城头,脚踏实地。反手拎起咬在嘴里的倭刀砍杀起来。 一个南唐军的指挥使见状不妙,从十几丈外的垛堞那里带着一队人马赶来堵口。申屠令坚和牛头人一样顶着钢盾猛砸冲刺,倭刀刁钻地凿刺那些被盾牌撞晕后飞旋着转向两侧的步卒,仅仅付出了数十人坠城的代价,吴越军就有几架飞梯打开了缺口。 两千先登勇士潮水一样往两边蔓延涌去,无法抵挡坚甲利兵奋勇冲杀的南唐守军逐渐难以支持。肃清了一大段城墙之后,才有吴越工兵在毫无弓弩威胁的情况下补上,在城门处放置了两口装满火药的大瓮,再用石块埋住,点燃引火线。几十秒后,一声巨响,池州城东门便被炸开了。 …… 周宏祚木讷地呆看着吴越人的进展,仅仅一刻钟,东门就被破了。周宏祚亲眼见到拼死抵抗的团练使过彦亲率亲兵和吴越人厮杀,试图把登城的吴越人推回去,随后被申屠令坚斩首。池州城,居然只守了一天么?纵然这些部队都是二线的团练兵为主,精锐都被抽走了,差距也不该如此之大吧? “不行,绝不能背负上通敌叛国的骂名。”到了这一刻,过彦在上战场之前那怀疑的眼神已经深深刺伤了周宏祚的文人傲骨,虽然他没有提前通敌接触,但是如果他不死,又有谁相信呢? “噗通”一声,周宏祚包着一块大石,投水跳入城中的白沙湖。湖水灌入口鼻,让他渐渐失去了力气了意识,抱紧石头的双臂也自然松了开来。 或许,他想死成的话,该让人用麻绳把石头绑在他身上才对。文科生自杀,有时候就是这么搞笑。 数分钟后,杀入城中的吴越军大队人马路过湖畔,见到“浮尸”周宏祚服色华贵,显然是南唐高官,便一张破网把周宏祚打捞了起来。 “你们几个,按照训练的溺水复苏法,试试看把这家伙弄醒!”为首一个吴越军官勒令两个士兵走过来,不顾恶心,把浮尸扛在肩头,用膝盖猛撞浮尸的腹部,随后弄出数升湖水来。 ... ... 第321章胁迫带路党 “寡人让尔等礼请周刺史前来,尔等怎可如此无礼?还不速速为周刺史松绑!” “喏!回禀大王,此前并非末将想要动粗,实在是周先生被救起后还屡次想要自杀。” “那便罢了,如今到了寡人这里,他还如何自杀,松绑便是。” 一阵悉悉索索之后,周宏祚总算是脱困了,不过身处池州刺史府邸,周遭卫兵环列,纵然脱困了,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大王何故辱某名节!周某身为大唐忠臣,身无长物,才学不足为大王用,让某一死殉节,不也是成人之美。” 钱惟昱站起身来,踱步数遭,如同自言自语地说道:“周刺史今年,应该也不过才五旬有余吧。李昪李璟虽然从不曾授予你兵权,但是好歹你也是周本老节帅后人,不过五旬,便已经开始想身后之名了么。果真如此,寡人还真是看错了你。二十八年前你求生甚于求名,今日居然会看不清时势,岂不可叹。” “大王此言何意,事到如今,周某并无再抗拒大王只能,不过求一个好名声,大王是当世学界泰斗,难道便没有这点器量么?” “弃杨投李可以得到名声,无非是杨家武人当国而已,李璟得了天下便可修史,寡人便修不得么?君子恶居下流,如果今日周刺史真的投水自尽,那么后世史书上也不过是一个试图投敌、但是被忠义节烈的过彦所识破斩杀的贰臣而已——不是你不想投敌,是你在谋划投敌的时候被南唐忠义之士识破了,这才清理门户……” “什么?大王你……”周宏祚一阵摇晃,头晕目眩地瘫坐在地上。他实在没想到,天下读书人的偶像,这般学宗一代的大宗师,居然会说出这般实用主义的话来。 “你已经听到了这番话,那么也就两个下场,要么死,要么降,只是死后名节定然不会太好就是了。” 周宏祚惨笑着翻过身,趴在地上跪伏说道:“某……愿降,但愿大王可以终得天下,不要被北人戕夷华夏,也不要让跟着大王的忠义之士将来堕了青史留名的机会。” …… 池州城破得实在太快了,吴越人正式工程不过一两天就拿下了,连上围城准备和抄掠周边诸县,也不过三四天。这个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南唐军队的想象,而且由于池州周边的地形,后续的南唐州府要想知道池州这边的情况,也着实不易。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摊开谷歌地图看一下。池州与相邻的江州城之间,足足有三百六十里的直线距离,如果考虑到长江的蜿蜒曲折,至少也有四百里的实际路程。这在人烟稠密的江南富庶之地是很不常见的——比如杭湖苏秀常宣等州,相邻州府之间的距离也对不会超过二百里;哪怕是宣州和池州、和州之间也是。那么为什么在长江中下游平原地区,到了池州与江州之间,两座州级行政单位之间有那么远呢? 看了地形,就很明白了——那是因为黄山的存在。 在池州的东北方向,是丰饶的平原,在江州的西南也是丰饶的平原,唯有这两州之间,是三百六十多里宽的黄山山脉。黄山在这里从赣东皖南直插到长江边,仅留下了一条不足十里宽的沿江冲积平原。因为没有适合建立城池的平原,所以这两地之间别说插入一座州城,在如今这个时代便是连县城都没有一个。 吴越军围困池州的时候,围困池州西部的吴越内牙军自然是要堵住黄山峡谷的出口的,而抄掠城北地带的水军,自然也要沿江搜剿,干掉那些游弋在外的南唐水师斥候船。在周宏祚选择了拢城死守的作战方式后,就已经意味着一旦池州出现什么变故,而且吴越人故意封锁的话,包围圈外面的人不可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围城之前那天,周宏祚派出了几个客串信使的斥候往后方报信,但是南唐缺马,这种例行公事的报信又没必要太过紧急,所以所有信使都没有得到更换的马匹,四百里路居然也走了两天多才到——也就是说,事实上池州已经陷落的时候,江州那边才刚刚得到池州被围困的消息不到一天。 这个时间差,就是价值,尤其在周宏祚被俘投降之后。 …… 江州,是一座比池州更加靠近长江边筑城的州府。看后世的九江地图和池州地图也可以看出这点端倪。九江的古城墙遗址一直延伸到长江边上,连江边的码头,都是包裹在江州城的水门之内的。一座与长江航运融为一体的城池,冠以江州的称呼,也着实是不负其名了。 城北直临长江,城东有两座水门正对鄱阳湖,城西面对同样水通长江的八里湖。全城七座城门,四座是水门,只有城南两座、城西南一座可以陆路通行,水运之四通八达,可谓鼎盛。 江州东北水门,正对鄱阳湖汇入长江的湖口,自从吴越军入侵的消息传来,这江州的守备也着实变得严密起来。严兵整甲的戍卒在城头逡巡往复,经日不息,哪怕夜间也是广插火把,四处巡视。 江州的水军约摸还有三四千人规模——之所以如此少,完全是因为长江下游那边周军都围困扬州了,随时有可能在吴越人的协助下渡江攻打金陵,所以在上游的次要地带留那么多水军还有什么价值呢?这些水军士卒只配有艨艟战舰二十艘,其余各种小船上百,而且也不都是战船,有些还是民船征集而来。这些人马也被江州守将放出去,无论是沿着长江还是鄱阳湖,都撒出人马哨探。三四千人马撒到那么广袤的水域中,实在是挂一漏万。 四天前,南边鄱阳湖东岸的饶州城(现江西上饶)被吴越国平南军节度使钱弘亿攻下了。这倒不是说钱弘亿有多能征善战,而是饶州实在没有重兵防御,而且因为多年和吴越国的南平军接壤,饶州百姓对于吴越国那边的好日子可是早有耳闻—— 钱弘亿当年刚刚进入赣南的时候,就不征劳役,而是让吴越官府出钱雇佣失业流民干活糊口,信州、歙州都广受其惠。南唐的饶州与那两个地方相比,不但战后没的免税,反而因为战争的破坏导致徭役更重。两相对比之下,饶州百姓人心浮动也就成为了常态。后来,三年前吴越国居然连人头税都彻底免了,饶州这边多方渗透扩散了消息之后,就更加百姓思变了。此番钱弘亿出兵,不过围城六七天就拿下了饶州,就与城内百姓浮动颇有关联。 对于同是文弱的南朝百姓来说,轻徭薄赋的吸引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江西不算是南唐的核心所在,认同感差异最不明显,出现这种事情毫不奇怪。 两天前,也就是饶州易手的消息传来后又过了两天。西北的池州刺史周宏祚那里也传来了急报,说是吴越主力大军由吴越王钱惟昱亲率,已经逼近池州、抄掠诸县,不日即将围城。周宏祚害怕被围后送不出消息,这才派遣斥候信使来江州通报。一条接一条的坏消息,把江州弄得人心惶惶。 …… 这一日日头正已西沉,江面上仅剩落日隐没后那最后一丝天空反光的余晖。一艘飞驰的车轮舸却突然出现在江州东北水门外的长江江面上。那船速飙飞,换算到后世的航速估摸着可以达到**节上下,对于水轮动力的船只来说,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守城的士卒连日紧张,本就有些过敏了,看到来船立刻出声示警,一个都头飞跑进城楼里通报,让当官的来定夺。 “谢虞侯快看,那边来了一艘船,打得是……好像是池州兵的旗号。莫非又有祸事了么!” 这个被士卒们姓谢的都虞侯,名叫谢从晖,是前任康化军节度使谢彦实的侄儿。 六年前吴越和后周第一次夹攻南唐的时候,谢彦实带着两万康化军主力在宣州与湖州之间的顾渚山一战中,被林仁肇打得大败,谢彦实本人死于乱军之中。事后南唐皇帝李璟还算仁慈,没有追究谢彦实是否有指挥不当的问题,反而把他的子侄和从弟优先提拔了一级以示抚恤。伯父死的时候,谢从晖还只是江州城内一名指挥使,如今积功升到都虞侯。 听了麾下都头的汇报,谢彦实立刻从城楼里冲出来,赶到女墙边往下看去,只见一艘快船已经距离城墙根不过两三百丈了。须臾靠上来后,谢从晖便立刻大喝让来船止步,通报情况,来船上一个军官服色之人跃上船头甲板,大喝道: “某乃池州周刺史麾下水军都头。池州城被吴越人四面攻打甚急,水师水寨被越贼所夺,又闻越贼四面团团围死池州后,沿黄山北麓沿江急进,竟是要以水路逆流补给,直取后军,周刺史恐有失,特让某前来报信。速速开门放我入内。” 谢彦实不敢造次,此刻天色昏黑,来者突然,纵然方圆四五里内的江面上极目望去都没有别的船影子,也是不好贸然开门的,当下只是答道:“既然是周刺史的信使,且把船缓缓靠过来,把信函及符印勘核等物都装在绳框中吊上城头!” 那人也不计较,等着城头摇下吊筐,那人把船驶到城门近前,随后从怀中掏出火漆的密函竹筒与信物,都丢在筐内让人绞上去。 谢从晖拿到东西,略略看了一下,封皮上直接写着落款,谢从晖见过周宏祚字迹,虽不记得十分清晰,却也好歹认个七八分,觉得果然是周宏祚亲笔,再看火漆上的钢印也着实不差,信物也均是池州军物件。至于密函的内容,不是他一个都虞侯有资格看的,还是送到城内找防御使大人亲自开拆的好。 “既然如此,尔等且在城下少待,某这便将密函送去防御使大人处验看!” ... ... 第322章不要让陌生人站在门口 谢从晖带着周宏祚的报信密函,快马赶到城中的防御使官邸,将信函交出。虽然江州城不大,防御使官邸也着实就近在城北,策马往返四分之一个江州城的距离,依然需要半炷香的时间。 防御使白舍静亲自开拆了周宏祚的亲笔密函,上面尽数说的是吴越水军已经突破了润州、金陵江面,压制了池州的水军。润州和金陵的朝廷水军似乎目前全部是在做固守金陵的打算,只要吴越人没有协助北人渡江的举动,那便丝毫不会对吴越人的穿梭做出理睬,完全任由吴越人多走制江权——好吧,或许这个时代还没有制江权这个名词和概念,后世也不会有。 因此,周宏祚在书函中警告江州守军,根据此前的战况,池州水军已经被吴越人打散了,从各种迹象看,吴越人有围死池州后,分兵敌后直取江州、鄂州各处的打算,而且准备依靠长江水道和饶州附近鄱阳湖水道的水运保证大军进兵的补给——在吴越人彻底掌握了采石矶以东长江水系水军优势的情况下,这么干倒还真没什么问题。 毕竟陆地进兵还存在被人截断粮道的问题,让人在作出冒进决定之前还得掂量掂量。水路进兵的话,因为水运军粮物资成本低得多也快捷便利的多,只要水军绝对占优的一方,是完全没什么好怕的。 白舍静看完密函,把里面的内容略略和谢从晖说了一番,让谢从晖在东北门也好生注意提防,随后便让他回去了。他刚刚策马靠近东北水门,就看到城头摇旗呐喊,大为混乱,他立刻拨开人群冲上城头,就见到刚才禀报情况的那个都头火急火燎过来问道: “谢虞侯,下面那艘船究竟能不能放进来?刚才虞侯走后不久,远处江面尽头又出现了一批战船,这还越来越多,刚才那人莫不是越贼派来诈门的吧!若是有诈,咱便让兄弟们放夜叉檑,砸烂他那破船!” “什么?这么快,莫非吴越人是昼夜兼程直接绕过了池州?且待我看个分明,那些敌船距离多远?”谢从晖一边说着,一边靠着城头垛堞望去,只怕视线之内已经有数十艘船只绵延而来,最近的距离水门已经不足二百丈了!谢从晖记得这个方向当日也是派出果**艘水师大小船只搜索警戒的,如今一艘都没回来,吴越人却到了,显然九江水师那些斥候船都遭了毒手。 水门开启比陆地上的门要麻烦一些,需要用绞动千斤闸的绞盘慢慢转起来。因为水门如果和普通门那样扇形开合,水流的阻力会让门变得更加沉重。看来船的速度甚快,也不知道仓促开门把信使放进来会不会有危险,谢从晖咬了咬牙,只好对着城下喊话:“友军兄弟们听着,越贼已经靠近了,此时不可开门。尔等还是速速转向南边,进入鄱阳湖去。” 这句话立刻遭来了城下的喝骂:“干你酿的,尔等腌臜厮、贼厮鸟,自个儿拖了那么久,否则不早进城了。如今这么近,如何还吊得转头。兄弟们,快弃船跑啊。” 十来个报信船上的水手也不去开船,纷纷扑通扑通跳进水里游开,游出数十丈后寻墙根处上岸而逃。那艘报信船便被留在水门门口堵着门,显然是被弃船了。 谢从晖心中苦笑,但也不好说什么,着实是自己一方耽误了开门的时间,才让池州友军的信使被来袭的吴越人追上了,这事儿本就赖他。如今友军弃船也不能算错,毕竟吴越人从水路来,弃船登岸后吴越人没法追上,也不会陷入混战,好歹可以逃得性命。 那些信使船上的水手远去后不久,吴越人的船队也已经冲到了江州城东北门外不远。吴越人突然放缓了速度,让谢从晖很是诧异,不知道吴越人为什么要放弃猝然发难的机会。可惜几秒种后他就没有机会思考了。 “轰!”一声震天巨响,堵在水门城门口那艘报信的车轮舸突然炸裂开来——这艘只有五十料载量的小船上,便装了足足五十石的高硝火药,约摸七八千斤的样子。那些故作跳水逃跑的人在跑之前,隐蔽地点燃了船舱内的引火线。 有时候,诈城并不一定是要靠诱骗敌人打开城门的。在高硝火药问世之后的年代,能够让敌人毫无戒心地允许你把一个可以藏下乾坤的大家伙塞进城门洞里,便已经足够了。尤其是千斤闸这种格局的城门,有时候你主动绞起来了人家反而不适应——万一咱前军入城后,你又把千斤闸的吊绳砍断,直接砸下来呢?还不如彻底炸毁来得方便。 总重数吨、嵌入铁棍千钧闸的城门,被七八千斤火药的爆炸力直接整面炸飞出数丈开外。上面的城楼和石质门洞也被菊花底下的猛烈爆炸掀飞起来,四散抛落。江州城的东北水门,便在一瞬间消失了。虽然落下的巨量碎石让水门内外的水道变得暗礁处处,但是居然还可以正常出入浅吃水的船只。 起码一个指挥的城头守军在这一炸当中被炸死震死,守门的头号长官谢从晖也不例外。有战斗力的活人至少要从三十丈开外的城墙跑过来——虽然他们遭逢此变故,是否有胆量第一时间跑过来看个究竟,还在两说之间。 吴越人的战船猛然冲进了已经掀去了门楼的空洞城门,然后立刻择地靠岸,丢下登岸的板子,数以百计的骑卒和战马居然直接牵着马从船上小步奔下来,然后翻身上马,开始冲杀。 从来没有人在攻城战中直接使用过骑兵,因为骑兵对于城墙和城门总是毫无办法——当然,这种一瞬间就拿下城门的情况除外。 顾长风指挥着铁骑都的勇士,以萨达姆的三百马穆鲁克为核心箭头,向着防御使官邸的方向,沿着大街一路冲杀而去。陆陆续续探头探脑过来抵抗的南唐守军根本来不及组织起阵势,被一阵冲杀屠得七零八落。直到防御使白舍静的府邸外头,才有数百强弓手和长枪手、刀盾手列阵防守,试图负隅顽抗。 “鬼啊!鬼啊!这些人都是鬼啊!”一个南唐弓手在手持八斗弓对着冲来的银光闪闪的骑士连射三箭,并且三箭全部命中、全部弹开之后,便惨叫着弃弓逃跑,被督战的都头一刀砍了脑袋都犹然挣扎不止。不过那个砍了他脑袋的都头也没多活几秒,就被钢质的马蹄直接踩踏而死。 毕竟无论是射到人体正面,还是大腿正面,抑或战马的胸膛脸面,都是毫无威胁的。南唐兵卒还没有能耐在五十步内精确到专射马眼或者人脸的程度,瞄准人臂和马腿同样不易。而等到他们的弓箭精确到可以如此指哪打哪的时候,三百马穆鲁克骑兵那爆发力惊人的恐怖连珠箭已经招呼过来了。 这个时代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一往无前地凌厉骑兵冲锋、与冲锋前的密集骑射结合到如此完美的战术。哪怕是契丹人,女真人,党项人,他们也都是该用骑射游斗的时候专注于骑射游斗,该肉搏冲杀的时候肉搏冲杀。或许马穆鲁克和女真人比帕提亚战术或者说康塔布里圆环阵的时候不如女真人,但是在把冲锋和冲锋前瞬间的爆发骑射杂糅到一点上,马穆鲁克是无人可敌的。 血箭飙飞,人头翻滚。连珠箭的声声入肉,十文字枪的推刺剃剁,大马士革弯刀和倭刀的顺势劈杀把城北防御使官邸周遭变成了一片修罗场,无数南唐守兵试图涌过来堵漏,但是仅仅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杀崩盘了。 防御使官邸好歹也和一座小的内城差不多规模,墙高一丈有余。杀散了抵抗者之后,吴越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口装满了危险品的大酒坛子,然后故技重施轰然一炸,随后破门而入。江州防御使白舍静带着数十亲兵在院子里负隅顽抗,很快便都做了刀下亡魂。 据说,这一战结束之后,华夏大地上的名将都会告诫自己的僚属子侄一句话:以后绝对不要让你的敌人把一些不知道是啥的大家伙塞到你的城门或者府门底下!吴越人有一种开山凿石、疏浚险滩的玩意儿,不仅可以用来节省工部的人力,同样可以用来在战场上攻坚破敌! …… 半夜时分,钱惟昱带着数千后军缓缓赶到了江州——因为他们此战配合陆军行动的水师规模还不够大,没法有足够的快船一次性把五万大军都运过来,所以运了五千骑兵之后,富余的运力就只够运送数千后军先行。剩下四万人只能靠两条腿沿着长江边、黄山北麓的道路缓缓而行。 钱惟昱进城的时候,杀戮已经终止了,原本历史上会成为南唐灭国之战中殊死抵抗最为激烈战场的江州,以及几乎完好地落进了吴越人的手中。只有城北大约占到两成面积的城区遭到了兵火的破坏,其余八成城区几乎还没有被波及,手术刀一样的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各部立刻出榜安民,接收唐军战俘。略作整备,待后军赶到,寡人便要和十叔会师,饮马鄱阳湖了。”说完最高指示,钱惟昱立刻转向他最信赖的顾长风,说道:“长风,你的人马休息一日,便先行带着池州、江州等处降官溯江而上,直奔鄂州招降。即使鄂州暂时不降也不妨事,只要确保不要让鄂州落入武平军之手,便是大功一件。” ... ... 第323章无血开城 江州城,在机缘巧合之下躲过了一场全面浩劫。历史上的江州,在十五年后会成为南唐坚持抵抗到最后的一个死硬据点,在南唐后主李煜都投降赵宋之后,依旧坚持抵抗宋军大半年,最后因为缺粮缺物资,守将重病而破城,被宋将曹翰屠城洗劫,化作白地。 历史上,十五年后的江州头号人物、康化军节度使谢彦实,如今已经在多年前被林仁肇在战场上干掉了。十五年后江州之战的主战派将领胡则、宋德明在这个时空成为了吴越国收编淮南流民编组的白袍军将校。一切机缘巧合之下,江州的死硬分子在历史车轮的碾压下纷纷不存在了,在吴越骑军数百里奔袭打击之下,仅仅付出了三四千杀伤就安然易手,也算是一桩功德。 拿下江州之后,顾长风带领的铁骑都继续溯长江而上,直奔如今南唐与武平军接壤的鄂州进行劝降。并且随军带着江州城中数名还算地位可以、在赣地威望尚可的官员,以及此前投降的池州刺史周宏祚,相信鄂州那边在南唐大厦将倾的危局之下,还是会做出正确判断的。 此前的池州、江州坚持抵抗,那是因为南唐陪都洪州(南昌)还在鄱阳湖核心地带坚持着,即使池州与金陵的联络被切断,战前被南唐皇帝李璟空降过来、作为洪都留守的皇太弟李景遂还是可以主持一定的局面。 但是等到江州都被打下之后,鄂州之地就已经彻底和南唐的任何一个政治核心分离了,成为了一块被江北的后周、下游的吴越、上游的武平军三面围困的飞地。再加上吴越人来得迅猛突然、池州江州几乎一鼓而下的飞飙突进,确实很有可能直接震慑鄂州、让鄂州军在掂量之后无血开城—— 毕竟鄂州人和江北政权的认同感要差一些,虽然后周名为正朔,但是周人毕竟没有水军,暂时捞不过来。而武平军那种区区一个割据节度使的政权,如果投靠过去完全是要多受一番屈辱。吴越有水军,又有文人治国的优良传统,在阶级立场来看,也就只有投降吴越了。 …… 顾长风萨达姆带着铁骑都上路后,钱惟昱便在江州屯驻多日,等待后军逐次取齐到位,休整恢复。同时钱惟昱自己少不得亲自出面安民,稳定江州局面。 钱惟昱问了江州降官,江州本地可有名门望族、地方上影响力比较大的,他要亲自赐宴赏赐以示安抚。然后江州降官马上表举了江州城西南的豪门望族——义门陈氏,请钱惟昱旌表。 “义门陈氏?可有什么事迹掌故么?”钱惟昱听了也是不甚了然,这边继续追问道。 那名江州参军回答道:“义门陈氏起源于唐玄宗开元年间,当时浔阳郡守陈旺因到任江州,于城西南置陈家庄。后陈旺在浔阳郡守任上致仕,终老于此,年八十一岁。因家教有方,以忠孝节义为本,世代耕读传家,子弟驯良。至僖宗、昭宗年间,凡一百五十年,仍未有分家析产之举,家族人口繁衍数百口,依然同灶而食。 僖宗、昭宗及本朝烈祖、当今李璟,均曾亲自敕封其节义孝行。自僖宗至今又过百年,此族已经增至一千余口,依然不曾分家。号称‘千人同灶、百犬同槽’。非但人丁饮食全族一起,连各门饲犬都要一并而食。若有犬因故晚到,其余家犬还会等候同食。” 钱惟昱一听,倒是觉得上辈子曾经略有涉猎知道一些这回事儿。再仔细一想,这才恍然:上辈子他看ccav《百家讲坛》的时候,有一次是复旦大学教授钱文忠的专题,专讲《百家姓》,其中便提到过陈氏的这个典故。江州陈氏最后一直到宋仁宗庆历年间,发展到将近四千口人还不肯分家,结果朝廷一方面为了宣化仁义,一方面为了防止在当地形成巨大势力,由朝廷介入分家析产,具体主持者,便是当时以公允著称的包拯。 不过如今说来,钱文忠那小子据说按照族谱来看,应该是自己目前这副肉身的三十九世孙。钱惟昱恶趣味地想着:自己要是日后建立了吴越朝,不知道钱文忠那老小子将来还会不会去当复旦教授呢。 既然是节义孝行素著的望族,钱惟昱自然是要跟风旌表一下的。尤其是他想到吴越国也是以宗室团结著称的,除了钱弘俶重用外戚压抑宗室、有些不自觉之外,钱惟昱的亲父钱弘佐、七叔钱弘倧都是为了国家宗族而传弟的,数代安稳在五代十国各个政权中堪称楷模。由吴越国表彰一下义门陈氏的孝行,说不定更有代表性意义,不但有利于尽快安稳江州形势,还能够为吴越“先王钱弘俶死于外戚孙承佑一党狗急跳墙”的事情淡化一下影响。 这种事情,想到了说做就做,虽然随军钱粮不多,但是也没必要赏赐太多,钱惟昱让江州降官把各个豪族势力的头面人物都请进城来。钱惟昱亲自设宴安抚了一番,又给义门陈氏族长等人赐了两幅钱惟昱当场挥毫泼墨的墨宝,好让他们回去裱起来做匾额。 最后顺便给各族赏赐了棉布千匹,江州降官也各自有份。拿出一万石军粮在江州舍粥赈济,安抚失去屋舍的民户。没有几天,江州周遭的局势就彻底安定下来了。 这边安民,另一头五万大军也逐次赶到取齐,完成休整。三月初二,顾长风飞马传来喜讯,说是在武力威慑和劝降、拉拢之下,鄂州已经顺利无血开城,归降了吴越国,顾长风亲自带领铁骑都镇守,以监视对面的武平军是否有不冷静抢桃子的举动。确认了这些问题都得到了妥善解决后,钱惟昱便带着五万大军从江州沿着鄱阳湖西岸缓缓南下,直逼洪州而去。 这一次,钱惟昱也不怎么着急,三百里路缓缓而行,大军日行六十里,到三月初八日才赶到洪州。而钱惟昱的大军到位的时候,从东边赶来的十叔钱弘亿也带着平南军各部、从南而来的十三叔钱弘俨则带着福建的威武军、清源军人马也在数日内一并赶到会师。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袁州、饶州、抚州等等赣北外围州城已经全部落入吴越手中。也就是说,吴越如今在江西地区的疆域,已经全面推进到了后世湖南省和江西省的自然地理边界——罗霄山脉,并且往北一直延伸到湖北省东南角的武昌(鄂州)。 至于南唐军前期颓势的原因,一方面赣北南唐军大多团练、缺乏精兵是一个重要原因。另一方面那些和吴越接触较多的州城,也因为吴越的免除徭役废除人头税政策,导致百姓根本没有为南唐效忠的心思——毕竟。 江西地区还是比金陵周边要穷很多,越是富有的地方,统治者多搜刮一些或许没什么感觉,越是贫困的地方,就容易比较。除了南唐皇太弟李景遂亲自坐镇的陪都洪州之外,其余被分化瓦解全部易手,也是正常不过的了。 一言以蔽之,三月十二这天,八万吴越陆军、两万吴越水军已经把洪州城四面团团围定,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缺口。而且营寨扎立严整,军粮源源不绝沿着鄱阳湖和长江、赣江运到前线。后面,吴越人或需要面临一场至今为止最为艰苦的作战,一场没有劝降和分化瓦解余地的正面攻坚硬战。 李景遂身为南唐皇太弟,是绝对不可能投降的。洪都城里,不算外围各州失守前被撤回来的团练军,也还有三万南唐军主力精锐部队,其中两万人还是李景遂从金陵出发的时候带来的,这些将士大多深受南唐李氏多年恩泽,如果一个大国要覆亡的时候,一个死于国事的人都没有,那不是太可悲了么。 或许,堂堂一战成全他们的忠义,也是对他们的一种尊重吧。 …… 夕阳洒在鄱阳湖上,泛出一派本该是渔歌唱晚般闲散的粼光。南唐皇太弟李景遂站在城头,看着层层扎营稳固地吴越大军旌旗林立,营帐连绵。湖面上战船阵列迁延,竟然把城南城北临湖要津彻底堵死了。吴越人的大营中,还不时传来忙碌地尘嚣与嘈杂,可以看到一群群运输伐木的大车和舟船进进出出,很显然吴越人是在打造各式攻城器具,准备稳扎稳打了。 李景遂想起了他和皇兄嫡长子李弘冀之间的恩怨。叔侄二人为了储位勾心斗角,最终却落得先后战死的下场——李弘冀已经死了六年了,当年便是死在钱惟昱手上,如今他也要死在钱惟昱手上了。叔侄互相构陷,却最终在身死国灭之间俱归尘土,实在是很搞笑的事情。 “钱惟昱此人,当年果真是一心为国,才来我南唐为质,消弭伪汉内乱那几年我大唐的兵锋么?钱弘佐那厮,当初当真是一心为国,宁可送子为质为国消灾,自己病死宁可传弟么?为什么吴越人的宗室,能够如此团结,唯有一个钱弘俶心怀动摇、重用了一下外戚便遭到了反噬。我大唐要是能有吴越人这般宗室团结,何至于今日的下场。 也罢,不过若是当年杨吴宗室能有这般团结,也轮不到我大唐得国了,休说杨吴,便是徐温诸子……终乱世者,莫非当真非兵强马壮者可为之,唯有宗室一心者为之?” 在李景遂的呢喃惆怅中,夜幕渐渐降临了,吴越人的攻势,马上就要压迫而来。 ... ... 第324章硬战 “大王,洪州城地势过低,濒临鄱阳湖。随军的撩浅营按照大王的要求反复穴地,试图挖一道通往城下的地道,然后以火药数万斤炸开城墙。但穴地不过五六尺,就已经渗出井水,如此低湿之地,穴地实在无法施为。” “知道了,那穴地之计便暂且搁置吧。怪不得洪州守军丝毫不怕我军穴地攻城,连长堑地听都不需要。原来是地势低湿至此。” 钱惟昱坐在中军大帐中,听着随军的撩浅营主官过来汇报,随口应付着答应了两句,然后搁下笔,环视诸将。 “寡人原本思忖,我军穴地之法超于常人——即使敌军探知,无非也就是在城内另掘长堑,断地道出口以为防备。抑或待地道挖通时伏兵于洞口,灌水灌烟击杀坑道内军卒。然我军有火药之力,无需彻底将地道挖通至城内,仅需挖至城墙底部,埋设火药数万斤便可成事——如今此法不得施为,诸将可有其余良策,可免去我军强攻的损伤?” 钱弘亿和钱弘俨一左一右坐在上手,再下去便是林仁肇和孙显忠,以及各路偏裨将佐。钱弘俨完全不懂军事,就是坐在那儿列席而已。钱弘亿虽然也不亲自领兵作战,好歹搞过几年基建,懂一些工程常识,当下众臣以他为尊,免不得开口说几句,略一沉吟,钱弘亿便说道:“大王,既然地势低湿不可穴地,想来依靠围困断绝城中水源也是做不到的。而且鄱阳湖调峰蓄谷的容量颇大,拦水淹城也不可行。” 一句话,钱弘亿啥办法都没想出,只是把所有和水攻或者断水相关的战术都给否决了。林仁肇在侧听钱弘亿说完,这才跟着提出一个建议: “大王,既然水攻不成,穴地埋火药也不行。那是否可以按照江州之战时,以坚固战舰逼近水门,内载火药万斤,直接装门后爆破呢?虽然我军此番没有伪报可用,大不了堂堂正正冲过去,并且在战船上包铁抵御城头夜叉檑、巨石等物;并在船头仿造冲车撞锤形制,制成钢铁撞角,插入城门后起爆。” “洪州城好像没有直接濒临鄱阳湖的水门吧?” “有——城东南门有河道四百余丈,水通鄱阳湖。其河宽阔三丈,水深八尺,可过湖中小船,原本是为了让渔船货船可以直入城中货卖;江州失守以来,洪州这边也来不及改建堰塞,故而至今依然未曾废除。我军若是选用平底船只改造,十日之内便可得到足够装火药的坚固战船。” “如此说来,此计着实不错——诸将可还有别的意见?” 钱惟昱环视场中,目光扫到卢绛的时候,卢绛起身行礼说道:“大王,末将曾居赣地多年,赣地唐军也多有豪杰睿智之士。江州城破消息传到洪州,起码有十日了,我军破江州时战术,李景遂定然知晓。炸城的办法要想防备也不是不可能,只要唐军出城将最后数十丈乃至百丈河道填埋堰塞,并且在城内水道用巨石沙土堵门,甚至于水门内的水道底部埋设千钧暗锥专扎船底,那么纵然是破了水门也无法由此直接冲入。” “此事倒也不可不虑——林将军,对于卢将军所言,你可有对策啊?” “回禀大王,此事固然有可能,但是纵然李景遂如此守备,我军试探后无法直接入城,对于我军也没有损失。何况南唐军如果敢出城填河,我军趁势掩杀过去便是,哪怕如今已经被唐人提前填回去了数十丈,我军只要以铁甲车保护铁甲步军重新挖掘,以唐军的远程兵器,只要不接近到城下,便无法威胁到我军铁甲军。一旦炸城得手,就算不能直接击破城门让大军入城,只要让墙体倒塌一部分,降低突破口的围墙高度,后续再用强攻也容易得多。” 钱惟昱想了一想,决定还是接受林仁肇的意见。他估计南唐人最多从城门内侧彻底堵死或者堆砌封闭,不太会不计伤亡出城填河。这种情况下,对于吴越人来说大不了就是试一下而已,炸不塌能够崩落一些表层的巨石城砖,把夯土的芯子炸矮一点也是好的。而几万斤火药的预算,对于如今富裕的吴越国来说,还是奢侈得起的,谁让有钱就是任性呢。 …… 洪州作为南唐陪都,江西第一重镇,城墙的高度比江州要巍峨的多,总高约摸四丈,在南唐全国也算是规格第三的大城了——仅次于墙高五丈半的金陵城和四丈半的扬州城。 吴越军在城外架设砲车与城内对轰;以藤牌长盾、土山胸墙为掩蔽,组织弓弩手每日骚扰对射,一旦有南唐守军放箭骚扰筑土墙的吴越辅兵,或者是城头的南唐投石机反击,就;立刻进行覆盖。完全是一派持久战的做派。 七八天下来,投掷的石头土块、猛火油坛数以千计,弩箭消耗十余万支。在优势火力的压制下,胸墙土山等逐次完成,炸门用的平底船也改造完毕,原本被略微破坏的水门河道也疏浚了出来;城头的南唐军床弩投石车、敌楼望橹也被破坏得七七八八——虽然这个过程中,吴越人损失的攻城器械也不下百架,但是只要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对于吴越来说就不是问题,他们耗得起。 三月二十开始,吴越军的投石车开始强化作战手段——因为胸墙土山全部修好了,射程达到四百步的投石车也可以进一步逼近城墙,并且使用大量猛火油罐抛射打击城内建筑物,耗费猛火油价值十余万贯之多。 仅仅半天,洪州东侧城墙内,便被烧毁了百丈纵深的民居建筑,焚毁了大量来不及运出来、原本就近堆放的守城物资,团练民壮烧死者达到数千,战争的残酷,第一次在本轮唐越战争中凸显了出来,毕竟此先吴越入侵至今的各个城池,都没有发生过无差别攻击民用设施的行为。 把外围清洗得差不多之后,吴越人的火药船也在十几个死士的驾驭下开始出发了。一艘载着两万斤火药的铁皮包甲平底船,头部顶着一个半丈长短的实心锥钢质撞角,沿着洪州水门外的河渠全速推进,船只没有桅杆帆布,全靠两侧的水轮驱动前行。 破门船出现在水门外的时候,唐军拼死用砲石檑木进行阻击,燕尾炬火箭更是不计其数,但是这样的抵御只是遭来了早就准备充分地吴越砲车和弓弩队的绵绵持续的压制,探出头来投掷木石的南唐士卒无不中箭身亡,无法建功。 车轮舸的水轮是靠被刺击疯狂的牛只拉动的,最大航速约摸也有七八节的程度,相当于每小时十五公里,死士们在船只距离城门不足二十丈的距离上点燃引线,随后纷纷从船尾跳水回游,登岸逃命,让战船依靠惯性和牛群转轮的力量跑完最后一程。 “嘎吱!”令人牙酸的响动,战船的锻钢撞角狠狠****了城门的木板中——战船的分量和惯性,让撞角的威力可以撞断同样吨位的船只,比之冲车的撞木不知道要沉重多少倍,城门的木板自然也不能幸免。 锻钢撞角夯入门洞数尺、扎进门内侧堆放的夯土石块之间,随后牢牢卡死。城头的南唐守军似乎也知道会发生什么,已经提前一段时间开始逃跑——其实吴越死士跳水的时候,南唐人就已经放弃阻挡船只了,他们心中所需要考虑的,只有如何保存实力。 数秒之后,船头部位装载的万斤火药便照例起爆了,城门照例碎为齑粉,城门洞以上部分的城墙和城楼被彻底掀飞小时,十几丈内的城砖和包石全部炸碎飞溅,只留下被削去顶部的裸露夯土。唯一遗憾的是,李景遂堵在门口面的东西果然够厚实,虽然城门洞又往内炸凹陷了两三丈的深度,依然没能炸通,反而是被炸碎的土石在飞出老高之后,纷纷又落下来,形成一片杀伤力可观的流星雨,也顺便把坑又填回去一些。 “爆破的效果不错,看上去城门附近的土墙,起码被削平到两丈高的程度,登城也会容易不少。弓弩队和砲车持续压制,只要看到唐军士卒靠近修补就立刻射杀,没有女墙垛堞的掩护,城头的弓弩手是射不过我军躲在胸墙藤牌之后的神臂弓手的。” 钱惟昱满意地给这次爆破定了性,随后转头对林仁肇说道:“撩浅营的人先上去,把刚才行船的河道用土填了,护城河也一并处理。过两个时辰,准时让大军准备攀附登城吧,云梯车集中到两翼牵制,飞梯集中到被炸开了缺口的城墙部分。” “末将明白,这便让各军开始准备。” 林仁肇领命退下,一边让施工的撩浅营填河填沟,一边让弓弩砲车持续压制,两个时辰后外围基本准备停当,一波近万人的先锋士卒已经列阵严整,两千铁甲步军打头,推着几十架巨大的云梯车,两百架飞梯冲了上去。所有提子的顶端都安装了铁质的挠钩以扎入夯土层的城墙,几辆冲在最前面的云梯车,甚至还在正面包了一块铁皮以放火。 飞蝗箭雨中,一个个,一排排的士兵倒下了,一切杀戮,都回归到了原始兽性的状态,南唐人,吴越人,没有丝毫差别,连铁甲军也不能避免被攒射击杀的危险。 “率先登城者,赏银千两,官升两级,兄弟们都给我上!”林仁肇,申屠令坚,胡则等一众吴越将校身先士卒,在铁皮云梯车的掩护下坚定的前进着。付出了数百人的伤亡后,一支支云梯扎上了城头,血腥的肉搏开始了。 ... ... 第325章李景遂之死 一柄通体精钢铸就、镔铁刀刃的厚脊陌刀上下翻飞之间,四五个南唐军卒如同被急速飙行的火车拦腰碾断一样血肉横飞;完成一记如同“暴雪大菠萝”中野蛮人大风车一样的绝招后,林仁肇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起来,气息也微微有些急喘。当年他投奔钱惟昱的时候,还不过三旬,跟着带兵厮杀数年,如今已经三十六七了。随着战场厮杀经验的增长和老辣,体力不免比巅峰时期下降一些。 “退后!退后!以枪阵逼住阵脚不要妄动,弓弩队覆盖攒射!”一个南唐军的指挥使挥舞着横刀焦急地勒令左右依计而行。这名指挥使的战场经验看来也是颇为老辣的,虽然武功如何不知道,至少懂得在吴越士兵在城头站稳脚跟后不盲目死磕,而是筹措一些波段式进攻的节奏——比如用枪阵逼住阵脚,尽可能压缩登城敌人的活动范围,然后马上箭雨覆盖,这种二十步内极近距离上的攒射,任你敌人身着锻钢板甲,也是顶不住的。 可惜,指挥官驾驭普通士卒,显然不可能做到如臂使指。几个南唐军长矛手在一个什将的带领下眼看着林仁肇喘息欲倒的示弱姿态,以为有便宜可以捡,便抢出两步越众而出捻枪捅刺。原本还没来得及严丝合缝的堵漏枪阵立刻变得松散脱节起来。 “来得好!”林仁肇双目精光一闪,刚才的疲态立刻隐没不见,一记揉身而进的连消带打,用陌刀把一个南唐军什将长枪磕飞、随后去势不减直挺挺从护心镜下方把对方捅个透明窟窿。随后又一脚踹倒一个队副,抢上去踏住胸脯,用已经挑着一个人的陌刀刀柄狠狠往地上插去。明明钝头无刃的精钢刀柄都直接捅入恰好无甲的脖颈、从颈后透出。 这些动作说起来很长,实则不过是数息之间。其余周遭的南唐军长枪手被这股凶悍之态彻底震慑地微微一愣,等到弓弩队朝着这边攒射而来的时候,林仁肇已经把陌刀舞得轮转如飞,两具悬在刀刃和刀柄上的尸体被抡得风声猎猎。箭雨过后,这两块被当作人肉盾牌的尸体已经形同刺猬一般。 便是那么阻滞了一阵箭雨的时间差,又有七八个吴越精兵从林仁肇身后的飞踢跃上城头,个个奋不顾身向着南唐军弓箭队阵中恶狠狠地杀进去,彻底纠缠在一起。 血肉飙飞,换命的绞肉机滚滚向前,吞噬着南唐人,也吞噬着吴越人。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此前被**炸城门轰出来的缺口就因为其地势的低下,被一道道涓涓血流汇聚,随后形成一道“飞流直下三十尺”地血幕,挂在城墙的残骸上。 “已经站稳城头了,掷弹兵快上!”随着吴越军先锋在城头杀出一片却月阵形状的阵脚,几十个没有装备长兵器、也没有装备盾牌,仅仅腰悬短刀的吴越军壮汉开始沿着飞梯云梯冲上城头。一开始南唐军也没有着重关照这些人,不过他们一旦站稳后,就从己方阵后往上挤,然后用火折子点燃导火索,握持数秒后丢出一个个甜瓜状的冒烟铁壳弹。 “不好,是毒烟蒺藜弹!不要硬冲!”南唐军中居然也有几个识货的,知道这是一种火药兵器——主要是在显得三年到显德五年之间,吴越人为了帮助刘仁瞻硬抗柴荣两年,也做过一些“资敌”的事情,南唐一方也用毒烟蒺藜弹熏人守城取得过不少战果,所以军中自然有懂行的人。 可惜,这种认识很快就被颠覆了,高硝火药爆破力的手雷在人群中炸开,飞溅的碎片至少可以收割数条人命。尤其是城头两军互相拥堵到了极点,各个都是短兵相接刀刀入肉的姿态,手雷的威力就更如同aoe的死神镰刀一般爽利。 其实稍微动动脑子,吴越人的火药已经可以炸开城门、并且崩碎城墙表层了,那么吴越人的手雷尤其是毒烟蒺藜弹那种毛毛雨可以比拟的呢?这其中的关节只要稍微被打一两次脸就马上可以想明白。所幸南唐军也不算太过迟钝,挨了几顿炸,让吴越人彻底在城头连成一片后,许多南唐军士卒便再也不敢弄什么枪阵挤压得战术或者弓弩队紧密列阵的玩法,一个个乖乖地要么抄刀子短兵相接,要么干脆跪地投降;或死于督战队的屠刀下,或被推搡下城墙摔个半死,只有小半才能侥幸得生。 绞肉的天平一寸寸倾斜,最后把南唐军一支又一支的预备队耗干。若非这些军队都是世受国恩,只怕早就彻底崩盘了。 …… 两天后,洪州内城。 外城城墙在被吴越人炸门登城后,一天都没有撑到便整个告破了。不过虽然坚持的时间不久,杀伤的烈度却是非比寻常。至少有六七千南唐军卒和三四千民壮死在了洪州东城的外城争夺战中。吴越人战死者及伤重而亡者也有两千多人,轻伤者更过于此数——当然了,倒也不都是钱惟昱麾下的亲从都。也有一些是内牙军中的桀骜之辈,或者是钱弘亿麾下的杂牌军。 对于钱惟昱来说,这一次的洪州之战,也是他逐步从十叔和十三叔的嫡系部队当中收拢梳洗、慢慢集权的过程。吴越国各个藩镇的兵力都由国王统一指挥参加一场大战役,并且以车轮战的姿态投入试炼,事后奖惩升降也都出自上意,几番下来的话藩镇节度使对于军队的掌握也就会被逐渐冲淡,不再让士卒“但知有节帅,不知有国王”。 外城被破之后,巷战居然还持续了一天两夜,纷杂不堪。南唐军士卒有脱去盔甲混入民众之中,然后再伺机偷袭的,也有被神经过敏的吴越军主动错杀反杀的,战争到了这一刻,似乎已经分不出百姓和军人之间的差异,人人都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强调军纪这种事情也变得难以操作;“出于自卫目的”的震慑性杀戮变得普遍,有些洪州百姓仅仅因为闭户自守不放吴越军检查府中是否藏有南唐军士卒就遭到了灭门。 唯一一点钱惟昱还能掌握的,或许就是勒令吴越军不得****妇人——或许以洪州的形势,百姓中多有踊跃为民壮守城的,但是女人肯定是不可能被直接投入一线军事战斗任务。所以****妇人的事情怎么说都无法归纳到战争行为中,好歹得到了比较严格的执行。 如此反复杀戮拉锯之后,形势终于逐渐明朗。李景遂最终放弃了继续在外城与内城之间的地带和吴越人浪费人命,而是带领最后约摸两万人马撤入了内城。撤回之前还焚毁了内城周遭一圈的坊市民居,不让吴越人有可以作为攻城隐匿阵地的所在。 内城一共只有三座城门,而且没有水门。如果再用焚毁民居的方式形成隔离带,至少可以阻止吴越人再来一次用战船一次性装满巨量火药爆破的故技。 李景遂也知道此战自己已经必败了,没必要拖着那么多人垫背。但是他自己是必须战死的,在吴越人一连串的诡计和奇技淫巧兵器猝然打击下便失败,让他的自尊心无法承受。所以,他必须在内城与吴越人死磕到底,实现自己的最终价值,挽回自己的尊严。 后面的日子里,李景遂也算得偿所愿。吴越军把火攻、砸墙、破门,攀缘诸般攻城手段都用上了,也反复迁延了不少时间。陆续有三四天登城死战的攻势都被南唐守军先后击退。双方的伤亡交换比也没有一开始的那么难看——当初外城被攻破的时候伤亡比之所以难看,那是因为作为失败一方的唐军,只要有受伤的士卒,基本上都算是“亡”了,落于敌手的情况下无人救助,命运是可想而知的。现在可以暂时稳住内城阵地,好歹还能救援一下伤兵。 内城之战从三月下旬一直打到四月中旬。后面吴越军的攀登近战也没那么频繁,反而是持续用火攻和投掷爆破性弹药进行压制摧毁。内城的面积不大,被连日骚扰纵火之后,四月初八那天内城唐军一处主要的屯粮仓库被猛火油弹集中轰击,军粮库存被毁大半,连药物和兵器的库存也被这种纵火性攻击消耗得元气大伤。 四月十二开始,吴越军重新加强了试探性的登城作战,而且大胆地让平南军、威武军也组织敢死队携带手雷兵器进行突击,如是者厮杀数日,内城也终于到了不敌攻破的那一刻。 …… 洪州作为陪都,内城曾有行宫,便是借的五十多年前南平军节度使钟传的故邸旧址。理论上内城城墙攻破之后,坐镇洪都的军阀都还会象征性地在这座行宫中装模作样抵挡一番,实现人生最后的尊严。 李景遂已经连这一点傲骨都提不起来了。吴越军打破内城的时候,他带着三四千素来重用的牙兵困守宫中,什么军事部署都不再传达,只是让各军各自为战。 李景遂自己,只是坐在行宫的御案前,也不在忌讳什么逾制,在御案上摆了一些酒菜,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随后遥遥和面前的空气自言自语说着些什么。 或许,他是在和与他斗了半辈子,结果都死在钱惟昱手上的那个侄儿李弘冀说话吧,人之将死,认为自己可以看见鬼魂,也是寻常之事。呢喃半晌,灌完一坛酒,李景遂居然披发仗剑胡乱狂舞起来,最终一剑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李景遂自戕的时候,吴越军已经杀入宫中。很快,除了死硬牙兵纷纷被诛之外,余众尽皆降服。 ... ... 第326章大梁一布衣耳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江山倾颓如此,正不知多少将士骨肉离散,阴阳永隔,皆朕之罪也。” 石头城上,玄武门。病骨支离渐渐不支的南唐皇帝李璟,让侍从抬着辇登楼北望,虽然看不见江北的铁骑肆虐,可是从每日送来的战报来看,显然周师已经再无阻挡,即将发起渡江战役了。 李璟的寿数,原本还可以再活一两年——历史上他是赵匡胤开宝二年才死的,死因自然是国势日下,忧郁而亡。作为一个诗文著称的君主,多愁善感往往是影响健康和寿数的重要因素。换个神经大条的人,或许郁闷郁闷还不至于把自己郁闷死,但是对于诗人而言,因为郁闷就郁闷得奄奄一息就很常见了。 陪同李璟身侧的,乃是如今的南唐礼部尚书孙晟。如今南唐剩下的文臣当中,论才能或许还不好说,但是淡淡论忠心的话,孙晟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原本这个时间点,孙晟应该已经被李璟派去和周人议和、然后周人迫其劝降李璟,孙晟宁死不屈,被柴荣斩杀殉国。如今只不过因为后周和吴越两路夹攻都大获全胜,李璟单单和周人议和也没用了,所以迟迟未曾派出孙晟。 当下孙晟听了李璟的颓废自责之语,也是声泪俱下,伤感万分,劝道:“陛下何出此言,江南百姓多年安养、使民有余饶,皆陛下仁德之赐。北虏伪朝不修文治,专事杀伐,江北读书人滚滚来投,无不彰显陛下圣明。只可惜……天道宁论,以至于率兽食人。” “三日前,周军就已经破了扬州城了吧,三弟杀生报国,是朕这个做哥哥的愧对他。如今算算时间,周人也差不多该从瓜洲渡渡江了吧。” “只怕确然如此……兵部回报,周师南下大军如今分为两股,一股由柴荣亲统,赵匡胤为先锋,移至和州对岸的采石矶扎营建立水寨。另一路由李重进率领,张永德监军,部于扬州,随时会从瓜洲渡方向渡江进击润州。” “也就是说,我大唐只剩下这金陵,以及和州润州三州之地了?祖宗基业丧于朕手,朕真是无颜再见先帝于地下了。” 这种时候,孙晟还能如何劝解?只好是说一些善意揣测的谎言安慰道:“江西那边道路断绝,还未能有传回信来。只知道江州已破。但洪州、袁州等处或许还在燕王殿下驻守下。” “那又如何?充其量我大唐也就剩下五六州天下。咳咳……快拿药来。” 李璟的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如果不是李璟皇命强硬,一定要出来看看,原本按照太医的医嘱是绝对不该受风的。故而登城的时候,也是有太医院的随行扈从,当下李璟情绪激动整个人都不好了,立刻拿出丸药和煎剂服侍他服下。好半晌,才稍微缓过一口气来。 “孙卿,可知朕为何还要服药么。 “陛下自当善养龙体……” “荒谬!并非朕惜命惧死,只是一来还没有想好九泉之下该如何向先帝解释。二来自古从无灭国后善终的帝王。若是我大唐还有二十州的江山,那朕还能让从嘉坐一坐这个江山,享几十年荣华富贵。如今只剩三州之地,不日将亡,若立从嘉,那不是怜他,反是害他了。” 孙晟闻言也是沉默不语,容李璟歇了一歇,才继续问道:“事到如今,孙卿可还有什么建言么。” “如今之际,也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陛下不妨再派出使臣,卑辞厚币以祈和。而且不光该向柴荣祈和,哪怕是钱惟昱那边,也该单独修国书一封。” “何人可以为使?” “北朝之事,臣请为国效命,只恐臣地位低微,不足以示我大唐诚意,还请以一元老重臣为正使,臣为副。至于吴越,太傅周宗好歹与吴越王有师资之尊,不如……” “此事就由爱卿定个章程吧,今日朕乏了,明日送来再看。” 带着萧索的悲凉,李璟起驾重新回宫,孙晟也另行安排去了。 …… 两个时辰后,孙晟来到周宗府邸拜会。论政治立场,孙晟和韩熙载算是周宗一派的核心人物,再往下才轮得到徐铉、徐锴兄弟。尤其是周宗已经老迈只挂虚衔、不问朝政之后,孙晟和韩熙载就更是这一派的主力,以对抗冯延巳魏岑等一党。 孙晟忠心于李璟固然是无疑的,但是也不会干出坑害周宗的事情。所以在李璟那里推举了为使的人选之后,少不得亲自来周宗这边探探口风,晓以大义。近年来周宗已经老迈多病,常年卧床,孙晟也是知道的,但是到了周府探望的时候,依然大吃一惊。 “太傅大人何至于病得如此了?上个月看时,好歹还可以走动,只是气力衰微,时常倦怠罢了,现在为何到了这步田地?” “老夫行年七十有五,余寿不过旦夕之间,何足为怪。宽之此番来,定然是要老夫为国出使的了?想来除此之外,这把老骨头也再无所用了。原本老夫也不该推却,只是老夫膝下无子,唯有二女;长女被吴越人掳去,幸得吴越王顾念师资旧交,且其学问素著、爱惜羽毛,才不曾加害,反册封为妃。 此番老夫若是为使,于国事一无所补,定然不能说服吴越人退兵。老夫之女为吴越王妃虽非老夫本意,然终究与吴越有亲。事败之后,天下悠悠众口定然以为老夫通敌卖国,三十余年忠于李氏之名,一旦尽丧。还望宽之体谅老夫苦衷。” 孙晟犹然不死心,着力劝说道:“太傅此言差矣,为国尽忠,不但不当惜命,便是身后名声,也可抛却。但凡有一两分成功的成算,为臣子者便该十分努力进取,怎可瞻前顾后呢?昔年太傅教导我等……” “老夫乏了,宽之所言自然是正理,可是宽之以为我大唐还能幸免么?同样是死于国难,受辱而亡背负骂名,与堂堂而死,对于国事起到的效果,又有什么分别?既然宽之要向陛下推荐老夫为使,老夫也不会抗命不遵。天子明诏来时,自当安排。” 说着周宗也不再理睬孙晟,只是叮嘱说“老夫已经老迈将死,求虚名可也。宽之与朝中衮衮诸公正当壮年,若能留下有用之神,不可鲁莽。”随后,便让家人送孙晟出府了。 孙晟走后,周宗命家人取来一些秘药,这些药物据说是给气血衰竭的病人服用的,对于周宗这种年老三高的病情显然是药不对症。不过周宗避开家人自己偷偷服食,而且家中所用服侍之人大半不谙药理,倒也无人可以阻挠。 不出十余日,周宗脑溢血突发,宫中太医紧急来看视时,已然中风瘫痪,迁延了不到两天,便病重而亡。 …… 周宗病故的消息传开,金陵城中南唐君臣满朝都为止惊叹感慨。但是死归死,已经定下的出使求和行程却是不能停的,只能是换人。相比之下,出使吴越的使臣只能调整为韩熙载为正使、徐铉徐锴兄弟为副使。而韩熙载原本按照计划是该出使后周的,填补了周宗死后留下的缺额之后,韩熙载空出来的位置只能让另一位已经退休的南唐元老宋齐丘来顶上。 之所以不直接让宋齐丘顶周宗的缺去吴越,原因也很简单——当年宋齐丘和周宗可是有深仇大恨的,宋齐丘为了争夺对李昪的首倡拥戴之功,还试图劝李昪杀周宗以示谦逊。现在周宗名义上是钱惟昱的启蒙恩师,如果周宗死了派个周宗的仇人去吴越,那不是火上浇油了么?所以少不得转轮一样的把所有人员都调动一番。 据说,宋齐丘听说周宗病死后,倒也放下两人之间原本一辈子相互谋害的旧怨,亲自到周府吊唁,并且抚棺痛哭说:“君大黠!来得时,去亦得时!”此言传到李璟耳中时,倒是颇为周宗不平。 宋齐丘那番话的意思便是说:你周宗真是命好,生的时机好,赶上了劝进南唐烈祖李昪的当口;死的时机更好,刚好避开了国家即将覆亡之前、出使求和而且必然失败的耻辱。一辈子就这么顶着南唐忠臣的名号过完了,死后还能草草哀荣一番,也不会拉到新朝对南唐死忠的仇恨值、不会连累自己的家人。 抱怨归抱怨。徒劳无功的出使依然是要进行的。宋齐丘和孙晟顶着压力硬着头皮跑了一趟北朝,一开始卑辞厚币稍微谈了几天,结果还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就被柴荣给大怒扣押了下来。 柴荣丢了一封密函给宋齐丘,宋齐丘打开一看,却是李璟写给钱惟昱的国书,上面写着:“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天子易地酬勋,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很明显,这是李璟向吴越王钱惟昱陈述的唇亡齿寒道理。 “幸亏钱爱卿公忠体国,不为此妖言所动,还将原书原样献于朝廷,揭破尔等奸谋。伪唐腐草荧光,居然还妄图离间我大周君臣,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呐,把宋齐丘和孙晟全部押下去。即日命吴越水师从江西回军后便赶到瓜洲渡、采石矶,渡我大军过江,围攻金陵!” 宋齐丘恨恨然地软倒在地,毕竟他也是和周宗年纪差不多的老人了,一口气没上来,竟而溘然长逝。柴荣见宋齐丘气愤而死,倒也消了些气,当下不为己甚不再为难宋齐丘的尸首,让人好生厚葬。并且把孙晟监押在营中,不再加害。 ... ... 第327章战略重点 扬州被拿下之后,柴荣的军队算是彻底扫清江北了;但是要想继续南下围攻金陵,却不得不再等待吴越人一方的筹备——在淮河中,虽然后周的淮河水师原本是比南唐弱小的,但是好歹至少还有。但是到了长江中,那就不仅仅是强弱,而是有无得问题了—— 后周原本从来没有掌握过长江中下游北岸的港口重镇,因此自然是一点长江水师的建制都没有,就算水兵可以依靠调拨,战船却不好筹备;尤其周人在淮河水师用的战船也全部是平底内河船,哪怕走从海州到泰州的那一小段沿海航线都会不太适应,只能是全程等着吴越人协助了。 吴越人也没说不帮柴荣进兵,只是表示说大王如今正在江西,刚刚打下洪州回师,大军周转筹备还未完妥。且请周师略微稍待数日,到五月初,吴越水师定然可以严兵整甲到和州、润州江面取齐集结、歼灭南唐最后的长江水师,然后渡周军过江。这个表态虽然让柴荣略微有些无奈,倒也没有错处可挑,既然自己没有水师,也就只有安心等待了。 四月底,钱惟昱从江西带回的八万步骑军回到池州后上岸,至宣州、常州二处布防,对南唐仅剩的最后三州土地从南面实施包夹。同时吴越水军也重新休整补给,乖乖到瓜洲渡和采石矶两段江面安扎水寨,筹备渡江。 期间在五月上旬和中旬,南唐水军也两次组织了试图趁吴越水师营寨未稳的当口乘势反击的攻势,结果因为南唐水军已经陷入强弩之末,自然不是吴越人的对手。两次战役乏善可陈,以南唐长江水师余部几乎覆灭宣告收场。 五月十七这天,周军柴荣、李重进两部分别在吴越水军的协助下成功从采石矶和瓜洲渡渡江。随后柴荣亲自进攻和州,李重进进攻润州——也就是后世的马鞍山和镇江。整个过程吴越陆军一直非常克制,没有丝毫抢地盘的举动。 事实上战争到了这一步,柴荣心中对于吴越国的戒心也开始逐步加重了,毕竟南唐要是亡国了,下一步他夺取天下的敌手,就有可能是如今还非常恭顺的吴越——除非,吴越王钱惟昱真的已经恭顺到了柴荣灭完南唐后继续逆来顺受的程度;柴荣让他进京陛见他就进京,柴荣稍微一威慑他就主动“纳土归降”。 从钱惟昱把李璟给他的那封“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天子易地酬勋,王亦大梁一布衣耳”的密函原封不动献给柴荣的举动来看,柴荣还是愿意再给钱惟昱一段时间考察的。但是不管再怎么信任钱惟昱,柴荣肯定不希望这几个长江以南的江防要隘由吴越军攻取、掌握。 自古以来从长江下游渡江攻打南朝的北方军队,无不是从采石矶和瓜洲渡这两个方向突破的。如果润州和和州全部落入后周手中,就意味着这两个重要的渡口要津所在会彻底失去江南屏障的作用。这种情况下,因为这两段江面南北两岸都在周人手上,那么即使周人没有强大的长江水师,将来也依然可以依靠偷渡将兵力和钱粮补给从江北源源不断运过来。吴越人纵然有强大的水师,其江防基本上也就被弱化大半了。 基于种种考虑。吴越人和周人在攻取南唐最后三州的问题上达成了一个默契。周人不要求吴越人派出陆军助战,吴越人也不主动凑上去。但是该给的军粮和物资器械援助吴越一方还是一分不少照样孝敬。 五千枚据说每枚市场售价可达十贯钱的手雷,被钱惟昱恭恭敬敬孝敬给了柴荣使用,用于攻破南唐最后几座城池——当然,这批手雷肯定比毒烟蒺藜弹要爆破力强得多,但是比吴越军自己使用的、含硝石比例达到70%多的高爆火药相比,这款定制版的手雷硝石含量比例依然只有五成多。 这也算是一个必要的障眼法,毕竟吴越军用火药兵器攻打江州和洪州的消息肯定会传开的,这个消息也不可能封锁得住。纵然传言不至于精确传说这些武器的威力,但是要直接否认这些武器的存在依然是不明智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弄一批略微“和谐版”的东西上供,继续保持吴越坦荡侍奉正朔的外交形象。 除了五千枚手雷之外,吴越军再次调度了三十万石的军粮,以及二十万贯银两铜钱劳军。并且从宣州常州运送大木良材数千株,供周军打造攻城器械所需。整个姿态那叫一个恭顺,让柴荣丝毫挑不出一丝破绽来。 做完了这些布置,钱惟昱便回到杭州,去处理他自己的事情了。按照他的估计,金陵城以及外围的润州和州还可以拖住周军至少一个季度的时间,如果周军吝惜伤亡的话,半年也不是不可能。 …… 钱惟昱亲征赣北归来,自然少不得有朝中一干文臣奏对他离开期间的大小政务处置。这一次的出征,好歹为吴越收获了整个赣北和鄂州地区一共七八州的领土,把吴越国的本土又进一步扩大了一块,也为钱惟昱赢得了在国内的军事声望。 如今吴越国朝中文官的队伍以钱惟昱在中吴军时候关系不错的宰相元德昭为首,而另一个原本在王叔钱弘俶在位期间拥有宰相头衔的重臣吴程则被钱惟昱安排了个类似于“山陵使”的官职发配去给王叔钱弘俶修陵守墓。至于原因,自然是因为钱惟昱觉得吴程此人太过急功好利,为了个人荣辱升迁往往会提出一些离间宗室的馊主意,不利于宗室团结。 元德昭和吴程如今都是六旬年纪上下,按照钱惟昱的历史知识只知道这两人似乎在从后汉到后周年间的吴越政坛上比较活跃,再往后的赵宋年间似乎就没听说他们的事迹了,应该是寿数已尽。这些从文穆王时代就开始逐步爬上来的老官僚寿数终究是不能陪着他钱惟昱统一天下的,所以他也就是顺手用用便是。元德昭如果还能顺利发挥余热,为他管好内政稳定那么三五年,钱惟昱也就满意了。 花了七八天时间处理朝中俗务,顺便安抚一下后宫妃嫔在他亲征期间的哀怨。尤其是周娥皇那边,钱惟昱少不得把周宗病故的消息通知她。 娥皇身为人女,却不能给亲父送终,心中悲苦着实难抑,闻讯后终日痛哭,不免伤心大病一场。另一边,好歹已经长成到十五岁的周嘉敏,原本倒也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虽然钱惟昱一直很正经摆出一副“中国好姐夫”的姿态,绝不露出丝毫近水楼台先偷腥的动机——结果周宗死讯传来,嘉敏也只能一边伤痛父亲之死,一边强颜压抑,服侍大病的姐姐。 十五岁的周嘉敏,姿色已经渐渐长成,绝不在亲姐之下。只是最近这一两年来钱惟昱天天筹划着周宋交替之际诸般大事,后宫上花的心思不多,对周嘉敏更是避嫌少见,这才未曾察觉。结果有朝一日看到周嘉敏一身缟素服侍自己病中的姐姐时那副天然风流的身段,几乎一股邪火从下身直冲上来。 幸好,历史上李煜的悲剧一直震慑着钱惟昱,他知道有些事情绝对不可造次,不然以周娥皇的烈性,虽然做不出什么跋扈后宫的事情,但是自己把自己气死的可能性绝对是有的。既然周宗病逝这一事件的连锁反应导致周嘉敏不得不守孝三年不能嫁人,到时候过了除服的日子,也该有十八岁了……无论于情于理,钱惟昱都该在周嘉敏的问题上再忍三年,否则的话后世一个好色昏君的瑕疵名声肯定没得跑了。 …… 摆平和朝廷和后宫诸般事宜,钱惟昱想起他几个月前的时候,也就是在大军出征之前,曾经给一群理工科的科举士子正式授予官职、分门安插给沈默等一些工部和军器监、撩浅军衙门任用。如今几个月过去了,对于这些士子是否有弄出些什么名堂来,钱惟昱还是颇感期待的。择日不如撞日,五月底的一天,钱惟昱便让沈默带着张思训和樊若水以及其余一众工程类官员回杭州述职。 从沈默口中,钱惟昱得到了几个好消息,首先是这几个月里撩浅军等工程兵部队一直没有闲着,严州的千岛湖工程又有了一些进展,总计设计规划达到六级大坝的水利工程,如今已经完成了第三道拦水坝和配套堤岸,工部的工匠们开始建设后续的水车纺织、锻造、碾米设备。 这个进度比之前预计的工期又快了两三成,原本按计划至少也要显德六年的七八月份才能完工,现在一下子加快了两个月。钱惟昱详细问了一下事情的缘由,沈默回报说是颇有水利天赋的樊若水想出了新的施工工艺——在这个大坝的堆砌浇灌土水泥和夯土过程中,樊若水创新型的建议使用竹片网箱提供土水泥的预制框架,然后先用竹片网箱砌一圈外围,再往中间灌注其余部分填料。 这一措施让重力坝表面的冲蚀降低了不少,施工时所需等待的水泥干燥时间也大大缩短,倒是颇有后世的预制水泥网箱的功效,只不过把钢筋换成了竹片。这种工艺用在盖房子架桥上的话,肯定是豆腐渣工程,用在实心的水坝作业上倒是物尽其用了。 除了水利工程的利好消息之外,另外一个好消息是昆山船厂建造的第一艘三桅飞剪船终于在这几个月内完成了船帆索具等上层设施的安装,并且刷漆保养完毕,随时可以出海。同时拜张思训所想的齿链传动系统所赐,吴越国水锻机的吨位又上升了一个数量级。新一代钢龙骨大型飞剪船也开始了正式施工,相信一场物种大发现的远航很快就可以纳入吴越国政府投资项目的议事日程。 ... ... 第328章桑基鱼塘 咸宁殿御书房。 “唉,垃圾,不过是放错了位置的资源。未来人诚不我欺也。” 放下樊若水上书表功的新创意,钱惟昱不得不发出一声这样低声呢喃的感慨。这份奏章上陈述的内容,居然不在沈默上报的述职里,很显然是樊若水私下越级上报邀功的。虽然樊若水这人的人品绝对是个做汉奸的料,但是他在工程学和水利、勘测等专业方向上,着实有不错的天赋。历史上之所以没能被善用,无非也是因为李璟李煜父子只知道诗词文章取士罢了。 “大王恰才所言为何……请恕下臣未曾听清。”侍立在下的樊若水依旧保持着拱手低头的谦卑姿态,很显然是没有听清钱惟昱的自言自语。 “啊,那没什么——”钱惟昱不置可否地打个哈哈,他总不好直接和樊若水说,他觉得樊若水的人品是个垃圾吧——然后再切回到正题上,拿着樊若水邀功的奏章,问道:“这里面的桑基鱼塘;果、蔗基鱼塘的法子,便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下臣不敢居功,这也着实是大王此先与下臣以及张思训闲谈时略有涉猎这一块内容,令下臣颇有启发。” “那为何要单独上奏,而不通过沈郎中?” “下臣以为……此事乃是大王亲自关心过问的事情,便……” “那下次要记得逐级上报。” “下臣明白!实在是惶恐之致……都怪下臣此前不曾混迹官场,多谢大王此番不予计较。” “没什么,那就谈谈正事儿吧,说说看你设计的这套法子如何施为,又适用于什么所在。” 对于幸进之人,敲打是肯定要敲打的,但是敲打完还要继续用。一些话也就只能点到即止了。樊若水擦了一把冷汗,当下为钱惟昱解说道: “大王请看,这几年我吴越国逐步安定岭南局势,广州都护钱大人安抚广西、交趾等地蛮夷颇有成就,靠着免除丁税、免除徭役、朝廷出资雇佣蛮族修建水利等手段,两三年间已经将广南西道范围内的壮、侬、黎三族土司部落全部教化归附,改土归流。便是苗、彝、越等凶顽之徒,也归化了十之六七。甚至还把改土归流的范围从广南西道渗透到了黔地的五溪蛮之中。 臣观岭南之地民户籍册,如今的人口比之显德三年时,两广民户已经从三十四万户激增至四十七万户;交趾民户由二十二万户增至三十一万户。分别增长了十三万户和九万户——这些,都是原本并非定居汉民的蛮夷纳入户籍所致。人口骤然增长之下,两广的人均耕地田亩自然会迅速下降。显德三年时户均六十余亩田地,至今已经下降到户均不足五十亩。 臣心中思忖:两广及岭南之地,若论疆域之广,足有三倍于两浙。然十年前两浙便可养育七十余万户户口,百姓田亩余饶,丝毫不见促狭。浙南山区面积,比之南岭所占比例亦丝毫不少,为了两广之地才养育这些人口,便会觉得田土狭少呢?” “直接说重点!” “是大王。臣来吴越赶考之前,也曾经花费一些时日游历岭南。经过实地考察,才发现其中违碍——岭南之地,素来缺乏堤防水坝,朝廷不修水利,因此低湿洼地众多,水咸土碱,处处泥淖沼泽,与史书所载、两浙百年之前状态相若仿佛。” 钱惟昱听了若有所思,他来到这个世界也有些年头了,作为吴越国宗室,对于祖宗的功业这些年来耳濡目染,还是非常了解的。唐末时候的苏杭地区,绝对还不是后世的“人间天堂”,杭州城内连西湖水都是苦咸的碱性水。后世的“西溪湿地”和西湖湖区几乎无法分辨,同时湖泊淤积,水深仅有泥淖的程度,面积却漫溢数倍。 后来是从武肃王钱镠时代开始,一代代深挖疏浚湖泊,增强自然湖泊的蓄水量,把其余湿地泥淖沼泽的水流引入挖深后的西湖乃至钱塘江,这才让杭州的可居住可耕种面积广大了数倍。可见沼泽湿地的治理问题,一直是东南丘陵地貌区的一个大难题,隋唐时候苏杭发展不好,多与无人治理水利有关。 见钱惟昱首肯,樊若水继续说道:“后来,臣便思忖吴越历代先王治理两浙之法,力图效法,又革除其中靡费钱粮过多的弊病。终归是愚者千虑,偶有一得,被臣想到了这个桑基鱼塘的法子。 两广珠江流域低湿洼地,每处可沿着地势起伏,把低地继续深挖,至于水深两丈。然后将挖出之土用于填高丘陵脊处。如此一来,一整片低湿沼泽之地,就可以化作半是鱼塘、半是田亩的地貌。因为这些田地供水充裕,为了保持水土,倒是不能种植喜旱作物,或是根系扎不深的作物。多方比对之下,最好便是种植桑树乃至甘蔗、果树。 地势整好之后,每隔二十步宽鱼塘,便是一道二十步宽的桑林,水陆各半,足可把此前无法利用的沼泽湿地全部利用起来,所费钱粮又比全面疏浚圩田少许多。加之我吴越国不比列国——列国粮食不足,需要百姓广种粮米。而我吴越有占城稻之利,又占据天下丰饶富足之地,军粮及朝廷常平仓早有余饶; 相反因为海贸日益发达、水力加工业规模扩大,霜糖、绸缎、棉布等贸易物资需求日多。缫丝、纺纱等部门因为水力纺纱机、水利缫丝机的应用,生产速度比原本手工时代快数十倍乃至百倍,对于蚕桑和棉花的需求也是暴涨。既然总归是要拨出那么多田地种植桑麻棉花、甘蔗珍果。不如就把岭南大片丘陵湿地利用起来,让其余平原良田多种粮食便是。 而且这桑基鱼塘还有一桩好处,便是常年所需人力较少。每年养蚕所得蚕沙可以用于养鱼;养鱼后的塘泥挖起来后可以作为桑树的肥料。桑果、蚕丝、鲜鱼作为净产出物售卖,而整个体系本身无需顾虑水肥、旱涝保收;桑树一旦种下,可十余年不必再种,只要每季采摘桑叶。以岭南未来劳力不足的情况来看,这种不需要壮劳力照料的田亩可谓惠而不费。” 樊若水一边说着,钱惟昱一边摊开一副如今吴越国的地图,让樊若水只认解说。钱惟昱顺势看去,以广东的地形,整个珠江三角洲流域和沿海平原原本确实开发潜力不小。粗略统计了一下如今各个州府的可耕地面积,便可以发现大略后世东莞、佛山、江门、中山、阳江、茂名、肇庆7个地级市的范围,都属于空有大片非山地地形的区域,因为受沼泽泥淖之害无法农用。如果彻底开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想想看后世的21世纪,浙江省只有4000万户籍人口,广东却有一个亿。再加上广西,达到浙江四倍的人口容纳量那是很正常的。但是在五代十国的时候,两广加起来人口都才只有浙江的七成多,可见正是水利的开发不充分,导致了国力发展的瓶颈。 仅仅钱惟昱刚才在地图上粗粗估略的那七个地级市的面积,再加上广西邕州以南至钦州之间、外加交趾海防港周边。如果把这些地区适合目前技术水平开发的沼泽湿地全部治理成桑基鱼塘果基鱼塘的话,起码可以腾出四千万亩的新增耕地。这样,哪怕两广加交趾比现在再多五十万户,钱惟昱也有把握让岭南的户均耕地保持在六十亩。 也就是说,全面推广这项农地改造带来的田亩、户口等国力增幅,相当于再打下一个新的南汉!让如今这个时代还开发不充分的岭南地区,提前达到至少和福建相当的发达程度。 当然,这个计划也会需要大量的钱粮投入。虽然搞田亩改良所费比大规模的水利疏浚要省得多。单位面积的治理费用只有行修常规水利的一两成。但是如此巨大的项目规模,依然会需要巨大的前期投入。 “按照臣的估算,用挖填作业整改一顷农地,约摸需要五口壮劳力半年工时,外加驮畜、工具的损耗、前期树种的花费,约摸在四十贯钱上下。如若要求稳妥,不如每年投入三五万顷规模,朝廷每年投入两百万贯钱粮雇佣民户,所垦田亩纳入官田。也可允许豪商自行筹资招募流民或归化蛮夷干活,所开新田归属豪商。如此不出十年,岭南便可增加四十万顷、折四千万亩新增耕地、鱼塘。使我吴越国力再上一层。” “不必这么慢。爱卿回去,便拟定一个更细的章程出来。寡人要按照一年一千万亩的速度规划,四年之内就把岭南三省的潜力挖出来。寡人没那么多时间留给岭南慢吞吞地治理了。至于钱么,哪怕朝廷一年拿出三四百万贯,以如今国帑的财力,那是尽拿得出的。寡人还愁这两年千岛湖修好、水力工厂都造完后,朝廷的钱没处花呢。 所开新田,也不可全数种桑,以免到时候丝绸价钱下跌太快,如果胡麻甘蔗等物适合种植的话,也可以实验。具体交给你办就是了。四五年后,此事若成,寡人少不得破格提拔,给你一个工部郎中的职司,让你专管虞部司。” 钱惟昱很嚣张地说了一番类似于有钱就是任性的言语,然后又在自己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何况,岭南要是再多花几年时间治理,寡人哪里还有时间对五溪蛮和大理国下手。” 虞部司是分管水利的司,也就相当于是“工部、水利局局长”,正五品。五年之后,樊若水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如果可以做到正五品的话,也是一种火箭升迁的速度了。听了钱惟昱的封官许愿,樊若水扑通一声再次双膝跪地,嘭嘭嘭磕了几个响头,口称恩德不提。 ... ... 第329章飞剪船启航 处置完樊若水这厮的秘密谏言,钱惟昱便大笔一挥,把樊若水调动了一下,在如今的职司之外又加了一个广州都护府下属的小官。让樊若水到两广专管垦荒治理珠江三角洲湿地的事宜,协助钱仁俊安置壮侬黎越各族归化民户。 同时因为樊若水年纪太轻,仅有工程技术上的先进知识,却缺乏普通户部工作的资历,因此钱惟昱思忖一番后又把户部的江景防也调去统筹钱粮,许给江景防一旦事成之后,数年后任满回杭州就给他一个户部右侍郎的官职。封官许愿之下,江景防和樊若水就心满意得地上路了。 处置完这些,钱惟昱立刻让护卫带着轻车快马跑去了苏州昆山,因为此前沈默和张思训已经回报说,吴越国第一批三桅飞剪船已经正式可以启航了,同时更大的铁龙骨大型飞剪船也已经开始建造,恳请钱惟昱莅临安排。 这件事情,钱惟昱已经期待了很久,这事关吴越的远洋大航海大业,事关是否有可能引入美洲和澳洲的高产物种,自然是要万分上心的了。 …… 六月初二,昆山水寨。 猎猎海风中,一艘长78米、宽13米、型深净高8米的修长木质帆船静静地矗立在港湾内——当然,型深8米是从图纸上看出来的,实际上此刻船只已经停在水中,大半淹没在水里,只能看出此船最大吃水深度约摸在6米出头。78米的长度也仅仅只是船体部分,如果算上船首那根伸出去老远、用于张挂船首帆和飞帆所用的纵贯飞桁,足可达到90米。 船体的龙骨、肋骨和外部船壳全部是用交趾铁梨木制成,内部隔舱和甲板则会考虑雪松木和柚木等相对轻质的材料。全船所有舱室都优化选取了钉接和榫接两种固定方式,也算是中西合璧、洋为中用。保证了所有主要舱室都有水密隔舱技术,仅这一点就比这个年代欧洲人和大食人的船只要先进很多,大大保障了船只的生存性。 船上三根高大巍峨的主桅杆,普遍有45米左右高度,全部由整棵的优质缅甸柚木建成。之所以造的这么高,其实也是受到柚木这种木材的质地所限,因为最老韧的缅甸柚木普遍也就只能长到这么大而已。船尾部还有一根仅20余米高的短桅杆,放到这个时代别的海船上已经算是非常高大了,但是在这艘飞剪船上却只能算是一个渺小的存在。 三根主桅上全部安装了印度长绒棉与亚麻纤维混纺帆布制成的优质大型方帆。上下总计四层大帆,横阔居然达到了30米上下,也就是比船体宽度还要宽一倍不止,挂设船帆的横桁沿着每一侧船舷都要伸出去很远——这也是轻质软帆应用上的一个最大好处,那就是比传统中式竹质、草质硬帆要轻便横多,面积做得比硬帆大两三倍也不至于让船只重心不稳。 末尾那根短桅杆则使用了一面弧形飞桁架设的尾部纵帆,类似于后世帆板的那种形状,只不过大得多。再加上船首帆和顶部支索飞帆,全船使用帆布大约在三千多平米。加上因为帆布往往不是单层布料,整艘船为了配帆,以及备用船帆,就花掉了两千多匹棉麻布。 “此船分量几何?载重多少?”钱惟昱看着这艘庞然大物,感慨地问道。 一旁的沈默也不翻看账目,了然于胸地汇报说:“按照排水法测量,此船自重3200料,按照最大吃水算的话,可额外载重11700余料。此先我吴越海军的船厂最大只建造过载重8000料的巨舰;而且按照试航的速度,如若可以在顺风的情况下,足足比福船一系的船只快出一倍。这艘船,算是让咱吴越的造船水平又抬升了一个档次。” 钱惟昱略略折算了一下,这艘船的空重该有700~800吨,极限载重量大约在2000吨左右。在十世纪的技术条件下,已然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数据了。有了这艘船,吴越国就可以把经过十年沉淀获取的航海技术厚积薄发,从目前纵横东洋、南洋、东印度洋的基础上,进一步向远海开拓。 或许……先把目标定在沿着菲律宾航线跑两趟澳洲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要去美洲之前,除了南半球的西风漂流段航道之外,首先要解决的是如何从中国先安全地到澳洲最东部的布里斯班地区。然后才可以再从布里斯班转向正东,沿着西风漂流狂飙横越太平洋。而且就技术难度来说,如何通过巴布亚新几内亚附近的赤道无风带也是风帆船航海技术的一个挑战,解决了这一点之后,后续到美洲的其他航程就会容易得多,至少在航行上没有技术瓶颈。 同时,这十年来在北半球航行了几百次的吴越水师、海商船长们,也仅仅是熟习了在北半球观星定位的航行法门,到了南半球后,就看不到北极星,而要靠看南十字星和南天星座进行定位——这些技术目前吴越国都是缺乏储备的。所以为了将来乘着西风漂流的美洲远航大业,先跑两趟澳洲,熟悉实践一下南半球南十字星的定位航行法门,实在是再必要不过了。 另外,澳洲还有考拉熊爱吃的桉树,在没有西药的年代,桉树叶子对于治疗一些热带病也是颇有价值的,如果可以提炼出桉树油的话,还可以作为强效杀虫剂使用——后世的风油精,主要的天然有效成分当中就有薄荷脑、樟脑和桉油。 其中薄荷只是起到清凉的效果,并没有什么杀菌杀虫的帮助。而樟脑如今钱惟昱已经让殖民台湾的那些屯垦大豪商在台湾北部淡水一带广泛种植樟脑来解决。历史上17世纪初期荷兰人和郑成功在台湾的殖民曾经饱受热带病和昆虫传染疾病的袭扰,以至于一直无法大规模开发台湾岛深处、只能再沿海设一些小的贸易港口和堡垒,等着内陆的高山族人来卖鹿肉制品,便是因为历史上直到17世纪,中医对于樟脑防备热带病和防备昆虫传染病的认识不足导致的。 如今,钱惟昱只有樟脑,没有桉树,更没有南美的奎宁。所以也只能做到在台湾岛西岸、占全岛仅四分之一面积的平原地区进行开发,整个台湾岛这些年下来也只有十余万民户。就这,还需要大量依靠青蒿、黄连等中药作物的配合。要想彻底控制台湾岛中部和东部地区剩下四分之三的土地,没有桉树油制造的杀虫剂,是不可能做到。 如果钱惟昱有了强大海军和国库余力之后,不满足于台湾全岛,还想南下麻逸国,把菲佣的地盘也灭了,那就更加需要南美的奎宁帮助才行。 …… “此船首次远航所需物资,此前早就已经筹备好了吧?” “大王此前早有吩咐,说此船下水建成之后,便要用于远航,所以军需部门一刻不敢耽搁,在造好前就已经齐备了。” “既然如此,巨训!”钱惟昱首肯之后,立刻转向一边陪同视察的水军名将陈诲,后者立刻应声出列,行了一个军礼。只听钱惟昱继续缓缓吩咐道: “这一次的船。就由你从飞鱼都中择拣五百精锐由你亲自率领,再配以通译、海商、使者。以此船为首,另外带几艘辅助运送补给的福船系快船,护送此舰去麻逸国。此后顺着麻逸国海岸一直南下,直达渤泥国、三屿等处。沿途可从麻逸人、渤泥人那里获取粮草净水、新鲜果蔬的补给。到了三屿之南后,另有一处目前未知的大岛。 从东到西约摸两三千里地界。到了那个岛的北岸之后,便沿着往东贴岸而行,直至最东端后折向正南,寻找一片新的陆地。其余船只,只要跟到北辰星看不到、而南天出现四颗十字型排列的亮星时,便可以回返了。具体海图路线,寡人到时候会另行给你的。” “末将……遵命!”陈诲犹豫了数秒,最后还是用坚定的语气领命了。 “怎么,觉得屈才了?这可是我吴越国最大、最快的海船;身为水军都帅,难道不想驾驶此船乘风破浪么?” “末将不敢……蒙大王垂询,末将只是觉得……如此重视蛮夷,着实有些不值。而且渤泥国以南已经多是毫无国体的蛮夷了,再往南的岛国,只怕不明方位,难以寻获。这般豪赌,岂不是有些不值。” “这个想法可不好。蛮夷或许毫无可取之物,但是一方水土有一方物产。便如那占城稻,引入华夏之地这些年来,已经使我吴越国粮米产量倍增,如此国力增长,便是开拓数道之地也不一定换不来。巨训可不能如此藐视啊。” 陈诲双目一亮,立刻追问道:“大王是说,大王知道南洋极南之地另有广袤所在,而且物产为我华夏所无?大王何以能预见万里之外的……末将失言,并非末将有心质疑大王。” “没关系,有怀疑精神是好的。寡人不能告诉你寡人是如何知道的。但是咱君臣可以约定——如果到了渤泥国以南的大岛,沿着其东段继续南下,五千里之内都没能发现陆地的话,到时候任从你回返。船上诸般人皆是见证。寡人还可以知道,那块大陆上有很多熊、狼、鼠型的牲畜,尽皆腹部有皮袋以藏匿幼崽。还有一种树上的小熊喜欢吃狭长的树叶——只要把那种被熊吃的树种带回我吴越,寡人便册封你陈巨训侯爵。” ... ... 第330章铁骨巨舰 安排了陈诲带领飞鱼都水师精锐筹备出航寻找澳洲的探险船队不提,钱惟昱后脚便离开了昆山港,赶去旁边的海军造船厂,视察两艘更大的、正在铺设龙骨的巨舰。 到了地头,老远就可以看见两座并行的船坞足足有五十丈长短,开挖三丈深浅。且不论里面建造的船只有多大,单看这船坞就起码尺寸比目前吴越国拥有的船坞至少再加大一半——此前吴越国所有船厂所拥有的最大船坞,也就三十丈上下。 这个时代没有橡胶之类的柔性密封材料,所以干船坞口子的防渗比较麻烦。除了数道如同城门一样的大闸门之外,还有厚实如围堰的封土;一旦船只完工之后要往船坞中放水,也需要把封土再挖走,就好像水坝造好之后拆除上下游围堰一样。浩大的工作量,让建造大吃水的巨舟绝对不是一件易事。 钱惟昱在沈默和张思训的陪同下登临其中一座船坞,便看到三条平行铺设、至少三十五丈长度以上的粗大锻钢龙骨铺设在船坞底部,另有密密匝匝总计大约二十层左右的弯曲铁肋骨与龙骨交错固定,把一个形同骷髅的巨舰框架安放出来。 虽然木板才铺了很少一部分,连半个船底都没铺好呢,旁边却有如山的铁梨木和缅甸柚木木料堆砌在那里,而且全部都已经提前加工成了板材形态,除了用来造飞桁和桅杆的之外,几乎看不到圆形的原木。很显然,这些木材是早就已经开始筹备了,只不过因为此前吴越的水力锻造科技还不足以做出钢铁龙骨,所以大船的工期才搁置在那里。一旦钢龙骨到位,一切材料马上一齐开工上马,进入建造阶段。 草草一眼扫去,整个船坞里起码有八百多个工匠在那里抡锤挥锯,刨光上漆,搬运材料。除了人工之外,现场居然还有一台用畜力牵引、巨大钢铁杠杆、钢铁主轴、钢铁齿链完成传动的大锻锤。 锻锤整体可以移动,虽然不如严州千岛湖的那些设备巨大,却也至少赶得上湖州长兴钢铁厂那些锻造板甲的同行了。因为成本巨大,所以每个船坞只配备了一台,用几十头牛通过省力轮轴牵引发力;至于这台设备的功效,自然是用来锻合龙骨与肋骨之间的衔接处—— 这个年代没有电焊,也没有气焊;钢铁加工的最大困难是,无法采用和木材之间那样“榫接”的技术。所以剩下的要么靠锻合,要么靠铆接。铆接用在铁材较薄的部位还可以凑合,要想在半尺粗细的矩形钢龙骨截面上穿孔可就麻烦了。因此剩下的只能考虑热锻合——这就要用到刚才所述的设备。 钱惟昱走到近前,亲眼看到一组工匠正在处理一根铁肋与龙骨的刚性连接——诸人需要先用砖石就地砌一个炉灶一样的所在,然后把要锻合的部位围起来,里面堆上无烟煤反复灼烧,只留下吹氧孔通风,等到铁材被堪堪烧得有些红了,再把围墙拆了,把锻锤移动过来。然后把燃烧残渣过多的煤炭都清理掉。并且扛来一台巨大的鼓风式酒精喷灯,里面灌满了高纯度的白酒,继续往火堆上喷射加热—— 在最终锻造的时候,给材料加温保温依然是要保证的,但是又不能直接用煤炭这种燃烧残渣太多的东西,所以只能用燃烧后仅留下水的酒精了。在大号酒精喷灯持续加热的过程中,大锻锤一下一下把肋骨和龙骨初步锻合在一起。 除了钢材的锻合,整个工艺还用上了薄质钢铁的冲孔铆接、各种铁木之间的拼接嵌铆,工艺之繁杂与纯木质船只的建造相比,简直不可相提并论。尤其是有些钢材部分之间的衔接为了保障强度,还会在铁杆外面再包裹弧形木材以加强稳定性。钱惟昱深信,就算他把这艘巨舰的龙骨在严州锻造好之后送给柴荣或者赵匡胤,以北朝目前的造船技术,没个二十年的钻研,是别想造出这么大的船了。 “此船的设计尺寸如何?材质航速可能达标么?” “钢质龙骨厚半尺、横阔一尺,总计三根并列。中间主龙骨长三十七丈,两侧副龙骨因为船头削尖,仅需三十四丈。每艘船总计耗费龙骨铁料12万斤、肋骨铁料4万斤。而且新船采用了大食国八段式冷杉桅杆拼接法,只是把桅杆的芯材换成了钢质,算上全部桅杆铁芯,整船用铁料19万斤之多。 由于铁龙骨带来的对暗涌、横浪‘剪切扭矩’的抵抗力,这艘新船的船体长宽比可以从刚才陈都帅开走那艘的不足六比一提高到八比一,船体更加适合‘流线型’的‘流体动力’造型。加上型模在设计的时候按照大王的指示,先建造各种‘水线面’的等比例模型,装入铁皮桶鼓风洞灌水、进行鼓风水池实验,挑选出了同等分量、风力情况下船速最快的造型。 这些综合改良之下,按照估计如果风力够大的话,此船在侧后顺风姿态下可以开出每个时辰150里的极限速度!船体长三十八丈,宽五丈,深三丈半,从船底至桅顶十九丈整。自重七千料,最大载重两万八千料。” 沈默汇报的话语里面,明显夹杂了少数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汇,那些都是这两年来他跟着钱惟昱混迹,耳濡目染学来的。他所汇报的数据钱惟昱仅仅简单一算,就知道此船体长115米,含船首纵桁全长128米,宽15米,净高10米,最大吃水大约8米;四根主桅杆高50米左右,尾部纵帆桅高27米,全船帆装总面积5000平米。船体自重1800吨,最大载重量5000吨。采用四主桅全帆装与一根短桅纵帆装,并照例配合船首帆、斜桁飞帆、三角顶帆设计,如果在南半球西风漂流带估计可以突破20节的瞬间极速。 以上数据,钱惟昱是根据19世纪末期、飞剪船的终极形态,德国人建造的“波托西号”和“普鲁士号”逆向推算出来的。那两艘船是纯风帆动力船只的巅峰之作,如今钱惟昱让建造的船比那些货色大约还是小了三分之一,因此各种吨位也等比折减下降(普鲁士号帆船全长146米,可以载重8000多吨)。在风帆动力等比配置的情况下,相信航速也是不逊于那些未来历史上的同行的——19世纪末期的时候,造船业好歹还不知道进行水池试验,更不会模拟原始风洞,所以在钱惟昱精益求精之下,吴越国水线面型减租系数超越普鲁士和波托西还是可以保障的。 前世的钱惟昱是“大航海时代”系列游戏爱好者,这方面的知识哪怕到了这个世界多年也不曾忘记。他知道“普鲁士号”飞剪船在建成之后曾经常年接受米国洛克菲勒财团下属石油公司的委托,跑从纽约往返日本横滨的原油运输路线——当时巴拿马运河还没有建成,所以东米国东海岸到日本东海岸之间的航线需要绕行南美的合恩角,往返一次要航行三万多海里。 每次“普鲁士号”从日本回美国东海岸的时候,走到澳洲南部折入西风漂流带之后,就可以创造出风帆船的极限航速。最高一次纪录达到了瞬间航速23节、24小时持续平均航速18节的夸张数据——如果对于23节瞬间航速没什么概念的话,可以给一个参照物对比一下,那就是几十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皇家海军战时服役的最新锐主力战列舰、“伊丽莎白女王级”战列舰,依靠新一代蒸汽轮机,最大设计时速也只有这么多。 见钱惟昱一阵心驰神往地陶醉姿态,一旁的沈默和张思训也不得不偶尔泼泼冷水,提醒一下钱惟昱这些巨舰造价上的高昂。 只听张思训先说到:“臣在蜀中时,曾观摩过蜀国工部修复都江堰。那么大一次水利整修作业,后蜀工部估摸也就投入八万多斤铁料。此船用铁十九万斤,光是铁材的分量就令人咋舌;再加上木材数千料,船帆、桐油、胶漆不计其数。光材料靡费便要八十万贯之巨。再含人工、设备、船坞、土建,总计不下一百五十万贯一艘。 方今乱世,如此修造巨舰,实在是大耗国力啊。哪怕将来再建时降低所用木料规格、减省船坞土建设备的重复投资,哪怕量产此船,也最多把投资压到百万贯以下而已。北朝虎视眈眈,大王却不把钢铁用于兵甲,是非社稷之福。” 钱惟昱哂然一笑,这种大船,将来还是会造的,尤其是一旦增加产量后,平均成本肯定会下降,这一点他毫不担心,但是如果说滥用国力,他肯定不至于那样不知节制。而且懂得一点经济学的钱惟昱也知道账绝对不能和张思训那样算:如今吴越的钢铁、帆布产能其实已经超过了这个时代的所需,在大工业出现之前,有了高炉和蓄热炉的吴越并不缺钢铁,如果没有这个造一艘船就相当于用掉五千套板甲所需钢材的吞钢巨兽,说不定市场上的钢铁价格早就大跌了。 何况,张思训和沈默怎么可能知道三万里外的美洲大陆有多大的物种诱惑呢? “造船的事情,寡人自然会节制,不过现在,寡人只需要知道:此船需要什么时候才能造好?” “因为材料是早就齐备、预先切割涂漆完毕的,所以单是建造可以快许多,预计还要一年半的时间,才能完工。” 钱惟昱心中默算,一年半之后,那就是赵匡胤开宝二年春了。 ... ... 第331章土豪航海你不懂 刚刚被用白漆刷上了“明州号”船名的飞剪船上,陈诲带着数个都头、指挥使爬上帆船前桅的顶层平台;那里距离海面约摸有40米的高度,是一处大约五个平方米的结实木质平台;四周用四高、榫接加胶的木头围板围住,免得风高浪急的时候瞭望手会掉下去。 陈诲手中,拿着一个紫铜管子为主体的物件,两端用手掌大小的东海水晶——也就是后世南通启东、如皋一代特产的天然水晶——打磨成凹凸镜片,罩住铜管两端。很显然,这是地球上第一批望远镜。钱惟昱没有去废事儿点透明玻璃的科技树,在乱世中,奢侈品不是啥好的出路,对于原本就已经经济占优的一方就更没必要如此竭泽而渔。对于少数技术上的透明晶体需求,依靠高品质的天然水晶打磨也就是了。 这一日本就是风平浪静的好天气,时值盛夏连云彩也很稀薄,能见度自然是非常好。拿着原始单筒望远镜环视了一周,陈诲的目光定在了东北方向,凝视许久,这才感慨:“看的真是清楚啊,从这儿都可以看到东沙洲了,至少是四十里远呐!” 东沙洲,是昆山东北面长江口的一个沙洲,东沙洲西边二十里还有一个更小的沙洲叫做西沙洲。如今这里都是好无人烟的盐碱湿地,不过再过五百年这片土地就会在长江水所携带泥沙的冲击下汇聚成后世上海的崇明岛。从苏州昆山的江岸便,到上海崇明之间,居然可以靠着桅顶的望远镜瞭望直接看到陆地,这对于海船的搜索距离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提升。 陈诲一边饶有兴致地试用望远镜,一边在心中盘算:有了桅杆如此高峻的巨舰,再加上这至少可以让目力极限延长三五倍的望远镜,要看清五十里外的小舟说不定不现实,但是看清大片岛屿肯定是没问题的。这样一来,大王交办的寻找南方大陆的事情应该也要靠谱不少。 寻常海客在未知海域探险的时候,只要船只错过岛子二十里地,就有可能看不到岛子。如果要想地毯式搜索确认海图上是否有漏网的岛屿的话,就只能以三四十里直径为一道搜索圈往复拉网式搜索。而如今这套装备的配合,哪怕错过岛子四五十里都有可能看到,那就意味着同样进行拉网搜索也只要以一百里为半径,起码可以省掉三分之二的重复航行。对于未知海域的征服,就更有信心了。 把玩了许久瞭望设备,陈诲又观摩了一番飞鱼都精锐水鬼爬上桅杆进行船帆操作作业。“明州号”飞剪船桅杆远高于原本任何一艘吴越海船,而且至少高出一半以上。在海风海浪很大的环境下,一旦船体摆动起来,桅杆上的晃动就更厉害了。如果不是水性极度精熟,而且身体强健、臂力过人的精锐之士,是绝对没法适应这种船的桅杆作业的—— 可以想象一下,在海风中船体稍微左右晃动三五度的角度,四十米高的桅杆顶部横摆就会放大到好几米。人在那种环境下还要如同走钢丝一样在桅杆的横桁上行走捆扎船帆,需要何等惊人的平衡力和体力才能抓紧横桁不被甩飞到海里去?这样技艺精湛的水手,换做如今华夏大地上任何一个别的政权,只怕给他十年时间都不一定练得出来。越人闽人善水的特性,在这艘船上可以发挥到淋漓尽致。 不过,可以省力的改进,还是能用就用。比如这艘船的软帆升帆降帆不需要水手直接爬上横桁打开或系紧捆扎帆布的绳结,只要爬到每一级桅杆的支索平台和瞭望台上,然后依靠新一代滑轮索具的配合、以及刚刚换上了张思训发明的齿链传动换向绞盘,就能完成升降。 要定位的时候,也只要把滑轮索具的末段绑紧在主桅杆上一处处钉入的铁盘上即可,相对于爬横桁的模式至少省去了七八成的危险。单位面积船帆所需的操帆水手也比五百年后的西班牙大帆船、盖伦帆船等省去三分之二的人数。最多只有到船只长期靠岸收帆的时候,才需要水手爬横桁捆帆。 按照原本的历史,1600年代一艘三桅杆、两千吨级的大型盖伦帆船,就需要150名操帆水手,但是如今“明州号”飞剪船,比大型盖伦还多一根尾桅杆,主桅杆上的大方帆数量也多3面,却只要60个操帆水手就可以完成全部作业,这不得不说是技术进步的一大优势体现。再算上掌舵、瞭望、养护各类水手,在不排除作战水兵和货运贸易的商人、力工情况下,整艘船只要100个船员就可以安然出航。 …… 从桅杆上下来,陈诲便看到几个伙夫营的厨子、药局的病儿检校官围在一起,指指点点让一群挑货的力夫把各色各样的货物挑上船,分门别类开始储藏。陈诲过去巡视了一番,简略地问了一句:“可是此番下南洋,还要顺道带哪些和番夷贸易的货物么?这些都是大王吩咐的,还是蒋家的意思?” 两个病儿检校官立刻转过来对着陈诲行了一礼,然后恭敬地答道:“贸易啥的,大王倒没有过问,大王是让好生安顿这些航海物资,无论是药物还是吃食都要照顾到,很多东西都是大王钦点安排的,咱也是奉命行事。” 陈诲心中好奇,打开一个厚红木的药箱,又翻看了单据,发现上面筹备最多的就是晒干后用一个个枕头大小油纸包叠好、蜡油封口的青蒿了。整艘船上足足装了二十箱青蒿,这玩意儿既可以当作治疗疟疾和部分如今还不知名南中瘴疠的药物——虽然疗效不能说一定很好;尤其是平时没得疟疾等疾病之前还可以平素熬汤或者当菜吃起到预防的作用。在奎宁出现之前,世上没有其他药物可以实现彻底、很有把握根治疟疾的药效,青蒿可以做到你每日常吃的情况下不会染病,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 除了青蒿,还有另外二十口箱子满满的都是各种药材,基本上中医里面除了滋补养身的药物不在其中以外,其他治病救人的药物全部都已经涵盖了。尤其黄连、甘草、冰片、薄荷数量最多;另有一些瓷坛子装的花露水和精简版风油精、万金油——所谓的精简版,也就是这些风油精还不含桉树油,需要等陈诲此次去澳洲把桉树找回来后才能提取。连樟脑都大多制成了“樟脑丸”这种新的形式,要求船上洒扫的水手每天在船上安放一遍樟脑以驱除热带蚊虫。 看着病儿检校官的准备,陈诲已经觉得一边头皮发炸——他在海上跑了三十多年,今年四十岁不到,可以说从四五岁开始就和大海打交道了,可是这么多年来基本上都是粗放型的处理,哪见过出一趟海还这般不计工本准备万全的?头皮发炸之外,自然也少不得流过一丝暖意,光看着大王这般算无遗策的安排,就知道此番行事定然是不会有什么危难险恶了。 如果说病儿检校官的准备工作还只是让陈诲觉得头皮发炸,那那几个原本执掌过御膳的厨子们所作的准备就直接让陈诲无语了。 补给物资里面首先有五百口腌菜的大坛子,装了足足五百料分量的各种新鲜腌制腌菜。据说都是王妃蒋洁茹亲手试制的配方,数次改良过口味和营养。从酸包菜、酸黄瓜、醋萝卜、醋蒜头,到普通的盐腌胡萝卜、芜菁、洋葱还有叫不出名字的泡菜——就算一个海员每天吃一斤多保鲜蔬菜,这些货都足够五百人吃大半年的了——而事实上哪怕是八百年后库克船长发现澳洲的时候,第一次发明出了德国泡菜,也无法保证“每个水手每天六盎司醋泡菜”的补给,这样一比,吴越王在给水兵补充维生素方面的努力可谓是不遗余力。 如果觉得各种泡菜味道不如新鲜菜的话,吴越人还有好几项补充。首先是带了两百缸的豆类,可以随时随地在海上制造日式纳豆、或者发新鲜豆芽菜、用石膏制作豆腐。还有大量既可以作为贸易产品,又可以随便开吃的海量茶叶,用泡茶来补充各种微量营养元素。 大航海时代的欧洲人倒不是没有想到过茶叶这种东西的营养好处。只可惜,他们万里迢迢跑一趟中国,就是为了运几吨茶叶回国。如果半路吃掉一些,那些船主无疑会心痛到滴血的;因此哪能和本身就掌握着全世界绝大部分茶叶产区、茶叶可以随便吃一杯扔两杯那么任性的吴越人比呢? 解决了蔬菜问题,别的问题就基本上不算问题了。食盐、霜糖、高度酒精在吴越王的大力支持下有多少要多少,也不存在保质期的问题;肉食方面船队一下子得到了两千条婺州火腿(金华火腿)作为主要的长期肉食补给,以及几千斤出海后半个月内必须吃完得鲜肉。米面主食敞开了供应,而且制取了很多的糯米酒酿和西域馕饼等不会**的主食作为储备。 最后,连储藏淡水所需,都筹备了上千口采用具有灭虫气味的香木制成的木桶,杜绝大航海时代常见的“淡水在热带海域放置一个多月之后,普遍开始微生物、藻类滋长,发臭发绿”的问题。 为了这次出航,光是物资和配套上的投资,起码也有十万贯之多,看着这一份常常的清单,陈诲眼中凝满泪水,暗暗发誓定然要找到传说中被大王称作澳洲的领土。 ... ... 第332章男人的浪漫 钱惟昱在昆山和苏州总计就只待三天便要回杭州去了,临行之前,陈诲这边的船队也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启航踏上了南下寻找澳洲的征途。 这天一早,钱惟昱亲自带着目前还在苏州的一众文武给陈诲送行;钱惟昱亲手捧过一大碗烈性的朗姆酒,递给着甲行军礼的陈诲,看着陈诲一口痛饮喝干,这才谆谆叮嘱道: “远航一定要小心瘴疠疾疫,到了麻逸国以南,轻易不得与岛夷土著直接接触;万般事宜都要以安全为上,贸易所得凡是可以经水的都要好生洗濯才可带回来。到了各处海岛时,若是岸上蛇虫孳生,丛林密布,切不可让船队停靠离岸太近。上岸之人一定要用小舟摆渡,回到大船上之前一定要严格海水沐浴、风油精擦拭全身,切不可把异国蚊虫蚤虱等物带回华夏!至于鸟兽草木,也要好生择拣清洗。太医院的医官寡人也给配属了五六个,好之为备。” 这么一番话语从一国之君口中说出来,着实有些碎碎念,不过陈诲心中却着实受用,钱惟昱说一句,他就恭恭敬敬俯首称是,并且用笔记在自己的衣襟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个时代的人对于物种隔离概念没什么认识,也不知道从海外引入传染病或者导致物种入侵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这些话如果钱惟昱不说,那就真没有别的人可以教导了。 陈诲最终出行的船队也已经敲定下来,除了“明州号”飞剪船之外,还有两艘四千料尖头福船、四艘两千料尖头福船。这些福船也是这两年来吴越国造船业的一个改良结果,吸收了广船水线面的一些优势,并且结合了后世清朝时才出现的中式硬帆船万金油——“老闸船”的相当一部分优势,在水线面型和破浪阻力方面有了很大改进。 以竹篾硬帆为主,兼用帆布制的软性支索飞帆和船首、船尾帆。在驶出南中国海,进入太平洋蓝水海域之前,这些船只灵活受风的航行特性可以让它们在24小时平均航速上不逊于飞剪船。未来数年间,吴越国的普通民商用海船、海军战船也会逐渐从传统福船系模式向老闸船转变。 这七艘大船组成的舰队会沿着苏州-台湾彰化-马尼拉甲米地锚地-民都洛岛上的麻逸国-三屿-渤泥国安汶这条路线南下然后到达巴布亚新几内亚岛北岸,折向东进。除了“明州号”之外,其余六艘船会在到达巴布亚岛最东南端南岸、相当于后世莫尔兹比港这个位置后返回,并且将一些剩余的新鲜航海物资趸给将要继续征途的“明州号”。然后由“明州号”南下澳洲。 当然,如今这个时代,无论是那块后世会成为马尼拉的土地,还是后续那些港口岛屿,应该都还是只有“巴郎盖”土著的蛮荒原始状态。吴越人如果需要的话,灭杀几个巴郎盖部落就可以轻易控制那些地区,相反阻挠吴越人的最大障碍肯定是热带疾病,让吴越人无法离开海岸线深入内陆。 这样的安排,也是害怕以飞剪船的船型在穿越巴布亚岛以北的赤道无风带时被困住,不好施展,而有硬帆船配合的话,只要经过那些大岛屿的近岸地区时,就肯定可以利用每日昼夜的海陆风进行航行,用硬帆船牵引的话,肯定不会出现船只行驶缓慢的瓶颈。 赤道无风带在航海学上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即在地球上靠近赤道南北纬度3°~5°之间的范围内,如果在大洋深处,会存在因为地转偏向力和地球自转离心,导致这一地区只有气流的上下垂直运动,而极少有水平方向的横风。 自古海船到达这些位置的时候,就会遇到麻烦,比如西非洲赤道附近的“马纬度”,就是其中的显著代表古代欧洲航海客从西非洲运载柏柏尔人的马匹回欧洲的时候,常常会在这些海域遭受长期的无风静滞期,连所运的马匹都会因为在赤道环境闷热舱室中长时间迁延,成批疫病而死。 当然,赤道无风带也不是绝对的,那只是存在于远离大陆的远海、或者是周边虽然有陆地,但陆地面积太小,只是普通的小岛,不足以形成海陆风的地形。如果是诸如巴布亚岛那样拥有数千米高山、上百万平方公里的大岛的话,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水和土地泥沙之间热容差的关系,白昼时风从陆向海、晚上从海向陆的昼夜反向海陆风可以持续存在,这种情况是最适合中式硬帆船发挥的。 中国往南到澳洲的航线上,赤道无风带刚好穿过了巴布亚岛,这可以说是造物主对中国人航海业的一个恩赐,对于欧洲人来说无比费事的穿越赤道无风带问题,对于中国人来说直接就可以迎刃而解——古代欧洲人如果要避开西非洲的赤道无风带,就只能贴着西非凹进去的几内亚湾行驶,利用海陆风兜一个大圈子,而无法直接从利比里亚直航西南非的卢安达、纳米比亚等海域,相当于为此白白多走三千海里的浪费航程。 …… 在钱惟昱和苏州的一众官员注目中,“明州号”带着6艘僚舰拔锚。船队最终几经人员变更,总计带了1000人的飞鱼都精锐水兵、还有通译、商人、使者、工匠、医官、厨子等后勤人员500人。甚至还有大约500名的南九州隼人武士和归化的台湾岛高山族水手。 之所以启用这些人,钱惟昱也是考虑到了南九州火山区的隼人族和台湾岛东部高山族人在热带丛林地区的“扛造”耐性非常强大。历史上一直到二战的时候,日军和米国人在巴布亚岛的科科达小道进行了人类历史上最为残酷的丛林战,南海支队的日军在科科达小道的丛林中坚持了两年,那种如同兽人一样强横的热带生存能力着实让全人类咋舌。而当时作战的南海支队当中,大部分兵员正是九州岛南部萨摩藩的火山丛林人种。 吴越国在台湾的殖民至今也有十个年头了,纵然吴越控制开发的只是占台湾四分之一面积的西部海峡平原,但是那也不影响吴越人逐步同化、归化一些高山族人。 南九州的情况则比台湾更好,在陈诲和林仁肇征服隼人三国的豪酋之后,隼人族这些年来已经被吴越统治者通过普及基础教育反复灌输了“中原浙闽两道的居民和九州隼人族都是秦汉时候山越族的后裔”这个观点,对于吴越的认同感已经爆棚。 现在吴越王只要希望,完全可以聚拢起几千人的台湾高山族精壮武装,或者上万人的隼人武士军队。往船队里安插几百号人的随行武装自然是再轻松不过了,如果不是出于刻意压制这些外族武装的人数不宜超过船队中飞鱼都汉人水兵数量的考虑,吴越国完全拿得出更多异族武士。在给这两支队伍命名的时候,钱惟昱也恶趣味地把他们取名为“高砂义勇队”和“隼人义勇队”。 船队后,仅仅两天就到了彰化港,随后卸下了一万多料所运载的各种铁器,然后补充了茶叶和牛羊腌肉、粮米布匹、上千名越南奴隶,还有几千料的土水泥——这么多船只跑一趟南洋自然也不能空跑,顺带贸易回本自然是必须的。由于台湾岛如今也有十万民户了,开垦建设等业务非常繁荣,铁器的消耗量自然持续旺盛,近年来一贯成为了大陆对台湾地区输送的主要货物。同时一些没必要从大陆出航时就带的物资,则可以在台湾卸下铁器货物后重新装船、再次。 六月十五日前后,船队到达了大王在海图上标注的“吕宋岛东南岸优质深水湾、方广六十里”天然锚地。船队入港盘桓数日,留下了一百名飞鱼都水兵和一百个隼人武士作为监工、并且把一半的越南奴隶留在这里,放火烧林在马尼拉地区修筑一座夯土木桩的土围城寨、又把五千袋土水泥全部留下、配给足量的铁器,让越南奴隶继续修建锚地栈桥和碉堡。预计不出两年,这里就可以形成一座城镇。 这一过程中,靠着隼人武士和高砂武士的屠戮,自然也灭杀了马尼拉湾附近的四五个菲佣巴郎盖部落,斩首两千余级——虽然陈诲很眼红这些奴隶的劳力资源,但是思忖再三,考虑到大王反复交代的防止疫病传染,加上这些土著原本世代就在此生长,反抗性比较强,只能是暂且压下这个年头,或许等到大王所说的桉树弄回国、吴越医官们配出完全版的万金油、风油精之后,才能考虑大规模奴役这些“昆仑奴”。 海上的日子漫长而无聊,搜索、绘图、测量,这般走走停停,经过麻逸国、三屿、渤泥国安汶岛之后,六月底的时候船队终于到了巴布亚岛的莫尔兹比港——经过巴布亚岛东北岸的时候,几艘老闸船还是用十几条粗大的缆绳牵引了“明州号”数日,以帮助在赤道无风带上利用横风不力的飞剪船加速通过。 把所有剩下的越南奴隶和高砂族监工对、足够吃一年的腌制肉食粮菜等物留在莫尔兹比港建立沿海驻扎点,随后各艘海船盘账了一番,把冗余物资匀给“明州号”,或者留给莫尔兹比殖民点,然后便正式返航了。 陈诲带着“明州号”继续往南,趁着南半球冬季的契机,踏上了独自寻找澳洲的道路。这一路,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让船队中数百个将来可以成为领航员的商人、水手们普遍学习如何观察南半球的南十字星定位法,重新测绘新式的、覆盖更全面的南天星盘。至于寻找澳洲物种,只能算是一个附带的任务罢了。 ... ... 第333章三武后尘 陈诲的船队从莫尔兹比继续南航澳洲的时候,在江南大地上,一连串的重磅进展消息也逐个爆出。6月14这天,后周禁军在一个多月的猛攻之后,把采石矶所在的和州战场彻底肃清,并且从西南边接近了金陵城,开始筹备攻城作战。仅仅十几天后、也就是7月初2的时候金陵东北面润州战场的战斗也结束了,润州南唐守军在付出了一两万人的死伤被俘代价后惨遭攻破。这些都已经是南唐最核心的领土了,李氏礼贤下士数十年,能够赢得这些死于国事的勇士也算可敬可泣。 7月5日。后周军集结六万多人马、在此前长期的火力准备、用砲车火油拔除了不少金陵城外围的敌楼城楼等城防工事后,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总攻。历史上北宋灭南唐的灭国之战,仅仅在金陵城的攻城战中就迁延了大半年的时间;可见这座数百年来都作为南朝国都的、拥有七丈高城墙的巨城绝不是周军此前曾经攻陷过的任何一座城池可以比拟的。 南唐守军仅剩四万余人,而且团练军也占了半数,不过还有大量的民壮可以强征,血腥杀戮的绞肉机,在两军攻战之下不可逆转地隆隆转动了起来。 …… 柴荣本人当然不可能每天泡在金陵围城战的现场。 这一日,正好是润州攻克之后五天,刚刚完成了润州初步安民工作之后,柴荣接到了一个需要他亲自处置的奏报。 奏报的来源,乃是李重进上言的,说是随军“搜金都尉”在执行皇帝陛下钦命的熔佛事宜的时候,受到了一些阻挠,李重进听了阻挠者的劝说,暂时也不敢妄动,于是上表给柴荣处置。 “金山寺?”柴荣端坐御帐之中,正在看着李重进的奏报,心中思忖了一会儿,也没有想起这个地名,随后喊过一边随军侍候的宦官,问道:“小楼,过来,可知金山寺在何处?” 一旁随侍的这个宦官显然也是略通一些文墨地理的,立刻点头哈腰地趋步过来,略微想了一下,便回道:“回禀陛下,金山寺便在润州之北的江心沙洲上,正好与江北扬州的瓜洲渡隔江而望。” “这座寺庙很有名么?为何带兵查封违禁铜佛的官兵竟然会被阻挠!” “确实很有名,听说寺中历代都有高僧辈出,最是灵验。奴婢身在北方,长居宫中,也曾得闻呢。” 那太监的回答语气中似乎颇有倾慕崇拜之感,让素不好佛的柴荣听了便心中先有三分不喜。又冷着脸追问了一些细节,那个太监也不过一知半解,仓促如何答得上来这些事情。柴荣便让对方立刻招来随军参赞军机的枢密副使魏仁浦、询问起此事。魏仁浦的学问见识自然不是一个太监可比的,柴荣一问,马上对答如流道: “陛下,这润州金山寺建于东晋明帝年间,乃是江左之地极早的古刹了。寺庙坐落大江之中,一改自古佛寺坐北朝南之俗态,面朝正西,正对大江奔流、扼南北津渡之要冲,久以‘卒然天立镇中流,雄跨东南二百州’著称。唐时文豪张祜曾有诗《题润州金山寺》云:‘一宿金山寺,超然离世群;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树色中流见,钟声两岸闻;翻思在朝市,终日醉醺醺。’足见此处为东南形胜之所钟。 臣虽然不曾去过,但也久闻南国文人传说,那金山寺中有三尊万钧大佛,法相庄严,巍峨雄峻无比。唐武宗‘会昌法难’年间曾遭破弃,后宣宗时,为宰相裴休之子、法海禅师舍身入佛、募资重建。江南李氏当国期间,又曾靡费重金增筑大殿、铸造巨佛,全寺耗铜不下百万斤。” 柴荣一听,马上知道问题在哪儿了。“搜金都尉”是他临时设置的官职,和汉武帝时候的搜粟都尉相仿。只不过搜粟都尉的职司是大军出征时候因粮于敌、就地征粮,而他柴荣任命的这些人就是在大军新占领区未曾安定之前趁机搜剿违禁佛像铜像,用以供朝廷熔铸“周元通宝”。 吴越人那边,这两年每年朝贡中花钱向北朝赎买铜佛的事情已经逐渐变少了。显德五年年底前任吴越王、庙号忠懿王的钱弘俶薨了之后,听说杭州城外西湖边那座俗称“雷峰塔”的西关砖塔也已经彻底修成、八万四千版大藏经铜版也已经刻完。 打那之后,吴越新王钱惟昱在佛事上的花费貌似一下子少了不少,据说是为了抽出钱粮帮助周军攻打南唐、为周军助粮助饷所致。所以,从显德五年开始,大周朝廷自己熔佛铸钱的比例又开始抬高了。 柴荣略略一算,金山寺的铜佛要是全部熔毁了,那就是二十万贯铜钱的分量。按照如今大周朝廷一年不过多铸造八十万贯铜钱的规模,那就相当于朝廷一个季度的铜收入了。这么大一座佛寺,还是南唐两代皇帝敕命修复重铸的,寺中僧众肯定是心向南唐的死硬之辈。 念及此处,柴荣已然是动了真怒,沉声问魏仁浦道:“那金山寺僧众几何。此前可曾与伪唐皇室有所密切联系?” 魏仁浦应声答道:“金山寺常年住持僧众四千余众,另有往来挂单僧侣增减难计,约摸不下万人。” 一个佛寺,居然有万人僧徒;还和南唐皇室关系密切。而且寺庙占据的位置是与瓜洲渡隔江对望的江心津渡要隘,超标铸造铜佛数十万斤。任何一条传入柴荣耳中,都让他逐渐怒火中烧,难以抑制。 “朕肃清佛门败类,至今已有五年,这江表之地久不归朝廷辖制,倒是成了佛徒妄佞之辈的藏污纳垢之所,真是可笑。昔年前周武帝宇文邕灭佛屠僧,破尽珈蓝;南朝梁武帝萧衍却四舍其身入同泰寺,以为能号召北朝佛徒心向南邦,最终还不是落得被侯景逆乱、饿死台城。李昪李璟小儿种下的毒,今日就由朕来扫清。来人,速传张永德——” “奴婢……奴婢遵……遵旨。”随侍宦官似乎心中不忍,却知道不可抗拒,转身就要出去传令。只不过没走出两步便又被柴荣叫住了。 “唔,且慢。不过万余僧众,也没什么坚甲利兵,值得甚事!金陵这边攻城大事要紧,张永德就继续指挥大军督战,传赵匡胤来便可。” 传令宦官退去之后,魏仁浦在一侧却是心中色变,几番鼓起勇气,看柴荣神色不善又有些气馁。不过片刻,中军御帐外甲叶铿锵之声愈来愈近,显然是赵匡胤被带来了。魏仁浦咬一咬牙,跪下奏道:“陛下已然将要定鼎天下,廓清宇内。如今之势,与国朝初年大不相同。江南佞佛之情绵延甚久,还望陛下念及江南安定,务要操之过急。” “魏枢相!朕还要扫清西蜀,控摄荆湖,威服吴越,北定契丹。不过是区区灭了一个伪唐,距离廓清宇内还远着呢。国朝这些年财赋如履薄冰,几乎要靠以战养战、因粮于敌。仁浦你身居枢密、筹措军需,不会不知道这些。五年时间才灭一个伪唐,如果再要扫平诸侯、戎狄,不雷厉风行,难道还把这打天下的大业留给宗训去操心不成。 正是因为江南佞佛日久,这才能够在廓清佛门一事上得到更多财赋进项、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朕意已决,就用这违禁的金山寺开刀,杀鸡儆猴了。” 说完这几句话,赵匡胤已经走进中军大帐,对柴荣行了一个军中礼节,柴荣也不让他平身,没有丝毫虚礼,直接说道:“匡胤,从你的殿前司马军中点起一都兵马,随朕亲自去一趟润州金山寺。朕倒要看看那些吸食民脂民膏的秃驴骨头有多硬。唉,重进还是太心慈手软了啊。” 赵匡胤二话没说,立刻点起五千禁军精锐马军,准备停当就护着柴荣上路了。赵匡胤的三弟、如今才刚刚弱冠之年的赵匡义也作为骑军中一名指挥使级别的中级武官随行。虽然指挥使只是一个指挥五百名骑兵的军官,但是很显然,虚岁才22岁、几乎和钱惟昱同龄的赵匡义能够做到这个位置,在禁军中指挥五百人,已经是仗着他哥哥的提携了。皇帝柴荣对于这种自己亲信爱将不算出格的、适当提拔子弟的行为也不太在意,算是优容有加。 自从刘仁瞻死后这一年来,赵匡胤征战中的表现显然是可圈可点的,在攻破位于江北、号称“金陵锁钥”的清流关的战役中,赵匡胤曾居首功;此后续夺取滁州、渡过采石矶等一系列战斗中,也有不俗表现。 几个月前,柴荣把赵匡胤提拔到了殿前司禁军中第三把手的位置、担任殿前司诸军都指挥使(上面还有殿前都点检和殿前副点检两个职位压着),只是因为赵匡胤在当上诸军都指挥使之前,长期担任马军诸军都指挥使,所以每到需要调动作为“快速反应部队”的骑军执行任务时,柴荣还是会习惯性地想到顺手找赵匡胤办理。 五千骑兵从金陵城北的围城御营出发,仅仅大半天时间就到了润州。在城内歇宿一夜,次日一大早柴荣就带领大军赶到渡口,靠着李重进提前得到消息后筹措的渡船,摆渡到了金山洲上,岛洲上一坐依着山势、直面大江的巍峨庙宇耸峙矗立,远远在长江两岸就可以看见。那种法相庄严的肃穆感在厌恶佛徒的柴荣眼中,只是徒然招来更多厌恶。 ... ... 第334章时辰未到 三武灭佛,不得好死——这或许是一个世人一直没有去钻研过的现象。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于446年正式下诏灭佛(此前438年、444年曾分别勒令沙门还俗、勒令改崇寇谦之天师道。但是正式下诏灭佛是在446年),后于452年死于宦官之手。寿45岁。 北周武帝宇文邕574年正式下诏灭佛、后于578年北伐突厥时突然暴毙。寿36岁。 唐武宗李炎于845年发动“会昌法难”,第二年旋毙,据说是灭佛崇道后、服食国师进贡的仙丹而亡,寿32岁。 如果没有钱惟昱的蝴蝶效应,那么按照原本的历史进度,柴荣在显德二年开始发动灭佛,显德六年北征契丹时也会毫无征兆地因为莫名急症暴毙。寿39岁——当然,这件事情,现在还没有发生。因为彻底攻灭南唐的希望就在眼前,到了如今这个点儿,原本已经该去北伐契丹、收复关南三州的柴荣,还在金陵督军攻城,试图毕其功于一役。 三五一宗,在灭佛后分别活了一年、三年、五年、六年而暴死,有被杀,被毒死,也有莫名急症而亡的——当然,所谓急症而亡的大周皇帝宇文邕和柴荣(虽然他们的“周”是两个不同的“周”,虽然继承了这两个周的朝代都完成了对乱世的大一统。)也不过是历史书不知道或者不敢写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病而已。 拓跋焘和李炎的真实死因之所以敢被史书公布,那不过是因为谋杀拓跋焘的宦官宗爱、和给李炎敬献有毒仙丹的道士赵归真,这两个凶手在皇帝死后立刻被继任的新君以弑君之罪诛杀了,所以史书才敢写。如果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害了皇帝的人最后活得好好的,历史就要任人打扮了。这种时候,轻飘飘的“暴毙”二字,就只能用另三个字来概括——“你懂的”。 但是无论怎么说,从这些例子上面可以看出一个历史的惯性——灭佛虽然可以为国家挤出大量的冗余财富,缓解社会矛盾。但是任何触动一个庞大利益的改革都是非常拉仇恨值的行为,尤其是事涉宗教信仰,就更容易有不要命的殉道者来做一些冲动的事情,或者让这“一小撮不明真相的狂热群众”被“极个别别有用心之徒”利用。 …… 闲话扯的有点远,且说柴荣领着赵匡胤,带领骑军五千在金山洲登陆,当先就冲进六百年古刹金山寺。而此前报告说金山寺佛像显灵、士卒震怖而不敢按朝廷定例毁佛的李重进,此刻也早就带着数百从人在金山寺外恭候,见了柴荣亲自前来巡查,马上引着柴荣带路,一边走一边介绍情况。 “说说吧,到底看到了啥。” “启禀陛下,那日臣听闻下属将佐来金山寺执行陛下查禁违规佛像的敕命,结果执行之人到了佛堂后,正要搬动最大那尊铜佛,不仅丝毫搬不动,而且佛像还现出神迹,令人震怖不已。一开始臣也不信,后来前来亲眼目睹,这才不敢怀疑。” “你看到了什么?” “一开始根据下属回报,说是动摇大殿之中三世佛时,原本已有百年历史的巨佛突然顶涌清泉,遍洒佛像,而后表层已现铜绿的瘢痕尽数洗去,佛像通体恢复纯赤之色。臣赶来后,见到的果然是纯色赤铜之佛,与一个月前瓜洲渡渡江南征时路过见到的迥然不同。” “那就没有可能是寺中妖僧私下修缮佛像,铲除佛像外面的铜绿呢?你又不曾亲眼看见佛像从绿变赤的过程。” “微臣一开始也是这般想的。可是臣到了之后,又目睹了一次神迹,这才不得不信服。” “什么?还有第二次么?这一次又能有如何变化?” “微臣亲自前来后,也试图撼动敲打佛像,结果佛像又有灵泉灌顶,而且此番灌顶之后,居然纯赤的铜色转为银光,不出一刻钟,整个大佛居然毫光四射,化作银质!” “胡说!万钧铜佛,要是化作银子,那便是普天下的银子……也要占去大半了,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银子。”柴荣听了这番言语的时候,几乎是瞠目结舌,一边说着不可能,一边已经加快步伐冲进大雄宝殿。 满殿跪满了数百名僧众,正对着当中的三世佛膜拜,柴荣定睛看去,五丈高的巨佛,居然真的是银光闪闪,在无数长明灯照耀下闪耀万方,一派云蒸霞蔚、瑞气腾腾之态。 佛像正下方一个入定老僧面朝众人、背对佛像,坐在那里丝毫不为外物所动,一副法相庄严的肃穆之态,尤其是他的胡须眉毛已经纯白如银,与镀了银的佛像颜色几乎一般无二,而且长眉下挂直到面颊,苍髯更是垂至腹下。 其他和尚哪怕一直在膜拜神佛,见到皇帝进来肯定也要至少抬头看一下,那个老僧却是丝毫没有反应。不过,柴荣一开始倒也没有第一时间在意那个老和尚,因为他的目光完全被那座异样的大佛吸引了。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柴荣三尸神暴跳,他一直坚持“信佛不在其像、倘佛生于今日,肉身尚可饲鹰,何况以死后塑像以救万民”的观点,如今佛像在他勒令熔佛铸钱的时候如此显灵,那不是**裸地打他脸么? 柴荣审视许久,一看铜佛底座还有大量裸露的赤铜,乃至铜锈,而且佛体上的银质细看的话也不是非常均匀饱满,有些衣褶细微之处的缝隙,依然有铜色显露哪怕是“天灵涌泉”最初波及的佛头部位,也有佛的下颌部位未曾变银,很显然是因为当时的“灵泉”没有淋到这些部位而已。 只不过其他人都在看到神迹的时候就慌忙跪地膜拜,根本无心细查,所以这些破绽也就没人在意。柴荣当然不甘心,当下从赵匡胤手中抽过一柄仪仗用的玉斧,越众走过一群惊骇地僧人,用斧头刮着佛像盘起的膝盖部位,果然挂掉薄薄一层表面之后,里面就已经是露出了铜色,白银的厚度,连一分都不到。 柴荣心中大喜,以为终于找到了破局的缺口,回身大喝道:“看到了没有?看到了没有?这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偷偷在上面刷了一层银漆而已!这算什么神迹!只不过是一些妖人蛊惑人心,诸将不要被骗了。” 一边说着,柴荣一边一把拎起那个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老和尚,质问道:“你这妖僧是何来历!究竟用的什么邪法让此妖法得以施行?” 李重进见状立刻跨前一步,攀住柴荣的胳膊,低声劝道:“陛下不可造次……这位便是唐宣宗年间重建金山寺的高僧法海禅师,如今已经百岁有余高龄了,在江左德望极高。” “李将军所言,老衲可不敢当。不错,老衲便是法海,宣宗四年得此皮囊,宣宗末年舍身入佛门,誓要重振会昌大难后之金山寺。如今也算痴活一百零九岁矣。老衲生人之前四年,此寺遭逢会昌法难,不曾想活到如今年纪,还能再见如此‘雄主’。” “你这贼秃!”柴荣涵养再克制,听了这般言语也是彻底失去了耐性。 “陛下……末将当时亲眼所见,神迹显现之前,是无色透明的灵泉灌顶,从佛头上涌出,洗遍佛体后,才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慢慢变色。绝不是一开始就熔融的银漆啊。”一个明显还算是比较信佛的基层军官,貌似是李重进手下一个都头级别的家伙,在柴荣辩解的时候,居然还继续抗辩,向柴荣说明情况。虽然他的话音中充满颤抖,但是很显然他的信仰让他愿意冒险鼓起勇气劝说“误入歧途”的皇帝。 “给朕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家伙也拿下!”柴荣厉声一喝,冲上去一脚踹到那个军官,然后拿着玉斧挥斥方遒地指着众人,“提前预做准备的鬼把戏,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伎俩,若真是佛祖显灵,便在此刻让佛像再次变色好了——它能把佛变成金子的么?朕就在这里看着,可以么?若是他能在朕眼下如此,那朕便信它好了。” 大殿中死一般的沉寂,或许比死,只是多了一些喘气声,许久没有人抗辩,除了那些原本应该恭敬低头的人,此刻都用各种各样复杂的眼神盯着柴荣,有惊恐,有迷茫。柴荣还算满意这种反应,喝令众人砸碎佛像搬走,这才又激起一阵反对。 柴荣知道不动点真格的今天怕是镇不住场子了,皇帝的龙威固然可以震慑世人,但是神佛的显灵显然更有煽惑力,柴荣咬了咬牙,又说出了一句狠话:“佛如能作祟,有种便加于朕身,朕倒要看看佛这种西域外邦之物,能不能作祟于朕这华夏正朔、真命天子!” 说完,柴荣抡起玉斧猛然掷出,玉斧飞起三丈多高,在半空中抡了十几道圈子,重重砸在佛像的胸口,随后玉斧铿然碎裂四散,铜佛胸口居然也被砸出了一个碗大的凹坑,崩落了数块镀银的碎铜。 “众将士可都看见了?朕先砸了第一斧!剩下的众将士尽管动手!佛要作祟,那也是找朕的麻烦!再不动手者,以谋逆论处,立斩!” 皇帝如此亲自示范,积威之下,再无人敢拖延,即使是心中对神佛最为敬畏之人,此刻也只不过能在心中暗自不出声的碎碎念:这可是皇帝当的出头鸟,佛祖啊佛祖,要是你真有能耐,冤有头债有主,也别找我等的麻烦就是了。 当下众人一齐动手,斧凿大锤齐下,没一刻钟就把几座大殿中的三世佛都给砸成了十几块碎片,保证每一块碎片的分量在万斤以下,好便于搬运装船。法海老禅师也被柴荣的亲兵直接拿下。正当柴荣准备说出处置法海禅师及金山寺一众僧徒时,却见法海一副非常欠揍的样子,实在是令人不爽。 柴荣走过去,逼视着法海禅师,试图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对世俗权力的恐惧,但是很显然柴荣失败了,不过这也正常——一个老和尚活了109岁了,还能怕你杀了他不成?杀了也不过是让对方成为殉道者。然而柴荣准备放弃,法海却不打算停止说教,只听法海高宣一声佛号,对柴荣正色说道: “北周皇帝陛下,佛非不报,时辰未到。异日点检作天子,九泉之下陛下可不要追悔。” “你这贼秃还敢撩拨朕。来人呐……”柴荣只觉得一阵急怒攻心,又似乎突然问到老和尚那边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焚香气息,惊怒之下晃了两晃,居然晕厥了过去。 “陛下!”李重进赵匡胤齐齐抢住柴荣一条胳膊不让他倒地,神色之中尽是惶然。 ... ... 第335章点检作天子? “陛下醒了!陛下终于醒了!” 被临时改作柴荣行宫的润州刺史府内,一群太医官欣喜不已庆幸万分地拍着胸口,暗道好歹不会不明不白被牵连到了;一边忙不迭地拿热湿巾和去风汤药,各种服侍忙碌。毕竟柴荣要是就这么死了,那些随军的医官肯定讨不了好去,说不定新上位的掌权者为了掩饰朝廷秘辛会让他们人间蒸发。 医生这个行业自古都要求常年积累的经验,在医疗的辅助化验手段比较原始的古代,没个五六十岁的年纪,哪个能混进太医院?柴荣身边的医官,不少都是后晋末年就已经在太医院供职了,多的不说,经历四五个皇帝的人还是不少的,这些人老精鬼老灵的人,就算没什么文化,也因为见惯了宫廷的阴暗,所以深知其中利害。柴荣刚刚被抬回来的时候,这些人也都是全力救治。 根据诊断,此番柴荣病倒的原因,无非也就是多年持续南征北战、事事务必躬亲,所以过劳成疾而已——也就是说,类似于诸葛亮累死五丈原时的状态。不过柴荣今年才39岁,而诸葛亮当年可是54岁才死,15岁的年龄差放在那里,故而这般晕倒也不至于太凶险。除了过劳成疾之外,柴荣另外还有一些疾病貌似是心血管不太好,而且常年神经紧绷,遇到情绪激动的情况很容易突发一些诸如轻度中风或者血管爆裂之类的意外。 其实,别说这次金山寺之变了,就在几个月之前——也就是大约显德六年四五月间,柴荣最重要的谋主、献《平边策》的枢密使王朴在汴京去世,消息传到淮南军前,柴荣便大恸失控,短暂晕厥,只不过因为当时就在营中,所以没一会儿就抢救了回来。而这一次在金山寺,很明显被法海禅师的悖逆之言激怒也占了很大一部分因素。 “朕躺了多久?”柴荣喝过一口参茶,略微定了定神,马上又跟上一连串的问题:“战事可还稳定吧,消息有没有外传?口出疯言疯语的那个老秃驴宰了没有?” 闻得如此之急,倒是让一众侍奉的医官太监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随侍宦官头目戴小楼奓着胆子回道:“陛下昏睡了两天而已,并不算久;李招讨当时就封锁了消息免得动摇军心,赵都帅也附议了,内宫诸人也绝不敢嚼舌。当日金山寺大殿内的僧众据说也都被圈禁看管了起来,整个金山洲不许一条船只停靠泊岸。至于其他事儿,便不是奴才可以得知的了。” 柴荣心中烦恶,让人立刻召唤李重进来御前——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法海禅师那个妖言惑众的家伙是否有好生处斩分尸,虽然昏迷了两天,但是昏过去之前那句“佛非不报,时辰未到;异日点检作天子、陛下九泉之下切莫追悔。”的乩言,着实令他印象深刻。这算是诅咒么?如果不是,为什么恰好在他听完之后,急怒攻心便昏倒了呢? 李重进果然这两天也没敢离开润州城。不仅李重进没有离开,连张永德都已经赶到润州了。柴荣一派人去找,李重进马上就赶回了行宫,刚刚进来就行了大礼,丝毫没有懈怠之感,这一点倒是让柴荣颇为满意,看来自己这个表哥至少没有生出什么非分的念头。 “法海已经伏诛了吧。” “回禀陛下,当时……臣与赵都帅商议,不知陛下是否中了佛祟,也不敢妄动再伤陛下的阴德,因此都觉得应该从长计议,只是把法海禅师……法海贼秃和一众僧众监押起来,待陛下醒后亲自下令处置。谁曾想昨日晚间,那法海居然在看押他的禅院内自行坐化、自行燃烧起来,最后只遗下数寸骨殖舍利。金山寺中还有数名高僧,也在两日内莫名圆寂。” “为何不将其斩首碎尸!可恨,真是便宜了那厮。金陵城的进攻呢,可顺利否?” “大军每日按部就班攻打不息,然金陵城池高峻,连汴京也有不如,急切之间也难下之。” 柴荣正在恨恨然间,又和李重进询问了几句这两天各处战况、军中人心,李重进一一对答,这时,外头却又嘈杂起来。 “小楼!还不快去看看何人在外鼓噪?”柴荣不耐地对旁边的太监喝到。 宦官戴小楼立刻神色不定地跑了出去,须臾又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略带哭腔地回报说:“陛下……是外头有殿前司的军士听闻陛下无恙的消息传了出去之后,叩宫求奏大事。说是今晨守卫金山洲时,遭遇一条被江潮冲来的两丈白蟒。众军士以为白龙鱼服,大为惊骇,合力击杀后,居然在蟒尸中寻获一尺白底素绫,上头还写着一些朱砂字迹……” “什么?为何某不知此事。”李重进勃然变色,对着戴小楼质问道。这般做作,显然是有人想要猜忌他李重进,给柴荣下眼药来着——比如说,人家是害怕他李重进欺上瞒下,所以在柴荣醒来之前,这般大事都不让他知道。 “李招讨,不干奴才的事儿啊,奴才也是刚刚……刚刚知晓此事的,何况前来奏报的是殿前司军士,不属于李招讨管辖吧……” “够了!把东西呈上来。”柴荣喝断李重进和戴小楼的撇清,嫌恶地让人把东西送上来。李重进犹然在那里叩首出血,辩解说什么陛下身边恐有小人中伤忠良,请柴荣明察之类的场面话,说完也就退下了。 须臾,一道带着蛇血和些许洗不掉的痕迹的带字素绫被用竹质托盘送了过来,另外居然还有两个军士用竹匾抬着一条看上去有百斤轻重、长逾两丈的白色巨蟒尸首上来,那巨蟒已经被斩为两段,而且颇有多处利刃创伤。柴荣用佩剑挑起素绫略微看了一眼,便是心中巨震——又是“点检作天子”! 李重进刚刚想凑上来看,或者说些什么,柴荣一声呵斥:“退下!”便让李重进暂且没了下文。 殿前都点检?如今的殿前都点检,自然是柴荣的妹夫张永德。太祖皇帝的三个晚辈亲戚当中,柴荣算是姻亲晚辈加继子,张永德是太祖女婿,李重进是太祖外甥。除了这三人之外,拜当初汉隐帝刘承佑的屠杀所赐,周太祖郭威在人世间已经没有追溯三代以内的男性晚辈亲属了。柴荣登基这六年来,在平衡朝中军事的时候,也一直保持着让张永德和李重进基本上实力相当—— 有时候李重进带兵在外立功确实多一些,而张永德坐镇中枢,哪怕有殿前司禁军出征柴荣也常常御驾亲征,导致张永德立功肯定不如李重进。但无论功劳如何,在封官升职方面,柴荣一直是保持着平衡的,哪怕有时候李重进又加官进爵了,而张永德没有功劳,柴荣也会法外施恩给张永德升官。柴荣这么做的目的,自然就是为了用自己这个妹夫去平衡自己的表哥。 所以,虽然是再次看到“点检做天子”这句话,柴荣依然不敢真的对张永德如何猜忌——万一,这是李重进假作撇清自己、装作不知道这乩语,实则攀诬张永德的密谋呢?就算张永德有异心,如果张永德下去了,而他柴荣又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就没有人可以压制李重进了。 即使要对付张永德,或者把他的职位压下去,也必须是让张永德和李重进同步降官,这样才能保持平衡。如果张永德不适合做殿前都点检的话,或许应该将其降至殿前诸军都指挥使?还是平调到如今已经式微的侍卫司? 如果李重进也要明升实降、无过处理,又该如何处断?如果真到了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的时候,以李重进的血统是断然不能留在京师的。所以断然不能让他离开淮南。到时候说不得只能以移镇后“精力不济”的由头,把李重进原本的老巢徐州地区给收回,由朝廷重新任命节度使把徐州和山南东道的一些李重进嫡系地盘分出去…… 柴荣越想越是头疼,几乎又要昏昏欲睡过去。当然,最终他自问如今他的身体还没有到那一步,没必要做这种几乎相当于撕破脸皮的事情。 …… 柴荣自觉还能撑下去,事实上或许他的身体状况也真能再撑一两年。但是在那些愚氓之人眼中,或许就不是这么一回事情了。 柴荣身边的宦官,包括戴小楼之内,有多人是崇信佛门的无知之人。原本在柴荣的“天命威压”之下,或许这些人还不敢怀疑。然则金山寺大佛铜锈逆退、恢复赤诚之色,而后又银光自溢,诸般神迹,让一切柴荣身边没文化的人都开始动摇起来。今天看了那条中原罕有的白蟒居然都会突然现世,并且腹中藏书,莫菲真的是皇帝灭佛,导致天不佑大周了么? 柴荣不是一个信重宦官的君主,戴小楼和一众死太监也着实没有什么权柄。但是做皇帝的人,有一桩事情是一定要太监们帮着办的,那就是饮食的试毒……如果太监中有崇佛的狂热殉道者愿意拼着自己也中毒身亡,给柴荣下慢药的话,柴荣纵然防的一时,也防不了长久。 有些时候,善杀人者,并不需要亲自动手,甚至不需要出于己意去指使人动手。杀人的最高境界,便是因势利导,令人自相屠灭。 ... ... 第336章涅槃灭口 时间线回溯一天,润州金山洲。自从柴荣晕厥后被抬了回去之后,金山洲便整个被赵匡胤的殿前司骑军围了起来,不许僧众进出,一众人员全部软禁在金山寺内——当然,防止和尚逃跑这么一点儿小事绝对用不到五千骑军,所以赵匡胤也把麾下三千人马调出金山洲,回到润州城屯驻,只留下四个指挥、两千兵丁看护,以一名都虞侯统领;其弟赵匡义俨然便在留守人员之中,指挥本部五百兵丁屯驻岛子东边江岸,并监视金山寺后门。 按说对皇帝如此无礼的贼秃,哪怕千刀万剐都是该的;只是这金山寺连续多次神迹太过骇人,而且柴荣亲口吼出“佛如作祟,尽管加诸朕身”的豪言之后马上就扑街了。所以在这个当口、柴荣醒来亲自下令之前,无论赵匡胤还是李重进都不敢太过造次。那些和尚只要不打算逃跑,也就没人去详细地监视,大殿和禅堂内也都没有士兵看管,全部安安分分退出寺外巡视驻守。 好在金山寺位于金山洲上,四周都是大江,只要没有舟船靠岸,也不可能有人可以进出。而船只越江而来的话,那么大的目标随便在金山上瞭望一下就可以看见,因此绝无走脱之虞。 当日午后,日头渐渐西沉,一名守在金山洲东岸的都头坐在半山凉亭,远远便看到一艘大沙船晃晃悠悠向着沙洲靠了过来。金山洲东岸正有一处水深不过半丈多的小泊位,很显然那船就是冲着这边来的。都头见状,立刻叫醒了正在寺后凉亭中假寐的赵匡义,禀报情况。 “有船靠过来了?且待某家过去一看。”赵匡义神色一凛,也不着甲便快步走去,登高一望时,那船已经靠近到四五百步之内。船头旗幡已然清晰可辨。只见一面旗帜写着“吴越”二字,另一面旗帜写着一个“粮”字,赵匡义便满不在乎了。 “大惊小怪!大哥走时曾交代过,此番我等驻扎在此也不知要几日,数千大军从润州再调运行粮费事儿。这显得便是吴越人应命前来给咱运粮的,值得甚事?一会儿看紧一些,等着搬完粮米便让他们走就是了。” 后周军队发动金陵围城战所用到的粮草,其实十有**都是吴越人提供的,不说金陵,但凡是长江以南地区的周军,大多都靠吴越人养着——原因也很简单,柴荣可是打下扬州、滁州等地后立刻发动渡江战役的,后周此前完全没有控制过长江沿岸地区,哪来的长江水师?转运不便之下,加之吴越勤谨,把后勤大量包给吴越人处置也就正常不过了。 当然,或许有人会觉得,这般信任吴越人,万一吴越人断粮不给,再试图截断长江水道,让柴荣赵匡胤困死在江南又该如何?这一点柴荣却是不甚担心,因为他在金陵围城战场以及如今已经拿下的润州、和州至少会保持长期屯粮数十万石。哪怕吴越人断了供给,以目前的存粮省着点吃,至少也可以让柴荣已经渡江的十来万人马吃上三四个月。所以即使吴越断供,周军也可以流窜作战,持续因粮于敌——如今已经是七月份,军粮吃完得时候,早就是秋收时分了,以江南大地的繁荣富庶,要是抢劫起来,以战养战绝对可以让周人毫无缺粮之虞。 赵匡义都首肯了,其他守岛士卒自然不愿意多事儿,这便任由吴越粮船摆渡,慢吞吞地卸货。期间还有一些小插曲,据说是吴越人的船只吃水太深,靠不上泊位,结果只能拿小趸船来回摆渡,看来没个半天时间是难以把数百石粮食卸完了。 …… 须臾入夜,当夜仅有弦月,但凡没有灯火之处,能见度便颇差。 金山寺,法海禅师的禅房中,109岁的老和尚与一个17岁的妙龄道姑同处一室之内,实在是颇显怪异。 那名道姑身段玲珑纤瘦到了极点,虽然十七岁了,依然身段凹凸曲线还没能长成。幸好身量倒是依然可以慢慢长高,最终显得比林黛玉还要瘦弱。不过瘦则瘦矣,那肤色洁白莹润却是丝毫不似干枯羸弱之人,再加上纤瘦的锥子脸上双目水亮圆大,配合精致稚嫩的琼鼻檀口,完全已经接近了日漫中的美人形象,实在是外萝童颜的极致。 很显然,这个道姑便是张天师的妹妹、钱惟昱身边的清凉散人张湛然了。在钱惟昱身边呆了四年,十三岁的小萝莉已然长高了身段,眉目更显秀气,唯有修行带来的萝莉之态依然不曾退去。如果只看那胸前的微峦,或许还只能比拟十三四岁豆蔻少女的曲线。 “柴荣最多昏睡三四天,毕竟世上还没有让人闻了就暴毙的剧毒,何况要做的不着行迹,只能用针对柴荣体质的药物。一旦柴荣醒来,大师只怕便难逃一劫了。不过相信大师早已有决断。” “哼,老衲痴长109岁了,难道还惧怕圆寂涅盘之事么。当初允下此事,便早有觉悟了。”法海禅师把一个白布包好的香木盒子推到面前,说道:“当日配合散人做手脚的几个弟子,都已经殉道了,闸中便是骨殖舍利。但愿吴越王遵守诺言,能够倡大佛门。呵,想起来还真是可笑,老衲居然要一个女冠转达这般言语。” “此事不劳大师操心,吴越王肯花费百万贯修西关砖塔、并舍入八万四千经的雕刻铜版,难道还愁吴越王会和北人那般缺钱、不择手段么。而且这也算是帮助江南李氏复仇,对大师也算是一众报答吧。”张湛然回答了法海禅师的问题,随后骄傲地嫣然一笑,继续说道:“至于大王为何要派贫道一个女冠来操作此事——大王倒也是想找个和尚,可惜世上本没有能够让铜佛除锈、赤铜化银这般本事的和尚啊。” “那些不过是奇技淫巧的小道罢了,天师道莫非便是修的这些法门不成?且不说这些。昌盛佛门,也不在那些黄白之物。何况江南李氏,对于老衲不过过客而已。真要说灭李元凶,吴越王只怕不在柴荣之下吧。清凉散人,恰才所言,不怕违心么。” 张湛然一想,心中也觉得莞尔——老和尚活了那么久,在大唐治下修行了五十多年,在杨吴当政期间又修行了三十多年,最后还在南唐治下活了那么久。如此算来,以老和尚的寿数,南唐政权还真是一个过客而已。 “既然如此,贫道也不好多言什么,大师在天有灵,尽管看着便是。这盒舍利贫道自会带走,舍入西关砖塔地宫之中安放。” “老衲还有一问:此番手脚,并不能让柴荣致命,却折损我金山寺信众数人,如若没有后续的手段,不是白白牺牲了么。” “此事大师不必担心,柴荣身边不缺少野心家,而且柴荣这数年来革除弊政、灭佛敛财,走得如此之快,得罪的人已经不知有多少。他们只是缺少一个天命乩韪的借口罢了,如果柴荣真的被宫中左右的人认为天命将尽,有得是人动手。” “吴越王便如此自信?” “吴越王,可知天命。” 法海禅师瞑目入定许久,随后会心一笑,“原来如此,吴越王竟是逆天改命之人,老衲倒是着相了。” …… 须臾,法海禅师的禅房内突然传出大动静;众僧赶到的时候,已经看到法海禅师打座不动,浑身自燃起来。不用片刻,就已经坐化成了一堆钙化的舍利。 与此同时,一道纤巧轻盈的倩影趁乱避开寺院后墙外看护的后周殿前司禁军人马,一个助跑后屏息提纵,两下借力便攀住一丈半高的院墙;随后指尖发力如惊鸿回首一般翻越过去,穿过几片疏林,趁着夜幕纵入江中,游鱼一样潜渡数十丈远,待到岸上提着火把巡夜之人再也不可能看见人影,这才露头出来缓一口气,随后向着远处一艘下碇了的运粮空船游去,登船顺流而去。 …… 三日后,杭州城,从太湖上乘风破浪而行,不过三日,张湛然小道姑便潜回了杭州。回抱朴道院换了一身行头,拿上钱惟昱赐给的令牌,随后她便大模大样入宫复命去了。 在刚刚修复、格局变得不伦不类的甘露院里,张湛然见到了钱惟昱。让她气愤的是,钱惟昱来见她的时候,居然身边还跟着一个看上去同样武艺貌似很厉害的美貌少女。而且那个女人虽然不如她的萝莉脸容貌,但身段显然比她有致得多。 这几年她还是比较低调的,除了在抱朴道院等处修行,或者在湖州钱监摆弄一些化学技术实验,几乎不会主动来见钱惟昱。钱惟昱继位以来,才偶尔想起交代张湛然去办一些只有她可以做的任务。只不过偶尔见两次也是行色匆匆,没有什么交集。 看到钱惟昱已经比数年前更加成熟冷峻,表情深沉的面庞时,张湛然心中竟然没来由地一酸,原本还想说些小性子的话儿,出口却变成了:“喂,你这没良心的,柴荣已经被那番装神弄鬼吓得不轻。后面你可是说了自会有人料理的,贫道可就不再过问了啊。” “其余小事,不敢劳动散人。”钱惟昱微微一笑,随后示意旁边那个背负长剑,利落飒爽的少女解释一下。 那个少女见状略微颔首,便对张湛然说道:“末将顾少妍,忝为内卫指挥使、见过清凉散人。宣州职方司已经回报,说是昨日周军突然不计伤亡加强了对金陵城的攻势,纵然还没有传出柴荣有什么身体不虞的消息,但是很显然他的状态不会太好。” ... ... 第337章李煜 张湛然一听顾少妍的名字,马上就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了。这女人和自己岁数相若,是钱惟昱的心腹侍卫将领、铁骑都都帅顾长风的妹妹。原本去了交趾两年,带领一小队侍卫牙兵给静海军杨云娥做护卫。只不过名为护卫,实则完全是因为钱惟昱那段时间还不信任杨云娥的忠诚度,所以派一个女人去监视罢了。 如今杨云娥已经被钱惟昱接回杭州正式迎娶入宫,顾少妍也就没必要留在交趾,跟着回来,钱惟昱赏她一个内卫指挥使,让她挑选一些宫女中体格还算有力的女子,或是在新王选拔宫女时从民间选取身段气力尚可的良家女子、效法日本国姬武士旧制,组成约摸数百人的后宫宿卫之人。 正所谓同行是冤家,张湛然自负道术深湛,武功在女子当中也算卓然不凡;对于顾少妍她也是听闻已久从没见过,今日一见对方貌似比自己得用,心中便有些吃味。 她心不在焉的暗忖道:“哼,你不过是武功和贫道相若,身段比贫道好些。哪有贫道这般炼化万物的道术,大王在湖州的钱监、铁厂的炼硫炼硝难道还离得开贫道这般的专业人才么?过几个月,等贫道拿出一桩让大王都看的瞠目结舌的功劳,到时候还不是稳稳压尔等一头。” 钱惟昱却没有费心思去揣度女儿家心思,或许他对张湛然的认识还停留在对萝莉的认识程度,丝毫没有感受到少女心智的渐渐长成吧。故而只是略微对张湛然的行动进行了温言抚慰,又赏赐了一些物件,也就丢过一边了。 …… 钱惟昱得到消息的时候,也已经是七月中旬了,同一时刻在金陵战场上,战斗的血腥程度也愈演愈烈。 李重进带着他在东南行营招讨使任上的本部兵马猛攻金陵城五天,死伤了四千余众,才算是彻底填平了金陵城多处宽阔的护城河,开辟了多处新的附城战场。这种事情原本没有什么必要,即使做了也不过是让守城的南唐军不得不分出兵力多防守几处战场,加快绞肉的投入速度罢了。 李重进很快就吃不住这般磨人命的战斗,不得不把自己的部队撤下来进行休整,结果却遭到了柴荣的训斥,越过李重进直接调走了李重进东南招讨大营的部分兵马,并且剥离了李重进对侍卫司兵马的协统权限继续作为炮灰投入攻城。与此同时,攻城部队被全部交给张永德全权统领。有了李重进的受责,张永德倒是乖觉了些,而且张永德和李重进多年来有些矛盾,在政敌被打压的情况下,张永德的表现**还是比较强大的。 一个又一个都的殿前司和侍卫司精兵被投入攻城战场,丝毫不顾忌迅疾猛攻带来的额外伤亡。火油灌和使用泥弹的砲车更是丝毫不顾区分民用目标和军事目标,迫近到距离城头不足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内,无差别越过城头对城内坊市进行轰击,砲石如雨之下,被砸回的沿城墙民居不下十几个坊市,让金陵城内外都陷入修罗场一般的酷烈之中。 原本已经岌岌可危的南唐军反而被这种厮杀激起了更加暴烈的血性,获得了一些和周人公平换命的机会——在周人密集蚁附的时候,火幔、毒烟弹、灰瓶、油锅、金汁……各种各样“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打击效率成倍提升,虽然使用这些武器的南唐兵很快也会被进攻的周人射成筛子,基本上只是一锤子的买卖。但是,到了这个时刻,留在金陵城内厮杀的唐兵基本上都已经是死忠了,这种早死早解脱的行径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句题外话,神臂弓这种兵器毕竟属于传统冷兵器的范畴,在吴越国量产这种兵器七八年后,南唐和后周也多少开始成功仿制威力绝不弱于吴越的神臂弓。只是受局限于神臂弓这种武器的高成本,这两国在财政不允许的情况下装备量还不高罢了。 高烈度的攻城战足足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之久,南唐守城精兵战死及因为缺医少药而在负伤后恶化而死的,占了大半之数,最后只好把一**民壮和团练填补上来死磕。后周一方殿前司禁军居然死伤了将近两万之众,算上侍卫司和杂牌军的死伤,更是突破了四万之数——当初刘仁瞻死守寿州,阻住周军两年之久,也不过造成了这么一些伤亡而已。 柴荣经过六年励精图治和整顿,所有禁军全额编制情况下也仅有22万人马——也就是殿前司14万人(马军4万、左右共8都;步军10万,分20都)、侍卫司8万(骑军2万、步军6万)。这个数据因为战争的损耗,并不能长期保持满编,与南唐多年交战,尤其是寿州战役的损耗,让柴荣在显德五年时候就只剩大约19万人的禁军兵力。此番为了夺取金陵及一连串的前置战役,居然又折损数万精锐,让禁军兵马跌落到了总兵力16万人左右的程度。 对于灭国之战来说,这样的损失也不是不可接受,但是明明缓缓图之可以少死一两万人,柴荣却如此急切,只能说明柴荣有一个非死磕不可的理由。 …… 八月十五,中秋之日。 金陵城内,清晖殿中,惨淡的氛围已经到了极点。南唐皇帝李璟的疾病已经到了病入膏肓,无药可治的程度,长期的精神压力和亡国的忧郁,以及最近一个多月来每日昼夜不息的警报,已经彻底压垮了诗人的求生之念。 或许诗人都是感性的吧,中秋这一日,原本皇帝该是要给群臣赐宴的,但是李璟的身体显然是不可能了。原本还有文臣陈乔提议让皇六子、吴王李从嘉暂代,也不必奢靡粮草,只是代替皇帝抚慰一番群臣,以提振一下士气——虽然这个建议也就是多让人鼓起勇气多抵抗十天八天的,多死一些人罢了,没什么根本性的作用。 这个建议触动了李璟,自从洪州和扬州失守,他的二弟三弟李景遂、李景达分别战死殉国后,他就一直希望把自己的两个幼子保护下来,以至于皇太弟战死时,都没有继续册封皇太子。他深深知道,亡国的罪名,应该在他李璟自己手上背负,不该害了自己的孩儿,这种当口,哪怕一个皇太子的名分,对于李从嘉来说都是有害无益的。现在陈乔的建议,最终却是让李璟坚定了放弃抵抗的决心。 自己的病情自己往往是最清楚的,李璟深知自己最多只有十天半个月的可以活了,而且说不定随时都有可能昏迷过去无法再清醒,那样也就没法下旨意了。“一定要在自己彻底撒手之前向周军投降。仗打到这一步,害的人已经够多了。大唐已经四面楚歌,仅剩一城之地,再多多流血还有什么意义呢?那样只会害了从嘉。”这就是李璟最后的念头,凭着这个念头的支撑,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决议投降这种事情,哪怕是出自上意,依然会有一些死硬者力图劝谏,甚至还有禁军统领军官及内牙士卒力谏不从后自杀殉国的,朝中及军中上下死者数百人,但是更多的人也理解皇帝的苦衷,毕竟为了尊严而战打到这一步也够了,纵然神州陆沉,也是要有人活下去的。 当日夜,南唐皇六子、吴王李从嘉作为李璟仍然在世的儿子当中最年长的一个,被招入宫中受了作为降书的密诏。随后连夜在金陵城北玄武门处点起火把,竖起降旗,对周军喊话。在初步接洽成功之后,李煜带着百余侍卫、十几个随行文武官员,拿着降表在周军监视下被送往周军的御营。 …… “陛下,大喜啊,唐军降了!伪帝李璟派遣其嫡子、伪吴王李煜亲奉降表入营,愿意献出金陵城。”赵匡胤在军前得到消息,立刻飞奔入营向柴荣通报。 这几日,柴荣也已经起不了身了,一方面是固有的心血管疾病突发,另一方面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秽——反正太医官们看不出来的毛病,总归不会说自己技艺不精的,往“触怒神佛、误中邪祟”上一推,那医生就没责任了——总之,柴荣胸口长出了一个杯盏大小疽疮;看位置正在心肺附近,而且与那日柴荣玉斧砸击金山寺大佛时所砸中的部位几乎相同。故而虽然柴荣重病的消息一致对外封锁,但是在御营内部,却已经有各种各样压抑的声音在涌动了:此番陛下猝然不起,定然是遭到了佛的报应! 此时骤然听到南唐终于撑不住了,愿意无条件开城投降,柴荣也是心中大喜,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试图奋然一跃而起,结果又体力不支重重摔倒在御榻上。 赵匡胤一边冲上来扶住柴荣,身手居然比柴荣身边那两个太监还快,一边神色赤诚地说道:“陛下小心!陛下保重龙体要紧啊,如今伪唐已灭,陛下自可数日之内便回汴京,抑或病体不宜再舟车劳顿的话,也可就地进金陵城安养。不要急躁以免乐极生悲啊……啊,末将该死,末将刚才的话真是罪该万死!” “还是匡胤可靠啊,唉,要是重进永德不是先帝血亲姻亲,那该多好,定然可以和匡胤一般公忠体国了吧。”柴荣嘴上不说,心里却是细细暗想着,随后心思又马上转到南唐投降使者身上,抓住赵匡胤的手问道: “南唐并没有开城让我军入城,而是派了一个皇子用悬筐送出城外,来献降表?莫非还有缓兵之诈?” “陛下……不必担忧,使者入营前说了,是伪帝李璟病重将死,实在起不得身了。他又不想害了自己的儿子、让他儿子背负上亡国之君的恶名与猜忌,这才想在临死之前献城投降。这也是一份舐犊之情,陛下不必多虑。” 柴荣听了,心中也是颇有共鸣:“南唐的问题,一定要在朕手中彻底解决,绝不能留给年幼的宗训。而且,这个当口绝不能让唐人看到朕病重,一定要亲自接见那个李煜,让他明日依约开城。” ... ... 第338章南唐亡国 金陵城北,围城的周军大营中,御帐灯火辉煌。柴荣容色冷峻地端坐在一张线条简洁却不失威武的帅案之后,大帐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却很符合大军出征在外的氛围。旁人看在眼中,不但不会觉得简陋,反而会觉得这是周军百战连捷的气质所在。 李煜恭恭敬敬地走入大营,周遭只有陈乔陪同——韩熙载和徐铉兄弟此前去吴越国求和的时候,就已经被吴越王钱惟昱扣留了不曾送回。而孙晟和宋齐丘则是一直被扣在周营没能回返,朝中最重量级的文臣凋零大半后,也就轮到陈乔这个原本还需要几年时间才能走上南唐政坛第一线的文官陪同出使了。 当然,此前两拨求和使臣的命运也是大不相同的,总的来说,去吴越出使的韩熙载和徐铉兄弟,比来柴荣这儿的孙晟、宋齐丘要好运的多。 当日钱惟昱扣留南唐求和使节的时候,理由也不是非常强硬那种。而是因为李璟书中那句“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异日天子易地酬勋,王亦大梁一布衣耳”的台词,被钱惟昱判定为“南唐使者国书用语大逆不道,离间吴越国与北朝正朔之间的邦交”,所以才扣下了韩熙载和徐铉兄弟。 扣下之后,徐铉兄弟好歹和周宗也是有点儿师生辈分在那里,而钱惟昱名义上做过周宗三年学生,又是周宗的女婿,对于这两个“大师兄”自然是礼敬有加的;至于韩熙载虽然和周宗没有辈分尊卑上的关系,至少平时在南唐朝中好歹是周宗一党,因此也受到了一些照顾优待,每日供给不缺,赏赐常有,除了不能回国以外没有收到任何额外限制,甚至韩熙载徐铉被软禁期间写点儿什么东西,都有吴越人立刻编辑成稿安排活字印刷刊印成册,立德立言的好事儿都占了。如此优礼文人,已经远在南唐李氏皇帝之上了,所以韩熙载徐铉等人如果真的到了南唐亡国的时候,估计也就顺势投降吴越了。 另一边,被扣在后周的人着实要惨得多,宋齐丘的岁数本来就已经比周宗都老一两岁了,如今七十六七岁的年纪,被扣在周营百般折辱之下,居然没撑过几个月就一口气没接上,咽气撒手归西了。孙晟宁死不屈,好在身体素质还好,命比较硬,一直死撑在那里,估计也就只有等南唐亡国之后,才会遭到柴荣的最后处置。 闲言休絮,总而言之,如今陪同李煜来的只有陈乔而已,此人对南唐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原本的历史上,十五年后这个陈乔会与林仁肇并称南唐文武双杰,最终为国尽忠、以身殉国;可是陈乔这人忠则忠矣,却只会那些堂堂正正之道,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也就相当于海瑞包拯这样的角色。如果玩治理整顿内政、肃清钱粮贪腐,这样的人才还有点用;在尔虞我诈的外交场合,就没什么价值了。 以李煜和陈乔的目光,显然都无法看出柴荣的真实身体情况。在这种情况下,如土木偶人一样的李煜,乖乖地、毫无心机地献上了降表。 “南国罪臣李煜,见过大周皇帝陛下。李煜谨遵父命,献上唐国田土人口版籍,以止息两国干戈杀生,免伤更多百姓。” 柴荣看了一眼李煜的容貌,约莫也就二十二三岁年纪,稍一回想才想起这个李煜的年纪应该和当今吴越王钱惟昱同岁才是。只是那钱惟昱看着还颇有才干,这李煜却是丝毫不懂人心政务。柴荣心中不由好笑,觉得还真是“生子当如孙仲谋、若刘景升袁本初子,豚犬耳”。当下对李煜的戒心也少了几分。 “听说卿此前名叫李从嘉,在南国封号吴王,为何今日却改名李煜啊。” “唐国旧例,凡皇子受封为皇太子,或正位,则当改讳以省天下避忌。” 李煜所言,也是一个中晚唐以来的朝廷旧制,比如李煜他爸在当上太子之前,是名叫李景通的,和两个弟弟李景遂、李景达是一个字辈——从“通”、“达”、“遂”这些字眼里,也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的兄弟关系。一直到了李昪篡杨吴、登基册立太子之后,李景通才改名为李璟。李昪所标榜继承的唐末皇帝中宣宗、僖宗、昭宗各代也都有登基后改名。这是为了区别人君和人臣、并且降低天下人避讳难度的一种定名分、减轻百姓言辞书写波动的善政。 毕竟皇帝的名字所用到的字,当朝百姓就不能说不能写了,所以让皇帝的名字字数尽可能少、而且多用冷僻字,也是古代注重文治君主的一个自我标榜。同样的例子还有钱惟昱的曾祖父钱镠、在当上吴越王之前,俗名叫做钱婆留,后来当了大王,百姓要避讳之后,才改成了“镠”这个和“留”同音的冷僻字。后世明朝皇帝一堆加了金木水火土偏旁的异型字,也多是为了这个目的。 这个例子柴荣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这也意味着一个令人震惊的问题。 “这么说,李璟居然在投降之前,还册封你为皇太子了不成?” “父皇舐犊之情,自然是希望保护李煜不要遭受亡国之猜忌。此番也不曾册封某为太子,然为人子者,怎可不为国分忧?这改名之举,乃是某自为之。国家强盛之时,宗室争为世子,若国事凋零便作鸟兽散,则与禽兽何异?不,连鸟鹊反哺之情,那般行径只能是连禽兽都不如。如今大唐将亡,已有数万忠勇之士死于国难。如今父皇病重、幼弟无知,李煜恳请北朝皇帝念在古人‘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仁施四海者不绝人之祀’。凡有示天下之罪过,由李煜一力承担便是。” “是条好汉,倒是颇显傲骨。南唐养士如此,君臣皆有节烈,只是虚重德而不重才,只可守天下,不可打天下。生于这等乱世,也算他们生不逢时了。”柴荣心中也是微微动容, 李煜这些年来,好歹也是有一些诗词文名的,毕竟他是真才实学的千古词帝,绝对实力不是钱惟昱那等以剽窃为主、以自创为辅、仅求落得一个“空谈好文”的假名声作掩护的人可比的。多年下来,至少在作词一道上,李煜在天下间的名声绝不在钱惟昱之下;只是在别的文治实干方面被钱惟昱甩开了几条街而已。这样一个人,以柴荣的气度,也是希望留下来作为将来安抚南唐占领区的棋子的。 念及此处,柴荣便摆出一副威严之态,强撑着又和李煜虚与委蛇一番,既要显示周军兵威,最后则少不得说些恩准特赦投降人员待遇的客套话,无非是一个棒槌一个枣罢了,既不能让南唐人看出破绽,又要打消南唐人对于将来后续惩罚的顾虑。 李煜连夜离开了周营,回到城中复命去了。李煜前脚刚走,本就已经支撑不住的柴荣,在强咬牙关当了半夜影帝、还没得休息之后,终于是直挺挺倒下了,随行的太医官少不得一番抢救,才算是苏醒过来,不过胸口的毒疽却是愈发脓肿犹如火烧一般,这还真是用绳命在演戏啊。 …… 次日一早,南唐军按照约定打开了玄武门,李璟因为身体不行,按照事先约定没有亲自出城、肉袒负荆,所以这个活儿也就顺理成章由李煜代劳了。柴荣自己都快不行了,依然不得不用虎狼猛药强压病情、不让南唐人看出破绽以免节外生枝,配合着演了大半天的戏,好歹等到入城的周军彻底接管了玄武门城防,并且直入金陵内城、宫城,把南唐军手中的要害之处防务全部接手过来,这才回去休息。一回到大营,柴荣又昏了过去,这一次足足两天没能救醒。 时至今日,南唐终于正式亡国。七天之后,南唐“后主”李璟在亡国的悲伤与病痛中悲惨的离开了人世,享年45岁,比历史上早死了一年半。 柴荣再次醒来后,挣扎着留下了两道命令: 第一,柴荣本人,以及赵匡胤张永德率领殿前司全部兵马及侍卫司大部分兵马,立刻启程回返汴京;同时,升任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降张永德为殿前都指挥使,相当于是把赵匡胤和张永德二人的职位给对调了一下——很显然,这个布局,是因为“点检作天子”那句法海禅师说过、而且从江中白蟒腹中素绫都搜出来过的乩语影响了柴荣。让柴荣以为乩语上预言的将来有可能篡夺大周江山的,肯定是当时还是殿前都点检的张永德,这才做了如此部署。 第二条命令,是留下李重进继续担任东南行营招讨使,统领原东南行营的地方军队、以及侍卫司马步军两万人,驻守东南地区、监视吴越。而李重进负责驻守的州郡包括淮南十四州、以及淮北的泗州、宿州、徐州,江南的和州、升州(金陵)、润州,总计下辖20州地盘。其中泗州、宿州、徐州这三个相当于后世江苏省淮河以北地区的州,在周军攻打南唐之前,原本是李重进多年屯兵的大本营。 柴荣留下这些州郡给李重进,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时空的东南局势比平行时空同期更加复杂,吴越虽然至今没有看出异心,用于威慑吴越的藩镇也不能太弱;另一方面,柴荣也害怕中枢出了问题之后,地方上毫无人可以勤王,为了防止赵匡胤和张永德在他不行之后穿一条裤子,让李重进有一些反击力也是必要的。多方因素作用之下,才让李重进掌握了20个州、以及两万侍卫司的禁军、及李重进本部兵马。同时也给李煜追认了他在南唐时的“吴王”封号,留给李重进当傀儡,好安抚南唐占领区的民心;孙晟等原先被扣留的南唐文官也全部释放,留给李重进撑门面。 做完这些部署之后,柴荣便拖着将死之躯往汴京赶。 ... ... 第339章三皇齐崩 时间缓缓踏入了九月金秋,身在杭州的钱惟昱远离了时代的漩涡,却依然可以感受到这个漩涡的威力。一个接一个的皇帝驾崩消息,陆续传到了吴越,也让吴越国的文武臣僚感受到了天下巨变的机遇。 南唐已经新鲜**地亡国了,金陵城成了李重进驻节的所在,被暂时追认了吴王封号的李煜则如同泥塑木雕一样留在金陵任从李重进摆布。同时,李煜还需要负责为8月24日那天死去的李璟服丧守制三年——原本按照帝王之制,天子守制是以天代年的,那是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如果太子为先帝服丧太久的话,那么喜庆的登基大典就没法操办了。如今李煜已经不需要当皇帝了,自然可以安安稳稳守满三年,做一个好傀儡。 柴荣算是命好,居然也硬撑着回到了汴京,见到了他的后妃与子女,也对禁军的编组调整做出了一些适当的处置、进行了一些文武官员的升降、地方藩镇的移动。 九月初六这天,钱惟昱正在咸宁殿的书斋处置政务,一旁只有陈玑在那里服侍着给钱惟昱添香磨墨、王妃周娥皇则对坐在侧,帮钱惟昱看着南唐亡国后金陵等江表数州的近况消息、与李重进的接洽往来。这时,如今为钱惟昱分管了内卫和职方司通传事宜的顾少妍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周娥皇和陈玑对这等无礼举动吃了一惊,倒是钱惟昱知道肯定是他交代要关注的大事有了消息。 “末将见过大王、王妃。” “这般着急,定然是确认柴荣已死了吧。”钱惟昱搁下毛笔,面色古井不波地确认了一下。拥有对历史的预知,在这种事情上自然心理准备会更充分一些。 “果然如大王所料,就在8月28这天,也就是李璟死后仅仅四天,刚刚回到汴京没几天的柴荣便崩了。只是大周朝廷害怕刚刚被征服的淮南、江表各州不稳,这才秘不发丧略微拖延了三天。待到李重进所部兵马已经分驻淮南江表各州县停当稳固,这才举哀。 同日,已经秘密守丧了三日的皇太子柴宗训继位为君。为柴荣上世宗庙号,升其庶母符皇后为太后——原本符贵妃的姐姐、先宣懿皇后薨后,柴荣中宫久虚,一直未再册立皇后。此番也是柴荣回到汴京后赶紧临时册立符贵妃为皇后,结果新任符皇后做皇后还不满五天,就丧夫从皇后变成太后了,上号为宣慈皇太后,也算着实是个可怜女子。” 柴荣现今存世的儿子里面,嫡长子就是柴宗训,现年七岁——柴荣原本也不是没有年纪更大的儿子,但是那些儿子在当年后汉后周更迭之间,被汉隐帝刘承佑全部杀了,所以他目前的儿子都是后周建国之后新纳后妃生得。柴宗训的生母是大符皇后,也就是河北藩镇、天雄军节度使(也就是魏博节度使)符彦卿的大女儿,在显得三年的时候、年仅二十六岁就早逝了。大符皇后死的时候,柴宗训才四岁。幸好符彦卿的二女儿也被柴荣纳入后宫当了妃子,所以便把柴宗训交给小符贵妃养育——实际上也就是相当于是柴宗训的小姨。 如今,柴荣临死的这番布局,算是让柴宗训认他的小姨为嫡母,同时也好给小符皇后垂帘听政的权力和机会——毕竟,如果只是从皇贵妃升为太妃的话,自古都没有听说过有垂帘听政的先例(谁让这个时代,慈禧还没出现呢……)。这一点,应该也算柴荣不得不在明知道自己快不行了的情况下,依然紧赶慢赶要往汴京赶的原因,因为他就怕他死的时候,还没能把他老婆升到可以垂帘听政的资格上;毕竟如此乱世,君主年幼、外有强藩大将,多一个太后来制衡,总比没有要好。 “很好,柴宗训成了新君,符太后垂帘听政——关于这个局面,大周没有什么藩镇不满吧?可有哪个大周藩镇不稳的消息?北汉那边还有没有勇气趁火打劫?” 顾少妍立刻应声答道:“各处藩镇并无不稳之态——柴荣在位六年,革除弊政并非任何一位先朝帝皇可比,他削夺藩镇骄兵而独强两司禁军。地方各镇凡不与强敌接壤戒备者,均无多少可战雄兵。 屈指算来,也就天雄军符彦卿坐镇河北六州、防备契丹;昭义军节度使李筠坐镇潞州、塞北汉出太行之锁钥;忠武军节度使王全斌驻秦凤四州、阻却后蜀出关;最后便是淮南李重进连跨二世州地界,震慑我吴越了。其余南平军、武平军等碌碌辈,兵马不过数万,且自顾不暇,柴荣生前也不曾放在眼中,也未曾部署藩镇专门防备。 如今这防备敌国的四镇之中,河北符彦卿是符太后的生父,自然不会造自己女儿和外孙的反,王全斌算是赵匡胤、张永德多年故旧部署,王全斌本人还是显德二年、显得三年周军攻打秦风四州时赵匡胤直属的部下,故而只要朝廷兵权在赵张二人手中,王全斌也断然不会有异心。剩下的李筠和李重进,目前还没有什么异状,但是也和上述中枢诸将没什么相善的,尤其李重进和张永德多年龃龉、张永德老是在柴荣面前告李重进的黑状,无非也就是觉得李重进身为周太祖郭威外甥,不可不防罢了。” 钱惟昱听了顾少妍的汇报,心中着实满意,虽然有些东西他可以通过历史知识揣测出来,有些却是记不得那么多,必须依靠职方司的情报收集的。顾少妍显然干得不错,不仅细心还多带有分析。钱惟昱当下翻了一下桌案上的物事,一旁的周娥皇马上知道钱惟昱是想随手赏赐一些什么了;娥皇心细,立刻起身从一边博古架子上拿下一个玉麒麟的镇纸赐给顾少妍,温言劝慰她继续为大王好好当差。 顾少妍飒爽地谢恩之后,继续说道:“大王……恰才末将所言,还未曾说完呢。” “怎么,可是还有别的什么要紧的消息?” “诚如大王所料——上个月驾崩的皇帝,可不止李璟和柴荣两个。” “噗——”钱惟昱总算是没法继续保持冷静了,心说李璟和柴荣的死,他好歹都还可以靠历史预言或者是推理测算,顾少妍这句话可是让他彻底猜不出个头绪了:“莫非是孟昶暴毙了?还是辽国耶律璟不成?” 如今天下,满打满算也就四个皇帝吧。北汉的话虽然至今还没有去帝号、称辽帝耶律璟为叔皇帝、自称侄皇帝,但是在钱惟昱心中,可没有把北汉那十万户都不到的小军阀算作皇帝。 “都不是,是柴荣死后两天,日本国村上天皇崩御了,皇太子宪平亲王登基,号冷泉天皇,加封源高明、藤原实赖等寄进赏赐若干,安抚此二人辅政。只不过海船往返大阪与苏州之间需要五天,所以消息今日才传到杭州。” “村上天皇也病死了?嘿,今年还真是皇帝扎堆死的光景啊。要不死都不死,要死都一起死了。寡人记得好像藤原师辅死了至今也有两年了吧?村上天皇和藤原师辅都不在了,只怕日本国便要不得安生了。冷泉天皇的心智如此迷糊,朝局还不是马上就会变成藤原北家和源高明正式开始掐架了么。要是真到了不得不扶持嵯峨源氏对抗藤原北家的时候,可别恰好赶上……” 钱惟昱刚想自言自语说“可别赶上赵匡胤篡周、和李重进互掐的时间点”,幸好想起赵匡胤会谋反这个消息如今还是无人知晓的,他要是说出来不被人当神棍就怪了,所以硬生生话到口边还是咽了下去。 藤原师辅在显德三年的时候,已经因为被汉人厨子在平安京开的豆大福甜食吃得糖尿病加重卧床不起了,后来显德四年的时候便嗝屁了。藤原师辅死后,村上天皇励精图治,让藤原北家的势力稍稍收敛了一些,想不到他自己最终也就比藤原师辅多活了一年半多,大好局面因为自己死后、政权交到了白痴儿子的手里,可谓是前功尽弃。 当然了,对于日本天皇家族来说是莫大遗憾的事情,对于钱惟昱来说却是千载良机。如今吴越国在九州岛上的经营也有多年了,已经把九州建成了铁板一块。山阴四国和隐歧佐渡的金银矿山也都开发了出来,基础设施建设颇显成效。加之界港、兵库港这两个吴越人控制的市舶司海港、以及与港口配套的大阪城、神户城也已经筑城三年,规模俨然即将达到平安京的程度。吴越海商力量,已经成为了一支渗透到日本各处、日本各路军阀权臣都不敢忽视的存在了。 钱惟昱在那里想得出神,一旁的周娥皇却不明白其中曲折,见无法为钱惟昱分忧,只能是试探性地问道:“大王,既然日本国随时有可能不稳,何不以水师随时戒备,以防不虞呢?选子妹妹好歹也被母妃认为义女,在中原那两年,和母妃感情甚笃,若是日本朝中党争让选子妹妹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大王也不好向母妃交代啊。” 钱惟昱一想也是,就算还有小半年赵匡胤就要篡位了,但是赵匡胤篡位事实上和吴越并没有直接军事上的关联。吴越要想继续在南方经营扩张、对北骑墙的话,无非也就是和当初资助刘仁瞻一般,在背后偷偷给李重进出钱出粮罢了。至于吴越自己的军队,短期内可能的用途无非也就湖南的武平军、云南的大理国,以及东海对岸的日本了。如果真的能输血给李重进奶,让他和赵匡胤多掐几年,这些小地方还不是都被吴越国手到擒来。 ... ... 第340章升级版资敌 金陵古都,战火已经熄灭了一个月了,但是此前持续地高烈度杀戮和破坏,给这座古都带来了持久的伤痕和难以磨灭的悲苦记忆。南唐军民死伤逾越十万之众,让这座十几万户的江南第一大城也变得几乎家家戴孝户户养伤。 李重进接管了包括江表三州、淮南十二州在内的总计十五州南唐故土(邗沟以东的楚州、泰州在吴越国手上,上一章误。)连同他原本担任东南行营招讨时的大本营徐州、泗州、宿州三州。地盘看上去倒也不小——大致相当于后世除了宣城以外的整个安徽省、除苏锡常泰之外的江苏省大部、外加湖北省东南角的黄冈市、武汉的汉口区—— 后世的武汉市按照五代十国时的地理区划,被长江和汉水交汇分割成三部分,武昌部分位于长江以南,如今属于吴越国的鄂州治下;汉阳位于长江以北、汉水西南,属于南平国江陵府的一部分;汉口位于长江以北、汉水东北,五代时区划属于黄州,所以原先属于南唐、现在被后周夺取、属于李重进治下。 满打满算,李重进如今的地盘大致相当于后世两个省的规模,但是实际上他如今可以调动的国力,看上去却是无比孱弱——包括金陵城在内,所有从南唐打下来的土地,几乎都经过了血腥的战争摧残,如今已经是民穷财尽的地步了。 尤其是这个时空的吴越国比平行时空税负要轻得多,几乎可以算是轻徭薄赋了,既没有人头税也没有徭役,再加上吴越王钱惟昱多年来的奖励移民政策。以至于,李重进在战后一个月初步清查计点出南唐十五州的户籍人口,这才惊诧的发现,这十五州只剩下了30万户人口!而且每家每户的平均人数至少要比后周本土那些没有战乱的内地州府要少一到两人。 李重进翻看过南唐在李璟初年时候的版籍记载,大约十年之前,仅淮南十二州地区就有42万户人之多,作为国都的升州更是有16万户,加上润州等两州大约10万户,原本该有将近60万户、大约350万人口的地区,继承到李重进手中的时候,却只剩下了30万户、140万人口。大约六成的人都因为战争而被杀、饿死,或者移民到了吴越。 在这个没有人口就没有兵员,没有赋税的年代,这样的局面可是让李重进满心无奈:要是吴越人真的有什么异心,自己这个东南行营招讨使说不定还真没有进取之力了,充其量只能画地自守,向朝廷求援搬救兵了。 当然,这个时间点,李重进还没有疑忌到赵匡胤有什么不轨之心上面去。 …… 九月底的一天,李重进照例在已经被改作招讨使府邸的故南唐皇宫内办理各项政务——其实大多数实事都是一众文官在做的。孙晟和陈乔这两个后期南唐文官中的顶梁柱虽然在李重进手中,但是他们却矢志“不食周粟”,不愿为李重进所用。李重进为了安抚人心暂时也不和这些人计较,只要他们不做出格的事情,那就只是把他们限制自由在金陵城内即可,让他自己从徐州带来的幕僚以及部分愿意为后周所用的南唐降臣处理安民诸事。 李重进签发着一份份文书,突然看到一份钱粮主簿翟守珣所上的言事折子,内中诉苦说起赈济扬州、滁州、寿州等处粮米不济,朝廷在撤军之后又没有续发军粮,因此百姓逃散日益难以控制。李重进看着这份陈情心中烦闷,立刻让原本唐宫宦官召见翟守珣进来面述。 不过一刻钟,翟守珣就来了。李重进劈头就问:“此前大军攻下金陵之后,若是不曾记错的话,还有行粮40余万石,怎地目下便已经缺粮了?其余修缮诸般物资如何?” 翟守珣一脸苦相,回道:“今岁大军讨伐从春至秋,耽误农时甚重。各州百姓减产较和平年份过两百万石。40万石行粮一方面要保障各军后续所需,又能挤出多少赈济?如今秋收季节刚过,就已经有百姓食不果腹了,若是到了严冬时分,肯定会大批饿死人,望招讨早想办法啊。” 李重进心中那叫一个郁闷,只好让翟守珣退下,思忖着这种年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朝廷连年打仗,哪里能拨出多少来,少不得还要吴越人那里想想办法。他和钱惟昱的私交素来还算不错,只要吴越人没有对抗大周的反心,应该问题不大。 过了仅仅两日,李重进都还没有来得及派出使节去吴越试探性打秋风,钱惟昱却已经又派了一队运粮船从苏州来到润州、金陵、扬州三处地界卸粮交割——柴荣攻打南唐的战争结束之前,吴越人就是每月送来行粮15万石,持续了小半年都不曾间断。如今战争结束了,吴越人却依然如此送粮不辍,倒是让李重进诧异不已。 只不过,这一次前来送粮的吴越官员还向李重进递交了一份钱惟昱的书信,上头写着邀约李重进到常州太湖一聚,钱惟昱愿意与李重进商讨淮南江表诸处战后重建的事宜。 李重进听了大喜,他明显是不怕钱惟昱耍诈的,因为如果钱惟昱轻举妄动的话,充其量也就夺取一个金陵城以及金陵周边而已,但是钱惟昱多年经营的恭顺姿态就全完了。这种情况下,李重进赴约自然不会有任何人身上的危险。李重进亲自答应三日后带领三千扈从骑兵前往常州义兴、在太湖上与吴越王会面。 …… 五天后,太湖上的一艘龙舟内。李重进只带了几个心腹侍卫,按照钱惟昱的要求没有带任何文官参赞幕僚等人,便前来赴会了。舟上摆开了一排大席面,海陆鲜汇奇珍佳肴在美貌宫女的服侍下川流不息地摆上来,加上上等烈酒的烘托,倒也颇有一派安和利乐的景象,丝毫看不出是什么讨价还价的外交场合,就好像今日钱惟昱就是专门来叙旧的一样。 用过一味海鲜,钱惟昱端起一盏白酒,祝道:“李招讨,一别七八年不曾相见。当初本王不过以一个质子的身份从伪唐逃回吴越,得蒙李招讨相助,安然回国。如今居然也有本王继位的那一日,而且伪唐已然作古,沧海桑田,当真令人不胜唏嘘。今日咱便先满饮此杯,再谈正事。” 在外国人面前,钱惟昱自然是只能自称“本王”而不能称“寡人”了,毕竟人家又不是你的臣子,这般基本错误还是不能犯的。 李重进是来要钱要粮的,自然是酒到杯干,少不得说几句“王爷吉人自有天相,这几年才能如此顺遂,趋利避害”云云。 喝过酒,钱惟昱便切入了正题:“本王听闻今岁江表淮南之地年景颇为不好,安民事宜定然是让李招讨费心了。本王有心资助一二,又怕小觑了李招讨,固不敢请尔。” “大王有心了,大王真是公忠体国之楷模,日后某家自然要上奏天子,不让大王这般义举湮没无闻。” “不知赈济所需粮秣,缺口几何?” 钱惟昱问得这么直白,李重进倒是不好太狮子大开口了,思忖了一番,先保守的估计道:“约摸……要撑到明年夏粮入库,总得再有七八十万粮秣,才可免于百姓大规模饿死吧。” “少了!淮南户口虽然多遭战乱,200万人还是有的吧?一人一年有个两石粮秣,才够每日吃顿干的,其他只怕还得喝粥、或是掺些野菜。要撑到来年夏粮入库,没有150万石,怕是不好周济吧。” 李重进好悬没把一口酒喷出来,心说吴越人还真是有钱,按照钱惟昱这个说法,莫不是真要直接白送自己150万石白米?一想到此处,李重进就有点血压飙升,肾上腺素激增。 “150万石……若是要百姓有一口干饭吃,只怕是少不了的。不过淮南之地如今困顿,怕是没有十年生聚,也不得还清大王筹借的这比钱粮。” “江南淮南,百姓据是一体。钱粮税赋,不过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又怎能供****享乐?本王见不得百姓受苦,这便此后每月运粮20万石至升州、扬州二处,入常平仓以资贵军使用便是。至于偿还之事,还请勿要提起。 而且在本王看来,民生之事还不仅在粮米。淮南数年残败,蚕桑棉麻一并减产,百姓无心织造,衣被定然也是缺的。我吴越在苏、湖、松江等处广开织造、官府统筹经营,每年可出棉布数百万匹,此番愿意一并资助贵军棉布一百万匹、丝绢二十万匹、铁器五十万斤。协助贵军重建淮南之地。” 钱惟昱说一句,李重进的眼珠子就瞪大一分,到了最后几乎就要变成牛眼。这一切的“国际主义行径”已经彻底超出了李重进对于乱世的想象——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仗义疏财的国君的?吴越国怎么没被钱惟昱给败光家底? 深吸了一口气,李重进最后确认性地追问:“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大王如此赐予,定然是有所求的了。只要不是背叛大周的事情,某家定然无有不允。” “本王并无所求,只是为了救民于水火而已。连名声也不要,李招讨对外赈济百姓的时候,尽管以你自己的名号施为便是。不过若是真个过意不去,倒也不妨谈一些雅事。比如,孙晟、陈乔等伪唐忠臣既然‘不食周粟’,李招讨扣着也无非是多一个吃闲饭的。本王素来最敬重忠义之人,若是可以任由他们迁徙、入我吴越,那么便算是一件功德了。 又比如,伪唐二世君主皆善养文士,宫中所藏古本秘典、文物无数。我吴越印刷之术冠于天下,早就想得此般古籍刻印流传,以免文化湮灭之苦——当然,这些绝不是交易。忠臣义士之节、文化道统之流传,不是区区数百万贯的钱粮布匹可以衡量的。我辈雅人,何必让钱财俗气沾染了这风雅之事。” “既然如此,那便一言为定了。” ... ... 第341章争分夺秒 钱惟昱和李重进的交易没什么可以隐瞒的,没多久一艘艘吴越国的粮船,以及运载布匹铁器的船只从苏杭向着满目疮痍的扬州、金陵输血。显德六年的十月份,淮南地区的物价一下子就平稳了下来,百姓也至少都得到了救助。李重进在巨大的钱粮支持下进行了新一轮的齐民编户——凡是在朝廷重新登记过户口人数的,可以每户得到一石白米、一匹棉布、十斤铁器农具的“低保”。 这等力度,在南唐存续期间都是从未见过的,何况周军在淮南百姓心中一直是屠夫形象,这般举措就更令人诧异了。没用多久,在李重进治下的各州就开始有大规模推波助澜的民间说法:周人也不是全部都残暴嗜杀,无非是张永德赵匡胤等殿前司禁军将领私欲过重,为了立功多年来以首级为嗜,滥杀无辜。李招讨所部战力不强,然也并无杀良冒功残害百姓之举。周人残暴,无非也是因为大周先帝柴荣急功近利,结果有张永德赵匡胤等投其所好,蒙蔽圣听。如今新君即位、张赵二屠夫被召回汴京统帅禁军,留下李招讨安抚地方,淮南百姓的好日子就要来啦! 这种话骗骗读书人自然是做不到的,但是骗骗乡野土豪绅士、平头百姓还是很容易做到的。说白了,要想收拢人心,有时候就是钱的问题罢了。如果有吴越国这么一个大金主在喉头撑腰,那么这种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同一时间,在淮南江表各州的读书人当中,则开始流传这么一个传说:吴越王钱惟昱不愧是文坛泰斗、当世文宗。此番之所以接受李重进的勒索,无非是因为李重进手头扣留着许多南唐忠直文臣如孙晟、陈乔等辈。吴越王惜才,不忍这些义士明珠蒙尘,这才与李重进达成了交易。同时吴越王还看上了南唐投降之前宫中珍藏各种古籍文书,不愿这些东西湮没无闻、失传于后世,所以一并与李重进交易换了出来。 果然,当月晚些时候,一些原本被秘藏于南唐宫中的稗官野史、古人笔记都被整理成册,并且从吴越国刊印、各处行商售卖至各国。据说吴越王还新任命文学之士百余人,以重金礼聘他们编纂一部古文典籍,名叫《文苑英华》的,辑录从南唐宫中得到的文物,以免失传。 一时之间,钱惟昱在天下读书人当中的声望爆发到了极点,这个功德在读书人看来,至少不下于当年南梁昭明太子萧统编纂《文选》之功。原本还有南唐李氏善于养士的名头在那儿和钱惟昱抢生意;如今这一来,不敢说让他再提升多少个台阶,至少把钱惟昱“助纣为虐”胁从攻灭南唐的污点给洗白了,消弭了南唐士子对吴越政权的仇恨。 十一月,《文苑英华》第一册正式发售;孙晟、韩熙载、徐铉、徐锴、陈乔等五名原本南唐朝堂上以忠义才干著称的文臣先后在吴越国正式出仕。再加上此前在赣北等吴越与南唐交战时就投降的周宏祚、张彦卿等辈,一时之间南唐的文臣被吴越所用的情况进入了一个高峰。尤其是许多名气不大的文人和基层文官,或许一开始还要掂量掂量投降吴越后的名声问题,现在有孙晟、韩熙载、徐铉这些节烈大儒顶在前面投降了,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就算将来史书要骂人无节,也轮不到骂他们这些小鱼小虾。 与此同时,将近年底的时候,吴越王钱惟昱再次宣布了一项善政:被吴越新征服的原南唐赣北六州,依照吴越国成法永久性免除徭役和人头税。同时考虑到赣北地区遭到的战争破坏,从来年起免去三年田赋。同时吴越朝廷来年再次拨出两百万贯财政收入作为工钱,在赣北进行以工代赈,招募百姓在农闲时节进行战后重建工作,为期一年。 这个招数很快被李重进学走了,有了粮食的李重进也改用以工代赈的方式代替单纯的白白施舍钱粮、同时把原本要征发的徭役也暂且减免一些,拿出粮食布匹雇佣百姓重点重修金陵、扬州、寿州、滁州、润州、和州的城防、官道,乃至滁北的清流关、和州西南的大胜关等一些险要关隘。在免费赈济、征发徭役的策略改为以工代赈后,淮南百姓干活的积极性也被充分调动起来。年底之前,金陵城和扬州城的城墙便被基本修复了,这个过程中吴越人从湖州、苏州地区就近提供了数万吨的土法水泥,也给工期的缩短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 钱惟昱和李重进在殚精竭虑消化灭亡南唐后的胜利果实的同时。在汴京城内,柴荣死后的这几个月赵匡胤也没有闲着。 九月,赵匡胤上书周帝柴宗训,暗示自己多年来均为张永德属官,如今因为先帝赏识,以至于功劳奖赏不等、反位在张永德之上,心不自安,恳请柴宗训略抑其官、升张永德爵禄。柴宗训不过是个七岁孩童,如何懂得这些事情?奏表送上去之后,也是符太后御览而已。符太后不能主见,又觉此事机密,不宜张扬——若是张扬,一旦事情不准,将置张永德于何地? 故而符太后仅仅召见宰相冯道、范质、王溥三人密议此折——原本在这个年头冯道早就已经因为“太宗自是太宗、陛下自是陛下”那句顶撞柴荣之言、被柴荣发配去当山陵使,以致郁闷而死了。但是如今因为冯道依旧发挥着“长乐老人”的不倒翁姿态、为人谦退平和、与人无争,故而得以79岁高龄依然健在,至少从地位上来看俨然是朝中文臣之首。 范质、王溥见此密折,但唯唯而已,退冯相先发表意见。冯道深思熟虑之后,对符太后说出了一番“自古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若臣疑于君而不反,复为君疑而诛之;若君疑于臣而不诛,则复疑于君而必反”的道理,意思是对于张永德纵然此先绝无二心,既然先帝已经将张永德压下去了,那么哪怕没有二心也生出了怨念,绝不能原位提拔回来。但是为了不得罪,不如给张永德另易其位升赏、一方面不让其与赵匡胤互有统属关系、免得张永德和赵匡胤互相尴尬生出事端;另一方面在头衔爵禄上重赏张永德。 这番八面玲珑的处置范质和王溥也看不出问题;符太后一个妇道人家更是觉得冯相此计老城某国。不过数日,便以柴宗训名义下诏,将张永德从“殿前司诸军都指挥使”提拔为“侍卫司都部署”,也就是从殿前司禁军的三把手、提拔为侍卫司的一把手。理论上这是一次升了整整一级的拔擢,因为理论上殿前司和侍卫司是平级的禁军单位。 但是实际上,侍卫司待遇、兵员、装备都不如殿前司,因为侍卫司相当于吴越国的内牙军、殿前司相当于吴越国的亲从都,前一个是先帝郭威手下老人留下来的遗产,不是柴荣后来提拔的嫡系,所以在柴荣在位的那六年里,所有建军资源都是往殿前司投入的。从兵力上来看,殿前司如今满员应当有禁军14万人、实际常年在编11万人左右。侍卫司满编8万人,如今实编仅5万人、刨除掉留给李重进2万人马防备淮南的之外,在京的侍卫司兵马仅有3万人马。而且侍卫司现存的骑军规模只有殿前司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在机动作战力量上差距更大。 所以,经过这番调拨之后,张永德名义上回到了和赵匡胤平级的程度,实则不过是“牛后换鸡口”而已。为了进一步显示对张永德的荣宠,柴宗训升张永德检校太尉官职、加封卫国公、食邑两万户、食实封三千户。用一个公爵的头衔,把张永德供起来。 赵匡胤此举,看上去把张永德从自己的三把手弄到了另一支**军队的一把手位置,貌似对于赵匡胤的势力没有形成什么好处,但是后面的一连串动作,就看出了其中差距:张永德调到侍卫司之后,在殿前司中别说威望功勋比赵匡胤高的人,哪怕是和赵匡胤旗鼓相当的都已经找不到一个了。而且张永德的平调自然也会牵动几个原本在殿前司当职的张永德心腹陆续调动。赵匡胤对于因为这些调动而空出来的职位任命权,拥有了绝对的影响力。 显德六年十月,当年赵匡胤“义社十兄弟”中的慕容延钊被提拔为殿前司副点检、也就是充任赵匡胤的副手,并加“北面行营招讨使”官职,名义上是“帮助”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防备契丹。但是实际上鉴于符彦卿是符太后的亲爹,这个部署是在监视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对于符彦卿,监视的同时也要给个甜枣。慕容延钊占了殿前副点检和北面招讨使的坑之后,赵匡胤马上把他的二弟赵匡义从一个普通的殿前司骑军指挥使上再升一级,升为控鹤厢都虞侯、配属给慕容延钊一起带兵去河北。赵匡义的老婆是符彦卿的三女儿、也是符太后的亲妹妹,所以这般部署相当于是赵匡胤在暗示符彦卿:不管谁当皇帝,你老符都是国丈待遇。(从这里可以看出,符彦卿此人也算是一个奇人了,和独孤信、藤原道长一样,都有三个女儿当皇后的命) 显德六年十一月,赵匡胤再次下手,把“义社十兄弟”当中另外两个绝对铁杆石守信、王审琦也提拔上来。石守信为殿前司诸军都指挥使,也就是顶替张永德调到侍卫司去之后空出来的那个位置。王审琦为诸军都虞侯。其余李继勋为马军驻军都指挥使,全部各有升赏。殿前司的十余万大军,在三个月的人事调动中,渐渐成为了赵家军。 ... ... 第342章发现澳洲 显德六年,很快即将走到尽头。钱惟昱一边忙着治理吴越国内政、消化赣北占领区的胜利果实;一边还要大力资助淮南李重进好生重建其根据地,为即将到来的赵匡胤篡周自立做好准备。 按照原本的历史,到了来年正月初的时候,赵匡胤就要动手了。关于一些历史书上美化的、关于陈桥兵变是赵匡义和赵普临时起意策划、而赵匡胤事先完全不知情、事发当天也确实喝多了酒酩酊大醉任人摆布这种说法,钱惟昱是肯定不信的。事实上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信—— 陈桥兵变的诱因,便是显德七年元旦那天,朝廷接到边关急报说北汉联合契丹大军,趁着柴荣新丧的机会南下大举入侵,符太后妇道人家慌了手脚,问策于宰相范质,范质言道应当派遣赵匡胤统领殿前司禁军全部及侍卫司一部北上抗辽。这个借口为后来赵匡胤夺权成功铺平了最后的道路。 因为赵匡胤虽然当时已经是殿前都点检了,但是在和平年代将领没有皇命也是不能随便就调动大军的,而且枢密院不正式下令出兵的话,殿前司禁军也无法支领出征所需的粮草,后勤上会受制于人。而正是北汉联合契丹入侵这个消息,让赵匡胤有了一个先把大军调动起来、并且扫平后勤障碍的借口。 问题是,最终按照宋史的说法,赵匡胤在陈桥驿被赵普、赵匡义“临时起意”、“在本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拥戴、回军汴京篡周自立之后。那支本该“南下入寇”的北汉契丹联军就莫名其妙地“闻圣天子得国、自行遁去”了,宋军也无需继续北上抗击辽军了——如果辽人在柴荣死了半年都要南下趁火打劫,而南朝临时发生改朝换代这种大事之后却自己退兵走了;那契丹鞑子得是多么的“国际主义精神”啊!为了配合赵匡胤演戏夺权,居然靡费钱粮配合设局! 所以,即将发生的篡周之事,可以肯定赵匡胤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的,历史上的柴荣比本时空早死了一个多月,也就是说柴荣死后赵匡胤各种人事布局、调动升迁、犒赏将士、收买人心一共花了五个月的时间准备,才把李重进张永德等原本世宗死的时候威望比他高的人在禁军中的影响都洗掉。如今既然准备地时间短了一些,那么钱惟昱估计真的到了动手的那一刻,说不定还会稍微多费一些周折,至少不会像历史上那样,只有侍卫司副都部署韩通一个人为后周王朝死于国难。 或许有人会问:赵匡胤不会延迟一阵子再动手么?这一点钱惟昱通过多年被北朝局势的观察,那是丝毫不担心的:既然已经推定陈桥兵变是赵匡胤从头到尾通盘预谋的,那么历史上“辽国入寇”的消息之所以刚好在大年初一传到汴京城、让宰相范质和王溥二人不得不仓促在一天之内议定派兵决策、次日大年初二就由赵匡胤带兵出征、走到陈桥驿歇息后大年初三黄袍加身——这一切肯定都是赵匡胤精心挑选好的时间点。 钱惟昱代入赵匡胤的角度、如同围棋高手复盘对手的用心那般反复思忖。很显然,赵匡胤在年初一到年初三这几天动手,可以带来好几个优势条件: 首先,就是过年的时候百业歇息,大军进城出城扰民会少一些,赵匡胤在控制部队成功后回汴京之前,就一再“严敕部众不得劫掠府库百姓”,挑在过年的时候动手,自然可以让百姓少一些惊扰,多收拢一些人心。而且古代消息传递慢,如果平头百姓闷头在家过年不出门串门的话,说不定改朝换代了都不会第一时间知道。 其次,过年的时候,按照后周旧制朝臣五品以下皆休沐。掌管情报的职方司等衙门也不会常年有人待命——所以那个关键的“辽国入寇”的假情报才能顺利欺骗一时,并且在欺骗成功后,宰相范质王溥还没处去快速求证,想决策也找不到多少幕僚或者懂军事的人一起讨论。因为军情紧迫,最终只能由范质王溥这两个不知兵的文官拍大腿决策派兵。如果不是赶在大年初一早上,很难想象这种假军情骗过满朝的难度会大多少。 很显然,赵匡胤不可能放弃“辽国入寇”这个重磅假消息对他大业的促成效果。因此,他很有可能依然选择在显德七年的大年初一开始动手。 事实上,从“显德七年”这个年号上,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按说柴宗训即位的第一年沿用柴荣“显德六年”的年号无可厚非,毕竟老爹已经用了大半年了。但是在次年居然继续使用“显德七年”,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之所以会如此,也只不过因为柴宗训在第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年份中,做皇帝做得实在太短了,仅仅“三日天下”,所以来不及拥有自己的年号罢了。 …… 腊月的第一片雪花,终于飘落在杭州城内。逐渐肃杀的氛围,似乎昭示着华夏大地即将迎来一场巨变。钱惟昱身居宫中,也少不了每隔几天就召见职方司的顾少妍一次,听她汇报一些消息。 “听说金陵城和扬州城都已经差不多修好了?李重进那边最近可有什么欠缺的?这年头不是省钱的当口。” “确实都已经修好了,听说李重进以工代赈也用了十几万民夫,滁北的清流关也修葺整顿一新。如果真的有什么变故,定然也可以固守一段时间。赣北荆东的池州、江州、洪州、鄂州四座我军重镇也各自整备停当,还拨给了总计了三百架石砲、床子弩等守城器械,以备不虞——不过,大王便真的这么肯定汴京城里有人会有异心么?” “这个不是你该操心的。对了,李重进那边缺少水军和运粮运兵的船只。来日让水军划出五百艘老旧的沙船趸船给李重进送去,总归要让他江表、淮南、淮北各处周济圆转才好。随船再送他五千套锻铁板甲、五千具神臂弓、三十万支箭矢,正月之前筹齐送到就是。” 吴越大军出征江州、洪州的时候,钱惟昱全军也只有六七千套锻钢板甲而已,但是毕竟如今又过了**个月,以如今湖州长兴钢铁厂每个月至少锻造两三千套钢板甲的速度,半年多下来也凑起了两万大军的甲胄。如今匀给李重进五千套的话,吴越人自己还可以留下两万套军用,对自身实力影响不大,估计来年夏天就可以给亲从都全军备一套钢甲了。 顾少妍记下钱惟昱所说,随后便准备退下去了。这时门外却另有一个女子声音传来,钱惟昱一听却是侧妃蒋洁茹来了,钱惟昱知道肯定是海事方面必有事故,便挥退了顾少妍并一众宫女,让蒋洁茹入内叙话。 “数日不见,却是嫌寡人冷落了爱妃么。” 蒋洁茹如今也有虚岁二十二岁了,正是少妇风韵怒放的年纪,这两年深受钱惟昱雨露均沾的润泽,更显明媚之态。二人老夫老妻,倒也心意相通,并无客套虚言可说。蒋洁茹为钱惟昱斟了一盏红茶,暖暖地递过来,随后附耳说道: “是陈巨训的船队回来了,听说是已经寻到了澳洲,陈巨训还让舰队环绕着澳洲航行了一整圈,最后才从爪哇国航线返航、从爪哇海往北经渤泥、真腊、占城而后至琼州、泉州。回程时那船看着吃水颇深,想来大王要的海外物种也都找来了,因着杭州这边没那么深水的港口,所以他们回了苏州昆山上岸。倒是臣妾家跑日本国航线的船队在明州外海上遇见了陈巨训,因为船小可以直入浙江在杭州靠岸,所以得以先到一步,臣妾这便赶来给大王报喜了。昆山那边的消息,想来再晚一日也就到了。” 陈诲六七月间动身,有飞剪船的航速,只要不多走弯路,跑一趟澳洲半年时间肯定是尽够的了,说不定某些航段还能反复往复航行进行中继小岛的地毯式搜索、彻查海图勘误。前段时间钱惟昱的心思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周宋更替事宜上,各方作着筹备布局,倒是忘了归期不定的陈诲船队了。 “既然如此,便让陈巨训上岸后略微休息一两日,便来杭州陛见把,寡人倒要看看他带来了多少罕物。” …… 陈诲那艘单枪匹马闯澳洲的“明州号”飞剪船在八月间从莫尔兹比港南下,航行到了澳洲大陆的东北方。经过几次上岸探查,终于是发现了钱惟昱交代的好几种腹部有口袋的动物,这才确认这就是所谓的澳洲了。到了澳洲之后,因为东澳大利亚暖流和大陆海陆风的作用,航行得倒是比穿越莫尔兹比海的时候更快,九月上旬就到达了相当于后世澳洲最东端布里斯班港的位置。 陈诲让船队趁着南半球初春凉爽的时间,在布里斯班登陆,并且屯驻了大约十几天的时间,随后少不得放火烧掉一片丛林,并且让船队船员伐木挖土圈起了一个占地数百亩的夯土为地、上插木桩的小据点。飞鱼都精锐水鬼战兵们则以营为单位上岸搜索,寻找大王所要的各种物种,十几天的时间里,装了大约百来口铁笼的袋鼠、袋狼、考拉。然后还挖走了百余棵澳洲桉树树苗、搜集了几百箱的桉树果、种——至于发现桉树的过程,也是一如钱惟昱所交代的那般,探险队先是发现了考拉熊,随后才按照考拉熊吃哪种树的叶子、就把哪种树的幼苗掘走,并且大量收割果实。 当然,除了钱惟昱交代的这些之外,陈诲的探险队也自行发现了几种他们觉得颇有价值的其他植物,比如面包树和其他一些澳洲独有的果树。只是这些东西的价值,只有钱惟昱亲自看了才能鉴定。 ... ... 第343章物种热潮 如果说澳洲物种的引入,最先在哪里形成了直接反响,那肯定要数钱惟昱的后宫了——无论是桉树还是面包树、诺丽果树,这些作物要想产生什么经济效用和药物价值,起码都要一两年的时间了。而那些原本毫无经济价值,只是拿来猎奇的澳洲动物,肯定可以第一时间赢得女人的目光。 周娥皇的寝宫、仙居堂内。一群钱惟昱的女人和即将成为钱惟昱女人的少女在那里围拢着,观看各种澳洲物种。莺莺燕燕之间,倒是为寒冬腊月的萧瑟景致平添了一分亮色。当然,为了安全起见,这些东西都是在上岸之前又让人反复用皂角胰子之类的东西狠狠刷洗了一遍,并且用烈酒和面碱浸过,免得传染什么其他大陆的疾病。 “哇,这个就是树袋熊了么,当真是好生可爱啊。”还在服丧期间、一身缟素的周嘉敏奋力举起一只考拉,随后转了两圈,飞旋的纯白缭绫襦裙飞旋散开,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莲。不过从最初被萌到的状态恢复过来之后,嘉敏就恢复到了嘟嘟嘴的状态:“不过这厮好生可恶,人家抱着它玩怎得还在那里睡觉!” 言语之间,周嘉敏似乎是蛮横地觉得,哪怕是禽兽见了自己这般美貌,也该兴奋起来,绝不是这种蠢萌的呆瓜瞌睡状。 