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船帮老大》全集 作者:一剑封喉 风云际会,浩荡频乱,堂堂男儿抒壮志,死生纵有命,富贵岂在天? 仁可道,义当先,扫羁绊,灭群患,轻看鼠辈似草芥,杀你个魂飞魄散! 岁月轮回,沧桑流变,磊磊英雄留传奇,人言皆可评,汗青何须撰? 旌旗动,热血泛,斩巨浪,平恶战,笑观江山胜画卷,捣他个地覆天翻! 第一章饿殍 陈叫山跪在祖屋门前,顶着炎炎烈日,磕了三个响头。 门框上的对联,是爹用锅灰蘸水写的,贴对联的浆糊,是娘用苞谷面熬的,陈叫山搭着高板凳,朝门梁上贴横批“风调雨顺”时,是妹妹为他将板凳腿扶稳的。 如今,对联由红褪白,絮絮吊吊,破损得不成样,好歹还在。可是,爹没了,娘没了,妹妹也没了。整个陈家庄,现在还喘着活气儿的,星星落落。 陈叫山站起身,从褡裢里摸出房门钥匙,在手里攥了几攥,咬咬牙,扬手一丢,汗津津的铜钥匙,划出一道金色流线,翻了两翻,砸在房顶的屋脊兽上,“叮啷”一响,再无声息。 裤腰带朝紧处一勒,褡裢往肩上一甩,陈叫山转身将祖屋甩在背后,不再回头,一步紧着一步,踏出阵阵黄烟。 村庄渐渐远去,故土渐渐远去,老坟新坟渐渐远去了。 枯草红日掩映间,陈叫山肚皮贴着脊梁骨,却扯开嗓子,吼起了一段秦腔—— 曹贼休要将我瞒 五关六将草芥般 百万大军奈我何 青龙偃月一刀斩…… 出关隘,越山川,翻丘陵,过平原,渴了咂草根,饿了嚼树皮,停停歇歇,走了十余天,陈叫山来到一座城前。 城墙不高,城门亦不大,青砖垒就,砖线白净,城门楼子上嵌着“乐州”二字,气势非凡。三五只麻雀,在城墙垛口上跳跳啄啄,整个城,却显得愈发静寂。 入得城去,陈叫山才发现:密麻麻,黑压压,到处都是人,但没人出声,或蹲,或坐,或蜷着,脸上皆是菜色。 四面八方讨活口的流民,全都涌到乐州了。 据老辈人讲,这一年的旱情,翻遍所有老黄历,也是前所未见:春播尚未开始,老天爷矫情一回,淌了点吧点眼泪,连土皮都未打湿。自这以后,几乎天天大太阳,偶尔有云罩罩脸,但再未下过半滴雨。惊蛰过了,春分过了,清明、谷雨都过了……可老天爷就像块干巴许久的破抹布,甭管是揉、掐、团、拧,硬是挤不住丁点儿雨水。 起初里,没人心慌,人们吃着缸里的余粮,该刨地便刨地,该整垄便整垄,该下种便下种,该施肥便施肥。后来,渐渐才发现了不对劲:莫说是庄稼,即便那钻天高的大树,也日渐蔫巴了起来;再后来,小溪断了,小河干了,池塘见底了,塘底的鱼虾、螺蛳,生生卡在龟裂的土缝间,朽木一般;许多庄稼老把式,跪在田地里哭鼻子,无论啥庄稼苗,在手里一捻,“噗”地一吹,干如灰粉。 缸里的粮吃完了,就吃窖里的,窖里吃完了,就吃晒在房檐、院场、墙头上的干菜,等干菜吃完了,就忍痛杀牲口,牲口吃没了,就剜野菜,捋树叶,扒树皮……耐不住年馑的人,一个个都死了。最初死去的,亲人含泪为其置棺,挖坑,有模有样地下了葬。人死的越来越多,改成篾席麻布裹身,刨坑浅埋,再往后,力气、精力、人手都不济,拖至荒野处,无力处置了。死人一多,瘟疫便起,瘟疫四起,死人愈多…… 乐州,倚临虚水、凌江两条河流的夹抱之处,自古物华天宝。而今虽受旱情所害,但饿死的人,较之他乡,已然算少。 接连走了十余天,没吃没喝没住的,陈叫山被糟践得不成人样:头发枯涩干结,硬撑撑,一绺一股的,像豪猪刺;眼窝子仿佛被人用小勺掏过一般,眼皮一薄,就似乎愈包不住眼珠子,凸鼓外顶,将眼皮顶成了好几褶;两瓣嘴皮,早没了润活气,跟他家祖屋门梁上的横批“风调雨顺”,近乎一色了。 陈叫山沿街而走,腿脚时而飘忽,时而沉滞,像是他小时候,过春节,耍社火,被大人用布带拴缚在社火上,高高擎着的感觉。 街角躺着的一些人,苍蝇在其脸上绕来飞去,也不抬手赶赶,不晓得是没了抬手的气力,或是已经饿死了。只是,这年馑岁月,饿死了人,实在稀罕不起来,没人讶异,没人惊惧,皆是一种置若罔闻的神色——天知道下一刻,自己能不能捱过去呢? 空气中,隐隐飘荡着草灰味儿,火纸味儿,腐尸的味儿,酸醋的味儿,土地焦干的味儿。陈叫山在一棵苦楝树旁坐下,用手提着肚子上的一层松皮,吸吸鼻息,却似乎闻到了面糊糊的味儿,洋芋拌汤的味儿,葱花酥饼的味儿,花卷馍馍的味儿,甚至,白菜帮子的味儿,胡豆酱的味儿,烩腊肉的味儿,烧鸡的味儿…… 忽地有人高喊一句“放粥了——”所有人的眸子,都如启明星一般,猛地亮了,跳起身子,飞奔起来,边跑边才摸索着瓷碗、瓷缸、竹筒,甚至个别人连摔烂的陶盆、夜壶、香炉,都拎在了手中。 前方有一座石牌楼,“井”字形矗立,放粥的大锅,便支在石牌楼下,热烟袅袅,直升上空,楼顶的蝙蝠牡丹镂雕石刻,萦萦在一股子热乎气里,似也清丽许多。一位嘴唇厚实,肚子圆滚的老者,身系一条刺着“卢”字的大围裙,将一把大铁勺,高高举着,时而又落下来,敲敲锅沿,边跺脚边喊:“抢抢抢,抢个啥?人人都有哩,谁也空不着……”三五个年轻伙计,一溜也系着“卢”字围裙,手提大木桶,一趟趟穿梭于石牌楼与粮栈之间,摇摇摆摆地,将一桶桶滚烫的热粥倒入大锅,跳溅而起的热粥星子,粘在他们胳膊上,烫得一个个龇牙咧嘴。 陈叫山飞步朝石牌楼跑去,跑了两步,一摸身子:糟了,自己没碗啊,咋吃粥?连续十余天奔波,饿得晕晕乎乎,迷迷瞪瞪,褡裢里带着的那只耀州大海碗,天晓得丢到哪个鬼旮旯去了。 路过一个巷子口,陈叫山见地上码着一堆陈年砖瓦,挑出一块筒瓦,用袖子胡乱擦擦,抱着筒瓦去盛粥。 热粥是用苞谷渣渣和少量白米熬的,尽管稀得一吹便能见窝,但陈叫山多少天也没闻见过这纯正的粮食气味了,没有筷勺,便大口大口地朝嘴巴里吸溜,舌头烫得火燎火辣,也全然不顾。一筒瓦热粥吃完,赶忙又去盛。倒粥的伙计,见又是这拿筒瓦的后生,一脸不悦,硬要把陈叫山推走。掌勺的胖老汉,将铁勺搭在锅沿上,叹了口气,说:“算啦,没饿到这掉命的份儿上,谁他娘的用这个吃饭?” 连着吃了两筒瓦热粥,陈叫山还是觉着饿,但见还有许多老幼病残者,正源源不断朝石牌楼走来,便将筒瓦夹在腋下,对着胖老汉,跪下,磕头。胖老汉腾出手,在大围裙上蹭了蹭,拍拍陈叫山肩膀,“行了行了,我看你娃牛高马大,模样也生得体面,一准将来能干大事,饿死了可惜啊!” 卢家乃乐州城的顶级大户,每天傍晚时分,在城中放粥一次。尽管热粥熬得不咋地,尽管大多人依旧饥肠辘辘,但此般善举,不知从阎王殿拉回了多少人。可是,涌入乐州城的流民,源源不断,越来越多,老天爷也不开眼,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热粥也就越熬越稀,吃到每个人肚里的,也越来越少。 照此下去,鬼知道能捱多久…… 傍晚吃了热粥,天还没完全黑下来,陈叫山肚子又叫得欢实了,似乎比之前所有时候都饿。那种饿意,几欲疯狂,近乎魔幻,好似一座房子,一棵树,一个人,都恨不得吞进肚子里去,只要能压住胃里的那种虚空便好。 尽管饿,但腿脚毕竟多了些劲,陈叫山觉得自己不能这么枯坐着,越坐越饿,得走动走动,一来可以换换眼界,转移注意力,甭再瞎想胡琢磨;二来看能否寻到可以填肚子的东西,哪怕一截能咂汁的树皮,几片青嫩不涩口的树叶,或者,一只耗子。 月亮很好,照得到处一片白。陈叫山穿过石牌楼,向东而行,走不远,见一家铁匠铺门前,挂着一面大大的“铁”字旗幡,旗幡下围聚着六七个年轻后生,个个抄着手,或蹲或坐,围着一位老者,低声说话。听见陈叫山走来,转头看了看,又将围拢的圈子缩了缩。但陈叫山肚子越饿,耳朵却越尖,听见了他们的话。 “狗日的卢家,粮食多的是,熬的这啥粥,一天还就一顿,坑人哩么……” “不是这个理儿哟:卢家田地是多,可也遭了灾,人家的粮食,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咱跟人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人家给咱熬粥吃,仁义哩!” “是啊,人家真要那么心一横,啥也不给,你能咋地?” “叔,要我说,你这儿铁家伙多,挺称手,咱把卢家粮栈给抢个球子,咱人多,命贱,怕球哩?” “冷娃,胡说啥哩?你找死,我还没活够哩。你小子,长这么大,怕是没见过枪吧?”那位老者,将一个铁搭钩,用衣角擦了擦,举到眼前,朝上吹吹气,像手枪那般捏着,“枪,晓得不?眼睛一眨巴,一颗子弹过来,叭——你就寻你爹娘去了……” 几个后生摸摸脑门,将手抄得更紧了些,再不言语。 陈叫山走到一条相对僻静的巷道,干净,人少,便寻着一处避风的墙根,将褡裢当枕头,躺了下去。 天光渐亮,陈叫山被冻醒了,坐起身子,掐了掐耳朵根,确认自己还活着。一想到自己还活着,饿意随之而来,不禁在心底嘀咕:还是睡着了好,想吃啥吃啥,一醒,啥都没了。 前面一扇漆得油明放光的大门,“吱呀呀”一声开了,一位散披着头发,趿着鞋,对襟盘纽系得歪歪斜斜的女子,一扭一摆地走了出来。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小老虎枕头,边走边抚着,嘴里还哼着小曲儿:“乖蛋蛋,哎呀肉蛋蛋,你是娘的小心肝。裁下小花布,缝个小花衫,砍来小竹竿,做个小摇篮,拔撮小鸭毛,围个小帽檐……” 一位干瘦的老婆子,从门里赶出来,一把拽住女子,“二小姐,起赁早做啥,赶紧回屋。”老婆子死拉硬拽,女子却不为所动,照旧哼着小曲儿,老婆子跺脚叹气,“造孽哩,造孽呀……”悻悻地回去了。 几只麻雀在墙头上叽喳,小小尖尖的喙嘴儿,梳理着羽毛,有几只被同伴挤着,一蹦三跳,甚至打着滚地叫,煞是可爱。女子仰头望了望,笑笑,将手伸进小老虎枕头眼睛处的破洞里,枕头里全是白花花的大米,抠出一把,朝墙头丢去。枕头上的口子,一经抠大,白花花的大米,像一道小瀑布,便唰唰唰地朝下流泄。 米!白花花的大米! 巷道里的流民,嗅到了米的气息,疯狂了起来,争先恐后朝女子跑去…… 第二章黑犬 卢府北门所在的这条巷道,因距离放粥的石牌楼较远,且巷内无树遮荫,巷道本身亦窄,大多流民一般不选择在此处栖身。只是近几日,涌入乐州城的流民,实在太多,像一股大洪流,水满则漫,慢慢延伸,分流,才流到了此处。 尽管巷内人少,但全都朝一个目标涌去时,场面也颇为激烈热闹。在这年馑岁月,随时随地有人饿死的情势下,眼见着白花花的大米,那是怎样的一种欣喜,一种激动,一种亢奋,一种忘我?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缠过脚,双足正谓三寸金莲,即便正常走路,亦是左闪右摇,前颠后倚。而今看见大家奋勇向前,抢拾大米,浑然间,仿佛有如神力相助,竟也飞奔起来,步幅不大,步频却极快,小碎步疾速向前转换,颇似戏台上旦角亮相。 一位腰身佝偻的老汉,留着近似前清的辫子头,发际线至脑门顶的区域,与两鬓、后脑头发,截然不同,因之前以剃刀剃过,发茬乱冒,呈一个月牙形状。老汉所处位置,距离卢府北门相对较远,看见人们前去抢米,更是一步紧着一步地跑,跑得太急,一个踉跄,前扑下去,脑袋重重砸地,脑门上的月牙区域,登时被血染红。他用手一抹,满手满脸一片红,还想挣扎着起身,却似乎使不上力…… 陈叫山正犹豫着要不要也去抢米,忽然看见老汉摔倒,满头满脸的血,流个不停,急忙大步上前,将老汉扶在了臂弯里。 “叔,别怕别怕,忍着点儿啊……”陈叫山左右环顾,伸手抓来一把土灰,摁在老汉伤口上,又腾出一只手,将衣角撩到嘴边,咬住,“嗤”地一扯,撕下一块布,赶忙捂到老汉脑门上。 老汉脑门上的血渐渐止住,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搭在陈叫山肩膀上,疼痛之中,硬挤出一丝笑,问:“后生,叫啥名?” “俺叫陈叫山,山北陈家庄人。” “唔……好,好娃……”老汉仰面看着陈叫山的脸,后又将陈叫山的左手手掌,翻过来,一番端详。末了,老汉混浊的眼中,竟倏忽间闪出一种异彩,“后生,你是大贵之人,万人当中,难出你一人啊……” 陈叫山以为,老汉不过是随口说些吉利话,以示感谢之意,目前这境况,只要能活着,别饿死,已算祖宗保佑了。岂料老汉又说:“五官第一卜,掌中乾坤立,吉人当得天相助,无须赘言八字……” “叔,你是算命先生?”陈叫山见老汉此番言语,常人难以道出,便好奇地问。 这一问,老汉却反倒不说话了,喉结移上又移下,胸口起伏,长长地叹着气…… 陈叫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去问,如此,令老汉伤怀了。便说:“叔,我去拣些米咱来吃,你先躺着,别乱动。” 卢家二小姐被疯狂的流民,吓得几步退回了大门里。残损的小老虎枕头,被众人的脚,踩踏得难辨其色其形。一地的大米,星点狼藉,掺乎着灰尘,夹杂着脚印,升腾着尘烟。有人趴着,有人跪着,有人蹲着,用手掬,用嘴吸,用衣襟揽,用鞋子刮着米。 三寸金莲老妇,手捧一把连土带灰的米,眯着眼睛,嘴巴卷若小喇叭,轻轻吁气,手掌左翻右合,倒来倒去,像捧着一团火炭似的。待土灰被吹离了些许,将头埋进双掌之间,拱得鼻尖满是灰粉,嘴巴却咬嚼起来,凹陷的腮帮子,带动着一脸皱纹,横竖交错起来…… 陈叫山蹲下来,刚把几粒米放到手掌心,忽然听见“汪汪”几声,刚及转头,便见一只体型大如牛犊的黑犬,毛色油亮,其势如虎,从卢府大院里窜了出来,迅若霹雳! 众人听闻犬吠,惊慌万状,赶忙四下奔逃,有丢了鞋子的,有崴了脚脖子的,有惊吓得呆若木鸡,不知朝哪个方向跑的,场面乱如散蚁…… 三寸金莲老妇惊得瘫坐在地,双手乱抓,却移不了方寸之地。但黑犬却偏偏朝老妇扑来,一口咬住老妇的小脚,老妇又急又疼又惧,连连蹬腿,黑犬却死不松口!陈叫山见状,狠劲一脚,踢中黑犬下脖,黑犬甫一松口,陈叫山便将老妇一把拉起,扛在肩头,大步奔逃。 两腿终难赛过四腿,黑犬每扑上来一次,陈叫山便一个后扬脚,将其踢退一次,但黑犬终不退缩,反倒同陈叫山杠上了,死不回头,一路紧跟,陈叫山的裤腿,被黑犬撕扯成了条条绺绺。 老妇遭遇惊吓,昏了过去,陈叫山将她放在离算命老汉不远处,刚想站立起来,黑犬竟然一跃而起,前爪搭在陈叫山肩上,张开大口,朝陈叫山脸上咬来…… 陈叫山见黑犬极凶,犬牙狰狞,粉红色的长舌,几乎快要搭到自己面门之上,眼见躲也躲不过,避也避不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头朝下一低,猛地朝前一顶,结结实实地顶在了黑犬嘴巴上! 黑犬被陈叫山这一顶,一个后仰翻,重重跌在了地上。这一下,彻底激怒了黑犬,不顾陈叫山的连踢带打,直直朝前闯去,狠劲一口,死死咬住陈叫山的小腿,任陈叫山左摆右晃,拳打手抓,硬是不松口,陈叫山的小腿被咬得疼入骨内! 连日奔波,腹中饥饿的陈叫山,与黑犬一番激斗,此时感觉浑身的力气,好像总也使不出来!情急之下,索性躺倒在地,双臂死死箍缠住黑犬的脖子,一条腿狠命夹住黑犬身子,并张开嘴巴,在黑犬身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黑犬疼得松了口,陈叫山却用尽全身气力,紧紧箍着黑犬脖子,毫不松劲,越箍越紧!黑犬“呜呜”乱叫,嘴巴被箍得变了形,上嘴下嘴两相错交,粉红色的长舌无力地搭垂着,叫声愈来愈低,近乎哀鸣,后腿几欲蹬地逃离,却被陈叫山的双腿牢牢夹控,动弹不得。 陈叫山抱着黑犬,在地上翻来滚去,滚过几番,渐渐停了下来。黑犬压在陈叫山身上,油光明亮的躯干,几乎将陈叫山全然覆盖住了。 人犬绞缠,难分难解,这一幕令所见之人,皆是惊愕不已,呆滞而无措。 陈叫山的两手两腿都松开了,却再不见黑犬挣扎,像一张软塌塌的毛皮毯子,静静地搭在陈叫山身上。算命老汉捂着脑袋,走过来,壮着胆子,在黑犬脊背上轻拍了一下,见毫无反应,用手一拨,黑犬双眼紧闭,脖子软兮兮地耷拉着,死了…… “后生,后生……”算命老汉见陈叫山躺在地上,闭着眼,一动不动,连忙轻唤,伸手探探陈叫山鼻息,还好,气息虽弱,但游丝轻动,尙算匀和…… 算命老汉顾不得自己的伤口了,将手从脑门上取下,右手并作横掌,轻按于陈叫山前额,左手张作虎口,下面四指,托着陈叫山下颚,大拇指则掐住陈叫山人中,右手轻轻抚按,左手微微下掐…… 大黑犬瘫软在一边,阳光下照,从一处看去,毛皮黯然,从另一处看去,却是光亮刺眼,使人疑心这是个从天而降的妖魔一般。不远处,有几人窃窃私语,过一阵,全都腾地站立起来,高吼一声:“吃狗肉,吃狗肉喽——” 这一声喊叫,又似蚂蚁窝里投下一石子,众人顿时朝这边涌来,其情其景,相较之前抢米时,更为壮观。有几人边走边挽袖子,甚至在身上摸索,寻找着可以杀狗剥皮的称手家伙…… “呯——“一声尖锐的枪声,在这个死气沉沉,静静寂寂的清晨,听来尤为刺耳!枪声自卢府大院传出,越青砖高墙,沿笔直窄仄的巷道,声波传荡,环环传递,生生送进每个人的耳膜之中,如一只锐利的钩子,钩挂住人们的神经,若一粒催魂的丸药,迷怔住了人们的感觉。