嘉敏还在那里孩子气地对动物赌气,一旁的娥皇却是泼冷水地说道:“好了嘉敏,按照你姐夫的说法,说这东西一天要睡十个时辰,剩下每天吃树叶吃一个时辰,吃完后睡着前发呆发一个时辰,日子便过去了——实在是没什么好玩的。当初你姐夫一定要陈都帅把这种熊找到,无非也是为了确认他们引种回来的桉树不曾找错。听说这种熊平素只吃桉树叶子,如今桉树要在国内大规模引种,果子树苗都是金贵的,哪能多带这些熊回来呢。” “哼,姐姐真是年纪大了,一点情趣都没有了,真是好生无趣的说。”嘉敏试图不理姐姐,但是仅仅忍了不到两分钟,就从刚才姐姐的话里面品出了一些味道:看上去姐姐貌似对于这些海外奇物都非常熟稔的样子,肯定一开始也是非常好奇地,只不过姐夫都教给她了,这时候才来咱们面前装高冷…… 于是乎,嘉敏仅仅是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又用小手捅捅姐姐的腰肢,细声细气地问道:“好姐姐,这个笨熊一天睡十个时辰,那便不会去玩耍的么,这般懒惰,岂不是要胖死。” 娥皇被妹妹的夸张表情逗得扑哧一笑,随后拉过嘉敏款款地说:“谁说这死货不会胖死——你可知这些熊最后大多数是怎么死的么?” “难道真是胖死的?” “那倒不是,据你姐夫说。这些熊最后大多是年老体衰之后爪子无力了,睡梦中抓不紧树干,便摔下来摔死了。这种熊大约能活个十来年,和猫犬寿数差不多,一辈子倒要自个儿挂在树上三五千日,哪天抓不住树干,便摔死了——听说陈都帅的海船回来的时候,便有水手放出几只熊来,赶到桅杆上玩耍,便是睡觉也在桅杆上扒着,结果就有摔死的。” “啊——如此行事,当真是好生可怜。那些武夫怎得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下次咱定然是要养在圈舍里,这样便摔不死了,说不定一头熊还能养到二三十年呢。” 周娥皇周嘉敏姐妹在那里赏玩少数几头树袋熊的同时。别的妃嫔和女官便大多在一旁寻找其余憨态可掬之物发萌。袋狼这玩意儿太过凶恶,而且一点狗的萌点都没有,纯属就是那些尖嘴的腐食性恶兽姿态,所以立刻就被打入冷宫永远关在铁笼子里当活标本;而其他一些萌物的下场则要好得多——但是萌物并不代表它们就没有危险。 …… 并不常进宫的小道姑——也就是清凉散人张湛然,此刻正在仙居堂的花园中逗弄一头腹袋里灌着幼崽的袋鼠,那大袋鼠也有一人高度,张湛然一身道袍靠近过去这里摸一下那里摸一下;因为天气太冷,除了这几个习武的女子之外,其他人倒是少有在户外抛头露面的兴趣。 小道姑还没摸完两下,就看到那袋鼠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一般的动作,用尾巴矫健地撑起身体的重量,然后凌空飞踢过来——如果非要形象地比喻一番,袋鼠在这个动作中对尾巴的利用,那就几乎相当于撑杆跳运动员对于竹竿的运用一般。这一下凌空飞踢的力量,也相当于撑杆跳运动员整个身体飞掷过去一般。 “小心!”如今在后宫中担任内卫统领的顾少妍素来和小道姑不怎么对付,平时的话任由小道姑怎么折腾她也不搭理;不过袋鼠有危险性她可是提前听大王说过的,见小道姑去撩拨袋鼠,她也不得不出声提醒,可惜还是晚了一点。幸好小道姑本身身具武功,身轻如燕,一个迅疾的倒踩七星步连退两三步后看上去依然躲不开袋鼠的飞身猛踹,只好一咬牙一个铁板桥下腰,堪堪避了过去。饶是如此,袋鼠从小道姑头顶飞过的时候,依然可以感受到鼻孔中有劲风灌入,好不难受。 小道姑掸了掸道袍,对顾少妍冷冷地娇嗔道:“哼,幸好贫道还不算学艺不精,要是等你出言提醒,只怕早就交代了。” “你……你这道姑,好不晓事;人家也是好心提醒于你,是你自己太毛手毛脚了看到啥都不问一下就冒冒失失……” 顾少妍说到这里本来还没完,小道姑也是双手叉腰一副要争强好胜的姿态,眼看嘴炮大战就要一触即发。不过很可惜的是,正在说话之间,顾少妍眼角余光扫到一旁那位大王年初新立的侧妃陈玑,此时正要摆弄一头蠢萌的鸭嘴兽。顾少妍也就顾不上和小道姑嘴炮了,飞奔过去一边喊道:“娘娘切不可抓那只鸭嘴兽!那玩意儿爪子上有毒刺!太医院的人都没有解药的!” 陈玑吃顾少妍言语一吓,刚刚要接近鸭嘴兽的手又收了回来,两者相距不过半尺多距离。陈玑刚刚收手,那只鸭嘴兽居然脑袋拱地翻起身来,然后立刻亮出四根肉垫爪子、但是大拇指的位置却有一根露在肉垫之外、闪烁着蓝色寒光的尖锐指甲…… “锃!锃!”地两声脆响,那根鸭嘴兽两只前爪大拇指的第一节指节,便被小道姑行云流水的一剑削掉了,陈玑这才嘘了口气。小道姑却转头对顾少妍说道:“真是没用,这般干净利落处置了,又不伤性命,又去了危险——哎呀,你是不是剑法不行,出剑不准啊。” 顾少妍满头爬满黑线,显然是一场嘴炮又要爆发了。 …… 后宫和礼部的人分别供着那些珍兽或玩弄,或秘密豢养起来以备将来万一可以当什么祥瑞利用一番。而那些澳洲作物才是钱惟昱要重点处置的东西,为此,他也把陈诲叫进宫里述职数日,详细查问一路见闻、处置措施。 “前面便是如大王所见了,末将在‘布里斯班’呆了半个多月,修完夯土木桩的坞堡,又在那里寻了诸般果树、袋鼠,这便再次上路。到了九月初的时候,到了澳洲最南端,还在澳洲之南又发现了一个岛屿,与大陆相隔不过三百里远近,面积倒是比台湾还要大两倍。那鸭嘴兽就是在那个岛子上发现的。 另外那个岛上倒还有一两种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其木材质地倒是极为坚硬,随行的船匠初步试了材质,说是造船的上好料子。虽然不如铁梨木等名贵木料,也可以与柚木略略相若仿佛。而且好在那岛已经在极南之地,因为澳洲寒暑似乎与中原截然迥异,越往南竟是才越寒冷,故而这种木材若是移到中原,相信在北方乃至高丽、日本国也可广种,其材质明显优于北方的雪松,也可弥补北方优质造船木料不如南方多的问题。” 钱惟昱知道陈诲说的那个岛就是塔斯马尼亚岛了,此前他觉得这个岛屿也没什么可以出产的——鸭嘴兽毫无经济价值;那些新种木材虽好,但是如果要造船的话,就涉及到“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生长期问题,想来他一统华夏之前是用不到了。不过陈诲有航海探险家的精神,这一点还是很值得鼓励的,钱惟昱自然又为了发现塔斯马尼亚岛的事情额外加赏了陈诲黄金千两、白银万两;并且在原本答应陈诲的封侯爵问题上,选了一个“南安县侯”的爵位,好让陈诲将来致仕后衣锦还乡、回到福建老家当一个县侯。 “这些都不必说了,说重点,后面的行程大致是如何的?在布里斯班修了夯土围城后,不曾留人驻守吧?” “末将在布里斯班不曾留人驻守,只不过是想着大王曾言下次再去后续远航航线的时候,需要在此设置补给水食的中继点,这才顺便让兵丁水手围了几百亩的河口平地、平整一番地形罢了。那地方也不见什么土人出没,想来也无人鸠占鹊巢。下次再去时,却好省时省力。此后整个九月,末将的海船都在澳洲南岸航行,勘测了详细海图,整整走走停停了一个月,十月时才到了最西段,随后折向北方,十一月绕完澳洲绘出海图,才折回爪哇海。十二月回返到南海,后面的事情大王就都知道了。” 钱惟昱示意陈诲干得不错,又指着陈诲送来的几株树苗样品问道:“难得巨训有心,不仅求回树种,居然还直接连土掘了幼苗,路上可防备着清除树上蛇虫么?耗费水源不少吧。” “大王要的这些树,还真是能吸水啊。在船上养着秧苗时,末将把船中间一段主舱的舱板都拆了一层,还把甲板改了一段,只为了可以适当开舱曝晒。也亏得南洋海域雨水尚可,饶是如此,这百余株树苗还是用去了五百名兵丁的淡水补给。至于肥料么……海上倒是好解决。” “那便好,这些树怕是都不耐寒。桉树便移植五十棵苗子去台湾岛西北部靠近山区的所在播种,着淡水县好生看管,另外派兵驻守;估摸着能种樟脑的地盘,也都可以种桉树。其余苗子留十来棵在杭州种植,别的放到福建、潮汕一代试种。至于面包果树、澳洲坚果、澳洲油果(诺丽果),估摸着要更加湿热之地才好处置了,全部移到台南和琼州便是。至于种子形态的,也要加紧播种育种,自会有地方官员料理。” 钱惟昱盘算着,再有一年的时间,钢质龙骨的大型飞剪船完工时,差不多足够的“完全版风油精”也就要问世了,到时候正好让船队带着去美洲探险,把玉米番茄土豆辣椒都给挖回来。 ... ... 第344章不一样的陈桥兵变-上 吴越人发现澳洲、以及熟练掌握南半球观星航行法等一系列的成就,或许为显德六年画上了一个还算积极向上的休止符。但是无论人们在意不在意,历史的车轮总归会滚滚向前,时间线的推进总是无可阻挡。在钱惟昱的忐忑中,显德七年终于还是到来了。 该给李重进输血的举措都已经做了,钱惟昱御用商会的商船也调度腾出了一大批,满载着军粮武器被服物资,随时准备堵漏“资敌”,但是效果终究如何,只有让实践来检验了。 …… 汴京,大年初一,晨。 数骑轻骑自北而来,踏着滚滚烟尘直冲汴京城北门,来者并无兵部职方司的军情人员随同,仅仅是全部身着北面行营大军的铠甲服色,系着赤红扎甲的绦带,显然是有紧急军情禀报。 这时,城门刚刚打开,守门军士例行盘查过往,见到来人立刻扎住拒马盘问了两句,对方倒也不敢造次,只是用尽可能简洁的语言回报道:“某等乃北面行营招讨使慕容大帅麾下信使,邢州急报,有契丹人大举南下,慕容大帅亲自督战邢州,命我们速速回京告急。” 所持文书勘核印信一并无错,守门军士一听说来人是从邢州前线而来,而且是殿前司副点检慕容延钊属下,也不敢细看,粗略扫了一眼就放入城去。反正这几个人放进城区也闹不出什么风浪来,要是耽误了大事儿,反而要吃不了兜着走——听说慕容副点检的脾性可不大好,尤其是几个月前刚刚被赵点检举荐提拔到了副点检的位置上,那叫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暴发之下愈发嚣张。 一刻钟之后,契丹入寇的消息就传入了紫宸殿内。因为是大年初一,百官除了级别够高、需要入宫朝贺的之外,余者都不用上朝,连办公都不用。兵部职方司也在放假,所有军情消息暂且不通,契丹究竟有没有入寇,除了听信使汇报之外,别无任何求证之法。 紫宸殿内,此刻正有四人在殿上二层陛阶之上接受柴宗训的嘉许劝慰——虽然其实是珠帘后面的符太后念一句,柴宗训跟着读一句而已——这也是柴宗训对于先帝托孤诸相的敬重之意。那四人,无非是冯道、范质、王溥、魏仁浦而已。 急报传来,满殿皆惊。 “冯相,范相。北虏入寇,此事却当作何区处?”符太后也顾不得应该躲在帘子后面用柴宗训当传声筒了,一个妇道人家惊闻此变,只能是扯着尖锐的嗓子仓惶问计。 “老臣以为为今之计当首先安定京师,不可使自乱阵脚,并且以大将统军征伐。然老臣素不明军事,还需范王二位多多劳心了。” 这个首先发言的自然是老不死的冯道了,冯道虽然历相那么多个皇帝都不倒,而且在朝中文臣俨然以他德望最著;但是侍奉的皇帝多了也有坏处,那就是绝对不会有皇帝让他干预兵事,故而正副枢密使这两个职位冯道从来没有接触过。如今的正副枢相正是范质、王溥,所以很显然冯道那个老狐狸就把球踢给范质王溥了。 符太后闻言立刻转向范质,虚心求问道:“那范相可有御敌的人选。” 范质原本还在犹疑,想招过那个慕容延钊的信使上殿对质,问明辽军出兵规模、入口时日,进攻路线等,当下也就向符太后告了个罪,请暂缓决策。 慕容延钊的信使被叫到近前,范质便在大殿上当众问道:“汝身居何职,慕容副点检令你入京报信时,可探明契丹人兵马多寡、从何路入寇,几日几时进的兵?” 为首那信使军官跪下行礼,恭敬答道:“回禀枢相,末将王彦升,不过是慕容招讨麾下一名普通的骑军都头,当日因军情紧急,而且契丹军有游骑四出即将围城,招讨大人害怕信使来得少了反为契丹人劫杀,觉得末将武艺尚可、骑术熟稔,这才让末将率本部数十骑为使。入寇契丹大军约摸有十五万众,向邢州而来,如今只怕已经围了邢州城了。” “契丹人是几日入的境?” “约摸是三日前,两三日前——末将是说,三日前晚间进兵越境,但因天色昏黑,大军斥候竟然未曾察觉,次日天明才发现时,契丹人先锋已经到了邢州城下。” 那个名叫王彦升的信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略微有一丝慌乱。冯道看在眼中,闪过一丝狐疑——虽然他从军事的角度完全看不出问题,因为他丝毫不懂军事,但是从他八十年乱世中察言观色的经验来看,这个人明显有不正常的慌张。 可惜范质此人却是耿介君子,当下只顾着从枢密使的专业角度掰着指头算路程——从河北邢州而来的信使,快马加鞭之下,两天到汴京也算是正常。但是既然如此说的话,契丹人入寇发生的时间就该是腊月二十八晚上、腊月二十九一大早被周军正式发现——大年初一或者大年三十的时候,兵部职方司都在放假也可以理解,尤其是这些是朝廷规定的官方休沐期,但是按例腊月二十**两天还不该休沐,为何职方司的人一直没有回报呢? “军情紧急,或许是职方司的人延误了呢?也有可能是职方司外放的那些人玩忽职守,快过年了提前放松了戒备,真是该死。”范质心中如此想道,以他的思维惯性,最终还是把人往好处想了。 范质自己从不贪污受贿,家无余财,而且有话就说,不怕得罪人。他之所以做到相位,也不是说他标榜自己的才能,而是因为“正直”——相比于冯道的大节不亏、不害民、但小处圆滑自在的“曲线正直”,范质属于真正的“绝对正直”。也就柴荣临死的时候觉得需要朝中多一些耿介忠心为第一要务的人来操持,也不会把范质提拔到枢密使的位置上。 这样一个人,思维惯性注定了当他遇到别人出了错之后,第一个先想到别人是不是“利用监管不力贪小偷懒”这种事情上了,而没有第一时间往惊天大阴谋上想。顺着这个思路思忖再三,又算计了一下河北慕容延钊乃至符彦卿两镇本部兵马的兵力,便大约推算出了所需的禁军援军数量。 当下范质想清楚后,便开腔答道:“臣回禀太后,契丹兵势远在河北二镇之上,为今之计,唯有速速派遣京师禁军以大奖统领,北上统筹抗击辽军事宜。所需兵马以老臣估计,只怕需要十万之众,至不济也要七八万精兵。统军主将唯有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可用。朝廷大军步卒居多,行军速度最快也不过日行六七十里。此去邢州七百余里,怕是要十日上下方能得到,因此出兵事宜应当从速。若太后无异议,臣以为今日便当计点粮草、支领军械,准备停当后明日一早出兵。” 符太后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温言说道:“既是如此,一切便有劳范相和赵点检操持了。只要能保这大周江山无虞,朝廷自然不吝封赏爵禄。” 事情议定,当日范质就以枢密院的名义下达了出兵的命令,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得令后立刻开始整备诸军,领了钱粮军械之后,赵匡胤奏称殿前司步军中有石守信本部兵马两万余众多以步卒为主,且在灭南唐之战中伤损过多,至今未曾补全,王审琦部虽为骑军,但一样缺额严重,请留此二部驻守京师,并调集侍卫司骑军全部、步军万余填补到出征大军中助战。在侍卫司都部署张永德并无异议的情况下,范质和符太后自然不会再多事,全部交给已经获得了全权部署出征大军权力的赵匡胤处置即可。 次日一早,赵匡胤便带着禁军人马总计将近12万人浩浩荡荡出兵了,留在汴京守城的仅有4万人,而且是殿前司和侍卫司各占一半。留守汴京的殿前司主官为石守信、王审琦这两个赵匡胤的结义把弟;而侍卫司留守主官乃是副职都部署韩通。 北征大军缓缓而行,行军一日后仅到了距离汴京四十里的陈桥驿,随后大军便就地驻扎、列阵于野,唯有赵匡胤和一众武将、随军幕僚、参军入驻仅有五进院落屋舍的驿站官舍。因为大年初二就要顶着严冬出兵、而且准备仓促军需不全,棉衣帐篷都没有全额发放,故而士卒怨声载道。 赵匡胤为了劳军、鼓舞士气,当夜下令自掏腰包犒赏全军加餐——每个营分活羊一只、烈酒五坛,由士卒百人分食。也不知道这千头肥羊、数千坛美酒为什么居然可以提前准备好。分了羊酒之后,大军士气也被提了起来。至于赵匡胤本人,自然是因为在下令劳军的时候“太受士卒爱戴”,以至于被数百军官围着敬酒,一个人就喝干了一坛烈酒,随后在众目睽睽下被抬回驿馆正堂屋内歇息不提。 夜幕渐浓,赵匡胤已经猪一样睡去,但是赵匡胤的二弟赵匡义和参军幕僚赵普的活计才刚刚开始。没过多久,一些悉悉索索地中级军官就开始串联、相互抱怨诉苦,痛斥朝廷中种种奸佞蒙蔽、幼主无知的弊端,进而衍伸到“内有奸佞、人主年幼无知,纵然立功,无人知也”得程度。 三更天,这一群约摸数十人的中级军官闹哄哄地冲进赵普和赵匡义的屋子,抽出刀来纷纷喝到:“吾等无主,纵奋死杀敌亦不得明赏明罚。朝中赏罚不由功勋,唯以好恶:愿以点检为天子!” ... ... 第345章不一样的陈桥兵变-中 赵匡胤从睡梦中渐渐苏醒,浑身还有点暖洋洋软绵绵的感受。不过他很享受这种感受,因为下一刻他就感受到他被自己的弟弟赵匡义和幕僚赵普托着两肋架了出去,直到出现在众将面前的时候,依然是一副宿醉未醒、下盘虚浮的姿态。 下面诸将闹哄哄地举刀在手、振臂高呼,呼声被宿醉后嗡嗡的耳鸣掩盖了大半,听不分明,倒是一阵凉风过后,他打了一个哆嗦,这才更加清醒了一些。 似乎是有人怕他冷,见他冻得打哆嗦之后立刻把一件大氅披了上来,顿时浑身又被那种暖洋洋的感觉包围,花了十几秒钟定神之后,赵匡胤才猝然发现身上披的大氅居然是一件明黄色缎面的违禁品,这才纯发自然地厉色问道:“尔等欲陷某于不义耶!” 如果有一个未来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哀叹——这个时代没有摄像机,真是一大憾事!影帝!绝对的影帝啊!真正的影帝,入戏之深,那都是还未骗人就让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谎言是真的,这才可以收发自如。赵匡胤的心理素质不得不说确实是豁达过硬到极点,在赵匡义和赵普看来,一开始还以为赵匡胤昨夜肯定是假喝装醉,没想到他是真的胸中毫无挂碍,当真喝得下去那么多!而且喝完之后倒头就睡,后面的,完全是靠着对别人的信赖来完成,自己清白得毫无瑕疵。 耳鸣渐渐终止,脚步渐渐稳健,赵匡胤也算是听明白了诸将的呼声,这才深吸一口气,恢复到大军统帅的肃杀气场,喝问道:“尔等自贪富贵,立某为天子,能从吾命则可,不然,吾不能为若主矣!” “我等惟点检之命是听!”“啊,不对,是惟陛下之命是听!”一阵阵将校下跪表忠的浪潮席卷开来,很快达成了共识。 “既如此,三军听令:全军即日拔营回返京师。然大周宗室,朕之旧主,尔等不得惊犯;周室公卿,皆朕之同僚,尔等不得侵凌;对朝市府库、百姓民户,皆朕之子民,不得侵掠。从此命者赏,违令者族诛——众将士可能应否?” “诺!” “全军拔营!” 一阵轰然忙碌之后,大军便即刻启程。连营寨的木料等粗重之物都来不及回收,只是把棉布的军帐纷纷收起来,也就上路了。回程的时候倒是走得比来的时候快得多——前一天一整天才走出四十里;如今轻装抛下辎重之后,五更三点天色未明之时启程,没到午时居然就赶到了汴京北门,行军速度比来的时候倒是快了一半不止。 可惜,堪堪到了城门外,却发现遇到了兵变以来的第一个挫折——玄武门城门紧闭,守城官令弓弩手上城守御,对赵匡胤的大军拒而不纳。 赵匡胤环视诸将,当目光扫到骑军右厢四军都指挥使李继勋的时候,这才停顿下来:“继勋,此间诸将,数你当年在侍卫司中资历最深,且去城下叫门,若是开城,便记你首功。” “诺!”李继勋在马上拱手,立刻出阵而去,直到城下喊话。在显德元年高平战役之前,李继勋还是赵匡胤的上司,只是后来多年功劳不如赵匡胤,这才被慢慢反超了级别。不过烂船还有三斤钉,李继勋年纪大、资格老的好处便体现在他至少在侍卫司当中也曾经混过几年中高级将领——殿前司是显德元年柴荣登基后才组建的,所以柴荣之前,郭威时代的高级老将大多出生侍卫司。如今李继勋这个身份正好可以利用一下。 “城上诸人听着,我等乃是昨日出征朝廷大军,因太后密诏速召某等回军、言朝中有佞臣妄言外患,调殿前司大军出城,欲趁京师空虚而图不轨;尔等速速开门!” 自古京师皇宫都是位于城北,所以北门一旦突破,须臾便到皇宫。守卫玄武门的当然是侍卫司的兵马,不算赵匡胤的嫡系,这也是赵匡胤一直试图解决但是也没法解决的问题——殿前司主要负责京师外城戍卫和四方征战,而侍卫司是被养起来留守宫禁的,后周以来多年惯例汴京北门都是侍卫司掌管,即使如今赵匡胤在军方权势如此也没法改变。 果然,玄武门守将丝毫不为李继勋言语所动,直接向城下喊话:“我等距离宫禁近在咫尺,丝毫不曾听闻太后密诏。宫禁兵马悉数受天子明诏节制。纵有朝中奸佞也不得调兵。尔等速速退去,若是再做纠缠,便要放箭了!” 李继勋一听声音,居然还能认出城头守将“城头可是故人许绍衡,莫非不认得某李继勋了么?当年侍卫司时,你我兄弟相得,难道某还会害你不成?实话实说了吧,朝中奸佞不明兵事,不知赏罚。诸军怨赏罚不明,不愿进发。尔等及早开城,共襄清君侧之义举,尚可不失荣华富贵、封妻荫子。异日我等尚能同殿为臣、征伐四方,取混一天下之功,建讨平鞑虏之业,不亦快哉!” 李继勋还算长点儿心眼,哪怕劝说到了这一步都不曾改口说赵匡胤已经篡位,依然是用清君侧的名义试图先骗开城门,可惜城头守将许绍衡似乎丝毫不念旧情,一口啐道:“住口!李继勋,恰才某念在故人之情,这段话可以当作没听见;要是再喋喋不休的话,休怪床子弩无情!” 李继勋闻言身子一震,只能立刻打马回返向赵匡胤复命。赵匡胤看了一眼城头准备,也知道大军此番来去都急,根本没有攻城武器,而且动兵本来就不是赵匡胤想要的——他要的是“全军拥戴”,而后他本人“退却再三、不得已而受之”;如果动了刀子流了血,还怎么证明他是受全军拥戴的呢?当下赵匡胤便当机立断地下令:“诸军听令,立刻变阵改道,去东华门。” 东华门守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他义弟王审琦,这座东华门便是后世北宋时进士科考试开榜的所在,也就是六部衙门中礼部所在的地方。百年后韩琦对狄青那句:“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方是好男儿。”的名言,便是应的这个景。这东华门与西边对应的西华门一起,串联起了周宋时期六部衙门和各级办事机构所在的街区,所以距离皇宫也是不远。进城后直行两个街区,就可以到皇宫的东门。 大军说走就走,须臾便到东华门,王审琦负责的防区果然好说话得多,看到大军靠近二话不说直接开城放人,须臾兵马便全部进城。赵匡胤立刻分出四个都、大约两万人的骑军在王审琦等将领的带领下赶路掌握宫外各处六部衙门、三司府库、城防兵马司等地;外加拨出一个都去北门把刚才阻拦大军入城的守门官许绍衡即刻诛杀——倒不是赵匡胤气量狭小,非要诛杀一个守门官,而是害怕守门官再往宫内报信,让宫内提前准备。 而赵匡胤自己则带着主力就近直扑皇宫,在殿前司三把手、殿前诸军都指挥使石守信的帮助下,皇城也被很快找到了一处突破口—— 虽然其他大部分皇城的内门还在侍卫司兵马的掌握下依然牢固,但是只要突破了城墙,那么纵然有人顽抗也不过是正面血拼的硬仗而已,在叛军人数优势五六倍的情况下,完全掀不起浪来。 不过还真别说,虽然反抗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是还真有一些死忠于后周的忠臣义士武力反抗了——或许是因为柴荣比历史同期死得晚了一个多月,加上赵匡胤又不得不趁着“过年春节长假”这个时间段动手、不容押后,所以赵匡胤的准备工作不如历史同期那么充分。少了这么一个月的准备间隙,侍卫司当中依然有不少死硬不肯眼睁睁看着赵匡胤上位。 所以在赵匡胤利用内应骗开一处皇城城门之后,历史上就为后周力战死节的侍卫司副都部署韩通就仓促点起不少步军前来应战——历史同期的韩通只区区纠结了几百人肯随他一同为国尽忠,而且最终也没能怎么打起来,韩通本人就在半路上被赵匡胤的走狗王彦升给截住,随后一路追到韩府灭了满门;数百韩通的亲卫死忠最终只能是自杀殉节,没有给赵匡胤造成任何阻挠。 但是如今情况完全不同了,或许是往侍卫司中下层掺沙子的工作还没能做彻底,居然在赵匡胤挟持到周帝柴宗训之前,就被韩通纠结起了大约六七千侍卫司步卒拿齐武器无力抵抗,两军便在含元殿等处厮杀起来。 “韩通老贼,坏朕大事!”听到前方通往内宫的路上,喊杀声一片四起的时候,赵匡胤刚刚才策马驰到宣政殿外廊下,正要下马进殿。见最终还是引起了刀兵,赵匡胤恨恨然地拔剑砍在身侧一根柱子上,随后给一旁的赵匡义一个眼神,赵匡义会意地对着一旁几个都虞侯级别的军校王彦升、罗彦环开口厉声喝道:“事到如今该如何做,难道还不明白么!” 二人二话不说,以为立功的机会来了,立刻带着本部四五千援兵冲向第一线当炮灰,和韩通部的侍卫司兵马厮杀起来。因为汴京城内侍卫司的兵马总数有两万左右,而在张永德不支持不表态的情况下,韩通充其量也不过才调动了其中三分之一的人马抵抗。故而侍卫司内部也是非常混乱,有战友之间敌我难分互相厮杀的,同室操戈乱作一团。 韩通兵少,又难以分清敌我把战力拧成一股绳,不但要抵抗正面的进攻,还要防备随时可能被背后自己人的暗刀子捅。加之宫禁之中的为军对弓弩管制很严,与野战部队相比侍卫司大多只有横刀皮盾、长枪斧钺等兵刃,殿前司结阵冲杀之后以弓弩覆盖,顿时死伤一片。但纵然如此,韩通依然据守各处宫殿,以建筑为掩体和殿前司兵马逐屋近战,抵消敌军弓弩的优势。 战斗从巳时三刻打到午时初刻,整整半个时辰之后,侍卫司的抵抗才算是被彻底镇压了下去。六千多人的后周死忠死伤大半,连同内讧的侍卫司余部和殿前司进攻部队,总计伤亡居然在八千人左右、其中死者过五千人。 不过,在九泉之下唯一可以让韩通瞑目的是,王彦升罗彦环两个典型的极端投机分子,居然在血战中报应不爽,死在了韩通刀下——虽然这也给赵匡胤省了点事儿,不必再考虑怎么封赏这两个二五仔了。 ... ... 第346章不一样的陈桥兵变-下 紫宸殿,冯道,范质,王溥,魏仁浦四人站在二层陛阶之上,背后是一群名执刀杖面有血污的禁军官兵虚虚地在那里监押。 再后一排的御座上,柴宗训茫然坐在符太后怀中,容色诧异,不明所以。连符太后都已经不顾太后身份不宜在男人面前露脸,直接垂泣着坐在御座上,抱着怀中的柴宗训。 赵匡胤在将校簇拥下走到紫宸殿门口,似乎是发现自己的铁叶战靴上沾染了过多侍卫司死节兵将的鲜血,懊恼地顿足立了数息,随后马上有此前不曾杀人的士卒脱下铠甲外的罩袍垫在地上,让赵匡胤踩着擦干净靴子上的血迹,才大步走进紫宸殿中。整个紫宸殿内,依然没有一丝血迹,除了人心和氛围与众不同之外,其余一如常日。而赵匡胤的身上,也没有了那件今天一早就披着的明黄大氅,依然只是高级将官的铠甲着装,黄袍则被旁人拿着藏在了后面。 毕竟死了那么多人,原本想好的台词肯定不能用了,说不得要先加一段前缀。不过做到赵匡胤这一步,哪怕是再突发的变故都会有文人帮他擦屁股,所以在进殿之前他已经从赵普那里学了几句话了,只是心中再背熟两遍,入戏一下,就可以流利地演出来。 “末将出兵在外,听闻此前辽国入寇之军情并非实情,北面行营招讨使慕容延钊也不曾派回求援使者——那王彦升实乃韩通收买,故意谎报军情,为的就是将我殿前司兵马调出城去。随后韩通便图谋带领侍卫司封锁宫禁、据守京师,行那司马懿调曹爽至高平陵之故伎、图谋挟持陛下及太后、以司马懿假魏明帝遗孀之命废曹爽兵权之法、依样削去末将兵权。而后韩通便要行司马氏篡逆之故事。 幸好末将见机得早,得侍卫司中义士出首、举告韩通,又有太后发端其谋,密诏召末将回京。这才兼程回返,不意正撞到韩通狗急跳墙提前起事,末将当机立断将其平灭,还望陛下及太后明察!” “嘶……”便是老谋如冯道,听了这番话也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当真好算计!赵匡胤身边,能出此谋的定然只能是赵普了吧!如此仓促关头,还能如此变叛为正,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当真不是一般的脸皮和机变可以做到的。 与冯道的反应不同,范质听了之后却是立刻回头望向符太后,正要开口却被冯道从袍袖底下一把掐住手臂,纸甲入肉的痛觉让范质梦省——这当口,要是开口问太后是否真有如此密诏,那不是陷太后于死地么! 四人对于赵匡胤的说法,仅有唯唯而已,在这种暴力面前,文绉绉地讲脸实在没什么发挥的市场。见朝中重臣都认同了自己的看法,赵匡胤略微嘘了口气:“平叛之后,韩通一家,以及串通韩通谎报军情的王彦升全家都已经被族灭。然……将士们自此深恐朝廷主少国疑、不能明断将士功劳深浅、以至于赏罚不明,故而临时起意,勒逼末将至此……” 说到“勒逼末将至此”这几个字的时候,两个将校马上把此前穿而复脱的黄袍给赵匡胤披上。然后,赵匡胤再自然而然地开始转入悲泣呜咽之状,哭诉“该当奈何?” 其实吧,说起来这句话中间穿插了军校给赵匡胤重新披上黄袍这个动作,但是实际上话语的语句是非常流畅的,没有丝毫停顿——就是“勒逼末将至此该当奈何?”而且话语中的哭腔也是从最后四个字那里突然悠然婉转,如果没听到前面那句话光听最后四个字,不明真相的人一定会觉得赵匡胤真个是痛彻心扉。 很可惜,原本这个点儿该拿着刀子跳出来大喊“某等无主,非要点检为天子!”这句台词的罗彦环,因为钱惟昱造成的蝴蝶效应、此刻已经死在了韩通刀下,所以暂时没有什么人可以那么神演技地配合了,其余没文化的军士只知道继续拿刀子虚虚指着冯道范质,却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幸好,历史总是有惯性的,虽然该活到此刻的龙套罗彦环提前领便当了,但是早就该死的老相爷冯道却侥幸老不死的活到了今日。范质或许性情耿介脖子硬,冯道却并非如此,见场面有些冷场了,冯道便开腔言道: “赵点检,诸将拥戴固然箭在弦上,然世宗陛下拔擢你于草莽士卒之间,至于今日地位,难道便不该感戴么?若是欺凌先帝所遗孤儿寡母,纵然得天下,只怕史笔如铁,也难掩今日之……” 赵匡胤身边大约拖后三个身位的地方,站着一个内着袍服,外套皮甲的不伦不类之人,正是赵匡胤的心腹参谋赵普。听了冯道此言,诸人都还在心中暗赞冯老相爷高风亮节,居然抗颜直言,只有赵普在那里暗暗点头: “此番言语,当真了得,既为自己不得已而屈身事贼留了豁口,还可以让人以为是‘但凡贼人肯全少主及太后性命富贵、吾等忍辱负重也在所不惜’的姿态。最关键的是,冯道这老贼从点检刚才那两句话里,已经判断出点检定然是要优待逊位后的柴宗训的,这才趁着还没将军的时候放马前炮,把好处都和名声两不误的捞全了……厉害,真是厉害,难怪能在十四个皇帝手下屡居高位、垂四十年不倒。” 果然,冯道一开口,赵匡胤马上如同有了台阶一样接下去说:“冯老相爷何出此言,某虽受人勒逼,然亦曾与众将约法三章,凡不能遵命者尽斩,到时某宁死不受此乱命——大周宗室,朕之旧主,尔等不得惊犯;周室公卿,皆朕之同僚,尔等不得侵凌;对朝市府库、百姓民户,皆朕之子民,不得侵掠——此番言语在诛灭韩通后,便曾多次重申,冯相若是不信,可随意问人。” 冯道为难地仰天长叹一声,随后拉了一下范质,低声说道:“为了陛下与太后安危,你我微臣者荣辱何足为道。大不了日后不发一言,不出一策,也就是为世宗陛下尽忠了。” 范质王溥魏仁浦听了也纷纷跪下,向赵匡胤开口称臣。只是冯道和范质那副样子,着实像是“不是咱骨头软,实在是天子柴宗训被尔等武力劫持,为了保护君上,不得以而如此”的做派。唯有王溥和魏仁貌似比较无所谓,谁当天子都可以。 符太后唯有垂泣而已,柴宗训却依旧茫然,虽然母后的哭泣感染了他,让他也有些悲伤。但是哪怕跟风哭泣着,他依然不知道他是在为什么而哭。 须臾,符太后站起身来,拉着柴宗训缓缓走下陛阶,面北而立,随后赵匡胤身披黄袍走到御座之前,返身坐了上去。握着剑鞘的手臂在那里微微发抖,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难以名状了。 …… 显德七年,正月初三。周世宗柴荣逊位。赵匡胤登基,改元建号,定国号为宋,依然建都汴京,年号建隆——于是显德七年正月初三、也就变成了建隆元年正月初三。逊位上位之间的仪式,自然也要来一番类似于汉魏禅让一般的仪式、三请三推而后受之。 改朝换代之后,赵匡胤下了第一道旨意,便是改封逊位的周恭帝柴宗训为郑王,封地房州——房州之地从隋唐以来就一直是王室被废之人的流放地,比如隋炀帝的哥哥、废太子杨勇;以及武周时的唐中宗、睿宗等被废皇帝;还有五代十国时诸多朝廷宗室废黜之人…… 第二道旨意,便是撤销侍卫司,把侍卫司残存还有战斗力的两万多兵马彻底打散编入殿前司。这么做的理由也很简单——侍卫司副都部署韩通涉嫌谋反,证明这样的安排有问题,只有全部重新编组成军,才能消弭祸端。 第三批旨意,则是对各地藩镇、各名义上臣服的藩属国发去加封加赏的敕命,顺带让各镇各国承认赵宋的成立。 按照拟发出的旨意,淮南李重进会先被加爵位为海陵郡王、增食邑三万户、食实封一万户;但同时也需要移镇山东的天平军节度使、放弃淮南、金陵等地区的控制权。 荆南节度使高保融、武平军节度使周行逢等,也额外加爵位,其中周行逢政权此前并无获封王爵的经历,如今赵匡胤也加周行逢为长沙郡王头衔。 剩下的,对于新建立的北宋来说,最为庞大的藩属——如今已经拥有了苏南、徽南、两浙、江西、福建、两广等地区的吴越国——究竟该如何加封以求追认,是赵匡胤需要衡量的最后一个问题。讨论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赵匡胤理所当然地想到了朝中对吴越问题最为熟悉、曾经在周朝初建时出使册封的老相冯道。 “冯相以为,对于吴越国该如何加封?如何才能使吴越人不至生出异心?” “老臣以为,先周太祖皇帝登基、册封吴越王为天下兵马元帅;先世宗皇帝登基,加封天下兵马都元帅。今陛下再建神州、肇基新朝,当加封吴越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方可聊表新朝诚意。若是惧怕吴越人不肯受命,可先假作周恭帝在位时便已有此意,随后陛下亦追认此诏、同时送达,定然可保吴越王钱惟昱恭顺如昔。” “既如此,有劳冯相跑一趟了,冯相莫以年高推辞才好——此番务要使吴越王不至与李重进相互应援,相信冯相明白其中利害。” 冯道毫不推辞,正月初四便领受了诏书上路。可惜仅仅过了一日之后,刚刚安定下来的汴京城内又传来了一个急报。 “启禀陛下,邢州北面行营急报!契丹人真的入寇了!” ... ... 第347章咱也做鞑子 时间线,回溯四五天;地点的镜头,飞越到大周邢州与辽国瀛洲边境。 五代十国时候,乃至整个北宋时期,黄河下游入海段的河道比后世的黄河要北移不少——因为汉人政权一直很重视黄河的治理,哪怕黄河因为泥沙淤积河床渐渐成为悬河,依然会筑高堤防以封堵为主。直到后来北宋灭亡,金国统治黄河流域期间,才发生了一次超大规模的决堤改到、也就是著名的黄河夺淮入海事件。那次事件使淮河失去了入海口,也让黄河的下游段永久性南移了许多,并且在淮河下游流域形成了洪泽湖这个淮河无法入海后形成的超大堰塞湖。 远话不说,单说如今的黄河河道走向,乃是在后世河北沧州以北地界才注入渤海的。当然,河北沧州这个地名如今还不存在——那地方如今的名字叫莫州,属于辽国治下,正是后晋时儿皇帝割让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之一。从莫州溯流而上,则是瀛洲、邢州等处,分别相当于后世河北省的衡水(河间)、邢台,瀛洲是辽国东段领土的最南端,同样属于燕云十六州之一。而对面邻接的邢州则是后周地界,也是周军对抗北朝的最前沿。北面行营招讨使慕容延钊的大营就设在邢州城内。 再闲话一句,莫州就处在黄河入海口,如果海船从海上来,只要一伸腿就到,而瀛洲距离黄河入海口也不过两百里距离、邢州距离黄河入海口四百里。如果有经过水线面阻力优化的车轮舸快船运送、并且季风顺当足以帆桨并用的话,一昼夜行两百多里也是稀松平常—— 黄河下游是出了名的悬河,所以落差极小、水流缓慢,逆水行舟并不比顺水多费多少力;而且冬季的蒙古高原下降风从西北而来,对于从黄河入海口向邢州的河段正好形成斜后方60度角的侧风。一切看来,如果有人从莫州突入黄河,甚至可以比骑兵更快行进。毕竟在蒙古崛起、普遍采用一人三马的配置之前,骑兵机动也是要休息马力、扎营睡觉的,而舟船如果熟悉水文情况、而且有备用的牵动桨轮牲畜的话,昼夜赶路也是很容易做到的。 如今这个年代,辽人占领燕云十六州不过二十年出头,南方辽人的汉化还不严重。加上西边的山西有小弟北汉可以与辽国进行物资贸易,南方的南唐、吴越也经常会有和辽国进行易货的举动——当然,南唐的商船在最近的七八年里就已经绝迹了,如今剩下的跨海贸易商船绝大多数都是吴越国的,少数是高丽人的——所以辽国和大周之间的边贸榷场绝对没有北宋檀渊之盟后那么繁盛,毕竟辽国和周一直是敌对关系。 没有边贸的支持,只剩下打草谷的厮杀,边境地带自然不会太繁荣。从瀛洲城往西、邢州城往东除了巡哨边军之外,少有人迹活动。周朝这边的平民百姓纵然不肯跑的,也都被打草谷祸害得够了。 …… 一支十来艘商船组成的船队,从莫州地界以高丽行商身份的掩护突入突入黄河后,一天多的时间居然都没有遇到过什么像样的盘查。唯一一次遇到一队大队的辽国骑兵巡哨,也是刚过瀛洲城地界的时候。最后靠着易了几百石粗盐、茶叶就过关了。当然,贸易的时候船队肯定是不会全部靠岸的,价钱也几乎是成本出手半卖半送。契丹人也没有劫掠高丽人的习惯,也没有水军,有人给买路财自然是以放水养鱼政策为主。何况临近年关,武备松弛,契丹人的骑军素来没有军饷,寒冬腊月又没得打草谷,正是苦不堪言,有一注买卖送来,谁去多事儿。 毕竟契丹人的军力是丝毫没有制海权或者制河权的概念的——周人还需要防着契丹铁骑渡河南下劫掠、机动作战;而契丹人是绝对不怕周人渡河北上的,你周人肯渡河,契丹人还巴不得你上岸来,好让契丹铁骑一锅端了呢。你要是打河上过,那是绝对没人来阻拦你的。 不过,如果说仅仅是瀛洲的契丹人松弛放羊那也就罢了——那属于正常现象。但是都快到了邢州地界,周军居然也如此松弛,那就着实不正常了。靠近辽国边境的二三十里纵深内一队夜不收也没看到,连村镇据点楼橹都没找见或者干脆空空如也,很显然连兵部职方司的探子也藏不住。一切的一切,都不像一个应该戒备森严的边防重镇。 算算时间,如今正是腊月三十日夜。顾长风站在一艘货船的船头,往着西南方,似乎想要望穿夜幕,看清二三十里外的邢州城。在他心中,至今还有几丝不真实感。 半个月前他出发的时候,大王钱惟昱交代他要踩好时间点,最好腊月二十九甚至更晚才赶到瀛洲、邢州地界。随后趁着周军戒备松弛的那一两天空档弃船登岸、寻机直扑邢州制造事端。而且大王对于“腊月最后几天乃至新年初一初二,慕容延钊一定会有一段时间放松对北朝的戒备,甚至自导自演一场北朝入寇的假戏”这个论断说得言之凿凿。 至于慕容延钊为什么会这么干,大王的说法是他另有情报渠道探知到最近几个月来已经在汴京屡次调动殿前司武官职位的赵匡胤、肯定会在大年初一前后趁着文武休假无人管事、百姓闭门无人碍事的机会发动谋朝篡位的逆举。 为了这事儿,顾长风还偷偷问过他妹妹顾少妍,如今他亲妹子已经被大王重用,管了后宫内卫养着数百号姬武士,还负责职方司军情的通传筛检。可是顾长风找顾少妍问的时候,顾少妍也直言她并不知情此事。 “莫非大王对咱顾氏一门也并非绝对信任、还有别的侍卫及密探系统么?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咱也没干什么不当之事,只要对大王一贯忠心,有些人从旁印证倒是好事……” 夜幕中顾长风收起胡思乱想,因为他看到一个突然亮起来的火褶子在那里略微明灭地晃动了几下,和约定的暗号完全匹配。他知道这是大王提前安排的吴越职方司探子、易装从常规渠道潜入的。 其实如果不携带武器战马的话,普通斥候探子如果要提前渗透,还是比较容易做到的,各国之间也都有大量的探子渗透。但是真正在交战的时候探子很多没法发挥效果,那不过是因为守城将领经常会提前封城禁止进出,这样纵然有刺探军情的细作探子也不一定可以及时把情报送出去,而落后的通讯手段,足以让大部分需要时效性才能发挥作用的情报成为废纸。 可惜的是,如今不是战时。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探子在这个时间点就是可以出入自由。没过几分钟,随着船队渐渐靠过去,稍微划水了几时下的探子爬上顾长风的坐船,不顾身上寒冷先彼此确认了身份,随后顾长风才带着那个探子回舱烤火烘干。 “慕容延钊要配合赵匡胤在汴京动手,所以会在邢州这边假造契丹入寇的消息;至于赵匡胤为什么需要这样一次入寇,就实在打探不清楚了,根据大王的分析,应该是为了让朝中文人仓促遣兵出征、给赵匡胤正式调动禁军主力的机会、然后再故作被不愿被人贪墨功勋的士卒将领们‘勒逼拥戴’为君。 但是赵匡胤不希望他个人的身份在这两日即将发生的大事中显得‘早有预谋’,所以他也绝对不会允许契丹入寇的消息是一个假消息——赵匡胤需要的是,让慕容延钊确保在腊月二十八到三十之间,确实有一次小规模的‘契丹入寇’来堵人耳目口舌。但是在赵匡胤于汴京得手之后,这股‘契丹人’在正月初三到初五之间又‘贼乃自退’。这样一来,戏就做全套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慕容延钊这几天提前把兵部职方司乃至枢密院系统的人或派差、或提前支开休假。至于他手下骑军,也有一小撮人马似乎是心腹嘴严之辈,被授予了夜出昼入、伪作契丹斥候抄掠种种职司;甚至还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重金贿赂秘密勾结了一小撮真的契丹人来打一阵子草谷……” 顾长风默默地听完这一切,心中已经有了成算,“也就是说,如今的邢州城已经撤去了所有的外围斥候,就是为了不让朝廷之人探明‘契丹入寇’这件事情的真相;而且,每晚还有可能有白天假扮契丹人的骑军偷偷回城——是这样么。” “这一点在下无从探知,此前几日确实也有小股骑军半夜回城,但是不是每天都有——许是特别寒冷的时候,或者有什么军情变故,才会偶尔如此。” “没关系,只要平时有过,今日就一定会有——咱会让他有的。你这里还有什么切口或者知道的周人关防勘核形制么?罢了,便是没有也无妨。咱这里还有一些原本从李重进部下偷偷弄来的东西,好歹能顶一下也就是了。既然慕容延钊有那么多事情连自己手下都不能知道,咱大不了到时候……” 顾长风拿出一坛烈酒,猛灌了几口,北地严冬的寒气顿时被驱散了不少。说着,他回身招呼了一群甲胄外面包着胡人毛皮大氅的马穆鲁克骑兵;以及一些铁骑都中择拣出来、体格高大颇似北人的骑卒,纷纷靠岸把战马从战船上用跳板放下岸来。 半夜一更时分,十几艘商船上陆陆续续卸下来上千匹战马,以及一支不过千人规模的骑兵队。整队之后,大队人马呼啸着向着邢州方向而去,另有一小撮人则分道向西北的辽国瀛州郊县杀人放火。 ... ... 第348章奇袭神器 顾长风领着不足百骑的先锋骑军缓缓按辔而行,在城头周军的弓弩监视下行入城门。城楼内两侧藏兵洞中,司掌千斤闸绞盘的军校手中握汗,紧张地听着城头号令——如果来者有猝然冲突而入的话,那么慕容德琛一定会下令立刻用大斧砍断绞索放闸,把来人后军截断在城外——而区区先头百骑甚至数十骑入城根本掀不起风浪来。 不过,顾长风等人明显很上道,仅仅入城不到百骑后,慕容德琛喝令后队缓行,后队便真的乖乖停在了城外,既然如此,周军也就没必要放闸,只要把城门先重新缓缓推上、待查明来人身份后再开启就好了。毕竟千斤闸这种东西一旦砍断锁链放下去后,再要重新绞起来就会很麻烦,会导致城门一天半日之内无法使用,所以能够不砍自然是不砍的好。这就相当于公交车只要车门能开、能正常上下车,谁会没事儿找事儿用安全锤砸玻璃出入? 在慕容德琛看来,来人貌似也不如何戒备——顾长风只带了约摸一个队、也就是二十来人快步登上城楼,随后便踏入慕容德琛的正堂内。正堂颇为宽阔,内中或站或坐的军校将士也有五六十人,门外沿墙守备士卒更是不下此数,而顾长风只带了二十个人,这样的人数让周军从将到兵都非常放心。 城楼中也有和衙门一般类似的厅堂结构,尤其是给城门守将指挥战斗所用的正堂自然要修得更加坚固一些,只是不如府邸那般装饰,很多都是直接裸露着城砖和石料的材质罢了。 “祈屏退左右,再出示我等身份。” “左右都是某伯父的心腹,纵有机密,但言无妨。” “既如此,且看此物。”顾长风冷冷地递过去一小个符袋,任由慕容德琛接在手中看视。 “阁下是……马仁瑀?控鹤都虞侯?这符印纹路倒是不错,字迹怎得……且不说这个,尔等究竟因何至此,如今且请明言。另外,怎得只有符印,没有调令!” “调令?这种事情能有调令么!纵然有,看后也要烧掉才是。”顾长风假意到怀里掏了一下,这才恍然说道:“却是休怪,出京时明令,调令符印不可一人持有,却是在城外监军的另一名袍泽身上,如今也不用开门,且带某心腹去城头喊话,让城下把东西用悬筐吊上来,只是需要略等半刻了。” “无妨,刘三,你陪着这位虞侯的从人去城头悬筐喊话。”慕容德琛不疑有他,反正这种事情也不急在那么几分钟。顾长风似乎交待下去之后也松懈了下来,略微停顿了几秒种后,开口问道:“远来寒冷,这才不得不入城避寒。这边校验勘核固然是该当的,等的时候,先把些酒来吃才是正理。” 这番话说出口,慕容德琛就更加放心了,世上哪有去偷袭诈城的人进城后要讨酒喝的?便不怕被守军在酒里下药毒倒么?当下也就亲自拿过一瓮好酒,说道:“这还是吴越国从海外番邦贩来的烈酒,马虞侯先喝一些。剩下的自会给兄弟们准备。” 顾长风接过喝了一口,随口问道:“这都该三更天了吧,怎得这邢州城里,大年三十的居然连爆竹都不放?看月色不都到子时了么。” 慕容德琛回望了一下沙漏,细看一下时间,这才说:“这不还有小半刻钟么,月色不准的,一会儿便有人陆陆续续开始放了。” 鞭炮这种东西,是宋朝才有的,因为需要有黑火药,乃至用纸张卷绕叠压成型;但是“爆竹”这种原始产物,那是唐朝就有了,唐玄宗时期,就已经有人用竹筒子当中灌入纯硝石乃至土硝,然后点火看点儿火光、听听竹筒爆裂的巨响。如今,距离吴越人改良高爆黑火药也有五六年了,山寨删节版的低威力火药也因为三年前钱惟昱给刘仁瞻输血资敌而逐步扩散,如今做做爆竹这种东西在华夏大地上已经比唐朝时普及多了,哪怕是邢州这种边境州城,除夕夜放爆竹也该是不少的。 听了慕容德琛的解释,顾长风也不着急,等了略微五分钟,城下的人还没把调令吊上来,据说还在找人。慕容德琛看着顾长风淡定地在那里蹭酒喝,心中渐渐有些不耐,不过正要催促快一些,外面却响起了稀稀拉拉地爆竹声,随后渐渐地一点一点密集起来。 顾长风放下酒坛,抹了抹嘴,轻松写意地说道:“哈,这不是也放起来了么,谁说邢州边城便荒凉,这不挺热闹的么。走,先出去看看!” 说出那两个“看看”的字眼时,正堂中他带来的二十个人也都站起来,作势是要出去看热闹一般,但是下一秒钟,便异变陡生! …… “噼啪噼啪!嘭!” 白大牛是一个普通的北面行营戍卒,出自殿前司禁军,也是跟着慕容延钊大帅一起来到这北地儿的。大帅的侄儿慕容德琛制使在城楼里招呼那些汴京来客、密谈确认对方身份来意的时候,白大牛正在外头的城墙上站岗。 突然,城楼中传出一连串响动让他颇为惊诧,声音不轻,但是因为城内正好是除夕夜爆竹逐渐密集响起的当口,所以才略微有些隐约被遮掩,若非离得近还不易分辨。但是他回头后仅仅几秒钟,就看到城楼窗户内居然飞出几个爆竹,炸得劈啪作响,倒也愕然不敢上前——难不成这些汴京城来的大爷还在城楼里直接就放起爆竹应景凑趣了不成?这得多荒唐啊?可是人家是当官的,慕容制使都不在乎,大头兵有啥好多管的。 “白老哥,不对啊,还有叫声!莫非是被爆竹给炸伤了手脚燎着了须眉?”一旁一个弟兄捅了捅他的胳膊,被这么一说,也发现似乎有些不对了。但是这一番犹豫,已经耽搁了至少十几二十秒的时间。 城楼内,二十柄手拨转轮、手拉燧石式的手铳已经打完了一个弹轮。顾长风和身边精锐勇士已经趁着爆竹声掩饰的当口换好了新的弹轮——如今的子弹虽然用了定装技术,但是终究只是精制的油纸包壳子,不能和铜弹壳相比。所以要严丝合缝地把内含弹珠、发射药、铁砂填充物的油纸包圆柱装进弹轮的六个装弹孔,依然是很不容易的。 相对而言,如今的吴越机械大师张思训设计的理念是可插拔式的整体弹轮,也就是上战场之前每个持有手铳的军官多携带两个预装了六发弹药的弹轮,然后打完后连弹轮一起换掉。至于给弹轮重新装弹就只有战斗间歇的空闲时候再处置了。 而在顾长风把手铳的弹轮换好的时候,慕容德琛和其他好几十号原本在城楼正堂内的周军精锐,包括其中那七八个虞侯、都头级别的中级军官在内,已经全部倒在血泊中了——这种室内场合,每一个人距离他的目标都只有十步之内,甚至五步之内的距离,使用从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火器猝然发难且毫无预兆,一个人瞬杀三五个敌人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何况这个年代的弹药除了一颗主铅弹之外,还有很多填塞油纸包和铅弹之间间隙的铁砂,那基本上打出去就相当于霰弹枪的效果了。稍微打过cs乃至使命召唤的人都知道,在室内作战被霰弹枪轰到,如果目标排得密集的话几乎是一轰一片的。 “城头上有可能听见枪响的一个活口都不许留,一会儿回来放火焚尸灭迹,杀!”顾长风在装完弹轮前的几秒钟内,吐出了这么一条军令,随后就带着二十号人杀了出去。 铅弹手铳的声音第一次在地球上响起的时候,总归可以起到令“友邦人士莫名惊诧”的效果。白大牛和一撮周军守门官兵还没明白里面究竟怎样了,哆嗦着持着铁枪靠近大堂;里面已经杀出来一彪人马,倭刀和大马士革弯刀翻飞乱舞,手铳铅弹四射横飞。不过几个照面,这种短兵相接的猝然接战就诛杀了至少四五十个城头守兵。 顾长风立刻跃入墙边一处台阶下的藏兵洞,用他手上双枪最后两发上膛的铅弹左右开火,轰死三个在藏兵洞内傻傻守着千斤闸铰链的士兵,几秒钟之后,另一侧也得手了,整个城楼乃至城楼前面那段城墙都落在了吴越铁骑都奇袭战士的手中。随后城外的大军便猛力冲杀,打开虚掩的城门杀了进来。 “把硝化棉丢两包在城门口,一包放进正堂,再让后队倒两桶麻油,快。”顾长风一边看着城头的吴越军死士在那里抵御两边城墙陆陆续续过来增援的巡夜士卒,一边命令后队的破坏人员把物资弄上来。因为是骑军偷袭,这一次携带的物资不多,一共只有不到三十个士卒背了小油桶或者硝化棉药包,所以一切都要省着用。 硝酸在这个时代是很珍贵的。光靠吴越国长兴钢铁厂锻炼钢铁时所吸收的高炉气来制取硫酸、再制取硝酸的话,平均炼一万吨生铁也就几千斤硝酸产量——也就是说,如今吴越国一年的硝酸产量刨除制造镀银边的新钱这个大头之外,能够用于军事用途的也就不到一万斤。这点东西最多只能做几十万发手铳子弹的发射药,拿来爆破就太奢侈了。若非此次行动太过凶险隐蔽,吴越王也不会给顾长风相当于吴越国半个月军用硝酸的耗材来实施这种奢侈的行动。 须臾,城楼和城门纷纷起火,城楼被炸塌了半边埋于瓦砾之中,久久不熄。城门的那两扇木门也被彻底炸断或炸倒,再也无法关上。因为正是大年三十夜晚,士卒戒备太低,城内爆竹又干扰了远处的人识别异状的困难,这一切居然无人可以阻挠。 顾长风花了三分钟让手下人把他的两把枪、四个弹轮都重新装好弹药,随后说道:“留下三百人守住这道城门,其余的跟我杀进去大闹一番——大家伙儿都听好了,若不是可以保证杀光灭口的场合,不许再用手铳。一刻钟后回到这里集合撤退!” “顾都帅尽管放心吧,反正子弹也不多了。咱马穆鲁克骑射的功夫,呵呵……你们还是先担心自己吧。”萨达姆咧嘴一笑,随后便怀着炽热的杀人热忱沿着长街向南冲杀而去。身后一群马穆鲁克呼啸相随,倒还真是颇似胡人入寇。 ... ... 第350章慕容延钊授首 邢州城北,招讨节府。大周殿前司副点检、北面行营招讨使、理论上算是如今大周殿前司禁军中仅次于赵匡胤的二号人物慕容延钊原本正在府上宴请诸将,安抚人心。 大周旧制,像他这般高级的将领外放招讨,家眷是有很多要留京的——那些已经成年并且同在军中服役的兄弟子侄除外——所以邢州城内自然有一批不能和家人一起过年的将领,这些人便惯例应该到招讨使这里蹭一顿酒,顺便领一些赏赐。五代时北军素来骄悍,年节赏赐这种笼络是绝对不能少的。若是放在后晋后汉两朝的话,会比如今更加隆重数倍,哪怕是后周立国十年,也未能彻底清除这个积弊。 一开始在爆竹声中,慕容延钊没有看出任何异常,但是北门火起之后情况就迥然不同了。哪怕再是过年戒备松弛、而且慕容延钊为了配合赵匡胤演戏扮演北朝入寇的演习故意进一步废除武备哨探,到了这个点儿,也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 仓促披挂,点起身边的一厢心腹骑军,也来不及等人员到齐,慕容延钊便乱杂杂的带着数千骑卒向着火起的北门疾驰而去。一厢骑都原本满编也该有五千人编制,只可惜大年三十夜里一下子可以找到的不过三停去二,让自弛武备的慕容延钊暗恨不已:该死的契丹人,怎么好死不死刚好在咱配合赵大哥陈桥演戏的当口真来了。 这种情形,就好比喊完狼来了之后乡勇退去后狼真的来了、又或者刚刚烽火戏诸侯了一把后诸侯怀恨散去、然后犬戎真个入侵一般要命。慕容延钊如今面对的形势,就如同戏完诸侯的周幽王一样命苦。 刚刚冲出府邸不远,慕容延钊似乎猛醒,回首先对旁边一个都虞侯说道:“延卿,你且速带本部数百骑南下,星夜兼程往汴京赶,能够追上王彦升那是最好,就算追不上,也要和点检说,契丹人真的入寇了。万一今夜是契丹人大股兵马来袭,以游骑抄掠后路的话,明日天亮后咱的军情可就不易送出去了。” 他弟弟慕容延卿立刻领命分走一拨人直奔南门而去,随后也不顾寒冷星夜出城往南,后来半夜一日赶路一百五十里,年初一深夜才人困马乏在邢州南边的邯郸驻扎歇宿、次日派出正式信使往南急报,并且在赵匡胤陈桥兵变成功后才把契丹入寇的军情送到汴京——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派出慕容延卿报信之后,慕容延钊亲自带领仓促纠集的其他骑军往北门而去,沿途又有周军步骑杂乱地出现在视野中,随后加入到慕容延钊的队伍中,让慕容延钊心情略定。如今他最怕的就是因为此先为了封锁消息以至于斥候尽数收拢,完全不知道入寇的契丹人规模有多大——若是契丹集中大军南下打草谷,区区邢州城里的周军靠巷战肯定是顶不住的,唯一的希望是利用局部兵力投放优势把契丹铁骑堵回去,不让后队充分进城。 跑不过一里多路,慕容延钊便看到正对北门的大街上已经有一票骑军冲杀过来,黑暗中没有打任何火把也没有别的照明,看不清楚人数多少。但是无论如何,这个当口是绝对不能退的。 慕容延钊是后周军中有数的猛将,个人武艺还在赵匡胤之上身;具鲜卑胡人的血统更是让他在骑射上的天赋冠绝大周三军。不过勇猛并不代表弱智,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主帅冲杀在第一线还是不明智的。即将接敌的时候慕容延钊把弓鞘一指,大声喝道:“诸将士并力冲杀!斩获者功赏三倍!”随后略微压了一下自己的马速,等到前头转瞬间冲过百来号人之后才继续冲杀。还眯起一双夜眼冷冷地搜寻着对面的猎物。 这个年代的士兵,夜眼是很难得的,一来是没有普及高胡萝卜素含量的食物,二来也没有多吃动物肝脏的习惯,中医也没法系统地知道吃肝明目这一医学原理。周军士兵大部分还是有明显的夜盲症的,只有将领军校级别的人才因为平素饮食营养就不错、偶尔会实用肝脏才略微保障了夜间视力——但是同时,这个时代的人普遍不吃牛肉这一点饮食习惯,让哪怕是营养环境比较好的高级军官即使夜盲症不明显,也远远达不到后世牛肉普及的时代。 …… 顾长风一样冷冷地看着对面各个方向杂乱围裹过来的周军步骑兵混搭战力,他旁边的战友也跃跃欲试地持弓瞄准,随时准备射出三棱尖锥的利矢。这些铁骑都的士卒平时饮食上都有吴越王钱惟昱亲自下令必须常备的食谱,顿顿都有牛羊肉吃,每天至少一顿饭有猪肝,胡萝卜菠菜每天足量供应,所以铁骑都的战士不仅体格是南方军队中最强壮的,夜盲症患病率更是绝对为零。 与周人相比,这支吴越骑军中的吴越本土人在骑射技术上依然不如后周精锐;冲锋肉搏也不一定有优势;南方人的体格劣势更是让这些吴越军中最精锐的存在、放到周军殿前司骑兵中也只有略微中等偏上的水平而已。 但是吴越人也有几个很明显的优势,首先他们身上乃至战马的整体锻钢铠甲几乎可以在中距离上彻底无视周人步骑弓箭簇的威力,哪怕没射到锻钢板甲覆盖的部位,也不会有明显的伤害。而且吴越铠甲的新式配重支撑让人体手足肩臂花在扛起铠甲上的力气小了不少,如此一来每条手臂的实际等效负重轻上五六斤也就足以扭转南方人先天性的臂力差距了。 再加上比周人锐利坚韧一个代差的宝刀、用紫苜蓿和胡麻渣豆粕养育的优良西域名马、乃至骑射天下一的五百马穆鲁克战友,还有就是数量虽然很少、射程也很短,却无法阻挡的新式手铳,这一切让顾长风非常有一战的信心。 “嗖嗖嗖!”两军距离还有六七十步,萨达姆那招牌的连珠箭就开始响起,足足比旁人快了两拍,而其余冲在最前的马穆鲁克骑兵则拖后了十几步、在接近到五十步之前也纷纷开始放箭。 在马穆鲁克的经典战术中,哪怕白昼环境下,冲刺前的“盲狙”连射也要在接敌三十步时才开始,因为连珠箭是根本没有时间瞄准的。只是如今有了手铳的搭配,不得不把可以及远的连珠箭提前施展。幸好城池中的战斗队形比较拥堵,瞄准要求不比野战,对面冲上来的周军基本上阻挡了整个街面,不管往哪儿射总能射到人。萨达姆的箭术远超常人,才能更多留二十步的余量。第一梯队的扇面连珠箭小弧度抛射出去之后,不到五秒钟就放倒了殿前司骑军冲在最前面的近百号人,或死或伤,让队伍一下子稀疏了不少。 慕容延钊瞳孔猛然收张,不可思议地看着冲在他前面的己方骑军一下子“稀疏”了一小半。恰才这数息之间他麾下的弓弩手也有往远处盲射抛射箭矢的,黑暗中着实应该也射中了不少,但是对方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什么损害一般,冲锋的势头依然强劲。 如此一来,唯有真刀真枪地搏杀了。慕容延钊一紧手中的浑铁錾钢马槊,对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敌军骑卒看准了狠狠扎过去。来人只有一柄比契丹人的刀剑弧度更加弯曲的弯刀,形状便如同圆月,却没有任何长枪类的长兵器。慕容延钊心中正是暗爽,马槊正要戳中时,对方也不过勉力浑身解数横砍槊柄。慕容延钊自信臂力雄浑,眼见刀槊相交时臂上更加力捅刺,那一刀也不过让马槊的枪尖略微偏斜了三四寸距离。慕容延钊心中冷笑,知道这一槊纵然扎不正心肝,至少也能刺中对方腰肾。 “叮——哧——”马槊刺中那个“契丹人”看似破烂的毛皮罩袍以及罩袍破洞后面隐约露出来的皮革,但是就在一瞬之间拉出一连串的火星,槊尖居然滑了开来。慕容延钊眼见“契丹人”的破烂甲胄背后居然露出了银镜一般的圆弧形钢板,心中顿时大惊。他正要收回丈二长的马槊格挡,对面那人用弯刀隔开马槊之后另一只手掏出一个长仅盈尺的黑沉沉铁家伙,随后一团火光闪烁,慕容延钊便觉得浑身巨震,四肢百骸各种钻心剧痛蔓延开来,就好像浑身被同时开了十几个透明窟窿一般。整个人居然被从战马背上扯了起来,直接往后翻滚坠地。 在痛晕过去之前,慕容延钊嗡鸣的双耳似乎听到爆豆一般密集嘈杂的响动,似乎可以盖过数十户人家一起放爆竹的声音,而他身边那些惊诧、恐惧、奋力冲杀的战友,或多或少都纷纷倒下马来,被这一股响动在密集的街道上放倒了至少两三百号人。最后,一根十文字枪的宽刃狠狠扎在他的护心镜一侧,直透至背,喷出一口血沫子之后,慕容延钊彻底咽了气。 …… 顾长风和萨达姆带着精锐骑军往前亡命冲突,靠着远程武器的优势起码额外带走了五百个周军最精锐骑兵的性命;随后才是利用撕开的口子近战搏杀。马穆鲁克的大马士革弯刀碰到周人的刀枪无不应声削断,吴越人的倭刀虽然在直接兵刃格挡的时候不占便宜、遇到力量型的砸击兵器更是吃亏,可惜如果是切肉切皮革的场合却是无与伦比的犀利。 顾长风在前面冲杀,队伍最后跟着的十几个士卒则忙不迭在刚才动用了手铳的战场丢火油纵火,只有十几桶火油稀稀拉拉泼在血战的长街两侧,一开始火头零散只有星星之火的程度;幸好冬季天干物燥,在无人救火的情况下撑了不过五分钟火势就逐渐连成一片,不可挽救了。 顾长风和萨达姆从头到尾约摸冲杀了十来分钟,堪堪杀到了招讨使的官邸,但是后来听说周军大乱呼喊着慕容延钊已死的话语,也就没有冒险再深入进去,只是在外围搜杀冲刺、运动作战了一圈就收兵回去了。整个过程吴越人也死了几十号人,负伤过百——虽然有奇袭之利,实战中却很少有人能做到如“甘宁百骑劫魏营”那般自身无损的。所幸计点之后持有手铳的军官一个都没少、确认不会有明显暴露吴越人身份的武器留在当场,顾长风也就风紧扯呼了。 锻钢板甲这种东西虽然先进,但是毕竟如今李重进也有一些,就算是贸易渠道被契丹人得到一些也是正常的,倭刀和乌兹刀更不能说是吴越独有,所以那种器械仓促之间没法全部回收也就罢了。只能是撤退路上看到战友尸体可以顺手扒下来回收的便回收,不便弄得就弃于当地,依靠那场逐渐蔓延到邢州城北中心地带的大火来解决问题了。 ... ... 第351章邢州陷 顾长风和萨达姆在邢州城内趁乱烧杀偷袭,全过程也就小半个时辰,随后便从北门原路退了出来——城门外接应的300骑卒也一直沿着城墙往两侧骚扰侵袭,阻滞两侧周军回援夺门。以大年夜的组织度,周人没法快速有效的反击也是情理之中的,这一切,造就了顾长风带着约摸九百骑逶迤遁去。 冲出城的时候,约摸才四更天,往前奔走没一刻钟,又看到前头火光四起,竟是有千军万马前来堵截,顾长风夜间目力好,一下子就看出一两百游骑在臂铠上绑着己方的暗号白巾——那是派去偷袭辽国莫州外围县乡、烧杀屠戮辽国平民的诱敌队伍回来了。 出兵邢州的时候,顾长风也分出了少数人吗马,不过两百骑,趁着大年夜专挑莫州外围缺乏军事守备的乡村郊县烧杀打草谷。因为人少,所以只要遇到有组织的军事抵抗就立刻仗着马力逃跑,绝不硬拼,只求把火烧大一点,尽可能激怒契丹人。如今看这个形势,这些辽人显然是把此前来袭的吴越骑军当成了邢州宋军,所以在被烧屠了几个乡之后就点起骑兵前来复仇。 顾长风把人马汇拢一处,而后匆匆迂回赶到刚才上岸的地方拔锚,仗着夜幕的掩护满帆顺流遁走。黑暗中只要水文航道不出错,那么就可以不打火把,不管辽人还是周人就都没那么快发现破绽。冬天天亮得慢,顾长风足足行船出去两个时辰才天色放亮,全速之下这点时间居然已经赶出了五六十里水路。 天色大亮之后,顾长风也不敢再多耽搁,深恐继续在黄河上行船被人发现破绽,便让睡了两个时辰觉、堪堪养足了一些精神的士兵全部起来,把刚刚将养好气力的战马全部喂饱,随后只带干粮和随身兵器,便把剩余粗重器械什物都弃了,随船凿沉,相信只要黄河水不改道,这些痕迹就永远毁尸灭迹了。至于给畜力车轮舸拉轮盘的牛只,也被顾长风仓促宰杀了几头,用猛火快烤、炙熟了当干粮带着。 一行人距离黄河入海口还有将近300里,但是如果最后末端路线不走水路的话,倒也没必要严格按着河道跑,这样折算下来总共也就二百五六十里。在渤海口约定了时日会另有船只接应——反正如今整个中国海域的制海权都是绝对在吴越人手上,大海上不管是放一支舰队还是十支舰队都丝毫没差。吴越人只要想封锁来自海上的消息,就一定可以做到。周人和契丹人的小渔船要是想捣乱,绝对会被轰杀至片板不得下海。 最终,顾长风且行且躲,仗着土耳其马的耐力,正月初三凌晨居然便赶到了沧州城南一段荒僻的渤海岸边,放出烟花信号,与在近海逡巡、撒网搜索的吴越接应船队接上了头,立刻登船逃走。 另一边,被顾长风撩拨来的辽国骑兵约摸也有一两万众——辽人聚散迅捷,反应速度一贯比周军快得多,而且辽人过春节的重视程度也远逊于汉人,所以当事情不可收拾后,整个瀛洲前沿对峙周军的机动兵力都被调动起来发起了追击。 这支辽军的带兵将领耶律夷腊葛乃是辽太宗朝时的朝廷柱石耶律葛鲁的儿子,所以他本人也算是父荫入官、世代将门。他如今正是瀛州周边前线的最高军事长官、官拜南院侍卫马军都指挥使——辽国的军制比较混乱,在北方的上京中京辖区,多还是皮室军、帐军编制为主,而南院大王下属的燕京周边,因为汉民众多、汉化程度高的原因,也有学习编组类似于后周的侍卫亲军制度。只是其中骑军依然多以契丹人为骨干、燕云汉人为辅;步军则大多以汉人编成。 耶律夷腊葛其实追了没多远就已经跟丢了目标——黑暗中那一票不知具体数目的骑军非常狡猾,只杀老弱烧村落,绝不和辽人正面交战。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耶律夷腊葛用菊花思考都能想到肯定是对面邢州的周军来杀人。这些年来素来只有辽人烧杀打草谷,哪轮得到南蛮子如此?气满填胸的耶律夷腊葛自然是要望着邢州方向穷追不舍,距离邢州不到二十里的时候居然发现邢州城火光冲天。虽然心中不明究竟是何变故,却不影响他继续追杀。 辽军杀到的时候,邢州城的北门其实已经被吴越人退走之前用少量硝化棉**定点埋药爆破给破坏了门轴,无法合拢。周人全靠几辆塞门刀车临时塞堵并用木石堆砌堵漏,这种应急措施在怒火中烧的辽人面前没什么不可逾越的,耶律夷腊葛挥军猛攻,周军在城墙外面略微抵御了一阵就被契丹铁骑杀进城内展开巷战;这一番的厮杀可就不比刚才吴越人的小打小闹煽风点火了,是实打实地猛攻猛杀,周军邢州守军抵抗厮杀了一个多时辰,发现辽人源源不断狂杀猛冲,完全不知数量多少,在付出了数千人战死,更多人受伤逃散的代价之后,邢州城剩余三门大开,周军弃甲抛戈分头逃窜。北面行营两万精锐死伤半数,余者逃亡,邢州彻底落入了契丹人的手中。 不过,周军能够做到这一步也算不错了,并不能怪士卒抗战不力,毕竟他们当中相当一部分核心将领都在第一波冲突中被杀灭了大半,在失去主帅指挥的情况下,再也无人有能力组织起兵力。 唯一幸运的是,耶律夷腊葛也是为了复仇而来,本没有真个大举入寇的打算,所以在邢州杀敌过万纵兵大掠一番后,也没有进一步深入进攻后周地界的举动,拿下邢州后便算是及时收手了。 …… 正月初五一早,汴京城内的愁云惨雾依然没有散去。 坐上皇帝宝座整整两天后,赵匡胤终于弄清了邢州事变的损失情况。 首先,大宋丢了一个州的地盘,被辽人侵占了。同时损失了三万多户百姓、军队被杀伤逃散,总计损失约在两万人左右,其中殿前司禁军就有一万多人,其余地方军数千——作为对辽前沿,行营所在,一座州城驻扎两万兵马也是很应该的。粮草军械损失无算,但是总归不在少数。 赵匡胤篡位前名义上的副手、大宋殿前司副点检慕容延钊战死,慕容延钊的一众子侄弟弟如慕容延忠、慕容德业、慕容德钧、慕容德正等也被一锅端了一并阵亡。慕容氏将门只有被慕容延钊提前派出来报信的三弟慕容延卿活了下来,以及一些还未成年留在汴京的幼子。 除了慕容延钊,还有几个也在邢州的将领一并被害,其中略微有些重要的要数铁骑都虞侯党进——这个党进如今还没什么明显的殊勋,但是历史上在赵匡胤后期平定蜀、唐的时候也算是赵匡胤的心腹骑军将领之一。至于余者,多是历史上后来隐没无闻之辈。 这些将领倒也不全是在吴越人一开始偷袭中枢的时候被杀死的,也有是后来辽人入城后那场大血战的牺牲品,原因不一而足。当然了,这些细节赵匡胤如今自然是无从得知,按照他知道的情报,只能是把所有账算在辽人头上,是辽人造成了上述的全部损失。 而慕容延钊死后,宋与辽之间直接接壤区域的西段防御则暂时只能依靠霸州都部署韩令坤掌管,相当于是韩令坤和符彦卿两人一西一东撑起河北的宋辽边境。 “辽人为何会突然入寇!难不成便没有丝毫征兆么?”赵匡胤身在紫宸殿偏殿,面前是一些枢密院的,兵部的,乃至殿前司和前方快马逃回来的心腹。然后他便铁青着脸质问着,希望刚逃回来的人能够带点真实可靠的消息。 下面一个血污还没彻底清理掉的武将在那儿跪地奏报,说道:“回禀陛下,末将不知个中曲折,只知道当日夜间竟有一队衣甲类于契丹人的怪异骑军曾到城北连夜叫门,言辞态度嚣张。但守门将校慕容德琛依然命士卒戒备,礼放先头骑军入城盘查身份,过程实在隐秘。后猝然发难,也不知是贼人武艺精熟还是弓弩犀利、器械精良,竟暴起发难将慕容德琛击杀、抢下并破坏城门,随后纵兵杀入城内纵火。 后因贼军先锋诈城所部势单力孤、后军未至,贼势稍退。末将曾带人突至北门调度塞门刀车备御。然不足半刻契丹狗复至,我军修门未毕,势单力孤不能敌,遂渐渐溃散。末将奋死杀出这才得以回京报信。此非末将惜命,实是在初次诈城的贼人退去之后、组织塞门时在已经烧毁的城楼废墟中找到过慕容德琛将军的尸首,并几块被略略烧得变形了的禁军铜牌符印。末将深恐有失,这才杀回报信!” “呈上来。” 赵匡胤下令之后,立刻有宦官把那名逃回将领拿到的东西拿来翻看了一番,其中一块牌子写着“马仁瑀”,名字让他有些眼熟,另外一些则完全不是中高级军官的符印,也都不认得。 赵匡胤心念一闪,再次让堂下众将退下,只留下邢州来报信的几个人,乃至殿前司的几名心腹将领。随后,赵匡胤对殿前督押衙李处耘问道:“正元,这马仁瑀是何人,似乎有些耳熟啊。朕依稀记得可是你的部下。” 督押衙的官职相当于是殿前司中的监军,李处耘能够做到这个位置,可见也是赵匡胤的心腹了——毕竟监军如果和主帅不是一条心的话,主帅是很难兵变成功的。陈桥兵变的事情,李处耘也是最早之情的人之一。 李处耘听了心中暗叫不好,但是这个当口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只能是实话实说:“不错,那马仁瑀是末将麾下一名骑军都虞侯,那日的事情,也是提前数日与闻,准备‘那物事的’。” 赵匡胤马上就想起来了,在陈桥兵变之前好几天,李处耘就已经被他弟弟赵匡义——嗯,现在为了避他这个皇帝的讳,他弟弟已经改名叫赵光义了——交代过,这几天“即将发生的大事”。李处耘手下两个都虞侯马仁瑀和李汉超都还参与经办过提前准备龙袍、串联散布“点检为天子”这些谣言、以及煽动起军中不满情绪等等基层脏活儿。 难道李处耘手下这些经办人有吃里扒外叛国的?不可能啊,如果他们把这几日北方空虚、慕容延钊要配合契丹入寇演一场假戏暂且自废武功自去斥候数天的消息出卖给辽国,他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吧? 但是想不通归想不通,赵匡胤依然传至于道:“正元,速去召马仁瑀等觐见。” ... ... 第352章遍体鳞伤的祈和 马仁瑀从来没想过他这么一个年前才刚刚从中级军官提拔到厢都虞侯级别的将领,如今居然这么吃香。 正月初三日新皇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大事儿成了之后,他马仁瑀原本不过是一个在这件大事中跑腿的小角色,竟然也有几家据说背后有背景的大豪商开始巴结他了。 家中原本那处破宅子,被一个北地来的贩马商人以数万贯钱的重金买去,又以两千贯的贱价从另一家豪商那里卖给他一座比原来府邸豪阔数倍的宅子。他家一些原本靠着从军多年、纵兵大掠时得来的站立收藏品,居然也纷纷被两家神秘商人的幕僚认作是当年唐陵大盗温韬从大唐历代先帝陵寝中盗出来的重宝,纷纷以重金求购。 初三初四两天,他马仁瑀居然净获利十几万贯;饶是他素来就是个追求卖主求荣能够卖个好价钱的人品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到手的钱财又不舍得不拿,后来和他的铁哥们儿、同在李处耘帐下当都虞侯的李汉超略微通了一下气,才知道对方的财路也不比他少。 据说,是因为有原本后周时便已经成了朝中权贵的“过气遗老遗少们”看中了他二人如今的前途——虽然他们现在地位还低,但是毕竟立过首义从龙之功,将来前途无量啊!相反那些在周恭帝柴宗训手上得用的人,来巴结他们不是应该的么?纵然对方如今对于幕后老板的身份依然遮遮掩掩,马仁瑀还是非常大胆而爽快地收钱了。何况自古人君不怕武将贪财,就怕武将不贪财,不贪财说明胸怀大志;他这种中级将领,不正该贪财么! 不过,好日子也就过了两天,初五午时,马仁瑀就被陛下召进宫去了,他心说莫不是陛下要封赏他这从龙有功之人了,一边还在想:王彦升罗彦环那两个怂包,当初一线干脏活儿的时候出力倒是和自己乃至李汉超差不多多,可惜那两个怂包命不好,在剿韩通的时候被搏命的韩通拉了垫背,如今这些功劳赏赐可就只剩咱几个人瓜分了。 …… “末将马仁瑀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马仁瑀刚进紫宸殿偏殿就跪下行了全套大礼,随后静候皇帝赐他平身。但皇帝赵匡胤还没开口,马仁瑀的直接上司李处耘已经急忙开口质问了,声色明显不善:“马仁瑀,你的殿前司腰牌、符印等可都还随身带着啊?” 马仁瑀一呆,立刻从腰间掏了东西出来,李处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细看,发现并无异样,这才转向赵匡胤想请求赵匡胤明察。赵匡胤只是略微迟疑,却并不看那件东西,停顿了几秒钟之后,缓缓开口问道:“听说马卿这几日门庭若市,颇有进项,不知是何原因啊。” 马仁瑀开始额冒冷汗了,心说这莫不是要惩治他贪婪敛财的问题不成?国朝初立,应该不至于做这种“反腐翻散人心”的事情吧?但是既然皇帝过问又不好不答,只能是略微说了一些,问到行贿之人身份的时候,他却说不出来——因为他是真心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幕后给他钱。 “区区十几万贯,便把邢州给卖了!慕容招讨真是死得不值——说,是不是尔等将邢州大军这几日不做防备的消息提前泄露给辽人的!” “陛下冤枉啊,末将何曾做过背主之事——何曾做过背叛陛下之事。” 最后这句自杀性辩解的话,当真是效果拔群。如果不解释一下“何曾做过背叛陛下”这个强调语,或许赵匡胤还能冷静一些,不会引动无明业火的真怒。但是这几个词一加,那就好比《疯狂的石头》里面那个小贼台词的翻版一般由杀伤力了:“道哥,兄弟啥时候偷过东西了——我是说啥时候偷过您的东西了?” 你是不会卖主求荣——这不刚卖了柴宗训么,只是还没来得及卖我赵匡胤而已! 所幸这件事情赵匡胤也不得声张,毕竟慕容延钊配合他作戏伪造辽国入寇的警讯一事是绝对见不得光的。因此马仁瑀和李汉超这两个原本有从龙之功的厢都虞侯也就悲剧了,被莫名其妙地在数日之内无声无息地光荣了。 赵匡胤作为补救,新火线提拔韩令坤为北面行营招讨使,重新组织宋辽边境西段防御工作。另一方面,慕容延钊的真正战死也算是给赵匡胤的陈桥兵变抹上了一块遮羞布——至少赵匡胤不用玩什么“贼乃自退”的国际主义宣传策略了,契丹人这不是真的入寇了么!他赵匡胤在陈桥兵变一事上的“事先不知情”状态,也就可以更加完美,这算是百害之中安慰性地一利吧。 正月初七,重新整备后的殿前司大军由赵匡胤亲自统领,并且带着张永德、李处耘率领中军,王审琦、呼延赞为骑军先锋,带了八万禁军北上晃悠了一下——当初他做皇帝之前可是本来就要出兵北征对付契丹入寇问题的,而且黄袍加身的时候还说要“明赏罚后再行出兵”,如今总不能做了皇帝就反悔、不御驾亲征了吧? 当然,赵匡胤心中也很担心汴京城内的安全问题,比如会不会有野心家趁乱再动什么心思。所以他留下了殿前司诸军都指挥使石守信镇守汴京;同时又把自己的亲妹夫高怀德从一名厢都指挥使的级别火线提拔三级、到殿前副点检的职务上,也就是顶替慕容延钊死后空出来的副点检位置,一并留在汴京和石守信互相牵制。 在完全准备之下,赵匡胤在河北南部大军与辽人相持逾月,期间军事和外交上也都小规模接触了几次,算是互有胜负,只是胜负的杀伤都不大,各自折损千余人马而已。另一边,赵宋和辽国也互相谴责对方才是挑起此次冲突的元凶: 赵匡胤认为是辽人借着宋国部分将领卖国兜售情报,趁机过来打草谷大赚了一笔;而辽人则以为是赵匡胤为了陈桥兵变谋朝篡位,弄得一出故意挑起边衅的苦肉计——慕容延钊肯定是阴奉赵匡胤之命挑起周辽争端,为赵匡胤谋取汴京全部兵权而且整军出兵提供便利。只是慕容延钊也没想到苦肉计怎么会玩大了、最后居然被耶律夷腊葛给反杀夺了邢州城。 这件事情当中,双方也都怀疑过有没有第三方从中挑拨,可惜这个年代的人对于越洋数千里行军还没有想象过,加上除了赵匡胤这边的人之外,没有人可能知道陈桥兵变设局的具体时间点。再加上耶律夷腊葛在夺了邢州之后,一直居功把吴越人此前做的一切杀伤都顶了下来——虽然耶律夷腊葛认为有可能是辽国其他地方武装或友军诈城助战了,但是没人来抢功劳的话,独吞战功岂不是美事?因为耶律夷腊葛的咬死口径独吞战功的行为,这桩事儿最终被言不由衷地双方给各怀鬼胎地推定出了一个“事实真相”。 赵匡胤在河北前线相持到了二月初,思忖着后方还未彻底稳定的赵匡胤也不敢继续多呆。一边猛攻试图夺回邢州城,一边表示愿意通过赎金乃至别的手段暂且解决这个问题。辽国一方如今正是“睡王”耶律璟在位,最高层本意没有和宋人全面开战的意思,战争准备也不充分。此前虽然被烧杀了一些瀛洲外围的边镇乡村,却通过杀入邢州后的纵兵大掠捞回个够本,所以只要宋人服软也不是不可以谈。 二月初五日,汴京方面来了密报,说是朝廷派去册封昭义军节度使李筠的天使没有受到李筠的礼遇——李筠居然在接待赵匡胤的钦差时,拿出后周太祖郭威的画像痛哭!这明显是不服赵匡胤篡周的表现! 赵匡胤早就想到他篡周肯定会有人反对甚至刀兵相见,但是他一直也就以为反抗嫌疑最大的该是淮南土皇帝李重进,没想到倒是昭义军节度使李筠。 昭义军的节镇范围大约就是潞州、泽州一代,算是山西南部堵扼太行山出口的咽喉所在——六年前柴荣登基时候和北汉刘崇的高平之战就发生在潞州境内。所以潞州算是扼住山西地区的河东军南下的要害所在。遍观五代史,凡是河东一方夺取了潞州,南下征服中原就很有希望,反之则会被彻底堵死在河东。 若是李筠这个原本应该掐着北汉脖子的节度使倒戈和北汉联合一处,后果将不堪想象。赵匡胤自然是更加加急,一边在钱粮上做出让步,试图赎回邢州和辽人暂且约定休战;一边加强军事进攻,不惜伤亡试图夺回邢州城然后体面收场。 打疯了的赵匡胤在十日之内往邢州攻城战战场上填进去了数千人命,死伤总数逾万——当然,赵匡胤也知道攻城战这种没技术含量的炮灰战不能全部浪费殿前司的精兵,所以一方面用一些还没驯熟的侍卫司老兵为骨干,又抓河北当地的团练兵先登。辽人野战强横,在攻守城中却发挥不出效果。加上宋军是皇帝御驾亲征,辽人只是南院大王麾下一部人马作战,至今“睡王”耶律璟都不想和宋人彻底翻脸。 几番攻战之下,辽兵伤亡大约在四千余人,虽然仍然只有宋军四成的伤亡,但是见宋军围逼甚紧一副不要命的样子,终于在二月初十谈妥了休战退兵的条件。宋人以一次性支付银钱三十万贯;绢帛、麻布三十万匹为代价作为“先开边衅”的赔礼,赎买回已经被打烂的邢州城——当然在国内的宣传场合,所说的口径肯定是宋军奋力战退了入寇的契丹人、不过出于天朝上国的气度,略微赏赐一点银绢作为休战后重新修好的“礼仪”罢了。 搞定了事情之后,赵匡胤再次给韩令坤留下了两万禁军兵马,并准许多拨给钱粮增加团练征募规模,随后便带着六万禁军主力速回汴京,如同消防队员一样准备着手随时会如同火药桶一样点爆的昭义军节度使李筠问题了。 ... ... 第353章匹夫有责 “……兹有天下兵马都元帅、吴越国王钱惟昱,其族世代藩屏东南,已历六世。逢此纷攘,堪称楷模。又有聿卫王师、共灭伪唐之殊勋,虽分茅裂土难赏其功。兹授吴越国王钱惟昱天下兵马大元帅衔,另赐誓书铁券……” 建隆元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赵宋册封使团在路上走了十日开外,总算从河南地界到了吴越国——冯道今年已经80岁整了,这么大的年纪,哪怕是坐平稳的大船沿着运河静水缓缓而来,也要开得慢一些,否则身体吃不消。 同样的一幕,相隔八年之后再次在杭州城内、吴越王宫中上演。宣读诏书的人依然是老而弥坚的冯道;只不过册封的封号从当年的“天下兵马元帅”多了一个字,变成了“天下兵马大元帅”;而接受诏书的人也由钱弘俶变成了钱惟昱。 冯道破天荒的先后宣读了两份诏书。第一份据说是以周恭帝柴宗训的名义写的——从时日来看,应该是柴宗训准备在自己元年元旦的时候大赏天下群臣藩属,加封有旷世大功的吴越王钱惟昱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另一封则是赵匡胤的旨意,仅仅延后了两天发布时间——据说,第一份诏书是在柴宗训逊位前就已经写好了,也通过了中书门下诸般法律程序,是合法的诏书,只是还没送出柴宗训就禅位了。 既然柴宗训是“推位让国”禅让给赵匡胤、而不是被推翻的;赵匡胤自然会追认柴宗训禅让之前颁发旨意的法律效力。因此这两份意思相同,措辞略有差异的诏书就都被冯道送来了杭州。这个举措,从道义上大大降低了钱惟昱如果接受赵匡胤的旨意时,是否会被质疑为“不忠于后周”的可能性。 从赵匡胤的角度来说,这又给了双方各多了一个台阶,防止吴越人因为一时的不冷静而直接翻脸,明目张胆以给大周报仇复国为口号和赵宋兵戎相见。赵匡胤自问他新建的大宋有继承原来大周的军事主力在手,和吴越人刚正面肯定是没难度的,但是大宋的敌人肯定远远不止一个,能够暂时稳住的当然还是稳住的好。 “恭帝是否依然安好?”钱惟昱听完旨意便站起身来,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接旨,而是不卑不亢地问了冯道这么一句话——赵宋使团以冯道为首,却不代表没有别的副使文官了,其中肯定也还有赵匡胤监视冯道所派出的绝对心腹,所以有些戏码可以做的话还是要做一下的。 果然,那两个给冯道当副使的宋臣听了钱惟昱的言语,便有些警觉的神色;似是惧怕对方对赵匡胤的诏书拒不受诏。不过冯道倒是坦然非凡,淡定地回答道: “恭帝自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为念,思及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方今天下四方扰攘,若主少臣疑,必将遭致大难、兵祸及于百姓。然恭帝虽才贫智弱、年幼无力,却胜在仁德之心纯发赤忱,不愿天下百姓为一姓之家天下而受苦,自甘禅与有能者居之。今上本不预其中,也是猝逢众军拥戴,顺应时势以至于此。恭帝逊位后,今上于周室宗族丝毫无所侵犯,移封恭帝为郑王、至房州恩养;并颁下誓书铁券、明诏碑文,明言柴氏子孙永受优礼尊荣。” 钱惟昱听了这番言语,又挤出几滴不甘的泪水,做足了大周忠烈的戏码,才缓缓再拜,口中说道:“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若是大周天子受辱,寡人断不能受后诏。然方今既有明证,禅让之事并无胁迫,纯发赤忱,柴氏礼遇,丝毫未损,寡人便愿受此诏——不过稍后寡人自会派回礼使节随返汴京、房州,携重礼拜见今上及郑王,确认其情形,还望冯相体谅。” 冯道的两个副使心中一口气总算放了回去,却不解钱惟昱一个外镇国王,为何会对大周如此忠义——吴越国迎来送往,都送了五个朝代灭亡了吧?也没见此前对于改朝换代的事情扭扭捏捏啊。 那些人如此猜疑之间,冯道却是心有灵犀一般地设问了一个问题,与钱惟昱配合得丝丝入扣:“大元帅忠于世宗及大周,实在令天下人感佩。不过中原更迭已历五代,此前历代吴越王也不曾拘执于一姓天下,今日如此,可否为老夫解惑啊?” 冯道此行前来,从头到尾都有副使跟着,本没有和钱惟昱提前私相接洽排练过,但是冯道的问题又恰好是钱惟昱想要说给两位副使听——其实是说给赵匡胤听的——却没有机会的。冯道一配合,钱惟昱自然是立刻大义凛然地回答: “非也非也,天下之势更易,有亡国者,有亡天下者。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昔唐、晋、汉三朝不过沙陀丑类所立。然庄宗、明宗略向汉化,且时另无名主可从,我吴越又素以保境安民为任,无意伸大义于天下,便当服从。庄、明以降,石敬瑭、刘崇奴颜婢膝,北事契丹,此可谓以夷亡夏、率兽食人。若此,则其事非比易姓改号之亡国,实乃亡天下,方此之时,我吴越虽本与江南李氏世仇,亦与李氏暂且议和、尊其名号,昔年先王在位时,还曾为两国休兵送寡人至李氏出为质——此皆我吴越以夷夏之别、重于一姓家天下之表征。 后大周太祖皇帝驱逐沙陀,世宗陛下高平血战而却契丹。石敬瑭以来耻辱,除燕云十六州外几乎恢复。故而我吴越对大周乃是心悦诚服,非唐晋汉三朝可比;恨不能待世宗皇帝扫平各处伪朝后便纳土归周、以免百姓兵戈、全钱氏富贵、传东南文治——世宗南征时,我吴越距金陵近在咫尺,但丝毫不敢邀功拒江,而是全力渡王师过江,此后军械粮秣供给之恭顺,逾年不曾有缺,此事可谓天下人所共鉴。 只可惜世宗陛下天不假年,竟未能扫平蜀、楚、太原,如今思来不胜唏嘘。今上本亦为寡人所素敬仰——高平之战,今上本在世宗麾下血战却胡,天下谁人不知。但愿从此以后今上能以华夏之大业为根本,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大义,也便是天下之大幸了。” 钱惟昱说着,居然泪水涔涔而下——这倒也不是他演技好,入戏深,其实有了千年见识的人,只要把崖山跳海啦、扬州十日啦之类后世为了一姓天下自废武功的案例过一遍,要想真情实意的热泪盈眶也是很容易做到的。 “好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老夫读书七十载、历乱一甲子,竟不能有如此精辟之总结,大元帅不愧当世学宗、文坛泰斗,老夫自愧不如啊。”听了这句话,倒是连冯道都有些精神恍惚起来了,全然忘了他一开始想配合钱惟昱演戏的本意了。只是这样一来,那浑然天成的搭配就更加天衣无缝。冯道似乎忘了他是想报答钱惟昱让他青史留名的恩惠,而是纯发自然地觉得此人乃是命世英主。 冯道抹了一下眼泪,继续说道:“大元帅此番言语,老夫回朝自当转告今上,也好相传一段君臣相得之千古佳话。”说完后又转向几个副使文官,“尔等也当牢记此金玉良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并自省其身、致君尧舜。若是朝中再有无节武夫,我等便当奏明圣上、肃清那些潜在的‘石敬瑭’!” …… 钱惟昱接过誓书铁券及诏书,并天下兵马大元帅的玉册、玉符、金印,并举行了登坛祭告的仪式,便算是正式就任了赵匡胤给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一位。随后自然少不得招待冯道等一行宋使饮宴招待,留了盘桓数日。 冯道等在杭州的时候,钱惟昱还让他们参观了把《宝箧印经》全套舍入西关砖塔的仪式——也就是给钱惟昱的王叔钱弘俶在位时就开始修建、庆祝钱惟濬出生用的雷峰塔正式舍经。 去岁就已经筹备齐全的八万四千经卷的铜板雕刻版,及八万四千座每座重约五斤、高约数寸的模锻铜塔被一并舍入经幢回廊与地宫内。其外正碑题刻:“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王钱惟昱造经八万四千卷,舍入西关砖塔,永充供养。庚申正月日记。” 几番作为,也让好几年没有来过吴越的宋臣——也就是此前的周臣——对于吴越的富庶、文气和佞佛有了个新的认识,回去之后多多少少可以让赵匡胤把钱惟昱列为“最后才需要解决的问题”这一范畴。同样也算是没有浪费当年王叔钱弘俶时代佞佛所留下的资源——反正造都造了,总归要充分当烟雾弹吹嘘才好。 而且后世中国最早的版刻大藏经《开宝藏》原本就是继承自了吴越国的《宝箧印经》——当然,历史上吴越王舍入雷峰塔的《宝箧印经》的原本形态应该是手抄或版刻印刷均有,然后以纸张卷轴的形态塞入打了孔的塔砖、用于砌塔的。而赵匡胤晚年的《开宝藏》才是木板雕版印刷的全版。 后来《开宝藏》因为木材流传年代久远、战乱中保养不力,在元代就已经失传。以至于千年后南棒半岛上一个自称全宇宙都是他们的棒国叫嚣高丽宣宗四年(相当于中国宋神宗年间)才成书的《高丽大藏经》才是最古老的《大藏经》雕版、申请世界文化遗产。 如今吴越国的《宝箧印经》既然已经把《大藏经》的五千万字正文全部用青铜雕版形式保存、埋进雷峰塔,也算是对华夏文明的一个补缺了,免得以后宇宙冥国再来说嘴。这也算是王叔时期佞佛的一个正面效应了吧。 最后,在送宋使回国之前,钱惟昱还做了一件小事——让他的十叔钱弘亿、十三叔钱弘俨依照新朝避讳的需求改名,去掉和赵匡胤的先父赵弘殷名讳重合的“弘”字。从此以后,十叔和十三叔就要改名叫钱亿、钱俨了。不过对于已死之人,这件事情钱惟昱也就一力承担下来,没让做那种改名的事情——历史上这个点儿该是他王叔在位,钱弘俶不仅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钱俶,还把他已死的王兄钱弘佐也改成了钱佐。如今既然是钱惟昱在位,那种让亡父改名去避讳别人老爹的不孝事情还是不做也罢。 ... ... 第354章外交倾斜 冯道给钱惟昱传旨授予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后,终于带着使团离开杭州回汴京去了。钱惟昱礼贤下士的养士之风,以及“光伟正”的大义之名也会更加广泛地在北朝乃至华夏大地其他割据政权的文人中传诵。而相信赵匡胤在这一番外交接触之后,也会把吴越问题的优先级排到最后,给钱惟昱多几年统一南方的喘息种田、稳扎稳打的时间差。 就钱惟昱自己来说,暂且承认赵宋,也让他心中那一份“收集癖”的心态得到了满足——那可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头衔啊。纵观原本的历史,上下千载之间,汉人政权中有资格拿这个名头的,也就是成王李豫、吴越王钱弘俶、康王赵构三人而已。 而且成王李豫在平定了安史之乱后成为了唐代宗,且在以亲王、大元帅身份掌兵的时候就已经几乎架空了他的父皇唐肃宗;康王赵构更是成为后来的宋高宗,把徽钦二帝给晾在了金人那里吃奶酪。而那些册封那两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头衔的君主,无论是“幸蜀”的还是“北狩”的,都没啥好下场。可以说如果不是历史上的钱弘俶实在没有上进心,周边政权更迭的机会都不趁乱扩张,这个好彩头说不定就可以保持不破了。 古往今来,当上皇帝的人何止一百个,正儿八经授予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不过如此三例;在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低调策略下,当皇帝之前用这么个身份过过桥也是很过瘾的。 而且以这样的姿态受诏之后还可以埋一个伏笔:钱惟昱可是知道历史上逊位的周恭帝柴宗训貌似连十八岁都没活到就暴毙了,他还有三个弟弟也不是被几个历仕两朝的大臣收养改姓后失踪、就是干脆病亡。不管柴氏子孙是不是赵宋的人动手除掉的——或许赵匡胤本人的气度尚可,还真没打算这么干过,但是他弟弟那鼠肚鸡肠的脾气就不好说了。因此赵匡胤周围一些希合上意的人的嫌疑完全不可以排除。这样一来,到时候只要柴氏宗室出了点问题,钱惟昱再举起义旗、以钦封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名义勤王讨逆,实在是名正言顺。 …… 冯道走后仅仅两日,在海上周折辗转多日的顾长风终于带着八百多号趁着除夕夜偷袭撩拨宋辽关系的铁骑勇士秘密回到了杭州,钱惟昱立刻亲自秘密接见了其中的主要将领,并且对参与行动的人重价犒赏。 这些人里面除了完好的之外,还有百来个轻重伤员都得到了妥善的调治,消炎的中草药和三七血竭各种伤药都挑好的用——毕竟这些人都是吴越骑军的精锐和骨干了,能够救回来一个就要救回来一个。除了人员之外,此次行动吴越人的主要损失是一些军械物资、武器铠甲,以及逃跑时为了不暴露身份而自沉的十条车轮舸战船,约摸总计也就十万贯价值上下。以吴越的富庶,亏这么点儿钱就取得借机挑动宋辽消耗血战一场、并且让赵匡胤的清除异己行动耽搁一个多月,也是完全够本了。只可惜当今辽国皇帝、号称“睡王”的酒鬼耶律璟实在没魄力,否则还够赵匡胤多喝一壶的。 给顾长风和萨达姆放了几天休假安养。正月下旬,钱惟昱便在咸宁殿又召集了如今吴越国中央各军的主要将领、和负责枢密后勤的个别文官,另开朝会讨论赵宋代周之后,吴越对北朝以及各**阀的新外交路线、并吴越国扩军备战的必要性和规模。 对于会议的讨论内容,钱惟昱先定了一个基调:“北朝新立,但人心不服者只怕不在少数,诸位爱卿都是我吴越心腹中枢,寡人也不在众卿面前虚情矫饰:所谓纳土归周也好,纳土归宋也好,不过是一句迷惑北人的诳语。那些北人不过是骄将兵痞当国,卖主频仍、素无节义、朝廷权威沦丧。原本柴荣在世,经历二帝十年治国,好歹一改‘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之乱象,如今赵宋再断柴氏权威,我吴越也当一改国策,并力而争天下——非寡人贪慕富贵,实为救民于混乱无序而已。 淮南李重进与我吴越近在咫尺,素来也算交好,但是李重进与张永德素来不和,如今张永德已然归附赵匡胤,李重进断无再归宋居于其下之理——此则我吴越可引以为援。楚地武平军原本与我关系微妙,但南唐灭亡时已显露出争夺南唐固有地盘的乱象,如何讨伐、何时讨伐可克全功而不为北朝所忌、使之不至先与我吴越正面为敌;为此大计我吴越又当如何利用此番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之机扩军整军、此皆需诸卿献策。” 首先发言的是如今吴越国的老丞相元德昭,元德昭掌过兵,也懂内政外交,一把年纪了说出来的话也算是颇有积淀: “大王,老臣以为。前日冯道回汴京之前,与大王私宴时也曾私下透露赵匡胤原本在登基的最初两日就已经朝拟了让李重进移镇山南东道、并领徐州的旨意。但是辽人入寇的消息传来之后,赵匡胤立刻便扣下了旨意,显然是不打算在北疆不稳的时候先激怒李重进。 如此看来,李重进很有可能与我吴越有共同利益,但是什么时候才会铁下心依靠我吴越却殊难预料。为今之计,我国反而应该以北朝更替形势不明的考虑,暂且中断对李重进的粮食物资援助一两个月,另一方面待时机成熟、李重进决心坚定之后再与之接触。如此一来,一旦李重进不反赵匡胤,我吴越也不至于援助了更多物资资敌;另一方面,到时候李重进存粮不过两三个月,若我断其供给,立可饿死,李重进也无力觊觎江南膏腴之地。便如曹瞒养吕布:饥为我用、饱则飏去。” 钱惟昱去年年底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拿出钱粮大规模给李重进输血,以恢复战乱中残败的淮南之地。因为供给充分,李重进也大规模投入了“以工代赈”的高效恢复建设中去。但是以工代赈的钱粮消耗速度也是明显的,所以淮南军的囤积余量一直不算很多,也就保持在三个月的安全库存状态。 历史上在赵匡胤登基元年时,4月份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正式打出反宋复周的旗号举兵、7月即被肃清;7月李重进反,9月被镇压。两路军阀都仅仅在起兵后撑了三个月而已,其中李重进历史上败亡的主要原因就是“外无强军、野战无力;内无积贮、笼城无粮”——说白了李重进就是给缺粮闹的,连持久战都没法打,结果缩在扬州城里,一个月就全家**而死,若不是缺粮,断然不会以扬州坚城守一个月都守不住。因为历史同期的淮南一样被打烂得非常彻底,一两年里完全没法进行战后重建和农业生产恢复,如果没有外来的粮食输血的话,是养不活李重进的驻军的——历史上显德六年的时候,李重进在淮南的部队还要靠汴京漕运粮食南下反哺才能过日子。 如今元德昭说的这个一改原先给李重进钱粮、而以北朝改朝换代、应当谨慎处置为由、光做不说的暂且掐了李重进的供给,这便算是给个甜枣后又补刀补一棒槌,可以让李重进更加服帖一些罢了。对于元德昭的这个意见,分管外交工作的通儒院学士林克己也颇为认同,补充道: “大王,元相所言甚是,臣曾出使北朝数次,也多于李招讨接洽,深知此人在雄心壮志上倒是颇为优柔寡断,昔年周太祖驾崩时,李重进身为周太祖郭威唯一有血缘之亲的身份,也没有想过动手。柴荣驾崩时,又任人摆布留在金陵。由此可见此人干大事而惜身,不求成大业,先求保己身,至多是袁绍之才。如此人等断然欺软怕硬,不到危急关头不敢轻易决断,元相所谋,正好可以逼李重进提前与我国主动接触。只是若没有别人先行起兵反抗赵匡胤,以李重进的魄力,只怕不敢独当赵匡胤之锋锐。” 钱惟昱首肯了这个说法,关于李重进的外交基调便算是定下了。 随后钱惟昱又提出讨论了一些关于武平军的外交策略。但是朝中诸人都说如果现在靠武力手段解决没有内乱的湖南地区问题的话,以吴越的军力倒也没啥问题,但是战争有可能拖个两年——毕竟湖南虽小,周行逢毕竟是马上得地盘的悍将,不比李璟这些舞文弄墨的守成之人。而此前没有北朝军力配合、纯靠吴越自力灭国的仅有南汉。以灭周行逢的难度来看,如今至少要比灭当初内乱的南汉再难上一两个档次。 毕竟湖南八州乃至桂北一部虽然面积只有南汉国的一半,人口却不在当初灭国前的南汉之下——五代时候过了长江后,便是越往南方人口越稀疏。而且吴越灭南汉的时候也是利用了三重优势:第一是南汉君主荒淫暴虐,残民以逞,宗室大将几乎被杀尽,文人多被阉为宦者,人心离散;二是当时恰好害死了南汉中宗刘晟,利用了丧主之乱;第三便是战象部队恰巧被吴越人的“兵种相克”给破了。 现在讨伐武平军,武平军国力战力不在南汉之下。以上三点劣势几乎没有,周行逢是湖南本地人,对于本乡本土也还算爱民,唯一的缺点可能是对麾下带兵将领杀戮过重——当初跟着他起兵的、号称拜把子兄弟的人,如今除了一个张文表之外,其他的都被周行逢杀光了——不过这也没办法,五代乱世中,一些立国时间短,缺乏历史传统威望的新君主,确实需要一些狠辣手段来防止篡逆,周行逢不懂什么杯酒释兵权,也就只有用刀子解决了。 最后,还是水军元老陈诲给钱惟昱提了一个计策,才算是把湖南问题的解决基调给定了,陈诲奏言: “北宋立国未久,且初李重进辖区外,并无与长江接壤之州府。若北朝要图湖南,必先降服荆南高氏,而后修造战船、兴建水军,历史一两年方可略有小成。若李重进反,且据有江北,并略微发展水师之利。那么一旦李重进有沿黄州溯江击湖南之可能。赵匡胤便会两害相权取其轻,令我吴越援助武平军以御李重进。如此一来,我朝方有名正言顺进兵之机遇。” ... ... 第355章天下兵马 解决了外交策略布局方面的问题,下一个讨论重点就是关于扩军的事情了。这件事情那些文官也不太管得着,钱惟昱便先让大部分文官们退朝,只留下长官军备后勤的枢密系统人员和一众武将商讨。 其实算起来,吴越国的“中央直属军力”,在显德二年下半年出征南汉以来,还真没有明显扩张过——孙承佑在钱弘俶的支持下,曾经把浙南地区的兵力扩充了一两万人,后来孙氏覆灭后这些人马中的残部被钱惟昱收编整训、扩大到亲从都中。除此之外,除了打下每个新领土后编练应有的团练兵驻守地方。外加以吴越特色的“以工代赈”和废除徭役、全靠雇工政策弄出大批官方基建劳工,就再也没有政府的常备军扩军计划了。 从显德三年岭南彻底平定,到如今建隆元年年初,时间过去了三年半多、四年不到,但是吴越的中央常备军规模大致上还停留在四年前的水平。这四年里,吴越的疆土从浙江、福建全境、赣南、苏南这样大约三个省的面积,增长到了如今新增两广全境、江西剩余地区、交趾,外加非正式逐步归化开发的海南岛,和五溪蛮靠近云南曲靖的邕江上游一小片地区。 总的来说,七七八八算下来,吴越的疆土已经比四年前翻倍一倍还有多,人口增长也比四年前多了七八成(两广人口密度低)。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央直属兵力没有明显增加,已经是一个滞后指标了。此先吴越因为军事上可以借重北朝的力量牵制南唐,而且钱惟昱亲自上台后一直连轴转着安排南唐的灭国之战;所以把国力财政大量用于战后重建、水利兴修、开拓蛮荒、基础建设等上面还算是一个合理的策略—— 这就好比一个打《帝国时代》游戏的玩家,如果明知你的敌人在你攀科技到“帝国时代”之前不可能来rush你,那就该把资源的调度配给都尽可能花在种田攀科技上面。因为过早的“暴兵”只会让科技和经济的发展被拖后、人口增长受制约,以至于最后只能玩蝗虫一般的“全家老小一波流”。但是一旦rush禁令期结束之后,那该暴的兵就该毫不犹豫地爆出来。 “寡人登基以来,本着免徭薄赋、休息于民的政策,一年有余以来,不曾增一人之兵役。朝廷直属常备马步军不过六万、常备水军四万。然数年之间,我吴越疆域户口倍增,这些兵马便颇有不济。如今伪唐已灭、北宋新立。而我吴越各道领土尽皆安民稳妥,两广、赣北尽皆已从战后萧条之态恢复元气。如今寡人欲效法周世宗建殿前司故伎,从长计议、扩军自守,诸将以为当以多少规模为宜、且兵源又当如何规划?” 听了钱惟昱的话,一众武将不免都兴奋起来了,如今算是亲从都诸军都指挥使的林仁肇首先引用历来兵制,说道: “启禀大王,自大唐以来,朝廷本有北衙禁军、南衙禁军。北衙执掌宫禁戍卫,南衙掌朝廷征伐,后晚唐时北衙禁军为宦官把持,改为神策军,且因其兵源多出京师良家子、不善征发、多有缺额,以致战力糜烂、名声卑劣。后梁唐晋汉四朝均禁军形制糜烂,朝廷征伐全赖天子在幕府时的内牙私军,无有常法。 自周世宗起,方才一改四朝乱象,恢复大唐旧制,将郭威留下内牙骄兵悍将改为侍卫司,类比大唐时北衙亲军;另募集雕面恶儿、好勇斗狠却不曾浸淫行伍的新兵,并抽调各镇少壮骨干为根本,组殿前司以替代唐制南衙禁军,掌征伐。 侍卫司、殿前司便如同我吴越今日之内牙军、亲从都。然内牙军之名,显得仍然是一镇节度使所当有,昔年武肃王为镇海军节度使时便已建成而用此名。如今我吴越国已有东南五道之地,疆土比之武肃王一朝时广大何止数倍,若依然用内牙军之名,则一来与大王新获‘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衔名实不符,二来不便扩充编制,不足以激励将士上进之士气。” “那依照林都帅的意思,便该把内牙军依照周宋制度改名为侍卫亲军么?” 钱惟昱这句话问出口,又有人表示反对,却是内牙军右统军使杜叔詹出列发言,说道:“大王,侍卫亲军自古为天子所有,既然大王还不想和宋人翻脸,不如折衷以免僭越。末将以为,可效法东晋与北朝前秦等相持时、设‘北府兵’称号旧法,将内牙军改名为北府兵即可。 昔年北府兵多是北地沦陷于五胡之手时、南逃汉人聚于扬州、润州,为南朝收容精炼而成。如今我吴越有白袍军本就是淮人流民组成,白袍军之名号也多有戏谑之感,不宜为朝廷正式称谓,不若一并并入内牙军,以两军骨干组为北府兵。如此一来既可以暗示其职责犹如北衙禁军、侍卫亲军,便于提升士卒自豪上进之心,又不僭越名号。 日后这北府兵的兵员可从南渡流民中无家室拖累、体格精壮、并无劣迹者中充任。这样的士卒无论战力如何,首先在忠诚上最有保障,既然此军乃是大王戍卫为主,自然要以忠心为首要。” 听了杜叔詹的言语,众人又议论了一下,林仁肇也自觉他一开始的建议只着重考虑了名分和上升通道,但是在定位上有些不清晰,也就附议了杜叔詹的说法。 “既然如此,目前内牙军已有两万余人,白袍军万余人。寡人此番扩军,决议效法武肃王开国肇基时建‘八都兵’之议,把两军整合为北府兵后,再新募集兵丁五万充入其中,形成马步军各八都、每都五千人,总计八万众。马军八都目前缺乏战马,只怕暂且能够真正建起两都便已经不易了,而且还得降低对战马质量的要求。但是可以先把军制骨干搭建起来、人员先充实训练,再徐徐配置战马。 至于亲从都,即日便定位为类同殿前司禁军一般职责。如今亲从都人数三万余众,寡人也决议在数年之内将其徐徐扩军至十万人,以确保我吴越直属军马在规模上不输于北宋——此事众将可有异议?兵源来源当作如何取舍还请众将多多建言。” 说到这个问题,最熟悉情况的倒是跟着钱惟昱混最久的顾长风了,他直接拿出数据说: “大王,按照显德六年年底的粗略统计,以如今五道疆土、多年归化蛮夷之成效,凡我吴越齐民编户、不论汉夷,已有280余万户、1800万丁口。其中汉民及蛮夷彻底汉化者260万户、壮侬黎越隼高彝苗等归化编户、尚未彻底汉化者20余万户。若是大王决议北府兵、亲从都总计扩军征募12万人,也不过是对于百姓多增二十户抽一丁,尚且大有选择余地。 但是以当年‘镇海新军’成功的经验来看,大王当初着重以穷困州府之民为兵的策略着实深谋远虑。如今我吴越富庶,良家子不乐从军的现象更加明显,若靠重金募集,一来钱粮靡费,二来不一定有战斗力,不如还请大王多从无恒产者中多想办法。” “既然如此,何不从‘撩浅军’、‘发丘营’等朝廷常年以工役银豢养的力役中选取呢?”此言却是林仁肇的副手申屠令坚所倡,他当年跟着去日本和耽罗岛混过一阵子,对于那些大搞开发的工程兵部队比较熟悉,一边说一边补充道,“末将素知自我国废除徭役、改行雇佣力役以来,凡是多年做力役的百姓,多是无家无产、没钱娶妻之人,这些人原本也就多是矿工猎户,后来常年为朝廷雇佣。这些人若是从军,一来军纪上比之新募集的乌合之众多有保障,二来纵然不懂刀枪搏杀、弓弩骑射,好歹比寻常人多一身力气的底子在那里。” 钱惟昱眼前一亮,心说这个办法着实不错,当年他的镇海新军起家,就是靠学习戚继光用金华衢州丽水一代的矿工猎户组建戚家军的经验。如今吴越多年成熟的政府雇佣工程制度,相比于有徭役的国家让农民每年干活一两个月的那种要更加专业化、常年服劳役的人体格纪律都有优势,倒是省去了一道重新筛选的麻烦了。 见钱惟昱首肯,水军主帅陈诲也立刻补充说:“既如此,非但马步军可以如此施为,便是水军若要扩军,也当从台湾、琼州、闽广等处安置的流民渔户中选取,以渔户为水军,起码可以省去两年的体格水性训练。” 钱惟昱对于诸将的讨论意见全部择优采纳,心中盘算:没想到当年废除徭役、改用国家花工役银雇佣民夫干活还有那么多的好处——首先可以初步筛选出家里没地可种或者不会种地的矿工、流民; 其次还可以让这些人的体格在工役的那两年里先初步得到锻炼,而且即使将来从军了,在安营扎寨进行工程兵作业和技术作业方面也会更加有优势——在火药攻城器械出现后,战场上的专业工程作业需求肯定会增多的; 最后,那些常年服工役的人员多半是赣南、闽地、南岭乃至广西的侬壮等穷苦地方人口。因为两浙本地建设情况已经很好了,除了千岛湖的水力工厂区和湖州的铁厂、钱监之外没什么要大搞基建的。而江西的钱亿、福建的钱俨、两广的钱仁俊有很多基建和拓荒工作要做,政府雇佣的劳工肯定多得多。如果从政府雇工里面募兵,相当于是削弱了这些如今还是“藩镇”形态的吴越宗室节度使的潜在可募兵力,强化了吴越的中央力量。这样一来,只有吴越中央的海关商税体系和官营海贸、集中制造业的利润可以养得活大军,只有中央有如此密集的优质兵源,将来钱惟昱的疆土再大一些,也可以很好地控制住兵权财权,不至于要用杯酒释兵权之类自废武功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 ... 第356章针尖麦芒 军议结束后,钱惟昱便让众将自行离去,按照此前规划好的扩军计划各司其职,预期两年之内把新军扩充的活儿给完成。按照规划,到建隆三年年初的时候,吴越国中央直属兵力应该扩充到北府军8万、亲从都10万、海军8万的规模,总兵力26万人。 钱粮方面,钱惟昱为此拨出了两年内每年投入2500万贯扩军专项军费的财政支持,也就是平均每个新募集士兵的募集军饷、武器盔甲、营帐战船配套支出摊下来有将近200两——骑军还海军花费得多一些,步军少一些。这笔钱的话基本上把吴越国如今全国的糖、盐、酒三项的内需、外贸财政收入都给填了进去。其余朝廷和投资开支就只有从茶、棉布、丝绸、钢铁和其他贵重品海外进出口等行业的商税与政府经营里面解决了。 新军编练到位之后,后期的维护成本就会低一些,因为省掉了一次性采购的新增装备,仅需要支出军饷和维修成本,估计26万朝廷直属军队的长期支出依然会达到每年1200万贯的程度——钱惟昱准备给他的嫡系军队开出的军饷是普通士兵一个月2贯钱,外加每个士兵每月由朝廷供给相当于1石米价值的口粮。如果光吃粮食,一个壮汉一个月最多也就吃掉半石多米面,不过吴越军可是准备给士兵提供每天其中一顿饭有肉吃的程度的,所以这个开支比例是绝对要的。 而此前吴越国多年的雇佣劳役制度下,给役工的饷银最多也就每个月八钱银子的程度,如果毫无技术含量的力工只有五六钱,如此一来参军后2贯的军饷也足以形成梯度吸引力,让一下子收入达到原来三倍的士兵愿意拼命。 …… 会议散去后,顾长风却是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府邸,而是恳请钱惟昱准许他去后宫与自己的妹妹顾少妍见一面。原本自从顾少妍担任后宫内卫都统之后,男性的内牙军将领就再也没有去过后宫,但是对此事钱惟昱却很是大度。毕竟他前一阵子派顾长风去邢州做了那么多出生入死的危险活儿,人家回到杭州之后给亲人见一下让人安安心也是应该的。 咸宁殿一处偏殿里,顾长风见到了已经至少大半年没见的妹妹。顾少妍如今十足十七岁,虚岁十八,因为十岁就开始习武,身段也已经彻底长开了。对于妹妹至今没有被大王宠幸过这一点,顾长风心理也着实有些复杂。谁人不希望自己的姐妹可以有个好的归宿当上正牌夫人,可是如今顾少妍已经做了后宫内卫都统,显然也没什么机会另找朝中达官显贵做正房了。既然如此,纵使大王如今已经有四个侧妃,能够早一日得到大王临幸也是好的。 顾少妍看到兄长时,也是又激动又后怕,扑上来求安慰:“阿兄此去可有什么险情么?大王当初这般异想天开时,小妹心中着实心惊肉跳呢。想不到大王终究料事如神,看准了赵匡胤会在元月初一就伪造敌情图谋篡逆,倒是被大王的布局给丝丝入扣地利用了。” “好了,为兄这不是回来了么,为兄跟着大王出生入死十五年了,隐约记得自从忠献王落水重病那时起,大王便成熟睿智,远超同龄之人,这些年来还真是少有算计遗策的。赵匡胤的野心、慕容延钊的布局,也定然是大王明察秋毫、决胜千里所致。如此谋定后动,能有什么危险。” 顾长风温言劝慰着自己的妹妹,一会儿又解开自己罩在甲胄外面的大氅,指着锻钢胸甲上两道刮割的痕迹,只见钢板被切入的厚度也有两个毫米左右,分别从胸腹往两边腰际侧滑过去,貌似是横刀或者被槊的戟刃所伤。顾少妍也是习武的行家,知道如今吴越新出的锻钢板甲防御一百五十斤一下的马步弓箭基本上没啥问题了,而对于刀刃的拖割也防御效果优良。唯有枪矛全力捅刺或者有战马加速度惯性支持的刀剑戳刺依然可以破开。 这两道铠甲上的伤口显然都是顾长风凭借着个人武艺的精熟,在被刺到的时候避开要害,然后利用整体拱形锻造的弧度形成类似于“t34倾斜装甲跳弹”的效果,把对方的兵刃偏斜开了。由此也可以想见,当日邢州夜战的混乱中,有多么的危险。 “阿兄这是……” “那日幸好为兄带着两支‘硝化棉’装药的手铳,这才在于周军骑将厮杀中数次化险为夷,后来才知道慕容延忠和党进两员大将都是死在为兄手上——只有招讨大帅慕容延钊本人的人头被萨达姆给抢了。为兄今日说这个,是想和妹子说明:清凉散人性格狷介离群,那也不过是因为从小修道、不问世事所致,这才疏于于人接洽。如今她为大王殚精竭虑弄出了‘硝化棉’,在大王心中的分量定然是更重了,妹子还是莫要与她时时置气、针锋相对。” “哪里是小妹不识大体了不成,哎呀呀,实在是那厮——” “不管原先如何,现在好歹她也算是间接救过你大哥的性命,便让着她一些又如何呢?先祖全武公可是如今也只有你大哥我一个孙子成才了,你想让咱家绝后不成?妹子你好歹是喝酒吃肉逍遥自在长大的,和一个修道的臭脾气一般见识何苦呢?如今这般,为兄也是看在眼里,大王本不是在女色上多少上心之人,却着实是有情有义不愿意负人,你和清凉散人再这般下去,大王为了不让你们难堪,定然是一个也不敢宠幸的,反正大王又不缺美人,也没有喜新厌旧之恶,到时候还不是苦了你们自己。” “阿兄说的什么昏话来着!小妹不搭理你了呢!”顾少妍一下子面色红得不行,跺着脚抽出倭刀砍在椅子上,下一刻才发现自己太过失态了,收好刀两下提气纵跃就跑远了。只把好言相劝的顾长风呆立在当场。 …… 顾少妍不好意思赌气走了,不过心中着实是知道阿兄是为了自己好,何况她自己也没有想过别的男人了,若是大王真的因为她常常和小道姑针尖麦芒地不对付,便连着两个人一起冷落了,终究是自己吃了亏。刚才赌气走人也不过是一下子被人说破心病面子挨不下来罢了。这番冷静一下之后,思忖着倒是觉着不如去小道姑那里探探风声。 去了甘露院转了一圈,发现小道姑不在,一问倒是大王准备让她随驾一起去城北的抱朴道院了——据说是这两个月来湖州的铁厂又做出了一些新的大家伙,是去年十月份弄出来的那批小手铳原理差不多的东西,大王想去葛岭试着看一下这个初样的效果。 顾少妍执掌着后宫内卫,按说只是保护钱惟昱的妃子们的,外头随驾扈从都是交给源赖光或者渡边纲担任。但是顾少妍若是想去,倒也可以很容易地申请到随驾的机会。少女心思三分钟热度起来后,便很少会“从长计议”,因此便立刻找了钱惟昱一同随驾去了葛岭。 葛岭上的半闲堂红梅阁,如今依然还在,可以作为大王的避暑行宫,偶尔太妃娘娘也会来这里住着,毕竟这葛岭上也是先王忠献王的陵寝所在。鹫峰禅院、保昱塔等名胜也风采依旧,诉说着吴越国一桩桩历史事件的痕迹。不过除了这些依然照旧的场所之外,如今的葛岭上也有一些“煞风景”的所在。 因为当上了大王之后,不可能经常有时间往湖州跑——虽然湖州距离杭州城北也就再走一百多里地而已——所以钱惟昱在宝石山北麓缓坡、黄龙洞以东之地围了一个长两里、宽一里地的校场,作为如今军器监部分新式武器的实验场所。当地原本也是山坡地,没法种植稻谷水田,本就只有些山货果树,朝廷给当地农户略微补了些钱财也就把地给圈了。当然,为了掩人耳目,这处所在依然是简单砌了如同禅寺一般格局的宫墙,对外宣称是大王新起的避暑山庄。 这处所在落成也就个把月的事情,也是小道姑发明了硝化棉之后才开始规划的。原本顾少妍还不曾来过这里,今日第一次随驾而来,心中也是好奇的,只见其中除了略微几座建筑外,剩下也都是标靶校场、各种原样仿造的楼橹城垣,显然是个打靶实验武器威力的所在。因为周遭民户都被赶得很远,定然不虞声响被外头听见。 顾少妍跟着钱惟昱来到校场一侧,远远看到那里躺着几个和厚壁铁桶相似的粗夯物件,揣摩着这定然是湖州那边新锻造出来的火药兵器了。还未曾看个究竟,就见到小道姑已经提前在那里了,一见到钱惟昱就蹦蹦跳跳地过来卖弄显摆。 “哼,还不是军器监的沈大人和张大人工巧干练,才打造得出这般器物。这玩意儿里面,也就火药是你的功劳罢了。”顾少妍明明想好了要和小道姑服软和解,一见对方那副萝莉卖萌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幸好小道姑也没朝她看,不曾在意。 “那日大王说要用硝化棉试验这个大家伙,可是把贫道愁坏了——如今湖州钢厂的硫酸,一年刨除铸币镀银用,也剩不了万斤上下。所幸贫道后来用三黄合练的法门又调制了些土法子,把硫磺焚烧吸收后再行处置,倒也可以弄出些硫酸,若是专门制取的话,不开高炉一年多个几万斤硫酸也还好说。哎呀,闲话不说这些了,大王且看军器监的人用新火药试炮吧。” ... ... 第357章火炮雏形 毫无疑问,顾少妍看到的那几根厚壁铁桶一样的东西,便是湖州那边钢铁厂和军器监最新弄出来的臼炮初样了。 钱惟昱深知火药兵器这玩意儿,论根本性的门槛可以说是丝毫没有——不就是铸造或者锻造加工出一些金属管子,可以耐受火药爆破时的压力,把弹丸给推送出去么?宋朝人靠打通了竹节的老韧毛竹都能造出突火枪,可见火枪火炮都是没有质变性的技术瓶颈的。关键还是一个膛压的问题——三尺竹竿的突火枪,有效杀伤距离可能也只有十几二十步,因为相比于弓弩没有杀伤和射程优势,最多只有火光和声响吓人、毒烟可以熏人这两点微不足道的独到之处,这才让历史上的突火枪没有发扬光大罢了。 所以,既然要搞火器,就要稳扎稳打,先从对材料耐受膛压要求最低的东西开始搞起。几个月前那种枪管只有八寸长的近距离手铳便是这种思想指导下的临时应急产物,在邢州奇袭战之后,后面就该按部就班地来了。 所有枪炮当中,膛压管壁强度之间比值最低的,便是臼炮了吧。臼炮这种东西造型上管壁粗厚、身管短小,也就是俗称的倍径比比较小,在发射的时候因为炮管短,弹丸在炮膛内的加速时间也短,所以使用同样口径弹丸的情况下,炮室内的装药量也可以相对少一些。同时因为身管短,在同样的吨位重量下,臼炮可以把管壁铸造或者锻造得更厚实一些,在同样的运输机动条件下更容易形成火力。 钱惟昱带着顾少妍和小道姑略微看了一下,初样一共有4门,口径多是在半尺略小一些,换算到后世的单位,也就是150mm炮的样子——当然,因为这个时代发射的还是圆球形的弹药,所以弹丸重量肯定比后世锥形弹的150mm级别火炮要轻得多。后世随便一款150炮的炮弹分量都有**十斤重,而这种球形弹如果用铸铁做炮弹的话也就二十来斤重,如果发射的是石球的话,可能充其量也就十斤重的弹丸。 相较于还算不错的口径,这些铁桶的长度就比较粗短了,其中三门约在五尺——也就是比高个子的士兵身高还略短一些,便于大倾角的时候装弹和刷膛操作,最后一门特别短的,则只有三尺。而管壁厚度却是个不一样,有三寸厚管壁的,也有四寸厚、五寸厚的;很显然,军器监的人对于多厚的管壁才能保证不炸膛还没有摸索出信心来。这几门里面,最轻的有600斤重,最重的1500斤。 “这东西试过多少炮了?”钱惟昱心中发毛,对这次送炮来的张思训问道。 “每一门都试过十炮了。试的时候也是按照大王的吩咐,人在二十步外点引线,而后快速往回跑,躲入距离大炮三十步外的壕沟内、并盖上厚藤牌遮蔽观察,这才至今没有伤人。原本还有一门管壁两寸厚的,仅仅打了七八炮就裂了,后来才总结出一点——以我吴越如今的锻钢铸钢材质,至少要管壁厚度达到口径的六成以上,才敢实验。 这些炮管也不仅是厚薄不同,便连加工方式也颇有差异——管壁最厚的那门,厚五寸,也就是厚度比口径还略大,但是却是直接用钢水浇铸的,模具用的是尽可能干透了的翻砂泥范,可惜外层依然有砂眼气孔,质地也不够致密,砂范的内芯只能一次性使用,铸完一门炮就要重新做内芯的模子。那门管壁厚三寸的炮,倒是想了软热锻钢的法子——把钢材加热到赤铜可以化作铜水的温度时,钢材也就软到可以用锻锤压延展变形、不致断裂了。而后用花岗石精密雕凿成圆柱状作为锤头,挤压软热的圆柱钢芯子,约摸半柱香的时间可以把钢芯挤出炮膛来。但是此法只能加工壁厚与管长比例不超过五六倍的材料,将来要想做长倍径的火炮时便断然用不了了——经过反复试验,再长的话,炮管壁延展厚薄就会不均匀,完全无法使用。” 钱惟昱点点头,他原本也没认为有了张思训这个天才,就能直接连铸铁气孔的问题都彻底解决掉,钢铁铸件的内部应力释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就目前的工业水平来说,只怕他有生之年也只有指望以铸造作为火炮加工的主要工艺,最多在热处理方面进行一些优化,提升身管的紧致度。后世的锻造制炮大多是锻造一根实心铁棍,然后再用钻孔机钻掉芯子的,不可能直接锻造出空心的深孔管。 “那便先试一下吧,各种装药都可以么?” “都有试过,目前发射18斤铁弹一般是使用高硝黑火药10斤,或硝化棉4斤。这两者射程相若,炮膛也都能扛住。”张思训口中说的斤都是宋斤,也就是约摸等于后世一斤四两上下,所以18斤的炮弹应该是折合11公斤。 四门炮都没有炮架,只有一块厚铁板的底座,上面有两个炮耳连接着铁箍箍住炮身,所以发射的时候只能是有工兵先进行土工作业,把炮管抬起到一定角度后用夯土堆积的办法吧炮给垫起来。每门炮都被抬到了将近60°的高仰角,好确保后座力绝大多数由地面和底座吸收——在没有炮架的情况下,如果让火炮小角度平射,很有可能导致炮因为没有吸收后座力的机构而倒飞出去。 钱惟昱提前躲到一处距离大炮侧面五十米远的壕沟内,上头还盖着三层老竹藤条编成的护盖,然后用一根东海水晶片打磨的望远镜观察远处的情况。小道姑和顾少妍就暂时没这么好的待遇只能蹲在坑里靠自己的视力了。一男二女在这种隐蔽的黑坑里待着,倒是颇有一些让人心猿意马的可能。 点燃引线的军器监工匠立刻回奔,躲进另一个近一些的坑里,数秒钟后,轮番的“轰轰”巨响开始传出,四门炮依次开火,炮弹以大抛物线角射出,最后落在了远处一些做好的城墙样品上,只见城砖纷纷崩碎飞溅,一尺厚的筑城大条石都被打烂了。经过报靶人员的测量,最后炮弹还能打入糯米汁粘合的夯土大约两尺深,才算被夯土吸收了全部动能。 三门长炮的炮弹落点大约在六百步上下,据说如果弹丸换成轻得多的同口径石弹的话还可以多打一百多步射程,而短炮则装药略减、射程也近了一百多步。因为是大角度滑膛曲射,准头可以说是丝毫没有,在瞄准方向经过严格校准、几乎一致的情况下,炮弹飞出五百步远后散落直径就有一百三十步之大!也就是说炮弹每飞出十步远,就有一步的横偏误差。 这样的误差,加上曲射炮没有贯穿性伤害,所以要想用来打人完全是痴人说梦。如果是用于实际的攻城战,这种火炮大约可以在命中后把城墙上表层的条石包砖全部炸烂,并且在后面的夯土上轰开一个两尺深、三尺直径的大洞来。这个时代汴京、金陵、长安、洛阳四大城的城墙顶厚大约在二十四尺、基座最厚三十六尺。而普通的州城大约都在这个规模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 也就是说,如果用来攻打汴京或者洛阳这样的大城,要做到在同一个点反复轰中至少十几炮才有可能挖穿一个洞,或者连续命中七八炮后等着上面的结构因为承重问题自己崩塌下来。考虑到这种火炮糟糕的散布精度,实际上轰击几十发能够有两发落在相近位置就算不错了,所以实战中要在汴京之类的重城轰塌一段可以让攻城部队直接杀进去的缺口,只怕没个几千炮是别想了。若是攻打普通州城县城的话,倒是可以确保同一个点有四五炮反复命中就凿开口子来。既然彻底轰塌城墙还有难度,此物目前的定位也就只能是暂且用于取代投石车、完成摧毁城楼箭橹的工作,将来要是抛物线降下来,还能考虑轰城门。 “这个威力还算是可以了,再加大威力的话,炮身太重倒是不便于搬运。”钱惟昱认可了臼炮的威力,想了一下,又追问道:“可进行过破坏性的压力测试了么?此炮最大可以耐受多大的火药装药量。” “这个倒还不曾试过。” “那回去后就好生反复测试——寡人估摸着,同等爆破力的硝化棉和黑火药,对于炮膛的压力耐受考验也是大相径庭,火药一物,不仅要看爆破后的威力,还要看瞬间的爆破速度。长倍径的炮需要慢速、持久释放的火药,短倍径的炮需要高速、瞬间爆发的火药。若是能够试出同一规格的炮对于高硝黑火药和硝化棉的不同耐受极限,才好为我吴越火炮规划好所用的火药类别——寡人估摸着,倍径比八倍以下的臼炮,如今还是可以用黑火药的,而且管子短也好清理黑火药的残渣;但是若是将来有长管炮出现,就非的硝化棉才能高效驱动了。如今硝化棉可是得来不易啊,回去后长兴铁厂得多开几条产线,按照土法吸收增加硫酸产量才好。” 钱惟昱说一句,张思训便记一句,期间少不得和小道姑讨论一些土法制硫酸的注意事项。全部记下后,钱惟昱便命对目前手头的四门样炮继续进行破坏性极限测试,果然最终在装载单发装载黑火药18斤、持续开了五炮之后,其中两门炮就炸膛了;而实用硝化棉的居然耐受到了10斤的量,明显高出于此前同等爆破化学能释放量时两种火药的比值——这个测试,说明了反应更充分、无残渣的硝化棉在爆破速度上有瞬间爆发力略低、但持续推进性更好地优势,在长倍径火炮中,使用硝化棉作为发射药,也就可以在把同样重量的炮弹加速到同等初速度的情况下,对炮膛的膛压要求更低。张思训把钱惟昱指点的对照组实验思路牢牢记下总结,筹备下一阶段对臼炮的改良工作。 ... ... 第358章“安抚”人心 经过了半天的军火压力测试,又给出了一些指导意见之后,钱惟昱才准备带着一行扈从人员从北山靶场缓缓回宫。 当日上午原本已经先开小朝会议事了半天、讨论外交与扩军事宜。所以出宫视察火器时已经是午后了,如今这一番折腾,时辰已然入夜。队伍虽然可以打起火把慢慢沿着山路行进,终究是多有不便,连钱惟昱本人都不得不下了辇徒步而行。 这个时代的宝石山栖霞岭可不像千年后那般都是青石台阶从山脚铺到山顶,能够有一条土路、在陡峭处铺些条石也就不错了。修葺完备的,多半也就从山南西湖边通往半山的半闲堂、抱朴院、鹫峰寺、保昱塔等几个名胜而已。入山游玩的人没点儿攀高爬下的体质还真不好走夜路。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从北山靶场翻过宝石山山脊,眼见着半闲堂那边隐约还有灯火,钱惟昱也懒得夜间翻山路了,当下拍板:“今夜便在半闲堂内暂住一夜,明日再启程回宫好了。侍从亲军便驻扎在山脚庄子里。” 说完,钱惟昱回头看了一眼小道姑,说道:“散人这是去隔壁抱朴院歇宿么,还是……” 小道姑还扭捏着没有开口,顾少妍先鼓起勇气劝说道:“大王,这黑灯瞎火孤灯冷灶的,还让湛然姐姐去抱朴院冷落作甚,连口热饭都要现张罗,不如便半闲堂内空的净室留一间也就是了。” 钱惟昱心中诧异,他知道顾少妍和小道姑经常不对付,两个女人还常常以武功争强好胜。此番听了这般言语,也是乐见其成,诸人便径直去半闲堂宿了,侍卫军自在山脚庄内驻扎,留出些少人马在外宿卫。 顾少妍心中却是一直心事重重:今日一天所见,显然小道姑在大王面前是愈发得用了。自己一介“匹妇之勇”,对于大王的利用价值估摸着也就是至多“百人敌耳”,小道姑要是在火药上多有建树,那可是吴越国开疆拓土所需的“万人敌”,孰高孰下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么。如此思量着,她也委婉地向着小道姑示好和解,不再与之好勇斗狠争强好胜了。 因为不是在宫里,礼法倒也松弛,钱惟昱便让顾少妍和他同席赐宴,用了晚膳,另外备了一些素斋给小道姑送去,顾少妍却又拦下,说是天师道本也不必严忌荤酒,只是不必有辛辣气味浓重的东西便可。钱惟昱略一愣神,便让顾少妍去把小道姑一起叫来用晚膳。 …… “湛然姐姐可在么。”顾少妍自顾走到静室前,敲了一下掩着的屋门,里面马上传来小道姑的声音,原来却是在那里打坐。小道姑开门让她进去,顾少妍才说明正经来意,是大王让过去一起用晚膳。小道姑略一愣神,却是收拾一下衣衫,便准备拿脚就走了。 顾少妍趁着小道姑收拾衣衫的时候,温言说道:“论年纪,散人倒也比小妹大上几个月,此前略有争强好胜之举,也都是妹子年轻气盛所致,姐姐若是不计较,便认了姐妹这个称呼吧。” 小道姑心中没来由一慌神,说白了她不过是个没啥社会阅历的修道中人,情商值基本上是没有,除了钱惟昱这个“亦师亦友”懵懵懂懂的倾慕之人外,可以说是鲜少再有朋友了。这种怪癖不合群的女人泼辣娇憨起来那是完全不讲道理,但是一旦有人服软了说尽好话,那也是耳根子很软的——谁让这种人少有人和她们细声细气好言相劝呢?经验值不足的人,历来都是最容易被说服的。 “顾都统说哪里话来,贫道原先也不曾如何针对,哎呀,总之大家都是为大王办事么,和分彼此呢,呵呵……”小道姑慌乱之间,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说到后来其实自己都不知道刚才究竟说了些啥的。 “既然姐姐不曾介怀,何必还叫小妹‘顾都统呢’,多见外啊。以后咱齐心协力帮着大王吧本分管好也就是了。”“唔……少妍……妹妹,便承了你的情了,姐姐从小少与人交往,有些怪脾气别当回事就好了。” 钱惟昱在红梅阁内看书,须臾便有宫女帮着布菜上了筵席,顾少妍领着小道姑也一下子就来了,钱惟昱看在眼里暗暗纳罕,却不点破,只是示意二人同案坐下。 半闲堂虽然处在半山,毕竟就在杭州城边,又是大王的夏宫,自然是什么都不缺。小道姑不忌荤腥,只是平时自己修行都还是吃素的,少女心性一旦放开了也就不再在乎,桌上鱼蚌虾蟹、羔羊肥鲜敞开了吃,直到发现钱惟昱和顾少妍都在偷眼看她,这才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碗筷,只拈起一枚水果,红着脸说:“贫道平素也都是素淡的,偶尔还辟谷只吃水果……今日想是跋山涉水累得久了。” 只吃水果也叫辟谷?按照这个逻辑,钱惟昱前世那个时空那些减肥的女人可都算是辟谷了。钱惟昱心中好气好笑,戏谑说着:“怪道还是身段如同垂髫少女,常年食素,怎能长得开身子呢。” 小道姑看了一眼顾少妍的身材,凹凸有致玲珑健美,嘴张开得老大:“当真吃肉便能……罪过罪过,贫道啥都没说。” 钱惟昱一看玩得有点大,赶忙改口补救:“瘦又什么不好,寡人便喜欢瘦弱的女子,身段如弱柳扶风,别有一番欹梅修竹之美。” “当真是如此的么?”小道姑问出口后,才发现这话不该问,立刻又啊呜一口把一个梨子啃了半边,假装埋头猛吃啥都没听见。那副情状中的旖旎羞涩之态被钱惟昱看在眼中,又回头看一下另一侧同样羞涩可人的顾少妍,心中猛醒。 这两个女人,到底是感受到了什么外在的威胁不成,居然这般爽快地和解了?不过无论如何,似乎已经到了可以收割的年纪了,再养下去,会不会懈怠伤了人心呢?想到这里,钱惟昱试探地问道:“张天师当年授予的秘法,寡人这两年倒也觉得与日本人的阴阳道术相辅相成,各擅胜场呢。” 小道姑的脸色刷的就红得和西番莲一般,把梨子啃完就回房去了。 是夜,红梅阁这处罪恶的地方,又上演了一场旖旎而又“凶残”的戏码。一个形如萝莉,柔弱扶风的小道姑;和一个健美矫捷、浮凸毕现的武家少女,被打着“切磋洞玄子、**经”的旗号,惨遭钱惟昱的雨露均沾。 说实话,钱惟昱心中对这些女子也没什么交心的深情厚爱,无非是悦其容色而已。但是顾少妍与钱惟昱此前宠幸过的传统美人相比,那习武后浮凸有致的身段曲线着实让人有一股异样的感官;小道姑那明明已经十七八岁、看上去依然如十三四岁豆蔻萝莉的独到风味,更是让人有一种强烈的破坏快感。个中细节,实在不忍言表矣。 …… 一夜曲折,冬日的阳光重新升起来的时候,旖旎之色都已经消散了。红梅阁内春暖融融,一个眉目明媚,一对又圆又大乌溜溜地双眸忽闪着润泽反光的少女,身段依然欹弱细柔,却似乎一夜之间长开了形,再也不是原本那般含而不露、菡萏内敛的姿态。 毫无疑问,这个少女就是初为人妇的小道姑:清凉散人张湛然了。她身上此刻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纱裙,配合一个略显肥大宽厚的西阵织腰带,道袍却是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原本宫女们拿出来的女子服饰多有大红的或是藕荷色、淡粉鹅黄等状,小道姑看着那些色泽忒不似出家人该穿的,这才选了这淡紫的。 “想不到贫道一辈子痛恨采补的邪徒,今日也有被人当炉鼎了的日子……呸呸,大王仁德怜爱,怎么能说是炉鼎呢。天师道本就不忌男女,只要不是滥情淫邪之辈,便可……只是可惜了再想修行成‘斩赤龙白日飞升’的立地神仙,这辈子怕是不能够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地想着,不一会儿她便看到同样步履不便的顾少妍咬着牙从内阁走了出来,陪她说些体己话。如今这两个女人也算是没有什么秘密了,昨夜二人那羞涩扭捏的丑态,可是都被互相看了个光。一个戏谑另一个太过奔放,毫不内敛,居然初承恩泽就如此放得开;另一个就反唇相讥说对方身段如同女童,大王定然了无趣味。如今整好衣冠梳洗完毕后再相见,实在是颇有隔世之感。 “大王还在休息么。” “可不是么,昨夜这般放肆,今日可不得睡到辰时。小妹先收拾了甲胄,出去知会渡边将军一声,也好让他们不要急着上路。”说罢,顾少妍略微收拾了一下甲胄,便一扭一捏地往外头走去。 小道姑怔怔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又蹑手蹑脚回到内堂,只见那个昨夜要了自己身子的俊秀男子,此刻依然鼻息微鸣的酣睡在那里,看上去一点心理波动都没有,完全是吃饭喝水一般的没事儿人。 “也不知这死没良心的可还有没有别的没名分女人了。罢了罢了,不去想了,就当还是安心修贫道的道术罢了。娘娘那一关,还不知道怎么过呢。说不定这厮到了娘娘面前,又会摆出一副‘寡人也不过是为了让此二女安心为我所用,这才雨露均沾’的样子罢了。” ... ... 第359章新军见闻 时间走入了建隆元年三月。 自从正月底的时候,钱惟昱虚与委蛇接受了北宋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头衔,并且开始以“守备东南、清靖地方”为借口制定扩军计划,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若是按照往常的扩军招募规划。要想筹集数万人的大军,却不依赖强行拉壮丁之类不人道却高效地手段的话;那么单单凭借以钱粮军饷引诱百姓从军吃粮,无疑是一件见效比较慢的事情。但是同样一件事情,挪到了吴越国的国情之下,却显得水到渠成。 吴越国已经有一批成熟的、有过多年工程兵经验的穷苦失地人口,在政府雇佣的环境下服役数年,纵然这些人还没有精湛的军事技艺,却至少已经有了不错的体格和纪律性,犹如一张白纸的军事素质正好避免了染上老兵油子的痞气油滑,适合灌输新的军事素养。 杭州、越州都是富庶繁华之地,人有钱了自然会胆怯惜命,不复好勇斗狠之态,所以吴越国新扩军的基地便设在了南边一些的偏僻山区小县。最终,钱惟昱挑中的新军练兵基地就设在了越州南部临近婺州的山区县城诸暨。 这座小县原本也就不到两万户的民户,自从大王规划新军之后,几乎成为了一个大工地,原本缺乏开发的山区坡地都被开出来,略微平整后成为一片片的营地,外围的奢侈物资自然是绝对不会流入这里的,而军械粮秣、衣甲布匹倒是供给不缺,全靠政府采购支持。 …… 吴良和自己手下的一干弟兄们,跟着从撩浅军调来的其他一批人马,浑浑噩噩地在诸暨城北大营外取齐、验明身份,随后被安排到了一个夯土坯子的新屋内住下,便算是有了一个“亲从都新丁”的身份了。来之前,他们原本是在严州的“千岛湖”政府工程上干活修筑水坝堤防,接到命令后便靠着两条腿、几袋干粮,自行徒步行军了七八天赶来这越州、婺州交界的诸暨大营。 这两年“千岛湖”的工程也已经完成了七八成的量了,政府投入的“撩浅军”、“发丘营”等工程兵部队,乃至临时雇佣劳工也逐渐少了下来,正好有大量的富余劳动力往军队里投入。 这里的营房也就是夯土架了个木架子顶,下头大通铺,比起帐篷宿营唯一好处就是有了土墙,外加挖了排水壕沟罢了。毕竟是要常年住着的,若是完全和野外宿营相若,住久了就容易出流行传染病了。当下吴良正在拾掇着自己为数不多的铺盖行礼,却听到旁边一个声音过来悄悄问道: “吴头儿,话说为啥子是俺们这些人被拉来从军呢,吴头儿你当初在撩浅军好歹还管百来号人,如今来了这儿只得一个什将。真是不值啊。” 吴良抬头一看,却是和自己一起被征发来当大头兵的梁满仓,原本在撩浅军里是自己手下一个工程兵的队正,年轻,有眼色,又肯卖力气,这才在年纪小小的情况下就当上了队正。只可惜,如今被征发到亲从都里当兵后,就直接一撸到底从大头兵做起了,怪道是心有怨言。吴良放下行李,一拳头轻轻砸在梁满仓肩膀上,教训道: “虽说降了级,这亲从都可是大王嫡系;当个大头兵军饷比原来在撩浅军里扛力气活当个队长还钱多,还不美得你!这亲从都扩军后的军官,听说大多也都是当初‘镇海新军’时候就跟着大王出生入死六七年了的老兄弟提拔起来当的,咱这些刀头上打滚的资历都没有的,能够要你花几年时间刮练,便是不错的了。 某从家父那里听来,这次从撩浅军发丘营选人从军,也是一来看力气、纪律,二来看年纪。身体底子不行的不要;年纪过了二十五岁的,除了个别有潜力当军官平调的,其他基本都不要;大部分人普遍也就二十岁以下,最小的还有十四五岁的——就算此前只在撩浅军里扛了一两年活儿的,如今若是十四岁,那还不得十二岁就出来挣命糊口的苦哈哈了。” 梁满仓被吴良这么一说,便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没口子称道:“要我说呢,原来都是要年轻力壮的。年纪小的人,有几个和吴头儿这般二十不到就当到管着百来人的地位的。原本都只是苦哈哈,自然是没什么怨言了。” 吴良被梁满仓这么一说,倒是不好接口——他之所以能二十岁不到就在撩浅军内管上百人,也是因为他爹吴良是撩浅军内一个都虞侯,当初用火药炸山修水利、乃至去日本开银山都是立了功的,大王恩典,准父荫让儿子额外提拔一级。加上吴良自己也身强力壮又有点小组织能耐,才在一年多前做到相当于撩浅军‘都头’的程度。除了这些少数人之外,大部分此番调来亲从都当兵的都是从最底的基层做起。 略微停顿了一下,吴良寻个话头岔开刚才的话题,说道:“你道此番多招募少年人从军多是为了年富力强么?听说还要全军都一边操练战技战法,一边使人教授读书认字呢,虽然不曾要求人人都当秀才,至少当兵的也要读《千字文》识上千儿八百字的、懂得日常战技的排练所需和新式器械的操练。年纪大的人,再从头读书识字就慢了。” “啥?当兵还要识字?这是哪门子道理?普天之下也不曾听说过啊。” “小声点儿!不然你以为家父干嘛让某来这里。所谓识字也不求多,无非是更好地操练所需,顺带着教一些忠君爱国,为大元帅效死的道理罢了。这事儿不好多说,大略知道就是了,朝廷也不会指望着当兵的认字儿太多的,够用就行。咱大王能够编出《汉和字典》,让读音认字的法门简便了数倍,这些年乡间读书识字的童子也比五年前多了许多。哪怕贫穷农户人家,十户人家总能找出一两个学识字的。当兵的要是都不识字,那不是连贫农都不如了么。” “这倒说的也是,俺当初也是十岁就从淮南寿州跟着流民混过来的,那时年纪大些的都被安置到海外垦荒了,俺全家都被周人杀了或是抢光了粮饿死了,又不肯被人收养。幸好那时候平南军的十王爷修赣江,俺十一岁便到工地上挣命;五年之后偶然寻访见到几个当年逃难时同龄的少年人,居然有两个都已经认字了——当初淮南大乱逃过江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的赤贫。” 两人说着,便在那里不胜唏嘘,忆苦思甜起来。 “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道理钱惟昱还是知道的。很显然,对于提升军队的素质、让士兵更好地掌握技战术水平、提高组织纪律性,稍微读点书认点字还是很有用的。至少这样的军队才有可能如同近代化的德军那样成为号令严明划一的存在;而不仅仅是蒙古鞑子那种中古时代全凭野性好勇斗狠的兽类。不过认字的数量,也就仅限于掌握日常生活所需、看得懂军情和号令,外加灌输忠于大元帅的理念、适度洗脑就够了。有了假名拼音,再加上只要求读得熟练,不要求写得熟练,那么认一千个字估计也就两年的业余时间就可以完成了。 …… 吴良和梁满仓和那些严州撩浅军的人在诸暨大营混摸了两三日,陆陆续续又有一些江西兵和福建兵新人赶来。略略计点了一番,怕是严州撩浅军而来的就有不下一万多人,江西兵足有两万规模,福建兵也有万把人。基本上各镇募兵多少都是和此前的工役规模多少密切相关的。两广那边因为这些年归化蛮夷、修邕江、大规模兴修水利搞桑基塘,怕是所能募得的人就更多了。只是两广路途遥远,至今都还没有编好的粤勇来报道。 三月月中,诸暨大营的劳工就已经聚集了七万人之众了,大营规模几乎都扩充到了比诸暨县城差不多大小。一群原来老本行就是开山架桥、修堤筑坝的壮汉还没开始军事训练,倒是又做了一把土工作业,营建不休。 眼看着凑起了人手,今年募集到位的7万役工便被都编入了亲从都,把亲从都从三万人一下子扩充到了十万人。三月二十这天,这些新兵们第一次见到了他们的主帅林仁肇。林都帅在大校场上把人马都集中起来,视察了一次军纪队列,随后花了几天把原本的三万亲从都老兵打散填充进来,按照三比一的比例实现以老带新的混编。 原本钱惟昱从镇海新军时代就刮练的一万人马,如今也都从军**年了,大多数人都有三旬上下年纪,最年轻的也有二十五六。编入如今扩军后亲从都的也有七八千人,这些人几乎个个都是几层军官了,混得最烂至不济都有一个队副,也算是兑现了钱惟昱昔年对于那些对自己死忠之人的上升通道规划。 吴良因为自己是保住了什将的位置,上头也不会把老兵派给他手下伏低做小,故而一个队的二十来号人都是原本撩浅军来的人。眼见着旁边的队伍混入亲从都的老兵之后全体精气神马上就不是一个样了,他们这些纯新兵蛋子也就只有暗暗努力,争取不被人鄙视。 尤其是那些原本就是亲从都的老兵们,虽然被打散了编制扩充进新军中,在装备等级上依然和那些新人是截然不同的——三万亲从都至少都有铁甲在身。就算没有全套,一顶钢板锻造的头盔、胸口一面一尺多见方、弧形曲面的锻钢胸甲还是少不了的。而新人们如今只是身着棉甲或者换下来的旧皮甲,据说只有军中操练比武过关了才能换装。如此奢侈的竞技,自然也让新军刮练的积极性被煽动了起来。 ... ... 第360章文武张弛 新军训练正式开始之后,那些从工程部队调来的人明显就感受到了:吴越国扩编亲从都时所用的训练方式和激励方式,与传统办法之间的彻底不同。 吴良一直以为自己原本在撩浅军里已经算是卖力气的了——毕竟吴越国的撩浅军“绩效考核”可是用上了后世的工程量审计办法的,物料往来钱粮进出也都是复式记账法。这些办法不仅让吴越国的政府工程贪污难度提高了数倍、杜绝了至少七八成原本会被贪墨的物资,也让偷懒的工匠无所遁形,为了拿到计件制的绩效饷银,不得不起早摸黑干活——可是到了这里之后,哪怕是原本已经在严州的千岛湖工程工地上拉了三年的石料车,依然感到吃不住一开始的体能训练。那些原来在工地上卖死力气时间短的,就更是底子不行了。 从三月中下旬开始,最初的体能训练就有三项,一个是所有士兵每天要做两种分别叫做“俯卧撑”和“引体向上”的奇怪操练。新兵被要求每日起床睡觉加上午下午一共四次,每次做五十个俯卧撑,一天就是两百个;据说这个分四个时段做的要求,还是上头林大帅希望少量多次、达到锻炼效果才这么要求的。至于引体向上,所有人都被要求每天一次性无负重情况下完成20个,或者是在初手臂外其他部位全身着甲之后做10个——全身着甲,大约会让人的整体重量上升30多斤。如果引体向上做不到额定数额的,那么每少一个,以后的体能锻炼量就会每天额外多10个俯卧撑,直到你引体向上达标为止。 第二类体能训练是竞速跑和全副武装越野行军。全军以指挥为单位,500人一起在校场内进行两里路一圈的竞速跑,早晚各一次,然后每个营的士卒腰牌颜色不同。在跑完时抽取最后一百名的腰牌拦截下来检查,哪个营的士兵落在最后一百名中的人数最多的,那么就会在后一项越野行军训练中受到训练量加大的惩罚。 越野行军的要求则是每日在诸暨周边的山区进行20里路的山地行军,要求除了战靴和绑腿可以不是着甲状态,其余必须全身甲胄,暂时没有重甲的也要在皮甲上挂配重,总计凑出全身盔甲35斤、军帐铺盖行粮等捆扎的背囊15斤。20里路的山地负重行军至少会花掉每天两个时辰,基本上是午饭后略微消化一下做好恢复性训练就要开始行军了,到天黑才能回营、缓过气后吃晚饭。而前面所说的场地竞速跑步中每个指挥最慢的一个营,就要当天越野行军多走五里路。 第三类体能训练总算是最贴合军事需求了:每天上午做完俯卧撑和引体向上后,就要训练挥刀或者拉弓。每日可以二选一进行训练,约摸是挥舞陌刀三百次,抑或拉五十斤普通步弓一百次。为了配合挥刀和拉弓的训练,上午其余的时间无非是穿插进行队列训练和军令配合的说明阐述。刚开始的时候大部分士兵都大字不识,甚至左右不分,要想训练队列明确军令,倒是颇显一番混乱,直到刮练了半个月之后才算略有起色。 训练很紧凑,每天的军事训练时间大约有4个时辰。所幸在饮食营养上如今的吴越国很舍得任性花钱——关键也是有钱可花,有足够的粮秣肉食可以采买,换做如今其他诸侯国,只怕也就后蜀略微可以挤出一点余粮来,换做赵匡胤,靠以战养战腾出军粮来都不容易,哪能和全国耕地平白多收一季占城稻的吴越国相比。 在饭食上,诸暨大营内十万受训亲从都士兵,无论新兵还是老兵都一视同仁。占城稻为主的糙米饭一日三顿管够,早餐喝稀的,中午晚上干的。夜间如果有文化课的,有时候还宵夜加餐。提供糙米饭倒不是说如今吴越国差那么一成半成的出米率,而是因为糙米毕竟营养保留度比较高,维生素全面。光这一条,别国就已经做不到了。 主食之外,剩下的便是肉食蔬菜了,“东坡肉”倒是撩浅军、发丘营那些工程兵原本在做工的那些年里就吃过的了,毕竟吴越国富庶,给力役一般也有三天五天吃一次肉食。只是到了亲从都内,就提高到了确保每天午餐都有一块三两重的东坡肉可以吃。吴越军的训练没有采取用减少肉食来作为对落后人员的惩罚——毕竟这个年代体力不济的人很少是因为肥胖、缺乏锻炼那种搞笑的因素,而是很多人本来就因为营养不良才跑不动、扛不起。这种情况下生搬硬套对付现代人的激励法,用饿饭减肉来“激励鞭策”体能不行的人咬牙反超,那纯粹是“唯意志力”的唯心主义拍大腿行径。 这个时代的猪肉也就在南方的江浙乃至两湖吃的人略多一些,而且不上台面,达官显贵除非是乱世饿得不行、要么是物资匮乏没有别的供给,才会吃一些。只是在烹饪手段上都不高明,以至于没什么人觉得好吃。钱惟昱身边的妃子按照钱惟昱的指示发明出东坡肉这些年来,这种吃法俨然已经是如今这个时代对猪肉的最好处理手段了。东坡肉的士气提振效果之明显,便不言而喻了。 由于猪肉对于增强肌肉力量的优质蛋白含量不够,为了弥补南方人和北方人体格和力量上的天然差距,用营养弥补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了。对于这个问题,吴越国的后勤部门把脑子动到了牛肉和鹿肉上面——台湾岛历史上一直是鹿肉的最大产地,原本1640年代的时候,荷兰殖民者可以与台湾的高山族原住民贸易、平均每年买走鹿脯一万五千多头。 如今台湾岛已经开辟了这么多年,对于岛屿深处的山区因为瘴疠和高山族生番问题未解决,不好屯垦,只能是运去水牛种群散放到台湾中部丘陵,多年下来后繁衍生息,再与高山族生番贸易买入猎获宰杀好的“野牛”、“野驴”制品,通过海路从台湾运到浙南。鹿肉稀少,因此只有军官每五天可以供给一顿鹿肉;而牛肉较多,每个普通士兵五天都可以吃一顿牛肉。如此这般花代价补充优质蛋白,再配合高强度训练,不用半年这些少年新兵的身高体格都会有明显的改观。 如果说肉食的供给只能体现吴越军需的“土豪任性”的话,那么其余菜蔬的科学化营养配比就显得精益求精了。前述肉食牲畜屠宰后的内脏下水全部也都由大营的火头军处置,动物肝脏被刻意额外收集,补充到肉食当中去,而蔬菜则要求常吃胡萝卜、白萝卜、甜菜诸般食物,其余随意搭配。这样的营养结构,对于培养弓弩手、火枪手、炮手所需要的好视力、夜视能力非常重要,不懂营养学的北宋军队便完全无法复制山寨吴越人的这点优势。 …… 白天的辛苦训练背后,晚上新兵们还要全部进行识字教育,经过几年《汉和字典》新式拼音的普及,如今吴越国考不上科举也没啥行当可做的富余读书人劳动力可谓丰富,为了给十万亲从都士兵统统进行初步的识字普及,朝廷也组织了一千多号人的教书先生进行扫盲。 最初的一个月里面,也不追求识字多,仅仅只教授了五十多个简单字——都是和对应假名拼音读音相同的常用字。但是五十多个假名拼音的读法、拼法却是被要求严格记住,****考核、反复加强的。如此一来第二个月开始就从改版的《千字文》开始教习假名拼音拼读法——千字文的印刷上,每个字后面都对应印着拼法,每个教谕还配有两部字典供士兵借阅查询。打好了基础之后,果然识字速度就快起来了。加上对亲从都的士兵文化要求是“看得懂、读得出”而并不要求写字写得多好、没有书法课的要求,一切工作也就简化了下来。最后为了适合这些写字不多的人的速成,军需部门还配备了大量的鹅毛笔。 有了识字课之后,士卒们自然少不得被灌输一些忠君爱国、尤其是忠于吴越王、忠于大元帅的洗脑教育。发展到后来,教谕人员还被要求在每天睡前让士兵们抽出一刻钟,围在一起讲述过往生活忆苦思甜——比如在吴良那个营里面,梁满仓这家伙是淮南流民、原本因为南唐和后周之间的战乱导致全家饿死、只身奄奄一息作为流民逃过江,然后被朝廷雇工给钱,过上了可以吃上饱饭的日子。 而吴良本人因为是“军二代”,从小吃的苦明明不多,倒也被教谕要求从另一个角度剖析——比如说轮到他发言的时候,就说自己世居浙南,总曾祖父那一辈开始,也就是唐僖宗年间就在处州婺州一带过活了,不过因为运气好这片地方是吴越武肃王治下,貌似记忆中祖祖辈辈传言,有六七十年家乡都没有发生过战争了……要忆苦思甜,实在是回忆不出多少骨肉分离的苦楚,最多干活多卖点力气劳累一些,便算是苦了。将来一定要向那些苦地方来的战友好好学习,珍惜如今日子的来之不易,绝不把大王四代恩泽当成是理所当然天上掉下来的云云…… 这样的话虽然说着谦逊,可是在其他江西兵福建兵淮南兵听来,冲击力可不是一般的大——如今这个时代,北朝都从唐僖宗到赵匡胤换了七个朝代了,打生打死的战乱持续了多少年?而吴越土著居然说七十年不曾见家乡有战争了,这数遍华夏大地,貌似找不出第二块70年家乡不曾遭遇兵祸的土地了吧?中原有五代和唐宋这么多次更替,四川有前后蜀,吴地有吴、唐以及中间摄政的徐氏,马楚亡得早换了刘言周行逢,或许只有喜欢把读书人阉太监的南汉和吴越差不多,但是南汉寿命短得多,君主横征暴敛也重得多……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如此一番忆苦思甜的反复思想碰撞,或诉苦,或说世居吴越的好处,新兵们的政治觉悟就这么简单直白地凝聚了起来,渐渐形成了一种明确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的信念动力。 ... ... 第361章精气神 新军刮练的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为了给新军新的气象,装备的优化激励也着实算是变着法儿的翻新。 三月底的时候,吴良眼见着隔壁一个营的士卒因为在体能战技的比拼中取得了全指挥第一、全都前五的成绩,全营一百号弟兄比旁边的友邻部队先换上了全套锻钢板甲。着实让吴良眼热不已,回来后少不得体罚了梁满仓等一干弟兄,无奈自己的队全部是新丁,没有当初老亲从都里过来的老兵,要拼体能进步速度着实有些麻烦,短时间内怕是没希望了。 四月初,同一个指挥里又有另外一个营因为在弓箭训练中优胜,拿到了全新的复合弓和神臂弓换装,替了原本的二线旧弓。从都头到军使、什将、队副还额外拿到了新的佩刀——那是一种介于横刀和倭刀之间形制的刀具,有人拿来试过,说是比倭刀更加锋利坚韧,哪怕是锻钢板甲都能划开。 据说这种新式刀的生产方式参照了倭刀的反复折叠锻打法,做到了六百叠六百锻的程度,只是锻打的手法不再是靠刀匠拿锤子直接敲,而是在长兴钢铁厂外另起了一条水力锻造产线,用锻造水锻板甲的方式来锻刀。把锤头改成适合锻刀的形状后,就靠水锤的巨力均匀而反复地持续锻压,实现六百锻所需的时间可比原来日本刀匠那种需要耗时几个月的工艺简便得多,省时几十倍。改良之后,甚至可以把锻锤截面进行重新设计,允许锤子下面并排放五块钢条一起锻。指挥使和虞侯以上级别将领用的佩刀,更是要用这种水锤冷锻法锻造一千次折叠,达到日本刀当中最高级别的要求。 海南岛石碌铁矿的材料原本就伴生有微量的钛、镍元素,只是分布比例不好控制,用于锻刀的上等好钢还要额外从新占领的江西地区开采钨矿进行钢材熔炼时的调质,所以从钢料上来说,吴越的新刀也是全面超越了日本刀。锻造、材质、应力都有优势的情况下,在热处理时再抄袭日本刀的现有优势,将来在高档刀具上,也就彻底摆脱了对日货进口的依赖。新刀被直白地命名为越刀——主要是吴钩那种利刃名号古代已经用过了,再叫吴刀难免有重复不易区分之嫌,不如直接叫越刀。 …… 看着友邻部队纷纷靠体能、技巧得到了提前换装的物质激励,吴良心中暗自着急,他的队已经拖了全营的后腿,说不得只能暂时在文化课上扳回一点场子。幸好工程兵出身的人比野战部队的兵源来说,在初步算学和识字上总归有些优势,到了四月中旬的时候,全指挥识字、加减法考核中吴良所在的营总算是夺取了一个全指挥第一的成绩——营内所有士兵都在一个半月内识字一百二十个,是全指挥最高。 当然了,这样的成绩在那些落败的战友看来完全不当回事儿,当兵的不就该是靠力气战技过活么?识字是次要的!就算非要识字,差不多够用也就行了! 对于这种不给面子的错误认识,自然需要一些上头的赏赐来堵嘴。因为据说文化课考核优胜的,一样有对应的优先换装奖励。 “梁满仓!去,到都头那里把咱们队的新装备拿来!”听说奖励的东西从后勤那里发下来之后,吴良便一脚揣在他那铁杆马仔屁股上,让他去做一回苦力。梁满仓苦着脸跑去都头的营房,没过半刻钟就扛着一个大得吓人的麻袋回来了。 看到那麻袋的时候,吴良倒是吓了一跳,心说梁满仓这小子如今体能见长啊,这么大一个几乎可以装下一头牛的麻袋都能扛得起,让其他几个弟兄过去接下打开,才发现东西其实不重,无非是每人两身裁制齐整的新军服。 别人训练卖力得的奖赏都是钢甲宝刀、强弓硬弩,文化课优胜只拿一些衣服,自然是让人心中不忿。正想着如何给友邻部队的“武力兽”打脸的吴良一下子就觉得精气神都跨了下来。挑出一整套来看了一下,无非也就是一套裁剪得体的染色素绸里衣,外加一套大红的棉麻布料外袍,还有一份可穿可不穿的斗篷。服饰形制无非是上衣、裤子、筒袜,衣裤边缘都有卷边缝纫进去牛筋的松紧带以便扎束整齐。 吴良拿出试穿了一下,舒服倒是舒服了,可惜并非难得之物,便说:“这般东西还如何说嘴。虽说这绸子样子不说,至少织得厚重密实,着实是好料子,价钱比钢甲强弓却是贱了不少。拿这与人比并,还不被人耻笑。” “听军需的录事说了,这厚重又滑韧的绸子做里衣,正好可以防着万一有箭矢射穿了外面的甲胄,还能用绸子包住箭簇的倒钩、血槽,不至于入肉后出血太多,拔箭时也不会钩伤骨肉。如此倒也不算是纯为了穿着精神。这般绸子也就苏湖一带可以大量产出,抑或是川中出蜀锦,湖南出粗绸。换做北方人,是断然用不起的。” “好吧,便算是如此了,好歹有个说嘴的名头。某从家父那里听说,这两年大王派了一个新考出工科科举的樊若水,最善兴修水利的,发配去两广陪着大都护在珠江那儿治理湿地泥沼,大片大片开桑田养蚕,如今这蚕丝的产量怕是没几年又要超过棉花料子了。朝廷还真是钱多了烧的,普通大头兵也有全部穿绸子的日子。”吴良无奈地脱下新军服,再拿在手中细看,一边看一边口中说着一些在他看来下面大头兵不知道的“秘辛”。 一旁的梁满仓正在那儿拾掇一套套的衣服给兄弟们分发,一边疑问说:“在两广治理湿地、广开桑田?这也没这么快吧,俺在淮南的时候也曾见乡里种过桑树,树苗子栽下去每个四五年,如何收得桑叶养蚕?种树不必种草竹庄稼。都说‘十年树木’,好歹也要好几年才见收成的。” “如今自然还没有到收成的年头呢——但是商人都是明白预测的,就好像愈是粮荒商人愈是屯粮。这些年原本海贸愈做愈大,闽浙桑田增加还没苏州的官营织造监增加的胃口大。若不是这两年棉花、黄麻种得快昆山松江常熟每年几千上万船的棉布麻布源源不断运出去,光靠蚕丝要喂饱这么多织机,只怕蚕丝还要涨。 如今两广开桑基塘大量养蚕的消息来了,虽然第一批桑树都还没两年树龄呢,囤丝的丝商倒是会看风色的,真等到两广的蚕桑一片片转起来了,哪还卖得出如今的价钱?而且还别说,两广那边搞桑基塘吸附蛮夷扎根落户,还着实用了不少秘法,听说那些桑树都是选了桩子和斜劈形状得法的杆子,插在一起都可以成活,一下子就是一片一片地扩张,着实比等树苗长五年才收叶子快得多,估计三年多也就可以开始养蚕了。某少年时也是混迹过农家的,真不知道这砍了的树竟要如何才能做得复活……当真是夺天地之造化啊,大王圣德,才能有如此祥瑞。” 毫无疑问,这两个不懂啥自然科学知识的大头兵谈论到的那桩不可思议地事情,只不过是钱惟昱身边的首席农学家沈默、在钱惟昱的指点下研究出了桑树、果树等的扦插、嫁接等秘法,专门用于降低大规模扩建经济林时的收获成长周期。用了这些法子之后,许多树木从种下树苗,到产生经济价值、收获果子树叶的时间可以缩短大约两年。 其实嫁接法和扦插法的研究,一开始钱惟昱还真没想到用来大规模开荒种桑养蚕。一开始之所以产生这个念头,完全是为了从澳洲发现桉树数种后,移种到台北后能不能快速繁殖出成熟的桉树林,以便为钱惟昱的“完全体风油精、万金油”大计提供后盾。后来才阴差阳错发现桉树要想嫁接扦插成林的效果不甚理想,倒是和桉树一样靠采摘树叶形成经济价值的桑树最适合这种快速大面积繁殖法,倒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吴头儿,这衣服有古怪啊。倒也不光是料子好了,你看这针脚怎得如此这般齐整?怕是最熟手的针娘,也不得缝出如此宽窄比尺子量出来还齐的针脚吧?”几个新试穿了新军服的士卒,很快观察发现了新的问题,这一声喊倒是把吴良从何梁满仓的聊天打屁胡乱揣测中拉了回来。听手下人说得郑重,吴良抽过一条裤子,单看腰身裤管的滚边、侧缝的阵脚,这一看不要紧,还真是比尺子量的都缝得好。 “怪事了,这等齐整划一的军装,却是如何做出来的,北人的,南唐的军服都是或各自筹备。哪怕是殿前司、黑云都,一等一的精兵,有朝廷统一缝制裁剪军服,也不得如此划一吧。若是咱亲从都全军换装,只怕要几万针娘忙活一整年吧。” 在这些士兵的惊诧当中,没有人知道——其实这一切只是苏州织造监在改良新式纺纱缫丝机、织布织绸机后的第三次机械结构技术进步。在织造监的工匠们把凸轮、曲柄、齿链、皮带轮这些机构钻研摸透之后,在大王对技术进步的重赏之下,脚踏式缝纫机其实已经在苏州织造监投产大半年了。 这些整齐划一到丝丝入扣、远远一看就能衬出精气神的优质军服,不过是脚踏式缝纫机的杰作而已。原本需要两万针娘干一年的活儿,才能给十万亲从都提供整齐划一地新军装。有了这种脚踏式缝纫机之后,如今只要三千针娘赶工半年就能做出来了,成衣效率起码提高了十几倍。 ... ... 第362章反宋首义 亲从都新军的扩军、训练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林仁肇、申屠令坚等将领基本上被连轴转地撑到了满负荷的状态;因为亲从都的扩军优先级在前,所以原本内牙军里面一些将领也被平调掺沙子进去,诸如杜叔瞻、刘彦琛、胡则等纷纷调入亲从都新军担任一个马步军都虞侯,或者厢都指挥使。 部队规模的扩大除了从原本的军队里层层提拔选出将领军官人才,也少不得空降磨合。一段时间下来,反馈上来的种种问题不由得让钱惟昱头疼貌似历史上南方缺少名将,除了林仁肇陈诲卢绛这些级别的之外,中层的得力之人就很少有历史的先知先见性可以借鉴了。虽然如今的战争追求个人勇武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了,但是相应对于将校军官的技战术指挥水平要求是越来越高的。 …… 四月初八,依然是在咸宁殿御书房。钱惟昱正在看着林仁肇顾长风陈诲等人分别上的关于提升军官素质的议案。这些议案都是钱惟昱钦命他们抽时间规划的,然后再交给钱惟昱御批。一边整理揣摩着,钱惟昱一边自言自语:“很有必要编写一些客观地技术兵器和战术应用的教材了。让麾下文人武将合力编写一部《武经总要》,再开办一个军官学校,说不定是个不错的主义。” 正在干着这些事情,书房外突然闪进来一个女子,正是顾少妍。如今顾少妍已经做了钱惟昱的女人,在内宫也不再时时穿着甲胄,只是劲装佩剑而已;倒也愈发英姿飒爽中透露出御姐的成熟风韵。因为掌着内卫都统的名义,而且还负责职方司的军情内外传递,所以钱惟昱终究是不会给她一个过明路的妃子封号的。好在这事娥皇和其他妃子也都理解,——总不好让人家世代功臣宿将家的女儿,给大王当一辈子保镖,却守一辈子活寡吧?既然不要名分只求偶尔雨露蒙恩一番,这也是一个该当的笼络人心手段了。 钱惟昱抬起头,知道顾少妍进来肯定是外间发生了大事,也不开口,便等着顾少妍禀报。 “六天前,四月初二,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正式起兵反宋了——其实也不算是彻底准备停当后才动手的。赵匡胤让韩令坤的北面行营军去壶关旧隘接管昭义军的防区,李筠知道再拖下去就要两面受敌了,便狠心起兵反宋,占据壶关隘划地据守。泽州刺史张福原本倒也算是李筠的下属,却不愿跟着反宋,被李筠斩杀。随后李筠便起潞州、泽州两州兵马投靠了北汉伪帝刘承钧,并联络契丹从河东北部南下,准备协三方之力共抗北宋。” 钱惟昱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心说李筠这家伙终于还是动了。原本钱惟昱用计撩拨宋辽矛盾、削弱了赵宋一部分实力。尤其是在邢州战场让赵宋多损失、牵制了两三万精锐,还让一代悍将慕容延钊及其属下一群将佐僚属毙命了。按说李筠应该在造反问题上更积极一些,没想到最后还是等到了赵匡胤有灭他的迹象时才正式起兵,看起来也是一个嘴炮放得比较大、实际动手略懦弱的主儿。 当然,要说如今的形势和历史同期的区别,那也还是有的——历史上的慕容延钊可是宋初最重要的猛将,在灭昭义军李筠、灭南平、灭武平军这三个军阀的战争中,慕容延钊都是首功。可以说从建隆元年到建隆四年,赵匡胤灭掉的三个政权,都是慕容延钊打硬仗、啃骨头,一直到建隆四年慕容延钊重病而死之后,才轮到那些后来在对南唐、后蜀作战中出彩的小一辈名将渐渐暂露头角。如今慕容延钊早死了四年,北面行营兵力也削弱不少,赵匡胤在让韩令坤替补抢占壶关古隘的时候,就出现了一些后继乏力的问题了。 玩过历代暗荣公司游戏《三国志》的玩家都知道,如果要从河南或者河北进攻山西,一般有两条路。一条就是从河南的汴、洛、孟津一代直接渡过黄河北上,然后通过潞州这个太行山和吕梁山之间的枢纽,一路北上到太原、晋阳等地。另一条便是从三国志地图上“邺城”往东,通过“壶关”这个隘口穿越太行山,然后一样可以到潞州的东部。 顺带说一句,历史上七年前的高平之战主战场高平县,其实就是在潞州城东部——当时柴荣带领的后周军主力走的就是从汴洛渡河北上、从南边经过吕梁山太行山之间夹谷到潞州的路线。而北汉刘崇的部队就是自北而南攻打,契丹杨衮的援军则是走了壶关古隘从东越太行山而来、夹击柴荣。 所以,如果慕容延钊不死,赵匡胤镇压昭义军李筠的战斗,应该是宋军从南、东两路夹击潞州城。而北汉援军和契丹援军只能从北面一路而来。如今韩令坤替代了慕容延钊后,因为兵力和执行力的问题,还没来得及抢占壶关隘,李筠就分兵前来严防死守,杜绝了东路宋军越过太行山的可能。宋军的作战态势,就从东、南两路夹击,变成了单纯靠南面一路挺进。而南路军正是以王审琦、石守信、高怀德、张永德等将领率领的殿前司主力。 “形势比历史同期好了那么多,总该多撑一段时间吧?可别和历史上那般四月份起兵、七月份就被灭了。山西那么冷,要是拖到十月底,宋军不耐寒、冬季大雪封山转运不便,肯定就要拖过年关开春才结束战斗了……如今要做的是确保李筠可以比历史同期多拖四五个月……” 钱惟昱在心中默念盘算,还不经意地拿出一支笔在纸上写画筹算。半晌之后,才开口对顾少妍问道:“若是咱和契丹通商,可有法子做的隐秘么?要想通过契丹境内,给北汉刘承钧卖粮食箭矢、茶叶食盐,可能顺利送到么?” 顾少妍对这个问题倒也是愣了一下,因为原本吴越国高层对于涉及契丹人的资敌行为还是很审慎的,如果是出售先进武器,乃至火药、火油、上等钢材,那肯定是不行的,一来这些东西明显宋人和别的中原政权都还造不出来,只要出现在北地就肯定会穿帮是吴越送去资敌的,那么钱惟昱那一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漂亮话可就白说了。 正因为原来对这个问题一直讳莫如深,顾少妍自然缺少准备。但是如果仅仅是支援北汉、再靠北汉支援李筠,而且局限在粮、盐、茶和箭矢等消耗品上,那就另当别论了。思忖之后,顾少妍才犹豫地说道: “若是靠商人自筹,自然是到了北汉也要昂贵不已了,刘承钧怕是没那么多银钱采买。所以即使要办,也多半只能是靠自运了。此前职方司对辽国渗透不多,只是知道辽主耶律璟昏聩酗酒,不问朝政,若是私下小事,不妨仅与南院大王耶律挞烈下属显贵接洽,重金贿赂,想来这等对其本身和其盟友有利的事情,辽人还是会允诺的。” 钱惟昱微微颔首,却没有明确表态,略一思忖,才补充了一个问题:“那耶律挞烈为人如何,可是奸猾狡诈之徒?” “根据职方司军情,耶律挞烈为南院大王八年,几乎是耶律璟当上辽帝后没多久他就当上南院大王了,高平之战时契丹杨衮便是耶律挞烈的属下。此人因为常年兼着统辖辽国的汉人,肯定比北院乃至上京的辽人多些心思,要说计谋心智,却是无从考证了。” “只要有这个心,便是危险的了——自己智谋不及,难道还没有人从旁辅佐么?听说幽州有韩氏大族,明明是汉人,却在辽国仕官数代,给辽人出谋划策坑害汉人最是积极,如今掌权的应该是叫韩什么来着……” “南苑枢密副使韩匡嗣、南院步军都部署韩德枢。” “对,就是这些汉奸——若是他们抓住了什么把柄,把咱与之通商当中一些东西揭开了,那便是祸水南引的毒计,到时候铁定是要坚定赵匡胤在北边割地求和、先南下解决南方了。” 顾少妍听了愕然,心说这些搞外交的大人物还真是心黑啊:明明有潜在的盟友暂时来拉你一把给你输血,还贪心不足最好把事情闹大让那些见不得人的盟友把全部仇恨值都拉走…… 不过顾少妍还没能反应过来对策,就听钱惟昱已经在那里自言自语地下令了:“资敌这事情,还是要从心腹商贾中派人秘密为之,实在不行就假借高丽商人与辽人走私贸易。规模不大不要紧,安全为上。” 顾少妍赶紧记下,这桩事情肯定还要和大王的侧妃蒋洁茹好生商议才能办妥,倒不是她的专长了。钱惟昱交代完这件事情,才想起转而问道:“如今算来,李重进那边的支援也快断了有两个多月了吧。李重进的存粮还剩多少?是不是饿得差不多,能够勉强为我所用了?” “李重进听说李筠反宋后,据查也已经派出一股人马去和李筠联络了。只是回信至少还要大半个月才能拿到。李重进是否有这个魄力趁势而起,只怕还在未知之数。” “这边也要盯紧一些,如果有机会,可以和李重进秘密接洽,但是绝对要避开李重进身边耳目,不可为外人所知。” “臣妾明白。” ... ... 第363章瞌睡有枕头 时间约摸是四月中。每逢月中,钱塘江的潮汐总是不得安分。不仅午后涨潮的时分会汹涌肆虐,哪怕是清晨、黄昏这些时段,一样有云波诡谲的滚涂浪、乱涡涌。哪怕是来杭州做生意的海商,如果不是经年航海行船的老手,一般都会避开这些时间进出钱塘江、直航候潮门,而选择在昆山、松江、明州等处卸货登岸。走陆路或者换内河船,来杭州这座如今十世纪时全球最大的销金窟碰运气。 不过此刻,却有一艘大约六百料大小的沙船,从杭州湾晃晃悠悠地驶入钱塘江口。船头挂着的旗帜,也是非常少见,并非吴越人或是北朝旗帜,歪歪斜斜呈梯形状,还拖着稀拉的穗子。连船帆都是草席织就,比普遍用竹篾做硬帆的吴越海船要略微古朴一些。 以现在吴越的航海技术,造福船广船乃至其他新式改良船型,休说六百料,便是六千料都有可能造出来;但是如果船型是平底沙船的话,便有些少见了——众所周知,沙船只能适合浅水航行,最擅对抗黄海的滚涂浪;但是如果到了水深加大的东海,这种平底宽底船就没有稳定性优势了。吴越海商素来志在四海,需要跑的航线门类繁多,怎么会花心思思量如何把沙船这种注定内河或近海使用的船型做到这么大呢? 不过小半日,这艘怪船就航行到了候潮门外,占了码头上最大一处泊位,然后自有一群穿着高腰服饰的异国男子下船来,市舶司的税官迎上去接洽之后,又拿出一份此前仅仅有限公示的敕命确认了一番,便入宫呈报去了。 …… “兹有高丽舶主王大世,特选沉水千斤,迭为旖旎山,象衡岳七十二峯。因闻吾王虔于佛事,特不畏海途艰险,舳舻相衔而来敬奉,其心可嘉,特赐黄金三千两,以酬其劳。准许入宫觐见。” 礼部官吏会同市舶司的税官宣读了旨意,并且给了回赏之后,那个挂着“王大世”名号的棒子海商,便被护送着进宫接受召见,随行的自然还有一些扛着“旖旎山”和其他礼物的随从——这年头的海商但凡做得大的,都可以从本国君主那里弄到一些对外使节的差使,如果机会合适就拿出来晃悠一下,机会不合适就收起来在商言商;钱惟昱的侧妃蒋洁茹家,便是这一方面的杰出代表。 旖旎山,如前文诏书所说,顾名思义便是以沉香木中外观古拙、形如假山的精品进行加工堆叠,形成南岳衡山群峰的姿态。沉香素为佛家所推重,吴越王数代以崇佛佞佛著称,这么一件进贡贸易纵然为外人所知,也定然是会被传为美谈的。 钱惟昱在宴客的玉华楼内接见了这一行高丽海商。那个自称王大世的人看上去至少有五旬年纪了,这么一把岁数还自己跑海,着实是不多见。 “你便是王大世了么、寡人秘招高丽海商去辽国行商、这件事儿你可办得了么?” “外臣愿闻其详。” “打开。”钱惟昱一开口,旁边自有心腹侍卫掀开堆在一旁的几口箱子,里面却满满地都是银子。钱惟昱一指,只说道: “这些东西,务必送到北汉刘承钧手上,准你半路上给契丹达官贵人买路,乃至你自己辛苦,花费掉其中一半。而后,便是源源不断贩粮、贩卖箭矢、倭刀到幽州,能够自己运去太原自然是最好。若是做不到,辽人地界上这些东西多了,自然有辽国商人逐利去太原做买卖。寡人只有一点要求:不会给你任何书面勘、凭证。出了什么事儿,都是尔等自行逐利所致。” “外臣谨遵陛下圣旨。”王大世恭恭敬敬拜了下去,居然也不谈任何条件。 钱惟昱眉毛一挑,冷冷说道:“番邦蛮夷,欲陷寡人于不忠么。然如此言辞又有何用,出了此楼,便如烟散风中,无人得闻了。” “外臣不敢陷陛下于不忠——只是外臣祖上世代尊陛下列祖列宗为君,传袭至今而已。陛下若是不信,可屏退左右容外臣徐徐禀报。” 钱惟昱正想说他身边的都是心腹之人,却突然看见王大世背后跟着进来的从人中有一个蒙着黑纱的身影,虽然看不真切身段面容,却明显很是瘦削,略一思忖,钱惟昱便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当初钱惟昱的曾祖父、吴越武肃王钱镠可是对东海上的新罗国,渤海国,琉球人自称中原皇帝的,这些藩国也都承认,如今来人这么说,显然是这些亡国遗民了。 “尔等先退下吧。”于是钱惟昱身边的侍卫和王大世的大部分随从都退了出去,只剩下打扇的宫女,以及王大世背后那个蒙着黑纱的随从。 “请陛下赎罪,王大世不过外臣托名。外臣实名昔大世,不过因王氏篡贼窃据神州,尽杀我昔氏族人,外臣多年辗转东海行商避祸,积聚钱粮势力,蓄养忠直之士,不得不假托伪朝国姓。” 钱惟昱心中豁然开朗——按照他十三叔钱弘俨所撰写的《吴越备史》记载,“太祖建隆二年,高丽舶主王大世,特选沉水千斤,迭为旖旎山,象衡岳七十二峯。王许以黄金五百两,竟不售。”——说人话,就是历史上记载王大世确是来吴越国兜售过“旖旎山”这件艺术品,如果没有钱惟昱的出现,那么原本该是王叔钱弘俶接待的王大世,可是王叔给出了黄金五百两的开价之后,这个王大世居然又嫌弃太便宜了,没卖直接跑了。 即使黄金五百两买“旖旎山”确实有点低价强买得嫌疑,但是如果考虑到历史上钱弘俶一国之主的身份,国王问一个海商买东西,居然还有嫌弃出价少谈崩的么?你王大世将来还打不打算来吴越国做生意了? 但是如今钱惟昱让市舶司透过地下渠道散播出秘密募集高丽商人的消息、然后亲自撞上了被招来的王大世之后,这一切的谜团就揭开了——这个王大世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他特地跑一趟吴越也不是真来做生意的,而是另有所图,有可能是送给吴越王一件大礼,然后让吴越王主持一个公道,比如现在钱惟昱面临的一样,只可惜历史上钱惟昱的王叔怂了一些,没答应人家的要求。 想明白了这些,来人的身份已经很明显了,“你是说,尔等俱是新罗废王金傅的妻舅一族。与高丽王氏有灭门之仇了。” 王大世噗通跪倒,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陛下真乃慧眼如炬,神目如电,对海外之事也明察秋毫之末。不错,外臣正是当年昔妃的嫡亲兄长——这一位,乃是昔妃的幼女、也就是外臣的外甥女。当初外臣的妹子被王建鸩杀、勒令新罗废王金傅令立王建之女乐浪公主为正妃时,臣这个外甥女尚在襁褓之中。” “居然只剩下一个女子了么——据寡人所知,当年昔妃还有三子。” “这些年来,已经被高丽数代伪王历次追杀所害……臣妹三子在臣妹被鸩杀时,至少都已六七岁,长者十余岁,宫中多有深知其形貌者。这些年来,高丽伪朝追杀不辍,直到确认三子尽数被擒获诛杀,方才略微放松了继续搜查——臣这外甥女,也是靠着当年少有人知晓其出生,且外臣以其余女子顶替,方才得存。” “既是如此,此女又有何用,难不成还能助新罗复国不成。” “外臣不敢求陛下为新罗复国——何况金傅自己都毫无大志,自甘降顺,为臣者还有何能为其翻覆?外臣仅求能对王氏一门复仇,于愿足矣。外臣这个外甥女虽然高丽国中少有人知其尚存者,不过确有当年昔妃留下信物,且其容貌颇似其母,定然对大王还是有利用价值的!恳请陛下为我等亡国藩属做主!” 钱惟昱心说,新罗都亡国了二十三年了吧,就算这个女的是新罗亡国次年、昔妃被王建鸩杀、给乐浪公主腾位子之前刚刚生下来的,那至少也有二十二岁了,仅比自己小了一岁的样子。但是钱惟昱自己都成亲四五年了,这世上难道还有二十二岁还没嫁出去的女人不成?又或许是身份太敏感了不能嫁? 而且如今的一切,都还是那个王大世随口胡诌的,即使拿到了一些信物证据,也都是零碎的物证,完全没法直接证明其身份——换句话说,王大世拿得出来的东西,只能证明他曾经和新罗王室接触比较多,但是这些东西乐浪公主的人毒死了昔妃之后一样可以拿得到。 钱惟昱慎重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先不要寒了人心,便安抚道:“既然尔等还以新罗遗臣自居、奉我吴越为天朝正朔,将来寡人自会为尔等主持公道。这……唔,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一直恭恭敬敬站在那里不说话的黑纱女子,终于盈盈下拜,除去面纱,柔柔地说道:“臣妾名叫金孝恩。” “你便先留在宫中吧。”钱惟昱一挥手,便决定了金孝恩的命运,甚至,他连对方的面容姿色都还没有看清楚。随后,他转向一边的宫女,轻声说道,“稍后把云妃叫来,顺便让她如果还有药的话一并带上。” 既然不知道对方底细是否可靠,那就直接下药上了再说。不管杨云娥当年所谓的秘药有效没效,光是吓吓人应该也够了。 ... ... 第364章助除内奸 五月初三。江北,扬州城。数月来都在金陵城内坐镇的李重进,亲自来了一趟江北,因为他派去和李筠接洽的密使翟守珣,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该这时候回返了。 这些日子北边传来的军情还算不坏——许是因为赵匡胤在战前猝然失去了慕容延钊这个深掌北面行营大军的臂助,又损耗了两三万精锐机动兵力。赵匡胤初期平定李筠的战事,被李筠与合力协防的北汉刘承钧暂且堵在了太行山与吕梁山口,暂时不得逾越险隘。 李重进当然不可能知道,历史上赵匡胤打到五月份的时候,早已经把李筠围困在潞州城里围城攻坚了;而且历史同期的北汉刘承钧也因为看到队友实力比较猪,所以稍微援助了一下子见南军势大,就缩回太原卖队友了—— 战争有时就就是如此,尤其是几家联合出兵的时候,打顺风了什么都好说,一旦其中一些冲的快的队友被痛扁了,全军锐气受挫,就有人开始考虑自己的退路了。这就好比著名的“十八路诸侯联军讨董”,论总兵力,各路诸侯肯定是比董卓多的,但是联军和单一军阀相比,肯定存在合作观望上的内耗;李筠打得还算顺利地时候,刘承钧愿意搭把手,打得不顺就细软跑,那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了。 闲言休絮,总之,如今李重进看到的北边两路势力联合反宋,而且庞然大物辽国应该对于这件事儿也比较有兴趣。所以他自己的心思也是很活络的,如果翟守珣带来了可靠的消息,可以证明宋军主力全部被牵制在潞州的话…… 这一日,李重进正在扬州的行营节府内办理公事,终于有了回信报来。“招讨,翟大人回来了。”“速速召来相见!”不一会儿,风尘仆仆的翟守珣就神色复杂,似有隐忧的被带到了李重进面前。 翟守珣正要行礼,立刻便被李重进拦下直接询问正事。随后就是一整串问题抛了出来:“守珣且免礼——河东宋军几何?汴京后备兵马几何?李筠刘承钧等辈战力可能抵挡?” “回禀招讨,河东宋军不下**万众,且还有调集周边各州厢军助战之趋势。汴梁城内,今上依然有五万殿前司兵马预备着,以备不虞。如今形势来看李筠的潞州兵固然还能撑持数月,只是怕李、刘之间内有隐忧,不可不查。” “有何隐忧?如此外兵压境,正是唇亡齿寒之刻,难不成他们还在搞什么内斗?” “招讨明鉴,下官潜入潞州时,曾见闻李筠多次强调此番借北汉兵、乃至未来借契丹兵戡乱,并非是有心背叛大周,与宿仇相善。甚至为提振自军军心,每每还在军前或是诸将集会时,取出周太祖郭威画像,临画痛哭以示诚意——如此一来,刘承钧如何会有好脸色给他?在援助李筠钱粮军械、并以兵马助战的同时,也多次要求李筠称臣于他,并且派遣北汉将领为监军。 如此一来,目前二人尚且迫于赵匡胤之威慑,不得不并力一战。然则吕梁、太行数战都是潞州兵、泽州兵厮杀在先,太原兵仅自守备御、防塞险隘;凡有敢死反击之战,太原兵皆畏葸不前,仅以钱粮军械稍助李筠而已。如此局势,若是潞州兵不受重挫,局面上能维持,若是潞州兵战力大损,只怕太原兵立刻便会抛弃队友,那时就是全局崩坏的场面了。” 李重进听了也好似当头一瓢冷水,心说咱是太祖皇帝郭威的亲外甥,咱都没拿出舅舅的画像哭诉大周被赵匡胤篡夺呢,你李筠这般把表情都写在脸上是作死啊。但是稍微冷静一下之后也算是明白李筠的无奈了——既然是要打起匡复大周的旗号,自然要笼络死忠于周朝的将士。 但是昭义军的位置,注定了他们原本在大周存续期间,数年都是负责和北汉作战的,现在一下子要拉拢原本打死打活打了好几年的敌人,回头去勤王,这种事情任是谁都不好受——说不定北汉军中将士,还有很多是杀了李筠手下将士战友袍泽、兄弟姊妹的仇人呢!要拉拢仇人来实现统一战线,难度确实忒大了一些。 “如此说来,莫非李筠不可持久?如此,我军正当趁此时机,早日北上袭扰,匡复华夏不成……” “招讨不可啊!下官此番秘密出使见闻,深知赵匡胤此人还是深好面子的,为了粉饰一个‘恭帝自愿禅让’的氛围,宁可付出许多昂贵的代价。若是招讨不露反形,赵匡胤纵然想要动您,也要花上一年半载寻找借口,如此我淮南则有喘息之机。若是如今即刻而反,招讨以为能趁势多占几州田土? 东南行营精兵及留给招讨的侍卫司兵马,总数不过三万。其余新兵,不过乡勇团练所来,而汴京城内还有五万殿前司精锐震慑畿内。既然以招讨兵力不可能直取汴京,其余不过抄掠周边、扩大地盘而已。如今淮南全取不过一年,当年与伪唐反复交战,城垣残破,百姓流离,军无隔月之粮。不如暂且恭顺,以一两年时光,重建淮南,使军民略有积蓄,如此一来,纵然宋军来攻,也好有余粮拢城坚守。” 李重进是个比较惜命的人,被翟守珣这么一说,马上又犹豫了起来。一旁还有一个主战派将领、跟随李重进多年的泗州防御使张崇诂正好在侧,听了翟守珣的言论后立刻出言反驳、劝说李重进:“招讨不可偏信此言。我淮南固然急需恢复军民、休养生息,难道赵宋便不需要了么?赵宋立国不足数月,正是人心未附的良机,若是迁延一两年之后,天下人心向大周的念头就缓了,心向大周的文武也会被赵匡胤徐徐移防、撤换,到时候招讨起兵,只怕响应者要少得多。” “张将军,赵宋需要休养生息不假——可是且问赵宋与我淮南,哪个更需要休整?赵匡胤好歹还有畿内、关中等地多年不曾遭遇战乱,百姓安居乐业,钱粮岁岁皆可收足。给赵匡胤多两年时间,也不过是让其钱粮兵马略增一两成而已。但我淮南十二州、江表三州,却是州州惨遭兵火,休战不过一年。同样假设有两年时间恢复,只怕效果要比赵宋的闭门休养好得多——若是现在起兵,你是想让招讨仅以徐州、泗州、宿州等三州税赋钱粮,撑持大军所需不成?” “谁说我淮南仅有三州之地的钱粮?若是招讨心意已决,定然顷刻便能有数十州钱粮源源不绝援助而来,阴助我军成事。” 翟守珣听了张崇诂的言语,却是哂笑起来:“哈哈哈——张将军说的可是吴越国的钱粮外援么?某可是记得,某出使之前,吴越国的外援已经断了两个多月了吧。如今我大军存粮,怕是连两个月都不好撑下去了,这还是把以工代赈的活儿都停了的结果。吴越人素来最是胆怯,自赵宋立国、钱惟昱接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任命之后,吴越战船便时时监视封锁长江航道,暂停对我军的援助,某所言,是也不是!” “够了!都退下。且容某自思量,改日再召集都帅以上重将商议此事。”李重进一声断喝,终止了这场争论,也让他的优柔寡断被继续拖延了下去。 …… 李重进没能犹豫多久,因为两天之后,他便收到了吴越王钱惟昱送来的一个秘匣。 “翟守珣必谏公不可北伐。斩翟守珣以明志、且移江东精兵北渡。则寡人立发存粮百万石、铁料百万斤至江北,后续资粮,徐徐阴供。然长江航道,即日起将封锁,以免侯景故事。若不信翟守珣与赵匡胤勾连,可覆信寡人、两日后会于瓜洲江上,翟守珣所言,寡人亦知一二。阅后即焚,从速。” 密函的材质非纸非丝,乃是一种弄不明白的纤维织就的布料。取出的时候,居然还是潮湿的状态,上面的字迹鲜红如血,显然也不是墨汁书写的。 “阅后即焚?”李重进看了这几个字后,第一瞬间还真有些下意识地想要去把密函凑到灯火上烧了的冲动。可惜仅仅定了定神的功夫,他就立刻从失神转入了狂喜,“当某是三尺童子不成!此信在手,若是真有危急之刻,不愁不能拉着你钱惟昱下水,与我同心抗宋。” 到时候,把这封信往赵匡胤那里一送,就算赵匡胤表面安抚,宣称这是他李重进伪造、用来离间友邦的,钱惟昱自己也得掂量掂量看继续恭顺的下场。让某李重进单独顶在前面承受赵匡胤的讨伐,你钱惟昱却躲在阴暗角落,当真好自在! 李重进想的不错,此书自然需要好生收着,不过钱惟昱在信中提醒他的事情,他也不会不去查——翟守珣在去潞州的当密使的过程中,莫非真顺道半途转去汴京卖主求荣了么?为何钱惟昱密函中可以说得如此言之凿凿?要知道,他李重进派出何人为密使去潞州,可是从来不曾对外公布过。按说,钱惟昱连专门提到翟守珣这个名字都做不到才是…… 一个时辰后,被一串连恐吓带突然隔离讯问的手段强攻排查之后,错愕的翟守珣立刻露出了破绽,随后就被李重进对外宣布此人从潞州回返途中,感染时疫,不幸卧病不起,由原本唐宫太医调治。 再次拿出钱惟昱的密函时,字迹已经隐没不见了——那张特殊的布料彻底干燥之后,无论李重进用什么法子,都没法再让字迹出现。气馁的李重进决定还是尝试接触一下。 “传令,后日准备船只在瓜洲渡等候,某亲自去一趟金山寺。” ... ... 第365章入吾彀中 数日后,傍晚时分;在润州金山寺附近的江面上,两艘分属大宋东南行营和吴越国的水师战船,在金山洲下游寻水流平缓之处下了碇石。周遭的江面旷无其他船影,丝毫不虞今日在这里发生的密谈约见会被外人所知——其实是吴越国水师远远地就封锁了下游的江面。而上游这一侧,固然是按说应该由大宋东南行营的水师战船设防,实则那些孱弱的大宋战船也是在吴越战船的监视对峙下干活儿的。 没办法,就这些在吴越人看不上眼的战船,其实都不是李重进自己造的,有一些是吴越人淘汰下来后,在大周还未被颠覆之前援助给李重进的;另一些,是当初后周灭南唐时从南唐降军那里缴获的。水军或者说海军自古以来都是一个大投入的技术活,没钱没基础的根本玩不转,仅仅占领长江沿岸区区两年的军阀,是搞不出真正强大的水军的。 两艘下了碇的战船上又各自放下一艘小舟,上面仅有三四人,随后相向靠拢。 “只许一人过船,其余从人全部退开——李招讨,寡人也是孤身赴会,够诚意了吧。” “某家自然也是单刀赴会了——不过这个人相信吴越王会想要看到他一并过船的。” “此乃何人。” “某前任幕僚翟守珣。” “那便是投名状了——一并带上来吧。其余从人,让他们先划小船退开,寡人的随从水性好,自会游回去的。” 须臾,李重进就上了钱惟昱的座船。 船是那种乌篷船的形式,中间有一个竹篾的篷子遮挡,可以防止外面的人看见船中间里发生了什么。没有桅杆,只有一根形如竹竿,可以随时架起随时放倒、上面扯着棉麻混纺布料的替代性风帆,外加船尾的一对橹,便是全船的动力来源了。这种船自然更不会有船锚碇石,所幸会面的地方已经是金山洲附近的浅水沙洲了,水深不超过三四米,钱惟昱亲自拿着一根撑篙的苦竹沿着船尾的铁环插入江底泥沙中,倒也固定住了船身不会乱动。 “某倒是荣幸,今日居然可以让吴越王亲自为某撑船,只怕世宗皇帝在世时都不得如此折辱强藩。”李重进自嘲地说着,随后如同提小鸡一样把捆得严实、嘴上封着牛皮片子的翟守珣丢进舱中,还掏出怀中一块布帛还给钱惟昱。 钱惟昱接过一看,又嗅了一下气味,确认是自己为了取信于李重进所给的那封密函,便拿过直接丢在油灯上烧掉。随后抽出腰间宝刀安纲童子切,一下子挥刀切开翟守珣面部蒙的牛皮。刀刃过处,牛皮一刀两断,连翟守珣的胡须都被连带着下巴上的皮肉削掉了一块,登时血流不止。翟守珣也自忖今日必死,索性不顾剧痛破罐子破摔破口大骂起来。 “恨未能早日让陛下识破你这阳奉阴违的逆贼!坏某富贵,死后定然化作厉鬼亟汝!” 钱惟昱抽刀的时候,李重进心中也是微微一紧,握住刀鞘的手瞬间青筋暴起。不过看了钱惟昱挥刀划开翟守珣蒙面牛皮的手法、精准度之后,倒是略微放松了一些。 “果然是绝世宝刀,刀法倒也是略微虚了一些,毕竟是生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贵人,哪能有真个了得的剑法呢。”李重进心中如斯想道。 钱惟昱却不理会李重进,又和翟守珣喝骂对答几句,随后确认对方身份,便手起刀落将二五仔翟守珣首级挥落,丢进大江;再一脚勾住翟守珣的无头尸身,一并揣进江里。做完这些,钱惟昱这才回头换了一副表情对李重进笑颜告罪,说此前诸般对李重进断绝援助数月,无非因李氏勤王复周之心不坚,且身边另有内奸,以至于吴越不得不为自身利益考虑、避乱远祸。以免为赵宋忌惮,遭了无妄之灾。 这种话,作为政治家当然都只能是随便听听就当对方在放屁罢了。李重进知道这个当口面子还是要给的,只能是虚与委蛇对于吴越国此前停了几个月援助一事表示理解。然后,再进入正式谈条件的环节。 “寡人的条件很简单——凡东南行营旧部、大周侍卫司旧部等精锐兵马,不得驻留在金陵、润州、和州三处,必须尽数撤过江北。江表三州,贵军只许驻扎南唐降军及新募乡勇团练。移防一事,须得在五月底之前办妥,而后我吴越水师便会封江巡视,北船不得擅自过江。作为回报,江表三州的百姓守军,我吴越自当每月供给粮秣军资、日常商贸所需,不致短缺。贵军精锐撤至江北后,即日便有行粮百万石、铁料百万斤起运,一月内取齐。日后但有所需,也会发至扬州听用。” “如此说来,大王是打算吞并金陵等三州之地了么?当初做得好谦逊,如今便不怕占了金陵,赵匡胤视你做南朝大敌么?” “这金陵城还不是依然存在贵军手上么?贵军一日不起兵,金陵城便多在贵军手中留一日。贵军起兵了,我吴越若非到了贵军在北地进展迅速、赵匡胤以严令请我吴越出兵袭扰贵军背后那一日,也照样不会动手。哪怕真到了不得不与贵军兵戎相见的那日,我吴越军依然会以‘马步军兵孱弱、并非淮南军敌手’为名,全取江南州郡后裹足不前、‘尝试渡江北击、然大败而返’。如此,招讨不过以三州鸡肋之地,全我吴越长江防线,而我吴越资粮钱财,源源不绝供给贵军北进与赵匡胤争天下,何乐而不为呢。” “争天下?某李重进还有争天下的机会么?若是我军真个强于赵匡胤的时候,只怕大王就要假戏真做联赵伐李了吧!自古列国争衡,连横合纵,又岂有如马入夹道、四面皆敌之国得天下的!” 钱惟昱捻起一个酒杯,给自己自斟自饮了一杯,顺便整理一下思绪应对李重进这番直白浅显的道理,“痛快!李招讨果然快人快语。既然说开了,寡人不妨直言——李招讨在一日,自当位比王侯。若是有朝一日不敌,子嗣皆可为富贵节度,三代不辍。从此而后,便非寡人可知了。赵匡胤肯定给不了你这个条件。从他策反翟守珣的时候就可以看出,你和赵匡胤是不死不休之局,何况张永德也与你素有龃龉如今却能被赵匡胤引为臂助,如何能容你再次同列一朝。 何况,就算前面的话语虚无缥缈,有一点优势,寡人却非赵匡胤匹夫可比——赵匡胤比寡人老一辈,年岁已入中年,而寡人不过弱冠之年。自古起身贫贱的开国肇基之主如汉高祖者,莫不在死前尽诛功臣。韩信彭越、英布等辈,便是殷鉴。然但凡累世公侯之基为天子者,则轻省杀戮,该世代威权已立。我吴越立国六十载,北朝七易而东南独安,东南亿兆黎民皆已素习吴越君临论安稳,北朝暴发新立如何可比。而且寡人年轻、养身节制尽在赵匡胤之上,哪怕李招讨诸子老死,说不定寡人还依然健在。如此一来,孰优孰劣,还用比么?” 其实钱惟昱说服李重进的时候,还很遗憾自己如今是活在五代十国,以至于举例“起身卑贱的君主”那些对付功臣的手段时,只能举出刘邦的例子,以至于说服力还不是很妥当;若是晚生一千年,则朱元璋洪秀全毛敬塘屠戮功臣的例子哪个不能举? 李重进的脸色泛出阵阵潮红,似乎在做一个艰难地抉择。不得不说,在李重进身处漩涡之中,非要找一方示弱投效这个大条件下,钱惟昱说的确实非常有道理,也非常有吸引力。在乱世中,统治的权威性,本身就能带来君主处断的极大偏差。有些暴发户君主并不是心胸狭隘,但是缺乏传统性的统治权威,让他们不得不变得狭隘,猜忌,容不得功劳卓著、威望崇高之人。而这一点,当今世上没有一国、一朝可以和吴越国比国祚,比历史寿命。 “所言倒是不差,但是,若是某家还有一条路可选呢?” “愿闻其详。” “如今赵匡胤被李筠、刘承钧、辽人牵制,不得一两年时辰抽不出手来。某家在金陵也有一两万北地精兵,比之孱弱南人,勇武卓著。若是两年之内席卷江东,从此自立南朝,岂不胜过如今朝不保夕?” 钱惟昱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如此说来,李招讨是对于是否有可能吞并我吴越,尚且心存侥幸了。自古为侯景者,只怕都没有好下场啊。” “侥幸不敢当——如今吴越有水师之利,某江北兵马定然不得南渡,仅靠江左两万马步精锐,按说也不可能敌得过吴越一二十万兵马——但是若是大王有什么不测,以大王如今身无子嗣,三位伯叔分掌一道之状,只怕任何一镇都不是某家敌手吧。” “这么说,李招讨是想试试寡人武艺了——这般事情不该是我等贵人做的。” 钱惟昱还没说完,李重进犹疑地抽出刀来连续数招攻了过来。钱惟昱随手格挡,倒也连续三招不落下风。这般实力倒是让李重进暗暗诧异,很显然刚才钱惟昱处斩翟守珣拿两刀留手了,并不是真正的实力。当然,以李重进老于战阵的狠辣武艺,若是有个十招的功夫拿下钱惟昱也不是问题。可惜,很显然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钱惟昱荡开一刀后,身子拔起后飘。