那些扬言要吃狗肉的人,瞬间被施了定身法,泥塑木雕般,再难迈出半步。 在所有人都呆若木鸡,茫然无顾时,陈叫山却缓缓睁开了眼睛。这一声枪响,在他听来,遥远得似如万古传来,切近得又如枪口对着他的耳朵抠动的扳机。 陈叫山自小跟随父亲打猎,父亲装的火铳子,笨重异常,枪膛里塞满钢豆子、石渣子、铁蒺藜,一枪打出,扑散出一大片,体大如野猪、狗熊者,灵巧如黄羊、麂子者,迅捷如麻兔、鹞子者,皆能一击而中。火铳子发出的声响,木木的,沉沉的,重重的,不脆,不亮,但一般人听见,常被震得眼冒金花,孩童们见着这大家伙,往往会下意识地将耳朵捂起来。可陈叫山不怕,一听见这声响,脑中立时想到的,是又有野味吃,乐不可支,喜不自禁哩。 父亲由此发现:陈叫山的胆子大于常人。 在山里打猎时,陈叫山将袖子挽得比父亲还英武,大步开路,大摇大摆。遇到夏天,林木繁茂,猎物躲藏其间,不易发现,便需要有人“叫山”——大吼大叫,咋咋呼呼地弄出些响动,逼得猎物现形,以便对之射击。陈叫山完成起此项工作,极为出色,浑然不惧,哪怕前方卧着一头猛虎,该喊照样喊,该吼还是吼。由此,父亲将他的官名,起作了“叫山”。 陈叫山刚从地上坐起来,便见一位留着中分头的男人,手拎一把盒子炮,领着七八个身穿黑绸衫、灯笼裤的彪形大汉,凶神恶煞,气势逼人地朝这边走来。 中分头男人走到黑犬跟前,将盒子炮朝腰带上一别,扑下身子,摸摸黑犬,确定黑犬已死,居然嚎啕大哭:“宅虎,宅虎啊,你死得好惨……” “谁?谁杀了宅虎?”中分头男人带着哭腔,歇斯底里地吼着,环视众人,脸上淌着泪,却像要吃人的恶魔一般! 众人纷纷看向陈叫山。 两个彪形大汉,将陈叫山从地上架起来,中分头男人甩开额前的长发,吸吸鼻子,抹了一把眼泪,拔出盒子炮,死死抵在陈叫山太阳穴上,“妈的,老子让你抵命……” 第三章卢府 中分头男人将枪抵在陈叫山的太阳穴上,由于用力太大,且中分头男人情绪又极为激动,执枪的手有些颤抖,直将陈叫山太阳穴抵得起了皱皮。 巷道中的那些流民,方才听见枪声,已被吓得腿肚子发颤,而今看见这捏在手里的真家伙,更是愣怔不已。 陈叫山侧头看着瘫在一旁的黑犬,一脸的平静表情,牙根一咬一切,带动着太阳穴一鼓一凸,加之汗水的浸润,使得中分头男人的枪头有些打滑,由此,中分头男人的情绪愈发激动了,“哪里来的土孙子,敢在卢家撒野,敢杀卢家的护家犬?你就是有十条命,百条命,都他妈赔不上……” 算命老汉此时开了口,“先生,莫激动,莫激动……他杀你卢家爱犬,我们都是亲眼所见,这事儿赖不掉。天地万物,皆有灵性,你卢家痛失爱犬,情至所悲,老夫虽为贱民,亦能感同身受。可是,爱犬既已归西,便是将他就地打死,看似一命了了一命,可你家爱犬,终也无法复活了呀……” “老土孙,哪儿轮到你在这儿掰掰扯?”中分头男人拧转脖子,瞪着算命老汉,“再他妈瞎咧咧,老子先把你给崩喽!” 算命老汉淡然一笑,“若老夫以贱命一条,能平复你卢家痛失爱犬之悲痛,善莫大焉!古语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命贱命贵,岂有定数?就算老夫一死,你仍不解恨,再将这位后生杀了,倘若还嫌不够,将我们这群流离失所,来乐州讨活口的贱民,再杀十个八个百来个……杀过一番,你卢家爱犬,便能须臾之间,就地复活了么?显然不能!反倒说来,你卢家放粥济民,上解天困,下救地灾,中得人心,功德流芳,万年流传!而滥杀一通,岂不是功德尽丧,恶名昭著,上不遂天恩,下不和地福,中不止人言?” “你……”中分头男人一下跳将起来,将枪头从陈叫山太阳穴上抽离,对准算命老汉。算命老汉倒是坦然,似嫌枪口太远,直接将脑门的月牙区域,主动挨到了黑洞洞的枪口上,“我且先上路,了此残生,正得快哉,来吧,动手开枪吧!” 这时,三寸金莲老妇坐起身子,已然知晓事之发展,迈动三寸金莲,忍着被黑犬所咬之痛,颤颤巍巍走来,“扑通”一下,跪倒在中分头男人脚前,老泪淋漓,“这位少爷,求你赏些吃的吧,吃饱肚子,你把我杀了也成,当个饱死鬼,总强过天天捱光景饿肚子呀……” 此话一出,有个别先前发愣怔的流民,竟也纷纷跪下,一起哀求,“赏些吃的吧,做个饱死鬼……” 那几个身穿黑绸衫、灯笼裤的卢家壮丁,何曾料到会是这般情形,一个个显得手足无措,面面相觑。中分头男人更是有些慌神,不知如何是好,撇撇嘴,鼻孔里喷出几股凉风,略一沉吟,喊到:“将这土孙给我带走!宝子,把宅虎背上……” 中分头男人领着一群家丁,押着陈叫山,背着黑犬,愤愤离开。走过几步,中分头男人又吐出一口浓痰,砸在算命老汉和三寸金莲老妇身前,“一群土孙玩意儿,回头看老子怎么办制你们……” 陈叫山被一众人架着,迈过高高的门槛,一面照壁,迎于前方。照壁青砖砌底,青瓦搭就檐盖,白玉石栏,一圈而围,麒麟居上,奋首扬爪,祥云滚滚,瑞气腾腾,刻雕细腻,层次分明,气象高古,意蕴万千。 过照壁,朝西拐,青色条石铺就一条大道,平平整整,光光净净,阳光折照,金箭四射。大道两侧,有一顺排石狮,基座高擎,威武不凡,雄狮舞绣球,母狮抚小崽,情态乖觉,体势逼真。石狮间隔之段,有细竹纤纤,簇花团团,假山群立,鱼缸连绵,鸟笼悬垂,藤蔓流转。一些光着膀子的长工,挑着一桶桶水,往来穿梭,浇灌着奇花异草。 至石路尽头,朝北而去,是一条长廊,折转延展,幽韵怡然,红柱碧瓦,雕梁镂檐,一连串的廊画,皆是工笔细描:孔子盘坐论道,亚圣列卷疾书,老子骑牛出关,达摩一苇渡江,章法师造化,布白得天然,款印清雅,其境悠远。 刚出得长廊,忽有一大群女人涌了过来,高矮胖瘦,各有各异,花花绿绿,一律旗袍,胭脂、水粉、香水、头油的混合气味,登时弥漫而来。见着瘫软似泥的黑犬,她们扭动腰肢,摇着****,抽出一方方手帕,乌发抖散,云鬓扑颤,抹着眼泪,尖呼细叫,“宅虎啊,你死得好惨……有你看家护院,保我卢家平安,哎呀呀,宅虎,还没顾得上给你喂饭,说一声去了就去了……哎呀呀,宅虎,我们这些阳世的人,活着还有个什么好?哎呀呀,宅虎呀……” 几位身穿青衣青裤的丫鬟,从远处走了过来,怀里抱着一卷卷的白布,家丁们接过一卷,将黑犬尸体缠裹一番,放在了两个拴马桩之间的空地上。 陈叫山被家丁押着,来到一间大屋前,由于外面阳光灿亮,屋内光线略暗,一瞬间,陈叫山感觉有些晕眩,似乎啥也看不见。正迷糊间,被一个家丁猛然一推,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抢了三四步,才站稳身子。 待略略适应,陈叫山方才看清四遭。此处正是卢家老爷的会客大厅。大厅铺设水曲柳地板,木纹顺溜,拼接考究,被人擦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左墙悬挂着一排斗方镜屏,乃是十八罗汉图,一律泼墨笔法,似像非像,乍看觉奇,愈观愈真。右墙则是一超大横幅卷轴,将黄历节令等等元素,用一幅画的形式,融汇于一,有春柳吐芽,夏荷亭亭,秋菊傲霜,冬梅竞雪,牧童骑牛,渔人撒网,农人挥镰,牧者放羊,清明扫坟茔,端午插艾蒿,中秋食月饼,冬至包饺子,腊月二十三,灶头敬比干,十五元宵夜,灯笼高高悬……八张铁梨木太师椅,分列左右,一对珐琅彩长颈高瓶,内插孔雀七彩尾翎,各置屋角对称。中堂正中,悬挂姜子牙垂钓待贤之画,两侧辅以小篆对联:“水广自源山崇积壤,圣生乘运贤出应期”。 卢家老爷其胖无比,一对大耳朵,肉肉乎乎,两瓣肥厚唇,大大豁豁,酒糟鼻,垂袋眼,光头明亮,寸草不生,大肚溜圆,赛比弥勒,短脖,宽肩,壮膀,粗腿,大脚。穿一身象牙色绢丝宽体袍衣,坐于一把楠木大靠椅之上,左手端着弯脖扁腹宜兴紫砂壶,右手盘着保定府灯笼狮子头核桃。由于天热,后颈窝的一道道皱褶,不时地有汗水冒出,两个丫鬟分列左右,一人执鹅毛扇,一人拿白毛巾,而他自己,则泰然若佛,双眼微眯,待陈叫山被人押了进来,也不曾抬头一瞥。 中分头男人微微欠身,“爹,人带到……” 那位叫宝子的家丁,形如铁塔一般,厉声对陈叫山吼到,“给我家老爷跪下,跪下!”见陈叫山不屑不理,用手抓着陈叫山肩膀,硬朝下按,陈叫山故意将腰杆挺直,肩膀用力上撑,对抗着宝子的狠力。宝子见陈叫山这般力大,一脚蹬在陈叫山腿弯处,陈叫山未曾防备,且小腿本就被黑犬咬伤,猛地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但转瞬之间,两手撑地,又腾地站了起来,腰杆比之前挺得更为笔直!中分头男人一下怒了,拔出盒子炮,袖子两抖,便要举枪对准陈叫山! 卢老爷打了个响响的饱嗝,像秧田里的青蛙鸣叫一般,一声而出,众人皆楞。陈叫山唇角微微一弯,眼中尽是不屑,“一跪天地,二跪祖宗,三跪父母,四跪至亲,五跪恩人,六跪亡人,俺,凭啥跪?” 中分头男人和宝子正欲发作,卢家老爷却说话了,“后生,肚里没粮食,嘴上倒利索……行了,愿站站,爱咋咋。”陈叫山脑袋高高抬着,低低哼了一声。 “听这腔口,你是山北人?”卢老爷吸一口凉茶,以袖口抹抹嘴巴。 陈叫山并未张嘴,只以鼻子应了一声。宝子见陈叫山这般傲然,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恨不得一步上去,给陈叫山一顿老拳!卢老爷却将茶壶放下,从椅子上走下,踱着方步,手里“咕噜咕噜”地盘着核桃,走到陈叫山跟前,从头到脚打量着陈叫山。看到陈叫山小腿上的伤口时,手里的核桃,忽地静止了一下,末了,方又接着“咕噜咕噜”地盘玩了起来。 “我且问你,你在山北,听说过我乐州卢家么?听说过我卢家的护院神犬宅虎么?” 陈叫山幼时,常去镇子上给爹打酒,窜到茶铺里听人聊天谝闲传,偶尔听闻过乐州卢家。然而,仅是听过而已,至于卢家有良田百亩,钱庄,货栈,商铺,客店,不计其数!卢家的船帮,扬帆于凌江之上,挥桨于秦楚之间,浩浩荡荡,樯橹万千,将乐州出产的菌菇、姜黄、牛皮、天麻、杜仲、元胡、肉干、鬃刷、棕箱等等物品,远销大江南北,又将凌江下游地区出产的丝绸、瓷器、盐巴、白糖、洋碱、洋火、洋布、玉器、香料等物,转运乐州各处,并行销西南、西北……陈叫山则未知点滴。 至于卢老爷嘴里的什么“护院神犬”,陈叫山之前闻所未闻,现在也觉得不足挂齿,不值一提。 于是,陈叫山胸膛起伏着,一并回答三个字,“没听过!” 中分头男人露出鄙夷神色,牙齿磨来咬去,眉角上杀气毕现,恨不能将陈叫山顷刻间撕成碎片,“穷土孙,眼拙耳浅,晓得个巴掌大的天。告诉你,你们一家老小吃用一年,也不抵我家宅虎一月的饭食钱……今儿不把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就难解我心头之恨!” 卢老爷将核桃转到左手握着,腾出右手,伸进后衣领子,挠着痒痒,一束光柱射进厅堂,他右手上的翠彩扳指,闪耀着奇异流光,晃得陈叫山有些眼晕。卢老爷痒痒挠得惬意,嘴巴一歪一歪,“说吧,上路之前,有啥念想,都说说,我卢家全都遂你。一十八年后,你再做个有种的山北好汉……” “没啥念想!尽着好吃好喝的,给俺来一顿,吃饱了,喝足了,随你上枪上刀,俺陈叫山要是眼睛眨巴一下,嘴里哼哼一声,就妄称了俺爹给俺起的名儿……” 第四章厨夫 中分头男人乃是卢家大少爷卢恩成。 卢恩成自小诗书读不进,算盘学不精,下地没力气,上船没胆子,架鸟遛狗逗蛐蛐,牌九麻将掷骰子,倒是一样不落,样样猴精。卢府上下,惟他与黑犬相处最为亲密,赶庙会,进赌场,逛窑子,下馆子,黑犬与他形影不离。整个乐州城,男女老幼看见这一人一犬,打老远,便是能避则避,可闪尽闪,生怕卢恩成身上哪个弦不对,瞅谁不顺眼,一声吆喝,黑犬那巨身獠牙,扑咬而来,谁人可敌,哪个敢挡? 卢府中人称黑犬为宅虎,并非信口叫起来的,倒自有一段缘起。 卢家祖上,靠撑船摆渡起家,年复一年,日渐强大,拥有了威震一方的卢家大船帮。古话讲,骑马行船三分险,一将功成万骨枯,靠船干营生,依水做买卖,少不了许多的事故。暗礁,险滩,枯水,急汛,狂风,冰雹,解缆,扬帆,抛锚,搁浅,抑或棒客匪患,军阀战乱,江湖异帮,武林杂派……随便哪一样,稍有处之不慎,便要闹出人命来。卢家船帮的人手,换了一茬又一茬,孤魂野鬼自是多了一个又一个。 三年前,卢家老爷卢福海,常被一个噩梦惊醒,吓得捂紧棉被,仍是冷汗直冒。梦里,那些卢家船帮的亡灵们,一个个地涌进了卢府大院,向卢福海哭诉索魂,卢福海东躲西藏,上窜下跳,可总也避不开那些飘忽的鬼影……奇怪的是,随后日子里,卢福海的夫人卢严氏,也做了类似的梦,紧接着,二太太谢菊芳,三太太蒋素芹,也连着做起了噩梦,梦中之境,大同小异。卢家二小姐卢芸香,听闻此事,并不信邪,可有一回夜里起来小解,忽然听见有院里有异响,谁也不晓得那天晚上,她究竟看见了什么,撞到了什么,但自此之后,二小姐卢芸香便变得神经兮兮,异于常人了。 为此,卢家遍请高人,做法事,撒灵水,贴符条,镇桃木,画钟馗,均是不灵验。后来,自昆仑山云游而来的一位奇人,声称:在乐州城方圆十里范围内,只要能寻到一只通体黑色的狗,将此狗捉来,养于卢府大院,一切邪梦异象,皆可消解,永不再复…… 卢福海派人四下查看,但凡养狗之家,一家也不落下。几天之后,在一余姓人家发现了一只全身黑亮,无一根杂毛的狗。卢家人道出原委,付了整整一百大洋,将黑犬卖了回来。 黑犬进了卢家,果真应了奇人之言,邪梦异象,再未出现,二小姐卢芸香,在众人看来,也变得正常了。 卢家所有人,视黑犬为神,小心侍应,精心喂养,并称其为“宅虎”,意即“镇宅之虎”。后来,日子长了,宅虎体大如牛,凶猛异常,大家对其敬畏三分,生怕稍有不慎,被其狠咬一口,至于辟邪镇宅之往事,渐渐便淡漠些许。尤其夫人卢严氏,看到儿子卢恩成不学无术,耀武扬威,与犬伴行,飞扬跋扈,更是恨铁不成钢,愤玉不成器,忧心连连,唏嘘不已…… 今儿一大早,卢恩成因头夜里醉酒,贪床未起,半迷半醒间,隐隐听见妹妹卢芸香大呼小叫,宅虎狂吠不止,以为是这疯丫头又在逗宅虎玩呢。后来,宝子赶来报告,卢恩成翻身而起,不问青红皂白,摸出盒子炮,先朝天开了一枪,为自己壮了壮胆子,而后,才火急火燎地赶到外面查看…… 现在,宅虎没了,最悲伤者,最恼怒者,最痛恨陈叫山者,卢恩成是也! 听了陈叫山赴死前之遗愿,卢恩成心中虽不悦,恨不能立时将其一枪打死,但老爹都应承了此事,怎好辩驳?拿眼角的余光,恨恨地剜了陈叫山一眼,带着宝子一伙人悻悻离去了。 陈叫山被关进西内院一间码着破损农具的小屋里。卢老爷遂派人通知伙房准备“断头饭”,预备“上路酒”,要求是,尽着伙房里最好的东西,用心做,依着山北人的口味做。 伙房的厨夫们,明白了这一顿饭的特别之处,心情颇为复杂。平时,卢恩成领着宅虎,四处招摇,不可一世,他们极为看不惯,但嘴上脸上不敢流露一星半点,还得每天为宅虎精心准备饭食,不敢有丝毫差池。 有一回,新厨夫毛蛋在做肉米豆腐时,将一块豆腐遗忘在了案板下层,待到记起时,荷叶里包着的豆腐,已经有些发酸了。毛蛋是穷苦佃户家的孩子,自小懂得“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道理,不禁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暗骂自己粗心,浪费造孽哩。一琢磨:人不能吃,狗吃了终归不浪费。于是便将酸豆腐,加上肉米、小葱、木耳、胡萝卜丝儿,做得颜色丰富,漂漂亮亮,盛在了一个青花瓷盘里,端给了宅虎吃。宅虎是何等娇贵的胃,何等敏感的嘴,吃了两口,便不再吃了,用嘴巴拱翻了瓷盘,狂吠不止。卢恩成感觉奇怪,赶来一瞧,遂去责问厨房,毛蛋从来就撒不了谎,照直说了。结果,卢恩成为了给毛蛋长记性,不但踹了毛蛋一个大马趴,还让宅虎在酸豆腐里撒了半泡尿,逼着毛蛋吃! 厨夫们眼瞅着这情形,恨得牙痒痒,可谁敢乱说话?卢恩成是卢家唯一的少爷,底下是三个妹妹,续传香火,仅此独苗,他想要天上的星星,卢老爷怕是都得忙着去寻长梯子哩…… 现在,这恶物总算走了,可这杀狗之人,也要吃断头饭,饮上路酒了。 念起诸般往事,毛蛋做起这顿饭来,格外上了心,似乎是在为一位英雄好汉做饭,在为一位恩人侠客做饭。于是,肉要厚膘的,不要软皮的,鱼要现杀的,不要风干的,蒜要紫皮独瓣的,不要白皮多瓣的,姜要老辣的,不要欠火候的……平日里做菜,哪怕是一截黄瓜头,半块白菜帮子,毛蛋也绝不浪费掉,而现在,毛蛋则不管不顾这些了,只想着将饭菜做好,让这位好汉吃好。甚至,毛蛋觉得:好汉的胃口再大,一个人敞开了吃,又能吃多少?端到台面上的饭菜,自然不可能太多,自己若是不浪费掉一些,似乎就有点对不住即将上路的好汉,而自己越是浪费一些,就越是表达了对好汉的敬意,身为一个小小厨夫,自己所能做的,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呢? 毛蛋正满怀心事地做着菜,伙头魏长兴从外面走了进来,瞧见毛蛋这大刀阔斧的架势,一下生气了,伸出手指,在毛蛋后脑勺上狠劲弹了一下。