“轰”的一声巨响,随后船篷被掀开了一个口子,李重进的头盔被轰飞起来,从这个破口飞出去坠入江中,溅起的水花似乎在提醒李重进冷静一些。 “此铳可以连发哦,虽然只能杀人十步之内。不过这么近却是够了。若想取你性命,恰才已经是一具尸首了。” “也罢,果然深藏如此之深,幸好今日并无外人看见,否则定然会被大王尽数灭口的吧。” “斩翟守珣那一刀,是寡人故意留手,诱你起邪念的——不过这也是寡人的诚意,如果你的盟友藏得越深,不是也说明他的实力越可靠么。” “大王指条明路吧——某若是起兵,当何去何从。” “自徐州北伐,取京东路,沿沂蒙山,据有东海之地,力争尽取齐鲁、北与契丹接壤。如此,北齐、北周之势可成。” ... ... 第366章李重进北伐 和你的敌人装傻装弱,在你的敌人只有你一个敌人的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儿。因为那就好比与鳄鱼同处一池内,却让鳄鱼知道你是一块孱弱的美味一般。但是,在你的敌人有不止你一个敌人的情况下,这种示弱示懦,却可以让你的敌人被你的绥靖政策引导,先去吃你准备好的别的食物。 钱惟昱与赵匡胤之间的关系,便是如此微妙。但是和李重进,就是另外一种状态了。 如果你要将一个人引为盟友。那么,纵然你是想让盟友当肉盾给你挡刀子、自己则躲在盟友身后放黑枪;那也是不能继续用面对敌人时祸水东引以邻为壑的态度的——因为那只会让你的盟友对你失去信心。那不是一种对人品的失去信心,而是对实力的失去信心。 钱惟昱此前扮猪吃虎扮得旧了,在骗赵匡胤的时候,多多少少把李重进一起给骗了。所以角色转换的时候,自然要多费一番手脚:至少要让李重进看清,咱不是没实力,反而是咱藏得深。根这么一个藏得深的队友合作,前途可是很光明的。 于是乎,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历史上的李重进,要在7月份昭义军李筠被赵匡胤剿灭后、9月才不得不起兵;结果因为赵匡胤全军已经准备停当南下了,李重进自己也在11月被灭。在起兵时,自知自己兵力不足以野战、存粮不足以守城,李重进还尝试过南附南唐皇帝李璟—— 历史上,南唐皇帝李璟在周世宗柴荣讨伐淮南的时候,就派人秘密策反过李重进,但是李重进毫不理睬,还把南唐秘使绑了送给柴荣。结果到了赵匡胤打来的时候,李重进还满心以为李璟会愿意接纳他的降顺南附呢,李璟却因为已经被柴荣多年胖揍、自知南唐兵力不足以抵挡赵宋,不愿意激怒赵宋而对李重进的归附不虞理睬,原样奉还地绑了李重进的秘使送给赵匡胤。也算是时移世易,一报还一报了。最终李重进落得个困守扬州城内,存粮吃光后全家投火**而死的下场。 如今,这一切都改了大样。钱惟昱比历史同期的李璟可要有魄力的多,也藏得深得多了。在吴越的软硬兼施控制之下,李重进回到扬州后,立刻开始准备集中军力的事务。金陵等江表三州的两万多精锐驻军——也是李重进最重要的本钱——在吴越水师的监视下,一批批转运到江北,先屯驻到扬州,随后待一切准备停当再向泗州徐州等地开进。毕竟古代大军出征需要的准备工作很多,而且军事情报的封锁也不容易做。如果没有做好进攻的准备,就提前屯兵边境,很容易让你的敌人发现变故并警觉。 大军北移的同时,李重进也把他的统治机构,各级心腹僚署全部从金陵移到扬州。在和州润州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像样的兵力;在金陵城里也只剩下七千南唐军和三千号称团练、实则只是以工代赈时雇佣的百姓民壮的杂兵,总计号称万余兵马,以一名都指挥使统领,监视着南唐投降而来的吴王李煜留守—— 李重进这个部署,已经是做好了打算,一旦有朝一日赵匡胤被自己在北面揍得急了,赵匡胤本人的大军又因为对付李筠和刘承俊的时间差腾不出手来、不得不找吴越牵制自己背后的时候。李重进便可以利用“金陵之地百姓素不善北朝,且吴王李煜突然作乱、趁机迎入越人”的借口失守。这样,下一次金陵的易手纵然不太血腥,也不容易被赵匡胤看出钱李两家明显勾结的破绽。 当然了,李重进撤走之前,金陵城等处的钱粮府库、军械物资自然是要全部搬走的,毕竟李重进如今还算是比较穷苦的,这些钱粮对于吴越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对于军粮必须精打细算的李重进军却是着实不可忽视。最后连原本南唐皇宫中的金银器皿、雕梁画栋凡有贵金属和宝石装饰的,也都统统挖走。连缭绫的帐幔都不放过,浑然如鬼子进村一般。 这一切,当然是需要一点时间的,李重进花了一个月光景,才把这些东西全部办妥。吴越人那边的配合倒是快得多,基本上是李重进动一步,吴越人马上配套的增援都跟上。答应的立刻增援百万石粮秣和百万斤铁料的事情更是一分不少。考虑到李重进如今时间紧迫,而且民间加工缺乏基础,其中五十万斤铁料还被提前打造成了刀枪剑戟等兵器成品、足够李重进再给两三万人规模的二线部队换装了。 …… 时间跨入六月,农历的六月,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的大片土地也已经过了梅雨季节,转入盛夏酷暑前那短暂地干爽,实在是古人用兵的好时机。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李重进终于正式先下手为强、举起了反抗赵匡胤、匡复后周的旗号,趁着赵匡胤大军还在攻打李筠的泽州、京东道空虚的机会,从徐州北上,直插沂州、兖州、齐州。 这个战略路线的选取,其实也是一种避实击虚的选择——李重进手头从柴荣时代继承下来的百战之兵,不过三万人而已;其他都是新强征入伍的壮丁或者募兵,战斗力并不可靠。如果往西直捣汴京的话,赵宋有汴京坚城固守,留守的殿前司精锐无论从战力还是人数上都比李重进略多,肯定是干不过的。一不小心,若是师老兵疲后被宋军多路牵制、形成围攻决战的姿态,说不定李重进的主力就都要丢在河南了。 相反,京东道,也就是主要覆盖后世山东半岛这带,因为不是北方历朝的统治中心,而且自从后唐以来,基本上就没有过什么大的、激烈的战争,驻军也向来不多——京东道的兵马,往往在改朝换代的时候被抽调到汴洛主战场作战,因为一般都是得汴洛者得天下了,那边一旦敲定,山东地区基本上是归降的命。这样的历史传统,造就了京东道军事上容易攻取、但是攻取后收获也不至于很丰厚的现状。 最后,李重进选择这条进攻路线还有一个最后的优势,那就是沂州和兖州这两个州原本在周太祖郭威在位的时候,是划在当时就已经当了东南行营招讨使位置的李重进治下的。李重进有资格调度这些地区的资源用于对抗当时还在南唐手中的淮南。后来柴荣当上皇帝之后才在周军一步步南下的过程中削夺了李重进一些地盘。也就是说如今这几个州从李重进的控制下分出去也不过五到七年,李重进在这些地区还是有一些影响力的,也颇有基层的故旧亲信留在当地。一旦战事爆发,这些人都有可能跟随。 当然,或许有人会质疑:李重进的地盘已经略显狭长、十八州土地呈现一个左右对调的“l”字形布局。与赵宋接壤的就占了七个州,如此漫长的边境线,不是不适宜分兵固守么?要是再往北突进,把这个“l”字的这一竖继续加长,岂不是将来防守正面就更加拉长了么? 其实这种看法也不尽然是对的——如果李重进北上夺取了山东半岛;那么首先,如今还和宋军接壤的泗州、海州就会变成内地州,同时新增的边境州为齐州、淄州,外加青州西北部的一小段,实际上李重进将来要面对的防御正面并没有扩大多少。另一方面,两淮之地和华北平原其实是一个缺少山溪险固的所在,河南河北多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但是李重进打算攻取的山东半岛,在沂州境内有沂蒙山区,在齐州、淄州有泰山及其各个支脉余脉。只要不越过泰山山区去后世济南以东的地方圈地,防守一方的压力其实反而要轻得多。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李重进的兵马在出兵的第一时间,就集中了六万军队以不宣而战的姿态猝然猛攻齐兖之地。而且对于齐兖地区也只是追求克复州城,一旦围城不下之后,宁可继续分兵北上直插淄州。以图贯穿整个山东半岛,把山东半岛东部从赵宋的版图上切下来。 这种作战态势实在是疯狂得紧,因为大军一线式深入,很容易出现后路被断、军粮辎重跟不上的危险。但是这种作战方式又是李重进和钱惟昱商讨之后的决策——因为只要李重进的先锋打到淄州,面临渤海,那么如今拥有绝对制海权的吴越海军就可以帮助李重进偷偷海路运粮运耗材,支持李重进的作战。 六月十八,仅仅在李重进出兵后十几天,第一座州城沂州首先陷落到了李重进的手上。李重进仅仅损失了两千多人的新募军攻城伤亡后,就在沂州城内一些故旧的策应下杀进城去,把死硬忠于赵宋的刺史团练防御等人斩杀,降服其余地方兵——柴荣赵匡胤掌握沂州六年,也不过是在高级官吏上撤换一些忠于他们的人,在基层地方军官中,当初李重进做东南招讨使的余温尚没有褪去。 六月底,淄州也遭了同样的毒手,改旗易帜落入李重进手中。倒是最西面前沿的齐州兖州还在抵抗。而这一个月之内,赵匡胤仅仅只能从其余地方调集厢军围堵李重进,与之激战,防止李重进的糜烂再往西、往北扩散——赵匡胤同样需要保障汴洛这些心脏地带的安全,不可能把汴京城内的精锐全部撒出去。要知道他登基做皇帝还不过半年而已,若是京师彻底空虚了,会再连锁反应产生多少野心家,这将是一个可怕的问题。 不过对于李重进来说,如今的局面也已经够了。虽然齐州兖州还在激战中,但是他只是分出两三万偏师,就可以先取沂州、淄州以东,已经被割断在山东半岛上的那些无根浮萍了——青州、密州、莱州、登州。这四个组成山东半岛的州府,如今已经和赵宋本土割裂了开来,成为了一块飞地。而且这些地方在战前处于敌后,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像样的兵马。作为这些州府门户的沂州、淄州就好像“势如破竹”中所说的“竹节”,而这四个州就好比是竹节与竹节之间的空心地带。易手,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 ... 第367章安和之变 当今中原,除了吴越国以外的其他几大势力都在一番挑拨促成下,找到了活儿干。相信没个两年的消耗,这场乱战是分不出什么结果来了。原本在继位之初就应该以雷霆手段连灭两股强藩、慑服国内人心的赵匡胤,不得不在泥潭中多晃悠两年。这样,也给了吴越国进一步扩张地盘和巩固后方的时间。 毕竟,钱惟昱继承吴越国王的王位也还不到两年。南唐的赣北等州落入吴越手中,也才一年。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在敌人自相消耗的时候打好后方基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当然,乱世之中不进则退,一味种田而不扩张军事、领土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尤其是吴越扩军的战争机器已经全速运转起来了,本着养着这么多兵不打仗一样每年要消耗钱粮无数的想法,给他们找点儿活干,趁机收割周边小军阀还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摆在钱惟昱面前的正统道路,原本是有三条——第一个是进攻武平军的周行逢,彻底把湖南八州给收割了。从军事上来说,这是所有发展路线中最好的一条,因为这可以把吴越国在楚地的防线和领土也彻底推到长江一线,而不再仅仅依靠长江-罗霄山脉的格局防守。 但是也正如钱惟昱反复考虑的那样,武平军毕竟是华夏腹心之地,一旦吴越国无缘无故动手了,赵匡胤说不定就会再进一步提高对吴越国的警觉性,把吴越当作更主要的敌人。同时湖北江陵的高家仅有区区四州之地,如果吴越打破了如今的均势灭了武平军,赵匡胤肯定以雷霆手段慑服高家彻底归顺北宋——然后吴越就会和赵宋直接接壤了,这不是钱惟昱喜欢看到的,因为说不定到时候李重进也会有保存实力的想法,开始谋划把祸水引向两湖战场。 所以,假如吴越军队实在是闲着没地盘可以扩张了,那么夺取湖南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在目前还有别的路线的情况下,军事还是要为政治服务的。何况钱惟昱还有一个不能对任何文武幕僚说的理由——他知道周行逢会在大约建隆三年的时候病死,就算历史有所改变,这个时间会有增减,但是如果吴越一方尽可能促成的话,这个时间基本是可以保证的。历史上周行逢死了之后,只有十一岁的儿子周保权完全没有实力,武平军的战力也会下降一大半。 如今,吴越国剩下两条路线: 第一个,是直接强攻硬啃大理国。因为钱惟昱的四伯父、广州都护钱仁俊在两广已经种田发展了四年。广西邕江流域的航运、屯垦、开发也已经进行到了第三年,显德五年时,邕江航运可以支撑四百料平底内河船航行到后世广西百色一代。如果到今年年底,大概水路、陆路修整双管齐下的状态下,大军可以确保行军和辎重粮秣毫无障碍地运送到相当于后世云贵桂三省交界附近了—— 当然,这些蛮荒之地,如今自然是没有地名的,如果非要套用后世的地名,大约就是黔西南的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所在。那里距离大理国的入滇咽喉、曲靖只有300里左右的直线距离;从曲靖到大理国首都、也就是如今还叫作羊写蔑称羊苴咩城的昆明,也只有260里的直线距离。考虑到山区的道路曲折,如果吴越国现在对大理国动兵,实际上需要克服的无水路行军距离是700多里。 为了实现这个准备工作,吴越国财政这几年往这个方向也投了不少资源,不仅广西的壮族、彝族基本上被免除徭役、政府工役银雇佣、摊丁入亩、垦荒免税四重政策交叉夹攻,绝大部分归化成了汉人习俗的定居民族。连贵州五溪蛮地区,也有邕江及南盘江沿岸流域大约两万多户苗人、布依人归化、准许吴越朝廷编辑户口、清丈土地。只是因为受限于地形,吴越在贵州五溪蛮的实际控制领土也只能局限在邕江南盘江两岸那狭长的带状区域内。 除了拿下鸟不拉屎的大理国之外,还有一条路线,也可以和进攻大理一样,既扩充吴越的国力,而且同样因为地处蛮夷、消息闭塞,完全不会被赵宋注意到,那就是趁势吞并日本——吴越如今拥有东亚地区绝对的唯一制海权,海外发生了什么事情,赵匡胤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 当然,日本不比大理这些蛮夷之国,日本是有高度文明存在的,一向以“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自居。而且大理国如今虽然看着据有的土地绵延西南、不比日本本土小,实际能够控制的人口却不多。算上那些名义上听从调遣的黑彝白彝土著部落,林林总总不到五十万户,也就是两百六七十万人口而已,剩下的则是完全没有组织的原始丛林人。相较之下,如今的日本有110~120万户,总人口接近七百万,且绝大多数都是驯熟的文明人;再加上大理国立国不过二十四年,日本可是立国一千四百年了,在中央权威和抵抗意志上,日本人绝对比大理国强无数倍。 因此对付日本,彻底地武力征服是不划算的,那只会把吴越国的资源拖入持久战的泥潭,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一切都必须等待日本国内部产生一个合适的机会,把大义名分送到钱惟昱手上,然后才能水到渠成。 刚刚扩军到十万规模的亲从都,在诸暨日夕秣马厉兵。日渐庞大的吴越水军除了日常训练、为商船队护航之外,也一边每日巡江守备不辍,一边海路帮助李重进军往山东半岛沿岸海路运粮运辎重——当然,这些运输船队和李重进军的基层将士是绝对不会接触的。每次都是只有李重进高层的极个别人知道提前约好的接头海岸,等到吴越人卸货之后再去陆路转运。 就在这样的筹备中,随着七月的到来,一条东海对岸传来的消息,终于帮助钱惟昱做出了决定。 …… 建隆元年七月初一,对应日本国冷泉天皇安和二年七月初一。 自从去年八月底先帝村上天皇崩御以来,已经过去了约摸十个月了。在村上天皇崩御之前,右大臣藤原师辅已经早于村上天皇两年死于糖尿病。村上天皇死后半年,左大臣藤原实赖也寿终正寝,离开了人世——毕竟,藤原实赖也是七十多岁高龄的人了,哪怕不是常年缠绵病榻的状态,也是随时随地有个小灾小病都会随时说走就走的人。七十几岁,对于这个年代的日本医疗条件来说,已经是很可观的高寿了。 冷泉天皇,自然便是当初村上天皇嫡长子、登基前宫号宪平亲王的那位了。众所周知,他在小时候就有痴呆症和癫痫症。后来钱惟昱前去日本时带去的药方基本治好了癫痫,对于痴呆却是毫无效果。因此,如今这个白痴天皇已经即位十个月了,虽然论年纪冷泉天皇也有20岁了,但是智商上的硬伤,让他无法对其岳父藤原兼家继续把持朝政做出任何干涉。这也进一步削夺村上天皇在世时曾经略有起色的醍醐源氏势力。 醍醐源氏的代表角色、村上天皇的庶兄、今上冷泉天皇庶伯父、源高明,在藤原兼家的打击下节节退缩,畿内丹波、近江、美浓等处的大部分原本曾经在村上天皇在位期间归拢醍醐源氏的地方豪族、贵族,纷纷在藤原兼家的强势下转投了他们的寄进效忠对象。所以,两个月前,源高明只能是做了最后一次朝堂上文斗反扑的尝试——上书公议,恳请冷泉天皇逊位,另择贤明宗室传位,以操持国政。 作为人臣,上书说出这般人主无能、应当退位令选的言辞,无疑是有些大逆不道的。这一举措让源高明在朝野的支持和势力进一步下降。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源高明甚至不得不把原本属于他嫡系的右近卫大将、右近卫中将下属两千多人的宫廷戍卫兵权交出,换取其余朝臣的信任—— 也不是源高明愿意如此,其实交出去的时候他也是心中滴血。但是若是不这么做,作为首倡提出让天皇逊位让贤议论的人,他无法取信于其余中间派的朝臣,也无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对于他是否有私心的质疑。既然兵力本就不如藤原兼家手上的势力,不如孤注一掷赌一把了。 所幸,在部分宫卫兵权牺牲的条件下,这个提议得到了朝议的通过,加上智商本就不行的冷泉天皇本就对于当不当天皇无所谓,也就准了这个请求,当在宗室近亲中择拣贤名传位。 冷泉天皇才20岁,还没有儿子。至亲之人,自然是他同父同母的两个胞弟——二弟为平亲王和三弟守平亲王了。 为平亲王是源高明的女婿;而守平亲王是藤原兼家的女婿。这之间的争夺,自然是水火不容的了。 事实上,藤原兼家之所以在源高明奏请天皇逊位让贤的时候以退为进,宁可徐徐削夺源高明兵权,也不愿意全力阻击,完全是因为藤原兼家有备胎——历史上,藤原北家是出了名的能生美女。藤原师辅的两个女儿分别是朱雀、村上天皇皇后,藤原兼家的两个女儿超子、诠子分别是冷泉、圆融天皇的皇后。藤原兼家的儿子藤原道长更是可以做到一门三女三皇后——祖孙三代族长所生的女儿,包圆了七代天皇的皇后,随便皇室怎么折腾,总归逃不出他藤原北家的外戚身份。 于是乎,在七月初一这一天,一场假借着源高明之名的宫廷兵变在平安京内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 ... 第368章平安京大逃亡 安和二年七月初一夜。 当天白天的朝议上,冷泉天皇已经正式下旨册立三弟守平亲王为皇太弟,择日传位。藤原兼家和源高明的对决,显然是藤原兼家全胜。不过,藤原兼家显然是不满足于这种还不如他父亲藤原师辅在世时、藤原北家全盛之状的局面的。他想要的,还有更多。 于是,当天晚上,一群约摸上千人规模的黑衣大食国武士通过秘密渠道被送进了平安京,随后在午夜时分打着源高明的旗号,开始假装“清君侧”这伙武士从京都三条一直杀到皇室御所,与当夜轮值戍卫宫廷的右近卫大将源博雅旧部发生了激战,守卫皇宫的日本武士显然不是那些彪悍骁勇地阿拉伯人敌手,加上有少数内应策应,很快就被杀入了宫中。 这群阿拉伯人赶到清凉殿,杀死了冷泉天皇,然后嘈杂着打出拥立为平亲王的旗号,裹挟着为平亲王继续杀去其他宫殿。一路上杀死村上天皇、朱雀天皇二朝所遗宗室庶子贵戚不下七八人。直到冲到新出炉皇太弟、守平亲王宫殿是,才被“赶来救驾”的藤原兼家率领左近卫兵马及藤原北家私兵重重围住,双方发生了血战。 从三更天杀到五更天。上千名据说是反贼从海外雇佣来的阿拉伯马穆鲁克武士大半都被杀死。他们裹挟的“篡逆反贼”为平亲王在乱军中被刺成重伤,而后擒获。朱雀、村上两代天皇的子嗣被杀了个七七八八,居然只剩一个被藤原兼家重重保护起来的皇太弟守平亲王安好无恙。 次日一早,源高明立刻被“已经查明真相”的藤原兼家率兵关押起来,同时旋即让守平亲王登基为帝,称圆融天皇。一天之内,源高明就被以谋逆弑君之罪处斩;随后这场被称作“安和之乱”的宫廷政变也就马上被贴好政治标签、昭告天下: 大纳言源高明为图谋册立其女婿为平亲王为皇太弟、在见事不济的情况下,狗急跳墙铤而走险,居然雇佣海外私兵发动兵变,又利用其执掌右近卫大将时职权暗设内应,居然弑杀了大行天皇冷泉。幸好在源高明谋杀大行天皇得手后、准备进一步杀害今上时,被内大臣藤原兼家当机立断,领兵进宫救驾,这才狙杀谋反逆贼,保护了今上安危。 至于被源高明利用的为平亲王,事先是否知情、是否参与其事尚未查明,暂且监押在府。不过因为为平亲王在昨夜宫变中,在乱军厮杀时受了重伤,没过两天就死了,到死都没有醒过来过,也就没有留下什么抗辩的遗言。 源高明被杀之后,醍醐源氏的势力被藤原兼家以雷霆席卷之势疯狂收割,近畿数国寄进于醍醐源氏的名主不是改换门庭就是因为太过死硬而被藤原兼家一派的兵力攻打灭亡。 连同弑君之夜的损失,两三天之内,朝廷兵马在相互杀伐中死伤四五千众,另外那一千人左右规模的马穆鲁克贼军自然是据说全部灭了。近畿五国大名小名的私军武装也在一通该换山头的混战中死伤数千规模,被剿灭的名主留下的逃奴和农民不下十万人规模,或试图啸聚山林,或向往在统治被摧毁的地区扎根成为不服朝廷管束的自耕农。甚至有一些主子被杀后解脱的农奴为了当自耕农,而从近畿的故乡流亡逃往山阴、关东地方,以脱离朝廷的直辖控制范围。整个畿内一片混乱,没有个把月的拾掇怕是恢复不了稳定了。 除了关东和山阴,近畿也不是没有其他吸引这些战乱中主子被杀流民的所在比如如今被吴越海商建港建城经营了将近五年、已经繁华不下于平安京的摄津国大阪城、界港;以及播磨国的神户城、兵库港。数日来,投奔到这两座城池和港町的日本流民加起来也有不下万人,可惜吴越人对于日本内乱似乎并没有表现出第一时间的兴趣,而是非常审慎地置身事外。流亡逃难而来的人身份也要严格甄别,有涉及谋反军嫌疑的一律扣下遣返,不许入城,这一措施防止了畿内流亡人员大量涌入这两座城市,也免除了不少内奸渗透的潜在危险。 …… 那伙被设局偷偷放进平安京,发动宫廷杀戮的马穆鲁克,当然是藤原兼家重金雇佣的。雇佣的来源,当然是一伙据说绕过了吴越王的海商航线、独力探索发现日本商贸航线的大食国海商了。一年前,这些海商据说是在势州、关东相模湾一带近海出现过,随后勘探到了良港后登岸。因为势州、相模的地方名主中有藤原北家的人,才和这些大食人接上头了这个过程中,藤原兼家自然是不会出面露相的,何况谁能断定源高明一脉没有和黑衣大食人接触过呢? 不过,这个年代的日本人几乎没有和阿拉伯人接触过,正如五百年后种子岛“铁炮传来”时葡萄牙人被称作“南蛮人”那般,这些阿拉伯人也被一并统称为南蛮人。“安和之变”的“真相”就是源高明一党为了自己小团体的政治**,重金买了一批南蛮武士,行弑君改立的谋反之举,不容置疑。 如果站在一个外国人的角度来看,后来的历史学家普遍会认为:藤原兼家用一些外籍雇佣兵干这种勾当实在是为他后来的穿帮败亡埋下了败笔。可是如果真有人到这个环境内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就会明白藤原兼家的苦衷了天皇可是一脉传承,万世一系,八一宇的存在,如果他想用日本人来进行这个弑君的局,哪怕是心腹到极点的人,有谁敢冒着祖宗子孙世世代代魂魄不得安宁的恐惧,去对神动手呢? 要想弑君,杀死神,哪怕是一个已经变成白痴的神;只有利用那些不把天皇当作神的人之手。至于刚好是那群机缘巧合被重金雇佣的南蛮人,只能说是他们的时机和实力都恰好罢了。而且在交代任务的时候,藤原兼家绝对告诉那些南蛮人他最后会在弑君和挟持为平亲王得手后率领“正义”的左近卫大将所部卫军前来平叛,并且把所有作乱分子全部杀光的;甚至,这些南蛮人都不知道真正雇佣他们干活的主子是谁。 换一句话说,那些拿钱办事儿的南蛮奴隶骑兵在动手前得到的消息仅仅是“冲进皇宫,在内应帮助下杀死冷泉天皇、挟持为平亲王、最后再裹挟着为平亲王干掉守平亲王”。这些南蛮人,是真正站在“帮助源高明弑君谋反”的姿态上干这件活儿的。而代价是藤原兼家为这批大约千人的马穆鲁克每人提供高达200两黄金的短期雇佣报酬。 …… 源博雅算是源高明一党中命比较好的了。 因为他毕竟娶了先帝村上天皇的长嫡女资子内亲王为正妻。后来在村上天皇临终之前,又一并纳了资子的孪生妹妹辅子内亲王在日本历史上,公主也不是说一定要和中国古代那些公主一样,只能嫁给人做正妻的。比如三年前老死的藤原师辅娶过的那一堆女人当中,就有三个是前代天皇的公主。所以村上天皇在自己临死的时候,为了扶持宗室的醍醐源氏对抗藤原北家,把第二个嫡女打包嫁给源博雅也是正常的现象。 虽然源博雅也是醍醐源氏出身,而且是源高明的养子,但是从血缘来说,他和源高明乃至先帝村上天皇之间,都是叔侄的关系。再加上尚了公主之后这两年与源高明并不在一处府邸过,藤原兼家的兵马去源高明府上搜杀乱党的时候,源博雅也就逃过了一劫。 七月初二一清早,源博雅在自己府中刚刚听闻到风声不对,就带着自己的妻子资子内亲王、辅子内亲王连细软都来不及收拾就跑路了其实藤原兼家来搜杀他的人马也就比去源高明那里的晚了半刻钟而已。只是古人没有钟表,时间掐不准,源高明最重要,所以优先拿下。便是这么一点点的时间差,让源博雅得到了暂且亡命天涯的机会。 平安京仿大唐旧制,宫城和贵戚居所自然都在城北。源博雅头脑还算清醒,知道不管最重要去哪里,第一步是立刻逃出京城再说,因此驾着马车快马加鞭就趁着外城封城之前的时间差,从玄武门逃出了平安京,沿着贺茂川一路往北狂奔。直到平安京的城墙消失在地平线上,他才敢略略放缓一点速度和神经,思忖着下一步究竟该往哪里逃。 这辆马车,包括前头的两匹渤海国挽马,还是当年吴越王当时还是中吴军节度使、广陵郡王钱惟昱来日本的时候送给他的。这个时代日本其他贵族,包括富贵如藤原北家那些大佬,出门也都是坐牛车的,马车绝对是稀罕东西。(这一点看《源氏物语》就可以证明,光源氏一辈子都是坐牛车泡妞的,从来没有马车。)源博雅性子恬淡,平素府上有马也不拿去驾车遛着显摆,所以别人也才没有介意到这个细节。 “夫君,如今却是去何处是好?这马车着实比牛车颠簸得紧,妾身与姐姐实在是当不得了。” 源博雅正在烦闷思忖之间,听着背后一个少女的身影从帘幕后面滚出来,却是辅子在那里伏在车辕上呕吐不止。很显然,从来都是坐牛车的人突然在马车上狂奔逃命,晕车到呕吐不止是很正常的。 而且资子和辅子被拉着一起逃命的时候,可是连具体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呢至少这个时间点,包括源博雅在内的三人,乃至随行仅有带着的两个宫女,没有一个人知道冷泉天皇的死讯,其他两位亲王的生死也无人知晓。他们仅仅是知道了宫中肯定出了不少两派殊死搏杀的大事,而且醍醐源氏一派肯定是猝不及防落败了。 “那里有一辆马车!快追上去!一定是源博雅那厮!”玄武门外数里,一伙只有军官骑着小马的朱甲卫军发现了源博雅的踪迹,逃亡只好继续上演。 ... ... 第369章大阪入城 源博雅亲自驾车,载着他的两个老婆资子、辅子狂奔不止。二九年华的一对孪生少女从不曾吃过苦头,此刻却也被颠簸得死去活来,犹然不能停歇。追兵只有军官有马,而且质量不咋地,所以追了不到五分钟就又拉开了些距离,而且后面的大队步军已经和冲杀在前的武士明显脱节了,约摸只剩下十几骑在紧紧缀着源博雅的马车。 逃的追的,沿着贺茂川一路北上。就在资子和辅子觉得胆汁都要呕吐出来的时候,外头传来了一阵阵嘈杂,一开始是弓弩筋弦的嘣嘣作响,随后是一声声娇叱喊杀之声,最后还有几声闷雷巨响。资子辅子互相参扶着走出车厢的时候,便看到十几个武士的尸首散乱在外,离开马车约摸几十丈。一群外头罩着铁甲、内里衣袖裙裾却是巫女服色的女人把一个个尸体搬着丢进贺茂川中,在用石头压住免得被水冲起飘走。 那群女人中当先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样子的少女,身着明晃晃的锻钢板甲,而且连下摆、靴子都是用精钢片锻打得非常合体,一看就是贵重之物,腰间悬着长短两柄宝刀,刀鞘上还微有血迹,显然是刚刚那阵厮杀声中干净利落亲手宰了几个。 看着那个少女向着马车走来,木讷内向的资子已经骇得说不出话来,辅子在那里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示好,那个少女倒是抢先开口了:“这是右近卫大将长秋卿家的马车吧?敢问几位可是……” 少女说的是汉语,不过这也丝毫不令人诧异。平安京不比乡下地方,能说汉语的人口至少一多半还是有的,尤其是《汉和字典》的汉语拼音传入至今已有七八年,以至于畿内但凡会读书写字的人都会说汉语、写汉字,也只剩文盲才不会说了。 “不瞒姑娘,某便是源博雅,这两位乃是拙荆资子、辅子内亲王恰才多谢姑娘援手了。”源博雅拱了拱手,又指着身后两个女人,一样用汉语介绍着对方身份,再继续和那个少女攀谈介绍: “藤原兼家宫变作乱,如今情势还不明朗,只知藤原兼家引入一伙外贼入宫杀戮无方,然后嫁祸给大纳言当初右府藤原师辅、左府藤原实赖兄弟相继故去,某与大纳言便预感藤原北家少壮一代定然想要更进一步,把老资历的朝臣反对者都……没想到居然狠毒致斯。某也是仓促逃出玄武门,一路被追杀至此,原本尚无决断何去何从,不知姑娘是何方人士?” “在下林允,海西吴越国人士。三年前贵国使团归国,某护送贺茂斋院殿来此。因在中土那两年,贺茂斋院殿认我家大王的母妃为义母。故而贺茂殿归国时,我家大王将在下赐给贺茂殿为侍卫这些都是我家大王所送姬武士。昨夜京城大火夜起,便是比睿山上都能看见动静,竟不知是何等大乱,天明时分贺茂殿心中不安,便让在下带人回京巡视问信,这才偶遇阁下。” “啊你是小妹的护卫,本宫想起来了,去年本宫去斋院与小妹同游时见过你来。”林允说出来历后,辅子内亲王马上想起来了。资子已经嫁给源博雅三年了,这三年基本足不出户,少有宴游;辅子却是在村上天皇崩御之前,才被仓促嫁给源博雅的,因此十六七岁时还是自由身,在嫁人之前那些日子,辅子可是经常和小妹厮混游玩,所以贺茂斋院也是常客。 源博雅见自己的妻子也已经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这才放下心来。当下略一计议,便先去贺茂斋院暂避。待查明情况、整备集结好选子的护卫之后,再想办法找地方避难。 …… 一个时辰后,贺茂斋院内。 选子姐妹三人终于重逢叙旧,说清了昨夜变故因果。 如今的选子,已经从当初的垂髫萝莉,化作了一个刚满十四周岁的“乙女”。面容尽态极妍,反在两个姐姐之上。除了身段还不满一米五,看着着实瘦弱娇小,曲线还未长成。若是论学问,选子倒是已经反在比她大四五岁的姐姐之上或许是一来选子天资颖悟,从小好学,二来去中土出使过两年,和钱惟昱乃至一众文采鼎盛的名士讨教,诗词文赋、音律曲牌的造诣也算是平安京内出名的了。贺茂斋院也在这几年里逐渐演化成类似于中原“弘文馆”、“集贤院”之类的所在,分掌辑录编纂和歌、汉诗、物语等作品。 平素和选子一处厮混的,原本还有清少纳言和紫式部;清少纳言如今也有十六岁了,容色清丽绝俗,自有一股出尘之气,这两年来,也在斋院中正式担任了“和歌司”、“汉诗司”的主事。紫式部才五六岁,当然还不可能有官职,只是如此小小年纪,已经表现出了非凡天赋,识得数千汉字在腹中,也颇能编些故事,将来“物语司”定然是要让紫式部来一展所长的。因为只是偶尔来斋院和选子、清少纳言玩耍,所以事发的时候,紫式部并不在斋院,而是在大阪城内与其父藤原为时一起行住。 许是因为事态严重,选子和两个姐姐查问京中情况时,林允已经把五十个贴身护卫的姬武士全部收拢齐备,换好甲胄器械。平素寄住在贵船山、比睿山上僧院中的三百内牙武士精锐也已经取齐赶到这些,都是当初钱惟昱送选子回国时给她准备地护卫武装。除了人之外,还有五百匹阿拉伯战马秘密寄养在比睿山一处新设的僧院内,没有外人知晓,一旦有什么变故,就可以把全军都换装成骑兵跑路。 除了上好战马之外,还有数辆坚固精巧的马车在斋院内随时待用。马车的车厢都是薄铁板制的,足以防备强弩利矢,车轮虽然没有橡胶,却也用厚厚的结实牛皮钉了好几层以减震。考虑到灵活的换向轴机构比较麻烦,这个年头加工工艺不好掌握,所以为了稳定性,马车依然是双轮的、也就是说车辕是搁在马背上、对挽马有一定的负重要求。车轴等处都日常勤于保养,不用时都确保润滑的油膏封住防锈。 准备停当一切时,选子和两个姐姐该说的基本上也都了解得差不多了,林允便进来请选子与两位内亲王、源博雅、清少纳言分乘三辆马车上路。三百多姬武士、内牙武士都已经配发战马,摇身一变成为精锐骑军,可以紧密扈从左右。至于选子随身要带的东西,也另外装了两辆马车,由宫女和巫女押着走在车队后面。 “这却是逃去哪里是好呢?本宫不过与两位姐姐叙一叙姐妹之情,纵然藤原兼家颠倒黑白,也不至于不顾悠悠众口对本宫下什么毒手吧。”眼见着林允催促她上车离开,选子心中依然有些不忍,或许是少女还不曾经历过残酷的宫廷斗争吧。 “藤原兼家连弑君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只怕到时候殿下真有了什么违碍,藤原兼家也能说成是长秋卿逃到这里后与殿下发生冲突,害了殿下,他藤原兼家只是救护来迟……此事却是犹豫不得了,当初大王让末将护持殿下回日本时便曾说,无论平安京有什么变故,末将只管护着殿下逃去大阪城。只要进了大阪城,那里有吴越水师护持,便绝无危险了。” 林允还在解释的时候,已经有斥候回来禀报,说是有池田中纳言家的女儿池田空蝉前来斋院拜见选子殿下。其后远远缀着还有兵马追来,显然是一旦确认这里有什么变故的话,就要采取备用方案了。 选子和清少纳言当然知道池田中纳言是藤原兼家的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林允让姬武士把池田空蝉等来的几个女眷绑了丢一辆车里做人质,然后立刻安排贵人们上车套马,一行人便冲出贺茂斋院,向着正西方向,沿贵船山疾行,试图从西边绕过平安京,然后沿淀川行军逃去吴越人掌握的大阪城。 …… 一行人策马疾驰,行出约摸二十里路,在平安京正西偏南的长冈京一带,终于是撞上了藤原兼家紧急部署的盘查卫军。林允带着护卫也不废话,直接就冲杀闯过。长冈一带藤原兼家紧急部署的人马虽然也能有两三千人,却分散得太开了毕竟作为搜索用的部队,在明确敌情之前是不会拧成一股布置的,所以如果只是想突围,还是可以做到的。 林允和姬武士中几个都头军使也都如邢州奇袭战时的顾长风那样,配备了原始的手动拨轮、手动拉锤式燧发手铳,而且相比于半年前顾长风用的那种,吴越工匠经过几个月改良后的新品种还进行了弹轮外缘火光遮蔽的弧形铁片,虽然对膛压和后座力没什么帮助,却可以防止开枪时的火焰灼伤射手的手臂,因此也就可以把枪托握柄做得更加小巧,适合女子持用。 除了手铳,这些武士的兵刃也都是最新水力锻刀机械加工的钨调质钛镍钢好刀,装备精良,显然不是藤原兼家的人马可比。 仅仅纠缠了十几分钟,长冈的临时封锁线就被突破了,虽然藤原兼家也因此立刻定位到了逃犯的具体位置,立刻把撒网搜索式的兵马全部拧起来集中沿着淀川追击,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从平安京到大阪城,只有七十多里的直线距离,算上淀川沿岸道路的曲折,最多也就九十里,过了长冈之后,持续奔驰的战马不用两个时辰就可以冲到大阪。 ... ... 第370章出兵日本 安和之变后不到一个月,苏州昆山港,便被空前林立的帆樯遮蔽了。 水师的战舰,基本上被抽调了回来,聚集起了三万战兵、大小海船一千多艘。所幸李重进的部队在山东半岛上进展顺利,如今也不再需要吴越人海路提供补给,基本上年内就能把整个山东半岛残余地区彻底平定。 在诸暨整训刮练了小半年的亲从都,也被拨出一半人马,大约五万人的规模,在昆山取齐登船,准备渡海。大军由林仁肇统帅,申屠令坚、杜叔詹等为副,顾长风统领骑军。水军依然是陈诲卢绛等一干人的老班底。 说起亲从都的出兵准备,其中还颇有一些曲折,因为军器监和钢铁厂的产能问题,今年新募集的7万亲从都兵员是不可能在一年内全部换装新的铠甲兵刃的,而是采取了根据训练时的表现优先换装训练成果优异的部队。故而此次出兵时,着实挑挑拣拣花了不少时间,把此前训练中表现最好的十个都选了出来,补齐装备后用于远征日本。连刚刚改良过一版的铸钢臼炮,都带了约摸二三十门随军助战,基本上步军部队每一都五千人,就可以分到四门臼炮,用于攻城作战。而骑军部队暂时不配这种野战无用的军械。 钱惟昱站在旗舰的望楼上,用水晶片的望远镜观察着舰队的状态,心中盘算着此番出兵的安排是否还有什么不妥之处这一次,他打算亲征日本,为其数月。一旦把藤原兼家的势力连根拔除之后,吴越军的主力就可以撤回来一大半。他自己也就可以顺利回国坐镇,只留下少数将领在日本继续清扫地方上的豪族残党就行了。 亲征期间,钱惟昱把杭州本地的驻防工作交给他信任的老将水丘昭券。水丘昭券比起两年前吴越国内乱扑灭孙承佑时显得更加衰老了,基本上是长时间缠绵病榻,钱惟昱心中暗忖,说不定这一次就是他自己最后一次离开大陆数月之久了,以后的日子,出海的事情断然不能再由自己亲自出马,随着吴越国掌握领土越来越大,国王亲离中枢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而此番之所以如此,也不过是和柴荣在高平之战时御驾亲征原因差不多柴荣当年害怕委派大将北伐会让大军置于他人之手,所以不得不在起举国之兵作战时御驾亲征。事实上证明柴荣这个选择也是对的,因为凡是北疆作乱时五代君主派遣大将北伐,那么下场都是养出郭威赵匡胤等辈。这一次亲从都扩军不久,既然动用了这么多兵力,自然要国王亲征。加之吴越水军强盛,从杭州到大阪最慢也就十天之内消息可通,风险自然不大。 旗舰望楼上,钱惟昱身后站着两个女子,一个是司掌内卫和职方司的顾少妍,另一个是改头换面了的安倍素子毕竟事关日本方面的问题,安倍素子也算是钱惟昱身边最可信用,最了解情况的人了。 在钱惟昱踌躇满志视察的时候,安倍素子便在后面忧心忡忡地问道:“大王,藤原兼家作乱的直接铁证,我们可是掌握得非常不充分。如此便直接出兵,不怕名不正言不顺么。” “从传回来的消息来看,就是藤原兼家干的,然后嫁祸给源高明。寡人可以不相信源博雅一面之词,但是选子是非常相信的。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资子、辅子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姐妹间了解如此之深,若是资子辅子有什么所言不确的地方,选子一定是看得出来的。既然从源博雅和资子辅子那里都没有破绽,这就够了。” 如果没有钱惟昱的首肯,那些黑衣大食国的海商是不可能从太平洋方向“偶然发现”在日本伊势湾乃至相模湾登陆的航线的,也不可能有那笔协助藤原兼家弑君设局的外来马穆鲁克亡命徒贸易但是如果有人以为钱惟昱在这件事情当中做了更多的事情,那可是完全冤枉了钱惟昱了。 事实上,他没有做任何挑唆和资助的事情。如果要打个比方,最恰当的比喻应该是:在藤原兼家产生一种不知不觉杀害政敌、绝对把持朝政的野心时,钱惟昱“帮助”藤原兼家“发现”了一款合用的无色无味、杀人无形的毒药。至于买不买,用不用,钱惟昱乃至整个吴越国政权都没有丝毫插手。一切,都是基于钱惟昱对于藤原兼家野心的信心,自然而然地。 之所以这样做,全是为了让选子也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有钱惟昱在这件事情背后没有任何推手,选子才绝对看不出问题,才会在失去嫡亲兄长之后真心全心全意依赖钱惟昱。所以,哪怕是那些大食海商的戏码,在吴越国也几乎没人知道,包括钱惟昱所有的女人。 钱惟昱自己想得很明白,安倍素子却没有到这层觉悟。听了钱惟昱的言语之后,依然不解地问道:“臣妾不明白大王的意思,若是只有选子殿下等人知道真相,但是却无法向世人证明的话……” “素子,你还是没看明白寡人根本就不屑于向日本的公卿朝臣、大小名主证明任何事情。寡人只要选子觉得是对的,那就够了。其他人要是和选子的看法不一致,以至于前来抵抗我大军,杀光即可。等到杀了藤原兼家,自然会有证据的。” 安倍素子听了之后打了一个寒颤钱惟昱的意思,明显是属于那种:咱不怕日本现有的武装力量抵抗吴越大军,有多少人抵抗就杀多少人。关键是选子站在吴越国这边,等到武力平推日本朝廷当中抵抗的一派后,把选子扶上去,自然可以弄出大义名分。选子的价值,不是拉拢那些腐朽的上层人员,只是在于让吴越的武力行动结束后,有一个统治上的合法性,不至于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就行了。无知群氓只要知道坐在平安京里的是一个合法的,血统上没有瑕疵的女天皇,就够了。至于究竟是有资格继承皇位者中的具体哪一个坐上去,平头百姓是不关心的,那是贵族操心的事情。 …… 七月底,浩浩汤汤的船队从苏州昆山启航,随后划过东海,直扑大阪湾而去。八月初六,船队就在界港登陆了。五万大军径直开进吴越人拥有租界统治权的自由贸易港市大阪城,随后休整数日,便准备动手。 安倍素子或许是跟着钱惟昱来的人当中,唯一曾经见过数年前那个还是一些小渔村和商町组成、外头被圈起来挖壕筑墙如同大工地一般的大阪城原址的。如今五年之后重新回到这里,大阪城这座凝聚着日本对外贸易绝大部分份额的巨城,着实让安倍素子看得心驰神往,难以相信。 高大巍峨的城墙,足有四丈多高,已经超过了平安京的程度,而且或许是日本大地上除了平安京之外,唯一一座拥有中式城墙的城池了哦,比它稍晚一些建成、同样是吴越人拥有“租界权”、“治外法权”的神户城,或许也可以紧随其后。至于那些由不能上人的石灰石、木栏围墙,外加石垣和御殿构成的日式城,在这等巨城面前就完全只能算是“土豪家的庄园”了。 城墙周长近二十里,也就是说圈起来的城区有七平方公里左右,足可容纳两万民户在城内居住。在其他日式城池中要作为“城下町”部署到城外的商业贸易集市,在大阪城内则完全可以全部包裹部署在城墙里面。城中光是给吴越海商当码头工人和受雇于货栈商座的,便怕是有几万人之多了。 在九州岛那边,素来由吴越人担任国司的肥前国、肥后国也秣马厉兵,整备起了数千兵马。在南边的南九州隼人族三国萨摩、大隅、日向,五千名受雇于吴越朝廷的隼人武士也被整编成军,随时等着吴越水师的运输渡过海峡扑向四国岛。 吴越大军赶到的时候,畿内原本属于醍醐源氏的势力,基本上已经被藤原兼家给或剿灭、或收编了。藤原兼家的纸面实力大涨,居然也可以掌握到日本朝廷军队两万余人、附从大小名主、武士集团杂兵七八万众平安时代中后期,日本朝廷如果算上摄政家族,还是可以调动到两万军力的。这个时期的日本人口,基本上也和后来战国时代安土桃山时期差不多。只是这年头的职业军人只有朝廷直属军队和武士,很少有人会系统发明“足轻”的战法,所以杂兵的战力是远逊于后来战国时期的。 以距钱惟昱这个时代之后二百年发生的源平合战为例,源平两军的最终决战时,平家的兵力不过八千余人、小船六百艘。源氏三四万人,这就已经号称是匡定天下、开创镰仓幕府的划时代大战了。和再后来战国末期定鼎德川幕府的关原合战那种双方动用20多万总兵力的作战相比,大约要缩水三分之二的兵力规模。 八月初十。靠着几位先帝嫡亲妹妹的供词,以及吴越人拿获的一份疑似可以旁证藤原兼家曾经与大食国商人接洽收买马穆鲁克奴隶的证据主要是“擒获”了几个据说日本某些要人进行过奴隶武士贸易的大食商人,还搜到了近十万两从甲州金矿采伐后官铸的金小判。而众所周知,甲州金矿是藤原北家旗下寄进名主的产业然后吴越人就直接打出“帮助友邦勤王攘贼”的旗号,从大阪城直接率兵出城,与围城监视的藤原兼家军发生了激战。 ... ... 第371章淀川血 大阪城外,围城营地。朝廷大军的主要将领藤原赖忠与藤原兼通二人每日对坐帐中,一筹莫展。用攻城手段逼迫大阪城内交出反贼的尝试已经在十几天前就停止了,因为日本人的军事传统拿这种坚城根本没有办法。 日式城池的城墙壁较薄,顶上是不上人的,所以也就仅仅是起到一个内外隔绝的作用,谈不上居高临下用弓弩火油、滚木礌石之类的兵器打击攻城一方。若非要说守城一方拥有一定的高度落差优势,那也不过是依靠夯土垫高城池地基、外面如同修筑堤防那般围砌石垣,然后在石垣上再修围墙和栅。 这样的城池结构,导致日式城堡的远程守城兵器主要依靠“楼橹”这种设施——也就是类似于rts游戏里面在城墙内侧修箭塔一样,站在塔上射箭。因为橹距离外墙有一段距离,所以橹上使用的守城兵器多是弓箭、火把、乃至其他那种可以抛射一定距离的武器。而火油、滚木这些原本在中式守城战中基本上贴着城墙倒下去的东西就没法用了。 拜城池简陋所赐,日本人在攻城武器上的发展一样薄弱,这个年代的日本军队还没有掌握火药兵器的应用,所以《信长野望》、《太阁立志》这些游戏上的大杀器技能“城门爆破”自然是不可能有的。这个时代的传统技能,无非一个是用冲城锤直接撞门,另一个就是挖地道的“土龙攻”了。 这样的招数当然不可能对大阪城这样的新式巨城有什么用处了。钱惟昱此前任命的大阪城守源满季仅靠数千人的日常守备力量,就凭猛火油和手雷把藤原赖忠带着攻城的几队前锋人马烧得哭爹喊娘折损大半,随后只能退去,指望慢慢围城了。 藤原赖忠是藤原实赖的次子,也就是如今的内府摄政藤原兼家的堂兄。此次大阪围城军名义上的“讨逆将军”就是由他担任的。 藤原兼通则是藤原兼家的亲二哥,数年前藤原师辅刚死的时候,兼通的官位还在兼家之上。按说兼通在受信任程度上应该比藤原赖忠更高一些,此次出征大军应该交给兼通率领。 不过藤原兼通在先帝村上天皇死前曾经受到过莫须有罪名的打压,被削夺过官职。既然如今藤原兼家打着的是讨逆的旗号,自然不好在村上天皇死了才一年的时候就给兄长平反——而且当年兼通被打压的案例,明显是村上天皇在自己快死的时候试图压一压藤原北家,那个案子就是天皇亲自办的。就算现在藤原兼家想给二哥平反,刚刚被扶上位的圆融天皇也不好说当年自己父皇办的是冤假错案吧? 各方因素作用之下,藤原兼通只是落了一个类似于“监军”的职责,从旁监督藤原赖忠用兵。对于攻城受挫,他也是一样一筹莫展,唯有庆幸这场明显有过无功的战役中,自己可以不用坐在主帅的位置上承担主要罪名。 …… 这一日,藤原赖忠和藤原兼通正在例行巡视围城诸营,大阪城东门外一声炮响,随后城门大开,便有源源不绝的人马杀了出来。 日本人在濑户内海终究也是有水军战船逡巡的。纵然不是吴越海船水师的对手,无法正面硬撼,做一些侦查的活计还是可以胜任的。这两日有大批海船从港町一侧的水门入城,虽然不知道船上究竟装了啥,至少可以肯定是吴越人来了强援给源满季和源博雅撑腰。此刻大军杀出,藤原赖忠倒也知道敌人肯定是自问有实力野战决战了。 不过半个时辰,藤原赖忠便把围城的两万武士大部集结起来,准备与敌人合战。城中出来的军队铠甲铿锵,刀剑枪戟明晃晃地犹如刀山地狱一般瘆人,看上去规模绝对在藤原赖忠的兵力之上。 两军在淀川外摆开阵势,藤原赖忠当先便看到源满季列在阵前,身后还有一些汉唐衣冠、黄罗伞盖下的贵人,其中应该便有吴越国王了。藤原赖忠气得破口大骂:“源满季,你这贼子、日奸。不但藏匿反贼,居然还勾结外兵作乱。国朝自古而今,便是凶逆如平将门、藤原纯友等贼,也不敢如此。” “藤原赖忠!尔弟谋逆弑君,居然还反诬醍醐源氏宗室,外戚作乱,操持国柄之烈,于此为甚!先师辅公在位时,先帝尚且敬重其居高位而知进退,怎会生出你们兄弟这些丧心病狂之徒!想来师辅公在地下都要羞愤到再气死个三五回了!” “狂徒怎敢出此污蔑之言。变乱之前,大行天皇已然授皇太弟之位于今上,乃是举世皆知之事。源高明素善卫为亲王、这才欲图拥立而谋逆……” “少废话,今日便一战定曲直——长秋公与数位内亲王亲自在此,皆可作证事发前后大纳言及一门从未与外藩之贼勾连。不过想来这些话说了也没用,还是手底见真章吧。” 言尽于此,吴越军中就排开阵势。一列列枪阵散开留出甬道,随后在各阵间隙涌上一队队神臂弓手。那阵仗看着还有些混乱松散,显得组织度不是很好,不过考虑到这些军人当中至少三分之二都是刚刚从军刮练半年不到的新人,能够做到如此也是不易了。 日本人倒也明白神臂弓厉害,立刻散开阵型稀疏地围裹上来。这个年代的日军都是武士作战,少用足轻,自然不会搞什么密集阵。原本来说对付这个时代的日军,若是进行针对性作战,最好还是鸳鸯阵这种专打倭寇的战法。可惜历史上的对倭寇战争多是人数少规模状态下的,要不就是山区丛林复杂地形作战,不利于大兵团兵力展开,那才有了鸳鸯阵之类“螺蛳壳中做道场”的战术发挥余地。此刻在淀川边数万人的大决战,显然不能如此。 所以,林仁肇的战法是一种在鸳鸯阵的基础上略作调整,放弃各个小阵的变阵灵活性,换取大规模兵团的兵力展开、及兼顾多兵种多武器配合,弄出了类似于西班牙长矛火枪方阵的打法。只不过火枪还是靠神臂弓和复合弓来替代而已。训练时间太短,才让队伍配合时略微有些混乱。 须臾,箭似飞蝗,便把无数冲锋中的武士钉死在地,足足两百步的距离,至少把日本武士陆陆续续放倒了一成人数,才接近到近战距离内——这还多亏了日本人惯用的松散阵型所赐,才没有让覆盖性的扫射没有造成更大伤害。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然后便是一阵密集的掷弹兵手雷在阵前纷纷落下,一些日本武士被菠萝状的嵌笼手雷砸中,还在晕头转向之间,塞满碎瓷片、铁渣和废旧钉子的手雷就纷纷炸开了,仅仅两波手雷的轰击,居然造成的伤亡不在神臂弓反复攒射之下。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有后军的日本武士在冲到八十步至五十步的区间时,取出亚麻弦的反曲竹弓对着阵势相对更密集的吴越士卒进行精确射击。不得不说,在这个流行武士习练弓术的年代,日本武士的弓箭准头明显比吴越人还是要高出两个档次。可惜,两军的防具不是一个档次上的,对于全军有了锻钢板甲和钢盔的吴越人来说,只要不是射得非常正,根本不可能破开甲胄,而是会被弧形甲面形成跳弹。也就只有射中面门或者肩颈手足某些地方才有可能有效果。 藤原赖忠看得目瞪口呆,一咬牙跟着冲杀上去。今日之局乃是不死不休的决战,源满季借来的吴越军明显在远程火力上有压倒性优势,如今付出这么多伤亡如果不继续死战到底的话,在脱离的过程中只怕被追杀损失会更惨,为今之计,唯有鼓舞起全军士气死战,才有一线生机。 倭刀翻飞,十文字枪如林攒刺,加上偶尔有狼筅手在战友的掩护下猛力扫击。鲜血很快就流溢开来,残肢断臂枕藉四野。拜倭刀的锋锐所赐,基本上只要避开了吴越人兵刃的直接格挡,砍着中甲胄的话,哪怕锻钢板甲已然可以砍开——前提是角度不要打滑。一开始日本人明显不习惯这样的不对称战法,往往被狼筅扫到之后忙于格挡,结果因为在兵器分量上占劣势惨死当场。 渐渐的,日本人也摸到一些门道:和贼军兵刃相格是毫无前途和价值的,唯一正确的打法是彻底放弃防守,以攻代守,丝毫不顾对面招呼过来的刀剑,只管斩杀自己的敌人即可。如此一来,厮杀的烈度就更加令人瞠目了。 明明吴越军因为阵型和武器的优势,在杀伤交换比上可以做到二比一乃至三比一。考虑到此前远程火器的优势,在总杀伤比上起码还可以再翻倍。但是随着数千条人命永远消失在淀川河畔,每一个士兵的内心都被深深地震撼了。甚至于可以看到阵脚的松动。 “林仁肇,你是怎么练的兵,难道连临阵不退、死战到底的军纪都没有严明过么!”钱惟昱端坐在套了钢甲的飒沓宝马上,放下望远镜,用鞭梢指着一处明显旗阵动摇的所在,不满地责令着。 林仁肇面色略显羞赧,行了一个军礼,随后试探地问着:“新军扩军太快,终究胆气不足。若是指挥使旗阵退过阵缘,便行军法,可否?” “你让申屠令坚带着本部人马随时准备应援。若是有军阵崩溃的,就用臼炮不分敌我轰击,随后申屠令坚亲自冲杀——凡有回头者,无论敌我,一律斩杀。逃跑者凡有重新回身力战杀敌,赦免前罪。” “末将遵旨!” ... ... 第372章如临深谷 “给老子顶住!不许退!日本人不是咱对手,没看到日本人杀咱一个他们自个儿要死两三个么!枪阵把稳了!陌刀阵不许松!” 吴良眼看着自己顶头上司的那个都头挺着一柄陌刀在那里压阵,旁边两个营的军官也差不多火急火燎拼命弹压。因为被堵在最前面,他所在的指挥当中,五百战兵已经死伤了一百多号了——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当场毙命的那种,连受伤哀嚎的都不多。 对面的日本人打起仗来,怎么都好像性命不是自己的一样?在兵刃质量差不多、甲胄质量明显落后于汉人的情况下,打了没多久日本人就打疯了一样刀刀死磕、招招换命了。吴良这一队分配到的职责是弓手、并且带了掷弹用的手雷。近战之后,他们的职责便是拿着倭刀在枪阵战友身后掠阵堵漏,与冲进枪阵之间缺口的日本武士搏杀。 他亲眼看见过一个拿着十文字枪的战友把将近一尺长的锻钢枪头捅进一个日本军官的腹部、竹片制造的铠甲丝毫没法阻挡枪刃的深深捅入。但是那个日本人明明被捅得肠子都流了出来,依然顶着枪刃跨前一步,用尽浑身最后的力气把原本比吴越人的十文字枪短两尺的剃刀抡圆了挥砍过来,一下子抡飞了三个吴越士兵的人头。随后,被树根枪刃捅成刺猬的日本军官才气绝倒下——可惜穿过身体的树根长枪撑住了地面,让他无法平躺倒在地面上,而像是被旗杆挑在那里一般。 “鬼啊!这些都不是人!”一个吴越士兵握着十文字枪的双手一抖,痉挛着抛掉了长枪便要回头逃命,一个对面的日本剃刀武士一个纵跃从背后将其砍死,顿时枪阵之间就出现了缺口,以至于不得不由拿着倭刀这类短兵器的后排吴越士兵上来堵漏。 吴良深吸一口气,一闭眼朝着一个从缺口中钻进来的日本武士头上砍去,“噗嗤!”一声爆响,便是无数红白浆液爆开来,竟是将那个剃刀武士一刀开了瓢儿——幸好那日本人此前剃刀用力比较猛,还没来得及从尸体和板甲之间把刀抽出来,这才给他捡了一个便宜。 跟在吴良身后的梁满仓本来还畏畏缩缩,见自己上司一刀砍死一个日本人,倒也胆气壮了一些,高举起刀子就猛冲上去,可惜他对面那个日本人也是刚刚冲进缺口的生力军,居然也不管不顾对拼过来,一刀居然还比梁满仓后发先至,横着砍进腰胯。梁满仓究竟没有日本人的毅力,浑身气力飞散之间,只是斜斜一刀挂下去,剁掉了对方持刀的一条胳膊而已。那个日本人却是浑若未觉一样,还不等自己的剃刀落地,马上伸出左手接住被砍断的右手,抄着剃刀继续血战——虽然没过三秒钟就被乱枪捅死了。 吴良看到自家指挥使再也弹压不住乱兵的后退,斩杀了两个逃兵之后,指挥使就被顶到了第一线。指挥使的刀自然是六百锻的宝刀,哪怕是刻意硬格也能磕飞对方的兵刃再斩杀敌兵,无奈双拳难敌四手,杀了四五个日本武士之后也被乱刀砍死了。 “擅自后退者斩!阵旗倒地者,无差别炮击!” 就在这个指挥崩溃的时候,阵后有申屠令坚亲自率领的压阵人马围堵过来。一些逃兵慑于督战人员的威慑返身再战,无奈失去了阵型掩护的吴越人明显不是个人武艺高超的日兵对手,此先占有明显优势的伤亡交换比一到单打独斗的时候马上就逆转过来了。 “喀喇”一声脆响,却是指挥使的旗节倒了。 不过几十秒的时间差,溃逃的败兵就要和申屠令坚的督战队接触、自相残杀了。这时,一阵阵凄厉的炮响突然响起,随后重重砸在吴越溃兵与日军犬牙交错的阵地上。因为是实心的铁球弹,加之高曲射抛物角,炮弹砸入淀川河畔的松软湿地后很少会再弹跳起来形成二次杀伤。一轮十几颗炮弹落在溃兵阵地上,还不过砸死了七八个人——而且日本人和吴越人基本对半开。 但是炮弹的威慑效果着实惊人,尤其那巨响和尖啸,比任何军官的督战命令都好使。 “再有后退者尽诛!杀啊!想活命的就回头!” 炮弹的余韵中,申屠令坚先身士卒,连续砍了四个往回冲的吴越兵的脑袋,如此威慑之下,往回逃的新兵终于认清了一个现实——冲回自家后阵,被杀的可能性比和日本人死磕还要高!求生本能激发之下,一个个重新回身冲杀过去,唯恐被督战的人追上砍了。 一千颗,又一千颗,无数的脑袋滚落尘泥,无数的尸身堆叠踩烂。随着连大阪城内的平民都可以看到从上游流来的淀川水化作淡淡的红色,城外的血战终于要终结了。钱惟昱让顾长风带着铁骑都迂回到两军侧翼发动最后的猛冲,日本方面监军的藤原兼通也让朝廷仅有的三千流镝马迎上去骚扰骑射,战作一团。十几分钟后,随着“藤原赖忠已被讨取!”的呼喊声,日本人终于崩溃了——战至最后,活下来的不过只有一开始投入兵力的一两成,战况之惨,着实令人瞠目。 …… 残阳如血,血战的一天即将过去。回到大阪城里,拾掇善后事宜的气氛着实令人压抑。 “大王,战果统计出来了:我军战死两千六百人、重伤一千九百人、其中残废一千一百人——其中七百多个都是出现阵型松动后撤时被处决或炮击打烂的。斩获日军首级八千四百颗,后续追杀中杀敌数千;藤原赖忠、藤原兼通俱被杀死——估计日本朝廷的两万武士,能够活下来三四千就差不多了。” 钱惟昱听了顾少妍的汇报,心中也是暗暗感慨。平安时代的日本人虽然不如后来幕府时代那样逐渐采用足轻、扩大军队规模,但是这种终生职业军人的制度虽然规模不大,战斗力和意志着实令人惊叹。吴越一方的绝对死伤人数虽然比日本人少得多,却可以看出战死者比受伤者还多,受伤者中断手断脚永久伤残的也比可以康复重新上战场的多,这该是多搏命的打法啊。 “不过幸好这些就是日本人可以动用的朝廷军队主力了,能够送到大阪城下供我军击破,也算是一大幸事。”钱惟昱自嘲地说了两句自我安慰的话,随后呢喃道,“让大军休整一番。今日不曾受损过重的几个都抽出来,编组三万人马,五日后进发,围攻平安京。” “诺,臣妾……末将这便去让人拟定军令。” 顾少妍转身离开去找随军文书处置。钱惟昱想了一下,又让人把林仁肇给找来。林仁肇此时倒是正忙着处断赏罚安抚诸事,听闻大王急着召见,只能是飞快地赶来了。 钱惟昱也不深责林仁肇,开口先开诚布公地说:“大军未曾精练纯熟便参加大战,确实有风险。说说吧,对于日后如何防止今日这般不肯死战力战的情形,该当如何处置,又可有预防应对之法了。” 林仁肇略显羞赧,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大王此前建议的三倍扩军法,确实可以给诸将士一个‘上升通道’,激励人向上奋勇之心。然则对于新练兵马,因为老兵数量较少,一旦遇到血战苦战,只怕是不好弹压。今日之战后,末将反思我军还是该在扩军时留下一部分不曾打乱过的骨干老兵单独成军,作为战略上的后备队,随时堵漏激励,压住阵脚松动时的败象——便如今日让申屠令坚巡视所做的那般。另外,平素练兵时虽然已经强调了军纪,终究有士卒不曾见过血,不知军法之严酷,这才略有侥幸之心。今日一战后,好歹也可以起到一些震慑效果。” 钱惟昱听林仁在那里反省,顿时也觉得他自己此前的规划有些问题。从当年练镇海新军开始,镇海军、中吴军乃至后来吴越国全**队的逐次分批扩张。钱惟昱最重视的一点就是军官士卒的上升通道。让人看明白:吴越的国力在蒸蒸日上,吴越的战争机器在日渐庞大,跟着大王奋战的人都有良好的升职空间——不得不说,这样的理想化设置,很大程度上受了钱惟昱前世对人力资源应用思路的影响。 加上,钱惟昱穿越前是个典型的德棍,看着元首那种靠着十万陆军骨干,数年内暴兵爆出几百万精锐兵马,便对这一部署深信不疑。但是事实证明,中国人的战斗意志和纪律不可能和那些严谨到变态的机械民族相比。幸好今天吴越军队从规模到武器都比日本人先进,而且有督战的部队和野战中基本只能吓人的臼炮壮胆,才没有酿成大祸。 林子大了,终究不该把所有鸟押在一棵树上。把老兵打散编组新军、以老带新快速进步固然是对的,留下不曾掺入沙子的精锐部队,作为专门的战略预备队,同样非常重要。 “既然如此,再打乱编制难免又多生一次事端。不如便筛简全军,挑出两个今日血战受损最重、又没有出现松动后撤现象的都,提拔为预备队。日后大军作战,以此督战在后。督战部队可以轮换,他日其他各军努力向前,也可获此荣誉。如何?若是可行,具体的事情你和长风、叔詹等人自行商讨裁处,有了结论再报给寡人便是。” “末将以为此法可行,只要略作修饰、严密,便不失为良法。推而广之,如今还在国内整训的一半亲从都士卒,一样还有七八成兵员只经过了严格训练,却始终不曾见血炼胆。不如以作战表现激励士卒,让血战有功的部队可以轮换、定期归国休整,以精锐督战,再以新军轮流到日本作战。” ... ... 第373章谁家都有难缠的队友 搞定了军事上的事情后,时间已然是深夜了,但钱惟昱却还不得清闲。草草用过晚膳,又让侍女拿过一面铜镜,拾掇了一下自己略显灰头土脸的姿态,自信已经把状态调整好了。随后钱惟昱才带着安倍素子,去大阪城内新改筑的御殿,面见源博雅和几位日本公主。 自从吴越军队来到大阪以来,因为此前藤原兼家的咄咄逼人以重兵围城,所以钱惟昱还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见选子等人,想着等初战告捷之后再说——如果连近在眼前的大阪围城军都无法击溃,钱惟昱和别人废话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既然如此,不如等形势有了一个初步明朗的姿态后,在讨论别的问题。以军务倥偬为名暂且避见,原本也不算什么失礼。 当然了,他的主要目的肯定是为了见选子、安抚选子,防止选子以为他是来日本制造无边杀孽、篡夺日本皇室已经传承了一千四百年的地位的。可惜哪怕到了这一刻,这个姿态仍然不能表露出来。 当初出兵之前,钱惟昱听说选子在安和之变中安然无恙,心中着实欣慰万分。但是听说源博雅和他的两个老婆资子、辅子一并逃出来后,钱惟昱的心情却是很复杂的。 安和之变当然是藤原兼家一手策划的一箭多雕毒计——因为钱惟昱知道自己没有插手其间的任何具体事务——所以源博雅等人能够逃出来,终究可以为反对藤原兼家和圆融天皇的一派提供更多潜在的证据。否则光靠选子一个已经出家的少女,如何在这种宫廷政变中取得有说服力的“真相认知”呢? 可是,源博雅提供了一些线索之后,他的两个老婆活着可就碍手碍脚了——人家是选子的嫡亲姐姐,也是正牌内亲王。要是有朝一日,选子嫁给了一个外国人,而选子的亲姐姐嫁的却是醍醐源氏子弟;那么纵然自朱雀朝以来、四代天皇的子嗣都死绝了,日本国非需要一个女天皇不可,也轮不到选子这个出家当皇室斋院巫女的内亲王了。 …… “博雅兄,三年不见,不曾想如今重逢却是如此情状,寡人实在是不胜唏嘘。令尊与先帝之事,寡人也是深感伤痛。” 钱惟昱大踏步地走进源博雅几人暂住的御殿正堂。因为有人通传,果然源博雅和三个公主都在那里正装迎候。钱惟昱目不斜视先表了姿态,和源博雅寒暄一番,又说起:“我军初至,事务繁多,此前却是疏于相间。今日城外一战,藤原兼家贼子的大军已然崩溃,想来不出旬日,便可杀回平安京,勤王匡正、为令尊洗刷冤屈了。” “多谢吴越王慷慨高义。某身负国仇家恨,本不当另有求告。只是还请讨逆之后查明真相——若是果真今上不曾与谋弑大行之逆举,还请大王以‘清君侧’为限,莫要伤及无辜。朱雀朝以来,宗室倾颓凋零,实在是无人可用了。” “是何言哉!寡人此番前来,纯属为两国邦交世代友好,这才相助,怎会做出有损神器之举。不过若是果真不如博雅兄所猜测,又当如何?” 这句话,那就是在问:若是圆融天皇被证明参与了谋杀冷泉天皇一事,又该如何处置?总不能让弑君的反贼继续做天皇吧?源博雅知道这个问题分量,踌躇再三,咬了咬牙说道:“某不愿见此人伦惨事,自请乘桴浮于海。朝事非所与也。” 如果从朱雀天皇开始,所有天皇子嗣都死了的话,按说醍醐源氏便是与皇族血统最近的了,源博雅这个表态,也算是撇清自己的长者了。相当于是告诉钱惟昱:不管要立哪个藩王,反正我这个已经下降臣籍的人是不来的。 钱惟昱安抚了源博雅几句,对源博雅的无私做出了高度肯定。这才故作先公后私之态地转身“发现”了端庄坐在侧位上的选子。随后么,外人自然不好阻挠他们故人叙旧了。 …… 经过多年的萝莉养成,选子已经十四周岁了! 看着穿着一件如同当年安倍素子那般显尺寸、身段鲜明巫女服的选子,钱惟昱依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姿色比之稍大两岁的周嘉敏自然是略逊一两分,身段更是没有长开;除了娇小玲珑、瘦削到极致之外,身材上并无其他的萌点可言。但是那种纤弱柔美到极致的线条容貌、贞静娴雅如皎花照水的细腻味道,便着实会让男人的保护欲爆棚。或许,可以用林黛玉那般的灵犀才女去比拟她,但是又没有林黛玉那种傲娇自虐的纠结,取而代之的是日本女人独有的天然压抑。 仔细算来,钱惟昱竟是又有三年半不曾见过选子了。当年送选子回国的时候,约莫是十一周岁的样子,在女儿家萌发长开的年岁里,三年半不见,着实会让人认不出来。 “选子妹妹……如今这般的事情,为兄也是很痛心的。你大哥当年要是心智如常,又怎会有这么多野心家想要……唉,天意弄人啊。其实日本国这边何人当政,为兄又怎会在乎呢?便如原先一般,两国邦交友好,海商往返不辍,民得其养、国取其用,多少是好!” 钱惟昱用尽可能空灵的语调唏嘘了几下,然后话锋一转,自然而然流下两行清泪,“可是为兄最放不下的便是你了,若是在这日本国,有谁要对你不利,便是千里万里,为兄也要把那贼子夷灭!这些日子,你不曾受了惊吓苦楚吧?” 选子怔怔地看着钱惟昱,许久没有说出话来。刚才在正堂中,有姐妹和姐夫在的时候,选子也是这般看着钱惟昱——虽然目光要稍微收敛一些——满含着柔情,满含着无处诉说衷肠的凄婉,静静地看着。许久,长出了一口气之后,选子才怯弱地抬起身子,缓缓靠过去几步,试探性地抬起柔荑,伸出去在钱惟昱臂膀上触摸了一下,然后好像瞬间被静电点到了一样缩回手,顿了两秒又伸出去一些;早已明白少女心理的钱惟昱顺势伸手搂过少女,如同数年前少女年纪还小的时候一般。随后,钱惟昱怀中便传出了“嘤嘤”地少女压抑饮泣之声。 “昱哥哥,小妹心中好苦。你为什么不能时时来看小妹呢——母妃她可还好么?” “母妃自然是一切安好的,她也着实时刻挂念你呢,她一辈子苦命,不曾能够有亲生骨肉,对你可是比对为兄还念叨得多呢。这几年在斋院修持,倒也不曾吃过什么苦头吧。” “清子一直都挺照顾小妹的,又能干,不过除了清子也就没什么人陪小妹谈诗论赋学做些女儿家的事了。式部少辅家的阿紫也常常被接来陪着小妹玩耍,阿紫倒是着实可爱得紧呢。不过自从父皇崩御以来,一切都大变样了,大哥那般……唉,为何骨肉至亲会到这步田地呢,呜呜呜。今天城外定然死了不少人吧,听说淀川水都变红了。” 钱惟昱哑然,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他意识到,选子是没什么**的人——可能除了和他厮守这个**是一个例外。但是至少是不会有权力和地位上的**的。若是没有一些逼着她目睹惨剧的动机,说不定最后想要逼她上位都会不情不愿……如此一来,对选子的引导就更要斟酌了。 “确实死了不少人,不过那也是藤原兼家咄咄逼人所致的——他们围了大阪城,城内军民商旅总人数不下十万。若是被长久围城,定然会供给短缺,人民相食……” 这最后这句话绝对是扯淡,因为吴越一方拥有绝对的制海权,大阪城是濒临濑户内海的港城,怎么可能围得死呢?六百年后第六天魔王在这里围石山本愿寺,都得依靠海贼大名九鬼嘉隆用铁甲船击败毛利家的村上水军之后,才顺利围死。不过钱惟昱这么说,也只能是祈祷选子年轻不懂军事了。 果然,才十四岁年纪、只知道舞文弄墨以便和义兄多一些共同语言的纯良少女完全没有识破这句话当中的破绽,对于这场血腥杀戮的事情,除了悲悯一番之后,也就揭过了。 “昱哥哥,既然如今大阪城之围已经解除了,不如昱哥哥便让吴越国的水军载着小妹和姐姐姐夫他们一起离开吧。小妹既然不容于三哥,这个大斋院不当也就是了,如今父皇的子嗣,只剩下三哥一个人了,哪怕他真的是亲自与谋了弑害大哥和二哥,又有什么办法呢……呜呜呜。” 靠!钱惟昱发现事情当真有些大条,莫非是只有和选子撕破脸,把选子用身边的女卫控制起来,强制当自己的傀儡然后发兵平安京么?那样做的成功率还是有的,不过自己此前的感情戏可就全部白铺垫了,勤王的义举也会变成挟天子以令诸侯,日本人将来的反抗肯定会扩大好多倍。 “妹子你便不怕让你和你姐姐姐夫就此背负骂名么?还有诸多被源高明殿牵连的忠臣义士,也会就此堕入无底深渊的啊。” “小妹不怕污名,只求不要再看到宗室相残了。去了中土之后,小妹再也不是什么侍奉神明的大斋院,也不是皇室的内亲王,只求陪在哥哥身边做个不要名分的……的……女御,从此长相厮守,岂不是好……” 选子说到这里,脸色已经羞红如三春粉黛,泛出一种妩媚的酡红光晕,双眸怔怔地瞪着钱惟昱,泪光莹然,蓄满了期待感。钱惟昱光是被这么一看,那种冷血心肠就顿时软了下来。还没等钱惟昱想明白应对的策略,选子又自以为是地说道:“而且哥哥或许不知,姐夫其实是个素好男风之人,不能人道,两个姐姐嫁过去数年,也都是独守空闺,凄苦不堪呢,若是可以从此摆脱这个身份,也好给她们好离好散重新做人的机会,岂不是成人之美。” “够了!你把为兄当成什么人了。纵然你们不怕背负反叛的污名就此远遁。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此番我吴越国包庇日本国‘反贼’的话,两国邦交会受到多大的恶化?百姓之间互通有无跨海行商会受到多大的障碍?如今遍观九州、西国地方,乃至这大阪、神户,有多少百姓靠的是对外贸易过活?难道这百万之人,都要从此去做闭关锁国的奴隶么?为兄不是残忍好杀之辈,可是罪仅在藤原兼家一族——为兄只能保证,若是藤原兼家伏诛,源高明一脉平反。吴越与日本国重归和睦,为兄绝不多杀一人。” ... ... 第374章发兵两京 选子听了钱惟昱的说法之后,又嘤嘤哭泣了一阵,许是知道自己不懂国计民生,有些事情不好置喙,选子最终还是把反对的意见吞下肚子里去自己伤心。半晌之后,才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昱哥哥,小妹只想再问一句,你这辈子,都不会把小妹抛到那个冰冷孤寂的位置上去吧。如果三哥最终当真罪不可恕的话……” 钱惟昱剑眉一挑,依然是故作不知地反问道:“你是说如今圆融‘天皇’的位子不成?” “自然是的了,事到如今,按照哥哥的意思,这个对错是非是定然要争一争的了。若是最终果真因为宗室不肖酿成这一切,定然有人会付出代价。 小妹自幼歆慕汉化,自大唐以来,我日本国因师法中原进步良多。此后渐渐推崇国风,也不过是因唐土发难灭佛,才使两国渐行渐远。哥哥学宗天下,七八年来使我日本国读书人人人识得汉字,小妹又怎忍让如此功德尽归尘土,百姓士民重学日语呢。为了长治久安,哥哥不得不造一些杀戮,小妹也是无话可说。只求事后能够让小妹得个清净,这般污秽的争斗场中,再也不需小妹插足。” “你是怕……罢了,若是还有别的法子,为兄不陷你于其中便是。皇图霸业,在中土施展便是了,这日本国除了与我吴越通商之外,为兄还真是看不上什么别的好处。只要妹子怎么开心,为兄便怎么施为。难不成日后史书还能唾骂一个外国的君王昏君不成。” “昱哥哥你对小妹真好。呜呜呜……嘤咛” 选子情不自禁地缠住钱惟昱的身体,似乎想让自己的身体融化嵌入到钱惟昱身上一般,随后那芬芳的樱唇便被老练的钱惟昱自然而然地捉住,随后一阵天旋地转的感受就灌入了选子的脑海。天呐,自己终于被昱哥哥做了羞羞的事情……自己可是要毕生侍奉神明不能嫁人的啊……不过如果可以不要名分就此厮守,也是美事了吧,嫂子们肯定也不会如何嫉妒排挤自己才对。 选子脑海中乱哄哄地涌入无数念头,身子自然而然地软了下来,只是贪婪地享受着被至爱之人侵犯的满足感。那只是一种单纯奉献给与的满足感,不带丝毫自身的****,只是一种能够让对方从自己身上获得愉悦欢欣的成就感。 钱惟昱见选子的身子越来越酥软,最后连环住自己的手臂都抬不起来了,心中倒是冷静了些。他知道如今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而且对于选子来说如同天崩地裂一般炽烈的抚慰,对于他却不过是老马识途者的毛毛雨而已。或许选子带给他的快感,唯有那芬芳纯净的软语温存,以及保护欲迸发时的成就感。 所以,他及时而缓慢地收住了手,选子因为不知道男女之间究竟该干些什么才算夫妻人道,以为这般爱抚已经很给力了,也不为己甚,喘息略定后,选子不胜娇羞地说道:“选子已经长大了,可以为哥哥做任何事。哥哥也不必担心嫂子们不开心,选子什么都不想要。若是国内事情了断了,能够让选子就此消失,那该多好啊。” “这又是何苦呢,为兄此生不会让妹子吃苦的便是。外间的事情,只凭为兄自行处断便是,妹子便不必多问了。可能信得过么?” …… 回去之后,钱惟昱也是一整夜没睡好,他知道和选子的关系这样便算是正式定下来了。义兄妹那种窗户纸,也算是捅破了。再后面,在日本的“勤王”问题上他基本上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放手。只是到了这一刻,他却发现他自己在演戏过程中投入的也已经太多了渐渐地对于利用选子生出了越来越明显的负罪感。 如今他的女人也不少了,不过那些浑然不带任何目的性,就是以他为天,予取予求的基本上也就是蒋洁茹、安倍素子这几个女子——不过这些女子出身比较低,能够被一国之君或者仅仅一镇节度使宠幸就已经很满足了,自然会比较彻底付出。至于周娥皇周嘉敏姐妹,乃至杨云娥等女,那些女人原本在嫁给自己以前就曾经出身名门或者势族。因此要么是多多少少有点**自主的孤傲年头,要么是为了一定的目的,看中了自己的某些能耐,才甘愿死心塌地。 选子可能是他至今拥有的或者即将拥有的女人当中,身份最高的了,而且那种从小萝莉养成带来的依恋感和予取予求,实在是出自至真至纯,让人一想到要去算计都心中不忍。 不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到了东方既白的时分,几乎睁眼躺了一夜的钱惟昱用冷水冲了一下脸面,心中也冷静了一些。他自嘲地忖道:管不了这么多了,大不了后头的事情好生粉饰一下,尽量自己手上少沾血,脏活推给源满仲之类的人自发去干。反正如今倒藤原北家的势力也不算彻底归自己指挥,源满仲之类的势力只能算是和自己联合、把自己引为外援而已。 …… 在大阪城休整数日,林仁肇那头也基本上把作战部队的分拣和战略预备队的搭建给理出了一个头绪。钱惟昱重新计点兵马,选出三万人马由林仁肇率领沿着淀川进兵直扑平安京而去,而且骑军大部也跟着林仁肇行动。另外又拨出一万人的偏师,除了斥候之外基本上由纯步军构成,由杜叔詹和胡则二人统领,从大阪出发后径直向东进击日本国名义上的南京奈良。 大军八月十二这天开拔,忘奈良的一路非常顺利,纵然需要走一些山谷道路行军,不过六十多里路的距离即便缓缓而行还是两天就到了,沿途完全没有任何敌军兵力骚扰,显然是前几天大阪城外的激战让藤原兼家一派的预备队几乎被榨干了——之所以需要缓缓而行,无非是因为这一万兵马带了八门攻城用的臼炮罢了。 奈良的日本朝廷守军只有三千而已,剩下的多是大和国乃至伊贺国的地方大名豪族武装,拼凑了差不多也有两三千人。日方的战术基本上是笼城守御,结果成了吴越人攻城臼炮的牺牲品,一通大铁球砸过之后,本来就无法上人的砖墙纷纷炸烂,连垫高城基的石垣也被轰得崩碎飞溅。 半天的攻城准备期间,至少有数百武士因为躲在城墙后面沿着射击孔备御,结果没被稀稀拉拉的大铁球砸死,反倒被击碎后的石垣那飞溅的碎石击毙——这个战例后来也被吴越人第一次参与实战的炮兵记录到了经验当中——面对发射实心弹的大炮的时候,大块巨石砌面的城墙比夯土黏合城墙更加不耐砸。因为刚而易折的石头比韧劲较好、善于吸收冲击动能的夯土更容易形成飞溅的碎片,造成对人员的二次杀伤。 其实,这一点因素钱惟昱一开始倒是没想到,后来拿到炮兵部队的经验反馈时才后知后觉地欣慰不已——其实这些都是后世历史检验过的经验,比如在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前,欧洲人建造的坚固堡垒都是古典石质城堡,但是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人干掉之后,欧洲人就反省出了“面对铁球实心弹,石头城墙不如夯土城墙”的经验,才有了后来以城墙厚度取胜的、纯夯土的棱堡星堡大行其道四百年,直到1830年代法国人发明出了穿甲开花弹之后,夯土因为更容易被装药开花弹钻入深处后大块爆破,才退出历史。 不管怎么说,吴越人至少在大炮还没有用于中土战争之前,就摸索出了一些防守方的经验,也算是一桩意外的收获。 奈良战役随着日军拒守城池的无效化,基本上战局结果也就抵定了。在砖墙和石垣被炮击开出了几个口子之后,日军居然还试图在缺口附近埋伏预备队,等待吴越人从缺口冲入后好近战绞杀,打那些换命的巷战。可惜吴越一方拥有绝对的远程火力优势。在接近缺口之前就会用神臂弓反复轮番攒射,最终再在攀援炸塌后的夯土城基缓坡前投掷黑火药手雷。 日军的堵口作战,终究让日本人的阵势队形比野战时的还要密集,以至于这些远程火力的杀伤效率比淀川合战都要高。白白多死伤了一两千人之后,日军终于发生了动摇性的骚乱——地方豪族和大名的武装虽然在战力上不一定比朝廷的军队差,战斗意志也还算坚定,可是他们没有义务为朝廷在一场必败的战斗中送命。 随着动摇的扩散,吴越军队进行了最后的冲杀,阔板飞梯用在那些低矮的城基上,颇有些大材小用的味道,参展的吴越军中那些数年前就是亲从都老兵的战士们,但凡是参加过洪州攻城战的,基本上都对日本人的破城嗤之以鼻。 八月十八这天,奈良城便算是彻底肃清了。日军各路人马死伤三四千人。随后吴越军队非常军纪严明地派兵保护了东大寺乃至其他古迹和圣地,没有做出什么纵兵劫掠的事情——吴越至今没有穷养兵的习惯,士卒们没有养成抢劫战利品的习惯,有战功的话赏赐也都是朝廷足额发放,没必要靠抢的,所以在这方面的军纪维护自然也就颇为容易了。 在奈良城攻破的同时,林仁肇带去攻打平安京的另一路人马也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八月十五这天,从大阪出城后行进了七十多里的吴越军队在平安京附近的长冈先与日军发生了一次接触作战。藤原兼家不死心派出了一只偏师试图在长冈附近利用山谷地形打个伏击。结果额外折损了两千人马却只换来了一个“吴越军队山地作战能力绝对不逊于日军”的鲜血教训。 两日后,林仁肇的军队也就从西南两个方向展开了围城阵地,平安京战役即将打响。 ... ... 第375章花样炮击大赛 安和利乐的平安京,如今显然已不再是平安乐土了。城南数处坊市被砲石、铁弹和火油变成了人间地狱,数以千计的日本平民因此流离失所。这些损失自然是吴越军队用那种具有非凡震慑力和巨响的兵器轰击城墙时,因为精度不够而轰烂了城内的临墙的街坊所致,至于火油,倒是依然依靠吴越人的少数扭力式投石车投掷的油罐造成的。 相对于城内被砸烂的设施,那些仿造大唐长安城制度、但是缩水到了三分之一比例尺寸的坚固城池倒是依然坚挺,纵有一些坑坑洼洼却还不至于直接被轰烂。 自从造成了不少的平民损失后,城南方向的火力便弱了一些,只有城西因为地势低洼、湿地处处继续遭到如同炮术训练一样的打击。很显然,吴越王还是颇为注意在平安京中的影响的,不想造成一个前来改朝换代肆意杀戮的姿态影响。 政治上一个微小变更,带来的都是军事部门的跑断腿和绞尽脑汁。为了减少误伤,至少是摆出不滥杀无辜的姿态,林仁肇这几日可没少折腾炮兵部队。而且发展到后来,关于兵器的应用方式改良,都要由钱惟昱亲自过问。 …… “大王,经过之前四天在城西的炮击测试,目前炮兵单位提出了三项改良意见,具体是否使用,还请大王圣断。” 一份文书放在钱惟昱的案头,随后他打开来略微扫视了一番,便露出了嘉许的神色。 第一项整改意见是针对开炮距离的,经过两天的“实战打靶”测试,日本人缺乏远程守城武器的现状已经很明显地充分暴露了。因为普遍没有上人的城墙,日本人没有部署床子弩这种武器。甚至于说,日本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弩!所以基于这个认识,按照原本军器监刚刚铸出臼炮时,出于生存性考虑制定的攻城战中至少在五百步外开火的操典就没必要坚守了。根据实测,逼近到三百步都是毫无威胁的——再近的话,需要考虑城内日本人不要命反冲锋出来逆袭。 其实对于日本缺乏强力弹性势能兵器的趋势,众人是早有认识的,之所以不敢断定,一开始还是出于对平安京城池修建制度的忌惮——别的日本城堡都不是中式的,没有可上人城墙,所以缺乏城头重武器很正常,平安京既然仿造了长安城的制度,如果床子弩都没法放那你仿制来是搞笑用的么?结果最终的实验结果是,平安京果真没有床子弩和扭力式弩炮,却意外地有一些小型化的拽绳式投石器。后来钱惟昱发现这个问题后还找源赖光确认了一下,才明白原来日本人是因为基本不杀生不吃肉,所以连任何要用到动物筋腱制造的机械都没什么经验技术积累—— 在日本也有屠夫这个职业,但是日本的屠夫却需要忍受比乞丐和娼妓更加低下的社会地位。即便如此,这些屠夫居然破天荒的不负责屠宰活物!他们唯一的职责仅仅是拿着别人捡到的或者领主送来的老死的病死的牲畜、野兽,然后把皮革剥下来硝制!然后把肉全部丢掉!筋腱虽然也有处理,却因为这种供给的稀少而完全不懂得制造弩。对于吃素不杀生到这种极端,以至于到了自废一部分武功的程度,吴越人不好好利用就太对不起那些素食主义者了。 除了把臼炮拉到距离城墙三百步内近距离狂轰以外,吴越炮兵的第二个改良是把臼炮的铁箍支架锯短,把炮身尽量放平,然后在炮座最末端用夯土堆砌堵住,防止火炮后坐力反退太多。这个设计倒是和后世明朝吧臼炮改成虎蹲炮原理差不多了,只是如今的炮架还是太死板,不好调节角度和卸掉后坐力,锯短了之后再要抬高仰角,就只有在炮台前面垫土了。抵近轰击过程中,放平炮架可以让原本高抛射向城头的炮弹,改为以几乎以平直弹道直挺挺砸在城墙侧面上。 至于最后一条改良办法,据说是为了彻底淘汰如今还用来投掷猛火油罐的投石车的,钱惟昱看了之后眼前一亮,命令立刻实弹测试一下。 …… 平安京内,连同此前大阪城外淀川战役后逃回来的兵马,藤原兼家手上也只剩一万多人了。这个时代原本还不算没落的日本朝廷居然混得如此凄惨,也不知该怨谁。吴越人倒是不急于攻城,他们拿出那种藤原兼家从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火药兵器猛轰平安京城墙的时候,藤原兼家就知道这座仿造自大唐长安城的巨城已经没法守了。所缺的,只是一个战败逃跑的借口,以及如果跑路的话还会有几分成功逃走的胜算、逃走后又能去哪里容身或者说东山再起的机会。 登基做天皇不过两个月的圆融天皇对他倒还算是讲义气,没有干出什么削夺其权柄、宣布其为朝敌的行径。也或许是因为圆融天皇自己都不知道他皇兄是藤原兼家杀的——当初弑兄并陷害藤原兼家政敌源高明的事情,圆融天皇着实是不知情的,如果知情了圆融天皇也绝对不会支持藤原兼家。笑话,世上又有哪个天皇愿意做傀儡呢?哪怕源高明是支持圆融天皇的二哥即位的,圆融天皇只要稍微有点政治常识,就知道不能把源高明一党彻底打死,那样只会让自己也是去制衡藤原兼家的棋子。 但是,如果真到了天皇发现自己都要被逼出平安京了,会不会产生鱼死网破把他藤原兼家当晁错平愤的事情呢?到时候自己还有多少号召力? “相国大人,吴越人又变着法儿炮击了,只怕朱雀门很快就要撑不住了!”一个侍从官告急的声音,让藤原兼家从忧虑中暂时警醒了过来。 他之所以被人改口称作“相国”,是因为两个月前圆融天皇登基的时候,以他的“平叛拥立之功”,将其官职从冷泉天皇时期册封的从二位内府、升级到了从一位太府。虽然这个升官并没有实际让藤原兼家多掌握多少权柄或者荣耀。 “走,本府亲自去看一下这些贼子有多猖獗。” “相国大人还是早做决断吧,贸然前去只怕甚是危险啊” “不妨事,国事如此,便是殉国了,也好过做阶下囚受辱而死。天道若是更易,就让咱看看吧。”当然,这句话藤原兼家并没有说出来,而是在心中默念而已,毕竟要是说出来的话,对于手下人士气的打击太大了。还不到四十岁的藤原兼家,在这一刻已经显得如同他数年前过世的父亲那般神态苍老了,可见受到的打击有多大。 半刻钟之后,在平安京的正南门朱雀门,藤原兼家看到了吴越人的新花样。至少有十六门被称作“臼炮”的兵器,按照四门一组的布局部署在朱雀门外,距离城门仅有三百步左右。 重炮四门一组,其中有两组炮把炮口压得比前两天低得多,似乎那个炮筒铁箍上的支脚深深楔入了夯土地面,对面那些吴越军中仅有的不穿着铁甲的士卒便是炮兵了,把药包和大铁球放进炮筒后鼓捣了半晌,就有“轰轰轰”地巨响轮番发出。 “喀啦!”一颗颗数寸直径的铁球砸在城墙的外侧面上,凿出一个个数尺深浅的崩裂凹坑,不过两轮就有一处城墙因为腰部被凿进去一大截,上头整个塌下来一丈多的土石,形成了一个缺口。 “这难道便是天命么?平安京当真不可守了……”藤原兼家呆若木鸡,却居然没有什么害怕的心理,或许是等待的煎熬已经让他不再畏惧死亡。 可惜噩梦显然不仅仅是如此,吴越人还要各种变着法儿折腾。那些没有放低炮口的火炮,似乎也是经过了一些特殊的处理。吴越人装弹的步骤虽然远远的看不清楚,但也明显可以看出和此前是不同的。 白色皮子的药包被塞进去之后,本该要接着塞黑色铁球的,然后才是鼓捣夯实、穿刺药包、塞入引线、点火开炮一系列繁琐动作。现在,吴越人居然把铁球放到一小盆疑似猛火油的黑油里面滚了一下,沾满了无数粘稠物之后,把铁球直接点燃,成了一个外表猛烈燃烧的燃烧弹,随后直接丢进炮膛里。巨响过后,一颗拖曳着四处飞洒长长火尾的铁球就砸了过来。这种弹丸的准头虽然继承了臼炮的低精度,但是比之投石车肯定还是要准不少。不过三百步的距离,一颗颗原始的燃烧弹就砸上了城头。 这种燃烧弹还很原始,因为只是靠临时裹一层粘滞重油在外表上,充其量一颗炮弹上也就沾着一两斤重油,在抛射的上升段还好说一点,但是一旦到了引力飞行段的时候,因为铁球弹会不规则旋转,离心力的作用让大部分重油都会甩出来。落到城头时黏在铁球外壳上的油估计也就几两重而已。从燃料的规模上来说,这玩意儿的燃烧力完全不如投石车投掷的油罐,连前者的零头都不如。但那相对精准地精确度、砸击与纵火并重的复合杀伤效果。外加下坠过程中因为离心力甩油带来的漫天火雨星星点点视觉效果,便着实骇人了。 如果有后世的军事爱好者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惊呼:卧槽!这不是把臼炮当迫击炮使了么?利用炮弹自重滑落式装填,同时炮弹本身提前点燃裹一层燃烧物质,就起到了相当于直接引燃底火药包的效果。原本装弹后的夯实、穿孔、点引线的活儿全部被省了。唯一的代价是炮口必须仰高,达到迫击炮一类足够让炮弹因为自身重力滑落到炮膛底部的仰角;另外便是射完后清理炮膛会更加废事儿一些——用了这种炮弹之后,刷炮膛时可不仅仅要刷掉不完全燃烧的黑火药残渣,还有可能有粘滞的油块。 朱雀门的城门在持续高效地大仰角“燃烧弹”攻击下,没有几分钟就被彻底引燃了。这种燃烧弹砸破砖瓦表面后、让火油深入到建筑内部木结构层的效果,便和二战美军轰炸德累斯顿时候,先用高爆弹炸毁德国建筑混凝土屋顶、然后再用燃烧弹攻击内部裸露出来的木质部分有异曲同工之妙。 藤原兼家面如死灰,组织平安京守军中的预备队和少数宫卫军在朱雀街上集结。随着几颗平射铁球直挺挺把不堪重负的城门轰开,那些日本人都知道殉国的时候已经到了。 ... ... 第376章洗脸死 这个年代没有电话,没有电报,信息自然是闭塞不堪的。平安京内的藤原兼家,当然不知道几天前奈良城内日本守军的死法,所以,他当然会同样打出“利用城池掩护,把吴越人拖入近距离巷战,发挥日军格斗搏击方面的优势”这样的主意。 然后,仿照长安城而修建的朱雀大街,便成为了人间地狱修罗场。 日本人在建造平安京的时候,别处都是偷工减料打折扣减比例仿的长安城,唯有这五十丈宽的朱雀街上,没有丝毫偷工减料——毕竟修路不比盖房子起城墙,成本要低得多,无非是有足够的空地平整好也就是了。日本人在自命小中华的过程中,或许只有这一处是足料足量的翻版吧。今日沦落到如此用处,也不知道是否是一个讽刺。 在吴越步军冲杀进去之前,先是十几颗实心铁球平射开道,大部分炮弹砸在了城墙上,少数几颗从被炸开的城门洞内钻进去,以跳弹的姿态在朱雀大街上搅起一团腥风血雨,活生生在人堆里犁出一条条十几丈远的血路。如是者数轮,一开始还鼓起勇气堵门巷战的日军不得不稍稍退却,放弃堵门的愚蠢想法。 督军攻城的林仁肇见有机可乘,立刻指挥申屠令坚亲率一都人马迫进夺城,板甲铿锵的吴越步军十文字枪、陌刀如林而立,如墙而进。其间夹杂的神臂弓手轮番攒射,虽然速度不快,却自有一股凛然的威势。多重火力之下,吴越军队很快在冲入了朱雀门,在城内建立起了一个立脚点。 果然,那些缩在坊市和城下町之间的日军从掩体内冲杀出来,对着吴越人的军阵发起了硬战肉搏的逆袭,雪亮的刀光翻飞之下,阿鼻地狱般的杀戮高效地掀开了。 “把日本人堵回去,打开一条道路,让骑军入城!”申屠令坚挥舞着一柄浑铁陌刀,大呼酣战,很快带着手下精锐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 外头有稀稀拉拉地日军武士想要过来堵漏,但是看到如同波开浪裂让出甬道的吴越步军背后冲进来无数铁骑,他们顿时就绝望了。 数千铁骑都的精锐,浑身上下连同战马都裹得和铁罐头一样,手挺十文字枪或者陌刀挥舞着冲突穿凿。原本在攻城巷战里,骑兵因为腾挪不开很少有发挥的机会,不过在朱雀街这种比体育场还宽的地方,却是正好发挥——大不了不要到小巷里去追杀残敌就是了。 数以百计的日本武士被包铁的战马撞得筋断骨折,数以百计的武士被刀枪的巨大惯性整个人捅个对穿。但是更多的,则是被撞飞后直接踩死在铁蹄之下。平整宽阔的朱雀街,让所有参战的铁骑都士卒都高呼过瘾——这么好的骑兵冲锋路况,或许只有在专门跑马的校场里面才找得到吧。 …… “全军停下,不许靠近皇宫!”顾长风带着身后千余铁骑,一直沿着朱雀街杀到了城北,那些“三条二条一条”家的贵戚们府邸如同行云一样被留在身后,一直杀到京都御所正门的建礼门外才停住。 圆融天皇的罪行还没有被证实,哪怕凭借醍醐源氏一派归降的人提供的证据,也只能攀咬到藤原兼家身上——谁让圆融天皇事实上就很清白呢?所以,在“源博雅、源满仲接友邦外兵勤王”的名分下,圆融天皇绝对不能死在吴越人手上。此前攻城大军只围西南两面,算是围二阙二,目的就是希望给藤原兼家和圆融天皇一个逃跑的机会。如今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有没有弃城而逃。 顾长风约束着心腹骑军沿着御所外围逡巡搜杀,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才有乱波斥候过来通报,说是埋伏在琵琶湖边的己方探子已经确认一队此前停泊在东门外大津町的船只紧急驶入了琵琶湖,向着东南偏东驶去,约摸是要去湖对岸的近江国地界。开船之前,有城内逃出的要人匆匆上船,船队规模是两条关船、外带五六条小早。 得了这个消息,顾长风才带着骑军向御所着力攻打,沿着侧门平唐门杀进宫内,凡抵抗者尽诛,弃械者一律不问。果不其然,赶到清凉殿时捉住几个太监拷问,藤原兼家已经带着圆融天皇出玄武门后往东逃跑了,具体去向这些太监们也不知道。 两个时辰后,钱惟昱带着几个醍醐源氏清河源氏的要害人物、并三个内亲王一起从平唐门遵照礼法进了御所,来到清凉殿,随后召集宫中和京都残余不曾附逆和逃跑的贵族公卿,宣布平叛事宜。 既然口径是“平叛”,自然少不得对于“逆贼藤原兼家死不悔改,居然还试图迁劫天皇逃往关东继续挟天皇以令大名、继续进行不义抵抗”这种行径大加挞伐。那些没有武力的贵族公卿残余分子对于这种说法也只能是随口附和而已。其中稍微有几个果真对皇室非常忠心、不避生死的忠臣,倒是对于钱惟昱的这个口径迎合而上,挤兑住钱惟昱的论调: “既然吴越王如此高义,效法回纥退史思明故事仗义勤王,还望竭尽全力救出陛下,还政天家。” 听到这些家伙用唐肃宗借回纥兵平叛安史之乱的典故讽喻今日吴越国出兵,钱惟昱自然是心中不喜的,心说尼玛咱吴越好歹也是先进文明,能是回纥人那种蛮夷鞑子可比么。不过对于这种言语挤兑,他自然是全部要把场子先接下来,虚与委蛇地满口应承着:若是事后查明真相,此前诸般弑君恶行果真只是藤原兼家一人所为,自当尊奉今上。 可惜的是,第二天一早一条噩耗就传到了平安京:在近江国小滨町附近,有一小支船队在琵琶湖湖面上发生触礁事故,慌乱中多船相撞沉没,死者甚众。当时船队离岸数里之远,湖面能见度极高,岸上町民都可亲眼目睹为证:船队周围没有任何其他人员和船只的攻击、骚扰、纯属意外事故。 只不过数天之后、风波渐过时,又有吴越国的水鬼在这一代收集残留的铁箍木桶碎片销毁,一些木桶残骸上还有少部分黑火药残留——只是因为这个时代的日本人还不知道有水雷这种东西的存在,自然是没法理解的了。等到彻底毁除痕迹破绽后,这段公案也就没人理会了。 当时,经过紧急的打捞,发现死者中有太政大臣藤原兼家、今上圆融天皇等人,一时间近江国轰动万分,立刻把噩耗传到平安京。除了遗体之外,居然还有人捞到了一封墨迹已经斑驳化散的丹砂绫锦。 这种丹砂绫锦自然是日本国天皇颁发敕命所用的材料;上头具体是何人笔迹已经看不出来了,内容却大多是罪己诏形质。其中自言自语地忏悔自己为了确保储位不受威胁,猪油蒙了心居然默认了藤原兼家策划的弑君杀兄、嫁祸醍醐源氏、大纳言源高明等人的毒计。如今招来国祚崩摧的大祸,实在是悔之无及!虽欲赎罪,可恨无门;深恐再遭天谴;寤寐咏叹,夕惕若厉。 无数朝臣不愿意相信这份罪己诏,也不愿意相信圆融天皇预谋杀害先帝冷泉天皇这一事实——至少,从这份一并打捞上来的自言自语地“罪己诏”里看来,是“事先知情、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放任藤原兼家施为”,就算不是预谋,至少也是一个知情不报了。 可惜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这些人都没有兵权,稍微识相一点的,凡是醍醐源氏与清河源氏两支都乖乖选择了跟钱惟昱统一口径,其他藤原五摄家中支派权贵不打算附和,还想推出朝堂到关东、山阳、四国等地自行流放,弃朝居野的,钱惟昱也不拦着——反正到时候只要新皇大政更易,你们不武力抵抗就算了,武力抵抗的话,再一个个蚕食收拾不迟。 …… 平安京攻下来了,天皇在逆臣劫驾逃亡的过程中意外因天谴而亡。但是战事还远远没有平定。在近畿东面的近江、美浓、尾张、三河四国,乃至濑户内的阿波、淡路、伊予、播磨;每个封国或多或少还有地方大名和豪族势力武装反抗。 这些人或打着圆融天皇的旗号,或打着藤原兼家的旗号,甚至还有一些不知道天下大势的家伙居然打出二十多年前就被灭了的反贼藤原纯友、平将门之类武家的旗号。钱惟昱少不得分兵剿灭、拔除大名城堡数十座,将其尽数烧作白地。至于贫农佃户、奴隶工匠等人,若是大名被灭,自然会得到自耕农待遇,予以解放。 八月份的最后几天,乃至整个九月,近畿之地基本上都在这股混乱的风潮中渡过。随着大局抵定,肃反的战事也不仅仅是吴越军队担纲主力,摄津、和泉一代的源满季私兵,北九州的源满仲军、乃至吴越人如今编制的外籍部队——隼人武士团,都加入了西国地方的肃反作战。这些更多类似于游击战和山地战的作战在军事上着实乏善可陈,枯燥乏味,却如同慢性失血一样让日本的反抗势力逐步削弱。 到了十月,大阪湾、伊势湾附近的近畿平原、浓尾平原诸国基本上被肃清了,这一块地盘大致相当于六百年后大魔王织田信长遭遇本能寺之变前的势力范围,同时素来就是吴越人和清河源氏势力范围的九州岛和西国山阴、长门自然也不在话下。 反抗力量不能说没有,只是都躲进了关东、山阳、土佐等地的山区,也就相当于战国时候各路关东诸侯加上毛利家、长宗我部家之类的地盘。而且各自为战,再也无法拧成一股力量。到了这一步,钱惟昱觉得该是册立新天皇的时候了。 ... ... 第377章造势 经过一个多月的修葺翻新,大金主吴越人的洒漫花钱之下,包括清凉殿在内的京都御所各处宫室倒也是恢复了整洁明朗、旧制尽复。 每天,从大阪城沿着淀川源源不绝往平安京运输木料砖瓦的船只都有数百艘之多,被战火焚毁的坊市屋宇纵然没有来得及全部重建,好歹已经把废墟都清理掉了。 平安京原本只有左京——也就是城池的东半部分被充分利用起来了,右京因为素来地势低洼、日本人缺乏治水能耐所以被抛弃了一半以上当初规划的坊市。如今吴越人的撩浅军入驻休整之后,把废弃建筑物的废墟挖平后填埋到那些低湿的城内地块中;又堰高掘低,把沼泽那般深不通舟楫、浅不过车马的湿地部分深挖,挖出来的土填塞到其余规划中要填满的坊市地块中。倒也把城市的下水系统略微规划齐整了些,十几处原本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坊市地块被拯救出来重新建设,而规划为湖区的一些地块也疏浚到了一两丈深度,清淤洁净了不少。 屋子暂时不够,吴越人就送来了数以千计的轩敞帐篷暂时搭在城外,供流离失所的难民居住,同时还在城外竖起了几十口水缸一般尺寸的大锅,日夜熬煮施粥周济难民——平安京作为日本数百年的帝都,在这个时代本是发展的巅峰期,足有14万城市人口,城外整个山城国其他地段还有约摸10万出头。因此战乱导致的城内外难民,起码也有数万人之多。 给难民施粥,一天就要花掉三百石的军粮,若是短时间地装腔作势,自然是可以维持的;长期要作为一项善政维持到日本局势稳定,便比较难以令人置信了,至少在这个时代的日本平民眼中,还没见过哪个诸侯或者那一代朝廷有实力这么干过。就眼下而言,相对来说更让日本人震惊的是吴越人拿出来的那么多临时居住用军帐。 众所周知,棉布的普及,在原本的历史上还得再等两三百年。钱惟昱把海南的黎族棉布制造技术移植到了苏杭之后,再经过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一系列的技术改良,如今棉布在吴越已经有五年的普及历史了,苏杭一代再次复制了后世大明时“松江棉布,衣被天下”的辉煌,数州之地,年出产棉布几百万匹——或许再有个三五年的发展,就可以达到每年数千万匹的总规模了。 但是对于日本国来说,许是因为吴越海商运力的倾斜,或是技术、物资扩散的滞后性,棉布在日本还算比较稀罕,其价值也不是吴越本地那般一两银子能买十几匹布的便宜货。在棉布出现之前,为了足够厚重和遮风,帐篷一类的东西在各国都是用皮革制作的,至于丝绸和麻布,因为太漏风,干不了这个用途;日本向来不杀生不吃肉,动物皮革也很稀缺,做帐篷就更是奢侈了,价值绝不在盖房子之下。 吴越人给百姓随意施舍临时居所,只要遵守卫生要求不乱丢垃圾便溺就能免费居住。甚至还棉布不要钱一样拿出来给即将入冬的平民施舍、或制造成品衣被御寒过冬。吴越人不仅布料供给源源不绝,似乎裁剪缝纫衣被也快捷地吓人,数以千计的布衣被褥几天之内就能供给出来,连针脚都细密齐整,标准划一,令人惊叹。只不过如果要拿成衣被褥御寒的,那便不是如直接舍一些棉布那般免费了——需要出卖劳力当力役干活,诸如担砖填土、砌墙筑城。然则乱世人命贱如狗,日本人素来被压榨地极狠,吴越人这般给衣食雇佣人干活的已经是旷世罕有的仁政了。 除了高层的贵族集团依然还有大量怀念旧时代的人存在之外;似乎在地方下级武士和普通日本平民眼中,更够跟着吴越的外来统治者过活,也是个很难得的好处了。 …… 这一个多月来,平安京的复苏全部看在选子眼中,义兄治下的吴越军如此施行仁政,令人心中温暖无比。不过她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三哥最终还是崩御了,而且从打捞起来的遗物来看,三哥对于藤原兼家谋杀大哥二哥的事情也是“知情不报、乐见其成”的态度——这个态度看上去中规中矩,没有被黑得太厉害,所以比较有迷惑性,选子的见识,对于这一点还是真心相信的。 父皇的所有子嗣都已经被杀了,再往上追溯,自己祖父醍醐天皇的其余子嗣被降为了醍醐源氏的臣籍;再往上追溯到自己高祖父为止,期间的清和天皇、光孝天皇也都把非继大统的子孙降为源氏臣籍,只有选子的曾祖父宇多天皇还有未曾下降臣籍的后裔,但是如今已经地位比较低下,数代传承下来早已没有了亲王级别的封号。 清和源氏的代表,便是源满仲、源赖光这些人了。但是清和天皇与选子的曾祖父宇多天皇是堂兄弟,清和源氏从皇族源流中分出来的辈分便算是出了五服了。剩下实际上有可能的立君选择,就只有三种法理可能性: 第一,把曾祖父宇多天皇的其他远方庶子拉回来立为天皇,这条路子目前没什么有势力有名望的人可以推选;第二,把祖父醍醐天皇那些降为臣籍的醍醐源氏子孙重新拔擢恢复皇亲身份、先授予亲王封号,再立为天皇。但是鉴于醍醐源氏的首脑人物源高明和其他很多重要人物此前被藤原兼家害死了,走这条路能够提供的候选人,也就是祖父的庶长孙、选子的姐夫源博雅等寥寥一两个了。 要么,最后还有一条路子,那就是直接立村上天皇的亲女儿,冷泉、圆融的亲妹妹,立一个女天皇——这就意味着选子自己或者她的两个姐姐会有人被立。在奈良时代,日本历史上就出过六位女天皇,这六个女天皇统治日本的时间加起来也有近百年;平安朝建立之后,有将近200年没有出过女天皇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日本国在法理上就彻底否定了女天皇的合理性。 如果选子自己被立为女天皇,还如何能与义兄长相厮守呢?按照奈良朝的古法,但凡是被立为天皇的女子,要么终生不嫁,要么只能嫁给其他皇族,做那些亲兄妹之间苟且的事情。总之断然是不会允许女天皇嫁给外族的。更何况,自己与义兄之间的障碍还不仅仅是血统差距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义兄已经有了正妃,女天皇又怎么可能给异国国主去做侧妃妾侍呢?除非义兄肯立自己为正妻,而且义兄能够在中土建号称帝,否则这一切实在是殊难想象。 钱惟昱在那里忙着邀买人心,四五万吴越军队和清和源氏仆从军、隼人仆从军在西国地方进行着紧锣密鼓地清剿不臣之大小名主。该来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十月初十,一场由平安京内全体“殿上人”参加级别的朝会在清凉殿内举行,议题自然是公议册立新天皇的事宜。因为如今四大太政官都出缺,大纳言源高明也被害死了,因此朝会只能由原本藤原兼家的跟屁虫、如今识时务对钱惟昱暗中纳款的池田中纳言召集了——不过谁都知道,这个池田中纳言只是一个目前官面上还能过个场的传声筒罢了。 …… 池田中纳言吊着鹤音,在殿上废话了一大通:“……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行崩御,已有月余,今日之计,伏唯朝廷公议、宗室举荐,以延国祚。” “某以为,朱雀、村上两朝先帝,如今均已无子嗣在世间,既如此,当立二位先帝亲侄、于醍醐天皇庶孙中择拣贤名立之。” 钱惟昱觑眼看去,完全不认得说话的人;心说还真有投石问路的,也不知这人是没眼色还是果然忠义于朝廷。不过对于这个局面,他也是有了准备,一个眼色之后,太宰大贰源满仲马上出列抗辩: “醍醐天皇诸子除朱雀、村上两位先帝之外,均已下降臣籍,赐姓源氏,如何还算是皇族?昔年阳成天皇顽劣被废、藤原基经拥立醍醐天皇祖父、光孝天皇即位时,原本还有我清和源氏中尊长源融血缘近于光孝天皇,然藤原基经便以降为臣籍之人当先论尊卑、再论血缘予以排除。此法已成朝廷定法,如何能古今不一!” 源满仲引用的这个例子,发生在八十年前,当时即位的光孝天皇是选子的高祖父,他和再前面一任天皇阳成天皇的血缘关系比较远,是阳成天皇的叔祖父——也就是说,光孝天皇即位之前的时候,再往上追溯的三代天皇文德、清和、阳成分别是光孝的哥哥、侄儿、侄孙。在阳成天皇被废的时候,他原本还有一个亲叔叔就是源融,按照血统远近,如果非要立现任天皇的长辈,自然应该辈分越低越好,也就是先立伯叔、如果没有伯叔的话,才轮到叔祖、伯祖。 但是当年源融之所以没能争过光孝天皇,便是因为当时的太政、关白藤原基经抬出了“下降臣籍后不算皇族”的律条来抗辩的:清和天皇把自己没当上天皇的儿子都降了臣籍、赐姓源氏,而再往上的仁明天皇却没有这么干,这才有了亲叔叔没资格继承侄儿的皇位、叔祖父却有资格继承侄孙皇位的荒唐事。 那个和源满仲争辩的大臣听了这番道理,却并不服输,继续引用古例成法反驳:“光孝天皇即位时,藤原基经之所以如此选择,不过是因为天下间还有名正言顺亲王封号之人尚在——然如今情势显然不同,当今世上,有亲王头衔者已经一个不剩,情势反而应该借鉴光孝天皇崩御时、宇多天皇得立故事才对,怎可胶柱鼓瑟!” ... ... 第378章选子女天皇 在光孝天皇与紧接着的宇多天皇两代继承问题上,当时的太政、关白藤原基经做了两个看似相反的决断——光孝天皇论血统远近不当立,藤原基经以排除臣籍之人的办法把他硬塞到了天皇的位置上。但是仅仅过了三年之后,光孝天皇老死的时候、光孝天皇的嫡长子宇多天皇即位时,这个制度却被明显变更了。 光孝天皇因为早年穷困潦倒、还做过地方小官,暮年才被藤原基经一步登天立为天皇,自然对于藤原基经感恩戴德,尊重惟恐不周——事实上,这也是藤原北家对其他摄政、宗室家族形成碾压性优势的开端。光孝天皇在他短短三年当天皇的时间内,不仅规定所有政事都交给藤原基经处断,还非常主动把包括他嫡长子在内的全部29个子女统统降为臣籍、赐姓源氏,摆出一副“连立储问题都完全听从藤原基经安排”的姿态。 到了光孝天皇临终之前,藤原基经入天皇寝卧处询问继承人之事,天皇仍说:“唯公所择。”基经建议立源定省,天皇“大喜而从之”。同年天皇去世,定省亲王立,是为宇多天皇。 所以说,宇多天皇就是一个“先被天皇降为源氏臣籍,后又重新获得皇位继承权”的例子。这个例子背后的法理依据自然是“如果世上已经没有亲王身份的人了,为了防止皇统绝嗣,自然要把源氏中当立者重新立为天皇”。 钱惟昱心说举这个例子的人还真是跟自己抬杠抬上了,又转过去看源满仲是否有应对之策,源满仲是一介武将,这种事情考证不甚明晰,此前源融没争过光孝的事情他纵然知道,那也不过是因为源融是他源满仲的祖父,自己亲祖父身上发生的事情,自然熟一些,别人家的事情,也就不甚了然了。 验看源满仲支吾着暂时没有辩驳,钱惟昱心中正在盘算找谁帮腔,幸好藤原为时站了出来反驳。钱惟昱原本在村上天皇朝时,曾经接受过式部卿的虚衔,而藤原为时是式部大辅,相当于是钱惟昱的副手、实际上司掌式部事务的官员,也是阿紫的父亲。日本的“式部”相当于中国的“礼部”,所以藤原为时实际上换算过来就是“礼部左侍郎”,因此对于朝廷礼法纲常的理解自然是非比寻常。 藤原为时一开口,马上就揪住了对方胡乱引用的几处错误:“源定省又何曾是从臣身直接晋位为天皇的?当初藤原基经请示光孝天皇立储之事时,距光孝天皇崩御尚有半年时间,藤原基经谏言当立源定省后,光孝天皇立刻将源定省重新抬为‘定省亲王’,因此,宇多天皇乃是先抬为亲王、再由亲王之身即位天皇,并非直接从臣身继位天皇。藤原基经昔年处置并无前后矛盾之处。 然则,将臣子抬为亲王的旨意,必须出于上意,他人无权如此裁处。哪怕是先帝崩御未曾留下遗诏,需要臣子公议立君大事,为人臣子者也只能从已经有资格继承的亲王等皇族中拥立贤名,至于皇族血统的范围,又岂是臣子者可以议论的!藤原正良你居然故曲朝廷旧法,妄议皇室血统,莫非是有不臣之心么!” 反对者被藤原为时问得哑口无言,半晌之后才很没底气地说道:“那……时异则势异,如今先帝已经崩御,天下并无身具亲王头衔者,若不能使急从权,岂不是要断绝国祚不成?” 藤原为时等的就是这句话,正要开口反驳时,却听到左近卫大将源博雅抢先开口了“藤原参议,你这话就大谬不然了——选子内亲王,资子内亲王,辅子内亲王,不都是先帝亲女,亲王头衔么?怎能说天下已无亲王?” “那是内亲王……” 刚才那番话由源博雅说出来,效果是再好不过了,因为如果臣子拥议源氏子弟抬为亲王这个动议可以达成的话,最有可能登上天皇宝座的就是源博雅了;现在源博雅亲口出来打脸说女人按照礼法也算亲王,那就相当于是自己表态不愿意当天皇了,如此一来拥护这条路线的人也就只有放弃了——不过源博雅的用途也就仅限于表个态挑个头,后续的辩论中,藤原为时怕源博雅历史造诣不够深,于是赶紧把话头接过去。 “内亲王也是亲王!推古天皇、持统天皇身前皆为内亲王、皇后,后践祚;元明天皇先为内亲王,后历皇后、皇太后,践祚;元正天皇、孝谦天皇更是以皇女、内亲王的身份直接受封为皇太子,后践祚;诸多古例,如何可以说内亲王不能法同亲王呢?” 藤原为时一连串举出五代天皇的例子,有飞鸟时代的,也有奈良时代的。至于那些天皇登基的途径也是基本上包圆了:都是内亲王出身,但是登基之前,有以皇后身份从丈夫那里继承皇位登基的,也有以皇太后身份从自己儿子那里得到大统的,也有终身未嫁、从自己母皇那里得到皇位、自己死后再传位给侄儿的。 立内亲王的基调,便在一番艰苦的法理论证之后被定了下来——其实如果钱惟昱不怕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的话,以如今日本朝廷几乎不存在的武力,当然可以不讲道理力排众议;但是考虑到政治需求,当然是能够把道理讲清楚获得大义名分最好了。 然后,三个内亲王当立谁这个问题又被公正地论证了一番,朝堂上又是一番唇枪舌剑。藤原为时仗着历史和礼法知识深湛,典故法理信口拈来,舌颤莲花说了一大通。举出诸如内亲王凡有登基者,或以皇太子身份登基、终身不嫁;或以天皇妻身份登基,然则需要生前便有皇后封号;若是没有皇后封号、仅为天皇一般女御的话,又不该继位,除非不是从老公那里而是从儿子那里继承到的天皇皇位…… 藤原为时舌战群儒一番后,终于帮着钱惟昱把资子和辅子这两个选项都排除了,最后朝廷公议通过拥立选子内亲王为天皇,这也是日本历史上第65代天皇、第8个女天皇。具体登基大典择日再行。 当然,按照藤原为时的诡辩,选子登基之后也会埋下一个祸根伏笔:那就是选子是因为没有嫁臣籍的丈夫,这才得到了成为天皇的机会。若是将来她和外人结婚生子,选子本人已经登上皇位了,不可能再被拉下来,但是她的子嗣能否天然获得继承权,在法理上依然是有瑕疵的。 不过事情都是要走一步看一步的,有些东西能够先造成既定事实,再慢慢维稳也比一步到位要好得多,选子今年不过十四岁,那还是个很遥远的话题。目下为了显示朝廷礼法的公允,藤原为时的意见是:如果选子将来得子的身份地位低于源博雅和资子、辅子所生的孩子的话,那么选子自当效法推古天皇立侄圣德太子之旧法。(推古天皇与圣德太子是姑侄关系) 对于藤原为时的这个处理,钱惟昱心中还是满意的,因为他知道源博雅是个不能做男人的玻璃小受,资子和辅子那两个守活寡的女人断然是没机会的。 …… 仅仅数日之后,便是登基大典。选子也被从偏殿移到了清凉殿起居。跟随了她多年的那一套套贺茂巫女服自然是不能再穿,被永远收藏了起来。一身身用八层西阵织提花的厚重冕服被赶制出来,用于登基大典的礼服。 十六岁的清子也不再是那个靠着父荫才被人称作“清少纳言”的少女了,她本人也得到了一个少纳言的女官官位,得以每日随侍在选子身边担任宫廷书记。而其父另行升到一个清贵的闲职上去养老。 选子和清少纳言多年故交,自然是什么事情都不会隐瞒的了。清少纳言除了担任书记掌印的女官之外,还常常要兼一些随身服侍的差事。这一日,已然到了登基的正日;选子在清少纳言服侍下梳妆。因为心中发慌,她终于把自己对于将来能否再和义兄厮守这个问题,毫不避忌地诉苦求助。清少纳言一边给选子濯发,一边温言安慰宽解,才让选子心中好受一些。 “吴越王是大能耐之人,以他在中土的所为,只怕也不是一方国主能满足得了的。中原北朝轮番更迭,自唐季以来,未能有立国满二十载之朝代。相反吴越王世家却自唐季为王以来,从不曾更替,一代比一代疆土广袤,稳扎稳打。异日吴越王做了中原天子,又有强兵在手、富甲天下,要想来正式迎娶陛下,世上又有何人可以阻挡? 陛下昔日不过是舍身斋院之中,本来终身不能婚嫁,不也这么过来了么,如今一步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又有什么担心的呢?” “如此说来倒是不错,只是若要昱哥哥做了天子,那得多少年份,人家说不定都老了……” “陛下若是果真有心,有些事情差的不过是一个名分罢了。” 选子睁开眼来,看着清少纳言眼波流转,姐妹之间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 几个时辰之后,清凉殿上,在式部卿藤原为时的主持下,新皇登基大典在隆重奢靡的氛围中开始了。选子娇弱的身躯,撑起繁复的冕服,坐上了那个她父皇和皇兄都坐过的御榻,正式成为了女天皇。 登基大典,自然是诸人各有升赏,比如藤原为时直接被提拔到了正四位上的式部卿,源满仲为从二位太宰府,源赖光为正四位下左近卫大将,源博雅正三位大纳言……唯有钱惟昱抽身而出,没有接受任何封赏和官位。 毕竟,在自己未来老婆手下当官,是个男人都不能忍,这种头衔自然是不比当初还是一个郡王身份时那般随意了。收拾了一番兵力之后,钱惟昱便打算让大军分批轮换回国了,日本国的大事抵定,后面就靠隐在幕后的操纵就行了。 ... ... 第379章玩坏之后磨豆腐 选子践祚后三天。 因为是女子为天皇,所以近侍之人,自然可以不用再置宦官,原本前朝留下的宦官在两次宫变中就死伤流散不少,如今剩下的也都被选子打发到外头别的宫室服侍宗室——主要是给她姐姐姐夫等用。内宫一律换上了宫女服侍,为首的女官便是清少纳言兼着内宫管领事务,至于内宫的侍卫,也是林允当初在贺茂斋院时留下的五十名姬武士作为班底,除了这五十个少女组成的侍卫之外,其他宫卫人员不得进入清凉殿、紫宸殿等内宫三殿、周边宫室。 一连串的动作,没个两三天时间自然是搞不完的,能够如此迅速,还是因为选子在和钱惟昱打探的时候,知道了一个事情:毕竟,吴越军出兵已经两个月了,钱惟昱作为一国之主,不可久离中枢,所以这个月之内肯定就要回国了。 而且北边也传来了一些新的消息,同样需要钱惟昱尽快做好准备回国。如今的中原皇帝赵匡胤北边才拿下泽州、如今正在围攻太行咽喉潞州。可惜因为李筠粮草丰足,居然还有余力笼城死守,北汉军队也依然时刻带领小股契丹游骑骚扰宋军,让宋军无法在年内拿下潞州。这种情况下,赵匡胤也知道自己有可能需要拖到明年夏天才能腾出手对付李重进了,为了牵制李重进防止损害扩大,赵匡胤不得不明令吴越国出兵攻打李重进的背后,以实现牵制的效果。 吴越一方对于赵匡胤的要求,一开始自然是继续用“不敢窥窃神器、僭据金陵”搪塞,一来一去拖延了一个多月时间。最终换来了赵匡胤的第二纸明诏,乃至已经逊位的郑王柴宗训劝说吴越王的私信。其中柴宗训的“私信”自然是帮着粉饰了一番,说李重进并非大周忠义,如今起兵,也绝不是为了匡复大周,而是为了一己称帝的私欲罢了。讨伐李重进不仅不算是与前周为敌,还是讨平叛逆的义举云云。而赵匡胤的第二道旨意也是明确要求吴越王攻占金陵、润州等地,并且进一步北进讨伐,事后绝不以僭越相责。 赵匡胤说的话当然不能信,但是至少可以再有几年不撕破脸的缓冲期,吴越一方,也该趁势和李重进演戏,接收金陵和润州等地了。 选子知道时间不多,故而这日便让清少纳言去请了钱惟昱入宫,顺便私筵叙旧。钱惟昱欣然允诺,午后收拾一番便进宫了。 …… 精致素雅的夜宴,仅有三人参加。选子的寝宫内,选子坐在主位上摆了一席,钱惟昱在客位上打横安置,对面则是作陪侍候的清少纳言。宫门外,是林允带刀守在那里,不许任何人靠近。原本选子还故作客气地请安倍素子一并来一叙故人之情——毕竟名义上当初安倍素子和她一起被“酒吞童子”掳走过,理论上也算是共患难了——不过钱惟昱这种情场老手当然知道要如何才能抚慰少女之心,让素子借故装病,避免了尴尬。 寝宫比较轩敞高大,自然有失寻常人家的私密苟且,为了弥补这个缺憾,重重的罗幕帐帷交叠隔断,粉色的、藕荷色的、水色的轻纱鲛绡环绕之间,纵然里面发出什么娇喘呼喝,外面也是听不见的。 酒过数巡,拘谨紧张的选子也渐渐放开了一些,从当初诸般往事说起,闲聊了有半个时辰,期间清少纳言也帮衬着谈诗论赋,顺带说些这些年来日本国的奇闻轶事,主要是吴越人推广的汉语学习多么成功顺利,吴越海商带来的海量贸易给日本带来多少民生安乐诸般好处,尽是些感恩言语。 毕竟已经是十月间了,天色暗的快,日本就是高纬度地区,不过酉时天色就擦黑了。选子年纪小,平素不善饮酒,今日虽然喝的是低度的米酒,三四小杯下去也面红耳赤、娇喘细细起来。钱惟昱知道她是害怕,也不推辞,顺势就搂着她躺在自己怀中,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哥哥,你答应过,不让选子当天皇的,你说过要让选子陪你厮守的。为什么不守信用,呜呜呜,不过事到如今,选子也不会误了你的大事,只要你……”选子呢喃着说不出口,面色酡红更甚,最终只能是瞑目不言,静静地等待对方主动。 钱惟昱不再作声,拨了一拨面前的银霜兽炭,让温暖的气息更加炽烈。一旁的清少纳言见状马上把这种伺候人的活儿接了过去,张罗数息,回头却看到选子已经鬓发衣襟微微散乱。 钱惟昱凑在选子耳边轻声低语:“可要支开清子么。” “不……不用的,按例……内亲王出嫁,都要有试婚女官先验明是否另有暗疾,哥哥……相公便全了妾身礼法吧。” 到了这一步,再说别的也就多余了,钱惟昱抱着选子放上床榻,选子较弱细软的身躯,拎上去也就才五六十斤分量,哪怕是一米四几的身高,这样的体重依然是太纤弱了,当真是让人有一种不忍的感觉,却又同样可以激起破坏的****。 还在抚弄着选子的面庞,软语温言地舒缓着她的紧张,背后却已经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不过数息之后,钱惟昱就感受到一具火热而光滑无比、莹润细腻的纤细身体从背后搂住了自己。相比于选子那只有a杯的贫弱身段,身后两团明月玉兔地温软压迫、轻揉慢蹭,让人顿时如坠炽焰之中,口干舌燥。 既然选子自愿如此,那便手下她的心意吧。钱惟昱暗忖着,背后的清少纳言已经环住他的脖子,踮着脚凑近他的耳根呢喃道:“陛下还小,若是直接舞弄,怕要伤了身子。奴奴比陛下略大两岁,请大王先弄湿了身子,再受陛下临幸也好。” 躺在床上的选子根本不敢睁眼,只是细微喘息着扭过头去,微微颔首。钱惟昱便把清少纳言也一并搬弄过来,并排放在床榻上。此时此刻,清少纳言依然一副不胜娇羞的忸怩之态,被钱惟昱贪婪地索吻抚弄时,依然傲娇地轻声说道:“奴奴可不是真心想要争宠,不过是怕陛下被相公玩坏了身子罢了。”嘴里这般说着,身体却是勉力迎合上去,任由钱惟昱肆意侵犯每一寸肌肤。 “啊——呜呜——”清少纳言咬住自己的秀发,在还没有彻底动情之前,就硬生生遭受了钱惟昱的重击,心脏狂跳之间,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顶出来了一般。不过片刻,苦尽甘来被娇喘呻吟取代时,清少纳言立刻又不好意思起来,怕僭越了惹选子不高兴,便无师自通转过身来,伏在选子身上,背对钱惟昱,居然无师自通学会了推的姿势。 于是清少纳言便被夹在中间,前头和选子搂在一起,引导者选子索吻,四团明月香软互相磨蹭,一副极尽旖旎之态。但是背后,却依然要承受一份额外的猛攻。不过半刻钟之后,选子就浑身酥软不堪,清少纳言在前后夹攻中败下阵来,软倒在一旁,钱惟昱便开始了正戏。 许是因为准备比较充分,选子受得苦居然比清少纳言还少,仅仅略略“嘤咛”数声之后,便被攻破了心防。这个日本国的女天皇,便在登基后的第三天,告别了本该终身守身如玉的生涯。绫罗锦缎的床单上,寒梅数点,淡然写意,在一番番舞弄之后,分不清哪些是清少纳言身上的,哪些是选子身上的;或许这块床单裁剪了还可以拿去做成几面“日之丸”,不过或许从技术角度来说更适合做成“桃花扇”吧。 …… 有些事情,有了第一次,后面也就顺理成章了。选子过了献身这个最为羞涩、难以启齿的一关,在后面的十几天里,选子也不顾身子初承恩泽伤损未愈,仅仅休息了两三天,便如食髓知味的贪欢少女一般,继续和钱惟昱夜夜春晓,婉转承欢;清少纳言也每次相陪,在一旁资助情趣,分些残羹冷炙,也算雨露均沾。选子和清少纳言也暗中合计,盘算了一番选子的月信时日,渴求此番连续欢好能够有个结果,将来也好逼着钱惟昱兑现给选子的承诺。 一并荒淫了六七日后,选子和清少纳言居然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磨得一手好豆腐,以便钱惟昱在宠幸其中一人时,另一人也不至于受冷落。 看到那一幕的时候,钱惟昱心说:这两个少女果真是被自己玩坏了,不过既然都磨得一手好豆腐了,相信把她们暂且留在日本冷落个一年半载,也就不至于饥渴难耐了——自己如今还不是正式接走她们的时机,日本局势的稳定还需要选子这尊神像继续杵在那儿镇场子。她们能够发展成兼通蕾丝,也是一桩“维稳利好因素”了。 十月末的时候,在日本呆了三个月的钱惟昱,终于带着数万大军缓缓西归。在回去之前,自然是要从国内另调亲从都兵马来日本国协助戡乱平叛,顺带着在日本战场见见血,把士兵的心理素质给练胆提升一番。一切准备安妥后,船队便从大阪附近的界港启航,不过七八日,就在杭州湾登陆了。 给钱惟昱送别的时候,稚嫩的选子双泪潸然而下,捂着自己的小腹暗暗祈求,上天一定要尽快赐给她一个让夫君“逼宫”兑现的契机。 ... ... 第380章既得金陵又立牌坊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仅仅通过一番不算太费周折的军事政治手腕,利用冷泉天皇智障和藤原北家势力上升期越来越猖狂这两个契机,仅仅三个月的时间,就把一个六百多万人口、后世如同华夏囚笼锁链一样的国家给名义上同化了,这样的功绩,在钱惟昱自己心中看来,着实比灭了南汉或者南唐还要值得庆贺。 可惜的是,在外人眼中看来,包括陈诲、林仁肇等重要将领,因为他们不可能和钱惟昱一般有穿越者的历史认识,对这件事情的认识并没有多少额外的看中——或许他们只是从土地、人口、物产、税收几个角度简单的考虑,以日本国的实力,哪怕征服了,收获也只是比再灭一个南汉略多,而小于征服南唐的意义。 当然了,后续的路子还很漫长。在选子当上女天皇之前,日本国朝廷如今可以掌握的地方估计也就是畿内、西国、外加间接控制的四国和钱惟昱本就提前割据的九州。至于骏河、甲斐、信浓、越前一线再往东北的广大关东、北陆地方,如今依然还是不归王化的乡下大名豪族统治。那些地方从面积上占了日本国国土的一半,粮食产量大约是一千多万石、人口180万以上、占日本总人口的四分之一强。 朝廷在这些地方的控制力弱小,从当初平将门之乱就可以看出来——三十年前关东平家武士平将门的叛乱,最后是靠另一个平家武士平贞盛讨平的,从头到尾都没有朝廷大军什么事儿。 不过当时的日本朝廷是因为没钱没粮没嫡系武装,空有大义名分却无法征讨,现在名分到了吴越人手里,钱惟昱有信心保持分出三万亲从都兵马为骨干,以源满仲、源赖光父子的军力和萨摩隼人武装为辅,在两三年内逐次扫平关东地方的全部割据大名,顺带练兵。而以吴越的国力,钱粮兵器上也绝对是跟得上的。钱惟昱把驻日水师交给卢绛统领,陆军分成两部,源满仲和申屠令坚分掌日本本土的朝廷军队和吴越的亲从都。至于林仁肇和陈诲这两个统帅,则是召回吴越另有用途。 这个时代的关东地区还比较贫瘠,武藏野虽然是日本面积最大的平原,如今这个时代却还是一片缺乏治理的冲积沼泽。不过即使缺乏成为产粮区和工矿区的潜力,征服关东至少可以带来大片的牧区,关东和奥州、虾夷可以提供的战马放牧区容量,至少是区区耽罗岛的数十倍。如果短时间内不考虑发展民生的话,放牧牛马各百万匹都是有可能的,哪怕是精选地养战马,也可以养出三四十万。一旦这一区块彻底成型,吴越国的骑军力量从规模上就可以反超北宋,普天之下,唯有辽国还能在这一指标上压住吴越。 武备之余,在离开平安京之前,钱惟昱还关照选子在礼法文治方面多听从式部卿藤原为时的处置意见。同时藤原为时则根据钱惟昱的授意遥控,在日本朝廷上全面实施“公文汉书”的改革,要求从法理上正式统一,所有政府文件统统用汉语书写,所有提交刊印的书籍也全部用汉语书写。“万叶假名”等不规范的假名用法全部废止,即使要用假名书写也必须使用正规的“拼音假名”。 至今还不会写汉字的朝廷官员和地方派官必须三年之内学会书写汉字,否则将遭到罚俸和失去升迁机会的温和处罚。《汉和字典》在日本推广八年,和吴越的通商渗透整个畿内和西国,因此如今这样的官方改革举措也还算是比较温和的了,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有钱有兵在后面撑腰,所有的改革都会比较好办。 财政方面的改革,无非是朝廷直领的畿内土地,乃至灭了藤原北家之后没收得到、充入官田的庄园,全部进行了免役法改革,废除朝廷直属领地修政府工程时的徭役,改为以粮米雇佣干活,力役口粮也全部是官府提供。这一项地方上的豪族暂时没有借口反对,而且也没有触动地方豪族的利益,从长久来看却会导致那些税赋徭役条件苛刻的名主庄园出现逃奴增多的现象,一旦人口流动起来,日本的庄园分封制也就渐渐瓦解、逐步被中国的制度同化。 至于藤原为时本人,他也算是铁了心死抱钱惟昱的大腿,他能够八年内从一个“礼部员外郎”一直做到“礼部尚书”,如果不是抱对了大腿,绝对是做不到的。当钱惟昱暗示他:他那个今年五六岁的女儿阿紫,七八年之后就会被钱惟昱纳入后宫当个妃子,藤原为时就更加死心塌地了。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钱惟昱把日本的事情丢给属下去操办,自己回到吴越之后,马上就面临了“响应柴宗训、赵匡胤号召,讨伐叛逆李重进”的问题。才歇脚没多久的林仁肇马上带着一部分轮休的亲从都部队,大约三万之众,开赴金陵、润州战场。 因为和李重进早就有密谋协定,金陵城和润州城根本没有李重进嫡系的精锐部队,无非是数千不待见的、本来就被李重进认为“养着也打不了仗、只能白费粮食”的前南唐老弱病残降军,外加一些装模作样的团练兵。连钱财和军粮都大多被李重进搬到了江北的扬州、徐州等处屯驻——这桩事情倒不是说李重进觉悟有多高,真的死心塌地陪着钱惟昱设局,而是双方既然都已经开诚布公谈过了,李重进自忖绝对没有实力顶住两面夹击,与其被揍一顿再交出江表之地,不如自己自觉,还可以多保存一些战斗力。 这般运作之下,虽然李重进没有交代金陵守军一旦遇到吴越军队进攻就主动投降,这支兵马的抵抗依然非常渺茫。被丢在金陵镇守的李煜,仅仅被围了一个多月,付出了城内守军两三千人伤亡、围城吴越军仅数百人伤亡的装模作样代价之后,就宣告投降陷落,这座雄镇东南的古都,在两年之内第二次易手了。在金陵“光复”之前,润州和州这两个小州城更是分别只抵抗了一周和十来天的时间。吴越军十一月初出兵,在过年之前就结束了战斗,把江表三州收入囊中,有了采石矶、瓜洲渡这两个北人进攻江南必须扼住的江防要隘,长江中下游防线便算是彻底完整了。 消息传到汴京的时候,当然已经是建隆二年正月的事情了。听说吴越人在隆冬之际收复了金陵等三州,赵匡胤也只能感慨天候的不公——在江南之地,隆冬腊月还可以高效地进兵,而在山西这种北方,隆冬就已经成为了大军补给的最大障碍,让他只能对着潞州城再干瞪眼到开春。 拿下金陵之后,按照赵匡胤的旨意,吴越军队当然应该继续进取、进攻李重进在江北的心脏地带扬州。在腊月末的时候,吴越军队也大张旗鼓、虚张声势地进攻了一番,可惜最终因为“吴越军仅有水军之利,陆战实非李重进麾下侍卫司精兵对手,大败不敌。”丢下几十艘原本就要退役报废的老旧战船,连夜放了一把火造造势,吴越军队就缩回了泰州,继续埋头种田了。对于这种事情,赵匡胤也无可奈何,虽然心中疑惑,却因为北朝从来不了解吴越陆军的战力,只能是权且信之。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建隆元年便在这般钱惟昱、赵匡胤、李重进三方紧锣密鼓的各自扩张地盘、相互算计中过去了。转眼便是开春时分,北地的一月依旧寒冷,二月初头山西的冻雪才逐渐化去,已经等不及了的赵匡胤继续挥军猛攻,准备一鼓作气拿下李筠的潞州,把李筠这个首倡反对自己的家伙碎尸万段。 赵匡胤在山西忙死忙活的时候,李重进也在巩固自己的地盘,把山东半岛刚刚征服不过几个月的地盘犁清整肃,把有赵匡胤安插嫌疑的地方官吏选择性徐徐撤换换上自己的人,还马不停蹄地安民休整,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除了这些手段之外,李重进还“无师自通”地着力切断自己领地上的越境贸易,限制许商旅过境去北宋经商,禁止战略物资出境——李重进占据了山东半岛之后,北宋除了黄河入口以南一小段狭长的海岸线之后,几乎已经没有了沿海领土。加上吴越国和北宋本不接壤,所以李重进的封锁之下,从建隆元年冬天开始,北宋就面临了渐渐失去南方吴越进贡和贸易路线的状态。 李筠之所以有了更多的存粮和军械,无非也是靠着辽国-北汉-潞州这条贸易线路,乃至此前受吴越人操纵的几路高丽商人的大笔资助所带来的本钱。这样的支持发挥一些拖延时间的作用自然是可以做到的,要想指望更多就不可能了。尤其是随着潞州城被死死围困了一个冬天,积蓄慢慢消耗,北汉又实力不济。四月末的时候,赵匡胤终于是在付出了总计万余人伤亡、军粮五十万石的代价之后,把李筠给彻底搞定了,还顺带着把北汉军驱逐回太原。 随后,殿前司禁军主力仅仅进行了不到两个月的休整,乃至筹措钱粮——被李重进截断了吴越国进贡的贸易路线之后,北宋着实比此前略微过得裤腰带紧了一些——所以待到第一批夏粮仓促入库之后,赵匡胤才在七月正式带领大军,到山东和淮北来和李重进死磕。赵李之间的全面决战,比之历史同期拖晚了整整一年,但是终究还是要开始了。 ... ... 第381章新的目标 北国被连番的战争阴云笼罩的同时,南方的吴越国却从建隆二年开春后就一直一派安然祥和的休养生息氛围。即做表子又立牌坊地拿回了金陵和润州之后,吴越国新年的建设恢复工作主要精力便投入到了这两座原本应当是东南形胜的繁华州城。 金陵刚刚光复的时候,原本还有几个南唐投降过来的宰辅一级文臣,诸如韩熙载、孙晟等人尝试劝谏钱惟昱考虑一下,是否要把吴越国的国府从杭州迁都到金陵。这个毫无经济和军事价值、只会徒然遭致北朝对于吴越国忌惮的提议当然被钱惟昱一笑置之了——笑话,把一国首都放在最前线,完全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做法。而且只要定都金陵,北宋就会下意识地觉得“南北朝”的态势已经完成了,北宋和吴越的地缘外交格局就会演化成南北朝末年时北周和南陈之间的样子。这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不过,基于安抚南唐旧臣的考虑,钱惟昱依然是在金陵设置了西北行营,以南唐旧臣孙晟为招讨使。辅之以陈乔、徐锴署理金陵江表各州民政军务。因为是封文官做招讨使,所以兵权自然是没有的,由吴越本国另派心腹将领前去督军,孙晟这个招讨使所能涉及的军务无非也就是督办军需粮饷而已。 原本吴越国各个道基本上都是钱惟昱的一名伯叔等宗室担任节度使、都护,给南唐旧臣一个不带兵权的方面要职,一来也算是进一步笼络人心,整合内部人力资源,二来也是钱惟昱为将来地盘大了之后,徐徐分摊伯叔们军政财三权合一的现状。事实上以钱亿和钱俨的才能,掌兵确实不是他们的专长,换个位置本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在安心种田重建、整合内部之余,以吴越国的财力和两广地区这些年来恢复积贮的军粮,吴越国的军力也还是有实力同时支持两场战争的。随着建隆二年的到来,日本的关西地方已经基本平靖,只要源满仲和源赖光的兵力就足以解决剩下偶尔冒出来的小鱼小虾了。吴越人的客军连同隼人仆从军只要在关东的武藏野和平家武士集团进行一些正面会战即可,占用兵力不超过三万人。 这种情况下,吴越国国内在这个冬季农闲时节原本已经要抽调规划中建隆二年应该新征入伍的常备军人员、以扩充内牙军改建而来的北府兵。一旦新兵到位,纵然还没有出击作战的能力,用于守土自保却是绰绰有余,这样剩下的亲从都主力就可以按部就班地挪出来,投入到既定的进攻性战场上。 按照去年以来定下的国策,日本国问题解决之后,就该是对大理国用兵了。在钱粮兵力都有保障的情况下,钱惟昱便把身在杭州的文武高层全部集合起来,还从福建和广东把十三叔钱俨和四伯父钱仁俊也召回杭州一起商讨大计。 …… 咸宁殿,除了宗室的伯叔辈外,便是左相元德昭、外加南唐降臣韩熙载、徐铉等文官;林仁肇等武官在列。钱惟昱私下赐宴,与寥寥数臣密议对西南用兵大计。 “寡人欲征伐大理,以讨不臣,为晚唐以来,中原王朝屡挫于西南夷之耻复仇。诸卿以为如今用兵时机可已成熟否?寡人亲征是否可行?” 御驾亲征这个动议,首先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理由是大理国距离吴越中枢太远——杭州到昆明的直线距离可是比杭州到大阪要远得多;而且十万大山当中行军,自然也比海军天下一的吴越军在东海上航行要慢得多、消耗大得多;一旦到了云贵,若是朝中有些变故,仓促之间也不得通消息。再加上南中之地瘴疠不明,一国之君亲自涉险太过不智。 宗室、文武群臣全体劝谏,钱惟昱也就暂时收了这个心思,他自忖自己继位之前也算是立过不少战功了,自己当上大王之后,又亲征夺取了南唐全数的江表领土,并且傀儡了日本,有灭南唐和傀儡日本两大军功垫底,自己这个大王在吴越的威望也算如日中天了,就算给别人一些立大功的机会,也翻不起浪来。于是在人选上便允了众臣所请。暂拟定由广州大都护、四伯父钱仁俊届时统领两广、交趾三道地方兵马主持讨伐大理国的事宜,朝廷再派出亲从都三万人,作为中央军协同助战,由林仁肇统领。 议定了出兵的统帅、兵马,算清了所需钱粮之后,下一个问题便是何时出兵。对于这个问题,负责军事细节的林仁肇第一个劝谏说:“末将以为,征伐大理只怕非一两月内可济全功之事,如今已然开春,待仓促进兵、人马钱粮尽数筹备齐全运到广西,也该是初夏时分了。南中炎热,暑日中瘴疠横行,不若秋冬寒冷、烟瘴停息,既然去岁因为对日本的讨伐,已经错过了大理的冬季用兵,不如暂且徐徐准备、运输资粮军械兵马到广西屯驻,等到盛夏一过,气候凉爽再行进兵。” 钱惟昱一听这又是大半年的时间等过去了,心中还有些不愿意,转向久在两广的四伯父钱仁俊问到:“四伯意下如何?若是轻兵疾进,有可能在仲春偷袭入境、打开一点局面么?” 钱仁俊拱了拱手,丝毫不敢以长辈自居,恭敬地回答道:“臣以为林将军所言有理。南中之地,纵然是初春时分烟瘴不兴,也同样不适合用兵——臣久在两广,且大王今年还派遣樊若水助臣屯垦、治理珠江湿地水利。樊若水果真是地理奇才,不过两年深入考据,便深谙西南地理形势、天候水文,报于臣处。 据樊若水调查,南中之地,若论南北方位,与两广处在一线。然两广之地河川春季均无凌汛,盖因两广暑热,终年无雪无霜,故而四季雨水匀称,珠江水量平稳。然云贵之地多崇山峻岭,如邕江水源,便多受滇西雪山融水补充。因滇地多崇山、山区冬日寒冷,雨雪凝结,便会出现冬日枯水、江河水位下降的现象。一旦开春,冰雪消融,水势猛涨,便成凌汛。 我吴越治水修河、整顿两广数年。如今若要对大理用兵,运兵运粮足有**成路途全赖邕江水运、直达曲靖以东。若是寒冬枯水季节,邕江中游水位便不足行船;若是春季凌汛时,内河行舟不比海商有海风可用,反而是以桨轮摇橹为主,逆水行舟时水流过于湍急,一样无法行船——所以进兵所需后勤辎重,唯有依赖短短夏秋两季运输囤积。” 钱惟昱听完四伯父的详细阐述,心说难怪中晚唐的时候,大唐兵马在南诏国遇到了那么多次失败,害得后来中原王朝对于对云南用兵都产生心理阴影了,如今看来,单是可以用兵的时节上,就很难把握啊。夏天太热,瘴疠太重,冬春又不能利用水运保障后勤,那岂不是说一年只有深秋那两个月可以打仗么?看来将来用兵的时候还只有追求速战速决了。要么就是不考虑后勤问题,提前在百色上游、靠近曲靖的两国边境地带大量囤积军粮物资、筑堡固守。 想到这儿,钱惟昱立刻再次提问:“四伯在广南西道,可有提前沿邕江修筑坞堡、以备屯兵驻守?” 钱仁俊请求拿出一副地图,随后在图上指指点点——因为这些地名都是羁縻州改过来的,若是直接报地名,钱惟昱听了也听不懂。对着地图大致看了一下,钱惟昱心中便有些数了。邕州(南宁)西边四百里的百色附近,如今已经把原本侬民富的侬族羁縻州改作了一座有正式城墙的州城,方广数里,这也算是这些年广西改土归流的一个大成果。 再往上游黔桂交界、相当于后世田林、安龙、兴义等处也都每隔六七十里沿江建起了小县城,基本上都在徒步急行军一天的路程之内,哪怕没有水运的情况下,人员机动已经是不妨事的了。从兴义再往西到曲靖之间,因为实在归化民不够多,建县城都建不起来;所以只有在相当于后世云贵边境的富源、罗平立了两个砦子,平素屯驻数百土兵团练驻守,囤积一些粮草。 根据钱仁俊所言,这些规划当中也颇有樊若水那个水利勘测人才的建言,钱惟昱听了之后也是在心中不胜唏嘘:想不到那个人品上只能当汉奸走狗卖国贼的家伙,若是不论品德、唯才是举的话,倒也真是有一番用途。给这样的科技人才指一条明路好生实践努力,竟也颇可以做成一些事情。 “既是如此,即日起四伯你回到广州之后,便立刻注意雇佣苗、侬、彝人,扩充罗平、富源二砦规模,整备道路。一旦凌汛过后,便每日以河船漕运军粮箭矢、火油军器前往罗平、富源二砦囤积。入秋时候,务要在前沿徐徐攒够五万大军一年所需军资。如此,才不会误了大事。对了听说太医院已经用澳洲运回的桉树叶熬炼出了辛油,与薄荷樟脑混用,所成的‘风油精’对抗南中毒虫最是有效。如今的产量还不足,要优先供给陈诲出海的船队,入夏时候,寡人自会把第二批‘风油精’给四伯送去,如此这般大军征伐南中也好省却一些瘴疠毒害。” 钱仁俊顿首谢恩,随后恭贺道:“原来陈都帅又要出远海了么?那定然是大王建造的铁骨巨舰已经成了。臣恭贺大王马到功成,陈都帅此番定然可以在大王万里明鉴之下再为国寻获一些济世安民的海外奇物了。” ... ... 第382章巨舰下水 建隆二年二月,昆山港外,一支巍峨的舰队,即将再次。吴越国每年投入数百万贯的政府投资造船经费用于建造战舰和探险船队,经过这么些年的积累,如今终于又走上了另一个历史的巅峰。 昆山港外海,两艘四十丈长的五桅铁骨巨舰静静地漂浮在那里,近海的波澜在这些硕大的海船面前已经起不到什么效果了。陈诲站在前桅的顶层平台上,距离海面足有四十米高,却丝毫感受不到那些小船上爬桅杆经常会有的摇晃危险感觉。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前人作诗,不过虚妄之语,想不到如今某陈巨训也有驾驭如此巨舰的一天。” 陈诲这个四十来岁的福建汉子,打小就在海上风里来雨里去。算下来跑海的日子也有三十五六年了,不过也就归降大王之后,至今的这十五年,才是他对于国朝水师进步感受最明显的时代。不管怎么说,大王恐怕是从古至今,最肯在航海上花钱的君主了,十几年下来造船修港、编练水师的累计支出,也有几千万贯了;能够为这样一个重视海军的雄主效命,在任何一个生下来就和大海打交道的悍将来说,都是千古难得的契机。 爬下桅楼,陈诲想起了前几日大王对他的私下交代:此番出海,比之前番探索“澳洲”更加凶险,路程也远得多,只怕光是半程就要三万多里海路,往返相加便是七万里。走走停停也得将近一整年的时间,而且其中有很长一段是在漫漫大洋当中航行,有可能连续两三个月都看不到陆地。陈诲不知道大王究竟如何做到这么肯定地说沧海之东三万里会有一块莫名地大陆,而且有数不清的奇珍物种,但是陈诲依然决定毫不保留地相信大王的判断。 两年前的时候,如果有人和他说渤泥国以南八千里有一个澳洲,他一定也是不信的,但是大王告诉他有,还答应发现澳洲之后就封他侯爵,还把当时吴越国最新锐的“明州号”派给他。如今,他已经有了“南安侯”的封号,也正式得了“东洋水师提督”的职位,这一切都真真切切让陈诲知道,在这些问题上,大王一定是有着神授的绝对正确的。 这一次,大王开出的价码更是惊人——如果发现美洲,并且带回所要的物种,日后便在大王君临天下之时,册封他陈诲一个国公的爵位,世袭罔替,连封号都想好了,就叫“闽国公”。 当然了,如此重赏,自然也是有不少风险的——两年前去澳洲的时候,整个船队一两千人,除了当炮灰打前站的越南人和菲佣死伤无算之外,便是汉人海员得各种热带病时疫而死的也有数十人,这还是在朝廷把青蒿、薄荷、樟脑、诸般药物和卫生设施都尽可能弄完善的前提下才达到的数据,如果完全不做准备地话,那么病死率说不定就不是那么2~3%可以打得住的了。如今要去的美洲,据说各种疾病更多,幸好太医院也已经把“风油精”量产出来了,才能抵挡住大部分依靠昆虫传播的疾病。 …… 说起风油精的来历,还真是不容易。因为桉树的树苗后来在台北淡水地区大规模引种成功后,实际执掌台湾的大豪商蒋家便发现桉树苗子要成长到可以采收树叶的程度,至少也要和桑树樟树那般长个三五年,所以短时间之内要大规模供应还是比较困难的。 所幸,陈诲第一次去澳洲的发现之旅途中,也带回来过两三百吨的桉树枝叶,林林总总搜刮实验、熬炼桉叶油之后,经过多次失败、浪费,最后竟然也熬出了几千斤桉叶油,再交给太医院的药局去实验制药,整整两年下来,如今才有了大批量的风油精量产。 为了保障桉叶油的供给,也为了日后继续利用澳洲东海岸提供航海的中继补给点。在陈诲发现布里斯班之后,钱惟昱在建隆元年也派出了三波船队、每支船队由“明州号”和十几艘两千料以上的改良版大福船、老闸船构成,运载着流民物资继续沿着台湾-麻逸-渤泥-莫尔兹比-布里斯班的航线进行了航行,在莫尔兹比和布里斯班初步建立码头锚地、木质堡砦。因为无需和当初陈诲去澳洲的发现之旅那样环绕澳洲一圈,所以整个航程如果从杭州出发也就四个月的时间即可往返,如果从台湾作为始发点的话还可以节约半个月。 第一批船队在启航去澳洲的时候,钱惟昱还特别指示运载了活的牛羊马匹、鸡鸭猪狗各数百匹送去澳洲。一开始具体管事儿的海事官吏与水师将领还心有疑虑,以为大王不懂行想要劝说——活的牛羊马匹运过海去,耗费的淡水和草料、饲料运力便非常可观,如此靡费难不成还是指望去澳洲放牧?若是放牧的话,就算有了产品,以如今的海运成本从澳洲运羊肉回来也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或许只有纯做皮革生意、把畜肉扔了才能把运费回本…… 对于这种质疑,当时钱惟昱第一时间就驳斥了:运牛羊去澳洲短时间内并不是为了放牧,大部分是为了野生放养。澳洲这片土地的原生物种当中没有牛羊猪马,空有几百万平方公里的草原丛林只用来养育袋鼠不是太浪费了么?就算一开始去的人没有精力放牧,只要把牛羊猪马自行放出去野生繁衍,不出数年就会开始几何级数的增长……因为澳洲的猛兽只有比猎狗还弱的袋狼而已(历史上澳洲带狼的濒临灭绝,就是因为欧洲人引入了家犬,带狼的物种竞争力不如狗,所以被淘汰了。) 一旦把澳洲变成野生牛羊遍地的所在,将来的吴越商旅要是需要再从那里蹭西风漂流的洋流季风去南美,就可以在布里斯班获得源源不断的物资补给,不必全部从中国大陆运到南洋去了。 …… 这一次,陈诲带领的船队包括两艘四十丈长铁骨飞剪船,以及四艘如同当初“明州号”级别的二十八丈飞剪船——除了“明州号”之外,剩下的三艘也都是这两年间吴越的造船工业部门根据建造“明州号”的经验,利用同一级别的船坞赶造出来的。因此陈诲的主力越洋舰队就有两个级别、六艘大海船可用了,足够承载两千人越洋航行。 一如两年前去澳洲时准备的那般,数千箱的各种肉食干粮、干菜物资被日夜不停地撞上陈诲的船队。各项补给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物资准备地规模比之两年前那一趟又大了数倍。除了量的变化之外,其余质变的准备也不少——不仅仅是只有驱虫的风油精、万金油而已。 比如考虑到有可能会在大洋上几个月无法可靠补给淡水、只能靠接雨水使用,所以在出征前的准备中,淡水储备所占的吨位比例也就进一步增大了两倍的余量比例。同时考虑到淡水在长时间放置后有可能发臭或者滋长藻类,经过大王的要求、太医院和部分匠作单位的联合试制,最后为船队配属了三千口香樟木板箍的大水桶以贮藏淡水,利用樟树木材的杀菌效果让淡水的保质期比正常情况额外延长了一两个月。光是为了解决这个淡水贮存问题,台湾淡水附近的樟树种植林便被砍伐了上千颗大树,少不得再补种一番—— 这种用杀菌木材制造水桶的法门,可是数百年后大航海时代的欧洲人都不曾想到过的,主要是因为樟树的主要产地就是台湾,欧洲人没有供给也不知道木材的药性,加上远途弄樟木成本过高,所以欧洲的航海家历史上可是忍了几百年的喝臭水悲剧。 又比如新鲜蔬菜的获取会更加麻烦,为了进一步扛住坏血病,管理后勤膳食的部门用腌制四川泡菜的法子,把南洋的柠檬和橘子也榨汁糖腌。在船上少量养殖猪狗等可以用食物残渣和人类代谢产物就养殖起来的、只需要喝人类无法食用的高藻类含量污水的动物,以便提供少量鲜肉供给。 二月初十这一天,万世都已齐备。信风也开始转向与大陆平行的角度,再等下去便不适合出航了。钱惟昱亲自来到昆山港给陈诲践行,仪式酒宴结束之后,私下交给陈诲两部书函让他看一下。 第一部书叫做《农政全书》,据说是钱惟昱带领一帮考据的文臣、以及这两年来朝廷工科科举录取的部分实干学士编纂的,罗列了华夏中原固有诸般农艺民生事宜,沿袭了先朝《齐民要术》又大有发展。 在书的最后部分,则是钱惟昱钦定加的内容,上面写着诸如“玉米”、“土豆”、“番茄”、“烟草”、“可可”、“辣椒”、“花生”、“菠萝”、“木薯”、“红薯”、“南瓜”、“葵花”等等数十类粮食瓜果诸般作物,都还一一配了图片和简单的文字描述——当然了,其中的文字描述比之前面那些中土固有之物自然要简略得多,准确性也不敢保证。陈诲看了,便疑心又是大王“天眼通”了预言海对面三万里之外有哪些物产可以找到…… 在所有物种中间,五项被着重用朱批圈出、钱惟昱亲笔手写、强调此番美洲之行一定要找回来,乃是“玉米”、“土豆”、“红薯”、“橡胶树”和“金鸡纳树”,其描述也尽可能详尽。按照钱惟昱私下叮嘱的话语来看,这五种作物或是可以让华夏之地养育的人民、出产的口粮倍增,或是可以制成奇药使朝廷征服南洋不再受瘴疠之困扰,陈诲听了心中凛然,一一牢记,这才准备出发。 ... ... 第383章专利法案 “吴越号”、“华夏号”两艘四十丈铁骨飞剪船,与“明州号”、“杭州号”、“越州号”、“苏州号”四艘二级飞剪船组成的船队,从昆山拔锚,缓缓向南驶去。 船行渐远,陈诲还在心潮澎湃地回想着恰才大王表现出来的大手笔。钱惟昱给陈诲的两部书当中,第一部是仓促编成的《农政全书》,写了诸般华夏素有之物,以及一些“明年新发现之物”。而第二部书则是拟定名为《吴越专利律》的刑名律令典籍草案,乃是着刑部、户部一并编纂的,其中由如今兼着户部尚书的平南军节度使钱亿担任总撰官。 这部《吴越专利律》当然不可能是千年之后的专利法,但是却异曲同工地对其进行了符合这个时代价值的借鉴。因此,陈诲看到的草案上写着的主要内容,乃是吴越国政权对于开拓海外发现、引入物种交流者的巨大激励。 按照此法,首先吴越国会编纂《农政全书》,并且由吴越朝野的邸报系统公示天下、搜集未被纳入《农政全书》初稿的农林牧渔品种,一旦穷尽搜集之后,便会做出范围登记,凡不在此列的物种,便认定为并非华夏固有之物,将来如要种植,就要统一征收“新作物引种专利税”,具体的税率暂定为五税一,也就缴纳总收成的两成分量。其中一半、也就是总收入的一成收归吴越国朝廷所有,作为朝廷的得利以及协助代征的手续费;另外一半,则由朝廷代征后统一转交给发现这一物种的团队及发现物种时探索行动的投资人。 当然,这种物种的发现自然是要到吴越朝廷的户部进行登记造册,才能确定权利人进行保护,如果发现者不实施登记的话,朝廷有发现这样的物种也可以自行将发现权收归国有,并且由朝廷推广、照样进行专利税的征收。只不过这一来,专利税的获益就不存在“发现者分享”这一说法了,所有两成的收成都由朝廷获取——这个律条的规定,是为了打击和绝杀那些发现了新物种之后敝帚自珍,自己小范围偷偷种植,自己获利,同时又进行严格种子管制、杜绝种子外流、不肯推广的人。因为有朝廷出面,这种拒绝“专利授权”的人就会被“无偿强制授权”。 同时,这种专利税费的征收和获利也不是无限期的,按照律令的规定,是从朝廷开始征收之日起,征收满二十年便结束征收。二十年后,无论是朝廷还是专利权人,都不再从其中获得垄断性利益。 最后顺带说一句,多年前吴越王亲自从占城国弄回来的占城稻,如今已经被正式定为“外来物种”,正式发现年份则钦定为周世宗显德元年——实际上发现时间比这个还要早一些,但是因为第一年都是在撩浅军等官营军屯内种植,没有民间推广,为了方便,便算是显德元年了——因此至今已经算是有8年时间了,也就是说吴越王本人对于占城稻还有12年的专利获益期。 《吴越专利律》颁发之后,原本吴越朝廷征收的夏税种粮钱也会彻底免除,改为“占城稻专利税”的名义,民户是否从官府的种粮供应渠道购买占城稻种子朝廷不再过问,但是只要你中了双季稻,那么早稻那一季就默认征收收成的五分之一作为专利国税——如果觉得贵的话,也可以每年少种一季粮食,那便可以不要交这个专利税,只要民户自己不嫌收成少一半就成。 原本来说,《吴越专利律》的颁布对于有开拓进取精神的人固然是一个巨大的利好和鼓励,然则对于内陆广大没有能耐没本事出海的人民却是一种负担——至少如今已经好生生每年种植着的占城稻、胡萝卜、甜菜这些东西,也要额外多交钱了。不过考虑到吴越国在推行专利律的时候同期废除了种粮税费,实际上并没有明显的税率提升。加之原本种粮税费是没有征收期限的,有可能作为一种常态政策永远收下去,而专利税却是明确只收12年、占城稻更是算作已经收了8年、还剩12年。这样好歹有个更加轻徭薄赋的盼头,百姓也就没什么反对了。 尤其是吴越国新统治的地区诸如岭南和交趾等道,那些刚刚归化汉化、齐民编户、清丈土地的蛮夷,原本根据吴越朝廷的政策就有十五年的“垦荒免税期”优惠,以吸引他们汉化,这些人归化的时间最多也就三四年,如此算来等到他们该缴纳农业税的时候,占城稻的专利期都已经过去了,剩下的税赋仅仅是针对目前还没有发现的物种,自然就没有人愿意在日子过得好好的情况下抗法了。 吴越国的税赋改革,便是这样一步一步名实分进地有效推行了下去,就好像千年之后改公务员社保之前,还要先给已经当了多年公务员的人普涨一次工资,把改革阻力压缩到最小。这种实用主义和修真主义的路线拿到千年之前玩弄古人,实在是无往而不利。 这些话题固然是扯得有些远了,至少在如今这个时间点,陈诲从钱惟昱拟定颁布的《吴越专利律》里面看出的最主要一点,就是朝廷在极力鼓励百姓往外开拓,这与惧怕人口流失、人口向化外之地迁徙以避税的历朝历代政府都毫不相同。吴越王鼓励航海和地理发现的政策倾斜,已经到了拿着藤条恶狠狠鞭笞黄土民族劣根性,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地逼着人心向海的程度了。让人走出去,开拓更多的贸易和交流。 …… 怀着对钱惟昱那种恢宏气度的绝对崇拜和忠诚、敬仰,陈诲和其麾下的士卒们士气高昂地经过了台湾,驶过了麻逸国,穿越了渤泥国,从昆山出行后仅仅花了40天的时间,就航行到了巴布亚岛最东南端的莫尔兹比港——那里如今已经建起了一个木质的堡垒和简陋的栈桥锚地。经过一年半的多次徐徐安置,这里如今有了几百户被流放的人民和数百名轮流戍守的水军士兵,监视着人数比他们多两三倍的麻逸国奴隶修砦铺路、挖掘珊瑚砂和明矾糯米浆黏合修葺的巨大净化蓄水池,屯垦扩张田地牧场。 在莫尔兹比港休整了三天,让士卒上岸好生盥洗清洁并且替换了船队全部的淡水储备之后,陈诲再次带着船队南下,越过四五千里宽度的海峡,再次踏上了澳洲的海岸线。看到澳洲大陆如常出现的时候,陈诲的心中也着实踏实了一些——这片土地是当初大王在万里之外就预言存在的地方,果然一切都如大王所言,那么美洲定然也不会是一个虚妄。 从莫尔兹比港出航后又过了二十天,船队靠着徐徐地海陆侧风沿着澳洲海岸一直到了澳洲东岸中部偏南的位置,如期找到了如今吴越国在地球上最南端的一处临时据点布里斯班港。与陈诲一年半前来到这里时相比,如今的布里斯班规模倒也和莫尔兹比相若仿佛。 两个简易港口之间差别的地方自然也是有的,比如布里斯班正好处在一条大河的入海口,所以淡水资源更为丰富,而且上游也极少有从事农耕的土著人生活,容易修葺好大规模的优质净化淡水资源供给——相比于巴布亚岛上的岛民还略有稻作农耕文明的迹象,澳洲的毛利人就算有在附近活动的,也因为澳洲得天独厚的物种条件而停留在采集和捕捉猎物的原始状态,因为可以吃的野生动植物太多,毛利人连种地都不会,自然更谈不上用肥料污染水资源了。 布里斯班现状给陈诲留下的第二个新印象便是牛羊马匹超多——确切地说是羊超多,这一年半里,吴越人往这里派来过两三批船队,第一批几乎把所有中土常见的禽畜都带了几百匹放到布里斯班附近的三角洲草原地带散养。后续又着重运来一些牲畜。因为羊的繁殖周期明显短于牛马,这一年半的时间里,羊都可以繁殖三胎了,而且小羊也可以进入生育寿命,不比牛马那些都要一年多孕期、幼崽每个五年无法再次繁殖。 故而此番前来的时候,陈诲便可以发现布里斯班附近的草原上略微跑马巡视一圈,就可以发现有数千头羊的种群了。澳洲的环境没有猛兽,让羊没有天敌,草原又如此广袤肥美。相信不用五年,这附近方圆数百里都会被羊群占领的。届时就算过往这个补给点的船队用不掉这么多肉食,光是做无本的皮革生意也能值得海船跑这么一趟了。 在布里斯班继续补给休整、顺带着把船队所需的新鲜肉食全部换成检疫后新鲜宰杀的羔羊肉、牛肉,船队启航向着东南偏东方向缓缓行驶了五六日。根据这两年来数次南半球航行所得到的数据,吴越海事部门规划过最新南半球南十字星观星星盘,靠着这种星盘和六分仪进行测量,便可以在南半球得到较为精确的纬度。大约到了南纬40°以南的海域之后,西风便愈来愈紧,而且海水都进入了一种剧烈向东滚滚而去的状态。 陈诲最后测了一次纬度,在南纬43°,西风和自西而来的洋流已经非常猛烈了,他知道大王所说的西风漂流带已经到了,便让船队的全部六艘船都把船舵调整好,船头直指正东,被背后正对而来的狂风和洋流吹得鼓满风帆,一日千里地向东划过太平洋。 ... ... 第384章西风漂流 又是一天黎明,估摸着原本也才该是五更末刻。陈诲便早早地起身洗漱,整装收拾后从“吴越号”的船长室慢慢踱步上了甲板。 值夜的水手这个点还没换班,依然在甲板上、桅杆边一盏盏气死风灯的微光下忙碌控帆观望。气死风灯的外壳是用东海水晶或者打磨到极薄、略微磨砂透光的螺钿蚌壳等材质黏合而成的,里面用的是猛火油当中一种略微轻质的混合物,点燃起来的光亮比蜡烛和油灯都要亮好多,哪怕隔了透光性不太好的防风灯罩,依然可以让两丈之内的甲板上有微光可见。 见到提督亲自来巡视,一群群水兵自然是严肃地行着军礼,陈诲也轻描淡写地示意不必多礼。在海上不比陆地,无论官阶高低都是同舟共济,繁文缛节也就淡薄得多。不过巡视了一圈,五更天也就过去了。如今已是五月天,在南半球却正是深秋,好半晌太阳才缓缓地从左前方的海面上跃然而出,瞬间万道金光把万顷碧波都给笼罩了,涂抹上一层浩瀚地朦影,前一刻还隐约可见的满天星斗,在日光跃出的一瞬间就隐没不见。恰才还拿着星盘对照方位确认纬度正常的水手们,也到了收工的点儿了,把星盘收起来,纷纷拿出一些每半个时辰倒完一轮的沙漏,开始计时,便于换班的人对应便携日晷确定角度。 陈诲这辈子看的海上日出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了,但是这种太阳从北方的天空跃出左舷的经历还真不算多。正在感慨之间,即将换班的值夜水手长把一整天的航行数据全部整理好向陈诲做了一个简单的汇报。 “提督大人,昨日一整日,船队又往正东疾行了1200里上下,误差不会超过50里——速度不好很精确的估算,因为单是海水自身的水流也很快。咱按照拖绳漂流瓶的测速测得的与海水相对里程一昼夜是960里,剩下的水速还是根据前几日路过一个珊瑚岛礁近海时,刘制使让船收帆随波漂流、以岛子做参照测得的水速加成上去的。” 陈诲心中澎湃,这个速度又是刷新了纪录的高速,他跑海一辈子,都没见过大型海船能够跑出这样的爽感来。一日千里都不止啊。真不知道大王是怎么明鉴万里,知道这极南之地有如此汹涌无前的西风和洋流的。 “这个速度,比前天又多跑了七八十里吧。” “诚如提督所见,正是如此呢。折下来一昼夜平均一个时辰就有一百里以上,已经比陆地上骑兵的奔马都快了。最快的短时速度是在昨日入夜前的申时,经过测算一个时辰便行了150里远。若是都能够保持那般极速,便真如千里马那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了。” 陈诲走到船头,亲自看着舰首劈波斩浪的汹涌气势,又让水手们测算了一次,心中对大自然的敬畏油然而生。 大王在出航之前也告诉过他一个约定,算是对未知恐惧的安抚——前卫与告诉他,从澳洲布里斯班启航之后,往正东航行最多三万里,必然有纵贯南北的巨大陆地。若是他真的行了三万里都没找到陆地,钱惟昱便准许他往北绕开西风漂流带,然后自行择路返航。或者如果他到了那一步也有胆,愿意相信钱惟昱的预言的话,也可以继续往东狂飙,相信再走三万里就可以回到澳洲的另一侧了——对于一直往东狂飙,最终为什么会重新回到极西之地,陈诲心中着实不敢置信。不过按照如今的速度来看,日行千里能够保持住的话,三万里也就是一个月的时间而已。 怀着对极限速度的崇拜,怀着对大自然和大王的敬畏。吴越水手克服了对于未知汪洋的恐惧,一往无前地沿着西风漂流狂飙突进。 …… 日出日落,月圆月缺,果然在航行了一个月之后,随着西风漂流的逐渐放缓、测船速水速的结果也越来越低,陈诲便预感到这股强大的洋流是不是被前面的大陆给阻却改道了。果然,西风漂流减弱后的第二天,那是一个天清气朗的好日子,瞭望手在一次瞭望中,发现正东方一串云山雾罩的迷蒙群峰。 “正东方发现陆地!” 令人振奋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舰队,陈诲也和所有远航的水手一样激动,面色潮红地登上前桅瞭望台,拿出水晶片的单筒望远镜仔细搜索了一下,果然在远处隐隐绰绰有了一些耸起在海平面上的凸起。看上去两者之间的距离还非常遥远,若不是所观测到的目标非常巨大,也不至于这么远就可以看见。 陈诲的经验果然没有料错——因为在看到陆地之后,船队又往前飙了两个时辰才看到海岸线,纵然已经靠近了大陆、西风漂流减弱,这两个时辰还是开出了近百里的距离——而之所以在如此远就提前发现了陆地,无非是因为对面的这块新的大陆的海岸非常陡峭。 船队驶近到距离海岸线仅有数里的近海之后,便可以清晰地观测到,这里的海岸平原宽度绝对不会超过五十里,离开狭长的海岸平原后,便是逐步陡峭起来的丘陵,随后便演化为崇山峻岭,哪怕是在海面上,用望远镜都可以看到至少千米以上的高山,而且纵贯南北,无头无尾。如此巍峨的自然奇景,让吴越人此前见过的崇山峻岭都变成了小儿科。 船队按照出航前拟定的计划,沿着海岸线往北、利用微薄的海陆风缓行。离开了西风带,船速很快从每个时辰一百多里跌落到了只有三十里上下,还不一定有保障。如此开了两天,陈诲发现了一处还算可用的海湾。而且岸上还居然有小河、人烟、农田的迹象,沿海平原到了这一带也变得广阔起来,不再是崇山丘陵直接逼仄地压到海边。 于是陈诲便让船队驶入海湾,下锚泊靠。分出少量水手带着武器和物资、贸易品上岸侦察;所带的武器不仅有手动转轮手铳,甚至还有两门从臼炮新改良出来的三百斤虎蹲炮;至于全套板甲,神臂弓和倭刀陌刀更是不必赘述。 陈诲当然不知道他如今发现的这个适合登陆的小海湾便是后世智利的瓦尔帕莱索港,不过看着周围的土著人虽然比汉人略微颜色深了一些,倒也算是肤色体貌和汉人大致仿佛——至少从外形来看,这些人明显比黑衣大食人要更接近汉人,比日本人和高丽人则远一些。 岸上的人烟迹象不过是沿河两个小村落,每个聚落约摸也就数百人而已,或许再往内陆或者沿着河深入可以看到更多的农耕文明,而海边这里多是划着独木舟捕鱼、仅仅以耕作牧猎为辅的人罢了。一看到海湾内破天荒地驶入了百米巨舰,这些土著人自然也是惊慌失措,作鸟兽散,许久才似乎是有人推举出代表拿着武器和别的东西前来交涉。 “这些人便是大王所说的‘印加人’了么?果真是蛮荒之地的夷狄啊,居然连车子都没有一个。” 陈诲亲自坐镇一艘小舢板摆渡上岸,坐在船上的时候,他便用望远镜看得清晰:这些印加人没有车马,虽然拿来了一些东西似乎是准备以物易物,却全部靠人肩扛手提。嗯?一旁怎么还有些不过三四尺的毛绒小兽帮着驼东西?这么小的东西,比驴马还小得多,能扛得动多少东西?居然还有印加人少年骑这种玩意儿? “提督,找到了——这个是农政全书里面说的草泥马!”陈诲正在哂笑,一旁一个跟着的书办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那个书办把大王钦定的《农政全书》草稿翻到最后几页,赫然显示着一种画得比实物更加“写意”的图片,不过那种猥琐的动物表情居然倒是与实物相比丝丝入扣,非常传神。陈诲一看,便觉得这种生物的表情果真猥琐不堪,连他自己都非常好奇:怎么可能有一种禽兽,都能够让人类看着觉得猥琐呢? “那还不快查查,看看那些人带来的东西里面有没有别的发现!” “是的提督——啊,找到了那种两尺高的鸡叫做火鸡。唔,别的便看不出来了,那些坛坛罐罐许是粮食吧,要交易的时候才能看。” 半刻钟之后,数百个戒备森严的吴越精兵在海岸上摆下了却月阵,两翼两门虎蹲炮压阵,二十名拿着拨轮手铳的藤牌手和两百名神臂弓手分别严阵以待。外头则是长枪林立、陌刀如墙,全体明晃晃的锻钢板甲,把岸上的人吓得不轻。 幸好,吴越人没有做出什么敌对举动,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那些智利印加人连比划带喊,总算是明白了相互之间没有恶意,然后采用各自离开百步,把要交易的物资放在中间,然后另一方拿走之后再在中间放好东西,退开等另一方取走。至于那些金银货币的使用,在这里自然是没有什么用处的——那些印加人居然很随意就把金银当作普通没实用价值的玩物而已,面对瓷器、丝绸也只是拿粮食作物或者牲畜交换。至于吴越人带来的水稻小麦这些种子的巨大价值,印加人是完全不懂得的,连茶叶都当作毫无价值的干树叶那般处理。 “啊,这是《农政全书》上说的玉米!这就是玉米啊,有脱粒了的,也有带棒子的。着玩意儿就是大王说了一定要找到的五类东西之一吧?真是恭喜提督旗开得胜,第一次登岸就找到了其中一种!” “何止一种,这个便该是红薯了吧?看来印加人把玉米和红薯当作主要粮食来吃了,这里好像稻子麦子完全找不到,只能吃这些。” “这个该是‘烟草’吧?恰才咱用茶叶和他们换,他们看了之后就丢了,表示这玩意儿不值钱,还有人拿出这种叶子,演示着可以嚼也可以烧了之后吸烟气。不过农政全书上对烟草介绍不详,也不重视,便不好确认了。” “忙啥!所有的东西先全部用海水河水反复清洗,一定要确保没有虫子!一会儿再慢慢辨识!” 在陈诲的断喝之下,一伙经办的商人忙不迭拿着登陆首日的地瓜玉米烟草火鸡草泥马前去洗刷净化了。全然没有人意识到后面的路会越来越难走。 ... ... 第385章物种红利 陈诲在美洲登陆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地瓜玉米这两种重要的粮食作物,还有两种有价值的家畜,外加烟草南瓜等奢侈品、蔬菜。不过总的来说,略微探查了几天之后便发现这块地方还是比较贫瘠的,其实哪怕连烟草都不是这里当地出产的,而是来自于北方的一些以物易物的原始贸易。根据连比划带叽里呱啦地交流,吴越国众人都确认了北方比这里更加物种繁多、气候炎热、人口稠密。 这一点也和吴越船队来之前经过巴布亚和澳洲海域时的经验一致——最热的地方应该是渤泥国和巴布亚岛一带的纬度,再往南到了澳洲的话,其实只是冬夏季节与中原正好相反,气温反而是越往南越凉爽的。如今这段美洲海岸的纬度应该还在布里斯班一线以南一些,自然是属于经典的温带范围,连蚊虫和疾病都不算多,这才让吴越人暂时没有受到什么病害。 尽管瓦尔帕莱索的价值不大,陈诲却是在后续行程的安排上着实不敢轻忽,一方面远航之后的物资必须全部补充,淡水必须经过钻井钻取新鲜的深层过滤地下水,而且在岸上砍伐无数木柴加起来煮沸后再替换船上的淡水储备。肉食粮米也要和土人贸易后全部补足。而且越洋而来的人多少会有水土不服的情况,在瓦尔帕莱索暂时适应性居住一段时间也能着实提升人体的抗病机能。 在瓦尔帕莱索逮到了七月初,船队才重新慢慢启航,踏上了更加艰险的旅途。往北慢慢到后世的秘鲁、玻利维亚、哥伦比亚海岸,最终沿着侦查完墨西哥海岸。估摸着到墨西哥北部或者米国南部沿海的时候,也差不多就该入冬了——当然,这些都是最初的原始规划,实际上肯定是会有出入的。 钱惟昱在出发之前告诉陈诲:凡是冬季,近海的信风多是从陆地吹向大海的,凡是夏季,信风都是从大海吹向陆地的。这个总结也和陈诲在闽浙多年的切身经验完全相符,只是陈诲不懂海外地理天候,不敢断定是否合华夏一致罢了,这一点得到钱惟昱的确认之后,陈诲的返航计划其实也就很清晰了—— 从七月份到秋末的这几个月,陈诲可以带领船队在美洲的太平洋沿岸自由活动,徐徐探索,但是到入冬之前必须赶到足够北方的纬度。然后在建隆二年冬天的时候,陈诲需要借助北美大陆的离岸信风,挑选一处水流方向也恰好是从美洲向西环流的洋流带,然后乘风离开美洲大陆,第二年春夏之交的时候最好可以航行到日本近海,然后依靠夏季信风洋流到达相模湾或者伊势湾中继。 日本各个地区的纬度,对于吴越海军的领航人员来说都是了然于胸地,只要找对了纬度,哪怕是从两三万里外回来也可以找得到的。至于“夏威夷”的存在,钱惟昱并没有和陈诲说,因为钱惟昱前世的地理知识对于夏威夷的坐标也是记不清的了,他也不能指望如此弹丸小岛可以在烟波浩渺的太平洋上被船队找到。 整个回程理论上自然是会比去的时候要艰险得多,因为回程当中在北太平洋要忍受大洋中部的低风力带。地球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如同西风漂流那般强劲而万年如一的风水带回去的三万里路也许需要航行前来美洲时数倍的时间,说不定会花上三个多月。但是不管怎么说,为了回国的信念会让船队的水手都奋起勇气坚持下去。 其实在挑选道路的时候,从技术上来讲钱惟昱完全没有必要在出征之前非指定南太平洋的去程航路。纵然从日本直接越洋去美洲要比走西风漂流慢三倍,但是好歹可以省去从台湾南下澳洲、再从智利中部北上墨西哥那两段南北向的航程。 钱惟昱之所以非要坚持让船队规划西风漂流航线,一个是为了让船队尽可能多地侦测美洲太平洋沿岸的情况,尽量不要漏掉所需的物种,所以从智利中部到美墨边境的美洲沿海段不能算是“浪费航程”;第二便是为了让航行中尽可能利用贴岸海陆风和单程大顺风;最后一点,则是出于心理学的考虑。 对于冒险这种东西,如果出发的半程里就险阻重重,那么探险者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多半会裹足不前。到时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纵然陈诲够坚定,下面的人要是真被客死异乡的恐惧所驱使,乱起来也有可能弹压不住。所以最好的盘算便是让你去的时候很容易,把困难放在回程。因为回程是非走不可的路,哪怕再艰险也没有退路,总不会有几千号人放着回国的高官厚赏不要,因为回程风向难走就自甘堕落在美洲当野人的吧? 一群被鼓舞起了士气的水兵们,在陈诲的带领下,注定要在美洲度过艰险的半年,数千人的船队中,或许有一两成的人会死于疾病,死于和土著人的冲突,死于探险。只有钱惟昱知道,这样的损失比之数百年后哥伦布麦哲伦几艘船出航、只剩唯一一艘船返航的损失率来说已经是低得多的了,剩下的必要牺牲,是缺医少药和技术落后的必然,也是探索未知的必然,将来给这些探险中牺牲的人重重抚恤,也就是了。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自从陈诲出航,带着船队在美洲挣命,发现一个又一个的新物种的同时,吴越国内的形势正是一派繁荣的种田流景象。这几年来的南洋勘探给吴越国带来的新东西其实远不止于桉树和袋鼠,还有一些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比如,在麻逸国边上的吕宋岛,有吴越国的内陆探险队在付出了一定的疟疾致伤亡之后,在甲米地内陆山区发现了数处疑似铜矿矿脉的踪迹。虽然深入的勘探定位还无法做到,但是仅凭经验估计,就有人怀疑此处大铜山的产恩那个不在新占领的日本四国岛别子山之下。如今因为美洲的金鸡纳树还没有弄回来,也没有树皮熬炼药霜,所以这座铜山暂时还只能埋在热带雨林里面静静地无法发挥价值。有朝一日如果吴越殖民者可以克服疟疾等疾病之后,吕宋岛就会直接从土著野人手中被夺回来,麻逸国那种不该存在的小丑之国也会被彻底征服,马来种的黑人也会彻底作为“昆仑奴”,享受到多年来死在海南岛石碌铁矿开发和海南丛林基建工作中的那数以万计的越南奴隶同等待遇。 又比如,在台湾岛北部进入广种樟脑、桉树**期的同时;在海南岛上,随着人类宜居程度的逐渐繁荣,汉民和黎人开始在朝廷的引导下逐步种植香茅等芳香精油作物,作为除了樟脑和桉叶油之外其余风油精补充成分的重要产地。黑衣大食国人从非洲引入到爪哇地区的咖啡作物也开始被少量移种,让海南逐步产生成为吴越国继台湾之后第二个亚热带经济作物产地的趋势。 当然,这一切航海发现带来的改变,都不如陈诲从澳洲回来之后那年,在南海上的一串新发现——自从澳洲发现之后,吴越官府经营的探险船队对于南海的地理勘测变得更加密集,原本那些只有数百顷乃至千顷的小岛屿在古代海图上都没有被精确标注,现在也由政府出钱的勘探队一个个弄清情况。 在这个过程中,钱惟昱惊喜地从报告上发现一个现实——在靠近海南岛的平湖列岛猫屿、棉花屿;东沙群岛中的东沙岛、草屿;南沙主岛太平岛,以及海南岛、北部湾沿岸附近的西沙群岛少数岛屿,总计十几个岛上,都有数量惊人的鸟粪石。 这一点,根据钱惟昱前世的地理知识是完全没有想到的,因为现代人的地理书籍只会告诉人们:鸟粪石是秘鲁特产,达尔文待过的加拉帕戈斯群岛最多。但是事实上,只要是海鸟海兽繁衍众多、人类活动较少的地区,总归是会有大量的鸟粪石产生的。事实上,澎湖列岛、东沙南沙西沙少数主岛上,因为几十万年来的海鸟栖息积淀,鸟粪石产量多得数不胜数,只是因为这些岛屿面积太小,所以囤积总量不大。 历史上1890年代甲午战争之后,这些地区普遍被日本殖民者攫取,经过三十多年的现代化大规模工业开采,就给采光了,所以后世的地理书上不会写“这些地方曾经盛产鸟粪石”。而秘鲁的加拉帕戈斯群岛之所以可以存留那么多鸟粪石,无非是因为那里距离任何一个人类高度发达的农业区都太远,为了区区肥料万里迢迢运输不经济,所以才留下了罢了。 其他人或许不明白鸟粪石这玩意儿有什么价值,但是钱惟昱一听到这个报告之后当时就大喜过望——在几代人之内都不可能搞出现代化大化工、搞出合成氨技术并量产化肥的情况下,鸟粪石就是源源不断的天然优质肥料补充。这些鸟粪石在20世纪的现代化工业开采下够小日本挖四十年,放到如今这个点儿,吴越人的基础采矿技能之下,或许足够东南沿海和台湾海南的百姓用更久了。至于更远的地方,如果将来海运的成本继续下降的话,用来运输化石肥料也不是不可能。 为此他还亲自出海去了一趟平湖,名为视察平湖的珊瑚礁海盐盐场,实际上是顺带着到猫屿和棉花屿查看鸟粪石的储量现状和开采可能性,离开了杭州前前后后十来天——当然,这件小事还发生在吴越对日本佣兵之前。 今年,在陈诲起身去美洲的同时,吴越国第一批批量化使用鸟粪石施肥的试验田,也将在吴越国工部的农技官员监督下,被检验出其具体的效果,以便来年进一步大规模开采,全国推广。 ... ... 第386章丰收杀人日 时间回溯到建隆二年四月,从节气来说,如今不过刚刚要迈入初夏。在江南大地上,已经遍地都是的占城稻,迎来了这一物种在吴越国全境大规模推广的第五个年头——如果从苏州地区的第一批试验田来说的话,那么已经有十年之久了。 连楚地的武平军政权,都已经“不告而借”地利用物种扩散的优势,在湖南种植占城稻达三年,让楚地的民生的休养生息得到了极大的复苏。南唐在被吴越国灭亡之前,已经中了一两年占城稻,不过当初还只是在江表各州推广。现在淮南之地到了李重进手上之后,李重进苦于手头没有江南的领土,只能从建隆元年开始也在滁州、扬州等沿江少数三四个州种植占城稻,以增加一季粮食补给,不过再往北的州府便没办法赶上双季稻的生长期,哪怕种了占城稻,也会因为占城稻的生长期过长,没法在一年中剩下的时间里补种晚稻。 为此建隆元年的时候还差异点出现耽误农时绝收秋粮的险情,最后还是李重进手下的文官中有人当机立断,建议立刻在占城稻收获后放空田地内的积水,改种一季大麦,利用大麦可以在初冬收割的特性,才补回了大部分百姓的损失。建隆二年开始,除了扬州等成功的四州之外,其他靠北气候寒冷的州便再也不敢种占城稻了——唔,当然了,在李重进的地盘上,“建隆元年”用的还是“显德七年”的年号,如今的建隆二年也类推改为“显得八年”,以示李重进以大周忠臣自居的立场,这些不过是礼法纲常上的差异,不必赘述。 再往远方,蜀地种植占城稻这种优势物种的时间比湖南的武平军又完了两年,这也是这个年代蜀道艰难导致的物种扩散阻滞,好在蜀地本就是天府之国,水利设施基础也好,在粮食增产方面比之湖南倒是有后来居上之势。 闲言休絮,在江南之地,四月份上半叶也不该是占城稻收获的季节,按照此前数年的常例,哪怕有了专业的育种田和抛秧法,也得再过个十天八天才算是长够了生长期。但是在如今建隆二年的初夏,这个景象显然被颠覆了。 至少在苏州、杭州、湖州等处,吴越朝廷组织了十几万顷的良田作为第一年试用鸟粪石肥料的试验田——如今这些地方,占城稻的成熟期至少已经比往年早成熟了一周,而且光是肉眼识别,都可以看出产量有明显的提升;另外还有福州、海南岛、台湾岛也因为距离鸟粪石产区距离较近,运输便捷成为了民间自运的主要区块。 因为是第一年,害怕百姓心存顾虑,所以官方组织的试验田中,鸟粪石都是免费提供的,为此御用商会还投入了几十艘大海船去年全年都去往返运输鸟粪石、征发麻逸国抓来的昆仑奴上万人分布到那些鸟粪石岛屿上挖掘开采——据说还有几百个挖矿时意外身亡的昆仑奴尸体,被拌在了数十万料鸟粪石里面,如同沧海一粟那般运回来,成为了田间的肥料。 四月月中,恢复客串了一回农技专家的“工部郎中”沈默在杭苏湖周边连续忙碌了个把月,把各种实验数据和增产效果分门别类统计规整,然后便急不可耐地回来进宫找钱惟昱报喜。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大丰收啊!今岁苏州使用鸟粪石施肥田地近五万顷、稻田三万顷,增产颇丰啊。经过数据统计,稻田每亩以施放磨碎后鸟粪石肥料20斤为宜,或按照三至四倍于种子粮的分量施放鸟粪肥,而生长期可缩短七八日,增产量平均可有三成之多!” “增产三成?”钱惟昱也被这个效果给震惊了,后世种地化肥基本上是年年要用的,人们不容易感受到是否使用化肥带来的产量差距,而且化肥用的年份多了之后,土壤容易板结,肥效吸收下降,都会让这些数据受到干涉。如今这个时代,田地从来就没有接触过化肥,有了东海南海运来的鸟粪石进行施肥,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了。 钱惟昱从惊喜中回过神来之后,马上追问道:“那今岁夏粮平均亩产可以达到多少呢?寡人不曾记得这许多数字。” “回禀大王,苏州一府,凡是使用鸟粪石分量达标的田地,经过统计平均亩产三石四斗。20斤鸟粪石至少换来了百斤以上的白米增产。其余桑叶、茶叶产量增加更为明显——因为水田原本还可以施用农家稀肥,山地坡地因传统水肥不易保持,鸟粪肥易于保持,足可使桑叶增产一半、茶叶增产四成。” “那便即刻将此成效写入朝廷邸报,明发各镇,着申明地方,来年全面推广!”钱惟昱摩拳擦掌地下令道,心中则揣摩着台湾海南那些雨水丰沛、日照气温适宜的地区,有了鸟粪石之后,说不定可以一年丰收三季了吧? 钱惟昱的这个猜测没有持续多久,到了五月份的时候,台湾和海南陆陆续续传来消息,从此确保两岛全境每年稳定高产三季稻米已然可以敲定。仅此一项,便让吴越国又相当于平白多了一个淮南十二州产粮区的粮食产量,国力底子进一步被夯实。 …… 建隆二年连续的大丰收之间,对云贵的大理国用兵的时间也逐日逼近了。第一季占城稻夏粮入库之后,大丰收的海南、珠三角稻米便被朝廷或平价购买,或征收地筹集了两百万石。如此巨量的收购贮粮依然没有导致岭南的粮价上升,吴越之丰饶,从此可见一斑。邕江之上,平底的漕船往来络绎不绝,花费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水陆交替把一百多万石军粮运到了曲靖以东的罗平、富源二砦—— 这中间运途损耗也有三四十万石,主要是因为富源和罗平附近还无船可以通行,必须依靠大象、黄牛驮运或拉车,沿着吴越人修建的简易官道前行,还要给协从运粮和保护沿途路径的苗人等部族一定的“赏赐”以保障安全。但是考虑到前沿的富源和罗平距离昆明不过三百里地、距离羊苴咩城还要再增加七百里,这个运输损耗已经是可以接受的了。(前文章节曾经说过羊苴咩城是昆明城,属于揣误,非常抱歉。羊苴咩城应该是现代的大理城,特此更正) 富源、罗平二砦已经变成了巨大的军火库和物资库,除了军粮之外,到入秋的时候为止,广州都护钱仁俊把三百万支弓弩箭矢、五万发大小铁质、铅质炮弹、两万桶火油一并运到了城内,连带着足够装备两万军队的替换用盔甲刀枪、神臂弓。唯有火药和火炮之类的兵器没有提前部署,这些受到严格控制的核心装备需要朝廷大军出征时随军携带。 七月末,夏日最炎热的时段已经悄然过去了,在杭州整备了许久的亲从都兵马约三万人,由林仁肇率领,在钱惟昱授命践行之后,照例在杭州登上海船,浮海向南。中秋节时分,三万军队在邕州取齐,与钱仁俊派出的两万岭南兵马、以及一批批逐渐赶来的蛮夷仆从军合兵一处,进行了半个月的气候适应性休整——略微北方地区来的军队,到岭南作战一定要进行至少半个月的气候适应性调节,否则快速出征肯定会留下很多非战斗性减员的后遗症;已经有过岭南和交趾讨伐经验的吴越人,自然不会在这一点上冒险。 九月初一日,大军在邕州誓师之后,约摸6万多人的军队就从邕州继续走水路进兵,前到百色,后分赴罗平、富源。这6万多兵马里面林仁肇统帅的亲从都3万人、广州都护府兵2万,其中半数是钱仁俊多年带的节镇老兵,还有一半是南汉国灭亡时投降过来的潘崇彻从南汉降军里面挑选可用之兵组成的。最后剩下的一万多人装备略微简陋,由侬民富和陈览等广西壮侬、交趾越南族领袖统领,侬壮和越南人虽然战斗素质和武器不比吴越人,却胜在野性好斗,山地丛林战颇有天赋,因此也在少量携带,作为斥候先锋等用。 至于潘崇彻从南汉降军里面搜刮的一万兵马,说实话传统军事素养依然是各军当中最不够看的,不过毕竟是三五个里面挑一个,不至于和原本的南汉军那样老弱病残都往里塞,至少基本的军纪和素质还是可以人人保障的。这支部队之所以要带着,是因为钱仁俊在岭南镇守这些年来,也陆陆续续收拢了一些当年灭南汉与越南时敌人留下的战象,这些战象北方来的吴越人不善于调教,还是要交给本地兵管理。 当年南汉全盛时候拥有战象七八百之多,越南战象也有三四百;这些国家的灭国之战中,被吴越军队击毙的战象占了一多半,剩余的不是逃散就是投降时缴获。钱仁俊统治岭南期间经过数年恢复和搜捕,好歹是从这两个亡**队的遗产里搜刮出了300头战象,便一并交给潘崇彻的两都兵马统帅;考虑到气候的因素,这些大象将来如果要用于北方的战争,那是很难做到的,气候和大象巨大的食量注定了在北方运用战象会产生后勤灾难。但是在对付大理乃至其他南方蛮夷的战争中,大象如果运用得法,还是能够发挥很大的余热的。 经过半个月的分批行军、休养整顿。建隆二年九月月中前后,六万多吴越军队便在罗平、富源等砦集结完毕。再往前,他们就会进入大理国的东川郡、石城郡境内(今云南曲靖)。 ... ... 第387章出兵大理 大理国,自段思平灭杨氏立国,至今垂25载。在大理国之前,杨氏的“大义宁国”立国不过8年,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再往前追溯,便是立国约三十年的郑氏“大长和国”(称帝27年,加上此前有实无名控制南诏末代傀儡5年,故称约30年),以及与唐朝几乎同始同终的南诏了。 唐末时,南诏的亡国主要是因为在中原黄巢起义的同时,南诏末年的君主们曾经试图对蜀地用兵,开疆拓土,但是屡次被唐末名将高骈击败,连续数次都发生了几万人规模的南诏主力远征军被唐军全歼的战例。如此再三后,统治云南数百年的南诏国便被内部的郑买嗣瓦解了。 建立大长和的郑买嗣是蛮夷化的汉人,他自己的势力自然是不够巩固统治的,需要拉拢一些地方上的蛮族部落才能稳定自己的地位。在郑买嗣乃至大长和郑氏存续期间,主要依赖的是从相当于后世昆明、楚雄一带东边来的黑彝族人部族。但是到了大长和末年,郑买嗣的子孙能力不足以驾驭,黑彝族人杨氏便渐渐做大,最终兵变篡逆改建大义宁。 大义宁立国不到八年,国都羊苴咩城的白彝族又在段氏和高氏势力的支持下翻盘回来,灭了大义宁改建大理国。 总的来说,一言以蔽之,唐末以来五六十年间,云南的政治史便是蛮夷化的汉人、黑彝族人、白彝族人分别依次掌权建国。从地域上来说,也就是云南东部以后世昆明、楚雄玉溪一带为中心的黑彝族;和云南西部以后世大理、丽江一带为中心的白彝族之间的反复斗争。其中黑彝族到了现代,就被统称为彝族;而白彝族则改叫白族;一个滇东一个滇西互相对掐。 同时,这一期间政权的更替者们,也没能耐把前朝的势力连根拔起,依然是只能监控利用或者有限地制约——比如大义宁杨氏立国之后,只是把原来的国主赶下去了,政权更替了,但是除了羊苴咩城之外,外围传统是白族聚居的地方,依然是白族的族长土司们说了算,朝廷的官员根本派不过去,这才有了后来段氏可以反扑成功的伏笔。但是同样是段氏立国之后,昆明玉溪楚雄曲靖一带,也照样是黑彝族说了算,朝廷插不下手去。这种局面就和春秋五霸时候,得了天下的人只不过拿到了周天子的大义名分,实际上无法“王权下府”。 说了这么多,或许有人会觉得晕头转向,那么摊开一份地图来看一下,就可以大致了然大理国遭到吴越入侵之前的态势。 大理国的行政区划,大约是四郡八府,外加边防四镇。面积包括如今的云南省全境、四川的大渡河流域及以南、贵州西南部、以及现代缅甸老挝与中国接壤的一部分。 “四镇”相当于中原的“军”这种单位,主要是军事用途的,在国境的四方都有一个镇防守。比如蒙合、镇西都是在如今滇缅边境的腾冲保山西南边,防守缅甸的蛮夷为主; 北边的镇叫成纪镇,在丽江北部的大山里,靠近现代四川的攀枝花,是大理国防备蜀地政权的边镇——在五代十国时候,原本对云南割据政权威胁最大的军阀,其实反而是蜀地政权,在前蜀王建时期,蜀国就多次和郑买嗣的大长和发生战争,王建还多次可以借助高骈败南诏的余威取得胜利,所以边防四镇之中,唯有防备蜀国的成纪镇待遇最好,甚至修城墙还能有包砖的城楼,比其余三镇的土坯城要体面得多。要知道这个时代以云南的生产力水平,哪怕是国都羊苴咩城的待遇也不过如此了。羊苴咩城的城墙也是纯夯土的,没有条石和城砖,只有修城楼这种中空的建筑结构时,为了保证强度才有砖,别的实心重力坝都是土。 当然了,如今大理国即将面对的敌人是吴越,所以大理四镇当中修建最精良的北镇就用不上了。如今面临第一线的镇是东部边境的最宁镇,相当于后世的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一带,在昆明的东南边,经过玉溪就可以达到昆明。广西邕江水系上游的南盘江等各处支流也有一条与红河比较近的,所以大理国在这里设置边镇原本也是应该的,只可惜如今这里和吴越人的进兵路线不太相符。 除了四镇之外,“八府”的性质相当于是彝族化的统治区,官制兵制税制都比较彝族化。这八府主要包括国都羊苴咩城周边的统矢府、谋统府、永昌府、腾越府;相当于后世昆明的鄯善府、楚雄的威楚府;还有就是远离吴越人此番进兵路线、远在大理国北疆与后蜀接壤的会川府、建昌府(相当于川南的攀枝花和西昌一带) 与“八府”相平级的行政区划还有“四郡”,在大理国“郡”的建制主要用在靠近汉人文明比较近的滇东与广西边境地带,在官制税制上也更靠近汉法,四郡名为东川郡、石城郡、河阳郡、秀山郡,看似名目繁杂,实则只要大略记住相当于是后世黔桂滇三省交界的曲靖周边地区、乃至曲靖与昆明之间的那些县城就是了。 首府大理府、再加上四镇四郡八府,大理国的行政区划要是换算成吴越和中土汉人政权的范围,便相当于是一共有17个州的人口土地。除了这相当于17州的地盘之外,大理还有“37部”,都是滇南乃至缅甸老挝深山老林里名义臣服、实际上管不到的土著部落酋长土司之类。在唐朝没有灭亡之前,算是37个“羁縻州”,到了大理时代,那便连羁縻州的名头也不在乎了,直接称为地方部落。 …… 富源砦内,吴越大军即将向大理国东川郡、石城郡(曲靖)境内进兵,钱仁俊和林仁肇正在进行着武力解决之前最后的敌我分析。 钱仁俊深谙南中形势,所以自然是由他向林仁肇一再强调哪些势力有可能拉拢利用——虽然大理国是一个明显要硬碰的敌人,不比南汉、南唐、日本那些敌人有明显的借力,但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进攻一国自然也有可以拉拢的势力。 “所以,要讨灭大理国,实际上便是要达到两个目标:第一个,必须降服17个‘州’,确保建立我汉人政权同样的统治体系;第二个,便是让南中37部族至少名义上臣服我吴越,并且输诚纳款。第二条目前并不要求一步到位地做到让那些黑白彝人乃至傣族和说不出名字的族群做到如同广南西道的蛮夷那般驯服,只要有个大义名分便可,因此,我们的敌人也不算很多。在段思聪势大的时候,三十七部固然会因为段氏二十余年之统治而协同作战,但是绝对不可能和段氏直接控制的十七州兵那般用命。” 钱仁俊说得头头是道,林仁肇也是非常赞同,听了以后,又补充了一个问题:“都护,既然南中之地五十年内有大长合、大义宁、大理国先后更迭;三朝所依赖的主要势力又以黑白彝交替掌权。如今大理国是段氏高氏的白彝压到了当初大义宁的杨氏黑彝。那么我军一旦突破东川郡、石城郡,到达鄯善府、威楚府,是否便能让杨氏黑彝控制的这两府倒向我军,为我所用呢。” “这一点却是不可期待太过。林都帅有所不明,既然这两族叫做黑彝白彝,而不是彻底分为两族,便是因为自南诏以来,彝人皆以彝人的整体利益为重,很少会出现‘彝奸’这样的存在。而且彝人之间争权夺位、改朝换代,也不如汉人那般要置被颠覆之国的王室权贵于死地的程度,杨氏的大义宁亡国了,如今还不是活得好好地,在自己的势力所及的那数府范围内一言九鼎?若是我吴越大军进犯,对于杨氏来说也是从他本族的势力上下刀子,自然是要殊死抵抗的。 只不过若是我军将来绕过鄯善府、威楚府等州城,直插大理府周边四府,杨氏倒是有可能暂且作壁上观,以保存实力等待段氏高氏军力先与我军互相消耗。只是纵然如此,我军却绝对不敢如此大意——南中作战,辎重军粮本就跟进困难,若是在我军后路留下如此强敌据点,若是战事稍显胶着,杨氏便出兵断我后路粮道……着实是不妥啊。” 林仁肇闻言也是默然,“若是彝人之间如此团结,倒是颇似春秋分封的古风了——五霸争衡,却不灭国;倒不似中土历朝历代那般如战国七雄你死我活,无所不用其极……且住!既然杨氏有可能以民族大义为重、不会放我军深入其后,但是这却不符合汉人的思想传统。何况我军此番足有六万之众,南中作战不适合大军猬集列阵,本就该分兵数处进击。既然这样,我军不如如此如此……” 钱仁俊听了林仁肇附耳过来的一番解说,顿时眼前一亮,“此计倒是不妨一试——不过咱倒是扯得有些远了。如今连石城郡东川郡等边镇都还不曾拿下,却是已经想到了深入敌后直插昆明湖之后的事情了,说出去岂不令人以为我等自大?还是先去整备进兵事宜,此计从长计议,若是时机合适,再行不迟。” ... ... 第388章不该出现之人 从富源砦西行,便已经一寸官道也无了,一支吴越骑军当先在山谷间行军,旁边还有步军随行,帮着填坑砍树开道。虽然距离东川郡城还有八十多里地、距离石城还有一百二三十里,不过若是从地界来论,这块地方着实已经算是大理国东川郡的地盘了。 因为南中之地不适合大规模的骑兵应用,所以此番出征大军中,林仁肇从杭州带来的三万亲从都只有一个都、五千人是铁骑都的骑军,而今已然扩充到2万规模的吴越中央直属骑兵部队,还有四分之三或在杭州镇守,或偶尔轮换去日本的关东平原杀人放火镇反。 来得人少,钱惟昱自然不会把顾长风排出来亲自督军,而是在亲从都骑军里面挑选一个都指挥使带兵即可。考虑到可靠性的问题,半路出家管骑兵的刘彦琛得了这个差使——刘彦琛是杜叔詹的死党,当初先王钱弘俶被外戚孙氏之乱所害的过程中也是跟着混了从龙拥护之功的。虽然不比老上司杜叔詹那般因为和大王有表兄弟之亲那般受信重,但是独领一都的精锐骑军还是够格的。此番南中作战骑兵只是策应力量,稳妥是第一重要的属性。 刘彦琛在大军中前部缓缓而行,在他身侧还有几个军官簇拥着策马而进,大多数人是亲从都或内牙军的故旧,除了浙南、闵人之外,便多是淮南兵出身——两广和江西的兵用来做骑兵部队确实不太合适,哪怕是浙南和闵地的彪悍山民,也不过是体格和耐力韧劲儿上有一定优势。即便配合了吴越军方的科学训练和加强营养,真要练出一等一的强大骑兵部队,那也是非得有个十选一的筛汰率的,这也是吴越国多年征战扩充之下,骑军依然不过两万的原因。 不过,既然说的是“大多数”军官都是浙闽和淮南人,那就说明也有例外。比如刘彦琛左侧一匹战马上,便坐着一个身着山文甲喉轮护肩、手足套着弹性钢片护臂护腿、躯干被锻钢板甲包裹起来、里头还衬着丝绸和钉皮衬里的雄壮军官。身材看去起码有一米九几高矮,手挺一杆丈二镔铁陌刀挥洒自如。紫铜色的面容肤色,一看就很有山西狠人的气质,应该是出自五代时分天下强军产地的河东之地。 从盔甲上面装饰的颜色来看,此人不过是一个指挥使,比刘彦琛低两级,刘彦琛却常常与之言谈,显然是看重此人——不过,一般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长官爱才而看重部下军官固然是一种可能性,实际上却不能排除这个下级军官被更高层的领导重视,甚至有“上达天听”的能耐——从二人言谈的内容语气来看,显然是后一种情况。 “杨制使,我吴越骑军,比之北人如何啊?杨制使在北地时也算见多识广,可曾想过南国亦有如许雄师?” “杨制使”这三个字的称呼,如果在后世看过《水浒传》的人耳中听着,定然会产生一种“莫非东京城里卖刀杀人的青面兽杨志穿越过来了?”的错觉。不过这个杨制使却并非如彼人也,只是恰好姓杨,官在指挥使而已。 “大王麾下兵备严整,器甲精良,虽天下一等强军不可敌也。臂力雄强搏战骁勇,亦可与辽国铁骑相当。只是马术骑射尚在……辽汉之下。不过能够做到如此,已经是令人叹为观止了,对付南人各部,绰绰有余。” 刘彦琛听了心中略有两三分不喜,不过也知道此人说的是实情。大王还真是“唯才是举”啊,一个几个月前被高丽海商用重贿反间倒腾回来的北汉下级弃将,值得如此重视么?莫非北人和咱吴越人在骑军将领上当真有这么大的素质差距不成?到了交战之时,倒是要看看这厮手段! …… 那个被称作“杨制使”的指挥使军官,便是晋北太原人士、半年前还在北汉军中担任一个骑军军使(虞侯)的杨继业了,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吴越军中,其中还有一段颇为歪打正着的曲折经历。 建隆二年春末夏初,当时正值昭义军节度使李筠被赵匡胤大军剿灭,北汉刘承钧在赵匡胤果断决然的全力北进反扑之下也着实打了两个败仗,此前支援李筠捞到的好处几乎全部都吐了出来。 从建隆元年年初开始,由钱惟昱资助指使、对外打出“高丽舶主、豪商”名号在辽国和北汉境内行商的王大世就已经广结贿赂、收买辽国和北汉权贵多行方便。如今到了李筠覆灭、北汉也没了什么价值的时候,自然这伙高丽海商也该撤走了。 这个年代北汉和辽国的朝臣自然还是应该颇有爱国之心的,不过因为王大世本来就是去资敌的,给了贿赂也没做过祸害辽国和北汉的事情,自然吃得开。那些一开始还心虚的汉辽文武观察了许久王大世在北国的私下作为之后,也只能理解为“这是一个极端仇视南人,崇拜北国的高丽国际友人”。至于为了这事儿去高丽国内探查消息的人自然也是有的,只是人家本来就是高丽海商,钱多钱少官府怎么管得着呢? 不过,这里面却有一个蝴蝶效应不小心起了作用:当初,钱惟昱在****王大世送上门来求破的外甥女儿、新罗末代王后的幼女金孝恩之后,便很放心地给了王大世大批钱粮去北地运作。临走的时候,钱惟昱不甘心白白资敌,还招呼王大世好生结好一些北国的文武人才,原本钱惟昱是想着有朝一日真到了讨伐北地的时候,可以多多少少有点民族主义的借力,也没真期望王大世做成什么大事儿,只是想让自己花了钱后多听个响儿而已。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钱惟昱也着重提醒王大世注意找几个人,其中便包括杨继业。 后世《杨家将》里吹嘘得犹如武神的杨老令公,历史上其早年的经历却是无人熟悉,便是史书也是一笔带过。钱惟昱对这一块原本不甚了然,以为杨继业如今已经是北国名将了,结果王大世到了北汉之后,行商贿赂资敌之间略一查访,发现北汉骑军中还真有一个叫杨继业的军官,但是只不过还是一个二十六七年纪的中级军官而已——这其中,钱惟昱忽视了杨继业的年纪和其成名的年代,要负很大的责任。杨继业真正爆发出国士之名,那也得将近二十年后了,与辽人的大战,则要再晚上五到八年,可以说是和辽人的耶律休哥、耶律挞烈同时代的猛人。现在才赵匡胤立国初年,三十岁不到的人才做到“副团长”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 王大世在北汉私下银弹外交的时候,便已经跟杨继业建立了不错的关系,当然,也仅限于不错的关系而已。建隆二年四月,王大世眼看自己即将离开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对于钱惟昱曾经叮嘱注意结好的人才自然也更加上心盘算了一番。算计下来,钱惟昱交代的那几个英才,就属杨继业如今地位还低,算不上多被重用。思忖再三,便决定来一下狠的。 王大世在契丹和北汉混了将近一年,也知道北汉和契丹官场一些门道——比如如今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挞烈麾下最受宠的契丹族文官便该数南院枢密使室昉了(汉官当中最受信任的应该是幽州韩家人)。因为北汉与辽国是“叔侄之国”,刘承钧一直靠着辽国的南院大王罩着,所以每次派遣使者到燕京去的时候都会重金结好室昉,让他帮着在耶律挞烈面前说说好话。室昉这人属于收钱呢也不避讳,但是从不出卖辽国国家利益的人。如果刘承钧的要求有损辽国利益,他就会直接翻脸把贿赂交给耶律挞烈,然后直陈其情。 王大世摸清了这个情况,便趁着刘承钧又一次例行公事派遣使者去燕京进贡的时候,让人假借杨继业的名义,重金数万两贿赂室昉,假意求契丹人帮他私下在主公的正使那里美言几句。这种要求,室昉当然是不会拒绝的。 可惜的是,“杨继业行贿室昉以图美言升迁”这件事情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行事不密,结果发生了小范围的泄密……室昉当然不会认这种屎盆子,趁着事态发酵之前把自己给撇清了…… 王大世不是什么智计卓绝的人,所用的反间计也非常幼稚。但是胜就胜在一个动机上——杨继业如今还只是一个虞侯呢!在常人的想法里,谁会花那么大代价陷害一个虞侯?而且动辄动用数万金?也只有认识到杨继业未来数十年发展价值的穿越客会去这么干了。 然后,杨继业便在运作之下“不容于北汉”,幸好他的家人——主要是妻妾和如今才五岁的儿子杨延昭——被一伙神秘富商救走了,杨继业才没有落得更悲惨的下场。北汉皇帝刘承钧也懒得过问这么一个“副团长”级别军官的去留,既然畏罪潜逃了也就不问了。 杨继业在六月初的时候被绑票一般弄回吴越的时候,钱惟昱也是大吃一惊。然后自然是宋江松绑的戏码,给杨继业亲去其缚,悔恨地温言劝慰说:“寡人在江左久闻将军乃当世骁将,时常在众臣面前称赞仰慕将军,但绝无陷将军于不忠不义之心。不意下属臣僚妄自揣测寡人之意,居然做下如此事端,实在是惭愧之至。” 人都到了这里了,而且别人动辄赏赐黄金千两、锦缎万匹给压惊;又说去留任从自便,如果留下直接从原职的虞侯升一级为指挥使,并且进入亲从军的铁骑都领五百精兵,若是赶上此番对大理国用兵的话,但有战功再行升赏…… 杨老令公固然是硬骨头,可惜历史上北汉完了他也一样降宋;只是最后不肯降辽罢了。所以终究是个讲究“豫让众人国士”之论的人。刘承钧待他不过当个虞侯,跟着吴越王混前途无量,软硬夹攻之下,也就有了今日之事。 ... ... 第389章白石 九月末,石城郡城之外,大约五万余众的大理军队在白石江边据险铺开,严整肃穆地戒备着,前军小规模接触中,大理军队的小规模溃败,已经让这里的守军感受到了形势的严峻。 八天前,吴越军队从富源,罗平出兵,仅仅两天后,大理国方面早就嗅到了危险气息的斥候部队便把消息传递到了东川、石城。随后又是鄯善府(昆明)。不过几天,大理那边的援军就开始往边镇进发,同时命令东川、石城二郡的守将自行组织阻击以迟滞吴越军队的脚步。 在双方都没法知己知彼的情况下,大理人动用了约莫两三千人的小股机动部队,试图利用大理人善于山地丛林匿踪的优势,对行军中的吴越人进行骚扰,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错得很厉害。吴越亲从都中有大量山地兵,鸳鸯阵更是吴越人的老本行,纵然不比大理国的云南蛮子那样野性,但是胜在器甲精良、配合有度,大理人的骚扰在付出千余人的代价后边终止了。 之所以只挂了千余人,这还已经是因为吴越人的新武器没能发挥多大的作用——此次吴越军队讨伐大理,用的火炮大多是臼炮轻量化后的原始迫击炮,也就是那种依靠炮弹预先在火油内黏一层油料、点火后塞入炮口、炮弹靠重力滚到炮膛底部引燃火药发射。原本实心弹要想当迫击炮杀人是不可能的,因此吴越人指望的是那一层火油可以引燃一些丛林火灾把周边埋伏的大理人烧死,可惜云南这地方到了之后的人才知道,那天气真叫天无三日晴,在中土都该是秋燥时分了,云南依然难以放火——这才让骚扰的大理军队一多半逃得了性命。 骚扰无果之下,随着都城来的援军抵达石城郡下;这支军队的统军主帅、当今大理国主段思聪的叔父、大军将段子标也就果断采取了第二套防守方案——沿着石城郡城外的入滇锁钥白石江布防,严阵以待以逸待劳准备迎击吴越军队。 不过,至今为止,打都打了一阵子了,吴越人和大理人似乎都没有进行外交接触,若是放到中原两国之间,实在会是一个比较令人匪夷所思的情况。或许,双方都觉得这样的战争没什么道义和理由可言吧,无非是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而已。自古以来,也就是汉人抢着和蛮夷讲道理,蛮夷只管讲拳头,哪一天汉人都不讲道理了,也就没人讲道理了。 …… 白石江,由东向西穿回曲靖坝子南北两翼。江流距石城不到五里远。中上游地势险恶,后世凡是到过云南旅游的人基本上都知道——白石江上游两岸都是绝壁,根本无法渡河,只有到了曲靖城外那一段才两岸河坡放缓,可以渡河。这个位置也就成了古弹道和普安道(古代出入滇地的两条南北向、东西向古驿道)的交汇口,历史上是曲靖的咽喉要塞和打通云南的必经之地。 石城郡城东北边的这一段白石江,水宽百丈有余,平均深浅不过五尺,若是士兵水性好,在没有重装备的情况下,光靠徒涉过江也是有可能做到的。若是非要利用舟楫便有些麻烦了——因为此处毕竟不和吴越人控制下的任何水系交接,不管是造船还是造竹筏都要就地开工,至于白石江上的现成小船,当然是在吴越军队赶到之前就全部被大理人征收管制起来了。 段子标选择在这里狙击吴越人渡河,也算是中规中矩的知兵之举。中国历史上,云南的地方政权被外来势力彻底消灭的例子有两次。一次便是宋末元初的“元渡革囊”,大理亡于蒙元,那次战争中,蒙古人从西川和靠近**的山区迂回南下,强渡大渡河,直捣大理城,而对于东边的昆明那一带,其实蒙古人一开始并没有经过。第二次便是朱元璋建立明朝的时候,自东向西由大将傅友德讨平滇南的蒙元残余(其实当地大部分还是黑白彝人,不是蒙古族人),傅友德的进兵路线便是沿着曲靖-昆明-大理的路子打进来的。 如果没有历史的改变,四百年后,傅友德也会在这白石江边和蒙元仆从军领袖“把匝瓦尔密”发生一场大战。只可惜如今吴越军带队的将领们中没有穿越客,否则他们说不定会觉得在这里决战是个不错的好兆头。 当然,历史的幸运值不可能复制,四百年后付友德干掉“把匝瓦尔密”时,天气帮了明军很大的忙——明军逼近白石江时,天降大雾,持续不散,给了明军分兵偷渡的契机,如今的吴越人却没有这么好的命了。 …… 钱仁俊在白石江北岸,用水晶片望远镜观察了一番河南边大理军队的阵势。大理人或许是明白如此宽阔的江面要想射到对岸是不可能的,也就没有执着于在河沿的松软水草地上列阵,而是在江边空出了一条百来步的狭长空间——者明显是打着放吴越军队先头部队过去,然后半渡而击,来一撮杀一撮了。 “把虎蹲炮和臼炮都先架起来,对着江南人堆密集处开炮,让大理人也知道我吴越火器犀利,可以及远。”钱仁俊放下望远镜后,便下达了第一条军令。此前几天的骚扰交战中,大理人已经知道吴越人有一种巨响并且火光惊人的火药兵器了,但是因为吴越人用的都是山地灵活的小型迫击炮,大理人对于吴越军队火炮的射程性能还无法充分估计。 听了钱仁俊这番话,一旁的林仁肇倒是建议了一句:“都护,我军臼炮如今的射程,极限也就可以覆盖敌军军阵前几排,若是敌军再往后退却二百步列阵,江北的炮便用不上了。与其这么快便暴露实力底线,不如等到大军半渡的时候冲乱前阵敌军的阵脚,也好打破大理人半渡而击的打算。” “我军此番出战,千斤以上火炮不过十余门,三五百斤小虎蹲、迫击炮不过五十余。光靠铁球砸下来,能杀死多少人?大理人在山区骚扰我军的时候,已经试过了我军火器不善野战杀人,若在轰击下依然能弹压住阵脚,那被半渡而击的我军便危险了。与其如此,不如先逼退敌军,也好让其无法窥伺我军明细。开炮后,便让步军勘测水情,查验地质软硬。见此处江水平缓,若是江底淤泥不多,哪怕骑军都可纵马渡河了——不过水情摸清之前,骑军不可贸然露脸,以免敌军戒备。” 林仁肇见钱仁俊很看得起大理人的心理素质,也就不再劝说,毕竟钱仁俊的意见并没有错,只是两人一个激进一个持重罢了,林仁肇对于炮击的瞬间惊吓效果期待值比较高,而钱仁俊却不看好。 须臾,吴越军队便把12门千斤以上臼炮都抬了出来,沿江布设好,随后不疾不徐地开炮轰击南岸。实心铁球一颗颗砸落,偶尔在人堆里激起一堆血泥,但是大理军队略微坚持了一阵子之后,往后退却了一两百步重新列阵,也就稳住了。很明显,大理人也是带兵有方之人统帅,对于可能出现的新武器上,已经对士兵充分宣贯了心理准备。 眼见炮弹打不死多少人了,吴越军开炮的频率也放缓了下来,每发炮弹的装药量也酌减一些,铁球弹换成了石头弹,以给大理人保持精神压力为主。吴越军队中一股股小撮的、不着铠甲的士兵以嬉水状下河勘察水情、河底软硬,其余大军则或站或坐,或退往荫凉处歇息;解甲者不可胜计。一派松懈之状。 …… “王叔布燮,那些越贼却是在故作松懈诱敌呢!他们这是仗着火炮可以及远,隔岸轰击我军,试图让我军耐不住后,以精兵渡河奇袭敌军炮阵。如此一来,那些故作松懈的敌军步军精锐就能对我奇袭队围剿反杀了。布燮千万不可中计啊。” 河南岸,段子标的幕僚们看着这一幕,一个个表功地劝说段子标,弄得段子标非常不爽,心说这般浅显的道理老子带兵打仗一辈子的人了还能不知道?还要你们这些东西来说嘴?老子跟着先帝段思平打天下的时候,尔等还在舞文弄墨念佛经呢! “此事本布燮能看不出来?啰唣!命驻军不可松懈,列阵以待,吴越人远道而来,想和我军互相消耗,难道还会耗不起?我军便不变应万变好了!” 吴越军队在江北岸还真就耗下了,纵然开炮的频率越来越低,却是锲而不舍,到了午后,吴越人居然还开始在江边伐木立营、取出数以万计的棉布布匹围成营帐,轮流休息——当然了,军营肯定不是直接立在河边的,而是要离开一些距离,并且设于高处树木稀疏之地。否则南中的蚊虫还是会让吴越人好看的。 时间缓缓地入夜,吴越军队的炮响却是一夜未停。吴越士卒除了少数哨兵监视、轮流休息之外,大多倒头酣睡。大理人却要一夜数惊,还不敢把兵力收拢回几里外的石城内。第二日便都有了黑眼圈。 “看来这不仅是诱敌之计,还是疲兵之计啊。但是外人但凡到了南中之地,哪有不瘟疫流行的?莫非这些吴越军,大多是交趾人、侬壮人不成?还是有什么避虫的法宝,能够在野地里这般长久屯驻?前后蜀人从不见有如此能耐……当真是怪事了。” ... ... 第390章啄木鸟战法 凭心而论,如今的吴越大军进攻大理国,比之四百年后傅有德沐英蓝玉讨平云南的蒙元余孽时,至少从后勤角度来说,吴越人要优势得多。若不是吴越国开发广西修邕江乃至上游水路的水利航运设施、屯兵积粮保障军需,吴越军队要想不求速战是不可能的。同样如果没有风油精,哪怕是深秋季节、野外屯驻得久了一样会被云南的蚊虫给搞死大半。 后世傅有德的急进速战,固然有军事上的趁敌不备考虑,同样也是后勤制约下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很幸运的是,如今的吴越人不用做出这种选择;在白石江边仅仅四五天的相持骚扰之后,大理军队一方就不得不做出慎重的裁处。 “王叔布燮,刺洞主的斥候已经探查过了,吴越军营内两日内并无疫病迹象,陷于敌后的两藩洞主私兵也尝试袭扰吴越军粮道,然吴越人备御严谨,供给充足如此相持,却也不是办法。” 段子标对于这种观点一律是不予采纳,直接回绝说:“凡事不可急躁!这才几日呢,如此便耐不住性子,正是中了吴越人的诱敌诡道!” “可是,大军连日休息不好,却是战力大损,如今每晚都要分兵一半严兵整甲以待吴越人的偶尔放炮骚扰。若不出击,不用十日,吴越人真个渡江的时候,儿郎们提刀的气力都没了。这些日子来,吴越人可是天天休养生息,一到夜里就倒头大睡,听见炮响也知道是自家人的炮,长此以往,就算吴越人的诱敌计未成,疲敌计也要成了!” 段子标脸色渐转凝重,暗忖:“这倒是个问题——那些吴越人果真便不怕我军半夜暗渡偷袭不成?夜夜都能倒头大睡?若真个如此,倒也不是不可以以小股敢死之士试探一番。若是可以夜袭吴越军的炮阵,便是大功一件。若是被发现了,大不了接应的后军严密整备,把住阵脚,不要给吴越人扩大战果的可趁之机。这样充其量也就是那股敢死奇兵尽数战死,不会有更大的损失……” 这般思量之下,在数日相持后,段子标总算是下定决心试一试水。作为保家卫国的一方,被敌军杀到家门口之后,想要坚壁清野据江自守都那么麻烦,居然还要主动出击,还真是混得挺惨的了。 …… 夜幕掩护之下,吴越人果真也是比较松懈,大军都在营中埋头睡觉,江边的炮兵阵地上空荡荡的,除了夯土的炮位和偶尔来开一轮炮的炮兵之外,居然也没什么别的警戒兵力。 代连弄兔乃是此番被强征随军的一部洞主,麾下大约掌握着一万多户蛮子、**万人口,部族地盘原本是在玉溪南部的红河一待。他原本是黑彝杨氏当年的拥趸,大义宁亡国、大理国建国的25年来,靠着改弦更张勉强保住了自己的地盘,不过总归是被段氏猜忌。如今段子标要动手试探奇袭,自然是让代连弄兔这票死了也不可惜的人马当炮灰了。 代连弄兔带着麾下一千多人的嫡系战兵,仗着水性精熟,半夜三更地用苇管换气潜渡走过江来——江水平均五六尺深,但是依然是有浅滩的。当地人熟知水文勘测,知道哪儿地质坚硬,没有淤泥,便可以在穿着甲胄、手持兵刃全副武装之下,踩着江底的实地换换走过江来,单靠芦苇管子换气。这般水流舒缓的地方,只要重心扎得稳了,人是不会被江水冲走的。 这是一个月初的无月之夜,伸手不见五指。代连弄兔带着儿郎上得岸来,略微摸黑观察了一番,也不敢点起火把,只是凭借着白天瞭望时大略记住的敌军炮兵阵地摸过去。须臾之后还真给他偷偷摸到了近前——就在他距离吴越人的炮阵还有两三百步的时候,吴越人刚好开了几炮,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快一点儿,摸上去凡是杀一个,上头都许了两石米的赏!若是弄坏一门炮,赏三十石!还有粗盐五斗!提花布五匹!”代连弄兔叼着一柄类似于廓尔喀人狗腿刀一般的兵刃,便当先冲了上去。不过片刻,就杀散了吴越人,砍死砍伤了十几个炮手。丢下的几门火炮无人看护,代连弄兔还试图去破坏,可惜完全没玩过火炮的人又怎么知道怎么破坏火炮呢?往炮管里塞一些吴越人留下的火药,然后丢火把过去引爆,也只是徒然玩了一把“放空炮”而已,对于大炮根本没什么损伤。 “洞主!吴越人杀回来了!是他们的援军。” 代连弄兔让儿郎们试着把一千多斤的炮拖着走、以便丢进江里沉底毁灭,结果吴越人很快杀回来了,他只好彻底放弃。 “走!把火把都丢了!原路逃回去!” 这个时代的云南人不知道夜盲症为何物,只以为自个儿黑夜中看不清晰,敌人便也看不清晰。实则在代连弄兔风紧扯呼的时候,林仁肇麾下早有每夜严兵整甲的暗哨盯住了他们的动向,只是,这些亲从都的精兵军纪严明,林都帅说了不许追杀便毫不追杀,一直全程静静地埋伏在侧冷眼旁观,不让敌人发现自己的存在。代连弄兔走脱之后,吴越人立刻赶到那段河岸附近,略一试水,便寻摸出了这条河底坚实、无淤泥流沙的浅滩。看来原本此处该是江底一道石垄,河水千年冲刷之下,石垄上游积攒了大量泥沙,下游则是淤泥窝子,倒把这段地貌遮掩起来。不熟悉白石江水文之人,只怕投入几个月也不得找到这般徒涉的好去处。 不用半刻钟,钱仁俊的帅帐内,钱仁俊和林仁肇便相视大笑:“段子标老儿自以为如此作为便是占了便宜了么?倒是送了我军一条道儿。” …… 此后两日无事,段子标对于代连弄兔居然可以斩获一些吴越炮兵的首级,并且据说炸了几门炮、自军却全身而退的功绩心中暗自惊讶。当然,那些炸毁大炮的战果是没法验证的——按照代连弄兔的说法,大炮残骸太重,不比人头,怎么可能带得回来?能够突袭灭掉吴越人沿江一个炮兵阵地已经是很大的功劳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代连弄兔的功绩,此后两日吴越军的炮声却是更加稀疏了,而且根据大理斥候的观测,此前吴越人有三处炮兵阵地交替开火,如今这两夜只剩两处火光显然是受了损失。 或许吴越人对于这种隔江打闹挫敌锐气的把戏厌倦了吧,十月初八这天傍晚,段子标居然收到了吴越人一份堂堂正正的约战战书,这也算是两军第一次外交接触,不过还没等段子标回复,次日黎明时分,吴越人便真的进攻了。 石城西北部的江段上,大约两三万人的吴越士卒排开阵势,人人身上多了一些绑扎的短节竹筒,约莫一尺来长,四肢各自绑一个,似乎是用来抵消铁甲装备带来的额外分量以便游过江来;除了竹节,吴越人也有羊皮吹气后绑扎的气囊裹在身躯上,给那些穿着锻钢板甲渡江的先锋死士使用——相对的,那些只有竹筒子,没有封口羊皮的士兵为了减重,哪怕平时作战是穿着板甲的,如今在渡江的时候也只有脱掉板甲留在北岸大营里,只靠里面的钉皮甲防护,战力比之全盛时,不知要衰减几成。 竹木筏子也不是没有,但是数量稀少。很显然在江边驻扎的这几天,吴越人没有少做物资准备工作,只是需求太大,不可能有一次性渡过数万大军的竹筏木筏,靠着舟楫摆渡,至少要四五轮才能把大军尽数渡过河去,那样一来,先锋被大理人半渡而击各个击破的局面就没法改变了。 或许是为了壮胆,吴越人把所有的重炮——貌似还剩下八门的样子——全部布置到了大军渡江的正面,随后全速开火,连炮弹都从此前用了好几天的石头改回了铁球。天色还未明亮,火炮的炮口焰显得那样鲜明,反而指明了吴越人的主攻方向。一开始段子标见吴越人势头猛,还怕让吴越人渡江后在南岸站稳脚跟会不好推下水去,便让先头部队抵近江岸对江中放箭阻击,后来被实心铁球砸肉泥砸了几十号人之后,见昏暗中对着江面放箭效果不好观测,便暂且收敛后退一些。不过大部分战略预备队兵力却是都被投放到了吴越大军渡江的正面。 代连弄兔徒涉时走过的那一段江面,如今却是静悄悄的,随着对岸的大理军队逐渐被调走,突然有飒沓嘈杂的轰鸣声从那一带传来。刘彦琛率领的五千骑军,以杨继业为先锋,按照此前勘测水文后标定的路线,让战马也全副铁甲增加自重以抗拒水流冲力,直接沿着浅水硬底地部分冲过江来。吴越人的骑兵,本就是吴越各军中待遇最好的,每个士兵每天都有一顿饭会有道胡萝卜爆炒的猪肝或者牛羊肝作为加餐,哪怕在晨曦的微光中,也能在疾进中明辨江心用细竹竿子插着、仅仅微露出竿头的道标。 四五尺的水深,对于徒步之人是需要缓缓而进,阻力很大的,但是对于肩高七尺的高大战马,却是容易得多。纵然一百多丈的距离在陆地上战马只要冲二十多秒就能冲过、到了水中却要冲三分钟才能过河——但是这也足够了。对于大军变阵调动这种事情来说,三五分钟根本是不够的。杨继业的马蹄踏上白石江南岸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 ... 第391章无师自通车悬阵 数分钟后,段子标在唰唰的水花飞溅声和隆隆马蹄闷响中策马赶到己方军阵右翼,随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处已经有上千骑吴越骑兵登上了白石江的南岸,留在那一段阵地上的大理守军本就兵力孱弱,为了防备吴越人的主攻强渡又抽调走了一些;加上对于吴越人可以隔岸炮击打击滩头的炮兵火力的恐惧,大理人普遍在河岸边两百步开外列阵。因此多方因素综合作用之下,根本没能第一时间顶住吴越人的偷袭抢渡。 西边主战场上,吴越人有五万大军,其中三万人已经开始用各种器械分批渡河了,还有两万预备队在岸上待命。河南便段子标的五万大理军,大半夜都堆在吴越主力的正面。如今的态势,便是吴越人有一只约莫四五千人规模的骑兵部队,在下游左翼的地方,寻摸了一条吴越人本不该熟知其水文情形的浅滩,靠着冲锋直接徒涉过了江; 因为战马上身露出水面、脚踏实地踩着河底冲过来,肯定要比竹筏或者游泳快,所以这队明明出发晚一些的吴越骑兵,却是反而后发先至地比主力更早踏上了白石江南岸的土地、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大理军主力的左面侧翼,形成了一记勾拳般的夹击之势。 “赶紧变阵!那个谁?代连弄兔赶紧带着你的本部人马冲上去缠住吴越人的骑兵!彦贞你带着左都监的人马赶紧变阵、准备迎击!” 仓皇之中,段子标便下了两道命令,第一道还是给恰好在侧翼战场的红河洞主代连弄兔,继续把代连弄兔当炮灰冲杀上去缠住吴越人的骑兵,为主力变阵争取时间。同时第二道命令是给自己的妹夫段彦贞,段彦贞是此番大军出征的监军,也是国主段思聪的姑父,在这支队伍中威望仅次于主帅段子标,仓皇之下也只有这样的重将才能压住阵脚了。 代连弄兔被这般乱命弄得急怒攻心,火冒三丈——这不是明摆了看老子当初是跟杨家人联手的部落洞主,现在给老子穿小鞋么?这连弓弩都不够,列阵都列不起来,就在河岸边开阔地用穿着皮甲棉甲拿狗腿刀的儿郎们去冲锋敌人的骑兵给人送菜? “啊!啊!”一阵惨叫,却是十几个代连弄兔麾下士卒被督军的段彦贞亲军射杀了,“再不冲杀者以抗命之罪立斩!” 代连弄兔两千人马都不到,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咬咬牙便带着儿郎们冲了,不过心中却是打算着离开段彦贞部弓弩射程,那便作鸟兽散各自逃散去也。段家人不拿自己这么蛮部当人看,就让段家人去和吴越人死磕好了。 同一瞬间,大江北岸。 “大理人真的变阵了!都护,立刻让全军加速抢渡,趁着大理人变阵的时间冲上岸去!”林仁肇在望远镜里把足足距离江北七八百步的大理军阵动向看得清晰无比,“这套‘啄木鸟’的战术,精髓便是佯攻主攻、正面侧翼一进一退,敌应正则奇疾进,敌应奇则正疾进。虚实主佯随势而变,并无常法。” 林仁肇还没说完,钱仁俊已经当机立断下了决策:“挥舞旗号,全军加速!” …… 杨继业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了一下手上那根刃长数尺,锻钢长柄细长陌刀。身上的钢板胸甲带来的微微空腔、以及让腰部承受主要钢甲分量的感觉,让他第一次在即将策马砍人之前感觉到双臂因为肩头的减压而放松轻灵。 原本若是正常交战,以杨继业的武艺,还会先在冲锋中骑射数箭;不过这个环节今天因为是渡河作战所以省了——神臂弓也好,普通复合弓也好,这般泡水可就废了,泅渡作战,都是不会带弓弩的。别说他杨继业了,便是连他的上司刘彦琛手头原本常拿的手铳,今天也因为要渡河所以没拿,虽然杨继业还没有接触使用过手铳。 当先三五个拿着狗腿短刀,甲胄连手足皮肤都无法彻底包裹起来、还会露出大片皮肤的蛮子,被杨继业在马上靠着长刀及远、马力雄劲,略微挑刺拖割,便纷纷了账。第一次看到杨继业杀人的周遭骑兵,心中也是一凛,心说此人武艺肯定还在他们的顶头上司、挂着“马军诸军都指挥使”顾长风之上,刘彦琛若是单打独斗,更不是此人对手。原本还不是彻底服气此人刚来就被大王空降提拔的人,一看出手也就知道深浅了。 杨继业还想继续冲杀收割,那一伙冲上来的蛮兵却是突然崩盘作鸟兽散。那些人也不乱窜,便是专门沿着江边溃逃,吴越人的骑兵追得近了就马上往江中跳水逃跑,杨继业便是想追杀都无法追杀,只能是放过这些杂兵,直冲向远处已经变阵转过来了半边阵脚的段彦贞所部。 代连弄兔临阵脱逃了,他没能给段彦贞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杨继业和刘彦琛的骑兵杀到大理军左翼阵前的时候,大理军队勉强是转过了方向,没有被人从侧背偷袭,但是因为太过仓促,各兵种完全无法调节好位置。 比如说,原本应该位于阵后的投枪手弓箭手,如今和竹枪兵狗腿刀兵并列自成一阵列于前沿,刀枪弓各兵种完全没有形成该有的顺序,只是各自面对敌人硬着头皮死扛而已。同时因为变阵损失的时间,连临阵三矢的弓箭提前覆盖都没能实施,所有弓箭手里只有两三成人稀稀拉拉各自射出一两箭,时间上还没法形成箭雨,白白浪费了远程火力覆盖提前削弱敌军的机会。 两军相撞,血肉横飞,刀兵枪兵在这种局面下还算勉强好受一些,那些弓箭手被顶到第一线的可就惨了,就拿着匕首短刀抵抗,根本不是陌刀、十文字枪和倭刀、大马士革刀远近交攻的铁骑对手。 “不要恋战,再往南迂回一些!冲起来!”杨继业如蜻蜓点水一般,带着麾下骑军像一把卷笔刀削在大理人军阵侧缘,轻飘飘地剐下一层皮来,百来颗人头和残值断臂翻滚之间,他麾下的五百骑卒却好像没有失去速度,也没有被扯入近身肉搏,只是这么顺势刮下去,披出层层战果。 然后,一旦杨继业的先锋顺着大理军阵的表层如卷笔刀般垂直横削过去、划过如同“木壳”一样坚硬的枪阵、逮到如同“石墨铅芯”一样柔软的弓兵队后,一瞬间原本还规律如卷笔刀的队伍就会瞬间化身成狂暴的剁肉斧,往弓兵队深处狠狠扎进去,把一群群大理溃兵打崩,然后践踏驱逐着大理溃兵作为肉盾,引发连锁的阵型崩盘。 若是有玩过“信长野望12:革新”这款游戏的玩家看到这一幕,定然会惊叹:车悬乘崩啄木鸟,今儿个一样都不少!信野里的骑兵隐藏战法,在今日的战役里居然全部使出来了。林仁肇的两路虚实相应主佯结合正是啄木鸟之神髓,打崩了敌人前阵之后顺势从背后角切入、让敌军溃兵自相践踏当肉盾则是“乘崩”的经典用法。 至于杨继业因为战场嗅觉的灵敏而无师自通坚持的那一条“保持骑兵部队机动性与速度、不与敌缠斗、在没有遭到敌军远程火力打击危险性的前提下,保持各部在阵前横向机动轮流接地”的战术,看上去比较陌生,其实如果有战术大师还原六百年后军神上杉谦信与武田信玄的第四次川中岛合战实景,今日杨继业的战术正是一次无师自通地车悬。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对于游戏自然更是如此。很多人受暗荣公司的信野和太阁毒害太深,以为“车悬”是一种早有预谋的,可以随意复制的精妙战阵。其实大谬不然:车悬,从字面上看,那就是各备队以车轮战姿态轮流在同一个接触点接敌,利用我军生力军的不断投入和前军的恢复,把突击点上的敌军打崩。但是实际上稍微有点军事素养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操作的——就算战前布阵规划好了,一旦实际交战,其中一部与敌人缠斗粘滞住了,怎么办?后军要是再按照既定计划旋转着前进接敌,自己人不就堵作一团了么? 这时候,再回头来遍观“车悬”战法出现的第一手史料,在上杉家的史书中并无车悬之记载,唯一来源,乃是《甲阳军鉴》。如此,问题也就很清晰了:车悬,在历史上也不过是上杉谦信在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中,基于当时两军在大雾中交错行军、在雾散后发现敌军时,已经处于犬牙交错的接敌正面这种情况。上杉谦信即兴发挥玩出了用己方正面对敌的主力横向机动,如锉刀一样打崩武田信玄军那些侧面接敌的备队,是一种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做法。只不过今日杨继业和林仁肇这一手配合形成的正面粘滞、侧面后发先至奇袭的战法和六百年后的第四次川中岛相若仿佛。同为骑军天才的杨继业便自然而然用出了这个战术。 …… “稳住稳住!不许后退!全军扎住阵脚!弓箭手擅退者,后队长枪手不分敌我全部刺死!”段彦贞恐惧的嗓音喊得喉咙都哑了,可惜溃兵的自相践踏一旦被驱赶成了声势后,又如何止得住?段彦贞的亲兵队麻木惨然地捅死了数以百计原本还是己方战友的后退溃逃弓箭手之后,终于如同狂逃奴狼中的碎石那样被冲走了。 段彦贞挥舞一把苗刀乱砍乱剁,仗着武艺犹然不退,加上他是少数骑在战马上的大理军官,在步军后退的情况下自然不容易被冲倒。须臾他面前的残余溃兵似乎一下子被杀穿了阵势,面前再也空无一人,只有十几步外一骑铁骑横刀立马地冲了过来,两马相交,不过数合,段彦贞便被那长柄利刃捅入心腹,透背而出,死得不能再死了。 在九成五都是步军的情况下,大理军队中那些骑马的人实在是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那样鲜明,被人老远就盯上自然是在正常不过了。刺死段彦贞的正是杨继业,后头自有杨继业的部卒帮着他把战果枭首寄功。 随着段彦贞的阵亡,大理军阵的左翼自然是彻底崩盘了,在正面战场刚刚取得了一些微小战果、原本还有希望顶住林仁肇强渡的段子标,也陷入了极端的危险境地。 ... ... 第392章昆明门户 段子标不知道自己在大军之中声嘶力竭地督战厮杀了多久,只知道一只又一只的预备队被投入了血肉磨盘,随后被打崩,自相践踏而死者远远比被吴越人斩杀射杀的还多,而他自己也渐渐不支,只能作鸟兽散地往回溃逃——因为左翼被偷渡的吴越骑军击溃,大理人勉力在正面战场上取得的少数战果顿时也就化作了乌有,后面的战斗其实已经是垃圾时间了。 当然,为了形成这个局面,其实吴越人也是付出了一定的代价的。林仁肇率领的亲从都主力,可是让己方先锋顶着敌军大阵迅猛渡河的。至少有上千人在白石江江水中毫无还手之力的状态下被大理人射杀,还有更多的人死伤于立足未稳时遭遇的半渡而击;为了渡河,没有充分羊皮气囊的吴越士兵根本无法穿着钢板甲护体,在箭雨下的抵抗力几乎微不足道。 这些牺牲显然是很有价值的,林仁肇非常欣慰地看到,亲从都部队经过去年在日本的淀川合战洗炼后,在严格的军纪整训下,士兵们的士气和纪律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提升,没有因为受挫而溃逃——当然了,人在江中,就是想溃逃的人也没法逃,因为凡是重新回到北岸的人,都会被督战队斩杀,这是战前早就反复强调的军纪,没有人会愿意尝试的。死在江中好歹还能有每人一百贯的抚恤金,外加家人得到五十亩划拨的官田,要是死在军法之下,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正面渡江的源源不断压力,拖住了段子标的正面主力,也拖延了整体的变阵,左翼的监军段彦贞战死后、杨继业和刘彦琛围裹上来时,大理军队就已经败了。 白石江的江滩上,杀戮正浓,此战之后,在后来的官修史书和地理志上,这条江的地名便被改为了红石江,当日这一战的酷烈,由此可见一斑。 …… 一整天的血腥杀戮过去了,残阳如血时分,钱仁俊和林仁肇已经站在了石城郡城的城头,吴越军队也多半入了城。 石城就在白石江边,离江岸五里路都不到,原本大理人的大军摆开阵势,一旦溃退就会拥塞堵住,难以施展。当日午后大军彻底崩盘的时候,石城内的少数守军一开始六神无主,试图放一些外头的乱兵回城—— 毕竟王叔、大军将段子标还在城外统兵作战呢,一个小小的石城郡守怎么敢冒着把一个王爷堵在城外活活等死的危险封城呢?于是城门一开之后就再也关不上了,先是大理乱兵冲开了城,随后是吴越军趁势掩杀,石城内杀得鲜血盈街,死者怕是至少有数万人。 结果,吴越人清点战果的时候,才发现段子标居然没有往这儿退,反而是在兵败的时候绕城而过,率领没有被打散的少数心腹精锐退到了东川郡方向。东川和石城遥遥相望,两者之间不过数十里距离,吴越人估计,算上段子标五万大军中带走的残部,以及东川郡原有的守军,总兵力也不会超过两万人。 钱仁俊站在石城城头看着凋敝的、血腥气尚未散尽的战场,一旁林仁肇带着几个文书参军之类的人,前来禀报战果:“都护,各军的损失一经统计出来了。今日渡江之战,我军战死者1400余人,负伤者3000,另有一千余人……失踪。大理人的尸身首级,找到的约莫有两万多具,很多被踩烂了不好分辨,也不好收敛,已经着人用竹木和火油焚烧了,免得瘟疫盛行。估计段子标只剩下一万多人马还可以收拢,而且剩下那些四面八方逃散的残兵,估计没个十天八天的也不会重新去东川郡集结。” 钱仁俊当然知道林仁肇所说的“失踪”这个词汇是什么意思,微微颔首后,便专断了一把:“所有失踪将士,都比照战死处置。如今大局未定,赏疑从有,罪疑从无,怎好寒了将士们的心呢——失踪者十有**也是渡江时候中箭被冲走了。” “大都护仁义,末将这便照此处置记功。另外今日作战将士有斩获者也已经草草计点。铁骑都那名新任命的先锋指挥使倒是颇建奇功,斩杀了大理监军段彦贞,另外斩获一如此列。” “杨继业、刘彦琛都各自重赏,余下的回去等大王裁处便是——虎子,如今倒是先议一议,对于段子标和东川郡城,我军可要立刻趁胜追击,在段子标立足未稳之前……” “末将以为,这石城郡乃是正当白石江的要冲,过了此处之后,虽然还要经过东川郡才能抵达鄯善,然此处与东川郡之间并无险阻可守。稳扎稳打与否,对战局影响不大。相比之下,速下东川郡事小,确保斩杀段子标才是首要。段子标身为大军将、王叔布燮领命于外,若是段子标授首,而大理伪王段思聪又不敢轻离伪都羊苴咩城、则自此而东千里之地,都不会再有威望足够的大理宗室主帅统筹全局。滇东黑彝部族乃至蛮洞兵马是否会再为段思聪效死力,便在两可之间了。 原本段子标若是能够被我军斩杀于战阵之上,乃是最佳的上上之选;最怕的便是他败退之后星夜远窜。如今只是留在东川郡城内死守,正好给了我军四面围城的机会。我军也无需按照常法围三缺一,直接四面围死,挖壕夯土、堆积土墙,务必要让段子标死在东川郡城。” 钱仁俊和林仁肇又计议一番,便定了大计:全军缓缓而进,辎重全部跟上,攻城的火炮更是要部署到位,以先围死、再强攻的步骤调度,不怕干不掉大理人。 …… 东川郡城要是按照后世的行政地理区划,从地级市上来说也是属于曲靖的,只不过比石城更往西一些,不在白石江边,算不得要冲而已。当然,如果要到昆明去,这里还是必须要经过的。 滇地城池多是南蛮人自己筑造的,防御力大多数不怎么样。东川郡城只有刚刚一丈高左右的城墙,放到杭州城或者汴京城内的话,还不如大户人家庄园的封火墙高。墙体全部是夯土而成,却没有充分的糯米汁黏合剂,只能靠堆砌之前把夯土略微蒸一蒸,效果自然差强人意了。 吴越人的后军缓缓而进,花了四五天时间把东川郡城团团围困起来,前军没有攻城器械便先就地挖沟堆墙,确保把城里人突围的道路彻底堵死。段子标在东川城内一开始还日夜整顿防务,等到看清吴越人连续几天没有强攻的戏码后,才发现情况不对——吴越人这是不怕自己死守,就怕自己跑! 可惜,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段子标试了两次小规模突击部队连夜突围,结果只是在城南白白丢下了一两千具尸首,什么成果也没取得。到了这一步,段子标才恍然悔悟——自己身居要枢,怎可自陷险地?东川郡城论险要和防务不及石城郡,也不如南边杨氏势力较强的鄯善府。在这种防御设施不是很强的二等郡城中白白被围死,显然是便宜了吴越人——原本这些兵力要是再退入大理腹心之地据险而守,绝对比在东川城效果好,可惜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机会回头了。 第二天,吴越人的工程火炮便到位了,几门重炮被施施然移动到城门口三百步的地方,尽量放平了炮身,然后用十几二十斤的大铁球狠狠轰击城门。包铁皮的城门没挨上二三十炮,就彻底从中炸裂开来。段子标又调来几辆救急的塞门刀车,随后便绝望地发现这些守城器械只能给吴越的炮兵送经验,乃至稍微多消耗敌人一些火炮弹药罢了。 如潮的吴越军士兵在藤牌的掩护下交替前进,一边射出分批轮射的箭雨,一边填埋数段壕沟。板甲和藤牌、虾蟆车的掩护,让大理这种南蛮级别的弓箭根本无法造成什么有效的抵抗——大理湿热,弓箭都是用弹力很差的材料做的,就算没有甲胄的人中箭,靠其物理攻击力也是杀不了人的。只不过南中多瘴疠,箭毒木和各种植物毒药比较丰富,所以原本还可以靠见血封喉的淬毒增强杀伤力。这种毒箭如今连甲片都绝对破不开的环境下,便非常可笑了。 吴越士卒沿着轰塌后的矮墙与城门的破口冲杀而入,和大理军队的城头守军展开了短暂而激烈的输死搏杀,换命的血拼持续并不久,一旦吴越人站稳脚跟立起阵势来,各自为战的大理人便不是对手,一批批倒在枪阵下刺成了血葫芦。 东川郡城在一天的强攻之后便被突破了,吴越人也不急着进城烧杀抢掠控制全城,只是控制住城墙城头之后,逐条街坊扫荡,以免卷入混乱的巷战。这般巨大的精神压迫之下,守军根本没有抵抗意志了,仅仅杀伤了不满五千人,城中残军便主动哗变前来投降。段子标知道被俘必死,为免受辱,便在大军裹挟之前自刎殉国了。随后,段子标的首级就被降将战战兢兢献到了钱仁俊那里。 为了显示对阵前起义的差别,东川郡城在军队投降之后立刻得到了秋毫无犯、免遭劫掠的待遇,吴越人还假惺惺拿出一千石粮食,在东川郡城内连续舍粥半个月,让战乱后的百姓得以渡过混乱期。 在东川郡城略微休整数日,吴越大军便继续前行,一路上分出兵力保护后路,把囤积在富源砦和罗平砦的军粮物资一批批前移到东川郡。然后,便可以稳扎稳打地向鄯善府——也就是后世的昆明城进发了。 ... ... 第393章唇齿互换 10月17这天,东川郡失守的消息传来之后,鄯善府城便笼罩在一片诡异而悲戚的氛围中。那意味着,入侵的吴越人距离鄯善府最多只有180里的脚程了。 虽然滇地崎岖,从曲靖到昆明之间的路却是难得的古驿道,原本就顺着横断山的山势而走,千百年来商旅修葺之下更是无法阻挠大军的行进。吴越人,随时都会出现。城中的斥候也是一日数批地派出、返回,侦察敌情,随时汇报给鄯善府的守将。 城内沸反盈天,已经被禁止了百姓商旅的进出,周边物资也都收罗囤积入城,一副坚壁清野的样子。可是淡水却是不好不补给的,于是军队便留了一个门、也就是鄯善府城的正西门、直面滇池的那个,每日由军中出五百名担水兵,负责用牛车挑担给全城军民运送滇池担水。不过要想从这里混进去细作那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守门士卒和担水军都是熟识,每日进出城还要清点是否正好五百人整,放人入城的时候瓮城门和内门也是交替打开,如果有细作的话,在瓮城内就会被发现。 不过,这个策略的好处,却是让鄯善府内的高层将领出城与人密会的时候,更容易避人耳目了。 …… 五百里滇池,波光粼粼。鄯善府守、大军将、黑彝领袖杨宗栋带着数十亲卫从骑,跟着数百担水军的兵,一起来到滇池之畔。这里有一座乡野间的庄园,当年在大义宁朝的时候还当过国主杨干贞的夏宫——凡是夏日昆明城中略热了,就来湖畔庄园垂钓消暑;不过大义宁亡国已经二十五年了,往事早已随风——杨宗栋到了此处之后,便让亲兵队把守住周遭道路,钻入府中与人密会。 这鄯善府守杨宗栋,便是昔日大义宁皇帝杨干贞的侄儿。杨干贞本人与其亲子在当初大义宁亡国的时候被段氏尽数诛杀。但是杨氏乃是滇东第一大势力,整个东川郡原本都是杨家人的,昆明城在改成鄯善府之前,也是杨氏和周边黑彝势力的老巢,所以段家也没法把杨氏斩尽杀绝,便默许了杨氏在对段氏称臣的条件下在此任官自治。 这种情形有点儿像是革命党和北洋军阀逼清帝退位的时候、还怕盘踞关外东三省的满人武装割据自立、自成一国,便宣布“优待清室”、准许东北在承认民国的前提下由盛京将军继续掌握当地军权。 历史上,大理国立国三百多年,自然不是民国这般短命可比。后来杨氏的割据渐渐被瓦解,却更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渗入了大理国政治高层——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如今的大理国,还没有做到这一步。 庄园中一间净室,杨宗栋进来的时候,已经对面坐了一个僧人模样之人。不过此人模样猛恶,浑没有一丝慈眉善目,显然也是被逼出家的了。 这和尚模样的人叫做杨远波,和杨宗栋也算是同族的远房堂兄弟,其父乃是当初大义宁国的民族英雄、大军将杨思缙。后唐明宗李嗣源在位的时候,杨思缙曾经是滇东名将,参加过对交趾国的战争,并且曾经击败过交趾人两次,后来因为深入敌境,又不惯水土,军队战力下降;在越南猴子的一次反扑中,于红河边兵败战死,尸骨不能回归故里——若要给这杨思缙下个定义,便算是和当年南汉中宗刘晟的弟弟、九王爷刘洪操差不多,属于在民族主义对外战争中战死的将领,而且交战对象也都是越南猴子。 杨远波是杨思缙长子,大义宁亡国之前还年轻,却已经暂露头角,颇知兵事。大义宁亡国之后段氏对于杨家人有“名将苗子”颇为不安,又因为杨思缙是“外战殉国之英雄”,内战若是杀害其亲族颇为令人不齿,这才按捺住了只敢尝试阴的。杨远波为了避祸,便名义上出家为僧了,后来段氏也怕逼急了捅出漏子来,便揭过了此事。后来年头渐远,避祸了十几年后,其堂兄杨宗栋坐镇鄯善,需要军事人才,便把杨远波重新秘密招致麾下,也不给名分,只给实权,帮着参赞军机、统领亲军。 “布燮,前两日有亲军游哨在北边拿住了一个吴越人的秘使,搜出一封信来,便是吴越国岭南大都护钱仁俊给布燮的亲笔。末将看了火漆印信完好,也不敢私拆,便让担水军卒回城时报知,待布燮亲自出城巡视时详谈。 末将略微问了一下,吴越人是打算集中全力诛除段氏。若是我杨氏不干涉其用兵,平了大理国后,许我杨氏永镇滇池周遭三府之地。若是允诺,便赠我军绸缎万匹、黄金万两、日后朝廷开茶马互市,各通有无。我军只需让吴越人不受干涉地通过鄯善府、威楚府地界,并且多派行军向导助其进兵羊苴咩城便是。” 杨宗栋听了不置可否,面色的凝重却是依旧:“想拉拢我杨氏,好让他吴越军白白通过鄯善、威楚四百里地界?这笔买卖倒是好,只是吴越人真会如此放心我军?若是与之交易,必然要交出各处隘口,供吴越人亲自镇守,把住粮道。若是事后吴越人反悔,哪怕鄯善城还在我军手上,只要周遭县乡尽数废弛,我军再想坚壁清野也不能够了。” 从东川郡到鄯善只有180里,从鄯善到羊苴咩城则有700里远近。如若杨氏顶在前面全力阻击,那便意味着吴越军队需要一场一场硬仗往下打,进攻700里纵深,最终才能合围大理国都羊苴咩城。但是若是杨氏在自己的地盘控制区上都放水的话,吴越人至少可以省一半事儿。 杨宗栋长吁出一口气,问杨远波说:“王叔段子标战死的消息传来,也有数日了吧,算算时间可该传到羊苴咩城了?段思聪可有新派遣援军来这边督战增援么?” “从此处往羊苴咩城,便是急报军情也要两三日得到,再要回书便是倍增了。大军开拔还要时日,哪怕段思聪派了人来,咱这边目前也是得不到消息的,还不到时候。”杨远波一五一十把分析说了,听得对方也是深以为然,不过如此一来大理国主力军队是否来增援不好确认,倒是让杨宗栋更难决断了。 “且再晾着吴越秘使数日吧,继续在这里养着。便对他说,鄯善府内有段思聪的监军将领、白族亲兵,某不便走动。过几日情势明朗了,某自会来。” “什么?布燮不打算借吴越人的力么?” “远波,凡事看更远一些。我杨氏是否与吴越人合作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可以置我军于险地。若是真等到了吴越人即将围城的时候,你便假作买通城守,将其送入城中见我便是。段氏与我世仇,权臣高家也不是好鸟,然则若是滇地险要尽数落入吴越人手中,你我也不过是兔死狗烹之局,唇亡齿寒的道理,还不明白么?更何况,咱如今的位置才是‘唇’呢,总得先让我杨氏和段氏的唇齿地位互易,才好再论及其余、从长计议……” …… 吴越人打得很稳,钱仁俊驻节东川郡城内,徐徐前移屯粮,并且分兵万余固守此处屯粮重地;另一头林仁肇带着剩余主力缓缓而进,花了足足**天才赶到鄯善府,一路上开始还有37蛮洞土司中的几家,诸如普摩部、罗鸠部、夜苴部、閟畔部,因为其砦子的地盘正好位于东川郡城与鄯善府之间沿途两侧,也都被停停走走的吴越人以雷霆手段攻灭扫除—— 很显然,至今为止,林仁肇追求的都是大军进攻过程中的后路绝对安全,而不是轻兵疾进、快速奇袭。凡是有可能影响到富源-石城-东川-鄯善这一生命线的沿途绊脚石,乃至明明没有堵住这条生命线、仅仅只是因为距离这条生命线太近,有“莫须有”的潜在威胁,也会被不遗余力的干掉。这种举措让滇东部分蛮部有些惊慌,因为那些土司洞主族长们根据经验可以知道他们的部族地盘正好在这条古驿道的两侧;而更多的滇南滇西蛮部则松了一口气:吴越人对于只要不挡了他们进攻鄯善-威楚-羊苴咩城路的,也威胁不到吴越人粮道的蛮部,是不屑于分兵攻杀的。 在外人看来,吴越人持重进兵的目的就仅限于此了,只有鄯善的杨宗栋杨远波等人知道,钱仁俊这是在给他们犹豫期考虑,还没有放弃让鄯善“和平解放”的契机。 吴越人的诚意没有白费——因为吴越人的徐徐而进,大理国主段思聪有了足够的时间反应。在吴越人合围鄯善府之前,段思聪又拼凑了数万强征的兵马,前出到统矢府(今姚安)屯驻,并分出少量部队和将领担任监军,进驻威楚府(今楚雄)。除此之外,便再无动作,只让人空口白话拍信使来鄯善宣教,令杨宗栋谨守地方。 即便如此,段思聪新派出的人马也已经颇有竭泽而渔的倾向,大理朝廷直属兵马出兵不过两万,其余一半多反而是白族蛮洞的部族武装,纵然蛮勇不输于人,但是再军纪统一上,完全不能和此前战死的王叔布燮段子标那五万军队相比。 很显然,段思聪也是对杨氏控制的滇东地区势力是否会临阵反水颇为忌惮,不愿意把自己最后的心腹力量顶到前线——这就正如张少帅在东北的时候见到倭寇就跑路,自己的地盘跑到西安大后方之后,便嘴炮全开卖队友,让顶在第一线的冯胖子韩老粗阎老西抗日。地盘的屁股所在,决定了出力的积极性与大小。 这种情况下,杨宗栋与吴越人达成了秘密协议,在确保鄯善府与威楚府内没有吴越军队入城换防的前提下,虚张声势抵抗一番,放吴越人绕过鄯善与威楚直抵统矢府,去和段思聪死磕。至于吴越人具体会怎么做,杨宗栋也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 ... 第394章蠢蠢欲动 半个月倏忽而过,鄯善府也如预想那般被三面围困了起来。城外的吴越军队用挖沟堆墙的土办法,以及鹿角拒马粗粗形成了一道围住鄯善府城东北两面的包围圈,至于西南两侧靠近滇池的方向则完全没有守备。 杨宗栋给钱仁俊的回复被采纳了,吴越人或许是出于安抚杨氏部族的考虑,为了不让杨氏感受到将来卸磨杀驴的威胁,很大度地分兵见识鄯善府、确保了通往羊苴咩城的古驿道后,就让主力绕过了府城继续西进。到了威楚府下,吴越人也非常配合的仅仅分兵监视之后,就让大军继续前行,一直到段思聪的段氏、高氏乃至白彝各部联军驻扎的统矢府,才算是进入了攻坚的准备阶段。 吴越人总共六万多兵马,在白石江战役后损失数千战力,持续一个多月的军事行动,因为疾病导致的间接战斗力损失也有数千之多,只是这些病卒可以留在东川郡城休养驻守,才算是没有让兵力的矛盾进一步加大。如今,和杨氏达成的默契自然也需要分兵消耗一部分战略预备队,前沿的兵力就更加薄弱了—— 钱仁俊虽然大度,但是绝对不傻,杨宗栋口头表示在吴越人不接管杨氏的地盘城防情况下有限合作,但是如果杨宗栋在前方战事危急之后反咬一口切断吴越粮道,事情岂不就大条了么?那些分兵围城监视的人马目的就是用来确保吴越人后路的,防止这两个自己粮道上的钉子万一情绪不稳定,做出什么不冷静的事情。 一开始,围困鄯善的吴越人足足有两万兵力,随着围城营寨和夹城的逐步完善,杨宗栋在鄯善城头,乃至靠着派出去的斥候,都可以发现吴越人似乎兵力略有波动,只是吴越人的营寨把得甚严,要想探明更细的究竟就麻烦了。 不过,凡事有弊必有利;从鄯善府到羊苴咩城本该有700多里的路程,因为吴越人的“分化瓦解”至少可以让其中400里的道路从原本需要血战夺取,化作兵不血刃即可深入的坦途,大理攻略的速度,也会因此快上很多。 …… 鄯善府。 “布燮,水路的斥候今日到了,刚刚从统矢府那边回来的。至少三日前,吴越人在统矢府的战事依然没有进展——一开始,段思聪的白族部兵在统矢城北面的笔架山与吴越军野战了一番,吴越人因为地形不熟,被白族兵找到了迂回近战的机会,虽然白人被打退,吴越人约莫也有一两千死伤。 后来吴越人不敢再尝试迂回敌后、彻底合围统矢府,便是主攻东边,用臼炮炸开城墙数处,然城内勇士甚众,人马反在吴越人人数之上,居然以堵口近战、交替射杀之法,浴血将吴越人杀退。听说斥候返回之前,又探查到有一股吴越兵从后方增援了统矢府战场。” 已经被明目张胆授权全权处断鄯善府军务杨远波,一得到吴越军和大理朝廷大军之间的战况后,便立刻汇报给了杨宗栋。杨宗栋轻抚着一个沏着未发酵大叶普洱茶的水壶,凝视着青色茶汤良久,缓缓说道:“可是,这鄯善府外的围城兵马并没有见减少,那些增援统矢府的吴越人是从哪儿来的?茶马道上,可有斥候探查到吴越人从国内增派新军前来作战么?” 杨远波知道堂兄还是在犹豫,便实话实说给堂兄吃个定心丸,“从目前迹象来看,吴越人并无新军入滇,不过逡巡的骑军倒是多了不少,反而是从统矢府前线调回来的,甚至偶尔还有战象运到前线——许是这些兵马不善攻城,在统矢府的战局中并无大用,便被置换下来保卫后军粮道。骑军利于野战,来去迅疾,不能攻城,擅护粮道。吴越人这么操作,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你说的是‘替换’?也就是说,这些日子来,鄯善城外的吴越监视守军,实则是在被不断抽调去前沿助战,而之所以咱遥遥监视看不出破绽来,不过是吴越人玩的减兵增灶的把戏了?” “布燮当真神算!连汉人减兵增灶的兵法典故都能想到!”杨远波这类怂恿的马屁要是拍给汉人将领听,固然会被大耳刮子打回来:连减兵增灶都不知道,带个毛的兵啊!但是在这种场合就不一样了,虽然杨氏的根子是从川南来的汉人,到了黑彝地盘上通婚多代,早就文化水平落后到了接近蛮夷的程度。能够说出古代兵法的成语典故,便是着实不易了。 “可是,咱都知道的计策,汉人不可能不知道吧?从中土近年来的消息来看,吴越人是出了名的狡诡,用兵持重,难道便不怕我军在他们与段思聪血战胶着、分不开身的时候背后捅他们一刀?” “吴越人的名将,当然人人知道减兵增灶——可是他们不知道布燮也知道。汉人自古把咱视作南蛮,以为我等大字不识、毫不通晓军略——这,便是咱的机会了。” 杨宗栋眼前一亮,心说还真是这个道理,用计的深浅,也是要看敌手的。听说汉人当中,七百年前的绝世名帅诸葛武侯,还对司马懿用过空城计呢,但是空城计这种东西,也就只有对司马懿才能有效果;若是换个没花花肠子的蛮汉带兵,说不定就绑了诸葛武侯了。自己虽然策略军谋不比汉人的名将,却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汉人不知道他有这么多本事,在汉人眼中,肯定觉得他比他真实的能力更弱智不少。加上白石江战役轻取全胜之后,汉人主帅肯定是更加骄傲自满了…… 说白了,杨宗栋如今的优势就是扮猪吃虎,或许能力还不到虎的程度,但是南蛮子的皮让他可以表象上像猪——当然了,扮猪吃虎这个词如今这个年代还没有,杨宗栋脑海中是不会有这四个字眼的。 “让大军准备。另外,再探,待到确认吴越人主力全部前移,和段思聪难解难分之后,我军便截了吴越人的粮道后路,让吴越人和段思聪同归于尽!” …… 又过旬日,事情表现得越来越向杨宗栋一开始期望的方向发展了——从鄯善及威楚外围,陆续又各自有一支吴越兵马星夜拔营前往统矢与段氏的主力交战。当然,这其中吴越人调兵的过程杨宗栋肯定是看不到的,但是吴越人在统矢前线可用兵力逐渐增多却是可以被斥候逐步发现并回报过来的。因为滇池路线的存在,吴越人始终没切断杨宗栋与外部互通消息的渠道。 这一天,根据最新的情报,杨宗栋可以确认鄯善府包围圈外扎营固守的吴越军队应该只剩下三千余人的孱弱兵力,另有少数交趾人和侬壮山民仆从军去向未知:来路一百八十里外的东川郡城还有五千守兵、去路二百六十里外的威楚府外基本也有吴越人三千步军,剩下的吴越步军战力全部已经投到了统矢。而东川、威楚和鄯善之间的路程,配合滇地的丘陵路况,绝对不可能在3天之内赶到增援——因此,如果杨宗栋反水动手的话,他就只需要面对吴越人三千步军、少数异族仆从军。 杨宗栋自己在鄯善就可以筹集起包含临时征募民壮在内的三万人马,再加上杨氏有影响力的南边红河流域的河阳郡、秀山郡(如今的云南澄江、通海)和边镇最宁镇、红河七洞蛮部(如今的红河哈尼族自治州境内)……如果倾力出击,孤注一掷,兵力还是足够的。 或许有人会诧异:既然大理国的兵力如此庞大,为什么当初白石江之战时,段思聪仓促之间只征调到了五万兵马给王叔段子标统领呢?这里面还要考虑到一个各部族生死存亡的问题。大理国建国虽有二十五年,但是统治者之间内有段杨矛盾,对下也还没有实现各部落的统一控制。因此在拒敌于国门之外的战争中,蛮部的洞主族长们不愿意下死力气。而只有在被打进了家门口,到了需要保卫自己部族领地的时候,这些人才会团结死磕——这也是大理可用之兵虽多,却不能集中绝大多数兵力孤注一掷、反而给了吴越人分批击破的机会的原因。 鄯善府本地和二郡一镇的守军、蛮洞七部蛮兵,杨宗栋自问可以集结起同样不少于五万的人马——这些天他的秘使也偷偷把那些蛮洞洞主部族首领们给恐吓地够呛,当初钱仁俊为了招降他,可是给他信物密函的。杨宗栋便拿着钱仁俊印信俱全的密函给那些部族首领们看,证明吴越人原本是打算安抚他这个有些汉人血统的地方领袖的,但是对于那些非汉族的蛮人可是本着充分打压的姿态来的。他杨宗栋是不忍看着多年的老兄弟被人踩,才“国际主义”地强自出头——所以那些本该被踩的部族们要不要多出点儿兵孤注一掷,就看着办吧。 十一月初三日夜,杨宗栋大军取齐,自觉万事俱备了。或许他还有一个不确定因素的敌手,那就是吴越人调回来逡巡探视、巡防后勤粮道的骑兵部队,乃至少数战象。这些部队是吴越人的快速机动兵力,一旦一处遇险之后,最多一两日就可以赶到战场。杨宗栋的兵马打破围城吴越步军的阵势营寨后,那些吴越人的骑军肯定可以在杨宗栋完成“当道扎营、切断古驿道”之前回防,所以杨宗栋必须在野战中把吴越人约摸在四千人规模的骑兵部队和数量不明的战象击溃。 骑兵杨宗栋自问问题不大,但是战象……南中之人,对于战象是很熟悉的,杨宗栋为了万全起见,还是把他自己军中的几十头战象全部带上,还有全部的麻油、劣质高硫土火药、乃至数百桶从缅甸运来的火油全部带上了。 “吴越人肯定不知道咱也学会了猛火破战象的秘法,若是吴越人仰仗骑兵和战象,便让他们吃点苦头。” ... ... 第395章不作死就不会死 “快撤!大理人总攻了,兄弟们撑不住啦!” “把陷坑里的火油点着了再撤!霹雳车来不及搬走了,把碎石弹都打出去,便放火烧了!不要留着资敌!” “营帐拒马也全部烧了!不要留给大理人利用!” 嘈杂而混乱的呼喊,伴随着利刃入肉、刀枪架格、风助火势诸般声响,在十一月初三这天夜里,响彻了鄯善府北面的整个吴越军围城大营,乃至周遭数段夹城。杨宗栋的人马攻打得非常猛烈,因为是蓄势已久有备而来,兵力看上去足足是吴越人那虚张声势的三千守军十几倍,因此进展非常迅速。 不过迅速也只是指推进突破的快慢而已,并不能代表两军的杀伤比。事实上吴越守军少则少矣,在夜视能力和远程火力上还是非常优势的,少数架构位置精选的床子弩、抛石器,加上灵活搭配火力梯度的神臂弓、复合弓;让大理人在突破两道鹿砦拒马、一道苦竹枪壕沟、乃至最后的夯土尖桩寨墙的时候,每突破一道就至少付出死伤千人以上的代价。 黎明的袭击,在卯时末刻便彻底结束了。杨宗栋率领的杨氏军队乃至红河七部蛮洞的部族兵,一共付出了五千多人伤亡的代价,把吴越人彻底杀散杀退,彻底溃逃了。吴越人的兵力损失目前还不清楚,但是从战后打扫战场的结果来看,可以找到的吴越士兵尸首只有不到五百个。因此可以说,吴越人在战术上打了一场杀伤交换比非常成功的阻击消耗战,但是从战略上来说,杨宗栋为了快速攻破围城大砦和夹城防线,付出了重大的伤亡,却实现了战略目的,从这个角度,杨宗栋和杨远波都觉得突袭还是很成功的。 杨宗栋和杨远波计划中的目标,就不是靠着野战乃至攻城大量杀伤吴越军有生力量,而是要尽快突破防线,然后趁着吴越大军主力在前面和段思聪胶着,没来得及回防之前控制鄯善北面的古驿道、也就是茶马古道。并且在两三日之内尽可能当道扎营,修起防御。这样一来,即使吴越人赶回来的时候,己方只要坚持死撑,耗到吴越军队弹尽粮绝,便可以不战而胜。 粮食,或许吴越人还可以靠劫掠威楚、统矢附近的蛮部补充,但是那样会让吴越人陷入更加严重的“人民战争”,客场作战的军队要是把一国的百姓中所有民壮都激到自己的对立面拿起武器,肯定是不智之举;大理国此前对三十七部蛮洞控制不强,还有很多蛮部本着“谁当国主无所谓,只要继续让咱当一亩三分地上的土皇帝、保证咱的既得利益不受损就行”的考虑没有全力出兵,所以对于吴越人一旦狗急跳墙后激怒更多敌人拉到更多仇恨值,杨宗栋是乐见其成的。 更何况,粮食还可以“因粮于敌”,火药和铁球炮弹、各种军械箭矢却是没办法因于敌的。吴越人的军队颇为依赖后勤保障战斗力,据说近日在统矢和段思聪的嫡系部队厮杀又激烈,肯定存货不多,要是这般堵住了归路,吴越人要么只有靠着死磕强行突围,要么就只有放弃相对成熟的茶马古道归途,选择翻越不经过鄯善的其他山区雨林回到东川郡城——身为大理本地人,杨宗栋可是深知那些山林的瘴疠恐怖,便是取水都会遇到诸如诸葛武侯当年南征孟获时“四眼毒泉”之类的问题,吴越人不折兵大半是别想脱身的。 念及此处,意气风发地杨宗栋对着全军:“各军速速拆卸吴越人营寨可用之物,从城内征调民壮、日夜赶工,两日之内,务必在城北二十里的茶马道当道修好夹砦、多布陷坑竹枪、拒马鹿砦。吴越人回防便在数日之内,多修一分防务,便多一分胜算,众人务要努力!” …… 可惜的是,杨宗栋没能高兴多久,仅仅半日之后,他的大军刚刚行到鄯善北面的茶马道不久,才开始挖沟立帐篷,什么工事都没修好,吴越人的反扑大军就赶来了。而且居然还是从东西两个方向夹击而来。 身着钢甲、军械精良的吴越步军兵力,照例只有三千人上下规模,另有交趾人、广西侬壮等仆从军不下六七千——这些部队可以藏兵于民,平素装备甲胄和吴越人颇不相同,也没有资格装备钢制板甲,所以杨宗栋的斥候探测时候一直不能摸清这些部队的动向,只是这些人在杨宗栋看来单兵战力还不一定比大理兵强,规模也不怎样,便不认为有改变战局的可能。 除了步军,四千人的吴越骑军也兼程倍道赶到了战场,外加两百头战象。很显然,吴越人也知道后路被截的危险,决定动用手头现有的兵力野战决胜,把杨宗栋击退了——只是从兵力来看,吴越人能够做到牵制就不错了,杨宗栋不认为他们有能力击退自己,充其量只是一种狗急跳墙的尝试罢了。 杨宗栋也分兵列好阵势,因为吴越人从两翼夹击而来,他也把自军分为两翼,自领一军在前,让杨远波统帅后军堵住从东川郡方向来的吴越人。两阵对圆,便有吴越将领出阵叫骂,请杨宗栋答话。 “某乃吴越铁骑都大将刘彦琛是也!逆贼杨宗栋出来答话!某家大都护仁义为怀,念在尔等尚且身具数分汉人血脉,不过是夏入夷则夷,还可挽救,给尔等自新机会。为何如此不知死,居然胆敢反叛对抗天兵!天下狂悖之徒,于此为甚!” 杨宗栋知道吴越人弓弩厉害,不敢靠近,远远数百步外,在几个藤甲藤牌的士卒保护下,隐身盾墙后高声嘲讽:“可笑,某非钱贼之臣,钱贼非某之主,何来反叛之说。我大理与吴越素无怨仇,然无因见讨,可见钱贼狼子野心不小。今日虚与委蛇骗得我军两不想帮,异日段思聪被灭后,还不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局。” “杨宗栋!你已经和我家都护交换秘书投效过了。那份投名状还在我家都护手中,若是我军退了,那封密函便到了段思聪那里,你便不怕段思聪秋后算账么?” “哈哈哈哈——可笑!某既然敢今日出兵,便是算准了段思聪的大军在统矢纵然不是和尔等拼杀到两败俱伤,至少也是被林仁肇攻灭大半了。如今动手,届时尔等和段思聪都是某的阶下之囚!” “如此,便是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军兵势雄强如此,铁骑战象回援如飞,阁下却是没算到吧?若是有如此自信,那便让你知道死法!” “不就是战象么?某也有战象数十——若是愿意,某凑起更多战象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这年头战象已经靠不住了,别以为尔等在两广如何破的南汉战象我等不知道,不就是以油纵火么?某也会,要是双方都废去了象兵,尔等满打满算不过一万余人,如何是我五万大军对手,哈哈哈哈。”杨宗栋仰天长笑,最后又转向后军的己方士卒大声激励:“儿郎们不必害怕,只管用命杀敌便是,我军是敌军的四五倍之多,而且吴越人自以为可以翻盘的战象,某也有破敌之法,杀!” 少数骑兵、几十头战象,乃至五万步卒组成的杨氏大理兵们,便在杨宗栋和杨远波的率领下,中心开花如波开浪裂,向着两翼的吴越人军阵席卷而去。 吴越人那边,西侧的两千骑军由刘彦琛亲率,东侧的两千骑军由前番白石江战役立了大功的杨继业统领。剩余战象部队则归南汉降将潘崇彻乃至其麾下带出来的其他象军技术将领驾驭,配合着步军方阵和交趾、侬壮兵搭配,对应着掩杀起来——从吴越人专业化的兵种配置来看,很显然他们虽然兵力不多,却不是没有想到杨宗栋的出击,也就是说,兵力减少,只是为了故意引诱那些有野心的野心家暴露、诱出城来野战而已。每一个吴越兵的脸上都看不到那种被当作敢死队的惶恐,取而代之的是镇定炽烈的杀敌渴求,很显然,他们都被提前交代了今日的战法,深信己方可以在貌似以弱敌强的姿态下取胜。 两军的喊杀声越来越响彻,弓弩箭矢飞蝗四射,如雨而下,一丛丛白羽如同芦苇花一般摇曳着扎入甲胄血肉,便如同雨点入水那样散开,吴越人的弓弩犀利数倍,只是因为步军人数太少,所以勉强在火力输出效率上和大理人扯了个平手,两军接近的过程中,并没有明显压倒性的杀伤交换比。 “布燮,吴越人已经把骑军和沿着两翼派出来了,战象也部署了阵势;我军的战象可要投入进去一并厮杀?”杨宗栋身边的参谋将领一边观测敌情,一边指手画脚地建言,不过显然说的话没什么技术含量。 “不急!吴越人肯定也知道如何破象兵,当年南汉和吴越交战,听说便是象军冲的太快,原本是为了帮助步军吸引弓弩攒射,减少损失,却因为脱节被猛火弹惊退,反而自相践踏。如今纵然要用象兵,也不可正面突破。宁可步军正面接近与敌厮杀胶着后,再让象军两翼出击,如此可免于自相践踏。吴越人敢这样冲上来,还真是不知死啊,一会儿战象被猛火惊吓倒奔,有他们好看的。让投矛手冲在前阵,投掷火罐;弓箭手换火箭就算射不穿吴越战象的披甲,阻滞一下也是好的。” ... ... 第396章火力防御机动性 “啊!呃!噗!” 各种各样的惨叫声和钝器锐器砸瘪骨头穿破**的象声词,在冲在第一线的大理兵阵中传出,原本汹涌的阵势,就好像被电动剃须刀横着刮了一层,变得稀稀拉拉,势头为之一窒。后方的杨宗栋杨远波等人还不曾能看清分明,揉了一揉眼睛,然后再几个波次的打击来袭之后,他们才感受到了一股从足底涌泉穴直涌上脑门的战栗感。 传统的战象,无论是云南地区的还是两广、越南的军阀,简陋一些也就给战象套个象鞍,没有象轿,光靠近战冲突践踏。南汉国的战象形态原本已经算是东亚文明圈内见过的最讲究的战象了——有铁甲,有象轿,而且上面还有数名弓箭手提供远程杀伤力。 但是这一切,和此刻那些距离敌军尚有近百步便纷纷洒出瓢泼大雨一般密集的小石子、一窝蜂、铁壳手雷的战象相比,就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了。 “吴越人居然把床子弩和弹石器装到了战象背上!哦不!还有那种铁壳火药雷!” 在杨宗栋的惊叫下,他亲眼看着一排战象用如同弓骑兵的帕提亚战术一样的姿势、在冲到大理人面前百步之后,侧过身来用横向安装的床子弩或者扭力式掷石器抛射出冰雹一般密集的弹丸。 每一台床子弩上,装置的显然不是平素攻守城战中用的斧刃巨箭,而是一种一窝蜂的无羽铁箭——这样的箭矢不能及远,但是适合集群发射,最大限度利用好床子弩的火力投放效率,一次性射出几十只箭,在中短距离内大量杀伤敌人。至于掷石器上投出的,也大多是一把把细碎的砾石,乃至落地后会爆开的火油罐,抑或铁壳上刻了槽子、塞满铅子铁渣的掷雷。 “冲上去!不要怕!他们战象不过百头,我等万军压上,只要保护好投油罐的兄弟们,便可以把战象逼回去了!顶住!”一个个大理军中的中下层军官在阵前挥舞着战刀疯狂砥砺士兵的勇气,试图让士兵们不要被一时的恐慌左右了自己的行动,而要认清“敌寡我众”这个很有前途的事实。 许是被这样的言辞激励了士气,一群群穿着皮甲乃至藤甲、手持藤牌的大理兵顶着箭雨和铁砂往前猛冲,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依然不放弃。不过这样的冲锋还没持续十几秒,他们就看到了一个绝望的现实——吴越人的战象居然把横队改为向侧后方转向奔驰、脱离了原本的阵线! 这就好比弓骑兵帕提亚战术当中那种利用射程和机动性优势、始终保持距离用弓箭洗地的卑鄙打法差不多。虽然战象在没有激怒的状态下奔驰速度比骑兵慢一些,却至少不比步卒慢多少,要想保持距离还是很容易的。在战象转向之后,部分床子弩靠着交叉火力的斜射依然可以发挥效果,而那些失去了射击角度的战象背上士兵也不闲着,就靠手掷丢出一个个手雷、或者用神臂弓射出一支支精确瞄准的利矢,不停地收割着任命。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打法!这可是战象啊!这可是以蛮力雄强、践踏无双、皮糙肉厚、专攻刚正面的战象啊!为什么到了吴越人那里,却会变成重型远程兵器的搭载平台呢?一个个大理**官就怀着这样不甘地吐槽,被一支支利矢射穿胸膛,悔恨地死去,至死都没能想明白地球上怎么会有这样无节操无下限的敌人。 步卒根本冲不到投掷火油罐的交战距离内,其实就算有的话,因为形不成规模,打不起火墙,也完全没法把吴越人的象群逼疯。吴越战象上虽然用了床子弩和掷石器,但是因为专门挑选了注重杀伤面积的方案,用的是一窝蜂无羽箭和碎石子,射程上本不见长,大理人常用的绳弓也可以做到和吴越人的战象对射。问题是,这些战象全部身披重甲,背上的象轿则是如同城墙上的女墙垛堞一样护住了里面的吴越弓弩手、工兵,结果大理人要想射杀里面的士兵就和仰攻攻城一般困难——就这样,吴越人还非常卑鄙地给战象背上的弓弩手们穿上了钢板胸甲! 原本远程抛射兵种最大的劣势就是近战肉搏能耐乏力;吴越人用了战象的改良之后,靠着战象的巨大吨位负重、足以扛起周全的护甲,防御力和近战的短板就全部补上了。原本,若是不仅仅想用远程兵器,还追求火力投放的密度,要来点儿床子弩之类的重装备,那就更要额外受一道兵器机动性的制约;而现在,在象兵的巨大负载力之下,这个问题一样可以完美解决。 一群又一群死在象兵杀伤之下的大理士卒们,脑中最后一个念头或许就是:世上怎么可能有配合如此完美的兵种,为什么大理君臣没有早一点想到象兵是这么用的…… …… 当然,在如今这个时代,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话,地球上任何人都不应该有这个想象力和魄力去想到这种奇葩的战术。以至于当年吴越王钱惟昱指示潘崇彻进行“强调远程火力象兵部队”的时候,潘崇彻第一反应居然是给自家大王打上了一个“纸上谈兵”的印象。最后还是钱惟昱看出了潘崇彻心中对这种构想的不屑之后,与潘崇彻坐下来好生耐心讲解、兵棋推演,外加分析对比了“新时代下象兵兵种的主要威胁在于火药和猛火油兵器的逐渐普及”等等因素,最后让潘崇彻接受了这种几乎相当于坦克的新式兵种。 钱惟昱之所以敢这么指挥,当然不是什么“多铆蒸刚的男人浪漫”发作导致的,而是因为他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再过百年之后,在中原的西北方,会有一个叫做西夏的政权崛起。而西夏人靠着如此瘠薄的土地,立足于宋辽之间,数百年不亡,全靠着两大强军支撑——第一支,叫做铁鹞子,第二支,叫做泼喜军。 铁鹞子的存在还算比较符合常理,无非是重装骑兵而已,在同时期乃至后来稍晚一些的历史时代,人们还可以找到拜占庭人的“cataphract”或者金国的“铁浮屠”来与西夏的铁鹞子相提并论。与铁鹞子那种“还能找的到同类”的存在相比,西夏人的泼喜军那就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普天之下,仅此一家了。 那么,历史上西夏人的泼喜军是什么呢?那就是一种使用名为“旋风炮”的兵器进行作战的骆驼骑兵。而“旋风炮”细细究之,便是小型单人操作的人力掷石器——西夏人利用骆驼的负重能力可以达到战马的两到三倍这一优势,给骆驼骑兵以更重的装备,即一架用皮弹袋投掷一把把碎石或者单颗拳头大小石头的掷石器,来取代传统马弓骑兵使用的骑弓。如此一来,一种火力密度远胜于马弓骑兵的强大兵种便产生了,它们和马弓骑兵相比唯一的缺点或许只是机动性上比马弓骑兵略逊一些,但是因为西夏人历史上和宋军的交战,往往以西夏骑兵占优势为基调,宋军自然没有能耐以轻骑兵劫杀泼喜军了。 历史上泼喜军的成功,启发了钱惟昱对于吴越国象兵建设的思考——南汉式的象兵,在火药和火油兵器的时代已经注定落伍了,会被惊吓致疯的战象,注定不适合一开始就冲锋陷阵,而利用战象的负重,作为一种重型兵器的载具使用,才是最好的出路——正如腓特烈大帝在七年战争中发现的那般,大炮也是要有机动力的;有时候为了获取火炮的机动性,甚至牺牲一些火炮的吨位和磅数、射程也是值得的。1750年代腓特烈大帝的这个认识在欧洲战场上率先引领了骑兵炮这个概念,并且为普鲁士的崛起奠定了最初的基础。 因为泼喜军的装备昂贵,对于工程学和机械技术落后的西夏人就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这一切,导致历史上的西夏泼喜军始终仅有数百骑的规模。钱惟昱洋为中用之后,自然是把这种贵精不贵多的兵种移植到了战象上,这才有了今日猝出奇兵,大杀四方的一幕——火力,防御,机动性,完美合一。追得上床弩战象的人射不穿战象的铠甲,能够炸疯战象的敌人射程不如战象背上的人远,而且速度也追不上;远近适当追求最大火力投放密度的象载弩炮威力惊人,简单粗暴。 …… 穿梭的战象,摧垮了一群又一群大理军的士气,如剪草机的剃刀修剪草坪一样把一层层的人命摞成了尸山血海。偶尔有战象跑得慢的,便有两翼的铁骑都骑兵策应厮杀,截击在冲锋中阵型变得散乱的大理先锋,打扁出头鸟。极少数战象终究是被追上了,也遭到了火油罐子的攻击,变得狂躁失控起来,但是大理人愕然地发现,当战象狂躁起来的时候,距离他们自己的军阵也已经不远了——本来要想用手投掷的办法把火油罐砸到战象身上,也就意味着战象距离已经很近了,而吴越人己方步军与象兵、骑兵之间拉开的安全距离、松散队列,反而丝毫不受这种偶发情况的威胁。 每一头发狂的战象,都可以顺势激起一团团血肉践踏的残骸,每一股出头鸟的大理步军都会被集中多方向绞杀。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到了黄昏时分,当吴越军队松散的阵线全面围裹冲杀上来、发起总攻的时候,杨宗栋彻底傻眼地看着对面不过万余人的兵马把自己的五万大军打得屁滚尿流,有组织的抵抗力量几乎渣都没剩。 “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 ... 第397章逼良为娼 直接死于象群践踏和如同霰弹一般密集的碎石、铁渣、“一窝蜂”的人数,或许也就不过万人而已,只占到杨宗栋麾下大理军队总数的两成也就顶天了。但是世界上最打击士气的事情,莫过于被捆住双手吊打无法还手,历史上英国人正是基于这种打击士气的需求发明了战巡,而德国人也是基于这种需求发明了无限制潜艇战。这种趋势深入人心之后,根本不用把敌人杀光,只要让敌人认识到,多抵抗也不过是多送经验值,那么敌人就会全面崩盘。 刘彦琛和杨继业各自率领两千骑兵在崩盘的大理军队身后疯狂掩杀,专挑刚刚有疯象踩出来的血路、刁钻地穿凿到大理人背后,一排排倭刀长枪如嗜血的毒牙收割着人命。拿着短刀藤牌的交趾兵、苗刀吹箭的侬壮兵,也终于找到了撒欢狂屠的机会,在这种打顺风仗的场合疯狂捞取一坨坨经验值和战利品——交趾人和广西侬壮族的士兵参战,除了吴越朝廷拨给粮食之外,是没有额外的军饷银钱的,全靠计件制付费,拿到一个大理士兵的人头,可以到吴越朝廷那里换取十贯钱的赏赐,这种绝好的刷钱刷经验机会,他们又怎么会放过呢? 看着自己的军阵被切割成一片片如同鱼鳞一样细碎的小块,绝大多数士卒都在其中哀嚎挣命,杨宗栋心中滴血,几乎想要拔刀自刎,免得被俘受辱。可惜的是,吴越人的毒计显然不止于此,眼见着大理兵还在做着最后的抵抗,冲杀的吴越军开始齐声高呼一个口号: “多谢杨将军内应!帮着咱家都护设局把红河蛮部的杂碎们引出来!咱家都护说到做到,今日事毕,定然许你永镇滇东!” “汉人不杀汉人!你家杨将军和咱家都护说好了,他早就知道我军今日有能耐全歼洞蛮,设局让你们出来厮杀的!凡是汉兵缴械不杀,速速反正!” “汉人不杀汉人!一起杀洞蛮啊!” 听着这样的声响如潮而来,杨宗栋顿时色变,赶紧回顾周遭那些红河七部的酋长洞主,想要开口解释些什么,不过已经来不及了——他今日出兵的决策错误,与吴越人的毒计几乎是配合得丝丝入扣,以至于不明真相的人倒果为因一看,完全就是杨宗栋配合吴越人把原本躲在深山老林里割据为王的蛮族武装引出来、到鄯善府这边的盆地平原地区,好让吴越人多快好省地屠杀嘛! “呔!原来今日是姓杨的你这杂皮骗俺们这些人从山里出来送死!吃爷爷一斧!”在几个洞主带着亲兵攻杀之下,杨宗栋身边的亲卫没能抵敌住,连着杨宗栋本人被乱刀分尸了。到了如此这般大理军指挥层内讧、同室操戈之后,剩下的屠杀速度也就如水银泻地一般更加快速了。大理军中的汉兵和蛮兵彻底陷入了混乱的自相残杀,以每分钟杀死数百人的速度狂飙失血。 …… 五六万大理军,就这样在半天之内,彻底风流云散,化作乌有,被只有己方四分之一兵力的敌人包围全歼了,仅有数千人的红河七部蛮兵从吴越人没能合围的缺口中突围了出去。 杨宗栋在乱军中被杀,大理军中的汉人兵约摸万余人,全部选择了弃械投降或者和身边那些原本还是袍泽的蛮兵互相杀戮,直到分出胜负,剩下的则是在一开始的战斗中战死了。七部蛮兵除了突围出去的三四千人,其余全部被歼灭,连蛮洞酋长都死了4个——相当于云南东南部地区、与广西、交趾接壤的山区部族,几乎丧失了全部战斗力和相当一部分的指挥层人物。 所有大理军高层人物里面,只有一个杨远波逃出了战死的命运——因为七部蛮洞的族长大多是跟在杨宗栋身边的,所以蛮兵和汉兵之间反戈的时候,杨远波身边的亲兵还能扛住反乱者,没有死在自己人的刀下。战后,杨远波昏迷着被打扫战场的吴越兵从一匹战马的尸体下面挖了出来,可见当时杨远波是战马中箭后连人一起倒地,因为摔伤和被马压住昏了过去。 吴越人知道这是一条大鱼,马上让随军的病儿检校官调治抢救。 同时,吴越军队一边驱赶着投降的大理军中汉兵,一边绑着杨远波疾进攻打鄯善府城,这座滇池边的春城,因为主帅被杀、副帅被擒、主力在野战中被歼灭,根本没有抵抗多久,象征性地死伤了千余人之后,知道大势已去的鄯善府便投降了,吴越大军立刻入城控制各处要害,同时探马捷报飞报回东川郡,让钱仁俊亲自处断。钱仁俊次日一早接报,立刻点起三千护军赶来,两日便到了鄯善府。 杨远波作为杨氏罪将的代表,被软禁在府邸内治伤,钱仁俊赶到鄯善的时候,杨远波的伤情也刚刚好转到可以保持清醒的程度,所以杨远波立刻被人架着丢到原本的布燮府大堂,接受钱仁俊的讯问。 钱仁俊坐在原本杨宗栋身前该坐的位子上,好整以暇地训斥说:“某可是给过你们杨氏一次机会的,奈何杨宗栋居然如此不识抬举,今日之事,还有何话可说。”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便是族兄应允了尔等越贼的要求,还不是落得我杨氏为人驱使,帮你们奔走杀人,耗尽族中儿郎膏血!今日是以至此,有死而已。” “怎么,这么急着去死?便不想知道我军的新进展么——不想听?没关系,不想听就更要说给你听,昨日来报,威楚府城也已经降顺了我吴越,各处城防要隘都已接管。至于统矢那边的战况,你当我军是真个无力进取?如此重兵压迫、重炮轰击、你当段思聪的人马真能凭借不算坚固的统矢城撑住?咱稳扎稳打,不过是引诱野心家暴露本来面目而已。” “那便是说,统矢府也已经拿下了?甚好,甚好……我杨氏族灭在即,既然如此,能够看到段氏覆灭,也是一桩快事了,对了,还有高家!要是可以晚死几个月,看到仇人结局下场,……可惜了。” 杨远波瞑目暗恨,似乎是有了一丝求生之念。钱仁俊看在眼里,冷哼着继续打击对方的自尊心:“若是只留你性命几个月、仅仅为了让你可以看到段思聪的下场,那某何必费那么多事?若是如此,不如便即刻给你个痛快!而后将滇东杨氏尽数族诛!全族性命,便是坏在你这厮手上的,到了地下,可要记得向列祖列宗谢罪!” “贼子!尔更待怎样!” “很简单——当初给过杨宗栋一次机会,杨宗栋虽然不识抬举,不过今日某还愿意给你一次集会。” 杨远波震惊不已,瞠目结舌:吴越人这是脑抽了么?明明知道杨氏在云南不会屈居人下,居然还不肯斩草除根?心中这样想着,杨远波口中还不服软,抗声说道:“如此,尔等便不怕吴越大军撤走之后,滇地再生波澜么?” “不怕,因为你们杨氏已经和滇东南的红河七部蛮洞结下了死仇——在那些人眼中,是杨宗栋设局,把他们七部蛮兵从山里引出来,到这里让我们吴越军围攻歼杀的。现在杨宗栋虽然死了,若是你这家伙能够暂居高位,在我吴越大军灭了大理之后继续镇守一方,那么他们心中的这个念头便会更加坚定。 当然了,你也有可能和红河七部再去解释、澄清误会。虽然某不信他们会听你的,但是为了避免这种问题,只要你杨氏这次真的降顺了,便会让你们多纳几个‘投名状’,与蛮部结下百世不解地死仇——如此,杨氏便可免去族诛之祸。” 钱仁俊心中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在他的谋划中,将来控制云南地区的方法,可不尽然与广西、交趾相若。交趾太过靠南,气候炎热的问题更加严重;而广西地区邕州以东以南的地盘汉人基本上控制的差不多了,邕州以西也就邕江流域到百色之间的那一段适合农耕文明渗透,所以移民的潜力不大。 而云南则不同,作为一个内流河甚多的地区,这里有五百里滇池,也有大理城的苍山洱海,局部盆地平原还是不少的,这些地区的气候条件对于汉人的水土适应能力来说也要比广西西部和交趾容易接受一些。若要长久控制云南,光靠改土归流的归化和派驻流官是不够的,更要朝廷组织汉人移民,把这些盆地平原控制起来,把山区留给蛮族慢慢归化。 这个思路,在出征之前,钱仁俊也上表奏请大王钱惟昱讨论过,钱惟昱对此也是非常赞同——当然了,钱惟昱的赞同,更多是因为钱惟昱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历史上朱元璋才是第一个吧云南地区汉化成功的君主。历史上在洪武末年,朱元璋移民了三十万汉人民户到云南的昆明地区,才有了后来云南归化程度反而高于贵州、更早摆脱“西南夷”的结果。 所以,钱惟昱当时不仅同意了钱仁俊的奏请,还主动划出了一个范围,大致相当于后世昆明、楚雄、大理三个地级市、自治州的区域,乃至大理北部四川境内相当于攀枝花一带的金沙江沿岸区块,作为将来灭了大理之后的汉人移民屯驻区。钱仁俊得了这个方针基调,此番来大理的时候才想到了拉拢分化一批蛮夷化的汉人和真正的蛮人互掐、杀戮为汉人移民腾地方的策略——钱仁俊相信,这般一折腾之后,哪怕杨氏的势力在吴越人撤走之后,真的可以在当地土著之间重新号召起凝聚力,但是也不可能可以凝聚到那些掺沙子掺进来的外来血液之中。 “投名状是什么?” 杨远波的一个问题,把钱仁俊从谋划的美好回忆中拉了回来,他知道对方已经软化了。他微微一笑,淡然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将来还要在我大军撤走之前,帮着把威楚和会昌等处的蛮部剿灭罢了——那些地方,将来是汉人该待的地方。” ... ... 第398章灭大理 杨远波没有可能拒绝钱仁俊的建议,因为他要背负的不仅仅是一己的生死,还包括全族的存亡——杨氏在滇南的经营可是有百年的基业了,开枝散叶之下,足有数千族人。于是,一个吴越人的新走狗势力便就此诞生。 鄯善府这边的局势底定之后,少不得再有一些安民肃反的麻烦事儿,其中无聊不需赘述。另一边,统矢府的战局也在林仁肇的指挥下落下了帷幕,大理国主段思聪的主力在数次消耗战中反复受创之下,也失去了继续死守的决心——统矢府的防御本不算坚韧,在有生力量持续失血的情况下,把部队拖后到羊芥咩城进行最后的决战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吴越人一直没有对统矢府进行四面合围,目的就是给大理人知难而退逃跑的机会。若论军事上的交换比与实力,林仁肇本就有把握在十一月底之前拿下统矢府,如今的拖慢已经是配合钱仁俊演戏引诱野心家暴露所致,后方设局完成后,这里自然是干净利落地直接拿下了。 大约有两万余人的大理军队残部在友军的掩护下退到了羊芥咩城,其余不是在此前的战斗中被歼灭就是作为断后的炮灰被牺牲在城内,抵抗一阵后余部就光棍地投降了林仁肇。 一连串的成功运作,让原本需要步步进逼,缓缓蚕食从鄯善到羊芥咩城七百里路程的战略态势,变成一下子缩短了点其中三分之二的战略纵深,让大理的灭国之战进程极大地加速了。 时间渐渐推进,吴越人稳扎稳打地蚕食着大理国的核心领土,到了十二月中旬,对羊芥咩城的合围终于完成了,钱仁俊也在坐镇鄯善府旬日之后,亲自赶到羊芥咩城和林仁肇回合,所有吴越军主力部队与高层将领全部赶到,开始了他们入侵大理以来最大的一场攻城会战——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次毫无花俏诡计的正面硬撼强攻。 段思聪作为大理国主,是不存在任何一丝劝降的可能性的,会跟着段思聪退到都城继续死守的部族,也都是抵抗的死硬分子,所以任何离间都没有效果。加上此前吴越人阴杨宗栋与杨远波的时候,用诛杀部分蛮洞部族的办法作为投名状,以至于三十七部蛮洞中那些地盘在羊芥咩城与统矢府周边的部族都铁了心地抵抗——因为它们已经知道,一旦段思聪完蛋,大理国被灭,吴越人就会把它们世代居住的地盘变成汉人移民的地盘,不存在妥协的可能性。 这样的局面,让抵抗吴越人的势力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张,但是在钱仁俊看来,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果——在战斗中堂堂正正地灭杀这些蛮部,听上去名声总比战后灭绝平民要好得多,既然吴越人有实力毕其功于一役,为什么不让敌人都扎堆呢? 这注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血战,城内的守军非常之顽强,吴越军队此前的持续血战也让作战物资的消耗非常严重,羊芥咩城距离吴越人经营数年的后勤路线已经有上千里的路程了。大理本土古驿道和茶马古道的路况恶劣,让火药和铁弹的运输颇为困难,火油也逐渐耗竭,因此林仁肇只能是定下强攻与围困消耗相结合的战术,一边确保羊芥咩城的包围圈不被突破,城内获取不了包括粮食在内的任何补给品,另一面也不浪费时间,继续挑衅周边蛮族前来救援,以便围城打援或者引诱城内守军一部出城野战,蚕食消耗羊芥咩城的防御力量。 这一战,一围困便是两个月的时间。靠着蚂蚁搬家式的后勤补充,在建隆三年一月的时候,吴越人终于用火炮彻底轰烂了羊芥咩城的两处城墙与城楼,也在围墙上打开了几个不可能修复的一缺口。最后的总攻时间终于来临了——这也不是吴越人不想继续多消耗大理人一阵子,实在是因为时至二月,横断山区低海拔雪山的消融,春季的凌汛已经开始了。红河与南盘江等河流的水位都开始暴涨,流速激增,从广西到富源的前段航运至少要中断两三个月。若是这个时间点再不猛攻的话,此后一段时间里吴越人回面临无法得到后继军需补充的窘境,熬过春天后,即将到来的夏日更是会让云南的瘴疠之气放倒一大片的有生战力。 一直颇没有存在感的大理国主段思聪任亲自带领着剩下的大理军队与攻破了外城的吴越军队血腥巷战,利用复杂地形的优势和吴越人进行以命换命的搏杀,蛮兵那种悍不畏死的特性在大理国的最后一战中表露无遗,以至于吴越军精锐士卒也遭受了成千成千的伤亡。巷战,自古以来都是矮穷挫军队与高富帅换命的理想场合,至此也概莫能外。 二月十九这天,在羊芥咩城的王城内,段思聪在亲率侍卫军冲杀的过程中,遭到了吴越人的弓弩攒射,当场阵亡。段思聪死后,大理人的抵抗终于土崩瓦解,成批成批的残兵败卒向吴越人投降,大理国作为一个雄踞滇南的政权,终于宣告了其灭亡。 自从大唐中前期的时候,南诏国割据此地以来,至今三百多年间“西南夷“不归王化的历史,终于结束了。前前后后将近半年的战争,让一万三千多人的吴越精兵埋骨他乡,还有五六千人因为此严重的战伤永久性地残废丧失了战斗力,轻伤更是不可胜记。不过经过血战的洗练,生还下来的四万士兵无论从战场经验还是心理素质,技战术水平都得到了很大的淬炼,韧劲的顽强远非战前可比。 作为仆从军使用的交趾和侬壮仆从军也这各自战死数千之多,还额外征伐了两次交趾兵参战——在大理灭亡之后,即将展开的对付三十七部蛮洞人马战役里,这些非汉族血统的,更能适应南中炎热气候的士兵才是主力。 但是我,投降却并不是杀戮的终点。我为了更好的控制南中地区,吴越人在背后策划了对白彝降兵和贵族的大规模清洗——白人是段氏政权的主要支柱,在有灭国之仇的情况下要想调和其中矛盾殊为不易。或许平民百姓可以放过,但是贵族和军人始终是不安定的主要因素。当然在做这件事情的过程中,吴越人不会亲自脏了自己的手,而是让黑彝人的降兵做那种染血的勾当,便如同英国殖民者当初对付印巴分治问题时,暗中让印巴双方之间结下更深的死仇一般。 钱仁俊和林仁肇在大理驻军滞留到了四月底,随着凌汛的彻底结束,红河与南盘江航运的恢复,吴越军队终于踏上了规程之路。在大理国灭国后,吴越军归程之前的这两个月里,在吴越人的督战之下,杨远波带着刮地皮刮出来的杨氏族兵与刚刚从云南本地汉人中招募武装起来的兵马,剿灭了鄯善与东川北部的六族蛮部,把相当于后世四川南部攀枝花地区和金沙江两岸的地盘给清了出来。 随着这些蛮部的剿灭,原大理境内的三十七部蛮族也已经被彻底剿灭融合了十几个,只剩下20个部族依然分散在滇南滇西以及后世缅甸老挝境内,因为地盘偏远,暂时没有经济与军事价值而被吴越人留了下来。留待将来采用免除徭役、政府出资雇佣力役设立的老办法继续缓缓吸纳那些部族改土归流。至于杨氏部族,在这一切之后也算是和当地蛮族彻底结下了死仇、陷入了决裂,也把吴越人在此地大刀阔斧的仇恨值基本拉走了,从此而往,杨家人要想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抱死吴越人的大腿,做好群嘲地图炮的角色。 …… 五月中旬,经过了半个多月的行军,数万亲从都战士和广州都护府地方军队沿着原路经过已经改名叫昆明的鄯善府、东川郡、百色,然后以邕江水路回返广州。钱仁俊及其本部人马在广州驻扎休整下来,而林仁肇和亲从都则继续改海船北上,回返杭州,六月初终告到达。彻底平灭灭大理国的军功、乃至大军回返的消息通过别的渠道提前了十几日传到杭州城,以至于杭州城内张灯结彩,庆贺这一吴越国立国以来堪称有数的武功——南诏之地,可是大唐全盛的时候都没有成功消灭的所在,却被吴越这样一个偏安南方的割据政权干掉了,不可谓不重要。 对于灭了大理国的这件巨大军功,吴越王钱惟昱自然是不吝大加封赏,首先对于统筹之功的四伯父钱仁俊,赏赐便是加郡王爵位、称苍梧郡王、食邑两万户、食实封三千户,加检校太保、金紫光禄大夫。林仁肇拥临阵决策之功,获福清县侯——林氏乃是福州郡望,让其在家乡获得县侯封号,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其余刘彦琛、潘崇彻及申屠令坚等各级将领,也是各有封赏,或升官一级,或增广其统属——吴越军队这几年还在持续地扩军当中,自然需要一批将领不停建功立业后获得更广的指挥权。这些便不需赘述了,唯有原本刚刚做到指挥使的杨继业,被钱惟昱破格提拔,以白石江之战和鄯善府灭杨宗栋之战的军功,提拔为铁骑都中一名厢都指挥使,从此可以独领一厢骑军、约五千众,算是提前跨入了高级将领的行列——之所以封赏如此之重,自然是因为钱惟昱那历史的先知作祟,对未来的“杨老令公”期望值颇高了,除了封官之外,其他凡是不会拉拢太多仇恨值和遭致嫉妒的金银赏赐也是极为丰厚。杨继业见大王如此恩裳,一开始因为被反间计挖角而来的一丝疑惑也彻底瓦解了,从此死心塌地为钱惟昱卖命。 ... ... 第399章喜事连连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时间线回溯到阳春三月,繁花着锦的杭州城,正迎来有史以来最为祥和喜悦的一个春天。 大理国都羊苴咩城被攻陷的消息,在三月便已经传到了杭州。虽然这还不能算是滇南战事彻底结束的标志、吴越朝廷为了不刺激北朝,在这件武功上也是尽可能低调地内部奖赏激励,不过作为吴越首善之区的杭州,依然有众多的商贾与士子接触到了这个注定无法长期封锁的消息。为此,杭州城内少不得一番“道路以目”的“你懂的”暗爽欢庆。 除了大理国的战事之外,在这个暮春时分,杭州城里还有连续三桩大事发生——若是林仁肇麾下那些南征的亲从都士兵回到杭州的时候,说不定都会被他们离开的这大半年里发生的大事给惊地说不出话来,误以为杭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一桩事情,也是相对而言持续最久、与读书人生活息息相关的,便是吴越王钱惟昱继位以来的第二次正规春闱终于要在这个春天开始了。钱惟昱继位之初,曾经利用北朝变革的机会,让吴越国的科举制度终于走上了正途,也为此加开恩科、多录了一次秋闱、春闱。如今距离显德六年已然匆匆四年逝去,吴越国历史上的第二次春闱也就到了开科的年份。 相比于钱惟昱继位之初诸事草创的临时性,这一次的春闱因为制度宣贯日久、天下士子因为早已知道吴越国取士颇丰而流寓东南、本地士子因为《汉和字典》的更进一步官方化推广而导致人口识字率暴涨、读书人暴增,因此科举的规模远远超过了第一次。 或许,在科举成熟的年代,朝廷还会用控制“举人”的人数来让文教大昌的地方不至于科举参加人数爆棚——秀才的总人数一般是不会强行控制的,无论宋明,只要文章确实可观,都可以拿到秀才功名,历史上哪怕是明朝的绍兴府,体现科举竞争激烈的重要指标,也不过是“乡试秀才,七八十取一举人”上面,可见秀才的录取是相对“固定分数线”的,而举人才是“浮动分数线”实现总数控制。 但是在吴越国,因为制度草创,显然各级的科举规模控制工作还不完善,加上理工兵科的考试都是前所未有的创举,相较于评比文章水平的“文无第一”主观题,考客观题居多的算学理工科目只要考生答题大致不错,总归很难压分数——你总不好直接说人家考90分的人还不过吧?诸般磨合期的问题,以至于本科可以参加春闱的人数大量爆棚,“每州府仅进士科送选数十人,兵理算学诸科无算”。 每州数十人送选是什么概念?也就是仅仅吴越国最核心、文教最强大的江浙地区,就有近千人赶考,再加上福建江西两广,进士科的参考人数就有三千人之多!此外因为当今大王钦定的其他兵法算学理工取士科目,总考试人数有**千人,算上书生带的仆从,春闱季来临的时候,杭州城一下子涌进了数万外来人口,从正月结束之后,就一直拥堵不堪,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带着方巾的读书人。至少和此前唐朝科举那可怜的规模相比,这次科举已经是自古未有之盛事了。 数千考生齐聚杭州,日夕联络文会不绝之际;在这一年的二月底,第二桩轰动的大事发生了——吴越王在前一年春天派出、去数万里沧海之东寻找“美洲”的飞剪船舰队也成功返航了。当月月中的时候到达相当于后世日本仙台藩一带的太平洋海岸,被逡巡的水师侦查战船发现,引航回到了华夏。水师提督陈诲不辱使命,找到了一块纵跨南北两万多里的巨大陆地。一开始众人对于发现海外巨陆的消息还心存疑虑,颇不敢信,不过考虑到吴越朝廷此前在发现“澳洲”的问题上似乎颇有公信力、“袋鼠”和“鸭嘴兽”也着实有一些朝中显贵见过了、下南洋的大杀器驱虫药物“风油精”也已经在吴越国的大海商之间流传,可见澳洲的事情是真的,美洲的事情,应该也是如此了吧。 …… 杭州城内,清河坊。 这里因为是多年来海商豪富之辈在杭州城内置产的所在——当今大王的侧妃蒋氏,其父蒋衮便是在这坊内置办有别业——所以周遭本就以奢侈见闻、多海外奇物著称。五代十国时分,商人的地位也不低,读书人自然也没有太重的鄙视商人门户之见,加上当初大王还是“富阳侯”这么区区一个侯爵的时候,就曾经和蒋家人合办,在清河坊内开办了天下第一家“活字印刷”的印书坊,十二年来随着天下读书人基本上都读上了活字印刷的书籍,活字印刷堪称泽被天下士子,这处地方自然也被套上了风雅非常的光环。 清河坊内,一处背靠吴山边城墙的高爽阔朗之处,有一座五层的酒楼,名叫和乐楼。(注:历史上只可考证到南宋的时候、在杭州已经成为行在的情况下,清河坊有和乐楼。至于吴越国时代有没有,不可考;暂且认为有吧,考据癖就别讲究了)此楼建成也不过数年,却是杭州城内有数的高档消费场所,比之这些年在汴京刚刚立起来的樊楼(丰乐楼)也是丝毫不逊,在珍奇异物方面更是民间人士所能企及的最高档次。 毕竟吴越国之富庶,在当今之世已经是甲于天下的存在了,杭州的消费娱乐场所档次碾压汴京也就正常不过了。 这一日,春闱刚刚考完,距离阅卷放榜则还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一群出身还算不错的举子自然是少不得考试之后的放纵,少数家道富厚者邀约同年来此行乐也就正常不过了。 时间刚过正午,四楼的一个雅间内,一群考完试的士子在那里一边饮酒听曲,一边打开轩窗赏玩吴山胜景、吟诗作对——这也是清河坊边和乐楼的一桩好处,此坊地势偏高,把楼起的高了,在最上面两层的雅间便可越过杭州城南的城墙,看到外头的吴山景致。 做东买单的举人名叫林退思,约莫二十来岁年纪,也是今科举子,考的是最正统的进士科。饮宴之间神态颇为自信,诸位友人也对其表现颇为信心,至于原因嘛,当然是因为林退思家学渊源非比常人——其父便是当朝通儒院大学士林克己,大王身边以学问著称的御用文人。林退思的举人身份虽然是靠着类似于“国子监”的机构得来的,但是学问在诸友之间确实是无人质疑。 林退思旁边打横两席上,也各自坐着一个举子,一个叫做范墉,一个名唤崔仁冀,其余数人,便不足为道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主菜都撤了下去,只留下新上的茶果和酒水,众人之间的气氛也渐渐放开了,开始把话题从科场转向了最近的坊间奇谈见闻——读书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喝酒吃茶的时候可以聊天、吟诗作对,吃饭的时候却是不会这般的。 崔仁冀率先重新举起一盏清酒,敬了林退思,欢颜问候说:“林兄新得的公子,近日也还都好吧?林兄科场多日,也不顾家,嫂夫人与令公子可不要怨怼。” “犬子还有数日便该满月了,到时候少不得另请诸位贤兄,却是有劳挂心了。” 崔仁冀听了一边帮着斟酒,一边追问道:“不知前番可曾正式取名了么?” “原本倒是还要劳烦崔兄参谋的,只是不知为何,十余日前,大王亲到舍下与家父谈诗论赋,听说小弟得子,便说要亲自赐名。家父及小弟惶恐不胜,恭请大王钦定,取了个‘逋’字,小弟学识浅陋,却是不明大王之意呢。” “哦?令公子居然能得大王亲自赐名?哎呀,久闻大王对林大学士颇为信重,原本愚弟还只是略见其表,今日方才是体会其中浩荡了。林兄真是羡煞人也。”一旁的范墉在那里羡慕不已地说道,当下也和众人一般称颂恭贺了一番。引得林退思少不得继续千寻: “是啊,今科无论是否得中,某定然是要尽力展一生所学,报效朝廷的了。” 不过,范墉和林退思不知道的却是,大王之所以要给林逋赐名,无非是因为偶然想到一桩惋惜之事罢了——历史上,在吴越国末年“纳土归宋”的时候,时任通儒院学士的诸文官如崔仁冀等,莫不攀附新朝,到北宋朝廷中占据翰林学士等官、成为宋朝修纂《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的主力。唯有年高德劭的林克己一心死忠于吴越,在吴越归宋后便高老致仕、终老林泉,不问富贵。 林克己的儿子林退思,乃至嫡孙林逋,都过着这般隐逸的生活。到了林逋一代,发展到了在西湖孤山隐居、不婚不仕,梅妻鹤子的程度。如今,吴越国显然不可能再归宋了,林家人做官的路子也就不会掐断,说不定汉文学历史上,会少掉一段“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经典佳话,也不知是幸事还是不幸呢?本着这一丝遗憾,才有了钱惟昱在林克己林大学士得孙的时候,亲自“信步寻访、偶然赐名”的一幕,许是想为文明留下一丝回忆吧。 范墉更不可能知道的是,他完全没有必要羡慕林退思一家所沐的恩典,因为如果今科他得中之后、出现在吴越高层的视野中时,将来他要是得子,哪怕他想给孩子另取他名,大王也会恩典地钦赐“范仲淹”这个名字给他儿子的。 诸人互相恭维逊谢之间,和乐楼的酒娘已然掀开帘子,为诸人上了两道如今在华夏有钱也没处买的精点,把诸人的话题拉回到了讨论美洲问题之上。 “林公子万福,鄙东听闻今日是林公子宴客,仰慕令尊文名。这三道新出名点唤作‘玉米烙’、‘南瓜饼’、‘可可水’,都是三万里外之地特产,陈提督带回来的珍物,还请林公子与诸位品评。” ... ... 第400章前途何处 “此物如此晶莹剔透,色泽灿然,说是‘玉米’之名,倒也名实相符,果真如金玉一般润泽,却不知口味如何——占了林兄的光叨扰这一顿,却不知吃完是否要作诗一首以志此盛事呢。” 数名举子当中,数崔仁冀的家世相对最为单薄,只见他一边说笑着用银箸拈起一小块裁成三角形的玉米烙糕饼,这块玉米烙倒是浑不似后世经典的那般用拔丝的糖霜缠绕覆盖、只求酥脆,却盖去玉米的光润本色—— 后世的人见惯了玉米的存在,自然不会对玉米的润泽质感有什么欣赏,只要好吃就行了。如今这个时代玉米却是刚刚到中土不过半个月的罕物,充其量也就陈诲船队里载回来的两千多吨而已,绝大多数都是要作为种粮使用的,钱惟昱为了让文武众臣重视这种作物,拨出了几十吨作为宣传推广用途,赏赐试吃,因此哪怕是杭州城里,也是极为罕见的。这家和乐楼的主人显然是有烹调的高手,不但手艺好,还颇懂得色香味调和之雅致,特地用的洋槐蜂蜜和饴糖汁水勾芡,虽然烙出来的点心没有后世玉米烙的酥脆感,却是让一颗颗玉米粒那金光闪闪的特性衬托得分外显眼。 崔仁冀和范墉各自咬了一小口,弹性黏糯的新奇口感顿时把他们征服了,范墉为人质朴,赞叹美味之余,不由感慨:“此物竟是令人心觉不似吃食,为何一尝到口中,便有‘软玉温香’之感……哎,不过为了这一口精肴美馔,便耗费数百万贯营造艨艟舰队飘洋数万里去寻访,当真也不是……” 崔仁冀知道范墉是想说出什么“圣主当勤于政、俭于用”之类的酸话云云了,立刻圆滑地出言打岔:“范兄此言差矣,虽然获取艰难,但是此物但凡引种一次,将来便可在华夏之地自行让百姓种植繁衍就是,不过是一朝靡费、万世受益,这还不算旷世圣主所求么?当今大王此举也是与民生利,耗国帑而富百姓。” 范墉听了不觉哑然失笑,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朝廷出钱找到的可是能够源源不断引种繁衍的新物种,不是奢侈品。 不过,就在众人一笑了之、又试吃了一番南瓜饼、可可水,并且赞叹不已的时候,林退思却是又开口了,发出一番惊人之语:“诸位贤兄,可是以为这玉米只是为了一饱口腹饕餮之欲?小弟却是听家父言及,陈提督在美洲时,遍加寻访蛮夷故老——此物在美洲,只靠纵火烧荒为肥,便可种出一亩地七百斤的产量——足足五石之多! 此前,我吴越素来号称丰壤之地,原本也不过靠天候暄暖、宜农之时颇长,百姓劳苦勤恳、一年稼穑双季以自给,然每一季亩获粮米不过两石余、已算是丰年了。前年年末起,海商豪客蒋氏为大王分忧,从东海、南洋诸岛开采鸟粪石为肥,才略让底肥田亩额外增产两三成,可达一季三石。便是如此,距离这蛮人纵火为肥便可收获五石的作物相去甚远,此物若是到了中土,精耕细作保肥保水至少还可增产不少。小弟不谙农事,只是信口说来,如有不当,诸位贤兄莫要发笑。” 在座举子都是参考正儿八经进士科的,当然一个个都没有什么精湛的农艺知识,但是产量多寡这点常识还是有的,轻轻松松亩产五石以上的作物,听来便是一种骇人听闻的存在了,诸人自然是无不失惊。 “这玉米如此贵重,岂不是都该拿来做种粮,让百姓尽快繁衍。我等今日吃这一盘,说不定放到年末便有百斤粮了,罪过罪过——不过这和乐楼不过是一桩酒楼,原本倒是以为只是豪富巨贾,如今看来,连玉米都能弄到一些先拿来推广,莫非背景深厚?”范墉刚刚为自己几人吃掉了“半年后就能繁衍出百斤粮的种子”而心中惭愧,便想到了这个问题。 “放心,那般事情朝廷自会筹划,拿出来推广的,不过百之一二而已,这也是为了让人相信此物可以吃,否则人心不安,百姓不信其中利益,光靠朝廷强行推广,也不是常法。某在家中时,常蒙家严教诲,说是当今大王圣明非凡,万事皆讲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施政务求百姓理解,自发拥护。我等能利于当代,也是读书人的百世之福了。” 林退思侃侃而谈,言语之中仰慕之情油然而生,颇能感染旁人,说了正题,才回答范墉的八卦问题:“至于这和乐楼,背后也有蒋家的股子,这些东西自然是可以弄到一些的了。原本听说大王还准备广开宫宴,召集在杭文武臣僚共享美洲奇物,大王带头试吃,免得诸人对于这些海外之物是否有害心存忌惮。只是算来可用作粮秣的也就玉米、土豆、红薯三种,其余还有一些瓜果等物原本陈提督还想带回实物供大王尝鲜,却因鲜果朽烂**,无法贮藏数月而作罢,只能是靠着种子来年在两浙和闽地择地而种了。” 众人连忙询问果还有何物,林退思有的没的说了一些“菠萝”、“番茄”、“辣椒”等蔬果,都是只有种子,缺少实物果子保存下来的。大家啧啧称奇了一番,便把话题自然而然引到了今年开始朝廷正式实施的《专利律令》上面,感慨那些发现了美洲和澳洲的海客们发了大财。 “林兄,按照朝廷定例,今年凡是种植占城稻的百姓,夏粮便要五稅一了,此法比之古之治世,终究还是高了一些。日后玉米虽还不知道适于何处引种,但是想来以五石亩产来算,一亩地朝廷一季秋粮便可入税一石。其中五斗归朝廷,五斗归海客——那些海客只怕不消数年便会成为天下巨富了吧。” “也没有你算的这么夸张,《专利律令》上说的是专利税一半归朝廷,一半归‘发现者’。但是哪怕是发现者,也有出资的船东、操船的水手、领航的船长诸般分润。朝廷出了细则,一般是投五方占五股、领航船长占半股、全船队所有水手平分三股。另外一股半则归属船队所有船只的造船商——虽然买船的时候已经是真金白银付讫了的,但是如此定律条,也好激励造船的豪商们更愿意投资远航探险的船队,而不是只盯着载货多、只能走走风浪平静海面的商货船,让探险家们降低成本,小本便能买到好船。” 崔仁冀听了,虽然还不是揣摩地很细,却也觉得此法颇懂激励之道,显然制定这个立法细则的是个高手,便追问说:“可是刑部之人定的细则么?怎得如此锱铢必较,不过想来有了这个细则,真有心出海之人从出资到造船都会颇受鼓励。美洲之大,听陈提督所言,他找到的物产也不过十之二三,还有诸多巨利。哪怕不去美洲,便是西洋大食人的地盘,也还有诸多未曾探究之地,实在是大有可为啊——某家若是富厚,说不得兄弟伯叔都不去读书,改做海客了。” “崔兄说笑了,这个细则哪里是刑部那些死板之人定的。大王前日不是有诏么,从此我吴越律条当分辨刑、民。民商之事入律,本古之所无,如今在户部之下分拨一个司,执掌其事,日后还要慢慢扩充的——至于今日这个细则,乃是户部尚书豫章郡王领衔定下、送大王批示后才施行的。” 林退思所说的豫章郡王,便是原本领着平南军节度使、户部尚书的大王十数钱弘亿了。诸生一听是钱弘亿定的,便全部心悦诚服,不再多言了。 钱弘亿在十几年前就在吴越宗室中以善于理财著称,从当今大王的父王钱弘佐在位时期,这钱弘亿就辅佐其三任兄长改革吴越国的币制税制。只是原本吴越是小国,所以国王没有册封自己其他儿子郡王的惯例,所以钱弘亿哪怕在他九哥钱弘俶在位期间也不过是个侯爵,不曾封王。 四年前钱惟昱继位后,才给他两个亲叔叔陆续上了郡王封号——十叔钱弘亿在建隆元年春受封为豫章郡王,十三叔钱弘俨在建隆二年春受封为会稽郡王;加上如今因为灭大理之功、即将被加为苍梧郡王的四伯父钱仁俊,当今大王也算是把他在世的亲伯叔都上了郡王称号,仁孝之名自然是节操满满了。 范墉听了林退思所说,也是颇受了一些启发,“如今居然户部都要扩展一些衙门修订律条了,想来这几年,朝廷上新增事务、新立衙署也是不少。原本朝野还有人商议是否会有冗官虚耗财力。又有如我等科举仕途之士子担忧若不增设冗官,如今文教大昌、人认识字、将来科举之道会更难走。如今看来,若是心思活泛一些,读书识字了将来也未必都走进士科,还是眼光远的人好成事啊。” 众人默然不语,显然是只懂得文章诗赋为主学的都被现实略略刺痛了神经——当今大王大昌文教不假,但是读书人的增多,带来的竞争激烈着实也是很明显的。朝廷这两年一直有意无意在引导读书人眼界开阔,不要光盯着进士科,取士后的任官也灵活得多,有些衙门哪怕是科考过了,还要私下培训实务的技能,或数月,或半载,然后才许管事儿。这般培训虽不是常法、未曾明定,但是趋势来看显然是会渐渐往这个方向改革的。 范墉对于自己的地图炮触伤了同年们还未有所觉,犹然自言自语说道:“将来某若是得子,定然让他改学理财算学之道,但凡能为一廉吏,厘清一方钱粮,革除一方贪腐痹症,也就是功德了。如今朝廷推广的复式记账法虽然堵住了钱粮科大半漏洞,不过也是撑不了多少年了,听说各地税官如今也是多习算学,试图魔高一丈呢。若非大王算明天下,学究天人,我吴越便是这十年清廉都难以做到。” ... ... 第401章来进士也不值钱了 范墉和林退思这一番叹息,却不知道无形之中便影响了三十年后范仲淹与林逋的人生轨迹。眼下,几个今科的举子谈论了一番科场将来的发展趋势,最后夜宴嬉游、放浪形骸之后便散了。 诸生回去等待了旬日,朝廷放榜的日子便到了,也算是学问扎实,林退思范墉崔仁冀都在进士科榜上;同榜得中者居然有一百多人,也就相当于二十多个举人里面就能考取一个进士,录取率有5%。诸生暗自惭愧,心说此番乃是大王施恩,才让暂时人数爆棚的读书人有了个出路,但是此法将来肯定不能持久。历史上唐朝科举,普遍每科仅取十数人,多则数十人,同时还有大量蒙荫举荐的官僚存在,如李德裕党之类。直到宋朝,才进入了科举每年取数百人的科举,因此此番吴越国科举的扩容,在读书人看来已经是极大的恩典了。 吴越国虽然开了科举,毕竟不曾称帝,所以殿试的制度还不存在,礼部试考完了也就算是定论了。金榜唱名、戴花游街匆匆而过,随着录取人数的增加,众人都可以明显感受到进士科的地位和受重视程度已经不同于大唐时代了,将来给予的官职,也会进一步缩水。 …… 无数举子和新晋的进士们还在等待朝廷是否有任命颁下,吴越王宫、咸宁殿中,决断这一大批后备官僚命运的讨论,则掌握在少数几个人手中。 “今科举子众多,虽然是我吴越文教大昌之体现,但是也可见我朝科举制度、取人多寡还有问题,需要微调。这次便算是恩赏了,不可搞不教而黜,将来确实要想办法引导读书人多方谋取出路。这一科取的进士多了,寡人谋划近年内引入‘教谕’这一官职,遍置我吴越百三十余州、七百余县。至于尚未彻底归化的数十羁縻州,可以暂缓。如此,便可多增近千个从七品至正八品官职,十年之内我朝进士科纵有多取之冗员皆可吸纳。” 钱惟昱对面,元德昭、韩熙载、徐铉、徐锴等文官高层各自列坐议事,各抒己见——周世宗柴荣时,大周朝廷为了表现尊重宰辅,柴荣曾经允许宰相在上朝的时候都列坐,后来到了赵匡胤的时候,因为看不惯范质之类的前朝忠臣倚老卖老,才有同为宰辅的赵普亲口提出取消这一优待,实则是打击范质、王溥、魏仁浦等人。吴越国这边,钱惟昱继位以来,一开始也是沿用王叔时代的旧礼,不过数年间也是逐渐更加开明,私下议政更是随和。 韩熙载首拱手声言,问道:“大王所言‘教谕’官职,想来便是主持一县之文教了,此事乃是自古未有之盛事,臣以为颇善。然则不知大王可有长远之法——如今我两浙江表、江西福建等地读书人数、百姓识字人数已十数倍于三十年前的比例。寻常乡民农户,十户之内必有识字之人。若是再设置教谕,专掌文教,会不会导致数十年之后稼穑乏人,读书之人过多呢?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王不可不察。” 钱惟昱一听就知道韩熙载的观点还停留在“读书就是为了做官”这个层面上,没有想过一两代人之后读书人谋取一些别的什么出路。不过幸好如今还只是五代,没有经过宋明两代读书人的功名特权、只此一道的洗礼;如今要想扭过这个“读书人就该争取朝廷给的特权和金饭碗”的思路,还是有机会的。 “光是六七百县设置教谕,便可够三届进士科新晋士人的去路了。若是将来县级教谕充塞,还可以让举人级别不经会试、自愿充任乡镇教谕官——当然,乡镇学官可以暂定为从九品,同样领取一份朝廷俸禄。举人本就是本乡本土豪族士绅的,也可官授乡镇长官、定正九品。如此一来,可为读书人开出多少去路,便是三五十年内也不怕冗余。 至于将来,若是华夏之地真的到了每户都有识字之人时,相信我吴越工商之盛、武功之烈,也足以吸纳读书人或投笔从戎,或弃文经商、或揽工兴国了。只要坚持住不在政治上开读书人免税的特权,士人自会有思变之心的。” 韩熙载还在品味钱惟昱的话,徐铉却是已经坐不住了,倒不是他有多反动保守,而是在他看来,设身处地为钱惟昱着想的情况下也不该放任这个思路:“如此,大王可是要一改汉武帝以来‘独尊儒术’的提法了么?那恐怕不利于大王声望啊。当今天下未定,大王所赖者,固有我吴越富甲天下、兵器精良,然武力仗势北朝还在我之上,我吴越无人可比拟之优势,唯有天下读书人之归心——大王若有改良之举,还请徐徐图之,莫要在天下未定时妄动。” “此事寡人自然省的——何况读书人过剩,那不也得是二三十年之后的事情了么?寡人总归为子孙打点,揣摩好大方向便成了。为今之计,进士科冗余之人尽数拨入文教官僚系统之后,为了让他们充分有事做,也可以增加其权柄、增加钱粮流动性;寡人打算从明年起,在各州城县城设立官学,每州学考校士子千数,各予秀才、童生廪米; 县学每年收纳适龄童子数百,不考功名,只教授蒙学识字、基础算学、忠君爱国义理等项,官府给予塾师俸禄,或以本乡秀才担任启蒙识字科目,朝廷以廪米代其中部分俸禄。童子入官学无需纳银钱,由官府负责每日一餐午膳。不过此法需要耗费钱粮几许,寡人还不曾测算,正要诸卿商榷其中利害。学制长短,也需商榷。” 元德昭、韩熙载、徐铉当然是起身出列跪拜,口称钱惟昱圣德古今无匹:这等官府出钱供百姓免费读书的盛举,那可是古往今来听都没听说过的啊!不但不要学费,居然还管饭?当然了,听钱惟昱的意思,如今官办教学的一个县才一座,将来有可能推广到一个乡镇一座,那么也就是说暂时不会向农村地区普及,只是让城里人受惠了,这般循序渐进的财政压力应该会容易接受一些。 同时由于吴越国的经济发展虽然非常高速、财富积累明显,但是朝廷官营和御用商会的比重太大了——谁让吴越国赚钱的几样东西都无论雪盐霜糖、烈酒棉纱都是朝廷发明在先、先行扩张的呢?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多吴越朝廷中的有识之士已经隐约发现了一个现象——要让吴越的发展可以继续运转好,政府投资的加强貌似是不可或缺的。 如果朝廷只是靠官营的东西疯狂赚钱、然后囤积着不花钱,那么社会的消费潜力说不定就会枯竭,一定要给老百姓一些从朝廷手里赚钱的法子,才好把这种体制盘活——无论是前几年的大兴土木修水利修道路基建,还是后来的增兵训练、大笔军需订单,乃至现在把多出来没地方花的钱花到教育上,都是一个道理。 只不过政府工程是让做力工的百姓多了点流通的硬通货、盘活了棉布糖酒之类或可用可不用、或在传统自然经济生活中农民宁可低效也要亲自劳动生产的东西的市场——如果有足够的政府工程,让农民养成没地种的季节可以去打工修河堤水坝,干一天活换取自家婆娘织布三天才能织出来的棉布的话,那么农民也是会考虑出卖劳力、买进棉布的。而那些“外头一个人一天织两匹布都宁可不买、非要用自己家里的土织机织三天一匹的土布用”的人,其实多半还是因为“空闲下来的时间没有做工赚钱的机会”导致的。 当年做力役的农民如此;后来出卖训练量可以换取更多军饷的士兵是如此,如今那些暂时因为结构性失衡而富余出来的读书人也是如此。有时候,钱惟昱自己想想,都觉得他这个民族主义者有向国家涩会注意者靠拢的倾向——就和1933年的元首一样,经济建设全靠快速扩张时的朝廷调控,民间消费力不足了就把赚钱的大户捞到的钱全部吐出来继续搞基建投资……只不过区别在于历史上的元首和罗瘸子是没钱这么搞,他们都是找大资本家借钱的,所以维持不下去之后需要发动战争。而钱惟昱是用自己的本钱这么搞,朝廷、军阀、垄断官僚资本家的三重身份,在钱惟昱这里三位一体罢了。 当下数人讨论后,很快拿出了一个初步的条陈:“启禀大王,臣等以为大王所建议的措施可行,如今我吴越水利、路政兴修所靡费钱粮已经渐渐减少,军备所需虽然昌盛,但是三四年内扩军造船所需的装备投资也会到一个顶点,此后缓缓下降。若是只在每县立免费官塾一所、以年收授启蒙童子三百人为限,连同学官、塾师、童子食费不过一县城两千余贯。全国七百县城,总计耗费150万贯,仅有军费十几分之一。 不过此法还有一番麻烦,却是因为官塾设在县城、农户人家子弟固然无法入学,哪怕是城内民户,也多会被钱粮势力丰厚的豪族占了名额,反而把朝廷救济贫苦的用心给坏了。因此臣等以为,此学应当定例:任何人等入学不得超过两年,识字以常用字一两千为例,算学以加减乘除为度。两年期满,必须退学另选新生入学。如此,县学内学不到高深学问,也好避免豪强子弟占用朝廷优惠过多,对于学政举措,也应以州道学官巡查。将来若是大王真个将免费官学推广到一个乡镇一座、学制两年,朝廷总支出也可以控制在一年一千万贯以内——不过这一笔数目却是非同小可了,若是用于军费,便是又得多养十余万精兵,是否推行还请大王三思。” “此事细则诸位还是多与户部商议完善,关于学制之说,寡人认为不错,其余有兴利除弊、堵住********之辈侵占民利的章法,也要诸卿好生核计。” ... ... 第402章无法回避的问题 钱惟昱与一众核心臣僚商定了“扫盲义务教育”的长期事宜,以及进士科士子将来的安置方向,便算是定调了科举与管制发展的主要矛盾。 剩下的一些问题中,兵科还是比较好解决的——如今还是战争年代,就算有考出武举,光有武艺和纸上谈兵的策略也是不够的。这几年亲从都和北府兵大规模扩张的势头还没有停止,把这些武举考中之人派到军中担任一些诸如虞侯级别的“副团级”副职军官历练也还是不错的,既可以发挥读书识字多做做参谋军官,也可以跟着在训练征战中历练。 果有武举考试中兵法策略成绩优异的,钱惟昱则打算抽出部分人在枢密院内成立一个类似于文职人员的翰林之类的部门——当然,这只是个旗号,实际上钱惟昱想要的,就是一个参谋部和后勤部,帮助枢密院更好地统筹军务。此外,因为组织上没有打出参谋部的旗号,将来也可以兼一些军官进修学校的职务,让那些不是科班出生、全靠一线军功搏杀升上来的实干军官得到一个理论深造的机会。 除了兵科之外,算学和工程人才的录取基本上也和兵科差不多,录用了或近百人、或六七十人的规模。因为吴越国如今的“水力机械化萌芽”和“资本主义萌芽”已经发展了有几年了。无论是农技还是纺织业、水利部门、军工造船统统需要大量技术官员,因此那些人是比较吃香的,一下子就被瓜分完了。这些官员的品级钱惟昱都是尽量偏高了给,也好作为一种引导分流,让更多的新读书人在选取将来道路的时候不要光盯着进士科和明法科看。 …… 这些事情说着不大,却也繁琐,那些宰辅文官各有司掌,不会管这些偏门的事情;便可以让分管科技和工程的沈默、张思训等人,亦或是军需、后勤的司马球、孙显忠议论;至于航海造船方面有没有新的添置和需求,还得把如今还在杭州休养、安享发现美洲尊荣的陈诲请来宫中叙谈。 但是那些人终归都有不忙的时候、可以躲懒,唯有钱惟昱作为一国之君,这些事情就算不经办,那也都是要靠他自己拍板的;所以从科举放榜之日,便忙得不停。这一日,眼见得宫中已经掌灯了两个时辰,都亥时过半了,钱惟昱才送走最后一批的陈诲,然后准备晚膳宵夜一起用,然后思忖着抚慰一番后宫诸人。 晚膳兼宵夜很快在几个贴身宫女的服侍下送了上来——吴越王宫原本是有一定数量的宦官的,但是钱惟昱做了大王这四年来,觉得此法颇为不人道,加上吴越国如今富庶,劳动力出路比较多,也不如明末那般人口极度膨胀、劳力过剩的时代那般有很多没钱光棍汉求着做太监糊口,所以这四年吴越宫廷一直没有新招宦官。只是继续沿用原本已经是宦官的人罢了,即便如此,钱惟昱也有意识地让宦官干一些宫女不太能胜任的工作,而男人女人都能做的活就尽可能用女人。渐渐地,内宫中也就没什么散发着异味的太监出现了。 再加上,日本宫廷在使用宦官这件事情上做的就比中国朝代要好——当然,那也和仅仅两百年前的奈良朝时,日本还未脱离母系社会、有多代女天皇有关,女主临朝的国家,自然不会需求多少太监,因为女主没有后宫需要防止男人去染指。如今虽然是平安时代了,那些尽量少用宦官的好习惯却也还没有失传。钱惟昱傀儡了日本国之后,也洋为中用,为逐渐淘汰宦官制度找到了一些论据,退却了一些阻力。而且如今吴越国因为历史遗留的特殊,有顾少妍和林允两个女都统担任宫卫军长官,领着一班不过三百人的姬武士拱卫内廷,因此原本几乎可以说是非男人不可的内廷侍卫都由女人彻底接管了,宦官制度的彻底淘汰也就可以预见了。 晚膳的肴馔大多是吴越本乡本土的宫廷菜色,只有偶尔四道热菜和几道点心上,为了体现大王对于美洲新引入物种的信赖、证明美洲物种的无害,才有意识地在膳房的精心准备下搭配了些新奇之物。四道混入了美洲食材的热菜分别是番茄炒蛋、宫保鸡丁(也可以称作宫保花生)、蛋黄南瓜,还有酸辣莼菜鱼羹,鱼羹本是杭帮菜的做法,微辣的调味用茱萸也是可以做到的,自隋唐便是醒酒汤之用,只是今日这道酸辣鱼羹第一次把茱萸换成了辣椒,也算是可以载入中餐发展史册了。 甜点则是玉米烙、葵花子饼、盐水菠萝和糖心薯圆——薯圆里头包的馅儿,还是原始的牛奶巧克力碎。这道菜钱惟昱一尝便知道是蒋洁茹亲手调制的,自己这个爱妃一直喜欢在烹饪上伺候自己。在宫廷御厨还停留在制作“可可水”这种简陋之物的程度上时,蒋洁茹已经在和他的一响贪欢之后,因为听他随口说了一句“可可豆还可以磨碎了加入牛乳、酥酪、霜糖等调味,制作成一种名叫巧克力的香滑细腻美味”,随后便把好几天时间都钻研到美食上,纵然如今做出来的原是巧克力还没有滤掉可可豆渣,质地也不均匀,已经着实让十五年不知巧克力味的钱惟昱大呼过瘾了。 一边吃着蒋洁茹亲手为他做的乳酪巧克力芯的薯圆,钱惟昱便想到了最近让他颇为头疼的后宫问题。这一切还要从正月里说起,这一桩事情,便也算是在吴越舰队发现美洲、科举扩大和改革之外,建隆三年的另一件大事了。 去年冬天的时候,日本方面的战事有了新进展,关东平家武士集团的新一任领袖在武藏野授首,随后平氏地方武士势力便失去了有组织的抵抗。日本朝廷方面,公卿都逐渐被式部卿藤原为时控制,成了钱惟昱的拥趸。如此大好局面,加上汉化改革加深、汉字汉语朝野普及、铜银矿藏爆发式勘探,种种利好消息,让钱惟昱下了一个决心。 正月里的时候,钱惟昱又去了一趟日本,只少许待了一段时间。靠着东海两岸宣传口径的不同,在日本国方面,以“东天皇平嫁西皇帝”的口径,选子女天皇的亲事便算是定了下来。随后钱惟昱便在短暂盘桓之后,正式在日本举行了隆重无比的仪式,迎娶了选子。为了这事儿,少不得又有几股势力起来反对,前前后后内内外外杀了数千死硬分子,才算是彻底平定。婚事之后,选子就被钱惟昱接到了杭州居住。 离开之前,钱惟昱以选子之名义宣旨,立大阪城为日本西京,因为那里是平安京进出东海、航渡两浙的门户港口所在。同时册封源博雅为太宰府、名义上驻节博多、总揽九州,实则也派到杭州闲住,便于管理。日本国内,对于关东残余战事的处置上,源满仲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源赖光为关东管领,继续负责在钱惟昱和选子不在日本的时候打击反抗者。(说不定将来可以在东京湾立一块“日征夷大将军源赖光灭日于此”。) 在东海对岸的日本,钱惟昱可以玩自称“西皇帝”的外交宣传口径,把吴越国拔高到一个僭越为中原正统的所在;在中土,事情便要难处置很多。选子刚刚接到杭州的时候,钱惟昱只能先让选子住在“娘家”——也就是钱惟昱的母妃仰元妃在葛岭的行宫内,毕竟仰元妃和选子原本还有义母义女之亲。但是在封号上,问题就麻烦得多了——钱惟昱可是有正妻,周娥皇占在那里的,暂时只能继续压住选子了。 对于选子的到来,周娥皇也是颇有心理准备,尤其是自己的夫君两三年前对日本谋划用兵的时候,以娥皇的灵窍敏识,就已经预料到选子必然会有一个至少高于杨云娥和金孝恩的地位了——杨云娥不过是静海军节度使的女儿,册妃笼络无非也就是控制越南这点价值;金孝恩是新罗末王的女儿,在新罗王同样无子的情况下,纳这个妃可以帮助吴越国将来对高丽用兵时占一些名分。而选子已经是日本国的女天皇了,不是什么前朝的遗老遗少,而是正儿八经的当朝女主。 加上周娥皇自从感受到一股隐隐的威胁后,便多留心求学,她人本就聪明绝顶,一些历史古籍、文艺典章随手看来,对于日本的社会形态已经是了然于胸了;对于日本人的社会传统居然会至今一千四百年不曾改朝换代,几乎相当于中土商周两个最长的朝代相加之和,若是武力征服日本,遭致的反抗定然不是中土这些老百姓不在乎天子姓啥的国度可比的,夫君厚待选子,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周娥皇心中滴血,却是只能强颜欢笑,因为她知道这桩事情不仅仅是妻妾争宠的问题,还关系到国祚;钱惟昱哪怕真的从此偏宠选子,也是政治的需要,是为了夺天下,周娥皇不愿意自己落下一个不识大体的名分。只是女人的纠结,又让她颇不甘心——论姿色学识,气质才艺,她哪里能服气选子的素质? 钱惟昱那边,对于这个问题依然也在回避,为了对其他妃子多加安慰,钱惟昱这几个月可谓是夜夜笙歌,夕夕欢娱,一边要宠幸选子,一边又尽力喂饱周娥皇,甚至比平日都卖力,弄得已经二十七岁的娥皇都心中羞赧,似乎成亲七年都不曾如此极尽缠绵,只可惜这缠绵之内始终含着一丝隐忧。 数日之前,这一丝隐忧终于爆发了,让当事人数方明明早就揣测千百遍、但是事到临头依然不敢面对——选子怀孕了。 ... ... 第403章赤诚摊牌 选子怀孕的消息,太医院的女医官是三天前告诉钱惟昱的——那个女医官,还是选子从日本一起带来服侍的女官。发现的时候,孕期才半个多月,这种消息固然不可能对外传播,但是宫中本就不是一个可以封闭消息的所在,内宫诸人肯定能在数日之内得到风声。 得到消息之后的这连续三夜,钱惟昱每晚都是在周娥皇宫中过的。频率之频繁,已经超过了寻常——原本毕竟引日本国宗室女子入钱惟昱的后宫,便是让大部分钱惟昱原本的妃嫔都心中吃味的事情,要安抚的可不止周娥皇一个。除了蒋洁茹性子柔弱温婉,不思争宠、安倍素子本就是日本人,说来还是选子的臣,自然不会和君主争宠;其余杨云娥等辈又哪里是省油的灯了。所以钱惟昱哪怕是夜夜欢娱,也还是要稍微雨露均沾的。 连续三天在周娥皇宫中,自然也会让娥皇心中惴惴,以她的冰雪聪明,能不能预料到什么事情,就难说了。这一夜,钱惟昱拖着疲惫的身躯连续第四次走进娥皇的寝宫,迎来的,是娥皇一丝既期待,又不愿意面对的复杂眼神。 身段纤柔而不失挺拔,温软而兼顾丰盈;这般摇曳之态,钱惟昱已经看了七年了,却还没有生出七年之痒,或许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二十七岁的女人已经过了黄金年龄,但是钱惟昱前世可是见识过不少御姐审美观的洗礼的,二十七岁但凡保养得好,也依然觉得耐看。尤其是那股从熟透了的身段中散发出来的气息,让人有别样的邪恶念头。 钱惟昱在周娥皇的服侍下宽衣,内室居然连侍候的宫女都没有,着实令钱惟昱觉得私密、又似是娥皇已经习惯了他今夜还会来一般,为了掩饰尴尬,钱惟昱躺在榻上便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诉说:“爱妃还不曾歇息么,寡人今日也是评定科场庶务,忙得乏了。” “大王勤于国事,宵衣旰食,臣妾心疼还来不及呢,怎会生出怨怼之心,反而是大王应该保重身体,在后宫欢娱上当有节制;臣妾与大王之间,也不尽在枕席之欢。” 娥皇一边亲手铺床叠被,一边幽幽地叹息着,让钱惟昱心中颇有一丝异样的难受。说实话,他是一个杀伐果决的君主,对于后宫的事情,能够乾纲独断便乾纲独断,别的妃子多多少少都有一种被他居高临下俯视的感觉。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灵魂附体过的存在,他内心在碾压得多了之后,还是有那么几分与女人平等交流,心灵交融的渴望的; 再加上,因为他知道历史,也和周娥皇相濡以沫多年了,知道周娥皇性情刚烈——他不怕周娥皇和他闹,就怕周娥皇以后就这样不理他,却把自己给活活气死,那样说来终究还是他亏了。为了这一点,他少不得把仅有的耐心都拿出来。 “爱妃可是这两日提前不方便了?寡人自觉身体还不错,也该劳逸结合。整日署理奏折坐在那里,不活动一番岂不是要腰椎间盘突出……唔,寡人说的就是腰骨的毛病罢了。是太医院的秦太医新告诉的名词,据说坐久了之后,若是不辅佐以让腰往后拉伸的动作活动,便会不好的呢。” “既是如此今夜臣妾给大王揉捏一番也就是了。”娥皇说着熏起一炉暖香,招呼外头宫女送来一些精油,让钱惟昱趴在榻上,居然便亲自动手起来,那手法她还是向杨云娥学的,据说叫做“占城古法按摩”后宫固宠不易,这般小意体贴也是无法之事。 娥皇的骨感柔荑拿捏得体地摁在钱惟昱的腰眼上,虽然力气不大,却是因为手指纤细,压强倒是不小。便在这个按得刚刚入港的舒服当口,娥皇恍若无事一般信口问道:“选子妹妹有身子了吧。” 触手之处,周娥皇可以细腻地感受到钱惟昱腰部抹了精油的地方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按住的那个身体虽然没有言语,神情也看不见,但是仅从**的紧张反应,就可以让一切暴露无遗,周娥皇没等钱惟昱开口,手下已经丝毫不缓地继续掐了下去,如同刮痧一般用劲,云淡风轻地说:“不必回答了,也不必问臣妾是怎么知道的——臣妾本不知道,但是看大王浑身的反应,臣妾也猜到了。用了这白芍安息的暖香熏着,纵然上了木樨精油,也是断然不会觉着冷的。所以,不必去寻那泄密之人,医官们都是无辜的。” 钱惟昱心说好伶俐的女子,毕竟是一起睡了七年的至亲之人,娥皇对他的身体实在是太熟悉了,一颦一笑一个肌肉抽搐都能被看出破绽。唉,做国君的人真是累,外间不知道有多少人每天在揣测上意,只不过外间的人不似后宫宠妃那般第一手资料多罢了。 趁着脸朝下埋在枕窝里的当口,钱惟昱深呼吸了两口,让五官一阵错乱扭曲放松一下为了持续保持表情而紧绷的面部神经;自问喘息够了之后,整好一副表情,然后用同样云淡风轻地幽幽语气回答周娥皇的问题——当然了,写着麻烦,其实调整演技也就三四秒钟的事情。 “寡人本就没有打算瞒着爱妃——这种事情,这么大的动静,如何有可瞒得?选子若是能够为寡人诞下长子,也是社稷之幸。我汉人纷纷《十六史》,还有五代纷乱,为君者之权威,衰微已极。只要不触及汉人百姓的利益,天子姓谁家,又有人在乎呢;然日本国不同,一姓传承,亘古至今未绝,若是改朝换代,只怕要杀伤数百万之巨。” “若是大王一生为王,臣妾便是正妃——若是大王有朝一日君临天下,臣妾便是西宫贵妃,可是如此么。” 和聪明人说话,从来都不用说太多,钱惟昱这一次的反应很快,没有犹豫便首肯了周娥皇的说法,有时候犹豫只会给人假惺惺的感觉。 “臣妾还有最后一问——大王迎娶臣妾七年,其余后宫女子,或随侍四五年,或随侍二三年,过了封号的正侧妃子,也有七八人,她们始终不曾蒙恩孕育龙种,可是大王之意。” “绝无此事,难不成寡人还会对你们不利么?你们这些年来,身子可有不适,自己都是清楚的,再说寡人要是真为天下计,不得不立嫡的时候,哪一脉为嫡还不是寡人一言之间何必用如此手段。” 莫非这真是天命么?娥皇心中想想钱惟昱那二十来岁的人生,还真是坎坷却又屡次天命护佑,莫非真是上苍为了让他建立不世功业,囊括寰宇? “自古幸者生于帝王家,不幸者亦生于帝王家。臣妾不是争风吃醋之人,大王此前如此疼热,定然是还怕臣妾想不开吧。从今而后,大王却是不必再下这份水磨工夫了。妾托质君门,七年有余,女子之荣,莫过于此。世上之事,又岂得两全。” 周娥皇按完,软软地躺倒在钱惟昱身侧,用娇嗔恨恨地语气说道:“所恨者,唯有服侍大王不似倭国女子尽心尔——听说倭地风俗奔放,选子妹妹贵为东国天皇、以处子之躯侍奉大王,竟然还与清少纳言姐妹相称、一并同榻承欢,可是如此么?怪不得能够勾得大王乐不思蜀。” “断无此事……唔,寡人是说,‘乐不思蜀’之考评,断无此事。” “那也就是数女同榻宣淫的事情是确有其事的了。” “寡人当初也是怕占了选子妹妹的身子之后,让她在日本国久旷许久,思欲伤身……” “那……大王是说,大王不在的时候,选子妹妹和清子妹妹之间居然还……居然还……” 娥皇面色鄙夷至极,却又暗恨倭女争宠手段之无耻。可是她大家闺秀出身,“磨豆腐”三个字又如何说得出口?不过这一点她也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当下也不再多说,只是把愤恨发泄在钱惟昱身上。 逆推~扑倒!周娥皇把钱惟昱扳过身子,再次压在身下。然后缓缓褪下自己身上的缭绫蛟绡两人轻车熟路地便入港了。木樨精油中的秘料,令欢娱中的男女都浑身火热,肌肤潮红。娥皇身段绷紧到极限,如同曲项的天鹅一般引吭呻吟,似乎要把钱惟昱骨子里的精力都榨出来。 “大王,这些姿势,倭女定然不会吧。不过是聚众宣淫罢了,有什么了不得的——嘉敏,出来吧。” 钱惟昱顿时感觉面上冷汗涔涔而下,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娥皇,“你说什么?嘉敏可是你亲……” 钱惟昱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到御榻一侧的粉色重罗之后,羞怯怯地转出一个身影,朦朦胧胧可不就是自己的小姨子周嘉敏么? “嘉敏已经十八岁了,你连选子十五岁的时候都不放过,还让嘉敏等那么久——莫非想让嘉敏也和臣妾一般,双十之年才嫁人么?” “嘉敏不是有三年热孝在身么……去年也才脱了孝吧……当然了,寡人绝不是说早就有什么非分之想……唉,寡人不是怕伤了爱妃的心么。” “你和倭女胡来的时候,便不曾想着臣妾心中难过了吧,臣妾还会专门嫉恨自己的亲妹子不成!”娥皇一边用力地起落研磨,令钱惟昱如卧云端,一边十指指甲都陷入了钱惟昱的臂膀肌肤之中,沁出了一道道血印。钱惟昱心中郁闷,心说总不能直接和周娥皇摊牌说:“历史上你就是被你自己妹子的事儿给气死的,寡人能不担心么。” ... ... 第404章并蒂争宠 云霞明灭,气缕氤氲,迷蒙的暖香之间,一点绛唇、两汪明眸被水汽所润泽,衬托出一幅嚅嘘忐忑、又激动仰慕的少女情态。 算来,钱惟昱也有三年多不和周嘉敏嬉闹了,或许是因为对历史上娥皇死因的心结,在周嘉敏热孝期间,钱惟昱一直对嘉敏守礼有加,基本上只在人前公众的场合见面,略一客气而已。在钱惟昱的脑海中,还一直试图把周嘉敏的形象想象成依然还是周宗过世之前、仅仅十四五岁年纪的娇憨狡黠萝莉姿态——恩,十四五岁的女子,也算不得萝莉了,充其量还是个乙女吧。不过不管怎么说,钱惟昱在这个问题上一直在回避。 周嘉敏虽然还身上衣着整齐,可是一想到钱惟昱的目光此时定然在自己身上游移,她便已经局促得手足无措了。周娥皇不忍亲妹妹这般牺牲还受囧,狠狠一把拧在钱惟昱腰上:“都这样子了,你怎么做男人的?还要让小妹多羞涩一会儿么?该说的还不都倒出来。” “这不是怕爱妃心中气恼,以为寡人早就对小妹有邪念么。” “嗯?难不成你还敢说你原来没有邪念?你有没有良心啊,当初把嘉敏和奴奴一并绑到苏州来,没邪念岂不是原本想耽误嘉敏终身?”周娥皇柳眉倒竖地趴在钱惟昱背后,双臂环住钱惟昱的脖子质问着,连称谓都变得毫无敬称。 虽然质问的当口,钱惟昱可以感受到背后被两团丰盈软滑的柔腻浑圆之物搓揉着,本该心猿意马的旖旎场景,钱惟昱心中却是暗暗叫苦。只能是连声否认:“不不不……” “那就是果然在嘉敏小时候就动了邪念了!” “也不不……嘉敏也别在帐外站着了,先上来免得着凉吧。”钱惟昱顾左右而言他,招架不住娥皇的质问;他知道若是再让嘉敏晾在一边受囧,娥皇心中的姐妹亲昵之情只怕便要盖过醋意了,于是先一把把筋酥骨软地周嘉敏一把搂上床榻,横放在侧,温香软玉满怀,令人心醉神驰。 周嘉敏平素最是冰雪聪明,刁钻伶俐的女子,这一会儿只敢如蚊訥一般轻哼了一声“姐夫”便被钱惟昱搂住了,那一声“姐夫”的威力,几乎让钱惟昱失态——多少年了,自己的女人有叫他大王、殿下的,也有以昵称相唤;唯有嘉敏一直是从十岁叫到十八岁,始终叫他姐夫,这包含复杂情愫的呼唤,可以融化人心最柔软的部分。 钱惟昱定了定神,摆好一副凄楚莫名的表情,才缓缓幽幽地呻吟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嘉敏从小与寡人亲昵,又聪慧美貌如斯,寡人怎会不做异想。只是又心中觉得负愧——既负愧于爱妃,又怕日后让嘉敏入宫受了冷落,这才好生委决不下。” “那也就是说——想还是很想的,只是怕臣妾生气,不敢想了?那大王宠幸旁的女子时,便不怕臣妾心中凄苦么?臣妾难不成还会不嫉妒外人,专嫉妒自己的妹妹不成?” “姐姐……人家……”周嘉敏毕竟面皮薄,一开始虽然被娥皇交代躲在重罗纱幔之后偷听,已经几乎酥软倒了;但那终究可以躲在暗处,哪怕听了活春宫也不会如何显露羞色,现在被姐夫搂着听姐姐调笑,却是如何受得住呢。当下钱惟昱自己还不曾反驳,嘉敏倒先开口求饶了,这一下落在娥皇眼中,便是别样的吃味了。 “哼,还没做你姐夫的女人呢,便先心疼起情郎了。” “爱妃说哪里话,寡人如何是觉得爱妃会专程嫉妒自己亲妹子呢——这不是因为寡人后宫女子,除了嘉敏便没有能和爱妃媲美的绝色了么。寻常姿色才情的女子,寡人便是宠幸再多,爱妃定然也是不值一哂的;寡人今生所见女子,唯有嘉敏妹子和爱妃品貌才情相若,这才怕爱妃多心了。想不到却是寡人枉做小人了。” “姐夫,人家哪有姐姐好……休要如此胡说了,不然姐夫也不会晾着人家这些年。” 钱惟昱手上加力,仅仅圈住嘉敏的腰肢,用尽可能真诚的目光看着娥皇,试图把这个人世间最尴尬的氛围熬过去。刚才那番话已经是见鬼说鬼话的最高境界了,也不说自己没有邪念,也不说有邪念。单说自己宫中别的女人档次上完全和周家姐妹没得比,他之所以怕娥皇“单单对自己妹子多心”,也不过是因为“唯有这个妹子稍稍有一点资格从素质上威胁到你”。话说到这个份上,要想再加码也不能够了。 果不其然,略略沉默的片刻之中,周娥皇和周嘉敏居然也都流下泪来,许是心结已解,许是欢喜,许是觉得夫君或者姐夫终究是和自己心有灵犀。 娥皇拭去眼泪,凄婉之色还未褪尽,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钱惟昱手中一把拉过亲妹妹的身子,然后搂着滚了一圈床单,把嘉敏扑倒在身下。双手一下子便去解嘉敏的罗裙。嘉敏神色惶急,不知道姐姐在干啥,居然还挣扎不从——按照剧本,这个点儿不是该姐姐和姐夫尽享欢娱之后,赏自己一些“雨露均沾”的么?周嘉敏在心中想过无数种此生献身给姐夫时的情境,和姐姐一起宣淫已经是难以接受的了,莫非如今还有花样…… 肌肤上妖冶粉腻之色还未褪尽的一个白花花光洁玉体,压着一个尚且衣裙完整的少女,这幅情态在世人心中定然是难以想象的。更遑论此二女都是人间绝色,还是至亲姐妹。 钱惟昱看得目瞪口呆、血压飙升的当口,更令人猝不及防的一幕发生了。周娥皇三两下解除了妹子的衣裙之后,自然地俯下身去,檀口微张,一下捉住了周嘉敏的樱唇,嘉敏满目惶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便被姐姐****地索吻起来。 足足过了十几秒,娥皇转过头来,对钱惟昱回眸一笑,恨恨地娇嗔道:“你想要嘉敏的初吻,那也是不能够的,别的东西人家一个女儿身抢不走你的,这个还怕抢不到手么?” 娥皇挑衅地笑谑时,嘉敏还震惊得表情凝滞,唯有胸前明月因为心脏狂跳气息紊乱而起伏不已,四处峰峦,四道波谷交相辉映之间,钱惟昱只盯着看那副“交相辉映”的奇景,连娥皇的言语都不曾入耳。 “还在等些什么?听说选子妹妹第一次受苦的时候,不也是清子硬充姐姐的范儿先受你蹂躏的么。到了臣妾这里,便不许臣妾疼亲妹妹了?不识好歹的郎君,倒是睁眼看看咱汉女的才情品貌和倭女相较如何!” 这种问题的答案还用说么?当然是吃干抹净之后赞叹汉女素质比倭女高了,连上女人都能上出爱国主义情操来,这种好事儿还有哪里去找? 钱惟昱心领神会,也知道二女是彻底放开了,便一声虎吼,从娥皇背后,对着那****地并蒂莲花之间虎扑过去。七年老夫老妻的轻车熟路,自然是一下子贯穿了还俯身和妹妹缠绵的娥皇,一时间无限旖旎被引爆开来,三明治扭股糖般此起彼伏的波涛汹涌袭来。三人很快便不知身在何处,那禁忌的、令人瞠目的放纵,使人如雪狮子向火,都要化了去也。 不一会儿钱惟昱便把娥皇解决了,随后趁着娥皇乏力,换位到了三明治的夹心部位早已不堪亲姐姐搓揉的周嘉敏闷哼了一声,便如离了水的鱼儿一般,欢喜激动吃痛钦慕诸般心绪交攻,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融化在钱惟昱身上。若不是钱惟昱用几乎如同人工呼吸的吐纳深度引导嘉敏,说不定嘉敏都会在身登极乐之前连呼吸都忘记掉了。 “姐夫……大王……相公……郎君……臣妾……奴奴……要死了,也值了。”周嘉敏的唇齿因为剧烈的喘息而干涩,很快便溢满了白沫,似乎润泽的芳唇会干裂开来一般,明明身体已经不堪承受了,脑海中依然是极尽欢娱的渴望,她等得不比自己姐姐久,那**年的百转柔肠,又去何处倾诉?很快她便觉得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了,连呼吸,心跳都可以让爱郎代劳调节,她只要什么都不想,听凭天性的本能,被自然之道所引导,“无为而治”地承欢便可以了。 ……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终缱相思情。拣尽寒枝不肯栖,得郎恣意悯。清晖冷月之下,历史的悲剧终究没有重演,钱惟昱享受着人世间至高的水乳交融,心中得意又如何言表?普天之下,还有谁人能够让如此出色的两个女子同时对自己曲意逢迎,极尽能事呢? 自古得天下者,一部十六史斑斑血泪,得美人者,于此可谓盛矣。若不是不想自己如今享用的女人将来便宜了赵家小儿,钱惟昱几乎都要产生一种都不打算再费心进取的懈怠。温柔乡是英雄冢,古人诚不我欺也。 娥皇在余韵之后,静静躺在那里,双目默默珠泪垂帘,呢喃地说道:“世人为何不都如你这般禽兽呢。若是长秋卿也这般禽兽,把自家的小姨子都……哪里轮得到你作恶。” 钱惟昱一阵错愕,随后发出了一阵错愕的怪异微笑,转过脸去在娥皇耳鬓间低声说道:“是啊,源博雅怎么会放过选子呢——而且倭人男女之防并不繁盛,想知道这个问题,自己去求证一番不就是了?” 娥皇秀目电张,柳眉倒竖,用微微沁着珠汗的琼鼻顶着钱惟昱的面颊,质问道:“这样的话可是人君说出来的?听说当年《霓裳羽衣曲》便是从长秋卿处巡回,他的《长秋卿竹谱》也是音律中之上品,臣妾去找他‘谈音论曲’切磋,大王便不会吃醋么?” “寡人为什么要吃醋?尽管去切磋好了,哈哈哈哈,只怕知道了真相之后,爱妃就更绝望了。” ... ... 第405章八卦田与搞基者二三事 周嘉敏这样档次的女子,自然不可能只白吃不补票。被钱惟昱偷吃之后不过半月,也就正式过了明路、册了妃子,周氏一门两姐妹同列后宫,而且地位都还不低,一时之间倒是颇让时人有娥皇女英之叹。钱惟昱在后宫大患终于解开之后,神清气爽地享受了一阵子温柔乡,时间便跨入了五月。 林仁肇那边,讨伐大理国的军队已经回师到了杭州,虽然这一战下来,亲从都和北府兵的募兵任务又繁重了一些——需要再招募将近两万人的新兵扩充进来,填补各种战损和非正常减员,不过总归是锻炼了队伍,让军队的素质在淬炼后提升了很大一个台阶,尤其是在南方烟瘴之地忍受了极端恶劣气候环境的洗礼,能够保持战斗力回返的人员整个适应性都远非本土作战的部队可比,在没有疫苗的时代,通过这种办法残酷筛选士兵的免疫机能天赋,也是不得已的了。征伐大理的人员损失虽然不少,不过吴越如今的府库更是充盈,各种人员的封赏抚恤也全部到位,不在话下。 五月份,自然是第二季粮食的下种时间了——陈诲的船队回到杭州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建隆三年的春耕季,所以大片田地都已经种下了占城稻,并不适合马上繁衍美洲作物。 所有美洲植物当中,只有奎宁得到了特别的额外优待——金鸡纳树树苗一共上千株,一回国分别被种植到了台北的淡水和海南的儋州两地。这两块适合种植金鸡纳树的区域是钱惟昱根据前世的常识乾纲独断划定的,没有让工部的农艺人员插手实验其气候地理适应性。 同时供应数量更为充沛的金鸡纳树种子,在则管制稍微放松一些。因为种子毕竟占用的越洋运输空间不多,陈诲去美洲的时候带回来足足两百多石的金鸡纳树种子——这也是钱惟昱特别要求的,在钱惟昱当初的交代中,对于金鸡纳树的看重程度还在玉米之上。毕竟玉米虽然能让北方粮食产量增加到如今的三倍,从长远来说非常重要,但是毕竟吴越国如今的现状不算缺粮,所以玉米和土豆的紧迫性也就不高,相反金鸡纳树可是关系到吴越人能否继续向南屯兵殖民麻逸国占城国渤泥国的关键所在,解决的是有无得质变,自然重要得多。 金鸡纳树的种子只有四分之一寸长一颗,两百石的种子足够种出十几万亩的树林了,只是因为木本植物的生长周期比草本植物长很多,所以从种子长起来的树至少要三年才能移株定植、再加上两年时间、也就是总共五年才能出树皮。而幼苗状态带土运回、全程供水的金鸡纳树,只要两年就能直接产出了。 说句题外话,考虑到吴越国前期殖民点的小规模需求,依靠吴越本土化的大规模奎宁供应肯定还是慢了一些,所以陈诲当初从美洲回来的船队中,挤出了更多的吨位空间运载了金鸡纳的树皮,乃至在美洲时自行用土法熬煮金鸡纳树皮后熬出来的汁液析出晶体,总计也有一千多石。之所以熬煮物和树皮都带,也是怕在美洲时候草草处理的东西万一不能用的话就麻烦了,所以留下鲜树皮也好有个保障。后来钱惟昱在视察之后估摸着,这些树皮和已经土法熬出来的晶体,至少可以供几十万人得疟疾的一疗程所需花费了,如果从即日起,吴越人前期两年内只派出三万户以下的移民探险队和驻军控制南洋,那么这些土法奎宁基本上可以保证每个移民得三五次疟疾了,到时候吴越的奎宁要是大规模生产了,再扩大南洋开发殖民力度好了,正好可以循序渐进地跟上进度。 金鸡纳树拥有绝对优先级的优待,其余作物就只能分批分析、并且等待合宜的农时了。如今随着四月底占城稻的收获,晚季作物即将下种,正式繁衍其他美洲作物也就被提到了吴越国统治层的一项重要大事。专利律令已经颁布了几个月了,对于新作物的宣传也在进行,但是没有一种宣传可以有实际的推广、看疗效来的有效。 …… “臣等以为,当今盛世,物埠民丰,古今罕有。大王当效法古之贤君,躬耕劝农,以广民用。兹有玉皇山下官庄,宜扩为‘籍田’,示与百姓同此凉热……” 一份工部文官们商讨出来的奏折摆在钱惟昱案头,钱惟昱看了之后,心中直生出一丝诡异的感觉,然后他很快就批复了准许的意见,于是乎玉皇山下那处本该南宋行在杭州时才由赵构弄出来的“八卦田”便提前了两百年诞生——当然了,到了钱惟昱手里,这八卦田肯定不是为了维稳和谐的用途。 玉皇山脚下、王宫东侧不过两三里路外,即日便用两丈高的棉布帷幕围起了一片大致有几千亩的坡地田园,里面有撩浅军的军卒和官府募集的力役,按照《农政全书》上记载的部分美洲作物的耕作方法把各种美洲作物分别按照八卦田的二十四块梯形田块中了下去—— 《农政全书》上记载的种植方式,当然也不是靠着钱惟昱自己独力弄出来的,大多数还是来自于当初跟着陈诲一起出海船队中的农艺官员和技师,从印第安人那里连观察带比划学来的,其中自然有可能会走很多弯路。为了保险起见,除了玉米、土豆、红薯、花生四种最主要的作物因为种粮众多,都有至少上千石可供使用,所以大部分分发给官营的军屯同期种植,其余带的种子或苗株不太多的,第一年就大部分种在八卦田里集中管理,只留下一小半作为备用。 在没有彻底摸清农艺的情况下,把所有种子都种下去是非常不明智的,因为万一农时或者环境不对导致本次播种的东西绝收了,那可就大条,还得再跑一趟美洲去找回种子。而留一手的话,就可以慢慢摸索经验,加个保险。 陈诲三月份带回来的物种大概有十五六样——当时在陈诲出航之前,钱惟昱在《农政全书》的草稿上大约标注了二三十种美洲作物,不过那些美洲作物很多在美洲西海岸并不存在,而是在加勒比海那一侧,如果没有深入内陆寻找或者没有印第安人的陆地贸易交换的话,自然就找不到了。陈诲又不是神人,所以能找回这么一半多的物种已经颇为不易了。而且这些东西也不尽然都是《农政全书》草稿上早就预言了的东西,有一些就属于钱惟昱自己都不知道不认识的东西,陈诲在美洲的时候找到了便不加甄别一股脑儿堆过来。 八卦田按照卦型自然是分成24块大小梯形,内层地面积小一些,适合种植木本的果树;外层两圈面积大一些,便种了草本。经过简单的规划,玉米、土豆、红薯、花生、各自占了三畦,其余葵花、菠萝、西葫芦、辣椒各自一畦;内圈的木本植物区则栽培了可可、金鸡纳、橡胶等木本树苗,以及烟草苗、西红柿等虽然是草本植物,但是株高比较高、相对喜干的作物。在八卦田最中间留出的阴阳鱼风水眼里,则圈养了几只草泥马镇镇风水。 因为这么多作物需要的水旱条件不同,因此每一块地块的水肥措施都不一样,区区数千亩的地块里,就要分出水田旱田,各自修葺石质的护堤保持水土,底肥的配比更是从鸟粪石到农家有机肥绿肥一样不少,还有专门懂行的农艺官员每天照看总结。 当然,考虑到菠萝和可可这些东西都是适合于亚热带甚至热带种植的,在杭州这种地方也就只能是点缀了;在杭州这边小批精心饲弄作为示范之外,主要还是移到台湾海南两广去推广。金鸡纳和橡胶更是只有在东南亚或者台湾有可能有效产出。玉米的习性其实也更适合在江北种植,不过目前吴越国还没有占领江北的土地,只能是暂且在杭州繁衍一季,将来可以考虑先移动少部分到耽罗岛乃至日本,由汉人移民种植——考虑到如今日本也才算是刚刚平定,给土著太多好处还是不合适的。 翻耕、底肥、下种、灌溉,一番折腾足足花了半个月的时间。钱惟昱除了署理日常事务之外,自然少不得每天跑去八卦田做个样子。半个月后,八卦田外的棉布帷幕纷纷撤除,只留下木架的栅栏,早就好奇不已的周边杭州百姓得以远远围观这些三万里外带回来的农作物。数十年后,这片八卦田的所在以及周边地块居然变成了华夏大地上第一个植物园和动物园,当然那已经是后话了。 …… 钱惟昱在外头忙着大事儿的同时,这几日周娥皇一直在想着她安排自己亲妹妹嘉敏初次双飞侍候钱惟昱那一夜,钱惟昱最后那番言语。 她当然不是因为说将来如果钱惟昱做了天子、她无法做到皇后便心生怨怼到想要报复的程度。可是源博雅看着风流倜傥、这些年来却始终没有吃掉他的小姨子选子、以至于最后便宜了钱惟昱,这桩事情娥皇心中终究是有些耿耿,想要彻底弄个清楚——她曾经通过别的渠道得到过一些表面的消息,比如选子在登基之前的身份是“贺茂大斋院”,是皇族侍奉神灵的巫女,终生不能嫁人。可是倭国风气尚未脱去女主朝代时的奔放,要说不嫁人就终生守节,娥皇肯定是不信的。 五月初,百思不得其解的娥皇再次旁敲侧击了钱惟昱,见对方丝毫对于她的疑惑不在意,也不阻止她求证,她便咬了咬牙,堂而皇之地请了两个人入宫“风月谈”,讨论诗词音律。 于是乎,如今正寄居杭州的日本国大纳言源博雅,与身居散爵的淮海郡公李煜,便被请入宫中赴一个私宴——李煜在柴荣和李重进手中时,还保留过一个吴王的封号;在金陵城被吴越国从李重进手上“攻打”下来之后,李煜也转而被吴越人掌握。因为吴越王自己都只是一个国王,自然不可能继续封李煜做吴王,因此便降为淮海郡公。 李煜听说是周娥皇周嘉敏宴请,也是震惊非常。在杭州的这些日子,他的亡国哀痛之情依然不减,只不过因为吴越人毕竟不如柴荣李重进那般是“灭南唐的第一凶手”,所以仇恨值倒是淡了一些。如今当年周太傅的一双女儿居然以敌国王妃的身份请他去,着实令李煜的物是人非之感泛滥了。不过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好避嫌不去,只能是任人摆布了。 玉华楼中,几席精致的小宴,周遭有宫女环侍,倒也不虞有瓜田李下之嫌。娥皇嘉敏都带着面纱,略微用了一些茶酒之后,便拿出《霓裳雨衣曲》与《长秋卿竹谱》吹奏演示,请教源博雅其中技法情致。源博雅始终非常守礼地就事论事,只谈音律,没有丝毫及于其余之处,娥皇与嘉敏看在眼中,也是暗暗呐喊此人连任何寻常男人该有的反应都没有,难道是全然不好女色?可是他又有两个日本公主做妻室…… 数人讲了一会儿,有一个宫女轻轻碎步走到娥皇身边,附耳说了两句,娥皇脸色略微一变,幸好隔着面纱外人看不见,随后她便略略告罪起身离开了一下,示意源博雅和李煜继续自便饮宴谈论。 娥皇来到玉华楼后头,便看到钱惟昱下朝回宫,私行至此,显然是知道自己宴请了源博雅等人,想要旁敲侧击。 “爱妃如此怎得看得出来,寡人准你,把宫女都撤下好了,事后绝不多疑。只要别太久就行了。” 娥皇咬着牙,恨恨地说:“大王便如此自信么?”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疑女不爱,爱女不疑。寡人得到女人,难道还是靠权势相逼的么?爱妃当寡人是赵匡胤那等矮胖粗鲁之人,需要用强么?” 当下,玉华楼内宫女便被钱惟昱亲自下令悄悄撤了下去。娥皇与钱惟昱略略说了几句,便收拾神色妆容重新回去,强颜欢笑试图从源博雅那里套出一点什么消息。姐妹二人再次相携走到宴厅后廊时,还未进去,便先听到内中源博雅和李煜在唱和感慨,其中一个声音乃是竹笛“叶二”吹奏之声,显然是源博雅在那里奏乐,间或笛声止息处,便改用琵琶“玄象”间杂。另一个声音,则是李煜在那里痛饮吟诗,显然是宫女被叫走、周娥皇也告罪离开后感情抒发决堤,不可收拾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周娥皇偷偷隐身到帘幕之后,打开一条缝隙往里面偷觑,只见李煜倒是浑然还在伤感派姿态中,源博雅的目光中却是流露出了一种令女人感到危险的神色。 女人只会在情敌身上感受到这种危险。一刹那,周娥皇什么都明白了——她不仅明白了为什么源博雅那么多年都没有对选子有什么非分的举动,而且,只怕源博雅是一个比选子还要恶心的敌人。或许,将来应该撮合源博雅多见见李煜,但是要让他少见大王才是。 娥皇还没回过神来,耳边一个声音在那里低语,竟是钱惟昱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过来:“看来爱妃已经不需要问什么了。放心,寡人不会因为李煜作词怨望而对他不利的,寡人不是那种人。他要是肯与源博雅结交,不也是一件美事么?” “唉,天意弄人。如此一来,非但他源博雅不可能吃了自己的小姨子,连选子那两个姐姐,只怕最终都是便宜大王这个妹夫了——大王究竟是积了多少世的德,为什么凡是大王的小姨子大姨子,就没有一个能够逃过大王的毒手呢?” “还不是因为有你这般祸害亲妹子的姐姐。” 娥皇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时代的男人或许会生出七年之痒,女人却是绝大多数不会的。以娥皇的孤傲高冷,世上旁的男人要想让她再看得上,已经是不可能了。她们姐妹唯一的命运,自然只能是极尽所能拴住爱慕的男人,如果有别的女人做得更多,她们就也得放下一些身段把场子找回来,绝对不会有人敢“不恨小三恨老公”。 尴尬归尴尬,场子还是要收拾的,娥皇把面纱整理好,然后又优雅地踱回宴会厅,内中的源博雅也立刻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态,不再露出丝毫不该有的神色。娥皇强颜和源博雅李煜又吟诗作对切磋音律了许久,才把二人礼送出宫。 …… 数日之后,一本记载了《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和《雨霖铃-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等词作的诗集便在杭州与金陵等地为中心的书市上流传了开来,总计收录了诗词三四十篇,均为故南唐吴王、现吴越国淮海郡公李煜所做。文坛士子争相购阅,对于李煜的文才认识也更加折服,纷纷认为仅论诗词一道,李煜的水平不在当今吴越王钱惟昱之下。 不过诗集当中还有诸多题跋序言,便是多方所作了,对于那几首诗词的创作情境背景也颇多描述,当士人们听说李煜居然大胆到在吴越王宫中、赴有吴越王与王妃周氏参加的宴席时纵酒失态、公然撰写怀念故国的诗词时,也是大为震惊。震惊过后,便是对吴越王的慷慨雅量的折服——这种怀念南唐故国的诗词,吴越人居然还允许其流出,并且在吴越官营的********排印发售。很显然,若不是吴越王自信能够收服天下读书人的人心,是断然不会如此自信;来展示自己的雅量的,要是换一个大头兵老粗出身的国君,说不定为了压服南人士绅心向故国之心,遇到这种事情肯定用牵机药把李煜给做了吧。 ... ... 第406章改革契机 大理国方向彻底平定了,后宫的隐患也得到了解决,美洲作物全部有条不紊地分批下种繁衍,至于工部和太医院的人则在试验金鸡纳霜和熬煮金鸡纳树皮的土法产物如何加入一些君臣调和的辅料配比成治疗疟疾的特效药。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当中。吴越国的国策,终于可以转入对下一阶段目标的规划上了。 如今,已经是建隆三年年中,按照钱惟昱所知道的那些历史知识,目前最急迫也是最需要面对的问题,便是对湖南地区武平军政权的攫取工作了—— 钱惟昱记得历史上的武平军节度使周行逢貌似就是在建隆三年下半年病重挂了,只留下一个11岁的儿子周保权继承武平军节度使的位子。 因为周行逢到死都是一个节度使,而没有称王,更没有称帝,因此在这种乱世中,其权力的世袭继承权威性便受到了更大的削弱——这年头,哪怕是称王称帝者,若是死时推举幼主继承,都会有掌兵大将跳出来生事儿,何况只是一个节度使呢?历史上周行逢临终前告诫其幼子说:“为父一生共同起兵的袍泽大将,基本上都被为父找借口杀了,只剩一个张文表非常谨慎,实在找不到错处,没有借口杀。不过为父深知此人隐忍,若是为父死了你继位,张文表定然要叛乱,到时候一定要提前做好武力平叛的准备。” 周行逢死后,张文表果然叛乱,占据朗州(今湖南常德)为根据地、并且试图进攻潭州(长沙),幸好周行逢临死前做了一些制衡的处理,给周保权留下了另一个能力和资望略在张文表之下的忠心部将杨师璠制衡。杨师璠的能力虽然不如张文表,不过因为手头有武平军麾下主力的作战部队,靠着一力降十会的正面硬抗,在两个月之内就平定了张文表的叛乱。 虽然张文表被压了下去,但是历史上到了这一步武平军显然已经因为内讧而元气大伤,北边的赵匡胤以李处耘、慕容延钊等人分统水陆军,集兵数万南下。 加上武平军北边的荆南高氏政权主公高保勖也在周行逢死后仅仅几个月便非常巧的一并病死了、把荆南政权传给了19岁的高继冲,高继冲相比于周保权当然是年长不少,但是同样存在威望不足的问题。如此形势下,本就两家合兵都扛不住赵匡胤南下的荆南军、武平军两家政权,便被赵匡胤轻而易举地小半年就搞定,湖南湖北的地盘彻底改姓了赵。当然,最终的统一过程也不是全部靠武力,而是作战为辅、威慑为主。高继冲和周保权在初战受挫后、明知不可能抵挡住的情况下,主动选择了投降北宋。 钱惟昱对历史的记忆,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具体周行逢几月份死高保勖几月分死那些细节就记不清了,对于如今的吴越国政权来说,要想利用这些机会唯有趁早做好准备,以不变应万变——正如天才等于99%的努力加1%的机遇,既然知道有机遇在那里,那么不管机遇究竟在哪个具体的时间点到来,只管做到有备无患也就是了。 如果把视野放大到“上帝视角”俯视两湖地区的战略地图,便可以看出,如今两湖周边政权的存在于历史同期相比还是有很大差异的。首先原本应该在建隆元年年底就该被赵匡胤剿灭的李重进政权因为赵匡胤在登基之初就折了慕容延钊这个臂助与大量兵力、同时李筠也比历史同期更能打更能撑、北汉刘家见有机可趁也表现得比历史同期更加积极;多方因素作用之下,李重进足足比历史上多撑了两年之久。 如今虽然李重进露出了颓势——比如说,经过建隆二年的相持消耗战之后,赵匡胤的宋军在建隆三年逐渐把被李重进占据的山东地区给扳回来不少,李重进北边的战略前沿重新被压缩到了徐州一线——但是不管怎么说,此消彼长之下,赵匡胤要彻底克服有吴越人在背后阴着输血的李重进,没个一两年是不可能的。 李重进未亡,那么与武平军、荆南军接壤的军阀就多了一个。至今为止,淮河以南最西端的光州、黄州等地还在李重进手上。黄州便是大致相当于后世的黄冈市地界,外加后世武汉三镇中位于汉江东北、长江以北的汉口,属于湖北省,因此自然是恰好和荆南军、武平军分别隔着长江和汉江相望的。 除了李重进之外,原本时空中武平军南有南汉,东有南唐,其中南唐虽然强大,却是武平军世仇,因此不存在被南唐招降的可能性。而如今历史上南唐与南汉的地盘基本上都被如今的吴越国接收了,整个武平军东南两面乃至西南角都是被吴越国的势力范围所包裹。虽然从人口、地盘和兵力上来说,吴越国还没有表现出对北宋的优势,但是吴越国的钱粮财力、军械物资等方面已经有了完爆北宋的能力。加上吴越国在五代十国各个政权当中独一份的巨大内部稳定性与统治权威的延续性,更不是任何一个短命的朝代或者王国可比的。因此,除了大义名分这一点之外,纯属从实力对比的角度来看,一旦到时候周保权撑不住的话,也不是没有向南倒向吴越国的可能性。 如果真的到时候周保权明知自己非要当投降派了,依然因为赵匡胤称帝、吴越国没称帝,害怕受二番之辱而非要倾向于投降赵匡胤的话,钱惟昱自忖他手上还有一张牌可以打,那就是水军的实力差异——自古以来,水师部队的战力都是从南到北逐次增强的。李重进据有长江北岸领土已经有四年,和吴越国方面的往来也比较多,纵然步骑兵仍然打不过赵匡胤,但是在水军上依然是对从来不曾占据过长江水系的北宋水师有优势的。到时候吴越人要是不想和赵匡胤明着翻脸抢武平军的地盘,便需要考虑一下再用什么好处让李重进配合卖命演戏了——若是李重进摆出武力西进夺取武平军的架势,相信凭着黄州汉口一带驻扎的李重进水师,把赵匡胤的人马堵在江北还是做得到的。 各方事务筹措停当,钱惟昱正打算把吴越军队主力整备补给后渐渐往江西方向移动,并且让刚刚歇息了不久的四伯父钱仁俊以两广兵马向北往郴州、永州、桂州一带靠拢,从南边对武平军的地盘先暗暗形成包抄态势。原计划这些战略调整在建隆三年中秋之前就该全部准备停当,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当口,吴越国内部居然出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意外,让钱惟昱是又期待又觉得此事来的不是时候。 …… 六月末的一个夜晚,杭州王宫、咸宁殿内,钱惟昱等来了一个兼程赶路而来的岭南秘使。因为事情重大,没有耽搁就直接送入了王宫。 “什么?四伯父告病,乞归杭州致仕将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看到广州都护府那边送来的密报,钱惟昱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来回踱步地非常不安,最后才憋出这么一个问题,质询四伯父派来觐见的使者钟允章。钟允章谦卑地回答道: “启禀大王,苍梧郡王殿下乃是从大理国征伐回国时便染了一些时疫,只是初时还撑得住,延医问药之下暂时压住了病情,那还是五月初的事了。谁知回军到广州之后,随着天气炎热,又逐渐严重。都护府的医官们会诊之后,认为是南中疾气,凡暑热不易痊愈,故而日渐加重,如今不能视事。大王近日又命人传令将征伐大理后收拢的精兵重新调度备战,苍梧郡王不知大王何时要动用,又怕误了大事,便恳请致仕休养。” 钱惟昱略一回想,四伯父和他故去的父王钱弘佐实际上是堂兄弟的关系,是自己的祖父、文穆王钱元瓘当年在没有生出亲生儿子的状态下把一个侄儿过继过来的,过继时已经有好几岁年纪了。因此四伯父的年纪如今算来也不年轻了——当初钱惟昱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父王钱弘佐已经有二十六七岁年纪,而四伯父钱仁俊已经三十几了。如今十五年过去了,钱仁俊的岁数虽然记不清晰,大致也有四十七八岁。 对于五代十国的医疗条件来说,一个年近五旬的人已经算是有些苍老了,尤其是从血统上来说,作为一个两浙地区的人,被长期派驻到岭南去任事、军务民政都要一把抓的话,纵然养尊处优,健康有点问题也是很正常的。何况四伯父这个年纪了还带兵出征了大理国,在云贵呆了半年呢——大理战争中,吴越军的另一名统帅林仁肇从岁数上来说要比钱仁俊小大约十岁,而且人家是每日到头舔血的武将,身体条件自然不同,其余去大理的将校军士此前年纪上也普遍年轻。如此说来,当初让四伯父领衔去云南倒是有些欠考虑了。 钱惟昱念及此处,正想开口问钟允章四伯父的病情究竟如何,有没有可能再撑一下,突然脑中电光火石一般地一闪,注意到了刚才钟允章言语中的最后一句话“苍梧郡王不知大王何时要动用,又怕误了大事”这才想要告病回北方养病、避过广州的暑热。 “周行逢会在下半年病故的事情,是靠穿越者的先知先觉才知道的。自然不可能告诉别人,何况这种预言说了别人定然也不信。如此想来,四伯父也有可能是因为不知道事情紧迫,所以在灭了大理国之后,借着原本还算可以撑一撑的病情激流勇退了……这是害怕寡人因为灭大理之功劳猜忌于他啊……”钱惟昱在脑中默默思忖,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不过这种话语都是打哑谜一般的,也不可能开口向钟允章求证了。 “尔等先退下吧,寡人有言语要单独与钟使相谈。”钱惟昱思之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下令让殿上侍卫全部退下,把钟允章请到后殿,然后才开口询问道:“寡人也不虚情假意,可是四伯父在广州心中有什么疑虑不安?” 钟允章闻言赶紧跪下,口称圣德:“大王明见万里,宽仁待下,怎会有人敢妄自希合上意。委实是苍梧郡王在广州身染沉疴,此事一旦召回杭州便可即刻分明,如何又会有假呢。不过苍梧郡王身在岭南,如今也七八年了,时常与老臣诉说怀念故土,此番重病,心灰意冷想要落叶归根也是有的。” 聪明人说话都是点到即止就可以的了,钱惟昱一听就知道四伯父是为了希望能够君臣相得善始善终。如今四伯父已经衰老了,其子嗣自然都还没有挣出什么名望,与少年得志的钱惟昱相比,既然不可能有想法了,不如晚年做个富家翁,把爵位好好传下去。自古天家亲情最是淡薄,钱仁俊早年又是大起大落过的,幸得钱惟昱父子坦诚以待,总归是得了个好下场,因此想要借着养病彻底退下来也就在所难免了。 钱惟昱反复斟酌再三,觉得将来对武平军的作战,军事行动还是辅助手段,主要是靠外交借势,既然如此,广州那边只要有兵马能够沿着南岭铺开形成压力,也就够了。既然四伯父一心要退下来,钱惟昱也不打算冒险把周行逢即将死的预言告诉他,那便顺水推舟直接准了,好借机把吴越国削夺各个节度使权限的改制工作推行下去。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武平军完蛋之后,吴越国肯定要面临和北宋直接接壤的问题了,既然有那些可能导致内部暂时权力交接的真空期,不如让之在武平军完蛋之前过渡过去,也可以减少给强敌可趁之机的可能性。 …… 吴越国的地方权力架构改革,原本就是一件逐渐堆积起来的问题,钱惟昱对于解决这个问题其实也已经思考了很久了,后来元德昭、孙晟、韩熙载寥寥数人也曾与闻,给出了一些参赞的意见。当然了,以钱惟昱的个性,乃至他基于不希望因为改革而损害军队战斗力的考虑,他肯定是不会效法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的简单粗暴办法的——在前卫与看来,杯酒释兵权那就是给毫无历史性权威、暴发户式的君主使用的,吴越立国至今六七十年,当然不必和那些立国才几年的暴发户那样猴急吃相差了。 如今的吴越地方权力架构,基本上还是两个分省的节度使,乃至两广的都护府完成的,钱惟昱的三个伯叔分别执掌江西、福建乃至两广。原本权力还是比较均衡的,两广土地面积虽然大,但是在六七年前两广加起来人口户数和税赋基础也不一定比福建或者江西高多少。 但是这些年下来,因为两广地广人稀、开发潜力大,加上大搞水利设施、桑基鱼塘治理沼泽地、吸纳流民、对蛮族改土归流,外藩各个郡王当中,四伯父钱仁俊的势力便在不知不觉中打破了平衡,渐渐有了一些和两浙的吴越国中央在财权人口上抗衡的潜力。只是因为吴越国如今也实施了类似于禁军-厢军的两级兵制,亲从都和北府兵、朝廷水师都在钱惟昱自己手上握着,四伯父才没什么威胁。 这种情况随着大理国的吞并,均势的破坏就进一步明显了——如今的广州都护府已经有了相当于后世广东、广西、越南北部(交趾)、云南(大理)四个省的地盘。纵然海南岛和台湾岛钱惟昱另外派了嫡系的海商官僚或者杨云娥一脉的官僚管理,分了一些势力,四伯父依然已经是绝对的吴越国内第一大藩镇了——从这个角度来看,四伯父因为半年多在烟瘴之地的奔波而得了热带病,也不能不说是一件和则两利的事情了。 对于这种情况,钱惟昱自从继承吴越王位以来,三四年间的想法便是——首先,对吴越国的行政区划进行重新划分,一开始她准备用“路”这个宋朝出现的行政单位,来取代唐朝的“道”,后来一想反正“路”也是如今还没有出现的名词,不如一步到位直接叫“省”好了。分出省后,目前已节度使和都护府为单位的组织便可以重新在规模上平衡一下。 另一方面,分省只是一个地盘和人口的重新规划,要想结束晚唐以来节度使当土皇帝不服中央号令的现状,还必须把兵权和行政权、人事任命权分开,在和平年代没有打仗的时候,连军队的后勤财政也要和军方主官分开——至于将领和士兵的定期换防,钱惟昱倒是觉得没必要做得那么绝,北宋后来被辽国西夏胖揍的历史已经证明了,任何导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措施都是自废武功的表现。 让将领在想要起异心造反的时候,不能第一时间拿到钱粮和军械补给,钱惟昱便觉得已经够了;尤其是他可以预见,他治下的吴越在进入火器时代的速度上会远快于历史上的北宋,甚至于说不定在他有生之年,都可以看到火器发展到平均相当于17世纪欧洲人的水平。只要军队进入了火器时代,哪怕是16、17世纪的火器,就可以让军队对于专业化后勤的依赖性大大增强。到时候地方军队的长期作战所需军械和军械生产能力握在中央手上,将领和士兵熟络一些、战斗力强一些并不会威胁到朝廷。 粗略估算一下,将来的吴越国可以继续保留节度使这个官职;但是在节度使之外,要确保建立**的布政使、按察使。布政使专管民政、财政,应当授予其调度节度使所统辖军队钱粮物资的权力;按察使以司法监督为主,监管吏部对应的官僚考功升降;如此权力拆分之下,晚唐以来节度使成为一方巨无霸的可能性也就会大大降低了。 只是,这一切既然准备做了,还是需要四伯父钱仁俊先提出来,钱惟昱才好顺势批准,把另外两个叔父也调到中央来,从此专心做他们的户部尚书、礼部尚书。为此,钱惟昱写了一道复函交给钟允章带回去。其中一方面准了钱仁俊所奏请的调回杭州养病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暗授机宜,钱仁俊看到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 ... 第407章军政分离的连锁反应 建隆三年七月初,一封苍梧郡王钱仁俊上书的奏折,在吴越国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钱仁俊因征伐大理时染了南中瘴疠时疫,乞归骸骨于杭州、疗养病痛。 吴越王钱惟昱准了这份奏请,但是没有让钱仁俊直接致仕,而是让他回杭州后,在临安天目山修了一处夏宫给他疗养疾病。吴越钱氏本就出自天目山,八十多年前的时候,武肃王钱镠在起兵之前,就不过是天目山中一个私盐贩子,而且天目山在两浙周边也是以气候宜人、夏季凉爽著称的,哪怕千年之后都是消暑的旅游胜地。钱惟昱在这里给四伯父起一个避暑山庄养病,也算是既考虑到了落叶归根的需求,又兼顾了实际疗养效果。 同时,广州大都护的官职在钱惟昱准奏钱仁俊迁回杭州后,自然是要撤掉的;作为弥补,钱惟昱给了钱仁俊一个枢密使的官职,让他回到中央后名义上居中统筹吴越国的兵马军需调度工作;在钱仁俊养好病之前,则由枢密副使代理管辖相关事务。至于爵位等项,因为与所任官职是互不相干的,自然是继续保持苍梧郡王的爵位,但在杭州西面的天目山一带给钱仁俊多划出了两千户实封邑。如此一来,从明面上看,无论是官职还是爵位,钱仁俊的地位都没有下降。 钱仁俊回来了,不过这件事情的连锁反应还远远没有结束。在回杭州之前,他提前上书奏请言及另一件事,那便是如今的广州都护府随着吴越国数年的对外开疆拓土,辖区已然太过广大,钱仁俊坐镇广州时时常有政令难以及时通达之感,肯定大王钱惟昱重新划分广州都护府下属所领区划,比照中原各地拆分建立节镇。这件事情既然是钱仁俊先提出来的,钱惟昱便堂而皇之拿到了朝堂之上讨论:广州都护府如今的地盘该如何划分,又有何人适合在划分后重新执掌地方节镇? …… 这种事情既然安排了,肯定是有早就排练好的狗腿子先帮着发言,因此议题在朝会上提出后,韩熙载便第一个出班奏道:“臣启大王,如今广州都护府下属各地,在大唐时便有广南东道、广南西道两道,及后来的交趾国、南诏大理国各地。上述每处各有人民少则二三十万户、多则五十万户。原本因广南西道多是羁縻,交趾、大理僻处蛮夷,才归并一处,如今既然皆已汉化、人民丰富,便当按照上述区划分为四镇。” 钱惟昱环视朝堂,问道:“此议寡人倒是觉得老成持重,关于区划的划分,其他卿家可有别的建言?” 大王都评价了此论“老成持重”了,其他人怎么可能会有异议?于是这个埋埋伏笔的议题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打过底之后,后面便是戏肉了。 “既如此,如今广州都护府下辖各镇,便一分为四。然则苍梧郡王回杭养病之后,朝中还有何人堪当大任,能够牧守一方呢?” 这个话题抛出来之后,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了。 原因很简单,吴越国至今为止,从武肃王便留下不成文的惯例遗训:非钱氏宗室,不得为节度使;武肃王钱镠自己活到82岁,一直是把吴越十四州的节度使都握在自己手上的;到了文穆王钱元瓘一朝时,文穆王自任镇海镇东军节度使,给了他亲哥哥钱元璙中吴军节度使的地位;而后忠献王钱弘佐、忠逊王钱弘倧也都是沿用惯例。唯有到了忠懿王钱弘俶的时候因为吴越国疆域扩张迅速,算是破了一个例,给外戚孙承佑也封了节度使统领浙南地区。但是这个恶例的后果已经很明显了——出现了吴越国历史上罕有的节度使叛乱,外戚试图对宗室下手。因此如今这个时间点,绝对是不敢有大臣提出让宗室以外的人担任节度使的建议的,那样的话肯定自己首先就会被大王打上不可靠的政治标签,而且也会被同僚们的口水淹死。 等了许久,素来以直言著称的孙晟出班奏道:“臣以为,忠逊王嫡子、东阳侯钱惟治可但其任,于岭南四镇中择一镇巡牧。” “治弟虽然忠信可用,然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而已,如何有才能独掌方面?孙爱卿切莫因宗室亲疏便不顾才具!” “大王,臣并非不顾才具。不过岭南四镇之中,将来广南西道之地南有交趾、东有广南东道、西北有滇地,除了与少数五溪蛮接壤之地外,与外邦一无接触。如此一来,若是选择广南西道为东阳侯镇牧之所,想来外无兵务,所务不过是招抚蛮夷,以东阳侯才具,定然是可以胜任的。” “即便如此,那也只得一镇人选,另外诸卿可再有人选?” 见钱惟昱对这个用人暂且不置可否,其余朝臣也就搜肠刮肚从吴越宗室里面再找找看有没有可用之人,大王的亲伯叔已经都当了节度使;堂弟里面,历代先王的儿子中,忠逊王子钱惟治被人用了,忠懿王子钱惟濬还很幼小,没法用;再往外放宽条件的话,钱弘俨自己都仅仅只比钱惟昱大了几岁、如今刚刚三十,他儿子自然也没有成年;十叔钱弘亿倒是有儿子在十岁上下,可惜若是父子同为节度使也有些忌讳。 一番筛选下来,有人推举钱仁俊的长子钱惟涣担当四镇之一、为他回杭州养老的父亲分忧。还有便是从大王的堂叔里面拉了两个钱文奉、钱文炳凑数,补上另外两镇——既然是大王钱惟昱的堂叔,便说明这两个人和大王连同一个祖父都不是,而是要追溯到曾祖钱镠时候分支出来的旁系了。 钱文奉、钱文炳的亲父乃是武肃王第六子、文穆王钱元瓘的嫡兄钱元璙,也就是说钱文奉和钱文炳与钱仁俊从血缘上来说是亲兄弟,只不过钱仁俊后来被钱元璙过继给了钱元瓘,所以从宗法上来说,这二人与自己的亲兄弟之间倒要以堂兄弟相称。从长幼来说,钱元璙长子早死,钱文奉是其第二子、钱文炳是其第四子、钱仁俊是其第三子。如今群臣推举此二人,其实也算是揣摩了大王对于自己的堂伯叔当中、钱元璙一系的最为看重这一点,也算是对钱仁俊大功的一种报答。 钱惟昱对于这个人选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如此便算是定下了。朝臣们一看这般任命法,“任人唯亲”倒是做到了,人选的精力上便难以保证——钱惟治、钱惟涣还比较年幼,一个13岁一个17岁。钱文奉,钱文炳年纪是不算太老,一个52岁,一个43岁,可是钱文奉能不能耐受岭南瘴疠之气、辛勤任事,便要打一个问号了。 “诸位卿家所奏人选不错,然寡人自觉当体恤宗室。诸位伯叔与幼弟派往岭南,是否操劳过重,不可不虑。若是有诸位爱卿有法子分摊一些责任权柄,也是一桩美事。” 排演好的韩熙载自然要在这个当口介入了,只听他侃侃奏对说:“大王如此体恤宗室,真乃朝廷之福。以臣愚见,我吴越宗室子弟莫不文采斐然,治理地方颇有建树,此不必操心。然兵者国之重器,不可不查,巡查官吏时弊、决省冤狱民情务需缜密之人操持,过于恬淡谦冲者不适为之。既如此,不如改制节度使之职权,因循古法革除其弊端——大唐初沿隋制设节度使时,节度使并无地方人事考功升降、民政钱粮统筹之职权,仅在于牧守地方,及处断与军需有关之钱粮、基层军官升降任免。后因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节度使才俨然坐大至今。如今大王所选诸人皆有民政之才,而不谙兵事。岭南环境恶劣,又不宜操劳。 以臣之见,大王不如改节镇为行省,将节度使权柄一分为三。上述诸位宗室,便为各行省布政使职权。朝廷另选名将担任节度使,专掌一省地方兵权及战时军需,平素钱粮军械由布政使执掌。再命观察使一人,专掌冤狱与官吏考功升降黜免。如此则不虞有宗室宿老操劳过重之况,也可显大王之仁爱。” 韩熙载把此前讨论好的行省分权活计都一一细述完毕,其余文臣也或有质询、或有趁势补充完善的,不过半个时辰讨论下来,便形成了一个比较成熟的行省分权制度。到了这个点儿,大家也都知道大王是想继续重用吴越宗室文人治理民政。但是无论于公于私,为了逐步制约宗室,并且保证军队的战斗力,不让这些文人继续担任名义上的地方军队统帅也是很有必要的了。 …… 这一番行政区划和地方兵权的重组洗牌,便靠着四伯父钱仁俊的激流勇退举重若轻地完成了。广州都护府的地盘,被顺利划分成了广东、广西、北越、云南四个行省。钱文奉、钱文炳、钱惟治、钱惟涣分别担任一个行省的布政使。另外四省掌兵节度则由孙显忠、杜叔詹、等武将中较受钱惟昱信任者担当,观察使也各有其人,不需一一赘述。因为政令传达与交接还需要一些时间,上述地方的改制总归要两三个月才能初步完成。 随着岭南地区的渐渐过渡,建隆三年八月平南军节度使钱弘亿、威武军节度使钱弘俨也分别上奏,恳请钱惟昱对这两个节镇也统一政令,比照岭南地方改制。钱惟昱半推半就之后便准了两位叔父所奏,并且先把自己直辖的镇海军镇东军改为浙江行省,再把南平军改为江西行省、威武军改为福建行省。 钱弘亿、钱弘俨随着这个改制,自请回到中央任职。钱惟昱对此也很慷慨,让钱弘亿从此实打实地切实掌管好户部尚书的事务,并增加了同平章事的头衔。钱弘俨也是从此专管礼部尚书那一亩三分地的外交文教等事,一并加同平章事。浙江、江西、福建的布政使、节度使、观察使另行委派;漳州的陈洪进在老巢半**地维持了多年之后,到了如今也被钱惟昱用福建一省的地方兵权为交换条件,放弃了漳泉二地的人事权与民政权,吴越国土上最后的半割据残余被彻底肃清,进入了委派管制的正常轨道。 ... ... 第408章“雪”夜访普 光阴荏苒,一晃数月。吴越国的政治权力改革经过一阵磨合与调整之后,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新的行省制度,也习惯了地方行政长官与军事长官、人事司法监察长官分权的状态。岭南之地的四个省因为改制最早,进入九月份后纷纷把体制架构全部搭建完毕了;江西福建稍微慢一些,不过也可以在两个月之内搞定。 几个月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在吴越国的其他方面,随着九月秋收的来临,第一季短生长期的美洲作物——比如玉米,也迎来了收获的季节,在数十万亩规模的官营军屯中,几千石的种子粮换来的是数十万石的玉米、土豆、红薯产出,军方和官僚士人阶层对于吴越国的蒸蒸日上充满了信心,相信再有一两年的繁殖,这些作物就可以流入寻常百姓的田间了。 在美洲作物开始分批收获的同时,花费了朝廷上千万贯军费建起来的远洋探险舰队自然也没有闲着,在国内休整半年之后,由部分去过一次美洲的老水手、通译、商人为主,换了几个原本给陈诲当副手的领航军官为一把手,探险舰队再次踏上了重新前往美洲的航程——两艘“吴越级”铁骨飞剪船利用秋季季风,这一次选用了北半球航线作为去程,试图摸索出一条从日本驶往美洲的风向、水流有效利用路线。 而与此同时,另外四艘“明州级”的中型飞剪船则被蒋氏商会与另外一家海商分别出资承包,踏上了探索经过满剌加海峡去往大食国和西洋其他区域的航线——这些民资海商的加入,明显是受到了大王颁布的《专利律令》的刺激,决定踏上勘测新航路的旅途,去大食人的土地上看看风土人情碰碰运气,找找看有没有大食人不曾传来中土的潜力物种,也好在这个物种大交换的热潮中分一杯羹。 吴越人国内的态势蒸蒸日上的过程中,整个国际态势的发展也风起云涌。在七月份和八月份,淮北战场上,赵匡胤的军队终于连续攻克了泗州和宿州,完成了对李重进淮北最后一个要害据点徐州的三面合围,相信在入冬之前,李重进就会被彻底压缩回淮河以南,失去所有淮北的桥头堡。 不过,这一切都不如九月份的一个事件来得劲爆——九月十六这天,武平军节度使周行逢终于病重而亡,虽然比历史同期晚了个把月,但是终究是如约而死了。与周行逢的死讯接踵传到各国的,还有武平军悍将朗州防御使张文表起兵叛乱的消息。一下子,整个湖南地方便乱成了一锅粥,也吸引了各方大军阀的主要目光。 …… 这一日,张文表叛乱的消息还未传到汴京城,时间已然是入夜了。本该在紫宸殿内的赵匡胤,得了赵普刚刚回京的消息,便微服信步而至赵普府上,探听消息。 赵普在府上,平素夜里只要没睡觉也不更换便服,显然是赵匡胤私行到他家谈论公事的例子已经比较多了。这一日,赵匡胤一敲门,开门的是赵普的夫人,赵匡胤呼之以嫂,立刻被迎入府中坐定。赵匡胤也不多废话,不等赵普见礼就开门见山问道:“赵爱卿,自从仲夏时候,京东道地方平靖之后,吴越人的海商贸易是否有恢复?登莱等地可有吴越海船前来贩售雪盐?你此番巡查地方,可有所获?” 两人交谈的言语内容,要是外人听了肯定会大吃一惊:这等国计民生的大事,怎么会突然有麻烦的呢?不都该是水到渠成的么?这年头吴越人因为占据了海外的晒盐珊瑚环礁,国朝的盐价一直很平稳,囤积也很充分。此前北宋地界市面上也没有明显出现过盐荒的问题。最多只是朝廷因为征剿李重进而在盐水上摊派了“淮饷”,把盐税加高了而已,但是优质食盐的供给一直没有短缺过。 赵普让夫人在屋内用银霜兽炭热起一锅炖肉,一边拨弄着瓦瓮里的肉,一边愁眉不展地对赵匡胤说道:“回禀陛下,臣受命暗访抚慰地方,往返月余。如今山南东道沿海各州虽已收复三四个月,可惜和吴越之间的海贸完全没有恢复。根据当地民间言及,自从山南东道各州前年年底被李逆彻底盘踞之后,吴越海商便有将近20个月不曾至登莱贸易,吴越雪盐及苏松棉布等物也无法输入。 不过棉布倒是还好在有江淮荆湖等地的私下越境贸易少量输入,而且棉布纵然不用吴越的,这几年来我大宋本地也能产出一些,只是没有吴越人的价廉物美罢了,因此是不打紧的。唉……也不知吴越人织布纺线都有哪些独到的工艺,居然可以让苏松棉布算上运费都比我大宋少量自产的便宜上三四倍之多,质地还好。” 赵匡胤听得有些焦躁,也没耐心等赵普继续感慨,马上打断追问道:“别说棉布了,先重点说说雪盐的事情。” 赵普闻言一拍脑门,告了个罪,继续回到正题:“我大宋的雪盐,自建国以来——唔,也不光是我大宋,此事臣后来还专门查询薛居正处前周一朝实录中的食货记载,其实世宗显德初年开始,吴越国的雪盐便渐渐占据了我中原盐务所需,吴越的盐质地优良非我中土可比,且算上运费,只要是沿海、乃至黄淮运河沿岸州郡的吴越盐价,都比齐鲁之地沿海晒盐所得便宜。 因此后来朝廷盐政渐渐废弛对盐场生产的督管,只要每年沿海盐课供给充足,便不问来路,只管征税。近十年来,齐鲁盐场几乎尽数荒废,盐丁盐民或流亡他乡,或转为耕作。只有关中汉中等地,因为离海太远,转运也颇为不便,自古都是以河东池盐、蜀地井盐等贩运供给,所以一直不曾被吴越人的海盐取代。 建隆元年年底,齐鲁之地失陷于李逆之手后,吴越人自登莱海贸而来的道路便被掐断了,李逆又禁止两淮之地的吴越盐过境,严查边防,故而建隆二年起,我大宋实则已经渐渐陷入盐荒,仅靠伪汉、伪蜀池盐井盐,乃至两淮之间逐利私商贩卖的私盐维持中原百姓所需——这一点陛下是早就知道了的。臣此番趁着登莱收复安定,原本试图去巡查是否有吴越海商重新前来贸易,才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吴越人倒是谨守朝廷之命,不许资敌以军国物资资助李逆,然登莱自陷于李逆之手后便不曾有吴越人来,以至于如今吴越人似乎还不通其中消息,不知此处已经在朝廷之手了,依然迟迟没有海商前来。” “朕不是两月前还让你到了登莱后派过几次密使去吴越传令,告知吴越人恢复海路通商的么?” “臣着实如陛下所命派了人去,可是有两拨刚刚渡淮便被李逆的搜查者抓住了大半,只有个别从人逃回报信,另外还有两队连信都没有报回来,也是不知凶吉。” 赵匡胤心中焦躁,却是依然不死心,抛出两个退求其次的问题:“既是如此,我大宋便没有自己的海船海路去吴越宣旨么?恢复齐鲁之地的盐场生产需要多久?” “李逆占据齐鲁时,因我大宋沿海之地几乎尽数失陷——东有李逆,北有契丹占据沧州等处,因此我大宋仅有的海船也全数落入了李逆手中,可以说是出海船只百不余一。李逆在齐鲁失守之前,也把船尽数撤走,海船造船坊不能带走的东西全部焚毁殆尽,工匠也全部迁走。如今我大宋要造出哪怕一艘可以出海的船,只怕至少都得大半年的时间。臣在登州时,也试图调度黄河内航运的内河沙船,从辽人地界偷渡出黄河河口,辗转而下。然至今没有消息,也不知是否葬身于风涛之间了——为了偷渡去吴越,必须走远海的航线,若是在近海百里之内,都会被李逆从中拦截。 至于恢复盐场生产,若是少量恢复,半年之内倒也可以稍微抵挡一阵。要想恢复周太祖年间规模,却是至少要一两年时间了。自古百业兴盛至难,荒废至易,海盐因吴越人的便宜货冲击,地方纷纷停产,只知购入吴越海盐后,朝廷坐享其税得利,这才有今日之困局。” 赵匡胤闻言长叹,闷了一杯吴越产的高度烧酒,叹息说:“世宗皇帝乃至于朕,也算是深知盐务乃稳定国本之重器,哪怕是吴越雪盐丰足的年头,也不忘大量买入后官仓囤积,至少保持天下百姓一两年所需。然则如今盐商断绝如此之久,朝廷存盐已经到了很危险的地步了。难不成还要靠继续在盐税中摊派‘淮饷’来促使百姓少用盐么?纵然如此,必须活命的那些盐还是省不掉的。唉,如今才看看抵定淮北,李逆有淮河水师优势,而且窃据淮南已有三四年,根基渐固;我大宋要猝然克复,殊为不易。若是再没有一条恢复吴越人进贡和盐商的通路,只怕大局翻覆啊。” “陛下,臣暗中思忖,那些吴越人虽然谨慎,但是也绝不是和大王一条心。否则虽然江淮之间为李逆阻断,然楚地还另有商路可通我大宋。只不过因为楚地重重割据,周氏、高氏又是穷困贫弱之军,商税榷征颇重,故而此前经此路到达我大宋的盐价钱腾贵,足有江淮与登莱而来之盐数倍。