毛蛋不用转身,就知道是师父魏长兴,因为这一手“爆敲栗子“,是师父的专用绝技,学厨时,自己没少吃这“爆敲栗子”,那滋味儿熟悉得很哩。 “师父……”毛蛋放下菜刀,用手边揉后脑勺,边嘟噜着。 “你娃,是不是想娶媳妇了,憋得慌,有劲儿没处使,拎着菜刀在案板上撒欢哩?”魏长兴从案板旁的竹篮里,捏出半根有黑疤的胡萝卜,一下伸到毛蛋鼻子跟前,“瞅瞅,你老人家瞅瞅,这萝卜不能用了么?”说着,将胡萝卜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嚼了起来。 “师父,你……”毛蛋想阻止师父,要知道:那竹篮里,装的全是洋芋皮、鱼鳞鱼鳃、菜根、烂菜帮、葱须、鸡蛋壳等等垃圾,可师父腮帮子两动,半根红萝卜,眨巴眼工夫就咽进肚里了。 “嚯,真看不出来啊,你娃吃上稳当饭,这才几天,一下就变成个干净人儿了?”魏长兴一脸鄙夷地说,“你娘坐门墩上,用镰刀削流黑汤的烂红苕,把大拇指削断了半截,缝缝补补连个针都捏不成,你还记得不?你爹翻墙去捡张屠夫家的猪蹄壳,被张屠夫提着杀猪刀撵,一脚踏到茅坑里,身上的屎尿味儿,半个月都没散,你还记得不?这会儿你倒斯文起来了?干净起来了?还真把自己当卢家伙房的大厨了?我现在把这竹篮丢街上去,保准抢得闹出几条人命哩,你信不信?” 毛蛋被师父训得满脸通红,脑袋几乎要钻到裤裆里去了。伙房的几位厨夫,都理解毛蛋的心情,便过来向魏长兴求情,并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曾经的酸豆腐事件,身为伙头,魏长兴事后尽管骂毛蛋“活该,吃屎都活该!”但心里边,那叫一个疼啊:魏长兴无儿无女,毛蛋是他最疼的一个徒弟,这娃太老实,太死心眼,吃了这么大的亏,可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啊…… 魏长兴近来主要负责放粥,伙房里的日常工作,他一概不管,做这顿断头饭的事儿,当然也就不知道了。几天不见毛蛋,魏长兴怪想得慌,便想来看看毛蛋,这一看,倒先把毛蛋训了个样样有。 听了众厨夫一番解释,魏长兴心里又是一疼,便下意识地朝毛蛋后脑勺上望去,判断着自己刚才是否下手太狠了些。为了掩饰自己这种心疼,索性又朝毛蛋屁股上踢了一脚,恶狠狠地大吼一句:“去,把我的围裙拿过来……” 魏长兴亲自动手择菜,洗菜,切菜,该发泡的发泡,该腌制的腌制。 毛蛋坐在灶头前扯风箱,看着魏长兴忙碌的背影,风箱扯着扯着,眼泪就下来了。其实,他心里最了解师父,知道师父心里边最疼他!想到这些,眼泪竟止不住,越流越多…… 魏长兴正用漏勺捞木耳,一转头,瞥见毛蛋脸上的泪,漏勺一下停在半空,他自己的鼻子也感觉酸酸的,眼角痒痒的。索性放下漏勺,走到灶头前,操起烧火棍,在灶膛里一阵乱捅,“这娃咋比猪还笨呢!火是咋烧的,烟子整这么大,你也不嫌熏得慌……” 毛蛋本想将眼泪赶回去,听见师父的话,眼泪越发赶不回去了,装着捂住眼睛,“师父,我眼睛熏得难受,我去井上洗把脸……” 魏长兴使出看家绝活,做出了八菜两汤,又不嫌泼烦,蒸了一笼花馍,并从地窖里抱出了一坛陈酿丰乐桥酒。平日里负责送饭的两个丫鬟,却都说来了身子,腿软,送不动。几位厨夫,你看我,我看你,有说肚子疼要拉稀的,有说不小心切菜把手弄伤的,也有开玩笑说,晚上给老婆多缴了几斗粮,脚酸腰虚膝盖疼的…… 好嘛,敢情都嫌这趟饭送得晦气啊!魏长兴略一叹息,抓过扁担,准备自己亲自挑过去。毛蛋一把抢过扁担,“师父,我跟你去!” 第五章救人 毛蛋挑着扁担颤颤悠悠,一头是食盒,一头是蒸笼,两边的重量不太一样,挑起来有些别扭。s。好看在线>为了不使师父看出自己的别扭,毛蛋胳膊上暗暗使劲,肩膀上交替来发力,并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师父边走边低声聊着天。 “师父,这么多菜,那个人能吃完不?” “一样来几筷子,图个嘴广……” “那这花馍是不是蒸的有点多?他吃不完剩下的,估计没人吃,只能扔了。” “没人吃我吃。咋的,是馍里有砒霜?” “师父,你说,到时候给那人定个啥罪名?” 魏长兴抱着一坛子丰乐桥酒,看了毛蛋一眼,没说话,继续走路。 “我是说,把人处死,总得有个罪名吧,公堂上都是这么弄的。总不能定个杀狗罪,让人给狗抵命吧?” “你小子媳妇还没娶,力气咋还短了呢?挑个挑子,瞧把你气喘的,不行我来挑。”魏长兴故意岔开了话题,有些话,他不想明说,也不方便明说,免得让毛蛋心里觉得别扭:卢家杀个人,还需要定哪门子罪名?一颗子弹,一个坑,了事。万一有脑袋不开窍的人,告到官家去,卢老爷写个帖子,请县上办案的人,来卢家吃个饭,送客的时候,再塞点响货啥的,哪怕天大的事儿,也一准了了。在乐州,这种脑袋不开窍的人,以前有,现在越来越少了!可叹毛蛋这娃,做起菜来挺机灵,一点就通,怎么想起事儿来,就成了榆木脑壳了?唉…… 两位在西内院把守站岗的家丁,耐不住这火辣辣的太阳,蹲在门楼下不足一尺宽的阴凉地儿里,百无聊赖。听见脚步声,赶忙站起身来,站得端端正正。 魏长兴和毛蛋刚转过墙角,其中一位家丁,连忙冲着魏长兴微微欠身,“哟,魏头,你来啦……”魏长兴将酒坛子单手抱着,腰杆挺直,笑着应到:“大头,二虎,辛苦了哈!”那位叫大头的家丁,赶忙回应“魏头辛苦”,另一位二虎,则引领魏长兴和毛蛋朝里走去,边走边从屁股上摸出了房门钥匙。 房门打开,屋内光线极暗,三束阳光穿射进来,浮尘在光柱里幽幽暗动着。陈叫山枕着一个破筛子,头朝里睡着,光柱射到他絮絮条条的裤腿上,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腿,一骨碌坐起,用袖子搭着眼,打量着来人。 魏长兴登时一怔:这不是昨天那位拿着筒瓦吃粥的后生么? 陈叫山看着魏长兴,也立时一愣:这不是那位站在石牌楼下,拿着大铁勺分粥的胖老汉吗?嘴唇厚实,肚子滚圆,不是他还能是谁…… 毛蛋眼尖,一下便看出师父和这位杀狗好汉认识,没准两人还有交情呢!将挑子放下后,毛蛋故意将扁担横着一转,假意是要将扁担靠在墙边的一辆破风车上,扁担头却从二虎的鼻尖上,差着半寸,绕了过去。二虎身子朝后一仰,躲过了,见毛蛋将扁担靠好后,揭开食盒的盖子,准备朝外取菜,便说了句“魏头,你们忙着”,退身出去了。 陈叫山和魏长兴两相对望,就那么站着,两人都没一句话。毛蛋一琢磨:兴许这位好汉是忌惮我的存在呢,所以不便讲话,嗯,我应该先将身份表明了。于是,对魏长兴说了句不咸不淡的话,“师父,这菜还热乎哩……” 毛蛋将所有菜都摆到了一个旧板柜上,又将蒸笼里的花馍,连着蒸布一下拎出来,摊在菜中间,顺脚一勾,将一个破木斗挪过来,弯下腰,吹吹木斗上的灰,将木斗朝陈叫山站的地方推了过去,示意这木斗可以当凳子坐。 毛蛋见师父和这位好汉都一句话不说,自己也不好插嘴说什么,便从师父怀里接过酒坛子,一下下地抠着坛口上的封泥。酒坛启开了,毛蛋从食盒里取碗,忽然间一顿:是取一个碗呢?还是两个,三个? 魏长兴伸手抓过来两个碗,分列两处,抱起坛子,将两个碗倒满酒,端起一碗,朝陈叫山跟前一呈,“来,后生,喝一碗!” 陈叫山接过酒碗,眼帘垂下,看着酒影里自己的模样,举碗,仰头,抬肘,“咕咚咕咚”两声,一大碗酒顷刻喝光,以袖子抹了下嘴巴,伸手抓过一个花馍,一下塞进嘴里,将腮帮撑得滚圆无比…… 魏长兴看着陈叫山狼吞虎咽的吃相,想起昨天在石牌楼下放粥,初遇这位后生时,自己说的那句——“我看你娃牛高马大,模样也生得体面,一准将来能干大事,饿死了可惜啊!”,鼻子便有些发酸:饱,这下是彻底吃饱了,再也不用担心饿了,永远也不会再饿了…… 魏长兴抱过坛子,为陈叫山又倒满一碗,自己则抓起另一碗,大口大口地朝嘴里倒酒,喝得胸前湿了一大片。 毛蛋轻轻地扯了一下魏长兴的衣角,他知道师父的胃不好,喝这般猛,容易呛着胃。魏长兴将酒碗放下,却对毛蛋说,“走吧……” 待二虎回来锁好了房门,魏长兴将手搭在二虎肩上,问:“啥时候我们来拾掇东西?”二虎不是瓜娃,一听就明白这话是问陈叫山具体啥时候上路,便回到:“老爷说是明儿丑时。” 毛蛋跟在魏长兴后面,慢腾腾地走着,忽然见师父捂着嘴巴,一拐身朝茅房跑去,赶忙跟了过去。 魏长兴蹲在茅房里,哇哇吐了半天,却啥也没吐出来,毛蛋便为师父不停地抚敲着脊背。魏长兴站起来,踮着脚尖,朝茅房外四下探看了一圈,又蹲了下来,对毛蛋说,“毛蛋,你去趟藏经寺,把夫人请回来。只有夫人回来,这后生才有救……” 毛蛋一听这位杀狗好汉有救,心里一喜,转瞬又面露难色,“卢家这么多人,夫人都未必认识我,我……” “哎呀,我说你这榆木脑壳啊,得用板斧开哩!你和杏儿认识不?杏儿和禾巧认识不?” 杏儿是卢家布衣房的丫鬟,禾巧是夫人卢严氏的贴身丫鬟,两人是一个村出来的,亲如姐妹!去年元宵节,卢家前院办赏灯猜谜会,毛蛋感觉一个灯谜好似自己以前见过,便成竹在胸地去揭谜条,岂料胳膊刚伸到谜条前,杏儿却一把将谜条抢了过去。毛蛋不服气,说杏儿揭了也是白揭,肯定猜错,领不了赏钱。杏儿急了,便问毛蛋猜的是啥,毛蛋偏不说,认为杏儿是故意套他的谜底哩。后来,禾巧走了过来,问明情况,分别悄悄听了毛蛋和杏儿的谜底,两人还真猜的不一样。于是,毛蛋和杏儿打赌,结果,倒是毛蛋猜错了。杏儿趾高气昂地问毛蛋,“赌输了,你赔个啥?”毛蛋说赔一朵白莲花,杏儿和禾巧都笑了起来,说正月十五哩,哪儿来的白莲花?毛蛋便让杏儿和禾巧在前院稍等,风风火火跑到厨房,三下五除二,用萝卜刻出了一朵以假乱真的白莲花…… 自这以后,杏儿没事儿总往厨房里跑,毛蛋呢,衣服老是破,三天两头地跑到布衣房,找杏儿补衣服…… “师父,那位杀狗好汉,跟你……认识?”毛蛋贴着魏长兴耳朵悄悄问。魏长兴摇摇头说不认识。“那咱为啥救他?”毛蛋又问。 魏长兴抠下茅房土墙上的一块土疙瘩,捏在手里,揉了揉,然后突然给毛蛋来了个“爆敲栗子”,生气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道理赁简单,还问啥?” 毛蛋去布衣房找杏儿时,布衣房的院坝里,晒着红红绿绿的被面,杏儿拿着一根竹棍儿,在这被面上敲一阵,在那被面上打一下,又黑又亮的大辫子,搭在青碎花衫子上,随着她身体的抖动,一长一短地跳,辫梢上的绳结,就像只欢快的红蜻蜓。 毛蛋蹲在墙角,学了几声布谷鸟叫,见杏儿毫无反应,便拣了块小石子,朝杏儿脚下扔去。杏儿转过头来,见是毛蛋,脸一沉,“你是谁啊?我这儿正忙着哩……”毛蛋一脸堆着笑,四下看了看,几步跑过来,一把将杏儿的手捏住了。杏儿甩了两甩,没甩掉,毛乎闪闪的眼睛,狠瞪着毛蛋,“这是肉长的,不是菜刀把,冷劲赁大,要捏死人啊?” “杏儿,别生气了。这阵子,我师父放粥去了,厨房里破事儿多得很,忙不过来哩!所以……所以就……” 杏儿趁着毛蛋的手稍一松劲,一把将手抽离,“那今儿就空了?不忙了?” 毛蛋想凑到杏儿耳边说话,头刚凑过去,杏儿甩手一打,“又吃蒜了,真难闻!”毛蛋尴尬地摸摸脑门,压低嗓门说,“这回找你有天大的事儿哩……” 杏儿听了毛蛋一番细说,眉皱着,眼珠子左右转动,“按说这事儿……夫人一说话,肯定能成。听禾巧说,夫人现在顿顿吃斋,天天念经啊烧香啊,一天到晚,手上那珠子数个不停,最听不得这杀啊死啊的……”说到这儿,她睫毛一低,复有挑起,盯着毛蛋的眼睛,“可这事儿要是让大少爷知道了,那咱以后日子难过哩!再说,夫人这几天在藏经寺祈雨,要她专门回来一趟,咱咋说呢?“ 毛蛋顾不得那么多,便说:“我跟你去藏经寺,你跟禾巧说,禾巧再跟夫人说。禾巧最聪明,嘴巴又最会说,一准能成!” 藏经寺在乐州城西十二里处,倒不算远,但为了抢时间,毛蛋和杏儿从卢府后门出来后,魏长兴却早将一辆马车,准备停当,只待出发。 毛蛋平时常驾马车出外采买,驾车技术十分熟练,扶着杏儿在车厢里坐稳后,将车帘放下,只用鞭头,在马屁股上端端那么一捅,喊了声“嗨嗨……驾——”枣红马便立刻扬蹄飞奔,直去藏经寺…… 第六章诵经 藏经寺始建于哪朝哪代,现在无人得知,也无处考证,但寺门外的一棵桂花树,树干粗壮,三人伸展臂膀未必能合抱,树冠覆盖区域极广,据说有一千多年树龄了。藏经寺内有一藏经楼,楼虽不大,楼里所藏经卷,却数量惊人。前清光绪二年,有一伙棒客,不知从哪里闻听,说藏经楼里有几本南宋孤本刻版佛经,价值不菲,便想偷盗出去换钱。可棒客头子不识字,更不懂啥孤本啊刻版啊之类的知识,倒是一位乐州城东的落魄秀才,与棒客头子达成一致,相约去盗佛经。说来奇怪,那天晚上,原本好好的天气,可当一伙棒客接近藏经寺时,天气突变,狂风暴雨,说来就来。更为惊奇的是,棒客头子和秀才刚走到那棵桂花树跟前,一道闪电劈斩过来,两人顿时变成了火人,最后,被烧成了两团焦炭!自此之后,再无人敢打藏经寺的主意,藏经寺的香火也愈来愈旺。 今年之大旱,前所未见,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白骨累累,恸哭凄凄。许多老人便常念叨,说这是天地之间孽缘所致,孽缘积滞,苍生罹难……卢严氏笃信佛祖,怀悲天悯人之心,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忧心祷念,渐生憔悴。后来,有香客建议她去藏经寺诵经十天,消解孽缘,祈愿天降甘霖,亦算普度众生矣。 毛蛋将马车在桂花树旁停好,扶着杏儿刚下了马车,一位僧人便从寺门背后闪了出来,对毛蛋和杏儿施了一礼,“两位施主,乐州卢家感念苍生,要在寺内诵经祈雨十日,进香祈愿,拜佛施供,求签卜占者,皆须避退,万望顺念。今儿是第九日,明儿还有一日,两位施主后天再来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毛蛋顿时一愣:乖乖,后天再来,如何了得?黄花菜都凉成冰渣子了……正想争说细情,杏儿却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并朝他努努嘴,他顺着杏儿指引的方向看去,原来,鬼灵精怪的禾巧,已经在藏经楼上看见他们了…… 禾巧从寺里出来,三人在马车后一番商议,末了,禾巧沉思一番,说:“你们俩现在赶紧回去,越快越好,别让夫人看见!回去以后,先还了马车,杏儿走后门进,毛蛋直接去石牌楼,协助魏伙头放粥便是,别让旁人看出你们来过藏经寺!救人的事儿,我自有办法,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吧……” 禾巧之前常随夫人来藏经寺进香,这一回,又在寺内常住,寺内僧人全都认识她了。这姑娘灵性十足:有眼力,别人未曾看见的活儿,她能立刻看见,并干得漂漂亮亮,处理得妥妥当当;会说话,不该说话时,一个字儿也不乱说,必该说话时,说得入情入理,中中正正,令听者无不欣赏赞许。就连藏经寺的老方丈都夸赞禾巧说,这位小施主,慧根净极,处身红尘万丈,实则法门无极,看似去庙堂天涯海角,而其佛性率真,品悟玄深,却是入佛心至里至透呀…… 夫人听见方丈这般夸赞禾巧,心中愈发喜爱禾巧,方丈夸了禾巧,实则是夸了夫人的眼光啊:当初,夫人在一大群入府的丫鬟里,一眼便挑出了禾巧。 禾巧看着毛蛋驾车远去,站在桂花树下,闭了眼睛,一番冥思默想:还好,夫人今儿诵经所坐的位置,坐南朝北,恰巧不会瞥见毛蛋和杏儿的来去行迹……想到这里,禾巧睁开眼睛,吁了一口气,从桂花树上折下一截细枝,在手里捻来捻去…… 禾巧走进寺里,几步走入“忘空”小禅房,取来笔纸,顾不上研墨,只将笔尖在舌头上轻轻一舔,写下一张小纸条,捏在手心,又在铜盆里照了照,确认自己嘴巴上没有留下墨迹,方才走了出来。此时,寺内僧人多在“致觉”大禅房里习静,压根没人留意禾巧。 今天,夫人在藏经楼里诵吟的是《金刚经》,主陪诵的僧人是觉迟。这位觉迟和尚,剃度已久,佛学精深,但他心多执念,禅机欠巧,用老方丈的话来说,便是“入定初易,入禅浅乏,由表入象疾,自象出表徐,化融之机,终是差矣……”因而,方丈特地安排他来陪诵《金刚经》,意在要他好好参悟《金刚经》之第二十五品《化无所化分》。 闲暇之余,禾巧常与觉迟聊天,觉迟以佛理来参悟万理,而禾巧以常理来诠释禅理,虽然有时候说得有些偏颇、跑题,言语也不乏滑稽,但情理之下,多有巧机,观念之间,呈示慧心,令觉迟屡屡不能说服。有一次,两人在“含生塔”下,就一个“圆”字,又起论辩,从“圆融”、“圆觉”,论到“圆满”、“圆寂”,二人正搜肠刮肚,枯思竭悟时,老方丈哈哈大笑走过来,对双方所执之辞,所出之念,进行了一番点评。恰巧夫人正好路过含生塔,听了老方丈对禾巧的品评,心中自是欣慰不已。事后,夫人又教导禾巧:“论禅之事,玄深幽空,何必弄得剑拔弩张,何必要分出个你赢我输?