商人无利可图,才不从此路运盐。为今之计,不如趁着我大宋官仓内的存盐还可撑一段时日,从楚地出使吴越,勒令吴越王组织江左商贾往楚地大规模贩盐,如今周行逢新亡,楚地无人敢违逆陛下的。” “此法甚善……” 赵匡胤还没说完,赵普家的院门又被敲响了,赵普的家人去开了之后,却是赵匡胤身边得用的宦官头子王继恩,赵匡胤和赵普正在诧异时,王继恩匆匆跑到赵匡胤面前报信说:“老奴承陛下交代,说若是楚地有变的话,无论何时都要第一时间把消息传递给陛下。今日晚间却是有李处耘急报,说继周行逢身故后,数日前武平军悍将张文表果然起兵作乱了。如今南楚八州,已然混战一团!” ... ... 第409章新货币战争 曾经有经济史学家研究过一个问题:为什么辽国这个政权在于北宋对峙的初年还国力强盛,然岁币进贡近两百年后,反而越来越孱弱穷困呢?这个问题当然会有很多方面的回答,但是其中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政府投资的“挤出效应”。 所谓挤出效应,就是一个国家在民营经济收入非常孱弱的情况下,如果全靠政府投资支撑经济总量,而且外贸或进贡等外部收入来源绝大多数都被官府收走的话,那么这个国家的民族工业或者说民营手工业商业便会急速萎缩。 具体到宋辽的例子上,北宋给辽国岁币后的一个交换条件是回复榷场边贸,北方的蛮夷又不敢卖战马,只有靠卖点儿羊过日子,那个年代还没有羊毛纺织业的存在,所以卖羊无非是吃肉和获取羊皮用;相较于南朝庞大的盐酒茶布四巨头出口量,辽国那点外贸物资几乎可以说是忽略不计的,因此每年北宋从榷场边贸中赚回来的贸易顺差、或者叫出超,在数额上远远高于宋人给的岁币。如此数十年,一百年下来,辽人的民营经济就彻底完蛋了——因为岁币是给辽国的朝廷的,是给达官贵人的;岁币收进来的钱自然不会用之于民,而因为拿了宋钱去买宋货,就相当于把没有竞争力和生产效率低下的辽国民族手工业摧毁了。 一千年后,1934年时,米国总统罗瘸子上台后,作为全世界第二个真正铁腕解决大萧条的发达国家领导人,罗瘸子有感于元首卖的德国货通过“以物易物”的贸易在蒋校长那里大肆挤占中国市场,让德国工业产品在缺少结算外汇的情况下通过“工业品换矿石”大行其道。为了让米国货也拥有如此待遇,罗瘸子便祭出了《白银法案》这个毒计——米国西南部亚利桑那州与新墨西哥州等七个州号称“白银七州”,拥有落基山银矿,加上落基山南段的墨西哥银矿,米国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白银出口控制者;而中国当时还在进行“废两改元”的金融改革。 于是米国通过《白银法案》以美元作为美洲白银的结算货币,并且在结算时以较高的价格吸纳白银(比如当时国际市场上原本白银作为一种工业品的售价是每盎司50~60美分,米国政府的强制白银结算就提高到80美分收购一盎司白银),这样一来,中国那边马上因为国际白银的流动陷入了银荒,原本通过出口初级产品在国际市场上可以换到白银,可以用来任意买欧美工业化列强的货物;现在只能换到美元,也就只能买米国货。 从此以后,元首的德国货在中国的市场份额就渐渐被罗瘸子挤占了,这也是中国的军队先德械后美械的一个缩影。而罗瘸子的那“白银只能用美元结算”带来的“白银美元”,和罗瘸子死后米国人在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起来后、70年代慢慢悟出来的“石油只能用美元结算”的“石油美元”,在原理上实在是一脉相承。只不过白银美元的毒计只能影响银本位国家的外贸,而石油美元可以影响全世界的外贸、两者适用范围有大小罢了。 宋辽与美中之间那两场或无意、或有意的货币战争,如今被照模照样搬到了吴越和北宋之间,在这个毫无经济学体系可言的时代,这样的计谋古人根本不可能看得穿。周宋两朝,吴越人持续十几年的岁币进贡,包括当初支持周世宗柴荣铸造“周元通宝”那一次货币改革时用铜钱银两大量赎买北朝的佛像等等行动,让每年从吴越流入周宋的外汇足有两百万贯上下的银两或者铜钱,或者别的绢匹等硬通货。这些物资促成了周宋数次对外用兵军费的短板,但是也加深了北朝朝廷“赚快钱、用快钱”的习惯。 北宋官营盐场的大规模废弃,便是其中一个例子:吴越人的盐是热带干燥低纬度海域直接太阳晒出来的,而且有珊瑚砂的环礁盐池,还有潮汐能从环礁缺口处的换水。而北朝在山东和苏北沿海的盐田,传统工艺是人工引水、人工耙泥、人工熬卤、人工烧柴烧泥炭煮盐的。每个环节的人力和燃料耗费成本都比吴越人的盐高得多,因此在出场价上就有好几倍的差距。在“吴越通宝”大规模涌入北地的情况下,花费每石七八百文钱的煮盐成本去自己煮,还不如直接以两三百钱一石从吴越人那儿直接买呢——反正进入流通领域之后,朝廷该收的盐税可是只多不少啊。 与盐情况类似的还有铁和酒,因为盐铁自古都是官营,老百姓没有资格自行生产,平民需要用菜刀或者农具,也都是不得不掏钱买的。这种官营经济的畸形发展,在受到政府开支严重依赖进贡的经济体系影响下,一旦进贡国有便宜货可以买,本国的冶金锻造业当然会受到严重冲击。 只不过因为吴越人在铁器出口上非常节制,所以北国的钢铁业还没有遭受毁灭性的打击——钢铁和盐有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钢铁是可以无限期囤积的(虽然保养不好会表层生锈),而且钢铁的存量可以几乎瞬间反映在一国的军事实力上。如果吴越和北宋的对峙会继续长达数十年,而且以和平姿态对峙,就好像“檀渊之盟”后宋辽那般,那么输出钢铁摧垮北地的冶金还有可能。若是不到五年十年就要打仗的话,用来冲量打垮敌国冶金的那些钢铁马上就会被拿来用于“暴兵快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最后,受到吴越国廉价工业品冲击的还有丝织、棉布、麻葛织物等行业,但是这些行业受到的冲击是最小的,原因也很简单——棉麻丝绸不是政府专卖的官营物资,老百姓家里有生产效率低下的土织机情况下,鉴于封建自然经济下“人力成本几乎等于免费”的大环境,老百姓自己多费几倍乃至十几倍的生产时间自己织布自己穿还是可以保证的。吴越货虽然又好又便宜,也只有那些能够在吴越进贡中捞到好处的官僚和军队阶层人士有钱买;那些自给自足没有钱的人,就别想了。 …… 武平军悍将张文表叛乱的消息传到汴京的时候,说实话,北宋确实没有做好南征的准备工作。慕容延钊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北宋的禁军老兵军力比之历史同期也至少缺额了五万人以上的战力;石守信、王审琦、高怀德、张永德还在淮北攻打徐州,带走了殿前司的主力。 因此,如今在湖北北部地区、汉江北岸屯驻的,仅有历史上作为慕容延钊南征副手的李处耘,带着侍卫司的部分后备留守兵力在襄樊之间驻扎。就这,还是赵匡胤听说周行逢死讯后临时七拼八凑移过去的。 以李处耘的实力,如果不考虑汉水和长江的险阻,仅仅与高保勖或者周保全中的一家死拼,当然可以轻松拿下。但是如果把这两家逼急了抱团、而且利用水网层层阻截,问题就麻烦了——毕竟赵匡胤和李处耘都没有历史的先知先觉,不可能预料到荆南节度使高保勖也会在两个月内病死,至少如今这个时间点,他们心中是完全没有底的。 于是,当天夜里,在宦官头目王继恩匆匆赶到赵普府中给赵匡胤报信之后,赵匡胤也是陷入了持久的沉默,丝毫没有回宫的意思——很显然,今夜他私行找赵普聊天又要多一个议题了。 “则平,以卿意度之,若是让李处耘集结侍卫司精锐,并且督造搜集汉北各处战船,以助周氏戡乱为名,行假道伐虢之计过荆南,高保勖可会从命?” “高氏虽然地小民寡、兵少财穷;然自朱梁末年据有荆南四州之地以来,至今四十余年不曾更易。四方之中,论立基之久,仅次于吴越。我大军若是强行图之,固然可以成功,然江陵城池险固,若一心死守,坚持半年也是轻易。只怕到时候高氏窥伺李逆在黄州,向李逆借兵联保,则反为心腹之患了。一旦高氏倒向李逆,则楚地便非朝廷可图,纵然不归李逆,也会归于吴越。” “唉,只恨此前数年被两路李逆绊住手脚,未能先以钱粮投注精炼水军,痛失此良机!为今之计,当以何为先?” “陛下,臣以为,可命李处耘即日起投注钱粮工料,于汉水北岸大肆修造战船,然决不可轻动。为今之计,首先要确保的是武平军与荆南军不落入李逆或吴越之手;若是三方维持均势,则时机在我大宋一侧。李逆与吴越建设水军已有多年,便是再给他们多几年时间,又能有什么建树?而我大宋的长江水师却是从无到有,同样迁延数年,定然是我大宋水军军力突飞猛涨,而吴越则进无可进。 不过李处耘在襄樊练兵时,也要着力注意李逆与吴越在荆湖之间的动向。若是这两家并无吞并之意,则我军不可轻动,若是有人先动手,那么哪怕是打着帮助这两家攘除外地的口号,也不得不行此假途伐虢之计了。另外,若是荆湖之间再有别的变故,到时候也好随机应变。 而且荆湖之地哪怕无法尽数落入我大宋之手,但凡可以攫取其中相当一部分,至少保证江北之地尽数为我大宋所有,使我大宋与吴越接壤,也是一桩好事——我大宋如今因为登莱海贸断绝,盐铁短缺严重。如前所述要恢复盐业,也得两年时间。纵然明知吴越日渐尾大不掉,不再如此前那般与我大宋一心,如今这个当口也不可与吴越人正式翻脸。只要两国接壤,以大势胁迫,令吴越无借口断绝边贸榷场,待到我大宋恢复盐铁自产,到时候图之不迟。” “哼,盐铁、转运诸有司皆该杀!陷朝廷于此被动之态。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 ... 第410章李处耘南下 张文表在起兵反叛年幼的周保权之前,身为朗州防御使,其地盘也就相当于后世的湖南常德。常德这个地方,大致是在洞庭湖的西南角,是洞庭湖两大支流之一的沅江注入湖泊的河口地带——古代的洞庭湖水量丰沛,唐宋之交,大约是一个三角形的布局,湖泊面积四五千平方公里之大,远不是后来人们在水土流失后看到的那区区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可怜小水洼。 洞庭湖的三个角,也分别是三大水系出入的所在。西南角的朗州是沅江注入的水口、东南角的潭州(长沙)是湘江注入的水口,而东北角的岳州(岳阳),便是潇湘沅诸水汇入长江的所在。这三个州的地盘,都算是湖南八州的腹心要害所在了。 对于张文表起兵时这样的地理布局,其实钱惟昱也是很无奈的——因为朗州和吴越国不接壤,而且是湖南境内和吴越国距离最远的一个州;已经和荆南高氏的江陵、荆门隔着长江相望了。这种情况下,吴越人如果想走支持张文表的路线,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只能是把押注压到周家人身上了,但是周家人肯不肯觉得吴越是正朔,愿不愿意向吴越借兵,就很难讲了;若是不愿意借吴越兵平叛,钱惟昱还非要倒贴送上去,说不定就会引发和同样前来“救援”的宋军擦枪走火的危险。 所幸,赵匡胤也因为如今北宋在江汉一带的水军力量实在太孱弱而不敢妄动,反而勒紧裤腰带挤出钱粮来让李处耘在襄樊可了劲儿地疯狂下饺子。不过,钱惟昱知道这个均势很快就会打破,只要到了年底的时候,荆南的高保勖也如约而死,赵匡胤就憋不住了。 吴越国内部,趁着秋冬之交的两个月时间,在秋粮收获纳税完毕后的空闲期内加速深化改革、充实地方人事、刮练休整当年从撩浅军等工程兵部队里面新转募到作战部队的新军人马、改良火器,忙得不亦乐乎。 同时土法喹宁霜的硫酸处理工艺也在太医院和工部的协力下基本搞出来了,回到天目山休养时疫的钱仁俊此前果然有在云南时感染了疟疾的迹象,经过首批美洲药物的治疗后基本有了起色。其余数百名南征大理时染了疟疾被隔离开来的亲从都士兵和几十个军官也在土法喹宁霜的治疗下好转了,这也算是这个冬天吴越国内部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因为土法奎宁的成功,吴越国组织部分水军与承揽殖民业务的商人正式加大了对菲律宾本岛甲米地与马尼拉湾地区的殖民进度,在这个冬天派出了新的殖民船队于从云南交趾搜集的洞蛮部族奴隶、吴越本土汉人为护军、监工,开始了对南洋新一轮的拓殖。菲律宾那比日本储量更加巨大的大铜矿,相信在数年之内就会被吴越殖民者用奴工的血肉开发出来。 大陆方向上,钱惟昱在奎宁试产成功后,正式册封了吴越国在南越地区的走狗丁部领,封其为“日南节度使”,承认其对占城国数年来的侵蚀,并许诺了一个复杂的领土置换计划。由吴越人出钱出枪、丁部领率领越南猴子出人、帮越南人杀越南人、顺带彻底消灭占城国。这个法子么,基本上也和毛某人在《别了司徒雷登》里面所说的差不多了—— “好办法,吴越出钱出枪,丁部领出人,替吴越打仗杀越南人,‘毁灭占城国’。变越南全境为吴越的殖民地,完成吴越的‘国际责任’,实现‘对越友好的传统政策’。” 在北方战线,赵匡胤在得到了武平军内乱的消息后,也是责令高怀德、石守信、王审琦等将领带着殿前司的兵马尽快加紧对李重进的攻打,不惜人员伤亡地要实现彻底扫平淮北的大业。两个月下海,徐州坚城终于在宋军付出了三五万伤亡的代价后被硬啃了下来,徐州城内的李重进军全军覆没,率军抵抗的主将乃是李重进长子与其从弟,也都在城破之时阵亡,李重进从后周时候带出来的那两万侍卫司的老兵精锐,也在此战中折损了大半。那伤亡的血腥程度,几乎已经可以和台儿庄血战媲美了。 为了保存殿前司精锐的战斗力,强攻城池这种缺乏技术含量的活儿自然不可能是让殿前司兵马直接用人命去填了。所以石守信王审琦在赵匡胤的默许下,在齐鲁大地上进行了残酷的拉壮丁工作。建隆元年年底被李重进进攻洗了一遍的山东地区,如今被赵匡胤打回来之后又洗了一遍;现在为了强攻徐州又再次在山东和苏北就近强拉壮丁攻城,白骨涂炭于野,其状实在是惨不忍睹。整个山东地区和淮北的苏北部分,经过这两三年的拉锯战,被彻底打成了一片废墟,其惨状丝毫不比当初被南唐和后周反复拉锯洗地的淮南地区好。 至少有十几万户的苏北和山东百姓因为战乱而或逃亡渡淮,或啸聚山林。若不是真个情势危急,赵匡胤也不忍出此下策。不过人死也死了,钱花也花了,至少教李重进做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在11月份的时候,宋军总算拔除了淮北地区李重进军的最后一个据点,和李重进实现了暂且划淮河而治的局面上,李重进的地盘,也被压缩到了12个州。 这个时候,荆湖方向终于传来了建隆三年下半年以来的第三个超级重磅消息——现年38岁的荆南军节度使高保勖也病故了!死前传位给19岁的侄儿高继冲。 紧急下饺子才一个季度的赵匡胤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也不顾楼船的建造周期不够,勒令坐镇襄樊的李处耘马上把所有可以搜集到的小船全部集中起来准备渡过汉水进兵。而且从淮北地区把刚刚拿下徐州后疲惫不堪的高怀德调回,率领殿前司援军大约两三万人支援李处耘,准备南下“支援”大宋名义上的藩镇、武平军节度使周保权“平叛”了。 至于淮北那边,因为淮河的阻隔,没有一阵子的水军建设是不可能快速抢渡过去的,既然短时间内不可能彻底剿灭李重进,何不把一部分进入战略休整的兵力抽调出来呢? …… 赵匡胤的咄咄逼人很快收到了初步的成效,高继冲仅有四州之地,而且刚刚继承叔父的位子不到五天,赵匡胤就发来了要求高继冲率军协同宋军一起南下帮助武平军平叛的命令;而且也要求高继冲允许宋军过境——荆南军和武平军都是自称节度使的,没有称国王,所以北朝来旨意也是占住了大义名分的。平素因为天下纷乱,还可以靠虚与委蛇来拖延时间,但是如今这个点拖肯定是拖不住了。 高继冲自问连荆南四州都还没彻底掌握,要是武力抗拒赵匡胤说不定马上就被手下悍将给卖了,到时候下场还不如给赵匡胤一个面子呢。尤其是周保权这个近在咫尺的活生生“主少臣疑”反面教材刚刚被手下大将反叛,高继冲不可能不怕自己手下也有这种潜在可能。 不过,束手待毙终究是不肯的,高继冲迁延了两三天,回复赵匡胤允许宋军过境去武平军平叛。不过对于荆南军出兵助战这个问题,高继冲做了淡化处理,一来是只给了两千兵马归州兵南下助战,二来是给宋军建议了一条南下朗州的路线——宋军在襄樊一代南下后,建议从硖州与归州之间的夷陵渡渡过长江,前往朗州攻打张文表。 至于荆南四州的各处州城,荆南军自然是不允许过境宋军入城的,为了表示恭顺,高继冲从牙根里挤出了四万石军粮作为劳军之用,供奉宋军过境。很显然,高继冲的算盘,打的还是尽可能减少损失、尽量能够多苟延残喘一日便多苟延残喘一日的主意。 荆南四州,便是荆州、随州、硖州、归州。相当于后世湖北的江陵(含武汉的汉阳)、随州(含孝感)、宜昌、秭归,其中荆州和随州是荆南军的核心,钱粮人口多聚此处。而硖州、归州则是扼长江三峡出口之处,自古是水路出入川的要隘,夷陵渡也就相当于后世的宜昌港,乃是荆楚与四川交界的重要渡口。高继冲请求宋军沿着这条路线进兵,也是想尽可能压制、拖延宋军暴起发难的可能性。 赵匡胤也不戳破这个说法,便在这一地区筹备兵马,转运粮草,而且在夷陵渡占据县城、另起工事屯粮——毕竟荆南高家不允许宋军进入各大州城,随着宋军的深入,把自己的粮道后路毫无保留地交给高氏显然不是稳妥的做法,李处耘也算是老成持重的用兵将领,在夷陵渡多做准备也是常理。 可惜的是,随着宋军到达硖州,南边的武平军也紧张了起来。因为周保权麾下大将杨师璠平定张文表在即,所以周保权便派遣使者持银钱十万贯、绢帛布匹十万匹,穷湖南之物力,渡江到夷陵渡来劳军,表示武平军有能力自行平叛,无需劳动天兵入境;献上财物少许,聊表一方藩镇对朝廷的恭顺之意。 李处耘到了这个当口,当然不愿意退兵了,只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乃至路途遥远,请示不便推辞不归,另一边继续加紧横渡长江的准备工作——长江天堑,不比汉水,对于从来没有过长江水师的宋军而言,要想万全地安渡长江,显然不是一件嘴皮子一碰一瞬间就过江的事情。 李处耘的动作不算慢,可惜变故,依然是如影随形地发生了。 ... ... 第411章认清白眼狼 熊熊烈焰,弥漫无边,连长江水上,都漂流着液火,很显然,袭击者动用了猛火油乃至其他黏性油料。 建隆三年腊八节之夜,刚刚在夷陵渡北岸立起水寨不满五日的李处耘所部宋军,遭到了一股不明力量的偷袭。一支训练精锐的水师,来去如风地操着水线面优美、使用新式水轮与新式纵帆驱动的尖头车轮舸,船上载着精良的远程器械,从长江下游而来,猛然在凌晨时分袭击了夷陵渡水寨。 因为李处耘持重,宋军还没有渡江,所以兵员损失并不大,可是水寨与船只的损耗可就非比寻常了,大量走舸被焚毁,水寨设施也几乎付之一炬。七百多年前,蜀汉先主刘备出川讨伐东吴,便是在这秭归夷陵渡处遭遇了东吴陆逊的火烧连营,大溃而归,一直逃回川中的永安白帝城,气愤而亡,是为华夏战史上有名的“夷陵之战”;只不过,当年三国刘备那个时代,湖南地方还是“武陵蛮”所占据;如今经过七百年的南方开发,已然成了武平军的乐土;而赵宋的实力,还不及当初曹魏全盛之时。 如今这一天的大火,并不能算是彻底的成功偷袭,李处耘也不算疏于防备,而是实实在在水军实力不济所致。是明明戒备了,想要抵抗,但是无力抵抗而已。天明时分,那支前来袭击的水师顺水撤走的时候,才有江北荆南军斥候发现它们打起的是“李”字旗号,显然,从明面上看,这支水师是从黄州逆流而来的李重进长江水师。至于真相如何,那就没人可以回答了。 黄州是在荆南军最东部边境以东的,距离夷陵渡至少有三百五十里以上的长江水路。要说李重进的水师能够在无人知觉的情况下奔袭三四百里,显然是不可能的。即使长江非常宽阔,江一侧的水师调动对岸的人看不分明,但是至少江南江北两侧驻军中至少有一方应该明确知道这支水师的来路。气急败坏的李处耘也不敢在事态不明之前直接禀告赵匡胤,毕竟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弄清楚前因后果后再上奏不迟,要是可以找到罪魁祸首并且惩戒之,那么也可以为自己减免一些责罚。 高继冲人在矮檐下,如何敢隐瞒?当下让自军斥候尽数上报敌情,最终确认两日前江陵一带的江防军便看到东边有水师溯江而上,但是一口咬定敌军水师走的是江南岸航道,北岸守军看不分明,于是纵敌偷袭的嫌疑自然落到了周保权那边。 李处耘决定先礼后兵,先派遣秘使到周保权处责问,因为道路不通,查证至少也拖了三四天。最后周保权处明确承认此前江南的武平军守军确实发现有他国水师沿江过境,然武平军国力贫弱,军力都集中在平定朗州内乱,故而疏于江防。前日发现东边有船队未打旗号过境,只敢谨守地方,不敢干涉盘查。不想竟是李逆贼军,对于因此造成了宋军损失,实在是不胜惶恐。末了,周保权还再次声言张文表即日将伏诛、朗州旦夕可破,若是宋军周转不便,武平军愿倾其所有劳军以供天兵回返程途所耗。 …… 李处耘的秘奏传回汴京城,赵匡胤就急怒地砸了茶壶。 “李逆周逆欺人太甚!恩,说不定吴越人也定然不是好东西;敢欺朕之宝剑不利哉!命李处耘即日出兵渡江,看周保权小儿可敢当面抗拒王师!恩,不对,让李处耘先勒令开陕州归州二城供我大军屯驻歇息,我大军后路无忧后,周保权自然不敢心存侥幸!否则,说不定周保权这厮还真敢武力抗拒、寄希望于高继冲断我大军后路……” 赵匡胤还在发火,被叫来议事的赵普已然扑通跪下,以首叩地力荐说:“陛下不可冲动啊!自古用兵当稳扎稳打;假道伐虢之计,哪有未曾灭虢之先,便于假道之‘虞国’一并翻脸、刀兵相向的?而且李逆在侧据黄州、并有吴越人据有鄂州。荆湖之地,乃是五家争衡,是非之场,若是冲动,只怕让四家并力合一,到时候要吞下荆南军也未必可一鼓成功,反而坏了各个击破的机会,还望陛下三思啊!” “既然如此,难道还有更好的法子不成?则平,朕且问你,你以为此事背后,吴越人究竟有几分嫌疑?李逆水师虽然强于国朝与高家,但是想来应该和武平军周氏在伯仲之间,只是仰赖张文表叛乱,朗州潭州水军火并,李逆才能隐隐压过武平军与高家水师。然则李逆水师若是和吴越人相比,那实在是不值一提,否则两年前也不会被吴越水师轻易截断江防、夺了金陵等江表三州。吴越人在鄂州,李逆在黄州,若是吴越人真个与我大宋一心,要想阻截李逆还不是易如反掌!” 赵普知道这种事情不能轻易下论断,否则的话将来即使判断对了,要是因此而导致国朝的外交失策,或者让皇帝下不来台,自己终究还是要背黑锅的。当下斟酌着说: “吴越人此番至少是一个坐见其成之罪是免不了的,更有可能是直接通谋,甚至以吴越水师诈作李逆水师行此事端,再以威利逼诱李逆接受承认。只是如今不宜树敌过多,还是要分而治之啊。为今之计,臣以为,莫如先遣使责问吴越王,一来索取吴越人进贡钱粮雪盐以供大军平叛,二来试探吴越人的底线,与之做些利益交换,若是可以说得吴越人彻底放弃李逆这个屏障,便是把长江之南的武平军地界许一些给吴越人也是不妨的。只要朝廷所得,能够不亚于两湖,让吴越人划江自守以安其心,又有何不可呢。” 赵匡胤目光收束如电,显然是动了真怒:“如此说来,钱惟昱此前恭顺,俱是装出来的了。呸!朕还找冯道请教‘是故君子恶居下流’是何立意,原来还是钱惟昱的假痴不癫奸谋!” “陛下,吴越王是否有夺取天下之心,目前臣不敢妄言,然割据长江以南,仅以名义归顺朝廷,实则不受管束,已经是必然的了。然则虽然如此,如今不是全部翻脸的时候,国朝并无丝毫水军,此时翻脸正好给了吴越人彻底断绝贸易贡输的口实,我大宋盐务铁政凋敝怠惰,无一两年时间不得恢复,淮北齐鲁新定,也是百废待兴。时机在我不在敌,哪怕多等几年,我大宋国力的上升速度定然超过已经承平多年的吴越。吴越人要这个首鼠两端的名声,陛下便暂且给他们留几年又何妨?难道陛下还怕吴越人造成既定事实之后,将来谨小慎微让陛下再也找不到讨伐的机会名分不成?” “朕岂会怕这些!待到天下数雄俱灭,但凡一纸诏书召见吴越王入汴觐见,便可拿到口实,若是钱惟昱不来,便是不恭之罪。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讨伐不臣,何患无辞!” “陛下圣明!且臣还另有见地:荆南军之归州、陕州,扼大江出川之要隘。当初蜀汉先主与陆逊便争衡于此,自归州溯江,可抵永安。届时,只要得了此处,我大军可自归州至永安、自房州延汉水与秦岭谷道至汉中,再以古阳平关南下,三路入川。而吴越人只要不得归州,便无取川之路。待到李逆、荆南军、武平军三家尽数灭尽之后,天下除北汉太原弹丸黑子之地及辽国外,便仅剩宋、吴越、蜀三家,成天下三分之势。 我大宋得入川之道路,便可成司马昭灭蜀之大功。而吴越周遭除了极南之蛮夷外,再无可攻伐之对象,只要不与我大宋反目,其扩张便是从此而止了,由此观之,时间更是在我大宋,若是三年不战,我大宋便可从别的方向攫取三年的新增领土人民,五年不战,便可更多五年好处,只要留心不招惹辽人,免得南北腹背受敌,我大宋有的是时间。蜀地平灭之后,大宋与吴越之势便如晋武帝之于孙昊、隋文帝之于陈叔宝。自古东吴、南陈等,六朝岂有不为北朝所灭者!” “既如此,则平以为何人可以为使,前去刺探吴越人的条件?朕的意思,吴越人若要武平军,便需彻底放弃李重进,即刻以大军围攻淮扬。若是淮南归于朕手,湖南自然可以归于吴越——吴越人打着‘李逆水师阻截我大宋王师南渡长江’的幌子,不就是准备着‘李逆截江攫取武平军地界,吴越为朝廷匡正地方’么。” “吴越人究竟做何想法,臣不敢妄言,不如先以……晋王为使,宣谕吴越,试探其态度。” “三弟?为何要让三弟去,三弟方得封爵不久,且为开封尹,以其出使于理不合吧?” “陛下稍安勿躁——此番要谈的事情,若是传扬出去,堂堂大宋天朝居然与藩属交换利益条件,岂非有损国体?因此唯有绝对不可能泄密之人前去。若是晋王殿下不去,便只有臣去了,陛下立国至今刚满三年,徐徐拔擢宗室也是为了稳固后方,以备陛下有朝一日需要御驾亲征时,有心腹镇守中枢。如今正是晋王立功的好时机啊,吴越人不愿意和我大宋反目,此番定然是毫无危险的。” “也罢,那就让光义去一趟吧,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吴越人的底线压出来。” ... ... 第412章肮脏的买卖 赵匡胤和赵普在汴京城里密谋定下了派赵光义去杭州探底的计划之后,鉴于时间紧迫,行动马上就展开了,赶着寒冬腊月的风雪,赵光义立刻启程,丝毫没有停歇。 因为路途不靖,此前几波使者从东边登莱走海路或者从淮南潜入去吴越的使者都不明不白完蛋了,所以赵光义此行的路线有些复杂——从汴京出发后,先到襄阳,然后转道江陵。然后渡江踏上吴越人掌握的鄂州地界。再或走陆路,或由吴越水师护送着走长江水道顺流而下直到杭州。全程宋朝使节都要堂而皇之打出旌节名号,绝对不在用原本遮遮掩掩的秘使方式。 原本赵匡胤让赵普解决北朝雪盐供给问题时,采用了秘使的形式联络吴越,那是因为使者要从李重进的地盘上过,至少是从李重进掌握的沿海海岸线过。但是秘使的危害在试探出吴越人如今对国朝的态度后,也已经显现出来了:那就是只要吴越人不打算从命,完全可以让秘使在路上人间蒸发,然后一把栽赃推给李重进。 赵光义是赵匡胤的亲弟弟,自然不能冒这个险。加上如今高继冲已经形式上服软了,纵使不让宋军大队从江陵过境,但是过个宋国使团还是不敢阻拦的,也不敢让使团在荆南军境内出事。到了鄂州之后,因为吴越人已经堂而皇之地接到了宋使,也断然不会敢让宋使在吴越境内出事的,即使到时候再要走水路,以吴越水师在长江上的实力护航,李重进完全不可能有机会。 赵光义这一路,起码也要十几二十天的辗转,在赵光义还没有到之前,在润州金山寺内,钱惟昱与李重进也在进行着一场如同赵匡胤和赵普之间相当的密谋。只是氛围不如二赵之间那么和谐,李重进的态度,就如同一个被出卖者那样怒气填胸;实际上,他也确实被或多或少出卖了。 …… 吴越人的战船屯驻于京口,李重进的战船停泊在瓜洲,两军便在扬润之间的这个江心洲中,展开了又一轮的密谋。三年前,钱惟昱同样是在这个地点,和李重进敲定了帮助李重进北伐齐鲁、趁着赵匡胤主力牵制在山西时背后给赵匡胤捣乱的合谋。如今,经过三年的拉锯,形势又回到了原本的状态,甚至于李重进连当初后周时起家的老巢徐州都丢了,还战死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弟弟。 因为双方有可能不太冷静,所以无论会谈地点选在江南江北都不合适,金山寺这个江心的地方,自然再一次中标了。此时此刻,那间原本该是法海禅师圆寂的禅房内,两个军阀头目在那里讨价还价,外面吴越人和李重进的侍卫亲兵各自围了一半,把里面堵得严严实实飞鸟难入。 李重进愤怒地对着钱惟昱大声咆哮:“大王居然以吴越水师诈称我淮南军水师、从黄鄂之间出兵、突袭夷陵渡,是何居心?如此嫁祸于人,不怕天下人耻笑么?某李重进为大王牵制赵匡胤,便是得如此下场?” “李帅此言有失公允,寡人虽然靠着借势谋了你的金陵、润州等处,这两年却是没少给你钱粮军械,否则你又如何撑得住三年?还不说寡人给你的舟楫船舶,让你得以在齐鲁之地渐渐残破时,南渡移民近十万户以充实淮南。四年前世宗皇帝新占淮南时,淮南只有多少人口田亩?如今又有多少?纵然李帅的疆土有减无增,但是实力至少比显德七年时夯实了一些吧? 至于嫁祸于人之说,嫁倒是嫁了,增祸则未必。李帅与赵匡胤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难道你不偷袭夷陵渡,坏赵匡胤渡江的好事,他便不想杀了你么?既然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帮着寡人多扛一份仇恨又有什么不好呢?” 听了钱惟昱的无耻言语,李重进几乎是目瞪口呆,不过他已经不敢和三年前那样拔刀威胁了,因为他知道钱惟昱肯定是带了新式手铳防身的。只见他悲愤莫名地咬紧牙关,许久才压抑愤然地质问道:“那大王是打着伪作渲染我淮南军有意从黄州渡江袭取岳州、随后夺取湖南的‘淮南威胁论’了?赵匡胤不是傻子,若是我李重进再夺岳州、潭州,那我淮南军的防区岂非狭长到一线之状了?夺取岳州潭州于我淮南毫无用处,反而是把赵宋与吴越之间接壤边境隔开,给你钱惟昱挡刀子!赵匡胤可能会相信么?” “到了这一步,赵匡胤相不相信还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赵匡胤肯定不想和东南四国一起开战,而是要打着各个击破的主意。他绝对不希望在李帅与高继冲、周保权完蛋之前与我吴越破脸,这就够了。” “这么说来,大王是准备出卖李某了,换取湖南之地,和赵匡胤做个交易?” 钱惟昱居然被李重进问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谁都不好意思和一个即将被卖的人说些为什么非卖不可的理由来粉饰的,那太无耻了。钱惟昱斟酌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宋使到后,寡人会出兵协助攻打淮扬。扬州、滁州、雄州、庐州会纳入吴越治下。光州、黄州、蕲州、舒州归于北宋。寿州、濠州可以讨价还价一下,作为密谈的弹性空间。 至于李帅你,最好是在扬州城破时‘举火**而亡’地好。至于你余下儿子与幼弟,寡人可以接纳他们归降,并且保证他们不会被交给北朝。将来寡人若是得了天下,自然会命李帅二子为节度使。至于李帅你自己,‘**而亡’后寡人会在天目山中置一避暑山庄,另有山田万顷、严州水力缫丝纺纱作坊十处,以养李氏宗族世代所需。” “某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若是某家拒绝,大王定然会连这些都不给,然后真个和赵匡胤夹攻于我,是也不是?” “那倒不至于,只是时代不同了,军头割据的日子,总归要过去的。” “某年岁尚在世宗之上,如今年近五旬,还有什么可求的。若是大王应允某一事,某便引着麾下仅剩的那些从前周侍卫司带出来的心腹,全部去寿州驻防。在扬州滁州等地仅留淮南兵——以大王麾下兵马在淮南的人望,收复扬滁当不在话下吧?” “你要什么?” “某要火炮十门守寿州城,还要赵匡胤勒令届时由张永德亲自率兵攻打寿州城!” “可以,不过李帅可能保证寿州城破时,十门火炮尽数自毁?不求摧毁得太细碎,只要最终多塞两桶火药,多放铁弹桩实了炸膛即可。” “张永德死后,这些大炮自然可以自毁。” “成交。” …… 一场牵涉五方势力的外交分赃,在重重密谋后完成了利益交换。赵宋和吴越高层之间,也已然没有秘密可言,赵匡胤已经看透了钱惟昱划江割据的险恶用心,所差的,只是撕破一张脸皮罢了。个中讨价还价的细节,因为过于龌龊,实在是不容赘述。 腊月十九这天,李重进的淮南军虚打起了从黄州出兵攻打岳州的旗号,名义上是为了趁着武平军周保权立足未稳、张文表新定的契机吞下湖南。然后,周保权那边自然是不得不对外求援。赵匡胤因为水师兵力不济,不得已转令吴越王钱惟昱以优势长江水师阻击李重进。 短短十余日内,李重进陷岳州,随后被吴越人克复。到了这个点儿,周保权还有什么好说的?明眼人都知道这里面有外交交易了。周保权要想抵抗北宋的话,还可以靠长江之险,对抗吴越则是完全没有胜算,一个11岁的小孩,这个点儿除了溃退和投降主义,还有什么第三条路可走么? 在吴越人陷岳州、围潭州“勤王”的时候。江北汉南的高继冲也认清了形势,在腊月底之前正式投降了赵匡胤,占据荆南四州的“南平”政权彻底覆灭,结束了其作为“十国”的历史。随后赵宋下旨让吴越人一并全力讨伐李重进——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吴越人还没有拿下潭州之前做的,赵匡胤显然也不是傻子,知道这年头欠钱的才是大爷,要是没有及时收账,很容易就会收不到。 李重进把嫡系部队收缩到寿州一线,在扬州仅留了这两年募集的淮南兵,至于光州黄州蕲州这些湖北境内的州,则是尽可能后撤——便如二战末期,德军明知道帝国要被美苏瓜分了,为了不被苏联人俘虏,而把有生力量大部分撤到西线放水、以确保被美军俘虏一样。只不过如今李重进就扮演了德军,钱惟昱扮演了美军,赵匡胤扮演了苏军。原本该扮演柏林角色的扬州,则被寿州抢了戏份。 元月初,吴越军在大炮强兵的帮助下,前后脚攻克了湖南的潭州和淮南的扬州两大重镇。宋军也从江陵和随州两路进击拿下了黄州、光州,彻底平定了淮南军位于后世湖北省境内的几座州城。战事之顺利,比之此前两年可谓迅捷得多。 吴越与北宋正式接壤之后,吴越人又进贡了吴越通宝及白银岁币总计一百万贯、两;雪盐十万石以资军用,作为履约的诚意保障。多多少少因为如今缺少盐铁而不愿和吴越破脸的北宋拿了物资,自然也心中明白时机未到,十万石雪盐根本不够北朝朝廷用多久,更多还是要将来靠吴越人进贡的钱慢慢问吴越商人买盐,直到北朝齐鲁沿海的晒盐业恢复。所以这笔进贡更多是在提醒赵匡胤不要冲动违约。 衡州、永州,随着武平军南线州郡也纷纷向吴越人纳款输诚,在淮南战线上,宋军也在正月中杀到了寿州城下。这座曾经被周世宗柴荣围攻过两年的坚城,又迎来了宋军的合围,而带队攻城的宋军将领,正是张永德——石守信,高怀德被分别派去了濠州等地,避开了这个战场。 ... ... 第413章三镇齐灭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按照钱惟昱和赵匡胤的间接密谋,在谈判桌上达成的荆湖淮南三军阀分赃结果是: 荆南节度使四州全部划归北宋的势力范围,至于赵匡胤是外交胁迫还是武力攻取都随便。武平军的湖南八州则划归吴越,从此吴越与北宋在湖南湖北之间划长江而治。因为在两湖问题的瓜分上,吴越人明显在地盘大小上占了便宜,所以在淮南分配上宋人要找补一些回来。吴越人仅仅拿下了金陵江北门户的扬州、雄州、滁州、庐州;这四州因为有清流关险隘与庐山、邗沟几方地利可守,拿下之后也可以与吴越原本在江北的泰州楚州相连。其余淮南十二州剩下来的八个州,则作为对于吴越人占据了湖南的补偿,留给了赵匡胤。 这样一来,吴越在这一场瓜分中增加了12个州的领土,北宋也会增加12个州的领土。从明面上来看谁都没吃亏,不过从此以后,两国之间所有的夹心层缓冲带都消失了,下一次相间的时候,便是两军反目之时。 寿州原本是钱惟昱用来作为谈判中的弹性筹码使用的,但是赵匡胤肯定不会允许这座曾经在刘仁瞻手下挡住了周世宗两年脚步的坚城继续留在南朝手中。赵光义在出使之前,从皇兄那里拿到的条件也是寿州问题绝不退让,否则免谈。于是在艰难的谈判中,吴越人的这个提议被不容置疑地否决了,表达了北宋寿州和濠州绝不退让的秘密姿态。 本来赵光义也想在底线之外为皇兄争取得更多,不过吴越人咬死不肯放弃滁州的清流关防线,所以滁州扬州庐州一个都不能少,多方运作下。加上吴越人许诺在钱粮盐铁上一次性给北朝更多输血。北宋一方自忖拿了吴越人的钱粮盐铁之后,宋军将来在伐蜀的准备工作方面至少可以缩短一年时间,也就没有咬死扬州不松口。这,才有了后来的局面。 对于赵匡胤来说,他的宋朝自从建立之日起,就可谓是无日不战。一开始吃的是周世宗柴荣留下的老底子,后面数次平叛都要靠以战养战或者搜刮进贡,本国税赋本就是入不敷出的。吴越人愿意帮赵匡胤把这个战争传销继续养大,赵匡胤也没有道理不先顾及眼前利益。 当然,赵匡胤自问以他的实力,就算吴越人不和他交易,淮南地区肯定也是打得下来的。但是如果没有吴越人的承诺、以及吴越人的水军倒戈支持的话;仅靠宋人自己建设淮河水师,起码还要再花两年时间才有可能彻底干掉淮南。在这个立足稳固后洗牌抢地盘的年代,时间也是一种资本。 或许,任何向往热血的人士在看清这一幕幕背后的肮脏,都会哀叹在荆湖之战中,完全没有热血勇武之辈用命建功的机会。有的,只是肮脏的外交交易;有限的武力,也只是用在对付形同波兰一样的交易标的本身——如果周保权和高继冲敢不听话,钱惟昱和赵匡胤才会略施小惩地殴打小学生。 …… 一切的目光,回到寿州城下,整个建隆四年正月里,吴越与北宋之间的夹心地带,只剩下寿州和濠州还在被宋军围攻,暂时没有拿下。南边的扬州周边已然落入吴越人手中,据说李重进的次子李延福和弟弟李重赞也投降了吴越人,只是吴越人没有声张,赵匡胤也不打算催逼甚急而已。至于李重进其余未成年的幼子去向便不明朗了。 李重进没有走钱惟昱给他安排的路子,天目山的避暑山庄与良田工坊他也不打算亲自去享受了,就留给他儿子和弟弟去那里住,和钱惟昱的四伯父钱仁俊做邻居养老好了。李重进自己,选择了带上他当初从大周侍卫司带出来的剩余精锐,亲自镇守寿州,与张永德做个了断。 在周世宗一朝,张永德对他的不信任和攻讦,已经让两人结下了不可弥合的矛盾,若不是张永德的推波助澜,他李重进不至于在柴荣临死的时候非要被调离中枢。数年来,他一直在想,如果显德七年的时候他李重进身在汴京,还会有陈桥兵变吗?多年的积怨发酵,让他把张永德当年对他的一次次不合与下眼药视为大周覆亡的罪魁祸首—— 何况,把他李重进从侍卫司一把手挤走不要紧,你张永德坐上了侍卫司一把手之后,为什么不在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时候阻挠呢?世宗皇帝对你张永德的知遇之恩,最终就落得整个侍卫司只有二把手韩通殉国了,你张永德居然换一层皮在赵宋继续活得好好的,享受高官厚禄? 寿州城头,李重进带着身边仅剩的五千侍卫司老兵,乃至一些寿州本地的团练兵,顽强地抗击着张永德所带领宋军的一次次猛烈进攻。李重进抚摸着仅有建议木质托架的铁铸火炮那冰冷的炮身,忍耐着,没有在宋军的前几次试探性进攻中动用。 吴越人在华夏大地上的交战,第一次使用火炮的记录是在南中的大理国战役中,不过大理距离文明世界太远,汉人不会关注到。再往前,在日本的火炮使用更是不可能为中土列国所知。所以,大家能够知道的战例,也就是半个多月前吴越军队在扬州和潭州分别用重炮轰开了城门——那是中原战争中第一次官方有记载的正式火炮使用,这个消息传开时,对于淮南军与宋军都是一个很大的震动。因为各方都是有了第一手的资料来观察火炮这种原先仅仅只是风闻其存在可能性的武器的战力。 但是纵然如此,吴越人这么做也只是基于“兵器技术扩散的必要示范”考虑而已。任何技术只要发明了,就一定会扩散,吴越人在大理使用火炮的消息,终究也会被传到蜀地,乃至扩散到中原,只是时间长短而已。与其让敌人胡乱猜测,不如有限度地展示,也好让敌人不要把此物传说得太过夸张戒备。 不管怎么说,以李重进的身份,宋军是不会猜到吴越人会把火炮这样的利器都交给他的。这,就是李重进最后一战突然性的所在。 忍受着被烟火熏烤干裂的嘴唇,李重进身披重甲在寿州城头坚守了四天。终于,在寿州西门的城楼被宋军攻城部队用霹雳车和放火焚毁之后,李重进看到了张永德本人的旗号出现在寿州城西门外的战场上——虽然还看不清张永德的面貌,而且旗阵下诸人甲胄战马相若,毫无特征,站的位置也远在床子弩射程之外,但是李重进知道,张永德定然就在其中! …… 张永德丝毫不知道,他的出征,本就是一个悲剧。 因为,派遣张永德攻打寿州,是钱惟昱和赵匡胤谈好的条件——钱惟昱确保李重进会在寿州城内,代价是,赵匡胤要让张永德来攻城。赵匡胤也知道,吴越军队会让李重进有把握杀死张永德,而且纵然李重进尽可能破坏凶器,落城后宋军依然可以找到一些残骸进行分析。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做这个买卖呢? 关键是,赵匡胤本就不在乎张永德是否会死,作为一个在后周时曾经当过赵匡胤上司的高级将领,在大宋立国后死掉,不是一件很完美的事情么?或许赵匡胤如今真的缺猛将,但是绝对不会缺一个张永德。唯一所虑的,是张永德虽然可以死,但是绝对不能死在赵匡胤自己人的手上。如果张永德死在赵匡胤手上,那么那些原本在周世宗时期就身居高位的将领就会人人自危——但是,如果是死在战场上,死在敌人之手,尤其是李重进之手,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在正月的最后几天,在寿州城下,张永德眼看前军数日来的攻打消耗比较得力,踌躇满志地亲自到前军督战,士兵们的冲杀非常迅猛,李重进的死士逐渐凋零;当走进城头床子弩射程时,张永德略微踌躇了一下,不过考虑到周边那么多骑士衣甲战马相似,也就没有多想。随着战况的激烈,张永德不由自主地亲自上前压阵激励、督导攻城队架梯冲锋。无数拿着铁牌和藤牌的护军过来遮蔽住他,他也不置可否——这么做,无疑是暴露目标,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哪怕床子弩,也不可能射穿两三层铁牌藤牌和人体之后,再杀死后面的被保护者的,不是么?古之名将,哪有遇到这样激烈的战役不亲临一线指挥若定的? 在落日余晖中,当张永德从铁牌缝隙中看到城头一丝大片金属的反光时,他心中没来由地一颤,战场直觉让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受。不过没等他多想,火光,轰鸣,以及一连串砸过来或准或不准的大铁球,乃至漫天的霰雨,就让离城不到三百步的那坨人堆变成了血肉和金属的泥团。 “开炮!继续开炮!往人堆里轰!兄弟们,想要死前多拖几个垫背的,就加把劲儿!”李重进兴奋地嘶吼着,似乎他的遗愿已经达成了。 …… 建隆四年,正月末,张永德在寿州攻城战战场上阵亡,赵匡胤旋追封张永德为魏国公。 二月初,寿州破,李重进在城破时,于当年刘仁瞻病死之楼内纵火,与杀入内城的宋军士兵近战搏杀,力竭后投火而死。不过因为新式的火炮兵器投入了守城战,宋军在攻城中遭受了更大的伤亡,整个寿州战役,战死者过万人。几门大炮,最终也在破城之前被塞了满膛的火药并且用铁饼弹夯实点火;所以宋军缴获的不过是一些炸膛后的废物,只能初步窥探出其原始的大致形状而已。 又数日,濠州平。从地图上看气势恢宏的荆湖淮南之战,居然在三个月内倏然而止、尘埃落定。24州的地盘,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被一串串连锁反应,遭北宋与吴越的全面瓜分,速度之快,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此前把李重进的地盘从24州压缩到12州,赵匡胤可是用了20多个月。而灭掉剩下的淮南12州,只用了3个月。这还不算小打一场后就分别缴械归降的高、周两家合计12州地盘。 赵匡胤完全可以想象,此前李重进撑得那么久,完全是吴越贼子在背后给李重进奶。 ... ... 第414章一盆冷水 二月初,本该是龙抬头的节气了,早春的温暖,应该已经重回大地才对。不过建隆四年的早春,似乎格外的寒冷;二月初了,河南之地普遍还没有结束降雪,也不知道是这个冬天的阴谋与血战,制造了太多的冤魂,还是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大宋晋王殿下、出使吴越之前刚刚做了两年开封尹的赵光义,或许是这个早春整个北宋朝廷上受到嘉奖最多的一个活人了——赵光义帮着自家皇兄和吴越人做了什么外交上的利益交换,当然是不能摊到台面上来讲的。不过,“出使吴越、劝说吴越王竭力相助朝廷出兵攻打叛逆”这个功劳还是可以讲的。 也就是说,在北宋朝廷的对外宣传口径中,赵光义出使的目的是说服吴越人一并出兵夹攻,而且吴越人也着实出兵了,不仅攻打了李重进的背后,占据了扬州滁州庐州等地。还在李重进借着淮南水师强于北宋朝廷水师这个契机、试图趁乱攫取湖南武平军的时候,让“更加亲善于朝廷”的吴越国出兵,斩断了李重进从黄州伸向湖南的魔爪,同时把湖南地区“安定保护起来”——钱惟昱占了湖南之后,还没有谋害周保权这个十二岁小孩儿,所以还留着一块遮羞布。 至于为什么最后的实际战争结果是北宋和吴越各自实际控制了12个州,按照官面说法那就是战争的自然推演进展导致的,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结果,是巧合,绝不是事先就有在酒桌上划分势力范围。 原本么,还有一个人功劳可能比晋王殿下高一些,那就是攻克了寿州及周边几个州的张永德——毕竟实打实的开疆拓土,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军功,还是要比外交斡旋有说服力。但是既然张永德已经在寿州战役中战死殉国了,再怎么极尽哀荣都不为过。也没人会用一个死人去和赵光义比功劳。其余石守信、高怀德、李处耘等人,分别占了攻占光黄二州、濠州乃至半打半送收复荆南四州的功劳,从程度上来说都不能和赵光义比。 一时之间,这个火箭蹿升的大宋宗室亲王,便成了汴京城内此刻最炙手可热的政治明星。从显德六年时一个22岁的指挥使,到都虞侯、都指挥使、到开封尹、再到如今。这个靠着拼哥拼上来的年轻人,仅仅4年就走完了这么长的仕途,如今不过26岁的赵光义,以比吴越王钱惟昱还年轻一岁的年龄,俨然已经走上了历史舞台的第一线。 …… 二月初八这天,汴京皇宫内,照例是大朝会的时辰。随着李重进的授首,今日的大朝会有一个重要的议题会被讨论到,那就是戡乱完成后,大宋应当如何更改年号——当然,这种事情赵匡胤是绝对不会事先大规模给朝臣透底的,也没必要给朝臣透底,毕竟那只是一件名分上的事情。 历史上,赵匡胤在建隆四年的时候,因为平定了荆湖地区的两家军阀,也算是首次消灭了“十国”这一级别的割据军阀,让北宋俨然有了逐渐混一华夏、结束乱世的趋势,所以为了显示新气象,便在这一年年初下令群臣商议使用新得年号。如今的历史形势虽然有了改变——湖北倒是被北宋统一了,湖南却落入了吴越人的手中——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终究在今年年初多了一个彻底剿灭李重进的军功,虽然和历史同期比这是一个迟到了两年的功劳,不过对于没有上帝视角不能预知平行时空历史进度的人来说,也是颇为值得庆贺的了,改个年号,也不算过分。 紫宸殿上,讨论了几个关于荆湖之战封赏善后的议题后,赵匡胤开腔问道:“诸位爱卿,此番为志国朝攘除奸凶、平定荆湖之盛况。朕决意新建年号,诸位爱卿可有溢美之号可用?” 此言一出,满殿文学之臣自然是少不得搜肠刮肚,各种讨好,想出林林总总许多候选年号。从翰林学士卢多逊,到参知政事、监修国史薛居正,乃至礼部尚书陶谷等臣,无不踊跃进言,这些人把翰林、史官、礼部这些方面都占到了,一时各执一见。 赵匡胤的文化水平不高,因此听了之后自然需要那些文臣解释一番为什么用这个年号。听了不多久,本着“之乎者也,助得甚事”的轻视文化态度,赵匡胤便有些不耐烦了。 “赵普,以你之见,当用什么年号?” 赵普精神略一抖擞,知道是自己表现的机会了。他号称“半部论语治天下”,读书其实是不多的,只是鬼点子奸计多而已,真正论学问,比之陶谷薛居正肯定要差得多。 不过幸好他提前从赵匡胤那里探到过口风,知道陛下今日要讨论改年号的事情,所以他提前找翰林卢多逊请教过。原本他也可以找其他更加身居高位的饱学之臣请教,但是那些人多半知道了消息后要抢攻,把最溢美的年号留着自己建言,为了安全起见,他才找了卢多逊。 论年纪,卢多逊如今还不到40岁,比薛居正陶谷都还要小十几岁,根基也浅,这样的人,一般才会放弃一个在皇帝面前露个小脸的机会,而换取在当朝执宰那里卖个好——因为以这种人的官位,只要讨好了赵普,就很快会有升迁的机会,而薛居正陶谷那种已经身居高位的人,再想往上挪就不是赵普一句话可以解决的了。 赵普得意于自己的判断,深吸了一口气,把昨天卢多逊告诉他的年号说了出来:“陛下,臣以为,为志平定荆湖及李逆之大功,不若改年号为‘乾德’。乾德者,上苍之恩泽,帝王之至德也,亦是武功刚徤之德。曹子建曾有《鹖赋》,其中列有‘体贞刚之烈性,亮乾德之所辅。’正好昭示我大宋乃天命所归、平定乱世之……” 当下,只听赵普把提前做功课定好的年号和解说词滔滔不绝地背出来,别人因为都是临时起意,就算想的字眼不错,肯定不如赵普这个做了一夜功课的牛逼,当下三分靠字面,七分靠解说,把赵匡胤说得龙颜大悦:“不错!以朕之意,‘乾德’这个年号倒是颇堪一用……” “咳咳……请陛下三思……老臣以为此号不妥……”一个衰老微弱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虽然很轻,很无力,但是瞬间整个紫宸殿都安静了下来。 皇帝都已经准备首肯了,居然还有人反驳? 而且众人把目光转过去后,就更加诧异了——因为发出这个异议的,居然是已经做了几十年老好人、从周世宗开始就不再犯颜直谏的不倒翁冯道。已经活了82岁的冯道,如今早就到了风烛残年;哪怕他依然注重养生,既不忧抑郁闷,也不与人争竞,也已近显露出了垂老将死之态。赵匡胤登基以来,冯道便没有怎么出风头过,今日讨论年号,他也一直在旁边眯着眼休息旁观,为什么到了这个点儿却要出来做这种打脸动作得罪赵普呢?多拉仇恨值啊! 赵匡胤虽然心中不爽,觉得略微被驳了面子,不过以他的帝王胸襟还是可以忍得住的。何况冯道的老资格年纪摆在那里,多少也该尊老敬贤,此番开口也定然是事出有因。因此调整了一下心情后,赵匡胤尽量不带感**彩地缓缓问道:“原来是冯老相爷有异议,不知可有教朕否?” “陛下,老臣愧不敢当,老臣并无针对之心,只是这‘乾德’年号着实用不得——前朝伪蜀王建,已然在45年前用过这个年号了,因此字义虽美,陛下若用之,岂不是拾了二世而亡之伪主牙慧?不可不察啊。”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五代十国时候,政权并立那么多,若不是真个学问扎实知识渊博之人,还真搞不明白各国都用过哪些年号。前蜀已经亡国四十年,而且僻处相对与世隔绝的四川盆地,中原换了那么多个朝代,史料缺失之下,文臣们不知道前蜀用过“乾德”这个年号也很正常。 事实上,如果不是钱惟昱这个蝴蝶效应的干扰,让冯道这个老不死的因为没有顶撞柴荣而悠然自得又多活了**年,原本的历史上赵匡胤这个点儿也就很开心的用了“乾德”这个年号。直到用了三四年之后,才因为蜀地贡使往还的一个机会,发现原来“乾德”早就在四十几年前被前蜀王建用过了。大怒之下的赵匡胤立刻让人重新商议,把“乾德”年号改为“开宝”,并且发出“从此宰相当用读书人”的感慨,从而逐渐对赵普这些只懂奸计实用、没有文化素养的执宰渐渐削减权柄。 扯远了,暂且回到这紫宸殿上的场景。献计用乾德年号的赵普一瞬间呆若木鸡,却犹然有一丝不死心,居然问道:“冯相何以知之?” “老夫痴长几岁,唐庄宗年间朝廷以郭崇韬灭蜀,后又派孟知祥牧守。老夫曾在郭、孟居蜀时,代朝廷犒军去过蜀地——当时蜀地还在大唐朝廷之手。” 赵普哑口无言。谁让五代十国的历史就是那么巧合——在前蜀灭亡、后蜀建国之间,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差的。前蜀并不是被后蜀所灭,而是前蜀亡于后唐庄宗李存勖;再后来后唐庄宗李存勖死于乱军之中后,李存勖派去镇守四川的孟知祥又不服唐明宗李嗣源,转而自立,这才有的后蜀。所以说,蜀地在五代时期确实有那么短短几年的窗口期,是属于中原朝廷的! 只不过,如今北宋朝廷上站着的衮衮诸公,没有一个寿命足够如冯道这样长、为相如冯道这样久,所以找不出第二个人在唐明宗的时候就已经做到翰林乃至其他高官而已。因此,这桩事情也就只有冯道一人可以在不查资料的情况下就信口说出这个事故。 事情真相大白,赵匡胤却陷入了尴尬。他狠狠白了一眼不学有术的赵普,下令道:“既如此,此事改日再议!” 改日再议,至少可以不会因为随性而丢了面子。赵匡胤已经有点后悔他此前把改年号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看起来,还是需要场外准备工作先说好才对。 ... ... 第415章雪夜访普终极魔改版 赵普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虽然冯道抹了他的面子,但是这终究是为了他好。 他完全可以想象,如果今天乾德这个年号被通过了之后,赵匡胤真的用了。再过几年,这种没文化的决定终究会穿帮的,到时候那可就是天下读书人都知道这个丢人的事情了,而且是写上史书的。纵然这只是一个用来嘲讽宋初君臣没文化的茶余饭后谈资,后果也绝对比如今这个不入史书、仅仅在朝会上稍微丢点小脸的情况要严重得多。 大朝会乃是五日一朝,这件事儿被赵匡胤搁置下来之后,为了不突出处理,肯定是要在下一次大朝会上一笔带过,否则如果为了这个事儿专门插一次大朝会讨论,便太着相了,面子上不好看。 冯道已然是82岁的老人,除了大朝会上能够得到优待、坐着上朝旁听一下,平素的朝政活动早已不去参加。 这一日,正是前次讨论年号未遂后两天,朝廷休沐的假期。午饭点儿刚过,冯道府上便来了一个难得的访客。对方没张扬做官轿排仪仗,冯府看门的门子也不认得;接了帖子,才知道是从来不曾来冯府拜会的赵相爷来了,赶紧入内通报。赵普也不托大,知道冯道上了年纪腿脚不好,没让冯道迎出中门,就径自进去了。 一见面,赵普先做了个揖,一副尊老敬贤之态地说道:“冯老相爷安好,晚辈却是做了不速之客。” 冯道还是那副淡然无喜怒的老样子:“赵相谦逊了,赵相每日事务倥偬,帮着陛下扫平四海,岂是老夫这等闲散之人可比。此番前来,却不知是……”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晚辈此番前来,却是想商议一下上次陛下提到的改年号之事。当朝文臣,莫有学问见识过于冯老相爷之人,晚辈也知道冯老相爷谦冲淡泊,不求立功显名,便觍颜前来……” “好说,好说”冯道摆了摆手,一边等着家中丫鬟上了茶盘果品待客,一边故作老态思忖了半晌,赵普也不敢打扰他,只是谦逊地陪坐着。等了许久,冯道才开口说:“以老夫之见,新年号之善,莫如‘开宝’二字。” “开宝当作何解?定然是不会与前朝重复了吧?唔……倒是晚辈问得迂了,冯老相爷所想,定然是不会重复的了。” “自然不会重复,至于这‘开宝’二字解法,却是如此如此……” 冯道也毫不藏私,和赵普叙谈起来,冯道是学问最为扎实之人,而且从政六十年来见识非凡,提出的建议自然不是卢多逊那样的人可比了。虽然“开宝”这个年号本身不是冯道自己想的,而是他的家人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一封书函上请求他在合适的时机建议赵宋使用这个年号,但是这并不影响冯道的解说能力——年号毕竟只有区区两个字而已,关键还是意义的解释好坏,解释得好,不愁赵匡胤不用。 赵普默默把冯道所言都记了下来,随后便告辞离去了。看着赵普离去,冯道的目光逐渐收束成了一线,随后才徐徐叹息了一口,起身回到书房,拉了一下书案后的一个铜铃,听到动静后,对着黑暗处轻声说道:“今夜,陛下必去赵普府邸。” “多谢冯相指点。” …… 约莫一周多之前,赵光义和吴越人外交谈判结束后回到汴京,吴越人便派了通儒院大学士、做了多年吴越外交家的林克己作为送使,带着这一年本该进贡给赵宋的岁币,到汴京回访。 林克己在汴京盘桓了数日,已然在赵宋商议国号之前一天告辞离去了。不过吴越使团中也有个别副官在汴京染病,不利于行,林克己的行程又不好耽误,便留下些服侍的从人一起,让他们病好后缓缓而归。这件事情,赵匡胤也是知道的,也无所谓——外国使团中有人来汴京后水土不服,生病了不能随队一起回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了。 赵普从冯道那里套了台词回到府中后,便开始揣摩复习着说辞。一边让自己夫人好生准备晚膳,把陛下最爱吃的鹿肉脯炖上一整爿。 赵匡胤起身贫寒,不事奢侈,平素餐饮也都不脱当年为将时的豪气。原本在宫中日常就炖些羊肉作为主菜;鹿肉倒不是不爱吃,而是弄不多,不愿意费这个事儿去奢侈。如今淮南平定、道路安宁,宋朝与吴越的贡使恢复后,吴越人大量进贡的“台湾鹿脯”才逐渐占据了北宋的宫廷饮食。 最好的鹿肉出产,有三个环境要素:低纬度、高海拔,高湿度差对流。说通俗一些,也就是好的鹿肉不能在太暖和的地方生长,要冷一些,只是这个冷不能靠地域偏北来实现,要靠热带高山环境和干湿对流明显的地方来实现。这个“冷”得是难得的“湿冷”而不是“干冷”,那样的鹿肌肉血脉所能抗拒的风湿寒邪才纯正,最是难得。因此自古以来,在东亚地区,最极品的鹿肉便只有台湾的好,日后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在台湾首次开设殖民点的时候,别的生意都还没得做,就只是找高山族土人买卖鹿肉鹿皮。 吴越人精选进贡的鹿肉慢慢地炖着,火候快到的时候再加上吴越人此番一同进贡的少数去了籽的神秘红色佐料“辣椒”一滚——这种佐料也是宫中太医和御厨都试过的,绝无毒性,只是辛辣去寒的效果远在茱萸和其他中土香辣料之上——那股让神仙都站不稳的香气,便在赵普的府邸中弥散开来了。 赵普洗了一下鼻翼,把此前自己誊写的说辞草稿收好,估摸着陛下如果今夜信步而来,应该也到了点儿了。赵匡胤有过多次到赵普家中蹭饭的先例,虽然不一定每次都是饭前来;但是赵普只要断定今夜赵匡胤要来,就肯定不敢自己先吃晚饭,每次都要故作“哎呀,陛下来的好巧,臣刚好准备用晚膳呢”的样子。 眼看到了申时末刻,天色半暗,府门外突然有人来访,赵普也不等旁人通报,匆忙赶去亲自开门,暗暗心说:“定然是陛下来了!” 很可惜,猜错了,门口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书生,面向俊俏,身量不高,却是明显的南方人气质。 “哎呀,这……阁下是?”赵普那预想的“诧异发现对方是陛下”的表情砸在了空处,硬生生刹住后才改口询问对方来路,面色表情也明显变了。 “惭愧惭愧——怎得有劳赵相爷亲自开门迎接,实在是愧煞晚生了——唔,多有失礼,还不曾自我介绍。下国小臣、忝为吴越国送使又副、通儒院编修崔仁冀——当日林大学士送晋王殿下归国时,小臣忝在其末,得以上金殿陛见,这才得以认得赵相尊荣。” 赵普想了一下,貌似前阵子还真见过这么一个人,有点眼熟。只不过原本都是大殿上接见吴越使团时公事公办而已,对方关小,也就没关心罢了。当下赵普改口说道:“哦,你就是那个吴越国使团中偶染小恙、暂留在京的崔仁冀了?却不知相访本相有何事故?” 崔仁冀马上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原来赵相爷还记得晚生,晚生离杭时,大王却是有一些杂务交给晚生此番来汴京办理。都是些琐碎之事,林大人也不过问。只是晚生染病多日,不好上门而已——这便长话短说吧。这里有某家大王给赵相爷的书信,聊表亲近和睦。另有这吴越土产的舟山海鲜十坛、日本国王进贡的虾夷俵物十坛。些许土仪,不成敬意。” 崔仁冀说着,便有二十个筋肉虬结的恶猛壮汉——只是因为冬天,天气寒冷,棉衣穿的厚实,所以赵普自然是看不出这些人的肌肉男程度的——分几批把二十口腌菜缸相似的瓷坛子搬进赵普府中。每一口瓷坛子,都有四个壮汉用抬轿子那般的竹竿兜辇兜着,稳稳运进院子放好。崔仁冀在一旁说着一些仰慕的言语,分散赵普的注意力,他也就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赵普心中想着赵匡胤可能会来的事情,也没心情和崔仁冀多扯淡,幸亏崔仁冀也还算识相,只耽误了不过小半柱香的时间便告辞了。 …… 赵府门外的街上,留下了五辆运载海货和俵物大车所留下的深深车辙印子,不过随着夜雪越来越紧,车辙很快就被掩没不见。崔仁冀带着空车队转过街角后不久,就有一个微服的黑胖中年汉子在一群看似随意的侍卫探子护着来到赵普府门外。这个黑胖子当然是赵匡胤了,身为天子,纵然私行访臣,肯定还是要有侍卫和暗哨保护的,这些人的耳目自然不必怀疑。 赵府内,赵普因为预备着赵匡胤今夜有可能来,早早就把仆妇帮佣之人都遣到了后院和两厢,免得人多眼杂不好谈事,需要做的家务,自然是早就让人做好了,此刻不必来打扰。结果崔仁冀一下子送来二十口腌菜缸,倒是不好处置了,正在一边拆信,一边想着先看清吴越王信笺所图何事,还是先让仆役们把东西搬走,大门便再次敲响了。赵普心中一凛,不敢迟疑,立刻过去重新开门,果然是赵匡胤站在门外。 “唉呀,如此雪夜,陛下还要来访,莫要让龙体受寒啊,快快屋里上炕坐,臣正要用晚膳呢。”虽然紧张,这个台词却是说惯了的,赵普不用经过大脑就熟极而流地说了出来。 赵匡胤和蔼地笑着,跟随赵普步过中庭,侍卫们则都在外面门房内冒雪守候。眼见前院中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口瓷坛子,赵匡胤呵呵笑问说:“此是何物?” ... ... 第416章臻于化境的演技 却说赵匡胤步入中庭,见赵普院中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口腌菜缸一般的瓷坛子。坛子一看便是天下名瓷——闽中建窑的上品,虽然上的是黑釉,却隐隐然有蓝紫色的深沉底子透出来,层次感极强。其中有几个,甚至还有些天目釉的斑痕,更是极为罕见的珍品了。(只是天目,不是曜变天目。普通天目虽然贵,但以东南国主的身份,也不是弄不到。至于曜变天目的建窑,后世地球上就只剩3个了,玩过信野和太阁的都知道,那是lvmax的茶道神器) 赵匡胤不懂瓷器,但是一看就知道这货肯定不比宫中的用具差。宋廷地界内不是没有好瓷窑,不过不管是朝廷内用的还是汝窑这些,都是烧浅色釉瓷见长,深色的瓷,天下没有比福建的建窑更好的。 包装已然不错了,内里的东西还能差得了么?赵匡胤心中猎奇,开口问道:“此是何物?” “回禀陛下,恰才有吴越国副使崔仁冀来访,说是有些吴越王相赠的土仪,臣恐失了礼数,也便收下了。都是些东海的海产,还有日本国进贡的俵物,无非鲍参翅肚等项了吧。” “原来是钱惟昱那厮送来的海产,那定然是极好的了。嘶~嫂夫人炖的鹿肉那是越做越好了,则平你我君臣今日便先进些鹿肉打打底,再让嫂夫人做些海鲜尝尝鲜吧。” “臣遵旨。” 君臣携手往屋内走去,摆酒盛肉准备开吃,这边便有赵匡胤的贴身太监王继恩唤了门房内的侍卫们进来动手,把瓷坛子口上胶泥封口去了,揭开来取海物。 “这坛子怎得如此沉重?啊……” 黄昏雪夜,依然有着天空朦影的反光。在王继恩那富有太监特色的尖叫瞬间,拜白雪那强大的反光效果,庭院的墙壁上都映射出一丝金光。赵普和赵匡胤同时震惊地回首,那两口最先打开的坛子里,哪有什么海鲜俵物?满满都是粲然的瓜子金。 “臣罪该万死!那……那崔仁冀刚来不久,臣也是怕失了礼数,这才收下的。还不曾打开书信看视。若是早知不是海产,那是定然不敢手下的啊,还请陛下明鉴!” 赵普的长方脸,在雪夜中也能汉水涔涔而下,实在是了不起。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书函,直接递给了赵匡胤检视,试图以火漆印尚且未曾拆封取信于赵匡胤。 “无妨,”赵匡胤拿过信封,看了一眼火漆印,随后便交给王继恩,说道:“此信既然完好,也不必看了,拿去烧了吧。钱惟昱小儿离间我君臣之毒计,又有什么好看的。” “老奴遵旨。”王继恩立刻拿了书信笼在袖中,便要转身去找火盆。 赵普见状立刻补了两个响头,涕泪俱下地说道:“臣谢陛下隆恩!陛下用人不疑,臣万死难报陛下知遇之恩。” “这些金子你便收下好了,外人不过以为国事都是尔等书生可以做主的罢了。咱君臣只管吃喝自己的便是。”说着,赵匡胤便拉着赵普继续径直往厅堂内走去,突然似乎是看到了煨着鹿脯的炭盆,便开口叫住了王继恩。 “嗯,且住!不必拿到外边找火烧了,此处不是便有火盆么。拿给朕吧,则平,今日你我君臣便用这钱惟昱小儿的书信炖肉罢了。” 王继恩从袖子里重新掏出一封有着一团火漆胶泥封口的信笺,碎步趋跑着递给赵匡胤,赵匡胤挥洒自如地往架着炖锅的炭火盆一塞,银霜兽炭的火苗便很快吞噬了信封。因为那一锅麻辣鹿肉对视线的阻挡,赵普也看不分明飞到炭盆里的那封信长相。只是隐约看到是长方形纸质物,上头点着相若仿佛地一团红胶泥印在那里。 “今日出来的时候,还有后妃说已然下雪,不必出去。倒是三弟来访,言及古人有诗‘向晚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看来读书人倒也不都是酸丁,古人读书者豪爽亦有之。来来啦,则平,你我君臣便就着这吴越人进贡的浓辣烈酒,吃他钱惟昱小儿贡的麻辣鹿肉,气死他那厮虚伪之徒,吃饱喝足了再聊年号的事情。” 赵匡胤说着,也不客气,任由赵普的夫人上厅布酒,他自个儿毫无心理负担地加了一大块颇为入味的鹿腱子肉,直接咬了一口,汁水四溢之间,那从未感受过的辣椒酣畅令赵匡胤浑身舒坦起来。 “嘶——啊……”茱萸的辣味,怎么能和这种海外奇物比呢? 王继恩原本还想提醒赵匡胤由他先来试吃试毒,或者至少是等赵普先动筷子夹一块吃,自以避嫌。可是今日这个光景,王继恩也知道赵匡胤是想示赵普以不疑了,便忍住没说。此刻见赵匡胤突然被吃的东西变得大呼小叫嘶声出气,心中大急,两步跨过去戟指喝问:“赵普!你在肉里放了什么?” 赵匡胤一听王继恩一惊一乍就知道要遭,赶紧灌了一口酒簌簌口便断喝着说:“放肆!继恩你这杀才怎么和则平说话的呢?朕是第一次吃到这么酣畅浓烈的‘辣椒’一下子没习惯过来罢了。” 王继恩见赵匡胤没事,又赶紧跪下:“老奴知罪,老奴这便退下——赵相爷莫怪,老奴读书少,没见过啥市面,恰才见陛下突然……” “无妨无妨,王公公也是忠心护主,这才惊诧,也是本相唐突了,下次稍加一点这些辣料——原本拙荆也是按着茱萸的分量加的,这才多了。 “不必如此,正是要如此浓辣,才觉爽快驱寒,来来来,则平你自己也尝一块。”赵匡胤更加和蔼地给赵普夹了一块肉,赵普豪爽地吃完,此后一顿饭的时间里便再无变故。 赵匡胤吃饱喝足之后,和赵普商量了一番该用什么年号的事情。经过这傍晚那么多变故,赵普也是把冯道交给他的解说词十成吓忘了三四成,幸好冯道的学问见识深,哪怕只转手发挥六七成效果依然不是卢多逊和薛居正可以比的,赵匡胤也有些心不在焉,论了一会儿之后便拍板说两日后大朝会定新年号为“开宝”。随后,赵匡胤便带着王继恩和一些侍卫回宫去了,赵府恢复了平静。 …… 回宫之后,王继恩一声不吭地把一封火漆完好,并无拆封的书函放在赵匡胤的案头。赵匡胤也故作不见,让众人都不必侍候,他今夜便要在御书房内歇息。王继恩一声招呼,太监宫女们便都离开了,赵匡胤这才拿起那封信,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禁不住诱惑将其拆开了。 “寡人素仰慕赵相学问谋略深湛,深为陛下仰仗……前番多赖赵相斡旋,使陛下应允与我吴越共分武平、荆南、淮南地……我吴越自去岁年初开拓海外,自美利坚洲得‘玉米’、‘土豆’等珍物,此番供奉辣椒等物,不过其中微末。尤以土豆亩产二十石,为米麦六七倍,亟需数年繁衍以壮国力。大理、湖南之地凋敝日久,未能重建,全仗赵相恩德,泽及两地百姓。” 书信中不伦不类地说了一大通,有直白有隐晦,总而言之一方面是说吴越国有如今外强中干、不宜开战的理由;比如吴越目前有什么契机,如果可以多种田几年可以让国力如何增长;又比如吴越只想保住基业,虽然如今不如北朝恭顺,也只是想划江而治在江南享乐作威作福,只要赵普能够说动赵匡胤不要起混一天下的年头,日后年年都有孝敬。此次赠送黄金十万两不过是开胃菜而已…… 信的最后,钱惟昱甚至还絮叨地说了一番“他新纳了一个日本国的内亲王藩女为妃,如今怀孕**月即将临盆,他钱惟昱活到二十六岁,妃嫔无数至今无子,这个点儿实在是没心思管军国之事,吴越国能够安静一些那是最好了”云云。写这东西的时候,钱惟昱还让周娥皇润色过,务求让对方看起来觉得吴越王是个“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的人。 这年头《三国演义》还没有成书,人们对于三国故事的认识还是以史实为主,著名人物的故事为辅。所以袁绍这种配角自然是没人去粉饰其水准的。袁绍在官渡之战前因为小儿子出水痘而心烦意乱不肯出兵陪刘备夹击曹操的典故,便被钱惟昱非常无耻地借鉴过来,挪为己用了——只要再过一个月,吴越王得世子的消息,或者说至少是得个郡主的消息,传到汴京,那么钱惟昱信中的絮叨碎烦便又多了一份佐证。 信本身其实也不能算是天衣无缝,但是妙就妙在赵匡胤看了这封信之后不能和别人商量,不能群策群力,只能靠自己的智商脑补——而且,在赵匡胤看来,除了他本人,赵普,三弟赵光义,以及寥寥数个近侍之人外,其他人怎么可能知道他赵匡胤有私访大臣的习惯呢?如果钱惟昱不知道,这个媚眼抛给谁看? “十万两?居然有十万两黄金?则平的嘴皮子,还真是值钱啊。”赵匡胤看着信函真的在蜡烛上燃烧,感慨着呢喃,“也是,那么大一口瓷坛子,两尺高。金子又沉,怎得也有三五百斤一坛,可不是就有十万两了么……折银钱,便是百万贯之巨啊。世宗皇帝铸周元通宝,一年也不过两百万贯。国朝一年铸币,也就是则平收两次金子的使费……该死!开国钱‘宋元通宝’还不如当初世宗钱铸得快呢;唉,这几年战乱不断,百废待兴,世宗钱和吴越钱,比朕这宋钱,可是要多出多少倍……” 赵匡胤心中胡思乱想着,想起他的大宋因为开国不到三个月就持续战乱至今,如今才刚刚进入全面停战休养的状态,而且因为赵宋和吴越断了两年贸易,也没有铜佛可以熔毁铸钱,以至于大宋的开国钱铸币规模还不到周世宗时两三成,一年也就三四十万贯上下。建隆元年到建隆三年加起来铸造的“宋元通宝”总和,也就相当于赵普这一趟受贿。身为一个雄才大略的开国君主,赵匡胤又怎能不恶向胆边生?赵普那厮的嘴皮子就那么值钱?不过从他斡旋着让自己接受了和吴越人的分赃意见这点来看,貌似还真值那么多…… ... ... 第417章自古天家最无情 建隆四年——哦不,现在应该叫“开宝元年”了——三月。 同一个时间点,且把上帝视角的位置略微往东南偏移那么两千里。在汴京城内的赵匡胤对赵普生出裂隙之后没几日;西湖之畔的杭州城中,钱惟昱正在等待一个紧张的时刻。 他已经实岁26周岁了,不过在他的刻意安排下,至今无子。如今,十月怀胎的选子女天皇终于到了要临盆的时分了。选子今年满打满算,距离17周岁还略差两个月,也就是说怀上身孕的时候,才刚满16周岁。 如此乙女级别的年纪,以钱惟昱前世灵魂的道德准则,实在是觉得有些危险。当初下手蹂躏选子那稚嫩而又食髓知味的身体时,他可是心中愧疚良多。不过没办法,谁让这是为了长治久安地融合掉六百万日本人呢,为了天下大业,玩萝莉玩乙女都能玩弄得这么大义凛然,有时候钱惟昱觉得自己很极品。 葛岭行宫,红梅阁内,重罗叠幔之后一间硕大的宫室被无数宫女和女医官、姬武士围着,当然也少不了可靠的稳婆。当中一张大床上,身段还不满1米5的选子那娇弱的身躯陷在其中,熟谙《阴阳诀略》气脉观望之法的安倍素子在那里紧张地给选子擦汗,微微颤抖地姿态,显然心理压力很重。另一边则是和选子有过磨豆腐之谊的好姐妹清少纳言,一直抓着选子的手无声地鼓励着。 “素子姐姐,清子姐姐,没事的,夫君说了还要疼朕几十年呢,朕可舍不得……啊呃……”刚说了没几个字,选子的声音就会呼痛之声打断。“朕”这个自称用的字眼,在一个稚嫩的少女口中说出来,当真是别有一番诡异的旖旎之态。尤其这个少女是因为被某人玩坏了,才要忍受如今的苦楚。 红梅阁外间,钱惟昱和周娥皇、周嘉敏几个也在那里看似无聊打着叶子牌等待,实则颇为忧心,尤其是娥皇更是柔肠百转,不是滋味。 她自己,前阵子正月里也被女医官们查出有了生孕,如今算下来有三个月了。娴妃杨云娥比她更晚两个月有了身子,如今还在养胎,几乎不走动。如此看来,她和钱惟昱其他妃子也不是自己身子的问题不能生养,但是为何偏偏是最年幼晚来的选子有了身子之后,她们才怀上呢?也不知将来是男是女,大王的基业是越来越大了,将来可不要酿成宫闱祸乱才好啊…… 只有钱惟昱心中明了,这一切看似云淡风轻地巧合背后,他下了多少的功夫。 他前世曾经看过一个逸闻趣事一般的小tips。说是鳄鱼蛋在32c以上的环境温度下孵出来的都是雌鳄,25c以下孵出来的都是雄鳄。如果在25~32的温度之间,孵出来的就会两者皆有——第一次看到这个tips时,他痛斥这必然是伪科学:卵生动物的蛋不是在受精的时候已经决定基因型了么?怎么可能随着后天环境而改变形状? 后来深入研究了一下,才知道那是一个哗众取宠的研究说法。真相是,鳄鱼蛋在孵化过程中,还真有这种现象,但并不是蛋本身改了性状,而是因为在25度以下的时候,孕育着雌性鳄鱼胚胎的蛋根本就孵不出来,可以破壳的都是雄性,反之32度以上的时候,孵出来的都是雌性。推而广之,他在一个机缘巧合的机会下,学会了一些偏门知识——拜后世的计划生育所赐,那个年代关于胚胎的性别选择偏方秘方研究技巧可是多如牛毛。这方面的知识,完全不是怀上就生、推崇自然妊娠的古人可以比的。 比如,在男人持续纵欲之后,x染色体的精子在蛋蛋内重新生长成熟的速度比y染色体的精子要快,所以如果在多次采取了回避措施的xx之后,再进行中枪的那一炮,生女儿的概率就会大很多;同理,如果要生儿子,就该保持一周两次的规律生活,并且规律个两个月之后、完成一个调理周期再取消措施。又比如,如果想要生男或者生女,哪个可以洗桑拿哪个可以泡热水澡,xx前桑拿温度湿度该是多少…… 天可怜见,前世攫取这些知识的时候,作为一个压力极大的杭州白领、学霸工程师,钱惟昱学这些完全是为了让自己将来生个女儿别生儿子,好免去自己下半辈子为了儿子的婚房婚车当房奴的命而已——生个女儿基本不用投资什么固定资产。谁曾想穿越之后会过上这种不管生儿生女生多生少都养得活的日子呢? 不过,那些猥琐的知识,结合安倍素子的《阴阳诀略》,让钱惟昱很有把握娥皇和杨云娥如今怀的**成是女儿。如此一来,为了安抚人心而设的局,也没什么可能穿帮了——当然,他对于安倍素子知识的借鉴,也只是单向攫取而已,也就是说素子知道的东西,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钱惟昱,钱惟昱前世记忆中继承下来那些不可告人的东西,则是在这个世界上绝无他人知晓的。 内室中的凄厉哀嚎越来越响,让人心烦意乱,周娥皇乖巧地让妹妹收好叶子牌,几人也是无心消遣了。只是钱惟昱作为大王不能进产房,所以周娥皇也就只有在外面酸溜溜地陪着,哪怕心中有些酸楚,也要装得大度。 一个端庄雍容的三旬美妇,身着素绡缭绫,面带忧郁之色从内室走出来,却正是钱惟昱的便宜母妃仰元妃。钱惟昱和周娥皇立刻迎了上去,倒是仰氏一把扶住娥皇摁在软榻上,让她莫要有孕在身还行礼。 “却是不大好呢,选子这孩子还那么小,唉……你这孩儿也真是,怎得不知心疼你妹子,那么大把的妃嫔放着不知道调理,偏偏让那么嫩的孩子扛这般事儿,连母妃都……” 仰氏说得焦急,也是心疼选子这个干女儿兼儿媳妇的意思,差点说出“连母妃这辈子都不曾生养过”这样的话,想谴责钱惟昱不懂事。结果太急了,须臾才刹住反应过来这话如何和自己的儿臣说呢?闹得讷讷地有点羞涩,定了定神,才继续忧虑地说道: “稳婆却是说孩子许是像昱儿这般体格健壮,分量大了一些。选子那小身板有些撑不住,不过幸好还没有手足先出来的迹象。只有求上苍保佑了,有日本国内宫来的一些女医官说道,原本日本贵戚、名主也有与唐土海商或婚假,或度……种的,若是倭女身段娇小过甚,而汉人挺拔魁梧的,孩子尺寸大于寻常倭人胎儿,都会这般凶险。” 钱惟昱安慰着母妃,心中虽急,也不好随便进去。一会儿又有一个女医官出来——那女医官是汉人,不是日本人——小声询问:“若是真有变故,是优先保大的,还是保小的?” “当然是大人要紧了!孩儿还不曾出世,也没有心智,大不了再要一个就是了——里面这个可是日本国女天皇,胆敢如此问,把这厮卖主求荣的东西拖下去杖毙!” 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劝,那个试图出头邀功卖好的女医官便被拖下去乱杖打死了,却也没有惊动内室,诸人收摄心神,再也不敢造次。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钱惟昱也听了选子那不抑的哀嚎半个时辰,终于有婴孩的啼哭之声传出。随后层层帘子打起,清少纳言亲自抱着一个刚刚洗净了裹在襁褓中的婴孩出来,一边走到钱惟昱面前跪下,一边激动地说道:“恭喜大王,是个世子。” 自己这般无情冷血,上辈子还多少有点厌世怕养不活小孩而讨厌儿子的人,居然也有儿子了。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到了这一刻,他依然觉得有些“人生三十年,如梦似幻”的感慨。从清少纳言手中接过襁褓,他似乎感受到那是一个帝国的分量,从此,日本人就不会再以一个**的民族和文明存在下去了。日本的男人会被大量征召入伍和拓荒,女人会被有组织地和汉人通婚,日语会慢慢消失,只作为一种古文存在……而且一切,还不用他流多少血。 “可以进去了么?” “大王,太妃尽管进去好了,里面都收拾过了。” 钱惟昱走进内室,内室很宽敞,选子刚刚被略微用干的热布擦拭了一下,移动到一张洁净的床榻上歇息,娇小的面庞一片苍白毫无血色,显然刚才失血也是不少的。一旁安倍素子还在喂着一些珍稀药材熬煮的汤药给选子续精力。见到钱惟昱进来,选子的双眸马上蒙上了一层迷蒙的雾气。 两人软语温言地说了些体己,谈了些孩子的事情后,选子无力地抓住钱惟昱的手指,用渴慕而温婉感激的语气说道:“臣妾都知道了,刚才有女医官问夫君究竟是保大的还是小的……其实夫君也不必如此急躁。夫君心中有臣妾,臣妾是知道的,真要是那般凶险,这也是夫君毕生基业的继承啊。” “快不要多想了,好生养着吧。孩子若是没了,还可以再要。纵然拿天下来换,又怎比得上妹子你重要呢。”钱惟昱轻轻搂着选子,好生抚慰着。 “臣妾好开心,臣妾总算知道了夫君心中真正的分量……” …… 钱惟昱离开了内室,仰氏还在那里照料干女儿兼儿媳妇,没有跟着出来。走到外间,钱惟昱便招呼周娥皇和周嘉敏姐妹一起另去别的宫室歇息——反正半闲堂行宫内,如今也不止一处红梅阁。 娥皇也有了身孕了,故而这阵子都是嘉敏独宠后宫,这个十**岁的少女被姐夫占了身子至今,也有将近一年了,食髓知味之下愈发温软贪欢,渴慕浇灌,当下跳脱地走在前边,不打扰姐姐和夫君说体己话儿的私密时间。 娥皇见嘉敏走开五六步之后,才略带幽怨地问起刚才的事情:“若是臣妾到时候也不安妥,大王倒是要大要小?这可是头胎世子,大王便不在乎江山社稷了么——臣妾也不是说选子妹妹就该为了大王不顾一切牺牲,只是大王还敢说不是尤其偏爱选子么?” “爱妃想哪里去了——正因为是头胎世子,才不能让他母后早亡。否则纵然有了孩儿,选子妹妹却不在了,如今这日本天皇之位,却让谁去承袭?世间岂有为女天皇夫君者、继承天皇之位的先例?若是让着襁褓之中的孩儿承袭,将来父为西国皇帝、子为东国皇帝。朝臣又会如何处断?难道寡人还能把江山传给一个外国君王不成——纵然那个外国君王乃是寡人的亲生骨肉。要弄清楚,如今的日本国天皇是选子妹妹,不是寡人!” 周娥皇心中愕然,没想到钱惟昱对于恰才和选子那番催泪弹一般的温柔缱绻背后,竟有如此深意,但是仔细一想,倒是确然如此。只是按照这个说法,实际上要想实施也是千难万难,娥皇不由得开口质疑道:“可是,选子妹妹将来总归是会生老病……” “她比寡人小9岁,寡人会尽量让她好生将养身子,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如果有问题,到时候寡人也应该已经得了天下了,寡人便先‘传位不传玺’当太上皇好了。若是没有意外的话,寡人百年之时,定然会带选子从寡人于泉下的。” 好狠!为了让日本国无血融合,钱惟昱居然不惜在自己老死的时候,把比他年轻不少的选子一起带走!娥皇顿时觉得醋意全无,只剩下脊骨中凉飕飕地阴风窜上来,不由得顿住了脚步,怔怔地说道:“那臣妾呢,臣妾便不能与陛下死而同穴了么?” “你们这些个女人啊!连这个都要争,朕给你留个位子便是。怎得心理这般阴暗,连这些飞醋都能吃!还真是……”钱惟昱哀其不幸地摇了摇头,硬生生把最后原本想说的“脑洞大开”四个字憋回去。 “姐姐你怎么了?怎得说说体己话儿便这般焦躁?姐夫可不许欺负姐姐。如今选子妹妹都生了,姐夫可要可着劲儿地疼姐姐才是。”嘉敏见身后氛围异样,也转过来骨溜溜地看着姐姐和夫君,似乎想破案一般。纵然已经做了钱惟昱的侧妃,在三个人的场合,她依然习惯叫钱惟昱姐夫。 “没事,恰才迷了眼睛,这便走吧。” ... ... 第418章世子 吴越王钱惟昱,终于在26岁之龄,由其妃子、十年方17岁的日本女王选子(为了避免磨合的麻烦,对于日本国君主在华的身份,宣传为日本国王,而非天皇)为其诞下了长子。吴越嫡系宗室后继虚悬的问题,终于暂时得到了缓解。朝野上下无不对此松了一口气,当然略微心怀怨望之人失望之人也是有的——比如文臣中的徐铉兄弟,因为他们毕竟是昔年师承于周宗的;当年周宗健在时,徐铉兄弟与周宗执叔侄之礼,自然是希望他们的“师妹”周氏姐妹能够为大王诞下长子了,尤其是如今周娥皇也已经怀胎三月,就差那么半年多,实在是可惜。 幸好在这些人眼中,不仅要论长,还要论嫡。将来若是吴越国势稳固,不忧外患的话,也不必非要追求“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的论调了。周娥皇毕竟是钱惟昱第一个明媒正娶娶回来的妻子,当时钱惟昱都没当上国王呢、只是一个郡王,这个先来后到的份儿怎么也是越不过去的。将来嫡脉唯一的变数,也就是万一钱惟昱更进一步称帝之后,怎么立皇后的问题了。 论嫁人之前的身份,那选子妃出阁前已经是一国君主了,按说必然是比周娥皇血统更加高贵不少。只是在中原文人眼中,海外日本国的档次也就比高丽和曾经的交趾高了那么一档——比高丽高级,那还是因为如今的高丽是对北边的辽国蛮夷称臣,而不是对汉人政权称臣。原本大理国在灭亡前也该档次在日本国之上,只是这个时代的大理国不比南诏,因为南诏灭亡以来滇地的三次政权更迭,让大理国的“传承有序”权威性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在人们眼中也就不算回事了。 一言以蔽之,在吴越官方的适度宣传口径下,吴越文人隐约知道他们大王娶的那个日本国女王,已经传承东瀛政权一千四百年不曾改朝换代了。只是华夏正统的认识,让他们依然觉得这也不是啥周娥皇完全越不过去的尊卑之坎,一切还有变数。只是如今长子才刚刚生出来,周娥皇怀孕了后将来生儿生女都不知道,所以谈论站队的事情还太早。整体上来说,除了个别人的一丝失望之外,没有人有真正准备付诸行动的不满行为。 王子诞生后三天,便对外公布了所定名讳、取名为钱曙;立朝日初升、国势日上之寓意。顺带还可以隐喻此子将来能是第一个融合掉日本国的华夏君主。同时这个取名也恰巧符合了吴越宗室的祖宗成法。 (根据吴越宗室排辈,钱惟昱之后一辈应该都以“日”字旁为偏旁取名。如历史上主角的堂弟、西昆体代表诗人钱惟演三子分别取名为钱暧、钱晦、钱暄; 因为自赵宋立国、吴越尊奉以来,钱惟昱的长辈钱弘俶、钱弘亿、钱弘俨分别因为避赵匡胤父赵弘殷讳而去掉了“弘”字,变成单名;所以在入宋后的第一代新生辈也就用了单名。至于主角自己的名字,其实倒是有些不太符合吴越惯例,至今没有考证出为什么。从他七叔九叔那两支的堂弟们名字来看,钱惟治、钱惟濬、钱惟演、钱惟济,都是水旁,唯独主角是日旁,但是史实如此,我们也无法解释。) 吴越王得子的消息除了在本国发酵,也第一时间传到了外部。在东海对面的日本,选子女天皇(其实选子登基后应该另立尊号,但是为了表述方便,就不做这个处理了)与“西皇帝”钱惟昱得子的消息在征夷大将军源满仲与关东管领源赖光一系中产生了一定的振奋。新任内大臣藤原为时代表的公卿朝廷更不必说——他们的全部权力都是维系在选子和她背后吴越国的军力支持上的,自然是欢欣鼓舞。 只有关东、北陆少数平家、藤原北家余孽豪族听到消息之后继续试图作乱,破坏吴越人这两年在关东丘陵和武藏野开展的马政——自从去年关东基本平定以来,考虑到这个时代东京湾和相模湾附近的沿海盆地、平原还是一种缺乏水利治理的天然三角洲湿地姿态,所以钱惟昱把这块地方大笔一挥画了个圈,规划成马场,以关东地区乃至未来虾夷的牧马潜力,至少也可以让原本主要凭借耽罗提供战马的吴越骑军在数年内规模扩大五倍。 不过,以那些平家小鱼小虾的实力,光靠源赖光带兵就可以慢慢剿灭了,钱惟昱甚至都不用派吴越本土军队去关东。因此这点乱子完全无伤大局之进度。 除了日本,第二个对吴越王得子的消息作出反应的自然便是大宋皇帝赵匡胤了,赵匡胤明面上自然是要贺喜、答谢、换点儿吴越人的回礼、趁机扩大两国商贸,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赵匡胤在确认了钱惟昱得子的消息后,对于钱惟昱给赵普那封密信上的说法更加深信不疑了—— 对于一个26岁还没儿子的国君来说,在即将得子的关头确实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不太可能亲自出兵征战。所以去年年底在处理武平军与李重进等三家军阀的问题上,吴越人也是力保先求稳、再求分赃多的态度。赵普在那个时候拼命劝诫自己持重、不要和吴越人撕破脸,现在木已成舟后,赵匡胤回想起来越来越不是味儿,潜移默化中总觉得赵普暗示自己的谈判心理价位给低了,否则说不定大宋可以把扬州一带也拿到手上…… ……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钱惟昱摆出一副乐不思政的颓废模样,每日住在葛岭行宫内陪伴着选子,顺带着孝敬母妃,其余几个钱惟昱的妻妾也有留在那里随侍的,一切内部因素倒也安稳。 文臣当中,也颇有数人寻机觐见言事,倒不是说那些军政杂务他们处理不好非要请示钱惟昱这个大王亲自处断,而是多少对于钱惟昱此番彻底和赵匡胤达成荆湖淮南等地方的瓜分协定有些惋惜。 钱惟昱当然是和这些文臣商量过彻底出卖李重进高继冲等人、扫除吴越和北宋之间缓冲带的问题的。当时这些臣子也多少接受。不过看到钱惟昱如今的状态,不免有人和赵匡胤那般觉得“钱惟昱是因为自己个人的后嗣问题悬而未决,无心他事,才如此处断”,因此对于吴越国没有在这场外交博弈中攫取更多而惋惜——毕竟人心总是贪得无厌的,在许多文臣看来,若非大王心中动摇,心不在焉,咬死了价钱不放的话,说不定还能把淮南要冲寿州拿下来呢。 钱惟昱自然不能寒了臣子们的心,装怂装“色厉胆薄”那都是装给外人看的,不是装给自己人看的。为此,月末的时候钱惟昱少不得在半闲堂内私宴请了几个最近忧虑不已屡屡进言的重臣,让他们好统一思想,知道钱惟昱非和赵匡胤暂且议和的理由。垂老不堪的吴越本土老相爷元德昭、南唐南汉等地收复来的重臣如孙晟、韩熙载、徐铉、钟允章等人;以及如今在吴越政坛中最为重要的几个——都已经在中枢当上了枢密使、全职尚书的钱仁俊、钱弘亿、钱弘俨,均在其列。 让宗室中确实有学识才能的人掌握实权,也算是吴越政坛的一大特色,这一点没什么好避讳的。毕竟是乱世嘛,穷人家普遍谈不上“家学渊源、见识不凡”,和承平日久稍微有点钱人家就读书的年代自然不同。只要有才能,哪怕是赵宋朱明那种朝代该当猪养起来的藩王,钱惟昱照样可以用得得心应手,只不过将来不要留给他儿子这种“祖制”,便也就不怕“七国”、“八王”、“靖难”之类的破事儿了。 酒菜不过是个过场,喝了几杯后,老相元德昭颤巍巍地先语重心长开腔道: “大王,最近朝中颇有武臣以为北朝无日不战、无役不予;三年多来兵疲民困,我吴越正当乘其弊而进。却如何让秭归要害落入宋人之手、淮南淮北也不予救援,人心惋惜,多有不甘啊,还请大王以砥砺士气节操为念,勿要再为麻痹赵匡胤而轻言放弃实利了。” 听元德昭开口了,孙晟也算是一心为国,不计个人得失,恳切地说道:“元老相爷所言甚是,不过武平军之地我吴越本就是志在必得。为了不让北朝渡过长江,与之博弈分润出一些淮南屏障也是无法可施之事。臣等此前无法在谈判中折服赵光义,让宋人给出更多,那也是臣等的责任,不敢怨人。 只是如今已然和宋人瓜分完了地盘,后续的朝贡便该尽量能免则免,盐铁榷商也该控制。如今这局势,宋人定然已经了解大王的野心,任是大王如何谦卑,又如何能再让赵匡胤掉以轻心呢?何况如今天下三分之势,我吴越与赵宋直接接壤,沿江边境两三千里。每多给赵宋一贯钱,便是让赵宋多出一贯钱来扩军备战、恢复国力,请大王三思啊!” “元相与孙卿果真公忠体国。到了这一刻,诸位爱卿都是寡人的心腹之人,也不必讳言。不错,寡人确实已经坚定了混一天下之野望。不过与宋人议和,乃至输送金帛钱粮,却绝不是为了无意义地示好或是麻痹赵匡胤。 从今而往,每年直接进贡的钱粮会控制在五十万贯以内,纵然有危机,绝不会超过一年百万贯,不过是虚应其景,买个虚名罢了,免得北人百姓士绅对我吴越产生什么抵触。至于榷场交易,雪盐定然是按拿捏的分量供给,不会给赵宋找到囤积雪盐提前摆脱我吴越控制的机会的。铁器贸易更要严查。至于其他货品尤其是棉布等物倒是无妨。好歹要用这些东西把朝贡的钱粮都翻倍赚回来。” “如此说来,大王倒是早有成算了?那当真是我吴越之幸,臣等恳请恭聆圣训。” ... ... 第419章第四条路 “诸位爱卿可是以为,如今我吴越与赵宋已然直接接壤,再无以邻为壑之腾挪余地,便该就此与赵匡胤明刀明枪、无需再虚与委蛇顾及邦交?如此,不免落了下乘。先说寡人为何与赵宋瓜分荆湖淮南之地、务求继续与赵宋表面和睦。 玉米、土豆、红薯、奎宁,凡此种种作物,至我吴越不过一年,整需繁衍数代以夯实国力积蓄。奎宁此物推广之后,麻逸国渤泥国等处颇可移民屯垦、取其铜矿、猛火油等物。开拓大食国商路的尝试,我吴越也是起步不久,原本多年来都是最多将货物贩运到两广闽台、让大食海商主动万里迢迢来广州泉州贸易。如今我吴越海商也能主动前往西洋,又是一桩大利,货殖可增数倍。另外日本国平定不过一两年间之事,原本我吴越马政主要依赖耽罗岛,现在靠着在耽罗岛提前大量囤积马驹、移到关东繁衍,也需至少两三年时日成军。 以赵匡胤之见识,原以为我吴越与赵宋和睦之后,再无开疆拓土之机遇,其余数面不过蛮夷之地。而我吴越有航海之利,又有奎宁这一让吴越人在汉人一贯视作畏途的南洋地区开拓的利器,发展潜力远出赵匡胤预料,这便是一个信息不对称了。” “南洋居然有铜矿?还可以直接自己开采大食人售卖的猛火油?”“听说华夏丝绸茶叶贩运到大食国,比之在泉州出售更贵二三十倍,若是当真可去,也是美事。”“那是因为物以稀为贵,若是我吴越海商大量下西洋,汉货一多,哪来的二三十倍之利,无非也就七八倍,至多十几倍了。”“十几倍也是不错的了。” 几个重臣听了钱惟昱一些话马上就在那边窃窃私语起来了,也不打断钱惟昱的言语。道是钱惟昱看他们在讨论,下意识地收声,元德昭孙晟才不好意思起来,且住口了。钱惟昱便继续往下说去: “刚才说的是发展潜力上的信息不对称,现在来说第二点——诸位爱卿可是以为,赵匡胤占了归州夷陵渡,且房州的上庸-房陵等汉水余赘也素为赵宋所有,再加上兴元府北的古阳平关故道。因此自古三路入川之道路,便尽数掌握在赵宋之手,从此以后赵宋对后蜀孟昶用兵时,我吴越便再无便宜行事的插手机会了?” “确如大王所言,自古无论是光武伐公孙述、钟邓灭蜀汉、桓温取成汉、郭崇韬讨前蜀,莫有他途可进。如今三处入川隘口尽在赵宋,则一旦宋人养成气力,蜀地便是其独享之战果了。” 孙晟抗声直言,引得其他几个大臣也纷纷附议。连钱弘亿钱弘俨两位叔父都对钱惟昱投来了疑惑的目光,只有挂名枢密使的四伯父钱仁俊面色如常,似是知道钱惟昱心中在做什么打算。钱惟昱便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四伯父,让他向群臣解释一番。钱仁俊会意,便把话头接了过去: “诸位所言,老成谋国,然时移则世异,自古如此,并非就代表没有别的办法——自古中原王朝,从未有不得蜀地便先取‘西南夷’各处的先例。无论是夜郎、孟获兀突骨、南诏、大理,历朝历代都未曾彻底征服。然我吴越如今新并大理,滇地尽在我吴越之手,黔地也可通过数年改土归流将其沿大江大河各处要害归化,仅余十万大山中生番蛮部。因此,孤以为大王之意,莫非是要从滇地寻摸一条古人所不知的道路,作为入川的后手。如此孟昶与赵匡胤皆不知此道,不作防备,一旦宋军蜀军相争必有一伤、乃至两败俱伤之后,我吴越可趁其疲敝……” “枢相果然久居南中,深谙南中情势,不错,寡人所盘算的,便是如此办法了。” “什么?当真从滇地也有可通蜀地的便道么?不会是要在十万大山中开山劈林的羊肠栈道吧?大唐全盛时,玄宗命鲜于仲通伐南诏,也不过只到得川南,由川入滇之道路,我汉人自古皆不曾与闻。哪怕是诸葛武侯七擒孟获,也不曾到得滇地深处吧?” 钱惟昱和钱仁俊的一问一答,引起了在座重臣的震惊,纷纷开始质疑这个想法的可行性。其实这种质疑,完全是一种审慎地态度,因为在当时的历史和地理认识中,哪怕是诸葛亮平南中、擒孟获也绝对不如《三国演义》上说的那样风光。当时蜀汉军队涉足的南中四郡建宁郡、牂柯郡、朱提郡与永昌郡,也并不是就代表如今的云南全境了。经过后人考证,建宁、牂柯的实际控制疆域也就相当于成都平原南部边缘的四川乐山到云南的昭通、犍为一带,距离昆明和大理一线,光是纬度上的南北距离就还差着三四百公里以上。而朱提、永昌大致也就往南延伸到后世遵义、贵阳这一线,所以实际上,从四川盆地到昆明盆地之间的路线,古代汉人完全是两眼一抹黑的。 就算钱惟昱不知道这些历史知识,但是另外有一点,后世中国人只要但凡不是文盲都知道——初中地理课本上教过关于长江源头的考证历史,现代人当然知道长江是发源于青藏的唐古拉山、上游是金沙江。而古人却不是这么认为,一直到明末地理学家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记》还原原本本记载着“岷江导流说”为正统,也就是说古代中国人一般都认为四川的岷江才是长江的正源,而金沙江四川段则被认为反而是岷江的次要支流。 这种认知,和中国人古代的“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这一朴素认识是有很大关系的。古人觉得地势就是西北高、东南低,长江从四川往下的形势,一直证明了这一点,所以岷江在西,肯定是上游干流;金沙江在南,肯定是支流;至于中缅和川藏边境包括横断山脉在内一系列地貌,古人是不会研究其成因的。以至于数千年来,没有汉人考证过云南境内的金沙江和最后“汇入岷江”的那一条是否同一水系(当然了,那时候也不会两个都叫金沙江,事实上云南境内的那段金沙江在古代根本没有名字。) 钱惟昱给在座诸人略微解释了一番之后,诸人这才恍然大悟。“大王是说,那滇地居然还有水路可通川中?便如当初我吴越灭大理时,沿邕江修河工开路一般么?” 钱惟昱拿出一副勘测比较简陋、水系水文都不曾标注出的大理地区疆域地形图,让诸人上来观看,同时在图上指点说:“不错,寡人之意确然如此。当然,滇地的金沙江段水深流急,部分江段定然是无法通行的,也不是我吴越如今人力修葺可成。从东川郡、石城郡往西北偏北二百余里,便是白石江与金沙江交汇之处,或是从会川府、建昌府往正东修葺部分栈道通行。至三江口往下,便可修葺整治险滩,以便通航。同时那些地段也无法从上游运船过去,便要在那蛮荒之地新移民屯垦建成城池、修筑船厂,造船数年,便可顺流而下。” 钱弘亿和钱弘俨在内,大家盯着地图看了半晌,茫然无头绪地问道:“敢问大王,那处地方究竟叫什么?这图上连江水标注都不明晰,更是地名全无……” “确实没有地名,枢相在大理时,也曾略略派人勘测考证过一番,那里果真是蛮部中的荒芜所在。不过寡人决定将那两处金沙江的渡口、船厂城市分别定名为攀枝花、昭通。先算两个羁縻州的建制,唤作攀州、昭州也罢,将来若是人烟繁盛了,再做改制。勘测水文修葺河工的事情,寡人安排了如今在岭南屯垦数年、修治桑基塘屯田卓有成效的樊若水前去,并且多派新募撩浅军人马、钱粮火药不可短缺。” “若是从这里当真可以水路入川,将来我军占据上游之利,只要在攀枝花与昭通提前积蓄囤积前两军械,便不愁不可以趁虚行事了。只是不知蜀人在川南黔西势力几何,是否处处分兵固守。” “蜀人从来不曾想过还有人会从南方袭击蜀地的。若要说有州府夹江建城的,至少也要到戎州(今四川宜宾,出五粮液那个地方)一带了,戎州正处岷江、金沙江汇流而成长江的要隘所在,蜀人定然有驻军常备——实则这驻军也是防备楚地兵马自秭归溯江入川后,沿岷江而上罢了,本非防备金沙江方向的威胁。至于戎州以南,虽然也有些荒僻的蜀地州郡,然兵备废弛,也无沿江屯兵之要隘。诸位爱卿可还有疑虑么?” “大王如此高瞻远瞩,臣等愧服!我吴越有大王这等雄主,定然成就远在昔年越王勾践之上,臣等能跟着大王混一天下,真乃万世之幸。” “今日这番话,都是绝密之言,诸位爱卿听过,也知道其中兹事体大,绝不可以外泄。若是外间武臣还有忧心怨怼之状,诸位爱卿还要另想他法安抚才好、便宜行事。” “臣等遵旨!” “如此,便散了吧。” 元德昭、孙晟、韩熙载自去不提。钱弘亿听了钱惟昱今日的说法之后,却是感触良多,直到众人离开,他才对钱惟昱说道:“大王今日一番话,令臣茅塞顿开。如此说来,我吴越与赵宋之战,至少还可以拖延三年。臣原本有一提议,只是想着大战在即,怕乱了人心不敢猝然使用。今日倒想与大王探讨。” “王叔但说无妨。” ... ... 第420章终归要来的纸币 “常置飞钱?嘶……王叔的意思是,让我吴越朝廷趁着这几年内部安稳、降雨日渐广阔、百货往还钱币结算不便,发行可以民间自由承兑的交子?哦不,寡人说的是飞钱。” “却是如此,大王。我吴越虽然富有四海,金银锭判及铜币自铸丰裕,物产之盛也远超前代。然如今新得荆湖、扬州大理等处,疆土开拓之速,也是前所未有。原本福建、台湾、两广、江西等处俱是数年得一处、而后集结朝廷私有之财力建设一处、夯实国力。如今猝然要同时复兴扬州及湖南,所费已然不少。大理之地蛮荒,转运不便,烟瘴遍地,更不通海贸。如今要修葺金沙江水利,虽然臣不知所费几何,但决然不是浙江、闽江、赣江等我吴越平素修过河工的所在可比。如此巨额支出,再加上钱重转运不便,不如便学习唐宪宗时所定飞钱故法、略作修整,改为常置飞钱。想来以我吴越朝廷素来富庶之名声,定然可以让百姓富庶之人集资为朝廷所用。” 纸币……这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啊……钱惟昱当然知道十叔在说的是什么,可是他这人上辈子就非常痛恨那些搞虚拟经济的金融吸血狗杂,虽然不至于连纸币都恨上,但是只要有纸币,就会有银行,似乎以钱惟昱的智商,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出什么让纸币出现而不产生银行的办法。他实在是不希望将来的史书上,他钱惟昱因为在他自己的任期内让国家有了银行这种罪恶的存在而著称,这种功劳他宁可不要。 钱惟昱沉默良久,以至于钱弘亿都差点儿以为钱惟昱是听不懂“飞钱”这个制度,不过钱惟昱不问他又不好主动解释,否则岂不是看低了大王的学识么,最后,还是钱惟昱缓缓嘘了一口气,岔开话题问道:“十叔所说的这常置飞钱之法,可是自己想出来的么?或者说是从晚唐旧法改良的么?” “臣也不是全然凭空而想,此前,十三弟掌礼部、司科举。臣有一次偶然与工部张思训清谈时,闻张思训提及,因我吴越文风鼎盛,大王礼贤下士,多年以来,渐渐有荆湖乃至蜀中寒门士子流落至我吴越落籍赶考。臣也是为了采风诸国制度,常找十三弟帮忙,考校一些蜀中与荆湖举子。后来发现,这宪宗朝飞钱之法,在川中经过王建、孟知祥两朝发展,俨然不仅有官发,亦有蜀中豪商富户私印,只要日常经营榷税不少,官府也不管制。 宪宗时旧飞钱制度,发票之后署明存入铜钱银两的钱数日期地点,到期后便需在目的地取出,不会作为长期持有。蜀人改制之后,却是因蜀地山川险阻运输不便,钱之一物,又不似消耗品,因此几家豪商之间内部通兑,渐渐形成了不限汇兑日期、地点的通钱。此见闻曾令臣大受启发,思忖为何天下之大,只有蜀地把这飞钱发扬胜于寻常,后来思来想去,觉着该是因为自唐季以来,其余各处州郡皆曾受王仙芝、黄巢、秦宗权等流贼屠害,富户洗灭,天下除蜀中之外,再无垂数百载之名望世家,因此若要常置飞钱,百姓必然多有不信。唯有蜀中虽有战乱,却只是上层节度使之间攻伐,并无均田均产之流贼,豪绅巨富并无根基动摇。” 钱惟昱听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他认识十叔十六年了,而且十叔一直没有表现出过别的异常的话,那么他肯定会怀疑十叔也是一个穿越者的。因为这番见解如果不是靠先知先觉的话,定然是要经济学的天才才能总结地出来。 钱惟昱当然知道钱弘亿说的就是切中本源的内因——唐宋之交,蜀地最早出现常置飞钱,乃至宋初演变成交子,很大一个原因就是蜀地的豪绅巨富阶层直到宋初都保存地比较好。这样的环境,让蜀地的超级土豪们有一种历史积淀形成的威望,在飞钱改制中其信用积累难度远低于别国的暴发户。 当然了,钱惟昱也知道,正是因为蜀地的社会矛盾一直没有释放,所以原本到了赵光义执政的时候,才爆发了姗姗来迟的“王小波李顺起义”——别的省份,早在一百多年前,就通过王仙芝黄巢秦宗权的一通滥杀把唐朝三百年持续土地兼并带来的内部矛盾释放了,而蜀地却拖延到了北宋彻底一统天下后才触发了这场迟到的释放。 “不知王叔想过没有,若是朝廷发放飞钱,而且任从汇兑,那需要各处州府设置多少机构以供百姓承兑之用?那么多银两铜钱分散设置府库,又如何监管?我吴越如今的财赋账目之法虽然是亘古未有之善法,然从王叔在平南军时、修兰溪江借贷款项算起,至今用了也有十年之多了,虽然朝廷营建之工程中,劳役私用基本杜绝,钱粮贪墨比之前朝也折减了七八成,但是终究还是有的。各处囤积对于银钱占用也非常可观,还是起不到‘准备金比例超发’的效果。 如果朝廷官营常置飞钱,监管之人自然不如豪商那般精细——豪商的钱财都是自家的,没来由自家贪墨自家的钱财。为了避免一下子放开过甚,寡人以为,不如仅以朝廷税赋为质、发行新式飞钱,不许百姓各处兑换,若要兑换,只有在杭州可以把飞钱换回银两铜元,但是准许百姓每年当纳皇粮国税时,以飞钱缴税。朝廷也可以给以飞钱缴税之百姓以一定的折扣优惠,也便是了。” 钱弘亿暗忖大王在这种事情上果然还是持重为先,不求扩张快,只求信誉稳,当下赞同道:“飞钱缴税优惠?唔,那便是相当于让商人提前一年借钱给朝廷,然后朝廷给商人几分的利了。此计倒是稳妥得多,不必有任何本金就可发出,只是规模上会小得多——朝廷一年农税商税相加有多少,百姓若是想保险起见,便会只认购一年缴税所需,而且只有良田千顷或是海船成群的豪商才会认购,普通贫穷百姓能够渡过青黄不接无需借贷已然是不错了,如何还有闲钱购入抵税钱。这样一来,发行的规模也就相当于朝廷一年的大额税收了。” …… 按照钱弘亿原本的设想,或许他便会成为后世史书上纸币的发明人而载入了。可惜在钱惟昱的反复持重修改之下,这种效法唐、蜀飞钱的制度,最终演变成了“流通性债券”。钱弘亿回到户部之后,一连数日与江景防等户部钱粮官僚商讨细化,最终在开宝元年四月底给钱惟昱上了一份详细的方案,关于如何发行这种债券,也得到了钱惟昱的认可,明发天下,开宝元年下半年起正式实施,并且可以涵盖开宝元年的夏税、秋税两笔农业税。 因为是第一年实施,也没有融资周期,所以如果豪绅马上认购新钞用于缴纳当年的税赋,是没有折扣优惠比例的。但是因为吴越原本没有实施过类似“一条鞭法”的制度,因此农业税一直还是以实物征收为主。如今允许用钞之后,相当于是变相允许以钱替代实物税、只要比照当年朝廷常平仓的出粜价格折算,即可以钞纳税,所以还是具有一定的推广吸引力的。 对于那些用于支付来年税赋的钞,朝廷定下的折扣比例是:持钞缴税者,享受九五折的优惠。持钞提前一年缴税者,享八八折优惠,提前两年缴税者,享八折优惠。也就是年利率约摸7%~8%的样子,对于那些中国古代普遍喜欢窖藏白银铜钱的自然经济毒害者来说,如果有余钱可以提前两年缴税就少缴一部分的话,相信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随着法案在各行省申明宣传,吴越王钱惟昱下旨在杭州本地也新圈了一片地块用于建立印钞厂。为了方便保密与管理,印刷厂就设在了西湖中的孤山,依靠白堤进出,取名为“西泠印钞社”,为了防止印刷污水污染西湖,又掘了沟渠排污、增设新堤围池——反正如今这个时空说不定将来也不会有苏堤了,把这一景补上,也是美事。 衙门与工场统归户部直辖,全国仅设此一处印钞。所印抵税钞命名为“吴越银券”,面值最大五十贯,其下十贯、五贯、一贯再设三档,纸张大小从五十贯的八寸长、四寸宽到一贯钞的五寸长、两寸宽不等。用新鲜亚麻纤维制纸制钞,质地务求韧实,强度堪比麻布。再以蓖麻油的多色彩墨分层两次印刷。这年头没有水印,为了增强防伪性也只有在纸质和墨质上下功夫,印刷的模板都是铜模,雕琢精细,非特定蓖麻油墨无法配合确保沾染牢固。而如果不用蓖麻油墨,又无法做到在亚麻纸上不渗开去。如此一来,墨色和纸张一搭配,就可以大大加强防伪性。最终,还有户部一组专门用于加盖面额的印信盖章。 五月底,新的银券便在杭州开始发行,朝廷宣布年内最多印刷相当于朝廷三年商税收入的银券,凡百姓皆可以银、铜置换的方式直接购入,也可以选择在遇到朝廷的政府采购物资订单时、接受朝廷以银券支付货款。对于那些出卖劳力给朝廷的力役、以及朝廷的士兵、乃至官员,朝廷则可以以非强制的方式统计后以银券发饷。第一年主动接受银券发饷的公务员和士兵,可以享受相当于每年多发一个月饷银的涨工资待遇。 ... ... 第421章有样学样 民间纸币产生的最初年代,建立信用的最简单办法,便是敞开兑换——使用纸币,可以畅享便携轻盈的便利,同时又可以随时随地在通兑的机构兑换成银两铜钱。 如果是朝廷官方发布的货币,那么在大一统的情况下,哪怕不承兑金银光靠政府信用和其余货币禁令的形式强制推行,也能够勉强推行的下去——比如朱元璋的大明宝钞,便是毫无兑换信用可言,全靠政府武力强推的纸币。虽然这种纸币因为没有准备金、无法兑换银两铜钱乃至超发,会以超高速度发生购买力贬值,最终被百姓视如敝屣。不过,靠着政府强推好歹还是可以撑上百来年的——朱元璋推行的宝钞制度,最终也要到明武宗正德皇帝时候才正式寿终正寝,成为绝对的废纸。 不过,官营纸币在不承兑的情况下,要想实现其信用,最大的前提前面也说了——必须是大一统的环境下,也就是你这个朝廷的存在必须很稳固,老百姓要相信你可以坐得久江山,否则一旦政权本身朝不保夕,纸币也就剥削骗骗最底层的穷苦人了,稍微有点见识的乡绅富商读书人阶级,说不定就会直接选择暗中投靠政权的敌人,至少也是私下另用私钱、抵制朝廷纸币。 如今的吴越银券,便是属于一种不能承兑金银铜钱的流通型债券,所幸如今吴越国势昂扬,与北朝的赵宋名义上也是和睦有加,百姓暂时对于吴越政权的统治权威性没有什么顾虑,第一批银券发行出来之后,马上有一些官方背景的豪商——比如明州蒋氏带头认购。蒋家带了头,其他多多少少和政府经营相关的豪商也会被变相着摊派接受第一批的银券,这便是推广的源初。 让豪商们接受纸币只是第一步,要让人真正认为这就是钱,自然还需要做更多。没了金银承兑,后世的同行是怎么做的呢?米国人悟出了石油美元的道道,那是因为石油是每一个文明社会都必须要用的半硬通货。但是如今这个时代,除了金银之外貌似没有硬通如石油的货色可用,所以钱惟昱和钱弘亿商议之后,便定下了一个替代性策略:吴越国内的商人要购入至今都由朝廷官营和蒋氏商会两家瓜分垄断的平湖雪盐的时候,应当使用纸币银券购买。若是购买“夏威夷霜糖”的话,也欢迎优先以银券购买,可享受5%的折扣。 原本更绝的做法,应该是规定这些货物都只许使用银券购买雪盐和霜糖——比如后世的石油美元,便是要求石油不仅要用美元结算,而且必须只用美元一种手段结算,决不允许有并列的竞争者。不过这一条如果实施的话,对于朝廷的信用多多少少有些影响,毕竟吴越通宝的钱币和朝廷官铸的银币金判也是官方法定货币,没道理朝廷的货币不能用于购买某些东西,纸币也不该有任何高于铸币的表现。唯有雪盐这东西因为涉及法定的官方专卖,所以朝廷制定专用购盐币种也就合情合理了——历史上到了北宋出现西夏之患后,也曾经以民营商人运粮到山西前线卖给边军、换取准许购入官盐的盐引。吴越的纸币购盐法,也就相当于是兼备了货币和盐引的双重身份。 有了这个伏笔之后,再想让吴越银券变得更像毫无瑕疵的硬通钱,后来钱氏御用商会和蒋家等专营盐业的大豪商还做了一些锦上添花的处理:比如盐价本就是根据时价略有波动,有零有整的,而如今吴越朝廷印发的银券最小面额也是一贯钱,自然存在找零的问题。大商人们用银券买盐后,单笔找零低于五十贯的部分,王室御用商会和蒋家都会使用吴越通宝和官铸银锭、甚至小额金判进行找零。如此一来,虽然官方明面上说银券目前暂时是不承兑的,至少也会让人觉得这东西与金钱无异。 …… 货币制度改革的消息,总是传播的很快,毕竟商人总是每个时代嗅觉最为灵敏的一个阶层。 赵宋朝廷与吴越人年初秘密协议瓜分了荆湖与淮南之后,也逐渐进入了休整期,军队建设首次从建隆元年以来无日不战的紧绷状态松弛下来,进入重整编制、扩充后备兵的阶段。而国家机器的首要重心,也倾斜到了稳定地方、重建战乱后打得一团烂泥一般户口几乎流失殆尽的山东、淮北。 经济建设方面,赵宋的主要精力除了让流民重新安顿下来恢复生产之外,重头就是由朝廷组织,重建齐鲁沿海的海盐盐场,恢复朝廷的盐业自产能力。吴越人在平湖晒制雪盐的生产工艺也持续了十二三年了,以这个时代的信息闭塞程度,和北朝孱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航海能力,虽然平湖盐场生产的个中细节不可能彻底流出,不过仅仅是一个“依靠日光晒海水降低直接熬煮海水所耗燃料”的先进意识还是已经逐步扩散了。 山东沿海的海滩缺乏纯净的沙滩,众多细碎的入海河流,让周边地貌更多以泥淖混杂的滩涂姿态存在,至于珊瑚砂底子的沿海地貌更是不可能找得到。再加上山东靠北,日照强度不如热带的平湖,又不像平湖那样几乎全年都干燥不已,所以绝对依靠日晒来生产食盐肯定是不可能的。赵匡胤让宋廷工部、户部的官吏反复督导,寻访民间盐匠,最终在开宝元年也只实验出了一种比之后周朝时消耗木柴数量大约可以俭省三分之二的生产方式,即让海水晒成脱水三分之二、含盐量大约10%的浓卤,然后再大锅煮卤制盐。虽然比吴越人成本还是要高很多,而且泥沙杂质去除不纯,质量不佳,但是比起后汉后周两朝时的制盐工艺还是有了很大进步的。 除了盐业,第二个重头便是铁业。赵宋用行政命令由官府组织每个州都重建足够多的冶铁作坊,确保铁器锻冶的产能。同时对于直接在赵宋境内低价倾销已经制成农具、菜刀、铁锅等吴越国产的成品铁器的,官府也会严加监视,若是有利用低价冲垮本地铁器作坊的嫌疑的,便会遭到管制与处罚——至于从吴越进口优质兵器直接出售的,赵宋朝廷倒是来者不拒,乐见其成,可惜吴越人显然没有让成品兵器和优质钢材制品通过商贸渠道流出的打算。 正在宋廷变着法儿恢复国家财力和物资产能的时候,传来了吴越人发行纸质抵税债券、并且规定以抵税债券作为吴越国内采购官产雪盐的唯一货币的消息。这对于赵宋朝廷无疑是一个很大的震动。朝中几个嗅觉灵敏的高级官僚乃至司掌户部的人纷纷嗅到了这套法子的可效法之处——相比于吴越,北宋可是缺钱问题严重得多。国家除了依靠农业税、盐税这些传统税收收入之外,可以说是完全没有那些类似于吴越的国营产业,也没有海贸之利。如果印一些纸就可以当钱用的话,岂不是空手套白狼? 为了这,赵匡胤先找了陶谷、冯道、卢多逊等数位文臣商讨效法纸币的办法,可惜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对于真正与民争利的理财之术认识实在是浅薄得可以。末了,赵匡胤忍住恶心,重新找来了被他不冷不热处理了几个月的赵普密谈此事。 赵普自从那一次收了吴越王足足十万两黄金贿路的事情之后,便一直和赵匡胤之间的君臣关系埋下了一根毒刺,赵普也知道这种事情,就算赵匡胤没有看钱惟昱的密信,可是毕竟知道他巨额受贿了,心结总归是有的,这种事情越解释就越描越黑,赵普纵有千般智计也是无法。略微等事情淡了一些之后,赵普在四月间寻了个由头,趁着朝廷盐政改革的当口,上奏找朝廷纳捐了一大笔黄金,对外没有公布数据——毕竟如果公布的话,朝廷文官包括赵普的无数政敌都会攻击质疑他金子哪儿来的。 可惜的是,赵普毕竟是个贪财无厌之人——历史上,他正是因为多次帮着赵匡胤经管那些法外之财、诸如秦陇大木之类朝廷新增禁止民营的垄断利益时,因为中饱私囊,连带着那次收了吴越王的金子,这才被罢相的。(前几日居然有书友回复说以为赵匡胤访普发现吴越王以海鲜名义送金子的事情是我的小说家言,实在是汗;申明一下,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明明白白的史实,《宋书赵普传》上写明了的,是赵普在赵匡胤一朝罢相的诱因之一,本文行文时略有加工,以符合改变后的历史。只不过历史上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点在将近十年之后而已。) 如今,拿的金子规模比历史同期多了太多,赵普纵然得了赵匡胤的特许,还是不敢独吞,全部捐出去,又心有不甘,便思忖着赵匡胤已经把密信烧了这一关节,二一添作五,捐了6万两黄金给朝廷,约摸折合60万两银子。同时密折上说自己那日清点后,吴越王二十口腌菜坛子一共就只塞了六万多两金子,除了零头之外,其余已经全部捐给朝廷。 可惜,赵匡胤是看了信的,对于那日那些塞金子的坛子分量、充实程度也有过目击,也记下了尺寸。回宫后拿着赵普捐的瓜子金,弄了类似大小的坛子塞了一遍,便更加坚信钱惟昱信中的“十万两”数据是真实的。对赵普的隐隐嫌恶也就更加难以自拔了。 让这么一个人,来主导大宋朝廷的“金融改革”、纸币发行,赵匡胤心中也是七上八下,赵普在这方面牟利的才能他是很相信的,可是道德的隐患,让这种能力成为了双刃剑。 ... ... 第422章通胀阴影 赵匡胤和赵普关于纸币改革的问题上,究竟谈了一些什么,外人便不得而知了。只是在开宝元年的秋天,北宋的官发纸币改革,也在短暂地准备之后匆匆上马了,新发的纸币和吴越银券相若,只是名字定名为大宋宝钞,面额从一贯到一百贯不等,用桑皮纸为底,普通稠质水性墨印刷。 考虑到北宋实在缺少硬通的拳头产品,又和吴越一样不想打开承兑现银现钱的闸门,最终也只能是依赖准许百姓用纸币给朝廷纳税这个法子,作为回笼纸币和保障政府信用的主要手段。 同时,吴越国只允许百姓用纸币进行提前三年期的折扣完税、也就是提前三年纳农业税和定额商税的,折减两成应税款项(商船的登记持有税是定额税,可以提前完税)。北宋考虑到自己占着正统,局面稳定又没有外部威胁,第一次便将税赋的拆借期提高到了五年,允许提前五年纳税的,按照六折算钱——这完全就是打着寅吃卯粮,快速集结财富的主义。 结果,新政一出,民间响应者寥寥。赵普只好建议赵匡胤扩大一些政府官营项目的范围,比如原本不在朝廷专卖范围内的秦陇大木也以“珍稀资源保护”等名义纳入专卖范畴,商人必须认购一定量的纸币,才能获得经营资格。另外,对于部分文官系统也采用搭配一半比例的纸币作为俸禄发放,将来拟计划还要扩大到各处地方厢军的范围,如此一来,财政支付部分相当一块可以通过纸币的使用来减压。唯有如今还算是朝廷柱石根基的殿前司禁军系统不曾受到纸币的腐蚀,为了确保生力军的战斗力与忠诚度,赵匡胤不同意在禁军的军饷和赏赐上使用纸币。结果军队的忠诚度是保住了,那些文官体系和形同杂役的厢军则在对比化的区别对待下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 民富加赋而国用足,这一点赵普暂时是做到了。北宋朝廷对官营盐铁业所需要投入的财政补贴终于有了着落,禁军重新充实兵力的开支,以及兵器甲胄铸造的费用也通过这个渠道赚了出来。更重要的是——北宋朝廷终于开始根据土法火药投入改良试制配方的优化,并且尝试根据寿州之战中获得的原始铁质火炮碎片,研究铸造火炮。 …… 侍卫司自张永德、李重进同归于尽于寿州城下,便彻底沦入了一个禁军中二三流的存在状态。或许是因为北宋从当初后周那里继承来的军事力量中,只有殿前司是赵匡胤多年执掌的老班底,而侍卫司出了一个又一个反对赵匡胤、打着恢复后周旗号的“叛逆”,随着开宝元年大笔短期财政收入流入后朝廷大规模改革军制,侍卫司也就缩水成了一个仅仅掌握京师部分卫戍工作的衙门,从此以后常年兵力不满四万人,仅设左右各一军骑军,每军五千人,也就是总数为骑军一万、步军三万,遂为常制——当然,如今开宝元年侍卫司还有大约一万多人的缺额,赵匡胤估计还要两年的时间慢慢补齐。 新的军事恢复方案把绝大多数的资源都投入到了殿前司当中,将来,殿前司也将是北宋朝廷征伐四方的唯一中央军。 “开宝元年行宝钞之法,可额外敛财、减支七百余万贯。至开宝三年,估计便是每年一千万贯。此后或许要为前期的透支而付出一些兑现的代价,出现宝钞发行回落。嗯,不过三四年间,蜀地定然已经可以拿下了,到时候靠着孟昶积攒了三十多年的财富,定然可以继续以战养战。既是如此,按照每年新增军费及军械研制总计八百万贯的规模来扩军,也不会有问题。” 拿着赵普第一期实施后的汇报材料,赵匡胤心中默默盘算着最近数年内的扩军开支。一个殿前司禁军士兵连着军饷和被服粮食的消耗,一年也就在三四十贯钱之间。不过战争年代,大头是军械的配备和战时的赏赐。养一个步军六七十贯一年可以搞定,马军的话因为战马和饲料的昂贵,或许要两百多贯也说不定——就这,都还没追求战马的质量,只是中庸可用的战马而已。这样算下来殿前司在恢复旧观之余,也就只是把侍卫司较之后周朝缩编的部分员额挤占过来,再多扩编十万步军而已。如果要增加马军,那么总数还会更少。 “殿前司骑军当在数年之内,徐徐扩编至八万人,设捧日军、拱圣军、控鹤军、铁林军等上四军分掌,每军设四厢,设厢指挥使,辖五千骑卒。世宗留下马政余数,如今还剩四五万战马,三年之内,至少要额外扩编四万良马,从辽人和河东定然是买不回来的了,说不得还要费些精力经营河西,怀柔党项李氏、折氏。 殿前司步军沿用四厢一军制度,复大唐16卫军规模,计64厢、32万人众……似乎多了一些,还是钱粮丁壮不足啊。还是先复12卫吧,16卫之数,把骑军4军也凑数算进去。三年之后,总计便要有殿前司骑军8万、步军24万,总计32万众,步军半数驻扎京师,其余半数在秦州、寿州各自驻扎两卫军四万人防备蜀、吴;潞州、邢州各驻一卫军两万人,协防北汉、契丹……这点兵力灭蜀平吴倒是应该够了,将来再要对付辽国,便靠蜀吴财力撑持吧……”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吴越人这边如火如荼地在湖南、云南进行水利整修、民生营建。经过了去年年初至今两三季几何级数繁殖后的土豆、玉米、红薯等作物,如今在吴越也有了各自数十万石乃至上百万石的种粮存量了,于是纷纷被引种到了南岭与云南等地区的山区地带。原本在唐宋时代还不适合人类居住、土地供养力极低的区域,也随着玉米和红薯的改造,而渐渐出现了更多的人烟和居民点。 吴越朝廷花费了上千万贯的财政支出,在开宝元年重点进行云南地区的汉人移民工作,以后世朱元璋的方法渐渐确保“西南夷”地方的彻底汉化。大约有三十万户的百姓——包括广西、交趾、湖南等处总计出民户15万户;淮南、淮北乃至山东地区因为李重进-赵匡胤战争而流亡损失的民户15万户——被吴越朝廷以每户平均支出三十贯的安家费用,以免费耕畜、农具、种粮与移民免税等政策,在一年之内分批移到昆明、楚雄、大理、曲靖、东川等滇黔和川南的盆地平原区域。 医药行业建设的脚步也很快跟上,便在这一年,在杭州第一次建立起了一家近代化中成药规模化手工工场。把奎宁霜、万精油、风油精、正气水、仁丹、樟脑丸,乃至新研发的田七膏、云南白药都炮制成丹丸或者粉散、药剂。让这几种常用药和驱虫、除热带病特效药得到了普及,为西南夷地方的彻底征服提供了有力的保障——历史上,朱元璋移民三十万户实云南固然是成功了,但是其代价是移民过去的人因为水土不服而病死者占了一半还多,要不是那时候的人敞开了生育,几代人下来渐渐把缺口填补回来的话,单就短期来看移民汉人充实云南完全是一个自损国力和人口的做法。 吴越人在享用纸币带来的瞬间财政宽裕红利,进行快速的跨越式内部扩张时,赵宋货币政策的消息也就传到了吴越境内。很快,钱惟昱和钱弘亿叔侄就抓住了赵宋纸币和吴越纸币的一个差别—— 吴越朝廷从头到尾都没有要求百姓在一般政府采购中一定要接受纸币,纸币的推广只是在给朝廷雇佣人员发饷当中使用为主,而且有雪盐贸易这个回收途径作为信用保障。也就是说,受雇于吴越朝廷的民工力役拿了纸币之后,也不能在私下里的经济生活中要求民间商家非收纸币不可。纸币的使用,更多是那些拿了钱的力役到官府那里购取官方通过常平仓出售的粮食、官卖糖盐酒,或是其他被服物资之类。 而赵宋朝廷给文官大量使用纸币发俸禄,为了压制文官的抵触,那可是规定了纸币作为法定货币之一的,也就是说普通民间商户从法理上来说都不得拒收纸币——虽然实际操作上,很多民间商户会以找不开大额纸币为由避免使用纸币——这样一来,纸币一旦超发的话,政府信用就会很快恶化。纵然因为这种货币天生就没有含金量而不存在挤兑问题,但是至少可以确保赵宋百姓更快进入抵制纸币的时代。 “这个便是赵匡胤用的纸币材质了么?这纸张,用墨,当真防伪性不咋地啊。”钱惟昱拿着一张大宋宝钞端详了许久,轻蔑地嘲讽了一句。虽然以这个时代的民间印刷作坊来说,或许北宋朝廷的纸币还是有点儿仿造难度的,但是对于引领发明了这个时代印刷技术先驱的吴越官营印刷厂来说,似乎还是小儿科了一点。 也许,假以一年半载的时日,仿制的大宋假钞就可以进入量产。不过这个问题也让钱惟昱产生了警醒:或许吴越银券的防伪性问题,真的应该再重视一些,发掘一下防伪潜力? ... ... 第423章蜀道难 开宝元年,似乎瞬息之间就在分赃与改革的剧烈碰撞之间过去了。这年九月底的时候,钱惟昱最早的妃子周娥皇分娩产下了一个婴儿,十一月的时候杨云娥也一样顺产。不过正如钱惟昱预谋的那样,两胎都是女儿;周娥皇与杨云娥虽然心中失望,却也无话可说,对于后宫没有“雨露均沾”的怨念基本上也都平息了下去。 选子因为产子的时候年纪太小,受创不浅,所以此后大半年钱惟昱都没有宠幸她,周娥皇与杨云娥大半年的时间都不方便,产后调养也要到开宝二年春才能完成。所以这开宝元年大半年的时间里,周嘉敏这个无论从姿色才情来说都完爆其他竞争对手的后来者便几乎独宠后宫,仅有蒋洁茹、清少纳言二女偶尔得蒙临幸,分润些残羹冷炙,后宫旁人多无敢有异议。 毕竟其他女人都不是历史名人,钱惟昱也不知其一身底细,不过周嘉敏毕竟是历史上跟着李煜做了十五年皇后,独宠后宫都没有生下过儿女(李煜二子都是大周后所生),可见她身子骨本身有些问题。纵然妖媚入骨柔情似水,却可以让男人没有后顾之忧不怕玩出祸水来。钱惟昱深知这一点之后,便好借着这个契机,让自己将来别的孩子和长子年纪差距拉大一些,免得身后事多出什么变故。 …… 闲言休絮,且说吴越赵宋各自承平种田,这年入冬之后,滇北川南交界之处的攀枝花、昭通等吴越国在大理北部新建的羁縻州终于繁盛起来了。 一年间,两处各自移入了大约一万户移民建成州府,仅以夯土原木为城。两处州城周遭,靠着提前放火烧荒勉强各自开拓了几十万亩缓坡荒田,各自分成十几个每处田亩几万亩、人口上千户的乡镇。至于县城之类的建制因为过于仓促,基本上也还没有搭建。所以一个羁縻州直接就越级管辖下属十几个拥有数百上千户民户的乡镇,确保每一户移民都可以分到二十亩田地以保障基本民生。 川滇边境的山地,以原本唐宋时候中原的物种而言,实在是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坡地要修成梯田所需耗费的人力和工具实在太庞大,没个十年八年根本看不出明显效果。而如果不修梯田,休说种稻,便是种燕麦都无法保持水土,而且麦子需要的积温比较低,在亚热带气温下也是很难长好的。 所幸的是,如今这批移民过来的时候,可是由官府派发了大量玉米和薯类种子的——后世民国时候贵州和川南山区的人口是明末的十几倍,到了现代,贵州山区穷困人口还是靠包谷面过活,那便是因为玉米可以在这种地方长活。有了玉米和薯类,哪怕是刚刚烧荒后还没种熟的新地,只要把石头什么的去掉,好歹也可以收下一户人家糊口过活的粮食了。 如今还不到25岁的樊若水,顶着一个昭州刺史、兼工部郎中的官职,这个秋天一直在带着工部的测绘人员勘查金沙江和白石江交汇区上下游的水文情况——目前的官身,也是他在广东帮着钱仁俊大规模治理桑基鱼塘农业、休整水力圩田挣来的。从广东调到云南之前,他被召回杭州得到了大王的亲自接见,然后把这件修金沙江河工的差事交给他,许了个事成之后,保他30岁之前升到工部右侍郎的好处,他便激动不已地带着人上路了。 川滇边境的地方,施工最好的季节还是冬天和初春,因为距离横断山远一些,金沙江的凌汛不如更靠云南深处的白石江、红河那么明显。制约施工的主要因素还是天气的炎热带来的蚊虫疾病。 不过勘测过具体地貌之后,樊若水却是心中发苦:金沙江的险恶,实在是超出了常人对于河川的想象。在入滇之前,世人所想的长江之险已然莫过于入川时所要经过的三峡。自郦道元一部《水经注》以来,长江三峡从永安到夷陵那“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的形象就已经深入人心,成为了汉人学者所能想象的河川险要之极限。 到了攀州、昭州之后,虎跳峡、老君滩等上游险阻着实让樊若水吓了一大跳,也让他对于大王为什么不要求在上游修河工、只修栈道有了深刻的理解。不过自家大王能够身在万里之外就给出指导性意见,更是让樊若水产生了一种深深地无力感:莫非大王真个是生而知之者的圣人么? 只有钱惟昱自己知道,他之所以不要求在老君滩以上游部分江段修通河工,那是因为根据他后世的一则轶闻隐约记忆,貌似老君滩的航运问题一直到北洋政府时期都没有攻克,其余还有几十处更上游的险阻因为名气太小根本记不得。至于虎跳峡,哪怕到21世纪都是云南旅游的著名景点,以奇险著称,上辈子还不算太差钱的生活方式,让他有幸在云南旅游的时候在苍山洱海之外又去过虎跳峡景区。 此时此刻,在樊若水眼前的虎跳峡,实在是比长江三峡险要无数倍的可怕存在——万里长江,在这一段江面最窄处只有120尺,相较于中下游动辄十里八里宽的江面,至少要窄百倍。纵然算上上游径流量较低的因素,那水速至少也是每秒几十米的高速。江中偶有落石掉下拦江,只要石头直径小于一丈尺寸,都会被江水冲动带走,要在这样的地方行船,无疑是痴人说梦。 与百尺宽阔的江面相比,两岸夹江耸峙的绝壁高度可就令人叹为观止了,粗略一测量,大约最高处足足要高出江面六千尺(也就是两公里落差),虎跳峡之得名,也是因为远远遥望古人似以为绝壁之顶猛虎可以纵跃从金沙江的一侧跳到另一侧,以形容夹江绝壁之高、江面之窄、水流之湍急。 这样的地方,哪怕只是沿江修出栈道,所费也定然不少。樊若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是在江边绝壁上打孔做炮眼,然后塞进火药进行反复爆破。从深秋开始施工,不过一个月已经塌方了好几次,而且关键是塌方的范围实在无法估计——两岸的山壁太过陡峭了,这年头也没有定向爆破技术,火药不要钱似地猛埋猛灌,爆破的时候往往会把上头的山壁一起炸塌,整个坐到江中。若是小石头的话还好,被堵截住的江水一冲,马上会被冲走,若是有数丈长以上的巨石截住江心,那就还要想办法在露出水面的部分重新打炮眼,二次爆破炸碎。 幸好,这一段江面按照大王的规划,百年之内也不必考虑水运了,炸塌了两侧山壁后,只要挖出栈道、用巨木支撑岩壁和半弧形洞顶,也就可以了。至于炸山修栈道带来的处处暗礁后遗症,只能是暂且不顾了。 …… 几处大工地内,汉人壮丁充任的河工足有三四万人之巨,除了汉人劳工和士兵,也有一些原本大理三十七部蛮洞部族当中一些桀骜不驯被抓来当奴工的人。这些人往往被刀枪弓弩和手雷逼着在最危险的第一线做搬运碎石的工作——好几次,爆破后半天,吴越人就让这些南蛮先复工去清理爆破后的残骸,结果赶上了二次塌方,每次死者凡数十人,至百余人。而汉人劳工则被要求在初步打好木质支撑后才进场,也就避免了大部分的死伤。 大理国立国时,西南夷有三十七部蛮洞部族,如今已经只剩下了不到20个,红河七部蛮洞是最早被消灭的,因为他们的地盘属于汉人也可以宜居的所在,加上当初阴谋帮着杨宗栋作乱,除了大部在昆明战役中战死的精壮之外,其余大多是被罚为奴隶。在昭州、攀州建城的过程中,乃至修栈道河工的最初阶段,这些七洞蛮族就基本被消耗干净了,只剩下一些年轻的女人被汉人收了当使唤人或者小妾。 如今被奴役的,是和黔贵地区五溪蛮比较接近的部族,作为后续两年云贵汉化建设的先锋奴隶使用,也有一些是从占城抓回来的南越奴隶——随着占城被丁部领所消灭,后世南越老挝柬埔寨地区的奴隶捕捉工作也在大肆进行。吴越朝廷每年会开支出一两百万贯的钱粮物资给丁部领,让丁部领帮着解决奴隶问题。为了这笔占到占城财政收入大部分的收益,丁部领自然是毫无节操地把中南半岛南部地区蛮子的捕捉脏活都接了过去。每年都要提供好几万人的昆仑奴给吴越朝廷用于从事危险工作,或者干脆去麻逸国和吕宋岛挖铜矿修路。 樊若水拿到手的发薪用钱,都是吴越朝廷新印发的“吴越银券”纸币,便照着石匠木匠每月一贯五钱的量发钞,寻常力役一贯。周遭的一切物资都是官府供应的,所以纸币的消费认可度倒是不成问题。只是因为缺少小额纸币,所以找零非常困难,只能是攒着之后把官府提供的农具、铁器、耕畜之类的大件打包买下,口粮若非必要的话,大多还是力役自带——因为玉米的高产,哪怕在云贵,如今一两银子或者说一贯足钱也可以买到三石的玉米,或者五石的红薯。所以寻常不是大笔需要粮食的民户也不会在这上面花钱。 靠着简陋的纸币与大部分物资自给自足、少部分计划供应的计划经济,川滇边境的十万大山正在沿着金沙江和白石江被开凿出一串串艰险的道路。或许再过几年,下游河工和船厂也会初具规模,只是这期间要付出几万奴隶的代价,也就难以预计了。 ... ... 第424章暗中的军备竞赛 开宝二年,注定是平淡而和平的一年,似乎在这一年中,华夏大地上各国之间都没有发生战争。五代以来的喧嚣,似乎已经远离了这个世界。 靠着纸币之利带来的短平快刺激,赵宋的军力恢复有了一个巨大的进步。而且从情报来看,似乎宋军已经开始分批装备黑火药手雷这种兵器——只不过从质量上来看,宋人的手雷引信做得还很烂,需要用火折子提前点火后丢出去,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因为震动而自爆,有时候又是点了丢出去都不爆,稳定性堪称坑爹。至于威力方面,对于黑火药手雷来说,也还算是中规中矩。 至于那些没有炮架、只有一个铁筒或者铜筒子的原始火炮,也开始在宋军中被制造出来,似乎是开宝二年暮春时分才造了出来,并且将在此后的时间内随着北宋盐铁业的复苏而逐步量产装备部队——当然了,这些细节的军事情报,无论是南边的吴越还是北边的辽国,都需要一段时间后才能得知。不过这并不妨碍吴越人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利用这几年窗口期攀科技。 …… 得到赵宋也在着力仿制火器的消息后,钱惟昱自然也少不得亲自多抓一下吴越军火的改良进度,年初多次视察湖州的钢铁厂,一方面了解情况,一方面给出一些合理的意见。沈默张思训等人自然也捞到了一番表功的机会——自从大理国的战事结束之后,钱惟昱一年半来对于军工部门的关注也少了一些。虽然沈默张思训这个级别的技术官员都知道钱惟昱定然是有争天下之心的,不是志满意得耽于享乐,但是自己的事业能够被大王直接关注终究是让科技工作者高兴的事情。 “大王,这便是军器监最新研制的新式退炮架,原先已经铸好的炮无需更改炮管,,仅需要将大炮的固定措施从原本的刚性固定改为在炮外套两个滑槽铁箍,然后在两轮一架的炮车上嵌好,就可以实现将来无需先挖坑挖洞夯土、部署炮兵阵地的快速作战需求了。要用炮的时候,直接把尾架搭在地上,根据射程需求调节好仰角锁死。随后就可以直接进入开炮阶段了。用于守城没什么差别,但若是野战,至少可以让火炮的部署时间从原本的一刻钟缩短八成——只要开炮时候,记得在滑槽上每隔小半个时辰或者二十炮,便刷一次猪油润滑,就可以确保开炮时炮车炮架不动,仅有炮身整体后座卸力,再次开火时调整角度也会因此快得多。” 张思训在钱惟昱一来到湖州钢铁厂的铸炮车间后,便开始宣传着这个吴越炮兵技术的最新进步,虽然这个改良在沈默和几个负责军器监的军方将领来看不算什么,害得张思训曾经郁闷了好久,不过今日总算是逮到了宣传的机会了。 钱惟昱比这个时代的人多了几百年炮兵应用的经验,自然看出了这个改良的价值——能够让火炮的部署时间缩短八成,就意味着更加灵活机动的战场应用,不过如果火炮移动不够快的话,这个改良的效果也就有限了。 “此物倒是着实不错,不过寡人以为若是可以在炮架尾部再加入一对紧紧相邻、可以拆卸的小轮子,让炮车可以在马匹牵引下快速机动的话,方能实现其效果——不如便试试六个炮兵一组,配备六匹挽乘双用品种的马匹,人骑马上,炮车以揽索悬拖,只要能够比步卒前进更快,便大有可为。” 听了钱惟昱的赞赏,张思训心中也是喜不自胜。一旁的沈默则更加焦急起来,抢着介绍那些他认为实打实的军器监锻冶技术进步。 “大王且看,自从大王两年前从美洲弄来了‘橡胶’,咱军器监便把陈提督带回的第一批橡胶成品制成了铁管之间串联的密封管套,气密性优良。原本前些年时候,这冶铁高炉的炉顶废气只能是直接点一把火冲天燃烧,现在倒是可以用大铁管把煤气收集起来,通过气密管远远输到百丈外的蓄热炉炼钢区。在热风室外头又砌了一层把煤气喷到那里后引燃。 用煤气加热入平炉的热风时,更够比原本烧泥潭更加受热匀称,虽然无法估量具体的温度,不过经过试验可以发现,原本鼓进平炉的热风本身,约莫也就是熔化锡块的温度;现在用了煤气加热热风之后,光是热风本身的温度就能吹软铅块,着实提高了不少。而且还好在热风炉不必再用煤炭,周遭的硫磷杂质也少了不少。还能确保蓄热炉内再纯净的铁料都能彻底烧化,绝无粘滞。如此炼出来钢料的质量又上了一层,而且用于铸造时质地也更匀称致密一些。” 沈默一边说着,一边引着钱惟昱走到一座炼钢平炉旁边。一看之下,果然几年来这湖州钢铁厂的规划比之原来合理高效了不少,炼钢炼铁一体化的统筹更加合理,一座座高炉顶部都有钢架官道四处通到炼钢区,然后点火给蓄热炉提供煤气。另一边一排整齐的蓄热炉中,正有即将出钢水的,钱惟昱耐着炎热观摩了一会儿,出钢的时候钢水看着更加稀薄、流动性强,若是用于铸炮的话便会直接导入一个修好了内范、绝无空隙水汽的模子里,一次性成型。 “原本用得还是泥范,如今数年下来已经总结出了经验,改成铁范,原本一个模具只可以铸一门炮,如今可以反复使用二十遍,炮的尺寸也更加统一,表面需要镗掉的毛糙也更少。想来日后我吴越大军的炮兵,实现数百门同场作战也不是不可能了。” 沈默在那里指点着浇注到铁模具里的炮钢,兴奋地说道。钱惟昱却是从话语中捕捉到了其他一些信息:“如今这铸炮已经会镗平管壁内胆了么?却是如何施为的,寡人要看一下。” 沈默闻言只好让张思训接过表现机会——在机械机关方面,张思训的天赋一直比他强一些,侧重的技术改良点也更加偏向机加工工艺。张思训马上恭敬地带着钱惟昱到了一处左近临近西苕溪一间正在开工的镗床车间——里面是几台用水车加齿链变速机构带动的镗床。石英岩砂棒形成的镗棍是固定在那里的,而数百斤乃至数千斤的炮管则是在铁箍连轴的带动下跟着齿链的小轮飞快转动,主动摩擦着镗棍。 石英岩中的玻璃质就硬度来说是强于钢铁的,只是太脆导致了会不断崩裂而已。不过用在互磨的镗刀上正好可以借助其自锐性。唯一的麻烦是一根炮管镗了不到两分钟就要调节一下石英砂棒的偏心尺寸,否则与炮管内壁接触的部分就基本上都被崩掉空转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种镗床的法子总归比钳工用锉刀手工打磨炮管内壁质量要可靠得多,生产效率也快了十几倍。如今吴越的工业水平还没法弄出可以直接在锻造实心铁棍上钻孔的机器,所以大炮这种东西只能是依靠一体化铸造一次成型,后续工作只是稍微小范围修修补补一下罢了。镗掉的炮管内壁不平滑、气泡凹凸部分的厚度,不仅可以在不减少大炮有效耐膛压性能的情况下减轻大约两成的炮身自重,也能够防止炮弹在不够光滑纯圆的内壁磕磕碰碰,所以对火药气密性、弹丸威力和射程也是有一定帮助的。 “采用新的纯液化钢料浇注、镗磨内膛外壁之后,使用10斤铁弹或同尺寸12斤铅弹的火炮炮身重仅1400斤,炮长8尺,射1000步;全炮含炮车炮架全重2000斤,日后挽架改好后即可马拉机动。如今另有铸造5斤铁弹野战炮自重600斤、长六尺、射800步;20斤铁弹野战炮自重2600斤、长一丈一尺,射1200步。不过20斤弹重的炮便不适合野战机动部署了,还是以攻守城战为要,野战寻常也用不到那么重的弹丸。” 钱惟昱从这批火炮身上看到了m1841和m1857等拿破仑滑膛野战炮的影子,只不过如今吴越国使用的是正牌马丁炉的高强度钢材浇注的,比几乎同等炮弹分量的拿破仑6磅炮、12磅炮炮身更轻。至于最大的20斤铁弹规格,换算到欧洲人的度量衡约莫是24磅,也就是和沙俄的大号独角兽炮一个档次。只是在弹药技术上吴越人还没法和那些现代火炮相提并论——吴越人弄不出榴霰弹和榴弹,只能用实心弹、燃烧弹和纯霰弹三种弹药。所以火炮在野战中射程大了也只能靠铁球铅球砸人杀伤,意义不大。 钱惟昱看着新造好的三档规格野战火炮,频频点头认可,随后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追问道:“既然这火炮已经可以用水力镗床打磨内膛了,那火铳的长管化应该也差不多了吧?那个项目可有进展?” “火铳如今也做出了三到五尺长的数种规格,不过倒不是靠彻底铸造的——沈大人想了个法子,把铳管浇铸出个样范之后,用尺寸和铳管相若的实心芯材圆辊插进去,然后用轻型锻锤反复常温锻打,确保内膛形状不变形的情况下,把管材打得更加致密。不过大王要的燧石发火机构在这等长枪上还不好搞——这长火铳比短手铳膛压高好几倍,绝对不能用转轮机构,不然火药爆破时从转轮边缘的漏气便会烧伤射手,射程也不远。故而犯难,或许还要一年半载的试制才能……” “不着急,反正一年半载内绝对是打不起仗来的。慢慢来便是,但凡有进展的,尽皆记下工匠与主官的事迹、实验经过,朝廷另有重赏。” ... 第425章北线无战事 沈默提供的火铳发展思路,确实让钱惟昱感觉眼前一亮。 原本吴越军队在火铳开发上一直只能做短管、低膛压、近射程的手铳,主要制约便是枪管的加工技术。除了浅膛的短管可以直接热锻压以外,其他深孔钢管的加工上,钱惟昱一直局限在要么纯铸造、要么锻造实心铁棍后钻孔这两个思路上。 纯铸造的工艺造炮没问题,因为炮不怕管壁稍微厚一些,反正本来也是炮车拖着的兵器,而造火枪的话,要保障强度和射程就会存在管壁太厚、扛着过重的问题——吴越军器监不是没有在湖州钢铁厂试造过纯浇铸火枪,不过小半寸厚的管壁让那种试作品足有三十几斤重,却才只能发射六到八钱重的圆形铅弹,完全没有效费比。 至于钻孔技术,如果可以实施的话,效果当然是极好的。只是深孔镗刀的刀具材料显然是划时代的东西,所以那个办法也废了。 现在,前段铸造工艺还是保留,直接用优质钢水浇铸,只是这个铸好之后,多了好几道工序——先用磨镗的技术,把铸好的枪管内壁镗磨掉薄薄一层,去掉带气孔砂眼和毛刺等瑕疵层,外壁也是如是修饰一番——大约一根枪管也就占用一台小型水力转动镗床半个时辰的加工工时。 内外打磨光滑后,做到实心芯棍可以勉强捅进去之后,就把枪管放到小锻锤下面反复常温冷锻捶打,一般打的时候讲究一个锻锤用力均匀,也就是贴住之后慢慢加压,而不是靠瞬间冲击力冲。因为枪管里塞的实心芯棍材料一般是比钢铁更加坚硬但脆性的材料。如果靠冲击力砸的话,很容易就会粉碎。如此每锻打几下后转过一定的角度继续打,打完二三十圈之后,枪管就如同瘊子甲那般青光锃亮了,厚度普遍会薄上三四分,可见其内部质地也更加致密。 而且后来钱惟昱再细致观察之后,还发现了一个机缘巧合的额外好处——因为工艺中,工匠们往往是把刚刚镗磨好的枪管直接插上芯棍然后锻打,这个时代本没有优质的机加工冷却油,所以枪管本身在刚刚下镗床的时候因为摩擦切割会非常高温,甚至微微红热。这时候把尺寸严丝合缝的芯棍捅进去进入冷锻工艺,在冷却过程中因为枪管钢材和芯棍热膨胀系数不同,居然会产生强烈的内部张力应力。 这不就相当于是最简易的土法自紧身管技术了么!只不过,古人是在机缘巧合阴差阳错的情况下实现的,而且完全没有悟到其中的科学道理,倒是钱惟昱看了一根枪管横截面那略微螺旋状的拉伸纹路后,突然反应过来这个名词。于是他让沈默和张思训一定要记下——确保如今的冷锻工艺时序不变,并且保证将来加工后的枪管都要有这样的横截面纹路。 在湖州忙了一阵子之后,钱惟昱便怀着对火枪部队的憧憬,匆匆赶回杭州,规划除了火器军械之外其他军备扩张和实战练兵的事宜。 赵匡胤在忙着扩军,吴越国的军力建设也不能落下。按照钱惟昱的规划,到了和赵宋正式开战的时候,以如今南方的人力财力,至少也要建设起三十万人的嫡系中央军。北府兵主守,有10万建制也就是了,便当是效法侍卫司。亲从都将来的全部兵力,连带着打下日本后可以快速扩充的骑兵部队,加起来至少也要有20万之数,在统一战争中才能够用。 建隆二年之前,吴越的精锐骑兵部队一直没有突破两万人这个数量级,那基本上就是因为耽罗岛马场的规模限制。所幸在日本本土即将打下来之前,吴越朝廷的马政府部门已经在耽罗大量增加良种战马马驹的储备,所以如今这日本关东地区平定后也已经可以放开了马上吧七八万两岁以下战马马驹直接放过去,三年后就可以形成强大战斗力。人员的训练方面,武艺、体能和军纪、配合没有马也能练,骑射和马术便只有先用其他不适合做战马的中低档马匹练起来了。 或许是历史的巧合吧,因为日本关东地区短期内可以建设起来的马场规模,本就在耽罗的三五倍之间,所以吴越人规划中的骑兵部队也就在8万之众。多出来的储备战马则可以给一线骑兵部队作为一人双马的替换所需。数年之后,吴越与北宋的骑军规模居然又回到了旗鼓相当的程度。 除了按部就班的扩军、训练、换装、整备。吴越军队在这两年相较于宋军也有一些别的战力增长点,那就是实战机会。宋军自从建隆元年以来的无日不战,着实筛汰了大量的弱者、补充了大量的新血;不过过度的疲惫也让那支军队进入了一张一弛的休眠期。 与之相反的是,吴越军队虽然自从钱惟昱继位后多次扩军步伐训练不辍,却始终没有浴血鏖战的机会,大理国算是最激烈的一战了,其次是日本,再次则是小打小闹的湖南吞并行动。和宋人与李重进、李筠的连年生死血战相比,着实是差了一些。所以在吴越军方高层的认知下,吴越军队也没有必要进行长期的休整。在北线无战事的情况下,应该找到更多可以用兵的地方刮练人心胆色。 根据钱仁俊领衔,由林仁肇、杨继业等名将探讨,开宝二年后的两三年内,吴越军队应当以5万人左右一部为单位,分出三股兵力对三个战略方向进行剿灭性作战。 第一个方向是云南地区部分还没有彻底驯服的蛮洞部族、贵州的五溪蛮。那些地方至少还有大大小小三十几股土著势力,有一些大族可以笼络安置,但是对于数千人、万余人的小部落,但凡所处区位不好,正好是占住了平原或者大江大河河谷地带,就没必要留着了,一方面可以给军队杀人练胆,第二方面也免得将来吴越变文明之后种族成分太复杂多样。当然杀戮过多终究是不人道的,所以男人投降了抓去当奴隶,到开金沙江河工,女人抓了给汉人当小妾,二十年后自然解决干净了。 至于躲在深山密林里的小部落,当然没必要去冒这个险费这个事儿,多少还是笼络一些大的降顺的部族,给点儿贸易,由吴越朝廷拿银子粮食雪盐铁器和蛮洞部族的领袖换头皮和奴隶。就好像欧洲人那些黑奴贩子一样——黑奴贩子其实很少亲自动手用武力捕奴,那样不划算,非洲热带雨林的热病会搞死人的,历史上绝大多数的黑奴都是靠黑人部落之间的战争抓获后廉价卖给欧洲人,换点儿玻璃弹珠之类的小东西而已。如今把这个法子学过来,双管齐下之下自然解决了西南夷大部分的问题。 据说后来到开宝四年的时候,西南夷中的云南37部蛮洞减少到了9部,大致分成彝人4部、白人3部、傣人1部、苗人1部,基本上都是原本37部中规模最大的那些,其他就全部消失融合了,银弹攻势和奴隶贸易的杀伤力可见一斑。 贵州五溪蛮地区最后也只剩下四五个可以话事的大部族、无非按照侗、苗、瑶三大体系分类,至于那些非要自以为又自成一族的,那便不好意思了——咱中华民族大家庭能够有几个成员,也是你这土人能说了算的?按照吴越朝廷的规定,所有野人都必须归附有头有脸的大部族土司,层层控制下去,并且授权那些大土司头子对于没有朝廷同属关系的野人可以随意杀戮捕捉,一样开放奴隶和头皮贸易。钱惟昱在这个问题上还没有打算玩什么改土归流,毕竟云贵要改土归流没个两代人的努力基本上是不可以躁进的。他只想确保五溪蛮和云南蛮洞建立起足够集权的统治体系,好方便吴越朝廷分封打交道——这一点就像米国人最初到中东,也需要先扶起一些萨达姆阿萨德之类的人,好让他们整合一堆堆散沙,然后米国人再和这些大头目话事。否则阿萨德一倒,随便一个小头目拉几十条枪就能称一个山头势力,米国佬想打交道都不知道找谁。 除了云贵,吴越军队的第二个练兵的方向是麻逸乃至其他南洋地区——对于麻逸,吴越人就没打算留下大规模的部族力量了,毕竟那不是中华民族,对于菲佣钱惟昱也是从来都欠奉好感,同化什么的也没必要了,可以奴役解决就奴役解决。因为奴役得多了,当地人反抗激烈,隔三岔五就会成群成群拿着吴越人发给的生铁开矿锄锹发动暴乱。 只可惜在麻逸岛和吕宋岛乃至其余三屿、渤泥等地,吴越人长年轮流驻扎了五万军队,就靠万金油、樟脑丸和喹宁霜撑着,当地黑人一动作马上被血腥绞杀,既保障了吕宋铜矿和木材的开发建设速度,又让吴越新军杀到了人,练到了胆。后来据说在南洋的吕宋、麻逸、三屿、渤泥四处,这几年里每年都有二十万人死于屠刀之下,在半年一轮换的轮休作战休整情况下,每个吴越亲从都士兵都可以从南洋黑人那里收获两个斩杀机会,哪怕是战场上没有杀到人的,也会被安排和俘虏的抵抗者在专门划出的监禁区角斗场地厮杀。麻逸人会被放开手脚反抗,只是没有武器,以增强对抗性。如是数年,到了北宋入川的时候,南洋这些岛屿上那些基本上连文字都没有的巴朗盖野人就基本绝种了。 在钱惟昱最初的规划中,吴越军队原本还有第三个杀人练胆的方向,那就是对高丽人下手。随着日本问题的彻底解决,进攻高丽的时机已然成熟,而且因为高丽在这个年代是投靠辽人的政权,完全不受北宋保护,侵犯高丽无论是在北宋政权那里还是所有汉人心目中绝对是有功无过的。只是考虑到钱惟昱虽然将来不打算留下和辽人夹击北宋的历史恶名,但是也不打算直接把辽人的仇恨值吸引过来。因此对付高丽的计划便只有多披一层皮,以日本人的名义实施了。 ... 第426章天降借口 开宝二年暮春,和平年代的杭州城,偶尔可以看到一股股暗流之下的紧张,那是军备筹措带来的连锁反应。反正钱惟昱拿着赵匡胤“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名头,理论上总掌天下征伐,帮着朝廷讨伐蛮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冬天对南疆用兵、夏季对北疆用兵,乃兵家之至理。暮春时分,那些在麻逸方向的军队会撤回大半,而下一批会在初秋时分再轮换南下继续杀人练胆。这个夏天的窗口期,就是对高丽人用兵的好时机。确切的说,是批起日军的皮、在不破坏吴越与辽国邦交、不把辽人对宋人的仇恨值拉过来的前提下,对高丽用兵的好时机。 不过,意外的事情总是随时随地会来牵扯钱惟昱的精力。4月初的时候,一个北方来客吸引了钱惟昱的高度关注和重视,这件事情的发生是如此的隐晦,以至于钱惟昱都深感震惊——因为以他前世的历史知识,根本都不知道这个事件。但是这一事件的影响,后来又被证明是如此的深远。 …… 这一日,本非朝会之日。咸宁殿中,只有钱惟昱、若干心腹侍卫,乃至从北地寻访而来的一个老者、一个幼童。原本这个老者带来的从人还有一些别的要害人物,不过都不够重要,没有得到上殿接见的资格。 老者约莫五旬有余年纪,长须垂胸,不过却是精神矍铄,丝毫没有疲态,一看就是将来和冯道一般善于养性之人。只见他恭敬躬身行礼而不下跪,只是同殿为臣之人拜见上官的礼数,对钱惟昱行礼后,朗声说道:“周开国上将军、荣禄大夫;宋越国公卢琰,参见吴越王、天下兵马大元帅殿下。” 卢琰?钱惟昱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不过此人自称时报了周宋两朝的头衔,莫非是一个北地而来投奔、实则心向后周的“遗老遗少”?不过卢琰的下一句介绍,马上就让钱惟昱几乎要从御座上跳起来。 “这位,乃是世宗皇帝庶子、郑王胞弟、柴熙诲。不过,如今已经被老夫收为义子,改姓名为卢璇。” 这个孩子就是柴熙诲?听到这个名字,钱惟昱当然是明白的,毕竟当初他因为害怕陈桥兵变不能如期发生,可是严密研究过周宋之交各个方面人事是否和历史同期有变动,免得被蝴蝶效应坑惨了。世宗皇帝有三个儿子早夭——有病死的,有当年汉隐帝在郭威谋反时杀光的——所以活到柴荣驾崩的儿子一共就四个。分别是后来成为周恭帝的柴宗训,和另外三个庶子柴熙让、柴熙谨、柴熙诲。其中柴熙谨在陈桥兵变之前又暴毙了,所以活到赵宋立国的就三人。 柴宗训在禅让逊位后被赵匡胤改封为郑王、移到房州软禁。在后周时已经封为曹王的柴熙让和蕲王柴熙诲则则没有在宋朝获得新的封号——或许是赵匡胤觉得世宗的这几个小儿子就没必要给亲王待遇了,也有可能是为了尽量淡化后周宗室的影响力,这二人似乎就这么从历史中消失了。 “若果真是蕲王殿下,又如何会与卢公在一处,又何以私行至我吴越?当今圣上不是曾经盟誓优待柴氏子孙的么。莫非阁下以为区区一些挑拨离间之语,便可让我吴越国一改对大宋的忠义么。” ·“大王,老夫来得仓促,而且赵匡胤对柴氏子孙定然是应当看管严密,老夫能带蕲王走脱,殿下心中狐疑也是正常。不过殿下稍微打听一下便可以确认:世宗皇帝在时,于显德五年时,便为当时年仅三岁、还未获得蕲王封号的七皇子定下了老夫刚在襁褓之中的幼女为妻。虽然蕲王至今不过九岁、老夫幼女也不过七岁,未曾成婚,然老夫毕竟是蕲王岳父,如何能够坐视其身陷险境?” “既然是蕲王当面,寡人倒是失敬了,且先至偏殿奉茶。”钱惟昱说着一挥手,让换一个地方会客。不过他身边随侍的内卫统领、情报头目顾少妍已然是知道眼色了,就在钱惟昱跟着进入偏殿之前那么几分钟更衣的当口,顾少妍已经从职方司调来了所要的基本资料。 钱惟昱扫了几眼,这卢琰还真是早年就跟着郭威混的老臣了,郭威称帝时就封了他荣禄大夫的头衔、配金绯鱼袋。后来柴荣一朝也有升赏。只是柴荣用人比较考虑压制老资格的人,所以卢琰这个明显辈分高了一些的人也就只有尊荣、没有立功的机会了。显德五年,还真有卢琰续弦的少妻产女、被柴荣戏言笼络、为柴熙诲定亲的事情。这些汴京城内人人皆知,不是秘密,吴越人的情报渠道自然也是知道的。 按照钱惟昱手头的情报记载,赵宋陈桥兵变之后,这卢琰还有一次出场的机会,便是在赵匡胤接收汴京皇宫的过程中,找到两个幼童,问左右,乃是柴熙让和柴熙诲,原本动了让他们先从公众视线中消失的念头。这卢琰却劝谏说:“尧舜授受不废朱均,今受周禅安得不存其后?”以至于赵匡胤考虑到人心和影响,便把这两个原本不受关注的角色也和柴宗训一样供起来——原本按照赵匡胤的想法,供柴宗训是必须的,毕竟他是从柴宗训手里禅让接过的皇位,天下不知道几百万双眼睛盯着柴宗训的下场呢。而柴宗训的弟弟就没那么大象征意义了,说不定可以激进一些处理。 柴熙让和柴熙诲被暂时保下来之后,因为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并非大符后、小符后所生,因此赵匡胤自然有足够的理由不让这两个孩子交给符太后亲自抚养、以进一步分化削弱柴家宗族。(柴荣诸子取名有个特征,凡是皇后所生嫡子,均取名为“柴宗x”,而侧妃所生庶子,均取名为“柴熙x”。从年纪上也可以看出,如柴熙让只比柴宗训小半岁,显然不可能是一母所生。) 于是,曹王柴熙让被赵匡胤交给了时任防御使的心腹将领潘美看管,名为扈从,实为收养监视。蕲王柴熙诲交给了其岳父卢琰,并且加封卢琰为越国公以示优待柴家、安抚人心。从此而后,这两个小孩的消息便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吴越人的情报机构也就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需要说明的是,在陈桥兵变后,卢琰劝谏赵匡胤优待这两个孩子的言语,是非常可信的,因为吴越职方司在情报来源上明明白白写着,这些话来自于老相冯道的原话转述,当时冯道也在场,听到卢琰这般说。 钱惟昱不知道的是,其实这桩事情在原本的时空发展轨迹上,也是这般发生的,只是因为局势的变化,卢琰直到968年、意识到赵宋觉得天下渐渐稳固,有可能对部分柴家枝叶渐渐修剪,才装病致仕,随后想办法逃到吴越避难,让柴熙诲改名姓认为他自己的义子。由于平行时空的吴越政权太过懦弱、对宋廷过于恭敬,卢琰没有找钱家人帮忙,只是在浙南隐居不仕,其行不见于国史。如今这般变局,也算是历史惯性的阴差阳错了吧。 …… 了解清楚了情况,钱惟昱再次接见卢琰和柴熙诲的时候自然要换一副表情,卢琰一直在他面前自称“老夫”,显然是不想以君臣一般的身份交流。不过哪怕柴熙诲的“蕲王”身份在宋朝得到了追认,也不过是名义上和钱惟昱这个吴越王并列,何况他当年做皇帝的哥哥都只降为了“郑王”,柴熙诲的尊贵程度自然也要入注水猪肉那般打点折扣,钱惟昱完全不必要摆出谦卑的样子。 奉茶完毕,三人同桌继续试探着对答,钱惟昱当先问道:“卢公忠义,当真令寡人感佩。不过此番卢公为何带着蕲王出奔、又是如何离开宋境,寡人还是要请教的。” “李重进在时,陛下尊奉柴氏诸子不敢有丝毫不恭,唯恐授天下人以口实。故而至建隆三年,郑王及其与二位世宗血脉尽皆优待无虞。然开宝元年初,李重进败死、张永德殉国之后。陛下对柴家人的态度,便有了细微的变化。对于天下关注的郑王,依然是礼敬有加,令两位已经淡出世人耳目的,却是逐渐堪忧。 当时,老夫察觉到陛下之心略有更动,然还未愿意撕破脸面,便抢在李重进新亡之时奏请:陛下该封逊位之恭帝为郑王后,便请郑王移至房州就藩;因此其余诸位柴氏子孙,也当离开中枢,效法此例;蕲王封地,按恭帝原意,本该在淮南蕲州,只是蕲州之地素来为李逆所据。如今朝廷天兵联络吴越王义师,共灭李逆,蕲州已然收复于朝廷控制之下,自当让蕲王就藩,以堵天下之口。” (注:柴熙让的“曹王”是世宗柴荣封的,而柴熙诲的“蕲王”是恭帝柴宗训封的。因为柴熙诲比柴熙让还要小三岁,柴荣死的时候,柴熙诲不满五岁,没有封王,他哥哥登基后的几个月里,仓促封的。) “然后赵匡胤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便暂且同意了,而且打算把蕲王放到封地之后,再用诸如‘幼童舟车劳顿、水土不服’的借口慢慢除掉隐患?” “诚如殿下所见,老夫在去往蕲州的护送就藩路上,便已经多次察觉到饮食多有异常。只是赵匡胤不敢明着来,暂且还打算徐徐图之。年底时,老夫在蕲州安顿已毕,眼见情势即将更加紧迫,唯有装病不起,先求致仕。先前赵匡胤还不愿生事,只想扣住不批。后来老夫留书自称沉疴难于理事,自行挂印弃官,偷行过境——所幸老夫在汴京时,与冯道冯老相爷有旧。自后唐时便同殿为臣,全靠冯相那里有人帮助联络,这才得以在蕲州渡江、在贵国境内鄂州、江州一带登岸、得保世宗陛下骨血。唉,不过老夫从蕲州出发时,已经得到消息,冯老相爷日前病入膏肓,相信不用数日,便会有噩耗传来,也不知是天不佑善人……” ... ... 第427章必须昭告天下 “什么?冯道冯老相爷即将……卢公的消息,倒是比寡人还灵通啊。冯相为天下人存读书之种子,虽然不曾忠于一姓一君,然如此乱世,能够不助纣为虐、但凡为官便尽力独善一方,已然是难得了。寡人昔年和冯相在《五经文字》、《九经字样》等典籍刻印一事相交,此后虽然少有见面机会,心中却是对他敬仰得紧。不想如今竟然要……” 钱惟昱说到这里,居然有些哽咽,可见他和冯道也是真个惺惺相惜的忘年交,并非寻常虚应其事的交情。略顿了一顿,钱惟昱似乎是继续追忆着说起:“世宗继位时,冯相貌似也是大病过一场,此后逐渐不问细务。当时寡人还曾听人言,孔夫子七十三而薨,冯相当年也是七十三岁,定然是熬不过那道圣人的坎了。后来倒也安妥。如今算来——冯相也该有八十四了吧?匆匆又是十一载。只怕亚圣这道坎……” 中国人俗语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也要去,说这两道坎是老人难越之龄。不过很多人并没有深究其中典故——实则,这两个年龄是孔子和孟子逝世时的年纪,所以才有这么一说。冯道这人,本该在七十三岁的时候,就因为书都编完了、刻完了,毕生事业完成后懒得再装、结果顶撞柴荣,被发配去当山陵使,最后郁闷而死。如今因为钱惟昱的干涉,让冯道没有产生了无生趣的轻生之念,修生养性活到了八十四,最终难逃寿终正寝—— 不过,根据后世史书的记载,对这一事件的解读便颇有了神秘主义色彩:冯道七十三岁那年得了重病,本是该死的,他一身文治功业,可比孔圣;然本朝世宗皇帝天纵英明,文武全才,哪怕是单论一条文治之功,也绝非冯道可比,所以冯道充其量只能比个亚圣……当然了,世宗皇帝当然是福寿绵长,绝不会和孔子那般天不假年的。 巧合的却是,后来世宗皇帝虽然活得久,最后却恰好在七十三岁那年遇到其妻、时为日本国女天皇的选子皇后以六十四龄崩御这桩事情。世宗陛下伤心过度,当年便传位给了已经四十多岁的太子,随后以太上皇身份自在葛岭行宫养老。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当日钱惟昱和卢琰也就先谈到了这里,随后表示以吴越国之力,定然护着蕲王殿下暂且住下,将来也绝不会交给北宋。卢琰也跟着把跟来的其他次要随行人等全部介绍了一番,与钱惟昱说知——毕竟一行人除了卢琰和柴熙诲之外,其余还是有不少身份不高的,没资格到咸宁殿觐见,钱惟昱一开始对于那些路人甲级别的人也是毫不在意,不过略微听了卢琰的禀报之后,还是眼中一亮,发现了一个略有价值的人物。 原来,跟着卢琰一并出逃的,还有一个叫柴熙蓉的女孩,是柴熙诲的同母姐姐,是柴荣在显德元年所得之女。所以身份还是挺尊贵的,之所以没有跟着来觐见,只是因为是女子,如今也有十岁了,不便抛头露面而已。 钱惟昱当然不知道柴熙蓉这个名字,事实上历史中柴荣的所有女儿都没有留下名字,只是钱惟昱也知道柴荣确实是有年纪在这个年龄段的女儿的。因为史书记载过少,柴熙蓉的经历给了后世文人很大的yy空间,所以这位柴郡主就被写《杨家将》的文人yy成了杨延昭的妻子、杨宗保的母亲、穆桂英的婆婆。按说柴熙蓉本不该在蕲州,只是赵匡胤对于世宗的女儿更不上心,丝毫不在意其行止,才被卢琰为了多存一分柴荣血脉弄了出来。 了解了这些情况后,钱惟昱便暂且把这事儿丢开了,也不急着接见柴熙蓉。另一边,吴越国的情报网络也不是吃素的,果然在卢琰的第一手消息到了之后不到两天,汴京那边便另有消息传来印证了。 第一个消息,便是冯道真个病死的事情——其实钱惟昱在汴京的情报网络,大多还是和冯道直接联系的,所以吴越人关于冯道健康情况的了解绝对比卢琰还要早,还要清楚。只是因为卢琰不过是信口一说,所以在冯道病重不起的情况下就可以铁口直断,情报部门却是要担着老大干系的,不到冯道真个咽气的情况下,谁敢到钱惟昱这儿乱嚼舌头?所以这才比卢琰晚了。 第二个消息,是宋廷果然已经发现了蕲王和告老致仕的越国公卢琰消失的事情,但是宋廷对于此事也没有声张。只是一边暗中寻找戒备。 听了这个消息,钱惟昱心中略微一过,就知道赵匡胤大致的想法态度了:作为大周宗室、柴荣遗孤之一,柴熙诲跑了这种消息固然让宋廷觉得没面子,而且也不和谐,所以定然要遮掩消息。同时对于如今的大宋来说,也不是什么攸关大义正反的事情,之所以这么说,主要还是因为逊位为郑王的周恭帝柴宗训还好生住在房州。在柴宗训这个正主供得好好儿的情况下,作为一个既没有继位过,而且在柴荣数子中既不嫡也不长的幼龄藩王,确实翻不起什么浪。 说不定,赵匡胤心中也会把这事儿定性为“卢琰自己害怕其女婿柴熙诲被处理、他卢家被牵连,为了避祸逃走”。事实上,平行时空的历史上卢琰虽然过了*年才谋划这事儿,也确实把柴熙诲送到了吴越——当时卢琰这么干的时候,柴宗训已经暴毙病死了,南唐也已经快完蛋了,南唐和北宋的灭国战争正是进行时,所以卢琰只有逃到吴越一个选项帮柴熙诲避祸。如今的差别,不过是吴越比历史同期强大了无数倍,绝不再是一个盘踞江浙闽的小军阀,而是雄踞南方半壁江山的存在;但是从逻辑上来说,这些改变并不影响赵匡胤和卢琰的判断,充其量只是在事后让赵匡胤内心对吴越倾注更多的仇恨值罢了。在已经不打算靠连横合纵吸仇恨转移矛盾的情况下,钱惟昱也不怕被赵匡胤多暗中嫉恨。 为了通盘考虑如何打好柴熙诲这张牌,钱惟昱两日内又设宴找卢琰谈了一次,确认了一些别的情况。名义上则是说前次仓促,算不得正式接风,卢琰不疑有他,全部应承着。酒过三巡,钱惟昱便问起正事儿。 “不知卢公当日带着蕲王殿下离开蕲州时,除了心腹之人外,可有外人事后得知了消息?寡人说的不是当时,而是卢公消失之后,还是说,只有赵匡胤的职方司等见不得人的爪牙探明了此事?” “当时唯恐行事不密,怎敢有丝毫泄露。大王可是担心宋人追查……” “那卢公便是这般平白消失?不曾和旁人说过当日出发前因何离开?” “那时偶有人询问,也是用的身染怪病,到庐山寻访道人调治的借口。” 庐山也不全然是在吴越国控制的庐州境内,也有一些余脉在蕲州境内。两处左近,所以蕲州东部边境的山区也颇有一些僧院道观,故而卢琰这个借口一开始也说得过去。钱惟昱想了一想,便说道:“如此,不如便过个明路,差从人回去报信,说是庐山某观道人相荐,让卢公过江,来江西龙虎山找张天师寻养生秘法。日后卢公和蕲王便公开常住张天师处即可,寡人自会让人照应,万事不致有缺。” 卢琰一开始还没有多想,此刻闻言却是大急,焦躁说道:“大王此是何意?蕲王身份隐晦敏感,若是张扬,岂不是给了赵匡胤直接讨要的借口?老夫原本打算,不过是带着蕲王隐姓埋名而居,大王垂怜,便赏赐田宅护卫,也就是了,何必如此大弄?” “放心,寡人定然多派精锐侍卫扈从,绝对不会让歹人有可趁之机的。至于卢公与蕲王殿下身份行踪暴露之后,万一赵匡胤明着施压要接回,寡人也有的是办法推脱,定然不叫赵匡胤得逞。” 卢琰到了这一刻,如果再不明白钱惟昱打的政治牌是什么,那觉悟就太低了,他只是无力地抗争了一句:“这又是何必呢,郑王尚在,蕲王不过还是孩童,于大王一无所用啊。” …… 柴熙诲有没有政治价值,当然不是卢琰说了算的,也不是赵匡胤想当然以为的那样。于是就在数日之后,吴越王上奏的一份国书,乃至今年额外给的五十万贯岁币便递到了汴京城——原本吴越每年给北宋的岁币已经压到五十万贯每年了,而且大量战略物资也开始进入严格控制。今年开宝二年原本也贡过了,所以这笔额外的之处显然是吴越朝廷对于北宋在蕲王事件上的安抚。 跟吴越国书差不多同时到的,还有卢琰的私信——当然了,绝对不是通过同样的渠道递交的,也不是递交给同样的对象。 经过一番折腾,天下人都知道了世宗皇帝幼子、后周朝时封为蕲王的柴熙诲,以及其同母姊柴熙蓉因为就藩蕲州后水土不服,染了恶疾。至庐山简寂观寻名医道人诊疗后,断定病症复杂非同寻常,非道家清心养生之奥义不能痊可,故而被推荐渡江找信州龙虎山张天师处。卢琰求医心切,不及回返蕲州收拾,便直接雇船去了信州。 到得张天师处后,因为蕲王的身份尊贵,惊动了吴越朝廷,吴越王亲赴信州接见,还安排接待诸般事宜。随后张天师亲自证明:蕲王果然身染怪疾,非常年调养不可。其余卢琰等人也各有劳损或其余症候,如何如何——以上,便是吴越人的口径。赵匡胤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至于天下其他不明真相的群众,不管赵匡胤信不信,他们反正是信了。 赵匡胤私下里自然是气得七窍生烟,对钱惟昱恨到了咬牙切齿。明面上却不愿意铤而走险,只是继续虚与委蛇着,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钱惟昱为何要如此大弄,挑明了让天下人知道,世宗皇帝有一个年幼的庶子在吴越人地界上呢?这完全没有价值啊。只有钱惟昱的心里在那边暗暗盘算:“按照原本的历史惯性,柴宗训在房州要浑浑噩噩活到971年才死,有什么办法让柴宗训到时候早几年死呢?最好是我吴越和北宋开搞的时候,柴宗训能够前后脚出点意外,那就好了……看来还是只能先埋下这颗伏子,再从长计议徐徐图之了。” ... 第428章棒子都是NPC 且不说钱惟昱在国内徐徐布局,和赵匡胤各自一边恢复国力、加紧军备竞赛;一边在外交场合上貌似云淡风轻地厮杀争夺道义制高点。在开宝二年的初夏,在东海战场上,一幕新的大戏终于要拉开序幕了。 天禄三年五月初一(天禄是选子在日本定的年号,天禄三年等于开宝二年),征夷大将军源满仲以关东尽数平靖再无战事、自己年老不堪行伍为由,奏请去征夷大将军号。经过内大臣藤原为时代表朝廷评议、选子天皇圣裁,准源满仲所请,为表彰源满仲功绩,上“大御所”尊号——就相当于江户幕府时德川家康从将军位置上退下来之后一样,仍领畿内大和、和泉、摄津、淡路等四国为世袭领地。不过实际上,这番运作对于源满仲的尊荣待遇影响不大,只是相当于钱惟昱和选子恩准他家世袭数代将军职务而已,作为一种恩宠笼络源氏—— 要知道,如今这个点儿还是平安时代,武家建立幕府的历史还没有开始,此前也没有过征夷大将军任命可以世袭的惯例,一般来说都是有战事的时候才任命的总征伐之最高武官。 在源满仲卸任为大御所之后,选子下圣旨册封如今方才25岁的源赖光为“征韩大将军”。在这个封号里面,钱惟昱可是动了很多心思的——按照日本古法,征x大将军的名号本来就不是固定的,本就应该是遇到什么敌人,便命名为征x。只不过历史上除了征夷大将军之外,只有大伴旅人这个讨伐南九州隼人族政权熊袭国的“征隼大将军”是特例。 钱惟昱要笼络源氏彻底帮自己出力,所以世袭高级军职肯定是要允许的,但是世袭也分为普通世袭和“世袭罔替”,前者一般是子孙继承祖辈官职爵位时每一代要降一档,如郡王变郡公、郡公再变成侯爵,县侯乡侯亭侯一档档降;后者则如明朝藩王或清朝铁帽子王一样,每一代都沿用原爵不降级。若是源满仲源赖光父子两代都叫征夷大将军,说不定将来日本便会出现世袭罔替征夷大将军的可能性,这显然很不和谐。如今改源赖光为征韩大将军,与其父不同,以示该职位仍然是因战事而设,那么将来他的子孙该封别的名号也就有祖制依据了,万一将来没有战乱,一级级降级册封别人也没话可说。 …… 征韩大将军的名号出来之后,日本国内的人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这定然是朝廷要对朝鲜半岛用兵了。源赖光靠着吴越的背后支持、自己父亲的余威和叔父源满季的帮扶,在一个月之内集结起了六万人规模的日军,到北九州博多津集结。其中组成包括清河源氏一脉的嫡系私兵、武家战兵一万五千人,日本朝廷的新募军两万,关东与四国归附的外样名主军队两万五千人。 兵种构成上,马军约一万人,都是清河源氏和朝廷兵马所统辖,外样名主没有资格拥有骑兵部队,步军五万,各部皆有,只是兵器装备配属上档次差距比较大。这些兵力在这个时代基本上也算是刨除留守地方的必要治安部队外,日本国所能调集的倾国之兵了,平安时代足轻少,小规模战争都靠武士解决,如今因为多年战乱,才征募地多了,洗练出了大量可战之兵。再往上征集,就会出现劳动力严重受影响的问题,而且新拉的兵也没有军事训练。 所谓的外样名主,便是在安和之变后投效尊奉朝廷,名义上也一直拥戴选子天皇登基,不敢有异议的那些地方领主豪族了,只不过不是源满仲、藤原为时等几家钱惟昱心腹嫡系的势力。在日本内战的时候,因为这些人已经做出投靠朝廷的姿态了,自然不好再对他们动手。这就好比对付官僚资本家可以没收,对付民族资本家只能“赎买”,如果乱来的话,显然是要失人心的。 然而内大臣藤原为时无论从大势还是内在都可以说是吴越王钱惟昱的铁杆脑残粉,在看到吴越国的强大改变之后,藤原为时一直把日本地区的落后归罪于朝廷暗弱,导致日本一直形同分封割据,无法进行彻底地汉化改革,如今虽然说汉语识汉字在畿内诸国和九州诸国基本上都普及开来了,但是地方权力分封的问题让日本无法改造成单一制的国家政体,也无法推行省州郡县。这种情况下,通过一场民族主义战争转移内部矛盾,实现“军dui国家化”,无疑是一条很有参考价值的道路。这一点和后世段祺瑞想通过参加一战来结束民**阀割据,乃至丰臣秀吉想通过进攻朝鲜来削弱九州大名都是一个道理——那两万五千外样名主的军队,便是要在这次战争中打头阵,当炮灰,啃硬骨头的。打完之后,不管剩下多少被淬炼成精锐部队,也都已经被编制缩编,不可能还给原来的领主了。 日本作为岛国,近海海船自然还是不少的,士卒普遍水性也都不错,源赖光按照指示自行筹备了大约一千多条大小船只——其中小早级别的就有近千艘,其余安宅船、关船各或百余艘,或数百艘——足够把六万大军全部渡海运走。 六月中旬,六万日军在博多津以“高丽消灭向南朝汉人政权朝贡的新罗与向日本朝贡的后百济,且一统朝鲜半岛后改向北国契丹蛮夷称臣”为由,正式撕破脸誓师北伐。大军分批上船,三日才装运完毕,后一日即可到对马岛,在对马近海歇宿一夜后次日再航行便直抵釜山。前军第一批便是全部外样军和五千人作为督战队用途的朝廷嫡系军,这一批人在釜山登陆的时候,最后一批军队才刚刚在博多启航呢。 …… 釜山港作为高丽对日本的贸易要港,在唐朝时便比较繁华。那时候因为航海技术的落后,日本需要输入的大量中原货物便是要通过釜山这条线转运过来,做转口贸易的。如今这些年虽然因为日本的外贸结构的变更,更多偏向直接和中原贸易,所以釜山只剩下了日本货和朝鲜货的互易,少了转口的大头,相比于晚唐时衰落不少。饶是如此,这里依然是朝鲜半岛上的第一大港。 日军登陆的时候,高丽人完全没有防备,这个年代也没有防登陆这回事儿。以至于日本人的船队直接开到码头上登岸,数万兵马挥舞着长枪倭刀、麻弓剃刀便火杂杂杀上岸来,对于集结于此的高丽人也不鉴别是商人还是军队,见人就砍,釜山城本就是港市,港口一侧连汉人城池那般的水门都没有围,城墙到了海边就断了,日军从海上上岸直接就能杀进内城,不过半日就把釜山城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几乎没有活口。高丽军队20多年没有打仗了,武备相对松弛,在数年内战练出胆色来的日军面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海商王大世也在钱惟昱的指派下做了二鬼子,在倭刀的保护下在釜山登岸,还带上了如今已经被钱惟昱上了做小的外甥女儿金孝恩,打起新罗废后一脉遗族的旗号,装模作样的收揽一些人心。棒子狗杂果然自古没节操,虽然来者打起了二鬼子旗号,依然有没骨头的人纷纷附庸以求免死。 日军六月十五屠了釜山及周遭数县,斩杀四万余人。源赖光按照钱惟昱的指使,公布的赏格是对于棒子的作战,一切杀戮缴获都归士兵个人,不必上缴,公然鼓励劫掠,所以士兵作战非常积极,纵然外样兵也不疑朝廷是在削弱地方割据势力的力量。釜山屠完之后,日军高歌猛进,六天后便兵围庆州,靠着吴越人那里淘汰下来的5门原始臼炮和10门原始虎蹲炮就轰烂了庆州城墙,蜂拥杀入,随后一举攫取庆尚道全境。 六月末,源赖光挥军西进,再克全州,七月初,陷光州,攫全罗道全境。日军凡遇开城投降者,即免于屠城,但凡举兵顽抗者,则破城不论军民一律尽屠南海两道高丽军队被斩杀者两万余人,棒子百姓死者十余万。 金孝恩打起自己的旗号,在光州自称新罗女王,对日本称臣——光州便是她父亲、当年的新罗末王金傅被废后软禁的所在。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金傅已然老死,不过当初王建许给金傅续弦的乐浪公主还在。自从金傅死后、乐浪公主一直在光州定居,如今也不过四十多岁。金孝恩和乐浪公主有杀母之仇,自然不会放过,日军攻打光州前她就恳请带兵的源赖光先行四面合围,以免城中人走脱。 城破之后,全城大屠时乐浪公主便被逮住,送到金孝恩处亲自处置。金孝恩拿了把肋差亲手把乐浪公主给凌迟碎剐。乐浪公主与金傅所生的三个孩子,大的有十二三岁,小的七八岁,按说这些人和金孝恩是同父异母的弟妹,不过既然是敌国仇人所生,也断没有留在世上的道理,只是没必要再脏了自己的手,金孝恩指使跟来的日本人动手,自有人会意,把几个孩子用白绫缢死。 直至此刻,高丽朝廷的反应才勉强够看——日本人偷袭之前,驻扎在南部沿海的高丽军队都是二三线的杂碎,略微能战的兵力不是放在皇都和三京中的其他两处,就是在北边与辽国的边境戒备——毕竟辽人势大,兵力强劲,而且游牧民族素来容易情绪不稳定,所以鸭绿江长白山沿线自然需要精兵留守。在日军入境后月余,北方的各部兵马才逐次调度分别移到了汉江以南,拱卫三京。只是最南部两道,已经全数被日本**害了。 ... ... 第429章仁川登陆 开宝二年八月的一天,黄昏时分。日韩战争已经打了两个多月,战争带来的杀戮和血腥,已经让整个朝鲜半岛深为震动。开京城内,当今高丽国君、后世庙号光宗的王昭,正在王宫内愁眉不展地思忖着高丽的国运——恩,如今在棒子国自称中,开京应该改名叫“皇都”了;那正是当今这位大王,在中原赵宋代周的时候改得地名,似乎是当年觉得后周完蛋之后,凭着高丽一隅之地便能抖起来似得,着实是恬不知耻得可以。 这位光宗大王,乃是高丽开国君主、高丽太祖王建第四子,时年39岁。不过虽然是王建的儿子,却已经是高丽第四代君主了,因为在他之前,他还有两位兄长也曾短暂继承过王位,分别是惠宗王武、定宗王尧。只是两位兄长天不假年,分别只做了两年和四年的大王,便驾崩了,所以才轮到的王昭,这番情势倒是和大海对面的吴越国颇为相似——吴越王世家,也有过钱弘佐钱弘倧钱弘俶兄终弟及传袭三代的例子。这王昭倒是也如历史上的钱弘俶那般寿数绵长,继位至今享国已有十五六年,任内原本也少有战争,很是享受了一番太平日子。 北疆而来的勤王兵马,如今留了七八千人左右,与侍卫禁军一并分掌内外、镇守皇都;至于原先守卫京师的皇都御营厅军,则被派遣到了南面的汉阳和日军厮杀。因为是内线作战,加上日本人后勤线路拉长之后、此前日军杀戮过重导致的朝鲜百姓纷纷组织义军反抗,所以在庆尚道、全罗道和北面汉阳之间双方反复拉锯,一时之间没有分出胜负来。只是从杀伤交换比来看,高丽兵明显不是日军的对手,随着日军中外样名主的私兵大浪淘沙一般损失掉、日军剩下的主力多是精锐的朝廷嫡系军和清和源氏私兵,这些士兵有吴越国装备的支持,几乎人人都穿上了铁甲,战斗力更是不俗。 “我大高丽还有多少血可以流?” 怀着这个念头,王昭似乎突然觉得自己幻听了——在皇都之内,怎可能够听到旱天惊雷呢?那声音很轻微,但是却没有停止,持续而有节奏地高低起伏,应该不是幻觉。 “大王不好了!汉江上有大批倭寇的战船杀来了!倭寇连船上都有重炮!便是前些日子洪开光州和庆州的那些重炮!不对!好像其中还有些比攻城的炮还要大。” 一个十五六岁的侍从慌乱地冲进大殿,向王昭报告着这个噩耗,王昭不用听声音也知道这是今年才来担任侍从官的姜邯赞。这姜邯赞今年年初刚刚丧父,其父本是朝廷倚重的大将,当年跟着太祖南征北战,在灭新罗的过程中出力甚多。姜邯赞出生时,据说有陨石落于其家院中,当时还是王昭的三哥定宗大王在位期间,去视察之后啧啧称奇,觉得此子定然不凡。王昭继位后对姜氏也颇为看重,姜邯赞父亲过世后便让姜邯赞荫获侍从官身份,夺情随驾。 “倭寇已经杀进汉江了?怎么可能?如今正在何处?”王昭一下子从王座上跳起来,和姜邯赞略微确认了几句,便让人立刻起驾出宫,匆匆往城西南的门楼赶去视察。 不过一刻钟,王昭便到了地头,扈从的那些临时客串御营厅军身份的早已在城上严阵以待。王昭不顾众人阻拦,亲自登上城楼观看,远处大约一两里路外的北汉江江面上,便停着三艘扎实魁梧的战舰,至少有十五丈长以上,有可能接近了二十丈。偶尔有汹涌的烈焰在舰体侧舷爆开,两三秒后就是一声虽不响亮却辽远宏阔的声响传来。在声音传到之前,炮弹已经落下,有的掉在城外一两百步的空地上,有的堪堪擦着城头飞过。一波炮弹至少有四十多颗,总有那么三五颗可以砸到城墙上,一旦命中,便是啃下数尺深浅、一丈方圆的大坑。 六百步……不,至少可以射八百步以上!这个数据比之此前在庆州时溃军回报的日军火炮射程还要夸张,很明显是因为舰炮的吨位可以比岸上的火炮更大、对机动性的要求更低导致的。偶尔有击中城头偏上位置的,碎石和土块顿时****如狼牙鬼爪,带起一蓬蓬血雨。 “大王小心,此处不宜久留,还是让我等坚守在此,大王速速回宫才是!”一群侍卫禁军和城防人员鼓噪着恳求王昭视察过之后赶紧开溜。王昭也不敢坚持,刚才的炮击给他的震撼太大了,直到被推走的时候依然脑中浑浑噩噩。 随着隆隆炮声,汉江江面上更多小一些的战船纷纷开始靠岸放下马步军兵,登陆的日本人也不需要再筹备什么攻城武器,仅仅扛着几架既可以做壕桥又可以当飞梯的铁骨折板向着城边冲来,不过片刻,弓弩互射的惨烈厮杀便进入了白热化,几处轰出的缺口处有身披铁甲的日军奋死先登,与高丽人搏杀做一团,漫溢的鲜血很快就从缺口流了下去,把这几处城墙变得湿润滑腻。 …… 开京城被从汉江入海口突入的日军袭击的时候,南汉江南岸的汉京城,几乎也在遭受着同样的命运。货真价实的日本兵,被披着日本皮的吴越舰队运载着,效法了一次仁川登陆。趁着高丽主力军在庆尚道和全罗道北部与日军对峙厮杀、连番野战的机会,直接蹈背而来偷袭两京。 汉江江面上,吴越水师一共出动了6艘老闸船形制的炮舰,由陈诲和卢绛各自分领一半。老闸船原本是一种晚清1840年之后出现在中国闽广洋面上的汉制帆船,其效法了西洋盖伦商船的结构特性,但是船尾舱和船尾水线面依然保持福船的长矩形翘起,同时使用的船帆也是中式竹篾硬帆,没有和西式盖伦船那样给主桅杆的船帆分段——一言以蔽之,就是一种船体和西洋帆船类似,但是主帆更接近中国传统帆的结合物,特长是善于使用中国近海的风向。经过这么多年的杭海建设,吴越水师已经连铁骨飞剪船都造了出来,弄一些中西合璧的风帆护卫舰确实不在话下,靠着当初建造美洲探险舰队留下的工匠和船坞,这两年内吴越海军一口气造了这6艘炮舰,连同大炮加起来花了不下500万贯。而且顺带着这个项目也可以更好地测试吴越国已经逐渐完善的钢铸火炮。 这5艘炮船的战力,基本上也就相当于是具有下层炮甲板的硬帆型28炮风帆护卫舰了,使用的火炮折算到西洋算法,相当于是每册船舷下层炮甲板6门32磅炮、上层8门24磅炮。火炮数量不多,然相较于后世的风帆护卫舰每一门火炮的吨位都大了一些,这主要是考虑到了使用战舰对岸轰击城墙的需求——后世列国造出风帆护卫舰的时候,他们的敌国也有了强大的岸防炮台,用战舰和岸防炮台对轰无疑是不明智的,但是如今这个时代吴越的敌人还没有岸防用火炮,所以对战舰的充分挖潜当然很有必要了。 实战的结果让两位水师将领都很满意,船炮配了比野战炮更加灵活的炮架制退机构,开火的时候火炮炮身可以灵活后座,卸掉绝大部分的力量,没有发生在实验船上时那般火炮的连续射击后座撕裂固定炮座用甲板的问题。而且舰炮的无需移动,很显然也让人看到了一种发展人力移动极限以上远程火炮的契机——实战中一些射到开京城内的炮弹,说明比野战炮更大一圈吨位的舰炮,在射程上也明显是有优势的。 吴越海军将领自己都非常满意的作品,高丽棒子自然应该更加满意了,日本人在炮火的掩护下,当夜就攻破了开京和汉京的城墙城楼,直接掩杀进去和两处的御营厅兵厮杀,在两座城市内,高丽人留下的兵力总数也有万人以上,却架不住日本人有备而来。经过两天的血腥巷战,开京城几乎被彻底杀空,除了八千多战兵战死之外,尚有七万多人的平民惨遭屠城,汉京城的命运稍好一些,战兵虽然没有能够幸免于难,普通百姓却稍微受到了一些优待,没有屠城——之所以战前吴越人要求如此安排,无非也是因为高丽三京中,开城在高丽统一三韩各国之前就已经是高丽的国都了,而平壤和汉京是高丽消灭甄萱的百济和金傅的新罗后分别夺过来的。高丽政权是需要消灭的存在,所以开城自然不能幸免。 唯一的麻烦是,因为日本兵是沿着汉江登陆偷袭的,所以当时没法第一时间把开京彻底合围。在日军攻破外城的次日一早,高丽光宗王昭就带着五百侍卫禁军骑马从城北逃走了,丢下了他的百官、部队和臣民,往北边的平壤逃去。两日后开京被屠城的时候,王昭已经缩进了平壤城严防死守。 又旬日,南线的高丽军队大多崩溃,或投降,或在听闻两京失守的消息后慌乱回防,被日军从背后掩杀大乱,死者无数。原本高丽人因为身居北方,牧场不少,骑军数量相较于日军还是有优势的,这也是高丽人原本在北部边军回防后能够在野战中撑那么久的原因。这一次溃败之后,战马也跟着损失无数,高丽人守城挡不住火炮之力,野战又没有机动性,只能是缓缓等待失血亡国。 ... ... 第430章杯酒释兵权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和平的时间总是显得那么短暂。转眼,已是开宝四年春。 北宋朝廷靠着增发纸币带来的高速复苏效应,在这三年的和平建设期内让农业和盐铁得到了充分的重建。虽然还需要和南面的吴越保持相当规模的粮食、棉布进口贸易以稳定民生和军需,但是至少军队制造武器铠甲的钢铁,和百姓所需的食盐这两项上基本上可以保证自给自足了——当然了,北宋的国货在成本竞争力上还是比较糟糕的。粮食和棉布的产量低一些,纵然战时被人卡脖子,也无非就是勒紧裤腰带过苦一点罢了,不至于动摇国本。 赵匡胤的三十余万禁军扩军计划也很顺利,原本和李重进数年厮杀带来的军力折扣彻底得到了恢复,在规模上还略有上升。军队的训练和装备也比建国之初和后周世宗时强不少,所差的只是一个实战经验问题,至少有十几万补充进来的兵力没有见过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能指望在后续的战争中历练了。 说完了好的方面,再来说说不容乐观的地方。三年的时间,足够纸币超发带来的通货膨胀恶果爆发了。事实上,哪怕没有吴越人动伪造纸币的念头,光靠北宋朝廷自己的管制,也确实有多倍的纸币超发问题。因为没有保证金,也不给金银承兑,大宋宝钞仅靠政府承诺百姓民商以纸币纳税作为回收保障,以至于到后来有些做政府采购项目较多的富商手中都持有了足够交几十年商税田赋的纸币积压了。 普通平民因为收到纸币的机会少,损失虽然也有,只能靠回到以物易物的经济状态下维持生活——大量的周元通宝,乃至信用质地更好的吴越通宝,都被商家全部窖藏了起来根本不肯花出去。市面上只有成色比周元通宝更劣质一些、因为掺铅过量而发灰的宋元通宝还在那儿维持小额交易。若是民间买卖非要有人按照官价给宝钞支付,便会受到“找不开”的待遇,非要强用,也得至少五六贯钞才能实值一贯吴越通宝足钱的价码,基本上可以说是一年通货膨胀一倍。 …… 吴越人这边,开宝儿年末攀枝花与昭通的州城、屯田、船厂基本修葺完毕。白石江航运和攀枝花栈道也大半完工,开宝三年开始变把云贵建设的重点全部投入到了修葺昭通以北金沙江上十几处航运险滩。随着攀枝花周遭屯田的建设,玉米等高产作物连续几季的收成便让吴越官方在当地建立起了相当规模的存粮,免去了从云南运粮而来的麻烦,也让将来大军从此出征所需的转运耗费减轻了不少——只不过代价是将来如果吴越军从金沙江偷袭川南,军队就只能以玉米为主食了。 在南线,原先占城国、麻逸国、三岛乃至此前并无政权的吕宋岛,全部变成了汉人屯垦驻扎的熟地,把府县两级的政府统治机构也基本搭建了起来,尽管因为地广人稀,一个县就可以有上万平方公里的辖区、仅数千户民户。吕宋岛的大铜矿也在开宝三年进入产铜增长期,当年出精铜矿数万石、折铜约四五百万斤,让吴越日渐繁荣的商品经济有了充分的硬通货保障。 日南节度使丁部领在成为了老挝、柬埔寨地区实际的最大领主之后,这两年内又拿着吴越朝廷的一部分钱粮兵器资助,对暹罗湾附近领土发动了新的进攻,打败了一部分蒲甘人部落,在后世曼谷一带建起了城市,并烧林伐木在马来半岛上开辟出一条可以从暹罗湾通往印度洋的官道,数年之后,吴越人的西洋贸易就可以避免多走六千里海路绕满剌加了。吴越大海商蒋氏也与丁部领约定,一旦曼谷与马来半岛西侧对应的港口船坞完工,将来定然每年来商船数百艘,如约缴纳商税,令丁部领非常满意这个继续给吴越朝廷在中南半岛上当打手的活计。 东海对面高丽人的下场,也和麻逸国这些npc级别的货色差不多。开宝二年末,随着日军攻陷了平壤,高丽光宗王昭在团团围城被破时,绝望地兵败自杀。随后高丽王朝就只剩下一些旁支宗室零星抵抗,在开宝三年陆续被日军和轮换练兵的吴越军队剿灭。整个朝鲜半岛在两年间遭到惨重的烧杀掳掠,死者近八十万人,几乎占到棒子民族三分之一的人口(当时整个朝鲜半岛人口不足300万),青壮年男性几乎杀光,女人全部掳作新罗婢卖奴。 一开始新罗遗族身份的王大世和金孝恩还不觉得什么,到了后来高丽中央政权完蛋之后,眼见吴越人和日本人依然对游击的义军搞株连屠城,杀戮过重,也就产生了逆反心理,试图反抗。可惜他们完全没有自己的武力,王大世在一次叛乱中被当时轮换到高丽练兵的吴越将领杨继业轻松捏死;金孝恩则被钱惟昱打入冷宫,只是打入冷宫之前,还以金孝恩的名义宣布新罗女王对日本国称臣,并进一步对日本国“纳土归降”。朝鲜半岛地区作为一个**国家存在的历史,从此断绝。 在这个过程中,辽国国内也颇有劝谏南下协助高丽之谏,然辽国正处“睡王”耶律璟在位期间,耶律璟每日夜饮达旦,白日整天宿醉不起,处理朝政日夜颠倒。连宋人在边境的一些威胁都毫不在意,又如何管得着遥远的契丹呢?最终只有东京辽阳府的地方兵马一部试图越境试探,结果在渡过鸭绿江后不久遭到杨继业和源赖光的优势兵力夹攻,不明不白败在“日军”之手,折损两千余人。辽国为了不再多树敌,也就不管高丽问题了。 靠着狂屠棒子和菲佣,吴越人组建的三十多万禁军纵然天生体格不如北方兵强大,却在见血练胆方面颇有建树,至少每一个吴越亲从都士兵手上都斩杀过两三个棒子的首级,以及同等数量的菲佣南越猴子。心理素质得到了极大的加强,被鲜血溅上一身根本无所谓。 开宝四年三月,赵匡胤看着“四万亿”铜钱纸币超发计划的红利基本上已经被吃干抹净消化完了,因为商民手上纸币多得用不掉,已经有无数人选择提前五年按六折折扣缴纳税赋,以至于后面几年可以收入的钱财已经非常短缺。北宋国内的矛盾必须通过战争的手段才能消化了,伐蜀,已经迫在眉睫。 不过,伐蜀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 这一日晚朝结束,石守信、王审琦、李继勋、李处耘四名当年陈桥兵变时就已经在后周禁军中身居高位的将领,以及少数几个年纪更加老迈、资格也不浅的老将如张令铎、赵彦徽,全部被赵匡胤留了下来,赐宴喝酒。 酒至半酣,赵匡胤屏退左右,端坐在御榻上喟然长叹。石守信王审琦不解,立刻讨好地问道:“朝廷连年丰足,四方反贼陆续伏诛,天下太平无事,不知陛下有何忧虑?” 赵匡胤调整了一下情绪,诚恳地反省说:“朕若非赖诸将之力,何以有今日富贵?为此每日念及诸位爱卿功德。然为帝之夙夜忧思,远胜于节度使,数年来朕整夜不敢安枕,每每思之,尚不如退身而为节度使。” “陛下何出此言?” “无他,天子之位,谁人不欲得之!” 石守信、王审琦、李处耘等大惊失色,免冠谢罪:“陛下何出此言,如今天命已定,天下谁人还敢有异心?” “不然,尔等虽无异心,然尔等部下若有希图富贵者,一旦黄袍加你,尔等便身不由己。” 石守信王审琦冷汗涔涔而下,唯有叩首出血,口出哀声:“末将不过是个粗人,不懂得这些大道理,这些年来无非是陛下让末将杀谁,末将便杀谁而已。事到如今,还请陛下开恩指条明路。” 赵匡胤缓缓说道:“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至于求富贵,不过使良田美宅,子孙逸乐无穷而已。诸位爱卿不如释去兵权,至外镇为一节度使,朕也会多多赏赐钱粮,使尔等多置良田美宅,为子孙立恒产。如此多蓄姬妾,日夜欢饮以终天年。朕再以皇子公主,同尔等结为亲家,君臣之间,再无猜疑,上下相安,不亦快哉!” “陛下圣明,为臣等思得如此善始善终之妙法,臣等今日回去便修书上表,来日便请外放。” 赵匡胤也不急着放人回去,那样太着相了,等着诸将表态之后,依然拉着大家继续喝酒。赵匡胤自己倒是畅饮安然毫无挂碍,其余刚刚被削夺了兵权的将领也看不出什么不快,只是表情略有僵硬,陪完了场子才离去。 次日一早,石守信、王审琦、李继勋、李处耘四个已经在殿前司禁军内做到了诸军都虞侯乃至骑兵诸军都指挥使以上的最高层将领纷纷上表请求外放。张令铎、赵彦徽等六七个厢都指挥使级别的将官也一并如此恳求。前者四人分别得到了一镇节度使的任命,其中位置最高的石守信得了魏博节度使之位,成为了协防河北的重镇。原本担任魏博节度使的、已经年近七旬的六朝元老符彦卿则被调为凤翔节度使,从此负责对付对朝廷名义上归附,实则因为北汉阻隔而摇摆的党项李氏、折氏。王审琦等三人也得了节度使,只是比石守信镇所略小,其中李处耘还是****的老本行,成为了荆南节度使——当年荆南高家的割据政权,便是被李处耘消灭的。 张令铎、赵彦徽等没资格当节度使,各自得了一个外放的团练使安置。 杯酒释兵权比历史上晚了多年,终究还是发生了——不过这种延后也是有迹可循的,在后周的号召力没有彻底洗掉,北宋政权彻底获得人心之前,赵匡胤是不敢杯酒释兵权的,历史上他这么做的时候,也是在李重进被杀之后。这个时空因为打着后周旗号的反抗者挂得慢了,为了防止倒戈赵匡胤也就顺理成章把杯酒释兵权的种子多隐埋了数年。 至此,周世宗时期就在禁军中身居高位的人基本上已经收拾干净了。禁军中剩下的主要将领也就是赵匡胤的妹夫高怀德,以及年轻一辈的王全斌、潘美、曹彬等人。完成了内部的整合换血之后,赵匡胤终于可以开始他的伐蜀大业。 ... ... 第431章剑北尽没 关中大地,烈日炎炎。经过数月的筹备,一支六万人规模的宋军大部队,沿着秦川之地缓缓而进。凤州一代,经过数年的经营,宋廷已经在嘉陵江上游建造了数座船坞和为数不少的战船,也精炼了数千水手——在熟悉水性之人匮乏的北地,这也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专门用于为即将到来的大战提供水运支持,以便这支宋军从嘉陵江与阳平关两个方向夹击汉中。 大军当先,不过是一名不满四十岁的粗豪悍将,面上髭髯如钢针倒竖,满眼都是腾腾杀气。浑身虬结的筋肉覆盖在套了一块薄质弧形钢板的山文甲里面,依然抵挡不住那股匪气的四溢——山文甲这种东西,当然是宋廷的军器监自制的。至于外面套的板甲材料,宋人无法自产,多是靠当年和李重进交战后宋军的缴获,因为李重进曾经接受过吴越人的军火交易。既然是靠缴获的零敲碎打,所以数量自然不多,也就配备一下将领,普通士卒定然是没得穿的。 这个带兵大将,当然便是如今刚刚升到步军右厢都指挥使、领西南行营招讨使的王全斌了。仅仅数年前,王全斌也还不过是带领数厢兵马的将领,还没到独当一面的程度;不过他的狠辣果敢很受赵匡胤欣赏,随着北宋禁军的扩编,以及周世宗朝时就身居高位的老将们纷纷被杯酒释兵权,王全斌也就得了这个独领一军的捞功劳肥缺。 只是他心中不明白的是——哪怕石守信王审琦全部下马之后,按说高怀德依然是远超其他将领受信任程度的一个存在;纵然再撇开高怀德,也有潘美、曹彬这样军事才干更明显、和赵匡胤关系也更亲近的将领,为什么赵匡胤会把独领伐蜀大军中最大一路人马的任务交给他王全斌独领呢? 他是个粗人,想不明白也就不去多想了,只要做好手头的事情就好,身为将领,杀人立功,升官发财,封妻荫子,这种事情谁不想呢,能够摊到自己头上,难不成还要刨根问底不成。 在王全斌从秦凤往汉中进发的同时,在荆南的归州夷陵渡,赵匡胤以刘光义为西川行营都部署,负责荆南地区的守备与征剿大军的后勤保障,同时以北宋水师名将曹彬为招讨使,率领3万水师驻扎秭归,秣马厉兵;只待北线打起来之后,便沿着长江溯流而上,攻击三峡西端要害夔州—— 归州是七百里三峡的东端,夔州是七百里三峡的西端,两地之间的大江上,再无其他可以用于中继的落脚点,所以但凡一进一退便是七百里的纵深,就好像当年刘备出川在夷陵渡被陆逊一把火干掉之后,就只能连退七百里到永安白帝城才能扎住阵脚。因为这一条进攻路线完全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所以历来取川兵家在有北路可以选择的情况下,都会把穿过长江三峡的路线作为川中军阀布局松动之后的最后一根稻草使用,以免赌的太大。 原本,据说除了曹彬之外,还有潘美也是东路军主将的有力候选人,在朝廷看来,就算进攻的统兵将领是曹彬,那么后勤部署的职责总该轮到潘美了,结果最后却是轮到刘光义,惹得朝中少数将领窃窃私议。 只有在汴京城里的赵匡胤自己,乃至赵光义、赵普等少数重臣知道,潘美在这一战中被雪藏,和他两年前受命“保护”周世宗庶子、曹王柴熙让一事中的表现颇有关系。潘美这个死脑筋似乎不愿意在这个使命上放松警惕,以至于柴熙让多费了一两年时光才“暴病身亡”,让赵匡胤不得不疑惑地延长对潘美的考察期。 至于北路军为什么是王全斌当主将,朝中也只有这寥寥数人明白内幕。 “以中国百战精锐之力,以击承平日久之西川,则无有不利。然陛下若要取川中资粮以实国帑,以川中财货而平宝钞,则当以一将独承聚敛之恶名,以免百姓归咎于朝廷。” 这番话,便是赵匡胤遣将之前赵普对他说的。这几年间,因为宝钞成功地重建了北宋的财政,同时又造就了巨量的民间财富缩水、币值通货膨胀,赵匡胤对赵普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他知道赵普有才干,也做了实事,但是他着实贪得无厌,定然也在推行纸币的过程中聚敛无度。但是不管怎么说,对于赵普提的意见,赵匡胤还是有自己的认识的,他知道从对错本身而不是对人的好恶来判断是否纳谏。 赵普的这番道理很浅显:精炼了数年的宋军打四川,怎么可能打不下来呢?但是问题是,如果想要取西川官民三四十年来休养生息积蓄的财富填补宋廷纸币财政的信用缺口的话,无疑需要有一个狠人在四川横征暴敛,最后还把四川百姓对于朝廷的仇恨值拉过去。一旦用完之后,就可以卸磨杀驴把这个聚敛之贼给推出去剁了平民愤——这种事情,自然不能让高怀德乃至曹彬潘美来干,想来想去,王全斌这个开群嘲的货色就中选了。 事实上,历史上的王全斌也就只在征伐后蜀的战争中露脸不少,帮赵匡胤干完脏活之后,最终也就落得个因为激起民变而从节度使受罚接连降为观察使、再降为留后的下场、丝毫不能与宋初历史上其他有灭国之功的大将相比。 另外一边,蜀人虽然国力兵力较弱,却也不是束手待毙之辈,随着宋军调度集结,蜀帝孟昶为抵御宋军,也分遣数路将领御敌。命王昭远为北面行营都统,赵崇韬为都监,率兵四万自成都北上,扼守利州、剑阁等要地,总揽北线防务,无论宋军从嘉陵江水路南下还是阳平关陆路南下,都不可能饶得过剑阁去;另以韩保正、李进为正副招讨使,率兵数万趋兴元府,阻挡从阳平关陆路南下的宋军;东面则没有专门调动,仍然由一贯扼守夔州的昭武节度使高彦俦等以本部兵马维持原有防区。 …… 孟昶对于宰相王昭远亲率的成都主力兵马颇为重视,在出发前还亲自带着李昊等文臣在成都城外赐酒践行,并对王昭远说:“今日之师,卿所召也,勉为朕立功!” 王昭远此人狂妄非常,据说平时就常常以诸葛亮自比,到了这个点儿也是丝毫没有谦虚的觉悟。李昊与之敬酒勉励时,王昭远手执铁如意,谈笑自若地说:“吾此行何止克敌,当领此二三万雕面恶少儿,取中原如反掌耳!”随后闹哄哄地犒赏了众军后才正式上路慢慢地往北赶。 王昭远还没到剑阁之前,素来镇守汉中兴元府的韩保正已经遭到了宋军第一波劈头盖脸地痛击。在阳平关古道内,蜀军先锋7000余人,被宋军主帅王全斌的主力猛力攻击,宋人还动用了铜铸轻型虎蹲炮用于攻击城寨。蜀人在汉中以北的营寨关隘素来靠着地势险要依山而建,本不已工事坚固著称。而韩保正此人又用兵保守,不舍得舍弃任何一处山势险要的防御地点,分兵下寨。结果遭到了宋人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在十日之内被连续攻破了石、鱼关等20余道沿山城寨、推进150多里路,七千余人的外围部队几乎被宋军全歼,其中大部分都是因为局部战场发现宋军势力过大,担心寡不敌众而投降的。 韩保正知悉前军大败之后,只好死守兴元府(汉中城),放任宋军通过阳平关谷道后肆意进入汉中盆地部署,蜀人连坚壁清野的活儿都没能做彻底,结果王全斌的部队得以收割即将成熟的夏麦补充军粮,解决了蜀道进攻作战最大的后勤补给问题。韩保正死守兴元府,却也抵不过宋军军粮充足、并有少量火炮协助攻城之利。不过撑持了半个月,兴元府便失守了,韩保正、李进等将领胆怯不敢殉国,被宋军擒获。而后整个汉中盆地周遭州县自然是断无幸理,被宋人各个夺取。 汉中盆地在开战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陷落之后,宋军继续直趋至嘉川,让陆路兵马与从嘉陵江水路而来的部队成功会合。蜀军汉中各地残部为阻宋军南进,烧断栈道,一直退到仅仅在剑阁道北端的葭萌关才停下——这时,王昭远和赵崇韬的大军才在剑阁、葭萌关、利州等处布防完善,实在是迟钝得可以。 不过,葭萌关虽然在剑门道的北端,却不如南端的剑阁那般好守,最主要的问题就在于嘉陵江依然从葭萌关一侧深谷中流过,虽然水深流急,却不是绝对不可能渡河。宋人便铤而走险使,在一个叫漫天寨深渡的渡口强行试图渡河迂回葭萌关。因为水深流急,加上对岸有蜀军营寨防御、弓弩阻击,渡河宋军一度伤亡数千人,然王全斌丝毫不肯放弃,勒令全军猛攻渡河。 对面蜀军统帅王昭远舍不得葭萌关险隘,让大军在嘉陵江渡口阻击宋军,虽然累计在渡江战役中击杀宋军禁军精锐四千余人、击伤更多,使宋军血水几乎染红一段嘉陵江,但是在宋军不惜一切代价站稳脚跟之后,蜀人便不是对手了,王昭远、赵崇韬与宋军在江南岸野战三场,蜀军主力大溃,损失两万余众,王昭远单骑星夜回奔到剑阁,从此闭关不出。位于葭萌关与剑阁之间的义州、利州两处蜀地州府也被宋人占领。义州刺史王审超等被宋军俘获。剑阁以北的蜀军力量,至此彻底丧失殆尽。 ... ... 第432章十四万人齐解甲 王全斌打到剑阁关以北,才被龟缩死守的王昭远给堵住。宋军虽然带了一些几百斤级别、只能发射两斤重铁弹的小炮用于攻坚,对于剑阁这个号称华夏大地上第一雄关的所在暂时也是无能为力,因此这个方向上的战局便进入了短暂地胶着阶段。身在成都的孟昶听闻汉中、葭萌关接连失陷,心中也是惶惧不堪,连连把成都平原周遭的后备兵力、各处团练人马动员筹集起来,命令北出梓潼继续增援王昭远,把一个蜀地的战略预备队几乎抽干了。 所幸宋军的筹码并不是只在这一线,七月下旬,曹彬率领的宋军东路军,终于趁着蜀人的战略预备队被全部压榨到了北线之后,从东面趁虚而入。四万马步水军全部乘船、进兵三峡。在三峡中与蜀人巡哨江防的水师激战数场,三战三胜,占据了巫山水寨——没错,这个巫山便是战国时楚国诗人宋玉缩写的《高唐神女赋》里面所说“巫山**”的那个巫山了,素来是三峡中云雾诡谲、天候变换著称的所在。陆上巫山砦守备南光海等在抵抗中力战被宋军杀。江上蜀军战棹都指挥使袁德弘等则很光棍地在抵挡不住后选择了投降宋人。夔州以东外围战役持续了不过十余日,大小三战蜀军总计损失马步水军一万多人、战船两百多条,残部不得不缩回夔州死守。 蜀军东线主帅、昭武节度使高彦俦见宋军势大,便抄袭了历来南朝对付北朝攻打长江流域的老办法试图顽抗——也就是沿着长江修暗桩、铁锥、铁链截断江面的老法子,当初三国时孙皓亡国之前用过,后来南唐与吴越人的交战中也用过。因为时间仓促,要用铁锥做暗礁截断江面颇为不易,高彦俦唯一的创新也就是在封锁线后面加了一道浮桥作为补充、其上部署弓弩手以打击宋人破坏工事的企图。 不得不说,高彦俦的这番举动也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正如历史上所有以坚固著称的静态防线,最终都只有遭受敌人以诸如对付马其诺防线之类的放置play方式绕过去一般;这道截江防线落在曹彬眼中,也只是让曹彬下令宋军部分在到达夔州之前弃船冲滩登岸、随后水陆夹攻、为避实击虚,一番血战之后夺取浮桥,一举攻破蜀军防线——当然了,或许有人会问,蜀军抢占险要截江,根本不可能给宋人在夔州附近留下可供登陆的锚地桥头堡,宋军又是如何在靠近截江工事的地段弃船登岸的呢?答案很简单,没有锚地可用,宋人就直接让战船冲滩搁浅,就近直接杀上岸来,至于所付出的代价,无非是搁浅报废一批战船而已,只要战略目的可以达到,宋军还在乎损失一些人力物力和钱财么?只要灭了蜀军,这些东西还不是可以以战养战不断靠缴获维持? 随着曹彬财大气粗地砸掉了几百艘大小战船的代价,便换来了夔州外围的蜀军江防线的失守。高彦俦只能龟缩进夔州城内忍受宋军源源不断的四面围攻,曹彬打通后路后一边猛攻不已,一边靠着斥候战的成功切断了夔州与外界的联络,并且做出一副以部分兵力围死夔州城、另外分兵沿长江继续推进,进攻万州、忠州、合州等处。城内的高彦俦内外消息不通,又不知道曹彬人马虚实多少,被宋军围城攻打了月余之后,夔州城内各种假消息满天飞,还穿出了宋军细作传播的“曹招讨大军已经破了绵竹、逼近成都”的假消息,高彦俦唯恐后方有失、万一成都有变自己守在夔州又有什么用处?又见宋军源源不断开拔深入后方,便咬一咬牙在八月下旬的一天集结了夔州城内蜀军剩余的大部分有生力量,试图出城反击切断宋军后路。 高彦俦出击后,一开始夔州南门外围城的宋军遭到突袭似乎猝不及防立刻溃围逃散,让高彦俦以为真个得手了,可惜蜀军还不曾追击多远,曹彬便带着宋军主力出现,并且从数个方向围裹上来——曹彬根本没敢留下夔州这个钉子户在自己身后,便带领东线宋军主力直扑成都平原,一切都不过是作戏给高彦俦看的。到了这一刻,高彦俦自知中计也来不及了,带领亲军力战失败,退回夔州,宋军紧咬掩杀,一鼓夺了夔州城。高彦俦悔恨不已,自觉对不起孟昶信任,据守州府力战,最终力竭后带着亲兵在刺史府衙内**而死。此人虽然能力有限,但是至少也算是蜀国诸位方面统帅中最有骨气的一个了,至少中计战败后还肯自杀殉国。 身为蜀国东面防区最高统帅的高彦俦兵败自杀,扼长江三峡出口的要害夔州又失守于曹彬之手,这一方向上的蜀人抵抗自然是随之土崩瓦解。曹彬带着连番血战后剩下的三万宋军可用之兵沿江西上,在一个月内收降万州、开州、忠州、遂州,相当于后世长江上的万县、遂中等港市,一直杀到合州才算再次遇到抵抗——合州也就是后世重庆的合川区了,原本历史上三百年后南宋末年时,宋将王坚便会再这合州钓鱼城以抛石机击杀攻城的蒙古大汗蒙哥,可见合州也是沿江要害之所在了,可惜如今的后蜀国显然没有这般悍将能够固守,合州的防御优势十成能够发挥出三四成也就是极限了,白白浪费了这险要山川。 …… 北面、东面两路宋军分别被暂时阻挡在剑阁和合州,但是后蜀朝廷却绝不会因为这慢性死亡的暂且放缓而感到轻松。当年九月末,蜀帝孟昶见各处局面愈发危殆,惊惧之余,因为节烈将领大多战死、其余将领投降者太多,对朝廷各路将帅更加不信任。于是孟昶再在成都周遭征募壮丁为兵,命素不习武的太子孟玄喆为元帅,率领这支蜀地最终的有生力量约两万人,奔赴剑阁增援王昭远,其实是顺带让太子监军。时宋北路军已占剑阁以北的益光,王全斌知剑门天险,不易强攻,便自率主力从正面佯攻;命部将史延德率一支偏师,试图经剑阁关东南寻山间小径迂回夹击。 史延德部偏师仅四千余人,本寻路不得,仅在剑阁东南虚张旗号以进,王昭远初时分兵据守,后见宋军攻打急切不计伤亡,背后渗透一路人马不知虚实。他本人又因为感受到了孟昶的不信任、派太子任元帅监军,害怕再打下去无论是否守得住至少个人荣华富贵都保不住了,便向宋军请降,副招讨赵崇韬亦被俘,剑阁天险为宋人所获。蜀太子孟玄喆被王昭远出卖,绑了献给王全斌。 剑阁失守后,蜀太子孟玄喆带去的余部有不愿降宋的,大量逃散而归,宋军汹涌入侵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成都平原,各处再也无心守备,东路合州战场抵抗的蜀军也投降了曹彬。于是王全斌和曹彬两路宋军先后沿陆路水路逼近成都。十月初,孟昶见大势已去,不敢再行抵抗,让宰相李昊修降表投诚,举城而降,后蜀遂亡,延国祚不满四十年。 至于宰相李昊,如今是一个已经八十多岁的老头儿了,据说因为四十年前前蜀王氏政权灭亡的时候,也是李昊修的降表给的当时后唐伐蜀主帅郭崇韬,现在又是他修孟昶的降表给宋军主帅王全斌。于是李昊家里就被一些成都市民偷偷在门口贴了“世修降表李家”的条子。李昊递交了降表之后见了如此遭遇,不由得急怒攻心,八十多岁年纪了,一口气没上来便气愤而死,说来也是可怜——蜀地政权的统治者如此暗弱,作为一个文官,李昊又有什么能耐改变呢?最后亡国的黑锅骂名,还要他这个从来只能管管礼部业务,什么实事儿都管不到的npc来背,真是不值当啊。 …… 李昊领了便当,王昭远当了卖国贼,蜀帝孟昶也如同npc一般没什么出场机会,就被王全斌押送起行,准备送到汴京城里,那里早有赵匡胤造好的府邸备着给他住了。后蜀内帑国库诸般金银财宝,也在战后第一时间被王全斌中饱私囊了不少,剩下的大部分立刻起运沿着剑门道北运汉中、随后再入关中,最终转运到汴京——这件事情在王全斌入川之前,赵匡胤就是反复交代了的,北宋朝廷因为前几年的超发纸币,通货膨胀严重,后面收税都收不到真金白银了,以至于朝廷硬通货紧缺,急需掠夺富庶的蜀地填补这个缺口。 成都人痛恨李昊世修降表虽然是怪错了人,但是既然一方百姓对于政权的更迭如此在意,显然不可能是没有原因的。原本按说孟昶最后是投降,成都应该算是和平解放,可是王全斌这厮为了搜刮钱财,不仅把蜀国的国库打包了,还照样在进城的时候纵兵大掠,对于部分抗拒的大户富户甚至还按照反贼屠杀了数百户—— 这种原本是对于死战不降的城池、被攻破后才该有的待遇,人家打都没打就投降你照样抢劫,自古都没有这个道理。所以成都人才连带着把李昊这个躺枪的家伙也恨上了,至于对于正主王全斌的痛恨,也就不需赘述了,只是李昊文弱没武力,王全斌拳头硬着呢,四川人拿他再恨也没招。 没有拳头就要忍受奴役,四川人民被敲骨吸髓的苦难,这才刚刚开始。 ... ... 第433章捧杀 北宋从开宝四年春末开始准备,从调度军资粮秣、行军部署到开战不过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而已。算上后面的层层推进、连战连捷,直到孟昶投降、后蜀亡国,差不多也用了同样长的时间。短短**个月,一个雄踞西南五十二州的庞大割据政权,居然就这样被滚汤沃雪一般消融灭亡了,宋军进展之顺利,让中原各方人士——包括北汉和辽国人——都感到大为惊诧。 或许只有吴越国王钱惟昱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其中的过程——历史上宋军对付蜀国,也是大半年就彻底搞定了,如今宋军靠着国内民生凋敝超发的纸币着重建军、有两年的整训恢复时间,军械也比历史同期更好,战役进程更加稳扎稳打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不过,哪怕是在五月国内,除了钱惟昱自己对于这件事情没有什么痛心疾首的表现之外,其他各方高层军事将领无不是扼腕叹息——为什么大王又没有在修葺金沙江河工和金沙江造船等任务进度上再加把劲、再多砸一点钱粮呢?为什么大王就没有提前让大军分出那么十万八万人的兵马提前到云贵交界的地方驻扎呢?虽然这些提前的举措有可能会多费那么数百万贯钱粮,或者说是让军队因为在夏季部署于云贵而遭受更多热带病损失,但是相较于抢着灭蜀这样的大功来说,这点钱粮和兵力上的超支完全是可以接受的啊! 再惋惜也无补于事了,吴越将领们在那里惋惜的同时,北宋君臣重将们终于开始有一丝飘飘然的感觉了——北宋立国至今七八年,终于有了一个重大的灭国之功可以超越当年周世宗柴荣的功绩了。周世宗当年不过是侵吞和南唐的淮南十四州,以及蜀国的秦凤四州,外加北汉南部两个州,满打满算在开疆拓土上的功绩不过20个州;赵匡胤立国以来,打昭义军李筠,淮南李重进这些都算不得开疆拓土的功绩,因为那些都是周宋交替之间原本大周地盘上的将领打着大周旗号叛变自立的,收回来也是应该的,算不得居功;赵匡胤直接开拓的地盘,到开宝元年为止也不过就是荆南节度使四个州而已。这一事实一直如同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赵匡胤的心头,让他每每经过皇宫内依然留在那里的后周宗庙时抬不起头来,始终觉得柴荣依然稳稳压着他一头。 现在,川中五十二州,一鼓而下,前后不过大半年的时间!嗯,说一鼓而下还有点不精确,宋人如今在蜀地可以控制的也就四十个州上下。还有四川西部和南部那些脱离了成都平原、位于十万大山中的州府目前宋廷仅仅是名义上控制了,实则形同羁縻,也收不到税征不到兵,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名义上臣服了,就是一个值得吹嘘的资本。这个提气的事情,让压在赵匡胤心头七八年的对柴荣的阴影一扫而空:当年世宗皇帝开疆拓土之武功,也不及朕嘛! 十月底的时候,宋军平定了成都平原各处,自十一月开始马上就展开搜刮掠夺,不过因为汉中通往关中的栈道一到寒冬就会大雪封山不易转运,所以王全斌临时拷掠搜刮的东西自然来不及在开宝四年运回汴京了,能够即刻起运回去给北宋财政救急的,也就是成都国库内原本就囤积在那里的那些现钱。其余的东西只能是慢功细活榨干了之后,等来年开春雪化、凌汛结束之后再徐徐启运。因为那笔钱粮将会在蜀地滞留那么几个月,给王全斌中饱私囊的机会也就更多了。 …… 汴京城内的赵匡胤拿到孟昶国库里的金银钱帛、以及收到孟昶、花蕊夫人等俘虏时,已经是开宝五年正月里的事情了。汴京城内一派祥和的过年氛围中,赵匡胤志满意得地等来了一连串的大礼。蜀地国库与内帑的丰足,让通货膨胀中的赵匡胤感到了无比的震撼。 王全斌送来的蜀国内帑之物,当然也包括成都伪宫中的各色违禁御用器具,赵匡胤在正月初四这天抽出时间视察了一下那些从宝库中缴获来的东西,当看到一个给孟昶的御马吃饲料用的马槽居然是白银打造的时候,赵匡胤直接震惊了。再后来,他又看到了一件用纯金打造的、外面用红蓝宝石、祖母绿、黄玉、珍珠翡翠玛瑙总计七色珠宝镶嵌的坛子时,赵匡胤疑惑不解其用途,便询问了负责押运这批财宝的军官:“此物究竟作何用途?” “回禀陛下……此物乃是孟昶所用溺器,原本王招讨以为污秽不堪,不当进贡,然后来监军提醒说此物如此华贵,为将者不当擅专……所以洗干净了之后还是送来了,请陛下圣断处置方法。” 赵匡胤顿时满头爬满黑线——这纯金打造、七宝镶嵌的宝物居然是用来翔的!一念及此,他强忍住恶心把东西交给押运官,感叹说:“孟昶溺器都要纯金打造,七宝镶嵌,那食器又该用何物打造呢?如此奢靡,安得不亡国!这些金银器皿一概不必留了,但凡是珠玉宝石的便先挖下来单独放着,金银本身拿去铸钱监熔了铸造锭、铤便是。” 浮光掠影地巡查了一遍王全斌送来汴京的宝物之后,赵匡胤正式接见了如今已经是阶下囚的孟昶,冠冕堂皇地谴责了一番孟昶穷奢极欲、鱼肉百姓、不顺朝廷种种欲加之罪,孟昶仅有唯唯而已,谴责完了之后,赵匡胤便封了孟昶一个秦国公的爵位,算是对他最终选择成都开城投降的补偿,也算是对蜀地官兵军民的一点安抚。不过这个秦国公自然是没有实际封地也不可能就藩的,孟昶唯一的地盘就是汴京城内一座秦国公的府邸而已。 送走了孟昶,最后一件事情便是接收一些孟昶的女人——此时的赵匡胤对于花蕊夫人也只是略闻其名而已,毕竟蜀道艰远,中原之人素来也不觉得四川的女人就能比中原漂亮,所以实际上也是不甚上心的,直到花蕊夫人和其余几个被王全斌挑选后送来的宫女妃嫔拉到赵匡胤面前晃悠了一番之后,赵匡胤才色心顿炽。 花蕊夫人费氏,如今不过二十七八年纪,得孟昶宠幸已有十余年;样貌生得端的是肌骨莹润,肤若凝脂,身段玲珑,更兼浑身上下有一股清冷奇香绵绵泊泊,不绝如缕。赵匡胤一见之下,便如雪狮子向火一般几乎不能把持。当然,以赵匡胤的豪杰,自然是不会和别人共用女人的,当日不过是对花蕊夫人也正色谴责了一番,无非是质问花蕊夫人是否有帮着孟昶穷奢极欲、败坏国政、祸害百姓云云。所图无非是一旦抓到花蕊夫人有什么劣迹,便可以按照处罚妲己褒姒貂蝉一般随意处置。 费氏对于赵匡胤诸般严肃讯问对答如流,言行得体,最终还当场口占作诗一首以自白,其言曰:“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赵匡胤听了之后,居然产生了恻隐之心与羞耻之心,许是不好意思便这样再找借口把费氏强行留在宫中,便暂且将其遣归秦国公府,与孟昶团聚。 然则,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孟昶在汴京也没能活过几个月,随着开春雪化,蜀道复通,蜀地宋军职方司的探子往返传递消息,多有言蜀人因为王全斌搜刮掠夺过重,一改此前新降时那般“箪食壶浆喜迎王师”之态,而是民怨深重,改为怀念旧主孟昶。赵匡胤闻得蜀人人心不稳,便在春末寻了一日宴请孟昶,并赐酒痛饮,孟昶被逼无奈,在赐宴时自然是酒到杯干,宴罢回府后,当夜便身形佝偻,口吐白沫,抽搐不已,形如一个煮熟的虾子一样蜷缩起来,最后一口气咽下,便呜呼哀哉了——凡是宫廷中有见识之人,只要看了这般佝偻死状者,便莫不是明白这是牵机药毒发所致。 孟昶做了不到两个月秦国公,就因为贪心不足的蜀人发现宋军的横征暴敛搜刮掠夺比他们的旧主孟昶更为狠辣、心向故国,结果让本无反心的孟昶因此而被赐毒酒躺枪。孟昶一死,赵匡胤对于占有花蕊夫人费氏便再无忌惮,仅仅等到孟昶断七这一日,便耐不住让宫中宦官去孟昶府上赐祭。孟昶刚归降北宋的时候,其老母、也就是原本的后蜀国太后还活着,跟着孟昶一起来到汴京,孟昶死后,其母也感叹其不能死于社稷,最终投降了白白受辱照样不得善终,于是便绝食自尽,在孟昶死后四天也死了。 所以赵匡胤赐祭的礼仪到了秦国公府之后,唯有费氏够资格答谢。费氏无奈,只有跟着赐祭的太监入宫面见赵匡胤,赵匡胤虚情假意安慰了费氏一番之后,便不再顾忌脸面,当天就把费氏强行留在宫中奸宿。可叹孟昶身亡不过七日,他一群老婆便全部落入了任人处置的境地。 孟昶身亡的消息传到蜀地,至少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蜀人听说孟昶暴毙时,多半是心情复杂不堪的。蜀地因为土地兼并的问题,百姓负担一直过重,孟昶一朝也不过是富国库、富豪绅而穷天下,百姓原本不怀念他。可惜在王全斌的横征暴敛对比之下,蜀人才发现他们原来不愿为孟昶卖命是一个多么贱的选择,以至于最终落得更加凄惨的下场。 ... ... 第434章后继有人 与汴京城内趾高气昂地普遍氛围,乃至成都平原愁云惨淡的凄楚相比,开宝五年早春时节的杭州城,要多一分淡定从容,那是一种真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王者气象之人,才能够具备的气场。 葛岭半闲堂的行宫中,已经堪堪而立之年的钱惟昱比往常更加成熟稳重,颌下微微几柳修饰得颇为精致的三角形须髯让他原本冷玉一般刚劲的面庞更增了几分令女子感到安全可依赖的厚重。此刻,他正在与自己的一众妻妾打改良过了的叶子牌——说是叶子牌,其实钱惟昱对传统的麻将自然是不懂什么道道的,所以这种改良过的排戏其实是打着叶子牌名号和印刷图案的扑克而已。钱惟昱,周娥皇,周嘉敏,选子四人便按照后世杭州人最喜欢的“双扣”规则两两配合玩着,钱惟昱和选子的夫妻档,与周娥皇周嘉敏的姐妹档互有攻防,不亦乐乎。 经过数年的磨合,周娥皇周嘉敏对选子的敌意多少也是淡了,不再争锋相对,寻常也能互相帮扶,真心有说有笑。钱惟昱的长子钱曙已经快四周岁了,聪明可爱,虽然还小,已经可以看出颇有乃父之英睿。而周娥皇与杨云娥自从开宝元年末各自生了一胎女儿之后,去年年初又有蒋洁茹怀孕,得了一女,其余后宫便再无动静。开宝二年至今,三年的时间里,钱惟昱但凡和妃嫔们过夜的时候,倒有一半多一点是和周嘉敏双宿双飞恩爱缠绵的,单独到娥皇那里的也有十几次,更多则是娥皇与嘉敏习惯了的姐妹同榻双飞承欢。只不过钱惟昱知道嘉敏的身子有些先天隐疾,是不能生的,每每双飞时便把雨露恩泽洒给嘉敏,也就让后宫这两年来没有其他人怀上男胎。周娥皇见钱惟昱对自己姐妹恩宠次数更在选子和其他妃子之上,这种情况下依然生不出儿子来,也就与人无尤了,周氏姐妹的怨念也就渐渐熄灭了、 另一边,但凡是去选子那里,十次里面倒有七次会让清少纳言也一并承恩、得沾雨露,清少纳言如今也有双十出头的年纪了,被恩爱浇灌之下颇为润泽,身段更是长开得润泽直欲滴出水来。有一次,选子也不知是如何心血来潮想要讨好钱惟昱,居然把如今也在杭州当人质一般闲住的紫式部给弄来,一起助兴——紫式部今年也才九岁,钱惟昱看到时惊得瞠目结舌,没忍心做如此禽兽之事,只是让阿紫在一旁服侍,抚弄安慰了一番便放过了。不过可想而知,若是再过几年,以阿紫这般从小就被灌输教育要做好钱惟昱女人的思想,直如女奴调教一般的存在,将来定然是要让钱惟昱后宫妃嫔们在争宠手段上节操下限再次降低。 至于其他一些缺乏拉帮结派的妃子,在这两个派系的争宠之间自然是只能得一些残羹冷炙,不必赘述。随着世子和将来可能出生的其他弟弟们年纪差距拉大,后宫中怀有幻想的人也就渐渐少了。 确保了继承人的位置稳定之后,这两年钱惟昱自然是没有少关注长子的教育成长。他没有让孩子那么早就接受朝中文臣耆宿的教导,而是此前一直亲自教诲督导,同时也颇为竭尽所能地弄了一些前世后人们弄出来的早教智力开发手段,反正他富甲天下,弄点儿玩物给孩子还怕搞不到么? 于是乎,这两年里,在葛岭行宫中,便有一处宫室被各种“前赴后继”的新奇玩具所占领了,从摇椅木马到外包软羊皮的木质海洋球,从木头切削的仿“乐高”积木到军器监特别定做的魔方;甚至还有旁边带着安全轮的地球上首辆自行车—— 齿链传动系统和曲轴踏柄是张思训亲自做的,车轮胎外面还包裹了用硫酸做简易处理的珍贵美洲橡胶——要知道,原本土法硫化的美洲橡胶可是只有湖州钢铁厂的高炉尾气收集管上才能用捣的,别处根本没资格用这种奢侈品,因为从美洲移植到东南亚的橡胶树都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割胶的树龄,对于橡胶树的病虫害防治工作工部的农学官僚们也还在摸索中前进,如今吴越用到的橡胶,依然是每隔一两年去一趟美洲的科考探险船队带回来的成品,价钱非常昂贵。 其余宫廷之中长成的孩童往往因为“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缺乏阳刚之气和果敢,钱惟昱在这一点上仍然不敢疏忽,虽然内宫不适合男人进入,在钱曙五岁之前依然缺少除了父亲之外的其他男人沟通,但是钱惟昱可以让一些相对女汉子的妃嫔女官来接近钱曙以提供训导——比如让顾少妍、林允等掌管宫廷内卫的习武之女带着世子做一些强身健体的锻炼,又或者让还在隔壁抱朴道院摆出一副“清凉散人”这般道貌岸然的小道姑张湛然教导世子一些简单的启蒙化学知识,激发小孩子的好奇心,让小孩子从小培养相对唯物一些的世界观。 最后,若是有机会,钱惟昱也会自己抽出时间多陪孩子,或者是让十三叔钱弘俨偶尔教导一番孩子背背古诗词,讲解一些诗词背后的典故趣事。又或者是让执掌户部的十叔钱弘亿偶尔激发一下钱曙学习算数的兴趣——当然了,考虑到钱弘亿的忙碌,对世子的数学启蒙工作主要还是靠钱惟昱妃子当中最精于经商算计之道的蒋洁茹来担任。前面让那些宗室重臣多多接触世子,不过是为世子多得到一些阳刚之气的耳濡目染罢了。 除了教育和智力开发之外,锻炼和营养更是重中之重——生逢乱世,有时候身体健康活得久就是最大的本钱,钱惟昱自忖他还是比较健康的,也很注意身体,这辈子活个*十岁自信没问题。要是将来儿子教育上花费了无数心血,却死得比自己还早,弄出朱元璋朱标之间那般的悲剧,可就得不偿失了。 为了这事儿,世子的食谱都是钱惟昱亲自点头过的,这个年代的人本来没有喝牛奶的习惯,钱惟昱便在钦定的食谱中定下了一条——自从母乳喂养结束之后,必须确保小孩子每天喝半斤鲜奶;这年头没有黑白花斑的奶牛,就只能提前几年尽可能靠西域的牛种和本土牛种大量实验杂交测试牛乳质量的效果;因为没有检疫手段,每天的鲜奶挤出来之后要宫女或者别的孩童们试吃,然后选出绝无不良反应的给世子。其他诸如荤素搭配的要求、益智坚果的配比、利用新鲜打捞的深海海鲜提取鱼油以明目养护,不一而足。 功夫不负有心人,钱曙最初成长的这三年里,吴越国基本国泰民安,钱惟昱这个大王也没有御驾亲征要打仗的机会,得以经常关注督导儿子。钱曙的成长进度也着实让宗室与后宫安慰:不过*个月的时候,世子就能自己靠学步车**走路,一岁的时候已经基本上可以流利说话,虽然词汇量也就两三百个。随后便有各种配了插图的识字小卡片作为补充玩具让孩子学习。到了三周岁的时候,居然已经有三尺三四寸的个头,每日皆可自己走路奔跑,还会一些简单的健身活动。原本因为孩子的母系毕竟惨入了日本人的血统,钱惟昱还害怕孩子会个儿长得矮,如今看来“一杯牛奶拯救一个民族”当真不假,靠着父系的优势基因和混血带来的额外突出表现,加上后天的早期营养加强,一切成长都显得很顺利。 读书方面,三岁已经识字三百多个,大多是靠识字卡片和《千字文》的前几段;会背诵十几首诗词短文——虽然教育孩子的人让他学的都是他爹当年写的诗词文章,作为对大王的讨好。同时还会算加减法,知道一星半点的化学现象常识。至于儒家经典的学问,哪怕是四书,那也是绝对不安排碰的,唯恐带歪了路。 …… 却说这一日,钱惟昱选子和周氏姐妹正在打牌,钱惟昱略微输了一些,恰好有顾少妍前来禀报关于北国来的情报,钱惟昱也就顺水推舟终止了牌戏。另一边,钱曙恰好又来给父王和母妃以及几位姨娘请安了,看着小小年纪已经谦恭有礼,举止得体的儿子,钱惟昱心中不由得欣慰不少,便让选子先带着儿子一旁去玩耍,他自己却是处理一些正事。 顾少妍也不避开周娥皇姐妹,便直接和钱惟昱禀报了,大致听了一下,却不过是后蜀的国库财富已经在数日前运到了汴京。同时孟昶被赵匡胤册封为秦国公,钱惟昱特别重点提问让顾少妍确认花蕊夫人是否已经被赵匡胤见过了,顾少妍给了一个肯定地回答。钱惟昱心中暗忖,虽然孟昶还没死,但是只要赵匡胤已经见过花蕊夫人了,孟昶的死期也就不远了,自己的后续计划完全可以彻底展开。 顾少妍退下之后,周娥皇淡淡地对钱惟昱说道:“大王,听少妍妹妹和允儿妹妹前几日所说,最近外头林将军和杨将军最近可是情绪不太好呢,对于大王坐视蜀人亡国扼腕非常,大王若是继续这般迁延,只怕人心士气会失望,还望三思啊。” 钱惟昱握着周娥皇的手好生抚慰了几下,他这个原配的妻子,如今已有三十二岁年纪了,岁月的拂拭,似乎让她精致的面庞上有了一丝痕迹,在眼角眉梢处淡淡显现,虽然使用胭脂铅粉诸般化妆品可以很好的遮掩,不过钱惟昱从来不喜欢自己的女人使用有任何重金属成分的妆容。已经见惯了人间绝色的他,并不在意自己女人的日渐成熟韵味,反而颇为享受这种感觉。 “放心,寡人知道拿捏分寸,孟昶不日将亡,蜀人这叫这山望着那山高,不吃点苦头,怎能死心塌地为我所用,各处事情寡人都已经安排下去了。” ... 第435章毒树之果 把视角切换回到汴京。自从孟昶被封为秦国公、花蕊夫人得到赵匡胤接见的消息传到杭州之后,在这个正月里,吴越人难得地又给北宋朝廷送来了开宝五年的例行进贡——依然是每年五十万贯的岁币,不多不少,既足够恭敬,又不至于把北宋的国力养的太肥。所不同的是,在这一年的进贡同时,钱惟昱又附上了一份更加用辞谦卑的国书,并且破天荒地派出了吴越国有史以来最为高级别的外交使节。 原本按照吴越国的惯例,最重要的场合也不过以林克己为正使,然后配属一些诸如崔仁冀之类低级一些的副使。若是没有要事要谈,只是例行公事的进贡的话,连林克己都不用来。而这一次,钱惟昱直接派出了吴越国礼部尚书、同平章事、他的十三叔会稽郡王钱弘俨作为正使,林克己、徐铉为副使,规格之高,可见一斑。 钱弘俨到了汴京,递交了国书之后,少不得对着赵匡胤说一番诸如吴越国从大王开始,上上下下对朝廷如何恭谨谦卑,万事不敢逾制云云。就差学孙权对曹操说的那一句:“伏请xx遣大军剿灭北汉、契丹伪朝,臣便愿率群下纳土归降。”赵匡胤自然是非常受用,看到了一统天下的曙光,对吴越人的鄙视也渐渐抬头了—— 原本在灭蜀之前,因为吴越人的种种捞好处的举动,已经让赵宋认清了吴越实质上不愿归降的本质。只是对于吴越人究竟是想夺取天下,还是只是想割据自守这两点上,赵匡胤还有点看不清。在灭蜀之前,赵匡胤非常担心吴越人真个撕破脸皮救援蜀国,生出一些事端来。结果从北宋起兵到后蜀覆灭,吴越人一直没啥动静,尤其是后来蜀国君臣投降之后,从一些蜀地文官那里得到一些消息:宋军进攻汉中的时候,孟昶就已经派出了国使对吴越王钱惟昱晓以利害,恳求吴越人出兵在东线牵制宋军,以免唇亡齿寒之祸,结果钱惟昱压根儿没搭理孟昶的求援,不敢和北宋撕破最后一层脸皮刚正面。这让赵匡胤不由得对钱惟昱鄙视不已,在灭蜀那么大的事情上都不敢动,依然要维持住面子上的和平,可见钱惟昱此人果然是“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此前的蝇营狗苟,应该只是为了确保吴越国现有的江山基业不被夺走,志在画疆自守罢了。 如今,吴越人的谦卑和送礼更加坚定了赵匡胤的这种认识,让他对于是否立刻进取吴越产生了麻痹,自忖宋国消化后蜀这个胜利果实应该也要再花个两三年休养生息、重新积蓄军资休养士卒,不急于一时了。 …… 钱弘俨见了赵匡胤之后,自然要带着使团在汴京继续盘桓数日。 如今冯道已经病死了,吴越人在汴京的高层眼线部署情况自然是恶化了一些。同时原本后周时相对来说最为忠于柴荣的宰相范质,也已经在开宝二年年底的时候病死了,汴京城内最高层的文官体系中最后一些忠于柴荣的班底也被清洗了出去。吴越人再想和当年设“雪夜访普”的局时那般摸清赵匡胤的行踪有的放矢已然不可能。不过即便如此,钱弘俨依然让徐铉给赵普又送去了一批“舟山海产”、“日本俵物”。 这一次,赵普在受贿的同时明显审慎了很多,一拿到东西马上收好窖藏,绝对不再给赵匡胤亲自突击检查逮个正着的机会。同时自己回到密室里之后拆开密信看了一番,里面无非写着吴越王再送二十坛日本国的佐渡金块作为敬谢,请求赵普在赵匡胤面前帮着多美言几句,若是赵匡胤有寻找借口试图讨伐吴越的趋势,还请赵普定要劝谏赵匡胤持重,打消这个念头。若是赵宋能够不讨伐吴越,那么每隔三年,吴越王都会有这么大的一笔孝敬给赵普,永不终止。 赵普看着口水都流到信纸上了——这要是能把钱惟昱继续养在那里,便是相当于让他赵普每年都有价值三四十万两白银的旱涝保收进账了。宋廷如今刚灭后蜀,还真没实力马上就接着讨伐吴越,原本赵匡胤也打算着至少休整两年消化胜利果实,若是自己稍微美言几句让赵匡胤再额外多等一年,貌似也不是什么难做到的事情,到时候又是十万两黄金进账…… 不过金子显然不是那么好拿的,考虑到自己的前科已经被赵匡胤撞破过,赵普思前想后还是准备做两手打算:首先,他把钱惟昱的密信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后想办法重新伪造一个封皮,盖上仿的火漆印信,内中信笺则还是使用原物,做出不曾拆看的样子。同时因为信中只写了“赠与黄金二十坛”,而没有写多少分量,赵普把所有黄金都倒出来藏好后,拿了二十个小得多的瓷瓶装好—— 重装之后的二十瓶也就只有五万两,也就是至少一半被赵普昧下了。这样万一风声不对,或者赵匡胤察觉到了他和吴越使节有私下接触,便可以假装拿到东西没拆看就直接上缴国库了——毕竟赵普深知这几年他因为掌管纸币的事情,贪墨甚多,已经被赵匡胤划上黑名单了,只是因为天下未定,人才难得,才不得不用他,若是吴越国也完蛋了之后,说不定赵匡胤就会用他赵普的官位甚至家产来平息天下人对于纸币信用超发泛滥问题的民愤了。有时候,哪怕吴越王没和他接触,赵普自己都隐约会有一种“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担忧,毕竟赵匡胤那些见不得人的脏活儿大多数都是靠他赵普干的。 赵普的算盘打得不错,可惜的是,计划终归赶不上变化,尤其是,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如钱惟昱那般知道,宋军入川后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引爆了一个火药桶,只要有外力运作的法,好好支持利用那些即将出现的和还未出现的“*武装”,可以在蜀地闹出多大的效果。也正因为没有人如钱惟昱那样的先知先觉,吴越国在后蜀灭国之战中始终静坐作壁上观的举动也就难以用除了胆小怕事以外的原因解释。基于这一点,吴越人的后续外交动作只要符合常理,可信度便会高的多。 钱弘俨按照钱惟昱出发前的吩咐,让徐铉带着大笔黄金贿路赵普的同时,也让林克己担任了另外一路接触的秘使,只是林克己接触的对象是现年二十八岁的大宋晋王殿下、时任开封尹的赵光义。林克己秘见的使命自然是和徐铉一般,明面上是告诉赵光义,希望他也帮着劝说赵匡胤千万不要在灭蜀之后马上“情绪不稳定”对吴越做什么不冷静的举动。只是手段上么,考虑到晋王殿下的身份,自然不可能用金钱去收买了。 …… 晋王府,内室。赵光义和林克己寒暄试探一番后,对坐小酌,看上去倒是颇为以礼相待。赵光义身形略微有些矮胖,肤色发黑,不过数年来的养尊处优,已经把原本武夫的痕迹磨掉了不少,身上的雍容之态倒是更加明显。他论年纪比钱惟昱还小两岁,在赵宋立国之前可谓是人格才具还没有充分定型,所以前些年功业不显,如今也不过是刚刚才彻底成熟而已。 “林大学士学问素为吴越王倚重,南国文治之盛,小王也是久仰的,不比我北朝兵戈日盛,朝廷却是无暇于学问,倒让林大学士见笑了。” “晋王殿下过奖了,晋王乃陛下肱股仰赖,微臣等僻处南疆也是久有耳闻,学问之要,在于见识,至于寻章摘句,不过世之腐儒,于国用无益,何足道哉。”林克己谦逊一番,把话题顺势转到对赵光义的吹捧——当然了,所用的台词,大多是出发前就定好的基调,“以晋王才能,本来岂是一个开封尹可以值当的?陛下如此任用,实在有在爵禄上轻慢之嫌了。我家大王在杭州时,每每言及此处,也颇为殿下不值……” “是何言哉!那是皇兄对孤的信重,还请林大学士慎言!” “殿下赎罪,恰才是微臣没把话说完——我家大王每言及此,多为殿下不值,但是嗣后又常说,这开封尹之位,却是非殿下不可担当——昔年周世宗天下安鼎,然不过……可见宗室忠义之人坐镇中枢之要紧,若无晋王殿下这般公忠体国坐镇中枢,陛下又如何得以在四境扰攘时安心率军亲征四方?殿下为了国事,不计较个人之得失,我家大王素来是最为敬仰的,常说五代十国以来,列国败亡,莫不是因宗室之间不能团结,我吴越立国垂七十载,如果没有家教门风整肃,如何得存?遍观梁唐晋汉周五代,宗室一心者鲜克有终,唯有今日晋王殿下这般忠义,方才是大宋终结乱世之望所在啊!” 赵光义闻言转嗔作喜,佯笑推脱:“吴越王过奖了,孤不过恪尽本分,大宋终得天下,那也是皇兄的功劳,孤岂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此言差矣——我家大王在我吴越历代君主之中,也算是有为之人了,然吴越能有今日,与忠献王当日之大公无私才是最为紧要——忠献王不计较一脉之得失,慷慨传位于忠懿王,才避免了我吴越幼主临朝之窘迫,嗣后当今大王年长有成,方得从叔父手中接回大位,因此我吴越才有数十年不遭内乱之幸。若是当年国无长君……” “此事并非为臣者当言,林大学士今日此来可还有它事?” “殿下直爽,微臣便也不再讳言了——此番前来,却是要仰赖殿下时常帮助我家大王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陈述我吴越之恭顺。至于殿下的好处么,届时殿下可以向陛下请旨与我吴越谈判,开放盐铁榷场之贸易限额,便算是送给殿下一件功劳——此事赵普赵相爷也已经答应帮着劝说了,定然不会让殿下孤掌难鸣的。” “赵普也答应了?”赵光义在心中默念,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赵普四年前收过吴越人十万两黄金的贿路,事情败露之后却只给了朝廷一半赃款,这件事情赵光义是知道的——赵匡胤在这件事情上没有瞒着自己的弟弟,包括钱惟昱给赵普的第一封密信的事情,赵光义虽然没有看到原信,赵匡胤却对他大略转述过。当初这般说,也是因为赵匡胤信任自己的弟弟比信任赵普更多,他有时候自己要出京,也需要弟弟帮着多盯着赵普一些,尤其是后来赵普管了纸币发行的事情,为了国家利益,赵光义也是知道赵普一些黑材料的。 ... 第436章赵普罢相 吴越人的两路秘使自以为偷偷见了赵普和赵光义,这种事情在汴京城这样的地方,当然是不可能长久瞒下去的,不出数日,赵匡胤肯定会得到一些风声。尤其是赵普那边,因为吴越人是带了一堆装黄金的腌菜坛子去的,就更隐瞒不过皇城兵马司和并不职方司的眼线了——站在吴越人的角度来说,这般送钱的作为并没有问题,因为吴越人至今都“应该”不知道四年前给赵普送巨款那次就已经被赵匡胤截获了。 所以说,一般情况下见了吴越使者的一方都不会装作没事人那般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而是会在会面之后一个恰当的时机主动在于赵匡胤的闲聊中提起这回事,只是对于吴越人和自己谈了什么内容方面一笔带过,或者给个更加合理的解释,那么以赵匡胤不愿意让臣下着相感受到自己的不信任的情况下,这件事情才算过去。 或许是巧合吧,在赵光义见了吴越人的秘使之后不过两天——当时孟昶还没死,花蕊夫人也还没有被赵匡胤收入后宫——赵匡胤便下了一道人事变更的旨意,让皇长子、如今已经16岁的赵德昭由两年前任命的贵州防御使官职,改为升任山南西道节度使、总督秦凤关中各地,不过因为赵德昭年纪实际还小,所以暂且只是调到长安留守历练,具体的方面大事还有其他幕僚副署官吏协理。 宗室人员的调动,对于赵光义来说总是格外敏感的,他今年28岁,赵德昭这个侄儿虽然比他晚一辈,但是论年纪只比他小12岁。若是再稍微历练几年,定然可以让朝中人心归附,无人敢质疑这位“储君”的地位——虽然时至今日,皇兄赵匡胤都没有表露出过任何设立储君的企图,但是也没有给赵德昭封过任何王爵。很显然,如果赵匡胤不是想等赵德昭年纪再大一些、局面再稳定一些再考虑立储的事情的话,是不会连一个亲王的封号都不给的。 只有赵光义知道自己的兄长在担心什么——周恭帝7岁登基,旋即失国;再往前追溯一代,汉隐帝19岁登基,也是旋即被郭威干掉,这两个例子到了本朝都是被作为“国无长君”的反面教材论述的。赵匡胤一直心中犹豫,无非也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很有信心,深信可以活到儿子二三十岁都没问题,那样至少可以盖过汉隐帝刘承佑这个梦魇;同时也希望让赵德昭更快建立威望,到时候让天下人不会三心二意。 不管怎么说,当赵光义听到侄儿被皇兄再次提拔历练之后,他终于有些坐不住了,于是便选择了主动入宫和皇兄聊一聊,顺带在不经意中解释一下吴越人到底找他谈了什么话题——从赵光义的口径说出来的,无非也是吴越人在他面前哀求乞怜,请赵光义在赵匡胤面前帮衬着说一些求饶的话罢了。当然赵光义因为忠于大宋,自然是把吴越人恳求的事情一五一十向皇兄坦白了。 赵匡胤听了赵光义的坦白之后,眼中便闪过了一道冷厉的精光:“吴越人还找了则平?也是说的这事儿么?” “怎么?皇兄不知道么?臣弟还以为赵相也已经向皇兄陈情过了呢……唔,不过那也只是吴越人为了安抚臣弟的一面之词罢了,做不得准的,许是吴越人怕臣弟不敢做这个劝说皇兄的出头鸟,才诈称赵相答应了他们所求呢,这定然是吴越人的挑唆之计。”赵光义故作无辜地轻松对答着皇兄的提问,表情中看不出丝毫破绽。 “没事,这定然是吴越人的离间之计——不过这事儿也就当没发生过,三弟千万别和则平说起,免得则平多心便是了。” “是,陛下,臣弟理会得。” …… 赵光义找赵匡胤坦白之后,并没有坐视事情的发展,他离宫的时候,故作不好意思地和赵匡胤身边的新服宦官王继恩说了几句:“王公公,恰才孤觐见陛下时,却是不慎说漏了嘴两句,您在旁也是听到的。孤本是无心之失,若是真个害得陛下与赵相起了嫌隙,不是罪过?然藩王结交大臣,自古乃是大忌,孤虽然问心无愧,也不好劝说。王公公每日随驾,朝臣觐见陛下时多在侧服侍,孤倒是要劳烦王公公帮衬着提点一下赵相,若是尚且犹豫、本心不坏,不如及早向陛下坦白——这也是为了国家大计,还望王公公莫要避嫌。” “晋王客气了,恰才晋王与陛下所言也不避着老奴,老奴自然心中有数。赵相也是素来一心为国的,纵然偶有私心,在对陛下的忠心上却是绝无问题,老奴也看在眼里。若只是一言提点,自然会帮衬着君臣和睦。” “王公公深明大义,孤感佩至极!如此,便言尽于此了——啊,上次听闻宫中小厮言及王公公有咳喘宿疾未愈,早春阴雨又有寒腿并发,孤倒是有海客送来些礼物,其中寻得南疆茯苓调和麝香追风膏,诊治寒腿颇有奇效;又有蒲甘国得来的灵芝,哮喘恰好对症。今日便让人带了些来,王公公还要保重身体,才好服侍好陛下。” “哎呦,这可是承受不起,老奴如何当得晋王殿下挂心赐药……这便,却之不恭了。” 王继恩那里打点了一番之后,赵光义才当起了甩手掌柜,次日小朝会的时候,王继恩趁着赵普奏事完毕出宫的时候,不经意地在宫门外偶遇说了两句,结果再后来第二天,赵普便带着二十瓶黄金和一封吴越王的秘书恭恭敬敬秘密敬献给赵匡胤,说是吴越人再次试图贿路他赵普、代价是让赵普帮着吴越人在皇上面前说好话,然而他赵普素来对皇上忠心不二,收钱虽然平素也有收,但是若要收了钱后干一些有害于国家的事情,那是万万不能的——于是他便把赃物和密信全部直接交公了。 赵匡胤冷冷地看都没看,便说此事就此搁着不必提了。转头一查对,有了上一次的打底,便知道赵普又做了手脚。以赵匡胤的器量,原本对于执宰受贿这样的事情还是很大度的——他向来自诩汉高祖一般的人物,汉高祖为了破项羽,在荥阳之战中给陈平四万斤金任意花费,对具体用途不闻不问,最终陈平虽然自己贪墨了相当大一部分,但是至少也收买了项羽左右之人,实现了离间亚夫范增、令项羽自断一臂的战略目的。若是可以得天下,手下得用文官贪财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这个赵普,似乎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了赵匡胤的忍耐极限——赵匡胤可不觉得赵普此人的计谋该值二十万两黄金,赵普能为赵匡胤干的脏活,换个人虽然不一定能干那么好,不一定能把黑锅背得那么清爽,不让主子身上沾染到一丝污秽,但是也不至于说离了他赵普这大宋的江山就玩不转的程度。至于是否是吴越人故意设计陷害赵普,赵匡胤更是直接否决了这种可能。 事情放了几天之后,一件让汴京政坛深受震动的大变故终于发生了。同列宰相的卢多逊也不知是受何人授意,奏表弹劾朝廷纸币超发、滥发,监管不力诸事宜,乃至部分官府垄断官办营生舞弊情状。这些事情的弊端问题,朝中大臣一直是知道的,只是因为其中超发纸币搜刮百姓的好处大多是朝廷拿走了大头,所以也没人挑明了说罢了。卢多逊刚上奏的时候,满朝还莫名惊诧,然而皇帝赵匡胤却好像是事先毫不知情一般,居然真个要求彻查。 不过旬日——也就是孟昶毒死、花蕊夫人被强纳入后宫之后没两天——这件大案居然便初步有了眉目。朝廷认定是宰相、同平章事赵普为首的一小撮官员在这为期三年的朝廷印发纸币维持财政的操作过程中多有私利贪墨诸般不法事宜。赵匡胤随后大怒,命令将案情昭告天下,甚至还下罪己诏反省自己“用人不明、察事不彻”的过失,大意便是让天下百姓对于纸币滥发的事情就此揭过容忍,“因为其中相当一部分民财都被赵普给变相榨取了”。 一时之间,群情汹汹,赵匡胤再摆出一副法外施恩、念及赵普原本的功劳,免去刑罚,仅勒令去掉宰相之职、降级为河阳节度使。同时罚俸一年,并追比部分贪墨赃款,累计突出来了赃款黄金七八万两——当年钱惟昱两次给赵普送的金子当中,赵普私自匿下的那部分,如今又有十之**被吐了出来。赵普本人在凄风惨雨中离开了汴京到地方上任,感受到了他一身中第一次罢相的窘迫。也第一次感受到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句话对他来说绝不是古书上的纸上谈兵,而是切切实实悬在他头顶的利剑——只要有需要,只要他不再有利用价值,赵匡胤完全会拿他干完脏活后便改行拉仇恨、平民愤。 赵普没有打算出卖任何人。到了他这一步,攀咬别人是不明智的,那样只会让他更加孤立,在赵匡胤眼中的印象也会更加恶劣。然而他自己虽然不想攀咬别人,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不知道什么原因,对于“赵普为什么会知道赵匡胤当年看过钱惟昱给赵普的那第一封密信”的问题,最终归根结底一切嫌疑居然推到了赵匡胤最为信赖的王继恩身上。当然,考虑到王继恩只是一个宦官,没有什么对外的劣迹,就算拿下了也没什么民愤可以用他来平,所以赵匡胤也就没有多事。只是,赵匡胤知道王继恩干了,王继恩也知道赵匡胤以为他干了什么,一件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就这样慢慢发酵了。 ... 第437章打蛇不死 “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钱惟昱在抱朴院中一处凉亭闲坐,一边享受着小道姑张湛然的茶艺服侍,一边听取着顾少妍刚刚从汴京那边拿到的加急情报——也就是赵普被赵匡胤作为纸币超发一案的全权黑锅王推出来,罢相以平民愤这桩事儿。一边听着,嘴里还碎碎念着一些让张湛然听得半懂不懂的奇怪言语。 张湛然么,其实也不能算“小”道姑了——因为她今年也已经有24岁了,不过依靠道家修行的驻颜之术,张湛然历来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纪要小那么两三成,故而形貌正如十七八少女一般明艳欲滴,正是最芬芳馥郁的年华,以至于原本比她小的周嘉敏,在这一点上都要偶尔嫉妒于她。 此刻,听了钱惟昱的自言自语,小道姑不免一边烹茶一边嘟嘟嘴地傲娇:“大王这是说的什么呢,不过是一个赵普失势了,能对北朝国力有多大影响不成?没得为了这点小事,耽误了大局进取,还要继续给北朝金银财宝以缓其心,何苦来哉。” 钱惟昱笑笑,也不去理睬,这几天他承受的压力可真是不小,毕竟常人无法理解的隐忍,对于士气的打击太明显了,哪怕他躲进行宫每天只和女人打交道,少见朝臣,也躲不过聒噪——因为连他的女人都已经开始纷纷忍不住劝谏了。 “不过忍一时而已,这不都过去了么。此前所作所为,也不过是诱导赵匡胤狂妄罢了——赵匡胤此人,什么都果断,但是性格上就是唯有一点不足:太过担心身后之名了,许是他看到了刘邦杀韩信彭越英布,虽然汉书为其大杀功臣之动机隐晦,然千载之后刘邦在世人口中依然不免一个凉薄小人之名。 赵匡胤不想落下刘邦一般凉薄的身后名,又想做刘邦的事情,结果便是不够果断——他以为一个杯酒释兵权,就能起到和杀尽功臣一般无二的效果。他以为把赵普罢相贬斥便能起到和拿赵普的人头给天下被滥发纸币害得倾家荡产的百姓泄愤一般无二的功德。殊不知,身后名是好了,却让心怀怨望之人活了下来。自古君疑臣则死,臣疑君则反,他把心怀怨望之人打残了又不斩尽杀绝,将来定然死于小人反噬之手。” “什么?大王是说,就凭那赵普……” “赵普当然不算啥,他一个无德文贼要想反宋,那是痴人说梦。但是只要赵普也如赵匡胤一般低估我吴越,自以为灭蜀之后,便与我吴越成晋武帝乌程侯、隋文帝陈后主这般局面,那他赵普便说不定会铤而走险借势……” 钱惟昱淡然解释了一番,只差把“金匮之盟”这个穿越者才知道的历史专有名词吐出来了,随后转向顾少妍正色问道:“既然如此,和蜀地旧将全师雄那条线可搭上了么?寡人让职方司秘密在青城寻访的王小波、李顺这二人,可已经控制在手中了?” 顾少妍恭恭敬敬地回奏说:“回禀大王,那王小波与李顺二人,职方司可是从两年前就开始暗暗寻访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大半年前才由咱的人联络结交。只是在蜀国灭亡之前,都没有让他们干什么事情,只是时常隐蔽接济结交而已——却不知是否是大王要的人了,王小波此名还算少见,大王又明确了籍贯,应该不会弄错,那叫李顺的……职方司的人查访之间,光是在青城山周遭各县便寻访到过至少三四个叫李顺的,最后还是通过这几个同叫李顺的人与王小波之间的关系结交远近,才大致确认下来——不过那都是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不知大王如此千辛万苦对这二人寄予厚望是何道理。” “你的人寻访到王小波、李顺时,这二人做何营生?” “那王小波最初不过是在一伙大私茶贩子手下帮闲,做些押运打点的活计,没什么本钱,不过是为人仗义,在青城一带的私茶贩子中有些名头。李顺原是青城茶农,自有数百亩茶山,虽不是佃农,却也算不上豪族。赵宋入川之后,茶榷的查禁比孟昶时更严,而且王全斌还新设了‘博买务’专断盐茶布匹蜀锦定价,一切百姓产出上述物资尽皆要官价和买给朝廷,而后朝廷再转卖给取得了榷商资格的豪商进货,种茶农户被盘剥甚重,这李顺后来的近况也颇为恶劣。 臣妾当时见大王对这二人颇为看重,倒是让我职方司掌控的吴越商人秘密接济了王小波与李顺一些钱粮,这王小波有了本钱,如今倒是自立门户,做了青城周遭最大的私茶贩子,也有了几百号丁壮人马,都是敢死之士,咱职方司也参杂了十几个精干之人在其中,颇能影响那王小波。李顺那边,原本有豪族挂靠了宋军将领,试图用免税特权吞了李顺的地盘,把他变为‘旁户’,这李顺骨头硬,如今是靠着咱的钱粮硬挺着、通门路关系,虽然被盘剥重税,也不肯卖掉祖宗产业,旁人还以为是这李家祖宗产业富厚,一时不肯松口,只怕将来还要变本加厉搜刮地对付他。” “一个是私茶贩子,一个是茶庄的庄主,恩,这般身份,那便不会错了。”钱惟昱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家伙可是后来让赵光义足足喝一壶的狠角色,历史上二十年后“王小波、李顺起义”在四川闹起来的时候,最强盛时还占领成都达两年,宋人光靠川中驻军根本挡不住这两号人,最后还是从关中、汉中调遣了援军入川才扑灭起义。 钱惟昱点了点头,继续追问道:“那全师雄的情况呢?” “全师雄乃是后蜀金州防御使全师朗之族弟。如今也有五旬出头年纪了,其兄全师朗当年在前蜀时就镇守汉中以西、嘉陵江周遭等金州三州之地,郭崇韬率军攻灭前蜀时,全师朗与后蜀军交战数次皆败。后自请求和拒收汉西贫瘠之地,孟知祥时也不予计较。孟昶继位后,十余年间徐徐削夺各方军阀,全师朗老死后,其族弟便在汉中以西金州等处苟延残喘,倒是宋军入境后,当蜀军汉中留守韩宝正战死后,这全师雄便旋即降宋,帮着王全斌带路攻蜀国。如今反而官位兵权比在孟昶手下时更高。因为地位较高,此人比王小波要好找很多,只是蜀国覆灭之前因为其身居军职,倒是不敢与之串联。这条线也是最近才搭上的;以臣妾观之,此人不过是一个佞幸小人罢了,只怕是比王小波更加没什么用。” “小人有小人的用处,若是都是贞烈之人,只怕早就为孟昶殉国了,还能活到今日么?既然要谋蜀,自然要学会连无胆鼠辈也用起来。”钱惟昱给顾少妍上了一课,最后一句话却是没说出来,那就是以全师雄为代表的一撮四川本土将领,可是在王全斌大肆搜刮之后不过一两年间,就因为宋人压榨过狠而发动过兵变的。只是这批人不代表底层受压迫最终的人,鼓动不起百姓,所以起事的时候没能使用出“把敌人的兵变成自己的兵”这种尤里级别的技能,闹腾得没有王小波大罢了。 …… 确认了北国的变故之后,以及联络了蜀地的各方可用实力,吴越的战争机器终于偷偷运转了起来。在海外杀人放火轮训数年的吴越军队,到了此时才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了,经过数年实战练兵后淬炼出来的精锐部队,全部回到了诸暨大营集结整顿,随后经过杭州,由钱惟昱分批亲自激励、检阅、犒赏,然后分别派往各处防区。 十万北府兵分出了八万之众,分四路,在开宝五年入夏之时由卢绛、胡则、孙显忠、刘彦琛分别率领;部署到了庐州-江州防区、金陵防区、和州-滁州-清流关防区和润州(镇江)-扬州防区四段正面,把吴越国如今在淮南的要害隘口与江表咽喉之地尽数护住——在此之间,这支北府兵除了派出去轮流到高丽、麻逸杀人练兵之外,但凡平素休整的时候都是留在杭州驻扎的。此刻主力尽出,只留了两万人守卫杭州,显然是有一股暗流正在涌动。 亲从都主力,也被分出了三四成人马——大约是步军四军十六厢、八万多人,骑军一军四厢、两万余人,陆路总兵力十万,从江表两浙的传统防区移出,被派往湖广。由于气候的原因,这支部队会在湖广渡过一年中最炎热的盛夏,以作最后大战前的气候适应。然后在这一年天气转凉之后进入云南。当然了,这些亲从都的调动上,外部绝对是看不出什么大军发动之前“粮草先行”的蛛丝马迹的。吴越国数年来在滇北川南阴蓄实力的部署,让大军所需军粮火药火油战船驼畜等项均不需要战时调运,被细作快速侦知其具体动向的机会也要小得多。加上此前两年亲从都对南洋地区轮换用兵的事情多多少少也是惯例了,在没有反面证据的情况下,便是北国细作也不好多事揣测。 吴越人这边万事俱备,北朝那边的局势表面依然欣欣向荣,整个开宝五年因为蜀地金银的流入让北宋的市场和财政显得颇有复苏之态,至于蜀地的铜钱、绢帛缎匹这些因为蜀道艰难,转运沉重而暂时运不出来。负责转运蜀地财富的“日进纲”已然成了押运钱粮的常例——要知道,历史上蜀地搜刮的财富,可是到赵匡胤死的时候还差一点儿没有搬完,对蜀地财富的掠夺几乎成为了赵宋的长期国策,也相当一部分支撑了后来赵宋灭南唐时的军费财政所需。如今这个时代才掠夺了一年,又怎么够呢? ... 第438章王小波李顺 灌州,地处成都平原西缘,岷江上游,若要和后世的行政区划联系起来,那便是相当于后世的都江堰市范围了。润泽着成都平原的岷江,便是从这里流出群山、随后在这片川中最肥沃的沃土平原上环绕半周、最后在宜宾与金沙江汇流、流向重庆。可以说,这里便是天府之国的起点了。 灌州有两处人间胜景,又恰好分布在灌州下辖的导江、青城二县。导江县内的名胜,顾名思义便是扼住了岷江出岷山之源的古代伟大水利工程——都江堰了,这座先秦时候前辈们用放火把山石烧灼爆裂的方式施工而成的古拙分水堤堰,成为了千余年来确保天府之国旱涝保收的民生保障。在没有修建都江堰之前,因为岷江出岷山山脉时的落差过大,形成悬江,一旦雨量过剩江水便会四处冲突奔腾、为祸不浅。 成都平原的整个地势从岷江出山口玉垒山,向东南倾斜,短短一百里路的江段,落差竟达百丈之高——基本上就是江水流一丈,地势就要降一寸,坡度接近了百分之一。在都江堰没有修建时,每当岷江洪水泛滥,成都平原就是一片汪洋;一遇旱灾,又是赤地千里,颗粒无收。岷江水患长期祸及西川,鲸吞良田,侵扰民生,成为古蜀国生存发展的一大障碍。都江堰修成之后,分岷江之水势,调蓄水旱,方才消弭此祸。原本的历史上,都江堰流域曾经会在南宋末年成为华夏大地上第一个发展出“水力纺车”工坊的地方,体现了华夏大地上最早的资本主义大规模生产萌芽。只是如今这个时空,这个美名自然是被吴越王在严州修建的千岛湖工程给盖过了,都江堰所能吹嘘的,也就只剩下了历史。 至于灌州第二大名胜,那便更是人尽皆知——光听青城县的地名也知道,这名胜乃是大名鼎鼎的青城山。此山乃是正一道道教祖庭之一;盖因东汉末年时第一代张天师、正一道始祖张道陵,晚年便是隐居青城山,最后在此羽化登仙的。 南北朝时蜀地宗教并不繁盛,青城山还未能光大,到了大唐立国以来,因为李家皇帝自居为老子后裔,把老子追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因此道教大昌,青城山遂变成了不亚于江西龙虎山的恢弘道场。在蜀中因为道教圣地别无分店,青城山更是被达官显贵推崇至极。到了唐末战乱时,蜀地又因为不曾被王仙芝黄巢的农民军屠杀的优势,导致关中贵人大量迁徙蜀地,青城山的道场便香火更甚。 当时,天下最著名的道人之一、深得唐僖宗信重的“东瀛子”杜光庭便是在黄巢破长安时,跟着唐僖宗一起“幸蜀”的,后来就隐居在这青城山上开了道场。唐僖宗钦封他为“广成先生”;大唐亡后,统治四川的前蜀皇帝王建又加封杜光庭为“传真天师”、并辟为礼部侍郎、银青光禄大夫。然杜光庭不愿为王建所用,仅仅在王建帐下虚应其事、为官不过数载,便彻底归隐,此后又在这青城山隐居了三十多年才仙逝,时年将近九十——那已经是后蜀孟昶在位年间的事情了。 因为杜光庭的名声,蜀中权贵豪族也绝对不敢在这青城山胡来,别处“天下名山僧占多”的局面,到了这青城山便完全翻转过来,几乎被杜光庭所光大的“天师洞”所控制,久而久之却是让这里成了形同半**的方外之地一般。只是山地不能种稻麦等粮米作物,所以天师洞的势力范围内圈占田地的情况却不算多,只因山地恰好适合种茶,因此荒年时多有在都江堰平原上混不下去的赤贫房户逃到青城山上投靠天师洞,种一点私茶拿去换口饭吃。 …… 天师洞名为洞,实则是一处恢宏的道观,所谓的“洞”,其实是说观宇范围内圈了一处山洞,这山洞据说是八百多年前张道陵羽化登仙的前修行的所在,因此得名。 这一日,天师洞半山的庄子中,私茶庄主李顺看着自家那今年新扩的外院内挤满了近日来上山投奔的“旁户”赤丁,心中也是悲愤。原本的年份,穷苦人遇到夏税征收的时节,就颇为摊派加耗所苦,宋人灭了蜀国之后,穷奢极欲刮地皮刮了孟昶的国库不算,居然还可着劲儿穷尽一切搜刮百姓财富的机会。所有农民当中,种粮食的好歹因为粮食笨重、运出四川去损耗过重而暂时没有排在掠夺优先级上,而茶叶、丝绸、棉布,这些经济作物与经济作物加工的手工业品因为经济附加值高,成为了盘剥的重灾区。 “旁户”是当时四川地区独有的一种民生状态,经济地位和佃户差不多,但是实际上他们原本又是有地的,只是因为蜀地多年来积累的免税豪族、官僚、知名僧道太多,州府税收为了保持征收总额,所以把因为豪族免税带来的缺口转嫁向没有免税特权的平民百姓摊派,久而久之没有背景的百姓更加活不下去,只能把自己的田地寄名到豪族、官僚、寺观之下——这种免税制度和后世明清时考中秀才、举人功名后其田地免税是一个道理,只是唐末和前后蜀时四川地方的免税对象不是读书考取了功名的人,而是达官显贵罢了。 结果,旁户们明明是自己的田,不但要缴纳高额的地租给官僚土豪僧侣,而个人的徭役和人头税却还免不掉,因为他们只是失去了地,但是从身份上来说还不是家奴。因此综合来说,“旁户”的经济地位可是比佃户还要凄惨许多,只能说和农奴相似,交租比农奴少一些,徭役比农奴重一些。 之所以当时旁户现象只在四川大量出现,原因便是如前所述——唐末黄巢秦宗权等人的屠杀没有扫荡到四川,因此这里的豪强大地主一直没有受到大规模农民武装暴力的打击,大唐三百年积累下来的土地兼并矛盾没有得到释放,杀土豪的脏活也一直没人干,从唐僖宗到王建,从王建到孟知祥、孟昶,再到如今的王全斌横征暴敛,蜀地百姓的境遇是每况愈下的,任何一次政权的更迭都没有释放过这种压力——当然了,这番道理都是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说的,如今身在局中,以李顺这种人的文化程度自然是不可能理解其中道理,他只知道愤恨这个世道就可以了。或许这个世界上,如今也就只有吴越王钱惟昱一个人可以看清这个问题吧。 “格老子滴王扒皮,这是不让人活了的打算。”李顺恶狠狠地咒骂着王全斌,一边让几个跟着他混的弟兄张罗熬粥,施舍给那群今日才收容的逃户,一边让人问明籍贯来头,舍给一些茶种,让在半山自寻缓坡,来年种茶,得了茶叶再还口粮钱。那些皮包骨头的穷苦人千恩万谢地跪下磕头,被李顺拦住了没让,毕竟他自己如果倒退一年时间的话,也不过是一个虽然有些祖产山田,却是也差不多要被逼得投靠别人名下的无权无势之人罢了,如今稍微富贵了些,也绝对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作福作威之事。 实际上,细细算来,他如今也确实算是已经投靠了豪族寺观了——他投靠的便是这天师洞,只是天师洞的道人似乎特别慈善,虽然接受了他的挂名,却只收了他一成多的租子,比起旁的豪强、官僚、住持们至少搜刮四五成的相比,已经好了很多。尤其是天师洞虽然收了租子,却在帮衬着联络茶叶销路上颇为帮投靠民户上心,李顺的姐夫王小波前年还是别家跑三峡客商的伙头,后来因为得了贵人相助,自己拉起了一直车队、数艘跑岷江的私茶船,还养了数百押运的豪杰。 对于这一切变化,李顺一直觉得如在梦中。他隐约记得,原本这天师洞的势力在青城山虽然不弱,却没什么慈善的名声在外,便是两年之前,一股东边来访友的客人到了青城山之后,与天师洞的宗门攀上了关系,做了大施主檀越,后来天师洞的道人们才渐渐转了性子一般。 那伙客商中为首之人,李顺也跟着王小波接触过两次,说是当年浙东诗僧贯休大师的再传俗家弟子,秉持祖师的遗愿来川中寻访故友的后人——也就是杜光庭杜真人的孙子。正一道本不要求禁婚假繁衍,杜光庭哪怕是道门得道高人,也是有子孙的,哪怕没有子孙,光这天师洞道场开在这里,也有许多徒子徒孙。 那伙客人刚来巡访祖师故友遗踪时,天师洞的住持道人和杜光庭后人都是颇为疑惑的,以为是什么借着世交故人的名头来招摇撞骗,不过那些客人出手实在豪爽,为首的又举止儒雅,学问当真是儒道释三教论衡博通古今,很快就和天师洞的道人和杜家子孙打成一片。 除了客人出手的豪爽之外,另一个让天师洞之人对来客身份不加疑惑的重要原因,则是杜光庭早年的经历——杜光庭虽然在京兆和蜀中住了加起来有四五十年,但是他祖籍却不是在西部,众所周知杜光庭祖籍乃是处州缙云人(今浙江丽水缙云),早年时和贯休禅师也着实交往甚密,二人虽然一僧一道,在教义上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是在想、吟诗作对方面却很投契,乃是诗文会友的典范,二人应和之作后来还被收录入《全唐诗》,虽然如今这个年代《全唐诗》还没有成书,但是杜光庭与贯休禅师早年结交经历都是人尽皆知的,杜家子孙自然不会怀疑事情本身的真实性。 李顺不知道这伙浙江来的客人为什么要帮衬着提携他自己和他姐夫,不过作为粗人一个,有人愿意挑头罩着大伙儿,也就跟着人卖命便是——就他这等都快被欺压得无路地人家,别人富贵人家还能图他些啥呢? ... 第439章星星之火 却说这日李顺正在庄子上安顿着一些新投奔而来的旁户,外头却有家人报来说,他姐夫已经从戎州回船了,已经赶到山下镇子上。李顺便放下手头的事情,带了十几个身边得用的丁壮,驾着骡子青驴去镇子上接应。 王小波自从有了船之后,按照那伙东边来的客商提点,搭上了一条到戎州的卖茶商路,每隔几个月便要跑一趟戎州。戎州便是岷江金沙江汇流而入长江的三江交汇之处,已经是蜀国实际控制区域的最南边,再往南就是十万大山中的南蛮子控制的地盘了,故而原本不是商贸往来重地,做私茶生意的人也少有往那边贩运,官府的查禁在那个方向也很松。 直到去年年初那股东边来的客人让王小波牵头走这条线,王小波和李顺看了之后,估摸着这股外来户说不定是搭上了一两个戎州以南金沙江沿岸的南蛮部族,这些蛮子也需要茶叶,却能拿一些热带特产来交易,虽然利益不算大,但是考虑到是官府监控的盲点,倒也是颇有可观了。 李顺到得镇上,正赶上姐夫王小波卸完船货、需要寻人装车——青城山上不种粮米,坡地上种茶贩售之后,私商回程时都需要买回粮米蔬菜、肉食常用物件,往往比去程的时候船只吃水还深,到了地头也需要雇佣一群临时的力役帮着卸运,若是寻常合法的商人,自然是可以通过正规渠道雇人,而王小波是私商,因此每次回程都要小舅子接应。 王小波身高八尺,样貌却是颇为清秀,一身曷衣短打的装扮,手足露出些深色的沧桑皮肤,一看就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苦人家出身,在这一群私商当中衣着居然连从人都不如,但是却好在够显眼。李顺老远就看到了姐夫,跑上来见礼,王小波一把抓住胳膊,先斥责小舅子不知礼数:“怎得越来越没规矩了,还不先见过林公子?” 王小波说着时,李顺才注意到他身后转过一个容貌俊美的锦衣公子,正是去年来到天师洞寻访先师故友的浙江客人,名叫林退思。据私下里说,这林公子还在吴越国中过举,后来弃官不做做了居士自己修行,家中祖上是富商,因此也不虞不务正业——当然了,在吴越中过举这种事情,王小波和李顺都是不会往外传的,哪怕天师洞也只有一两个人知道。 “洒家是个粗人,失了礼数还望林公子海涵!” “王当家的苛责了!李壮士这豪爽性子,正是与某对路,何必多礼。却是帮某家把这批私货搬上山去再说。” 李顺应了,分出十辆驴车装货,力夫陡然觉得林公子的私货十分沉重,也不敢声张,略略示意了一下李顺,李顺一掂量也觉得有异,却故作不知,照样拖着一路赶回自家在天师洞半山腰的庄子。王小波一路上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思忖些啥,总归是心不在焉,许是这大金主林公子在半路上已近给他透过一些底了。 到了地头,李顺一把拉过王小波悄悄问道:“姐夫,这是发生了啥了?估摸着林公子这一小批私货就有两万斤,看大小又不大,怕都是铁器吧。” 王小波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岔开了话说到:“何止两万斤,这十几件货还不算紧要的,咱自己人带来的另外的行头,怕是七八万斤都有——喏,便是和粮车一起拉回来埋在底下的,林公子都懒得瞒着咱了。” 李顺过去,掏开一辆粮车,从底下抽出一个麻布长包,解开一看,赫然是长枪横刀,尽皆军中利器粗略一计点,王小波这一趟带回来的怕没有数千件精良的锻钢兵刃、以及部分衣甲。李顺见状惊呼:“林公子果然是吴越王的人!” “不错,事到如今,某也不打算瞒着王、李二位壮士了。”林退思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院门口,让李顺颇为紧张了一下,林退思等对方的惊讶略微退去了一些之后,才继续说道: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咱家大王此番也不是为了一姓之富贵才这般折腾,实在是为了救国救民——王壮士也跟着咱吴越的商队出去见过世面的了,这半年来往外跑的两次,也见过当年大理国那等蛮荒地界上,如今在我吴越王治下多年,已经成了何等平安乐土,蛮夷腥膻遍地之所在,也能成汉统王道之乐土。我吴越百姓自十余年前起,便不必服徭役,朝廷但要筑城修河,皆是出资雇工,或以豪商筹备、以路权归于豪商……种种善政,不一而足,相信李壮士纵然不曾出川,也是略有耳闻的了。若是吴越王天兵到此,王全斌等残害蜀民之凶徒又岂能有好下场?” “说得好听,赵匡胤老儿入川之前,也多有细作声言孟昶用民过重,聚敛无度,到了赵宋得了西川,还不是变本加厉!” 看到小舅子一下子还没有转过弯来,王小波及时喝断李顺的无礼,劝说道:“不得胡言!林公子所言说,某家此番出川也都是看到了的,决然不是作伪。吴越王若是要示我蜀民以仁政,不可能设那么大的局。而且吴越人不必服徭役,也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了。而且林公子此番要咱做的,也不是作乱接应王师那么简单。” 说着,王小波又花了一阵子时间给李顺大致解释了此番他出川经商的见闻,包括在昭通、攀枝花那些山里看到的变化、吴越人民,尤其是那些原本不是吴越人的新附民的生存状态,这才渐渐打消了李顺的抵触。 “不过,吴越王此举不是要咱接应吴越军队,却是又为何事呢?” “李壮士问得好——我吴越国素来是推崇除开荒殖民以外,凡天下田亩绝无免税之理,任从你是高官豪族、名山僧道,皆不能免税,以防应税数额被地方官府摊派到贫苦百姓头上。然川中之地素来不曾遭遇流贼,说难听一些,欺霸地方的豪族从大唐至今都不曾流动,任从王建、孟知祥还是赵匡胤得了西川,地方上都是不能得罪这些人。若是不解决这个问题,我吴越大军纵然鼎革得蜀,也不过是继续以旁户养豪族,又算得什么仁政呢?” 李顺依然不解:“那是要……” “吴越王是想咱这等受欺压的旁户组织起来,先做出头鸟,反了那些豪门大族。”王小波接过话头,叹息了一口,似乎还有一丝犹豫,“到时候若是宋军要想入川剿灭咱们,吴越王自会有别的法子增援我等,并断绝夔州水路。” …… 造反这种事情,自然不可能在一开始动念的时候就筹备得万全齐备,第一次的接触也只能是彻底坚定王小波和李顺这两个原本就颇有农民军领袖潜质角色的信念而已,相当于是打开了一扇窗户,给他们看到一种可能。取得了王小波李顺的绝对信任之后,林退思便把他的私货内容也揭秘了:那是二十门被吴越军队淘汰了的老式虎蹲炮,也就比宋军如今使用的山地轻炮略微强一些而已,还有铁弹数千枚、黑火药两万斤。加上其他货色,也囤积了三四千刀枪、数百套铁甲。 王小波和李顺接受了这个现状之后,回到青城山便也不怕继续收容逃亡的旁户了,哪怕青城山上够种的山田不足,也一样可了劲儿地收容,但凡有旁户受不了宋人税赋摊牌催逼,便会上山投靠。地不够的,那就出粮养着,作为走私茶叶贸易的护卫帮佣之人训练。夏税开始收之前,只有青城县本地的赤贫者来投,到了夏税交割日子将近时,隔壁导江县民们也纷纷开始流动过来,深秋**月的时候,还发展到临近的蜀州和邛州,竟然涵盖了成都以西三个州的赤贫户,足足收容了一万多人、三四千户,精壮也可抽出五千人。随着事态的发展,吴越人甚至派出了数百人规模的吴越官军特遣人员,乃至教官来协助王小波。 另一边,吴越人支援的粮食也源源不断地从戎州运来,私藏的军械也根据人马增速偷偷分路以商旅转集。深秋时分,秋粮即将摊派,灌州当地新上任的宋官才发现两县旁户逃亡甚重,不免税的可剥削人员居然减了一大块,眼看着事关乌纱帽的税收工作要难以为继了,才警觉彻查。 不过,吴越人显然不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王小波、李顺这股后来注定成就最大的势力,在如今这个时间点却不是最先被逼着跳墙的。相比于旁户那对北宋统治者与本地豪门大户双重仇恨的状态,蜀地那些“十四万人齐解甲”的地方军阀对宋军入境后的搜刮反应更加迅疾——比如汉中周遭颇有势力的全师雄全防御使,他家在王建的时候就是汉中的大势力,郭崇韬孟知祥来了之后也不敢如此搜刮,地方上该笼络的还是照样笼络,哪像如今赵匡胤这般吃相难看,把四川本地人彻底得罪了的? 全师雄那一路的存在,王小波与李顺是不知道的,哪怕林退思也只是知道大王有派其他人联络那些武夫——当然了,因为不如青城山这一路需要打一些儒雅的幌子,所以没让他这般的读书人来经手而已。官府的人查上门来的时候,第一次第二次还可以凭借重贿让天师洞的人以行善收容难民搪塞,再后面就不好阻挠了。王小波与李顺、林退思,乃至吴越人派来的参谋人员合计了一番,若是真到了穿帮的那一刻,定然要先拿下周遭蜀州邛州,随后直扑成都。一旦成都得手,便当北进发展——这一条策划,和历史上王小波的计划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在吴越参谋人员的劝谏下,最后一步被做出了些许改良:一旦成都得手,成都以北各处州郡无需全部拿下,但要轻兵锐卒舍命突击,先抢占剑阁险隘再说。 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全师雄先动手了。 ... ... 第440章杯酒反噬 十一月初冬,北地已经可以感受到重霜的寒意,赵匡胤的神色与心情,却是比重霜还要阴冷。 赵匡胤从来没有如此烦躁过,哪怕是当年李重进反叛的时候都没有过。当年李重进反宋护周,至少都还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是汉中全师雄作乱,以兴州、金州两处川兵就地作乱,却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蜀人懦弱不武,居然却会在孟昶死后不过大半年就重新作乱! “蜀将全师雄以本部兵及韩保正旧部起事,据兴州、金州,王全斌所任汉中兵马都监以彭州兵相拒,旋为全师雄所败,李德荣身死,彭州亦陷。葭萌关守备刘光绪力拒全师雄未果,中流矢而死。蜀地降军复反及募集民壮,疑近十万。”短短几十字的塘报,如同一击响亮的耳光,让赵匡胤在初冬都感受到了一分火辣辣的挫败,虽然他丝毫没有反省过他搜刮蜀地填补朝廷通胀缺口的错误。 消息传到汴京已经两天了,汴京驻扎的禁军已经有一部开始调度动员,给关中陇西禁军厢军的出师军令也即将发出,但是赵匡胤心中对于如何用人还是颇为犹豫,这两天,朝中对于使用何人统兵依然有两股完全激烈碰撞的暗流,可以说都是颇有道理,却各有优劣。 第一派观点的首脑劝谏人物是赵匡胤的胞弟、晋王赵光义,认为川中兵变后应当以强硬进剿作为第一阶段的要务,王全斌虽然在四川给朝廷干了很多脏活,而且中饱私囊也不少,但是这个时间点绝对不能惩处王全斌,甚至不能动王全斌西川镇抚使的位子,哪怕从关中乃至畿内派去的援军,其统兵将领也必须是位居王全斌之下的。否则朝廷的威信就会荡然无存,蜀人将来就会觉得只要受压迫了闹一闹就能争来利益,也就谈不上长治久安了。 第二派的观点,官面上最力挺的人是刚刚爬到执宰之位的卢多逊,也有陶谷之类的正人君子文臣耆宿附和,不过、、大义上来说,都是觉得蜀人是被王全斌勒逼搜刮过重,官逼民反,若是朝廷归咎于王全斌,以另一路将帅领兵,剿抚并用,才能克尽全功。不过虽然卢多逊和陶谷持有的观点都是剿抚并用、惩戒欺上瞒下的王全斌,但是这两人背地里的动机则全然不同。陶谷之类的道德君子是真心痛恨王全斌之流,属于清流之辈站着说话不腰疼,完全用道德制高点俯视敌人;卢多逊的动机则微妙复杂了——虽然赵匡胤没有亲口暗示过卢多逊,但是他也深深怀疑,卢多逊的密奏是不是揣摩了自己的意思。 …… 这一日,已是十一月末,傍晚时分。 自古大军调度所费时日不短,蜀中兵变的消息传到汴京不过三天,蜀道又是难行,朝廷兵马自然不是旦夕出兵可至,必须谋划筹备万全。不过朝廷做出最终应对之前,陇西厢军已经紧急调动堵了斜谷、箕谷等汉中至关中栈道,南边葭萌关虽然暂时失守了,却好在剑门道南端被王全斌堵住。这一南一北都封住了,暂时便不虞全师雄乱兵有扩散蔓延之患,充其量最坏的情况也就是整个汉中盆地暂时糜烂罢了。 赵匡胤因为连日受了打击,心中心事又重,不过四十出头年纪的他,居然数日之内一下子多了几百根白发,身子骨也有些不爽利。连处理政务都不在惯常的紫宸殿,而是到了宫中的偏院暖阁太清阁处置。太清阁原本是前朝留下、供宫中道人修持扶乩诸般事情的所在,靠着太液池,面积很小,环境却是清幽,冬日取暖也方便,最宜静养。 向晚天欲雪,赵匡胤身处暖阁,面前放着一壶热着的药酒,手头正看着一封陶谷所写、言辞恳切请除****奸佞的奏章。陶谷是朝中文学之臣首脑,执掌礼部科举多年,学问不是赵匡胤惯用的那些半吊子实用主义文官可比。如果撇开其中的政治观点的话,文章本身写得真是好,将来要是采纳了这一派的意见,甚至可以修改一下作为平叛军诏安蜀人的檄文,不过眼下显然是用不到。 看完之后,赵匡胤把陶谷的文章放下,马上旁边服侍的人就纷纷凑过来。左边一个医官程德玄斟了一盏药酒递给赵匡胤,示意该按时服一些定神祛眩的药膳。赵匡胤不言不语地接过,一口饮下。这时才轮到近侍宦官头目王继恩过来奏报近况:“陛下,赵使相奉旨入京,午后才到的,便立刻递了牌子,不知陛下是否要立刻召见?” 王继恩说话的语气比往常更加谦恭卑微,又有一丝丝难以压抑的惶恐。他也已经知道赵匡胤怀疑是他把当初吴越王钱惟昱第一封密函掉包的事情泄露给了赵普知道、以敲打赵普。虽然他自己知道清白,可是有些事情是不能解释的。 “赵普?他倒是快,那便召见吧。”赵匡胤冷哼一声,照样参杂着复杂的语调。 赵普年中的时候因为在纸币超发一事中中饱私囊而获罪,从执宰之位被贬为河阳节度使。河阳节度使管着的辖区大致就是洛阳以北、汴京西北靠着黄河沿岸的孟州、怀州和卫州,其中作为河阳节度使镇所得孟州就是从汴洛通往河东的孟津渡要害所在,历来若是遇到河东的山西兵南下河南,突破了黄河北岸的潞州之后,就要从孟津渡这个所在寻机渡过黄河了,所以算是拱卫洛阳、防止敌人从黄河以北渡河袭击的要害。因为孟州就在洛阳正北,到汴京不过三四百里,赵匡胤召见他自然很快就能赶来。 至于召见赵普的原因,自然还是为了蜀中变乱的处置方式上赵匡胤着实委决不下,最后还是想到了这个给他干了多年脏活的老谋主。另一方面,赵匡胤虽然是开拓雄主,在薄情寡义上终究不如刘邦朱元璋那般冷血——他篡夺了后周,却不忍杀柴宗训,他杯酒释兵权虽然不地道,终归比刘邦杀韩信、朱元璋害死徐达常遇春蓝玉要仁厚一些;对于赵普,他的情感更是复杂,尤其是他在觉得“天下大势已定”的情况下,为了人心把赵普推出去背黑锅之后,又发生了这般叛乱,让他产生了一种“把自己的心腹推出去讨好不明真相的群众是否值得”地犹豫。 刁民贱民,就是不知足!聚敛之事推给了赵普,他们居然还要反叛朝廷!那岂不是说,是非不重要,唯有忠于朝廷才最重要?朕明明反了腐,刁民还嫌弃朕是选择性反腐,清除权臣宿将,照样要反!既然如此,那还抛媚眼讨好贱民作甚? 赵匡胤胡思乱想之间,又用了些药酒宵夜,赵普也就被连夜带进宫来了。王继恩领着他行过大礼之后,便立刻开口谢恩——赵普被贬职的时候,只有一个河阳节度使,如今被召回时,赵匡胤才给他重新加了“同平章事”的虚衔,这才让他从普通节度使变成了“使相”,名声上好听了不少,这种恩典自然是要谢的,虽然赵匡胤的本意只是又有脏活要他干了。 “起来吧,今日召见的缘由,你也知道了吧。”赵匡胤不玩虚礼,直接开门见山。他原本都是称呼赵普表字“则平”,此番回来后却没有恢复原本的称谓,一字一句之间,便可见圣眷没有恢复。 赵普心中一凛,也是直来直往把路上就盘算好的对策据实直奏:“回禀陛下,臣以为,如今蜀中之乱,虽为王全斌所致,然朝廷绝不可示弱。一定要选一员能征善战之将,才具足可统帅数万大军征剿一方、且原本参加过灭蜀之战、当时又位在王全斌之下者。如此一来,既不忧朝廷大军指挥非人、军略进退失据;又不会使天下人产生朝廷要处置王全斌之揣测,人心自然安定。” “哼,如此,则平你也是倾向于晋王的意见了。那你便说说,何人可以为援军主帅?” “臣愚意揣测,援军主帅任选,莫如曹翰——前年灭蜀之战时,王全斌为西南行营招讨使,曹将军时任兵马都监,留关中、陇右督办军需、援军。当时已为王全斌之臂助。且灭蜀后,其余众将多随王全斌入川驻留,唯有曹翰依然在关中驻扎守备、待川中彻底平靖后,又被任命为总办督运‘日进纲’之主官,往返京师与关中,如此,曹翰定然熟稔蜀地与关中情形,又明白从京师调兵入川增援之地理情势、军需调度。曹将军带兵作战之能,在当初王全斌剿杀汉中韩保正时也颇有可圈可点,此前还曾从征多年。无论哪一方面,曹翰将军都可当此任。” 曹翰?这个名字,倒是此前还真没有人和赵匡胤推荐过。他弟弟晋王赵光义虽然这几天也谏言颇切,但是遇到赵匡胤试探问他所定义的这个主帅究竟该用何人时,却是从不置喙,只推说自己不谙诸将情形——这显然是赵光义在避嫌。如今赵普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人选,赵匡胤觉得脑中似乎是豁然开朗,马上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莫非,曹翰是三弟的人?只是三弟不敢亲口说?则平怎么会偏帮三弟呢…… 赵匡胤犹豫之间,决定再试一试:“朕曾命德昭为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检校太傅,关中秦岭诸处,也算是德昭就近辖制所在,若是以德昭为帅、曹翰副之,则平以为如何?若是可行,朕拟先加德昭为武功郡王。” ... ... 第441章斧声烛影-上 赵匡胤口中的德昭,自然是他如今在世子嗣当中的嫡长子,赵德昭了。赵德昭此前被他封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又陆续加了一些权限头衔,也算是慢慢混功劳,赵匡胤在立储君一事上颇不干脆,也是素为后人诟病,不过在天下未曾彻底平定的年代,在“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的年代,这也是一种无奈吧。毕竟汉隐帝的阴影放在那里,赵匡胤也要考虑人心向背。 赵德昭如今也快17岁了,纵然不给亲王、太子,先给个捞功劳的机会还是不错的。因此赵匡胤问出之后,马上用一种期待地眼神看着赵普回答,试图从中挖掘出一些什么来。可惜,他又失望了。 “陛下,臣以为……不可!将来陛下若是伐吴越,抑或灭北汉,待皇子稍长后从征,可也。然如今情势,若以皇子为帅,则是等于明告天下,示人以不信老臣——开国将帅,自古便是为了免祸,也多有求田问舍以自污之举。陛下杯……石守信等弃军到镇后,据说也多有聚敛不法。今日陛下在平定民变兵变时以聚敛之罪罚武臣,看在天下百姓眼中或许是仁慈之举。然聚敛之将帅,定然人人自危,还望陛下三思!” 赵匡胤的脸色一下子变冷了:“你的意思是想说,哪怕朕真是因为王全斌、曹翰贪得无厌,刮地三尺而办他。但是只要这事儿和拔擢德昭的事联系在了一起,便会让人觉得朕的真心实是为了给德昭铺路?那些将领,便会以韩信之下场而人人自危——是也不是?!” 暖阁之中,几乎滴水成冰一般的氛围,赵普心中发苦,又有些释然。赵匡胤敢和他这么说话,丝毫不惧那些帝王心术的思想被说出来,固然有此地幽密,无论说啥都不虞为外人所知的原因,也有因为赵匡胤自觉和他赵普已经是相知太深,无须掩饰的原因。 噗通!赵普又一次跪下,免冠叩首答道:“还望陛下明鉴!” “好你个赵普,朕的家事都敢插嘴了,滚——” …… 赵匡胤在赵普面前提到让赵德昭就地以陕西兵与京师增援禁军讨伐蜀中叛乱的提议,本不是赵匡胤自己心血来潮的——其实,赵德昭这个人选,是卢多逊在奏章中首次提到的,可见卢多逊也是个善于揣摩上意之人,与陶谷纯粹出于道德和贪污的考虑希望临阵换帅动机完全不同。没想到,提出来之后反而遭到了赵普的阻击。不得不说赵普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可是赵普本身屁股不干净的立场,让赵匡胤不敢相信更多。 因为赵普本身也是一个曾经累计贪腐过黄金十几万两、白银铜钱上百万贯的超级巨贪!虽然经过贬官前的又一次追赃已经填补了不少空缺,差额依然巨大。赵普口口声声说是想为那些“求田问舍以自污自保”的人安心,殊不知会不会是为了赵普他自己的安心呢?这就好比一个全国最大的贪官,在最高统治者面前说:“非常时期,才能和忠心最要紧,贪污不贪污无所谓的,千万不能反腐反散了人心。”想想都觉得讽刺。 军队出征的筹备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毕竟这是真的打仗,不是陈桥兵变那种剧本排演好之后知道只要走四十里就能打道回府的闹剧,后勤的安排肯定不能马虎——又过了两日之后,随着历史的时钟转入开宝六年腊月,曹翰也押运着最后一批“日进纲”送到了汴京——四川已经叛乱了,短期内搜刮四川银子铜钱珠宝送到汴京的活计自然会中断。曹翰押运到得这最后一批,其实也是兵变之前就起运了的,经过将近一整年的掠夺,如今的“日进纲”已经没什么黄金和御用物可以看到了,同样的运能分量,所得也要廉价一些。 曹翰到了汴京,入川援军主帅争夺的暗流,自然也到了最高峰。 曹翰,河北大名人。初隶周世宗帐下,参加过对北汉的高平之战,以及周世宗征伐南唐的寿州之战,也在淮南正阳干过杀降的残暴之事,只是当年他不算是赵匡胤的直属手下而已。入宋后,平定潞州李筠叛乱的战事倒是全程赶上了,但是李筠灭了之后没有被派去继续打李重进,而是继续在西北驻防,算是从征经历基本上局限在北方的将领,建隆末年一些升迁机会就没赶上。灭蜀之前,为均州刺史兼西南诸州转运使,所以王全斌一出兵,他就被赵匡胤提拔到了都监的位置,督运军饷物资供应入蜀大军,也顺带着在汉中和一些蜀军干过几仗。 不过,如果有先知先觉的人,翻开后世的史书看一下,就会发现,曹翰此人的特色到了如今这个点还完全没有发挥出来。历史上的曹翰,便是一样在王全斌灭了蜀之后负责押送搜刮金银的“日进纲”,同时也在全师雄兵变后带兵入川参加围剿,而且在川中杀戮掠夺甚重。而他一生残暴、狡诈与贪婪三大特性的最大体现,则是在平行时空历史上的南唐灭国之战中:那时的曹翰负责西路灭唐军马,因为李煜投降之后,南唐在江州(江西九江)的守将胡则、宋德明坚持不相信宋军传递的李煜已经投降的消息,认为那是诈城的奸计,坚持抵抗。曹翰率兵攻城中宋军伤亡不少,于是破城后就尽屠江州城,杀人七八万众,掠夺全城财宝而归。 即便在江州屠城中捞了个饱,他晚年依然贪得无厌,有一次在给宋太宗赵光义宿卫的时候,他自吟两句处心积虑想好的诗句——按照他自称的说法,那是他自己临时有感而发作的诗,名为《退将诗》,其中有两句“曾因国难披金甲,耻为家贫卖宝刀。”意思是说天下太平啦,用不到他们这些武人立功啦,光靠薪俸养不活家人。赵光义最终因为曹翰的这次哭穷还赏赐了他一笔钱。 …… 曹翰到京师的次日晚上,晋王赵光义入宫求见,说是有平蜀方略要进言,赵匡胤也不疑有他,立刻便准了赵光义所请。 自从赵普回到汴京之日起,赵光义便一直很安分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情,丝毫不问平蜀兵事,看上去完全与他无关。事实上,他这段时间也确实颇有一些别的事情可忙:今年初夏的时候,赵光义通过一场与吴越人的外交斡旋,为大宋立了一桩大功。 原本,吴越海商从美洲弄来的土豆作物是被吴越朝廷严格控制其流动的。吴越地处南方,又湿润肥沃,气候温暖,还有琉球鸟粪石肥料的补充,如今早已做到了稻米一季亩产三四石的程度,所以长江沿江流域完全可以不用种植土豆。纵然如今土豆移到吴越也有六七年了,经过最初的官方繁殖后给民间引种也近五年,却依然在福建和闽南山区,乃至南岭部分高海拔相对低温地区推广,至于淮南那几个州吴越人此前更是严格查禁种植玉米、土豆、红薯诸般作物。这种情况下,有着吴越人水师严格巡查江防海防的情况下,数年之内土豆种子要过江便是千难万难,除非将来继续物种扩散,彻底烂大街为之,北宋才能轻易拿到。 年终的时候,吴越王钱惟昱送给晋王赵光义的大功,便是这桩事情了——当时赵光义与吴越人谈判加强边境榷场贸易的流动,责问吴越人对盐铁出口的种种限制,最终“因为赵光义崇高的人格魅力与远见卓识地言辞说服”,居然让吴越人放开了北宋朝廷通过边贸大规模囤盐和囤铁器农具的限制。更让赵光义喜出望外的是,连土豆种子都在解禁之列。 当然了,这个时代的北方人没见过土豆,更不知道土豆种子是啥样的,也不知道耕种工艺,所以他们拿到的其实是带芽胞的马铃薯块茎。当时赵光义花了几万贯银钱,买了两万石土豆种粮,运到北方之后,便在汴京以西寻坡地官屯种了——当然了,这桩事情始末,自然是要向赵匡胤禀报的——一开始赵光义对于那些已经切块了的果子能不能种出庄稼来也是心中惴惴,到了秋末的时候居然收上来了,一看亩产最高的居然居然有十一石,最少的也有**石,不由得大喜过望。马上当做大功一件报了上去。满朝也纷纷上表以祥瑞相贺,称颂因赵匡胤圣天子在朝、晋王殿下公忠体国,才折服吴越属邦如何如何,一时之间让赵光义这个开封尹、晋王更加名声大震,颇有贤王之威望。 镜头依然拉到太清阁,已经颇有一些白发的赵匡胤刚刚喝完药酒,便看到赵光义入阁行礼:“臣弟叩见皇兄!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光义今日倒是有暇,何故夜至?坐!前几日,则平倒是常来游说。” “皇兄说笑了,为臣子者犯言直谏,怎可说是游说呢。臣弟原本不欲前来,可是这几日汴京城内似乎流言颇多,一些跟随皇兄多年的宿将据说都是心中不稳,臣弟斗胆前来,也是想请皇兄安抚人心才是。” 赵匡胤一改原本的颓废之态,目光如电地鄙视着赵光义:“人心不稳?朕为何没有听职方司禀报?竟是何人心中不稳?石守信王审琦不稳?还是只有王全斌曹翰不稳?” ... ... 第442章斧声烛影-下 医官程德玄在服侍赵匡胤用过药酒之后,晚间便不必随驾了。王继恩自然是按理说要时时伴驾的,不过赵光义和赵匡胤仅仅说了两句之后,赵匡胤就挥手让王继恩也退到外间,内室中只剩下赵匡胤与赵光义兄弟二人。很显然,那是有一些明显不符合高高在上的皇帝与王爷身份的*裸言语要被说出来了,以至于连贴身的太监都不好意思让听到。 “皇兄,臣弟问心无愧,自问乃是为了我大宋江山,才恳请皇兄切勿在这个时候做出让功臣狐疑之事。王全斌纵然贪婪,罪有应得,也绝不能在蜀人服软之前就动摇,曹翰亦是如此。否则天下将领岂不人人都害怕卸磨杀驴的帝王心术?” “大胆!你……你……”赵匡胤听赵光义亲口把“帝王心术”四个字都说出来了,纵然心中早有准备,还是气得不轻,哆嗦着戟指戳向赵光义,骂道,“好你个赵光义,连帝王心术这几个字都敢揣摩了,那是要坐上朕的位置来试试不成?朕一直不立德昭,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难道今日真要不顾兄弟手足不成?” “皇兄,有些话别人不敢说,也就只有臣弟敢和你说——而且今日连王公公都不在侧,臣弟才斗胆全部说出来的,那也是顾及了天家颜面,算不得什么丧伦败德吧?德昭的事情臣弟从来没有去想过,臣弟只是以为,这一次援蜀统帅,非得是曹翰不可!德昭不行,臣弟也不行——除非皇兄想御驾亲征,那倒是无所谓。” “哈哈哈哈哈哈……”赵匡胤怒满填胸,气极反笑,“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还口口声声说纯出公心,结果还是不欲德昭立了战功、收拾叛逆与军中败类。” “王全斌是军中败类?好,且算是军中败类,曹翰也算一个——那石守信王审琦算不算军中败类?赵普算不算朝臣败类?王继恩王公公算不算宫中败类?” “放肆!这关赵普王继恩什么事情?来人呐!”赵匡胤病中猛力站起身来,却是因为血压问题觉得眼前一黑、身形一晃,撑住桌案才稳住身子。不过那一声显然已经可以让门口的王继恩听见了。但是,门外却没有反应。 赵光义逮住这个时机,加紧逼问说: “杯酒释兵权就是仁厚了么?就代表你比刘邦慈悲了么?那不过是天下未定、登位初上,你只敢杯酒释兵权,不敢做得更过分罢了!不是你不想,是你不能、不敢!否则你有种就在刚刚登基的时候就杯酒释兵权啊,为啥要等一年,两年,三年,李筠完蛋了,李重进也完蛋了,才动这个念头?赵普帮你干了那么多脏活,还不是纸币超发民怨沸腾马上就罢相了?是你不想拿他的人头平民愤吗?是你怕他还有用吧!是你怕赵普如果下场太惨,以后就没有无良文臣帮你干那些需要背黑锅的脏活了吧!你没有动王继恩,是因为你果真认为他忠心不二么?实则你已经在心里猜忌了他多少次!只是你怕赵普以为他知道你知道他偷偷昧下了吴越王钱惟昱的巨款,怕赵普以为他知道你看过吴越王给他的密信,所以才不敢动王继恩吧! 若是天下真的彻底在你手上太平了,这些人都得死,都会被你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当然了,许是并非因为如刘邦那般猜忌功臣。德昭的性子,喜怒不形于色,比汉惠帝刘盈那般窝囊废自然是强得多,开国武臣,只要石守信王审琦高怀德三个不在了,其他德昭尽皆降服得住。到时候你杀王全斌、杀曹翰,定然是要用来平民愤,为那些被搜掠了家财供你征讨天下所需的百姓出气,转移他们仇恨的对象——赵匡胤,朕说的对否?” 赵匡胤急怒攻心,本想冲过去把那乱臣贼子一脚踹翻,却浑身使不上力气,一用力,居然翻倒在龙榻上,只好抄起榻边架子上的玉斧,指着赵光义怒骂:“你这逆贼!果然胆敢犯上作乱!尔等在程德玄的药酒里动了什么手脚?” “陛下勿怪,程太医虽然动摇,或许还不知晋王殿下所谋,乃是老奴所谓——晋王殿下待老奴以赤忱,恰才也说了,若是陛下经晋王殿下言语试探,并未漏出对赵相、对老奴及功臣鸟尽弓藏之意,老奴自可将这无害麻药之解药献给陛下,晋王殿下甘心自刎谢罪。然陛下似乎不愿意放过老奴与赵相、功臣等人,老奴手上沾了陛下太多见不得人的事情,为求自保,也只有得罪了。” 赵匡胤的玉斧都几乎拿捏不稳,瞠目结舌看着转进殿内的王继恩,半晌才颓然而不可思议地悲愤问道:“王继恩?是你?为什么?朕哪里亏待你了?” “陛下没有亏待老奴,只是从陛下杯酒释兵权时,老奴也想明白了,陛下什么都敢干,只是不敢毕其功于一役,但是这些事情,陛下终究是要干的——晋王殿下比德昭皇子年长十二岁,他身登大宝之后可以镇住的文臣悍将自然比德昭皇子更多数倍。所以他登位后如老奴这般非死不可的人也会少许多,便是这么简单了。老奴不读书,多亏晋王殿下教诲,今日才明白这个道理——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这个社稷,可不仅仅是一姓江山,更是跟着先帝立过功的大将文臣、内侍心腹啊。柴宗训留下了陛下,遂有今日,德昭皇子他日还会留下咱这些老人么?” 是啊,金三胖上位了之后,都知道不要姑父,赵光义虽然不知道千年之后金三胖的例子,但是帝王心术自古皆同,他只要潜移默化地在功臣、赵普、乃至任何给赵匡胤干过脏活的人渲染一下这番意识形态,他们就都会惧怕有朝一日幼主临朝。 到了这个时刻,赵匡胤反而平静下来了,他把玉斧往面前案上一搁,目光哂然地逼视着王继恩,王继恩终究做了赵匡胤快十年奴才的人了,心理素质自然扛不住,没几秒钟目光就开始闪躲。赵匡胤轻蔑地一笑,喝斥说: “王继恩啊王继恩,你这老奴也不知道被光义贼子教导了些什么浆糊在脑子里。他说的果然是真不假,然朕是马上得天下的天子,身子硬朗,如今不过四十来岁,至少还有二三十年阳寿。或许你王继恩获得到那么久,石守信王审琦赵普活得了那么久么?到时候德昭也会是奔四十岁的人了,你们还怕什么国无长君?你这老奴,就是脑子笨,被人一忽悠,便疑神疑鬼起来。今日若是不从贼,那之前你说的朕便当你是受逆贼愚弄,既往不咎。机会只有一次,可别再行差踏错了。” “这话却是……”王继恩被这么一说,许是赵匡胤积威未去,居然失神了一阵。 赵匡胤看似淡然,实则也是背后冷汗涔涔而下;至于一旁的赵光义更是方寸顿乱,脚步发抖,似乎是已经紧张到了在盘算要不要把王继恩一起干掉……可是一起干掉的话,如何再装作赵匡胤是暴病而亡呢? 许是生死关头的人特别容易爆发潜力,赵光义的智商在这一瞬间似乎提高了,灵光一闪后断然对王继恩喝道:“别听他瞎说——他若是真的打算着自己再做二十年,然后考虑真心为国,为何今日就非要让德昭带兵平蜀?那是已经打好了正反手先后拿反贼全师雄和贪官王全斌曹翰的脑袋给德昭立威望了!” 不能再给皇兄时间开口了!这是赵光义说完之后的唯一念头。于是,电光火石之间,他纵身扑了过去,便要抢夺玉斧。赵匡胤离得近,马上夺斧在手,无奈麻痹药性发作,浑身使不出力气来,依然被后至的赵光义绞住了胳膊和斧柄。王继恩完全不知该如何动作,许是还没过完两兄弟的论据,便呆在那里毫无作为。 斧头在赵光义手臂上划了一道血口,却不影响其动作,生死相搏之间,赵匡胤终究气力不济,被赵光义猛然发力用斧背倒撞过去,重重磕在赵匡胤额头上,赵匡胤目眩之间,手一松,玉斧便被夺走了。赵光义也是福至心灵,见用斧背磕赵匡胤的脑袋看不出血迹外伤,却依然可以形成伤害,便形同锤棍之类的重兵钝器,于是也不调转斧面,只是用斧背继续猛砸赵匡胤的脑门。 “你行此篡逆,便不怕害我大宋内乱交迭、为吴越所趁么……呃……”数息之后,赵匡胤双目无神,死不瞑目,手足已然无力地瘫堕再地,软绵绵地一动不动。可惜他最终的问题,虽然问得赵光义心中一凛,却依然无暇多想。 “陛下……先帝……驾崩啦!陛下,这可……?” “先帝连日忧劳成疾,医药不愈。况已六七日不曾正式朝会,有事皆是召见重臣,不正是沉疴之状?今日乃是头风突发,血溢天灵而亡,非人力可救!速速召使相赵普觐见议事,并召程德玄验病!” “老奴……老奴遵旨!”王继恩匆匆退去,不过半刻钟赵普就入宫了,假作还装模作样和赵匡胤奏对了些机密事,随后,才是程德玄出场验尸。 …… 次日天明,赵匡胤因忧劳国事过度、旧病未愈、又诱发头风迸发、驭龙宾天的消息,便立刻传遍了汴京城。 山南西道节度使、皇长子赵德昭身在长安,镇守关中,原本赵匡胤打算以他为援军主帅时,也没有召回,只是打算大军行到长安后交割与赵德昭统领,所以此刻自然是鞭长莫及。赵匡胤如今的正妻宋皇后是开宝六年初刚刚娶的,如今不过16岁,甚至比赵德昭还小一岁,自然更是翻不起浪来。 赵普号称临终时在赵匡胤身侧受了遗命辅佐,正式官复执宰,最后也便请出据说是杜太后所遗“金匮之盟”,宣谕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的道理,其中明书赵匡胤昔年在杜太后驾崩是灵前盟誓、兄弟传继。赵光义遂以此命入继大统,改名赵炅,上先帝庙号太祖。暂时仍沿用开宝五年年号,自一个月后,也就是公元968年元月,再拟改元为太平兴国。 朝中文武对于太祖暴毙一事,自然是诧异非常,整个汴京似乎暗流涌动,然并无人敢当真质疑赵炅的合法性。继位之后三天,赵炅便正式任命曹翰为入川援军主帅,领汴京及西京马步军六万人,沿关中入汉中道路增援平蜀地。以夔州兵马都监曹彬为副帅,领另一路水师人马在夔州、归州待命,实则防备吴越人趁火打劫做什么不冷静的事情。 ... 第443章川中糜烂 孙策死于许贡家客之刺杀,不是因为孙策杀戮过重,仇家太多,而是因为他杀戮还不够重,留下了漏网之鱼——所以,这种人只能成为npc中的**oss,他的一切杀戮都是在拉仇恨,给他的敌人送经验升级的机会,最终找到机会报仇,导致他本人“异日必死于小人之手也”。 真正有猪脚光环罩着的人,是不会干给微末萌芽状态的敌人送经验让敌人升级的蠢事的,而是应该直接终极**oss直接冲到新手村,把所有玩家都给屠了,不要留下种子。 不得不说,赵匡胤确实不如刘邦朱元璋阴狠歹毒,但是这也是刘邦朱元璋没有死于小人之手,而赵匡胤挂了的原因之一。在原本的时空中,杯酒释兵权这件事情做得还算干脆利落,而且是上位不久就果断处置,功臣们还不敢心生怨望。然而如今这段历史上,因为钱惟昱在背后的兴风作浪,导致赵匡胤刚一上位的时候就后院失火不断,威望本不如历史同期那么说一不二,加上杯酒释兵权在赵宋立国后三四年才展开,人心就更加狐疑了—— 在柴荣刚死的时候,清洗那些给柴荣立过大功的人,虽然会让柴荣的拥趸更加反对赵宋,却至少可以确保赵宋嫡系势力的忠诚。但是如果赵宋立国后别人已经跟着你南征北战三四年,为你赵老二本人立下过汗马功劳了,这时候再去削夺大将兵权,纵然大将愿意服软,其他功臣也会心中忌惮——因为这已经不是清洗前朝旧臣的问题了,这是对从龙之人都不放心。 一切的狐疑,在赵匡胤试图火线惩办王全斌、曹翰,并且就近用赵德昭带兵的时候,被赵炅点爆了——或许赵宋各路将领还没到真的敢对赵匡胤怀有异心的程度,但是如果有别人这么干了,而且这个干的人身份也符合他们效忠的可能性的话,他们啊还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受这个现实的。毕竟,如今的赵德昭还不到弱冠之年,赵德芳则更是不足十龄的幼童,斧声烛影的时间线,比历史上往前逆推了七八年之多,赵匡胤的嫡子统统谈不上军中威望。 而赵炅虽然也不过是堪堪而立之年,却至少是参加过陈桥兵变的元老,从在禁军中当指挥使算起,到后来历任开封尹,也有十年之久了,除了那些有谋反异心的人之外,只要是打算和赵宋朝廷混下去的人,基本上也都接受了赵炅继位这个设定。 …… 赵炅登基、并派出曹翰、曹彬两路人马分别从栈道和长江入川增援、剿灭全师雄叛军的消息,自然会以大军行军速度的数倍传到全国各处。不过根据是否提前有准备、是否注重消息传递的差异,各方势力拿到消息的先后自然是不同的。 不得不说,吴越人在这方面的情报传递工作准备做得非常充分,以至于钱惟昱虽然远在杭州,他得到消息的时间也只不过比近在北汉的刘钧晚了一天而已。 职方司的消息一到杭州,顾少妍便神色如同见鬼一般立刻跑去向钱惟昱禀报了,语气中还带着不可置信的惊惶:“大王!出大事了!赵匡胤真的死了,可是是否是赵炅动的手,目前还没有确凿证据,大王究竟是怎么推算出他们会兄弟相残的呢?如今这局面,可要通知川中王小波那一路人马和潜伏在房州的死士马上动手?” 顾少妍冲进内宫的时候,钱惟昱正在清少纳言的服侍下处理一些日常奏折,闻报自然是要老神在在地装一会儿逼——反正他总不能对别人说“咱早就知道赵老三肯定会剁了他二哥,只是时间迟早罢了”,一切的事情,也就只有用野心与推理来解释了。 “知道了,果不出寡人所料。赵匡胤打蛇不死,却还连连打蛇以安民心、为赵德昭铺路,却不思以笼络功臣为第一要务,死于小人之手也就不奇怪了。咱不必等确凿证据,没有证据也可以制造的嘛——立刻让王小波在青城的人动起手来,还有房州的死士也不要落下。王小波动手之后,昭通攀枝花的伏兵也算好时间,从金沙江突入川南,陈诲应该已经等不及了。” …… 于是乎,在北路曹翰的围剿大军到达阳平关北、准备突击汉中盆地的时候。在南部的成都平原也陆续爆发了新的农民起义,把宋军在蜀地的部署打得一团乱麻。 王小波李顺还没来得及发动,开宝五年的最后几天,便有原蜀军将领投降北宋后依然任命为遂州牙校的王可僚结集州民起义,随州立破,旋蔓延至阆州,阆州农民纷纷响应起义,里应外合破了州城。 太平兴国元年正月,渝州农民以杜承褒为领袖,发动起义,攻占渝州州城。旋转战渠州、蓬州,又有一渠州旁户中的豪杰头目李仙响应,破二州州城。 王可僚、杜承褒、李仙这三路义军,钱惟昱前世因为历史知识不够深,自然是记得没这么细,所以不知道这其中暗流涌动的存在——毕竟历史教科书上只写了宋初在四川有全师雄为代表的降将和王小波李顺为代表的社会底层旁户分别领到的兵变、民变,而其他浩如烟海的四川人民反宋武装斗争,在教科书上都被“等等”给省略了,不查详细资料的人自然不可能记得。 这三路义军原本多多少少会在全师雄被镇压后先后起来浑水摸鱼,如今因为反宋形势更好、宋的外敌更多、加上又有赵宋皇权更迭这个契机,所以这些反贼们自然比历史同期胆子更大、动手更早,也就不足为奇了。三路义军累计夺取了成都平原东部六个州的范围,虽然还没有连成一片,但是至少也涵盖了大致相当于后世四川省成都以东、重庆以北的遂宁、南充、达州、广安四个地级市的范围。起义的农民军规模大约三万人,反正的原蜀国降军约两万人,裹挟的辖区百姓约七万户、三四十万人。 面对突然沸腾的川东盆地,王全斌的战力便捉襟见肘起来,原本重点防范绵州、梓州、剑州(今绵竹、广元)方向、防止汉中盆地全师雄部窜入成都平原的兵力,不得不被进一步往东边分摊。虽然王可僚、杜承褒、李仙三路人马从战斗力角度来算都是战五渣,比原本就是高级将领的全师雄而言,战斗力要低下很多。可哪怕是三五万头猪放在那里砍都够人砍很久了,何况是还有城池可守的农民军呢? 王全斌的宋军在渝州、渠州、蓬州、阆州转战,凡农民军有胆敢出城野战者,无不被王全斌一鼓击溃,往往宋军出动五千人马,就可以在野战中击溃两万农民军;但是一旦没能趁势拿下州城,农民军踞城而守,那就起码可以多拖半个多月。 或许有人会问,王全斌当初不是号称北路军八万之众破蜀的么?怎得如今会如此兵力捉襟见拙呢?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背景,那就是打灭国之战的时候投入的兵力和战后防守的兵力显然是有很大差距的。尤其是蜀地这种地方,因为伐蜀者入川后只要关起门来就能割据自守,所以中央朝廷对于入川成功后的将领,都是要削夺一部分兵力的—— 君不见,三国末年,钟会邓艾灭蜀后,邓艾被杀,钟会联结姜维图谋自立;五代殷鉴不远,前蜀被郭崇韬灭了之后,后唐朝廷以孟知祥守川,结果后唐皇帝一换,孟知祥马上自立建国后蜀。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四川这个地方太过易守难攻,灭蜀的将领进来之后,把剑阁门一关,外头就打不进来了。这种情况下,当初赵匡胤派王全斌灭蜀之后,自然是要防着王全斌变成“孟知祥第二”的。北路入川大军把万之众,最终留在成都平原镇守的只有四万人,另外四万兵马分为三部分,汉中,乃至扼守三峡入口的夔州周边各自有一万禁军,另外祁山道以北的秦、凤留兵两万。汉中、夔州、秦凤的人马实际上不归王全斌直辖,这也就相当于出川入川的道路都被北宋朝廷分化交给了多个互不统属的将领,才避免了蜀地再次出现割据的情况。 结果,如今这种兵力分摊导致的薄弱,让王全斌在川中的镇压工作变得顾此失彼,如救火队一样疲于奔命。 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这天,一股更加势力强大的起义军,在灌州青城山爆发了,王小波、李顺统领数千私兵,打出了“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的旗号,在青城善起兵,三日之内,周遭旁户纷纷响应参加起义,兵力突破万人,全部装备上了吴越王暗中资助的正规军制式兵器,旋攻克青城县城。接着,直插彭山、导江,占据川中水利枢纽都江堰,控制了灌州全境——灌州被攻下的时候,王全斌手头几乎没有一点余力在灌州周遭三百里内。北宋禁军的兵力不是在剑阁堵口,就是派到了东部镇压另外三路农民军。 利用这一大好形势,王小波立刻从灌州分别往南北两个方向扩大占领区,把邛州(今四川邛崃)和蜀州(今四川崇州)拿下,如此便取得了背靠岷山的稳固后方。坐拥三州之地、拥有四万兵力之后,王小波便集结全部兵力向东,直扑成都而去。而王全斌的人马到了这时候,才堪堪回防,顾不得渝州那边糜烂开来,死命地先回救成都要紧。 ... ... 第444章授我以柄 五路反贼,占据糜烂了西川五十二州中的大约三分之一地盘,把王全斌弄得焦头烂额。所幸过了太平兴国元年正月元宵之后,曹翰的关中兵马主力总算突入了汉中盆地,开始和全师雄硬碰硬地刚正面,利用宋军的野战优势暂且把目前为止看上去兵力最为强盛的、而且是原本蜀国正规军出身的全师雄部缠住了,在连续两三场战役中,曹翰部宋军禁军战死两千余人,伤三四千,硬生生歼灭全师雄部三万之众,斩断了汉中盆地继续糜烂的伤口,这也算是赵炅上台之后第一件值得安慰的消息。 在东面,曹彬带领的水军、马步军总计也有四万余众,在正月元宵之后,重走了一遍两年前灭蜀时候走过的老路,从归州安然行军到了夔州并暂作休整,随后便会投入到对川东三路新起义军的绞杀。这也算是让赵炅松了一口气——因为北宋皇权的更迭,加上蜀地的叛乱,赵炅一度担心南边的吴越人会做出什么趁火打劫的不冷静举动,尤其是在秭归夷陵渡一带,万一吴越人的长江水师就在南岸、就近截击曹彬的话,赵炅对宋军的水师战力与吴越水师战力差距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万一水陆军四万人全部被吴越人干翻了喂鱼,岂不是大损国力、隳堕士气? 吴越人之痛失良机,让赵炅心中得意,看来钱惟昱这厮果真是只求割地自守,不敢开拓了,只要蜀地重新平定,再将养一两年国力,让禁军得到休整。到时候大宋大军南下,还不是逐步蚕食吴越疆土? 然而,这一切意淫,随着房州的一个变故被彻底打成了泡影。 房州,便是后世的房陵,位于河南湖北交界。从唐朝时候武则天囚禁他那个退位的儿子开始,三百年来房州便成了专门囚禁退位皇帝的所在。周恭帝柴宗训七岁禅让逊位,至今八年,也是一直养在房州的。赵匡胤时代对房州的守护也还算严密,对柴宗训一贯照顾,不过随着赵匡胤毙命,赵炅篡了皇兄的位子之后,赵炅此人本就天性凉薄,也不喜欢做人留后手,对于柴宗训除了惯性地下密诏继续严加看管之后,自然别无过问。 赵匡胤之死,毕竟不明不白,自古天家最无情,下面的人在这敏感时期自然是对于涉及两朝宗室的事情越少过问越好。于是元宵佳节这一天,当几个从汴京来的“秘使”拿着私密印信来到房州,颐指气使地要求看押柴宗训的指挥使允许他们在看守人员监视下接见柴宗训的时候,看守武官居然不敢阻挡。 …… “奉陛下口谕,趁此元宵佳节、新君登位之喜。赏赐郑王御酒膳点!” 房州,郑王府。负责看守柴宗训的指挥使马云看着对面一个太监刚刚落座,便颐指气使地掏出印信,传了这么一句口谕。 马云把令牌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又偷觑了对面那人脸色,揣摩其生声音,果然是太监无疑,只是从来不曾见过,于是陪着小心问道:“这位……刘公公,往年年结时朝廷派来赏赐的事情,都是麻公公传旨,与末将也是相熟了的,况且除了印信之外,还有旨意。今年缘何换了人不说,还只有口谕?” 那自称小东子的刘公公兰花指一翘,阴阳怪气地道:“马指挥使还是少知道一些的好,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去了,麻公公不再管着这一摊事儿了,这种内宫之事,难道还要报与你知不成?何况今年的东西,岂是能写在明诏上的?” 那指挥使立刻脖子一缩,不敢多言语了,最后反复看了令牌印信又看不出破绽,也就只好监视着这个只带了口谕的太监进去见柴宗训。 赏赐的东西,无非四色元宵干点——毕竟汴京到房州也好几百里路呢,要是做好的热汤点这般送来赏赐早就坏了——外加一壶御酒。见到柴宗训的时候,柴宗训一看朝廷赐酒,也是抖得体如筛糠,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情况。 “楞着干啥!服侍郑王殿下喝酒!”那太监身边四个虎背熊腰的壮士,便立刻扑上去,不由分说按倒柴宗训就灌。灌好之后软禁在一间密室内,不让府上他人靠近,不过一时三刻,再开门时柴宗训已然是蜷缩如虾子,口吐白沫气绝身亡了。 “记得上报成暴病而亡,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下毒的太监离开郑王府不久,便在出房州城时遭到了袭击,一行数人全部身亡。不过因为已经是夜间了,旁人没有及时发现尸体罢了。到的第二天一早,才有房州守军举告,可惜以这个时代的仵作医学技术,加上冬日的寒冷,也不可能查得清楚尸体究竟是死了半天还是死了两天了。 柴宗训因病暴毙的消息传回汴京,赵炅一听到就惊得手足无措。然而第二日上朝,明明没有干这件事情的赵炅却只能换来满朝文武眼中那种既不敢说,又明明白白写着“你懂的”字样的眼神。 …… 元宵节后三天,正月十八。杭州城内,吴越王宫咸宁殿,正式早朝。与往昔相比,吴越朝廷的朝会从来没有今天这么肃穆过。 “寡人昨夜得职方司密报,已逊位为郑王的柴宗训为赵炅逆贼以牵机药所鸩杀!北地民间也多有风闻先帝赵匡胤死因,也是赵炅谋害,诈称暴病而亡——想先帝龙体强健,不过四十二岁,如何便会因忧劳过度,猝然病亡?只是此前寡人并无明证,一直隐忍不发,至今月余,又得赵炅逆贼忧心其位不稳,居然鸩杀禅让逊位之郑王!毒施人鬼,令人发指。先帝在时,曾立誓永保柴氏子孙富贵,而赵炅行此,纵其弑君之罪无证,亦已证明其非唯大宋之逆贼,亦赵氏之贼子。 寡人昔年受天下兵马大元帅衔时,曾有周恭帝、宋太祖两份明诏,先后受之,因周恭帝自愿逊位,寡人才勉受二诏。如今赵炅谋逆,弑君杀兄,寡人统天下兵马,欲以顺诛逆、为天下除残去秽,诸卿以为如何?” 赵炅居然连柴宗训都干掉了!文武群臣都不知道这个消息,听闻之下,无不悚然动容,短暂的压抑与安静之后,立刻爆发出群情汹汹的劝进。原因无他,吴越国已经被历代统治者的刻意低调压抑得如同吃了枪药一般饥渴难耐了——明明拥有天下半壁江山,却犹然对北朝恭顺不已,现在终于大王自己都开口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便在此时! 何况,申屠令坚,陈诲,好几路名将早就离开杭州被派出外镇了,十万大军也以讨伐南洋的名义调度了小半年了,稍微有点政治警觉的人,都可以从这箭在弦上的紧张中察觉出一点什么。如今这层窗户纸被捅破,自然是争着试图立从龙之功。 枢密使、四伯父钱仁俊如今已经五十多岁了,因为早年在岭南呆的久了,那时医疗条件不好,落下病根,至今上朝都要赐座。此刻作为中枢总掌兵马财政调度的高官,自然首先由他负责发言:“臣以为大王所言字字珠玑,当此天下倒悬之机,唯有大王可救万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此时不出兵讨逆,更待何时。” 钱仁俊发言之后,才轮到孙晟、韩熙载等进言:“大王受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命,统领天下兵马本就顺理成章。然大王谦退自守,从不逾距,今日乃是赵炅逆贼天人共愤,大王才兴义兵以诛除凶暴,古今忠义节烈,无出大王之右者矣。” 然而孙晟、韩熙载的建言话音刚落,又有徐铉抗声反对说:“不可!以大王之功德巍巍、合当受命,且今日周恭帝无辜被弑,天下无主,大王又岂可以区区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名北伐?自古名不正则言不顺,臣等以为,大王可效法汉昭烈帝于曹丕弑献帝时故例,正位为君以明大统,而后出兵,则淮南汉南可一鼓而定。蜀地之民,也会如禾苗之望甘霖,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其实纵然徐铉不做劝进的出头鸟,别人也是要说的,只是大家都要铺垫一下前面的情节——毕竟柴宗训死了,总归名义上大家昔年都是他的臣,总该悲伤一点。如今徐铉抢着说出劝进之言后,众人唯有纷纷附和,变着花样丰富钱惟昱应当称帝的理由。 “诸位爱卿心意,寡人已然知晓,然寡人德薄才浅。当此乱世,自居天子而不得善终者不可胜计,寡人也绝无非分之想。今日虽然恭帝死于赵炅之手,然我吴越尚有世宗庶子、恭帝幼弟蕲王身在信州疗养。寡人当立蕲王……” “大王万万不可啊!五代以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周恭帝7岁登基,而最终不得不逊位,欲为一太平贤王而不可得。大王如此,则非是爱护蕲王,是害了蕲王啊。望大望三思!” 徐铉一边说,一边免冠叩首,居然磕出血来,情真意切之处,着实令人感佩。钱惟昱效法古之曹丕、司马炎,三辞徐铉与劝进诸臣所请,又不想让自己和赵炅一样占不到道德制高点,或许还有没过够以天下兵马大元帅名义统军征战的瘾。最终,徐铉似乎是体察到了钱惟昱的真意,奏请说:“大王既然不愿如今称帝,不如先请大王以蕲王为监国、以大王总摄国政,先权处军政大事,带战况明朗、前线建功后,再请蕲王辞逊!” “徐卿此议甚善,不如便暂且如此施行。大军即日救援川中,并由寡人亲帅大军自淮南、北伐。另以内宫亲卫至信州张天师处请蕲王至杭州,暂称监国,与蕲王商议后,再定国是。” 诸位文臣知道大王要打后周遗族这张牌,蕲王柴熙诲名义上还是要“共商国是”的,虽然商讨的结果肯定毫无悬念,钱惟昱登基的事情也就拖后几个月而已,既然不影响大局,也就纷纷口称圣明接受了这个设定。 ... 第445章飞鱼都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钱惟昱自正月十八正式在杭州宣布起兵反宋之后,暂且没有自己称帝,因为周恭帝也没有过自己的年号,于是吴越国上下便先恢复了“显德十五年”的纪年方式。钱惟昱一边派出心腹,大张旗鼓从杭州前往江西信州,到龙虎山张天师那里把一直在那里“治病疗养”的蕲王柴熙诲接来杭州监国。 柴熙诲在吴越避难四五年,如今也有十五岁了,勉强算是束发之年,不过在吴越的地盘上,就算监国了显然也是毫无实权的。为了安柴熙诲的心,钱惟昱正式给了其岳父卢琰高官厚禄,并改封了一个与原本卢琰在宋廷得到爵位平级的国公,叫做卫国公,加金紫光禄大夫。而柴熙诲的姐姐柴熙蓉比他还大一岁,今年十六岁,原本一直名义上跟着清凉散人张湛然一起修生养性做个女居士;如今时机成熟,自然也要被钱惟昱接来好生祸害了,以当年柴荣的英武,钱惟昱自然也不在意让柴荣做一把他的便宜岳父。 另一边,吴越军队在川南金沙江上游的整军备战也是早就准备停当了的,钱惟昱自己带着亲从都主力前往金陵、扬州与北府兵驻防部队会师的同时,穿越东西数千里的吴越国土上,让川南亲从都北上的消息也已经通过八百里加急配合信鸽的方式传到了昭通。不过三四天时间,正月二十三的时候,八万吴越水陆军便分成两批从西线沿着金沙江滚滚而下——之所以要分成两批,主要还是八万多人的部队所需物资军械过多,还有两万是骑兵,用每艘只能装载不足百人的小船运输,要一次性全部运走的话,所需船只便会太多,江面也过于拥堵,所以这些年来吴越朝廷在昭通的造船计划也是按照分两批可以走完的规模建设的。 从开宝三年船坞完工、开始大量屯粮造船至今,吴越人在川滇边境昭通一带俨然已经建造了数以千计的船只以装运兵马军械、粮秣自重;为了藏那么多船,还在白石江与金沙江交汇的河口地带炸山挖石弄了个人工湖,湖口水位确保与江口持平,如此便有一个静水湖泊可供水师操练藏匿。与造船同期进行的河工作业也进展顺利,从开宝三年到开宝五年,老君滩以下十几处险滩都已经炸平挖掉——当然了,这个挖掉险滩也是以这个时代的水平而言的,毕竟这个时代的船比后世的船小,吃水也浅。 虽然金沙江上游水流相对湍急、险滩也不适宜通过大船,导致吴越人在昭通建造囤积的船只尺寸上比下游汉南而来的宋军战船肯定要小不少,但是吴越人强大的水师传统与南方兵的水性优势完全可以在巧妙配合之下弥补船小带来的劣势。 最终从滇北川南出击的吴越军队当中,步军由申屠令坚作为主帅带领——这也是因为申屠令坚那强大的山地战野性嗅觉,让钱惟昱对于这名悍将颇为信赖;马军由杨继业统领,水师主帅则是如今吴越水师第一人陈诲——虽然把陈诲放在东部江淮战线按说可以发挥的“buff光环”范围更大,但是川中水战的船只尺寸劣势、新兵器的灵活应用更需要陈诲;而江淮之间,以吴越水军的强力,哪怕是中庸之资的将领统帅,也能确保战胜北宋的水师了,所以水军最强将领的调走对全局影响并不大。 ……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这个原本长江行船的极速记录,随着金沙江那高峻的激流而被破了,数以千计的浅吃水小船,每艘仅能运载数十人,吴越大军从昭通出发,第一批人马仅仅经过了半夜一天,就抵达了成都平原南缘、岷江与金沙江交汇的戎州了。吴越军到达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因为来得太快,蜀地的宋军甚至普遍都还没有接到吴越人对宋宣战的消息;加上川中各处糜烂一团,王全斌在和王小波死磕,曹彬在收拾川东三路义军,成都盆地最南边的群山之间根本没有任何防备,驻防兵力仅有少数厢军与部分原本蜀国的降兵而已; 更何况,就算如今四川还是太平时候,宋军兵力充足戒备森严也没用——那个年代谁会想到敌人会从更南面的蛮子盘踞的十万大山方向杀来呢?就算知道了最南边的大理国已经被吴越人灭国了五六年了,也一样想不到啊。于是乎,靠着吴越职方司此前多次走私埋下的伏子内线,在吴越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在戎州城内放火作乱,仅仅一次进攻,便直接一鼓而下搞定了戎州这座川南小城,吴越水师从此截断了岷江航运。 第一批吴越军队拿下戎州之后,运输船队花了半夜卸货,正月二十六这天便再次逆流北上,试图回到昭通接后军过来,不过因为江水湍急,要想逆流而行的时候,显然要多花好几天,同样还需要大量划桨手甚至是部分河段沿江拉纤才能过去。不过相信有坚城可守的情况下,戎州这边哪怕只有四万人,撑半个月时间那也是毫无问题的,援军来晚一些也无所谓。 戎州失陷后次日,经过探马斥候的飞报,分别距离戎州三五百里的王全斌和曹彬两路才接到戎州失守的消息。与这个消息一起传来的,还有吴越人以柴宗训被赵炅所杀、翻脸扛起反宋大旗的正式文告。其中曹彬这边,还得到了留在归州夷陵渡的部分宋军水师战船、水寨被吴越军队偷袭击破的噩耗——当然了,相比于吴越人在他主力还没入川之前就发动、直接在归州江面上把他曹彬的水师彻底截杀来说,如今这个局面算是已经很好了。 王全斌需要确保成都和剑阁这两个要害,自然不能轻易把大军主力轻易调动到南边的戎州来协防堵漏;成都平原上一东一西两路宋军,也只有让曹彬来干这个活了,而且曹彬有水师,也才有与吴越人一战的可能性。何况若是王全斌来的话,吴越人只要拒收岷江南岸不渡江,王全斌就只能拿吴越人干瞪眼,区区三四万兵马又不可能把上下游数百里岷江江面全部堵起来,吴越人只要找到缺口渡江,就能让王全斌首尾不能相顾耍的团团转。 曹彬入川围剿还不足旬日,川东三路义军当中,只有渝州农民杜承褒的这路人马基本被打残了——在吴越军队攻陷戎州消息传到之后两日,经过连番强攻血战,曹彬在战死数百人、轻重伤一两千人的代价拿下了渝州城,斩杀了这一路贼首杜承褒,随后便只能草草分兵防守维持战果,便把剩下的遂州王可僚、阆州李仙暂且晾在那里玩一玩放置play,连杜承褒死后他那一路义军的溃散人吗都来不及追杀,曹彬自己就带着马步水军精锐三万人在合州与渝州之间一带登船溯江而上,迎击刚刚拿下戎州立足未稳的吴越人。 …… 吴越人的船队回去接第二批兵马固然需要行船甚久,曹彬的人从渝州奔袭戎州一样不容易。长江在四川盆地内这一段的落差水速虽然不如金沙江和三峡,但是也至少比长江中下游那种平缓的江段要湍急一些。曹彬的人马是逆水行走,从正月二十七日起行一天只能行进不过一百多里,就这,还会让大量的划桨手和车轮舸的踏轮水手或是拉水轮的牛、驴累得口吐白沫。曹彬行军又紧急,恨不得一天就赶到戎州,途中不让船队夜间靠岸休息,只是令马步军的战兵也和划桨手踏轮手轮班划船、轮流睡觉休息。为了确保战兵体力,也唯有通过给士卒每日加餐、提高军粮配给标准的方式略作补偿,可惜江上行船本就炊事不易,不停船的情况下,加餐也无非是多派发一些冷硬的干粮而已,弄得士兵苦不堪言。 两日两夜之后,曹彬的宋军过了泸州地界,从渝州到戎州的江面算是行过了三分之二了,曹彬思忖着“百里而趋利者,可厥上将军”,“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大军赶路时候为了抢时间,多跑一些路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如今最多再有一天一夜就可以接敌了,要是不让手下士卒全部恢复体力士气就一头撞上去和吴越人死磕,明显是不智之举,不如暂且在泸州西边六十里的龙口浦暂且驻扎歇息一夜,也好让士卒养足力气,来日精神饱满再杀到戎州。而且龙口浦这个锚地曹彬也略微观察了水文,适合停船的阔滩正在长江南岸,而戎州城也在长江南岸,纵然吴越人有水师截击的话,宋军只要登岸,照样可以杀到戎州城下,不存在以后再要渡江的问题。如此一来,万一到时候戎州之战水师敌不过吴越人也不要紧了,至少吴越人孱弱、陆战绝不是宋人对手,无论攻城还是野战,都可以徐徐图之——当然了,吴越人陆战不如宋人,那也是曹彬自己根据国际惯例意淫的,究竟真相是否如此,那就不好说了。 可惜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就在这日黄昏时分,曹彬下令让船队入夜前赶到龙口浦休息一夜的时候,宋军船队的前军斥候船回报,说是上游发现了一股吴越人的战船前来迎战,船只数量不多,肯定不到两百条,而且全部都是小船,充其量也就三四千水兵。 戎州虽然丢了,宋人在戎州周边的斥候网络却还是在的,第一批吴越兵上岸之后,吴越船队主力回返到金沙江上游去接后续援军这件事情,也是瞒不过曹彬的。所以曹彬自然知道留在戎州战场的吴越水师、战船不多。在曹彬想来,吴越人在援军未到之前,肯定是让前军据守戎州死守的了,想不到居然还敢以少量兵力主动出击?难道吴越人当真觉得他们水战无敌了不成?人比宋军少那么多,船也比宋军小几倍,这都敢来? “可曾探得吴越水师旗号?何人领兵?” “回禀都监,来船帅旗写着‘闽国公陈’、‘飞鱼都’等战旗,想是吴越水师第一名将陈诲亲率的飞鱼都了。” ... ... 第446章凌虚飞渡 却说前军斥候来报两军即将接战、吴越水师与宋军船队先锋相距不过五六里水路,曹彬闻言大惊叱问:“可曾探得吴越水师旗号?何人领兵?” 斥候船上的哨探当即回复说:“回禀都监,来船帅旗写着‘闽国公陈’、‘飞鱼都’等字样,想是吴越水师第一名将陈诲亲率的飞鱼都了。来着至多三四千人,百来条船。最大不过五丈长短、九尺宽阔,并无上下甲板,除船板外仅有一二舱室藏身。些许战船船头似有数百斤轻炮放置,如今距离太远,还看不真切。是战是守,还请都监速速定夺!” 船小,人少,而且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强大的水战器械,这种情况下居然敢来主动迎击,吴越人的胆子还真是让曹彬咋舌。 宋军如今研发出火炮也有将近三年了,陆续装备也有一两年,也有移到战船上使用的,曹彬作为宋军中至少排行前三的水师将领,对于可以移到战船上使用的火炮轻重、威力自然都是有数的。如果按照宋军的技术,三百斤的炮最多发射一斤重的铁弹,五百斤的或许可以射到两斤。这样的威力打中了要想在几寸厚的船板上砸出一个洞自然是容易做到的,但是要说击沉船还有点难度。 在某些极端拍脑袋的里面,实心弹的火炮打战船都可以被写得生猛无比,或者诸如众多已经被玩坏玩烂的明末16xx之类的东东,轻松一句“恰好击中了水线”便让那些洋人的盖伦船直接嗝屁了。但是实战中,要靠实心弹在不击中火药库的情况下用炮弹击沉大型战船,那也是颇为麻烦的,炮击高效击沉木质战船更多是爆破弹出现之后的事情了。而中式帆船虽然装甲不一定比晚期大航海时代的西洋战舰厚实,但是其榫接合水密舱特性却是优于洋人的——这些知识曹彬自然不可能系统地知道,但是以他的经验,也知道三五百斤以下的小炮只能打沉那些单层甲板没有隔舱的小船,对他如今作为军中主力的多层艨艟是无能为力的,最多破坏一些上层建筑。 那么,吴越人还敢这么嚣张的冲上来,到底是倚仗了什么?实心弹外面沾一层猛火油的那种燃烧弹首先被曹彬直接否决了,燃烧弹的点火只能用大仰角臼炮完成,如今的平射炮是用不了燃烧弹的,而抛射弹的准头动辄误差百步,根本不能用来打船。那么,剩下的可能莫非还是和当初十几年前与南唐水师交战时候那般,全靠投掷猛火油桶烧船? 念及此处,曹彬对于交战方略大致已经有数了,只听他下令道:“全军停止前进,且先摆开阵势,五牙船、艨艟斗舰呈四圆阵;小船走舸居中,十字形布阵。遇敌时五牙船艨艟全部戒备,弓弩手雷自行御敌,装炮大舰全数使用铁砂弹!遇敌船试图靠近五十步内者,尽数轰杀其船水手!若还有冲杀近前者,走舸以十字阵待大舰铁砂弹射毕从艨艟四圆阵间杀出拦截。” 宋军船阵纷纷开始变动,一旁还有参军将校觉得此举不甚稳妥,还想劝说曹彬是否要做出一些持重的安排。 “都监,吴越人来势汹汹。我军船队水兵也不过万余,另有近两万精兵都是殿前司步军为主,这些士卒纵然这两年朝廷早就想着要对南朝用兵,有训练水性,却终究不如水军的。如此大战,是否让船队先靠了南岸,让马步军上岸也好?” “来不及的,也怪我军此前行进操切,以为吴越船队主力回去滇边运送援军,戎州左近战船水兵不足,必不敢出。以至于我军逆水行军、斥候派遣不足,没有提前侦测到吴越人出击。如今不过五六里水路,敌军顺水冲来,又是小船轻快,能给我军多少时间变阵应对?若是让步军上岸,步军中有弓弩者不过三四成,重型器械一时无法调度部署,那便是只能干看着水师厮杀了。何况若是被吴越人轻舟近战搏杀,便是遭遇半渡而击的下场,不如全力死战为上。吴越人不过小船,只要不能纵火,便打不沉我军的战船。那样一来,不过是跳帮厮杀的搏战而已,纵然步军在船上立足不稳武艺大减,我宋人比南人身高体壮,又是几个打一个,难道还干不过吴越人么?” “只要不用火攻,吴越人便无能击沉我军大船……那若是吴越人的战船本身就是火船呢?便如效法赤壁周郎一般?” “嘶……那倒不至于吧,”曹彬听了这句提醒,也是心中倒抽一口冷气,“陈诲乃南朝水师第一名将,怎会让他手下精锐儿郎全部做这种以命换命的事情?不过莫非这股吴越军当真便都是死士,只是虚打着陈诲的旗号?不过我军船队并未连环锁定,遭遇火船冲突也不尽然会遭大损。让五牙船把拍杆全部升起待命,若是有敌船靠近拍杆范围内,直接拍碎便是。其余小船多取长篙竹竿撑拒,效法李光弼破火船之故法便是。” 李光弼破火船的典故是发生在大唐安史之乱年间。相州战役时,唐军在黄河上架设浮桥沟通两岸,史思明叛军攻打唐军阵地不下,便用了火船的计谋,准备效法一把周瑜,顺水冲下来把唐军的浮桥烧了。结果李光弼侦知叛军战术后,便让军需部门赶造数百根老竹捆扎加固的长竿,大约都是五丈以上,让几个士兵操持一根,上千士卒在浮桥上守护,遇到火船靠近就用长竿撑住,最后火船上的死士全部跳河逃生或是自己被活活烧死为止都没能让船冲过来撞到浮桥。这个战例因为是唐朝的,五代宋初的名将大多知悉,也对于用这种法子防备火船直接冲撞颇为认同,曹彬自然也要如此处置了。 “陈诲,便看看你这厮是否当真当得起‘水战天下一’的偌大名头了。有什么别的招数,就尽管放过来吧。某曹彬虽然不如你,却不信以七八倍之兵力、挟巨舰之威,也对付不了你。” …… 约摸半柱香的时间之后,顺水冲下的吴越水军船队与宋军之间的距离也拉近到了两里之内,再往前数百步,很快就要进入床子弩与平射铁铸火炮射程之内了。两军船只的细节情况,也已经可以被对面目力敏锐的士兵观察清楚。 陈诲站在一艘五丈长、九尺宽的快艇上,船舱中部有一个矮舱,尾部则是再略高一些的尾楼,不过离水面也不会超过七八尺高度,里面是操舵手的位置。船只中央有一根桅杆,上面立着轻薄竹篾的梯形主帆和两张大食式样的棉麻布三角飞帆,极尽风力运用之妙,配合狭长的船体和削尖的船头,顺水侧风情况下,一个时辰飙六十里都是寻常。 与如今已经在华夏大地上各大内河水师战场上发展壮大的车轮舸相比,作为最早使用车轮舸的诸侯国,吴越水师在这批船上却着实没有使用车船式拨水轮——不是因为拨水轮不能让船速度更快,而是因为拨水轮向后划水的水流并非直接冲击在船舵上,而是从船体两侧往后拨的,对于船体的转向半径自然颇有制约。在追求极速而不追求转向灵活性的战船上,水轮是一件利器,但是如果是精益求精的水师精锐,对于船只转向之应用妙到毫巅,自然不能容忍了。而且水轮还有一个缺陷,那就是在水流尽可能平缓的地方效果才好。长江下游与淮河都在平原地带流淌,水势平缓,战船用水轮自然不会导致船体左右摇晃不稳。可是如果是在金沙江与岷江等山区江段使用,水轮便非常不适宜了。 宋人的战船,是在汉南的秭归建造的,那是三峡以下的长江中游,宋人的战船原本追求的作战环境自然也是那些水域,而吴越人在昭通建造的战船原本就没打算过参加别的战役,从头到尾数年来的经营就是为了争夺蜀地的这一战,从形制性能上,自然是极尽丝丝入扣之能事。 陈诲的船没有水轮,却有一种其他更为别致的驱动装置——在那一排矮长的中部船舱内,有两根铁质圆轴纵贯船体,中间各有八段曲柄连着踏轮,一共是十六名健壮水手可以踏动转轴转动。转轴末端通过一套类似于后世自行车的齿链传动变速机构驱动了两根短轴——齿链传动比大约是五倍左右,也就是让短轴以蹬踏水手角速度五六倍的速度转动。短轴伸出船尾一个水密隔舱,靠两套美洲橡胶做的密封套套着,伸出船尾全部浸入水中,带动一个如同风车一样斜面的螺旋桨。加上齿链传统系统是高地排列的。蹬踏的主动轮在上、从动的短轴在下,虽然使用螺旋桨,也不会导致船体内部漏水。 在橡胶这种东西引入人类工业之前,螺旋桨船只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车船的水轮主轴是在水平面以上伸出船舷的,也就是说车船水轮至少三分之二的做功距离是在水面以上完成,类似于人类的自由泳划水动作一样。而螺旋桨是全程360°在水下动作的,螺旋桨轴伸入船体那个部位的密封做不好的话,一搞螺旋桨就只有沉船的命。 吴越人让美洲橡胶的应用提前了五六百年,自然也独辟蹊径弄出了脚踏螺旋桨这种辅助动力,虽然这个时代没法加工螺杆,更不用说异形面桨叶,螺旋桨只是如同风车一般的简单鞋面,加上橡胶密封套的摩擦损耗,实际动力特性还不如车船,16个水手的有效输出大约只有5马力……不过那至少是一个不会让船体在高水速下不稳定,而且对转向速度有利的尝试。 陈诲的船,在敌人看来,就是一种无法名状的极限追求机动性的怪胎,但是这种动如脱兔的飞毛腿,究竟有什么獠牙可以克敌制胜呢? ... 第447章一骑当千 吴越人短小精悍的战船如同一把把利刃穿插冲向宋军船阵,让曹彬感受到一阵阵莫名地压迫。明明敌人数量不多,船也小,但是那种凌厉果断的冲刺,却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地危险直觉。还远在数百步外,宋人就开始用床子弩和神臂弓招呼——神臂弓这种器械,毕竟被吴越人造出来已经有十五年的历史了,宋人造的仿制品质量上基本已经和吴越人的没有差异,除非是为了节约成本而使用劣质材料偷工减料。北人水战实力不如南人,自然是所有远程器械能用就要用。 相对来说,平射火炮倒是被宋人一直雪藏着——这个年代的火炮都是滑膛炮加圆球弹,加上宋人的机械加工精度不如吴越人,炮弹的球形精度不高,而镗磨炮管内膛的技术宋人也没有掌握,所以火炮的管壁气密性很差,需要为内膛和炮弹的不规则形状留出尺寸余量,黑火药开炮的时候,倒有一大半火药气体的动力是从炮弹与管壁之间的缝隙喷出去漏掉的。以至于宋人的火炮发射时,那炮口焰都不是如后世火炮那般均匀爆开,而是可以沿着炮口往前喷出二十步远的火光。 这样的火炮,精度是完全没有指望的,最大的远程用途还是用来对付密集列阵的步军方阵,或者轰击城墙。因为那样的目标尺寸非常大,哪怕误差几十步上百步都可以打中一些东西。如果是大江上打船,那就完全是浪费了。加上这个时代宋军的火炮需要称量火药、装药、塞紧、装弹、点火绳、开炮、浇灭、刷膛除渣,繁琐步骤几十个,没个一两分钟根本打不了一炮,若是远远地就浪费了一炮的话,说不定吴越人的小船顺水冲到面前都没来得及装填好第二发—— 吴越人的船队本就顺水轻快、水线面型优良,帆装优质、操帆水手技艺精湛,又有宋人所不知道的脚踏齿链螺旋桨这种秘器,所以,吴越人突破的速度几乎是曹彬无法想象的一种存在。在此之前,曹彬带领和训练宋军荆湖水师数年,都没见过人类可以把船开得这么快。 “所有火炮全部安装铁砂弹,不得军令或敌船突入百步之内不许开炮!”曹彬大声喝令着约束着自己麾下各部,为了确保杀伤效果,曹彬保守地使用了人员杀伤用的铁砂弹也就是霰弹。 吴越人的船只越来越近了,也看得越来越分明,船舱和船板似乎泛着青黑色的金属光泽,到了这一刻,曹彬才发现,吴越人的战船虽然小,却是在船体外壳上包覆了铁甲!这实在是一种惊人的举措,吴越人的铁产量这是有多高,才能这般挥霍?他不知道的却是,其实早在七八年前,吴越人建造四十丈大海船去寻找美洲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尝试铁龙骨、肋骨战船以及战船要害部位铆接金属装甲的技术了。 曹彬看不出吴越战船铁甲的厚度,不过三弓床弩发射的铁羽锥矛纷纷扎中敌船后或被弹开、或插在铁甲上不得透甲而入的情势,让曹彬对敌人的防御力很快有了评估——估摸着,这些船上的敌兵如果躲在船舱里藏身的话,神臂弓这种压制火力就只能是隔靴搔痒了,铁砂弹的火炮都不一定能有效。难道吴越人真是对于跳帮搏杀如此有信心,自忖可以在船上一个打七八个? 水鬼!曹彬心念电转,似乎想起了另一种可能。陈诲的飞鱼都中,部分高级军官继承自当年闽国亡国之前的“艨艟都”水鬼,陈诲自己就是潜水凿船起家的。莫非到了如今这个年代,陈诲还要用这招不成?从敌军这样拼了命地要想拉近两军距离举措来看,似乎还真有这种可能。 “大船四周自行布洒渔网阵!来回逡巡拖曳让船阵动起来!不要呆在原地结阵!” “都监!只怕是来不及了!都要接敌了,再变阵只怕各军弓弩铁砂压制就更加受影响了!” “赶紧去做!敌船包覆了铁甲,纵然神臂弓队可以连番齐射又有何益?此刻定然是要防备水鬼为上了!” …… “宋人真是一惊一乍啊,某什么都没做,只是一头扎进去,就能逼得他们丑态百出——儿郎们都准备了,杆雷都备好了吧?看到红旗就推出去,操舵手注意转向,不要让敌船有闪避地余地。” 陈诲在旗舰上一声令下,随后便通过旗语传了出去。船尾的操旗手也是缩在一个铁甲圆筒的台子里,可以避开外面弓弩的攒射,至于各船的观察孔自然是造得更为隐蔽,不给神臂弓打击的机会。训练有素的飞鱼都水兵们有条不紊地纷纷开始动手。 每一条吴越人的小船船舷两侧水下部分,各自缓缓伸出两根最长可以有将近十丈长短的多节嵌套竹竿,竹竿头部有一个带着锥形铁皮分水帽的铁箍木桶,桶内各自装有三十斤黑火药并且刷了胶漆以确保水密性。铁皮分水帽背后则是一个倒锥形的软铅内胆,里头分两段装了一定浓度的硫酸和生石灰,一旦分水帽受到一定的撞击后内凹破裂,这个后面倒锥形的铅质内胆就会破裂,并且让硫酸与生石灰混合产生高热,把火药桶内的火药引爆。 反锥形的装酸碱铅质内胆,让火药装药产生了一个倒锥形的空隙,包括吴越**器监的专家和工匠们,没有一个人想过或者说知道这种布局的价值所在。如今这个地球上,或许也只有钱惟昱一个人自己知道,他之所以勒令军器监把起爆药内胆做成这种形状,是为了形成类似于土法“空心装药战斗部”的效果,好让爆破产生的冲击波尽可能定向地往分水帽方向逼压。当然了,这种土法的东西比之后世精确的金属射流爆破自然是颇为逊色的,但是好歹比毫不处理约束的自然起爆要好不少。 毫无疑问,这是吴越军方提供的最新最强水战大杀器——撑杆雷。原理就是把原始火药桶水雷装在竹竿上推动着冲刺。当然了,因为撑杆伸出最远的时候比船体还长,所以一旦伸出后船体的转向就会颇受影响,一旦转舵太急,大扭矩甚至有可能把竹竿甩断,所以一定要冲刺转向完成、即将接敌的时候才能伸出来。去年的时候,陈诲被钱惟昱喊去湖州军器监,视察实验过这种新式武器,当时只是拿着样品在太湖里炸船,其惊人的威力令陈诲咋舌不已,这也是他今日一战的最大信心来源。 “锃锃锃锃~”连续雹子一般密集的声响,意味着两军已经进入了短兵相接的距离了,偶尔还有霰弹炮的轰鸣和转瞬就糊了铁甲船一脸的铁砂子那金属摩擦的牙酸声响。所有水鬼艇都已经找好了目标,把方向调整完备。 “轰轰轰~”一连串的闷响送水下传出,随后宋军船阵外围一圈大船的船头、舷侧纷纷****起数丈高的水柱。三十斤吴越配方黑火药的爆破当量,估摸着也就后世两公斤tnt的小炸弹而已,但是对付这个时代普遍是木头壳体的船只来说,却已经着实够用了。 随着轰鸣,一艘艘五牙船和艨艟楼船水线以下数尺深度的部位,纷纷被炸开了动辄直径数尺、最大者直径将近一丈的破口。这个时代的人不懂爆破物理学,对于水这种介质与空气介质之间爆破压强传递效率的差距也没有研究,自然不知道鱼雷和水雷之类兵器的杀伤原理与同等当量的炸弹炮弹相比要强大多少。他们只需要知道的就是,被击中的船基本上都没有挽救的价值了。 陈诲坐在吴越船队的旗舰上,也是丝毫没有坐镇中枢指挥的觉悟,他的船最为坚固,自然也要挑个大目标下手。一艘五牙船被陈诲盯上后,撑杆雷立刻如同饿狼的利齿一般扎过去,分水帽破裂,弹药起爆,陈诲感受到自己的坐船也被剧烈的水波辐射压冲击得晃动不已,几乎撕裂船头包覆的铁甲。不过最终因为和起爆点隔着二三十步,加上撑杆雷装药量不大,终究是没有大碍——在外行人看来,吴越战船在船壳外面包覆铁甲只是为了防御弓弩和霰弹,只有飞鱼都的水兵们亲身才知道其中关窍,这些装甲一直连到船体前部水下部分,整个包起来,为的就是抵抗这种水中拼刺刀一般搏杀的爆破反冲。至于对面的船位于爆破中心,显然是不能幸免了。 …… 宋军旗舰上,曹彬看着这亘古未有,无法想象的惨烈之状,心中已然当机。在这一刻,他唯一可以转动的念头,便是:“莫非真个是陛下弑故主、杀兄长,引来天怒人怨,以至天要亡我大宋么?”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宋军至少有几十艘前军部署的显赫巨舟被这种无法名状的诡异攻击所击沉,这些船大多是大型车船和五牙船,动辄可以装载数百精兵,这一波攻击,就让宋军至少上万人马沉船落水,其中的马步军战兵原本还等着敌人登船后肉搏,结果如今只能靠着本身水性等待命运的审判了,若是游不过长江,就只有溺毙江中的命了。 前军大船船阵纷纷被攻破,部分小船试图冲上去依靠灵活的机动性堵漏搏杀,到了这一步,不得不说宋军中还是颇有忠义血勇之士的。无奈宋人的操船术技能段数明显比吴越人低了太多,抛去了撑杆雷之后的吴越小船机动转向能力比宋人同行刁钻了无数倍。只见船头包覆了铁甲和一体化锻造的钢质水下撞角犀利无比,遇到宋人的小船就直接横插撞击,把宋船开膛剖腹,拦腰撞断。 长江江面上,俨然已经是一片不可挽回的修罗地狱之景。 ... 第448章曹彬覆没 曹彬的坐船也是一艘五牙船,两旁有四根用杠杆撬起的拍杆,原本可以作为杀戮敌军接近两边舷侧小船的大杀器使用——所谓的拍杆,就是一种头部榫接了重逾千斤的大铁锤或者大块钻孔石料的巨锤,在使用前高高举起并用缆绳固定在船桅两侧竖好,一旦有敌船进入拍击范围之后,就斩断绳索放任巨锤落下、砸击敌船。一般若是承载百人以下的小船,被这玩意儿拍一下就直接沉了,不过拍杆的长短注定了这种东西最多只有对接近到己方战船周遭三四丈之内的敌船才好下手,而且因为安装位置的固定,只能用来砸两侧船舷部位的敌船,敌人若是操舟技术精湛,专挑一头一尾的方向攻来的话,拍杆就毫无用武之地了。 今日之战,曹彬周遭一群宋军大船的拍杆便丝毫没有起到用处。曹彬满眼喷火地眼见着蚕食逼近的吴越人把外围的宋船大者用那种神秘的水底雷击沉、小者直接用钢锥撞角撞沉,干净利落地让他的军队从一个时辰前浩浩荡荡的姿态,变作了如今那如同叫花子一样残破的惨状,却丝毫束手无策。 吴越人定然是看到了曹彬座舰上的旗号,知道这艘是宋军旗舰,故而倒没有撑杆雷艇来进行突击,反而是曹彬周边其他大船都被毫不留情地收拾了,显然吴越人是打算俘获曹彬的座舰。 霰弹炮开火了三轮,铁砂雨落在铁甲船外面,一点效果都没有。吴越人则是利用了局部船只数量的优势,开始掐点等宋军开炮之后,从船舱内钻出来,使用数百斤小炮发射霰弹打击宋船。吴越人的船炮看上去也颇有新意,居然把船用炮架在一个可以缓慢转动的木盘上面,让火炮的部署颇为便捷,转向也容易,炮身上还装了一个弧盾型的炮廓,貌似也是将近半寸厚的铁甲,可以让除了装弹以外的其他操作都可以在掩护下进行。 几轮刁钻地对轰之后,曹彬座舰两舷的弓弩手损失惨重,无数士兵一脸铁砂麻子地倒在血泊中哀嚎,甚至还有一根拍杆被打断,轰然砸落在水中,还让战船因为重心的偏移而骤然倾斜。本就在船上立足不稳的宋军步卒纷纷东倒西歪滚做一团。两艘吴越人的小船似乎是看准了时机,迂回到拍杆被打断的那一段船舷,然后全力加速冲了过来。只听“喀喇”一声木板折断的声响,小而坚硬的吴越小船就在曹彬座舰舷侧扎了一个窟窿,船头死死嵌在其中,让两船无法再松动。 撞击之前的瞬间,吴越人还不忘利用预装了霰弹的船头小炮,顶着宋船的脑门来了一炮。所以当吴越人用飞爪挠钩如履平地地飞身登船的时候,那一段船舷上根本没有守御之人——原本若是两军技战术水平相若的对称作战,以小船跳帮大船的一方定然会因为敌人居高临下的阻击而遭受不小的伤亡才对。 叼着水锻倭刀的吴越飞鱼都水鬼在曹彬座舰上立足一稳,马上就是甩出一排手雷,为首一个军官还掏出一支转轮手铳连连击毙两个组织抵抗的宋军军官,随后才是纷纷揉身而进地搏杀。宋人还没适应船体倾斜后的重心偏斜,一跑一用力就纷纷滑倒,倒是水性精熟的吴越人如履平地,哪怕是在侧倾了二十度的甲板上依然飞奔如故,见人就杀。 “尾楼上穿红袍铁甲的定是曹彬!兄弟们上啊!捉拿曹彬者赏银千两,官升两级!协从者人人赏百两、升一级!” …… 一刻钟之后,江面上的战斗基本上已经收工了。一群又一群的宋船化作了残骸断板,随波逐流,身着铁甲的军士几乎百无一存、全数合甲沉江而死。马步军兵水性不熟,纵然经过战前一段时间的突击训练,要想游过小半条长江又是何等困难?也就只有专职的水兵逃得性命者较多。 宋军总计近五百条船,三万余兵马。最终竟然只有水军七千余人或弃船登岸保得性命,而两万殿前司马步军精兵折了七八成人马,仅有五千余人生还。一开始宋军后队战船在曹彬的旗舰完蛋之后还尝试返身逃命,顺流返航,然而宋船的航速与操舟技能显然差了吴越人太多,除了冲滩搁浅弃船逃命的之外,只要是敢留在江面上的,无不遭到彻底地劫杀,甚至有吴越战船追出下游三十多里,才将逃命之敌斩尽杀绝——当然了,以至于主战场收工的时候,那些追杀残敌的船只还没回来呢。经过这一战,宋人可以说是被狠狠扇了一个耳光,被告知水师这种东西不是他们这些北方人玩的。 曹彬被五花大绑押到了陈诲的坐船上,面无表情地推搡跪在陈诲面前。 “你便是曹彬了?听说昔年周太祖郭威除皇后柴氏外,另有杨淑妃、张贵妃等三人名号较显。那张贵妃乃是你姨母,你也算是郭威的外甥、世宗的表弟了,赵匡胤陈桥兵变、善待柴氏子孙,犹能说是当时众将人心不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如今赵炅杀兄夺位,尚且鸩死周恭帝,你曹彬身为大周外戚,居然甘愿为赵炅所用,难道便不惭愧么?今日既然被擒,何不弃暗投明? 我家大王素来礼贤下士,躬己待人,一不起不义之兵擅伐有道之国,二不为一姓之私薄待功臣,刘邦诛韩信,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之事,某家大王何曾做过?况我吴越立国垂七十载,多年来乱世乐土莫过于彼方。自唐以来,晋汉周宋国祚久者不过十年,短者不过三年,便如赵宋至今不过**年国祚,为人君者自疑威望不足以服百代,如何能善待功臣?某家不过武夫,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今日时机若是再错过,便是悔之无及了!” 曹彬心中显然也是知道陈诲所言都是事实,然而他家族都在北方,他姨妈张氏是周太祖郭威的贵妃,若是投降的话,被株连的可就更加广泛了。既然赵炅连柴宗训都敢杀,要是给了他借口的话……曹彬狠了狠心,断然痛斥了陈诲的劝降,依然抗声回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天下焉有屈膝之曹国华耶。” “你……你这厮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那便给你个痛快,反正我大军入川作战,下游都还是你宋军占据的地盘,某家便是想把你送去杭州给大王处置,一时半会儿也路途不通。既然如此,未免夜长梦多,便先取了你首级,到时候再去号令合州、渝州等处开城!” 陈诲自己大怒拔刀,幸好他身边还有随军参赞军机的谋士冷静,拦住陈诲说:“都帅莫急!出兵前大王曾说过何等言语来着,莫非不记得了了么?曹将军素来治军严谨,持身正直,不与人结党,不邀幸私名。昔日赵匡胤登位后也不攀附,待赵匡胤亲自召见亲近,才以‘自为周室近亲,不敢攀附新朝’开解,足见是忠义之士。今日不肯归降,莫非是惧怕赵炅凶暴,一旦归降会祸及族人、牵连周室遗存?” 这番话说出来后,曹彬眼神果然就不一样了,虽然面部还是没什么表情破绽,至少双目已经有神了。 “果是这等原因?若是如此,曹将军便更该弃暗投明了。我吴越素来尊奉正朔,多年来从无不臣之心,哪怕如今北朝糜烂至斯,某家大王依然尊奉蕲王柴熙诲殿下暂且监国,不敢自行僭号称帝。给蕲王效命还是给赵炅那弑君之贼效命,者大义之间,曹将军定然是会取舍的了?何况赵炅此前虽然凶暴,敢于鸩杀周恭帝,那也不过是自以为天下太平,再无人是他敌手只故罢了。如今我家大王以先帝钦赐天下兵马大元帅衔起义师匡正天下,吴越军至之处必然连战连捷,赵炅若是敢诛杀周室亲近将领,乃自毁长城。潘美会作何想?” 陈诲说的都是大实在话,他一个武将也玩不了虚的。不过他身边的参谋人员不止一个,显然可以扮演好各种角色。只见一个刚才不曾有机会表现的参军此刻立刻扮演了另一个角色,在陈诲身边敲边鼓,阴阴地说:“都帅,以某之见,这曹将军降与不降并无影响——反正此战之后我军也缴获了曹将军的兵符印信,诸般信物。渝州、合州等处兵马,抑或是就近泸州一带宋军纵然会料到曹将军的人马敌不过驻扎戎州的我军,但是定然不可能料到曹将军会全军覆没得这么快。我军有水师顺流而下之利,定然比报信的斥候还快,到时候以曹将军名义诈城,一旦破了泸州、合州,自有宋军溃兵回去传说曹将军已然降我吴越,到时候赵炅若是真个敢杀其家眷的话,定然便会动手了。曹将军全家被杀,这绝户计之下,还会不降么?” “狗贼敢尔!卑鄙小人!啊……”曹彬试图暴起发难,但是很快被按住他的士兵重新踹翻在地。他牛筋麻绳捆住全身,自然挣扎不起。 “曹将军稍安勿躁,我吴越大军乃仁义之师,某陈诲定然不会用如此毒计的。不过还是请曹将军好生想一想吧。” “某愿降,然需要保证不许四处散播某已投降的消息,也不许以某的名义诈城,至于印信等物使用,某自是管不着。对外便先宣称某失踪于乱军之中,或是沉江战死了吧。若是不依此意,某誓死不降。” “无妨,既如此,便依了曹将军。来人呐,还不快给曹将军松绑。” ... ... 第449章围成都 三万多宋军马步水兵居然一战而没,溺毙战死者总计逾两万,余众溃散逃亡者占了大半,小半则跟着曹彬投降了吴越人,经过仓促改造就成了吴越军队征战蜀地的自干五。 正月的最后一日,月底的新月之夜,总是伸手不见五指。一队打着宋军旗号的船队星夜四更时分溃散至泸州城下,先锋人马拿出东路军兵马都监曹彬的关防印信,口称前军遭吴越水师阻击,战船折损大半,马步军得曹都监果断以水师战兵断后,得以登陆南岸,然军械资粮大多随船战沉,不得已退回泸州暂且固守,以待后续资粮补给、再率余部陆路进逼戎州。 所有物件看上去都是真的,不过泸州守将也不敢半夜开城,只得从城头吊下酒食衣被犒军,让他们暂且等待,约摸等到五更天,才有人趁着蒙蒙亮的光影辨别城下人马服色衣甲,果真全部是宋军人马,这才开城。然而如此小心谨慎依然没有用。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入城人马鼓噪起来,泸州小城连瓮城都没有,夺了城门之后,对于守军来说就是个死罢了。这些留守的人马本就是二三流的厢军,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原来后蜀孟昶时代的蜀军换了层皮直接变成宋军,自然谈不上为赵炅卖命,略微厮杀了一番,死伤了几百号人之后,便反正投诚了过来。 同样的情景,在川南地区,一两日之内连续上演了两三处,其中戎州以西的泸州其实还算是一个偶然情况罢了,无非是因为吴越军队与曹彬交战的战场已经在泸州附近了,一伸腿再跑三四十里就到,自然是不占白不占。其余两处吴越军队的发展方向则是沿着岷江溯流而上,向嘉州、陵州、眉州等方向突破,不过那边的宋军相对戒备更好一些,被骗开城门的无非是两处县城,以及嘉州州府,到了陵州便吃了闭门羹——因为陵州和眉州已经和如今王小波起义军控制的邛州、蜀州接壤,在川西征战的王全斌自然会分出少量殿前司禁军在眉州与陵州部署,这些人马丝毫不受曹彬的节制,哪怕打起曹彬的旗号骗过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擅自让友军出入。 不过,无论陵州眉州的宋军会不会上当,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戎州的吴越军队已经击溃了曹彬,东线暂时已经不会有宋军有余力来戎州搅局了。戎州的四万吴越军队除了留下万人守备各处,同时还开仓放粮募集原本反正过来的蜀军乃至义军镇守地方,其余便可以抽出将近三万马步军正规人马沿岷江西进强攻。 说是吴越军队开仓放粮赈济遭了兵灾的百姓和原蜀军,其实也不尽然,因为戎州、泸州、嘉州的官仓里面存粮根本不多,经过宋人在四川的一年半搜刮,各处常平仓也就够驻军使用后稍有余量罢了。所以吴越人其实是放了至少两万石的玉米面来赈济百姓降军。之所以用玉米面,一方面固然是当初在昭通、攀枝花一带吴越人的山区屯田只能种植玉米为主,另一方面磨成玉米面也可以防止玉米这种作物的种子加速扩散。因为玉米面吃着和稻米小麦明显不同,所以略一宣传之后,当地百姓都可以切身感受到吴越人是拿出了自己的军粮来赈济兵灾。 有比较才有忠诚可言。川南百姓原本因为旁户之苦,对孟昶的统治也是颇为敢怒不敢言的,以至于宋军刚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凝聚力可言,对孟昶的政权也缺乏为之死战的动力。最后当完带路党之后,才发现被带进来的宋人更加刮地三尺犹有过之,这时候想后悔都来不及了。一年半来,蜀地真正穷苦的百姓就是在这种悔恨中度过的,如今,当皮包骨头的旁户们按照民户编制每一户人都可以领到一袋包谷面,回家拾柴蒸了吃上热腾腾的包谷面饼子之后,人心便已经彻底争取过来了。 再加上吴越国不收人头税,不用服徭役的政策已经全面实施了超过十年,纵然消息再闭塞,蜀地百姓也多少是有耳闻的。现在吴越官方在军队派粮的同时大量宣教吴越国的善政,强调这一举措。在戎州,泸州,嘉州,原本逃入岷山的旁户百姓,乃至在农民起义之后才逃散离开州城进入山区、准备相机投靠农民军的百姓,如今也纷纷重新回归户籍,领取赈济。仅仅从回归百姓中择拣体格健硕、又有自愿从军意愿的义民,便可凑成近万人马,派遣数百军官渗透控制,足够驻守地方,担任守城职责。这样一来,将来吴越军队在蜀地进一步拓展地盘后的留守兵力问题便可以很好解决,极大地解放出了亲从都的精锐战斗部队。 …… 显德十五年二月初四,按部就班行军攻战的吴越亲从都三万马步军兵临陵州,统兵将领分别是申屠令坚和杨继业。宋将王全斌还在成都与王小波激战,本人无法分身南下,吴越人堆架土山、以火炮轰击城墙打开缺口,随后手执铁盾的掷弹兵开路,飞梯登城,一套教科书式的攻城手段之后,只有两千禁军骨干的陵州城便被猛攻陷落了。吴越大军迫城之时,城内原蜀国降兵和百姓甚至在城内靠近城门处的街坊放起火来,迎接吴越军队入城,宋军的抵抗完全没法有效组织。 入城之后,经过查明真相,才知道原来是战前王小波、李顺一脉的人提前在城内发展了一些义军,结果王小波和李顺自己暂时没有兵力可以南下,却被吴越军队火线攻城赶上了,而且据说临近的眉州城内也有部分提前发展的内应。申屠令坚闻讯大喜,也顾不得休整,继续整军北上,三日之内,又克眉州。如此一来,岷江中游相当于后世乐山、眉山两个地级市范围的城池疆土全部落入了吴越人之手,与邛州的王小波军一部连成一线。 到了二月中旬,原本压着王小波打的宋将王全斌,立刻陷入了反而被敌军成掎角之势夹击的尴尬境地之内。自从邛州眉州连成一片后,王全斌也不敢再继续出城浪战,轻启兵端,唯有回到成都,以守备为主。 这一日,邛州城内,吴越入川部队主将申屠令坚与前来投诚以正式混入“体制内”的义军头目王小波、李顺进行了会晤。义军当中除了极个别原本就是做过多年山贼的投机分子对于投靠外来官府当带路党颇为不满之外,大部分义军将兵的工作还是很好做的,毕竟原本都是吃不饱饭天天被摊派税赋徭役才造的反;吴越朝廷免除徭役的善名在外,也不虞有将来被压迫的可能性。 当然了,让人归顺入体制内,自然是要开出一些价码的,申屠令坚出兵之前,原本无法预料收编王小波等人时王小波会将战局打成何种状态,所以当初钱惟昱给申屠令坚准许的允诺是先给一个蜀州刺史的官职,并且将来朝廷可以根据实际情况酌情给一个川西观察使的监察官职作为补充——当然了,那种情况原本是基于义军靠着自己的力量拿下成都,钱惟昱才会如此封赏。现在成都还在王全斌之手,那么蜀州刺史、灌州刺史两个位子便足够安抚王小波和李顺了。其余义军当中的中高级将领,或得了县令,或允诺将来编入地方驻军为指挥使,或果有战力精干之人,也可编入亲从都等一线精锐作战部队,只是亲从都内军官职位很不好混,在地方厢军中当个指挥使的人,平调到亲从都充其量只能从都头做起。 封赏收编义军已毕,急于立功的王小波便向申屠令坚建言起强攻成都之法。 “申屠将军,王全斌手下兵马,如今屯驻成都城内不过禁军两万余人,如今我两军合流,且听说从昭通至戎州的第二路兵马也已经到了戎州,正在转入岷江。我军不如持重围困,布设炮兵。虽然蜀道艰难,我军如今也缺乏大号重炮轰开成都城墙,然则只要加强消耗宋军,以宋人补给之困难,城内宋人的火药、手雷必然很快告罄,届时再强攻定然易如反掌。” “以王刺史所见,这要围到成都彻底弹尽粮绝,须得多久?” “若是骚扰性的攻城频繁一些,应该两三个月便可破这成都城,此前我等起事之前,王全斌并未预知任何异常,后来又因为汉中全师雄起兵在先,蜀道断绝,关中军资一直无法运入,王全斌与我军接战日久,野战中手雷炮弹火药早已损耗过半。赵匡胤身前,为了防备蜀地将领自立,对于蜀地平定后这一年多来,蜀地军器监的建设一直颇多限制,诸如火药手雷,都是断然不允许在川中制造的,以免蜀地可以军资自给后形成割据之势,没想到这一部署如今却是便宜了咱们。” 申屠令坚也不置可否,转向另一边的骑军主将杨继业,问道:“王刺史所说,也不失老成持重,却是缓了一些。杨将军对此计有何见解?” “申屠将军,某以为,汉中全师雄如今遭曹翰生力军攻杀,曹翰虽然兵马不一定多于王全斌,然毕竟背靠关中,军资补给充足,若是我等为了成都耗费两个月时间,只怕汉中盆地的义军就彻底被曹翰清洗干净了。为今之计,不如先对成都围而不打,某率骑军先行北上,截断成都、梓州、广元等地退往剑阁关的道路,一旦剑门道截断,则王全斌便是瓮中之鳖,无论再怎么蹦跶也逃不出蜀地,关门打狗之势可成。若是再放出一些风声、让王全斌看出有被截断后路之可能,那么把王全斌从成都坚城内逼出来决战也不是不可能——宋人素来轻视我吴越马步军打硬仗的实力,如果守城必死,那王全斌定会一搏。” ... 第450章逼敌突围 成都城内,原本孟昶遗留的皇宫内。 经过一年半的拆卸掳掠,镶金嵌玉的宫殿装饰已然搜刮一空,甚至连相对廉价的琉璃制品都被拆掉大半,等着运去汴京。一到阴雨季节,部分外围宫室便在风雨飘摇中淅淅沥沥地忍受糟践。 王全斌也顾不得逾制之类的蛋疼忌讳了,把他的节府设在旧宫内孟昶原本上朝的地方。能不能活着离开蜀地他都不敢确认,那么在如今还侥幸活着的时候多享受一些又有什么不对呢?开宝五年年底的时候,当时赵匡胤还在位,汉中全师雄兵变消息传来时,王全斌便已经惴惴不安了,后来一听说赵匡胤有启用山南西道节度使赵德昭带兵赚威望,王全斌就更是因为其灵敏的政治嗅觉,看到了朝廷处置“凶顽暴虐之名素著”的武将们的趋势。幸好赵炅把他哥干掉了;为了拉拢军头们,赵炅选择了彻底站在殿前司禁军诸将这一边以安抚人心,王全斌才不虞有背后清算的刀子扎过来。 不过,正是因为搜刮蜀地的脏活黑锅他一个人包揽了,在赵炅手上他王全斌说不定还能当好一个安抚军头们的标杆,但是如果落到蜀人的手上,就定然是没有活路的了。无论是王小波的义军,还是试图收买蜀人人心的吴越军队,都会很乐意把他王全斌活剐了。曹彬战败了,还可以靠着他姨娘是周太祖小妾这一身份得到投降的机会,而他王全斌是绝对没人允许他投降的。要么战死,要么被处死,就是这么简单。 “启禀节帅,昨日派往北边联络的斥候被杨继业截杀了大半,只有两三人逃回来,去绵州的道已经不通了,说是吴越军已经迂回北上彻底合围了绵州,绵州刘都帅还在据城死守,吴越人丝毫没有强攻的打算,似乎是再次分兵北上,因为太远,目前动向无法探知,很快北边的消息就要断了。” 麾下一名掌管夜不收斥候的指挥使踩着铿锵甲叶的摩擦声走进殿来,略带焦躁地禀报了这个噩耗。王全斌一听,立刻便反应过来了:“吴越人这是要封锁成都,先分兵堵住剑门道了。成都往北可至绵竹,绵州再往北便是梓州,梓州一过,可就是剑阁了。一旦剑阁拿下,川中宋军再无军械补给,从此便是死一个少一个,射一矢少一矢,只要徐徐消耗,都能将我等困死。” 可惜,这本就不是阴谋,你想通了,也没办法破解。王全斌走到地图前,看了一下几颗代表吴越军队的棋子被分别放在眉州、蜀州、戎州。从多日前的消息来看,吴越军队还有三四万人马在戎州地区集结,不知道是会往长江下游方向的合州、渝州、夔州一路进攻,堵住三峡入口;还是继续溯流而上,确保成都战区?若是这路人马再赶到眉州的话,吴越人就有更充足的兵力分头围困数处州城了。 “传令诸军,严兵整甲做好准备,这两三日内,给士卒加餐,将养气力,确保多有肉食!同时把剩余的斥候都派出去,侦测绵州以南有多少吴越军部署,一旦敌情确认,便以控鹤卫等殿前司主力集中人马全力一搏。” 一旁给王全斌处理后勤的行军司马面有难色:“确保士卒都有肉食?如今咱存粮已然不衍支度……” “那就在城内纵兵大掠即可!这成都咱还能住几日?没得留下便宜了反贼!” 数日之后,成都城北,宋军半夜开城,以控鹤卫右厢一万精锐骑兵为主力,辅以步军两万,从城内迅猛杀了出来。城北围困的人马本是吴越人从王小波麾下收编的七八千农民军,遭遇了王全斌一阵冲杀之后,便立刻溃逃四散。所幸夜间追杀不易,王小波的人马溃逃之下被宋人斩获不多,总计战死杀伤者不足两千。至于宋人除了踏营的时候付出了数百人死伤之外,其余基本没有损失。 当然,王全斌通过此前的侦查也知道,吴越人在成都城北的围困本就是虚其守卫,吴越人也根本不怕他突围。说不定一边围困绵州、迂回袭扰剑门的同时,吴越人的预备兵力就是打算把他引诱出来野战决胜。只是因为对宋军野战实力的自信,王全斌不认为自己的出战是中计罢了。吴越人的劣势,是为了引诱他王全斌出城而把摊子铺得太大,处处都有兵力部署,这样一来任何一处兵力都不够雄厚,他王全斌如果可以把主力拧成一股铁拳集中使用,就能在局部战场上形成明显优势兵力,把吴越人各部各个击破。 …… 在这样一番双方的反复试探之下,在击溃了几股吴越人的骚扰性小部队之后,次日黄昏,在成都以北,突围求战的王全斌部终于在绵竹城南战场上遭遇了从绵州迎击而来的吴越军队。 吴越人带队将乃是申屠令坚,统领了吴越步军三万之众,还有王小波、李顺两股义军分居两翼,各自有农民军万人。申屠令坚没有让农民军打先锋,显然也是害怕以农民军的战力一旦被击溃后会冲乱吴越人自己的军阵,所以才让农民军**自成一军。至于据说带领了吴越骑军主力的杨继业,却是没有出现在绵竹战场上,根据此前的侦查,杨继业的骑军因为机动性高,被派去了迂回堵截剑门道,不过王全斌对于这种情报也是不敢全信的,以骑兵的高机动性,吴越人和他躲了一天猫猫之后既然敢在绵竹战场与自己决战,显然是有所倚仗的,如果相持一久,说不定杨继业就从哪儿冒出来了,所以王全斌自然是利在速战。 两阵对圆,王全斌的副将刘光义观察了对面军阵,忧心忡忡地劝诫说:“节帅,我军主攻,昨日日行百里,方得休整,今日又行三十里。五百斤以上重炮一门都没有带出来,所余小炮,最多发射一斤重的铁砂弹。观吴越人以逸待劳,军阵严谨,炮数远在我军之上,若是强冲军阵,只怕伤亡不小啊。” “火炮一物,近年来所见,不过是攻城犀利。若是两军野战,远了开不了几炮便会接敌,杀伤也是有限,唯有近战时那一轮霰弹颇为可虑。且让控鹤卫骑军暂且居于两翼收拢,前军以神臂弓队在先,迫近三百步内与敌军对射,促吴越人主动冲击我阵,纵然吴越人不肯主攻,也当多射杀炮手而后全面进攻。炮兵训练不易,只要把炮兵击杀大半,靠后备填补上来,火炮的威力发挥也要折损大半。” 宋军随着王全斌中军大旗一番挥舞,便开始变阵,手持大铁盾的掷弹兵摆出稀疏的阵势拉开一线,随后全军中主要的神臂弓队都开始压上。迫近到距离吴越军阵五百步之后,吴越人那边已经开始炮火轰鸣,面对巨响与硝烟,哪怕是宋军中的殿前司精锐一样会心中动摇;所幸这个距离上炮兵命中很差,一般打个十几发炮弹,不是高出从军阵头顶飞掠过去,就是直接扎进了地里,仅有一两枚高低刚好,才在人堆里洗出一条血路来。绵竹战场的环境气候低湿,地质松软,双方使用实心弹火炮的时候都难以打出反弹跳弹,一定程度上也制约了炮击威力的发挥。 “神臂弓队站开一些!呈松散横列!不要叠在一起。光义,你带着控鹤卫分两翼突前,若是吴越人因我军神臂弓队在先而冲阵,便趁势反扑。若是吴越人不动,你便也不动。看来吴越人的重炮射程比咱大宋的还要远不少。后军要想不被误伤,至少与神臂弓队拉开两百步。若是步军填补这个空缺,怕是到时候反应不及,只能先把骑军换上去警戒了。一旦大军压上之后,便会把你换到两翼后军待命的。” 王全斌还算老于兵事,目光刁钻,一下子就看出了吴越人火炮质量还在宋人想象之上。一旁刘光义领命后自然遵令行事带人去了。两军对射许久,吴越人的神臂弓数量也不在宋人之下,而且吴越人前军还都有板甲护身,隔着两三百步之外对射显然骁勇的宋人完全发挥不出自己的狠劲,反而被纪律占优的吴越人用神臂弓加火炮的优势组合洗得死伤不少。 吴越人的火炮还有炮廓式的钢铁防盾,炮兵除了装弹需要走到正面,其余点火瞄准的活都躲在后面,除非大角度抛射箭雨之外根本伤不到。这一技术细节原本曹彬在个把月之前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可惜这时代消息闭塞,王全斌还没有提前知道吴越火炮的这一特性,信息不对称之下自然更加不利。 “节帅!这般耗下去全然不是办法啊!我大宋勇士皆虎狼之师,怎可和南蛮子这般排队互毙?不如拼着受一阵霰弹,死命杀过去吧!” 周遭军师的劝说声中,王全斌也是须发皆张,怒满填胸。不过小半刻钟的行军、接近、互射,宋军这边在远程火力对抗中估摸着不过杀伤吴越二三百人,然己方已经折损近千人。尤其是他自己带来的二三十门虎蹲炮,因为缺少护盾防御,炮手被射杀的反而比吴越人还多好几倍。吃了吴越人火炮有防盾这个暗亏之后,王全斌也只有下令全军突击了。 “让步军四厢分列突击!各指挥之间拉开百步,不必保持队形速速接敌!告诉弟兄们,吴越南蛮子不比别*马,冲的快的才有活路。躲在后头的,只会被重炮打成肉泥!” ... 第451章诸葛当年战死地 宋军大阵终于动了,类似于散兵线一般的松散阵型快速地向对面飞奔突击。倒不是王全斌不知道短兵相接的厮杀对军阵的严整要求甚高,而是他也没有办法——毕竟因为军纪的问题,越是紧密的队形,在冲锋的时候就越要压住速度,最多只能是中速小跑一般地前进,若是冲得再快的话,稍有常识的人都会知道,那必然会导致自相践踏的惨祸。 何况,在面对敌人有炮兵的时候,一枚实心弹打过来,无论这边军阵有多厚实,也是一炮穿的下场。吴越人的火炮似乎最轻的铁弹也有三五斤分量,连续射穿好几个人根本没压力,排得密集了,也就是血肉糖葫芦的下场。 忍受着吴越人两轮实心弹和四五轮神臂弓的洗地,以及最后接战前的两拨复合弓,宋军士兵的阵型变得越来越稀疏,哀嚎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在数百步的冲锋中就付出了两三千人的死伤,对士气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霰弹一轮,放!”听着对面吴越军阵内传来的呼喊,宋军当中懂行的人无不心中一紧,手持铁盾的掷弹兵更是握紧了盾牌,浑身肌肉紧绷。随着一串轰鸣,近百道铁砂雨在战场的各个角落喷薄射出,每一炮都含着三百枚花生大小的霰弹,被摩擦和火药加热到赤红的铁渣穿梭切割,一行一行的宋兵被放倒在地。纵然不是打中要害,当场不死的,以这个年代的医术也不可能取得干净这种歹毒的兵器,所有伤在此大杀器之下的人,无不会在一个月内感染化脓而死。 “怎得会损失如此之多?”眼看着前军如同割麦子一样一下子倒下许多,吴越人这一轮炮击,便几乎相当于前面三百步内造成的伤害总和,王全斌便惊诧得几乎从马上摔了下来,几乎每一门吴越人的火炮面前,都倒下了一条至少十几步宽的无人带,也就是说至少平均每炮都造成了十几人的伤亡!尽管吴越人很沉得住气,这一轮霰弹是一直压住了节奏,在五十步之内才开火的,也不该如此夸张。王全斌自己也是懂一点炮的,宋军中使用原始霰弹的火炮绝对没有这个效果,甚至连这种威力的几分之一都不一定可以做到。 …… “哼,宋人果然不知火炮运用之妙,还是大王说得对,有了好兵器,也要有人会用才行。区区一个交叉射击,便至少多收割了上千人命。”申屠令坚用单筒水晶片打磨的望远镜观察着前军的敌人伤亡,冷笑不已。不过他也知道这不是得意的时候,收起冷笑,他便马上下令让己方的掷弹兵冲上进行两轮投弹,随后立刻以陌刀和十文字枪的方阵配合转入牌手角色的掷弹兵进行肉搏。 这一次入川的吴越步军没有装备燧发枪,主要是因为钱惟昱通过提前的情报侦测知道宋军在蜀地不允许设置铸炮厂,也没有任何火药作坊提供军火来源,蜀地宋军的炮兵也是绝对处于劣势。针对这一情况,钱惟昱在申屠令坚的兵马出击之前让他的部队多配属了相当一部分的轻型火炮,准备靠火炮发射霰弹来提供主要火力支援。 一直到拿破仑时代为之,野战火炮大多数都是平射的,弹道非常平直,作战时必须放置在第一线,决不能为了掩护炮兵而把火炮放在步兵身后——某个第一次玩《帝国全面战争》和《拿破仑全面战争》的菜鸟,便容易犯这样的错误,然后一旦使用霰弹炮,就会把自己的火枪列兵洗得********。 在这样的作战形态下,如果己方轻型火炮足够,而敌人却在炮兵劣势的情况下,霰弹炮完全可以填补火铳的位置——五十杆火铳排队枪毙,和霰弹炮比拼瞬间火力密度,也不过是伯仲之间罢了。火铳不可或缺的优势,无非是其有效射程比霰弹炮远一些,可以确保在八十步到一百二十步之间都形成足够密集的弹幕;而霰弹炮打出五十步外弹幕就散了。 也就是说,火铳在两支相互隔着一百二十步相互排队枪毙的军队之间的战争形态下,是很有价值的,因为霰弹炮的有效打击到不了这个距离,而实心弹野战炮火力密度不够所以排队想互枪毙才很有市场。但是如果你的敌人没有火枪的情况下,另一方就可以完全靠霰弹炮来取代火铳的定位——反正敌人也不会在一百二十步远之外站定了和你排队枪毙,而是会一直冲上来;那么,不如在五十步的时候才一波流开炮,然后把火炮撤走,火炮两侧的近战兵种马上冲上去堵住正面肉搏厮杀。这样还可以强化部队远近战的切换,减少兵种数量与配合难度。 当然了,吴越人在刚才那一轮炮击上,也是用了一些小窍门的,绝不是一看到了五十步就随随便便开火——所有的吴越轻炮在装填好霰弹之后,利用最后那数十步的时间,都按照炮号的奇偶数编号,奇数炮门向左转动约莫三四十度,偶数炮门向右转动差不多同样的角度,然后才开火。这样一来,原本稀薄的散兵线,就因为交叉射击的火力而等效强化了命中截面的纵深——这种原本要到米国南北战争期间、手摇式加特林机枪诞生后才被军事界总结出来的战术,在如今这个时代自然是不可能有除了钱惟昱之外的第二个人总结出来的了。千万别小看这开炮前的交叉一转,在敌军为了防炮击而可以疏散一线战阵密度的情况下,这一转可以让霰弹炮的命中覆盖率增加将近一倍。 说来长,其实也就是数息之间的事情,两军随着钢铁与血肉的碰撞,很快厮杀在了一起。宋人兵甲不如吴越人坚利,这也是多年来双方都知道的共识——毕竟从李重进与赵匡胤厮杀的年代算起,吴越板甲的质地优良便已经名传华夏了——不过任何军队都是会根据战场的需求而进化的。因为敌军武器的进步,宋军自然也会不断提升其器械。 为了应对板甲,赵匡胤从开宝二年开始的殿前司禁军扩军计划中,就已经大量使用夹刀棍、斧刃枪之类质地沉重一些的长杆兵器替换部分老旧的传统长枪;又有类似于后世岳家军的单手战斧、乃至偏北方辽人使用的钉锤之类的兵器,兼顾直接砍杀的效果与钝器打击。如此一来,倒也不至于完全拿吴越人的精锐铁甲兵没办法。只是随着兵器的沉重,宋兵的武艺发挥自然更受限制,身手也无法保持敏捷。反观吴越精兵拿着水锻陌刀、倭刀的,只要不和宋人的重兵器直接格挡,便可轻灵迅捷地刺杀。至于混铁铸造的十文字枪,更是完全不逊硬磕。 不过此时此刻,宋人面对的问题显然不止兵器上的,还有阵型上的,他们在一开始的冲锋中为了跑出速度和降低炮击伤害,阵线拉得非常松散,到了接战的这一刻,被以逸待劳结阵刺杀的吴越人一阵砍杀,这一劣势马上就放大了。只见几个宋军中骁勇的军官,多是都头、虞侯级别的,身先士卒迅猛砍杀,纵然杀死了几个吴越兵,也很快因为后援不济,被吴越人以多打少干掉后填补回了缺口。靠着一气血勇杀出来的缺口和松动根本无法发挥其价值,反而让一开始略微松动的吴越人适应了这种血腥的氛围。 毕竟,吴越人终于和这个时代有数的天下强军交战了!一支在接敌之前就被远程火力杀死杀伤一两成人马,却还能继续死战不退的部队,本就是一种钢铁神经的体现了。北人那种多年血火厮杀练出来的杀气,吴越军队此前可以说是确实没有正面见过。 机械地捅刺,收枪,挥砍,劈杀,吴越军队在宋军阵型渐渐猬集的过程中,也渐渐完成了最初心态淬炼的蜕变,眼见着身边战友和敌人倒下,各自死战不退。数年来靠着南洋猴子和高丽棒子人头的练胆,吴越军人的适应能力还是不错的,一场血战之后,很快就能提升一个档次心理素质。 这是一场体力、兵刃、武艺、气场的综合较量,每一分钟都有数十条残值断臂或是人头翻滚飞溅,仅仅剧烈厮杀了一盏茶的功夫,两军前沿就丢下了数百具尸体。两翼的王小波和李顺义军虽然战斗素质不如正规军,可是能够被他们亲自带出来的人马,好歹也是经过了一番自然选择地淘汰的,所以蛮勇狠辣也是不差——自古以来农民军筛选士卒最好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无非是连续流窜作战,再连续从百姓中募兵。但凡是可以活过三五场战斗后还不死的农民军,自然是有点儿战争天赋的强者。这种用强者生弱者死选择出来的兵马,一样不可小觑。就好比后世一股流贼说起来爬行了三万里,其实走到李闯王老巢的时候,只有不足两千人是从湖广带出来的老人了,别的都是半路上一路拉一路死剩下来的。 此刻吴越人刚住了正面,两翼义军自然蜂拥冲上来打顺风仗奋勇搏杀,渐渐把王全斌的最后一点潜力都逼榨了出来。王全斌咬牙死撑,见己方至少两个厢的步军都全面散开和敌军厮杀做了一团,便让后军预备队全部投入,随后以旗号指挥刘光义的控鹤右厢一万精锐骑兵全线出击,直扑敌军两翼而去。 ... 第452章同归于尽 在前军已经彻底绞杀混战一团的情况下,再投入骑兵迂回敌后猛击,本就是兵家作战之良法。而在敌军远程火力占优的情况下,这样的部署更加能够让原本就珍贵的骑兵部队少受接近过程中枪炮射杀的损失。 烂船还有三斤钉,王全斌纵然剿匪以来未曾大胜,然今日一战,他对于吴越军的布阵优劣势也算是洞若观火了。申屠令坚为了防止士气和韧性不可靠的农民军仆从军动摇时冲乱了吴越精锐本部的战阵,没有让义军担任炮灰先锋,而是把义军并行陈列在吴越军两翼。这样做固然是把义军擅长打顺风仗的优势尽可能发挥了出来,但是对于两翼迂回之敌的远程火力骚扰也就更弱了—— 那些收编的义军因为受信任程度不高,肯定不可能装备和吴越军嫡系那般的火炮,原本吴越人援助给王小波李顺的老式轻炮、虎蹲炮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门,比之吴越军嫡系的火炮数量装备密度,至多只能有后者的一两成,而且性能上更是相去甚远,起码有四五年的技术代差。靠着这样的炮兵,和弓箭为主的拦截,王小波和李顺能够在宋人冲杀到近前的时候射杀多少宋军骑兵,也就非常堪忧了。 控鹤卫,宋殿前司骑军四卫之一,与铁林军、捧日军等并列,也算是当年赵匡胤彻底灭了淮南割据势力、斩杀李重进之后宋殿前司兵制改革的一个产物。这四卫骑军每卫分四厢、一厢五千人,一卫两万人,四卫合计八万人,便是北宋骑兵力量的绝对精锐骨干了。当初李重进刚死的时候,这殿前司上四卫骑兵只是搭了个架子,兵员充实还不过一半,从李重进死至今,已然又有五年了,北宋朝廷才把这支绝对精锐的骑兵部队扩充满八万人,也可见这个年代优质战马难寻,骑兵部队的刮练更是不易。以北宋如今还没有失去河西牧场、并且和党项人边贸正常的情况下,也不过建设出如许人马,可谓是战时死一个就少一个,没一两年别想少量补充,若是一厢一卫整体被歼灭,更是没三五年恢复不了元气。 盛名之下,殿前司上四卫的实际战斗力水平自然也差不了。王全斌麾下的禁军骑兵,乃是刘光义所领的控鹤卫右厢万人,这些人马尽数都是身着鱼鳞甲,军官则用山文甲。部分可以得到吴越式板甲的则把内衬从鱼鳞甲改为钉皮甲,以确保负重不会过载。士卒马匹使用的都是生牛皮上底子、镶嵌钉铆铁叶加固的具装。 人手都有马槊或陌刀作为长兵器;为了确保破甲效果,少数力士则使用斧刃枪或厚脊三尖刀。拿长矛马槊的便配属短斧作为第二兵器以利近战或落马后的肉搏,与之相应的,便是使用斧刃枪、三尖刀的则改横刀、朴刀为第二兵器。拿着两柄武器和人马重甲之后,纵然控鹤卫的骑军都已经尽量挑选河西马中耐力健硕者,也已然不能驮载更多装备了,所以控鹤卫普通骑卒就不考虑远程兵器的装备了,仅有各级军官按照个人武艺、骑射技艺自由选配精制的复合弓、破甲锥箭—— 整体而言,这是一支近战实力几乎在同时代重骑兵中没有敌手的精锐。北国的辽人虽然号称控弦骑射之士四十万,马上武艺骑术也比宋人更为精良,但是论到装备的精良程度便远远逊于宋人了,辽人的优势,更多还是在骑兵部队的规模上乃至骑射能力和耐力。或许要等到西夏的铁鹞子军、女真的铁浮屠出现之后,才能超过宋初赵匡胤一朝时的上四卫骑军战力。只可惜如此汉人强军,数十年后便被宋代以文制武、将不知兵的代代因袭养成了绣花枕头。 控鹤卫从顶着王小波和李顺本部人马的弓弩炮火阻击,一往无前地突进着。刘光义估摸了一番,王小波等义军在控鹤卫逼近的过程中两翼拢共就只打出了五十多炮而已,而且农民军出身的士卒毕竟缺乏战前火器的训练,全程都是在用霰弹轰击,以至于远的时候白白空放了一轮,最后接战前的最后一轮也没如同吴越人那般沉得住气,别说压到五十步再开火了,控鹤卫先锋骑兵还在**十步外的时候,义军炮手就纷纷沉不住气了,一个人开炮之后,便连锁反应带动了一整片。结果冲锋过程中控鹤卫死于霰弹炮击的只有区区百余人,基本无损于大局。义军的弓箭算是火力投放最多的一类远程兵器,可惜因为控鹤卫人马全部重甲,弓箭造成的杀伤更是比火炮都不如。起效最多的便该是两翼各一千多柄神臂弓了,这玩意的弩箭强劲无比,而且可以根据敌人的情况选用不同的弩箭——一般按照吴越兵制,每名神臂弓手一袋弩箭三十根,可以配五根三棱钢锥箭头的利矢,专门用于杀伤重甲敌兵。 “杀!!”一阵山呼海啸地轰鸣,宋人骑兵暴虐强横地撞上了对面靠着竹制长矛和白蜡杆十文字枪结阵的义军。接战之前控鹤卫士卒纷纷把陌刀和马槊舞动得如同风车一般,砸断或磕飞数根刺来的长兵器,军官们则用连珠箭射杀当面之敌打开缺口后冲进去用朴刀乱砍。几乎一瞬之间就在军阵上轰开了一些口子。义军配属的少数掷弹兵越过两军厮杀的肉搏线往敌后丢出了最后一轮手雷,可惜骑兵的阵型不比步兵,战马之间的间隙非常大,这个年代的手雷引信时间又无法定得很精确,投掷前还要靠火绒点燃引线,而没有发射摩擦药可用,对于转瞬而过的骑兵自然效果不佳——当然了,一旦两军撞在一起之后,如果不怕误伤自己人还是可以往靠近人堆交界线的地方丢手雷的,只是那样玉石俱焚的误伤就定然不少了。 控鹤卫骑卒武艺精湛,冲杀之时的冲击力也是非同凡响,然双拳终究难敌四手。尤其是铁骑以高速冲击时形成的惯性,不仅对于被撞击者会造成筋断骨折血肉成泥的效果,对于撞击者本身的反作用力同样剧烈无比。在跑四十码到五十码冲刺的战马上,纵然是钢铁铠甲撞上木棍枪杆,一样有钝器猛击的效果。只见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冲在最前面第一排的控鹤卫骑兵便倒下了将近一半,虽然他们每一个人倒下前都能带走约摸三四条义军的性命,但是北宋多年国力精炼的这百战精锐显然不是用来和这些刚刚从农民军中靠自然法则筛选出来的新丁换命的。 所幸,这样的换命并不用持续多久,前排骑卒纷纷倒下的同时,义军阵中被捅出了数十道细小的的狭口,长枪阵势在这些缺口处被突破,随后宋军后续人马便配合默契地刁钻杀入这些缺口,迅猛地砍杀起来。义军士兵本来就应变之能颇为逊色,打打按部就班地顺风仗固然没问题,遇到突变时便变阵乏力。只有与宋军骑兵直接接战的士卒试图回身侧击,而大部分人根本无法及时转向。长矛不易腾挪,被杀到近身之后更是难以与武艺高强的敌人对敌。 鸳鸯阵这种东西,最大的难度便是多武器兵种的周密配合,那是一种需要长期训练才能玩的东西,以这些农民军出身的士兵来说,自然玩不了吴越精兵玩过的鸳鸯阵。如今,缺乏兵种见配合应变之能的劣势便一下子体现了出来,让义军在控鹤卫强横地攻势下砍瓜切菜一样被从突破口撕烂。控鹤卫仅仅付出了一开始接敌时破口战死的三四百骑,后面的交换比便一下子缩减了下来,发展到了几乎宋兵死伤一人就可以换掉义军十余人的程度。 “冲啊!前面旗阵下便是贼首王小波,斩杀王小波者赏千金!”一股雷霆震怒一般的嘶吼恶狠狠地爆发出来,几股龙牙一般深入的宋军骑兵居然在人堆中砍瓜切菜地提速了起来,悍不畏死地试图彻底扎穿义军的阵线。 对面的王小波口中发苦,目眦欲裂,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虽然如今已经领了一军与敌血战,但是他的内心几乎还是当年那个苦大仇深的旁户私商那般彪悍,连连指挥手下反扑未果,王小波一咬牙一跺脚,下令说:“掷弹手上前,往宋人冲突进来的缺口投弹!” “将军不可啊!周遭都是兄弟们挤作一堆,手雷砸过去只怕死伤的自己人还要更多!” “就现在这样子,难道杀一个宋狗付出的兄弟们还不够多么?就算掷手雷,难道还能死的更多?你们还在犹豫什么——”王小波看着四周属下的狐疑,心中蓦然发现这支队伍似乎已经缺少了当初那般光脚不怕穿鞋的气势了,“你们莫非是以为我王小波自己贪生怕死,这才要兄弟们为我送死不成?好,既然如此疑惑,某自家冲在前头投弹!” 王小波鼓舞士气之间,刘光义已经带着一彪约摸半个指挥规模的骑军拧成一股杀到王小波面前不过七八十步的位置了,王小波带着数十精锐亲卫亲自拿着手雷冲上去,点上火绳对着人堆里就是一顿猛砸,轰鸣阵阵中,几十个控鹤卫骑兵被火药爆破****的碎片割麦子一般轰杀在地,因为厮杀太过剧烈,人堆太过密集,周遭被误伤炸死的义军也绝不少于次数。 “格老子滴,宋狗有胆就朝你爷爷来!我王小波若是皱一下眉头便不是好汉!” “杀啊!兄弟们,跟宋狗拼啦!宋狗要是不杀光,日后咱父老乡亲就要世世代代受宋狗祸害啦!这些狗杀才除了睡了你的娘们姐妹女儿,还能干出啥勾当!跟他们拼啦!” 刘光义看着面前这一幕目瞪口呆,他没想到王小波的义军居然还有这般悍不畏死地换命勇气,他张弓搭箭看得亲切,一箭射去,正好射中王小波面门,可惜他还来不及让士卒宣传贼帅已死,就见到王小波中箭之后犹然猛力甩出两枚手雷,王小波的亲兵也不甘示弱,又是一阵手雷雨带走数百人命,刘光义一众便俨然正在其中。 ... ... 第453章蜀地平 随着刘光义被义军的人肉炸弹型手雷雨炸成肉泥、同归于尽,已经杀入阵中的控鹤卫骑军攻势不由得为之一窒。