老方丈念你是寺外之人,处处向着你,替你说话,难道你看不出来啊?”禾巧好不冤枉,便说,“哪里是我要争执不休的,觉迟每次碰见我,总想着要扳回一城,是他胜负心太重,老方丈说他心多执念,不悟化融,真是一点都不假呢……”夫人听了,复又笑了起来,将禾巧揽在怀里,像抚拍一只小猫咪那般,嘴里嗔怪道:“我家禾巧,当真是聪明到顶喽,看你以后咋寻婆家?”禾巧红了脸,“我一辈子服侍夫人便好……” 寺内僧人,对于《金刚经》,皆是通背数遍,烂熟于心,因此陪诵之时,全都闭目诵吟。夫人反反复复也读过许多遍《金刚经》,为了考验自己的记忆,今儿诵吟,也将经卷搁置一旁,随着僧人一起闭上眼睛,默默诵吟。 禾巧提着水壶,上得藏经楼,见觉迟双目紧闭,静心诵吟,左右两侧各四个小沙弥,也是闭了眼睛,微微摆头颌首,夫人将经卷反扣在蒲团前,亦是闭目诵吟。藏经楼里细烟缕缕,沁香幽幽,经语声声,节奏一致。此时此刻,恰在诵吟第二十五品《化无所化分》——“须菩提,于意云何?汝等勿谓如来作是念:我当度众生。须菩提,莫作是念。何以故?实无有众生如来度者。若有众生如来度者,如来即有我、人、众生、寿者……” 禾巧静静走到觉迟身前,为觉迟杯中添加凉水,尽管夫人是闭目诵吟,禾巧还是特地背过身去,遮挡住夫人有可能投来的视线。禾巧轻轻地踩了一下觉迟的脚尖,觉迟稍稍睁眼,禾巧便飞快地将小纸条,塞到了觉迟手中,而后缓缓走出…… 觉迟低下头,悄悄翻展小纸条,见上面有八个娟秀小字——“玄机须论,含生塔下。” 片刻后,觉迟停止了诵吟,轻轻朝外走去,但夫人和八位小沙弥的诵吟,依旧连绵不绝:“须菩提,如来说有我者,即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为有我。须菩提,凡夫者,如来说即非凡夫,是名凡夫……” 含生塔下,禾巧心急火燎地将救人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觉迟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而后说,“既是如此,让夫人直去便是,何故唤我而来,岂不是掩耳盗铃,画蛇添足?此等悖律违心之事,我实实难以应承……” 禾巧兴许早就料到会是这般情况,倒不急不慌,微微一笑,叹气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门中人,慈悲为怀,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亏你读了那么多佛经,这般浅显之理,你却装聋作哑犯迷糊……” 觉迟一听禾巧又说他“犯迷糊”,登时急了,质问禾巧,禾巧便说,“其一,夫人诵吟心诚,祈雨心切,十天诵吟,还差一天,半途而废,怎会甘心?其二,我若直说,夫人心中一疑,定会认为是我天天吃斋,受不得苦,故意编了谎话诓她。其三,夫人对家中之事,并不知晓细节,轻重缓急,怎能拿捏?其四,夫人一心敬佛,对佛门中人所说的话,一向深以为然,从不妄测质疑,全都身体力行,遂愿照办。其五,你只管照我的主意去做,退一万步讲,就算事情出了纰漏,待那时,我再告知方丈,由方丈出面来说,如此一番轮回,夫人怎能不为我们的一番煞费苦心所感化?” 觉迟还是有些犯迷糊,竟说,“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去找方丈呢?” 禾巧这回真是有些急了,“今日你是主陪诵,而方丈不是。方丈出面来说,定然显出了机心。你整天口口声声地谈什么随缘,什么缘法,你知道什么是缘吗?缘就是自自然然,顺顺而为,不藏设机心,不节外生枝,不穷力妄为,不心存执念……方丈即便真要说,也必定是后说,而不应是先说,由窄门入,可证大道,我看一遍都记下了,明白了,你却还不理解,真是死读书,读死书呀!” 觉迟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好吧,那我试试!” 禾巧与觉迟,双双离开含生塔,静立塔后多时的老方丈,捻须颌首,悉数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第七章罪业 觉迟上到藏经楼时,夫人和八位小沙弥,已经诵吟至第三十二品《应化非真分》,“……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觉迟坐回原位,随着夫人和众小沙弥一起诵吟,但因心中想着禾巧所托之事,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因而诵吟之声,忽疾忽徐,时高时低,隐隐地乱了节奏,自己心中也烦乱不堪,眼睛再也无法像之前那般闭实,而是微微地眯着。 觉迟屡屡找禾巧论辩,乍看去,是他想通过与禾巧的论辩,来获取胜负之荣,实际上,觉迟是觉得:正如方丈所言,禾巧是“看似去庙堂天涯海角,而其佛性率真,品悟玄深,却是入佛心至里至透”,与她论辩,自己其实可以学悟到很多东西,获益良多。而今,这般聪慧的姑娘,将“胜造七级浮屠”之事,托付于自己,这是何等的一种信任啊,自己又怎堪辜负? 心思烦乱,闷热难熬之际,窗棂外吹来一股清风,将觉迟案前的《金刚经》,哗啦啦翻动,停留在了第十六品《能净业障分》,觉迟眯眼瞥见,脑中忽然灵光乍现…… 此时,夫人与小沙弥们已诵吟至《金刚经》之《坛经》,“善知识,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觉迟缓缓起身,走到门角,伸手一拉,屋梁上悬垂的铃铛,便响了起来…… 这铃铛,是每天诵吟结束时,由主陪诵亲手拉响的,铃声响起,一天之诵吟,方才算圆满。而现在才刚诵吟至《坛经》,铃声便响,八位小沙弥睁开眼睛,齐齐看着觉迟,夫人也缓缓睁开眼睛,望向觉迟。 觉迟双手合十,徐徐道:“现在,众位复诵第十六品《能净业障分》……”每天诵吟之中,主陪诵若觉得何处诵吟有误,或者需要点讲,便可以令众人复诵。于是,夫人和八位小沙弥,便齐齐开始了复诵——“复次,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此经,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灭,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叮铃铃……”觉迟又拉响了铃铛,大家停止诵吟,倾耳聆听。 觉迟盘坐在地,双眼微闭,徐徐而道,“何谓罪业?何谓恶道?罪业先起,后入恶道,果报之轮回也,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往复迭回,善恶循生,善业既出,善报即遂,恶业既出,恶报必至……” 几位小沙弥,毕竟年少,悟佛尚浅,觉迟这一番话,听得他们有些迷怔。夫人倒是听得仔细,了悟在心,不时地颌首示赞。 “此番卢家诵经祈雨,此心此念,悲悯众生,我佛慈悲,尤自畅明。天地之间,罪业层然,罪业者,杀生,邪淫,偷盗,妄语,滥饮,五而有一,则足可堕恶道也。此番诵经,消灭罪业,祈愿天降甘霖,普度众生。因而,诵经时日之限,十日不多乎,一日不少哉,纵然一时一刻,若遂佛缘,已然圆满。而佛之本缘,旨在消灭罪业……” 觉迟话锋一转,“方才诵吟第二十五品,我忽觉耳畔有梵语细细而来,似有所向,又未所向,似有点化,而又觉点化浑然。我起身出外,向东北方看去,见一异云飘于乐州上方,异云之上,似有佛光,佛光下照,云层遮挡,乍明乍暗,须臾之间,佛光消散,异云亦随之瓢移而去……” 夫人听闻到这里,来了兴趣,作思考状,两耳盈盈,惟恐少听了一字半句。 “天象所呈:诵经之愿,消解罪业,然乐州城中,有孽障所阻,佛光受滞,缘法何尽?时至今日,诵经九天,罪业既出,孽障已现,溯源而消罪业,寻根而除孽障,罪业若消,孽障得除,如此,诵经九日,已然圆满……”说到这里,觉迟站起身来,对夫人说,“夫人今日便可速回乐城,慧眼慧心,定能参破玄机,消灭罪业,化除孽障,其后,佛缘顺之,必将天降甘霖,浸润万物,普度众生,功德无量!阿弥陀佛……” 夫人对觉迟还了一礼,起身朝外走去,边走边喊:“禾巧,禾巧……”禾巧从走廊上走过来,装作急慌慌的样子,忙说,“夫人,禾巧在呢!” 方丈命人在寺门外备好了车马,同夫人与禾巧施礼道别。烟尘滚滚,车马远去,方丈立于桂花树下,低首默念,“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回到城中,夫人见城中的流民较之九天之前,又多了许多,破衣烂衫,拖儿带母,形容焦枯,有人小腿裸露在外,皮肤竟亮似蝉翼,肿胀无比,斜倚在墙角,以草帽盖脸,一动未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去……夫人眉头紧缩,叹息连连,不禁仰头朝天上望去。这样看看走走,步子自然不快,那些流民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夫人与禾巧的衣着神色,混浊的眸子中,充满了某种揣测、妄想,甚至仇视、憎恨,尤其是看着禾巧臂弯里挽着的包袱,更是目露异光,禾巧便拽拽夫人的衣襟,示意夫人快些走…… 回到卢府大院时,院中人来人往,忙忙乎乎,有人支着木架,用推刨推着木板,卷着木花“嗤嗤”地翻卷着;有人手拿柴刀,坐在一堆柏树枝旁,连削带砍,悉心挑选着柏树的细枝;有人在担兜里装满了草灰,用一把木勺,一下下地将草灰舀出,用一张张的火纸,包成了草灰包子;有人解开了棉花担子,将棉花一揪一朵,老棉花、含杂质的棉花、发黄的棉花,被挑出来,放在一旁的大簸箩里;有人将一卷卷的白绫,摊展开来,拿着剪刀,一下下地裁剪着;更有人将一沓沓的黄裱纸,在手里团了又团,团成扇形,捏在手里,以洋火点着,跪在地上,朝着燃烧的黄裱纸叩头…… 夫人刚想询问,几位仆人见是夫人回来了,赶忙停下手中的活计,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夫人便示意他们都先起身,其中一位老妈子,跪着用膝盖移动,移到夫人跟前,嘴角歪斜着,痛哭流涕,“夫人,咱家宅虎死了……” 夫人略略怔了一下,并未说话,只将老妈子的手拉着,拍拍她的肩,示意她站起身子。杏儿这时也走了过来,眼睛哭得红红的,跪下拽着禾巧的衣角,眼泪“扑簌簌”地流,却不说话。禾巧趁着夫人看向别处,在杏儿的胳膊上捏了捏,暗暗示意她:行啦,差不多就行了,当真是眼泪不要钱啊…… 长廊尽头的空地处,两个拴马桩上,已被人挂了几串长长的纸钱,宅虎的尸体用白布包着,包得厚厚实实,几位家丁跪在宅虎尸体旁,燃起了火纸,火堆产生的热流,冲得几串纸钱飘飘荡荡。 “宅虎咋死的?”夫人问一位家丁。家丁抬手抹了把额前的汗水,哭丧着脸说,“是被一个外乡的后生打死的!”夫人“唔”了一声,转身走开了…… 夫人来到了二小姐卢芸香的房间。 自三年前卢芸香在夜里“撞鬼丢魂”之后,人便变得有些异常,尽管后来有宅虎镇宅辟邪,外人看来好了许多,可在夫人眼里,她似乎一直有些不大对劲,魂不守舍,眼神游离。药堂的柳郎中为她把了脉,开了许多调补气血阴虚的方子,脸上的气色,倒是好转了,但那眸子,总似幽潭一般,令人视而生寒。 半年前,一直照顾卢芸香的吴妈,悄悄告诉夫人:二小姐两个多月身上都没有来红了,夫人大惊,但随即平静下来,要吴妈守口如瓶,再不得向任何人提及。未料想,半个多月后的某天,卢芸香却突然来红,且红潮汹涌,吓得吴妈手忙脚乱,又想去报告夫人,又害怕一离身,二小姐身边没个人,出个啥事儿,恰好禾巧前来向吴妈借绣花图稿,便和吴妈一起搭手,将四下打扫干净,将二小姐服侍到了床上…… 此后的日子,二小姐卢芸香,便一直卧床静养,直到天气逐渐热了起来,才偶尔起来走动走动。 今儿一大早,吴妈刚去厨房熬红米粥,卢芸香却从北门溜了出去,抱着个小老虎枕头,边哼唱边转悠,吴妈跟脚赶出来,卢芸香却死活不回去,后来,便发生了“撒米喂雀,宅虎咬人”的事儿…… 听完吴妈一番叙述,夫人转头看看睡得鼾声四起的卢芸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拉着吴妈的手说,“老姐姐,辛苦你了啊……”话未说全,眼里已是亮亮晶晶。 从二小姐的房里出来,夫人派人将卢家师爷谭宗砚,船帮帮主骆征先,家丁头目宝子,伙头魏长兴等人,全部召集到了一起,听他们汇报了近几日来,卢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系列的事儿,夫人始终闭目聆听,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时而微微叹息,末了,只说了一句,“诸位各司其职,都辛苦了,回头去账房取你们的赏钱……” 听完汇报,夫人一阵疾步,来到卢恩成的房前,“哗啦”一下推开门,卢恩成翘着二郎腿,怀里抱着个洋匣子,闭了两眼,正摇头晃脑地听着小曲儿。猛然被人推开房门,一下从椅子上跳将起来,正欲发作,见是夫人,连忙将洋匣子放在桌上,腰弯虾米一般,“娘,你咋回来了?这诵经才没几天啊?” “我不回来,是不是你日子反倒舒心些?你巴不得我天天在外面诵经呢……”夫人眼帘低垂着,并不去看卢恩成。卢恩成却赶忙上前一步,想去拉夫人上座,夫人一甩手,将两手背到了身后,掌中的佛珠,一颗颗地悉数着。 “娘,瞧您说的这啥话,儿子巴不得天天陪在娘跟前哩。”卢恩成尴尬地站着。 “宅虎不是你的跟屁虫么,怎么就让人给打死了?谁打死的?为啥?” 卢恩成用手一拨挡在眼前的头发,立刻转为了哭腔,“有个山北来的后生,今儿一大早,跑到咱家来抢粮食,宅虎出来护粮,就被人家三拳两脚给打死了啊……” 第八章仁善 遵照夫人的意思,宅虎的葬礼,变得再简单不过:棺材板不用上漆刻纹,只以抓钉钉合起来。已经备好的柏枝、灰包、棉朵、白绫等物,依序放入棺中。不设灵堂,不糊纸扎,不令众人跪送,不请僧人念经超度,不用阴阳先生画符招魂,“遇井取水,逢路搭桥”的诸般风俗讲究,也一并省了。当天夜里,只唤四个家丁,抬着棺材,借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将宅虎埋于虚水河边的荒地…… 夜若幽谷,夫人双腿盘坐于蒲团之上,两眼微闭,念珠在手,粒粒悉数,嘴唇轻动,在心中默诵着《金刚经》的《坛经》部分。禾巧在一旁的书桌前,手执鼠须笔,借着油灯之光,以蝇头小楷撰抄着《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尽管抄得手腕酸疼,困意连连,禾巧嘴巴几次大张着,却不敢将哈欠声传出,只得一下下地用笔管敲击脑门。 门轴“吱呀”转响,卢老爷推门进来,用手抚着后脑勺上的一团褶肉,伸伸懒腰,手里的核桃,盘转得咕噜咕噜响,挺着圆肚,问到:“夫人,寻我何事?” 禾巧悄悄吐了口气,将线装册页合上,将鼠须笔搭在笔架中,轻声道,“老爷,夫人,我先出去了……” 禾巧一出门,卢老爷立即转换了一种神情,赶忙将核桃装进口袋,几步来到夫人身后,弯着腰,笑吟吟地为夫人轻轻捶背,“夫人诵经祈雨,辛苦了哈!这么晚了,不知夫人有何事?” “宅虎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置?”夫人仍旧两眼微闭,悉数念珠,语声不疾不徐,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卢老爷捶得越发欢实,稍一顿,“宅虎?宅虎不是已经埋了么……” 夫人两眼睁开,念珠也停数,“打死宅虎的那个山北后生,咋处置?” 卢老爷停止捶背,转到夫人身前,与夫人一道并坐,“依夫人的意思……” 夫人似乎不愿与卢老爷并坐,两手一撑,站起身来,朝供桌走去,背对卢老爷,望着鎏金佛祖像,云淡风轻地问,“听恩成说,明儿丑时,你们要将那山北后生挖坑活埋?” “咳……”卢老爷肥肥的身子,拧了两拧,方从地上站起,故显轻松地拍拍手,“这事儿,我原本不想那么弄,可那山北后生……太横!” “恩成,芸香,吴妈,宝子一伙人,我都挨个问过一遍,当时抢米是个啥情形,也算大致明白了。真要将那后生杀了,恐怕不妥吧?” “夫人,这事儿我也明白哩!可是……”卢老爷一时语塞,从口袋里掏出核桃,在掌中盘转起来,“夫人,你是没看见那小子啊,他打心眼儿就没把咱卢家放眼里,简直横得要命,横得翻了天了,好像他就是天王老子,谁都惹不得!” 夫人转过身来,眼帘轻抬,“哦”了一声,随即又眼帘垂下,不再言语。 “咱卢家的镇宅之虎,被人三拳两脚打死,且不说咱的气能不能顺下,这小子要是不杀,咱卢家盛威何在?颜面何存?往后还如何在乐州立足?” 卢老爷越说越激动,胸膛一起一伏,掌中的核桃盘转得飞快! “卢家昌盛乐州百余年,区区一个山北后生,便能陷卢家于无法立足之境?卢家良田百亩,生意无数,财运亨通,死了一只护家犬,当真就乾坤倒转,万劫不复了?”夫人说到这里,略略停顿,眉头紧缩,语气变得极为严肃深沉,“老爷,你糊涂啊……现如今,来乐州的灾民,越来越多,我们放粥济民,大仁大善,得民心所向。可若是因为一只护家犬,便要将人处死,古话常讲,人命大于天,于情于理,人心难容啊!灾民终日饥慌,朝不知夕,饿死之人,无以计数,心中充满暴虐,就似个火药桶子,遇个火星子,便会炸个地动山摇!在这当口,我们稍有处之不慎,万一激起民变,满城灾民,一起闹将起来,如何收场?到那时,才真的是乾坤倒转,万劫不复了……” 夫人一席话,听得卢老爷脑门冒汗,以衣襟连连擦拭,“照这样说,人家杀了宅虎,咱们屁都不放一个,轻轻省省就把那山北后生给放喽?那……是不是太那个了?” 卢老爷原本还想问,到底如何处置此事之类的话,却见夫人又闭上眼睛,悉数念珠,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因因果果,果果因因,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万法随缘吧……”夫人盘坐在椅上,倏然缄默,静似真佛…… 且说陈叫山被关在西内院的小屋里,将魏长兴和毛蛋送来的饭菜,一阵风卷残云,扒拉了个七七八八,末了,留下来三个花馍,叠放起来,将筷子当香,竖立花馍之前,跪身而拜。想到自己即将与爹娘、妹妹在九泉之下相会,陈叫山心内起伏难平,抓起一坛子丰乐桥酒,倒出一碗来,泼洒在地。而后,抱着酒坛子,仰头猛喝,一气将酒喝了个点滴不剩…… 许久许久没有这般惬意舒服的感觉了,肚里有东西,胃里不虚空,那种实实在在、结结实实吃饱的感觉,着实令陈叫山满足不已。现在,再不用瞎想胡琢磨,鼻子里也再不会萦飘那些稀奇古怪的味道,莫说是树皮、树叶、草根、耗子这些玩意儿,不再让他惦念,便是那鱿鱼海参、驼峰燕窝,在陈叫山现在的意念之中,也感觉没啥可稀罕的了。 酒足饭饱的陈叫山,头枕着一个破筛子,双脚架在一个破木斗上,两手一抄,抱于胸前,不一会儿便鼾声四起,遨游梦乡…… 依稀间,一大团一大团的白雾,呼呼呼地自陈叫山肩头飘过,四遭幽黑无比,只觉有风吹脸,有雨淋头,忽一冷,乍一热,迷迷幻幻,难辨虚实,不分西东。 渐渐,团雾尽皆散去,风住,雨停,幽黑褪尽,光芒渐生,红光,绿光,蓝光,黄光、紫光,交汇一处,浑然成刺目的白光。陈叫山用袖子搭在眼前,努力睁开眼,见到自己已然身处祖屋之前。 祖屋门上的对联,红黑相映,平平整整,横批“风调雨顺”的两侧,悬挂着一对红灯笼,鼓鼓圆圆,线穗须须,迎风飘飘,一派喜气!爹坐在一条长凳上,脚前放着木犁,他一手拿凿子,一手捏钉锤,在木犁上测测量量,敲敲打打,专心致志。娘坐在门墩上,膝盖上担着大簸箕,簸箕里是满满的红辣椒,红光灿灿,映照着娘的额头。娘一下下地抖闪着簸箕,红红的辣椒,纷纷跳跳,娘轻轻吹气,簸箕中的枯叶、杂屑,顺势飘出在外。妹妹则坐在厦房的门阶上,手里捧着一大束五颜六色的山野之花,她忙不可迭地揪下几朵,朝头发上插去,又用袖子不停地擦拭着花茎,并将花茎攥紧,末梢聚拢,在腿上压上两压,使其整齐如一。 一道彩虹,弯弯若弓,五彩集聚,斑斓亮丽,横架在祖屋之上。屋顶的瓦片,依次顺列,光净如新,屋梁上的青龙,掩映于一片金红金红的霞光里,仿佛腾跃出海,飞升九天,一排的屋脊兽,也逐次翘首以观,气象万千。 陈叫山眼中含着盈盈热泪,想大喊一句“爹,娘,俺回来了”,却总也喊不出声!想大步快跑,朝祖屋奔去,却怎么也迈不动双腿…… 一声嘹亮的鸡啼,虽未撕开黑夜的帷幔,将黎明拉扯出来,却将陈叫山自梦乡中啼醒过来。 借着幽幽光亮,陈叫山使劲揉揉眼睛,看着满屋凌乱破损的农具,破板柜上的杯盘狼藉,蹬翻在一侧的破木斗,滚落在破风车旁边的酒坛子,陈叫山方才又恢复现实情境,想起梦中之象,不禁肃然而唏嘘了。 陈叫山不明白:断头饭已吃,上路酒已喝,卢家人为何仍然迟迟不动手? 窗棂上透进的蓝色光线,一点点一丝丝地增多,蓝光渐成白光,白光渐成红光,红光渐成金光,窗户下方的墙壁逐渐亮堂,破风车一旁的角落逐渐亮堂,整个屋子逐渐亮堂起来了…… 西内院的大门,“嘎吱吱”响了一声,似有人的脚步走动,并不快,时重时轻,并伴着一大串钥匙的哗啦之声。陈叫山一怔,本想站立起身,转念一想,索性又重新躺下,两眼闭实了。 小屋的门被打开,一大束阳光射进来,陈叫山的眼皮跳了一下,复又静止不动。 “夫人,就是他……”这是二虎的声音。 “喂喂,醒醒,醒醒……”这是大头的声音。 陈叫山缓缓睁开眼睛,见大头和二虎身后,站着一位瘦瘦的妇人,一身素净白衣,利利落落,发髻高绾,大大方方,宽额广颐,慈眉善目,两眉之间,生有一点红痣,不偏不倚,正居当中,似朱砂点绘,又若细珠嵌入,为其不凡仪容,平添一份庄重。 倏忽之间,陈叫山感觉眼前这位妇人,颇似自己已经亡故的姑姑,那眉间红痣,眼眸中传达而出的慈意,唇角上挂着的淡然从容,几乎与姑姑别无二致。陈叫山只有一位姑姑,姑丈是位教书先生,家住省城。记忆中,冬天去姑姑家,陈叫山在姑丈的书房里,仰头看那又高又宽的大书柜,轻轻拉开柜门,一种木头的异香,夹着故纸沉淀岁月的书香,混合进入陈叫山的鼻息之中。火炉上的铜壶,呲呲冒着热汽,姑姑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糍粑,用刀划成极小极小的分块,仍怕太烫,在喂陈叫山时,姑姑半蹲在地,轻轻地朝小糍粑块上吹气,吹得陈叫山的脸上也痒乎乎的,舒服极了…… 后来,姑姑害了病,整个人瘦得不成样,惟独眼眸中那柔柔的慈意,未曾变改……姑姑去世后三年,几位当兵的,来到姑丈家,递给姑丈一个信封,姑丈得知唯一的儿子,已在战场上阵亡,不到一年工夫,姑丈满头白发,凄凉孤苦,郁郁而终…… 夫人看着陈叫山絮絮吊吊的裤腿,以及小腿处紫黑的伤口疤痂,对大头说,“去布衣房找身合适衣裳,给他换上。”又转头对二虎说,“到药堂请柳郎中过来,给他看看伤……”大头二虎得了吩咐,连忙双双出门去了。 陈叫山不禁愣神:自己一个将死之人,穿的体体面面上路,倒好理解,可请郎中来看伤,却又是何必呢? 正在这时,却见宝子风风火火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夫人,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随即压低声调,凑近夫人耳朵来说,夫人听后,眉头略略一皱…… 第九章民变 数以百计的灾民,似一道道暗泉,不知是从何处冒出,但当汇聚起来,融汇一处,便迅速形成洪流,滚滚奔涌而来,转瞬间,便将卢府大门围了个扎扎实实,密不透风!灾民们手执木棍、石头、农具,甚至铁链、大刀、长矛,群情激奋,振臂高呼——“开门放人,开仓放粮,开门放人,开仓放粮……”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气势一阵胜过一阵,神晓得这些饥慌不已终日靡靡的灾民,这一刻,如何变得这般亢奋,这般有力,这般激动? 倘说这一场民变,似洪水席卷而来,那么,其水则自有源头。 事情要从昨天陈叫山被抓进卢府大院那一刻说起—— 陈叫山杀了黑犬,被卢恩成、宝子一伙人抓进了卢府大院,随着卢府大门“咣当”一声关上,巷道里的流民,一想到卢恩成手里的枪,以及那些凶神恶煞的面孔,绷紧的神经,至此方才稍稍松弛了下来。一些胆小怕事的,觉得此处是个惹事生非之地,稍不留神,没准连命都搭在这里了,于是,纷纷选择了离开。 整个巷道,到最后,只有两个人没有走:算命老汉和三寸金莲老太。 他们二位,受过陈叫山的帮助和保护,感恩陈叫山,同时又觉得有愧于陈叫山。现在,陈叫山被抓走了,生死不明,福祸难料,他们怎能心安离开? 算命老汉名为郑道生,梁州人,前清时曾为梁州通判府的幕僚。后来,通判大人遭小人陷害,举家上下被杀,幸得郑道生彼时远赴甘肃办事,闻听风声,怎敢再回,便流落西北,隐姓埋名,靠摆摊算卦糊口度日。数年之后,当他赶回梁州,又遭遇保路风潮,继而大清覆灭,旧日根基,消失殆尽,故交挚友,大半零落,空有学问满腹,无处施才,日子愈发凄惶,倒是落了个郑半仙的诨号。 三寸金莲老太名为吴氏,金安人,年轻时是个丽质天成的美人,因家贫,被娘家以米面五石、棉花三担、黄牛水牛各一头的聘礼,奉嫁于金安一大户人家做了小妾。吴氏颜容娇美,心灵手巧,然而性情淑贤,并不工于心计,由此常受到大房太太的嫉恨打压。一年清明,吴氏回乡祭祖,返回途中,大房太太暗派家丁半路设伏,将吴氏推下悬崖。虽然保得一命,被过路的一位麦客相救,但自此性情大变,再不敢回乡。嫁于麦客数年,未生一儿半女。大年馑到来,麦客领着吴氏,来乐州寻一位远房亲戚讨活口,麦客途中饿死,吴氏伶仃一人来到乐州,寻了几日,也未寻见远房亲戚…… 郑半仙和吴氏,在巷道里坐了许久,替陈叫山担心,觉得陈叫山此去凶多吉少,却又无能为力。吴氏迈动三寸金莲,走到卢府门前,朝大门上连连吐着唾沫,骂骂咧咧。郑半仙只好将她拉开,奉劝几句,说,总要想个办法,在这里干耗着,骂几句,终究不顶事儿…… 两人在街上边走边谈,吴氏说她有一个远房表兄弟,在乐州城里打铁,但她来乐州好几天,许多门店却都关门歇业,找得头昏眼花,也没有找到这位表兄弟。郑半仙毕竟见多识广,胸有韬略,领着吴氏,左探右问,很快便寻到了。 吴氏这位表兄弟,名叫王贵楷,自小在乐州城里打铁,人称王铁汉。王铁汉古道热肠,喜欢结交各路朋友,打铁数十年,手下徒弟,遍布各地。遭遇年馑,许多徒弟断了活路,便来乐州寻师父,王铁汉自身虽也拮据,但却一并接济,来者不拒,一时间,王家铁铺竟陆陆续续聚了十多个年轻后生。王铁汉与老婆育有一女,嫁到梁州一篾匠家,夫妻恩爱,未料分娩生子时腹痛难产,大人孩子双双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王铁汉老婆悲恸不已,遂也离世。此后,王铁汉再未续弦,只将他的这些徒弟们,当亲人看待,因而,令徒弟们抛开师父之称谓,一律称他为“叔”。起初里,王铁汉与一帮子年轻后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也快活了好几天。但年馑岁月,铁铺里没有活计,那种快活日子,很快便陷入窘迫之境。 此番遇见自己多年未见的表嫂,辨认许久,方才认出,立时热情无比,听闻表兄饥饿而死,又一番叹息。立刻吩咐徒弟们,将两只看家守院的大白鹅杀掉,又以一杆珍藏多年的“星宿乌金秤”,换来一袋大米,以及好多坛丰乐桥酒,大摆筵席,招待吴氏与郑半仙。 郑半仙见王铁汉是个仗义疏财,豪爽痛快之人,王铁汉见郑半仙谈吐不俗,腹藏韬略,两人把酒畅谈,掏心掏肺,俨如故交。席间,吴氏与郑半仙,谈起了陈叫山怒杀恶犬,被卢家人抓走一事,王铁汉的一众徒弟,均气愤不已,借着酒劲,扬言要砸烂卢家大门,救出陈叫山。王铁汉心知徒弟们只是狂说醉话,屁用不顶,便向郑半仙讨教对策。 郑半仙思忖一番,说,卢家放粥济民,属大仁大善之举,但前来乐州的灾民源源不断,时日一久,卢家纵是仁善无极,亦难免心疼吝啬粮食了。而此次纵容恶犬咬人,倚强凌弱,本就人心不容,陈叫山怒杀恶犬,再被抓走,便更属行恶之举!古语云,不兴无名之师,不举无道之兵。直接去卢家逼抢粮食,属于刁民所为,卢家奋力抗击,便属正道。但若以“声讨卢家,逼其放人”为名,一来可陷卢家于不仁不义之境,实属大道,更得民心,二来可顺势逼迫卢家不要吝啬粮食,大开粮仓,广济灾民……实属上上之策也! 于是,众人又一番合计,认为:声讨卢家,逼其放人放粮,人数自是越多越好,但必须进退有序,行动统一,不可零零星星,蜻蜓点水,要毕其功于一役,不闹不说,要闹便要闹出声势来!傍晚放粥时候,灾民最为集中,在那时,便可串联各路乡党乡亲,而后形成规模。晚上,再集结一处,理清行动方案,统一众人之思想,而后,拧成一股绳,在第二日,集中前往卢家…… 近些年来,卢家一直顺风顺水,消消停停,突然遭遇这般声势浩大的民变,一时之间,竟有些慌乱。卢老爷如临大敌,立刻召来以宝子为首的一伙家丁,以骆征先为首的一伙船帮弟兄,甚至,连伙头魏长兴手下的厨夫,也一并召来! 一扇大门,紧紧关闭,院外人声雷动,院内严阵以待! 卢老爷一面同师爷谭宗砚低声商计,一面派宝子速去寻夫人。卢老爷原本对夫人不杀陈叫山的意见,颇有微词,但现在想起夫人昨夜之话,不禁惊叹夫人看待问题如此透透彻彻,料事如神,当真是卢家第一顶梁柱! 卢恩成手捏盒子炮,将袖子挽了又挽,却始终没有开门往前闯的勇气。夫人迅速赶来,以眼角余光,冷冷地看了卢恩成几眼,不禁微微叹息。夫人不顾众人劝阻,走到门前,从门缝里朝外查看形势,这时,一块石头“咣”地砸在大门上,震得门环响了几响! 夫人并未慌乱惊惧,退回身来,对众人吩咐:魏伙头手下的厨夫,连同一些零星佃户,手执棍棒菜刀,隐藏在大门左侧;骆帮主手下的船帮弟兄,人人手执弓箭,隐藏在大门右侧;宝子手下的众位家丁,执枪立于大门当中;而后,打开大门,派一人出门同灾民谈话……若遇变故,灾民胆敢冲进大门之内,船帮弟兄先放弓箭,只许射腿射胳膊,不许射要害处,其后,厨夫佃户再以棍棒菜刀出战,不到万不得已,家丁们不要轻易动用火枪,几方阵营要通力合作,相合相辅,不可滥杀无辜,自乱阵脚! 夫人和老爷是卢家主事之人,自然不能抛头露面,出门与灾民谈话,站在一旁的谭师爷想到这一层,觉得这恰是自己“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不禁踌躇满志,跃跃欲试。 “恩成,你出门和他们谈话吧……”夫人淡淡地说了一句。此话一出,谭师爷心凉了半截,卢恩成则冷汗直流,两腿微微打颤…… 卢老爷走过来,伸手在卢恩成肩膀上拍了几拍,示意他镇定自若,身为卢家大少爷,到了该为卢家分忧解难的时候了。 卢恩成知道大门一开,外面数以百计的灾民,一人一口唾沫,便能将自己淹死!可是,爹娘已经这般安排,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纵是一万个不情愿,此刻也没有退路可言,既然如此,与其畏畏缩缩,被众人轻看,不如豁上一把,当一回英雄好汉! 于是,卢恩成将袖子抖得噗噗生风,一把盒子炮,高高扬起,对宝子说:“开门!”宝子正要去拉开大门闩,岂料夫人却厉声说:“慢着!恩成,你拿枪吓唬谁?把你的枪收起来……” 这把盒子炮,那是卢恩成的壮胆神器,仿佛鹰之利爪,狼之獠牙,一旦没枪在手,卢恩成像被拧断了脊梁骨,整个身子恐怕都稳不住,又如何去面对门外上百名气势汹汹的灾民? 第十章对峙 卢恩成将手里的盒子炮,交到了宝子手中,深吸一口气,准备前去开门…… 这时,卢家船帮的骆帮主,一步跨过来,将手搭在卢恩成肩上,示意卢恩成停步,而后转头向老爷夫人拱手道:“老爷,夫人,少爷是大贵之人,不宜露面,还是骆某人出去会一会他们!” 谭师爷站在一侧,心中极为不悦,暗说:又不是扬帆行船,装货,你个大老粗,逞什么匹夫之勇?但谭师爷是何等城府,心底再不悦,面目所现,却如石佛,喜忧无迹。 卢老爷看看夫人,夫人淡淡一叹,将眼睛闭上,一语不发…… 骆帮主个头不高,但生得虎背熊腰,尤其双肩宽过常人一大半,朝前一站,恰如铁塔一尊!虽说五十多岁的年纪,两鬓略略泛白,但一脸英武之气,不减当年,不怒自威,无论是船帮的弟兄,抑或各路江湖人物,莫不对骆帮主敬畏三分! 抽动大门闩,将其轻轻放于一侧,骆帮主两手猛一发力,“哗啦”一下,大门大开,骆帮主宽宽壮壮的肩膀,挺在大门正当中,恰若凛凛门神,似要将整个大门封挡住! 门外闹闹腾腾的灾民,起先见卢家大门迟迟不开,料想卢家人定是厉兵秣马,筹谋应对,一场恶战,或许一触即发!但见到骆帮主,一人出来,赤手空拳,反倒有些发怔,有些讶异,竟然全都鸦雀无声了。 一瞬间,卢府大门内外,皆无一丝声息,静得出奇,倒是远处白杨树上的七八只雀儿,叽叽喳喳,叫得愈显欢实…… “众位父老乡亲,我骆征先跟你们一样,都是靠天吃饭的穷苦人!天不下雨,地不长苗,缸里没粮,肚里没食,哪个不心焦,谁家不愁苦?天不下雨,咱可以咒天,地不长苗,咱可以骂地,但卢家开仓放粥,接济众位父老乡亲,大仁大义啊!虽说现如今的粥,熬得清汤寡水,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一下来这么多人,人人都吃上粥,你们算过没有,一天得多少石粮食?三天,五天,十天百天,谁晓得老天爷啥时候下雨,谁晓得还要来多少人……常言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们只管吃粥,不管这些,倒也罢了,可你们凭啥还要到卢家来闹事?