难得的惶恐,对主帅战死所要导致的惩罚的惊惧,以及指挥体系失去中枢的混乱,交织在一起,让宋人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相反,令他们不可思议的是,对面的义军在这样血腥杀戮中反而被激起了凶性,凡是抱着手雷的掷弹兵纷纷用换命的打法和控鹤卫精锐进行血屠。王小波中箭倒地纵然比刘光义那般直接被手雷炸到要尸身完整一些,但是从现状来看,显然也是凶多吉少了,为什么义军对于主将战死这种事情,似乎丝毫都没有被打击到士气呢?反而有无数的人继续高喊着:“兄弟们杀啊!给老大报仇啊!和宋狗拼啦!”之类的言语酣战不休。 宋军想不通,但是这其实又是古今皆然的道理:自古游击队性质的军队缺乏组织,战斗时一团乱麻一样乱打一通,但是他们也有一点优势,那就是一旦指挥层出现问题之后,受到的影响最小。比如后世米国人在海湾战争中,对付萨达姆政府军时,可以依靠干掉政府军的指挥中枢让伊拉克人变成瞎子聋子,没有命令就只能干瞪眼。但是一旦摧毁了萨达姆之后,当米国佬需要面对水银泻地一般各自为战地游击队和人肉炸弹的时候,米国佬擅长的斩首就丝毫没有军事价值了。因为他们的敌人根本就不在乎,哪怕只有一个人一条枪也可以各自为战。 如今宋军在两翼遭遇的便是这么一个尴尬局面,作为一支多年令行禁止的政府军,和一支原本就是流寇出身刚刚脱下农民军身份不久的杂牌军交战,当双方都损失了最高指挥官的时候,实际的受损程度是不同的。经过短暂地惶恐之后,控鹤卫士兵只能是在厮杀本能的支撑下各自冲杀,失去了体系。 战场的另一边,王小波战死的消息传开后,李顺继续担当起鼓舞士卒的责任,挥刀高喊着:“兄弟们顶住!杨都帅的人马就在绵竹县城埋伏,等的就是刘光义这杂种露脸,杨都帅的援军马上会来增援我们的。再撑半柱香,就轮到宋狗好看了!”一边呼喊一边还让人掌旗鼓舞,被左翼王小波亲自人肉炸弹的英勇所激励,这边好歹不用李顺亲自做那种换命的事情了,所有义军中的掷弹兵都毫不犹豫地不顾误伤往宋军逼仄密集的地方丢。宋人骑兵的冲锋速度一旦失去,除了后军还能暂且退开以寻找第二次冲刺的机会之外,那些已经被战阵黏住的士卒便难以幸免了。 正面战场上,王全斌看着两翼原本颇有信心的骑兵包抄居然被顶住了,心中愈发觉得不妙。他正面的步军部队在和吴越人接战的时候已经被远程火力杀伤数千之多,堕了士气,全凭一开始对友军包抄效果的信心才撑到如今。现在骑兵包抄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而正面的吴越步军装备比宋军殿前司步兵精良,阵势配合也更好、人数规模也多于宋军,王全斌亲自带领的人马便渐渐不支了。 这是一场生死时速的血战,宋人追求的是在中央被吴越人反冲锋突破之前,先击溃吴越人的两翼,并且对吴越中军实现包抄。而吴越人的打算便正好相反——需要在自己的侧翼被击溃之前,凿穿正面之敌。 …… 流血在继续,杀戮从未停歇,半刻钟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那么漫长,王全斌的中军旗阵几次停滞不动,只是让己方后备队不断投入到正面,但是犹然被吴越人将阵型越打越薄,阵型严整的阵地战是最不需要个人武艺与悍勇性的,只要你的敌人不是那种身边战友死伤之后就会惧怕逃跑的怂包,那么无论对面敌人的个人武艺多么高强也顶不住千百攒刺的打击。王全斌面前的后备队阵线厚度从几十排慢慢变成了十几排,最后只剩下七八排,两翼的决定性胜利却迟迟没有来。 “突破了!”随着右边一阵嘈杂,王全斌抬眼望去,却是左翼的控鹤卫在数次脱离、搏杀生死冲击之后打开了局面,把王小波死后那一侧的义军军阵切开了两半,一头冲了出去。义军的士气与蛮勇在那一刻终于彻底泄了下来,让王全斌似乎看到了一丝胜利的希望。 “稳住!只许往后阵撤!往中军靠拢者立斩!”另一边的申屠令坚当机立断而又毫无表情地大喝着,当第一批义军士兵往中军的吴越亲从都方阵挤压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居然是自己人的十文字枪与陌刀如林捅刺,数十个溃兵立弊当场,让试图逃散的士兵一个激灵不敢再送死,改而向后军方向迂回撤走,虽然转向之间难免自相践踏,死者过千,却没有让中军被冲动。 仗打到这个份上,王全斌也是彻底灰心丧气了,没想到吴越人的统帅居然治军也是如此狠辣果断,军纪严明,今日要想突破性的取胜已然是不太可能了,充其量也只是血战后的惨胜。然而胜利的天平一分一分往吴越人那边倾斜。又过了没几分钟,随着北面的大地上传来一阵苍莽的号角,王全斌抬眼望去,一下子心如死灰——那是一面“杨”字大旗出现在地平线上,距离两军大阵也就四五里的距离了,以骑兵冲锋的效果,不用一盏茶的功夫就能杀到,毫无疑问,那定然是杨继业统领的吴越军骑兵部队。 吴越人果然是为了引诱王全斌下定决心在这绵州战场决战,故意一开始雪藏了骑兵部队,让王全斌的斥候没有找到。宁可让步军与义军孤军奋战半个时辰,才让战略预备队回来。既然杨继业的人马还留了这么多配合申屠令坚,想来去剑门关堵口的那部分吴越骑军显然是虚张声势的了。 以控鹤卫全盛时的战力对抗吴越骑兵的话,王全斌还有点把握,然而此刻控鹤卫主将刘光义战死了,宋军骑兵指挥系统上首先受到了重挫;人马也死伤了两三成,损耗不小;更重要的是骑兵部队作战讲究的就是一个爆发力,人的体力乃至马力都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马力在重骑兵冲锋过程中的消耗极快,如今被蜀人义军用自杀手雷和长矛阵阻击了那么久,锐气和马力已经消耗了相当一部分,如何还能是杨继业的对手? 泛着钢蓝色光泽的板甲,弧形钢片加固的马铠,厚脊的十文字枪,整齐划一的骑兵阵线,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有压迫感。杨继业当先冲杀,从后军分开两翼反包抄过来。还在百步开外,吴越骑兵便先用复合弓抛射骚扰,到了近前时更是掏出一尺半长身管的三眼火铳连续轮射,把接敌前刚刚转身迎战的控鹤卫精锐射杀不少,随后便趁着这个间隙直捣腹心。 …… 战役显然已经没有悬念了,又过了半个时辰之后,王全斌的首级便已经挂在了杨继业的马铠护兜上。控鹤卫的骑军因为有战马,在溃散的时候好歹逃脱得快一些,这些人也不愧是北宋禁军的精锐,遭到连番打击后,最后还有四千余人活着逃离了绵州战场,一路往北逃窜,最后倒也赶在吴越人合围堵口剑门关之前逃进了剑阁道。至于战场上其余两万宋军殿前司步军人马,虽然战死、负伤、被俘之人相较于总人数依然不过半数,却因为机动性的原因无法远遁,只能是最终四散溃逃,最终逃回成都的可谓是三停去二。 经此一战,成都城内北宋守军的主力被歼灭了至少八成、城内防守力量少了足足两万五千人左右,这些人都是殿前司精锐,还带走了大量的作战物资。虽然部分不适合行军的中型火炮还留在城内可以为守军壮胆,但是显然已经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了。 拜绵州决战之赐,三月中旬的时候,成都城在不满一个月的围攻后就宣告光复。入城之后,吴越将领当然少不了为诸位义军头目请赏。绵州战役王小波战死后,申屠令坚曾经加急传书请国内定夺抚恤赏赐,最后大王给了王小波追封绵阳侯封号、准许其孤子承袭爵位,三代后方始降封。李顺兼管王小波部遗留兵马,加授川西防御使,其余义军将领各升一级,历史上在李顺战死后继承李顺遗志继续抗宋的义军将领张余,如今也替补了李顺原本的官职。 成都光复的同时,吴越军队在三月底成功实现了对剑门关南侧的彻底封堵,确保了宋军无法从北路继续进入四川盆地,同时东路的夔州虽然暂时还未收复,然而因为在两湖战场上吴越军的水师两次毫无悬念大胜北宋水师,所以实际上湖北以西的长江河段上根本没有宋军运兵船只可以活动,宋军的水路入川增援路线也就一样名存实亡了。 在蜀地宋军兵力死一个少一个的大好局面下,靠着最后不满万人的宋军嫡系力量完全守不住依然还在宋军之手的二十几个州疆土。四月中旬,长江沿线合州、渝州、万州、夔州先后光复,川东地区义军此起彼伏,或主动联络投靠吴越人,但是也有个别派系不愿意归附的,则遭到了宋军和吴越军的双重绞杀。经过一个多月的平定,整个剑门关以南的蜀地彻底落入了吴越人的手中。 五月十九这一天,吴越军队攻克剑门关——剑门关毕竟是在剑阁道最南端的所在,其北侧栈道狭窄逼仄,而南侧则相对阔朗,因此其号称天下第一险关的防御力,实际上是指防备北边而来的敌人罢了。若是敌人自南而来,剑门关的防御力是经不住炮兵轰击、诸般花样攻城手法的。 剑门关一落入吴越人之手,川中宋军最后的残部便只有北退葭萌关,与吴越人各据一关,进入战略相持阶段。 ... ... 第454章风云变幻 虽然剑门关最终还是失守,落到了吴越人的手中。但是当初那些逃到剑门关的王全斌麾下宋军残部,所进行的将近两个月的堵漏死守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的——因为剑门关的坚守,吴越人在整个显德十五年夏季都没有机会和汉中盆地的全师雄联手配合,单靠全师雄自己的力量,从葭萌关北面袭扰显然是突破不了剑门道的。最终,在这一年的五月份,全师雄在金州战死于北路宋军围剿主帅曹翰之手。 至月底时,全师雄麾下绝大多数兵变人马都被宋军屠杀镇压了下去。金州城作为全师雄作乱的首要所在遭到了屠城,原本降宋后复反的后蜀金州兵等汉中数州的兵力也遭到了大规模的甄别、清洗和屠戮。前蜀军士卒含正军、团练,乃至被全师雄拉丁入伍的民壮,总计被杀者达到了四万多人。汉中盆地的民生财力和军事潜力遭到了极大的打击,几乎是被打烂了一般。 到了这一刻,吴越人和宋人在显德十五年——或者说对于宋人来说是太平兴国元年——在蜀地的势力范围划分终于是尘埃落定了。四川盆地、成都平原全部归属了吴越所有,而汉中盆地依然保留在宋人手中,并且肃清了汉中的反宋势力。 如果可以摊开一副五代十国时期的地图来看的话,按照原本蜀国号称“西川五十二州”疆域分割,宋人最终只落得了兴元府、兴州、阶州、文州、利州、集州、壁州、金州、洋州等总计九个州的地盘。而其余四十三州,居然尽数落入了吴越国的手中——当然了,这个四十三州里面有约摸十个州的地盘原本就是羁縻状态的存在,宋人哪怕在灭了后蜀的那一年半时间里也没有能够事实上掌控过,比如扶州、黔州、黎州、维州、雅州等明显绝大多数都是蛮夷居住的州府,其中黎州、黔州还是吴越人在灭了大理国之后就通过改土归流慢慢渗透控制了数年的地方。如今这一番征战之后,只不过把吴越人此前上不得台面的川南势力转正了而已。 四十三对九的收获比例,而且论富庶程度,成都平原也着实有汉中盆地四五倍的民力财富;因此当结果广播天下的时候,吴越国这个对着北朝恭顺了多年的割据政权,似乎一下子抬起了腰杆。原本许多盲目自大的中中原人——尤其是那些不是读书人的武人匹夫,还一贯对于北人对南用兵颇有信心,认为“吴人无可畏矣”的家伙——被这个结果打脸之后,才不得不对这个敌手重视起来。 不过,显然这样的打脸翻盘还不是全部。在这一年上半年,吴越人自然是要利用猝然和宋人翻脸的偷袭机会在东西长达两千多里的边境线上全面开花,捞取更多的战果和政治资本。当杨继业和申屠令坚在蜀地捞军功的同时,其他战将那不甘寂寞的进展,也是颇为顺利。 …… 说是全面开花,吴越军队当然也不是盲目进攻。从这一年的二月底,在东线的淮南和中线的汉南,吴越军队便先后动手了。钱惟昱在二月间亲自赶到了金陵督导各军,检阅亲从都与北府兵主力,并且给将领军官训话,说了一番师出有名的大义名分,并且让军中的教谕进行了一番战前洗脑——吴越军队经过多年建设,士兵普遍识字率高,虽然只是严格控制让普通士兵只能学习不到一千个字,除了军事和常识常用的字之外,所知道的无非也就是忠君爱国忆苦思甜云云,让士兵们知道他们所得到的一切待遇都是因为有伟大英明的钱惟昱赐给他们的,把后世的宗教狂热宣导学了个十成十。 随后,三月初钱惟昱便从金陵渡江亲临扬州,领兵西进;另以一路大将统帅中路荆南战区的人马。虽然说是全面开花,但是吴越军队显然也不是乱打,而是柿子挑软的捏——如今吴越军队和宋军的交战,最容易出战果的,就是淮南和汉南。 从扬州出兵的吴越军队,如果要直接渡过淮北,打击泗州、宿州、徐州这些地盘的话,显然是吃力不讨好的,因为那都是纯粹的攻坚战。而如果不选择北渡淮河,而是逆流而上,水陆并进攻打宋人在淮南的濠州、寿州、舒州、蕲州等处,情势就完全不同了。因为吴越人的水师是绝对优势的,虽然在两国翻脸之前吴越人在淮河内没有部署水军以麻痹宋人、是开战之后直接从海路侵入淮河部署的,但是到了二三月间,这些部署自然已经全部完成了。有了淮河的绝对制河权,吴越人进兵的时候就能一定程度地迂回敌后,而且还不怕粮道被断绝。 再加上这个时代毕竟已经多多少少被钱惟昱改变了,水军的战船已经有了火炮这种武器的辅助,因为舰船吨位带来的天然载重能力优势,自古以来海军用的炮都比陆军用的炮吨位和威力要大。所以原本唐宋之交水师那种仅仅只能和敌人的水师互殴的局限性已然被打破,让水师的对岸攻击能力有了极大提高,至不济的情况下,吴越陆军若是在岸上略微受挫,或是补给跟不上,只要背靠淮河或者长江扎营,便可以处在有舰炮火力支援的不败之地—— 比如说,在四月初的时候,当时吴越军队拿下了濠州、正在围攻寿州这座曾经挡住过柴荣和赵匡胤的坚城。当时寿州的宋军将领就有一次利用吴越军围城兵力不足的缺口,突围出来劫杀一批水路而来的吴越人的援军,虽然宋人抓住了吴越援军“半渡而击”的好机会,结果吴越人在遇袭的时候马上选择在淮河岸边就地扎营、背水结阵固守。宋军冲杀之间一旦靠近河边就会遭到炮击。更卑鄙的是吴越人似乎还发展出了一套挖壕沟让士兵潜入地下以阻挡躲避霰弹的战法,宋军冲到河边不足百步的时候,就被浅水炮船的霰弹炮洗的********。原本若是陆战的话,霰弹倒也没什么,因为一旦交战双方可以使用火炮的霰弹攻击的时候,也就只相距至多百步了,咬咬牙一个冲锋,也就可以和敌军近战能力脆弱的炮兵肉搏了。但是一旦放到了水战的局面,那可就惨了,宋军士兵冲到岸边了敌人的浅水炮船是可以退走的,宋人又无法游水杀伤炮船和吴越水兵肉搏。这样一来,一旦吴越人沿河行军和运粮就成为了一个宋人绝对无解的难题。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原本可以利用淮河而封锁住淮南半壁之地的坚城寿州也失去了其防守上的优势。原本在南朝手中的时候守寿州只要守住了西面便没问题了,因为北人的水师太菜,没机会让北人的陆军攻击到寿州的另外三个方向。而南军攻打寿州的时候,那种四面开花的战略方向完全就把寿州易守难攻的集中兵力优势破除了。而宋人因为吴越人的封锁,首先不可能得到援军的补充——几乎没有淮北的宋军有机会被运到淮南,少数几次尝试也遭到了吴越人巡防船队的击沉劫杀,只有极少数抽空档的私下渗透成功了,然而因为不成建制,在州城被围的时候这些零星援军也无法和友军有效联络。最终,在五月的时候,寿州便易手了。 在淮南方向上,到上半年结束为止,吴越军队陆续攻取了濠州、寿州、光州、黄州、蕲州五处州郡,几乎把当年曾经属于李重进过的整个淮南地区都给夺了回来,恢复了守江必守淮的战略布局。当然从歼灭宋军有生力量方面来说,战果倒是不大,宋人殿前司十六卫禁军,上四卫骑军在淮南五州攻略作战中,被吴越人歼灭的仅有两三千人,下十二卫步军被歼灭者也不过六七千,这些主要都是因为吴越国一开始占据了偷袭之利,北宋朝廷在战争爆发之前重心恰好放在了平定蜀地内乱和稳定汴京确保权力交接顺畅这两点上,所以淮南相对来说本就是殿前司禁军部署薄弱的所在,吴越人拿下这些地区没有和宋军最精锐人马打硬仗。 其实,只要稍微回想一下钱惟昱起兵的时机,就不难理解这个契机的优越性了——当时全师雄刚好在汉中兵变,号称聚众十万,自然可以吸收宋人大约两三成殿前司禁军兵力。但是因为赵炅是杀兄篡位的,在调动了两三成宋军平叛后,他不得不梯度放出更多人防备自己人——毕竟汉中的北边就是关中,如今赵炅虽然篡位了,但是他侄儿赵德昭并没有过错,赵炅也没法把这个先帝嫡子杀了,人家还站着山南西道节度使,霸占着关中一定的权力和影响。若是留关中的监督兵力比入川的少,谁知道赵德昭会不会万一如何如何……同理,为了防备放在关中的禁军将领们万一有对赵德昭同情的,所以赵炅在汴京和洛阳还得放比关中更多的禁军留一手。这几个方向的兵力一挤占,导致了吴越人猝然法难之时,北宋在东南有一个普遍的短暂空虚被吴越人逮住了。 与淮南情况相似的,自然还有汉南了,汉南战区的吴越军乃是由林仁肇全权督统节制,也拥有大约七八万人的亲从都兵力。原本汉水以南、长江以北的荆南节度使高家的地盘,在周行逢高保勖死的时候是被北宋瓜分到了。如今因为吴越水军突然从鄂州突入汉水,并且在短短旬日之内彻底霸绝了汉水的制河权,汉水南部的郢州、复州、江陵、陕州、归州五州之地也在上半年的时间内被吴越军队先后夺取。吴越军队最北端一直打到襄阳、樊城一带,并且克复了襄阳城,只是因为襄州是地跨汉水两岸的大州,所以汉水北岸以樊城为代表的部分土地还在宋人之手。在中路,越宋两军便一个据襄阳、一个据樊城,在那里隔河相望转入战略对峙。 ... ... 第455章一步之遥 “泸州大捷!伪宋殿前司马步水军三万众全歼,宋将曹彬弃暗投明,重归我大周!” “原蜀伪都成都光复!凶逆王全斌授首!控鹤卫右厢全歼,宋殿前司马步军四万覆灭!剑门关克复!” “淮南重镇寿州光复!吾王、天下兵马大元帅讨逆匡正大军所到之处,赵逆如滚汤沃雪,土崩瓦解!” “荆南节度使首镇江陵府大捷!亲从都副点检林仁肇林大帅克服江陵!” “汉南咽喉襄阳大捷,歼灭宋军汉南禁军厢军余部两万余众!即日将解赴杭州献捷……” …… 一连串的捷报,几乎是每隔半个多月就有一封重磅消息传回杭州,以至于整个显德十五年春夏两季,江浙各州的人心士气都处在一个极度爆棚的状态。 在各处酒楼茶馆,街头巷尾,百姓官民几乎一空下来都养成了见面就讨论前线战局的习惯。比如说这一日随着蜀地和汉南的捷报陆续传来,在杭州清河坊的和乐楼内,便几乎所有人都在谈战局。 “听说了吗?前军又打了胜仗了,蜀地已经转瞬光复了,听说那些蜀人民壮义勇见到王师前往,哪个不是箪食壶浆喜迎王师?伪宋殿前司偌大的名头,想不到在我王师面前不堪一击啊。”一个看似富商模样的中年发福男子自得地说着,好像大胜仗的是他自己一般,说完似乎还意淫着将来自己的商路可以货通蜀地。 “那是自然,自古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这一番话一说出来,明显就是掉书包的读书人。读书人就是喜欢宣扬仁政,然而自古以来打仗输赢实际上和君主仁不仁大多没有关系,以至于那些阉割儒家理论的读书人往往会憋得内伤。现在自家大王本就是士林声望天下无双,居然领兵打仗都那么能耐,怎能不戳中读书人们的g点,让他们每隔个把月都**一把。 五代因为战乱,各大政权都很缺钱,商人的地位还没有后来宋朝那么低——当然了,主要是五代时候读书人的地位也没有后来宋朝高。吴越虽然文风鼎盛,然朝廷一样重商,所以读书人也不至于在商人面前就产生什么碾压性的优越感,此时大家谈的话题志同道合,自然也就可以攀谈到一起,和乐楼内只要稍微有点身份体面的,不管是读书人还是商人居然都混作一团了。 在座一个豪商请客,给一桌谈得拢的书生们付账,随后坐拢来一起谈论,说道:“这位仁兄有礼了,愚弟倒是有些不解。如今虽然我吴越打着尊奉大周的名号,然大周已无天子,蕲王年少无知,只敢自居监国,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啊,为何大王如此谦退,军事上都已经对伪宋形成了三面大捷,却依然迟迟阻却天下人望不肯称帝呢。” “唉!此话可要慎言!咱大王可是出了名的忠义之辈,素来不肯僭越,那是大王名节,咱只能尊重敬仰,怎可妄加议论。” “范兄这话可就拘泥了,这位蒋大掌柜也是明州蒋氏中人,最是儒商中的豪侠忠义之人。他这般说也是仰慕大王巍巍功德而已,并没有丝毫不敬。而且——”只见那范姓书生一旁另一个同伴说着,到了此处便压低了声音,拿折扇挡了半边脸颊,才续道:“某却是听家兄所言,如今朝廷战局形势一片大好,连淮南的蕲州都光复了。蕲王前日私下对大王言道自己年幼德薄,又不通军政文治,加上身子从小体弱多病,实在难当监国重任,请求重新就藩呢。” “啥?蕲王请求就藩?难道是还要回到蕲州去么?如此岂不是连监国都没有了,咱就一个藩国的名声和伪宋抗衡,却是以谁挑头呢?” “去蕲州还是次选了,听蕲王和卢国公的意思,若是可以把蕲州税赋交还,信州改封给蕲王做封地,让他此后常年在龙虎山张天师那里养病,才是上上之选。若是那般,说不定将来就要移封为信王了。” “还是崔兄消息灵通——崔兄的族兄在通儒院内,那是常知制诰的,所言定然不假。不过可要小心泄露了朝廷机密!” “无妨,只要几位兄弟别再多外传即可。”那崔姓书生淡然说了一句,实则也不大在意。他的堂兄便是已经在通儒院做了好几年学士的崔仁冀,如今的吴越国已经设置了六部,六部长官都是“尚书”,按说人臣之位也算够了,吴越王称不称帝,他们都是尚书。然而“翰林院”这个皇家秘书机构因为太敏感,而且徒有虚名没有实利,所以钱惟昱一直压着没让设,至今还用“通儒院”干翰林院的活计。 所以说,上到林克己,下到崔仁冀,基本上所有通儒院学士、编修各级文学官职都是极度迫切希望大王称帝,那他们可就一夜变身成“翰林学士”、“翰林编修”了,作为纯粹的读书人么,追求的无非就是这么一个文名了,他们常自诩学问不弱于北朝的陶谷、薛居正,怎么可以在这个方面落于人后呢?他们的家人在外头也就成了各种散布劝进言论的先锋军。 崔姓书生说完,那蒋豪商又插嘴进来说:“听这位崔兄所言,蕲王有可能自请卸了监国之后改封信王,那浔阳公主又会如何处断?阳春三月的时候听说有给浔阳公主议婚的风声,后来又传言浔阳公主自请与大王为妃,这事儿总听着不似贵胄娇女所为啊。如今莫不是周室遗少都不得用了么?” 那蒋姓豪商和着“和乐楼”的掌柜也是同族,作为明州蒋家的人,自然是不希望大王再多娶出身高贵的妃子的,原因也显而易见——明州蒋家商人如今的族长已经是蒋衮了,他女儿蒋洁茹是最早跟了钱惟昱的女人之一。圣眷恩泽不浅,新来的妃子如果出身不高贵的话,要压过她去也是不易,就怕日本女天皇或者周世宗的女儿之类出身高贵的女子来插队。至于他口中提到的浔阳公主,其实便是柴熙诲的姐姐柴熙蓉了。 “这事定然还是要照旧的,只不过是因礼法上还要讲究,所以才迁延了那么久。古人礼法,天子成亲,请期一年;诸侯半年,大夫三月。如今虽然是纳侧妃,然毕竟对方是公主,还是要按半年来算的。年初时候只是不曾张扬,算来今秋就要成好事了。” 听了崔姓书生这番号称内幕的言语,和乐楼中诸人多是沉吟暗忖,不再多言。但是这些人都是聪明人,大致心中勾勒一番,也能估出当今大王动手的时间表了。 舆论的力量,便在这般暗流中酝酿;各种不上档次的“祥瑞”,也开始渐渐蔓延。祥瑞和前线的节节胜利交织在一起,汇合成一股万众一心的强大力量,把吴越王钱惟昱“被动”地逐步推向巅峰。 七月末,经过许久的酝酿,如今的“大周监国”蕲王柴熙诲终于成功以“年少德薄,不通军政民务,当此多事之秋,不堪大任”,自请去“监国”之位。吴越王钱惟昱在杭州再三促请其勉为其难继续担当,柴熙诲依然去意甚坚,请钱惟昱代行监国。钱惟昱自然也要再三辞让,最后不得已而受之,受的时候还要再三向群臣与武将们强调“劝进之事,至此为止”。便如当年刘备答应诸葛亮正位为“汉中王”的时候所说的那般相若仿佛。 得监国之位后,又有月余。随着前线战线稳定,虽然吴越人在攻取蜀地和淮南汉南之后出现了短暂的军事休整巩固期,没有取得“势如破竹”性的新军事进展,但是毕竟新占领蜀地官制部署分派完毕、人民赈灾安顿、恢复生产顺利。淮南汉南新占领区也被大量原本吴越富余的进士科、明法科等诸科储备官员充实掌握,俨然吴越国的国力又夯实了几分。这些安抚整顿、齐民编户、恢复生产的文治功劳终究也是可圈可点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然更加容易被利用。一时间各种利好消息不断,也让钱惟昱这个新任监国之位的主子显得刚一上位就颇有建树。 于是,到了八月底,略微消停了一个月的蕲王柴熙诲再次自请就藩,并恳请恩准“体弱多病”的他去江西龙虎山张天师那里修行养病。经过朝仪讨论,如今同时有吴越王、天下兵马大元帅、监国三重身份的钱惟昱准了柴熙诲所请,并改封其蕲王封号为信王,以江西信州一州之地的税赋钱粮作为柴熙诲的实封食邑——当年赵匡胤封逊位的周恭帝柴宗训为郑王,软禁房州的时候,可是都没舍得给房州一州的税赋,可见北宋在钱的问题上之捉襟见肘,不得不吝啬。而吴越如今在财力上已经是完爆了地球上其他证权,区区拿出相当于后世一个地级市的农业税奉养一个前朝的王爷,让本朝获取更多的正统性,钱惟昱实在是无所谓的。 监国,只是在天子不在的情况下代理天子行国政之人。距离五代最近的例子,如唐肃宗在逼唐玄宗传位给自己之前,便曾经做过监国。但是一般来说,监国是不会处置那些明显应该天子本人处断、同时又没有紧迫性的事务的——尤其是册封另外一个藩王这种大事,自古从来没有监国做过。钱惟昱得了监国之位后,坐稳位子不过一个多月,就干了一件追认当年周世宗册封藩王、同时他自己对当年周世宗所封藩王改封的大事,那便说明其权位比之监国已经更进了一步了。 当吴越朝廷开始布置大王新纳浔阳公主为侧妃一事的时候,满朝都知道新朝建立的滚滚车轮,已经要碾压过来了。 ... ... 第456章小白羊 后世曾经有人总结过一个经验:但凡是一个持续数百年的王朝,只要其每一代君主的皇后妃子都是以取色为先,而不讲究门第高贵,更不强制要求皇族内部近亲通婚繁衍的话,那么到了王朝后期,生出来的皇子和公主都会俊美秀丽——因为一代一代皇后与妃子引入的美貌基因改良之下,效果还是很明显的。当然了,这样的公主智商是否优秀,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毕竟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谁也不能保证美貌的皇后就一定聪慧。 按照这种理论,满鞑子和高丽这样的政权所生出的宗室女子丑怪不已也就不足为奇了,因为他们都是近亲繁殖退化的产物。而朱明王朝那样选取民女或小官吏之女为皇后的朝代,其实到了末期公主都是秀美不凡,远超常人的。这也无怪乎无数明粉每每念叨到被崇祯皇帝一剑斩了手臂的长平公主时,总是会发出无数的扼腕叹息,因为按照这个理论,长平公主必然是古今血统最高贵的那批女子中秀美的极致了(或许隋炀帝的老婆萧皇后,靠着兰陵萧氏在南朝齐梁两代皇族两百年积淀的优质基因,还可以和长平公主一比吧。) 扯得有些远,暂且把话题和目光转回显德十五年。在这个时代,或许许多人因为《xx生莲》的影响而对赵老二的女儿永庆公主姿色存在幻想,认为那定是个高贵与美貌并存的绝色尤物。然而根据科学的推论,我们或许只能得出一个残酷的现实——虽然赵老二的几个皇后姿色绝对都过硬;然而以赵家初代目男人的黑矮胖程度、活脱脱就是另一个“自忖容貌不足威远人、莫如以清河崔琰自代、见匈奴使者”的魏武帝曹操翻版了。想来男女基因结合之下,永庆公主的容貌也就至多是中等偏上了。谁让她爹的基因还没有经过十几代贵族血统的优化,只是个**丝出身的暴发户呢? 不过,如果想要推而广之,认为所有王朝最初几代君主所生的公主都普遍无法做到人间绝色,那又是一种偏见。其中柴荣的女儿柴熙蓉,便是这么一个异数。如果有后世明白基因学原理的人,便会知道其中关窍—— 因为柴荣虽然是大周第二代皇帝,但是他却和郭威这个出身**丝的太祖没有血缘关系,论血缘——他是柴皇后的侄儿。而柴皇后当年在嫁给郭威之前,便是唐庄宗李存勖宫中放出来的宫女,柴家纵然当时没有高官显爵,也已经是多代豪富世家。柴荣的姑姑可以长到有资格当皇后,而且在李存勖时就被选入宫中(当然,按照为尊者讳的原因,《五代史》中强调郭威老婆柴皇后早年在当宫女的时候,没有被唐庄宗李存勖“临幸”过,但是实际上这种证明就和某副统帅在xx争执局会议上说“我证明叶x在嫁给我的时候还是处女”效力差不多。)柴荣自己自然也算得上一表人才的老帅哥了,这种情况下他在富有天下后才生的女儿,必然是一等一的国色。 钱惟昱自从寿州、蕲州、襄阳等地的战事结束之后,下半年便已经回到杭州,算是行使过了他“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权。从战果上来说,虽然他没有什么一线指挥的经历,但是对宋战争毕竟是在他在淮扬前线督军的时候取得的开疆拓土之利,也算是对得起这个古今没有几个人担当过的军职了。 柴熙蓉在这年开春、她弟弟担任监国时就到了杭州闲住,只是那时钱惟昱已经带兵出征了,柴熙蓉也没有见到钱惟昱。在她的记忆中,只有自己姐弟当初被卢琰安排着逃到吴越的时候与钱惟昱悭缘一面而已。作为一个六七岁时故国就已经灭亡了的亡国公主,柴熙蓉在她逐渐要产生豆蔻情愫的年华时,已然算是一个拖出了政治联姻命运的平凡女子。 身为女人,柴熙蓉自然没有那么多亡国之恨的情怀需要缱绻,有时候想想只要衣食无忧,或许自由一些也更好,说不定将来她也可以在择拣夫婿的时候。不过这一切,随着她也被安顿到杭州之后被改变了,很显然她对于钱惟昱还是很有利用价值的,不过吴越王是那般的俊朗,而且文采之名传播天下垂二十载,听那些少数几首名传天下的缱绻诗词,定然是个对女子知疼着热的怜香惜玉之辈。唯一一点遗憾的是自己不过二八年华,然吴越王过了年关便该三十有二了,足足是自己将近两倍的年纪…… …… 这一日,正是八月中秋之日。柴熙蓉一人枯坐在葛岭行宫的一处新筑精舍别院中,怔怔地想着这般事情。这处精舍紧邻红梅阁与抱朴院,她之所以在杭州的日子都被安顿在这里,也是因为当初对外的官方说法是她和蕲王姐弟都有“先天之疾”要静养。然而张天师在信州,所以在杭州的日子柴熙蓉就只有拜了如今在抱朴院修持的清凉散人张湛然为师,自然要住的左近一些。 钱惟昱要纳她为妃子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日期也就快选定,估摸着也就个把月之内的事情。柴熙蓉正在凉亭中闲坐出神,冷不防被背后一双纤手捂住了双目,不由得呀地一声尖叫出声。 “蓉妹妹在想些什么呢,今日怎得一个人在此闲坐,不如和姐姐一起去找你师傅打双陆吧。” “是嘉敏姐姐么,别和小妹顽闹了。人家这几日正心里慌得紧呢。” 柴熙蓉略略挣脱了一下,周嘉敏也没有用劲,自然是被挣开了。她口中说的“双陆”本是大唐以来就流行的游戏,是一种掷骰子的棋戏;不过如今在吴越宫廷中逐渐流行起来的双陆显然是一种被钱惟昱改良过的加强版——比如把叶子牌和双陆嫁接起来,用索子万字这些叶子骨牌充当筹码,硬生生把双陆从飞行棋改造成了原始的“大富翁”桌游。 周嘉敏虽然松手了,嘴上笑谑却是不松,她这些年为了服侍好钱惟昱,也和自家姐姐磨得一手好豆腐,渐渐对于百合也不是非常抵触,虽然倾向没有问题,有时候也会不可言传一番。当下她圈住柴熙蓉的腰肢一用力,柴熙蓉这等雏儿便几乎双腿一软,,“怎得了?莫非是这些日子等不及了,才这般心慌。” “姐姐休要嘲笑小妹……小妹这也是觉着,怕别人也是为了天下而勉强,没得两厢难受。” 周嘉敏听得柴熙蓉这句猝不及防间被逼出来的真心话,也是一愣,倒不再吃对方的嫩豆腐了,半晌才突然笑得打跌:“妹妹这是还怕委屈了大王不成?唉,可怜的妹子,莫非还担心你这容貌姿色不能得大王欢心么?只怕到时候把他给美得……姐姐也是跟了大王六七年的了,若是论相识至今,怕是十五年都有了,还不知道他?但凡是见了绝色尤物,哪有肯放过的,妹妹的身段品貌,找遍后宫不敢说第一,前三还是稳的,还怕到时候不得宠么。” 柴熙蓉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听到这等言传身教的事情,也顾不得羞涩了,当下强忍着细声细气问道:“小妹真个可以么……而且看钱王的诗词,不似是那般滥俗肤浅之人,小妹一开始还怕到时候要委屈钱王对人家虚与委蛇呢……” “哼!大骗子!妹妹千万不可被那人骗了,他这一辈子,所有文弱都是装出来的,只是想让天下人觉着他人畜无害罢了。你日后做了他的女人,只怕马上就能看清这番本质!” 可惜周嘉敏这番话到了柴熙蓉耳朵里,马上就理会错了:“装出来的?难道那毕生诗作都是倩人代笔的不成?” “那倒不至于,他的才学文气都是天然而得的,只是品性并不以此为能,只是分出毕生精力的九牛一毛对付那些虚的事情罢了。不扯这么多了,姐姐今日来顺便也是代那人看看你,顺便找清凉散人叙叙话,这便先去找你师傅吧。” 说着,周嘉敏便一把拖了柴熙蓉去找张湛然,宫女随侍自然只能在外头干等,嘉敏找到张湛然后拉着一群人打双陆,柴熙蓉只能是暗暗叫苦,有些话不敢再明着细问,旁敲侧击地诉说了许久。周嘉敏本就是得钱惟昱之命在抱朴院住数日,先瓦解一下柴熙蓉的心理戒备,自然是有的是机会款款调教了。虽然这么做总有一种帮着自己男人拉条子的醋意,以嘉敏的小性儿着实不太愿意。然这几年来钱惟昱为了不让自己有别的儿子出生,把大部分宠幸后宫的精力都放在了不能生的嘉敏身上,倒也让嘉敏有些过意不去,若是能够和其他一个明显出身高贵、将来在钱惟昱后宫中地位不低的潜力股搞好关系,以嘉敏的手腕也是愿意为之的。 数日倏忽而过,婚期的日子也定下了,纳妃本不能用大礼,只是册封一下就好了,然而柴熙蓉毕竟也是身份尊贵,不好委屈了,最终定下来的排场也就比当初周娥皇与选子的场面小一些,倒是比周嘉敏进门的时候还体面。 柴熙蓉在忐忑中渐渐等待,到了大婚之前的半个多月,钱惟昱也多给了她一些提前见面适应的机会,无非是谨守礼法谈诗论赋,或清谈天下大事而已,顺便说了一些仰慕当年周世宗柴荣的客气话,柴熙蓉对未知的恐惧也就彻底淡了。转眼,便到了大礼成就的时日,一堆繁复的妆点过场之后,便送入宫中去也。 ... ... 第457章征服天下从女人开始 对于钱惟昱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毕竟这辈子养移体居移气,对于女色上面,已然算得上是极为淡泊了。所谓淡泊,不是说不好色,好还是好的,只是因为没有资源的稀缺性,所以自然也就不太在意罢了。柴熙蓉虽然也算是当世罕有的美人,然而以钱惟昱如今的后宫质量,依然有周娥皇周嘉敏在天天锻炼着他的品味,这种见识,让钱惟昱不论在什么美人面前都是一副毫无惊艳表情的样子,反而让柴熙蓉心中惴惴。 “大王,臣妾这便侍候您安歇了。”钱惟昱刚刚走进内殿,便听到柴熙蓉束手束脚地过来敛衽福了一福,随后一副想要牵住钱惟昱袖子,却又害羞不敢的样子。 “爱妃不必拘束,寡人知道你心中定然以为寡人纳你是为了天下大业——这一点寡人不想隐瞒。不过寡人也是怜香惜玉之人,爱妃这等人品才貌,温柔性情,日后自然是会被好生疼热的。只是记着将来可不能仗着自己年纪小,就恃宠而骄,寡人不是以色取人之辈,只要是寡人的女人,总归要一辈子让她们安稳才是。” “臣妾记住了,臣妾蒲柳之姿,怎敢恃宠而骄。” 钱惟昱听了不由得好笑,戏谑说:“如此说来,倒是因为对自己没有信心,才不敢恃宠而骄,而不是不想了——想是很想的的,就是没资本。” “啊——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唉呀总之是臣妾嘴笨了。” 钱惟昱知道柴熙蓉年纪小,也不再逗她,这便一把搂过纤腰,轻轻便提了起来,往那重罗纱幕掩映的御榻走去。柴熙蓉一下子面色潮红如三春粉黛,羞不可抑,竟然说不出话来。 “大王可真是俊朗,能得这般怜香惜玉的夫君,此生也不枉了。”柴熙蓉第一次和夫君贴的这么近,也是第一次可以如此被迫仔细观察对方,,心中一股复杂的柔情蜜意婉转升腾,柔肠百转。 “日后寡人便叫你蓉儿吧,可真真是个尤物。”钱惟昱在柴熙蓉耳垂旁边呢喃着,虽没有故意****触及,但是那微妙的气流,便已经让白纸一张的柴熙蓉直接瘫软如泥,仍人摆布了。今日柴熙蓉穿着水粉色的缭绫轻纱,略微去掉几层之后那种若隐若现地效果最是让人血脉偾张。钱惟昱仔细端详,那雪肌玉肤在夜明珠的反射下当真纤侬合度,玲珑婉约的曲线,纵然不是极致的突翘,那也是极尽柔美纤挺的感官,让人觉得这是一股灵泉挥洒出来的瞬间定格之美。当两人赤忱相见的时候,钱惟昱满眼看去似乎只感受到了明月碧玉相得益彰的媚态。 潮起潮落,说不尽的温柔缱绻,柴熙蓉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似乎半柱香的调教在她脑海中便如一整夜地如坠云端一般浑浑噩噩。随着柴熙蓉身上的力气似乎彻底被抽掉之后,钱惟昱便赶到了一阵如卧绵上的蚀骨奇欢,似乎他身下的女子直接便是一窝温软,并无筋骨一般。 “啊……还请大王怜惜臣妾……”樱桃檀口无力地长开,随后是吹气如兰地短小急促呻吟。很快,这种声音就转为难以压抑的悠扬婉转,似乎柴熙蓉感受到的并不是痛苦,也不是欢愉,而是一种从心窝子里面被炙热之物滚烫熨贴着,那股澎湃的内心热力,让她不得不吐气如兰地散热,而后又被自家大王残酷地捉住樱唇香舌,被生生堵了回去。 一阵扭股糖般如胶似漆,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融化了一般。红梅白雪,挞伐娇嗔,揉合成一副原始天然的奇趣之景,不知东方之既白。 …… 次日一早,钱惟昱醒来的时候,发现柴熙蓉已经在那里环着他脖子,发怔地看着他,目光中有柔情蜜意,也有彷徨无助,他这等花丛老手,自然知道这是少女遭遇蜕变之后的天然反应,若是没有这般伤感愉悦交织的复杂情愫,反而就不正常了。搂过柴熙蓉说了些熨贴的体己话,便也就哄开心了。 “大王,既然与臣妾成了好事,想来如今这天下大局也就定了,大周并无人可以撑持,显德年号也是留着无益。不如年前便把大事定了,到时候也免得仓促。”柴熙蓉咬着嘴唇,一字一斟酌地说道。钱惟昱玩味地看着她,有马上把她避世得羞涩惊惶。 钱惟昱当然知道柴熙蓉这是在撇清自己,害怕自己不知道她身为女子并不在意天下姓什么,只想在自己毕生的夫君面前表个态,展示自己出嫁从夫的决心罢了。只是少不更事的少女口中说出来,反而有些怪异。 “寡人不喜欢在和自己的女人温存的时候谈正事,不过蓉儿的心意,这便领下了。此事寡人自有道理,不必担心。” 钱惟昱起身后,照常处理国事,新婚数日内自然是要多陪一陪柴熙蓉的,温存三日之后,钱惟昱便叫来蒋洁茹,让她帮着把内宫这边需要操持的开基立朝所需事务都安排下去——诸如进一步规划扩建杭州的王宫,以适应新朝所需;诸般海外朝贡祥瑞,也需要蒋家的海商帮衬着打理,不能全靠朝廷水师干这种活。整个吴越国的的筹备轨道,似乎全部转向了开国称帝所需。 显德十五年的秋冬两季,吴越国的国际环境方面倒是没什么好多说的。蜀地今年因为战乱,显然还在恢复期,从春天打到夏天,整个四川夏粮几乎少种了大半,结果需要从外头源源不断运入,今年只能算是暂且输血安民,没个两年的调整恢复看来是别想彻底恢复自身造血能力了。其余淮南汉南的重建也是有条不紊,因此军事上在这一年的最后几个月吴越和宋双方都没有什么大的进攻,都处在调度准备地阶段。 吴越人唯一的后续军事举措,是派出海军,以少数软骨头的高丽投降炮灰为先锋,以部分日军扮演的“倭寇”为主力,在山东半岛沿岸与淮北沿海来去如风劫掠破坏——说是扮演,其实也不甚恰当,毕竟本来就是真倭,无非不是真的海盗而已。 “倭寇”下手的重点,自然是当初赵匡胤苦心经营数年恢复起来的盐政,也就是山东和淮北的海盐工场。这些东西必须设在海边,也不可能有城池和驻军保护,是万万跑不掉的,就算有烽火台或者堡砦,吴越人一通舰炮轰击,然后倭寇上岸劫掠放火,也就彻底干掉了。从这一年秋天开始,北宋的官营盐业产量几乎是直线下降,因为没有海军,基本上就是任人宰割。原本华夏三大盐业来源,无非是山西的解盐(池盐),四川的井盐,还有东南沿海的海盐;当初若是蜀地没有丢的话,至少北宋还有井盐可以指望,现在年初蜀地被吴越收复,山西解盐则在北汉手上,再把黄海海盐一绝,宋境之内除了消耗朝廷存盐之外,就只有靠走私或者是百姓私下打海水小规模锅子煮盐了。 与宋人那日益明显的经济崩溃隐患相比,欣欣向荣的吴越便显得财大气粗了,虽然操办改朝换代大业需要靡费不少,依然游刃有余。九月末,也就是钱惟昱娶了柴熙蓉之后不过一周,吴越朝廷新建皇城、宫室的事情便正式动工了,工部承建了大部分的活计,如蒋家等豪商也少不得承包一些内容。虽然还没有用上皇城的字眼,但是消息一传遍杭州,大家都知道要干什么了。 新的皇城选址选在城北武林门外,西南东三面都贴着大运河,东南角一直到后世映月桥一带,也就省了再挖护城河的麻烦。相当于是在杭州旧城北边贴着再起一座新城,两者之间就靠大运河间隔。皇城规划东西长四里,南北宽五里,里头再套着未来的皇宫,皇宫约摸两里宽、三里长,效法后世故宫大小便是,位置大约在后世浙工大的校区。 倒不是钱惟昱要奢靡,觉得如今凤凰山和葛岭的宫室不够用。而是因为藩王的王宫是可以坐南朝北的,而历代称帝的正朔,都是需要把皇宫设成坐北朝南,故而不得不多费这一番手脚——历史上宋廷南渡的时候,固然是在杭州驻扎,然而那时依然是称汴京为京城,称杭州为“行在所”,因此宋高宗赵构才很没节操直接把当年吴越王的凤凰山旧宫占了,直接改成南宋皇宫,并不是说一朝皇宫本身从礼法上允许坐南朝北。 加上原本的杭州的王宫多少都在山地,崎岖不平,实在不适合大规模扩建。当初钱惟昱的曾祖钱镠之所以选凤凰山,那是因为钱镠刚刚营建杭州的时候,杭州这地方还多是沼泽地,平地上湿气太重,雨天内涝而已。如今吴越国在杭州治理七十余年,兴修水利又是吴越的最强项,所以在城北农业区征地平整出一块足够宏阔的宫殿皇城用地自然不在话下。对于如今的钱惟昱来说,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 皇城自然不是那么快可以建好的,至少也要两三年,但是那只是一个象征意义,反正钱惟昱也不急着住。修建皇城宫室的同时,显德十五年冬天,一些外邦臣服来朝的例子也逐渐增多。十一月见,“吴越人民的老朋友”、大食海商亚伯拉罕伍丁在钱惟昱的授意下,以一支在波斯和阿拉伯半岛来的远航船队为幌子,自称“安息国使节”来朝,并且献上了号称有安息国国主印玺的国书,称安息国向吴越“纳土称臣”。 除了安息国之外,那些原本已经被征服的渤泥国、麻逸国,以及被丁部领分而治之的蒲甘国,原本在吴越对宋谦恭的时候还不好明面上摆出来说,如今都可以正式吞并。一时之间,江浙一带外藩臣服的消息不绝于耳。 腊月将终的时候,日本国女天皇、钱惟昱的妃子选子也正式抛头露面,恳请钱惟昱接受中日合邦,由原本的联姻秦晋之国,变成日本国请求并入。随着这一刻的到来,朝野恳请钱惟昱早正大位的奏折甚嚣尘上,这一次,钱惟昱终于正式答应了下来。 ... 第458章日月所及莫非王土 “……臣元德昭启奏大王:自显德十五年以来,北朝有赵炅伪逆,对上杀兄在先,鸩弑故君在后;对下横征暴敛,割剥元元,纵凶任暴,无有止息,以致川蜀沸腾,荆湖反侧,两淮丘墟,齐鲁凋敝。 吾王上恭正朔,下抚黎庶,雄镇南国,四代六世,方此天下鼎沸,而使吴越为乱世乐土,天下向往,垂七十载。昔受赵宋之抚,不过因周宋更迭却属禅让,前周旧人,各自安分,吾王不愿天下纷攘,顺应时势,然伪逆露形以来,恭帝遇害,又有蕲王,恭帝之昆,避居吴越;吾王仁圣,以之监国,亲以天下兵马大元帅副其下而讨逆,指挥若定,六军用命;复蜀地、荆湖、两淮,存亡继绝,以安天下。 然蕲王自以年幼德薄,不堪任此多事之秋,自请去监国之号以逊于吾王;秋岁以来,又有天下列国瞻我吴越圣德,纷纷归附,如水之归下,西起安息,东极日本,南达渤泥,北至高丽,此亘古之盛况、远迈汉唐。当此之时,以吾王功德巍巍,合当受命,自应总领神器、统理万邦,更自北进,扫除凶逆。故伏请大王早正大位,以安人心!” 咸宁殿内,济济一堂。满朝文武,俱各在列。这原本该是年末休沐前最后一次朝会,若是往年的话,客套一番也就过去了,然后众人就该好好过年,然而今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虽然众人都知道过年假期肯定泡汤了,依然振奋非常——这种开国大典的机会,这种拥立之功,多少代人才能抢得到一次啊。(北面六代的便宜货不算) 韩熙载,孙晟,徐铉,三轮提前的奏请已经在此前三次朝会中完成了,钱惟昱也做足了“三辞”的戏码,今日换了吴越嫡系的元德昭来颤颤巍巍念完这份奏折,众人也都知道钱惟昱是要接上“三辞而后受之”的那个“而后受之”了。 “寡人本德行浅薄,不敢觊觎神器,然诸位爱卿反复声言天下无主,神器虚位,沙陀丑遗,非我族类;前周宗室,又无可任,寡人不得已,唯有勉受此命——然至今开国,当以何为国号,诸爱卿可有定论?” 陈乔、孙晟首先抢出来说道:“臣以为,自唐季以来,六代纷攘,皆不长久,不如复大唐旧制,以安人心。” 然而这种说法似乎并没有太多人附和,可见这种时候人人都想有表现机会,不一会儿韩熙载又自立一派观点:“臣以为不如依然用周,以示我吴越并非新立一朝,也可收服北人。” 韩熙载的话一出口,陈乔首先便微微有些鄙夷神色;很显然,当初陈乔几人说请求用唐,不光有因为大唐持续时间久的原因,而是因为后唐、南唐也一直以大唐的延续自居,包括李璟当年也算是大唐皇帝,若是新朝最后依然用了唐,那他们这些南唐过来的降臣也算心中有些安慰。而韩熙载当初在南唐时就是江北逃来躲避战乱的士人代表,在南唐本就不太受重视,如今自然是站在“用哪个国号更能帮助钱惟昱争取北方人的忠诚”的角度考虑,那些祖籍就在当初被柴荣屠杀过的淮南十四州地盘的南唐本土降官自然不爽了。 几方意见争论半晌,钱惟昱心中却是早有安排的,当下示意自己的十三叔,礼部尚书、同平章事钱弘俨出来制止。钱弘俨会意,立刻出列奏对:“臣以为不可!昔年五胡乱华时,五胡丑类多僭用汉,以图借两汉四百载之余望,以至衣冠南渡,晋室倾颓时,刘裕不堪‘汉’之迂滥,而改为宋。今唐亡以来,天下纷攘甚于五胡,北地衣冠更有亡于契丹者,后唐以来,除石晋为鞑虏赘丑,其余后汉、后周皆以不齿于唐,而求更用古号以祈国祚之绵久,然皆不奏效。至赵匡胤,则以效法刘裕之不齿于汉之故,一并用宋以示鼎新革故,终结乱世,然今日所见,宋之号,亦不堪再用。由此观之,汉唐周宋,无非都是曾为我吴越所灭,或另有别变故不吉,用之无益,不如另起新号。” “那么以王叔之见,可有什么见解呢?” “回禀大王,臣原本以为可以吴、越为国号,然吴本为杨行密昔日所用,当年我武肃王已于杨行密并立,如今断无再用其号之理。若是用越,虽然无此问题;却又曾有南越国吴氏伪朝窃据交趾,夜郎自大,汉时赵佗,也用越为号,以至千百年来,纯以越为号者,难免有局促之态,使天下人以为我国不过僻处南疆之小邦——此所以昔年武肃王受唐昭宗所授吴越王之号,而不受越王号之故也。” 钱弘俨说了半天,其实也没有任何建设性意见,无非是把“哪些国号不能用”给论证了一番,却没有给出可用的。自从钱弘俨开口之后,其余文臣都知道尊卑上下,也不敢插嘴,听完之后,居然发现不知道该如何建议了。 “王叔所言甚是,然则究竟可有备选之国号可用呢?” “臣愚钝,臣以为,大王不如跳出周、汉分封故法,独辟蹊径,自取国号。至于具体字眼,臣实不知。” 钱弘俨当然不知道,以他的身份,哪怕知道了也只能说不知道。这么一冷场,钱惟昱找好的托便可以上场了。只见一个身材比吴越人普遍矮小的文弱剃眉之臣恭恭敬敬走出来,对钱惟昱行了大礼,而后说道:“末进外臣藤原为时参见吾王,臣以为,以吾王今日疆土,不若以‘明’为国号,方才堪配其位。” “明?这算是什么国号?自古而今,哪有‘明’这样的诸侯封号?连诸侯封爵都不曾用过明字,如何做得国号?”老成古板的文臣们,仍然有一二人反对,不过大多数见着藤原为时敢于在钱弘俨都不说话之后开口,也不知道其背后深浅,不知道是谁让他说的话,大王没有表态的话,自然不敢冒失。 “藤原爱卿,可否详言这‘明’之国号所取何意?” “回禀大王,明之为号,自然是取至公至正,明察秋毫之本意,且有……” 只听藤原为时滔滔不绝说了几十句排练好的台词,无非也就是钱惟昱提前打的草稿里面写着的那些后世朱元璋定国号为大明的时候用过的理由,不过其中也有少数是即兴发挥,比如藤原为时说到最后,还有一段便是这般写的:“况如今臣等自日本国来归,西有安息国纳土归降。自古在中原世人之见,日本国者,日之本也,乃日出之国,主昼。安息国乃日之归也,为日落之国,主夜。大王疆土东西广袤远超历朝历代,亘古未有,以明为号,则示凡日月所照,俱为大明疆土。” 日月所照,俱为疆土!这般理念以提出来,果然也唬住不少人,诸人不敢抬头,只以余光偷觑钱惟昱表情,见钱惟昱面露欣赏,称赞此议之后,众人自然也就只能符合,拼命想办法找词儿恭维明这个国号取得好——这倒不是诸文臣阿谀,而是国号年号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原则性问题,见仁见智的,只要彩头好,又没有非不能用的理由,那就可以权变了。 “既然诸位臣工皆无异议,我吴越从此便改王为帝,改吴越为大明,年号洪武。即日起先行昭告天下,待来年正月初一,分三日在皇城新筑天坛、地坛、太庙祭告。初四更改年号,其余诸般细务,诸位爱卿以王叔为首,参赞办理即可。” 古代改朝换代的开国大典,如果可以的话,一般都会放在年初,除非是万不得已的仓促情况下,才会从权;登基的正式仪式,则是祭天一日、祭地一日,祭祖一日,而后才可登位。九年前赵匡胤篡周的时候,虽然是大年初一谎报的契丹入侵军情,竟然也被他后来赶上了初二出兵、初三从陈桥回汴京兵变、初四便祭天祭地祭祖宗一股脑儿端了然后马上登基,也算是一个吃相比较难看的恶例了。对于钱惟昱这等可以好整以暇处断的情况,自然是不会容忍这种瑕疵的。众人听了钱惟昱的安排,也才知道藤原为时那番话定然都是排练好的,也就照着遵章办理了。 转眼便是新年正月,杭州城北新建的皇城从旧年夏天开始征地、平整,到秋天开始动土筑墙,至今也不过才几个月。所幸新皇城的城墙倒是当初多提前了几个月兴建的,朝廷花银子征募了三十万长期劳役连续干活,效率倒也略为可观了。赶在初一之前,天坛、地坛与太庙三处设施总算是形制完整,没有耽误到大事。 到了正日,钱惟昱大张旗鼓,排出数万亲从都、北府兵在杭兵马检阅,簇拥着到天地坛太庙依次祭祀,杭州城内喧嚷不绝,大军也没有绕外城走,只是略微封了武林门内外的正道以确保安全,每日都有杭州百姓民商数以万计远远隔着坊市街巷围观大军与王室进出,一派见证天下鼎革的激动场景。 三日祭告完毕,便该是正式称帝建号了,各路无论真假还是摆拍的“外国使节”、“海内祥瑞”也都蜂拥塞了过来,只等在登基大典上哗众取宠显摆一番。 ... 第459章开天立极 洪武元年,公元969年,正月初四,新建的杭州皇城郊祀之所。 总计六厢卫军的人马,其中亲从都四厢、北府兵两厢,齐装满员三万人整,把周遭东西六百步、南北八百步的范围围拢护卫得水泄不通。文武百官、在杭贵戚济济一堂,凡朝臣从六品以上、武官指挥使以上皆可出席,故而足足罗列了数千之多。连钱惟昱的后宫妃子们但凡有封号的,也在轿辇罗幕遮蔽之下,列于其先,以至于这场景实在是别于古例。 毫无疑问,这一日,便是登基大典的日子了。经过三天祭天祭地祭祖的渲染,人人都已经进入了状态。加上只要不试图冲过亲从都士兵构成的警戒线,登基大典并不禁止百姓围观,所以杭州城里这一日已经是万人空巷状态,连女子都有数以万计的前来抛头露面,远远眺望观礼;那些身材矮小挤不进来的,只能是在西南边距离宫城足足五里地之外的宝石山上登山远眺,略略看个意儿。除了杭州本地人之外,还有明州、越州、湖州、秀州、苏州、严州、婺州等临近七州富户豪绅和金陵陪都的富户在大礼期间被准许核发路引来杭州,至于其余地界,便是彻底戒严不允了,以免流动过多难以管理。 为了防止践踏事件,外围还有万人以上的守备军兵按照后世的人墙戒备、架设拒马鹿砦围堵、设置同行方向限制、不允许逆向行走等等诸般手段维持秩序;皇城城墙虽然没有全部修好,架子也已经搭了起来,入城观礼的人若是没什么身份名头的,都要搜检确保不带违禁品。这个时代的人平素连走路靠右行驶的习惯都没有,所以稍微强化一下管理,对于秩序的提升还是很明显的。而且维持秩序可用的手段也不用和后世那般顾忌——后世太讲人权了,武j排个人墙还不能用武器,不能设拒马,否则就有各种社的美分日杂法棍苏粪牛屎过来挑事报道泼脏水;而如今这个时代这些手段随便用,想要不服逆向行驶的,枪杆一顿殴打就服了,所以虽然足足四五十万人围观的大型活动,也总算没有闹出乱子。 万众瞩目之中,仪式终于开始了,钱惟昱先是穿着着星兜月铠、外罩金丝战袍的戎装服色,腰悬安纲童子切宝刀,由随侍宫人拿着吴越王、天下兵马大元帅印玺、籍册诸般信物,缓步登台——在加天子冠之前,钱惟昱的身份中还是以天下兵马大元帅头衔为尊,故而出场时候的装束自然还是铠甲戎装。只是他毕竟已经十几年不需要亲手动刀杀人了,星兜月铠这副陨铁锻成的宝甲,也被缀饰了无数金银贴箔、七宝装成,浑然成了典礼用品,若是拿来上战场的话,相信就凭这隔着几里地都能看到金银宝石反光的装逼外观,早就成了箭矢枪炮集火的对象了。 登台之后,自然是由十三叔、礼部尚书钱弘俨主持,行百官将士朝拜劝进的礼仪,由藤原为时引领朝贡臣服诸藩国代表跪拜唱礼,诸般繁琐不一而足。钱惟昱撑着重甲坚持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宣布加冕的时刻,钱弘俨代读了诏书旨意,正式宣布了国号、年号,随后就有宫人端着十二旒冕托在盘中、跪进于钱惟昱面前。传统天子所用十二旒冕必须是用东珠缀连成旒,不得用其他宝石作为旒的装饰(其他宝石只能缀在冕身上嵌入),故而虽然如今吴越富有四海,外邦宝石贸易、进贡所得甚众,钱惟昱也没打算在这一点上标新立异。 钱惟昱亲自取下星兜,把十二旒冕戴上;又用五爪龙袍换掉原本的明黄斗篷,没换内着的铠甲,随后升座,数十万人如海啸席卷一般,由近及远纷纷跪伏,蔚为壮观。 自己正式做了天子,然后便该是一连串的升赏册封环节了,整个过程依然是非常繁复。 首先第一步要追封的当然是“天子七庙”,也就是皇帝自己的祖宗,这个程序是绝对不能乱的。按照周汉昭穆礼法,诸侯本有五庙,天子方才准有七庙。天子的七庙是四亲、二祧、原始;诸侯五庙则只有四亲、原始,省去了中间的二祧;吴越国本来在称帝建号改为大明之前,已经是多年的诸侯国了,所以五庙还是有的,现在升为天子反而非常容易——因为吴越第一代国王,武肃王钱鏐算辈分是钱惟昱的曾祖,故而钱鏐追封过的“四亲”辈分,已经涵盖了钱惟昱的“四亲、二祧”。 “四亲”,就是指皇帝或国王的高祖、曾祖、祖父、父亲四代。“二祧”则是往高祖在往上追溯两代,也就是高祖的祖父、父亲,当然在古代中国的严格礼法之下,这些辈分都是有专有名词称谓的。根据十三经中的《尔雅》释亲篇所载,“曾祖之父为高祖,高祖之父为天祖,天祖之父为烈祖,烈祖之父为太祖,太祖之父为远祖,远祖之父为鼻祖。”七庙中除了四亲、二祧外,最后那个“原始”指的就是鼻祖,但实际上不一定严格界定鼻祖与称帝者之间的辈分,而是会尽可能在自己同姓者之人当中找尽可能古老、有名望之人认为鼻祖,加入七庙的“原始”,如唐朝建立时,认为姓李之人最古最有名的就是老子李耳,便认老子为鼻祖,称“太上玄元皇帝”,也就是“太上老君”封号的来源。钱惟昱需要的原始问题,也就是把当年他曾祖钱鏐已经考证过的姓钱的人里面最有名的拿出来晃一下就行——虽然钱鏐之前,中华历史上实在考证不出啥姓钱的人特别有成就。 按照礼法,“原始”、“二祧”上面都可以把当初钱鏐册封的代数减三代后照抄,只是从吴越王的身份改成了大明天子身份,分别给了“明始祖”、“明烈祖”之类的庙号。到了四亲之后,才是需要好好斟酌的,而且四亲的辈分不仅要追封皇帝,还要追封太后,也就是把皇帝的高祖母、曾祖母、祖母、母四代也给尊号。钱鏐当年追封其生父钱宽为“吴越英显王”,其母水丘氏也有封号,到了如今,钱宽便成了“大明艺祖”,水丘氏也等例升级。 四亲的下面三代,因为已经是一方诸侯了,而且功业不小,要想上庙号和美谥自然也容易得多。武肃王钱鏐追封为大明太祖、文穆王钱元瓘为大明高祖、忠献王钱弘佐为大明太宗,都是实打实的正牌皇帝庙号——太祖和高祖,按照礼法也是可以由不同的人拥有的庙号,如唐高祖为李渊,但唐太祖庙号为李渊之父李虎所有。盖因唐人以为唐之所以可得基业,是李虎在北周武帝时便封为“唐国公”打的基础。后世若是实际成为割据政权首脑的那一代,和该姓首次得到王、公封号不是在同一代,便以首次或王、公者为太祖,以实际割据者为高祖。 至于钱惟昱那两个曾经当过国王的叔父钱弘倧、钱弘俶,就没有那么好待遇了,按照礼法要追封为皇帝也是可以的,不追封为皇帝也情有可原,都是看开国天子对尊长是否宽厚多恩罢了。不追封的古例,如孙权称帝时便只称江东基业的实际开创者孙策为“长沙桓王”,连个皇帝都不给(孙坚则给了武烈皇帝),加上后来孙权对自己侄儿孙绍子嗣的迫害,在史书上落得个刻薄寡恩的恶名。追封的古例也不少,如晋武帝司马炎代魏后,不仅追了自己的生父司马昭为皇帝,也追了伯父司马师为“晋世宗、景皇帝”。 因为吴越国自钱鏐以来优良的家教、代代训诫的兄弟和睦施恩传统,钱惟昱要想学孙权的话还是不太容易,加上他的堂弟钱惟治、钱惟濬基本上没有渗透军方的威望,给作古之人上个号也就是了。当然,即便追为皇帝,那两人能拿到的庙号肯定比钱惟昱的生父钱弘佐的“太宗”要差很多。最终钱弘倧为“明代宗景皇帝”,钱弘俶为“明惠宗闵皇帝”,也算是全了钱惟昱和睦宗室的名声。 封完了死人,后面才处理活着的宗室,钱仁俊、钱弘亿、钱弘俨三个皇帝的伯叔,,原本是郡王头衔,照例如今要升为亲王。钱文奉、钱文炳、钱惟治、钱惟涣这些原本更第一级仅为侯爵、担任一省三使职责的,则可以酌情升为郡王。 “……兹命枢密使、苍梧郡王钱仁俊为桂王,增实封三万户,赐御前不名、剑履上殿。户部尚书、同平章事、豫章郡王钱弘亿为鄂王,增实封三万户,赐御前不名、剑履上殿。礼部尚书、同平章事、延平郡王钱弘俨为闽王,增实封三万户,赐御前不名、剑履上殿;广东节度使、检校太尉、会稽郡王钱惟治为东瓯王,增实封两万户,赐剑履上殿……” 随着一道道冗长的旨意宣读,所有皇室健在的、可以升为亲王身份的人都升到了亲王。钱弘亿的嫡长子钱惟涣也得到了从侯爵升为郡王的机会,埋下了吴越国宗室王爷不能彻底世袭罔替的伏笔——在钱惟昱看来,后世明朝的藩王实在是封得太多了,每一代皇帝的亲兄弟都是亲王,而且亲王的嫡长子承继王位的时候居然都不用每一代降一级,几百年后肯定会膨胀到耗竭国力。这一点上,反而是满鞑子的世袭罔替铁帽子王与降级爵位相结合的制度比较完善,可以让王爵拥有者在七八代之后恢复到没有爵位的状态,免得膨胀。 封王封侯的事情基本上都办完了,却没有提到钱惟昱的独子,诸人心中的悬念自然还是不能放下:究竟是先给一个亲王的封号,还是直接册封为太子,以免正朔不明呢? ... 第460章神谕不可违 万众仰望之间,钱惟昱的独子、还有两个多月就要满七周岁的钱曙,不依赖别人的搀扶,一板一眼地行到台下,然后恭恭敬敬站在那里等候。刚刚接受册封的一些郡王则才谢恩退下不久,原本窃窃私语的人到了这一刻也都安静了下来,等待着宣判的结果。 因为从小注意营养和锻炼教育,如今快七岁的的钱曙已经长到四尺半高、四十多斤重,比同龄幼童至少高壮了一大圈(折合现代度量衡1米3高、55斤重),哪怕同是宗室的旁系孩童,十岁年纪的才长这么大体格的也属寻常。 靠着教育得法,两年前,也就是五周岁的时候,钱曙便已经在清少纳言等宫中女官的教育下、周嘉敏等的熏陶下,认得了两千来字在胸中,还靠蒋洁茹和张湛然习学了加减乘除算学和基础的自然常识。从那时起而后,钱曙的课程便已经从普通的识字教育和基础算数、锻炼身体几项之外,加上了许多本不属于这个时代孩子教育的内容了。文化课方面为了让孩子获取人望和收拢文人之心,略微找林克己、徐铉等宿儒教习四书五经和诗词也是必须的,然而每天读这些内容的时间绝不可以超过一个时辰,偶尔也由钱惟昱亲自过问提点教学。至于处世哲学和世界观的行程,钱惟昱可不许儿子被腐儒毒害了,儒学之言,只能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批判着吸收了。体格方面,从五岁那年起钱曙就被要求派去蒋家练习水性,两年来每天都要游泳一刻钟,还学会了驾船操舟,博览风物以增广眼界,知道乃父当年打下了多大一片基业,也免得钱惟昱这辈子好不容易建设起来的汉人向海之心重新被狭隘陆权思想磨灭了。 今日的钱曙,身着淡黄色绣袍,也算是衣袂飘飘,挺拔成熟,左近之人见了,莫不觉得此子不凡。因为皇长子原本从不在百官面前露脸,这一番出场着实镇住了不少人新。 台下文官中,以徐铉、徐锴兄弟为代表的一小撮人,或许是此刻最为忐忑的一方。因为徐氏兄弟毕竟和周宗有师生之谊,周娥皇周嘉敏论世交也是他们的师妹,南唐投降过来的文臣,多少有些期待周氏姐妹能够给钱惟昱生下继承大统的儿子,纵然如今这个期望已经很渺茫了。 …… 在众人的等待中,仪式却显然没有如预料的那般步骤进行——钱曙在台下行礼后,只是一动不动颇有定力地枯站着;上头一直宣读着钱惟昱旨意的钱弘俨,也念完了手头的东西、退到了一边,改为一个内宫女官上来继续宣读另外一份旨意。稍微出入过内宫的个别宗室与高官,乃至在场全部宫女宦官都认得,这个宣读的女子乃是宫内卿、清少纳言了。 “日本国女皇、御妻选子;及皇长子钱曙上前听封……” 这一句话念完,前排一溜凤辇内当先一座被压低,宫女搀扶出一个袅娜纤秀地女子来,面上垂着纱帘,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便是选子天皇了,端丽贞静地在御前福了一下,等着谢恩。上头清少纳言也不停顿,骈四俪六念了一番歌功颂德的言语,诏书最后说道:“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兹以御妻凭人君之位、举日本国以入我中华,此亘古未有之盛事。更兼其身洽均平之德、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称、宜膺茂典。为尊其位,不宜以先后为拘,今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 洋洋洒洒三四百言,一言以蔽之,便是要册立选子为中宫皇后了。说完选子的册封之后,也不给人留反应时间,马上说了册立钱曙为皇太子的旨意,众人唯有跟着一起谢恩,虽然册立皇太子的旨意更为礼法繁复,但是却没有让人对于选子那件事情这般震惊。再从往后,才轮到其他几个可以有资格封为皇贵妃、贵妃的后宫女子,比如周娥皇、柴熙蓉这等身份尊贵或跟钱惟昱最早的,被册封为两宫皇贵妃;周嘉敏、杨云娥、蒋洁茹被册立为贵妃。其余陈玑、安倍素子等人上不得台盘也就轮不到在这种场合公开册封;而张湛然、顾少妍、清少纳言等还有别的女官身份,不宜过了明路,自然是终身都得不到名分了。 …… “可恨,大哥,这一招可是不仅把皇太子之位都定了,连师妹的中宫皇后之位,居然都让与倭女,陛下如此,可谓不公啊!自古纲常正朔,乃我辈读书人必当坚持之要务,陛下文名泽及天下,咱不能坐视陛下为此不合礼法之事啊!不如便联名请谏吧!” 台下徐锴恨声连连,对着徐铉不平地说道,徐铉也是暗恨,却比弟弟更沉得住气,这个世道终究还不是太平时候,文人的影响力还有限,钱惟昱今日的布置显然是处心积虑,犯言直谏除了毁了朝廷体面,也改不了什么事情。 “二弟不可鲁莽,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今日大典,不可抹了陛下面子,不如徐徐图之……” “此事若是定下了,难道将来还能废后不成?徐徐图之便更不成事了,师妹若是可以为皇后,则我江表文人一脉自可在朝中更增影响,否则岂不是一直要被两浙之人压住了^” 徐铉正在想办法劝说徐锴不要意气用事,却看到了一件令他目瞪口呆的事情,以至于他都不需要劝说了。 “快看,那就是日本使节为了庆贺日本女皇被陛下册为皇后、两国合邦盛况所进献的祥瑞么?”“定然是了,那不就是一个大铁笼子罩上纱幔么?里头能有啥奇物?”“你懂啥,那种东西叫‘萨摩纟并’,可不是普通纱幔。” 徐铉徐锴兄弟也如众人一样被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原来就在他们窃窃私语的当口,日本国归顺后派了原本的左大臣藤原为时献上东海祥瑞供物,这几天原本各种上台面不上台面的祥瑞也见得多了,不过这件东西既然要这个点拿出来镇场子,显然是说明其含金量不一般。 说不定,今日把场面弄得那么大,允许数万官兵、数十万百姓围观,就是为了让这件祥瑞出彩,而且定然是不可能出岔子的那种。 “究竟会是何物?难不成日本国进献了这么一件祥瑞,就想让他们的女王当咱大明皇后一事再也不遭人忌了么?” 在徐铉的注目默念中,悬念却没有这么快揭开。日本国使团居然还好整以暇在御前摆开架势,焚香礼赞、奏乐张扬、做足了前戏,烘托即将献上的东西非同一般。 带队演奏的,乃是源博雅,他被后世称为雅乐之神,那笛箫、筚篥、箜篌等竹乐自然是神乎其技的。哪怕是周娥皇的水平,最多也就在弦乐上略胜源博雅半筹,而竹乐肯定要推源博雅为当世第一了。徐铉耐着性子听了一番那阵古雅的音律,到最后才根据氛围、断章节奏和场合推算出:莫非这便是上古雅乐《箫韶》了么? “韶”这种音乐,读书人纵然不听音乐,也是闻其大名的,毕竟那是一种象征着“三代之治”的上古雅乐,“孔夫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典故,在儒学大昌的朝代,足以令天下人神往。不过韶乐也有多种表现形式,大致相当于古代也有管弦交响诸般乐队,可以用不同的器乐演奏韶乐,连金石之物的编钟、石罄也有加到韶乐中的。千百年来虽然多有失传,终究有一鳞半爪的传承。只是没有箫笛之属的全谱存世罢了,以徐铉这种学问排得上当世前十的名家宿儒,也要听了许久之后,从旁的乐器的表现效果借鉴猜度,才敢如此推断。 “想不到日本国小邦,也有如此上古礼法,倒是不可小觑——是了,这源博雅便是纂《长秋卿竹谱》之人,听师妹言,她所复的唐宫《霓裳羽衣曲》古谱,也是从源博雅处得来。想是东海之外这日本国千年无战乱之祸,不曾改朝换代,故而从汉唐所得一鳞半爪,也得保存周全,倒是我华夏之地,天子改姓数十朝,古物湮没无闻……罢了,然则光靠此物,如何作得祥瑞?箫韶……箫韶九成……啊,莫非笼中便是……” 徐铉念及此处,目带惊惶地抬头,死死盯住那铁笼,只见笼子突然打开,纱幔也散落开来。一阵炫目反光之下,一只三尺长短的绚烂飞禽——哦不,确切的说,是此鸟身段并不长,只不过一尺有余,但如果算上飘曳玲珑的尾羽的话,则远远不止三尺——跃出笼子,清鸣数声,盘旋周遭,随后停在了选子皇后的凤辇上。七色尾羽与两翼、背部缭绫织锦一般的秋毫细绒,在阳光下居然反射出七宝之色。 “凤凰啊!快看,那是凤凰啊!”人群很庞大,也不是人人的目力都超群,所以后排的人自然不可能第一时间看清,但是这种场合,只要有人宣扬,马上就可以传播开去,后面的人纵然看不真切,也会让这种认识如海啸一样蔓延。 然而,徐铉距离那绚烂的飞鸟不超过五十步,他可是看得至真至切——那绝对就是真的凤凰啊!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箫韶九成,有凤来仪’,箫韶九成,有凤来仪……莫非日本国女王为皇后,真的是天命所归?啊,居然还不止一只?两只、三只……八只、九只,这么多?难不成日本国当真是凤凰多如……箫韶一成,便要来仪一凤不成?” 徐铉觉得他的大脑已经当机了,痴痴傻傻地站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 第461章新朝制度 当着几十万人的面,把凤凰这般的大杀器祭出来,那种神谕的神意自然是不可以再违逆了。别说徐铉这些目击者被唬得痴傻不堪、不敢再谏纲常伦序方面的废话;哪怕是旁边凤辇内的周娥皇本人,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也彻底震撼得瘫在了座椅上,哪怕放下帘幕不去看外面的景致,鸾凤的形象还在她脑海中萦绕。 一只,两只,直到九只,日本贡使在源博雅的箫韶之乐中,一共放出了九只凤凰,似乎颇为训练有素一般地只萦绕在选子的凤辇上,随后起落于辇架飞檐各处,偶尔或有倏然垂首啄击凤辇上金质飞檐的动作,但是因为凤辇高大,再也不会有人怀疑飞檐的翘角顶部是挖了一个窝子,放了一些饵料的——凤凰不是非梧不栖,非露不饮的么?怎么可能吃凡鸟的食物呢。许是为了应景,说句题外话,今日选子女天皇的凤辇,还真就是与众不同,周娥皇与柴熙蓉等女用得辇都是檀木制成的,按说华贵不凡,而选子的辇是桐木的,开始众女心中不解,还以为纯属为了贴合日本传统,如今才知道是为了和凤凰的景配合得丝丝入扣。 万众瞩目之下,选子从凤辇中款款缓步而出,脸上面纱依然一丝不苟地挂着,随后抬起柔荑,任由一只凤凰停在臂端,轻轻捏住凤爪,随后另外那只纤手一挥,其余凤凰散去数只,分别落在周娥皇周嘉敏柴熙蓉等贵妃的辇上,算是散布恩泽,然后才款款带着手臂上的凤凰回到辇中。凡钱惟昱册封过的皇贵妃、贵妃都算是“雨露均沾”了,倒也和谐——毕竟自古没有几个女人,哪怕是皇后,皇妃有资格被凤凰亲近的,传说中无非也就是“吹箫弄玉”等寥寥传说例子,今日选子这般施恩,其余妃子纵然有心中曾经对皇后之位有过一丝觊觎的,如今也是心悦诚服了。 欢呼与膜拜还在继续,人人都是发自心悦诚服地顶礼膜拜。凤凰这种存在,从来只在传说之中,又有什么人能亲眼目睹神话中的东西呢?今日这般奇观,无数人都已经觉得此生没白活了,对大明的国运和对钱惟昱夫妇的忠心更是爆棚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没文化的人甚至直接把钱惟昱夫妇当成了神祇一般敬畏。 山呼海潮的欢呼膜拜中,又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登基大典后续的程序总算是跑完了,数十万人在安排下有序退场,直到傍晚时分才全部散完,随后才是护卫的军队——因为时间太久,文武朝臣在典礼结束之后有就地赐宴吃喝,军队则只能靠腰便当这种携行食就地充饥,这也决定了仪式的时间不能拖得太久。皇室回宫,当夜无话。 …… 世界上当然不可能真的有凤凰了,藤原为时和源博雅进献的,实则是麻逸国与三屿国以南、前去巴布亚岛的半途中一处小群岛上的海外奇珍鸟类——也就是后世人所熟知的极乐鸟。这种鸟体长二三十厘米的不少,并不算很大,但是若是从其中选取蓝色极乐鸟这个亚种,并且好生培育的话,尾羽拖长将近一米也不是不可能。加上此鸟的羽毛极为纤细飘逸,不比孔雀尾羽粗重,所以极乐鸟的飞翔能力丝毫没有因为华丽的毛色而丧失。这种情况下,在数年之间对多个优选极乐鸟亚种进行育种选培,得出其中样子最为绚烂的,正好拿来冒充凤凰。 极乐鸟的原产,位于印尼马鲁古群岛。那是一个位于印尼最东北部香料群岛边缘、靠近太平洋深海的小群岛,相较于其他印尼群岛而言,马鲁古群岛的地势比较陡峭高峻,也不出产热带低湿环境的香料作物,哪怕平行时空历史里,西班牙人数百年后来到这里时,最初也没有大力发展这一地区。加上极乐鸟是生活在马鲁古群岛的高山地区,航海家们如果不是从土著人手中得到土著刻意自行搜集的极乐鸟,光凭自己的探查科考,说不定几百年都发现不了极乐鸟这种物种。(最初西班牙人带走的极乐鸟,就是从土著人那里得到的礼物。) 不过现在这个时空,显然从土著人手中得到极乐鸟的希望已经不存在了。数年前,在征服麻逸国和三屿的时候,钱惟昱曾经给陈诲麾下一支嫡系水师下达了一个命令,运载一批日本国皇室死忠的武士到马鲁古群岛,然后由日本人动手,把群岛上总计十四个巴朗盖部落、八千多人的土著斩尽杀绝,鸡犬不留,而后又把这一海域列为探索开发的禁区。从血统上来说,这些土著人也就和台湾的高山族相仿,对于钱惟昱来说也没啥屠杀的心理负担,如此一来缺了土著带路党,哪怕将来有航海而来的探险家到了岛上,也不会深入高山寻找物种。在飞机发明出来的时代以前,说不定就没人发现得了极乐鸟的存在了。 真到了飞机发明出来的时代,哪怕以如今钱惟昱的蝴蝶效应,导致中国的科技环境已经在局部领域提升到17~18世纪,相信没个三百年也是出现不了飞机的。届时他的子孙已经一统天下数百年,早就建立起了统治传统与威望,也不虞神性渐渐削弱。 可以说,在这个权威沦丧的时代,在这个“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时代,钱惟昱为了把权威传统建立起来,实在是无所不用其极,无论是美化吴越国本就在同时代政权中存续寿命最长的特点、还是借入日本皇族万世一系的传承,以及伪造有凤来仪并且让数十万人亲眼目睹之的布局,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已经传承不再的王道正统存亡继绝。 皇后与皇太子之位,便这样板上钉钉了。凤凰的来源,一直是极为机密的事情,以至于马鲁古群岛上只有日本人登岛过,钱惟昱连自己的嫡系人马都没有用,怕的就是水师都是汉人构成,其中万一有小愤青是周娥皇的同情者,便会坏了大事。 后宫诸妃,唯有海商世家出身的蒋洁茹略微知道一鳞半爪的消息,然而她也得了贵妃的封号,自然知道要守口如瓶,决不能乱传话——蒋洁茹如今也有三旬上下了,一个三十岁了的女人,在古代纵然保养得法,也要担心普遍喜好幼嫩的皇帝圣眷不在、自己色衰爱弛。钱惟昱还算重情义,好歹和蒋洁茹也保持了十四五年的夫妻之实,每个月总要宠幸那么一两次,以蒋洁茹的出身,她已不能要求更多,也犯不着为了选子和周娥皇之间的胜负反而把自己的夫君得罪了。 …… 正月里,登基大典之后,新朝事务依然是忙碌不辍。百官都要升赏,朝廷体例都要改制以满足一个称帝皇朝的体面正统,钱惟昱在足足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忙得脚不点地,光是六部级别乃至朝廷直属官僚机构的改革,每天需要钱惟昱亲笔批复的就有几百项。后宫后妃除了选子每日可以端汤服侍外,其余着实冷落了不少。 比如通儒院这种秘书办事机构当然要直接改为翰林院。原本吴越国虽然有了六部,又有单列赐给“同平章事”的部分高官,却没有完整的三省建制,不管是“同平章事”还是“检校太尉太保”都是一人一命的零敲碎打。如今建立大明新朝了,自然也把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枢密院全部配齐。按照北宋制度,宋初时候也是沿用隋唐三省,后来三省除中书省外,其余名存实亡,整个宋朝后面八成时间里掌握政权的都是政事堂;然而钱惟昱登基以来,没必要大刀阔斧标新立异,只要做的事情和实际权限分配设计得好,衙门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 除了恢复一个正式朝廷必须有的部门之外,还有一番事务是大理寺、御史台这些司法、监察体系的建设。这个体系因为吴越国时期科举中就有了明法科,如今大明自然是不能用进士来担当中枢司法官僚了。而是从明法科拔擢——这也导致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明法科自从设定以来,至今不过十年出头,因此能做到大理寺卿的人,最多也就十二三年仕途,论老资格绝对是不够的。钱惟昱咬了咬牙,觉得国朝建立之初,司法终究权力不大,哪怕有偏颇的事情,若是大案要案,自己圣裁就是了,于是坚持让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也非要从明法科科举出身之人担当,结果最后这两个衙门成了吴越中枢最为年轻的衙门,主官都没有超过五十岁的,为后来大明朝不同科举科目出身官员不得流窜任职定下了一个坚定的祖训。 到了三月间,大明朝的体制架构改革总算是初步完成了,数以千计的各类官吏被充实到各处队伍中,连四川和淮南汉南新占领区的统治力度也几乎赶上了老光复区。后宫方面,因为皇后和太子之位彻底确定,钱惟昱多年来一切小心谨慎都被放开了,除了不能生育的周嘉敏之外,别的妃子也毫无保护地在这两个月里雨露均沾分摊到了几次恩泽。于是蒋洁茹、周娥皇这些已经年过三旬的女子终于又怀孕了,连清少纳言和陈玑也首次珠胎暗结。四个妃子的身子先后相差,也不超过两个月。后宫对于这一波创造了皇嗣孕育**的盛况颇为振奋,不过能有几个男丁,那就纯看那些女子的造化了。 ... ... 第462章暴怒的赵炅 北宋太平兴国二年、大明洪武元年正月初九。 “啪~哗啦~” 汴京皇宫,赵炅的御书房内一阵阵清脆愤怒的声响,一套套珍贵的建窑贡瓷茶具被摔在地上砸碎成片片零落之状,赵炅双目赤红,犹然愤恨不已,两边的宫女太监们自然是吓得默然噤声,抖得体如筛糠,唯恐陛下盛怒之下没东西砸了把火发泄在自己头上。一个宫女因为碎瓷片溅射过来时划到了纱罗裙装下的小腿,吃痛缩了一下腿脚,略一趔趄,便被赵炅给盯上了。 “怎得?朕还砸不得么?把这贱婢拖下去杖毙!快!怎得还要朕亲自动手么?”两旁的人也不过是略一犹豫——因为杖毙宫女的事情本不是他们这些服侍人的人做的,一贯都有专门力大的太监动手,所以就算皇帝开口了,也是要传人来动手的,不可能就着御书房内服侍人的这些手脚无力之人乱打一气——然而就是这么一阵短促的犹豫,便换来了赵炅迫不及待地亲自动手从御座后头架子上抽出宝剑来,一剑剁过去,把一个娇花骨朵一般的豆蔻宫女给脑瓜开瓢,一命呜呼去也,当真是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杀了人,赵炅似乎发泄去了不少愤恨,吩咐道:“去吧宫中所有建窑瓷都搬过来,统统砸了!凡是吴越狗贼当年进贡的御用器物,一件不留!对,还有湖州贡的缭绫,也全部剥了,谁还敢穿南蛮子狗贼缭绫的,通通以附逆之罪论处!” 宫女太监慌不迭地作鸟兽散,许久之后又是一通碎瓷裂帛之声,御书房门外院子里一片狼藉。幸好这时候有太监来禀报说宰相赵普、卢多逊二人求见,赵炅知道大事要紧,也就停止了发作,让宫女们彻底逃过了这个劫难。 赵炅整了整仪态,在外殿接见了赵普等人,面上怒容只是稍稍敛去,然赵普卢多逊都是贼精贼灵、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上意的人,怎会看不出赵炅的怒态呢,所以说话自然要更加陪着十二分的小心。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赵炅杀兄夺位至今,一年多来,对于文官队伍自然也是要整顿的。陶谷、薛居正那样纯粹的文学之臣、认死理的刚直之士,当然要从高位上扒下来。赵普算是当初恶了赵匡胤、全靠赵炅重新提拔上来的,用起来没什么忠诚度的问题,赵普也没退路;而卢多逊便是靠着站队挤掉了原本陶谷的位置,对赵炅自然也感恩戴德,他们为首的一撮人,便是赵炅文官队伍的核心依靠力量了。 “钱逆僭号称帝,伪称‘大明’国号的事情,想必陛下也是已经深知其事了。钱逆虽然猖獗,然称帝之事,在巩固了内部人心的同时,也对未曾附逆的良善忠义之人是个阻碍。陛下万不可过于气愤,伤犯了龙体啊。” “不错,朕今日找赵相前来,便是问这事的——钱贼胆敢称帝,那便是自绝了那些还伏在暗处心向后周的遗老遗少了,至于从此事中提振民心士气的,无非也就是原本吴越国领内的老人而已。当此之时,朕欲寻个机会,御驾南征,速战速决,亲破越贼主力,如何?”赵炅沉吟之后,还是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了,毕竟赵普面前没啥好玩虚的,大家知道的彼此脏活太多了。 卢多逊闻言,赶紧出谋划策表功道:“陛下!御驾亲征固然可以凝聚大军士气,不虞有将帅首鼠两端降贼,然汴京若是不稳……而且武功郡王尚在长安,并无过错,此前越贼为了打击我大宋士气,招降曹彬等将领从贼时,便多有中伤宗室和睦,纵然陛下待武功郡王如故,也难保没人心怀猜忌……” 卢多逊口中所称的武功郡王,便是赵匡胤的嫡长子赵德昭了,赵炅杀兄夺位的事情毕竟不能过明路,如今扣在赵炅头上的弑君恶名也就只有一项毒死了柴宗训而已,就是柴宗训,官方宣传口径也是不承认毒死的,只说暴病而亡,只是因为吴越人在宣传舆论战上手段比较高明,所以赵炅再怎么说不是自己杀得都没人信。而赵匡胤明明是他亲手杀死的,事实上朝廷也暗流涌动,但绝对没人敢拿出来说。这种情况下,再无缘无故动赵德昭,可就非常危险了。 赵炅脸色一冷,却没有发作,可见卢多逊此番说出这番话,也是想纳投名状了,而且用词还比较委婉,若是自己再拿腔作势惩处对方的“无礼揣测”,难免要寒了人心。故而深呼吸两口,忍了一忍之后,赵炅转去询问赵普道:“则平觉得如何?” “回禀陛下,卢公所虑,也不无道理,然却不是陛下亲征的主要问题所在。陛下不忿越贼僭号、窃伺神器,想要亲征讨伐也是常理,然也要思忖攻击何处才能伤到越贼筋骨。蜀地之丢失,非战之罪,也是多因王全斌割剥元元,搜刮蜀人过甚,以致民变先起,加之越贼多年处心积虑,居然在戎州之南、蛮夷之地,经营了丽水入川之航道,才让越贼兵马源源不绝而入川。在水师不利、攻坚无能的情况下,若是图谋复蜀,则进攻一方定然比之防守一方靡费数倍!由此观之,蜀地不如以越贼据剑门关、朝廷大军守葭萌关而对峙,方是持重之策。蜀地既然不可图,其余楚、吴等处,皆有长江天险,并淮河汉水,越贼水师犀利,远非朝廷水师可比,既不得渡江,其余决战岂不是虚妄之言?” “则平的意思是,只能任由越贼想战便战,不想战便据江自守,朝廷大军便拿越贼毫无办法了不成?钱惟昱称帝消息不出数日就传遍汴京了,朝廷若是毫无出兵讨伐,吊民伐罪之举,天下人望当作何处!难道你不知道越贼的水师假扮倭寇,已经把齐鲁盐政扫荡到十不存一,朝廷官盐产量,已经持续半年折损了七八成,再这般下去,难道还等着越贼花上七八年把朝廷直接渴死、不战而屈不成!” 见赵炅真怒又要失控了,赵普也是心中发苦,不敢正面接话,虽然他说的意见一直是持重之选,也是当前状态下北宋朝廷可以做出的最好选择了,不过另一方面,赵炅强调的困难也是实情。半晌,等皇帝冷静一些后,赵普才斟酌着接话:“朝廷天兵威武,自不待言。如今虽然连连受挫,终究归结也就是如前所述三点:蜀地人心不在宋且越贼早有准备;汉南淮南朝廷无水师之利,且越贼去岁北进时朝廷正因蜀地与关中武功郡王疑虑而牵制了大量人马。如今陛下对局面的控制也已经基本完成,武功郡王也翻不起浪来,若是有机会与越贼堂堂正正地面决战,并且把越贼人马引诱至平原阔朗之地,倒是有可能一举而歼灭越贼主力精锐——如此这般,倒是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的打法了。陛下若是允许,倒是可以思忖此法。” “说说看,如何才得诱敌平原决战?” “陛下,朝廷水师如今要渡江渡淮,显是不能的。要想决战,无非要引诱越贼兵马在汉北、淮北之地渡河攻取我大宋几处州郡,而后朝廷大军掩杀围堵而至,若是越贼谨慎,一样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愿意放弃汉北淮北的桥头堡,那么朝廷的诱敌之计便不能奏效,若是钱惟昱贪婪,到手了就不愿意吐出来,则朝廷正好可以得到大决战之机。不过此计要想实施,非得有些诱因,否则朝廷主动放弃要隘弃守,越贼定然会疑心其中蹊跷。” “那么,且不管如何诱敌——如果可以诱敌的话,则平以为战场当选在何处为上?” 听了赵炅如此问,赵普倒是宽心了些,都绕过中间的计谋实施,直接问在何处诱敌,那就说明赵炅已经是对吴越人恨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为了歼灭吴越人的主力,在动机上已经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了。决心有了保障之后,后面的运作才能更有希望,当下赵普抖擞精神,把早就想好的几个预案提了出来: “臣以为,诱敌决战的战场,无非有两处,一处便是汉水之北的新野、南阳之间;另一处,则是淮北的徐州。这两处都是与汉水、淮河若即若离的南北要津所在,距离如今敌我边境也不远,却又不至于被越贼的水师直达城下。朝廷大军驰援这两处,无论兵马调度还是粮秣拨给,都不虞被水路断了粮道。纵然要用到运河的,以运河之浅狭断然无法通巨舰舟师,哪怕吴越人把战舰开进运河,以如今攻守城火炮在步军中的普及,也已然可以以重炮截河轰杀。故而,我军可在淮北宿州寻机示敌以弱,诱越贼精锐主力一部度淮夺宿,而后觊觎徐州,贼若冒进,纵然徐州坚城落于贼手,朝廷也可团团围困逼敌决战。若是选择新野、南阳一带为诱饵,则首先需弃守与襄阳隔汉水相望之樊城,使越贼得樊城为汉水之北的桥头堡,然后再步步诱敌深入。” “南阳靠近畿内,诱敌于此,虽然便于朝廷大军转运,粮秣补给,但是若然有个闪失,越贼便可直捣汴京以南各处,殊为凶险;如此,便不如选徐州稳妥——这诱敌之处,便选在徐州吧。借口计策,则平再去好生谋划,总归要吧越贼从淮南龟壳里勾出来才好,也不急在一时。朝廷兵马,也要尽快调度整备起来,那事朕却会责成石守信高怀德去办。” ... 第463章天予弗取 赵炅在汴京对新建号立基的大明朝恨得牙痒痒,谋划着动刀兵南征讨伐的当口,钱惟昱那边,对北宋的敌视也是丝毫不弱的。 自从去年秋天开始,吴越军队在短促的半年征战之后得到了半年的休整期,损失的人员得到快速从预备役中补齐的待遇,经历大战磨砺的部队也获得了总结与成长。甚至有了曹彬这块投降的招牌之后,对于那上万的原北宋禁军、水军投降战兵,吴越人也进行了为期半年的洗脑教训,挑出本性不算恶劣的良家子兵员充实到吴越军队里去。反正基层士兵在同一民族内战当中也谈不上啥民族大义;有钱、待百姓好的、施行仁政的一方自然可以争取到更多士兵真心投效——一言以蔽之,对于洪武元年的对外战事,钱惟昱的准备绝对比赵炅更为充分。 赵炅那边,所缺少的,无非就是一个合理的机会把大明军队主力一部引诱过淮河决战。单但是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毕竟宋军不能直接把宿州撤守,或者削弱宿州兵力来引诱大明军队渡河攻城,那样诱敌的目的就太明显了。需要一个必要而真实的借口,让宋军显得“另有变故、不得不撤走淮北大军以增援其他战场”。 赵普还在想着如何寻找这么一个契机,上天却直接赐给了这么一个机会。只是对于赵炅和赵普来说,这是一次上天赐予的变故。而对于钱惟昱来说,这只是一次根据他对历史的认知,早就已经料到其轨迹,并且深知可以利用的变故。 …… 大明洪武元年、北宋太平兴国二年、辽国应历十九年,二月十二。这一日,在辽国发生了一桩大事——在位十九年的辽国皇帝耶律璟,因为近来杀戮近侍之人过多,导致几个不甘心坐以待毙的侍从之人,如近侍小哥、盥人花哥、庖人辛古等共六人,在这一天清晨趁耶律璟“欢饮方醉”,将其杀死。而且事发当时,耶律璟还不在上京城内,而是在黑山围猎(黑山在今内蒙古巴林右旗境内),这就进一步加剧了辽国政局的动荡。 统治辽国十九年的“睡王”死了!这个以白天从不起床、夜里从不睡觉、整夜通宵喝酒、处理政务的时候也喝酒而著称的昏君死了!而且是被弑君杀死的! 关于耶律璟的死因,无非也是他太过昏庸,又太过残暴。从应历十三年,也就是六年前开始,他的嗜酒和酒后残暴已经发展到了每年都会酒后无故杀死近侍之人的程度,按照辽人实录记载: “应历十年八月,以镇茵石狻猊击杀近侍古哥……应历十三年正月,杀兽人海里。三月,杀鹿人弥里吉,枭其首以示掌鹿者。六月,杀獐人霞马,近侍伤獐,亦杖杀之。十一月,杀彘人曷主……十四年二月,支解鹿人没答、海里等七人于野……十五年三月,虞人沙剌迭侦鹅失期,加炮烙、铁梳之刑而死……十六年九月,杀狼人褭里。……十七年四月,杀鹰人敌鲁。五月,杀鹿人札葛。六月,支解雉人寿哥、念古,杀鹿人四十四人。十月,杀酒人粹你。杀豕人阿不札、曷鲁、术里者、涅里括。杀鹿人唐果、直哥、撒剌。十二月,手杀饔人海里,复脔之……十八年三月,杀鹘人胡特鲁。四月,杀彘人抄里只。六月,杀彘人屯奴。十二月,杀酒人搭烈葛……” 概括起来的说,那就是给耶律璟饲养马牛羊猪鹿獐狼彘虎豹鹰犬的侍从,还有给他酿酒做饭侍候起居的人,只要耶律璟喝醉了,那就逮谁杀谁。他自以为这些近侍都是无用之人,不比朝廷大臣、军中将领,杀再多也无所谓,结果居然被自己的厨子和服侍自己洗漱更衣的人合谋,用菜刀干掉了。 耶律璟之死的消息,配合一个去年年底得到的利好消息——北汉睿宗皇帝刘承钧,在五个月之前,也就是公元968年八月,也已经病死了;刘承钧死时传位给了他的养子刘继恩,然刘继恩因毕竟没有先帝血统,对北汉军力控制不足,被权臣郭无为夺取了朝政实权;在刘继恩试图夺回实权、诛杀郭无为的时候,又被郭无为先发制人抢先动手弑君,杀死刘继恩,改立刘继恩的弟弟刘继元为帝,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北汉后主。郭无为自己则掌握北汉政权实权。这件事情发生在968年十月,也就是说刘继恩只当了不满两个月皇帝就被杀了,刘继元继位也仅仅只比南边钱惟昱建立大明早了两个月而已。 当然了,按说北汉在去年下半年连续死了两个皇帝,还出现了权臣架空新君的变故,按说对北宋而言本该是一个趁机收复河东失地的好机会。然而实际上各方势力当时都没有太看重这个变故,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北汉本身如今仅剩三州之地,不足挂齿,北汉能不能立国,不是看北汉本身军力是否强大、国力是否稳定,而是要看北汉背后的辽国局势如何。刘承钧刘继恩相继嗝屁的时候,辽国这个庞然大物看着非常稳健,赵炅自然不敢利用北汉皇帝连续驾崩的机会北伐。 直到如今,连辽国都发生了最高权力的更迭,而且先帝耶律璟还不是病死而是猝然被贼子弑君而死,这将带来整个北方多剧烈的洗牌啊! ……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赵普就激动地入宫找赵炅陈述新的方略: “陛下,这真乃天赐我大宋借口啊!北汉自去岁年底连丧二帝,权臣柄国,至今不过四个月。辽主有新丧,且听说辽人虽然马上拥立了辽国世宗一系的耶律贤为新君,然得位颇为不正:首先当年耶律璟上位时,乃是将辽帝血脉传承从世宗一系转会太宗耶律德光一系。如今耶律璟被杀而不已太宗系后人承继,辽人国内定然打乱,不服者众。 其次,便是耶律贤之立,也是颇多瑕疵。臣闻之,这耶律贤如今也不过二十一岁,十八年前,也就是如今刚刚被杀的耶律璟登基夺位的时候,当时只有三岁的耶律贤就因为世宗一系宗室多遭屠戮,受惊吓过度,终身体弱多病。此番耶律贤得以继位,全赖耶律璟被弑时其身边权臣萧思温之功——萧思温在耶律璟被弑后,先封锁消息秘不发丧,而后秘召耶律贤入中枢,以逼迫耶律贤许诺迎娶萧思温之女萧绰为正妻之条件,换取拥立耶律贤入承大统。由此观之,耶律贤不过是萧思温之傀儡,萧思温拥立耶律贤也不过是因耶律贤体弱多病便于摆布,而且可以让其女萧绰当上皇后罢了。 如此一来,我大宋出兵北伐北汉、辽国实在顺理成章。若是抽调武功郡王在关中兵马出潼关、经孟津助伐北汉,或是撤走宿州、徐州驻防大半兵力以向河北,都可顺理成章,定然不会让越贼起疑……唯一所虑者,便是陛下是否真要继续坚持我大宋‘先南后北’之国策了,辽人、北汉同时变乱,这等契机,怕是百年难遇,若是继续用这个机会和吴越人缠斗,只怕将来再想收复燕云失地便是难上加难了。” “当然要继续先南后北!刘继元所辖弹丸之地,取与不取又有甚的打紧。辽人虽然凶暴,却不可能让天下数千万汉人臣服于他们,当年耶律德光客死中原后,辽人再无一统中原之野心。普天之下,真正有心置我大宋于覆亡的,只有越贼有这般野心了——若是倒退两年,钱惟昱小贼依然是称吴越王,说不定朕还会被这厮骗过,以为他不过是想割据东南全一己之富贵,如今都悍然顶风称帝了,显然是要与我大宋不死不休,两者只存其一了!” 赵普也知道赵炅说的都是实话,当下长叹一声,应诺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决,朝中兵马这几日便该动手准备,立刻调武功郡王以长安精兵至洛阳,随后孟津北渡,与陛下亲统朝廷大军合兵一处,作北上之态。然只需在河东境内虚张声势、攻打周遭、迁劫百姓,不必真个缠斗,也不必等辽人援军前来决战。期间但凡相机如此如此……便可除却武功郡王。另一边淮北军兵也即刻启程北上移防河北,在淮北示越贼以虚。一旦越贼耐不住,渡河夺了宿州、徐州,我朝廷在河北虚张声势的大军便可顷刻回军,只要先锋缠住越贼,便不怕不能与越贼一部主力在淮北决战。失去了水师之利,自然可痛歼敌十万精锐。” “不错,果真妙计,这便立刻草拟诏书,到时按计行事。” 赵炅数月来难得第一次眉开眼笑,答应了赵普的计谋,一时之间除了樊城-南阳和汉中两个方向上对吴越人防守的六七万禁军兵力、配套厢军驻防兵力,与汴京城内仅三万留守之外,其余方向上的宋军殿前司禁军主力几乎全部调动了起来,摆出了貌似要全面趁丧讨伐北国的架势。 长安城内,不过五日之后,武功郡王赵德昭便迫不得已由于皇叔的诏令而起行了,并且把他在长安时有权调动的两万多禁军、数千厢军全部带上,凑了三万人马配合皇叔的战役。赵德昭今年也还不过十*岁,虽然到长安已经快两年了,对军队的控制力依然孱弱,两万禁军能有五六千是他赵德昭的嫡系死士都差不多了,其余的人马,只要赵炅有诏令要对付赵德昭的话,纵然不帮着赵炅下手,最多也就是中立两不相帮而已。此番前去,赵德昭也是心中惴惴,唯恐遭了不测。部队两日过了潼关,在崤函古道内行了三日,至洛阳歇息,随后就从孟津渡黄河北上河东,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 第464章斩草除根 三月初九,隆州城下,宋军行营。距离辽穆宗耶律璟被杀至今,也不过二十多天。 不得不说,宋人的动员效率和筹备调度还是挺迅捷的,萧思温封锁耶律璟死讯秘不发丧本就要一两天,加上耶律璟死在黑山,宋人职方司的探子最多也就只能部署在上京城,是绝对不可能跟着耶律璟出游围猎的,这就又要耽误时间。再算上传递、筹备、宋军出兵,仅仅在耶律璟死期后二十多天,就把北宋禁军的大部分主力调集起来,还攻打到了北汉国边境州城隆州之下,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 隆州,乃太原门户,东南边是辽州,隔着辽州再往南就是扼吕梁山与太行山要隘的潞州了(当年高平之战战场)。隆州城本不大,宋军此番前来纵然拿不下太原,拿下隆州小城还是轻而易举的。 围城已经三四天了,宋军的火炮纵然不如吴越同行的犀利,然对付军工更烂、基本没造出火炮的北汉人就绰绰有余了,隆州城墙被轰得七零八落,眼看再有一两日定然可以破城巷战。城门原本早就应该破了,却是因为北汉军对被攻击的城门内部填塞巨石夯土,堆砌封死,才避免了更早破城。然而夯死城门的下场也很明显,那就是绝对无法再从这处城门突围或者奇袭宋人。 城内的北汉军守将也算不得什么名将,史上籍籍无名,这一日傍晚,正想着是否要从北门,也就是宋军唯一还没有炮轰过的城门突围而走——宋人不轰北门,显然也是希望守城军队在围三缺一的情况下肯自己撤走,免得强攻巷战,人人狗急跳墙死战到底,反而增加宋军伤亡——这时,西门守城部队,却在打扫战场、回收攻城宋军射上城来的神臂弓弩箭时,从城楼柱子上拔下了一根绑着书信的箭矢。守门军官不敢自专,立刻将密信箭矢交给了城中最高守将。 那汉将得书,惊疑不定,展开看时,内中却大书百余字,并地图一张。大意是:“若我大军全力攻城,今日已然破城。然赵炅弑君杀兄,人神共愤,先帝旧将,多不愿为其用。今愿献上大军扎营图,若今夜突围袭营,西营当虚其外……” 书末没有任何落款印信,着实让人难以相信。然而书中所言细细思来却是实情——隆州守将今日自忖宋军完全是有能力结束战斗的,如今这般留手却是为何?而且不管是否采信,明日宋军继续攻城,定然是十死无生的结局,已经杀伤宋人不少的情况下,投降也不一定有效,而且能够被放到隆州城守位置上的将领,多少也是刘家的嫡系将领,宁死不降也是常态。既然如此,若是一边准备突围,一边分出一股偏师,以死士构成,今夜自西袭宋营,倒是一种死前拉几个垫背的搏命之法。 却说那汉将自去筹备突围与夜袭人马不提,到了两更时分,隆州北门大开,数千人马衔枚勒口悄悄出城,部分骑兵与全部牛骡车驾往北逃亡,一些有家眷在太原城内做人质、并且承诺抚恤喂饱的死士则策马迂回,试图朝宋军大营夜袭。 …… 赵德昭和西营诸多守将,当夜便被中军随军的赵普以王命召走了,说是陛下召见有要事相商,然而到了地头,却被通知说因为他们来得慢了,恰才北影禀报有事故,陛下亲自去巡查探视了,且请在中军稍待。赵德昭虽然心中惴惴,犹然不敢乱动。却不想仅仅约莫一刻多钟,西边便有嘈杂厮杀声起,居然是北汉骑军迂回而出,连夜踹营。 西营主要将领都被召走了,加上连日局势大好,自然巡夜戒备会松弛不少。汉军纵然钱粮兵器不如南朝,终究是燕代之地,骑军彪悍,有了带路党秘示的部署缺憾之后,居然真个杀入了宋营深处,不过盏茶的功夫就斩杀数百级,踹破数座营寨,还顺风放起火来。 “不好啦!汉贼往中军靠北的石节帅大营去啦!陛下正在那里巡视!诸军速速前去救援!”一群群宋人骑兵探马在中军大营中往复报讯,责令骑军全速披挂上马,前去厮杀救驾。赵普正陪着赵德昭,也是拱手施礼说:“殿下身处嫌疑之地,当此时自当奋勇救驾,否则只怕日后……” “赵相所言有理,德昭自当以随身本部骑卒护着赵相一同前去救驾。”说着,赵德昭也不敢回营带更多人马,唯恐将来落得个故意拖延耽误救驾的罪名,只带了随身两百骑军和赵普一起往北边石守信营寨奔去——据说赵炅正在那里视察。赵德昭敢于如此轻率,倒不是说他真个不惧刀兵,而是他实在不觉得北汉骑兵狗急跳墙的袭营真能威胁到赵炅,所以他自己及时赶去也只是求个政治姿态正确罢了。 然而情况的发展似乎颇为出乎意料。赵德昭赶到石守信大营时,似乎喊杀声渐渐止息,北汉劫营人马当夜总共付出了一千多骑兵的性命,另有数百骑鸟兽散逃走,对宋兵的杀伤约莫也就是此数而已。然而,赵普见到石守信的时候,石守信却说汉军劫营人马杀到之前,皇上已经巡视完离开了,并不在他营中。 “那陛下竟在何处?总不能在乱军中走脱吧……不好!还不速速派出探马寻找!”赵普故作大急之状,命人四处寻找。然而整整找到四更天尽都没有找到。 赵普、石守信装模作样找赵炅的同时,人心却开始活泛起来了。殿前司禁军将领们在当初赵匡胤暴毙、赵炅登位时,也不是个个心服的。尤其赵德昭乃是先帝嫡长子,心向于他的人多多少少还是有的。当下,随着寻找赵炅未得的时间越来越久,便陆续有人谋议立赵德昭为皇帝,以安军心。 “殿下乃先帝嫡子,先帝弃世时走的突兀,不明不白,今日汉贼踹营,神器或易,殿下何不早作打算?”一个个单独隐秘劝进之人私下和赵德昭表忠,赵德昭心中也是惊惶与期待交织,唯有正色请前来秘议接洽的数名将领缄口莫言,不可造次,却也不肯出首告密伤了人心——这个点儿敢来劝进的,多少都是军中彻底心向赵匡胤一系的死忠了,赵德昭就算这个点儿不敢,也绝不愿把这些自己的天然臂助全部害死。 然而,赵德昭优柔寡断不敢动,却不代表祸端真会远离。五更时分,赵德昭的姑父高怀德从赵德昭私帐中离开时,便被一伙皇帝亲卫侍从揪住捆了,然后搜出一封试图“拥立”赵德昭为天子的联名状——便形如当初汉献帝给董国舅讨贼衣带诏,然后给刘备马腾等人签名画押的物件一般。只是如今所搜出来的名状上,除了高怀德之外,还有寥寥数人签名,都是夜里偷偷见了赵德昭的武将。 “贼子敢尔!居然陷害忠良!”高怀德被逮住的时候,自然是怒不可遏,因为他虽然见了赵德昭,这份投名状却绝不是他写的,他也不可能蠢到留下这种字迹书证。 高怀德暴怒之间,那群拿住他的侍卫身后阴阴转出赵普来,旁边也还有别的随军将领被吸引过来,赵普阴恻恻地问道:“高点检,若非阁下所书,当此神器不明之时,为何私行来见武功郡王!状上其余诸人,也被探查昨夜有私访至此!” “某自愿与侄儿商谈寻找陛下事端,却又有何不可!此书字迹并非某之字迹,便是真个官司打到陛下面前,某家也自有分说。赵普小贼,先帝便以你奸狡,只是念及你旧功,当时仅黜落你为河阳节度使,如今纵然暴得复了高位,便目中无人放肆攀咬构陷了么?何况如今陛下还不在,你难不成便要滥用私刑不成?某家劝你还是早积阴德……” 高怀德话音刚落,这处营门外便是一阵嘈杂,随后一彪人马策马而入,当先之人冷着脸说:“谁人说朕不在的!哼哼,朕昨夜不过是乱军之中猝然遭遇一些变故,趋走避险而已。想不到仅仅离开几个时辰,便有人生出那么多心眼。” 众人闻声望去,正是皇帝赵炅,一行人赶紧跪下口称万岁,只剩下高怀德呆若木鸡被当场逮住。 …… 当日,高怀德为首的总计七八个禁军将领,凡是前夜赵炅失踪的那几个时辰里去私下见过赵德昭的,都被严刑拷打串联出口供,说是高怀德组织,试图等赵炅真的失踪的小喜鹊人口,便拥立赵德昭为天子、赚一个从龙拥立之功的。这些人毫无意外地统统被拿下,以谋反罪斩于军中。 因为没有抓到赵德昭答应这些将领拥立的证据,而且根据高怀德始终坚持的“武功郡王不曾与谋。某家找到武功郡王说出想法时,武功郡王尚且申斥某二心”的供词,着实攀咬不到赵德昭身上。于是赵德昭便被赵炅无罪开释,好生安抚了一番。 谁曾想,赵德昭回到自己营中,却是越想越怕,明明赵炅已经害怕他自杀,让看守赵德昭的侍卫把兵刃都搜走了,还时刻注意其动静。然而依然被赵德昭逮到了一个机会回内帐后闭门上闩,寻一把水果刀自杀了。 赵炅闻讯后大惊,到了现场也不由分说,便把那两个负责看守赵德昭的卫兵以监护不力之罪斩了,随后抚尸痛哭说:“痴儿何必如此!”哭了半晌,收起眼泪后下诏,追赠赵德昭中书令衔,追武功郡王爵位为魏王,谥魏懿王,算是让赵德昭极尽哀荣了。 赵德昭就这样被自杀了,高怀德为首的禁军中心向赵匡胤一脉的最后残余分子也被赵炅彻底肃清。宋军主力一鼓拿下隆州,随后兵逼太原。在另一头,吴越军队也在几乎差不多的时候开始准备渡淮,攻打淮北宿州、泗州。 ... 第465章北汉灭国 赵德昭如同预设的剧本那般被自杀了,禁军中心向赵匡胤一脉的将领也通过了这场水到渠成的大清洗彻底解决了;吴越人也在宋军攻打隆州的时候开始渡河北进,按说,按照原本设定的剧本,赵炅到了这一刻就该直接回军南下了。然而,计划总归赶不上变化。 三月中旬,宋军拿下隆州之后,因为发现北汉军队如今的战力似乎下降明显,而且确实兵无战心,辽国也因为恰好在皇权更迭的当口,自宋人出兵讨伐北汉以来,大半个月都毫无动静,丝毫没有增援北汉的意思,很明显其内部洗牌的问题还没彻底解决——于是,赵炅心中产生了一种幻想,他原本趁丧讨伐北汉是打着故意在南线示大明以虚、试图引诱钱惟昱的大明军队深入淮北,最后陷入远离江河沿海、水军无用武之地的平原决战中。现在一看北汉居然一推就倒,浑不似多年前他皇兄在位时那般彪悍了,自然生出是否能够趁着这个机会把太原一鼓拿下…… 想着就算吧大明军队放入淮北,一两个月内也糜烂不了多少范围,赵炅咬了咬牙,让赵普重新筹划修正方略,把大军北征所调度的钱粮军械重新筹备补足。大军从三月中旬开始继续北进,十五日时经过两次微不足道的斥候战、骚扰战,居然真个打到了太原城下。因为太原城坚固宏大,赵炅也不打算彻底全歼北汉军队,只要北汉肯投降或者逃跑都是欢迎的,所以宋军只是围攻东南两面,把西北两侧彻底放开,丝毫不以兵马围困。 不得不说,火炮的出现,让还在依托坚城死守的军队多多少少都落后于时代了。虽然还没有开花弹,虽然宋人的火炮如今最多只能发射四五斤重的铁球、射五六百步,但是对于包砖石的城墙来说,已经是足够了。在夯土与三合土混成浇筑、以重力坝形态存在的棱堡星堡出现之前,能够扛住实心铁球铅弹长时间反复轰击的城墙还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在外无援兵的情况下,宋军炮击地道并用,还用坚固冲车改作在城墙城门根下掘洞埋药的工具,每每拼死靠上城根,砸出一个大洞后用黑火药填满夯实,而后撤走起爆。这样的攻击往往一次埋药就能让城墙轰塌一块数尺深浅、一丈直径的大洞,外围的条石城砖也会整片整片炸飞揭掉。宋人这样百般攻城的同时,城内北汉守军自然也不甘等死,他们虽然还没有大炮,但是火药这种东西经过原本吴越人十几年的发扬光大,以北汉的实力也是弄的出来的了。然后北汉军就用土法的导火线手雷配合滚木擂石燕尾炬麻油柜打击宋军的挖洞埋药战车。往往一整车一整车的宋军作业士兵会被一堆火器与巨石合击杀死,而城头反击的士兵也在被炮弹击中后飞溅的城砖碎片中切割杀戮,或因为神臂弓和复合弓的火力覆盖死伤惨重。 这毕竟是北汉帝国的最后一战了,烂船还有三斤钉,何况是在五代时期曾经建立过后唐、后晋、后汉三个正统朝代的河东强兵呢?沙陀人最终的血性在激战中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与宋人死战不休,仗着城墙的依托、短时间内守城物资的充足,给予了宋军一批又一批的杀伤。还好赵炅也知道攻城战这种战事对部队的技战术水平与军事素质要求不高,所以没让殿前司禁军做太多消耗。每次有靠近城墙填壕挖洞埋**之类的活计都让厢军先上,尤其是从关中地区招募来的厢军,那些士兵多是赵德昭在山南西道节度使任上时征募编练的,这些人死得多一些赵炅也不心疼。这种情况下,要杀死一个北汉的嫡系精兵,反而有时候宋军的厢军士兵要死伤两三个。 靠着反复的消耗,宋军坚定地步步啃噬,以每日两军各自死伤千人的节奏持续压迫攻城,到了三月底的一天,因为太原城南侧两处城墙被彻底轰塌成断面可以直接冲进去,而且缺口宽达近十丈,北汉人再是如何紧急堵口都已经没有用了——在此之前,城墙其实已经被轰破好几处了,只是在两军的高烈度对抗中,宋人一边轰北汉人也在一边修。开始是拿大石头堵口,后来完全是在城墙破口后面夯土抵挡。也正是如此的顽强,才让太原城在炮火下撑了近二十日。 城墙彻底烂到可以徒步冲进去的程度之后,赵炅让五千厢军炮灰用督战队的刀枪逼着冲杀入城,然后从殿前司十二卫步军中抽出两卫八厢,总计四万精兵投入巷战厮杀。到了这一刻,太原城内北汉全部兵力还有将近三万人,刘承钧时代留下来的精锐嫡系战兵不足两万。两军巷战互屠持续将近三天,各自死伤一两万人,最后北汉权相郭无为都战死了,北汉禁军统帅也纷纷殉国,北汉后主刘继元只带了最后三千人的嫡系战兵,全部骑马,开了北门逃窜而去。宋军入城,扑灭余火,便算是彻底把这座河东雄城占了下来。置于刘继元的逃跑,宋人也算是穷寇莫追了。 战后记点伤亡,从隆州到太原,全程持续时间还不满两个月的北汉战争,让宋军殿前司兵马战死一万五千于人,算上伤重不治而死和永久性残废的,宋军殿前司永久性战斗力损失在两万人左右。厢军人马折损近三万,其中死者差不多两万三四千。五万人命虽然沉重,但是相比于一鼓作气灭了一个让周宋两朝头疼了二十年的北方敌国来说,还是划算的。尤其是如果宋军不是为了抢时间,赶在南边大明深入宋境太深、北面辽人内部整合尚未完成无暇南下救援北汉的窗口期灭敌的话,宋军的伤亡就本还可以再减少那么三四成。但是无论如何,赵炅觉得这样的损失都是值得的,用人命换时间,用时间抢契机,本就是兵家果断之人该做的选择。 至于最后逃跑的刘继元,据说是一只往北流窜到了代州——那约莫在后世山西省最北边,靠近内蒙边境的地方了——然后仅以一座代州孤城、五千兵马、十几万两金银的帑币为礼,直接投降了辽国,被辽人封官为代州防御使。北汉在太原以北、代州以南原本还有两三州之地,不过辖境各不周全,后来宋军在主力退却之后,依然一鼓作气把那些地盘陆续拿下。因为刘继元已经彻底自去国号做了辽人的臣子,那些原本北汉地盘的将领也失去了效忠的对象,但凡是不愿意就此做汉奸投靠鞑虏的,就只剩下向宋军投诚一条路,这也是导致宋军在这些收复行动过程中所受抗拒微弱的主要原因。河东局势,便是这样尘埃落定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在河东战局结束,宋军从河东往千里大回转的同时,且让我们把目光转回南方。在淮河战线上,诸事草创的大明,同样在三月间宋军淮北空虚的时候,发动了一连串的军事行动。 …… 说是淮北军事行动,其实也不尽然,真的考究的话,只能说这一段时间内大明对北方的攻略以淮北为主,但是也顺带包含了一些汉江以北地区的行动。 比如在宋军围攻隆州的时候,大明右军都督府副都督胡则,便与汉江水师提督卢绛配合,从襄阳出兵,攻击宋人在紧贴汉水北岸筑成的樊城。襄樊二城,自古就是隔汉水相望,互相呼应以为应援的。在这些城池选址的时候,因为火炮这种兵器还没有出现,所以这样的城池选址布局并没有问题。在炮兵出现,并且将其中吨位火力较大的一些品相移植到了战船上之后,襄阳樊城这种所在,便成了水师弱势的一方较难守御的所在了。 原本在太平兴国元年吴越人止步于襄阳、没有继续往北拿下樊城这个桥头堡,倒不是说吴越人打不下樊城,而是宋军在汉水北岸陆军力量庞大,若是把樊城轰烂了占住,到时候宋军立刻反扑的话,便可以把吴越陆军拖入消耗战,这才是吴越人当时保守的原因。此刻因为宋军主力大半去了河东讨伐北汉、防备辽国,汉水防线也同样空虚了一些,大明军队便趁势用一个大火力强度的快攻,拿下了樊城,并且将轰烂后夺取的城池重新修缮,外设夯土三合土炮垒,装运了数十门比当前最大号舰炮相当的火炮作为要塞炮,把樊城打造成了一个将来大明军队从中路直捣中原的坚实桥头堡,襄樊之地也终于彻底归于大明之手。 襄樊战役的同时,大明军队在东边北渡淮河,首先集中兵力攻打宿州,宿州之地虽然也算兵家要害,终究不如徐州级别的坚城坚固,兵力薄弱之下,在宋军围攻太原的同时,宿州城便被拿下了。拿下之后大明军队倒没有如赵炅期待的那样直接继续深入敌后攻打徐州,而是转向西边继续啃噬泗州,试图扩大桥头堡,对于大明军队的这一布局,宋人一样只能是以封堵消耗为主,别无他法。最后在宋军灭了北汉,开始班师南渡黄河的时候,大明才拿下泗州,而后以精锐主力从宿州、泗州两处桥头堡夹击南北要冲徐州。 大明军队围攻徐州的时候,宋军也通过汴河、运河从黄河流域南下,到达淮北后陆路向东行军。其间赵炅为了防止“行百里趋利可厥上将军”的悲剧,也让军队间歇性地休息了三天左右。就这样,宋军与大明军队主力在徐州战场上的一场野战大决战,便不可避免了。 ... ... 第466章剑拔弩张 赵炅在十七万大军簇拥之下,军容严整地从淮北一路东进,四月十九这日,行到徐州泗州水交界的沛地界。前头对面,便是刚刚攻克了徐州府城的大明军队了,除林仁肇杨继业等步骑军名将之外,更有大明洪武皇帝钱惟昱御驾亲征总督诸军——由此算来,在这淮泗之间即将爆发的大战,便许是一场天子对天子之间的决战了。 大宋立国九年,靠着当初赵匡胤开宝初年玩的纸币超发,才算是让朝廷过了几年经费充裕的日子,虽然后面马上就是恶性通货膨胀带来的后遗症,却也好歹让北宋朝廷的殿前司禁军扩军计划得以落实,后来纸币不好使之后,宋廷的军备建设速度就再也没有达到过这么快。宋廷禁军巅峰时达到了马军四卫十六厢,步军十二卫四十八厢的规模,也就是骑兵满额八万人编制,步兵二十四万编制。不过实际上因战争需要以及从部分实战表现较好的厢军中编练提拔,外加灭蜀国与北汉后少量收编灭亡之国留下的少量精锐,总数还是要超过此数的。 蜀地与五月军队的两场大战,是北宋禁军自开宝编练以来最大的一次损失。王全斌战死,曹彬投降,马军折损了控鹤卫近万人马,步军更是有四五万人在蜀地被包了饺子全歼。再加上淮南/汉南两大战区在一年时间里各自损兵数千,北汉灭国之战中禁军死伤两万。以至于到了如今赵炅带着宋军禁军主力和钱惟昱决战的时候,北宋朝廷全部可动用的禁军兵力只有马军我六万人,步军十八万人。的赵炅这次一下子带来马军四万,步军十三万,凑出十七万大军讨伐钱惟昱并救援徐州,也算是把大宋的底子都倾尽了。 与北宋相比,大明的底子要稳扎稳打得多,多年下来亲从都步军十八万,马军八万的建设规模一直是非常严整地保持着,还有北府兵的十万之众,三路总兵力三十六万之多,相当于对应的就是北朝的禁军。 而且大明有一点可谓是北朝完全不能比拟的地方——因为吴越之地读书人多到用不完,朝廷又有闲钱,所以每一个中央嫡系部队的士兵都是被教导了略微读书识字,知道写军事生活常识,训练战术所需的字眼,外加忠君爱国,绝对忠于钱惟昱的洗脑教育。因为识字的普及,每一个大明士兵都被登记造册备案,身份信息文档完备,不仅知道士兵籍贯何处朋友家住哪里家里有什么亲戚来,而且还人人发了一个套在脖子上的金属链子标牌——也就是后世美军识别战损伤亡人员用的狗牌了,上面镌刻姓名身份。这样一来,配合当年钱惟昱还是广陵郡王时代发明的复式记账法以及后续改良的各种帐目做法,登记造册,以至于大明军队在如今这个年头基本上保证了零的吃空饷率——这一点,在宋军中是绝对做不到的,一来宋军多少走的还是传统军队“不怕武官贪财,就怕武官不贪财“的思路;二来宋军士兵百个里面有三五个会写自己名字就不错了,至于很多压根就没有名字也不知籍贯出处,在将领眼中那就是个npc,要吃空饷当然容易得多。 却说这日赵炅赶到沛县时,大明军队已然拿下了徐州城,然而钱惟昱却也丝毫不摆出怯场避战的姿态,只顾在泗水河东边摆开阵势,扎下大营,以逸待劳与赶远路而来的赵炅隔河对峙。这泗水乃是淮河北岸的支流,大明军队占了河东据守倒不是说图个啥水师之利——泗水河很浅,是通不得大船的,但凡装了火炮的船,基本都难以行驶,而且但凡河流太窄的地方,就算有炮船也轰不过岸上的野战炮,水师之利便无所谓了。 后世人看泗水地名,说在山东境内济宁,便以为古代的泗水也在那处与徐州泗州相去甚远,这却是一种胶柱鼓瑟之间了。实则造成这一动着偏离数百里的地理改变的,主要便是因为历史上南宋时候金国地界上那次黄河失修改道事件了——1180年代,金国境内的黄河改道,夺淮入海,堵了淮河本身的入海口,不仅造成了洪泽湖这个堰塞湖,也让淮北的众多淮河支流发生了改向。从那以后泗水才是往北打山东过了。然而如今这个点正是宋初,距离这一地理变故还有200年整,故而泗水便是正在泗州/徐州界上,穿过徐州属县沛县,最后再从州城过。其实看看当初汉高祖刘邦“祖籍沛县,起身泗上亭长“这一典故,便可推知泗水河的区位了。 钱惟昱和赵炅,便这样带着两国精锐,在这当年汉高祖刘邦做过亭长的地盘上,各自连营十数里。 …… “陛下,宋军远来,且此前已灭北汉,与辽人交恶已极,我军为何还答应与宋军决战呢?若是效法当年楚汉相争时‘彭越挠楚‘之法:宋军主力南向,则我军持重镇守,坚壁清野以耗敌,然北地辽人入寇,剽掠宋人河北全境。若是宋军回救河东河北,我军再于淮北等处奇袭。如此一来,我大明与辽国一南一北相配合,此进彼退,此退彼进,赵炅便是有九条命也活活耗死了,岂不是美事?“ 大明御营内,协统大军的林仁肇在钱惟昱下令全军准备,三日内与宋人决战之后,依然不忘抓住机会继续劝谏钱惟昱。不得不说林仁肇在战略上还是很勤勤恳恳的,一切谋划都是以尽量减少部队损失,如何更好的多快好省削弱敌军考虑。 “虎子,大军交战,是不能仅盯着战局的,有时候还要为场外的大义名分让步,我大明怎可做出主动与鞑虏配合的事情。就算辽国鞑子确实在此站之后趁着宋人病例衰弱入寇河北,那也是契丹狼子野心亡我汉人之心不死,咱大明是断断不可玩什么此进彼退的把戏的。何况,虎子难道对我大明精锐的亲从都战力还有犹疑么?赵炅自始至终,虽然已经被我军在三处战场打败数次了,然而他依然不吸取教训,还要找什么‘我宋军水师不利‘,‘吴越人马在川滇蓄谋良久,经营多年意图偷袭‘之类的心理安慰,还自以为若是大军公平野战,他宋军定然不输于我——虎子你自己扪心自问,若是凭借我军如今之炮术,火器之精锐,训练之有素,火铳十文字枪混合方阵与后排神臂弓、掷弹兵配合,难道还不能打赢赵炅的人马么?“ 钱惟昱口中所言提到的,便是如今大明步军的新制度形态了,钱惟昱倒是没有盲目学习后人的火枪刺刀方阵,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对面的敌人还处在冷兵器配合火炮的时代。这种情况下,火枪插上刺刀其长度也不一定够使,比不上敌军的长枪乃至骑枪马槊。后世之所以刺刀就够用了,那是因为随着热兵器的普及、远程打击战力令任何正面冲锋的骑兵部队失去市场之后,骑兵再也不用中世纪的骑枪而改以马刀为主。这种情况下,火枪插刺刀的距离才算够用了。而在如今这个时代学了刺刀之法的话,无疑是在自废仅战武功。 这种道理很好理解,就好比铠甲的发展史一般,在19世纪的时候,最早的无烟火药步枪弹口径有11-13毫米的,部分双人火枪甚至17-19毫米,为的就是确保可以击穿所有厚重的金属甲冑,后来各国发现铠甲再厚也挡不住火枪,于是彻底放弃了甲冑使用了现代化的布质军装。在护甲技术放弃抵抗之后,火枪弹才从一开始的超大口径演化到一战时的8毫米左右,再到二战的进一步下降/中间威力型枪弹/小口径枪弹,最后因为步枪子弹威力弱到可以重新用芳纶纤维避弹衣防住了,避弹衣才再次兴起——所以说,如果直接吧、毫米多的小口径枪弹穿越到19世纪重型金属铠甲还没有淘汰的年代,并不一定就能淘到好处,武器并不是时代越晚越先进越好,而是越符合当下局面越好。刺刀和十文字枪之争,其实也是一个道理,刺刀是在敌人发现“长兵器再长也长不过火枪射程“这一道理、以至于放弃了追求兵刃长度之后,才在对抗骑兵战场上讨到巧的,并不是脑残帝国全战拿哥全战玩家意淫的那般,拿了刺刀就能vs骑兵+8攻击力。 当然了,保留十文字枪和火铳两大主力兵种的同时,亲从都等部队多年来的建设也是颇为淘汰了一些当年鸳鸯阵时代的繁琐兵器的——纵然钱惟昱不是专业的军事专家,但是但凡是个中国人都知道,当年戚继光戚少保的鸳鸯阵只是在南方山地打倭寇的,到了北方打鞑靼人之后,就改成车阵了。钱惟昱自然不会浪费戚少保总结出来的经验,因此自从南方敌人都灭了之后,便取消了狼筅之类长大笨重的近战兵器,昂贵犀利的陌刀倒是一直保留着,而且和十文字枪定位相若,长短差距也不大,可以混编使用。各种牌手的兵器也高度统一了,除了防备箭矢的大盾之外,所有牌手都是只有水锻倭刀这种短兵器和菠萝手雷——军中的掷弹兵,便是远来的牌手转业而来,至于标枪和其他杂七杂八投掷兵器一律退出现役,减少兵种训练量和武器掌握的复杂程度,配合要求。 这些军制改革都是多年来林仁肇、杨继业、顾长风配合演练的。尤其是钱惟昱对军事细节的把握不是很透彻,自然需要专业将领配合/演习,才能达到战术的最佳磨合。 对于自己练出来的人马战力有多少斤两,林仁肇自然是心知肚明。对于正面迎击赵炅他也是颇有信心的,既然此刻听了钱惟昱关于必须和宋军正面决战的政治外交考量,他也就唯有全心备战了。 ... ... 第467章铁林捧日 泗水本不宽敞,一些河段还比不得大运河,约莫十几丈宽阔的河段不少,深浅也只得到战马肩膊高低。初夏时分也还没到淮北的梅雨季节,雨水也是不多,故而算是枯水。这样一道河,论天险那是算不上的,合着两头拿着软弓都能射到对岸,要想堵住滩头不让敌军泅渡也是不能。 赵炅也知道麾下宋军远来,不能给明军以逸待劳之机,故而刚到的时候只管扎稳营盘,步步为营喘息歇养。休整一日后,正是4月22,听的明军有沿河戒备、伺机渡河的趋势,才逼近到沿河与明军对峙。宋军十余万人马列阵,骑兵还远远拖在后军两翼以为照应,这军阵便逶迤有南北近十里宽度的正面了。统兵将帅方面,除了赵炅亲征总督诸军之外,无非是石守信协领中军,左右两翼无非是张令铎、潘美为主,韩重赟、刘守忠为副。王审琦与曹翰分统两翼骑军。 这样的将领配备,实则也不是宋军全盛时候的阵容了,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慕容延钊、党进这些宋朝初建时候就因为吴越人暗算而死的。或是罗彦环、王彦升等因为韩通等后周侍卫司将领抵抗比历史同期激烈、在陈桥兵变中战死的,都且不去算他。单说后来这些年里,李处耘、张光翰、赵彦徽等如历史发展的那般在开宝年间病老而死;高怀德等人死于清洗,王全斌战死蜀地、曹彬投降。这一切着实让宋军在将领上不得不提拔更多年轻的、战场经验逊色些的将领统兵。不过幸好随着战争形态略微向火器时代靠拢之后,将领的随机应变要求也算低了一些。 两阵隔河对圆,相隔数箭之地——一箭之地的间隔,在这个时代早就不够用了,因为那样的话前军就成了敌军火炮的靶子,至少也要隔开七八百步才算是彻底的安全。而且宋军自己的火炮普遍还只有打六百多步,八百步还是按照留了余量来算的。于是两军便自然而然隔了这么远列阵,每一方距离泗水河至少都有三百步以上的距离。宋军靠河更近一些,显然是因为宋军觉得明军才是主动渡河决战**更强烈的一方——至于宋人这般揣测的原因自然也是很简单的,那就是宋军远来,而明军在徐泗之间以逸待劳的久了,拖得时间越久的话,明军已经没有体力士气可以将养,而宋军却还有一些状态的上升期,所以自然是拖得越久对明军越不利了,这就导致明军应该是利在速战的一方。也正是因为如此,宋军在河边留下的滩头阵地纵深要浅一些,这样敌军半渡而击的时候反冲上去才更快。 “宋人果然是以己度人了,这般托大,岂不是猜度我大明的大将军炮只能射八百步不成?虎子,按照演练而行,不必请示于朕了。” 钱惟昱策马站在中军一处高筑的土台上,也没让打黄罗伞盖——那种东西在战场上就是吸引火力的。单单便拿着双筒水晶片望远镜观察了局面,便吩咐下去。林仁肇也不含糊,这便下去安排了。明军训练多年了多兵种大阵配合,军纪又严明,自然不在话下。 如今的明军步兵,那是严格按照一个指挥为单位构成军阵,五百人中,火铳手、十文字枪手陌刀手、掷弹牌手全部都有,至于一些后军的指挥,则把火铳依然换成神臂弓——神臂弓的射程依然是远远超过这个时代没有膛线和锥形弹的火铳的,可以形成远程火力的梯度覆盖,只是因为部署到后排之后,神臂弓也没办法瞄准射击了,只能是抛射进行区域性覆盖。 一个都指挥使下属十个指挥,便是五千人,而和步兵配合的炮兵部队,主要就是设置在都指挥使一级上——每个都指挥使可以调度一个16门10斤炮级别(相当于拿破仑12磅炮)的“大炮兵连”集中调度使用,因为可以远程曲射,所以可以部署在己方步兵身后保护起来,也可以作为平射炮,部署在一个个五百人的指挥军阵之间,一旦接敌就可以通过军阵之间的甬道后撤。所有这种都指挥使一级统一调度的火炮还有专门的运炮队和托马挽马炮车。 至于指挥使级别的炮兵也不是没有,只是都是三斤小炮为主,以吴越人如今的冶金锻造加工技术,造出和宋军发射同样重量炮弹的火炮时,火炮本身重量甚至可以控制到宋军火炮三分之一以下!以至于三斤炮弹的小炮射得不比宋军五斤炮近,还只有区区两三百斤炮身分量,不用牲畜就可以士兵自己快速推着走,遇到崎岖的话,选两个体壮的士兵扛了炮身都能走起来。这样的小炮因为灵活,每个指挥五百人,都可以得到四门,直接部署在阵前,接敌时候可以放上几轮,然后马上藏到军阵当中再近战。由此看来,明军一个都指挥使的炮兵规模便有16门重炮的大炮兵连一个,外加40门基层部署的轻炮,火力密度上着实不是宋人可比。 炮声阵阵之间,让河对岸的宋军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明军大阵中,各个步兵方阵之间甬道空隙里部署的大炮兵连轮着喷出火光,进行了一次标准的轮射——也就是16门炮每一门相隔两秒钟左右开火,半分钟内打完一轮,然后继续再进行下一轮,实现每分钟32颗重炮炮弹的持续火力。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口径重炮来说,这个已经是简化装药步骤后的极限射速了,对于炮兵开火后的清膛效率要求极高。 这么远的距离,明军就开炮了?然而不过七八秒钟后,宋人就知道了这不是玩笑。一阵阵实心铁弹以约莫三十度的仰角落入人堆之中,纵然如今因为火炮的出现,军阵站得不如纯冷兵器时代那般密集了,前后左右士卒之间列阵都有几尺距离,这一阵根本无需瞄准的弹雨还是立刻造成了数百人的伤亡——对面至少有同样超过二十个都指挥使规模的敌军,重炮数量可是在三百门以上! “不可慌乱!明军这是准备冲上来了!他们的炮没多少!”在缺少中军赵炅亲自下令之前,宋军各部将领都不敢直接下令让军阵退后躲避这阵弹雨。自从高怀德等一众武将被处斩之后,赵炅对军队的控制更严格了,将领的随机应变权限也压得更死,许多事情如果赵炅御驾亲征了都要请示之后才好处断——其实别以为这是啥难以想象的事情,历史上宋军在太平兴国年间北伐辽国,所遭受的高粱河惨败中,赵炅便是事无巨细都希望亲自指挥,让宋军的指挥体系应变能力差了很多。但是这也是赵炅杀兄夺位后疑心病越来越重、对将领防范越来越严格的一个表现。在信任将领方面,得位不正又缺乏时间检验带来的统治权威积淀,北宋君主当然不能和钱惟昱相比了。 每分钟被白白打死几百人的局面,哪怕在十几万大军的交战中,也是一种对士气的恶劣打击。因为传令兵的延误,以及将领们战前没有得到“可以战术后退”的授权,宋军足足付出了漫长的等待与两千余人的伤亡之后,才等来了中军允许的暂且后退——赵炅似乎也是在几分钟的观察之后,才发现明军完全没有压上的企图,他们的火炮也不怕连续射击炸膛,完全就是一副放你风筝的贱相,这种情况下不允许后退也没有价值了。 在赵炅的预谋中,退却应该是非常整齐划一而且见好就收的。然而,明军的火炮极限射程究竟是多少?这是一个宋人始终没有考证出来过的高度机密,一旦大军退了,要想收住脚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少不是一件容易很整齐划一做到的事情。被轰得最惨的南面右翼宋军退的最快最远,足足跑出六七百步才站定,而且因为军阵是层层叠叠的,各个前后阵之间在运动之后需要留出更多的空档,才能避免自相冲撞践踏的发生。这就导致了前后军的距离脱节更加明显。 宋军乱哄哄地后退同时,明军火炮居然开始延伸火力,炮弹落点的仰角也从30度再往上爬——很显然,若是有懂后世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兼顾了徐进弹幕效果,并且主要为了避免平射炮或低仰角炮误伤己方的措施。然而宋军明显不知道这一点,也不知道火炮仰角抬升、弹幕徐进是敌军步兵即将冲锋渡河的表现。不过半盏茶的时分之后,明军前阵开始动了,相对疏松处于行军阵列的队伍中,每一个身披重甲手执利刃火铳的士兵都开始中速小跑前进。三斤小炮更是一直就处于行军运输状态,是拖在挽马后面的架子上的,连拉带推之下,也能跟上前进的速度,丝毫不乱。 五百步的距离,对于中速小跑行进的队伍来说,不过是三分钟的事情而已,明军前阵冲到河边开始泅渡的时候,宋军才刚刚察觉到不对,开始陆陆续续停下、重新整队。这样一来要想马上反扑半渡之敌的先机就损失了大半。泗水河二十丈不到的宽度加上舒缓的水流,对于水性精熟的明军士兵而言,不过是划上那么三五十下而已。加上身上都有提前绑缚的竹筒作为浮筒、手足做了划水板,明军前锋轻而易举就渡过了河,在东岸站稳了脚跟——而明军先锋站稳脚跟的时候,宋军才刚刚在距离河岸足有七八百步的位置整好队开始反扑呢。 “快!前军突前二百步列阵!后军各指挥上岸集齐后自行背水结阵!却月阵!前军且结方阵,火铳手全部朝向正面,两翼长枪手突出!不要指望两翼靠友军防守!炮兵会在河对岸提供火力支援的!”一声声明军指挥使、都虞候等中级军官的嘶声严令下,明军在尽量短的时间里勉力结成一个个类似于却月阵和空心火枪方阵。 …… “陛下!明军这是在和我军抢时间!恰才炮击就是为了我军后退时趁机渡河!这钱惟昱是做的淝水之战的打算啊!务必要让骑军从两翼尽快突击,在上岸明军站稳之前冲散敌军阵营,为我军反冲争取时间!王审琦的铁林军捧日军一直在后阵待命,也没有因为炮击后退,正好得用!” 宋军中军之中,眼见前头重重叠叠的军阵人影,算是如今宋军中第一得用将领的石守信语气焦急地向赵炅劝谏道,试图抢回一点时间。他的见识还是非常不错的,只是被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之后的那几年经历,让他对炮兵等新出现的兵种了解不深,不过传统作战的底子还在那里。 “时间紧迫,那便依守信所言——打旗号,让王审琦曹翰分兵出击,务必要冲散半渡之敌!” 随着中军红旗招展,军令倒是以最快的速度传递了下去,一直在后军待命的捧日军、铁林军两卫宋军精锐骑兵立刻动了起来,略微迂回了一下就向着河岸冲去。四万铁骑,十六万只钉着蹄铁的马蹄如天雷滚滚敲击着大地,飞溅起如同黄龙的尘土。千步距离,对于步军军阵的移动来说或或许要两盏茶的功夫,但是对于骑兵来说,至少要快三四倍,留给明军准备的时间显然不多了。 “是捧日军和铁林军的旗号!各指挥速速结阵!没部署到位的也就地结阵!”铁林军冲出后不到两分钟,对面的大明军队就开始嘶吼整队,没有跑到预设阵地的也不敢再冒进,也不拘处在何处,便直接摆出刺猬一般的小阵,一个个明军指挥使仓促之间能够做的唯一部署,也就是把火铳队部署到正面骑兵冲来的方向而已——至于骑兵冲到左近后再次往两翼横向机动迂回时再如何处置应对,已经不是这个点儿来得及想的了。 明军部署在河东的火炮一直轰鸣不休,丝毫不敢停歇,明军战前有充分地部署制高观察点,作为炮兵观测的所需,纵然自然地形不够的,也会人工堆成土山,望远镜在明军中的使用虽然因为保密问题还没有普及到各级将领,却也至少可以保证全场有几十台。刚刚观察到宋军把骑兵全部果断投入进来的情况之后,炮兵观察哨便纷纷指挥河东重炮部队往两翼倾泻火力,只可惜吊射的实心弹打击快速而稀疏通过的骑兵完全没有效果,十几个炮弹下去也就砸死一两个骑兵精锐而已。充其量更多是起到了指示敌军目标的示警作用。 “快把小炮推到最前排!是预装了霰弹了的是吧?速速瞄准!火铳手列队,一百二十步……放!霰弹炮,放!火铳手退后装弹!霰弹袋和压膛弹分装!” 一排铅弹墙呼啸着高高低低飞射而去,一阵淡薄的白烟从数以千计的火枪口喷射而出,最终犹然混成了一股稀薄而绵长的云雾,不过好歹不影响士兵们再次装弹与瞄准,也比同等药量的宋军火器开火所射出的烟雾要稀薄的多。很显然,这些火枪使用了硝化棉无烟火药作为发射药。明军如今已经进行了定装弹的实验,发射药都是油纸包做好、里面略微有超高度白酒进行湿润和防自燃处理;但是弹头和发射药还是分装的,这主要是因为如今这个时代的火枪还要考虑发射实心单发弹丸和霰弹两种需求——远程的时候,使用单发实心弹效果最好,而近距离最后一两枪的时候,使用实心弹压顶、后面装几十颗西瓜子大小的霰弹则明显火力要强过单发弹许多。加上分装弹只要实现了标准化的话,也就多了一个动作而已,在燧发枪原理的大背景下,拖慢的那一点点射速还是可以接受的——不过,谁让钱惟昱如此有耐性,可以一直把火绳枪弃如敝屣,研发出来也不许量产,直到花了多年时间把燧发枪弄出来后才大量装备并进行实验和战术演练钻研呢? 一百二十步外,一通铁弹子飞过,每个指挥的明军先锋方阵对面,都会倒下三四个铁林军或捧日军的骑兵——明军当中,如今还是远近搭配的兵种,不是人人有火铳的,五百人指挥中,火铳手定额是两百人,再加上进行的是分两批开火的早合击,一次射击只有一百发火枪弹,在一百二十步上能平均击毙三四人或是击毙这么些马匹也是不错了。不过随后才是噩梦的开始,因为捧日军、铁林军每冲出二十多步的距离,都会遭到一阵弹雨的打击,而且伤亡也会逐次提高。到九十步的时候,还会迎来对面每个军阵四门三斤炮的霰弹雨洗礼。冲着冲着,明显刚了正面的骑军就会快速稀疏一些。 “那便是明军的火铳了!只是把咱的大炮缩小了些,射得快些!兄弟们冲啊!冲到面前,便是咱的天下了!”王审琦亲自督率的捧日军中,无数基层军官在那里呐喊鼓舞士气。明军有火铳这一点,宋军多少还是知道的,毕竟一样装备部队数年、装备量达到好几万件的武器要彻底保密其存在性那是不可能做到的。宋人只是知道了明军有这么一种火铳、而且原理就是“把火炮小型化,并且用一些手段让其发射得快一些”,也没办法仿制罢了。所以要说因为大杀器突然使出来后光靠其突然性就让敌人惊慌失措进退失据,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何况捧日军还是宋军禁军精锐中的精锐呢。 整整六轮(其实是每一名火枪手开火三次)火枪射击,而且还有两轮是带霰弹的射击,加上三斤霰弹炮一发预装、一发临场装药射击的打击,每一个处在宋人冲锋正面的明军五百人方阵面前,在两军进行肉搏接战之前,至少都排列了超过两百人的宋军精锐骑兵尸体,从一百二十步远一直拍到二十步前。只可惜,宋军骑兵的冲锋不是平铺直叙地让每一个明军渡河方阵都有表现的机会,而是拧成一股重点突破,让许多接敌不够近的明军火器没有充分发挥的机会。带着死战不退地信念,捧日军与铁林军就这样和明军先锋激烈相撞,飞溅出了团团血肉。 ... ... 第468章丝丝入扣的骑兵屠杀法 宋人的殿前司和大明的亲从都,不愧是数十年历史选择大浪淘沙剩下的天下强军。且不论战绩和武艺如何,单单是一个士气或者说军纪,便是天下少有的果敢坚定,或许在这个时代,只有契丹人还可以凭借原始野蛮的兽性锁导致的悍不畏死勇气,来弥补殿前司和亲从都在这方面的优势,其余已经消亡的各**队,在这一方面都是远远不如的了。 比如说,打先锋的一个指挥五百骑兵,可以在堵枪眼战死百余人之后,依然冲锋势头不止,这一点便是同时代其他军队所不能做到的——这可是约莫百分之三十的阵亡率!而且战斗才刚刚开始!若是换了别的意志不坚定的军队,只怕这一下就作鸟兽散了。 不过,也正是知道殿前司是天下强军,钱惟昱和一众亲从都高级将领们才一直坚持绝对不能在大明军队的建设中走纯燧发火铳路线——彻底的燧发枪部队,是建立在你的敌人因为火枪普及而将近战兵器逐步淘汰成短兵器,同时敌人的人员构成也因为“火枪兵训练难度简易,适合大规模征召兵服役”而大肆扩军、导致兵员本身军纪和意志普遍下降这两个前提下的。也就是说,如果你的敌人是那种“被排队枪毙击毙两三成就会逃跑溃散”的部队的话,那么纯火铳部队的风险就会降低到最低水平。而如果你的敌人是那种“哪怕身边战友十个里面死了八个,却犹然酣战不退”的亡命徒的话,纯火铳部队的威慑优势就荡然无存了。 铁甲战马连着挥舞重兵器的死士硬生生夯进明军的空心方阵,然后一副副如同车祸现场一样惨烈的画面便直接迸发出来,十文字枪和陌刀入肉之声与马槊长矛夹棍刀砸入钢甲,产生牙酸迸裂之声混在一处,瞬间便是数以百计的人命烟消云散。明军的空心方阵说是空心,其实也有五层人墙之厚,而且并不是彻底的正方形,而是长方形、把长边一侧的火铳队朝向敌人正面,大致来说,正面宽度大概在四十多个士兵的样子,而厚度只有十几人,是个长宽比三比一的矩形阵。 而后世18世纪的刺刀火枪兵防骑兵方阵要单薄的多,最多只有三排厚度,那样的部署目的一方面是为了让己方士兵有更多机会发挥火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个年代浑身钢甲的重骑兵已经没有了,骑兵冲击力也更弱,同时要防备敌军炮兵的集群杀伤才这么做的。林仁肇申屠令坚等明军名将自然不是穿越客,自然不会死板觉得“越是年代晚的战术就越好”这种傻逼文科生治国才有的迷信,钱惟昱当年在提出“火铳长枪混编部队可以考虑四面接敌的空心方阵防御骑兵”这一大方向的思想后,后面的战术细节都是林仁肇等人亲自一点点总结出来的,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个更厚实、更偏向于近战的阵形—— 当然了,如果不是看到宋军为了抢时间,直接让骑兵部队反冲滩头这一情况的话,明军说不定也会选取纵身更浅薄一点的阵形,因为那样的话遭受宋军炮兵炮击的时候伤亡就会更少,更不容易出现被炮弹扎堆杀伤的现象。然而宋军骑兵抢时间的战术让捧日军与铁林军自己挡了后军宋人火炮攒射的路径,所以大纵深空心方阵的应用自然是非常得体了。 有时候,看似瞬息之间的战场决策,其实背后着实有多多少少见招拆招的随机应变,实在是不足为外行人所道。 “杀呀!枪阵尾部顶住地、牌手也夯稳了!”一个明军指挥使挥舞着水锻倭刀在厮杀最惨烈的方向上督战指挥。他的方阵是顶在第一线的一批,因为看到对面的骑军没有远程火力,所以明军在列方阵的时候把牌手掷弹兵列到了一层十文字枪手和一层陌刀手身后。 明军牌手的盾牌倒不是全部一种规格的标配,而是既有蒙了生牛皮的大铁盾,也有钢铁骨架、硬木盾面,然后一样包生牛皮、藤片的重盾。之所以盾牌制式不一样,主要还是盾牌面积、体积比寻常进攻性兵器大得多,又不要求挥舞的灵活性,所以轻重还要配合士兵的体力强弱而定。若是扛得动钢盾还能正常行军的力士,大明朝廷自然有的是钱选好钢料锻造浑钢重盾。 排在了第三排的牌手便有一个好处,可以提前在列阵时用钢盾尖锐的下缘在地面上挖掘出一道与盾牌同宽、深浅数寸、最多不超过半尺的凹坑,然后把钢盾整个插进地里半尺深,后面顶架夯实。如此一来,前面两排的十文字枪手就能把枪尾顶在后排牌手盾牌与地面的交界处,有这样重物的借力,被敌人骑兵撞到的时候就不单单是靠长枪手本身的臂力来抗住那巨大的冲击力了。 而且,大明的十文字枪这种兵器虽然比寻常长枪类兵器制造艰难,成本靡费,然而一旦到了明军这样的配合中,就体现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优势——一般如果遇到换命打法的骑兵冲上来,两寸宽的枪尖自然是会在千斤之力的冲击下直接贯通敌人或敌马的**、外头包覆的甲胄,然后刺个对穿,一旦刺穿之后,敌人或战马依然会在惯性的作用下践踏踹来,撞死几个步兵垫背。而十文字枪却可以确保在这等冲力下枪尖穿透后,两旁如同横戈的横刃在斩中敌人身体后被突然增大的阻力面削减压强、无法穿刺而过。除非对方撞过来的力道实在威猛,以至于十文字枪横刃把敌人躯干整个腰斩之后依然余力未消,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当然,哪怕是这样的情况下,十文字枪的应用也可以确保敌军骑兵尽可能多的冲击力是被枪杆吸收了,在枪杆绷断之前,明军士兵的性命能够最大程度保存下来。 那名明军指挥使眼见着面前一处阵脚被七八个骑兵先后冲杀而至,第一名骑兵被猫着腰扎稳的四根十文字枪同时攒刺,两条马腿在距离人墙还有三四步的时候就被十文字枪的横刃直接削断了,威力便如同钩镰枪或者专斩马腿的战斧一般。然后前失的战马倒滚着把浑身铁甲的骑兵甩了出来,马尸因为连续数步的翻滚顿时失速,装上人墙的时候也不过是让当先一名十文字枪手气血翻涌咬牙死撑,并无致命伤。甩起来的骑兵还没落地就被拦腰戳中,凌空腰斩了。后续连续几名骑兵运气好一些,七八人中只有两个被斩了马腿提前失去威胁,其余纵然被刺中马匹或者躯干,却至少让战马惯性保持到了相撞的那一刻。 筋断骨裂的闷响此起彼伏,然而军阵的阵脚始终稳稳地扎住在那里。其中有一匹宋马硬生生被一根已经此前刺杀了一名宋兵、折断了枪刃的十文字枪戳中包了铁片钉皮具装的正面,因为是钝头,自然是戳不进去的。枪杆往后急退时,在后面一面插入地下半尺的大钢盾上撞出一个方圆数寸的凹陷,十文字枪枪杆与牌手临时支在钢盾后面作为支撑的木棍同时崩断,然而战马也被硬生生抗住,只是撞死了正面的那名十文字枪枪手,后续的陌刀手、牌手仅仅是震得吐血,却屹立不倒。 “杀!”一声声汹涌的嚎叫,随后是陌刀手被顶到第一线,后续又一名十文字枪手递补上来,手中有汗,口中有唾,目光坚毅,似乎对面冲来的不是死神,而是一头头徒有凶暴的卑贱野兽一般。 …… 王审琦如今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冲杀在第一线,然而当他看清面前这阵厮杀的时候,他却被深深的震撼了。他从后周朝开始,显德六年时便做了殿前司骑军诸军都指挥使,有过多年统领周宋两朝全部最精锐骑兵部队的经验,直到杯酒释兵权的那天为止。后来,才在赵炅的拉拢下洗脱了当年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的压制。 带了这么多年骑兵,这是王审琦第一次看到有步军方阵被局部人数不逊于他们的铁甲骑兵硬冲后阵势岿然不动的例子——虽然明军的空心方阵外围不断有士兵被杀死,尸骨践踏陷入尘泥,血流渗入黑土黄沙,不可追迹。然而,从整体来说,那个大阵似乎完全没有松动,内部少而足够使用的预备队在源源不绝投入上来,没有明显的缺口可以趁虚而入。如果王审琦能够晚生一千年的话,他肯定会产生一种幻觉:如果把明军的军阵比作一个整体的话,那么骑兵冲撞上去时,那就如同撞到了一辆坦克上。 人命的消耗在极高的烈度下持续着,仅仅持续了不到两分钟,两军便各自付出了两三千条人命——而这么多人命的战死,仅仅发生在宋军步兵还没有冲到战场的情况下。明军在一开始的时候,反而是最为劣势的状态,因为各个空心方阵之间的援护射击根本没法实施,一旦正面被十文字枪与陌刀手和敌军骑兵扛上之后,后排的火铳兵除了拿着短兵器对于部分偶尔被敌军杀出的缺口机动堵漏之外,就没什么火力发挥的机会了。因为骑兵不够密集,而且战线不够拥塞、加上明军为了抵抗宋军冲击,把牌手放在了后排,导致明军阵前缺乏对远程溅射火力的防护效果,所以掷弹兵也无法乱用手雷扩大战果——那样的话,只会徒然导致敌我双方都产生剧烈的伤亡,那就不划算了。换命的打法,只适合让王小波李顺之流的人,使用廉价的农民军去和宋人的禁军换命,不适合人命同样值钱的明军精锐使用。 随着时间的推进、宋军骑兵水银泻地一般从明军各个小方阵之间的空隙甬道通过、随后被后面的方阵黏住之后,各个方阵之间的远程火力援护便开始发挥作用——每个方阵的正面,也就是被敌军骑兵肉搏厮杀贴住的那一面,为了防止误伤自己人,以及战友的阻挡,是不能让火铳兵有空间和时间开火的。但是一旦己方侧后方的友邻方阵也被敌军骑兵黏住之后,突前方阵的火铳手就可以机动到两翼以交叉侧射火力进行援护射击,而且只要牺牲一定的射击精度、留出一定的角度余量的话,就不虞误伤自己人。战前为了配合好这个援护射击的战术发挥,每个方阵之间的甬道间距绝对不会超过五十步,如此一来相邻方阵的正面都可以被友军的侧射火铳覆盖了。这种射击纵然精度很低,但是架不住是可以源源不断循环实施的,故而枪声再次愈来愈密集的响起之后,仅仅不多时,便造成了宋军数百人死伤,士气也遭到了莫名的打击——一开始的接敌前,宋人被排枪射击时,好歹还有一个“如今退了肯定死,冲上去的话,只要黏住敌人就还不一定死”的信念支撑着捧日军铁林军死命冲杀,此刻黏住了进入消耗战之后,居然还会被交叉协防的火铳手持续冷枪射杀,这种损失谁受得了? 在明军步军松动之前,王审琦首先撑不住了,用旗号传令各部不要缠斗,而是侧向迂回起来,不要站定了给敌军交叉射杀的机会——王审琦的这个判断实则非常敏锐,因为明军的火铳交叉援护射击是很讲究的,火铳队必须选一个“即使射偏之后也不会误伤到自己人”的角度,才敢开火,如果没有这样的角度的话,以这个时代火绳枪的拙劣准头,打不着敌人却打中敌人身后密集列阵的友军,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了么?所以宋军要避免明军的火铳持续好整以暇射杀,最好的办法就是冲到两个相邻方阵之间的连线上,然后分别像两头突击,这样一来,开枪如果打不中,就有极大可能误伤友军,在明军的作训操典上是决然不许在这种情况下开枪的。 只可惜,捧日军铁林军到了这一步,已经被高烈度缠斗厮杀损耗了不少精血士气,而且黏住了的部队要脱离后迂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磕磕绊绊着正要脱离后冲起来,对面的明军居然也当机立断做出了千钧一发的正确反应。 “十文字枪手单膝跪撑,陌刀手蹲下!火铳队霰弹齐射!”一个明军方阵正面的捧日军骑兵扛不住侧射火力的持续剥蚀人命,在上风的命令下暂且退了约莫二三十步,准备在确保和明军脱离肉搏接触之后立刻像两翼迂回,到明军火铳手的误伤死角重新发起冲锋。然而他们没想到明军反应这么快,刚刚一脱离不到十秒钟,明军的前排长枪手陌刀手就全体或跪或蹲,让出射击净空,后面整整一百名火铳手装着压了铁弹子的霰弹装药,在仅仅三十步的距离上狠狠洗了一把宋军骑队,只这一轮齐射,至少五十骑被齐刷刷击毙当场,而战马因为截面积大得多,更是倒毙了七八十匹,战马被击毙的骑兵也基本上等同于等待收割的人头差不多了。 如果宋军不脱离肉搏黏滞的话,明军是不敢用这种战术的,因为十文字枪和陌刀手如果在近战中失去了身高体位的优势的话,骑兵冲锋的时候就可以直接一跃从你头上跳过去,等待你的只有死于铁蹄践踏一条路。这种情况下,虽然因为骑在马上的人比步兵高,后排个别枪法精准的火铳手还可以用非霰弹的单发弹丸进行保守狙杀,但是因为自己人的阻挡,需要刻意抬高枪口角度,这样的狙杀是很没有效率的。再加上这种狙杀就算实施了,也最多只能瞄准目标很小的骑兵上半身胸部以上实施,就更难命中了,要想射中马匹则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战马的高度完全被前排重步兵挡住了。在明军操典中,唯有前军的敌人骑兵撑不住后试图退却时,允许近战重步兵全部蹲下跪下,然后让后排火铳手平射齐射。 至少七八个指挥的捧日军,被这仅仅一轮的血腥高效齐射直接打懵了,结果在混乱中等来了早合击的第二枪、以及再装填火力……然后这些骑兵队就没有然后了,他们成了彻底没有威胁的散兵游勇。那些组织度还算坚强、前期冲杀中冲在后头伤亡较少的部队,虽然伤亡惨重却犹然可以撑一阵子,但是这种撑,也是一种没头苍蝇一样盲目的死撑——关键是,他们究竟该执行何种样的战术产生了迷茫,王审琦那一招战术原本要是铁了心坚持下去还是有戏的,可惜战争不是打游戏,如果一个战术在刚刚实施的一瞬间就要给己方带来重大伤亡的话,那么纵然主帅告诉将士们:“咱只要先死两成弟兄,剩下的人依然可以以更小的伤亡比赢得战斗”,士兵也断然不会去听,不会去执行的了。 致命的犹豫,就在宋军步军大队冲到之前的那么短短时间内,决定了捧日军和铁林军的组织溃散。虽然厮杀和换命还在继续,但是他们已经失去了有组织地冲到泗水河岸边、屠杀正在渡河上岸的半渡明军的机会。而且在一开始的厮杀交战中,素来光荣必胜的捧日军和铁林军,居然付出了超出明军步兵一倍以上的伤亡交换比——宋军骑兵精锐居然战死了七千余人,负伤也有四五千。而明军的阵亡仅有三千人而已,负伤倒是比宋人略多——大部分受伤者都是后排士兵被撞击导致的脏腑内伤。 “正面骑兵退走了的指挥,速速把已经重装了霰弹的轻炮全部推到正面!宋人的步军杀上来了!是用铁渣铅子给他们洗澡的时候了!火铳队重新上前!此战我军必胜!”一级级带着欢呼腔调的军令,随着复杂的军号和鼓点展开,一面面指挥旗所向的方向上,躲在空心阵里装弹完毕的火铳队也纷纷展开。因为骑兵的缠斗,对付宋人步军时候,或许只有三分之一的明军军阵有机会使用远程火力现行压制,而且火铳的射击机会不会超过两轮,火炮更是打完霰弹后就要往阵中拉退藏好,但是蚊子在笑也是肉,能够利用的机会就绝不能浪费。 宋军虽然没有火铳,大炮又不便于突前机动,但是宋军至少还有海量的神臂弓,在冲锋的过程中,无数宋兵边走边绞动上弦,犀利的箭雨早已开始对明军各阵洗地,若不是钢盔板甲的防御,只怕明军先锋已经死伤不少了。 ... ... 第469章绝路计 “燧发火铳队,一百二十步,放!早合二队上前放!一队退后装弹!霰弹炮准备,开火!霰弹炮退后!一队上前……” 一通教科书式的六波子弹、两波火炮霰弹洗礼打击,从一百二十步一直打到三十步外,宋军的后队步军同样在整个战线上付出了和他们的骑兵先辈相若的死伤比例,总计被打死打伤近两千人,无奈明军过河的先头部队规模毕竟不大,哪怕到了这火星撞地球的一刻,在河西站稳结阵的明军也不过三四万人,远程火力的发挥自然也就到了极限。局部的兵力展开劣势,终究带来了不小的负面影响。 “杀啊!!!”兵器标准化的宋军十二卫步兵冲杀上来,把刚刚从捧日军铁林军等骑兵部队纠缠下解脱出来不足两分钟的明军各个军阵重新缠斗困住,随后以比骑兵更灵活的姿态渗透入明军各个方阵之间的甬道空隙,整个战局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火铳兵器的应用被限缩到了极限,全军统统陷入了搏命的肉搏厮杀之中。好在明军的方阵着实扎得阵脚坚固,纵然在局部被包围的情况下依然死战不退,才没有酿成全面崩盘的局面。 …… 艾图图乃是明军先锋步军中一名普通的指挥使,他麾下五百弟兄恰才和宋人的捧日军厮杀中已经战死挂彩总计过百。如今又被神臂弓反复攒射、近战血腥厮杀,死伤又不在此之下。哪怕是把还能挪动的重伤员全部拖上去只管扛枪捅刺,也只得凑出三百战兵了。军阵的边长缩水了将近一半,牌手也被渐渐挤到了第一排,用钢盾倭刀搏战,而十文字枪手则挪到了后头——毕竟打击敌军步兵的时候,并不用如同对付骑兵那样追求第一排士兵的武器长度,把短兵放在前面招式还能灵活一些,而十文字枪则可以利用长度优势架在盾牌的凹陷内往前戳刺。不过,并不是如想象的那般,明军是自行完成了这个三排轮换的变阵的,更多的位置上,明军根本没有主动变阵,也做不到主动变阵,只是前两排的兵死伤了大半,所以第三排的牌手天然顶到了最前面而已。由此也可以看出战况之激烈。 “兄弟们顶住!朝廷大军在河东还有数万援军,只要咱顶住了缠住了,后军往两翼迂回一样可以过河!咱有炮,宋人要是敢沿河堵口有他们的苦头吃!只要援军过来了,包围咱的宋猪马上就完蛋了。兄弟们加把劲儿啊!后退者斩!” 艾图图用凶狠毒辣的言语刺激着士兵,当然在每一个方阵中,指挥使们都在重复着与这句话几乎同样的激励言语,把明军必胜的战术优势用狂吼的声线传达给每一个士兵。试图让士兵理解从而鼓舞起持续死战的勇气,不至于被短暂的被围而动摇。不过依然有素质较低也完全不懂战术的士兵动摇,或想直接丢下兵器投入敌军阵中,然而这个当口两军围堵厮杀如铁桶相似,除非某个方阵以指挥使为单位整个投降,否则嘈杂之间谁敢单独抛下兵器跑去对面的话,纵然不被自己人从背后乱枪戳死,也定然会被敌军不明情况干掉的。若是往己方方阵内部的空心区域逃跑的话,那就更加断无幸理了,指挥使、虞候和各营都头、军法队的倭刀会让他们马上重新投胎的。 艾图图连着在一分钟内斩了两个往阵内退缩的士兵,人头直接戳在指挥使的旗杆上,继续声嘶力竭地大吼:“后退者投敌者斩!狗牌收了之后,但凡咱回得去,便上报朝廷全家罚为奴隶!若是血站而死的,朝廷抚恤全家!切勿自悟!” 这样的激励宣教v2。0版本果然比逃兵斩首更加有威慑力,当然了,这一招本时空的别**队暂时是别想学了,因为他们连士兵登记籍册和狗牌制度都还没建立,当兵的有哪些家人都调查不清楚,更别说株连逃兵降兵家属了。株连令下来之后,那些但凡想着“投降了不一定死、被砍到铁定死,不如跑了”之类思想的士兵就要掂量掂量,在自己活命概率都不高的情况下,株连全家为奴划不划算? 当然,人类的神经总归是有极限的,面对四面凶狠啃噬,尤其是越来越多拿着短斧钉锤夹刀棍等重兵器不管不顾空门大开、只管往明军人堆里纵跃猛砸换命打法的宋军士卒,重兵器砸击在板甲上,依然可以依靠巨力的传递把人打到筋断骨折、脏腑破裂,场面着实血腥的紧。 比如恰才那个厮杀的最为剧烈、已经斩了两个逃兵的方阵内,因为旗杆上戳着人头,目标实在太过显眼,后排够不到接敌距离的宋军此前一直在使用神臂弓反复放箭覆盖,只是因为明军方阵中有大块空心区域而导致宋人弓弩打击效率太低,两军短兵相接的边缘几行,又怕误伤了自己人不敢放箭。如今一看指挥使旗帜上插着人头,显然是下头有人指挥的,上百根箭矢便盲射着把旗阵下方半径五步的区域给插成了刺猬相似。 指挥使艾图图的板甲和头盔上至少插了十几根铁锥头的神臂弓箭矢,神臂弓之类的强弩在百步之内的杀伤力,哪怕板甲也是扛不住的,所幸他身为指挥使级别的将领,板甲内还有内衬的钉皮甲和厚丝绸罩衣,只有五根射中躯干手足的箭矢入肉逾寸,还是可以拔下来的。最致命的一箭却是这在面门上,因为脸部没有铠甲保护,这一箭从嘴里射入,腮帮子后头的脸颊射出,似乎还伤到了下颚边的大血管,顿时便血如泉涌倒地不支了。 “制使小心!唉呀!制使撑住啊!”一旁负责督军的虞候刘三刀赶紧过来扶住艾图图,撑着不让他倒下。 “我不行了,速速督军,决不可动摇军心!一定要让剩下的兄弟撑到朝廷……”艾图图的腮帮子上一个大血洞,自然是说一个字就要喷一股血,没说完就咽气了。 一旁军心更加动摇起来,有个平素比较偷奸耍滑的士兵还畏惧地对接管了军权的刘三刀说:“刘虞侯,看这样子兄弟们撑不到那一刻了,不如降了吧,咱就是全部战死了,连个作证的都没了,朝廷如何优待咱家小?若是把狗牌一抛投降过去,朝廷将来真能打过来打扫战场时,也当咱战死了,家小一样不会被奴役,照样拿得到抚恤。” “混账!”刘三刀放下艾图图尸身,反手一刀砍过去,那奸猾士卒确实似乎开口前就算好了对方有可能会如此反应,竟然一个闪身后退,还抽出预备好的短刀往虞侯投掷过来。 “啊!贼子敢尔!”刘三刀拼着腰上中了一刀,把那叛兵枭首,然而刚才那番话显然是启发了周围的士兵,让众人都看出了一丝“自己不用死也不用连累家人”的两全之法,刘三刀恨不得把刚才那个叛兵千刀万剐——他本人虽然死了,但是他发明的犯罪方法显然启示了剩下的人,将来这兵就更难带了。 明军的军制,虽然有了狗牌制度,有株连的抚恤和株连的惩处制度,然而制度再好也是要人去执行的,如果有职权处置军法的军官都战死了,依然扛不住士兵在极度逆境的情况下叛逃。刘三刀看着周遭十几个因为重伤退到了二线的伤兵,他们眼中都闪出了动摇、恐惧,以及一丝“若是全指挥军官都没有生还,朝廷也不知道咱投降了”的侥幸心理。 “这样下去不成,定然要来一下狠的。”刘三刀环视身边,找上了自己当年还没去诸暨前就带出来的亲兵,如今也做到了一个什将,名叫牛铁头。他攀住牛铁头胳膊,凑近了用低沉而压抑的语调说道:“铁头,老哥哥今日要你帮着做一件掉脑袋的事情,不过老哥哥马上也会和你一起上的,只是要留着这条命先说几句话,你先走一步,你家小将来定然可以领着指挥使的俸禄领到你孙子辈!” “刘大哥说甚地话来!俺老牛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便吩咐吧!” “既然如此,便这般这般……”刘三刀说完,牛铁头瞳孔剧烈收缩了一阵,一咬牙一跺脚,搜过身边三四个掷弹兵的手雷全部捆在罩甲下面,然后拿着火折子挤开战友冲了出去。 “别捅俺,俺是来投降的!”牛铁头大喊着,对面的宋军士兵见他连兵刃都丢了,居然真个手头一缓,原本三四把要招呼过来的朴刀居然止住了没砍。然而牛铁头背后的明军战友却有一个不明真相的,十文字枪一下子捅在牛铁头后腰眼子上,所幸牛铁头有板甲护身而且是往前急冲,才入肉不深冲入了宋军人群——明军的十文字枪,毕竟不是专业对付同样身具重甲的敌人的,也是因为明军至今为止的敌人都没有钱和技术大规模装备板甲,这才让明军十文字枪大显神威,若是遇到和自己装甲一般相若的敌人,便不一定讨得好了。 牛铁头忍着后腰戳了两寸的伤口,一头撞入宋军深处,随后一声巨响,浑身手雷同时起爆,一刻剧烈的人肉炸弹便大功告成了——这一手着实比王小波李顺当年往控鹤卫和蜀地义军混杂厮杀的人堆里扔手雷还要狠毒,因为这是人肉制导精确钻人堆的打法,不仅不怕丢远了丢近了误伤,而且火力也猛地多,毕竟一下子就是一连串手雷同时起爆呢。 足足几十个宋兵被直接炸得血肉横飞,连明军都有三四个前排士卒被划出了几道口子,所幸明军已经让牌手在阵前,大盾挡掉了大多数漏网飞溅过来的破片。不过阵前这一处,便如同突然空荡荡出来一般,伏尸数十具,俱是血肉模糊。 “王都头,某死之后,你便掌军法,负责把兄弟们战死了逃兵被斩的牌子都带回去,你要是也不测了就给赵都头,明白了不!妄想没人给兄弟们记功记过,做梦!”刘三刀啐了一口血,然后照样绑上浑身手雷便要冲出去。那王都头还想死命拉了劝谏,被刘三刀一脚踢翻在地,“某岂是贪生怕死,让兄弟们送死之辈!不如此,如何震慑得住人心!回去和兵部说,咱许了自个儿和艾制使都是比都指挥使俸禄,足足要领到孙子辈的!凡如此施为的,士卒比都头,什将比制使,朝廷若是想失信于人,那便掂量掂量吧!反正杀头不过碗大疤,老子替朝廷许下去了,朝廷不认也得认!” 说毕,刘三刀和牛铁头一般冲杀自爆而去,只是他出去时口中喊着“某乃亲从右六厢十指挥虞侯,制使战死了咱降了~”才躲过了另一个方向宋人的攒刺。然后依葫芦画瓢干死了几十个宋军。 宋人被彻底震慑了,“鬼啊!这些都他娘的不是人啊!他们死了马上可以投胎长到二十岁啊!一盏茶后又是一条好汉啊!” “对对,那厮就是刚才那个不要命的!一盏茶不到又投胎长到二十岁了!明狗的性命是不是用不光啊!” “听说南明洪武皇帝登基时候,真个有一堆的凤凰来朝,莫不是投了明的都同那凤凰一般投胎转世性命用不尽么?” 没文化,真可怕,在艾图图刘三刀这处军阵玩出人肉炸弹秘法之后,另外一些形势艰危的军阵中,明军也无师自通靠着子孙三代重赏,挑选亡命悍勇、绝对忠于钱惟昱的死士玩了这一手。虽然加起来整个战场上因为人肉炸弹炸死的宋军士兵前前后后加起来还不到一千人,但是这种打击带来的巨大心理效应是非常明显的——从那以后,凡是出过人肉炸弹的明军军阵都被打上了“决不可信的亡命徒”烙印,再有真心意志崩溃想要投降的士兵冲出去的话,就会被宋兵以类似于“一二战战场上的德军火焰喷射手”一般拉到周遭所有的仇恨值,其嘲讽效果比地图炮还牛逼。每个投降士兵无不是被十枪百刀加身剁碎,自然也就堵死了所有明军士兵投敌的可能性。 当然了,宋人也不是没有悍不畏死亡命徒被激起血性玩人肉炸弹的,但是明军从头到尾就不接受宋军投降,人肉炸弹自然没处施展了——对于被压着打的明军来说,宋军意志崩溃的士兵你直接返身逃跑就是了,你身后地盘那么大,来投奔咱这些逼仄到极限的苦命人作甚? …… 靠着人肉炸弹崩击了人类之间相互信任的下限,泗水河西岸的明军显然已经被激励到了背水一战、破釜沉舟、除了杀敌便是被杀的极致士气,激发出了极致的凶残兽性。 正面战场上的血腥屠戮持续之间,两翼战场上明军也没有闲着,因为正面河段已经挤得血流漂杵、积尸如山,再投入兵马根本无法渡河后找到立足点,所以明军后队自然要往两翼延伸其攻击正面,迂回渡河。 宋人在全军压上之后,也尝试过往两翼延伸并且堵住河岸,好让后续两翼过河的明军来一批杀一批,然而宋人的这个尝试却面对了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宋军的火炮太过沉重,为了尽可能在火力上不输于明军太多,宋军炮兵极大牺牲了火炮的机动性与二次部署性。在明军牵引着宋军不断变换战场的同时,一旦离开预设阵地越远,宋军的马步军和炮兵的脱节就越严重。 而明军的轻炮是可以跟着步军一起机动的。到了新开辟的渡河阵地后,若是河对岸有宋军严密设防堵口,明军便会非常开心地直接在河东岸把三斤炮架起来,然后对着三四十丈外的对岸宋军用霰弹炮洗脸。这种打击除了宋人用神臂弓试图杀伤炮手之外,宋人根本没有任何其他反制手段,在明军给火炮加上防盾炮架的情况下,宋人的弓箭反制也就成了笑话。 自古打击士气最厉害的事情,莫过于只能挨打不还手。让一支没有水性的部队隔着一条河被对岸的大炮反反复复持续用霰弹打活靶一般枪毙,世上还有比这更加伤士气的了么?何况当宋军前排神臂弓手被葡萄弹杀得七零八落之后,明军更欺负人的招数也出现了——火铳队直接在河岸边摆开,然后一阵阵排枪猛射,泗水河二十丈的宽度连火枪极限射程的一半都不到,加上火铳队比大炮部署更加灵活——比如明军火铳队可以直接趟水到河边的浅水区,对着对岸轰,用不了十分钟,但凡敢在泗水河西岸三十丈之内的,便一个活物也看不到了。 明军大炮在宋军堵口部队混乱后撤的同时,换上了远程的实心弹继续打击敌人士气,虽然杀伤效果明显比近距离霰弹炮低了好几个档次。明军火铳队则继续保持在东岸列队,打击任何敢于靠近河岸的宋军。在火铳队的掩护下,明军的陌刀长枪队和牌手们便分批渡河、泅水列阵。因为明人普遍个个水性精熟,泅渡时候除了换气之外完全可以把身子整个埋在水里,高度很低,也不虞被自己人的火铳子弹误伤—— 当然了,在战友开始渡河为止,明军的火铳队按照条例是需要把枪口上抬那么五度十度的角度,然后才许开火的。只是对面的宋人哪里知道这个道理?只要明人的火铳队一直在开火,便没有人敢来抢占河岸,眼睁睁看着一批又一批明军猫着腰冲上岸头。到了这一步,所谓的半渡而击打算基本上算是泡汤了,明军的预备队一批又一批投入到了西岸,而且每一波人马的投入都会带来巨量的宋军伤亡——都是死在渡河火力准备阶段的。而战场扩大的同时,一开始宋人拥有局部兵力优势的中央正面战场却因为明军被逼上了全军死战到底的绝路,想投降的都断了投降的后路,全区战场胜负的天平终于愈愈倾斜了。 ... ... 第470章高潮迭起 烈日当空,血腥与尸臭交织地氛围,让泗水两岸如同九幽鬼域一般。正午时分居然可以渲染出如此森森阴煞狠辣之气,实在可以说正在进行的这场大战,是一场夺天地之造化的血战了。 明军依靠中线的顽强死战,与两翼依靠梯次火力压制带来的持续蔓延包抄,逐步把泗水西岸明军阵列的正面宽度劣势逐渐扳回来了,从清晨厮杀到中午,数以万计的人命消失在这条河流的西岸,明军先锋终于不必再忍受着南北西三面都被敌人包抄猛攻的劣势,他们的南北两个方向已经被站稳了脚跟的友军牢牢把住,此后只要安心对付好正面的敌人就可以了。 当然,为了撑持到这一步,明军在最初钉下的那个中央桥头堡地区的死伤也是颇为惨重的,经过略略统计,至少有八个指挥使的方阵,在此前半日的血战中被宋军彻底全歼杀绝——一个指挥使方阵是五百人,八个阵便是至少四千人的全军战死。若不是明军当机立断组织了少数死士用自发的人肉炸弹战术绝了零星投敌的后路,把战友们逼上必须背水破釜的绝路,这种程度的血战是不可想象的,在打到这一步之前明军先锋早就该崩溃了才对。 指挥使级别全军战死的就有四千人,剩余二三十个第一批过河的明军方阵死伤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林林总总加起来,明军在战线中部一整个上午的厮杀中,死者已然逼近了万人,负伤者居然还比死者略少一些——这主要是因为被全歼的那八个方阵是全军战死的,连伤员都没有留下,这才让这个伤亡比看上去如此夸张而不合常理,死者居然比伤者还多。从比例上来说,明军在战场中段的死伤至少在30%以上,战死者近两成。 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伤亡,而宋军的综合伤亡更是明军的一倍以上,在整个上午,各条战线宋军死伤总和将近五万人——大多数大交换比的死伤都是接战前明军的火器优势带来的,以及两翼渡河阶段中宋军堵河岸的人马被明军用火铳队和霰弹炮屠杀所致。真正一刀一枪的肉搏战中,明人体力不如北方的宋人,虽然有兵器铠甲的优势,综合算来交换比也不逆天,要杀死五个宋兵,明兵至少也要死三四个。不过宋人更大的一块损伤则是在于捧日军和铁林军这两卫中原最强骑兵上——虽然最后在步兵方阵一个个压上来夯正面肉搏后,赵炅也以金鼓下令让王审琦曹翰尽量把捧日军等骑兵部队从消耗战战场上撤下来,但是这些骑兵部队至少已经折损了近半的有生力量了,四万骑兵,扣除战死、重伤、折损了战马的,能够继续作战的不足两万人,这对于宋军的战略预备队机动性是个极大的打击。 此刻,过了午时,明军的态势终于彻底好转了,因为明军的正面宽度首次超过了宋军,宋人也被持续的杀伤耗尽了大部分预备队,骑兵机动力量也残了,再也无力堵截明军后军过河,也不再试图往两翼延伸获得更大的正面宽度,而是稳扎稳打步步攻防。明军总兵力数量上的优势,也是到了这一刻才逐步明显起来,两翼渡河后一旦没有被粘滞就以纵列快速行军,若是遇到宋人不死心,把王审琦曹翰最后的骑兵力量放出来骚扰,则就地转入反骑兵空心方阵。见识了这种刺猬一样的长矛火枪方阵厉害的宋军骑兵稍微一接触,付出了数百尸体后便会退去。 …… “陛下!如今这局势,只怕两翼要被明军反包抄了,光靠王审琦的骑军根本顶不住这些部署灵活,随时可以就地结阵的明人。依臣之见,唯有把推上去的炮兵都转向两侧才是正理。臣观明军的菱形火铳长矛阵,弊端便是在防备骑兵时一旦展开阵型,便长时间活动不利,行动困难,只可阵地接战,等敌军骑兵来冲;而骑兵若是逡巡不冲,他们便靠火铳队换到前排放枪射杀骑兵队。如今看来,唯有让骑兵队有远于敌军方阵的霰弹炮与火铳射程的兵器,才能逼着敌人打散这等阵势,而后王审琦才能一鼓冲杀而上!” 在赵炅脸色越来越黑的时候,帮着赵炅坐镇中军的石守信总算给出了一点有价值的建议,赵炅一听果然有理:明军的长矛火铳方阵,最大的弊端就是展开之后不能行军移动,一动就会打乱,所以展开后只能等着敌人撞上来。而骑兵部队之所以不得不撞上来,那是因为骑兵的远程火力射程不如长矛火铳方阵,火铳的存在就是为了弥补长矛刺猬阵这种近战无敌、但缺乏对抗远程的的缺陷。如果有一种兵器的射程比长矛火铳方阵中任何一种远程兵器还远的东西,这个局不就破了么? “速速让后排督阵的炮兵全部转向两翼!要快!马上推上去给骑兵助战!”赵炅怀着难得的侥幸,立刻让传令兵下去部署。宋军自开战至今,总算是做出了第一次有利无弊的得当部署,而且战争进行到这一步,局面已经铺得很大,节奏也明显放慢了下来,纵然宋军火炮用马车拖着依然走得比步兵还慢,在不赶时间的情况下依然可以缓缓到位。 王审琦的捧日军又付出了上千人的死伤,等待了小半刻钟后,两翼的战局终于迎来了一丝转机。当实心铁弹以平射的角度射入一个个边缘紧凑的长矛火铳空心方阵的时候,明军终于产生了一丝动摇。捧日军和铁林军也在明军的乌龟壳刺猬阵遭到炮击后逡巡拉开距离,远遁到明军火铳和霰弹炮都打不到的距离上,左右巡视如同饿狼一般伺机而动——果然有两三个正被炮弹反复轰击击毙数十人后忍不住要散开成行军冲锋阵形后,王审琦的骑兵便恶狠狠地冲上来,用饿狼撕咬一般敏锐的嗅觉,把那两三个明军方阵杀散,几乎瞬息之间就有上千明军士兵做了刀下亡魂,铁蹄冤鬼。 “兄弟们上啊!让明狗看看咱也是有大炮的!炮兵的兄弟们来帮咱了,哪群明狗敢结乌龟壳子便轰烂他娘的,等他们散开,咱再招呼上去!”杀得兴起的王审琦今日算是第一次扬眉吐气了,同样宋人的火炮因为此前战术的失误压抑了半天没什么发挥机会,现在总算是赢得了一些mvp的分数。让宋军在两翼隐隐然又获得了一些上风。 …… “炮兵轰烂密集低速阵型?骑兵包抄专挑放弃了密集阵的步兵迂回屠杀?卧槽!宋军中居然还有如此能人,这不是八百年后拿哥改良了腓特烈大帝的骑兵炮战术后,使用的战法么!果然还是不能小觑古人啊。”钱惟昱在心中默默地卧槽了一番,一边在想究竟是宋军中哪个将领灵光一闪能够做出这么精彩的指挥。说着他便找中军旗手,让旗号指挥已经移动到两翼但是始终作为战略预备队没有渡河的明军铁骑都人马——也就是杨继业和顾长风各领一半的明军骑兵精锐——立刻渡河反包抄宋军最后的骑兵和已经调动到两翼的炮兵。 分派好了骑兵部队的作战方略之后,钱惟昱回头对林仁肇问道:“虎子,长风和杨将军的人马至少也要一刻钟才能到位。眼下宋人这般战法,你可有啥见解,能让咱大明两翼步军尽量少些伤亡、免于崩溃。” 林仁肇自从宋军火炮分到两翼发威之后,也是一直拿着望远镜看个不停,听了钱惟昱相询,林仁肇凛然答道:“陛下,为今之计,原本有两条路子,若是中路我军足够坚强的话,可以选择以远程曲射炮覆盖中军正面之敌纵深,而后我中路军强行突击、中央突破,一旦我步军进展到转向两翼的敌军炮队身后,以宋人炮兵之笨拙,定然只有放弃火炮后退,才能避免被我军包围覆没。不过此法要付出的冲阵伤亡定然不小,陛下如今既然让杨都帅的人马从两翼渡河包抄了,显然是准备稳扎稳打不愿过多杀伤。既然如此,不如让两翼目前与宋人骑兵对峙之步军坚持阵势,徐徐而退,以退到河岸边为限。” “不散开阵形?徐徐而退?那若是敌军依然追杀,如何逃得脱?” “陛下,不必能够逃脱——只要方阵不散,王审琦的骑军已经吓怕了,不敢直接往刺猬阵上撞,便是撞了,那就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肉搏厮杀了,宋人的火炮害怕误伤,还如何敢开火?故而我军完全不必跑得比宋人追兵快,只要跑得比宋人的火炮快便可以了——只要脱出宋人炮火射程,前军退的再慢也无妨。而至不济也就是退到河沿,改却月阵背水结阵,想来那么些时间,足够争取到顾都帅杨都帅骑兵从远处渡河了。” 妙计!钱惟昱终究不是一辈子淫浸军事的人,他对于军事的理解,尤其是火铳大炮配合时代军事的理解,更多是从腓特烈大帝和拿哥的传记考评上得来的,所以一看到对方宋军中居然有如此敏锐根据战场形势变迁使出拿破仑骑兵炮+胸甲骑兵战术后,一下子就惊为天人。然则林仁肇却是本着一代名将的敏锐,靠着多年揣摩步骑炮兵配合之后得出的思路。一看宋人的部署之后,马上就抓住了石守信使用中的弱点—— 或许石守信的战术是无意中与拿破仑的骑兵跑加胸甲骑兵配合战术巧合了,然而他用的炮终究不是骑兵炮。若是在逼迫明军主动冲上来、不得不转守为攻这一方面上,宋军用重炮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但是若是明军在有退路的情况下,而且可以选择暂时性战术后退时,宋军的脱节问题就很明显了——在骑兵本身不具备攻坚破阵能力的情况下,骑兵、炮兵混合兵团的压上速度,是由火炮的机动速度这块短板效应决定的。明军坚固结阵后撤的步兵,没必要跑得比宋军快,只要跑得比宋人的大炮快,就可以暂时性转危为安,当然这种转危为安也是有时间限制的,那就是如果退却的战术纵深用完了、已经退到背水一战的位置之后,若是在没有援军转机出现,这伙明军最终还是容易被慢吞吞挪到目标阵地后架设的宋军重炮轰烂。只不过此战中,这段时间差足够顾长风杨继业赶到战场了。 换一种情况,如果今日宋人手上的大炮是腓特烈或者拿哥时代的高机动性骑兵炮,那么明军这种结阵后退延缓死亡的办法就丝毫没用了,因为骑兵炮是一种行进速度比步兵快得多的武器。步兵在面对有骑兵炮的敌人时,只有陷入“打又打不着、跑又跑不过、追也追不上”的三绝死地。 “朕有虎子,何愁天下不定——便按照此策行事!”钱惟昱怀着豁然开朗的心情,任由林仁肇指挥各路步军进退有据。很快“准许两翼各部保持阵型徐徐而退”的军令就传达到了第一线,让明军的危殆态势得到了一丝缓解。 明军刚刚开始退却的时候,王审琦这般老成之人已经觉察出危险了,并没有让捧日军追击。而另一边左翼也就是北线的骑兵统帅曹翰显然没有这份兵法火候,一看明军要跑又试探性追杀一阵,结果才用血的教训发现明军居然是退而不乱,在后退的时候一有骑兵靠近马上火铳排枪打出来,装好了霰弹一直没机会发威的轻炮也是一通乱糊。丢下数百尸体后曹翰才明白了明军后退时的纪律性,只能眼睁睁看着明军脱出宋军火炮的射程。曹翰只好回身拿着马鞭催促宋军炮兵加速拉车推炮,自己在一旁干着急。 “明狗且休得意,这里距离泗水河不过数百步,尔等能退到哪里去?难不成重新跳河逃回东岸?只要咱的炮兵推到位了,便是尔等覆灭之时!”另一边的王审琦一直很冷静,怀着这个心思让捧日军蓄势待发,绝不冒进。 …… 十几分钟后,眼看着明军两翼被宋人重炮逼着要进入退无可退的绝地了,明军在河东的重炮队也开始用曲射炮弹越过河西沿岸的己方步军大阵,向远处宋军的重炮阵地开火打击。不过这个时代的实心铁弹除非直接击中炮车或者炮兵,否则对敌军炮兵压制效果便颇不足道了。 王审琦曹翰让两翼的宋军骑兵、炮兵耐住伤亡,坚定而有条不紊地狞笑向前逼去,或许再有一百步,两百步,宋军的大炮就能高效地平射明军却月阵了。 “不好啦都帅!两翼更远处有明军骑兵绕过来啦!他们多跑了两三里路,一直迂回到我军侧背了!”王审琦即将下令骑兵突击、把被火炮轰烂阵形的明军步兵吞掉,一个斥候便把噩耗传来,王审琦转身看去,果然明军的战略预备队骑兵也冲了过河,而且这一边的人数至少是自己麾下幸存骑兵战力的三倍。 “怯懦的明狗!居然把英勇的骑兵留到这一刻!”王审琦恶狠狠啐了一口,挥舞着横刀马槊对身边的将士们说道,“各部听令,咱先回头收拾掉明狗的骑兵,这一块儿的残敌留着慢慢吃,不急!明狗骑兵虽多,但是自古南人的骑兵如何是北人对手!二郎们让南蛮子看看,骑兵是勇士才能玩得起来的东西,让那些南蛮子软蛋怂包下辈子投个好胎!杀啊!” 说罢,王审琦旗号一指,捧日军全军便向着杨继业的铁骑都右厢正面硬杀过去;战场的另一侧,也就是左翼的北线,曹翰所部也好不知死地向顾长风萨达姆的那一路铁骑都左厢冲杀而去。 王审琦远远看见五六百步外明军的骑兵大阵严严整整,随大不乱,随密不错。冲至三百步时,居然对面一排火炮放起炮来,当先就把宋军骑兵阵中犁出几条血路来——这个年头,宋人骑兵在冲击敌军的火铳阵抑或炮阵的时候,为了防备密集杀伤,依然是用松散阵型的。唯有对付敌人也是骑兵的时候,才用密集楔形阵,无非是因为骑兵对战时冲击穿刺的力道更为重要,而骑兵是没有大炮和火铳可用的。 明军的骑兵炮一阵轰来,顿时十几道血口子就在宋阵中开了,把捧日军先锋的骑兵打得一个发懵。便在恍惚阻滞之间,明军骑兵逮到宋军冲到八十步,又是一轮霰弹炮射出,随后骑兵炮在炮车和挽马拖动下拉了就跑,明军铁骑则丝丝入扣冲杀上来。当先一片片大食国白人样貌的雇佣骑兵先是连珠箭射,都用的三棱锥头破甲箭,三十步内居然可以连珠五箭。射完之后也不顾拿弓了,或随手一插带在鞍上,或直接弃弓于地掏出转轮手铳又是一通乱射,最后十文字枪陌刀倭刀大马士革弯刀各种兵刃抄起砍杀。 实心弹、霰弹炮、骑弓、手铳,最后才是刀枪砍杀……爆发力极强的五板斧连招,把宋军骑兵在接战肉搏之前就打得彻底失了锐气,整整两三人“人皮”从楔形大阵外头剥蚀了下来,成为人马血尸。凶狠的马穆鲁克骑兵当先冲杀,大马士革弯刀一剁便是一条胳膊一个人头,或是直接把马头砍断,端的是骁勇异常。再加上每个方向上明军骑兵的人数都是宋军同行的两三倍,宋人骑兵还经过了上午的血腥厮杀力气亏输,等到他们那种北方人莫名其妙的骑兵骄傲被打醒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们瞬息之间成为被明军铁骑都围裹起来后砍瓜切菜的对象。尤其是明军骑兵中都装备的手铳,虽然这种只有**寸枪管长度的火器在二十步外就没啥杀伤力了,但是在骑兵近战之中时展现出来的威力着实是令人发指。 战场的左翼在两军厮杀不过五六分钟后就爆发出了一阵哄闹的欢呼,明军骑兵们高喊着“曹翰贼子已伏诛!”的口号,让铁林军成为了今日大决战中第一支卫级别成建制崩溃的宋军,曹翰的首级被明军中马穆鲁克雇佣兵主将萨达姆挑在一柄大马士革弯刀上,说不出的丑恶。 不过几分钟时间,右翼的南线宋军骑兵也轰然崩溃了,只是王审琦老于战阵,对危险出奇的敏锐,没让自己的脑袋成为明军骑兵的战利品。然而随着捧日军的全线崩盘溃逃,原本托大突前部署的宋军炮阵,俨然已经在明军骑兵侧背突击的锋芒之下了。毫无近战实力的炮兵队被铁骑从侧背冲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相信稍微优点军事知识的人都能够想像得到。 ... 第471章史诗大战的落幕 “曹翰首级在此!铁林军全灭!降者不杀!“ 顾长风带着的北线铁骑都骑军的,喊着嚣张而颇为打击士气的口号,率先杀进了宋军左翼的炮兵阵地。而因为转向移动笨拙,这些宋军重炮根本没能来得及展开有效反击——明军骑军来势迅猛飘忽固然是一方面的原因,而宋军火炮原本在接敌前的筹划是发射实心弹打击已经被逼到河岸的明军步兵方阵,预装填了实心弹。实心弹在打击松散的骑兵时根本就是废物,这也加剧了宋军反应的迟钝。 结果在顾长风萨达姆杀近的过程中,有些宋军炮组比较敏捷,选择了直接吧里面装的实心弹就地放空炮盲射打空,然后刷膛、再装填霰弹。而稍微笨一些的炮组居然想着把已经夯实了的实心铁弹从炮膛里掏出来换装!这种徒劳的举动当然是白白耽误了大量的时间。更有甚者,还有一些炮组没有准确判断对付松散骑兵该用霰弹的战术变化,干脆就用实心铁球对着高速移动的骑兵乱打了两发,然后就遭到了刀斧加身的惨祸。 利刀割肉,枪尖穿刺的锐响此起彼伏,不过三五分钟,宋军炮兵便被整排整排的斩去了首级。宋军因为缺钱,装备了火炮之后都拿不出足够的火药和实弹用于日常训练所带来的恶果,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了。不得不说,宋人不仅在火炮质量和性能上远不如明军,在训练和战术灵活性上的差距更不可以道里计。明军铁骑都左右厢前军都有安排四个指挥的马穆鲁克雇佣兵,平素合起来编成一都人马,战时分成两股充当先锋,这些雇佣兵除了基本军饷,便是拿着高额的人头赏,遇到对付宋军炮队的屠宰场合,那些兴奋的马穆鲁克甚至双手大马士革刀左右开弓,一盏茶的功夫就用宋兵人头缀满了战马胸前具甲的兜栏。马穆鲁克雇佣兵因为没有升迁机会,所以人头赏比普通明军士兵高得多,一颗宋兵人头六十两,将来辽人和女真人的人头一百两,对于这些雇佣兵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宋军此战出动马步军总计十七万众,火炮之数充其量也就两三百门之间,此前部署到两翼突前炮阵每处原有七八十门炮之多,占了全军近三分之二。如今,在杨继业和顾长风南北骑军夹击下,终于是全部覆灭了,炮队官兵被斩首者便有四千之众,不可谓不惨烈。 …… 赵炅身在中军,看着宋军大部分火炮就这样全军覆没,骑兵主力战斗至此也已经死伤了绝大多数——铁林军两万人你/满编四个厢的编制,如今已经连一个厢的建制都凑不齐了,主将曹翰和全部四个厢都指挥使全部战死。捧日军情况好一些,无非也就是王审琦和麾下两个都指挥使还活着,好歹带回来一些成建制的溃兵。但是今日显然是无法再投入战斗了。 骑兵炮兵全灭的情况下,光靠犹然死战的步军怎么可能扳得回来局面呢? “我陛下,眼下眼见是事不可为了了,不如思忖着留一军断后,也好让大军有暇,撤走。明军两翼马军都围裹上来了,这是要把咱中军彻底吞掉的打算了。“石守信面色惶急,虽然两翼炮兵覆灭不是他的过错,但是终究是他谏言赵炅把炮兵派往两翼积压明军包抄人马的,战役结束之后,皇帝自然不能担当战败的责任,黑锅少不得往他头上丢,若是还能剩下个闲职节度使,便已是十分不错了。 “我如今两军这般犬牙交错、决然死战,如何拆分的开?若是退兵,岂不是兵败如山倒了么!“ 赵炅还在急怒不应,却见明军骑兵再次狂飙突进,瞬息便围了宋军最靠近两翼的各一两个步军厢都指挥使人马。而且明军骑兵的夹击之法也是颇为令人叹为观止,居然有可以跟着马队一般飞跑部署的火炮,到了地头之后,专寻宋军横列军阵的侧翼,预留三四百步距离,展开炮阵后用实心弹狂轰。 寻常防备实心弹炮击的军阵,都是用松散的横队来实现的,便如西方军事史上最初使用的“散兵线“战术一般。宋明军队虽然没有散兵线这个概念,而且冷兵器作战对于士兵之间间距的要求也是颇高的,稀疏的横队无法适应搏战。然而不管怎么说,在火炮时代下,大纵深的纵队已经不可能再在战场上出现了——因为如果排了纵队的话,对面一颗实心弹打准了,便有可能穿透一整列士兵,那是徒然惹来伤亡的不智之举。 然而,对于正面之敌来说是横队的队形,对于侧翼而来的敌人来说就是纵队了。寻常这种布局不致命,那只是因为敌人的炮兵很难在战场上做出大范围迂回机动,没机会跑到敌军的侧后开炮罢了。现如今,明军骑兵部队那些和马队一起高速前进的骑兵炮一旦迂回到两翼,效果便非常惊人了。后世机枪时代的防御工事部署所追求的“交叉侧射火力“便是这个原理,因为突击敌军所谓的松散站位,往往只是针对正面之敌的,而对于正面来说松散的队伍对于侧翼观测角度来说,却往往正好是一种密集队形。 只见每个五千人的铁骑都厢都是标准的十六门骑兵炮配置,故而在左右两翼,每时每刻一部署便能有至少五十多门炮集中使用。一通实心弹下去,纵然命中率不高只有七八枚轨迹刚好和宋军军阵相合,那便是犁出七八条血路来。最夸张的一颗炮弹落下时,刚好和宋军一个什将队的站位横队朝向重合,然后在弹跳之间把十二三个宋兵躯体上开出一个数寸口径的血洞,还有七八个则被跳弹砸断手足或是脖子,断臂残肢人头胡乱飞舞。一颗炮弹便报销掉一整个什将队二十号生力军,这般恐怖的穿刺屠杀效率也是骇人听闻了。 没有哪支部队能够在这样的交叉侧射火力持续轰击下坚持五分钟。第一批宋军侧翼步军被轰了之后还试图分出兵力来反冲明军骑兵炮队,结果在一通实心弹霰弹洗礼后又是明军铁骑的疯狂收割——步兵若是结阵死守,等待骑兵来攻,那还有些机会,若是步兵自身在冲锋状态下,阵型散乱缺乏援护,那根本就是给骑兵送菜。一个时辰前宋人骑炮兵配合时,明军步兵便这样送过几千颗人头,此刻局势翻转,宋军步兵的反冲锋自然也只有送人头的份。 那么,送人头毫无战果之下,第二个选择就只有作鸟兽散了。一群群宋兵在三面夹击下崩溃逃散,大局终于不可收拾了。 赵炅面如死灰,不让石守信倒下华盖大旄,只是自己带着王审琦的几千捧日军残部率先往西撤走,让石守信自行处断收拾尽可能多的后军撤退,剩余人马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明狗何时有如此这般犀利战力了?此天王我,非战之罪也!“ …… 残阳如血,泗水堰塞,伏尸十万,血流漂杵。这一日的大战,一直打到日暮时分才算是彻底结束——宋军也想早一点撤走,但是在失去了骑兵部队断后的情况下,敌军却有三万骑兵生力军担任追杀任务,撤退的人马又有几分可以走脱呢?最后能够逃离战场成功撤走的,无非也是一些借着傍晚暮色掩护的人马了,而且为了避免追杀,宋军溃兵基本上是做鸟兽散一般往各个方向跑。 宋军上四卫骑兵中的捧日军/铁林军在今日一战中,战死受伤及战马被杀后遭到俘获的,总计达三万之众。炮兵部队两百多门火炮除了战损的以外,其余因为宋人火炮太沉重,在轻装撤退的时候根本跟不上大部队,便只能丢弃遭俘了,所以赵炅从汴京带出到淮北的炮队,可说是全军覆没一门没剩。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部分炮兵比较敬业,在撤退时候用火药塞满炮膛后连续夯实好几颗大铁弹,然后点燃引线再撤,好让火炮炸膛。纵然被明军缴获也不过一堆需要回炉的废铁,免得被明军缴获后立刻可以拿来反击宋军——当然了,从战后的结果来看,明军本来就看不上宋军的烂炮,缴获之后原本就是拿去回炉炼钢用的,所以这番做作倒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与骑、炮兵几乎覆灭的损失相比,赵炅带到泗水战场的十三万步军从比例上来说损失是最小的,但是因为步兵部队庞大的基数,在绝对伤亡战损数字上却是更加惊人,尤其是步军缺乏战略转移机动性的劣势,在决战失败后成批被包围、俘虏、投降的情况更不是四条腿撒丫子就能跑的骑兵所能比拟的。这一日原本从清晨打到正午为止,宋军步兵伤亡逃散加起来还不过两万多人,然而下午骑炮兵崩盘后步军主力惨遭明军步骑炮合围夹攻,到傍晚战役结束时不仅伤亡翻倍,还有一批批被打残的指挥使级乃至都级单位成建制地投降——比如五千人满编的都,但凡被包围后,战剩不满三千人也就全军投降了。 最终明军记点俘获的时候,发现这一日宋军被俘投诚过来的兵力便足足有三万人,涵盖了十一个厢的番号建制。加上全天杀伤与打崩后逃散的人马,赵炅的十三万步军最终只有四万多人逃了宋州,另有一万多散兵游勇散入民间。被明军杀死与俘获的损失总和居然达到了八万之众。 也就是说,经过泗水大决战,整个北宋一朝所剩下的殿前司禁军只剩下了四万骑兵、十一万步兵,总兵力十五万,机动火炮配属则只够八万步兵的配置,总数不足两百门。至少有三万步军单位因为泗水决战时大撤退中火炮全部丢弃成为了无炮兵的传统冷兵器部队。这十五万人马只有泗水战场撤下来的六万人部署在淮北东段,其余九万则要维持从汉中、关中、汴洛、南阳、河东等广大地域,兵力分散绝不是能一股凝结起来使用的。除了全国十五万禁军之外,北宋剩下可以依靠的战力就只有地方的厢军和团练了。 比如京东道的齐鲁之地乃至整个河北平原,便是此后北宋禁军匮乏的最大牺牲品——这两块地区三四十个州的地盘,居然一支成建制的禁军部队都没有。河北地区好歹还靠符彦清这个魏博节度使生了三个好女儿,从柴荣到赵炅符彦清一直是外戚国丈,柴荣当年“收各镇精兵以实禁军“的时候从河北厢军被抽血不算多,至今河北厢军战力还有点保障。山东的防守则基本上算是纸糊的了。 ……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战我军阵斩贼将铁林军都帅曹翰,于乱军中杀死敌中军副帅石守信,另斩获、俘获敌将都指挥使、都虞候以上十九人;指挥使/虞候以上八十六人;都头以下军官千数,暂不可计。杀伤敌军八万、俘获三万,总计歼敌十一万。我军步军战死一万一千众,伤残一万九千人,骑军战死两千,伤残六千三百。实在算是大获全胜啊!“ 深夜时分,各部收拢后战果统计与伤残官兵医治工作一直没有停歇。直忙到次日一早,得了军功军需统筹结果的林仁肇赶紧带着满眼血丝冲进钱惟昱的御帐中禀报。钱惟昱当然不用彻夜忙活,不过为了表现和士卒同甘苦,昨夜他也是坚持在天黑后花了两个时辰巡视了全部二十来座安顿了明军伤兵的营寨,确保在两万多明军伤兵面前都露过脸,然后才去歇息——至于那些被俘获的宋军伤兵,反正现在还没正式招降,钱惟昱也没那么空管他们了。 林仁肇进御帐汇报的时候,钱惟昱也不过刚起身洗漱完要用膳。营中为了做个表率,御驾亲征时便是皇帝也不会山珍海味,至于历史上钱惟昱那位王叔的小舅子、如今已是死鬼的国舅爷孙承佑那般“到了河北打仗还要坚持吃东海生鱼片“的折腾,在钱惟昱营中更是绝对禁绝的。 早膳很简单,无非是一锅皮蛋火腿粥配盐渍笋,还有萝卜羊肉饼子,尽可能使用腌渍的垃圾食品降低保鲜的工作量。见林仁肇进来,钱惟昱很谦和的留林仁肇侧边坐了一起用,一边说道:“昨日赵炅却是往哪里走去,可有让生力斥候连夜追索么。“ 林仁肇谢过陛下赐膳,随后恭敬地回答说:“斥候都是依法派了的,不过跟得紧的那些如今还不曾有回报,如今回来的消息都是跟了半夜就回返的,约莫是往西北偏西方向,赵炅的架势,是想寻摸一处汴河南端的州铖驻守,若是不出意外,那方向便该是走去宋州了。淮北东段与齐鲁之地,北宋朝廷以如今胜败之局势,怕是要选择放任其自生自灭了。“ 钱惟昱一边喝了一碗粥,一边拿起一副地图看着,宋州乃是汴河运河的中段重要州铖,汴河这段运河,所经过的无非便是泗州、宿州、宋州,随后就是汴京附近的畿辅之内了。赵炅兵败后大踏步往宋州方向撤退,虽然抛弃的地盘会大一些,但是安全性着实有保障。 “虎子,那么以你之见,如今我大明天兵,却是该先势如破竹,收取淮北东段数州直达大海,并且北取虚弱之齐鲁,还是继续孤军深入逼迫宋州,使赵炅再战一场呢?“ “陛下,末将以为,自古破竹之势,数节之后,迎刃而解。如今赵炅重创,在回归汴京之前,只怕宋军再无战力与我大军决战,充其量不过各处坚城坚壁清野、?城死守以拖延时日而已。故宋州当可轻下。然若是要再攻汴京,却要顾及我军军需补给——昨日血战,杀敌八万,我军火药、**、枪炮弹丸耗费无数,今日记点,余存尚不足再撑持一次昨日规模的血战。若是后续宋人城城死守,要靠重炮轰开城池,不需三四坚城,便要彻底耗竭。如今汴河河道也非我大明可用,轻兵冒进时两岸州府是否愿降也情态不明。末将启请陛下勿要因一战之胜而起一鼓下汴京之决心。如今之计,不如先进据宋州一线,而后自宋州以东,齐鲁淮北尽数分兵收服。再以汉南各军自樊城北上,取南阳而慑胁许昌,自南进逼汴京,如此两路夹攻,庶己可期一战功成。“ 钱惟昱听了,心中倒是真觉得林仁肇有些保守了,说的战术都是四平八稳老生常谈的东西,似乎与昨日战场上那般跳脱而颇有灵光一闪表现的样子判若两人了。因此,钱惟昱不由得问道:“此计莫非太缓?“ “陛下!末将以为不缓——敢问陛下,如此急着入汴,所图究竟为何?“ “五代以来,入汴则昭告的天下,梁唐晋汉周宋莫不如此,便是契丹鞑虏,也是当年入了汴方才改称辽国国号,耶律德光自上皇帝位。若是如去岁那般朕还是吴越王时,自然不在乎入汴,如今既然已建号称帝,如何能不看重此事?“ “可是陛下也已经言及,梁唐晋汉周宋六朝,哪怕是辽人,都已经做过入汴称帝的事情,从唐昭宗以来,至今六十二三年间,换了六朝,平均一朝国祚不过十年。既然如此,入汴已然权威大减。而若是入了汴后情势有些变故,朝廷大军暂时退出汴京,都会使人以为朝廷根基不再,人心惶惶,天下变天。北朝六朝因根基在汴,不入汴不得正统。如今陛下根基在南,不需汴京来得正统,则汴地于陛下,若非万全可守时为锦上添花,其余不过徒增朝廷诟詈而已。“ 钱惟昱闻言默然良久,思忖冯道献降表变更的朝代都有四朝了,如今冯道虽然死了,但是从北朝手中“夺过”政权俨然不是啥吉利的事情,为了政权的权威性,北宋还是作为一个“被消灭的外国政权”处置的好,既然如此,还急着要汴京干嘛呢,反正赵炅是定然不会投降的了,不如稳扎稳打先把宋州与南阳一线打通,对东则尽取齐鲁,相信灭宋只是旦夕之间了。 ... 第472章洗牌剧变 辽国南京,又称燕京,也就是原本汉人所说的幽州城。四月末的一日,一支行迹隐秘的车马队从北面上京缓缓而来,这一日堪堪赶到燕京。说他们行迹隐秘,倒不是说真个行踪鬼鬼祟祟,而是指仪仗规制和车队明面上主人的身份实在不符——这队车队的主人,乃是辽国大惕隐耶律休哥,不过倚仗却颇为朴素,更令人诧异的是,耶律休哥身为主子,却没有坐在马车内赶路,而是策马而行。原本辽人尚武,不好乘车而乘马也是常事,然而既然耶律休哥自己都骑马了,没道理一行人中还有其他人敢托大乘车,故而是颇不寻常。 大惕隐这个官职,如果换算到汉人的管制当中,约摸相当于某些朝代的“宗人府宗正”,不过又略有不同,实际上还杂糅着一些汉人“大理寺卿”的职责。简而言之,就是辽人的司法体系是分为对庶民和皇族贵戚的,庶民和普通官僚之间的司法纠纷,有类似于刑部和大理寺的衙门专门处断,而皇亲国戚之间的司法纠纷则归大惕隐管辖——当然了,因为这种案子涉事双方都是非常高贵的,所以大惕隐处断的时候也不拘泥于审案了,更多时候是以调节为主。 耶律休哥的大惕隐乃是去年年底的时候就任的——也就是先帝辽穆宗耶律璟应历末年的事情,故而他也不算是如今刚登基两个多月的新帝耶律贤火线提拔的人物。当然,耶律贤上位后对耶律休哥也是颇为倚重的,耶律休哥自身在先帝手中就颇受重用这个特点更是让其可以担任一些安抚先帝旧臣人心的职责。 这一趟,耶律休哥南下的明面任务,便是安抚南院大王耶律挞烈了。耶律贤登基为帝两个月,前期主要的朝廷权力洗牌都是在上京完成,而耶律挞烈这个南院大王也是先帝时期册封的,心中会不会对一朝天子一朝臣产生什么疑虑,就难以说清了,让耶律休哥这个同样在先帝时被提拔、当今皇上手上依然得到重用的代表南下表达新帝的安抚,给耶律挞烈重赏厚禄,也就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幽州城北门外,耶律挞烈不过出城门接着,便于耶律休哥兵马入城,口中言道:“本王如今身子骨也是大不如前了,诸事也是与民休息为上,兵事也不敢多有动作。此番还有劳陛下关怀、大惕隐亲自跑这一趟,着实是惭愧得紧。” 耶律休哥自个儿今年还不到四旬年纪,一直在上京,也是多年没见过耶律挞烈了,算起来耶律挞烈辈分比他高了一辈,如今已是七十出头的老者了,看上去须发如银,不过精力犹健。