卢家有啥对不住各位的,卢家放粥,莫非还放错了不成?” 骆帮主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似乎无懈可击。人群中的一些灾民,将头微微下低,手里的木棒、石头,也慢慢落下了。 郑半仙站在人群最前头,见骆帮主这一席话,说得大家无言以对,若任期发展下去,原本的有名之师,有道之兵,转瞬便会变成无名无道的刁民行径,这——显然于此次行动极为不利! 郑半仙上前一步,朝骆帮主高高拱手,“放粥济民,实属大善,熬粥熬到清可照人影,也实是绸缪之举,无可厚非,人心可鉴!然而,年馑之年,饿殍遍野,人人饥不择食,恨不能以土当米,用以充饥。可卢家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肆意抛洒粮食,引得流民纷纷抢粮,乱做一团,拥挤踩踏,相互推搡,狼藉不堪,岂不是以强欺弱,以富笑贫,以有讥无之举?” 郑半仙毕竟文墨之人,说话文绉绉,众人虽然迷怔,但大道理却是听得明明白白。灾民们的激愤之情,瞬间又被调动而起,低着的头颅,又昂起来了,落下的木棍、石头,又乘势举过了头顶! 骆帮主是勇武之人,对付蛮横无礼之辈,自然毫不畏惧,颇有方法。但郑半仙不耍横,不来硬,不扎势,不狂妄,一席话说得字字属实,句句在理,这倒令骆帮主始料不及,不知对策了。 “卢家人肆意撒粮,已然无道无德,竟又放狗咬人,便是恶上加恶!若不是好汉陈叫山及时出手,怒杀恶犬,不知有多少饥肠辘辘的百姓,要葬身于恶犬之口?陈叫山怒杀恶犬,是为保护老弱,免受其害,实属大勇大义,大智大谋!然而,卢家人持枪威胁,抓走好汉陈叫山,关乎抓人之说法解释,卢家人却只字未有,绝口不提。如此,有恃无恐,无法无天,恶行昭昭,必为苍天所谴,人言所唾……” “开门放人,开仓放粮,开门放人,开仓放粮——”灾民高声呐喊起来,仿佛漫山枯草,有火引燃,有风助势,须臾之间,便能熊熊燎原!郑半仙这一番话,犹如火种,恰像劲风,灾民们群情高昂,振臂高呼,其声如雷,纵贯苍穹! 骆帮主何曾料到会是这种状况,不动刀,不动枪,不流汗,不溅血,但一声声的呐喊,却如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也似一把把的匕首,****他的心里!骆帮主急了,采用了“擒贼先擒王”的办法,一步跨来,揪住郑半仙的衣领,将郑半仙提得双脚离地,喉管被勒得紧,嘴巴大张,咳嗽连连…… 见郑半仙被人这般羞辱,王铁汉登时怒了,“唰”地亮出手里的两把铁搭钩,“嗖”地一甩,铁搭钩飞闪而出,在空中巧妙一分,分做两股,左右各一,带着风声颤响,分别抓在了骆帮主的两个肩膀上。王铁汉拽着铁钩套绳,怒目圆睁,气吞如虎,“赶快放手!如敢迟慢,小心我把你两根肩胛骨抓下来喂狗!” 骆帮主哈哈大笑,笑得声如洪钟,“笑话,我骆征先三岁跑船,闯荡江湖数十年,啥样的大鬼小鬼没见过,啥样的大风大浪没闯过?就凭你这两把刷子,也敢说大话来吓唬我?” 王铁汉拽着铁钩套绳,暗暗发力,套绳被绷得抖抖颤颤,似乎立时欲断!然而,两个铁搭钩,钩在骆帮主的肩上,却如钩在了大树上,钩在了岩石上,王铁汉通过手感便知:骆帮主行走江湖数十载,绝非浪得虚名,这一手“绵化之功”,内含着深不可测的内力,若非潜心苦练,断然无法及至! 骆帮主笑了两声,将郑半仙慢慢放下,并将右手从郑半仙的衣领上松开。郑半仙喘着大气,以手拍胸,鬓侧长发搭在脑门的月牙区域,狼狈不堪。忽然,骆帮主双肩一紧,喊一声“去——”,肩头内靠,脊梁一挺,眨眼间将一道绵力,通过套绳,传递至王铁汉的手中,王铁汉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王铁汉身后的一群徒弟,怎忍看见师父被欺,呼啦啦上前,举刀的举刀,伸矛的伸矛,霎时里,骆帮主已被这密密麻麻的刀林枪丛所笼罩。 骆帮主大吼一声,双臂一扬,将这帮后生的刀矛,全然抛开,索性又朝前一跳,铁搭钩立时从肩上滑脱,王铁汉正在使力,毫无防备,被闪了一个后仰。 “就你们这帮小兔崽,开裆裤才缝住几天,还刀刀枪枪哩,媳妇都还没娶吧?当心给你们爹娘断了后……”骆帮主仰天大笑。 忽然,王铁汉最英武的一个徒弟饶鹏飞,高喊一声“拼了”,手执一串大铁链,一跃而起,直扑骆帮主,待骆帮主收了笑容,反应过来,脖子上已被饶鹏飞缠上了三圈铁链! 饶鹏飞眸射精光,英眉倒竖,牙关狠咬,脖子上青筋条条凸现,抓着铁链,狠力拉拽,死不松手!骆帮主怎会料到有这般搏死亡命之人,后腰一顶,将饶鹏飞顶得飞了起来,复又两臂后环,将饶鹏飞接住,背在后背之上,胳膊肘一下下地朝饶鹏飞的腹部捣去!饶鹏飞的肚子,被骆帮主捣得“咚咚”作响,疼痛无比,但他嘴上却不饶人,忍着腹痛,怒喝:“老家伙,再敢乱动,我把你脖子拧成麻花!” 骆帮主从未遇见过这种不惜命,不妥协,有狠力,有刚猛的死缠烂打的硬茬子,几番捣打磕击,并未使饶鹏飞有丝毫松劲,反倒越勒越紧,尽管自己运用内功,将喉管牢牢保护,并无大碍,但自己与一个小辈,这般死死僵持,终究不好看…… 卢家船帮的副帮主侯今春,原本隐藏在大门右侧,从门轴缝隙里,看见这般情景,以为骆帮主上了年纪,气力不足,将落下风。于是,一个侧翻滚,滚到大门正中,飞速从后背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飞速架在弓弦上,拉弓取势,准备放箭…… 饶鹏飞的两个兄弟饶鹏云、饶鹏天,眼见哥哥或要中箭,一齐跳出人群,准备去替哥哥挡箭! 侯今春手指一松,羽箭飞射而出…… 电光火石之间,骆帮主仿佛脑后长着眼睛,感觉身后有风声异响,猛地转过身来,双脚一点地,背着饶鹏飞高高跳起,两腿分展开来,似雄鹰展翅,后又双脚“哗”地一合,不偏不倚,将侯今春射来之箭,稳稳牢牢地夹在了两脚之间!落地之后,左脚轻抬,右脚朝左一侧倾,“咔嚓”一声,羽箭断为了两截…… 饶鹏飞伏在骆帮主脊背上,知道骆帮主这是救了自己一命,怎忍心继续狠勒,两手一松,故意装作身体失衡的样子,朝后一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饶鹏云赶来将哥哥扶起,饶鹏天则怒气未消,手执一把大砍刀,朝骆帮主砍去,骆帮主身形一转,脖子上缠着的铁链,“呼”地扫过来,将大砍刀绞了个结结实实!骆帮主单手拉住铁链,饶鹏天双手握刀,两相对峙,互不松劲…… “大家住手——” 大门内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中气足足,力道满满,声传四遭,音射八方,众人皆为之一惊…… 第十一章豪气 断喝之人正是陈叫山! 起先,陈叫山在西内院的小屋里,见到了夫人,夫人吩咐大头和二虎去为陈叫山拿衣服、请郎中,大头二虎刚离开不久,宝子赶来报告夫人,称出了大事儿,随即夫人和宝子也急匆匆走了。 西内院的两道房门,都没有上锁,门大开着,整个西内院,只有陈叫山一人,如若趁此机会,快速跑出西内院,继而再逃出卢府大院,也不是没有可能。但陈叫山坐在小屋里,正襟危坐,端端正正,毫无逃走之意。 陈叫山略一思虑,便分析出:刚才那位酷似自己姑姑的夫人,定是卢家最能拿事的人,否则,纵是出了天大的事儿,宝子也不会赶忙来向她报告;她吩咐下人为自己又是拿衣服,又是请郎中,无论意欲何为,但必定不会再对自己痛下杀手!先前吃断头饭,喝上路酒,咱都没怕个啥,现在人家不杀咱,咱凭啥还要逃?堂堂男儿七尺汉,生也痛快,死也痛快,有情有义,有始有终,有事就干事,撞事不躲事,站是一个人,躺倒一个魂,杀头砍脖挠痒痒,十八年后重开张,怕啥?刚才宝子来叫夫人时,表情慌里慌张,卢家定然是遇到了啥麻烦事儿,人家对咱有不杀之义,咱这时候如果脚底抹油,一溜了之,岂不是让人家把咱看成了龟孙怂货? 陈叫山正在琢磨着,二虎领着柳郎中来了。柳郎中斜挎着一个大药箱,走得气喘吁吁,将药箱放下,便蹲下身子,伸手去撩陈叫山的裤腿,欲查看伤口。陈叫山将腿一收,站起身来,“都已经结了干痂,甭看了,没啥要紧的!”柳郎中蹲在地上,用手扶着圆片眼镜,仰头瞅着陈叫山,继而又向二虎投去不解的眼光。二虎便对陈叫山说,“这是夫人的意思,你总该知道个好歹吧……” 大头捧着高高一摞衣服和布鞋,也急冲冲地回来了,将衣服鞋子朝风车上一放,抬手擦擦汗,对陈叫山说:“你挑挑,看哪些合适。” 陈叫山瞥了瞥衣服鞋子,并不伸手,“你们不必忙乎,告诉俺,到底出啥事儿了?”二虎白了陈叫山一眼,“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牛犟筋啊?让你看病换衣裳,那都是夫人的意思,夫人吩咐的事儿,只管做,莫问啥,这是卢家的规矩!你何必让我们难堪……” 陈叫山一听,愈加确认了夫人是卢家权威的判断,便说:“好,衣裳我换,伤就不看了,干痂都结了,真没啥要紧!” 陈叫山将污秽不堪的褂子脱下,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来:脖子两侧的肌肉呈三角形状,刀砍斧削般齐整;两条胳膊极长,上臂疙瘩隆起,小臂肉筋条条;胸膛黝黑发亮,像两个巨大的蚌壳,合扣在一起;尽管连日饥饿,肚子上一层薄皮,但上面的八个小圆球,随着呼吸,在薄皮下乍隐乍现。 陈叫山刚将裤腰带解下来,搭在风车抬把上,禾巧忽然跑进来了,看见陈叫山精溜溜的光身子,“哎呀”一声,连忙两手捂脸,转过身去,跑到了院门外。陈叫山亦是一惊,双手提着裤子,一脸愕然。大头知道禾巧前来,十之八九是夫人有啥吩咐,便对陈叫山递递眼色,“快换吧……” 一身崭新的青灰色衣裤上身,一双黑面白筋布鞋上脚,尽管头发乱乱蓬蓬,但陈叫山已是焕然一新,堂堂仪表,英武刚毅,不凡气度,遂而呈现,大头、二虎、柳郎中见此,不禁心底暗叹:这小子,还真是个体面人啊! 禾巧站在院门外明光光的太阳底下,忍不住偷偷朝小屋瞟了一眼,见陈叫山已换好衣裤鞋子,第一感觉是,这个陈叫山,还真不是个一般人物哩。 “陈叫山,跟我来。”禾巧冲院内喊了一声。陈叫山一怔:这模样秀秀的姑娘,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竟还直呼其名,要俺跟她到哪儿去呢? 陈叫山和禾巧并肩而行,两人的影子,一长一短,在青石路面上一伸一缩。 “外边的人,都还以为卢家把你咋的了呢,你就过去让他们看看,看你陈叫山有没有少一根头发……”禾巧虽说步子小,但迈脚极快,边走边说。 陈叫山听闻此言,下意识地伸手捋捋头发,心说:是啊,咱一根头发都没少,还吃了一肚子好的哩。 禾巧看见陈叫山刚才捋头发的动作,嘴巴微微一瞥,想笑,但没笑。禾巧忽然停下了步子,陈叫山只顾大步往前走,禾巧一停,他却没停,禾巧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一扯,“喂,等等,有话给你说……” 禾巧凑到陈叫山耳朵边,低声说着话,陈叫山的鼻子嗅到了一种淡淡的清香,像是他跟随父亲进山打猎时,在兰花坡闻到的那种气息,又像是他领着妹妹,去大塘偷偷采摘莲蓬时,闻到的那种气息,也有点像他去省城,一大群穿着青衣黑裙的女学生,举着小旗子,高喊着“反对缠足,妇女自由”,经过他身边时的那种气息…… 陈叫山听完禾巧的话,心中又明白了些许事情:这位眼睛大大,刘海儿弯弯的姑娘,定是夫人身边的亲近之人,若非如此,夫人也断不会派她来说这一番话。 “大家住手——” 陈叫山这一声断喝,几乎把所有人都镇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都如一根根丝线,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都拴系到了陈叫山的身上。 卢家这边的人,有的已经听闻过陈叫山的名字,但并未见过陈叫山,而见过陈叫山的人,则瞬间一愣:那个蓬头污面,浑身邋遢脏破的山北后生,怎地变成了仪表堂堂,英气凛凛,飒爽刚健的一副英雄模样?尤其是夫人,看见陈叫山前来,又一声断喝,眼角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欣然…… 大门外的人们,除了郑半仙,其余之人,都并不晓得陈叫山有多高多矮,多胖多瘦,只是听闻陈叫山杀了卢家的护家犬,被人用枪抵着脑袋,押进了卢府大院,料想陈叫山恐怕凶多吉少,不死也得皮开肉绽,没个活人样儿。而眼前这位后生,身穿新衣裤,脚穿新布鞋,精精神神,利利落落,他——是那个陈叫山吗? “各位父老乡亲,俺是陈叫山!” 陈叫山几大步向前,跨出门槛,朝外面的人们高高拱手,从左拱到右,从右拱到左,似乎向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行到了礼。 “今年遭了年馑,到处饿死人,俺爹,俺娘,俺妹妹,全都饿死了,活下来俺一个。这是老天爷不开眼啊,逼得咱们背井离乡,逼得咱们四处挣命,扒树皮,捋树叶,摘野菜,挖草根,抓耗子,逮虫子,只要能往肚里填,咱啥都吃,啥都咽,啥都不顾了,只为了能活下咱一条命!咱心里恨,心里怨,可能有啥办法?越是恨,越是怨,咱就越要好好活着,咬紧牙,好好地活下去,别让咱的亲人在坟里头为咱哭……” 人们听着陈叫山这番话,每个人心中都好不难过,想到死去的亲人,想到颠沛流离的不易,一个个精壮的汉子,也都默默低头,或咬牙,或握拳,或抿着嘴,控制着情绪,手里边操着的各式家伙,全都松松着,几欲跌落。 禾巧站在远处,望着陈叫山的背影,听着陈叫山的话,鼻子吸了好几下,还是没有控制住眼泪,扑簌簌地顺着脸蛋淌…… 夫人双眼紧闭,手里的佛珠,一粒粒地数着,嘴唇微微动,不知是在嗫嚅着什么,还是默念着佛经…… “今天,大家都是为俺陈叫山而来的,俺感激大家,大家都把俺陈叫山当朋友看,当兄弟看,当亲人看,让俺说啥好呢?你们的这份情,这份义,俺陈叫山会记着一辈子,一辈子不会忘!俺给各位行个礼吧……”陈叫山眼角有些湿润,拱手,弯腰,而后站直身子,吸了吸鼻子,用牙狠狠咬了咬下嘴唇,“常言说得好,多交朋友好行路,四海之内皆兄弟!现在,咱们的兄弟缘分,就此开始,一辈子做兄弟,一辈子不嫌够!大家都是兄弟,应该相互照应,相互帮助,兄弟生则生,兄弟死则死,贫贱是兄弟,富贵是兄弟,兄弟有求,万难不辞,兄弟无求,更不忘兄弟!俺陈叫山现在站在这里,大活人一个,能动腿,能动嘴,头发也没少一根,过去的事情,就任它过去吧!打今儿起,卢家每天放粥将会多加米,粥会熬得越来越稠,一定能让大家吃饱吃好……” 百十个堂堂男儿,被陈叫山磊磊落落、蓬蓬勃勃、实实在在的豪壮之言,点燃了胸膛中激荡的豪情!他们,仿佛感受到了生存下去的一种力量,一种信心;他们,仿佛体会到了人之所以活着的理由与价值;他们,仿佛在这一刻,更加明白了“桃园三结义”的义气,“梁山一百单八将”的豪气!他们齐刷刷地将手里的各式家伙,高高举过头顶,抓得紧紧牢牢,一下下地挥动着,似要将碧蓝的天幕,划拉出一道道的口子,“好!——好!——好好!”此起彼伏的呐喊声,鼓荡传开,响彻乐州…… 第十二章水酒 王铁汉的铁匠铺,门脸并不起眼,若不是门口悬挂着一面大大的“铁”字旗幡,初来乍到之人,自门前经过,断不会想到:这是一家存于乐州多年的老字号铁匠铺。 陈叫山一走到铁匠铺门前,便觉眼熟,一回想,正是初来乐州那晚,月色明亮,王铁汉与他的一众徒弟,在门口聊天,自己则恰巧从这里路过。 自门口的窄门进入,先是一条狭长的甬道,行约十来步,是一小天井,天井内有一口古井,古井四围,花木繁盛,虽是大旱之年,但“近井花木”,依旧蓬勃葱葱。 过天井,再朝里,是一大院,方方正正,一圈皆为房间,王铁汉的十来个徒弟,自是不愁住处。从正当中一房间穿过,又是一大院,院内铁器众多,镢、锄、镰、耙、犁、钉、钩、刀、斧、链,林林总总,依序皆挂列于墙上,铁光熠熠。两座大熔炉,高高耸立,三个打铁台,分列其间,一转的长条大板凳,挨墙摆放,即便百十来人,也能坐下,凳面油光铮亮,一看便知年月长久。 陈叫山刚走到正当中一条大板凳前,忽听王铁汉说:“鹏飞,鹏云,鹏天,将好汉给我摁在板凳上!”话刚落音,饶家三兄弟,一下跑过来,抓手的抓手,抱腰的抱腰,按肩的按肩,一下将陈叫山牢牢地按在了大板凳上。 陈叫山不知这是何故,正愣神,却见王铁汉双膝跪地,双拳一抱,“好汉虽然年轻,但侠肝义胆,危难之际,救我嫂子一命,请受我一拜……” 陈叫山急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便要站立起来,饶家三兄弟眼见陈叫山不受拜,更是急了,拼命要将陈叫山按住!陈叫山顾不得这么多,膝盖朝外一分,双臂猛地一抬,大喊一声:“王叔,这真是使不得!”一下将饶家三兄弟挣开,“哗”地站起身来,俯身便去拉王铁汉,王铁汉十指紧紧抠在地砖缝里,如何轻易能拉起?陈叫山便与王铁汉面对面跪下,“王叔,你是长辈,岂能给俺下跪?礼义尊卑,万不能乱……” 王铁汉长叹一声,“我只道当今乱世,礼坏乐崩,年馑之年,人心不古!却未曾想到,有你这般侠气好汉,救人危难,毫无犹豫,助人度劫,一如自己……请受我一拜!”说着,便要弯腰叩首,陈叫山双手一迎,将王铁汉的肩膀托住,“王叔,起身吧,今儿俺万不能受这一拜!” 郑半仙看着这一幕,为两人的侠义柔肠,拍手以赞,两相一劝,方使得二人双双站起。牵着二人手臂,郑半仙情致高昂,不禁朗声读出一句——“古来豪杰多在此,力自树立非由它。”三人牵手并立,畅怀大笑,院内所有人都随之而笑,笑声高扬,升跃至天…… 众人在客厅坐下后,王铁汉对一位徒弟说,“七庆,抱几坛酒来,今儿我要与叫山兄弟喝个痛痛快快!”说罢,将手拍在陈叫山肩上,“论年岁,我够当你叔,你是我侄,但我就觉着那般叫,别扭!干脆你就喊我大哥,我喊你兄弟,这样听着痛快,过瘾!”陈叫山正欲辩说,王铁汉却转头看见那位七庆,依旧楞在原地不动,便拿眼瞪了瞪。七庆一脸愁容,“叔,只剩两坛子酒了……”王铁汉顿时明白了:这么多人,两坛子酒,如何够喝,怎么痛快? 王铁汉起身去了内屋,出来之后,手里提着一把青龙敬海的宝剑,剑鞘之上,两条青龙盘绕,海浪纹饰,丝丝细腻,剑柄以古木压合,边缘皆嵌细密的翡翠宝珠,绿红紫黄白,五色齐全,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绝世宝剑! “七庆,你跟鹏飞他们一道去,把这剑当了,换些酒菜来,速去速回!” 七庆正愣神要不要接剑,陈叫山一步上前,从王铁汉手里将剑取下,郑半仙见此剑如此精美绝伦,料定非一般凡物,岂可说当就当,便说:“贵楷兄弟,万不可因一时吃喝,当掉珍爱之物啊!我们心意相通,情义至此,何须借酒菜以助?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众徒弟也纷纷劝说,皆不同意当剑!陈叫山缓缓抽剑在手,盈盈寒光,夺目凛射,十个小篆之字,刻于剑身:清辉照海月,白首卧松云。 王铁汉伸出一手,握住剑鞘,“五花马,千金裘,当都当得,一把剑而已,有何不可?” 陈叫山见他这般执意,笑着说:“大哥,俺现在就称你为大哥了!剑就不要当了,酒不够喝,我倒想到一个法子:刚才见大哥院里有一口水井,不如将那两坛子酒拿来,兑加井水,喝个痛快!酒虽是淡了,可咱们之情义,岂是烈酒可能比?” 王铁汉畅怀大笑起来,“好,好啊!酒淡情意浓,痛快,当真痛快!” 这时,吴氏背着一个大竹篓回来了。自那天王铁汉为了款待吴氏和郑半仙,当掉了“星宿乌金秤”,又将两只看家守院的白鹅也杀了,吴氏便心疼不已。可转一想,她这位表兄弟,本就是个看情义比命都重的人,十来年未见了,若不让他尽到一分情义,他定然不答应的。可这年馑之年,吃喝是大事,处处都有绸缪呀,于是,吴氏便背着竹篓,让王铁汉的一位徒弟领路,在乐州城北一带,挖野菜,掏草根,摘树叶,而后在井台上淘涮、拔涩、摘择干净,用以补菜。 吴氏听说刚才王铁汉又打算当宝剑,便数说起来,“贵楷,柴米油盐是小事,细水长流是大事,以后再不可这么大大豁豁……”她听了井水兑酒的想法,极力赞赏,“叫山是个好娃,人体面,心还细,闯江湖过日子,都成!将来,我一定给你寻个好媳妇儿,一般的闺女可不中,得顶好,顶顶好……” 陈叫山被说得低头默笑,一语难出,王铁汉便填话来说,“嫂子是实诚人啊!” 王铁汉的几位徒弟,从东屋搬出来两口大缸,打井水上来,内外洗刷干净,装入井水,而后抱着酒坛子,朝缸里“咕咚咕咚”地倒酒,再以大马勺,在缸中反复搅动。王铁汉走到缸前,舀起一勺,品喝一口,赞道,“嗯,还真是好喝,好喝得很哩!这酒,这滋味,让人痛快,让人舒服过瘾啊!” 盐拌野菜,井水兑酒,众人围聚一屋,吃吃喝喝,其乐无比! 大家正吃喝间,忽然闻听街上有人高喊“放粥了——”王铁汉的几位徒弟,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站住!”王铁汉一声厉喝,“都干啥?今儿是给叫山兄弟摆酒呢,人都跑了,像什么话?一顿不吃就饿死啦?瞧你们那点骨气……” 几位徒弟被训得低下了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陈叫山忽然想到:卢家说今儿放粥会加米。便对王铁汉说,“大哥,让他们去吧!卢家不是说今儿放粥加米嘛,看看粥熬得稠不稠……” 过了一阵,几位徒弟端着几碗粥回来了,众人一看,果真是加了好多米,黏黏的,稠稠的,一个碗里插着的筷子,被粥糊固得牢牢的,不掉不倒。 看着这几碗稠粥,众人却都没有动筷子的念头,盯着碗,一言不发,屋内空气瞬间严肃了许多。 “叫山,你日后有何打算?”郑半仙率先打破了沉默。 陈叫山抓着一个大海碗,咂了一口水酒,笑笑,“俺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啥打算,活着便好……” 郑半仙略一沉思,“以老夫之见,你此次怒杀恶犬,看似是祸,实则是福!古语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大灾之年,人心浮动,卢家每日放粥,救济满城灾民,灾民虽受救济,却难免心有抱怨,卢家人日久放粥,则难免心生吝啬,而有忧虑。至此时,两方形成一微妙对立:灾民希望卢家放粥加米,而卢家既想保住仁善之名,又惟愿能尽量节省下粮食,时日一久,恰如水火,难以相容……” 大家都听得仔仔细细,静待下文,郑半仙却喝下半碗酒,以袖子擦擦嘴巴,深吸一气,“两方水火不容,只差一个由头,便会爆发冲突!而卢家的恶犬,便是这一由头:在卢家来讲,护家之犬代表他们之利益和尊严,不容侵犯;而在灾民眼里,恶犬咬人,便是卢家倚强凌弱,以富欺贫之外化,如一根钢针,将卢家仁善之脓包,瞬间挑破!你助危救难,怒杀恶犬,在灾民眼中,你是英雄,而在卢家人眼中,你是灾民之代表,对抗卢家盛威之代表。然而,卢家虽是憎恨于你,却知其中利害,不敢加害于你,是为维护仁善之名,以防激起民变。我们此次前去救你,号召灾民时,一呼百应,声势浩大,卢家人感觉应对棘手,硬不得,软不得,不敢深,不能浅……稍有处之不慎,便会酿成乱局,难以收场!而你的出现,将这一切巧然化解,如此一番,卢家明白了你的斤两轻重,宣布放粥加米,缓解冲突。而灾民一方,自是欢欣雀跃,愈发视你为英雄,稀粥变稠粥,全乃拜你所赐……” 说到这里,郑半仙索性站起身来,“自古英雄出乱世,风云际会正当时!来,叫山,我们喝一碗……” 众人也纷纷站起身来,高高举碗! 陈叫山高喊一声:“干——” 第十三章吃素 “七去三进一,七上二去五进一……二上三去五,二退一还八……”魏长兴的珠算不是十分熟练,一边拨着算盘子儿,一边嘴里默默念着珠算口诀,油灯之光从侧方照来,他厚实的嘴唇,在墙壁上投下的侧影,一动一动,像两只小虫在爬行。算一阵,他将手指在嘴皮上舔一下,再又翻开一页粮簿…… 毛蛋为师父端来一杯茶,怕师父烫嘴,坐在师父旁边,用一把蒲扇朝茶杯上扇去。“师父,这两天咱的粥,是不是熬得太稠了点儿?照这么熬下去,就是再多粮食,我看也压不住这堰口……”毛蛋嘴巴嘟噜着,一脸愁苦相。 魏长兴“咳”了一声,将身子朝后靠去,揉揉眼睛,索性将厚厚的粮簿合上了。“你娃呀,真是看戏淌眼泪,替古人伤心哩!粥熬得再稠,你家给出过一石半石米没有?夫人反复交代过,粥要熬得吹气不能见窝,插筷不会斜倒,我要是敢马虎一点,夫人就能把我脑袋给拧喽!”魏长兴笑了笑,说:“要不,到时候我给夫人说,这是我徒弟的意思,他心疼咱卢家的粮食哩……” 毛蛋吓得连连摇头,连连摆手,扭得屁股底下的椅子“咯唧咯唧”地响。魏长兴看着他那呆头怪样,哈哈大笑,笑得肚皮上的布衫,“突突”地跳。笑过一阵,正襟危坐地问:“最近跟杏儿咋样?听禾巧说,杏儿这两天正给你缝鞋垫哩,鸳鸯戏水,并蒂莲开,一针一线,缝得仔细得很哩!” “嘿嘿,那是我跟她打赌哩,我说我用菜刀雕花,比她拿针绣出来的花,更美气,更好看!她不服气呀,非要跟我比一下哩……”毛蛋一脸得意之色。 魏长兴又是一笑,轻轻地在毛蛋后脑勺上来了个“爆敲栗子”,“看不出哟,瓜娃也有贼精的时候哈……” 窗外吹来一股子风,油灯晃了两晃,几欲熄灭,毛蛋连忙伸手去挡,“哗啦”一下,胳膊肘将算盘带翻,砸在砚台沿上,毛笔便跳了起来,在毛蛋的嘴巴上划过两道黑痕,仿佛毛蛋一瞬间就长出了胡须。 魏长兴看着毛蛋的模样,又是肚皮跳跳地笑,末了,深吸一口气,肚子圆鼓了起来,从鼻孔里将气长长地呼出,“按说你娃岁数不小了,该是想着娶媳妇了……唉,这狗日的老天爷,把人往死里拖呀……” 又是一个大晴天,又是圆圆的太阳,毒辣辣地照,蓝天如玉,白云似絮。 夫人立在窗前,手罩前额,看着亮晃晃的太阳,叹息着,转身回到供桌前,折下一截小香棍,放进一个敞口圆腹黑陶罐里。夫人早已记不起来,究竟是从哪天开始,她想到了折香棍记天数的方式,原本以为,香棍折不了多少根,老天爷就会下雨,谁承想,黑陶罐里的香棍都快装满了,可老天爷还是不下雨,天天大太阳,天天没指望,真不知道还要折多少根小香棍才算完…… 夫人盖好黑陶罐的盖子,用指甲抠着陶罐上的凤凰图案,从凤头一下抠到了凤尾,忽然间,夫人就想起了三小姐卢芸凤。三小姐在上海读书,前阵子还来了信,顺带寄了张相片,笑容甜甜,睫毛弯弯,看着让人怜爱。她在信中说,上海啥都好,就是饮食吃不惯,太甜,没有家乡的油泼辣子,吃啥都觉得寡淡…… 供桌上的香,燃得差不多了,夫人从香筒里抽出三支香,原本要放到蜡烛上去点,想起三小姐,就想起了她托人捎回来的洋玩意儿打火机,便拉开抽屉,取出打火机,将香点着了,甩甩,****香炉里,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夫人这边香烟袅袅,卢老爷这边却是曲声阵阵。 三太太蒋素芹,今儿穿着一身青萍色细金丝无袖旗袍,缎子料,明光水滑,直将她的身子,包勒得玲珑无比。三太太进卢家前,是省城里有名的旦角儿,嗓子脆,人皙气,卢老爷费了老大一把劲儿,才把她娶了回来。 今儿三太太学了一段新曲儿,一高兴,就到老爷的书房里来显摆显摆—— “鉴湖秋水碧于蓝,心赏随年淡。柳外兰舟莫空揽,典春衫,觥船一棹汾西岸。人间万事,暂时放下,一笑付醺酣……” 三太太捏着个兰花手绢,边唱边抖,眉眼顾盼,腰肢细软。卢老爷仰坐在太师椅上,半眯着眼,摇头晃脑,掌中的核桃,随着节奏盘转,沉醉不已…… “老爷,保安团的余团长有事求见……”一位丫鬟进来报告。 卢老爷颇有些不耐烦,手抚着后脑勺的褶肉,顿了顿,方说,“请——” 余团长一见到卢老爷,笑得满脸是褶,“卢老爷好,有个事儿跟你说说……”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瞄着茶几上放着的一小碟麻花,那是三太太刚吃剩下的。 “余团长,还没吃饭吧?”卢老爷转头看着麻花说,“先对付点儿?” 余团长一步上前,端起碟子,便嘎嘣嘎嘣地咬了起来,吃太快,噎得直翻白眼,三太太赶忙为他端来一杯凉茶。 麻花吃完,凉茶喝净,余团长抹抹嘴巴说,“是这事儿:今儿早上,大西门那边,有两伙流民在干仗,一伙是刚来乐州的,一伙是来乐州很久了的,来很久的流民,堵住城门,说啥不让初来乍到的流民进城,这下肯定就干起来了嘛!我的人赶过去,两面的人都训了一顿,最后,还是放人进城了……” “就这事儿?” “嗯,就这事儿!”余团长想了想说,“我的意思是,来问问卢老爷,往后再遇到这种事儿,要不要……把城门给封了?” “封了干啥?进,全都让进……”卢老爷喃喃着,“封城门?让人笑掉大牙!” 余团长出了房门,走了几步,折返回来,又是满脸笑,腰弯得帽子都快掉地上了,“孙县长……孙县长说,看卢老爷能不能行个方便,给县里借点儿粮食?上头给发的粮,雁过拔毛,不够吃,兄弟们饿得路都快走不动了,咋为乐州老百姓办事儿?” 卢老爷挺着肚子,噘着嘴,眼睛望着屋顶,半响,方说:“好吧,你去找魏伙头,让他派人给县上送三袋粮食!” 余团长走远了,三太太拿起茶几上的小碟子,用兰花手绢擦了又擦,撇着嘴,“借粮的时候,跟个哈巴狗似的,跑得欢实!那天灾民闹事,多大的响动,也不见派一个人来,他余团长耳朵里塞了猪毛了?哼……” “罢了,罢了……”卢老爷长叹一声。“对了,刚才唱到哪儿了?继续继续……” 三太太这回抱了一把琵琶,手指头上套上了拨弦的玩意儿,细声细气地唱起了一段越剧,琵琶声声,唱词柔柔,卢老爷听着听着,竟犯了困,眼睛睁了好几下,眼皮像被牛皮糖黏着了。 三太太一脸不悦,正犹豫着要不要唱下去,魏长兴却来敲门了。 “老爷,三太太。”魏长兴左右各一鞠躬,“刚才保安团的余团长来借米,说是老爷给的话?” 卢老爷张了张哈欠,拍拍嘴巴,“是,没错啊!” 魏长兴眉头紧了紧,低着头说,“这事儿,要不要给夫人知会一声?最近放粥……” “知会个啥?大事儿小事儿都知会,烦不烦?”卢老爷一下怒了,心说:谁都晓得夫人是卢家的顶梁柱,可也犯不着在三太太面前,唱我卢福海的惧内戏吧?这个魏伙头,做菜能行,说话办事真没个眼力…… “热热闹闹啊,唱啥呢?” 卢老爷还想再训斥魏长兴几句,一转头,夫人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见夫人进来,三太太和魏长兴齐齐道了句“夫人好”,便都退出去了。 听着三太太和魏长兴的脚步走远了,卢老爷这才站起身来,笑吟吟地拉着夫人的胳膊,请夫人上座。 夫人坐稳后,挥开卢老爷的手,“听说刚才余团长来过了,啥事儿啊?” “也没啥,说是大西门那边有人干仗,一伙灾民不让另一伙灾民进城!”卢老爷看了看夫人的脸色,顿了一顿,又说:“还有……县上借了三袋粮食,我正准备去给夫人通报一声哩,夫人却就来了,嘿,巧得很……” “借了多少回粮食了?你记得清吗?”夫人一脸的鄙夷神情,“回回都说是上头的粮食来了就还,回回这么说,回回还来借,还的粮食呢?他孙县长、余团长要吃粮,咱卢家上上下下就不吃粮了?乐州城里那么多灾民就不吃粮了?” “唉……这不都是老天爷给闹的嘛!都是人,都有一张嘴……”卢老爷一脸无奈与无辜。 “没错,都是人,都有一张嘴!”夫人“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便朝外走去,走到门口了,又转了回来,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通知魏伙头,打今儿晌午起,厨房不开伙了,把地窖打开,里边的腌菜坛子搬出来,卢家所有人,全都吃粥下腌菜!都是人,都有一张嘴,别人能吃,卢家人为啥不能吃?还有,给账房也打个招呼,从今儿起,没我的凭条,账房一个子儿都不准往外支!谁要是吃不惯,谁要想用钱,都来找我……” 第十四章熬煎 乡下有句老话:肚里没油,干巴溜溜,看见猪跑,舔舔舌头。 卢恩成打小架鸟遛狗,穿绸喝油,何曾受过“腌菜下粥”这般熬煎?吃了没两顿,肚肠里的油水,便被腌菜条子,刮了个干干净净! 卢恩成来到账房,猫着腰,轻手轻脚,缩着脚腕子朝前走。账房先生杨翰杰,戴着个茶色圆坨眼镜,正专心致志地抄写账目。卢恩成绕到杨翰杰身后,两手蒙住杨翰杰的双眼,然后装作女人腔调,“杨叔呀,猜我是谁?” “少爷,别闹,我这儿正忙哩……”杨翰杰鼻息略一抽动,便嗅到了卢恩成的头油味儿,将毛笔放下,并不去掰卢恩成的手,“夫人交代多遍,没她的凭条,任是谁来,一个子儿也不支!” 卢恩成无趣地松开双手,胳膊肘搭在木柜台上,笑着个苦瓜脸,“杨叔,就五块钱……行么?回头我给我娘说去,绝不让你为难!”杨翰杰笑笑,鼻子里窜一股凉风,“莫说五块钱,半个子儿都不成!夫人啥脾气,少爷你该比我清楚哩……忍忍吧,兴许没两天,夫人一改口,到时候,我一准借你,手印都不用你摁……” 卢恩成歪着嘴巴,两手插在衣兜里,悻悻地朝外走去,出门时,将头发甩了两甩,阳光下照,头发的影子,像一只怪鸟,翅膀扑扇。 一回屋,卢恩成四仰八叉躺在摇椅上,摇了几摇,忿忿之气,犹难平息!抬手抓过茶壶,一摇,没水,“咣当”将茶壶一放,震得四周茶杯,接连蹦跳,脆响一串!丫鬟莲惜正在隔壁绞窗花,被这一惊,剪刀一哆嗦,“双鹊闹梅”被剪成了“单鸟残翅”,赶忙搁下剪刀,急步过来,看着歪斜的茶杯,“少爷,茶叶没了,我就……” 卢恩成嘴巴一拧,没接话茬,却问:“那瘟婆娘去哪儿了?” 莲惜怯生生低着头,睫毛闪了几闪,“少奶奶去观音堂求签了,刚走。” 卢恩成的老婆唐慧卿,娘家乃虚水河东岸的唐家,唐家虽不如卢家这般显赫,但也算富足大户。唐老爷习得好拳脚,早年间,因擅舞龙灯,入了一位前清太监的法眼,收其为义子。