当年耶律挞烈为大辽建功的年代,主要还是当初周世宗年间和赵匡胤初年南朝对北汉用兵那几次,当时耶律挞烈的军功也是有目共睹的,和柴荣抗衡的时候耶律挞烈还是五十多岁,尚且算得上壮年,和赵匡胤干架的时候就已经是六旬老人了。后来自南面宋人与辽国休兵以来,又过了**年,南边的朝代和君主是一个又一个的换,耶律挞烈也算是老而弥坚了。 “大王说哪里话来,大王如今依然精神健旺如此,陛下新践祚定然是颇多仰赖,小侄心中可是向来仰慕。南朝数月前趁我大辽新君践祚交替的契机,居然趁火打劫灭了我大辽藩属汉国,所幸宋人又和更南边新立国的明国南蛮子之间多事,咱大辽说不定还有定鼎河北、恢复汉藩的希望,到时候南事唯大王指掌,可是万万不可推卸啊。” 耶律休哥和耶律挞烈并辔而行,入得行宫,却先把车队从人在旁安顿了。那幽州城内南院大王的府邸规模还是颇大的,因为那儿基本上是占了当年五代初年幽州军阀刘氏(刘仁恭、刘守光父子,与河东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同时代的军阀,后为李存勖所灭)伪称大燕皇帝时留下的伪宫旧制。耶律挞烈设宴宴请了耶律休哥一番,耶律休哥也把新帝耶律贤对耶律挞烈的赏赐诏书传达了一下,并且拿出随着车队带来的南朝缎匹三万匹、银三万两,作为对南院大王的安抚赏赐。耶律挞烈少不得谢过陛下恩赐,席间两人又叙谈了一番如今南朝的局势变故,其中许多也是幽州城内辽人刚刚得到,还来不及向上京禀报的,这些倒是让身在上京消息不通的耶律休哥颇多震惊。宴席终了,耶律休哥便急匆匆赶回下处,说是要自其奏章禀报南朝变故。 …… 耶律休哥回到下处——也是南院大王行宫周遭一处侧院——便立刻一改外头时自矜得体地仪态,小心谨慎地进入内院,走到一处有许多戎装妇人戍守的宫室门口,恭恭敬敬请求通传,随后才入内隔着帘幕得到一个少女的接见。 那女子正是如今才入宫不过一个月的贵妃萧绰了——让她入宫给耶律贤当皇后,原本是其父萧思温在先帝被弑时乱中扶持耶律贤上位的交易筹码罢了。萧绰此女虽然如今不过年十六岁,也是勇毅果敢之辈,非比寻常女子拿不起放不下,能够做贵妃,再晋封为皇后,她也是心中愿意的,只是耶律贤幼年时就受惊得过重病,多年来一直是个病病怏怏的人;萧思温选这么一个人拥立,利用的便是耶律贤本身身体不好大事上刚硬不起来,各位先帝旧臣也是希望这么一个皇帝不会清算旧账搞的太过折腾,让太宗系血脉和世宗系血脉之间的过渡不会和前面几次那般血腥,才在萧思温的斡旋下接受的这个设定。只是却苦了萧绰本人少不得守着病秧子皇帝先守几年活寡,说不定将来再延请海内名医慢慢调养,才能让耶律贤好转。 萧思温知道女儿刚强果毅,不下男子,既然在婚事上亏欠了女儿,也就准许其如男子般外出谋大事,辽人宫禁不如南朝严谨,萧氏外戚也逐渐多有势力,成为成法,加上耶律贤如今就是个身子骨不行的橡皮图章,对于老婆乱跑自然没法禁制了。而且萧绰此行也不能算是乱跑,只不过是跟着南下帮助耶律贤暗中主持南边的大局,一旦南朝有变衅,也好让辽国反应更快。 “臣耶律休哥,参见贵妃娘娘。”耶律休哥隔着帘子,对萧绰行了一礼,萧绰进宫之前,因为耶律贤比她大六岁,所以耶律贤登基之前自然是有妻妾的,萧绰入宫不过个把月,入宫时身份只能是贵妃,如今还没来得及升为皇后,所以耶律休哥这个称呼并没有错。 “大惕隐免礼,今日从南院大王处,可得了什么关于南朝的消息么?上次本宫在上京时,得到消息说是汉藩亡国之后,赵炅便不敢至代州追击刘继元,而是回师南下与渡淮的钱惟昱明军决战,刘继元这才得以苟全。如今算来时日,南边也该有战况传来了吧。” “回禀娘娘,明军却是比咱想象的更是颇为强大许多呢——宋军与明军在沛县泗水河决战战败的消息,乃是三日前传到幽州的,明人火炮果然比宋人更加犀利,更兼轻便部署,另有火铳之利。据传决战当日明军本是渡河进击一方,宋人本有半渡而击之利,然明军调度迅疾,各处分兵渡河,以致宋人竟不可全数堵截,更被明军以轻捷快炮与骑军并进,交叉夹攻,宋人大溃。赵炅率先带宋人骑军逃跑,一退百余里,此后连续两日奔走,至宋州方止,宋军士卒陷没,怕有十万之数。 明军得胜之后。钱惟昱亲率大军分作两路,一路进逼宋州,另一路北取齐鲁之地,沂、兖本李重进盘踞数年之地,宋明开战以来又多遭海寇袭扰,宋廷禁军一溃,几乎是数日之内便席卷而降。昨日又有闻报,说明军以水师转入渤海,自黄河南岸青州之地登陆,将青兖沂徐一线截断,齐地只怕转眼便要尽数易手了。” “什么?明军居然如此犀利?如此看来,只怕不用数年,这明人便要成我大辽劲敌了。”萧绰闻言也是大惊,虽然她心智坚忍,然而毕竟现在还是十六岁的少女,没经历过大风大浪,听了明军的进展进度之迅速远超战前的任何想象,当然是惊惶不已了。略微定了定神,萧绰继续问道:“南边的局势,便是如此了么?明人可有趁势在别处举动?” “除了钱惟昱亲率的人马之外,在汉水一线,明军另有数万偏师从樊城北上邓州、随州一线。随州、申州、安州在淮、汉两路夹击下旋即而下。邓、唐等处至今还在撑持,却不知可以熬得几时。” 萧绰面色凝重地拿起一副羊皮地图,辽人的地图画的颇为潦草,只能大略看出方位。她在图上用指甲比划着,大略把耶律休哥所言的明人如今已经从宋人手中攻克的地盘和两军仍在争夺中的地盘勾勒了一下,很显然可以看出,汴京这种四战之地,若是宋军主力失去了决战反击的能力的话,定然是不可能长久坚守的,山东和河南地全线失守已是必然。 “大惕隐,若你是赵炅,不考虑朝廷威望,只以兵事而论,下一步却该是作何区处。” 耶律休哥面色一凛,肃然说:“臣怎敢思忖如此大逆的问题,不过既然是娘娘动问,纯军事而论的话,如今赵炅最好的打算,便是搜刮河南地之财富,坚壁清野步步后退,弃汴京而守洛阳,将剩下十余万禁军徐徐收缩,避免再遭重创。以崤函之险、秦之四塞并虎牢关、孟津渡等要隘,固保关陇、河东、洛阳三处。如此,则国境之东有太行、嵩山险固,八关之守。南有秦岭、终南之固。虽然河南膏腴之地大半沦丧,还可保得五十余州江山。况且搜刮天下及汴京财货、盐粮,仅供河东关陇,则定可撑持多年。明人此前以海寇祸害齐鲁之盐政,若宋人将河南齐鲁尽数弃去,则仅以河东池盐也可供给得三处所需,自给自足。 汴京之处,自春秋以来,便不是守战之地,若是国力强盛,不需溪山险固即可定天下,倒是可以尽享漕运之便利——非唯隋炀帝修通济渠而得淮扬之钱粮盐铁,便是春秋时魏王修‘鸿沟’而通大梁,已然知用漕运。然便于货殖转运之所,定然不利于战守,此理自古皆然。赵炅若是执迷于汴京,只怕宋人国祚便至多只有……两三年了。” “那大惕隐以为,若是宋人弃去河南河北之地,难不成反而可以长久?一旦失地过多,钱粮兵源长久而言只怕更是难续吧。” “非也,娘娘试想,若是宋人当真有有志之士敢下此壮士断腕之决断,便定然会进一步将遭受南北夹攻之祸事转嫁——宋人若是缩入虎牢,以嵩山太行为屏,则河北之地我大辽岂不要争竞?届时我大辽上下控弦铁骑五六十万众,饮马黄河,明人新锐之师速掠齐鲁,濒临河南,则只怕我大辽素来不与明人接触敌对的外策便要受到影响。我大辽素以马军犀利闻名天下,关河险固之地的攻取,本非我所长。河南一马平川之地若在明人之手,那我大辽进一步打草谷争天下的对象,又该是选宋人还是明人呢?纵然朝中有有识之士看出明人强盛远过于宋,然宋人只需对我大辽厚币卑辞,定然会让朝中汹汹接纳宋人为奥援,便如当年接纳汉藩一般。” “好歹毒的计谋!我大辽人口稀少,若要与南朝争竞,少不得要多用汉奸,昔年赵炅是汉人的皇帝,咱大辽只能是联络其余南蛮藩镇而制宋。如今明代宋僵,便是真为我大辽计,也该联宋抑明了。只是不知赵炅有没有这个决断,愿意出多大的价码结好我大辽了。我大辽雄镇北疆,定然是不能做了赵炅手上的杀人之刀的。 也罢,本宫今日便私修二书,附于大惕隐函表之后,分送陛下与家父,告知南朝变故及可能应对。也好让朝廷及早凝集诸部,先夺河北,再观风而行下一步方略。” 耶律休哥逊谢告退,萧绰与休哥自去修书上表不提。 …… 五月初,天下形势果然在一场大战之后陷入了剧烈的版图洗牌阶段,在齐鲁大地上,青密登莱以几乎一星期沦陷一处的频率节奏,飞快地城头变换大王旗,被明军一个个攻陷或招降,山东半岛不过一个月就定鼎了——虽然经过当初李重进之乱,和后来的海盗洗劫,山东地方基本上属于拿下了也暂时不能为全局提供多少兵源钱粮的鸡肋之地,不过那好歹也是大唐时候一“道”的地盘了,拿下之后政治上的意义还是很明显的。 在中路,宋州城经过了坚持长达一个多月的攻城战、赵炅在四月底逃到宋州之后,不过驻留旬日,收拢败兵后便将主力徐徐撤回汴京去了,只留下石守信这个本该为泗水决战背黑锅的将帅带着他自己的本部兵马,不足两万禁军死守宋州,为朝廷的后撤争取时间。石守信死守宋州之下,倒也撑到了五月底才完蛋。宋军禁军血战之下再折两万生力军,并新征厢军团练无算。宋州克复之后,汴河的运河水路便算是彻底断了,南边依然在宋人手上的那些州府,钱粮物资再也无法运去汴京,所以赵炅搜刮淮汉剩余价值的策略也就无法实施了,算是为淮汉留下了一些民生的根基。 宋州被攻破的同时,明军从樊城北上的数万偏师也夺取了邓、唐等处,最后在六月份与钱惟昱的主力会战于陈、蔡,那座当年黄巢秦宗权等流贼首领曾经重点祸害过的根据地,如今俨然成了废墟。陈蔡易手后,明军在淮北东段便形成了合围,大包围圈内的颍州亳州等处宋地也是不战而降,和平解放,宋人的边境一溃数百里,俨然已是彻底糜烂。 明军在南线发动一次次攻势的同时,马背上的辽人果然也是反应迅捷——反正这个年代的辽人尚且正是民风彪悍的时候,几乎上马为兵的体制,加上驱羊群为军粮的补给制度,以及随时随地不考虑地方治理的打草谷因粮于敌,让辽人的战争准备反应速度自然是远远高于汉人政权。 萧绰、耶律休哥和耶律挞烈的文书奏报从各个渠道送达上京之后,政权已经稳固了两三个月正准备从南朝身上找回场子的辽国战争机器立马开动起来,旬日内集结了十五万骑兵和五万汉地步军,共二十万人马直扑宋人控制的河北地区,首当其中的要害边镇邢州在辽军猛攻之下,加之城内因为国家变局人心惶惶,居然十日而下。邢州要害陷落之后,贝、洺、磁、相也没有一个撑得久的,到了明军在六月份完成前述的南线攻势之后,辽人在河北也是祸害了大半地盘,整个河北仅剩符彦卿亲自坐镇的魏博二州与汴州的河北门户澶州——也就是后世澶渊之盟那个澶州——还在宋人的控制之下。河北地区的厢军、团练在辽人的悍勇攻杀下,一个多月内死伤、歼灭达十余万众,整个北宋的河北地区几乎再也榨不出任何一丝战争潜力可以支援其他方向的战场。 宋人也不是傻瓜,自从河南地有崩盘的可能趋势之后,赵炅的老丈人符彦卿便被秘密授命以永济渠运河把河北地区的剩余府库钱粮缎匹盐铁能打包运走的充分走运河调集到汴洛一带,原本每年为北地边防而调度的钱粮这一年也早早取消了,让河北之地自食其力对抗辽国,很显然到了这一刻,河北对于北宋来说已经是一个负担,一个包袱了。符彦卿非常忠实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尽可能把所有细软和便于立刻起运的物资全部南调,只是因为时间紧迫,那些“藏富于民”的东西便来不及搜刮了,到了六月中旬,汴京的一纸调令,就把符彦卿从天雄军节度使的位置上召唤汴京——若是换做往年,一镇节度使被撤藩,铁定是要惹起很大的仇恨值的,然而国家到了这一步,符彦卿感受到的却是一阵轻松,这至少说明他的女婿还没抛弃他,至少说明他符彦卿的利用价值比石守信还要多一些。 ... 473.第473章三分天下有其二 七月,愁云惨淡的汴京皇宫内,赵炅似乎比之半年前又老了十多岁一般无神。连续两次大朝会都因为“龙体不安”而被取消了,其实只是赵炅不知道如何面对朝臣,如何让朝臣开口背下建议迁都这个大黑锅——正如平行时空六百多年后,流贼迫京师时,崇祯皇帝肯定也非常希望有大臣跳出来建议他逃到南京去,然而因为崇祯杀相太多,到了末刻,已然没有人来背负这个掉脑袋的谏言黑锅了。 “陛下,事到如今,却是不能犹豫了啊。泗水、宋州我朝廷大军两战两败,士卒兵马折损合计十三万有奇。汴京四战之地,一马平川,如何得守?况且如今辽人南下趁火打劫,连克河北数州,汴京在朝廷之手,则是同时当南北明、辽两大敌手。昔日选汴京为都,也无非因汴京正处南北大运河入黄河之要冲,兵马钱粮转运便捷。如国力大昌、朝廷出击四方不臣时,则都汴可大受其利,若朝廷处于守势,且南北运河沿岸州府尽数不在朝廷之手,漕运还有什么可运的?都汴则纯害无利啊!” 在大朝会上,赵普不敢如此说,然而到了赵炅养病的私殿内,赵普依然是把这番道理源源不断地灌输给赵炅。赵普知道自己是与谋了当初对付先帝赵匡胤的事情的,而且陈桥兵变也是他和赵炅一起策划的,南朝的大明若是得了天下,别人都有可能饶过,唯有他赵普和皇帝赵炅是定然没有幸免的可能的,故而无论赵炅的局面已经多么危殆了,赵普依然是不能起另投主子的歪念——虽然在赵普自己揣测来看,朝廷到了这一刻,只怕已经有很多文武开始试探能不能和南边的大明接触投靠了。反正大宋立国还不到十年,五代十国中凡是汉人政权之间的内战,大家本无什么绝对死忠可言,风头不对了,大多数人都是可以做墙头草的,反而不如南边一些国家立国时间久了,在当地还有很多统治权威的惯性可言。 而且大明称帝也不比受禅于宋,而是打着清除弑君杀兄之凶暴的旗号,哪怕将来把宋朝皇帝剁了,法理上也是毫无障碍,无损于大明的正统性——反正把柴熙诲、卢琰好好养起来,大明也就够了,原本还有个赵德昭据说很无辜,但是因为赵炅已经把赵德昭干掉了,如今却算是反而帮大明解决了一个需要供起来的麻烦。至于赵炅赵普本人被擒后,无非是一个乱臣贼子的身份。 “若是离了汴京,只怕人心立散啊,这一点则平却是想明白了没有——钱粮盐铁可以撤走,禁军若是用强,准许亲属家眷迁移,也可动迁大半。然而其余东西,一旦明人入汴,只怕便是旋即瓦解了。朝臣有多少人会首鼠两端,不可不虑啊。京畿正南如今尚在朝廷之手的许、汝,汉西的房、均,只怕便顷刻而降了。而且房州之地有水道可连接汉中,明人若是得了房州,在西边便无需单单倚赖出剑门关、葭萌关入汉中了,从房州溯流进击,则秦岭以南,尽数不为朝廷所有。” “陛下,此事不可如此去看,若是仅保有关陇、河东、洛阳、汉中,朝廷本不需要如此多文官,读书人有流失,也就只能事急从权壮士断腕了。许、汝等处一旦汴京不在,无非余赘而已,本不足惜。至于房州之地,如今明军不过是兵锋所向未及于此,如真要强攻,以如今邓、唐尽在明人之手,房州孤悬无援,定然是守不住的,只是早丢晚丢的问题。唯有明人得了房州后可获溯流逆袭汉中膏腴之地颇为可虑——此条兵家进兵之道,原本也是良法,三国时,诸葛武侯死后,蜀相蒋琬曾试图一改武侯成法,改出祁山、入关中之进取之道,为自汉中、顺汉水,舟师取上庸。然姜维以‘上庸者,魏之余赘,且舟师一进利则一退南’阻却。由此观之,汉水上游水道陡峭,若要进兵,也需辅之以数年河工方可进退有据,故而如今倒不是朝廷最为紧要的问题了。” 赵炅被赵普条分缕析一点点说动了,最终总算是认识到:若是宋廷退缩回八关崤函之险,至少还是可以撑上四五年的。然而光是撑得久貌似也是没啥价值,最后还不是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有鉴于此,忧心忡忡地赵炅最后问了赵普一个问题:“则平,光是维持也于局势无益。退守之后,可有苦撑待变的可能?” 赵普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了,当下也是搜肠刮肚把可以想到的好处和转机都倒了出来:“陛下,若是苦撑待变,其利有三。 第一便是这一个多月来,河南河北之地膏腴本就被朝廷搜刮运至汴洛乃至关中,此所谓瘦天下而富关陇。明人骤得河南、齐鲁,满目疮痍,纵然明人此前数十年积蓄,财货富庶冠绝天下,要想重建河南齐鲁,定然也要耗去其大半国力积蓄——明人不比辽人,臣观明人作战,多是稳扎稳打,打下一地便悉心建设;不如辽人可随处打草谷、因粮于敌、以战养战。我大宋据关河险阻,加之明人需要消化新占州府,便可保得我腹心三五年无事。 第二,乃是前番泗水决战以来,明人之骑兵炮、火铳也是得了一些先声夺人之利,我军虽然此前也探测到过一鳞半爪地消息,知晓明人有犀利火器,然总归不如在战场上亲自见识过后方知晓其用法调度形制。连番大战以来,明人火器多多少少也有被朝廷缴获。两个月来汴京的军器监也多少仿制出了骑兵炮的概念,也做出了铜芯浇铸法的火铳——只是这火铳的原理还是如火炮一般点引火绳击发,远不如明军火铳装弹迅捷,而且笨重犹有过之,精度却大大不及,射程也不如明铳及远。不过总而言之,朝廷多少还是可以仿制出明人犀利火器的,若假以时日,敌我两军在器械上的差距便不会如今日这般明显。自古先行者寸进尺费,而效法者尺进寸费,乃皆然之理。 而且以臣观之,明人虽然火铳犀利,却犹然不得火铳应用之极妙——臣以为火铳之妙,在于可征募丁壮,迅速成军,纵然气力不足、武艺不精的农夫,一旦有了火铳,聊加操练,纵然射不准、射不快,然只要击中,任你敌手何等武艺高强,也是必死。如此,则扩军之速,倒不拘于精炼禁军了,便是关陇河东的厢军、团练,只要器械跟得上,都可形成战力。 至于最后一点让出汴京的好处,那便是河北辽人之压力,从此皆可由明人承受,朝廷反可抽身而出,坐山观虎斗。自古辽人难越太行,而河南一马平川,让出汴京,辽人兵锋自然南指。” 赵炅听得心中倒是越来越敞亮,最后居然难得地激动问道:“则平所言甚是——火铳之犀利,倒不在使兵马精锐,全在使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民也可训作精兵而已。不过明人既然是火铳发明之国,则平以为为何明人没有料到此法在先呢?若是明人刮练百万火铳兵,当初泗水之战只怕朕的大军已然覆灭,明人已然得了天下了吧?” 赵普黠然冷笑,阴阴地说:“臣以为,明人潜心火器多年,以钱惟昱之狡诈,定然不会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之所以不敢让火器扩散太多,怕的也是从此乱民贼子起事太易,天下之大难以禁制罢了。若是我大宋如今还一统天下,臣自然不敢恳请陛下广造火器、以团练厢军尽皆装备。然如今已然是明人三分天下有其二,而我大宋将处于一隅,朝廷对地方控制力度,我大宋已然强于南明。故而如今怕内部纷乱的乃是明人,而不是我大宋了,我又何愁不敢扩散火器呢?” 赵炅终于是彻底解开了心结,恶狠狠地说:“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哉!朕意已绝,即日起将汴京国帑内库、财货盐铁尽数西迁。禁军百官家属随后亦当同行,寻常百姓若不愿迁徙者,便即当放任。后日朝会时,还请则平力主此谏,朕定不负卿。” …… 赵炅最终下定决心之后,这两个月来搜刮中原所得立刻在如今刚刚被撤了天雄军节度使、火线改任山南西道转运使的国丈符彦卿筹备下日夜起运,黄河中游所有民船都被征调,往来不休。所有搬迁工程中,军器监和火器原料、冶铁铸铜的工匠作坊自然是优先级最高的,北宋朝廷还指望着搬迁到长安之后还能把如今钻研出来的火器改良法尽可能复制扩大生产呢。 两日后的大朝会上,赵普按计划提出了迁都的动议。满朝颇为哗然,卢多逊等试图争宠夺权的文臣还趁机攻击赵普;陶谷、薛居正等正直之士则是出于大义名分严厉抗拒。然而赵炅终究是已经看清了形势:如今这朝廷,谁人都不可靠,唯有赵普是断然可靠的,铁定会和他这个皇帝一条心,因为明人绝对不会饶过赵普,所以赵炅自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力挺赵普了,纵然黑锅再大,也不能惩处。 圣意裁决之下,迁都动议被强行通过了。近五十万人的禁军、百官家属被强行启动迁徙,禁军家属大半移往洛阳,而百官与少数禁军家属则直接移往长安。汴京城内能够搜刮的都搜刮走,带不走的大多放火烧了,便如同当年董卓遭到关东联军攻击,放弃洛阳西迁长安时那般作为。在五代积淀了数十年的汴京城,在一个月内逐步化作了断壁残垣。 明军在七月间依然高歌猛进,汴京最后的防御兵力仅仅在宋州和汴京之间节节抵抗,撑持了不过一月时日,期间北宋殿前司禁军再次付出万余损失,到了七月末,明军终于开进了被宋人放弃了的汴京城废墟。 房州,许、汝旋即降明;河北魏博及澶渊等处,旋落入辽人之手。 ... 第474章这不是权宜之计! 几家欢喜几家愁,辽国登基不过半年的新帝耶律贤或许是洪武元年乾亨元年最幸运的一位君主了,因为他几乎彻底恢复了当年辽太宗耶律德光时契丹民族的版图,把整个河北之地收入囊中(河东不算),饮马黄河,而且获取这一切的同时,辽人还几乎没有付出什么代价,整个河北占下来士卒战兵伤亡不满三万。 而且河北之地纵然被赵炅撤离之前突击搜刮了两个月,终究还是比当年石重贵的时候富庶一些——当年石晋一朝时,石敬瑭在位年间,中原可谓是无日不战,因为石敬瑭做了儿皇帝当了汉奸(其实是沙陀奸),中原几乎大部分藩镇都反叛过,闹出了“天子者冰强马壮者为之”这句五代时期最黑暗蒙昧而没有节操的名言。石重贵初年还没能恢复河北的生气,故而富庶程度还不如今。被以战养战因粮于敌的辽人占了之后,光是靠打草谷,就可以让辽人的国库实力快速充盈,至于长久打算和建设,在吃一天看一天的辽人字典中暂时还是没有的。满朝也就国丈萧思温等极个别契丹文臣和韩匡嗣、韩德让父子这些汉族文官或许还在意一点建设问题吧。 全输无赢的那一方,自然是北宋皇帝赵炅了,他不但丢了人口地盘,仅仅暂时保住了朝廷的钱粮积蓄和主力军队,带着十二三万殿前司禁军躲进了关陇河东大地。而且更重要的是因为临走前的刮地皮,他在“沦陷区”百姓中的名声已经犹如董卓一般,可谓是河南齐鲁再无百姓心向大宋故国,对于被大明统治也再无心理障碍,无形中让敌国将来在沦陷区的统治基础好了不少,而北宋收获的仅仅是一大笔一锤子买卖的钱财和重新喘息扩建军火的资本。 最矛盾的得利者,便是大明了。与耶律贤相比,大明洪武皇帝钱惟昱是拓展地盘更大的一家,从淮河以北,到河南与齐鲁两处,洪武元年大明的开疆拓土达到了三十余州,不亚于州,新获得的人口和地盘比之去岁的光复蜀地(仅成都平原,汉中平原还在宋人之手)还要多一些,不可谓不是大明有史以来最大的单次开疆拓土。 然而大明朝廷在钱惟昱和皇室商会、蒋氏豪商集团多年积攒下来的国库内帑,也会因为朝廷背上了一个大包袱而突然被拖得吃力不已。谁让汉人的皇帝不能不管百姓死活,要做长久之计呢?而且原本江浙湖广地区的官民豪商多是靠“对北朝出口外贸”大发横财的,大明朝廷也利用技术垄断优势在其中获得了不少朝廷“与民争利”的剪刀差财富,如今河南和齐鲁大地一下子百万户被榨干到穷困不已的人民被纳入了大明的统治体系之后,为了防止长久的萧条和消费潜力不足,自然是不能和原来那样在盐铁布匹茶叶等项目上狠赚这些百姓了。 …… 御驾亲征四个月,一直在淮河以北转战,未曾回过一次京师杭州。当钱惟昱一身戎装黄袍、星兜月铠、胯下飒沓宝马,在数万铁骑簇拥下行入十几日前刚刚遭了全城大火的汴州城时,他的心情是着实复杂的。 赵炅离开时,给这片土地留下了太多的残破,纵然比不了董卓的残虐,但是在钱惟昱两世为人的经验来看,竟然有一种“某军撤退去台湾”时那般炸光工厂作坊烧毁城市庐舍的错觉。当然了,这个世界上,如今这一刻,除了钱惟昱之外,其余人等肯定是不知道那些千年之后的战略大转移例子的。 道旁百姓倒是顶着土盆水囊,似是撮土为香一般,显然是想要“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然而民穷财尽实在拿不出东西了,才只能拿着土盆当香炉摆个pose,拿清水做“壶浆”凑凑数。明军跟着钱惟昱进入汴州的都是亲从都和铁骑都的精兵,军纪自然是严明的,而且明朝富庶,士兵待遇也好,更是看不上被洗劫后汴州百姓那点东西了,劫掠搜刮百姓的事情在整个入城占领的过程中都没有发生,不过连白水的“壶浆”都不赏脸喝一口,倒是让不少百姓有些尴尬。 “民心可用啊,”钱惟昱骑在马上,从朱雀门一直行到伪皇宫外,一路见闻颇有感触,对随军入汴的文官——主要是以孙晟、徐铉为首的几人,吩咐下去说,“若是百姓再有箪食壶浆者,士卒倒是可以接受,不过要即刻发放加盖印信的军需筹券,让供奉了朝廷大军的百姓领取,来日在城外舍粥时,可以优先领取。供给量也不可太过,免得百姓以此牟利,反而生了坏心。招降汴州本地文臣的事情,也要着手办起来,让朝廷官员与降官搭档施为赈济之事,先下便拿出一些军粮来,续后加紧募集民夫数十万众,抢修黄河堤防、汴河漕运,并清理汴州宋州各处废墟,以工代赈,即可把饥民先安定下来——今年朝廷筹备的常平粮秣,富余还有多少?中原之地,今年稼穑不作,饥荒波及,只怕有百万户之多,哪怕只是续命果腹,所费只怕也是不少啊。” 孙晟在旁,把钱惟昱的话语一一记下,随后从容禀道:“陛下仁圣,古今未有。朝廷常平粮秣自有余饶,这个却是不必担心,臣随军之前,已然日夜估算,若是以赈济一百万户、六百万人为限,自今而至来年夏收,并种粮所需,八百万石足可支用——百姓也不是全然没有收成,虽然兵乱搜刮不少,多少还是能剩下一些粗粮的。而且当初赵炅弑君之前一年,国朝也曾放开对北地出售土豆块种,如今也有两三年了,虽然还未遍及,多少对民生有些补益。若是以工代赈让每一户出两个劳力做重活,按照往年南方惯例,粮食倒是多费一些,朝廷及募工富商出资总数会增至一千二百万石。 以我如今南地普遍双季种稻、并有玉米、土豆、红薯三物,加平湖与南海鸟粪石为肥料也可让粮食增产三成,长江以南除新定之蜀地外,其余江浙、两湖、两广粮产足可养活当地人口的三倍之多,只要转运跟得上,撑持北地是毫无问题的——据臣所知,如今两浙与广东倒是已经因为粮价连年不高,生出了许多旁业,百姓自陛下昔年继位为吴越王时,就逐步有逐利之民弃粮秣而种桑茶棉诸物。尤其是那年工部樊郎中在广东推广桑基鱼塘后,虽仅两广便新得两三千万亩由沼泽湿地改成新田、鱼塘,却尽数无法种植稻麦,不是种桑养蚕,便是种蔗榨糖、或诸般赚钱果树竹林;影响颇劣;后来两浙也渐渐为此风所影响。 如今朝廷陡然增了粮秣需求,臣以为不如由朝廷出面,略增商税,并抬高常平粮仓收购官价,定然可以使部分已经弃粮种棉麻的百姓重新种粮,数年之内让朝廷各项所需收支平衡。” 钱惟昱听得很认真,嗣后不入紫宸殿歇息,才喟然长叹:“孙卿果是有心了,这件安民招抚的事情便交给你去办吧。另外中原百姓若有中了土豆的,也要及早宣导劝慰他们从朝廷购入种粮,如今暂免三年‘专利税’,三年后河南齐鲁百姓也要一体缴纳专利税,不可寒了航海探险豪客的心,毕竟我大明以海立国的国策不能变,不能因为得了中原便局限住了自己的眼光。” 对于这些敕命,孙晟心中倒是颇不以为然,毕竟他是一个儒学中毒甚深的人,对于国家以航海贸易为本还是农本,多少还是倾向于重农抑商。原本大明占据南朝,以商为重、尤重水师、航海,尚且被孙晟以为是“北人擅骑,南人擅水”格局下发挥吴越和大明固有特长的一种权宜之计,如今既然得了中原,数年内就能一统天下,怎可不拿出“天下共主”的心态呢?其实不光孙晟这般想,大部分只要不是两浙闽广出身的、后来投奔投降吴越、大明的官僚,只要古板一些的,都有这种想法。 “陛下,臣以为如今天下已然定鼎,那些事急从权之法,着实应该改良……中原百姓既然在北宋时已然得了一些种植土豆、玉米之利,得以多赡人口。北宋朝廷对此不过是增派粮税,然也不曾收取‘专利税’以损民肥海商。若是大明来了之后反而增收此税,岂不是反而把因为赵炅逆贼搜刮而倒向我大明的民心重新推了回去?陛下不可不查啊!臣以为让百姓从朝廷手中采购土豆种块之法断不可取!” 钱惟昱面色一下子冷了下来,他没想到孙晟跟了他也有十年了,居然还没脑子转过这个弯来,看来自己不让太子跟着这些腐儒学价值观实在是做的太对了,否则大明如今的基业若是自己死了,而资本主义在自己有生之年又没发展成熟的话,说不定汉人又要从一线闪光的蓝水民族回到黄土民族的腐朽老路上去了。 “孙卿慎言!却是朕忘了告诉你了——根据工部樊爱卿所实验,土豆一物,若是以茎块繁衍,两三年后,便会因为芽尖毒素聚集,逐年减产,至第五年,少则减产一半,多则减产七八成——至于如何脱毒之法,朝廷暂且不会公布,但是只要百姓多从朝廷购入新鲜种粮,则定然可保产量无虞。若是民户不愿意在朝廷登记备案种植专利物种的,到时候便忍受一年减产之损失,再来低头好了——至于逼民向海,开拓四方之国策,在我大明将来便是万年祖制,绝不是什么权宜之计!南山可移,此法不变!” ... 475.第475章六代史 孙晟最终还是没能劝动钱惟昱,对于专利税制度的坚持丝毫没有松动。又恭聆圣训了一会儿,便垂头丧气自去办事,招抚赈济不提。不过五七日,汴京城内好歹剩余人口都大致统计了出来——城外各门列着舍粥的棚区,每日上千大桶玉米粥土豆粥掺杂着稻米施舍,凡是领粥的第一次都要登记籍贯所在,这才收拾得利索。 在这期间,也陆陆续续有原本趁着兵荒马乱联络亲信伺机留下的北宋旧臣,凡是不想给赵炅继续卖命的,如今也都出来通过孙晟的渠道投奔新朝。钱惟昱耐着性子每日寻到便接见一番。小官执事总有过百之数,却是不能原职留用,要么降一级,要么日后重新参加大明的科举,凡是降级任用的,则是在原本负责领域内给空降过来的大明科班出身官僚打下手,这些降官也是不敢有怨言的。 原本在宋廷做到侍郎、都御使、翰林以上级别的文臣,因为投奔而来的人数较少,钱惟昱倒是可以特事特办,基本上给他们行政级别待遇不变的情况下安置,只是因为和大明本身的六部九卿翰林位置重合,故而只能是先副职或者闲职安排。徐徐算来,也就是陶谷、薛居正这些执掌礼部和翰林的、原本就极力反对赵炅迁都西幸的文官伺机窥便留了下来。另外便是那些在五代时至少已经侍奉了三个朝代、对于改朝换代无所谓,只要谁占着汴京就给谁卖命的老臣,如刘熙古之类;又或者是那些虽然在赵炅一朝已经位在中枢,然而恶了赵普或是卢多逊的老臣,如沈伦。这些人大多都已经五六旬年纪了,也做不了几年,钱惟昱一一特办安顿。 尤其是在赵匡胤一朝时,就被任命修《五代史》的薛居正,在投降之后得到了钱惟昱特别的接见,其中也难免颇有尴尬之处。只见接见薛居正、陶谷的那日,钱惟昱端坐紫宸殿上,也不让别的大明朝臣陪侍,只有孙晟一个文官在场,免得降官觉得丢人。而后钱惟昱才气度雍容地开始问话:“素闻薛卿学问深湛,大宋太祖皇帝时,便受命修《五代史》,不知可有此事?” “罪臣惶恐!北地文教残败,武人当国,罪臣这点微末学问,若是放在南朝,定然是车载斗量的了。也只是忝列北朝,才得以略得伸张而已。至于觍颜修伪史一事,乃是昔年赵匡胤曾与罪臣言及,说是……说是……” “事到如今,还有甚不可对人言的,薛卿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多谢陛下赎罪!当年赵匡胤却是对罪臣言及,说陛下心志素以‘君子不居下流’自处,如此恭顺朝廷而依然自守不降,许是因国朝立国不久,不知天下人心定否。若是能修成《五代史》,使宋得大义正朔之名分,告天下乱世凡五代而终,则陛下庶几有望来归……今日思来,此论自然是虚妄之谈了。” “是何言哉!何谓虚妄!宋太祖皇帝昔年起于高平,达于驱逐鞑虏,朕昔年对他自然是仰慕得紧。若是大宋真个能扫平四夷、八方藩镇,朕当年未尝不会纳土归宋,以减天下百姓无辜杀伤!然嗣后赵炅弑君杀兄,横征暴敛,残虐蜀地,孟昶见诛,朕见天下无主,不得已而起兵,岂有他哉!薛卿此言,莫非以为朕早年便素有不臣之志耶!” 薛居正听到这个帽子扣下来,登时双膝再次一软,噗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出血,“陛下仁圣,古今未有!是罪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臣罪该万死!” 一边说着,薛居正乃至身边一起恭恭敬敬地陶谷,甚至站在上首的孙晟,都是心中大汗不已,心说世上居然有如此无耻之人,到了这一步都夺了天下了,依然如此爱惜羽毛,丝毫不授人话柄。曹操桓温等辈古之奸雄,不及当今圣上多矣! 钱惟昱面不改色,不让人看出一丝喜怒,转而淡定地劝慰薛居正说:“朕相信薛卿不过一时口误,定然不是真心如此想的。不过今日既然来归。便在礼部继续修个纂修之职,到时候自然可以在闽王属下一此稿为原本,续成《六代史》便是,薛卿可愿为此?” “闽王殿下治史之严谨,学问之渊深,诗文之瑰丽,罪臣在北国也是素闻的。能够得在闽王属下为国效力,实在是不胜之荣幸!” 两人口中所说的闽王,自然是钱惟昱的十三叔钱弘俨了。历史上钱弘俨空有一身学问,却因为北人得了天下,他只能修修《吴越备史》,如今局面倒转了,《六代史》的总纂官自然是非钱弘俨莫属了。 钱惟昱又安抚了降臣一阵,也颇得了些题外话的见闻:比如说从陶谷等人的言辞中,钱惟昱大略知晓了说是北宋朝廷除了武将为保自己地位,多选择跟着赵炅撤走外,文官其实还有更多愿意在北宋迁都这个当口投降大明的。便是位在赵普之下不远的卢多逊,其实原本也动过这个脑子,只是卢多逊此人文名德望不显,在赵炅一朝全靠揣摩上意爬上去的,得罪人又多。若是投降了大明,那么沈伦、刘熙古、陶谷之类因为文名德望较高,在新朝地位肯定比他卢多逊高,如此一来,被一堆仇人骑在头上,那日子还怎么过?故而卢多逊虽然已经不看好北宋,却不得不做赵炅一条绳上蚂蚱了。这桩事情钱惟昱听了也就一笑置之,他对于卢多逊之类阿谀奉承之人本来就没什么需要重用的地方,不愿意来正好。 …… 整个七月里,钱惟昱便暂且驻扎在赵炅留下的伪皇宫内,整合新占领区的安抚工作,逃去了长安的赵炅显然是也需要时间重新部署,倒也是安分得紧。到了月末时,终于有一点打破沉静涟漪的变故,却是辽人派了秘使到了黄河北岸的澶州,发出试探想请大明也出人去会河上之盟,处置两国“共伐宋土”之后的邦交问题。 汴州虽然有一小段靠近黄河的河岸,不过其东北边依然有一处滑州隔着,不紧邻黄河。从滑州过河后,便是澶州了,所以澶州也算是黄河以北第一处正对汴州之北的要冲了,历史上后来才会在这里发生澶渊之盟。如今辽人得了河北,选在这里先两国接触,也是很正常的。 使者消息传到后,孙晟便立刻入宫请示:“陛下,臣打听得辽人派来为使的乃是一个在辽国官居惕隐的宗室重臣,名叫耶律休哥,此人在之前策动辽兵南下夺取河北的过程中也该是颇有定策出力之功。另有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挞烈率领十万骑军坐镇澶州,似是为耶律休哥壮声色。臣请陛下圣裁——此番却是让何人过河与辽人商洽呢?” “要朕派人过河?辽人不过契丹蛮夷,我大明伐无道之宋,难不成还算是和鞑子联手不成?辽人若是有诚意,便让他们亲自过河来——所带随从护卫,不得超过三千之数。若是不愿,那就休谈了,朕在汴州驻扎不久,马上还要赶去房州前线看看中路军进展,嗣后便回京了,等不得这些鞑子。” “陛下!此番辽人也是先以礼而来,若是不派大臣赴约,岂非有损我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体面?陛下自然不能亲身犯险,然若是遣一文臣接洽,想来辽人也不会暴起扣人,又有何不美呢?若是觉得汴州无人可用,臣愿意行此一遭!昔年臣在南唐时,也曾出使虎狼之国,周世宗虽刀斧加身相胁,臣也不曾屈从,今日若以臣为使,定然不辱使命!况且辽人只说河上之盟,并非深入澶州辽境,我大明水师之利,比之宋人尚且十倍,若是和辽人相比,只怕有百倍之利,河上之盟还能有何危险?” “朕当然不是怕你孙晟有危险,朕是怕你们这些腐儒在和蛮夷的外交场合上拉不下脸来,刮不到足够的好处!”钱惟昱在心中不无恶意地想着。他对于宋明两朝中原外交官和蛮夷鞑子扯皮都扯不过的历史实在是太了解了,关键还在于一个鞑子不讲理,却懂得野兽一般的兽性,懂得丛林法则的天性。加上没有礼教束缚,蛮夷们在谈判上可以足够的不要脸,而汉人只要要脸,那便先输了七八分了。因此钱惟昱是绝对不放心交给文官去处置的。 辽人如果要谈,必须是来汴州朝见他,由他钱惟昱亲自掌握全局,划分谈判尺度。而且那样的话,还可以免得落下和辽人勾结伐宋的恶名,对于争取中原民心是颇有好处的。若非如此,一旦是大明主动凑上去和辽人分赃,别的不说,单说河北之地的汉民,将来说不定都会觉得自己是被大明出卖了,才在鞑子手下过了那么多年凄惨的日子,那样将来大明在河北统治的民心凝聚力就完蛋了。 当下他自然是找尽千般借口,对于孙晟恳请的派出使节密商一段阻着不让,咬定了非要辽人过河来谈。孙晟无奈,也只有回复了辽人的信使,往复讨价还价四五日,辽人才答应以耶律休哥为正使,率三千护卫渡河至滑州,朝觐大明天子。而护卫只能留在滑州,不得进汴州。耶律挞烈的十万大军,则是只能屯驻河北的澶州,明军水师在黄河上逡巡布防,免得辽人暴起发难。 又迁延数日,辽人的使团终于临时备好了朝觐天子所需进献的礼物,修改了国书,过河来到了汴州,钱惟昱便在紫宸殿内接见了耶律休哥。 ... 第476章北国 “这一代南朝皇帝当真年轻有为!看去莫不是才弱冠之年?不可能,听闻大明皇帝钱惟昱在后周初年便已经至南唐为人质,此后隐忍多年,文武兼备,著书立说闻达天下,领兵征伐灭南汉、夺江表、吞楚地、复川蜀,乃至于今夺了宋人汴京……算来后周初年至今也有二十年了,钱惟昱的年岁,应该与赵炅相仿……只是怎得看上去如此年轻?而且赵炅那庸人看似行伍出身,成熟稳健,宋人的江山却多是他兄长赵匡胤在位时所夺。赵炅弑君登位之后,宋人只得丧师失地,从无尺寸开拓。这钱惟昱看似文弱俊朗,那么多功业都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从一隅而得天下,当真不是易于之辈,今日却是要小心了……” 耶律休哥一边在紫宸殿上施着繁冗的礼节,一边偷觑钱惟昱容色,心中暗自思忖,钱惟昱看上去那副文质彬彬俊雅飘逸的姿态,着实让耶律休哥产生了人不可貌相的感慨。所幸,因为辽国如今算来和大明还是平级,既然耶律休哥带了国书而来,倒也没让他三跪九叩,免去了他更多尴尬。 耶律休哥在观察钱惟昱的同时,钱惟昱也在暗暗戒备这个不出数年便会成为劲敌的契丹人,看上去耶律休哥也不到四旬年纪,大约三十七八样子,英武倒是英武,而且还没有寻常辽人那般粗豪大咧的举止,反而是有些内敛,额前一圈头发髡成了地中海,其余则是自然披散,也不扎束结发,却丝毫没有让人产生野蛮的违和感。 如今这个时候,因为耶律挞烈耶律屋质这一代人还没老死,分掌着南院大王、北院大王,所以耶律休哥、耶律斜轸这一辈将领的军事才能在辽国还未被彻底体现出来,辽帝这才放心让耶律休哥来为使。若是钱惟昱此刻狠一下心……不过一想到暂时不便多树敌,宋人还没有彻底干掉,所以让耶律休哥不明不白暴毙的念头在钱惟昱脑中不过转了一下就打消了。 “惕隐远来不易。朕年前讨伐赵宋,倒也并非觊觎天下,实在是赵炅无道虐民,更兼弑君杀兄,人神共愤,天下无有道之主,朕不得已而吊民伐罪。起兵之时,并未与贵国接洽联盟,今日惕隐此来,却不知是所为何事?” 耶律休哥此来所为何事,自然是早就让孙晟陶谷之流知道了的,钱惟昱如此明知故问,耶律休哥反而不恼不怒,只认南朝皇帝是个在舞文弄墨和争取大义名分方面非常看重的拘泥之君。既然遇到了注重虚名的君主,想来只要在名分上多尊重对方一些,定然是可以让对方多吐出一些实利来的。 “南朝皇帝陛下,虽然此番起兵贵我两国并无事先协约,然在伐宋一事上,却也是不谋而合,陛下战河南,我大辽战河北,至今共得宋人五十州疆土。然残宋如今退入关陇、河东,便是想弃河南而退出四战之地。若我大辽与大明因为划界不明,反生龃龉,岂不是便宜了宋猪!因此,吾皇此前倒是授权外臣与大明相商,划分一个瓜分宋地的章程,日后各自约定不好捞过界限,也好合则两利,克尽全功。” 钱惟昱微瞑着眼睛不言不语,一旁却有与会的心腹将领出来代劳——这也是钱惟昱非要坚持让耶律休哥正式觐见的原因,因为如果是让使臣私下谈的话,大明这边就只能出文官,不能让武将同列了——此刻,但见杨继业跳出来,大声说道:“兵无常形,战事千变万化,伐宋进取岂可先约定范围?若是一旦划界,我大明兵马骁勇,追杀宋人甚急,宋军不敌后都纷纷逃窜入划给辽国的地界,那我大明难道便不得追击了么?” 耶律休哥闻此言,立刻勃然变色。这个明将如此说,那是看不起辽国的战斗力至极了,那摆明了就是说:兄弟,咱要是划定了各自讨伐的地盘,宋军为了防止被我大明歼灭,都会逃窜到你辽国势力范围内欺负你们这些契丹鱼腩呢——大辽立国以来,有被南朝看不起没文化,没钱的,但是还从来没被人看不起说大辽不能打的。 “这位将军,不知尊姓大名!” “不敢当!在下杨继业,忝列大明铁骑都右军都指挥使!” 耶律休哥不怒反笑:“原来便是杨都帅当面!听闻杨都帅少年时还是汉藩下将,却是被吴越人买通而去,如今倒也得居高位——令尊大人、麟州杨防御使,如今可还是跟着刘继元投我大辽呢,杨都帅岂有意乎?” “耶律大人多虑了!杨某读书少,只知豫让众人国士之论,陛下恩德四海,天下归心,虚怀纳士,古今无匹。刘氏不过征募草草,并无恩义可言,杨某自问问心无愧!” 钱惟昱坐在上头,见杨继业和耶律休哥也把嘴炮的话题岔开了,见火候已到,清清嗓子开腔定局说:“寡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惕隐不必再故作挑唆之言。杨将军所言,也是我大明所虑,辽国若是想要密约地界瓜分,也不是不可以,然而若是存在我大明将来攻略洛州时,河南宋军流窜西北诸般情形,我大明难道便不得追击么?” 耶律休哥这时也已经忍住了冲动,从一开始被明人看不起大辽武力一事中冷静下来,说道:“陛下所虑自然也有道理——然而既是如此,若是划定势力范围后,他日我大辽追击宋军逃入大明的势力范围,我大辽也是可以追击的咯?” “此事自然是两国平等了——总归要以能够更快消灭伪宋为上。” “既如此,外臣倒是可以陈情应下这桩事情——现在,贵我两国可能谈一谈势力范围划分的问题了么?外臣出使前,我大辽皇帝叮嘱说:为体现我大辽诚意,洛阳、汉中等地尽数可划作大明势力范围,任从大明攻取;而我大辽眼下只要河东各州。至于关陇、河套,可以慢慢再谈。” 耶律休哥的口气自然是再次引起了大明各位文武的不满,在明臣看来,被辽人趁虚而入抢了河北已经是辽人占了便宜了,如何能再把河东原本北汉国的地盘再让出来?而且辽人承认的属于大明势力范围的地盘中,上庸、汉中等地已经被大明三面包围了,本就是囊中之物,洛阳也是近在咫尺,不用辽人承认大明也可以很快拿到手,那不是在慷他人之慨么? 当下武有林仁肇、杨继业,文有孙晟、陶谷纷纷抗辩争论,一时半会儿也没个结果。钱惟昱便定下个基调先赐宴,然后让专人慢慢再谈判。经过多日扯皮,最后也没有别的更多进展,只是让辽国进一步承认了关中的渭南部分属于大明势力范围——毕竟长安就在渭南,若是连这座如今宋廷新都、原大唐故都都不能捏在手里,大明还有啥脸称正朔?辽人也是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不能触及更多,便没有坚持。洛阳、汉中、河东的初步势力范围划分也就按照此前辽国方面的初步提案议定了。 最后剩下的问题,便是渭北、河套和陇西那一块地区了。在辽国看来,既然许了渭南和长安是大明势力范围,大明自然该在河套问题上做出让步。然而大明对此依然是寸步不让,几乎要让话题谈崩,最后还是大明一方的代表在钱惟昱暗中授意下提出一个观点:河套与陇西之地,如今虽然名义上是宋国的,然而实际上众所周知自从唐末以来,便是李氏、折氏、杨氏一些党项族土皇帝实际掌控、听调不听宣的。若是明、辽联手灭宋,这些地盘究竟会跟着宋国殉葬还是自立门户,便不好说了,因此瓜分宋人遗产的问题上不该涉及这些区域。 耶律休哥得到这个论调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几乎要武力威胁大明、打出和宋人联手伐明的姿态了。所幸明人也是打一棒槌给个枣,表示关于辽国做出“承认渭南地区将来是大明势力范围”这个姿态让步,大明还是很承情的,愿意在“岁赐”上做出足够的让步,保证让大辽满意。 耶律休哥当日也没答复,只是回驿馆又“思考”了一日,次日便答应了这个基调继续讨论“岁赐”的问题,一番讨价还价,明人答应从此每年给辽国岁币银绢一百万——也就是白银五十万两,丝绢五十万匹。耶律休哥回国时,就可以带走洪武元年的这一笔岁赐。 大明的富庶,再次让辽人瞠目结舌,此前辽国只拿过石敬瑭和北汉刘家的进贡,一年有个十万八万就不错了,历史上辽国每年的国库结余从来也没超过二三十万贯的——当然今年辽国劫掠了河北之后,一次性收入肯定不少,不过这些都是一锤子买卖,不得长久。现在明朝答应每年给辽国相当于其正常财政收入一倍多的岁赐,辽人自然是重视不已的了,哪怕将来还打算多捞一些地盘,至少眼下可以先用大明的财政输血让大辽国力增长繁荣一些。 …… 和辽人的外交嘴炮,便暂时打到这一步为止了,为了庆贺明、辽两国达成共识,在耶律休哥回返之前,钱惟昱少不得再赐宴款待一番。耶律休哥也带了他入明以来最全的阵容来谢恩,不仅有副官、从人,甚至还有蒙着面纱献艺服侍的侍女。这些钱惟昱自然是浑不在意、任从他们谢恩的了,反正宫中侍卫林立,也不虞辽人有本事刺杀。 一个十六七岁的窈窕少女,借着耶律休哥的掩护,在一群契丹女子簇拥下,逮着机会戴着面纱在钱惟昱面前献舞——当然,至少还隔着五十步的距离,那些女子也是浑身衣着单薄,全然藏不下东西的。 “那人便是从两浙一步步取了天下的钱惟昱么?本宫会记住这张脸的。可惜了……既然是咱大辽的敌人,将来少不得是一番你死我活。唉,要是耶律贤那病秧子有这般英武俊逸该有多好……这才像个皇帝的样子……” ... 第477章汉中争夺战 辽国使团在八月间便带着百万银绢的赏赐缓缓北归了。辽人走后,大明朝廷对于后续的军事进度也一度产生了分歧和争吵——因为河套地区的势力范围还没有划定,河东也划给了辽国攻取的地界,以至于大明上下鹰派的武将们都产生了一些躁进的情绪,希望快速灭宋抢地盘。而文官们则立陈河南地区被大明收复的时候已经是烂摊子了,如果马上千里进兵后勤诸般都跟不上,百姓的负担也会过重云云。 对于这一番的争论,钱惟昱最后给定下了一个基调:在洪武元年剩下的几个月里,暂时不向洛阳乃至西边进兵,以免在进度上过于刺激了辽人。许多臣子对于这个决断颇为不解,最后还是久在北地的杨继业看出了钱惟昱的心思,给诸人解释了原因。 原来,黄河流域不比南方,到了寒冬腊月的季节,黄河下游是有可能封冻的。到了腊月乃至正月里,一旦黄河冻上之后,冰层的厚度便是策马而过也是可以做到的。那样一来,大明优势的水师战力也就无从发挥了,而辽人控弦数十万的铁骑则可以来去如风。今年既然已经过了大半年了,还是别在年底之前刺激了辽人,不然到时候辽人纵然攻坚不利,却玩来去如风的骑兵游击搞破坏,大明也够头疼。因此不如安分过冬,来年开春有一整年的窗口期调整布局、开拓进取。 众人听了这番道理,自然是心悦诚服不提。 不过,大明不在北线刺激辽人,不代表大明剩下的日子便彻底安分了。在中线,房州地区最终也在八月间被明军拿下,所以这一年剩下的时间,明军主要的军事目标就是谋取汉中了。 随后,钱惟昱把陆军的孙显忠、水军的卢绛派去,拨给兵马两万,以谋逆袭汉中。同时把原北宋降将曹彬分派一军,与义军出身的李顺一起,分别作为西川镇遏使申屠令坚的副手,总领川中亲从都三万兵马和地方军队十余万人、总计十四万,屯驻剑门关。等待沿汉水进攻汉中的孙显忠卢绛一旦进入汉中盆地、从背后袭扰葭萌关后,便正反夹攻,破了葭萌关,从剑门道为取汉中兵马获取补给。 这个方略的大致思想,就是小股部队从距离更远、但是相对好走的汉水道,自房州行军至汉中盆地。然而因为这条水道可以承载的后勤负担不够支持大军,对于使用了火炮和火铳的部队来说,补给就更难以支持连续的大强度作战。所以从这里来的部队,无论在大明还是宋人的军事眼光中,都是无力独力拿下整个汉中盆地的——这也是当初赵炅同意放弃汴京退守关陇时,赵普对他劝说的一个理由,即房州的失陷并不一定会让明人有实力窥伺汉中,汉水中上游的航运能力要想支撑足够取汉中的大军的话,至少还要投入几年的工程量修河工、疏浚浅滩、建造船闸…… 既然从房州溯汉水而上的小部队拿不下汉中,明军方略便改为让这支机动轻快的部队一旦进入汉中盆地后,直接从汉中南部的平原地区快速穿插,绕过坚城直捣葭萌关东北背面——葭萌关是剑门道北边的出口要害,其南边是狭窄的剑门道,北边就是开阔的汉中盆地。所以葭萌关和剑阁关一样,都有一个很大的特性那就是单方向防御力强大;剑门关防御来自北方外敌入川时很有优势,葭萌关防御来自南方的蜀人出川很有优势。而若是换一个攻击方向,这两座雄关的防御力起码要打掉七八成的战力折扣。 这种情况下,只要明军从北侧攻破了葭萌关这座防南不防北的关隘,被部署在四川的申屠令坚、曹彬就能杀出剑门道,通过剑门道为汉中盆地的明军输血了,整个汉中战役所需的兵力和补给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 八月十九,明军以林仁肇旗号、纠集亲从都十万人马,从汴州西出,迫郑州虎牢关,洛阳的宋军守军顿时紧张起来,连续告急,赵炅也紧急调遣,把宋廷自从夏季开始仿制赶造、至今以倾国之力才造出五六千杆的火绳枪全部拨给了洛阳守备将领,让他们利用火绳枪充分征发壮丁团练,依托雄关守备——守将们都被告知,火绳枪这种兵器哪怕是武艺不精,体格不壮的弱兵也能使用的;因此在守城守关时一定要留足预备兵,一旦火枪兵战死后就组织预备兵拣战死战友的枪继续作战。这一方略,倒是和后世伊朗人只挂一个先知的牌子就赤手空拳上阵,拣死者枪继续作战、人肉趟地雷阵那般不谋而合了。只是赵炅能够组织多少人真心卖命,便不得而知。 明军刚刚在虎牢关摆出阵势不久,却并未真个强攻。仅仅三日后,在邓州南阳一带,杨继业和铁骑都的旗号又领着精锐骑军奔袭武关,弄得长安的赵炅一日数惊,把渭南留作预备队的大部分禁军兵力都投入武关方向死守,并进一步加强潼关、函谷关防守。 如果说函谷关是“秦魏咽喉”,那武关便是“秦楚咽喉”,两处都是古代“秦之四塞”之一。函谷关通长安-洛阳,武关通长安-南阳。后来两汉以来,因为长安成为国都,同时防守“秦之四塞”导致兵力分散严重,才慢慢崛起了潼关。潼关相当于是把崤函道和武关道的数百里疆域都隔在了秦地之外,直接紧紧背靠长安为关。若是明军从南阳突破了武关,便可以绕到函谷关与潼关之间;虽然还不能从潼关攻入长安周边,却至少可以截断长安与洛阳之间的联络,一旦横切到黄河边的新丰渡,洛阳地区便成了一块飞地,所以宋人对于明军的这个分路进兵是不能不防的——除非宋人准备放弃洛阳。 明军在上庸道无法投入足够多的突袭兵力,所以大部分兵马闲着也是闲着,便玩了这么一手调动敌军战略预备队的把戏,利用己方闲置兵力,把敌人的潜力都吸引过来。宋军把关中援军的底子都倾尽投放过来之后,孙显忠、卢绛两万人马便用车船和纤夫拖畜从房州疾奔上游,在汉江与秦岭之间快速行军,仅仅两万人部队与半月作战物资显然还是汉水上游水道的承载范围之内,不过七日行进,便迂回过了宋人占领的均州地区边境,乃至金州中南部走廊,直插进入了汉中盆地。在明军进入汉中盆地前两日,宋军斥候才在金州境内打探清楚了明军动向规模,再急急忙忙调动左近防守部队阻击。 然而因为宋军仓促调动的阻击兵力不足,加上明军入汉中后正是首战,士气正锐,轻炮和火铳弹药也非常充足,宋军数千阻截部队野战中大败亏输而逃。而且金州也是当年后蜀降将全师雄反宋兵变时的老巢——虽然全师雄最后被卖了,遭到曹翰剿灭屠杀,以至于蜀地的起义军只有成都盆地的王小波李顺等人熬到了等来王师的那一天——但是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金州还是有一些当年全师雄的残党余孽乃是心向后蜀的不安分子存在的。当地百姓见了明军入境纷纷箪食壶浆做了带路党,进一步提升了明军快速迂回前进的能力。 九月初一日,明军迫利州,利州便是兴元府西南部紧邻的一处州府,南边与大明掌握的剑州接壤,葭萌关便是在利州境内。明军行到这一步,也已经是彻底登岸了,不分水军陆军尽皆步战,运兵来时的船只也都在金州与兴元府边境时就以少数水手重新放下水去顺流返航。卢绛客串一把陆军将领,带着七千水兵列砦结阵,围困监视利州城西南两侧,仅有燧发火铳等轻火器以便阻击;孙显忠率领步军主力一万五千人,从背后直扑葭萌关,并且带上了这支部队全部的火炮——总计大约也有二十余门都指挥使级别的重炮,六十多门指挥使级别野战轻炮,这次作战因为补给困难,炮兵配属比例比之寻常亲从都作战还是要减配了相当一部分比例火炮的。 明军剧烈猛攻两日,不计伤亡,火炮也被分开部署到葭萌关背后大剑山山腰缓坡上,仗着居高临下的观测猛轰关墙守军。宋军在葭萌关也有火炮三四十门,而且弹药远比明军充足,不甘示弱日夜还击,关内关外每日死于炮击者不下千数,伤损无算,火炮本身被击毁、炸膛也不在少数。 孙显忠攻打两日后,南边的曹彬终于是通了消息,也率领川中明军先锋前来夹击,申屠令坚亲率大部跟进。葭萌关宋军守将本已惊惶不已,苦苦撑持,只待汉中有生力援军来援、好在野战中歼灭明军炮队,免去他白白挨轰之苦,现在明人倒是大军来援,南北夹攻,宋军就更难以坚守了,尤其宋军的要塞炮部署笨拙,当初全部对着南墙,结果北面明军蹈背而来就花了一天多的时间转移部署,现在南面又来袭了,还的再次转移……在混乱之中,明军南北两线猛攻三日,阵亡四千余人,便干净利落拿下了葭萌关要害,歼灭宋军一万余众,团练民壮不下此数。 葭萌关破后,汉中在无险可守,不过是一处富庶的盆地平原罢了。12日,明军克利州,16日,克金州,25日,克兴元府,至十月初,阳平关失守,汉中盆地各州尽数落于明军之手。 ... 478.第478章过气的耶律挞烈 冬雪飘飞,如绵似絮,洪武元年的冬日,便在平淡中静静度过了。钱惟昱自从汉中战役大局抵定之后,便率领在外征战了大半年的亲从都主力回返了京师杭州过冬,另外从杭州调遣部分留守兵马巡防河南、齐鲁各地占领区。 这也算是大明习学自周宋两朝的一个统治习俗:天下禁军,除天子御驾亲征时外,余者半数居于京师,半数征伐于外,则确保京师受控于天子的嫡系兵马始终可以和外藩兵马保持均势。各十几万兵马往还调动之间,似乎让人有一种春运提前千年出现了的错觉。 算来,南人不耐寒冷,这还是钱惟昱穿越到这个时空后,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在北方待到入冬才回来。回到相对温暖的杭州之后,享受着后宫的曲意逢迎,万国来朝的阿谀称臣,几乎可以让钱惟昱的心性被靡靡之音羁绊。对于享受惯了江南水乡的柔美精致之人,在河南打仗时候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光说是在汴州时喝的水,哪怕以钱惟昱的身份不可能和大头兵那般喝汴河水,可以打井打泉,依然让人对于“这个时代为什么没有自来水”愤懑不已,喝汴河水黄河水的人该怎么活,真是没法想象。看起来关陇之地因为唐末以来战乱的极度破坏而变成“黄土高原”的历史已经不远了,要想改变历史拯救母亲河,还真只有把宋人当中诸如赵普这些私贩秦陇大木的环保破坏分子干掉,然后好好朝廷出钱植树造林才有戏。 与大明方面一样,辽国在这一年的冬天也没有什么进展,或者说,大明是主动选择退让,而辽人则是确实进攻乏力——上半年在河北平原顺风顺水圈地的辽兵,在秋天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对河东地区下手,耶律挞烈麾下南苑军在井陉关、飞狐陉两处也多次发动过攻势,然而都被扼关而守的宋军阻却了。 被赵炅派遣坐镇太原的新任河东节度使乃是潘美,自从石守信、曹翰纷纷挂了之后,王审琦又只懂骑兵战,大批宋将不是战死就是被俘投降。以潘美的军功资历、能力才干,在如今的宋军将领中至少可以排到前五位,让他独当一面也就在所难免了。 而且潘美这人在赵炅那儿多少还有一点可靠性上的瑕疵颇受忌讳,更不能留在和明人接壤的防区,各方权衡之下,也就只能放到河东节度使的位置上使用——数年前,还是赵匡胤做皇帝的时候,赵匡胤曾经默许徐徐干掉柴宗训的两个异母弟曹王柴熙让、蕲王柴熙诲。柴熙诲后来便是靠着岳父卢琰的帮衬逃去吴越得了供养、做了一年监国,而柴熙让却是被潘美陈情监护起来了。 虽然最后柴熙让还是被干掉了,但是潘美却因此落下了一个“心向故周”的烙印。如今,作为郭威姨表外甥的曹彬已经投降了大明,而且宽宏大量的钱惟昱依然给了他一定带兵的职权,曹彬的例子给了那些有机会投降大明的将领立下了一个“弃暗投明”逃离宋朝这条破船的榜样。而潘美既然当初有护佑柴熙让的功劳,对于自诩继承了大周天下的大明来说,自然是一个不错的投名状。这样一个将领,赵炅又怎么放心把他放在独当一面防御明军的战场上呢?只能是丢到河东,让他和契丹人干仗。反正无论是后周还是北宋,理论上都是和辽国世仇,也不虞潘美会当汉奸投降契丹人。 …… 辽军八月间在对明谈判结束后,立刻朝河北与河东之间的要害井陉关发动了第一波攻势。这个时间上比明军威逼郑州虎牢关还要早几日,所以宋军赶造的火绳枪部队还没有被集结到洛阳战区,潘美手中靠着一千多杆火绳枪,依托关隘便把辽人的攻城部队打得死伤惨重。光是耶律挞烈南苑下属、身披重甲的头下兵,在攻城中被射杀就超过两千人,逡巡骑射的轻骑遭火枪射杀者无算。虽然宋军的火绳枪很原始,射程比复合骑弓也没有优势,却胜在随便拉壮丁就会瞄准开火,大不了打得慢一些。若是野战,这种因为不熟练导致的射速低下、开火不整齐或许还会影响到排队枪毙的效果,但是如果是躲在关隘的垛堞女墙背后放冷枪,就绰绰有余了。 没有火枪火炮,缺乏攻坚能力的辽人,在面对太行八陉雄关时,终于暴露出了深深的无力感。井陉关攻坚失败后,耶律挞烈足足一个多月没有动弹,休养生息一番后,听说明军在南线多路动作、主攻佯攻配合,入了汉中盆地,而宋军的预备队和火器被大量调集到洛阳战区,耶律挞烈自忖潘美手头的火绳枪部队应该会有所削弱,后勤也容易因为宋军多线作战而跟不上,便谋划许久再次进攻。 这一次,耶律挞烈学了明军的计谋,他本人南院大王的旗号打在磁州,做出再攻井陉关的姿态,实则这只是一路佯攻的虚兵,宋人的骑兵不如辽人,不得出关迎击,也没法在河北平原多布斥候,不能掌握辽军主力调动,本来确实也会导致一些信息不对称。加上除了磁州的佯攻之外,耶律挞烈还让耶律休哥带领一军在相州佯攻壶关,进一步分散潘美的兵力,而实际的辽军主力从北路迂回,由耶律挞烈的一名族侄耶律贤适直插飞狐陉——耶律贤适时在南院大王之下,为西南兵马都部署,倒也恰当其职。 这飞狐陉已经是太行八陉当中非常偏北的一处了,大致在后世河北保定西北的涞源县,乃是涞水切割太行山形成的一道百余里长的谷道,谷中古有关隘,乃是幽州通往并州的要害。耶律挞烈选在飞狐陉作为主攻方向,也是希望尽可能利用辽军的战略机动性优势,在太行山最南段的两个陉口佯攻一阵、把潘美主力和火绳枪部队大部吸引到南路后,再在北路猛攻。这番运作之下,耶律贤适人马果然一开始攻拔甚急,仅仅三日攻城便破了飞狐陉口外的飞狐关,死伤不过数千而已——这在追求速攻,不计伤亡的情况下,已经是颇为难得了。 然而,飞狐陉这条关道却也颇有一弊,那边是它虽然处在太行最北,长度却也是诸陉中较长的,从东北到西南有百余里,口外关墙被攻破后,宋军居然当机立断在陉内层层设防迟滞,耶律贤适四万骑军、两万头下兵在宋人阻击下走了两日,也没有突出飞狐陉东南口。这是潘美便带了从南线井陉关而来的生力援军堵口,把耶律贤适堵在了飞狐陉里。 从潞州到太原府东北部,潘美从斥候通报消息到援军赶来,只用了五六日,按说已经是极速了。为了确保速度,潘美亲帅而来的这支援军尽数皆是骑兵,宋人如今逐渐缺马,没法奢侈的一人双骑换马赶路,这种情况下潘美也不过集结了五千骑兵来增援,日行不到二百里。耶律贤适见潘美亲帅的援军来的仓促,人数不多,而且多是骑兵,并不利防御战。加上飞狐关已经攻破,宋人在飞狐陉内临时设置的防御措施大多是当道扎营立砦、以鹿角拒马壕沟为守御,便有些看不起宋人战力。 耶律贤适舍不得突破飞狐陉的大功,勒令全军猛攻当道扎营的潘美所部。然而潘美仅靠一千多杆火绳枪,组成六百火铳手一对、分为三队依托鹿角拒马与层层壕砦做轮流射击,利用飞狐陉内地形狭窄、大兵力施展部署不开的特点,把冲阵的辽军铁骑射的人仰马翻。辽人一日内组织了七八次冲锋,虽然破坏了两三层防御工事,始终没能彻底冲垮宋军,战至傍晚,在第八次督战冲锋时,耶律贤适被宋军火绳枪队当场射杀阵亡,辽人不得已全盘退军,是役死伤过万——当然了,此战宋军损失也不少。火绳枪手被辽人弓箭射杀的数量比火绳枪的数量还多,原因无他,因为火绳枪兵可以随便拉壮丁入伍,潘美在太原就地拉了几千壮丁作为后备,前头死一排后面就拉一排新人捡枪继续打。 此后过了多月,钱惟昱听说飞狐陉战例细节时,犹然惊呼不已:潘美这个摸了火枪不过几个月的门外汉,居然摸出了“让火枪队骑兵赶路、下马步战”的龙骑兵战术,也摸索出了分设拒马鹿砦、三段击绵绵开火的打法,把沐英信长伊达政宗历史上的发明都学走了,这还怎么让后人留名?不过回想起来,潘美纵然用了三段击,应该也是因为泗水大战时候见了明军早合击的犀利,活学活用罢了,只是明人一上手就是用燧发枪,靠早合击已经够保证射速了,没必要搞三段击。潘美拿到的宋制火铳是火绳枪,射速连燧发枪一半都不到点,才需要三段击。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三段击这种东西仅仅存在了数年,便彻底被淘汰消失了。 闲言休絮,回到正题,耶律贤适被宋军的龙骑兵+三段击战术所算、战死飞狐陉内的消息传来时,耶律挞烈大惊悲恸不已,知道自己效法的佯攻策略已经失败,而且以辽人的攻坚能力,一旦宋军可以把火绳枪队在数日内快速调度到太行八陉随便一处,辽人是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差内攻克任何一处关隘的。要想再攻打河东,少不得等到来年春天凌汛过后,从蒙古草原方向大迂回,并进一步重新武装重用代州的刘继元,徐图进取了。 殊不知,这一拖沓,让辽人开疆拓土的算盘遭到了重大的变故。 ... 479.第479章洛阳 “陛下!北国急报!辽人南院大王耶律挞烈攻略河东受挫,西南兵马都部署耶律贤适战死于飞狐陉!耶律贤适首级已被潘美送至长安报功,宋廷连年败战,至今终有一胜,赵炅问询以此勉励六军,为中兴之兆。” “噗!”钱惟昱听到执掌宫内卫的顾少妍把职方司最新得到的北*情送来时,一口茶直接喷在了桌子上,“啥?潘美击败了耶律挞烈?还杀了耶律挞烈麾下的耶律贤适?” 对于这个消息,若是别人听到了,都不该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因为潘美毕竟也算是如今宋人中难得的将才了,宋人虽然和大明交战屡屡失利,但是毕竟也是具有历史同期宋初禁军战力的底子的。加上也被动搞了几年火器,综合战力本就在历史同期以上,要不是遇到了钱惟昱的大明这个神一样的对手,也不至于连战连败,现在对上火器方面应对能力一张白纸的辽人,打个胜仗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钱惟昱的反应如此激烈,无非也是上辈子被《杨家将》的话本毒害的。加之历史上在杨继业战死的那一年,宋国大将贺令图和潘美确实便是在飞狐陉惨败于辽将耶律斜轸之手。这些历史成见,一直让钱惟昱对潘美这家伙和游牧鞑子之间打仗的实力不看好;所以如今听说潘美打了大胜仗,便惊诧不已。 思忖良久,想想自己带来的蝴蝶效应,钱惟昱才算释然:宋人都有火器了,辽人毫无火器,又是守山谷关隘的战役,打赢了也是正常的。只不过原本的战役辽人纵然攻坚不利,却因为来去如风的战略机动性优势,可以见好就收,就算攻不下也没啥损失。这飞狐陉一战,辽人乃是因为功亏一篑,耶律贤适不甘心前头的功劳白费,拿不起放不下,才被机动性占了劣势的宋人拖入了攻坚消耗战,兵败身死。那是耶律贤适自己看不开的错,若是耶律贤适肯舍得,大不了便是无功而返,至少不会在硬骨头上撞得粉身碎骨。 看完顾少妍送来的情报文书,钱惟昱喟然长叹:“辽人经此一败,想是短时间内不敢再轻易南窥、小觑我汉人武力。哪怕如今黄河封冻,我大明也有冒进举动,辽人也不敢轻易变脸了。开春黄河解冻、漕运河运恢复后,对洛阳一带的战事倒是可以提前一些展开,争取洪武二年一年之内,把伐宋的大局彻底抵定,消弭将来万一辽人反复之后,我大明两线作战之虞。” “陛下所见甚是英明!想来家兄和杨都帅来年也是大有施展余地了,若是能杀入关陇,秦地还不是骑军驰骋之善地么。” …… 皇帝一句话,下面跑断腿。所幸河南百姓这一年本来就耽误了不少农事,冬天不做劳役就没饭吃,所以倒也被大明朝廷有偿征集了数十万壮丁修复基础设施和河工,让开春时候的运力勉强可以满足给中原驻军和河南百姓提供粮食直到洪武二年夏收——同样的,其实洪武元年时明军在深秋季节只对房州汉中用兵,在洛阳、武关方向仅作佯攻,一方面也是考虑到了河南地区运能挤占的问题。因为大明必须把整个秋季的汴河运能都投放到给中原输血漕粮上面,再让大军进行主动进攻性战役,定然后勤容易出问题,冬天也容易饿死人。毕竟大明如今的粮食问题从全局来说因为新作物和新肥料的引进,是没有绝对短缺的,所有的短缺都是运输力量不足导致的地区性结构性短缺。 二月龙抬头,冰消雪化,运河与黄河一解冻,在淮南早已囤积如山的火药炮弹枪弹军械乃至衣甲药品便源源不断往汴州和南阳送,明军从虎牢关与武关一前一后夹攻洛阳地区的战役即将展开。 林仁肇麾下依然步军十余万,骑军约一两万,从汴州往郑州正面强攻虎牢关,这条路线距离近,兵力也容易展开,故而虽然关隘更险要,适合步兵大规模强攻。 杨继业顾长风则出南阳攻武关一线,因为武关道绵延曲折,距离较长,而且除了武关之外,沿途还有不少别的守砦坞堡、小型工事,便如前文的飞狐陉一般,是一条以绵长著称的谷道,所以对参战部队的战略机动性要求高一些、对攻坚能力要求略次。杨继业顾长风分领两万人规模的铁骑都骑军,再辅以总数两三万的北府兵步军,便担任了这一线的全部进攻力量。为了配合长距离的峡谷机动,这一路部队在冬季准备中进行了针对性换装,把重炮部队都留下,放在汴京战场,供林仁肇的部队加配重炮;而走武关的人马仅有骑兵炮仍然按照满员配备,步军单位仅配备轻野战炮和轻型臼炮以轰开城墙——这个时代还没有迫击炮的概念,弹药也无法支持迫击炮的激发方式,不过这种轻型臼炮如果发射裹了重油的燃烧铁弹时,还是可以使用迫击炮方式灵活发射的。 …… 二月初九,龙抬头后不过七日,在郑州境内汜水一带,明军十万人马在虎牢关前列开阵势,足足400门发射十斤以上铁弹的重炮被部署在这个战场,绵延了好几里地的宽度。炮阵背后,列了长长数层十文字枪、燧发枪阵列的明军步兵,在炮阵后严阵以待,丝毫不虞宋军有胆子冲出城来反冲炮兵阵地送死。 虎牢关城头静悄悄的,除了哨探的士兵之外,几乎找不到和数年前时那般攻守城战役中城头站满守军等着居高临下打击攻城部队的样子,充其量一些进行了坚固掩蔽的炮台还有重兵把守,毕竟城头的火炮是宋军在明军轰开城墙蚁附登城之前有限反制的唯一手段。 日过辰时,四百门重炮分批开火,雷鸣轰响在战场上往复回荡,不绝于耳,数以千计的铁球恶狠狠夯在修修补补垂立了一千多年的雄关之上,把条石和城砖全部炸碎,然后逐渐啃噬掉里面的夯土层。宋人的哨兵们很快不是跑了便是被干掉了,城头在飞溅的碎石中只剩下光秃秃一片的模样。垛堞女墙在不到一刻钟内就大部消失了踪影。 宋人的大炮不是没有反击,但是至少有一刻钟的时间他们是在白白徒劳无功地反击,至少二三十个炮位在暴露后被射程明显优势的明军炮阵集火干掉。到了辰时二刻时分,宋军炮兵似乎是发了狠,一些炮弹明显射程开始加强,在明军炮兵阵地中滚落,崩击,碾起一条血路,甚至有的炮弹跳弹后反弹射入明军炮阵背后的火枪阵列,一颗炮弹便能带走四五条性命。 督战全局的林仁肇在望远镜中看到宋军炮兵的反应尤为惊诧,却也没有冒险让火枪队退后或者疏散——毕竟疏散后退的话,数万大军移动不是简单的事情,宋人要是集中了骑兵作为孤注一掷的预备队趁着明军掩护部队移动的当口冲出来反杀炮阵,明人不一定收的住阵脚。 林仁肇只是勒令明军炮兵加强针对性反击,对宋人有威胁的炮台进行炮对炮的消耗战。然而又不过半刻钟,明军仅仅付出了损失十几门火炮、数百名士兵的代价,就解决了问题——经过仔细观测,很多宋军炮台不是被明军反制炮火摧毁的,而是打着打着就自己飞上了天,很显然是宋军炮手不甘白白挨打射不到敌人的憋屈,进行了违规强装药发射导致的。结果射程劣势倒是扳回来了,一半多的火炮没有打满十几炮便自己炸膛了,还引爆了炮台内的火药库存。 虎牢关关墙在两个时辰内就彻底失去了任何城头守备力量,宋人没有一个见识过如此剧烈的炮击,一个个被这超乎寻常规模的强攻惊得目瞪口呆,随后明军才发起了冲锋,对着被轰成了一段段缓坡的坍塌城墙发起了夺取制高点的进击。 不得不说,虎牢关的宋军防御部队还是颇有一手的,守将张令铎也从此前两年的战争中认识到了一道城墙已经阻挡不了火炮的威力,需要的是大纵深的工事,尤其是在敌军提前部署重炮够不到的深远地区挖壕沟、堆鹿角、扎拒马;所以宋军在关墙内部纵深数百步范围内立了一道道浅壕和拒马,明军抢占城墙过程中,宋军便在内侧工事用神臂弓和火绳枪阻击。仗打到这一步,已经是消耗战的特性了,发挥好不好,都不再是张令铎指挥和发挥的问题,而是各安天命。宋人经过大半年的倾国之力种田积蓄,在洛阳战场好歹集结了一万多条火绳枪,仗着层层叠叠的复杂关隘地形和明军对射。 不断有士卒中弹倒下,在最初的战斗中,因为明军预设重炮不能打击城内纵深目标,在夺取关墙的时候遭到了好几次反复。尤其是在火绳枪燧发枪对射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宋人因为各处藏兵洞的良好利用,可以很容易快速逼近上来打近战,与明人搅在一起,纵然明军火炮打得着也会因为害怕误伤不敢开火。 明军在关墙与宋军反复鏖战了大半日,两军的鲜血把关墙漫溢成暗红色,到了午后,明军把轻炮抬上了城墙、扎住了阵脚,才算是渐渐稳定。宋人在日落前做了最后一次试图与关墙上明军肉搏战的反冲锋,结果在明军已经形成了防御体系的交叉火力网面前败退,白白多留下了两三千具尸体。 明军主力在虎牢关方向,便用这种每天逐次啃掉一两条、两三条砦垒的程度推进,随着重炮翻越了虎牢关主墙,后续的战斗变得轻松了一些。不过饶是如此,明军依然花了一周时间逐步推进到洛阳城下,整个过程明军死伤总数也有将近万人,而宋人死伤足有四五万,只可惜也就只有那些精锐的反冲锋部队可以断定是殿前司禁军,其余不过是被张令铎拉壮丁而来的团练新丁罢了——这样的人杀再多,也只是流百姓的血,实在算不得居功。 “张令铎,就凭你驱民为先这一条,洛阳城破,便不能留你性命,总要劝谏陛下拿你做个示众!”林仁肇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心中暗暗说道。 ... 480.第480章潘美来降 钱惟昱不得不承认,他如今闲下来处理内政乃至留在杭州的时间,这两年是越来越少了——毕竟对于北宋的灭国之战,本人不在场御驾亲征终归不好,否则若是改朝换代的武功都是臣下武将所为,那也容易让那些功臣自己招惹祸端不是?钱惟昱可不想再用一次杯酒释兵权来戕害汉人武臣的胆识了。 阳春三月之时,丢下了为钱惟昱产下次子钱旭的蒋洁茹,和产下三子钱晖的周娥皇,乃至杨云娥等为他添了两个公主的诸多后宫妃嫔——包括皇后选子,在这个季节也为他生了一个女儿——钱惟昱才再次踏上了北征之途。蒋洁茹是腊月产的子,周娥皇则是在正月里,其余年纪顺延,都是钱惟昱去年亲征之前在杭州留下的战果。这也是钱惟昱过冬的时候回杭州闲住数月的一个重要原因,虽说天家自古最无情,做皇帝的人子女多了都不当回事。然而钱惟昱毕竟还保留了前世灵魂中那一丝尚未泯灭的人性,还做不到自己儿子生出来他都在外地不闻不问。安安分分在杭州住到自己新出生的子女都做了满月,乃至钱旭还办了百日,钱惟昱才离开,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临行时候,后宫后妃自然是万分不舍。尤其是多年来已经饱受宠幸、却自个儿身子骨有问题而不能生养的周嘉敏更是柔肠百转,看着宫中那么多妃子包括自己的姐姐都修成正果有了子女,唯有她被钱惟昱当成拉仇恨值的标靶那般宠幸了这么久,一点动静都没有,真是冤哉枉也。 早在吴越国的时候,宗室子弟有特别受器重、或将来有可能承续大统的,在七八岁年纪见也就授予除了爵位之外的显要军职了——如当年钱惟昱的叔父、先王钱弘俶没生出亲儿子之前时,就曾经把七八岁的继子钱惟治册为“两浙马步诸军都指挥使”,至于他后来的亲儿子钱惟濬则得过“土客诸军都指挥使”。 如今,钱惟昱已经是大明天子了,不过吴越国祖制传统在朝廷中的惯性还是很强大的,钱惟昱既然开始有了次子、三子,为了进一步巩固嫡庶长幼之别,免得将来多事,钱惟昱此番动身前在杭州自然是赐宴群臣,赏给豁达,隆重地册封太子钱曙为“天下兵马副元帅”,满朝并无敢有异议者——自古储君似乎并不需要官职;然而大唐以来,逢战乱年代,以太子、亲王为天下兵马元帅、副元帅也是成例。钱曙的年纪虽然小了一点,但是在吴越国时期留下的让国君子嗣七八岁就得诸军都指挥使惯性而言,如今国君成了皇帝,给儿子鸟枪换炮封个副元帅,顺理成章。 钱惟昱便这般带着长子,率领三万亲军缓缓而行,走了半个月才从杭州赶到汴州,却是已近三月下旬了。一路上也没让钱曙娇气坐轿子什么的,无非是平路练习骑马、崎岖之处坐兵车而已。不过随军的太医、病儿检校官倒是不少,确保小孩子不会水土不服得什么大病。 到得地头,林仁肇接着,禀报说洛阳战役已经基本结束,洛阳城门四日前已经被攻破;九日前杨继业的骑兵部队从武关道一直横插到了潼关以东、崤函道西北的新丰渡,一击上勾拳迂回攻势,把洛阳周边地区宋军逃回关中的退路切断。如今只有逃出洛阳城的小股宋军散兵游勇还在蹦跶,多是张令铎的嫡系人马——张令铎因为知道明军对于拉无辜百姓充作壮丁火枪兵的敌将非常痛恨,逮住了就砍了以示威,所以张令铎自忖断无幸理,哪怕突围逃出了洛阳也不肯投降,如今可能还在邙山一带流窜。至于战斗中的人员伤亡,虎牢、洛阳、武关、新丰诸战相加,死伤也不过两万人,尚且可以接受。而宋军因为洛阳战区最后惨遭明军不惜代价的两路夹攻包抄,是被包了饺子的,没有一股能够逃入潼关道,所以损失很大,禁军兵力在洛阳战区陷没者至少三四万,民壮团练不计其数。不过团练对于宋军来说不值钱,相对而言更重要的一笔损失是因为洛阳战区宋军没能撤走,赵炅让关中新建的军火工业囤积大半年造出来的一万多支火绳枪随着洛阳军的覆没而遭到明军缴获。明军虽然看不上火绳枪,却也让宋军短时间内火器力量大减。 钱惟昱对这个进展非常满意,他估摸着林仁肇这还是留了手的,想把洛阳战役最后的扫尾战功留给他前来亲征的时候,果然是上道得紧,丝毫不愿意做有功高震主嫌疑的事情。于是,钱惟昱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对洛阳战役的最后阶段做出了重要指示”,果不其然,三日后在洛阳西北的邙山山区明军便击毙了张令铎领导的小股流窜宋军,洛阳战役彻底结束。 明军在钱惟昱的亲帅下,缓缓整备取齐,推进到潼关外的桃林集结,后续军备物资源源不绝舟车转运而来,当真是车辚辚马萧萧、士卒何草草、搬砖潼关道了。宋朝皇帝赵炅也是知道大宋灭国将近,亲自到潼关督促守备,宋军紧缩死守,并无一丝出战之意。 桃林塞,便是杜甫《潼关吏》中所说“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的桃林了。安史之乱时,哥舒翰为杨国忠所逼,不得不轻弃潼关天险,主动出击求战,结果在桃林塞遭到安禄山叛军痛击,二十万唐兵全军覆没。如今有了哥舒翰殷鉴在前,宋军自然是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一切诱敌出击的计策都已经不管用。 潼关这地方,论地形险要肯定是不如蜀地剑阁之类地方,但是若论工事坚固雄伟、防御纵深之厚,在五代时远非天下其他任何一处要塞可比。毕竟这地方是大唐数百年来摒护京师的命门。潼关地势南邻华山余脉天险,与悬崖相接,北倚黄河。 而且若是有人以为因为此处濒临黄河、水师绝对优势的吴越人便有可能水路行军绕过这里,那便大错特错了——如果稍微懂一点地理,看看后世的地图,便知道到了新丰渡再往上游,黄河水运的通航便有很大障碍了,“三门峡”这个水势湍急的所在,那个时代的船根本是开不过去的,要通航,也得在三门峡以上游的地方重新找水势平缓的地方建船厂、造船……不过这显然不是大明可以忍受的速度,水路迂回的想法也就别考虑了。 走黄河打登陆战迂回过潼关不可能,那么陆路有没有绕的可能性呢?据说也是有的,比如潼关南面的华山悬崖之间,有一条名叫“禁坑”的绝壁小道,唐末时候,大流贼黄巢便是从这条小路以精锐奇兵迂回过潼关而前后夹攻、最后夺了大唐国都长安的。当然,唐亡时潼关守军没有军粮、没有军饷、箭矢用尽也是守军顾此失彼的一个重要原因,如今宋人显然还没*到这步田地。 明军在潼关外徘徊筹备,用火炮和各式攻城器械把“层云列战格”的一层层壕沟鹿砦羊马墙纷纷摧毁。宋军也少不得派出少量多股的火绳枪队节节抵抗层层阻滞。不过,在潼关战役彻底大规模开打之前,在潼关战场的侧翼,突然传来了一个惊人的变故,让钱惟昱不得不做出一些战略调整。 …… 四月十五,洛阳战役结束后二十天,明军进驻桃林后六天。一叶从河北而来的扁舟冒险在桃林塞上游靠岸,带来了一封投诚的密函。 如前所述,众所周知,新丰渡上游有三门峡,所以黄河下游的船是开不到桃林的。同时陕北与晋中交界的黄河临汾境内又有壶口瀑布,所以再上游的船也是下不来的。有船只过来,定然是三门峡以上、壶口瀑布以下河段沿岸而来。明军逮住一问,使者是从太原府出发,经晋州,转隰州河岸登船而来的——也就是说,这是宋朝的河东节度使潘美派来的秘使。 刚刚接到报告的时候,钱惟昱身在军中自然是惊诧不已:河东虽然也是大明想攻取的地盘,然而终究在去岁的时候被明辽密约划定为辽国的势力范围了,大明并不打算在赵炅的关中地区被干掉之前节外生枝,影响各个击破的大计。对于河东,就算是有图谋,那也该等到关中抵定、渭北乃至河套南部统统拿下再说。现在潘美居然主动派人来,显然是出乎意料的。 使者被领到钱惟昱面前——据说此人是潘美第三子潘惟清。钱惟昱纳闷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密函,狐疑地问道:“河东近况究竟如何?卿父欲图弃暗投明,果为何事?” “回禀陛下!辽人自从去岁深秋,飞狐陉一战败于臣父、耶律贤适战死。今春雪化、凌汛结束之后,迂回代州以刘继元为前导,精炼扩充原伪汉步军,过大草原从正北大路而进。因吕梁山在代州以北,故选此路后虽粮道艰远、河北草谷转运困难,却可使我河东守军仗势地利折却近半。如今臣父亲自坐镇太原,以心腹将领及臣长兄守忻州,辽人挟刘继元从代州攻来,我军唯有太行山间滹沱河谷可守,艰险不及飞狐陉等。 辽人三月初兵至代州,至臣离太原时,已攻伐过于滹沱河,围困忻州。臣父在太原不知可撑持几许,急报关中,并无回应。臣父又不愿入鞑虏,饥啖腥膻、渴饮酪浆。唯有输诚于陛下,唯陛下不咎臣父晚来之罪。” “仲询肯来,朕大事济矣!仲询当年也有力保大周曹王柴熙让之功,乃是义士,今日来归,岂会责及先后!” 钱惟昱大喜,便要亲自起身扶起潘惟清,一旁林仁肇尚且在旁小声问道:“陛下!会不会是宋人自知河东不可守、于关中战局亦无补,便慷他人之慨,以河东挑唆我大明与辽国即日反目?” “是何言哉!若是不费死伤而得河东全土,便是早与辽人反目一年半载,又有何妨?” ... 第481章日落长安 半个时辰后,钱惟昱把杨继业召见至中军御帐。 “杨爱卿,潘美来降的消息,你也是知道了。朕如今需要一个熟悉河东防务旧制的将领前去受降协防。思来想去,还是命你即日率本部骑军先行,至潞州接防,随后亲至太原代朕向潘将军受降,务必助潘将军守住河东大部,抵挡辽人攻势。北府兵步军及重炮会逐日进发,至孟津北渡,徐徐换防。潼关这边,多则三月,但凡朕破了潼关、得了长安,便会以林将军主力北进河套,与爱卿并进,击退辽人!” “陛下可是要直接和辽人开战?此法是否太过操切……”杨继业闻言也是大惊,不由得有些劝谏之意。 “也不是朕想直接和辽人开战——此行另有文官陪同前往,爱卿只管速速前插守好太原、潞州各处要害;朕派文臣宣谕辽人,告知他们潘美已经投降了我大明,并非再是伪宋疆土,辽人若肯自退那是最好。不过以辽人狼性,怕是不会易与的,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耶律挞烈惊悸之下不敢猝然发难,还要派人去上京请示,不过充其量也就是往返拖延半个月。若是耶律挞烈对于这番说辞不予理睬,定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话,那就要做好立刻开战的准备了,其中尺度,爱卿自可拿捏,只需秉持边衅不得自我而开,然若辽兵攻城,则准许出击反击。” “末将遵旨!”杨继业领命而去,略作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带着两万铁骑都精锐骑兵作为先锋先行,两日跑回洛阳北边的孟津渡过黄河,五日就到了潞州,一路潘美麾下河东节镇各处将领居然也都大多降顺,接收过程非常顺利。第十天,杨继业的两万骑兵就到了太原城,听闻此番辽兵攻打急切,被用作为先锋炮灰的刘继元也很卖力,杨继业赶到时,太原以北的忻州小城已经陷落了,潘美的长子与忻州守将在城破前趁夜突围出来,侥幸避过辽兵搜杀。辽兵也冲出了滹沱河谷,令太原北部的山险形胜之地减弱了不少,只能是依赖坚城固守。所幸太原还没有被包围,杨继业的人马入城时也没有遭到阻击。 潘美见到杨继业及钱惟昱派来受降的文官时,便出来见礼,走了过场,叙说并非他潘美不忠于国,实在是不甘心河东落于鞑子之手,为了不做汉奸,只能是弃暗投明了云云。钱惟昱随行派来安抚的文官乃是陶谷,也是当年赵炅手下投降过来的,自然在这种场合能够让潘美减少一些尴尬。陶谷引经据典说了些安抚劝慰的话语,把场面揭过,随后便轮到杨继业找潘美问起军情、剩余降军战力,潘美一一告知,并不藏私。 “末将在河东,麾下原殿前司兵马不过两万,余者多是厢军团练,所幸河东颇可牧马,总也可凑得七八千数战马、两万驮、挽马。只是火器短缺,自从去岁洛阳告急,河东便再未得到火绳枪补给,铅弹也多是需要捡拾已经用过的,火药更是日渐短少,至今可用火绳枪不足一千之数,火炮数十门,却因笨重需分布太原、潞州及壶关、井陉关。” “火器不妨事,我大明火器犀利,甲于天下,今日既然潘将军已然弃暗投明,不日便可得到朝廷补充军械。至于火药,立时可于本都麾下支用一二十万斤——却不是本都小气,实是唯有火药一物,可以通用,其余枪弹炮弹,明宋两军器械尺寸不一,我军的便是借给潘将军用,也是用不得的。” “此事潘某自然省得!难得杨都帅如此推心置腹,不以潘某晚来厌憎,日后自当同舟共济!”也不知是不是历史在这里开了个玩笑,原本应该骑在杨继业头上的潘美,如今因为宋明局面反转,不得不成了伏低做小的降将,两人商筹已定,一边陶谷先去出使北边代州地界,找辽国人分说大明已经取了河东地界——当然已经被辽人拿下的忻州,大明本着睦邻友好的基调,便当是尊重既得利益,让给大辽了,而太原乃至更南边的潞州等等,却是不要再想。 辽人听闻这些噩耗时自然是惊怒万分的,然而究竟会如何处置,却不是钱惟昱眼下所能知的了。 …… 潼关前线,十日之后。潘美投降一事究竟是不是出自赵炅授意、以破坏大明和辽国邦交为目的的阴谋,经过时间的考验之后很快就真相大白了。 实情便是,潘美确实是为了不想当汉奸纯出己意投降了大明。当明军在潼关外用各种新拿到手的证据展开宣传攻势,用铁皮卷的喇叭远远对潼关宋军呐喊晓谕“河东全境均已弃暗投明、降我大宋;潼关的兄弟们也别给赵炅暴君卖命了~咱汉人不打汉人~枪口一致对外对付鞑虏才是正理~”之类的道理,甚至还在火力准备时用铁皮炮弹射过几次传单,结果因为宋军识字率实在低下,明军才放弃了这种读书人拍脑门想出来的馊主意。 潼关宋军确知这一消息之后,果然是猝不及防士气极为低落。各级军官中的死硬分子为了维稳局面,不得不祭出军法,严查在军中散播谣言说不该说话的人,两三日内砍了百来颗脑袋,结果在内外夹攻之下更加人心惶惶。 四月末,经过连续多天的炮击,以及组织大量临时征调的工程兵填壕毁墙,明军终于清除了关外全部的辅助防线,并且把重炮推进到了直接抵近射击潼关主墙的距离内。数以万斤计的高硝黑火药和数十万斤的铁弹被破空飞射,摧残着这座千年雄关。燧发枪队与小股精锐的亲从都老兵——都是当年练过鸳鸯阵战法,擅长山地战的精锐——则在正面战场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从侧翼禁坑小路迂回进攻。因为禁坑小道太过狭隘,宋人的火炮根本抗不上去,故而宋人虽然有居高临下优势,却被远程火力上的差距拉平了防守之利。明军挑选南方乃至蜀地山区那些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专打山地战的精兵,在燧发枪和只能发射一斤重炮弹的超轻型迫击炮,逐尺逐丈地厮杀近战,被压制住抬不起头来的宋军,最终只能试图依托险隘与明军肉搏。 禁坑小道中,明人或五六人一组,按照鸳鸯阵中的三才阵分开兵势,进退得法,搏战犀利,十文字枪与陌刀倭刀配合,将宋军武士步步逼退。两军因为兵力投入的限制,打得异常缓慢,然惨烈程度却丝毫不让正面战场。残值断臂横飞血肉以及倒毙的尸身破碎的铠甲兵刃从栈道上下雪一样往下掉,更有后军冲杀过于激烈后,前军收不住脚被人潮巨力推搡掉下悬崖而死。经过一整天的搏杀,明军突破了禁坑小道,并且在潼关侧背架起了轻炮,腹背受敌之下,潼关宋军终于渐渐不支。 …… 五月初四,潼关陷落;明军经此一战,歼敌十余万,其中宋军殿前司禁军三四万之众,终于杀入渭南平原。林仁肇带领明军主力直扑长安,准备将长安围困起来。另一边带着西路军骑兵部队的顾长风在钱惟昱命令下,利用机动性优势沿着长安南部迂回,将子午谷口等地县城的小股宋军一扫歼灭,并斡腹转战,迫陈仓、凤州。陈仓之地宋军见大势已去,略作抵抗便即投降,凤州虽然还在坚守,但是已经不能阻挡汉中出祁山的道路了。 明军部署在蜀地和汉中的预备兵力,由于子午谷、斜谷等秦岭六道中多出谷道打通,精兵齐出,五月十一日破大散关(也就是“秦之四塞”中作为“秦蜀咽喉”的散关了),除长安城之外,渭河以南各处尽数光复。泾源、陇州等边远地方尚未归附,然而只要长安抵定,那些细枝末节的地方都是无所谓的。 …… 长安城内,大明宫遗址。 说是遗址,那是因为自唐昭宗六年时黄巢之乱后,大明宫便被焚毁了,后来岐王李茂贞倒也曾经略作修缮,至朱梁亡国、李茂贞名义归顺后唐李存勖,李存勖为了表示后唐乃是大唐正统复辟,考虑过进一步修葺被毁的大明宫——然而既然朝廷都已经定都洛阳了,此事最终没有办完。 如今的大明宫遗址,乃是去岁赵炅放弃汴州迁都西京之后略微休整了一番便住进去的,实在寒酸得紧。不过比寒酸更让他心中难过的,是他费尽心机试图以放弃河南地换来祸水东引挑拨明辽关系以让自己多获得几年苟延残喘的日子,最终却啥都没得到。 明人的进展太快了,不过一年多时间,天下各处席卷。尤其是汉中地区的猝然丢失,乃至河东全境的倒戈相向,两大块地盘的瞬间崩盘,让大宋的命脉延续至少缩短了两三年。如今,只有残破的关中,长安旦夕合围,还有什么希望呢? “则平,早知今日,朕当初何必阻挠皇兄把位子留给德昭呢,真是天作孽啊。天要亡我大宋,非战之罪也。” 夕阳之下,看上去已经枯槁无神的赵炅,毫无天子仪态地坐在大明宫一处殿陛之下,和同样已经熬得满头白发的赵普颓然说道。左右居然连一个宫女太监都没有伺候的,大部分是因为战乱逼近,各自逃命了,小部分是赵炅自己遣走的,只为了不让人看到他的丑态。若是不知道身份,观者肯定以为这是一个坐在台阶上晒太阳的乡下老员外,可实际上,他还不到三十五岁年纪。 ... 第482章尚欠关山五十州 “陛下,事到如今,也是别无他法了。若是陛下要想殉国,臣也无话可说,钱惟昱那厮也是给不了臣活路的,臣与陛下共饮这一壶牵机酒,也算是君臣相得一场了。倒是卢多逊这等人,虽然陶谷薛居正在彼,卢多逊这辈子投明也做不到官了,但他若是安贫乐道,留条性命隐居还是不成问题的。 若是陛下不愿殉国……天子也是做不成了。禁军之中,到了这一步还能和陛下一条道走到黑的,也就王审琦一人没有退路。陛下不如带着北奔,节节而逃,投奔辽人称臣吧。至少辽人肯留人性命——不过到了那一步,只怕刘继元都要占先到之恩了。” 赵普和赵炅一般,到了这一步也不分君臣之礼,只是平座在大殿陛阶上喝酒。酒壶不止一把,他们手中拿的那把乃是正常的金壶御酒,另一旁一把则是蜂蜡封了的,并未启动。若是喝道兴浓之处,再无求生之念,把这壶鸩了牵机药的拿来一灌,便能了账。只可惜牵机酒在本时空也是生不逢时——在原本的时空,这牵机药还能大展神威,可以被宋朝皇帝用来毒死李煜、毒死钱弘俶;结果本时空至今只毒死了一个区区孟昶,真是够憋屈。牵机酒若是有知,想必也是很期待自身能够得到成为赵炅和赵普自尽用药这一荣幸的。 可惜,牵机酒的这个愿望暂时怕是不能实现了。赵炅拿起封好的牵机酒,摩挲着失神许久,呢喃道:“则平,你觉得朕还有脸么?朕已经没有脸了。不过朕不能看着钱惟昱那伪善贼子过得这般逍遥。这厮明明才是普天之下第一奸毒卑鄙隐忍无道之贼,为甚最终他却称神称圣,朕要为贼为虏?你甘心么?你赵则平便甘心么?” “臣自然也不甘心!陛下若是豁的出去脸面,那便当机立断——取了长安城内全数火绳枪,并火炮若干,以及工匠、匠作器具。把王审琦余下骑军全部带上,再拖数千牛马车辆,载了诸物趁明军还未合围、渭北也无明军部署的机会,连夜突围北去。把诸般事务都送与辽国,好教给辽人也掌握铸炮及浇铸火绳枪之法,若是辽人控弦五六十万众,得了火器之法,还怕不能恶心钱惟昱那贼子多年?便是输了,也不过是鞑子和钱惟昱狗咬狗咬不过罢了。” “可能逃得去么?” “明军突入潼关不过数日,渭水上若要用船,也要就地征集,陛下不如速速渡河,过河后便烧尽渭北船只,总也得拖延明军一时。” “也罢!可恨潘美那厮装甚的不愿做汉奸,若是当时下旨让潘美献了火铳火炮给辽人,如何还要朕今日费这番手脚,受百世恶名!” 赵炅恨恨把喝干的酒壶摔瘪在地,下令赵普去传王审琦。牵机酒本来没用了,不过想了想赵炅还是把台阶上的牵机酒捡起来揣入怀中——谁知道将来用不用得到了,此去离开了长安,那便是再也没处弄这个秘药了。 王审琦也是一根蚂蚱上的货,陈桥兵变时候就是二级主谋,如今赵匡胤石守信都死了,就剩下和赵炅赵普没退路,当下听了赵炅秘令后,虽然不想当汉奸,还是咬咬牙应承了。这一日长安城内那叫一阵鸡飞狗跳,刚刚搬来开工还不到一年的军器监又是一阵折腾,所有的火绳枪和大炮的成品都被搬走,至于大炮的铸造设备,那也不重要了,也没指望去了北国还能以辽人这种野蛮游牧的能耐造出多少大炮。不过造火枪和火药的器械还是要尽量带上。 拾掇了一阵,次日赵炅只带了两万捧日军渡过渭水北狩逃跑,其余殿前司禁军中剩下的两三万步兵到了这一刻也没能耐带了,反正人心到了国之将亡的时候也没有多少忠诚度可靠性可言——只是把他们已经发下去的火绳枪能回收的尽量回收个七七八八,全部带走。 捧日军在泗水决战之时,曾经被歼灭了大半,不过后来因为王审琦毕竟是赵炅最信得过的骑兵将领,加上铁林军全灭、控鹤卫折了大半,所以赵炅最终重整上四卫之后,把原本满编编制该有八万的骑兵部队全部缩编到了王审琦直属的捧日军下,保持了这个番号,这一军也一直有足额两万多人。 赵炅走后不久,明军先锋就已经开始试探性攻打长安了,两日内明军大队猬集,把长安围得水泄不通。长安守将得了赵炅严令还是要死守的,因为他赵炅据说只是带着捧日军“巡狩北疆、备御辽人”,并没有说抛弃自己的臣民地盘走了逃跑主义路线。不过,这个当口但凡不脑残的,谁都知道赵炅的废话有几分可信度,加之赵炅也没那么多头撞南墙不肯回的死忠留在守长安浪费了,王审琦也带走了,剩下的路人甲级别的将领,象征性抵抗了数日,却听到明军中发动宣传攻势,说是北边已然传来消息:赵炅自去帝号,对辽国称臣。这一消息确认之后,长安守将也有了台阶下,顺势便借坡下驴投降了明军,长安算是半和平解放,至少内城没有遭到战火的摧残。 赵炅投降为辽人带去了捧日军两万铁骑,包括随军的重甲利兵、火枪火炮、数千工匠。辽人接报后立刻传递消息去上京,想来耶律贤对此定然是大喜过望的,如今在河东北部地区和明军摩擦冲突不断的辽人,肯定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和明军大干一场了。 随同赵炅投降辽国的,还有渭北和河套南部的丹州、同州、坊州、富州、宁州、庆州、原州、盐州八州地区——这也算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赵宋立国这么久,最后还愿意跟着赵宋一条道跑到黑的地盘和人马了。另一方面,西北地区在五代十国时候其实早就对中原王朝听调不听宣,和后来的西夏情形差不多,中原都是安抚为主。这样的桀骜之辈,只要大明不开出比宋人更加优厚的收买条件,他们也是不会主动南投的。 与这八州情形相若的还有夏州、银州、绥州、宥州乃至通远军四州一军——这四州一军合称,便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定难军节度使了,如今定难军节度使的位置是李光睿(注:按说这时候李光睿因为此前是宋臣身份,赵炅登基后,为了避赵光义的“光”字,李光睿改名叫做李克睿,不过为了怕大家看不懂,就用原名,何况如今赵炅这个昙花一现的皇帝也过气了)。李光睿便是后世西夏李元昊的曾叔祖;如果历史没有改变的话,李光睿之后的一代定难节度使本该是李光睿的侄儿李继迁,李继迁便是李元昊的亲爷爷,后世被追尊为西夏太祖的那位。只不过如今李继迁才**岁年纪,和钱惟昱的长子钱曙差不多,自然是没有任何实力的,定难军大权全部是他叔叔李光睿说了算。在赵炅的命令下,自忖跟谁都没差的李光睿也比较光棍,直接应允了名义上对辽臣服。 算上李光睿的定难军,在大明灭宋的过程中,辽国相当于白捡了合计十二州一军的地盘。算上此前河北战役中辽国所得,乃至从刘继元那一路得到的河东地区太原以北州府,辽国从两年前至今,新增汉土达三十六座军州。要是再算上后晋时候就割让的燕云十六州,足足五十二州汉土,落入了契丹之手。很显然,这是大明一统天下路上下一个更强大的敌手了。 …… 钱惟昱带着顾长风林仁肇诸将策马入城。连同八岁的儿子、打着副元帅名号的钱曙也跟着巡阅这座曾经是大唐故都,并且在赵宋亡国之前客串了一年临时国都的城市。衰草残烟之间,百姓麻木不仁地顶礼焚香、箪食壶浆,明军也秋毫无犯,军纪严明,为这座城市保留了一丝元气。 “一剑霜寒四百州,至今还差五十州。宋贼赵逆虽冰销,犹有鞑虏试吴钩。” “父皇,这可是父皇新作的诗么?”听着钱惟昱一边走马观尽长安残破,一边在那里碎碎念。如今好歹也是学问不赖的钱曙摇头晃脑地在那里揣摩,心中着实觉得此诗如同俚辞俗语,虽然押韵,平仄却不对,浑然不是父皇作诗的水平。不过做了皇帝的人,哪怕是诗词只有三分水准,寻常人也要吹捧成十二分,这种细节就不必在意了。 “哪里是诗,国家金瓯尚缺,朕何来心思作诗,不过信口胡诌,以述时势而已。否则以这般用词,岂不是‘生吞活剥’一般?” “生吞活剥”典故本出唐初,到了钱惟昱这时代自然是但凡读书人都耳熟能详的了。原典大约是说唐初一个名叫张怀庆的家伙,喜欢略微加几个字后抄袭名人诗词。比如当时朝中大臣李义府曾写了一首五言诗,原文是:“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张怀庆将这首诗改头换面,在每句的前头加上两个字,变成一首七言诗:“生情镂月成歌扇,出性裁云作舞衣:照镜自怜回雪影,来时好取洛川归。”人们读了张怀庆的这首诗,无不哗然大笑,讽为:“活剥王昌龄,生吞郭正一!”这就是生吞活剥成语的来源。 钱惟昱这般自嘲,便是说,他不过是借了古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诗和贯休大师给大明太祖钱鏐写的“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一诗,巧取假借,以合今日之状况罢了,算不得作诗。钱曙听得懵懵懂懂,自然是只能如此理解。可叹顾长风林仁肇一般武将连这点微末的诗词造诣也无,也不知道生吞活剥的典故,所以让钱惟昱这个笑话说的颇为无趣,也就揭过不提了。 ... 483.第483章变局 一个月后,河东,代州。 辽国皇后萧绰,用着天子的御辇,督押着大军缓缓而行。数十万辽兵,乃至从刘继元那里弄来的炮灰、北宋投降称臣后带来的仆从军、河北汉奸组成的新军,乃至部分党项人迫于威势派来凑数应景的骑兵……如云的人马,连绵行军,把代州关外的草原,铺陈得如火如荼。这支部队,显然是来河东寻明军决战的。 摆样子的病秧子皇帝耶律贤当然也是身在辇内的,只是这种泥塑木雕一般的存在,根本不能阻挡一夜坚强起来的萧绰行使那铁腕的皇权。 “一夜之间坚强起来”这样的描述实在是太旖旎而充满歧义,尤其是发生在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身上,那就更引人遐思了,难道是……无论大家往哪个方向想,那都是想错了。实际上,萧绰如今守着过日子的还是一个没治好宿疾、不能人道的男人;换句话说,萧绰从云英初嫁至今,还是守活寡的状态。那么,她究竟是怎么一夜成熟起来的呢? 原因很简单。公元970年、乾亨二年五月末的一天,萧绰的父亲萧思温,在陪同女婿皇帝耶律贤在闾山(今辽宁锦州闾山)出猎的时候,遭到贼人刺杀身亡。 经过严查以及对嫌疑牵涉分子的严刑拷打,刺客被查明是朝中过气权贵高勋、女里组织派去的。动机倒不至于是谋朝篡位——毕竟其中一个姓耶律的皇族都没有牵涉到,杀了萧思温也没啥用。高勋和女里谋杀的动机,只是不满萧思温把持朝政、傀儡耶律贤罢了。 (注:萧思温于970年5月死于高勋、女里刺杀为史实。) 死了父亲的萧绰,一夜之间完成了从一个虽有才智果断、却缺乏定性和忍耐的少女,到隐忍不拔、兼具委曲求全品质的当朝皇后的转变。 宋人投降了,这本是一桩对辽国来说的大喜事,赵炅就如同当年被中原皇帝打得走投无路、投效大辽的石敬瑭那般珍贵。然而如今接纳赵炅乃至他背后的北宋的投降,所要面对的敌人也远比太宗皇帝耶律德光时要面对的敌人强大得多。唯一让辽人认识统一的一点好处是:南边的大明在宋人投降之前,已经因为河东投降大明一事和辽国撕破脸,不断武装冲突了。无论辽人结不结纳宋人投降,明人都不会和大辽保持和睦了。 同仇敌忾,是一个民族主义上比较好用的筹码,汉人步步紧逼,为契丹人提供了一个很容易团结的氛围,故而,以萧绰一介女流,展现出了天赋非凡的斡旋手段之后,好歹也没有让萧思温被刺杀这件事情的负面影响蔓延开来。她在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忍人所不能忍,摆出一副一心为国、为身为皇帝的夫君的样子,凄楚地换取南北院的一系列支持,一致对外。北院大王耶律屋质、南院大王耶律挞烈无不从命。 在萧绰的统筹下,出兵南下阻止大明越来越膨胀的收复失地*,在忻州、代州阻击大明从太原防守反击的尝试,这一提议被顺利通过了。北院大王耶律屋质被任命留守上京,然而天子亲帅的皮室军自然是被皇帝耶律贤亲自带走了,北苑军也有相当一部分精锐被纳入跟随御驾亲征的行列。因为北院的最高指挥体系没有随军,皇帝耶律贤自己又没什么指挥才能,所以军中的指挥体系自然是需要南院系统出点力了。南院大王耶律挞烈当然是兼任了兵马副元帅,而东南行营招讨使、西南行营招讨使两个职位,则分别授予了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理论上,将来大辽和大明的军事冲突中,以河东为界,河北战场由耶律休哥负责,河套战场则由耶律斜轸负责。如今对代州-太原地区的作战,则是两路夹击,全局统筹的局面。 …… 六月初四日。大军没有全部进入代州城,尤其是中军御辇只是在代州城北二十里外的雁门关外驻扎,只有前军被派入关内打探消息。代州以北,出太行、阴山余脉的,原有“太行八陉”中的蒲阴陉、西陉两条陉道,各数十里,分别有紫荆关、雁门关设于山陉险要之处。其中蒲阴陉还有谷道分叉,在紫荆关一侧形成小道,为了堵住这条谷道,古时还设有一座声名不显的关卡——不过千年之后,因为林育荣林师长在这里打倭寇打了胜仗,这座名叫“平型关”的关卡才有名起来。因为地利的关系,以骑兵为主的大辽援军在前方战局不明的情况下贸然入关并不是一件稳妥的事情,萧绰出兵时,代州-太原之间的战场一直处于拉锯状态,自然有必要在大军到了之后随时确认前线战况,再做决断。 萧绰坐在御辇帷幕之后,等了约莫半日,堪堪日落时分,才有心腹臣子前来向耶律贤禀报情况。 “臣韩德让,参见陛下。”隔着帘幕,一个年近三旬的俊逸年轻文官规规矩矩地行礼。他乃是新任南院枢密使韩匡嗣之嫡子。自从五六年前时,在先帝耶律璟手上做了十几年南院枢密使的室昉病死之后,韩匡嗣便继任了这个位子,其子韩德让当时不过二十三岁,然年少有识,颇受南院大王耶律挞烈重用。这次与宫中接洽军务,耶律挞烈都让此人转达同传。(注:也就是说,在高平之战、吴越挖角杨继业、乃至后来陈桥兵变时邢州事变等十几年中,辽国的南院枢密使都是室昉。吴越人当年从北汉使用重金行反间计挖角杨继业时,辽国方面中计退赃的也是室昉。但是室昉资格老,寿命不济,如今已经老死了。本书年限跨度比较大,对于一些次要国家的次要官位上的角色,凡是中间十几年没出场、再次出场时换了名字的,一般都是原任的人老死了,后文大量辽人新人不再做特别说明。) “韩爱卿免礼,南朝兵马进展如何,可有消息了么。”萧绰也不避讳拿捏,直接就坐在帷幕后面代替耶律贤开口了,耶律贤有哮喘的毛病,平素多说话也是很艰难的。一边说着,萧绰一边也在观察韩德让,这个男人比她大十二岁,按说以萧绰的标准来说,韩德让该是老男人了,却不知为什么萧绰心中却有一种觉得韩德让颇有成熟男人韵味的错觉。 “这个汉臣倒是颇为俊朗……恩,不对应该是颇有男人味,那部胡子,便不是弱冠书生该有的了……该死,我大辽男子,无论契丹还是汉人,不都该以英挺俊拔豪气为美么,有大胡子有啥不好的?为什么本宫总会不自觉地往那般南朝俊逸人物的标准上靠呢……虽然那人也有一小撮三角形的齐整短髯……是了!本宫定然是因为刚刚丧父,心中无主,才会这般慌乱觉得成熟男人可靠一些……”萧绰一边隔着帘子观察,一边心中就是这样胡思乱想。 “回禀陛下、皇后娘娘。刘继元刘节帅总督代州兵马与明人交战,最近数日来颇为不利,连败两场,如今忻州只怕是……已经消息断绝,无法明确城中是否还有军民坚守。且根据刘节帅与耶律斜轸招讨使所探,明军在河西近日进展也颇为顺利,同州、延州各处与朝廷均已消息断绝,宋王曾下令各州据城自守,然明军掌握渭水、黄河舟师后,壶口瀑布以下游河西之地,尽数为明人所略。如今明军已经在延州打通了黄河河运,关中资粮也可直接与河东沿岸互通有无,因此可以快速投入河东战场的兵力也就更加充沛了。” 河西之地,便是指黄河自渭水北岸往北转折之后,黄河以西的部分,和后世山西省对应“河东”的概念一样,与之相对的河西便是陕西省中部西侧。战国时候,魏国名将吴起最大的功绩便是经略河西,使秦国如遭遇跗骨之蛆,可见河西之地乃是河东进攻秦地的要害所在。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地理局势,主要是因为在河东-河西之间的壶口瀑布以上游部分,黄河两岸都是高山峻谷(比如河东在沿河部分就是吕梁山),水深流急,自古都是船只通航的绝地,也不可能徒涉渡河,一旦魏、晋失去了河西的桥头堡,再想进攻秦地的话就只有老老实实走河南道的洛阳-潼关-长安一线了。 也就是说,在萧绰从上京匆匆带着大辽主力部队南下的途中,明国人在这大半个月里的进展实在是颇为迅速——但是萧绰也没办法,虽然赵炅投降大辽、自称宋王的消息二十多日前就传到了上京,然而她萧绰恰好遇到了亲生父亲萧思温被杀的大事,而且在萧思温被杀之前,萧绰其实是没有置喙军务的权力的——事实上哪怕是耶律休哥、耶律斜轸,在萧思温为相的时候,那也是没有方面大权的,只有南北院大王有那种档次的权力。 萧思温被刺导致的大辽短暂权力真空窗口期,导致了如今局面的进一步恶化。 “那么,两营招讨使那边可有新的消息,南院大王又可有呈言进御?以他们之见,如今我大辽大军,是否还应该联合汉、宋诸藩入关与明人决战?还是另寻他途。” “诸位大人都尚且未有定论,只有惕隐大人有谏言请微臣转达:惕隐大人言道,明人善于攻坚守城,如今局面,河东之地明人辎重已然融会贯通,与此决战,只怕正中明人下怀,有飞狐陉之虞。不如假作以汉、宋诸藩兵马佯救忻州,一旦不敌,便弃辎重钱粮,轻兵倍道退代州、出雁门,诱使明人骄纵,出关而入草原,而后方是我大辽决战之机。我大辽控弦铁骑数十万,绝不可如飞狐陉时那般,与南朝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 “陛下及本宫得惕隐这般大才,何忧国事艰难不定呢?德让,你这便照此书就,待陛下用印,便持去南院大王处商榷吧。” “微臣遵旨。” ... 484.第484章出关云州 “和辽人翻脸的第一年,也会是最重要的一年。自古北地鞑虏散布于草原,且逐水草而居。我汉人但凡骑军不足,便难以克尽全功,纵然追击,鞑虏便迁移退避,待到秋冬再南下侵袭。况今之辽国,自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以来,河北之地尽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至于寒冬腊月,黄河封冻,则纵有坚城可收,河南淮北之地也不免为辽人剽掠。 因此,我大明原先若是不与辽人反目,那也就罢了,今日依已反目,便要寻求在第一年内建立大功,绝不是从契丹鞑虏手中收复一些汉地州城便算为能了,而要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尽快以一场大决战从战略层面歼灭辽军大股机动性强的主力部队,使之今冬无力南下,甚至在歼灭敌军主力之后,使我大明有机会收取燕云关山险隘之处固守。如此形势下,只要有何辽人决战的机会,哪怕不是在我大明兵马最适合的决战战场上,大明也决不能退缩,而要力求速战。” 钱惟昱铿锵有力的指示,在原本属于刘继元的伪汉故宫内回荡。渭南、河西系列战役结束之后,随着追击赵炅残部的进度,大明军队的主力,也从河套方向渡过黄河转向了河东战场。钱惟昱亲自御驾赶到之前,杨继业和潘美已经在太原-忻州-代州之间和刘继元为代表的汉奸部队,乃至辽国南院下属一部兵马混战拉锯了个把月了。钱惟昱亲自督统的明军主力比辽人从上京赶来的皮室军、五院军要早几日,这也导致了忻州拉锯争夺向有利于明军的方向发展。于是乎,才有了前面这一段发言。 这番言语的背景,乃是杨继业麾下斥候回太原回报,说是探查到辽军动向,赵炅的仆从军被辽人作为救援忻州的主力援军投入到了代州,即日已经南下;然而辽人的皮室军和五院军并未有入雁门关的打算,似乎还在相机而动,应该是自忖河东之地山陉交错的地势不适合数十万规模的骑兵军团展开和发挥机动优势。根据杨继业久在北地、熟悉骑兵的思维,立刻便判断出辽人有一旦忻州不可救,便以赵炅刘继元人马为诱饵,诈败退出雁门关,把明军引诱到大草原上决战。 基于这个判断,杨继业在说了辽人的可能应对之后,便劝说钱惟昱:“陛下切不可轻敌冒进,误中了辽人诱敌之计。若是辽人真个主力退出雁门关,我大明便据关自守则可,没必要出关寻辽人决战。下半年在河北之地,我汉人徐徐收复,还有的是将辽人各个击破的机会,而且河北之地尚且有永济渠故道可用,黄河北段各处也便于水师逡巡运送资粮,不比从河东出关,自潞州而北千里俱靠陆路车马转运,不利于我大明发挥。” 回答杨继业的,便是开篇钱惟昱的那段话了。站在一个军事将领、兼顾后勤问题的身份上,杨继业的建议是很对的,很符合军事需要。但是那不符合政治需要,也不符合民生的需要,既不能保证痛击辽军的时效性,也不能做到“把战火烧到敌人的战场上去”这一要求。按照杨继业的办法实施的话,结果只能是河北地区包括燕云在内三四十座军州的地盘彻底打烂,到时候大明收复之后还要用江南两淮大量财力花上十年八年重建河北。 “杨爱卿,打仗不能只顾虑士兵的伤亡,钱粮的耗费,也要想想怎么把战火烧到辽人的地盘上去。中原战乱近百年,黄河以北如此广大,却只有堪堪超过一百万户户口,连八百万人汉人都不到。若是再在河北与辽人各自动兵数十万拉锯厮杀,百姓流亡又该有多少?能够在大草原上解决的决战,那便尽可能在大草原上了账。纵然多死几千人、上万人,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相信以我大明今日军力,只要辽人敢和我硬碰硬决战,我大明都有必胜把握,只是损失多少罢了,故而决不能放弃任何一次正面决战的机会,哪怕是明知辽人用诱敌之计把握大明引诱到对辽人相对有利的战场上决战。” “既如此,臣并非惜命之辈,唯有遵循陛下旨意。” 杨继业表态之后,林仁肇本就是一心求战,严格执行君命的,没什么可多说。其余申屠令坚、顾长风、孙显忠各路来路不同的将领,包括从宋人那里反正过来的曹彬、潘美,也都是恭敬领命,各自整备本部人马不提。这些军队有原本汉南战场而来的,也有东路主力军的,也有从蜀地-汉中-关中战场一路杀来的。反正现在其余各处战场基本上都结束了战斗,除了在陇右还有一些偏师在圈地之外,大明亲从都、北府兵、铁骑都三路主力的精锐人马可以说是齐聚一堂,在河东站场可以出动三十万规模的兵力。 一场不可避免的大决战,就在辽人试图引诱明军出关、在草原战场上拉伸明军后勤难度后决战;而明军方面也急于寻求决战的双重作用下,不可避免地即将爆发。虽然双方都用了一些小小的计谋,不过都在看穿计谋后依然义无反顾地扑了上来。谁都有不得不战的理由,尤其是辽国内部,如今从个人角度来说,萧绰有比其他辽国皇亲国戚方面统帅更重要的非打一场大仗立威不可的理由——萧思温的遇刺可不是小事,如果萧绰没有足够的对外功绩形成权威,如今靠着“一致对外”凝聚起来的辽国人心,很快就会被争夺萧思温死后政治遗产的心思吞没。从这个角度来说,钱惟昱还应该好好感谢一番如今已经被辽国皇帝当做反贼击毙的刺客组织者高勋、女里。 …… 在这样的双方思想指导下,后续的消耗战便变得乏味起来。辽军到达雁门后不过两日,忻州正式被明军攻克。而后明军继续北上,赵炅和刘继元手头那些步兵部队如今寄人篱下,只能是被辽人拿来当炮灰,在代州、雁门、紫荆关、平型关各处层层阻截明军。 赵炅和刘继元这对本该是冤家对头的军阀,如今只能是同舟共济,总计筹措了四万步军,在火绳枪和老式火炮的支撑下进行了一轮轮阵地战抵抗。代州也算是河东刘氏盘踞多年的地盘了,加上五代时候这里虽然是汉人的地界,当地人口却多少不属于正统汉人,只能说是汉化程度比较高、已经说汉语写汉字的沙陀族人。因为南边大明高举的民族大义旗帜,沙陀人对汉人政权的认同度自然更低,也为刘继元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炮灰。 经过一番攻坚苦战,辽人也不在正面策应,只是逡巡迂回骚扰,打了个把月的时间之后,代州、雁门关、紫荆关各处基本易手,回到了大明占领区内,本就人口不多的代州基本上被杀成了空城,十几万沙陀族人成了壮丁被拉成炮灰战死,明军破城之后,因为大明的消耗也不少,对于非我族类的代州人也展开了报复,结果沙陀这个民族就从历史长河中消失了。 辽人战死了仆从军步兵四万余众,其余民壮团练壮丁三万余,老幼妇孺无算。明军在六月的战斗中战死者两千余人,负伤七千余人,从战损交换比来说,一个明军士兵可以干掉四五个刘继元或者赵炅麾下的仆从军,这也是山区火器交战血腥的体现,复杂的地形有时候并不容易为明明有火器射程优势的一方提供绝对的优势交换比。 不过,相对于伤亡来说,辽人用仆从军在代地和明军死磕打消耗战的最主要收获还是让明军的后勤因此而高度吃紧。从吴越到大明,南朝多年以来征战,后勤方面的优势乃是水运,若是在河北决战,明人的后勤会容易跟上的多。而如果在河东决战,水路运输到了潞州之后就只有车马转运了,仅军粮一项,太行山区的路途损耗便要比水运高七八倍。加上越往北打越穷,就地征粮的难度也越大,明军此前靠着一鼓作气堆上来的物资存量优势也在这一次次收复关城的过程中被快速消耗。 七月初,仆从军步军几乎都当炮灰用到全军覆没之后,辽人主力部队进行了战略性的退却,离开雁门关一口气退出五十里,连续三日如此,到了这个点儿,萧绰也是借着耶律贤的态度,把大辽的主力全部押宝押上了,皮室军倾巢出动;五院军的人马,起码到了三路,除了上京留守和辽东防范女真、高丽(高丽如今也是大明国土)的两院之外,其他都来了。总计有四十万契丹骑兵,加上赵炅、刘继元、李光睿麾下各率领汉军、沙陀军、党项军骑兵两万,共四十六万骑——这也是辽人此前需要让异族步军都当炮灰的主要原因,因为后续的战斗辽国必须保证全军都拥有骑军的战略机动性;一旦遇到不该力敌的战场、战局,就要彻底全军脱离,若是留下步军,就有可能被明军黏住。 辽人退却的同时,大明军队也借着辽人留出的空档,把三十万大军齐齐整整开出关外,摆开阵势局面,一副决战的姿态。只是,决战会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退却出多远之后才发生,目前看来显然是机动性占优势的辽国人拥有决定权,毕竟数千里大草原上,辽人有无数的荒原草场可以作为战略纵深来放弃、退却,直到明军后勤崩溃。而明军除非可以轻骑奇袭攻打上一些辽国无法放弃的、攻敌之所必救的要害重城,才能逼迫辽人立刻应战。 就目前形势来看,从河东出关,能够够得着的辽人无法放弃的城市,便是雁门关北约三百里的大同府了——在辽国的建制中有五京,其中上京和中京是当年耶律德光称帝之前就属于辽人的土地,而南京析津府、西京大同府、东京辽阳府都是从汉人割让的燕云十六州中所取。 大同府,在成为辽国西京之前,便是“燕云十六州”中的云州,古称云中,汉代时便是霍去病讨伐匈奴的重要中继点,也是十六州中重要性仅次于燕京的州府。是否要一鼓作气,不顾后路出关三百里寻求决战,成了摆在明军面前的一个重要问题。 ... 第485章潘多拉封印 雁门关外,大军驻扎于一处草原荒野之中。天幕低垂,四野一只牛羊也无。此处原本多有汉人、沙陀人聚居,按说还有一些农田垄亩,到了七月份,哪怕是北地也该是夏收使节,然而如今望去,只有稀疏草原和满是灰烬裸露出土壤的田园。 辽人退走之前,把所有农田都纵火摧毁了,草场若不是蔓延太广,野火烧不尽,加上辽军自己也需要牧草养马养羊,只怕也会摧毁不少。 顶着植被破坏后掀起的风沙,大军颇为困顿苦楚,哪怕是御帐都免不了被风沙侵蚀其外部,变得灰扑扑的。钱惟昱坐在帐中看地图,一旁坐着目光犹豫的太子钱曙,让一个**岁的小孩吃一吃漠北的苦,着实有些不易,但是这也是挣资历,防止乱世骄兵悍将心生杂念的必须应对。 林仁肇一同看着地图,忧心忡忡地说道:“陛下,此去出关三百里,方得到云州,至今前头还有将近二百里路程。其间县城乡邑,辽人俱可轻易弃守。且辽人控弦铁骑数十万,一旦分兵各处断我粮道,我铁骑都骑军集结至今,满打满算不过七八万众,除去护卫中军所需,最多抽出六万机动兵力,如何处处设防?一旦粮道被断,非同小可啊!” “士卒随军携行食可带多少?周遭可有因粮于敌之可能?” “如今正是夏末,北地一样炎燥,我大军已经用了醋梅浸渍的饭团、干菜,靠熟食携行也只保得七八日口粮。另有河东各处筹集随军羊群五千余只,可随军就地放牧,提供羊奶,急切也可得肉食。至于就地筹措,实在是不可能了,辽人退却时坚壁清野,定然要和我相持,消耗我军。” “那也够了,我军便是不利,粮道被断,大军至少还可撑持十日,云州至雁门关三百里,哪怕及时退却,日行军三十里,十日也能退回关内,大不了便是无功而返,又不虞辽人围歼我军。而且辽人应该不知我军携行食分量,只要他们断我粮道成功后,我军退兵,他们便会疑惑我军粮将尽,到时候还是一样舍不得放弃与我决战的机会。” “话虽如此,陛下万金之躯,不可轻涉险地啊!” “林爱卿,朕不是还有最后一招对付契丹鞑虏的‘绝户之计’没用么?月前朕已经秘令司马球带上他藏在济州岛的货,小心谨慎送来雁门了。” 林仁肇闻言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良久才震惊的说:“陛下准备用那一招了?可是末将曾经听陛下说过,这一招只有第一次使出来才最有效、最有突然性。试过一遍之后,便会让敌人有了防范之心,下次效果便可能会折去大半。不是应该到灭亡辽国的时候,再用这一招么?如今仅仅为了击溃辽军主力,收复河北失地便提前用出来……而且那毕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毒计……” “不早了,是时候了。自损八百的事情么,一旦我大军逼近云州,让铁骑都第三军、第四军先回返入关便是,作为后备队,风头过去了再出关,或者换上多年来筹备的战驼出关再战也行。朕御前只留下铁骑都第一军、第二军即可。这两军四万匹战马都是日本关东平原上放养的,最大的一批马也没有超过八岁,不会殃及池鱼。” 听了这句话,林仁肇马上不说话了,他知道铁骑都上两军的战马在这些年的畜牧中都是幼年时耽罗岛上处理过的,然后确认扛过之后才送到关东平原放养。为了上两军这四万匹特种战马,在刚出生的幼年阶段,也不知道养死了二十多万匹一岁以下马驹,才精选出来的。哪怕是日本这块大马场被大明占了至今已有七八年了,算上耽罗岛改名济州岛更是有十五六年了,依然只建设处这么多特种战马队伍。 至于钱惟昱提到的战驼,那便是军用的骆驼了,骆驼队的建设,是从十一年前钱惟昱刚刚当上吴越王时开始的,那时候吴越国刚刚开始大航海计划,发现了澳洲,并且进一步让汉人主动通过西洋航线去到黑衣大食国。后来随着战马马种的本土化,吴越官方也高价收购海商运回的骆驼,因为骆驼食性杂,耐饥渴,喂饱了上船后可以很久不吃不喝,安静时代谢也很慢,所以虽然体积重量较大,海运时却反而比马匹更方便一些。加上那时候吴越国逐步灭了大理、用丁部领这个傀儡控制蒲甘,所以大量骆驼可以走曼谷地峡和滇缅陆路进入汉地,然后同样逐渐在日本、高丽饲养起来。经过这些年建设,拿出四五万头可以用于作战骑乘的骆驼,对大明来说挤一挤还是可以做到的。 …… 辽军自以为得计,拖着明军步步骚扰,至少派出了十几万骑兵分成多股此进彼退、此退彼进,焚烧明军后队粮草不止,只不和明军主力硬仗。明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也把前中后军分成三股,各相距三四十里以为应援,同时也算是拉长了受保护的后勤线范围。辽人始终没有做出彻底下死力气截断明军补给的行为,显然也是怕把明国人吓回去,不敢再继续向前冲向云州。双方拉锯七八日,三十万明军主力终于行到了云州城下,摆开攻城架势。 期间只有一桩事情让辽人百思不得其解:明军中,铁骑都第三军、第四军的番号在大军距离云州还有三天行军路程的时候,突然离开大队往回奔驰,直趋雁门关回返。一开始,萧绰接报后不得其解,问计于耶律休哥,耶律休哥但对以“明军定然以精锐骑军一部置于后队,以图在大军攻坚时逡巡防护己方粮道。” 然而,耶律休哥的猜测很快被证明错了,虽然这支明军入关后休整不到两天又再次出关北上,然而却换掉了全部战马,改乘了党项人和回鹘骑兵才用的骆驼!军中马匹虽然也有,然远远观望只有寥寥数百匹而已。既然想不明白明军为什么在大战在即的时候让其精锐骑兵部队半数改为骆驼兵,辽人也就不去多想了。 倒是已经成了汉奸的赵炅揣测说:莫不是明人为了发挥火器之利,这才如此施为?盖因骆驼骑兵在骑行中使用重型火铳的精度和装填速度,显然比骑马更为快捷,若是使用潘美发明的“骑马赶路、下马结火枪阵厮杀”的战术,骆驼在漠南草原上也是大有作为。包括耶律休哥在内的的辽军将领对火器的认识全部来自于汉奸,听了这个言论自然颇觉有理。 当然,明军铁骑都两军与主力脱节,孤身一军殿后逡巡粮道,也不是没有辽人动过以优势兵力截杀、各个击破的念头,然耶律挞烈、耶律休哥、耶律斜轸均以为此有可能是明军急于求战、以此为诱饵诱敌的奸计,勒令大军不得轻动。 结果,只是偶有烧粮辽军对落单的铁骑都试探性进攻。因为没有绝对的优势兵力,辽人猝一接敌,明军铁骑都两军便以骆驼阵展开圆阵、以驼队木箱展开为版屏遮蔽,取燧发枪依托版屏做早合击退敌;辽军若是退远,则换神臂弓夹射,更兼铁骑都至今还有骑兵轻炮配属,只是此番改为骆驼拉炮,如此火力之下,辽军劫粮部队数次下来付出几千人死伤,根本啃不动这块硬骨头,只好依靠战马骑兵的速度优势高速脱离,打不过就跑——骆驼骑兵终究有一个劣势,那就是在对方骑马的时候,若是敌人要跑,以骆驼的速度肯定是追不上的,故而战与不战的选择主动权自然在马队骑兵一侧。 明军换装骆驼之后的战术,在如今的辽人看来自然是稀罕不已的,但若是延后数百年,便会发现这一战术正是火器在北地应用的一种精妙实践——戚继光用偏厢车组成车阵多次击溃鞑靼,与此便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在戚继光之后百年,北疆悍将葛尔丹也利用过骆驼的巨大负重能力,把车队改为骆驼队、加以木质甲板箱格为女墙,配合罗刹国火枪痛击过康麻子——只是葛尔丹这怂货好色太过,最后马上风死在女人肚皮上,才让另一个鞑子在狗咬狗的战争中侥幸胜出了。 击退了辽军劫粮队的阻击,大明铁骑都三、四军成功与已经展开了云州攻城战的大军主力回合。四万头骆驼的庞大负载,还为大军带来了额外十天左右的口粮——都是炒干后可以直接加水食用的炒面、炒米粉、干菜,便于夏末季节的保存;也带来了额外火药、铁弹各数十万斤、硝化棉五万斤的补充物资。 大军汇合之时,唯有数百匹铁骑都三、四军随军带来的战马没有随军进入大营,而是悄悄分散放逐,散布在云州之外的草原上。还有上千个装了各种蚊虫蛆蛭等吸食马血的昆虫的纱笼,被明军斥候提着远远散布抛弃——这些虫子在这些日子里,可没少吸马队中马匹的鲜血。 …… 同一时刻,东南偏东三千里外,济州岛正北的黄海洋面上,有一处氛围犹如九幽鬼蜮的小岛。 这座无名小岛面积或许只得济州岛的百分之一,还不足五百顷。往南距离济州岛一百里海路,往北距离大明朝鲜行省罗州南岸也是一百余里海路。 虽然地理条件不错,这里却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大明水师逡巡,决不允许商船在此中继停靠。而岛上蚊虫自然也不会有自行飞行一百里海路、蔓延到济州岛或罗州的能耐。若是有专门运货的朝廷水师船来一次这个无名小岛,也会被要求开船后全部船员用海水刷洗全船,不在海上飘够半个月不许重新停靠产马区岛屿。 马政监的一名官僚,乃是司马球早年带出来的心腹幕僚,此刻依然在专心致志地观察一处臭气熏天、血腥遍地的所在——事实上,这整座岛都是这么一个所在——群群病马各自奄奄一息,口吐白沫,体液发黄,显见是熬不过了。不过相比于至少占了**成抗不过去的幼马之外,也有一些体格特别强健,熬了半个月后反而逐渐好转的,那些熬过了病魔折磨的马,便会被打上一个特殊的戳记,隔离观察半个月后,才允许装船运去日本,进行后续饲养。 岛上,每时每刻都有数以千计奄奄一息的病马,一个月一轮换,腐烂明显了便焚烧销毁、骨灰填埋。每年至少在这座岛上病死三万匹一年怀胎生下来的马驹,若是有时候一批马中全部死得快,没有幸存的,还得继续运来少数健康的成马,作为毒源的培养基,免得毒源断种。 这个时代的人,还没有传染病病毒的概念,他们也无法理解。他们只要严格执行上头严格规定的措施便可以了。世上只有钱惟昱一个人知道:这种大明水师打通西洋航线后、从后世东非索马里、坦桑尼亚地区引入的、路上就用了数百匹马做接力染病而亡带回来的病毒,叫做非洲马瘟。 在这头潘多拉魔兽出盒之前,它已经在这座无名小岛上与世隔绝了数年,在对付宋人的时候,钱惟昱也憋住了这个最高机密没用,等的,便是今日这个开闸之日。 ... ... 第486章入吾彀中 云州,或者说西京大同府的攻城战,转眼便持续了十日上下。辽国人把手头目前仍然保有的全部重炮,都投入了云州守城战场,连火绳枪队也大量征募民夫当炮灰——对于重炮的定义,便是凡是分量无法配备炮车、使用马队牵引快速随军机动的火炮,都算重炮,全部用于守城消耗战。大同城已然成为一座防御纵深极为坚韧的要塞,已经经历了多次火炮攻坚战和守城战的宋人乃至辽人,多多少少总结出了一些新时代守城的法门,虽然不能避免大同城的最终陷落,却可以极大拖延明军的时间,消耗明军的武器弹药。 同样,自从四万骆驼队的换装铁骑都三、四军和明军主力汇合之后,辽国骑兵部队对明军后勤的骚扰力度和斥候战力度便空前强化了。从大同到雁门关,足足三百里粮道要在塞外草原上通过,对于有46万骑兵部队(含仆从军骑兵)的辽国来说,在三百里大草原上找一处百密一疏的弱点、截杀明军的后续运粮队,还是很容易做到的。明军虽然也有马队骑兵和骆驼骑兵各三四万,总数近八万,然而也是防不住这种断粮道的打法的—— 自古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三百里粮道,总不能处处设防,最多在后头每隔百里留一两处坞堡县城加固设防形成支撑点、一旦遭遇突袭后可以撑住几日,等待大队援军到来,这也就是明军对后路设防的极限了。而三百里粮道,只要有一二十里的路段出现疏漏,辽国人就可以带着柴草火油,把明军的粮队焚之一炬;若是遇到偶尔有运送火药的辎重,那便更爽了,辽人只需根据劫粮马队的运能,搜刮一些火药随身带走,剩下的一个火把丢过去,就能让火药辎重队响彻云霄、声闻十里。 大同城外城已经被轰烂,城内辽人民夫壮勇也死伤无算,明军依靠着火器优势,在持续十日的攻城战中,愣是抵消了敌人已经尽可能贴近如今战争形态而构筑的防御工事的优势,依然取得了三四倍以上的杀伤比——作为攻城一方,在敌人建设了针对性守城工事的情况下,死伤一个人可以杀伤三四个守军,这已经是很逆天的数据了。不过随着攻城战进展的深入,战争形态的另一个方面也不容忽视,那就是在后勤战战线上,辽人的骑兵队虽然付出了数千死伤,却保持了让明军连续十天没有得到一笔后勤补给的记录,让明军只能依靠大军出征时的随军物资进行战斗。 …… “惕隐大人,这几日战局,多是辛苦了。” “臣谢娘娘关怀,这几日,都是韩枢密带着汉兵和头下兵守城厮杀用命。臣所率行营骑军,无非逡巡截击,不使明军有合围大同之机,便于我军在城破前撤出珍贵的火枪队罢了。之日今日臣冲阵归来,得了城内突围信使消息,若是朝廷大军再不和明军正面决战,西京最多坚持数日,便要彻底……” 萧绰秀眉一拧,似乎露出痛苦的,不得不决断的神色,冷静一下后,才继续问道:“以惕隐所见,明军经过十日血战,枪炮弹药、军粮存备消耗几何?可有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 “明军重炮炮弹火药这几日似乎已经存量不多,哪怕在攻城战中也少有使用了。一方面应该是外城等需要重弹破墙攻坚的所在少了所致,另一方面,明军十日没有补给,这方面也该是油尽灯枯了。燧发火枪枪弹消耗一样不在少数,只是火炮霰弹因为多用于野战,或许还有些存留。而且上述消耗,多是明军20余万步军部队的消耗,明人的骑军并未参加攻城,七八万骑军中,骑兵炮总数也有二三百门,炮弹充足,着实不可小觑,唯有火药方面步兵炮、骑兵炮通用,臣估计会有一部分被挪用。 军粮方面,明军随军军粮一般不会超过半月,加上上次明人换了四万驼队带来的粮秣,扣除这十日消耗,应该还可以再撑至少十日——也就是说我大军若是想要围困到明军绝粮后破之,西京城肯定是撑不住的。” 西京城要是真失守了,这对于大辽朝廷和中央皇权的威信打击可不是小事,除非,在短时间内辽人就可以找回场子来,取得歼灭敌军有生力量主力的大胜。萧绰明白这个道理,咬咬牙问道:“架设明军强攻西京得手,步军重炮弹药全部耗竭、而且届时明军存粮仅剩五日——那种情况下,惕隐大人可有把握会同南院大王、斜轸将军一道,阻截明军主力回程归途?也就是说,若是明军主力得手之后,分出一部人马固守大同,主力拧成一股缓缓退回雁门关。能不能让他们在五日之内走不到雁门关?” “臣不敢赌国运,然仍愿倾尽全力一搏,若是不济,臣唯有战死沙场,抑或甘当军法!” …… 大同城坚持的时间比萧绰估计的更短,仅仅又两日后,明军便攻克了城池全部主要要害,辽人为了防止火枪队被全歼,只能是提前撤了出来,至于重炮,不是打得炸膛就是被明人缴获了。全城只剩下拱极门内的同文宫等内城皇室宫殿还在坚守,不过已经不影响局面。 钱惟昱带着大军施施然入城,整顿休憩一日。任由数十万不敢上来阵地决战的辽国骑兵随后切断南归之路。进了原本云州刺史府邸改的大同府官邸,钱惟昱才领着众将揭开了后续作战的谜底——要是钱惟昱不开口,这些日子除了林仁肇杨继业顾长风以外,其他高级将领都不知道非洲马瘟的局,还在为辽人断了明军粮道而忧虑呢。 辽人在大同实施的是坚壁清野的三光政策,城池失守时粮仓全部烧毁了,民宅也焚毁无数,自然是不会让明军搜出粮食来的。钱惟昱好整以暇让后勤部门用随军存粮安排筵席,宴请诸将庆祝破城之功。酒过三巡,钱惟昱开口道: “非洲马瘟,是一种容易爆发于马属动物之间急性或亚急性瘟疫。以发热,马皮与马肺水肿、脏腑出血为表现。主要通过吸食马匹血液的虫豸传播,晚期病发后马匹喷吐肺积液也有一定传染性。马类动物对此病的易感性最高,病死率可达**成,驴、骡稍好,染病者或病死仅一两成、两三成。染病后可潜伏半月不显,半月潜伏期后爆发,短则三五日内病亡,最长不过四十日而亡,若是有病马挺过了四十日不死的,便多半是那剩下一两成、可以熬过此病的健硕马匹了。染过一次此瘟疫的马匹,虽不敢说终生不能再染此病,却也可以大大降低再染概率,且至少三五年内不能再染。多年后纵然再染,病死率也会降低数倍。 因本病主要依赖蚊虫对马匹的交叉吸血传播,故而有明显季节性、地域性,水草肥美、天气炎热时蚊虫大盛,便有可能传播迅速、爆发流行;霜雪天候、地势高燥等条件,也会让传播被明显阻断。如今正是夏秋之交,草原降水丰润,天气炎热蚊虫暴涨,正是马瘟爆发的良机——故而,十二天前,朕让铁骑都三、四军换装骆驼,并散布病马、毒虫,如此经过多日酝酿,破辽军便在近日了!” 满场肃然,随后是激烈的争论。钱惟昱虽然用了尽可能通俗的言语、符合如今时代语境的词汇,但是终究有很多将领对生物学和传染病知识一无所知,哪怕是用瘟疫来解释也没法理解的,交头接耳半晌,总算是得出一个结论:此前陛下坚持的攻破云州城,在塞外扎下一个据点,而后大军分出一部徐徐回返,打通粮道的做法是正确的!辽人已经中了我大明的奸计……呸呸不是,是中了陛下的神机妙算了! 保密是需要的,但是保密不能一直维持到决战前的最后一刻,如果一些杀手锏只有最高层知道,却没有宣达到基层,那样会导致看不清晰胜负局面的士兵们士气不振。 “此计谋也是靠着兵部马政监的司马球将军,乃至蒋氏海商会多年预谋,才得以实施的。非洲马瘟之毒,乃是从西洋两万多里之外炎热之地,费数年时间寻获,期间为了养毒,我朝廷也花费了数万马驹染病养毒的代价,便是为了今日一朝之利——从陈桥兵变赵匡胤立宋之前,朕还只是初登吴越王位时,便已经开始谋划了,今日也算是十年磨一剑,辽人如何能抵挡!诸将今日劳军时,务必将此军情下达,务必鼓舞士气。明日朕便分出骑军主力及数万步军,缓缓南下,做出主动打通粮道、撤回关内的假象,诱使辽人以为我军粮已尽,前来决战——当然,这后面几句话,自然是要保密的,绝不可泄露,鼓舞士气,只说马瘟便行了。” 诸将各自领命而去,不过半日,云州城内近三十万明军便欢声如雷,有识之士多日对粮道被断带来的忧虑一扫而空。 明军破城后,休整一两日,到了7月26这天,随着内城皇宫全部肃清,钱惟昱分出全部骑军,也就是铁骑都四军共八万人,步军亲从都十二万人,徐徐南下后撤,做出重新打通粮道的姿态——事实上,如果辽人不肯决战的话,明军也确实会让八万骑军往复逡巡雁门以北三百里粮道护粮,同时十二万步军分为两股,分别在云州下属于雁门关通路上的怀仁、马邑两处县城驻扎。到时候有八万骑军随军护粮,甚至光靠四万头骆驼驮载军粮补给,虽然损耗大,至少也可以让留守云州的明军北府兵多撑不少时间,到时候辽人还是需要发动一场决战,要么把明军的八万骑兵全部打掉,否则就失去了不决战而断粮破敌的可能性。 钱惟昱相信,以辽人的脾性,是绝对不希望自己的主力部队再被奶几口血量之后,才开大招集火干掉的。辽人如今面对的局面,就好像一个wow团队看到一个boss只剩3%血量了,却还在招小怪骚扰,如果是有点血性的人,这时候都会选择开嗜血、开时间扭曲、盾墙狂暴冰冷血脉暗影步所有短时buff一股脑儿全开集火带走。 不过,冲动是魔鬼。如果这种时候,boss开了一个全团debuff,效果:所有dps和奶职业,急速等级降低75%,选择集火秒boss的团队基本上就会撞墙自杀了。 ... ... 第487章决战马邑 层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这块后世可以养活全中国最多煤老板的黑土地,如今还只是一座塞外坚城。明军入城之后,辽人是绝对不会反攻的,只会用持久的围困把明军饿出来。 耶律休哥的防区在云州以西,可以说云州和朔州之间明人的联络通道,都是耶律休哥嫡系骑军封锁的职责范围,而相对东边一点通往代州的通路,则是耶律斜轸的防区。此前他们配合得很好,已经让明军持续半个月没有得到后方的一粒粮食一桶火药了。 昨日明军在城内似乎有响动调拨,略略修葺堵漏了一些城墙被彻底轰烂形成的缺口后,按照耶律休哥的估摸,明军也该分兵回返打通粮道了,总不会全军固守饿死在城内,所以决战是随时有可能发生的。 一大早,耶律休哥就起来了,巡视帐下诸营,领兵多年的他,一直是很接地气的,因为那样才能随时掌握自己军队的士气和状态,正确估计出战斗力。行到一处骑营时,一个用拒马和皮韦条子草草拦起来的牧栏外围着不少士兵,引起了耶律休哥的注意。 “怎么回事!为何不去操练、也不给士兵筹备早食!”在辽国人的军制中,正兵是可以带一定比例的“他丁”作为杂役,负责养马养羊,养羊的人还就兼职了做饭。辽国人对饮食不讲究,做饭无非一头羊宰了洗剥干净丢热水锅里煮了,或者直接烤,所以不需要太过集中的大锅饭,也不用组织炊事部队。如今正是准备早食的点,马圈外围满了不干活的人显然不正常。 “参见招讨大人!”一群人见到耶律休哥忙不迭行礼,其中走出一个似乎是指挥使样子的中级军官,禀奏道,“招讨,这两日似乎不太对劲,昨天时奴才营中一千多匹战马,扎营时集中圈养,发现有几匹马引水喷鼻息时都会喷出沫子,马胸也高起发肿,应是马肺有疾。当时不曾在意,只是给些豆料加料养着,另给清水;谁知今日多了起来,一数下来,全营有三十多匹马得了急症,虽然比之全营一千余马不过百之二三,奴才却是不敢小觑,故而亲自查验。” 耶律休哥眼皮子没来由跳了一下,不忘先安抚下属:“嗯,没里你做得不错,军中无小事,纵然我大辽士卒多有一人双马,马政终究要多多在意。病马能隔开养着最好,别是时疫就好。” “奴才理会得!” 离开了没里的营区,耶律休哥又巡视了七八处,倒也不是每个营区都有这种情况,但也不能说是没里这个营地独有,一圈下来,至少还有两个营内各自有几匹到几十匹病马,让耶律休哥有些不安:马匹爆发时疫,在靠马维生的游牧民族来看是不陌生的,只是不同的时疫有病情轻重、传播快慢之分。这可别影响到后续的决战啊! 耶律休哥巡视未完,却有负责斥候的军官急匆匆来报信,打断了他的行程。 “启禀招讨!半个时辰前,大同定西门、朝阳门二门大开,有大队明军骑军出城,走了足足一刻钟,骑军出尽还有步军跟进,至今至少约莫有十万之众了。看行程与出城城门,似是向着怀仁、马邑方向而去。” “当先旗号为何?可有明国皇帝钱惟昱的华盖、龙旗?” “骑军中仅有顾、杨两姓旗号,并步军林字旗号。北府兵各部旗号没有出现,应该是留守城内,南朝皇帝旗号也未出现。” 这定然是虚诈的了!十几万大军回程,怎么可能不带皇帝?而且明军的骑兵部队已经尽出,若是钱惟昱留守大同的话,将来粮道有个好歹,难道钱惟昱就靠着步兵保护一天四五十里走个六七天慢慢挪回雁门关?那岂不是和汉朝李陵那般下场了? 李陵的下场还算好的,要是耶律休哥晚生五百年,知道明英宗朱祁镇的例子,肯定会把钱惟昱比作土木堡时的朱祁镇的——有时候,在后勤不利的情况下,出兵越多死得越快,因为兵越多,大军的存粮就会更快吃光。 “明军这是舍不得大同这块已经吃下去的好肉,不肯吐出来,又征粮无望,想要以主力突围打通粮道、偏师守城了!尔等速速通报陛下、南院大王、并耶律斜轸将军!” 憋屈了那么久的后勤绝粮战,终于到了死磕的时候了!明军应该已经因为限制军粮而体力下降了吧?火药也快用光了吧?再不出击,此前好不容易饿瘦了的猛虎,可就又要缩回雁门内关好吃好喝长回膘来了! 辽国战争机器飞速旋转起来,不过半日,四十六万大军尽数得了消息,又筹备拔营诸般事宜、给士卒加餐、把辎重发放到一线部队携行。第二日一早,辽军就全部出动,尾行包抄明军而去。 明军不是纯骑兵,还有十二万步兵部队拖慢整体速度,故而辽人追兵虽然后发了一天,也是轻易追了上来。若是耶律休哥想的话,哪怕是在怀仁县城与明军决战都可以做到,不过考虑到怀仁距离大同府才**十里,大同城内留守的十万明军守军可以急行军赶来助战,而且数十万人的大决战一天肯定打不完,所以耶律休哥又把分兵的明军放远了一程,只骚扰不决战,以消耗明军物资和时间为主。到了明军主力结阵回撤的第三日上,46万辽军才在马邑东北、怀仁西南的草原荒野上把20万明军团团包围,发生了大决战。 非洲马瘟在辽军当中,也得到了又三天的酝酿时间,距离最早一批病马染病至今,已经过了十八天,首批症状显现也已经有了五天。46万大军中,总计原本有马七八十万匹,如今得病而死的马匹,至今也积攒了三千多匹的量了,全靠辽人大量一人双马的部队,才通过调剂没有导致战斗部队减员。不过这个问题也已经导致了高层将领对时疫的注意,只可惜无法可施,只能指望不要影响决战。 而且马瘟这种东西,在潜伏期也是有传染性的。就好像没有爆发艾滋病症状的hiv阳性携带者,照样可以把hiv传染给别人一样。等到症状爆发的时候,传染已经散播到很深入的程度了。后面的问题,只是在四十天的持续致死期内马匹死得早死的晚的问题,而且那个四十天内死亡还是后世医学实验中对马匹静养治疗的致死期——如果马匹在发病状态下持续带病剧烈运动,这个致死期还会极限加快。就好像人类的重度肺炎、肺结核病人,如果被逼着天天长跑,肯定死的超快。 …… 马邑县东北,一望无际的草原,46万皮室军、五院军、还有捧日军等汉奸骑军。利用大纵深的迂回,把20万明军团团围困起来。明军以步军结成一个个空心大阵把住外围,十文字枪与燧发火枪交替间杂摆出刺猬一般的架势。五百人一个指挥使为单位,结成空心方阵以菱形大布局布了三层;内部中军则是层层线列阵型,以更加密实的架势结成大阵—— 外头的三层交错空心方阵连同其间空当,至少可以有总计四五百步的纵深,这样一来,就算辽人有拿着从宋人那里弄来的可以改为骑兵炮的轻炮,也不可能射到明军中军这般纵深,所以中军排的层次密实一些,就不存在被炮火密集杀伤的可能性了,同时更厚实的阵势也可以让中军更加稳固,算是一种因地制宜的优秀战术。至于明军的骑兵,则被大阵掩蔽起来藏在中军最深处,显然是要到了紧急时刻才从大阵甬道之间穿梭杀出,作为预备队。 当然了,这种战术在欧洲战史上不曾出现过,只不过那不是因为这种战术不够先进,而是因为欧洲在排队枪毙时代的决战,很少有一个战场上双方各自几十万人规模的大战,要想铺出如此纵深,当然规模上无法做到,哪怕威灵顿面对拿哥亲自督阵的冲锋时,也用不到那么深——赫赫有名的滑铁卢战役中,联军与法军每一方投入战场的兵力都不过十万人档次而已,比今日之战规模小了数倍。 “明军的重炮炮弹都已经在西京攻城战中差不多用光了,大家不要害怕,阵前一百五十步骑射,明人的燧发枪打不准那么远的!霰弹炮也用不上!杀呀!” 一群群的辽军马队,装备上反曲的复合骑弓,从明军军阵正面侧向通过,以游牧民族标准的帕提亚战术抛射出层层箭雨,利矢如飞蝗过境刁钻恶毒地扎入明军大阵,不过明人以牌手为先,每个方阵以数十面钢盾挡住正面。其余抛射箭矢难以抵挡的,至少也可以靠胸甲、钢盔、披肩锁甲遮挡。在层层箭雨覆盖之下,明军大阵丝毫没有动摇的意思,显得那般沉静,百战精锐的肃杀军纪表露无遗。 “真乃天下劲旅!普天之下,又有何人可以在我大辽骑军逡巡攒射之下毫不动摇阵脚呢!”耶律休哥隔着数百步,观看明军西侧阵脚,实在是丝毫不动,偶尔有架了小防盾的骑兵炮被列于方阵之间的甬道中,用有限的实心铁弹反击,然而密度和准心的不足对于骑兵根本是没有威胁的。反而是明军至今仍然保持装备的神臂弓集射,让辽军骑兵颇为头疼,时不时可以看到帕提亚战术的弓骑兵被更加强劲的绞弦强弩射杀。 燧发枪装备并没有淘汰神臂弓,因为发射圆弹的燧发枪终究只有在射速和威力上比神臂弓强而已,但是在远距离准头和射程方面依然是不能取代神臂弓的——除非膛线米尼弹这种新时代的火枪出现,才能让一切弓弩类兵器彻底被历史车轮碾碎。在明军中,如今亲从都一个指挥使会装备两百杆燧发枪,挤占了神臂弓大部分的编制。不过依然可以做到每一个鸳鸯阵小阵的士兵有两人装备,换算过来的话,大约500名步兵中装备神臂弓的有七八十人,这些人在别的场合还会有装备手榴弹,是掷弹兵根据远战近战需要切换武器充当的角色。 反正,如今还能让神臂弓大展神威的战场,无非是敌人不敢冲阵的场合,这种时候,有一种绵绵不绝的远程火力持续压制敌人,逼迫敌人冲上来决战,也就够了,没必要把这种武器配置弄得太主流,少带一些弓弩节省下来的负重,还可以让伙兵多背负一些弩箭之类的耗材。 “招讨,明军箭矢一样犀利,不如让全军冲上去厮杀吧!” “不急!自古汉人结阵而战,便是利在正面搏杀。当年汉之李陵,不也是以弩阵夹射,靠区区五千步卒纵横大漠,然五十万支箭矢用尽,终为匈奴所获。李陵被俘时不甘而言:倘再得十万箭,定可撑持入关;可惜李陵又如何知道,自古汉人在草原上决战,最大的问题便是箭矢无处补充,他输了便是输了。 如今这般隔着一百五十步对射,明军神臂弓能有多少准头?而且明军只要结阵放箭,便不能前行,距离雁门关始终那么远,军粮吃一日少一日。我军还消耗不起么?嗯,大不了约束众军,退至二百步间隔,改用竹簇苇箭,与汉人对射便是。咱大辽虽然补充便捷,但是铁簇好箭也要省着点用。” “末将领命!” 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在这方面的见识颇为相同,明军沉得住气,他们更沉得住气,在他们的指挥之下,数十万铁骑便分队轮流围着明军往复迂回穿插,奔射不休。从晨至午,明军也射杀了不知几千人契丹骑兵,射杀战马更是过万——毕竟对于远程打击骑兵来说,战马的目标比人要大好几倍,只要是松散阵型情况下,士兵在战马失蹄后坠地不死,那么战马在对射中的损失肯定是远远多于骑兵的损失的。 因为远程打击准头不高,到了午后,明军消耗神臂弓箭矢,便已经超过了百万支之多,申时时分,累计射出至少一百五六十万支箭矢的明军箭阵终于缓了下来,所有实心弹火炮也停歇了至少一个时辰没响动,显然是要弹尽箭绝了。 耶律休哥顶住压力督战一日,看到日落黄昏时终于露出了微笑:“不过死伤数千,折损马匹两万余,便让明军二十万众箭尽,此战大局定矣!明日再这般顶住压力,持续骑射骚扰半日,便可利用弓弩的射程优势逼得明军火枪队主动上前接战。一旦明人阵型挪动,各阵之间必然松散,而且燧发枪队行进中开火的机会也会折减不少,届时我大辽铁骑或蜂拥而上,趁虚而击,或续耗敌之资粮,使之粮尽自溃,又有何难?钱惟昱啊钱惟昱,你为了求与我大辽决战一场,自处险地以为诱饵,今日倒要教你看看,我大辽如何鲸吞此饵!” ... ... 第488章彻底爆发的非洲马瘟 两万多匹战马的尸体,与数千战死士卒一般,围着明军军阵自然地散布着,那些都是在白天交错对射的战斗中阵亡的。辽人没有收尸的习惯,何况也不可能在两军交战的当口到阵前收尸,只能是如此堆在那里,任由初秋的余燥助长群尸的腐臭,随风飘散,到了晚上,整片草原都弥散着奇怪的味道。 其实,战斗的激烈掩盖了一个事实——这两万多匹死马中,大部分或许确实是射死的,但是也有那么四五千匹,其实是已经马瘟缠身,原本如果静养还能扛个十天半个月的,而如今因为激烈的骑射作战,跑着跑着便自行倒毙了。只是来往飞射的箭雨之中,根本没有人可能检查每一匹死马是否都是中箭罢了。 草原的夜,冷却地很快,明军也没有能耐正经扎营,只能是在偶尔的阵雨中坐地休息,为了防止疫病流行,明军是稍微往南徐徐挪动着阵型后再停下歇息的,所有战死者全部拖在一起,浇上少许火油,再拿点火药做引子,一火焚之;只有记载了士兵性命籍贯的铁牌子被收着,上缴归档后带着拿回去颁发抚恤祭奠之用。 明军吃了一顿饱的,留下部分人轮流看守,交替休息,一夜过去无话。辽人习惯了露宿,而且也便于高速机动回到附近营地;只是次日起来一看,一夜之间,全军一统计又死了上万马匹,隐隐然有疫情爆发更加加速的趋势,这一次可是连皇帝耶律贤、皇后萧绰和南院大王耶律挞烈都已经注意到了,引起了高度的重视,然而如今的局势是骑虎难下,唯有一边想办法控制疫情硬撑,一边加快决战。看究竟是辽军先被马瘟折磨到失去战略机动型,只能靠两条腿作战,还是明军先断粮,被饿得打不了仗。 又是半个上午的骑射骚扰作战,明军的神臂弓比前一日更加稀疏了,看那箭矢的密度,一个指挥使方阵只有十几二十把弓弩在射击。两军从辰时开打,到了巳时辽军各部就注意到在持续的奔射作战中跑死的马居然比被明军射死的还多,而且因为马匹跑着跑着自己倒毙而摔死摔残废的辽军骑兵就有超过千人——这可是毫无来由的白白非战斗减员。 辽军前军各部指挥官不得不改变策略:鉴于明军依然是结阵对射的姿态,丝毫不愿意冲锋,辽军也可以站定了对射,没必要让马匹持续中速小跑。不过辽人这边一停下来,对面明军的神臂弓箭雨密度一下子密集了两三倍,有板甲钢盔之利的明军根本不怕站定了之后的精准对射,辽人失去机动性后,在对射中被命中的概率也大增,伤亡瞬间陡增。 到了这一步,辽人基本上也就看出来了,明军这是“你跑起来,咱也不浪费箭雨,反正打移动靶命中率太低;但是你只要敢站定了打,咱就火力全开和你对撸”。这相当于是一种在明军箭矢不够用情况下的权宜之计,也从侧面逼着一线辽军骑兵跑起来打。若是放在寻常,这样的逼迫对于辽人来说自然是笑纳即可,因为辽军根本不怕多耗费一些战马的体力来换取更好的杀伤比,然而此刻全军不知道有多少战马染病,而且是跑着跑着就可能挂的肺病的情况下,辽人又怎么敢放开了奔射呢? 到了午时,辽人终于按捺不住了,耶律休哥的西路军那里,各种请战之声不绝于耳:“招讨大人!惕隐大人!打吧!我大辽勇士,何曾这般窝囊过?看明军也是箭矢用尽了,无非还有些火枪射程不够,咱靠着马速,拼着被齐射六七轮,冲过这一段和明人白刃,也就是了。若是再拖下去,不用两日,咱大辽铁骑连一人一马都不够数了,到时候还如何作战?” 耶律休哥还在那里犹豫,却看到对面刚刚用过午饭的明军终于忍不住了,在辽军骑射对抗的同时,有明军外围空心方阵撤去了背面防备,改成了三边形,然后开始徐徐突前靠近,试图与辽人骑兵队拉近距离。部分辽军人马没有接到退却的指令,只顾继续骑射,被明军拉近了百步距离之后,爆豆一般的排枪声终于开始连番响彻,战场的某几个突出部瞬间爆发了一场排队枪毙骑兵的小规模高烈度屠杀。 整排整排被火枪队笼罩进有效射程的弓骑兵,在横向通过阵地的时候被整齐地射杀,马匹的巨大横截面在排枪阵面前成了绝好的靶子。当然也有动辄数十的明军步兵在接敌过程中因为中速行进无法被钢盾遮蔽,产生了额外的中箭伤亡。整体上来说明军一下子占据了不小的局部优势,只是这个局部优势涉及的面太小,绝对数量微不足道罢了。 “明军定然是箭矢用尽,只能枪阵冲锋了!打,还是不打?此刻若是再下令各军保持距离,定然还要混乱中多死伤数千,到时候消耗敌军完成、再次接战时,冲锋还要多挨一次排枪……”耶律休哥的大脑飞速运转着,高度激烈的思想斗争让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不过犹豫了几十秒,看到明军又有十几个小方阵开始变换队形突前,耶律休哥便下令,打旗号,辽军重甲骑兵展开两翼冲锋! 擦枪走火的火枪****,瞬间转化成了全面高烈度的血战。数万骑兵在绵延十里的蜿蜒正面上如同海潮并进,争先恐后撞在如巉岩危立的明军大阵上。 数万挺燧发枪以早合击,在两军接战前普遍射出了六七轮排枪——若不是两军相对行进,而且明军阵型无法瞬间转入排枪姿态,以如今明军的训练程度,以及燧发枪的射程,至少可以射出十轮以上枪弹才会接敌。所以说辽人的布局至少也是让明军少发挥了三分之一接敌之前的火力。饶是如此,也有至少万余辽人骑兵在冲锋中被密集射杀,倒地被践踏入尘泥之中,战争的惨烈,在这一刻表露无遗。 耶律休哥远远在后军督阵,看着成千上万的大辽勇士在接敌的过程中如同刈麦一样倒下,军阵则如被梳子梳了一遍那般稀疏了不少。他心中如同滴血,却犹然咬牙坚持,他知道,毕竟战争的形态已经改变了,纵然是大辽无敌于天下的铁骑,在接近火枪阵的时候仍然必须付出瞬间的重大伤亡。 前仆后继的枪毙短暂而剧烈,很快就被肉搏阵地战所取代,如林的十文字枪和陌刀捅入身披铁鳞甲与钉皮甲的辽军重骑兵体内,战马与人体骨肉撕裂乃至金属摩擦带来的牙酸声响不绝于耳。同样因为正处在阵型移动之间,明军也没有机会如阵地战那般先挖沟埋拒马乃至把钢盾插入土中,以缓冲冲阵的冲击力。所以明军第一排的士卒在剧烈厮杀之间也免不了战马的巨大冲力撞飞,筋断骨折死伤无算。尤其是板甲这种重甲虽然可以抵挡劈砍捅刺,却不能避免钝击,战马撞击往往可以让钢甲整个凹陷下去、震碎胸腔内的脏器,显然是不得活了。 “稳住阵脚!别慌!狗鞑子阵地战不是我大明雄兵对手!杀!咱杀退了宋猪,辽狗自然也不在话下!扎稳了!杀!”一群群基层军官声嘶力竭大呼酣战,督促着各个阵脚松散之处死命投入预备队堵漏,最外层明军的方阵很快被剥蚀得薄了一层,然则纵然被辽人铁骑合围,他们也没有丝毫动摇的表现。 …… 肉搏战从正午时分爆发,足足维持了两个时辰,明军外围被全歼的指挥使级别小方阵也有十几个之多,毕竟辽军也是四十万之众的雄兵,不是吃素的。只是这种民族战争本就是你死我活,又不是汉人内战,明军也是骁勇非常,知道战斗唯有非生即死,没有一个有动摇投降的打算,这种彻底四面合围的战局,也不可能有溃散逃亡的可能性,背水一战之下自然激发出了死力。 鲜血漫溢,万古同枯;十万生灵,一日消亡。日暮时分,反复冲刷血战的辽人至少付出了六七万人的伤亡——其中至少三分之一是一开始接敌时被明军火枪攒射击杀的;也获取了杀伤明军将近两万的战果,细细算来,在肉搏战中明军好歹也有以一敌二乃至以一敌三的犀利战果。 仗打到这一步,原本也是不可能轻易停得下来了,尤其是辽军在远程火器方面不利,一旦脱战之后再次冲杀上来肯定还要反复付出无数射杀伤亡,自然不肯罢兵。辽军人多势众,同一时间也没法把所有兵力全部投入战场,自然有资本玩车轮战。当下从黄昏时分连续厮杀到亥时,才算是实在撑持不下去了,借着黑幕掩护退走。辽人退走时,外围的明军阵线还不忘对着远方的黑暗反复射了许久排枪,只能隐隐听到黑暗中的惨叫,却无法确认获得了多少战果。 …… 辽军退回去后,计点损失实在是触目惊心,除了人员伤亡,因为连续一天日以继夜的大军机动奔驰、车轮接战,非洲马瘟的总爆发也进入了最**,十几万匹战马在作战中批量倒毙,尤其是铁鳞甲重骑兵骑乘的战马因为负重奔驰,几乎是在一日决战中死了一大半,宋人的仆从军——捧日军那两万骑兵,在这一天的血战中也没少当炮灰,少打硬仗,午夜时计点损失,骑兵战死者不过五六千,然而战马损失占到了全军八成之多——显然大规模感染马瘟的捧日军战马,是扛不住钢制板甲骑兵整日冲锋了,连宋王赵炅麾下如今仅剩的名将、捧日军都帅王审琦也在这一日的战斗中阵亡,算是为赵炅的嫡系兵马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耶律休哥、耶律斜轸痛定思痛,合计了一番之后,觉得如今无非几条路—— 第一便是坚持现有思路速战速决,等着马瘟没有彻底杀光辽军大多数战马,和明军继续换命血战,然而事实已经证明了明军在阵地战中的战力显然是辽人数倍,这种打法相当于牺牲了游牧民族独有的“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拖死敌人后换个时间再打”这个最逆天的外挂。而且这样打就算不输,也是惨胜。而且天下汉人人口四千多万,契丹人全族只有不足三百万,换人命这种战术,辽国有从长远来说又玩的过呢? 第二个,就只有忍住马瘟的爆发,继续拖几天,坚持饿死明军的战术,但是因为马瘟爆发期持续的不确定性,谁都不敢赌。 第三,便是放弃此前一切战果,细软跑等着扛过这一次的马瘟,画个三五年时间重整大辽的畜牧业,恢复骑兵部队所需战马规模,而且顺带研究一下马瘟的原理,下次好生准备一些基本防疫措施再战——不过这条路子的后果也很明显,那就是至今为止战死的勇士都白死了,西京大同府也白白送给了明国,前面的布局都会变成明军实打实的战果。最致命的是,耶律贤这个病秧子皇帝和萧绰这个刚刚死了亲爹的十七岁少女,他们的威望会大受打击,在辽国这么一个弱肉强食的狼性环境下,哪怕整个辽国还能存续下去,但是其中某些家族支脉就不好说了。 …… 半夜时间,还不足以辽人决断。第二天明军继续缓缓而前,辽人只敢骑射为主、白天再也不敢冲杀,只能辅之以入夜后小规模骑兵部队依靠夜幕掩护接近肉搏,可惜效果只能说是迟滞有效,杀伤不足。到了第三天一早,辽**队中终于开始出现部分士兵不得不下马步行的情况——一人双马级别的备用马全部病死或过劳死了,所有备用马匹已经全部投入了进来,没有了轮换用马。普通行军的时候,辽人大量下马步行,苦不堪言,只有随军冲杀时才能骑马。双方的交战态势,倒也颇似于当年匈奴围李陵一般。 可惜,第三天清晨,明军新的动向让辽国人不得不被敌人的节奏牵着鼻子走——这一天上午,明军到达了马邑县城,随后钱惟昱进入县城布防,让顾长风、杨继业、萨达姆带着铁骑都全部人马脱离主力,加速直奔雁门关,而十万步军则全部留驻在了马邑县城内。 明军这是打算让四万骆驼队集中使用,为大军运来军粮。以骆驼的速度,从马邑回到雁门关,再带着粮食回到马邑,最多三天就可以做到。哪怕明军已经快断粮了,省着点吃在守县城的情况下,扛三天还是可以做到的——只要有水喝,人三天不吃饭也是死不了的,最多饿的眼冒金星罢了,何况明军多少还是有那么一口半口吃的。 如果明军运粮回来了,辽人前面就白玩了。现在摆在辽国人面前的问题,便是:明军主动分兵了,兵力进一步削弱,亲从都剩余十万步军留在了马邑,只让三四万马军和四万骆驼兵,合计七八万人单独赶路。你辽国要是倾国之兵可以干掉这七八万大明骑兵,那大明就完了,你要是三十六七万残余兵力、三十万匹战马都打不过明军七八万,那大辽就彻底完了。 辽人被逼无奈,决定打这一场。 可惜辽人想打的时候,明军却想拖时间了——此前明军有步军拖后腿,机动性飚不起来。现在明军分兵了,以纯马骑兵、骆驼骑兵编成一军**行动,加上是清晨时出其不意突围,等到辽人大部队追赶时,已经拉开了十几里地路程差——这还没算辽军数十万人马分布在马邑各个方向,本来就没法一瞬间凝聚到一处集中使用。 养精蓄锐的明军骑兵部队奔驰得很快,不惜马力地疾驰向南,已经憋屈了多日的杨继业顾长风等将领前几天看着步军林仁肇等人血战,骑兵却一直被雪藏中军,早就跃跃欲试了。而且明军中即使有战马,也都是小时候就染过非洲马瘟后熬过来的,不易再传染;明军知道非洲马瘟的传播原理,扎营的时候也尽量选取高地扎营,杜绝低洼的湿地沼泽,宁可取水麻烦一些,对蚊蝇虫豸的灭杀也很上心,所以明军如今的骑兵受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辽国骑兵跟着全速追击,至少跑了一个上午不能停,各军沿途倒毙跑死的战马数以万计,战马尸体堆砌拖了几十里地,如果从上帝视角看,活脱脱就浑似海湾战争时行进中的伊拉克装甲师被美帝的a10攻击机群屠宰过一般。追着追着,辽人各部脱节越来越严重,兵力分散再也无法凝聚起来。 明军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们没有如同辽人所想的那样一门心思逃回雁门关。杨继业在通过运动战把辽军先锋吸引到马邑南部六十多里的句住山时,居然整好军阵,反戈一击了!而那时候,只有耶律斜轸所部人马跟在杨继业身后,其余耶律休哥、耶律挞烈的兵马都远在二三十里外。 杨继业反戈一击的同时,在马邑县城内休整了半天的明军步军,也从马邑县城内开出来,一改固守待援的样子,向南疾行。而留在马邑县城监视明军步军的,只有辽国汉臣韩匡嗣、韩德让父子带领的步兵,乃至刘继元的嫡系人马——说是步兵,其实应该叫下马骑兵,因为留在马邑的这四五万人,是马瘟中失去了战马的,并不是天生的步军。 等待被运动战拉扯得四分五裂的辽军的,是明人的夹击反噬。 ... 第489章白登之围 骑惯了马作战的人,要是有一天没有马了,要靠步行冲锋,那就要克服明显的罗圈腿问题,比如此时此刻在马邑县城南门外,试图阻截明军突围逃跑的辽军那般。 这支辽军没有姓耶律的主将率领,而是交给了南院枢密使韩匡嗣,或许是因为韩匡嗣是一个世代好奴才家族出生吧,而且辽人对于失去了马的骑兵队重视不多,早上惊闻明军骑兵队突围后,绝大多数主力都跟着追击堵截去了,只有这些监视性质的步兵留下了,也没指望这支部队打仗。 然而,明军就是干了一票声东击西,而且关键是,这个“声东”还是攻敌之所必救的,如果不管不顾,那明军随时可以把声东变成真东,到时候四万匹骆驼为马邑县城内固守待援三天的钱惟昱带来了粮食火药,辽军还是要输,所以不管辽人怎么决断都是错。 当然了,韩匡嗣已经没那么多功夫想那些了,他知道绝对不能让明朝皇帝逃回雁门关内,他自己肯定是打不过明军的,但是自己的攻击可以牵制明军南撤的速度,也可以给友军通风报信回防争取时间。基于这个想法,放到后世绝对能称作好包衣世家的韩匡嗣带着下属兵马和刘继元的人马对钱惟昱的军阵发动了果断的攻击。 林仁肇出道以来,还没打过这么爽的胜仗。自明军大量装备燧发枪之后,第一次大战是泗水河边,明军要忍受半渡而击的劣势,以换取诱敌决战,所以火枪之利发挥不全面。后来无论是虎牢还是潼关之战,都是攻坚战,守军的工事多少可以抵消火器射程与频率的优势。再后来的火枪战,则是面对敌人骑兵为主,在机枪出现之前的时代,骑兵部队相对于冲锋迟缓的步兵来说,在攻打远程火力部队时总是有更多优势的,这也导致林仁肇至今没打过一场光靠排队枪毙就让敌人在进入到肉搏以前就全盘崩溃的爽仗。 今天,这样的机会来了。韩匡嗣只有悍不畏死的步兵,也有将近两万支射速频率只有明军燧发枪三分之一的火绳枪,而且因为质量问题,辽人从赵炅那里拿到的火绳枪精度和射程也比明国货低劣那么好几成。除此之外,韩匡嗣再无王牌。 “一队上前,开火!退后装弹!二队开火!后退装弹……”早合击的教科书式口令在战场上回响,明军也懒得玩对付骑兵时必须的空心方阵,而是直接用了线列阵——当然使用十文字枪和陌刀的长兵队还是要的,只不过因为敌人没骑兵,长兵队可以落后火枪队三十步列队,把前面的开火正面让出来,等到敌人有冲上来肉搏的可能性时再反冲锋也可以。 这就导致了长兵队在开战后无聊了好久。绵绵不绝的燧发排枪,在硝化棉的催动下射出无数夺命的铅弹铁渣,整队整队迈着罗圈腿跑上来的辽人被击毙当场,足足半柱香的时间都没有辽人可以在肉搏距离上站稳阵脚的。 辽人那边也不是没有试过对射,只是他们的火枪总数只有明军的一小半,算上开火频率差距,总火力投放能力只有明军的六分之一左右,而且开枪前还要顶着弹雨多走三四十步路才能进入射程——谁让赵炅造的火绳枪打得近呢?综合下来,辽人如果愿意排队枪毙,明军也乐于奉陪,反正死一个明兵时至少可以拖十个辽兵垫背。 从午后突围,杀到黄昏时分。原北汉后主刘继元被明军炮击杀死,韩匡嗣、韩德让父子战死。一个下午的时间里,明军以仅仅伤亡两千多人的代价,枪毙敌人三万多人,另有至少一万五千人的辽军步兵在刘继元、韩匡嗣等全部战死后作鸟兽散崩溃逃亡,明军也没有分散追击,算是任其自去,总体战损比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大。 到了申时,接到此前韩匡嗣所发“明国皇帝率军突围”消息而急急回援的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挞烈本部兵马赶回马邑战场,钱惟昱才缩回马邑城内继续就地固守。耶律挞烈本部兵马到这一天早上的时候,还有十万精锐骑兵,结果一天时间啥仗没打到,光是上午追杨继业、下午回来堵漏,就白白跑了一天,还加剧马瘟跑死了两成多数量的战马,实在是亏到姥姥家了。 …… 韩匡嗣、刘继元兵败身死、全军覆没;耶律挞烈十万嫡系人马白跑一天,死马无功。如此一来,在南线句注山战场上,杨继业和顾长风反戈一击时,耶律斜轸遭受到的危险也就可想而知了——明军反扑的时候,耶律斜轸仅以本部兵接战,其实是没有数量优势的。 所有骆驼兵,名义上是顾长风指挥,实则全部学习了马穆鲁克军出身的萨达姆的骆驼战术和连珠箭战术精髓。四万骆驼在驼背上展开负重用的木箱,比照后世葛尔丹那种罗刹国火枪加骆驼骑兵的战术,形成鹤翼阵形反冲接战。 骆驼兵因为负重强,而且驼背上的箱子可以做成城墙上的女墙垛堞一般的遮蔽,便于和轻机枪架一样架设枪械,故而明军给骆驼军使用的燧发枪在口径和尺寸上都要大不少。比如以如今所用的尺寸为例,至少可以发射八分口径的铅弹和霰弹袋——换算过来也就是口径20多毫米了,比这个时代普通火枪要粗一半,枪管也有五六尺长,可以轻易及远射一百五十步以上,射速虽然慢了,却是完全值得的。 耶律斜轸手下,也有一支类似的人马,只是没有火枪,用的是投掷碎石子的轻型驼载式扭力投石器,而且规模只有区区两百头骆驼,是明军的两百分之一规模——这支奇怪的军队来自于夏州党项部李光睿麾下,便是后世西夏立国后著名的“泼喜军”了。可惜本时空泼喜军不慎提前遇到了鸟枪换炮的后世同行,显然是要遭遇不幸了。 耶律斜轸一开始还没有认清形势,不愿意不战而退,结果骆驼加上碗口筒的组合马上就给耶律斜轸分分钟教做人了。辽军前阵被射得七零八落的当口,顾长风杨继业马上带着明军三万马队两翼包抄,带着骑兵炮部署到位,先用侧射火力霰弹炮洗地摧毁耶律斜轸侧翼的外层人马,然后趁着侧翼虚弱暴露的当口狠狠扎进去。 数千支射程仅有二十步的低膛压转轮手铳轮番作响,塞尔柱人出生的马穆鲁克骑兵冲锋前招牌的连珠箭爆发,一连串的打击如同大白鲨的七层獠牙一般迅猛穿凿,在辽军骑兵阵势中扎出一个个透明的血窟窿,也把自诩马背上无敌的契丹民族震惊得目瞪口呆。 被耶律斜轸安排到右阵的李光睿因为铠甲显眼,在遭到明军顾长风部冲杀时,被十几把转轮手铳集火攒射,打成了马蜂窝。泼喜军虽然靠着驼载投石器和近战兵器的抵抗,击杀了两三倍于己的明军骑兵、创造了本场辽军下属各军单位最好战绩,然而无奈泼喜军只有两百人,除了捍卫一下党项精锐勇士的尊严外,没有起到任何影响大局的作用。泼喜军被淹没全灭之后李光睿的党项军就彻底被打散击溃,失去了建制。 在左翼,耶律斜轸安排了赵炅麾下的六千人捧日军残部,王审琦战死之后,也没个有威望的人带兵,今日一战也不可避免就此被杨继业一个波状冲锋彻底打崩,从此风流云散。 …… “娘娘,韩枢密父子战死、刘继元战死、耶律斜轸将军也战死了,党项李光睿、宋王赵炅的本部人马也是匹马无存。据臣筹算,如今只有臣所领本部兵马、南院大王本部兵马、及陛下留作亲卫的部分皮室军还在,我大辽一日之内,被明人歼灭十余万众。如今,只剩下不到二十万兵力了——或许只有十七……十八万余部吧,战马最多只有十三万匹。大辽,已经不能争天下了!微臣罪该万死!” “惕隐大人,这是我大辽国运不济,如何能算得你的罪过呢——只是事到如今,大辽还能如何?”萧绰在这一天里受到的刺激也够多了,实在不能再流泪了,想流也流不出来了,和耶律休哥的奏对,也有些语无伦次。难道这真是一个看脸的世界么?连打仗这种事情,都是脸好的人打胜仗? “娘娘,如今大辽唯有集结残部退回上京……只求明军不要穷追不舍,为我大辽留一些元气了。关内之地,只怕是再无希望守住了。河套陇右,只能是看党项、回鹘等族是否有力自保,我大辽已然是鞭长莫及。此番马瘟酷烈,亘古未见。纵然大军得以逃脱,回去后也得将军中战马尽数与北地余马隔离,否则只怕更是一场惨祸,实在没办法的话,或许只有将此番南下的军中战马全部杀死分尸。没有五年时间,我大辽再无匹马南下之能耐。” “罢了,本宫还能有啥说的,一脉一姓之荣辱,到了这一刻,又算得什么呢。只要能为大辽留下根骨,一切就由惕隐与南院大王操持了。” 萧绰答应了撤兵,彻底承认这场大决战的惨败,完败。辽国折损了二十多万精锐;而且还可以预见会丢掉绝大多数随军战马;以及宋王赵炅、汉王刘继元、党项李光睿三路外藩仆从军总计五六万人。 可惜,当辽国高层定下撤退的基调后,明国却没有放弃追击穷寇的打算。钱惟昱的步军在后续作战中是不太用得上了,只是在辽军撤退后次日与耶律挞烈一部略微接战一番、杀敌数千后便南返,三日后安然进入雁门关,迎来了明军守关将士对皇帝御驾亲征归来那山呼海潮般的欢庆。 顾长风和杨继业可就有的忙了,他们花了两日彻底从雁门关补足补给之后往北狂飙突进,追杀撤兵的辽国残敌。八月初四日,前番决战结束后第四天,杨继业和顾长风包抄追上了辽军南院大王耶律挞烈本部兵马,及耶律贤的侍卫亲军皮室军——之所以能够追上,是因为辽国人在三天之内又病死了好几万战马,只有不足十万人可以策马而行,其余一半多人只能靠走,极大地制约了辽军的机动速度。加上明军在云州本就留有一些北府军镇守,斥候哨探得辽人走云州一路北撤,也出城阻截,与辽人小战一场,最终辽军不得不迂回绕过云州,耽误了时间。综合作用之下,这才被马、驼完整的明军骑兵追上了。 辽军被追上时,正在云州东北部外数十里。耶律贤胆怯,不敢仅以皮室军中犹有战马的少数部队护卫突围,慌乱中只好就近让部队撤往左近的白登山——这座白登山,便是昔年汉高祖刘邦被匈奴雄主冒顿单于围困的白登山了,正在云州城东北偏东二三十里外。 ... 376094812318870---- 490.第490章一剑霜寒四百州(大结局) 二十日后,约莫是九月初一,一道捷报,让京师杭州沸腾了。 “云州大捷!白登山大捷!今上御驾亲征,破辽国契丹、党项。沙陀各部五十万众于云州!斩获四十万级!辽国伪帝耶律贤级南院大王耶律挞烈,被吾皇围于白登山,攻战七日七夜,耶律挞烈战死,耶律贤生擒,不日即押解回京……原宋国伪帝赵炅,亦在马邑被斩。” 各种八百里加急宣扬捷报的信使,在杭州城内春风得意地徜徉散播,让朝中文武振奋不已,消息传到后宫时,更是让担心了许久的钱惟昱后妃们心中石头落地。皇后选子拉住顾少妍把职方司传回的消息问了又问,尤其是确认了夫君钱惟昱还不算太丧心病狂,最后一战时让太子留在了雁门关,没有出关去大草原上受苦,才算是彻底放心。 无论朝野,对于这份捷报的讨论自然是少不了的,一时之间,杭州城内酒楼茶肆热闹非凡,上至朝臣士子,下到商贾走卒,无不纷纷揣测这场史实大捷是怎么做到的。清河坊边和乐楼内,林退思、范墉、崔仁冀几个翰林不懂军事,却也乐得一边饮酒作诗,一边思量着复盘这场大捷,搜索枯肠好等陛下还朝时写些歌功颂德的文章。 数年前他们都还是弱冠出头的年轻人,刚刚中得进士,如今几年过去,这些翰林都将近而立,林退思范墉也不拘束,还带着三尺童蒙姿态的儿子出来一起参加诗酒之会,可见他们之间也是毫不见外。 范墉的长子范仲温——也就是十几年后出生的范仲淹的兄长——如今不过四五岁,已经颇读了几本书在内,据说还通一些史事。喝着一点糯米的酒酿子,听父辈们谈论捷报,范仲温便奶声奶气询问道:“列位世叔,小侄却有一事不明:读《史记》时,太史公言,以汉高祖皇帝之能,亡秦灭楚,犹然有冒顿单于白登之围。自古北虏戎狄,以弓马闻于天下,来去如风,不战则走,莫可追及。便是我汉人至强至盛之时,也不过汉武帝以霍去病封狼居胥、唐太宗以李靖夜袭阴山,无不需要深入漠北不毛,方才得以驱逐戎狄,犹然不可尽围歼之全功。今上究竟以何能,竟能使弓马占优的契丹人不能逃窜,居然被围困在白登山呢?自古以来,可是只有戎狄围我汉人的呀。” “想不到范兄家中果是麒麟儿辈出。小小年纪竟能问出这般问题,倒是令咱汗颜啊。不过说到此事,定然是当今圣上英明神武,远迈汉唐,才能有此奇功吧。”崔仁冀在一边帮衬着,说些没营养的场面话。 林退思对于他们的讨论也是浑不在意,他毕竟是家中几代为官的了,消息也灵通一些,本不想装逼显摆。不过他的嫡长子林逋也在席——当然,如今作为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林逋肯定还没有取“和靖先生”的号——小孩子家之间,尤其是读书人家,这个年纪总喜欢装个逼卖弄一下自己见识。林逋从爷爷林克己那里听到了一些更详细的内幕军情消息,便抢着说: “云州一战,却是不知陛下用了什么通天之法——旬日之内,契丹辽狗五十万大军、百万匹战马,骤然染了时疫,百万之数居然尽数倒毙身亡,这才让辽人数十万大军行动迟缓,不得走脱。陛下又让杨都帅、顾都帅两路包抄夹击,辽国伪帝耶律贤又是个没胆子的,不敢弃军以少数轻骑扈从单独逃命,这才被围在了云州东边的白登山上。” “什么?这是何等通天彻地之法?居然能让百万战马,一夜倒毙?哎呀呀,陛下果真是真龙降世,皇天庇佑!其实想想当初登基大典时,九凤来仪,加上如今异像,可不比古人吹的河图洛书推背图要实打实得多……” “怎能说河图洛书不足为凭呢?听说陛下取了汴州、洛阳时,黄河洛水中也有出河图洛书的……” 一群人便如同此刻杭州城的一个缩影,乱糟糟地讨论着让这个时代的人惊叹、难以名状的伟大历史奇迹,也让人们的心灵对于这些伟大再无丝毫怀疑。不用几天,朝廷大规模印刷的邸报便会更加详尽地把这一切灌输到天下人耳朵中,洗进他们的脑子里,告诉他们天下太平的时代终于到来了,唐末以来百年战乱,终于结束了。 …… 在北地,八月中时,明军的云州大捷、白登山大捷最终歼灭了辽国人绝大多数的兵力,连皇帝都被抓了,南院大王和一代名将耶律斜轸双双战死。皇后萧绰也被明军生擒俘获,捆了之后送给钱惟昱献俘。 辽军当中,只有耶律休哥一路偏师,带着西南行营招讨下属本部兵马,并皮室军中部分突围残部,林林总总收容了十万骑兵星夜北归,马不停蹄逃回了上京。契丹大军只剩下这十万精锐,损失了三十万,这对于契丹族总人口才三百万的国家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或许没个一代人甚至两代人,都恢复不了元气。而且光是这一年的马瘟对畜牧业的打击,就让草原上最终全年病死马匹超过一百万,可谓是把辽国从根子上打得筋断骨折。 耶律休哥逃回上京之后,请罪求罚,最终表态国不可一日无君,在“先帝南狩”的情况下,恳请拥戴北院大王耶律屋质登基,以存续大辽国统。纷乱中还有当年耶律璟一脉的旁支、乃至其余皇亲远脉不服想要夺权的,少不得导致辽国又因为一次君权更迭内乱屠戮,折损精兵数万、部民数十万才算搞定,到耶律屋质当上皇帝的时候,辽国已经彻底无力了。 在南边,云州大捷之后,明军便自西而东开始了收复燕云十六州的跑马圈地作战。明军步兵出飞狐陉、井陉关,从河东直接进攻河北平原地区。而明军骑兵部队,乃至骆驼骑兵部队,则从塞外云州直接北路包抄,从蔚州、武州等处,也就是上谷、宣化、张家口一带反扑,截断各处燕山、阴山关隘北出草原归路,以实现对河北大地上的辽国占领区施行整个大包围圈歼灭战。 步骑军两路齐出同时,此前已经半年多没掌打的明军水师也把战争掀起了一个*。八月二十三这一天,大明东洋水师提督陈诲带领海军无万余人,登陆部队四万人,从海路在渤海湾的蓟州秦皇岛地区登陆,夺榆关——也就是明朝以后改称山海关的地方——并且截断关内辽人仆从军、伪军退往辽东的退路。 陈诲出兵同时,总计八万人规模的日军也作为大明的仆从军,由征韩大将军源赖光率领,从高丽越过鸭绿江,与辽东的辽国二线驻守部队作战,帮助大明开疆拓土——作为回报,钱惟昱只是给那些日军些许蝇头小利,准许他们拿了契丹人的人头后,可以在东北平原上靠一颗契丹人的首级换取大明朝廷颁发的十亩无主耕地的田契而已。对于本岛优质耕地稀缺的日本人来说,听说可以在东北种地,纷纷在杀契丹人问题上激动得如同打鸡血,把那些在极北苦寒之地追杀游牧民族的脏活累活接了过去。 八月末,明军开始收割河北之地,十月初,明军破燕京,尽屠燕京城内契丹人,一并把给契丹人当官的汉族伪官、伪军也清洗了。至于只是被契丹人欺压,并未给契丹人做官做吏的汉人受苦百姓,大明则是摆出了非常优待的姿态,而且带着他们杀辽人和汉奸并且分赃,也能多多少少收拢人心。经过区区三月征战,河北地区包括燕云十六州在内全境,总计三十九州,全部收复。连同在石敬瑭割让燕云之前本就属于契丹人的领土,如辽东州辽东城(辽东半岛地区,辽东城为后世沈阳)、鸭绿府、南海府(朝鲜义州与吉林延边地区)也在被收复之列。相当于后世整个辽宁省的地盘和吉林靠近长白山的延边一带也收入了大明囊中。 …… 洪武二年的战争,便在这一阵兵荒马乱戎马倥偬之间过去了。在年关之前,钱惟昱带着太子钱曙,乃至一众将领,带着百战之后剩下的二十余万精锐明军徐徐南返,回到了京师杭州。出征之前,明军亲从都、北府兵、铁骑都等各部相加,也有三十多万人,一年的血战,灭宋逐辽,让明军也付出了数万勇士埋骨他乡的代价,全年死伤病亡总数相加,也有将近十万人之多。不过相比于天下定鼎的不世之功来说,这些代价都是必须的,也是值得的。 天下定鼎后,《六代史》正式修成,在薛居正那个永远不可能问世的《五代史》基础上,加入了九国和宋的事迹,合成《六代史》,总纂官也从薛居正变成了钱弘俨。 除了官方著书之外,民间文化也因为印刷术的便宜繁荣而扩张迅速,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一本叫做《百家姓》的童子入蒙读物,如同历史惯性那般如期被编纂了出来,虽然成书的年月和平行时空差不多,但是本书中“百家姓”最前面几句的排序,却明显发生了变化。“赵钱孙李”变成了“钱周赵李”,后续几句,也略有调整。 休整过了年关之后,洪武三年,公元971年,大明朝廷一边继续抚恤重建百废待兴的关中、河东、河北、河南诸地区。同时军事上,明军在夏季再次以骑兵部队、骆驼部队为主力,以改装了车阵战法的步军为辅,出兵十二万,对陇西、河套地区用兵——这也是考虑到了大战之后,朝廷要拨款重建、以工代赈投资的盘子太大了,为了减少财政开支,只要能够确认灭敌,出兵自然是越少越好。 夏州李光睿前一年刚刚在马邑被耶律斜轸抓壮丁与明军决战中战死,夏州泼喜军全灭,铁鹞子的前身也受损不少。如今的夏州党项人,名义上是李光睿那还是少年的侄儿李继迁火线接任,然而李继迁年纪小,威望不够,不服其地位的部族多如过江之鲫,导致党项内乱始终没有彻底平定,无法全力枪口对外。明军十二万众杀至,加上有骑兵炮、新式套了天然橡胶垫轮子的车阵、骆驼火枪队诸般犀利新颖器械攻杀,内乱中的定难军节度使和夏州党项各路杂七杂八人马自然不能如同历史上的西夏人那般能打了。 五月银州被明军攻克,六月夏州光复,李继迁战死。其余麟州折氏、杨氏等见明军兵锋犀利,不敢再抗拒天兵,恳请以与杨继业家族的亲属裙带关系内附、愿意解除兵权为闲职布政使。杨继业不敢自专,请示钱惟昱后,才在天恩允诺之下受降,让那些地方武装解除兵权,换取文职官位赏赐。灵州等更偏远的地区受此连锁反应望风而降,整个后世甘肃、宁夏境内州府土地,尽数归于大明。 收复了全部汉土之后,大明洪武皇帝钱惟昱体恤百姓多年战乱艰辛,宣布休兵三年,且自淮河以北土地,免农业税三年,以恢复生息、重编户口。天下称善,南方富庶地区虽然不满税赋被中央转移支付,却也好歹不敢闹出乱子来,何况这年头不读书的人又有几个知道朝廷收了的税往哪儿用呢? …… 至洪武六年,公元974年,也就是钱惟昱37岁那年。经过三年政府投资主导下的快速恢复,整个北方地区的经济指标至少都恢复到了周世宗柴荣病死之前的数据以上。流民问题彻底解决,所有自五代以来登基在册的田土,也都得到了认领或朝廷分拨耕种,解决了战争导致的抛荒田问题,当然,要想发展到江南地区的富庶,没个二十年生聚肯定是做不到的。 这一年,朝廷第一次普查了汉地全部人口,凡唐时一贯属于汉地的各省,连同大明新开拓的台湾、海南、交趾、云贵,天下总户数突破了1000万户,人口4800万口,也就是说恢复到了“开元盛世”时八成的人口——这个数据,自从安史之乱后,中国就一直没有达到过,至今也有两百多年了。 但是,如果算上高丽地区、辽东地区的汉人移民、归化汉族的辽东渤海、室韦等非契丹、女真游牧民族,乃至已经彻底汉化、并且让女人大量与汉人通婚的日本地区在内。整个大明的人口突破了6000万,不仅略微超越了《旧唐书》记载的开元盛世的指标,也超越了隋炀帝大业五年时的户口指标。经济数据更是因为社会生产力的普遍提升,比前手工业时代翻了四五倍之多——当然了,前提是那个时候有gdp这个概念。 考虑到天下大定,战争创伤基本已经治好了,钱惟昱再次下令杨继业率领大军西征,这一次只用了九万人,而且全部是骑兵、骆驼兵和车兵,单层简单硫化处理的橡胶皮车轮如今也已经彻底普及到了大明军队的辎重车辆中,让明军的陆路远征后勤实力增强了数倍。杨继业带着大军从灵州沿着新修官道,往甘州、凉州方向进击,一路攻灭回鹘部族,收复武威、张掖、酒泉等汉唐时西域都护地区。沙州归义军等五代时汉人内附的势力残部也纷纷响应大明反正,驱逐回鹘。北至天山、南至祁连山的回鹘占领区纷纷被吐出来,成为了大明疆土。 杨继业的骑兵一直追杀过沙州后,占领了后世的新疆哈密地区,直到面对柴达木盆地和塔克拉玛干,才因为更远方的地方全是沙漠,实在不适宜这个时代的人类征服而暂且收兵回返。 归途中,杨继业按照钱惟昱在出兵前所授机宜,从敦煌折往南方,越过祁连山,进击青唐羌,奔袭两千余里,歼灭青唐羌数个政权,名义上跑马圈地占了青海地区,随后再次转进,又奔袭两千余里,杀入藏地,与吐蕃国血战数场,歼灭吐蕃国常备军三万余人,民军无算,消灭了吐蕃作为一个政权形式的存在,宣示了喜马拉雅山以北地区属于大明的主权。当然,这些地区的彻底融合,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建设。 杨继业这一路远征,从出兵到回到杭州,整整走了一年半还多,虽然新占领区的人口加起来还不如汉地随便一个省,但是从面积上来说,却是相当于汉地的一大半了,只有钱惟昱知道这些领土将来也是有丰富的资源和战略意义的。两三万勇士为了新疆**青海三省的征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得到了把名字刻在太庙的筑墙转上的待遇,并且子女抚恤优厚。 …… 洪武八年,公元976年,西域问题彻底解决之后,大明把彻底灭亡北辽的问题提上了议程。在此之前的战争中,大明已经占据了辽国五京中的东京辽阳府(辽东州)、西京大同府(云州)、南京燕京府(幽州),所以辽国本就只剩下中京和上京两个政治核心了。经过洪武二年时的大规模歼灭战,如今辽国也没有了汉人子民,渤海、室韦等契丹以外的民族也因为东北地区的经略纷纷倒向汉人。辽国只剩下200万左右契丹人口,而且因为前些年的四十万辽军被明军歼灭,导致如今这200万契丹人男女比例极为失衡,比一战后的法国人还夸张,耶律休哥估计大辽十五岁以上男人,只剩下了30万,而同样年龄段的女人却有90多万,男女足足有一比三,根本没啥继续打仗的国力了。 恢复人口需要一代人的时间,大明显然不会给辽国这个时间,所以辽人在那次重创之后仅仅六年,就有一次等到了大明的怒火,而且经过多年休养生息,大明的回血速度明显比辽国快得多。 再一次,三十万大军雄赳赳气昂昂远征关外,沿途诸般部落全部被烧杀击溃,中京、上京等等没有一座城池能够支撑超过一个月的战役。明军占据了相当于后世内蒙古赤峰一带的辽国中京之后,顾长风的人马乃至专干脏活累活的日军仆从军被钱惟昱要求转向东边,往后世通辽一带进发,转进长春——当然,这些地名如今都还不存在,这些地方只是一片片莽莽原始森林之间的肥沃草原而已——攻打那个地区的女真人。 征服草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为游牧民族可以居无定所,没有攻敌之所必救的地方,明军只能是占据中京、上京,杀尽辽军主力之后,再以约摸十几万人的骑兵部队常年驻扎关外,见部落就屠杀,见契丹女真就剥头皮,才能确保汉人北疆的长治久安。 此后数年之间,汉人文武并用,一边清除游牧,一边在大致相当于后世东北通辽、长春、哈尔滨、兴安、锡林郭勒,以及偏西的乌兰察布、呼和浩特、包头、鄂尔多斯,建设了总计超过十座塞外屯垦州城,并且鼓励国内部分人多地少地区的百姓移民屯垦。汉人自古安土重迁,这项工作自然不好做,不过所幸是国朝初年,战乱之后总归有在关内得到田地少,活不下去的人,而且钱惟昱在这个问题上少不得*一把,便当是学习后世朱元璋解决云南问题时让退役部队强制移民的法子。结果,屯垦的工作进展还算顺利,至少也有二十万人以上类似于“撩浅军”的工程兵部队被钱惟昱放到了这些关外地区定居,给了他们极为丰厚的钱财与土地赏赐作为回报。 当然了,因为有了后世的知识和经验,钱惟昱在屯垦开发时自然也不会一味走掠夺的模式,而是考虑到了可持续发展。尤其是通过后世史书,钱惟昱知道河套陕北的黄土高原正是五代十国时的过度开发和战乱破坏导致的,也正是从唐宋交替的时候开始,关中北部在此后千年再也没有能够恢复到青山绿水的宜居地区。如今钱惟昱有了这个能力改变,自然是在解决党项族留下的地区问题时,由朝廷撩浅军主导,进一步“严禁贩售秦陇大木”并且在即将成为黄土高原的地区植树造林、清淤修建水利渠道。 这一举措后来泽及百代,并且防止了原本历史上有宋一朝黄河下游因为冲刷黄土高原导致淤积悬河、最终在金国-南宋对峙时期改道,夺淮入海的悲剧。如果没有这一举措的话,后世的淮河下游地区会因为淮河失去了入海口,而泛滥成为千年泽国,安徽人和苏北人会为此多穷一千年——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如今钱惟昱做了这些,世人也无非照例歌功颂德而已,没有人会知道如果不这么做,原本会有多大的灾难。 …… 灭辽之后,大明终于进入了数十年的长期承平,因为大明的重商国策,以及朝廷的富厚资本、加上领先于时代的政府投资工程大搞基建刺激整体国民经济发展等等手段。在钱惟昱在位的数十年里,大明的发展远远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个封建王朝,达到了近代大航海时代后期、工业革命以前资本主义萌芽阶段的速度。 因为专利法的刺激,开拓海疆,发现新的航海航路成为了大明沿海各省人民热衷的事情,海贸的发达,包括大陆与各个台海岛屿、日本、吕宋省、渤泥省的互通有无,也是极为繁荣。980年,钱惟昱一个没名分的女人——也就是曾经的小道姑、清凉散人张湛然首次优化了近代化大规模硫酸工业生产工艺,比原来明军使用的土法吸收法先进了不少,算是战后大明第一个重要的科技进步。 有了近代硫酸工业后,橡胶的处理、硝化棉的量产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陆路交通中硫化胶皮轮胎被逐步普及到了民用车辆领域,增加了国家内部的交通速度,强化了对西部和北方的控制、凝聚力。 同样,因为橡胶和硫酸工业的起步,以及其他近代化工的发展、化学作为一门**系统学科的逐渐搭建,以及皇帝钱惟昱亲自抄答案在合适的时候公布的元素周期表部分主要内容和学说,极大刺激了社会的进步。自硫化橡胶后又过了二十年发展期,到1000年时,大明科学院终于开始讨论蒸汽机的理论应用雏形。 洪武36年,公元1004年时,第一台蒸汽机诞生了。洪武38年,大明皇家海军成了蒸汽机正式应用的先行者——建造了一艘以四桅飞剪船为蓝本,但是加入了早期单缸蒸汽机动力作为辅助动力的铁甲战列舰,动力输出模式没有使用明轮,而是直接使用了螺旋桨,并对主轴进行油封、胶封防漏处理。虽然这时候的螺旋桨精度低得和风车叶片没两样,但是螺旋桨船毕竟可以克服高海况航行的问题。 船造出来之后,大明水师中一名仅有29岁的年轻女性军官林默有幸成为了该舰的舰长。这林默姿容生得花容月貌,却绝不是花瓶,而是一名精熟海事的果敢军官。她的母亲,乃是原本担任过宫内卫指挥使的林允——也就是说,林默是大明开国元勋林仁肇的外孙女。 林默的母亲林允终生都是选子皇后的侍卫长,一辈子没嫁人,却生了这么一个私生女,只能跟着自己姓,不能跟着孩子的父亲姓,明眼人多是猜想林默定然是陛下钱惟昱和林允的种了。 但是对于陛下坚持不给那些和陛下有染、但是身份是内卫军官的女性如顾少妍、林允名分的原因,百姓自然不敢揣测。或许是为了整肃宫闱名誉,明确女官和妃嫔的界线,才这么做的吧。其实只有钱惟昱自己知道,他只不过是不想给那些有特殊才能的女子太多束缚——正如小道姑喜欢炼丹和化学,顾少妍和林允擅长兵法武艺,她们并不喜欢苦闷而礼法太多的后宫生活,给她们发挥所长的机会,不是比给一个名分更加尊重她们么? 闲言休絮,且说林默继承了林仁肇一脉的姓氏,隐瞒了公主的身份,又被重赏委以任用,成了大明第一艘蒸汽铁甲箭的舰长。当年,钱惟昱便命令林默以此舰沿西风漂流启航,并且从美洲最南端绕到“大西洋”,并勘探美洲东岸和欧洲、非洲西岸,进行环球航行。 大明航海数十年,至今还没有提出过环球航行的概念,钱惟昱此前也没多事去点出“地球是圆的”这个论断。密令下达后,继承了父母坚强和冒险血液的林默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航程,她坚信无所不能的父皇是不会骗她的。经过18个月的艰苦航行,林默带着蒸汽铁甲箭从西到东,从南到北饶了地球一圈还勘测了完整的大西洋沿岸,最后从南非-印度航线回返到杭州。 洪武三十八年,公元1006年,当林默用人类第一艘蒸汽铁甲舰完成人类首次环球航行回到杭州时,举国举行了巨大的欢庆议事,热烈程度不亚于朝廷用兵征服一个敌国。后来,林默也被配享各种神庙,经过朝廷神话册封,成为了后世华夏文明掌管航海的神灵——天后(妈祖娘娘)。后来,在林仁肇一脉祖居的福州地区,乃至泉州、莆田,天后宫之类祭祀妈祖娘娘的殿宇,实在是汗牛充栋,连台湾、琉球、日本各省也到处遍布,成为了华夏文明航海的象征。 (注:史实上的妈祖娘娘林默确是泉州莆田人或福州人,大约生于宋初漳泉军阀陈洪进未纳土归宋时,不过妈祖娘娘首次被册封,应该是北宋末年徽宗时了。) …… 洪武四十一年,公元1009年,年届73岁的大明洪武皇帝遭遇了一件肝肠寸断的悲痛之事:时年64岁的皇后、日本天皇选子崩御;钱惟昱也伤心病了一场,为了确保国家的持久统一,并且给皇权赋予永久的神性,钱惟昱下诏禅位于太子钱曙,自称太上皇。与此同时,日本天皇那一系的皇权也因为选子女天皇的崩御,天然传承给了钱曙。 经过数十年汉化的日本地区已经彻底失去了抵抗力,连日语应该怎么说,都只存在于一些老年人和专门研究古文的学者才知道了。因此大和民族作为一个**存在的民族,至此被大明汉人彻底融合征服——反正当时日本男人大量在开拓东北中死亡,日本的男女比例也有好几倍之夸张,大量日本女人没有男人,都已经嫁给汉人做妻做妾,一度因为日本女人的逆来顺受天性成为了人口流动中的抢手货。 选子病故时,周娥皇周嘉敏姐妹也已经先后病亡了,钱惟昱的后宫中,那些他早期登基之前就相濡以沫的后妃纷纷凋零,只剩下年纪明显小一辈的还在。此时已然执掌后宫事务的最高女官,乃是得了贵妃封号的紫式部,紫式部在她年届五旬之后,写了一部《紫式部日记》与《钱氏物语》,算是记载钱惟昱一生中后宫诸位后妃生平事迹,然而千年之后,世人却只从此书中看出大明世祖皇帝那令人神往的绝代风采与令天下美人飞蛾扑火的女人缘罢了,实在是明珠暗投啊。 钱曙继位之时不过47岁,年号建文,共在位29年。至建文29年、公元1028年时,以76岁高龄驾崩。谁知,太上皇钱惟昱自己“老而不死谓之贼”,居然102岁了还没死,虽然几十年不问国事了,依然靠着自己的威望把大局定了,立了自己时年39岁的嫡长孙钱望为皇帝,改年号为熙宁。 皇帝的爷爷活在世上该怎么叫?这件事情自古而今都很少有机会去实践,幸好后来朝中礼部官僚考证出来:南北朝时,北齐高氏曾经有过连续两次传位后,先君尚在的例子,是中国史自古而今唯一一例,按照此法,太上皇再升一代,当称无上皇,故钱惟昱上尊号为无上皇。 钱曙在位的29年里,大明并无内外征战忧攘,偶有动兵,也是在缅甸方向上对付一些野人,或者对付西伯利亚草原、新疆沙漠上不开眼从欧洲方向回迁的游牧部落而已。不过因为钱曙在位的29年是蒸汽机已经发明出来后的29年,所以国内经济和科技形态发生了不小的演进。这些东西发生时,钱惟昱也已经衰老不堪,无心顾及了,所以并不是开了什么先知先觉的金手指,而是市场经济的天然创造力所带来的。 在钱曙死前十几年,第一辆使用蒸汽机的车头被造了出来,在钱曙的最后十年,铁路概念也被提出。华夏大地上花了十年时间,建造了连接江南与蜀地、乃至河南、河东、河北、关中、东北、河西走廊各处,总计也有纵横各三四条大动脉。虽然还是最原始的单线铁路,只能开烧煤的初代蒸汽机锅炉,但是这好歹也是铁路,这东西可以让军队的大范围机动速度比步兵行军快五倍、比骑兵持续赶路快两倍。大明疆土的巨大面积带来的离心力隐患,在第一条铁路出现之后才算是彻底消弭,让钱惟昱毕生的基业得到定格。 …… 钱惟昱终究没能活更久,在他儿子病逝、孙子继位后仅仅5年,107岁的无上皇钱惟昱终于到了弥留之际,临终之前,他把四十多岁、已经习惯了皇权、成熟了的钱望叫到自己龙榻前面,屏退了左右,吩咐了一些可以作为“万世祖训”传下去的东西。 “望儿,你要记住。自古无万世不变之成法,若是今日朕教给你什么必须坚持的政令刑律,那是误国!朕之子孙,日后永远不可以给后世传导什么不变之理,让子孙非坚持不可。若是有哪一代敢这么定,便说朕今日的言语!此言一定要代代相传!” “皇祖父可是教训孙儿要与时俱进、不可拘泥古法么?”钱望看着面前睿智的老人,丝毫没有质疑的意思。 “也不尽然,那只是一方面。将来你会懂的,人心,永远是不满足的。朕让天下百姓从战乱中解脱出来,你父亲让天下百姓从贫乏中解脱出来,但是那些终究不会是让天下人世世代代感念我钱氏恩德的事情。有一个故事,说是曾经有一个人,活得连猪狗都不如,后来中年时迁移去了一个叫做‘美利坚国’的地方——也有可能是‘德意志国’——然后,他自己很满足,觉得活得比原来好了数倍。然而到了他的子女出生后,天然就在美利坚国,却觉得活得不如那些在美利坚国活了三五代、甚至十几代的人好,觉得受人排挤愤懑不平——所以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