太监从京城来乐州隐居,伶仃一人,他一闭眼,满满一箱子宫里的稀罕宝贝,全都姓了唐。卢福海卢老爷平素就喜欢把玩稀罕玩意儿,一来二往,与唐老爷成了玩友,再由玩友,成了亲家。 洞房花烛夜,卢恩成受几位布衣房老妈子的暗示,将一方白绫,垫于唐慧卿身下,结果,巫山云雨春收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卢恩成心中极恨,却苦无诉处,便将满腹愁与恨,夜夜连本带利传播给唐慧卿。可是,夜复一夜,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唐慧卿那小腹,却似麦芽面逢上坏酵头,始终鼓胀不起来。 唐慧卿自艾自恨,常去药堂找柳郎中,柳郎中把脉,开方,悉心调治,终不遂愿,屡换郎中,大同小异。求子烧香,朝山饮泉,月婆妙方,异人施法,查阅古卷,遍访四方,转眼间,四年过去了,卢老爷想孙子想得心焦,唐老爷盼外孙盼得难熬,皆却是连连失望…… 卢恩成碍于父亲与岳丈之交情,未续二房,但关上家门,自是没有好脸色,新仇旧恨一起算,算到最后,就算出了一个“瘟婆娘”的称呼。 “磨烂犁铧累死牛,这个瘟婆娘啊,没盼头……”卢恩成平平躺着,将腿架成个三角状,脚脖子一扭一转,“唉,天天烧香求签,顶个屁!” 莲惜虽是黄花大闺女,男女之事,自也通晓些许,听见卢恩成说“磨烂犁铧累死牛”这般话语,脸微微发烫,赶紧一埋头,出去了。 卢恩成在摇椅上晃了几晃,晃得肚子“咕噜咕噜”响,可一想到那腌菜下粥的滋味儿,又眉头紧皱!不成,这样下去,饿不死也得馋死……卢恩成一下从摇椅上坐起,窜到睡房,开抽屉,拉柜子,翻箱子,一阵翻腾,却没找到啥可以换钱的好玩意儿。 卢恩成的视线,拴在了衣橱上方那红木大箱上,那是唐慧卿的陪嫁箱,以前卢恩成从未留意过,现在一琢磨:嗯,里边的值钱首饰,估计不会少! 红木大箱被一把黄铜锁,锁得严丝合缝,密密实实,在卢恩成记忆里,他压根就没见过箱子钥匙。卢恩成搭着一个高独凳,又踮起脚尖,眼睛贴在箱缝上,想一窥内里,闭了左眼眯右眼,眯了右眼瞅左眼,却啥也瞅不见…… “慧卿,慧卿,干啥哩?”卢恩成正用手摸着黄铜锁,琢磨着用什么东西将其砸开,忽然听见二太太谢菊芳的声音,赶紧伸手从墙上抓过一把鸡毛掸子,装出清扫浮尘的样子。 “嫂子,慧卿嫂子……”卢恩成听见四小姐卢芸霞也一道来了,赶紧从独凳上跳下来:二娘为人厚道,实诚,可四妹鬼灵精怪,要是让她看出了啥端倪,到爹娘那里铳上那么一句半句,那可就了不得…… “二娘,找慧卿啥事儿?”卢恩成手里捏着鸡毛掸子,迎步上前,“她刚到观音堂去了,求签哩……” “也没啥事儿……”二太太将一个大包袱,放到八仙桌上,边解包袱边说,“这是我晒的一点益母草,干透了,好得很。回头你让慧卿熬汤喝,管用哩!熬的时候,记着把锅里的水加满,锅盖扣紧,一直熬,熬到就剩这么点儿……”说着,二太太两手举起来,手指比划成一个小圈。 “多谢二娘,二娘费心了哈。”卢恩成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鸡毛掸子在八仙桌腿上扫着,“明儿我就给她熬。” 卢芸霞从兜里掏出一颗鸽子蛋,放到了益母草上,“哥,这是给嫂子吃的,你可不准吃!改天我会问嫂子的,要是嫂子说没吃到,我就给爹和大娘告状,收拾你个馋嘴猫……” 卢恩成摸摸卢芸霞的羊角小辫儿,“女女家不好好跟先生念书,成天爬高上低掏鸟蛋,哪天把屁股摔成个平铺塌,长大了没人娶你!” 卢芸霞一把打开卢恩成的手,“有人娶没人娶,关你啥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芸霞,咋跟你哥说话哩?你哥还不是为你好,这孩子……”二太太训斥着。 “娘,他啥是为我好?他是嫌我没给他送鸽子蛋吃!”卢芸霞转头面向卢恩成,“慧卿嫂子生孩子哩,你又不会!哼,就不给你吃……” 二太太和卢芸霞走后,卢恩成将那颗鸽子蛋捏在手里,暖乎乎的,蛋壳上还带着点儿绒毛毛。他真想“咣“地一磕,一下倒嘴里吸溜了,转一想:算了,那小丫头片子,到时候若真去问那瘟婆娘,那瘟婆娘再脑子少根弦,说没吃,自己可真就吃不了兜着走!那小丫头片子,告起状来,绣花针能说成铁棒槌,蚯蚓能说成龙筋…… 卢恩成在屋角的花架下,看见了一把腻子刀,计上心来。重新将高独凳搭稳当,站上去,脚尖直立,将腻子刀伸进箱缝里,慢慢朝锁根移动,企图撬开黄铜锁! 头歪着,嘴拧着,眼眯着,卢恩成通过手感,觉着刀口已经抵住锁根,便猛地朝下一按刀把…… “哎哟……”腻子刀被按断成两截,卢恩成身子一晃,高独凳一斜,一下摔倒在地,肩膀摔得麻簌簌地疼。 卢恩成蜷在地上,抚揉肩膀,忽然看见衣橱下面有一个小匣子!一骨碌爬起来,用鸡毛掸把子伸到衣橱下面,一拨,一勾,将小匣子弄了出来。 小匣子里是些手链、耳坠、发簪、头花之类的小玩意儿,卢恩成“噗”地吹了口气,呛得一连打了三个大喷嚏,捏捏鼻子,“妈的,这瘟婆娘,还真能藏……” 虱子腿腿再瘦,那也是肉啊!在这遭罪受熬煎的当口,能刨一点儿小财是一点儿。卢恩成将匣子里的东西,包在一个大手帕里,朝裤兜一塞,将小匣子放回原位,竖着耳朵,听听四遭动静,轻手轻脚出了门。 卢恩成径直来到了街上,快到当铺门口了,却忽然停下了步子:甭管咋说,咱是堂堂卢家大少爷哩,带着些女人用的小玩意儿去当,那也太没面儿了…… 躲在一棵大皂角树背后,听着知了“嗤嗤”地叫,卢恩成撩起衣角,擦擦额头的汗珠子,犹豫不定:当,还是不当?要面子,还是要肚子? 卢恩成脚底下踩着一块尖棱小石子,用脚左一拨弄,右一拨弄,在地上一遍遍地写着个“之”字。裤兜里的那些小玩意儿,贴着腿,感觉冰冰凉凉的,卢恩成一会儿感觉那是一只烧鸡,一会儿感觉那是一盘酱猪蹄儿,或者,一条凌江大鲤鱼…… 卢恩成喉结移上去,又降下来,一口唾沫,刚咽下去,肚子又响上了。 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了卢恩成肩膀上,脚下的小石子没踩稳,一滑,险些摔跤,赶紧下意识地捂紧裤兜…… 第十五章讹账 “少爷,站这儿干啥哩?” 卢恩成回头一望,原来是宝子,轻吁一口气,捂着裤兜的手松开了,在衣襟上擦擦掌心的汗,“宝子,这热的天,干啥去?” “夫人昨个叮咛,要我多到街上转转,看看灾民,遇到有人抢东西,打架干仗,偷偷摸摸,饿死人啥事儿的,给管管……”宝子肩宽胸厚,眉毛粗黑,阳光从树叶狭缝里筛下,洒在他光光的头皮上,点明点暗的,像顶着一头的小灯。 卢恩成眉角微微一颤,扳过宝子的肩,俯在宝子耳朵边,一阵轻语…… 宝子拿着那些小玩意儿进当铺了,卢恩成便靠在皂角树上等。 阳光像一绺绺剪碎的金箔,自皂角树的枝枝杈杈里,悬垂下来,变幻着亮暗光彩。偶尔打街上走过的人,瞧见卢恩成那百无聊赖的眼神,不禁嘀咕:这人干吗呢?瞧那身一抖扑簌簌的绸衫子,定不是穷苦人,不愁吃喝,可这大太阳的,一个人愣愣在街上…… 面对灾民那疑惑的眼神,打量的视线,换做以往,卢恩成定会嘴巴一歪,眉毛一拧,啸叫一句:“穷土孙,瞎瞅瞅啥哩,信不信把你眼珠子抠下来?”以前,有宅虎作伴,任是谁听了这啸叫,也不敢咋地,乖乖地闪走。可现在,宅虎没了,那股子气就没了,现在若那般啸叫,真遇到个愣头青货色,上来用拳头跟自己理论,咳,还真是个麻缠事儿,总不能把盒子炮拎出来,冲人家脑门来一下吧! 卢恩成蹲下来,手里捏着那尖棱小石子,想到宅虎被杀,想到如今精溜溜一个人,无倚无仗,便对陈叫山恨得牙根“咯咯”响,尤其想到爹娘非但不杀陈叫山,还给他看病换衣裳,更是气得头发尖尖都朝外冒气! 卢恩成用小石子,在地上划了个“山”字,然后将小石子的尖尖,停在“山”字当中一竖上,狠劲朝下划,朝下按,朝下钻,朝下戳…… 宝子回来了,一脸的笑,“少爷,猜猜,当了几个钱?”卢恩成还未从仇恨陈叫山的情绪里平复过来,了无兴致,“多钱?” 宝子在兜里一摸,朝空中一抛,四枚袁大头,在树影里翻了几翻,“叮啷”两声,摊叠在宝子老茧匀厚的大巴掌里。 卢恩成苦笑一声:就四块钱,还乐呵?宝子这娃,真没啥大见识…… 宝子见卢恩成郁郁,收了笑,一脸无辜,“起初我也不乐意,可当铺老板说,吃饭穿衣看天光,现今这天光,肚子饿了,总不能拿镯子当馍吃。四块钱,不错了……” 卢恩成瞅着宝子的衣衫,贴在胸膛上,汗津津的,为了安慰他,便说:“倒也是这么个理儿,也不错哩!走,咱去必悦楼喝几杯……” 必悦楼的老板是个斯文人,也懂得弄出些讲究来:一卷竹简,用红丝绳系着,跑堂活计恭恭敬敬将其送过来,先高叫一声:“洪福大开,吉岁泰来!”而后,便展开竹简,让食客点菜。菜名和价格,是用青碧颜料,以汉隶书体写在竹简上的,食客一看,雅气扑面,如此讲究,怎好抠抠捜捜,吝吝啬啬?于是,另一位伙计,立刻端来一镂花托盘,上面放着羊毫小笔,青花浅碟,碟中装着红艳艳的朱砂,再高叫一句:“御笔钦点,恒昌永年!”让食客用毛笔蘸朱砂,在竹简上点菜。这是何等尊崇?御笔?钦点?皇上的待遇哩!大多的食客,满心欢喜,执笔挽袖,一阵猛点!由此而看,人家用的这“必悦”二字,还真不是只图个雅名…… 卢恩成是必悦楼的熟客,但今儿与往日不同,兜里就那么四块响货。必悦楼里的菜品,向来以贵而出名,很多人就是因为贵才来,不贵,哪有身份,哪有面子? 卢恩成本就有些没底气,展开竹简再一看,乖乖:竹简刚被人用刀刮过一次,以前的菜名价格,全被刮净!再一瞧如今这价格,简直是孙猴子的筋斗云,一下就涨了个十万八千里…… “御笔钦点,恒昌永年!”伙计高叫一声,端来毛笔朱砂。卢恩成头发一甩,仿佛袖子把他手给黏糊住了一样,朝上一抖袖口,抓过毛笔,在青花碟子里蘸研着朱砂…… 菜点毕,伙计笑道:“卢少爷,前几日我家掌柜的,从北山弄了些麂子、黄羊、金丝猴,对了,还有蛟龙滩里的娃娃鱼,卢少爷要不要尝个鲜?” 卢恩成笑笑,用手掌将头发一下梳倒,一松手,任其又簌簌簌地恢复原状,“算啦,那些山货,没啥稀罕,吃着腻牙,今儿就吃点清爽可口的……对了,来一坛丰乐桥,要封蜡的,不要线扎的!我这舌头可灵,兑了井水的,可糊不了我……” 伙计抱来一个黑色酒坛,坛肚子正当中,嵌着两道浅圈,圈中是端端正正三个魏体“丰乐桥”字。坛盖之上,蒙着一块红布,但说是红布,其实早已颜色泛白,近乎白布了。伙计解下红布,拿着抹布,一圈圈地擦拭着坛盖上的浮尘。浮尘擦干净,伙计取来一把细刀,对卢恩成和宝子说:“瞧,这是经年老蜡。”说着,便用细刀一下下地削着封蜡,一片片蜡屑,如仙鹤散羽,凌凌而飞…… 卢恩成捏着竹提筒,舀出一碗酒,琼浆盈盈,酒体丰满,放在鼻子上一嗅,陈香扑鼻,未饮先心醉三分。便招呼宝子,“来,咱走一个!” 吃喝完毕,卢恩成打了个酒嗝,用牙签一边剔牙,一边丝丝吸溜气息,舌头在嘴里盘转,回味着菜香酒美。宝子虽然牛高马大,但并不擅饮,一坛丰乐桥,卢恩成喝了大半,他喝了少半,却已是从胸膛红到脑门顶,将衫子解了,一抖一抖地扑扇着凉风。 “伙计,结账——”卢恩成摸出三块袁大头,在手心掂掂,朝伙计抛了过去。伙计慌忙弯腰来接,接住后一看,说:“卢少爷,不够……还差三块钱!” 啥?卢恩成像是耳朵不好使似的,将头朝伙计凑过去,偏着脸,竖着耳朵,“我没听错吧?还差三块钱?去去去,把你们方老板请来……“ 伙计面露难色,“方老板今儿去洋州办事儿了,不在。账是错不了,借我十八个胆子,我也不敢蒙您卢少爷!” 卢恩成眉头一皱,略略思忖:饭菜自是错不了数字的,他当初蘸着朱砂点菜时,心里盘算过好几回的。肯定是这坛子丰乐桥,起先他心里盘算一桌菜一坛酒,三块钱差不多。可当时一摆谱,嘴巴没把门,要喝封蜡的丰乐桥,就那么眨巴眼工夫,把兜里只有四块银元这事儿,给忘到犄角旮旯了…… 果然,伙计说,“卢少爷,这坛丰乐桥,是从沙河营老酒坊的地窖里运来的,年头久得很……我要是给你多算半个子儿,你吐我一脸唾沫星子,我绝对不拿袖子擦!真错不了,卢少爷……” 卢恩成手伸在兜里,捏着剩下的一枚袁大头,心说:今儿真是昏了头了,这块钢洋给出去,还差人家两块呢!便对伙计招招手,示意伙计将耳朵凑过来,低声悄语一番。 “卢少爷,这真不成!倘若方掌柜在,开个腔,点个头,啥都好说。可今儿真不能赊账,方掌柜回来,小的我说不清啊……再说,这封了老蜡的丰乐桥,必悦楼拢共就三坛子,酒在没钱,酒没钱在,真是没法赊呀……” 卢恩成冷笑一声,“我说你小子,够胆儿啊,卢家大门朝哪儿开,你不晓得?区区三块钱,我还讹你不成?”然后,对宝子一挥手,“走——” “卢少爷,使不得,使不得……”伙计尾随而来,着急之下,一把扯住了卢恩成的衫子,“卢少爷,这可使不得啊!” 宝子在一旁,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这伙计真不给面子,缓缓走过来,捏住伙计的手腕子,笑着说,“我家少爷这衫子可滑溜,当心摔你个大马趴……” 伙计被宝子捏得手腕生疼,脸上的表情,就像喝了一大口酸醋,鼻眼挤弄到一块儿,只得将手松开了。 卢恩成和宝子走到必悦楼大门口,已有四个伙计候在那里,个个皆是满脸堆笑,腰弯得像鞠躬。一位又高又胖的伙计说,“卢少爷,宝子哥,方才那兄弟不长眼,惹你二位生气了,消消气,千万莫生气……” 卢恩成笑着拱拱手,并不答话,只顾朝外走,那胖伙计却堵住去路,并抱着卢恩成的腰,满脸是笑,“卢少爷,莫生气,莫生气,回屋喝杯茶,消消气。”卢恩成想摆身推开胖伙计,可那胖身子,像铁柱扎地,如何推得开?另一位瘦伙计也抱着宝子的腰,“宝子哥,莫生气,小的给你赔不是了……” 卢恩成和宝子明白了:这他妈哪是赔不是啊?这是笑里藏刀,不让我们出门啊! 卢恩成被胖伙计抱着,丝毫挣不脱,胖伙计连连前进,卢恩成便连连后退,“卢少爷,您消消气,气大伤人……” 宝子看见少爷被人这般折腾,火冒三丈,那瘦瘦的伙计,如何能奈何得了他?宝子将肚子朝前猛地一送,瘦伙计被晃得差点摔倒,待身子稳住后,复又将宝子抱紧了,“宝子哥,宝子哥,回屋坐……” “宝你妈个哥……”宝子胳膊一捣,一肘子捣在了瘦伙计的胸膛上,瘦伙计胸膛上没肉,一层薄皮,被这一捣,疼得倒地打滚,边滚翻边高喊着,“都来看看啊,卢家人吃饭讹账,不给钱,还打人啊!都来看看啊……” 第十六章闹酒 一声声吆喝,自必悦楼传出,街上的灾民便围聚过来,越围越多…… 卢恩成被胖伙计抱着,依旧脱不开身,胖伙计仍然满脸是笑,卢恩成却是脸上热乎一下,冷乎一下,白坨坨一片,红扑扑一片:今儿这洋相出大了!咱堂堂卢家大少爷,以前是啥样,现在这会儿又是啥样?往后让人说起这事儿,自己恐怕得买个耍狮子的笑脸壳壳戴上,否则,有何脸面见人? “都散了啊,都散了,没啥好看的……”一位伙计立在门口,貌似是在驱散围观者,可这一声高过一声,分明是在吸引更多人过来看道场哩。s。好看在线> 宝子虎着个脸,眼睛瞪得酒盅盅似的,眉毛挑起,面色胀红,拳头攥得“咯嘣嘣”响,几步走过去,准备让那位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伙计,吃一顿老拳…… 宝子刚将拳头举起,却见谭师爷和侯今春走过来了,便将拳头放下,叹了口气,撩起衣角,擦着脑门顶的汗珠子。 “宝子,这是咋回事儿,干啥哩?”侯今春几步抢过来,见胖伙计抱着卢恩成,怒喝一声,“放手!瞧你那猪身子,敢在我家少爷身上蹭……”胖伙计倒是不恼,“哟,侯帮主啊,我这儿给卢少爷赔情道歉哩!今儿卢少爷和宝子哥吃饭,有个兄弟不长眼,得罪了二位……” 谭师爷两手背于身后,慢慢踱过来,躺在地上的瘦伙计,原本还在一声声叫唤,瞥见谭师爷那两道寒如刀光的视线,不禁哑了声,捂着胸膛,只是咳嗽,再不叫唤了。起先那位在门口起哄的伙计,赶忙走过来,端了一把椅子,“谭师爷,您坐……”胖伙计也松开了卢恩成,朝谭师爷拱手,“谭师爷,今儿实在对不住各位,实在对不住,都怪我那兄弟不长眼……” 侯今春转过身子,冲门外看热闹的灾民吼道:“看什么看?这两天吃粥都吃精神了,哪儿凉快上哪儿躺去……“说着,便开始挽袖子,灾民们一看,赶紧散了…… 谭师爷将椅子让给卢恩成,用手捋捋胡须,“你们必悦楼如今真是大鹏展翅,一飞冲天啊!这翅膀硬实了,敢飞了,就不知道天有多高,云有多厚了?是不是以后我们家老爷夫人来吃饭,你们也是这么个热情招呼?是不是?“ “谭师爷,必悦楼今儿招呼不周,您老消消气,小的给你赔不是了,赔不是……”说着,胖伙计抬起手来,“啪啪啪“,左一耳光,右一耳光,朝自己胖脸上一顿猛扇! “行了,我谭某人可受不起这个。再上一桌菜,再来两坛酒,卢家人肚子大,胃里头能跑船……”谭师爷朝卢恩成略一欠身,“少爷,您请——” 重新换了个房间,卢恩成,谭师爷坐于上位,侯今春和宝子分列两旁,菜已上齐,酒亦摆好,谭师爷倒出四碗酒,分列各处,举起碗来,“来,干一碗!” 一坛酒见底,又启开一坛,卢恩成问,“师爷,侯帮主,你俩今儿干啥去呢?要不是你们,我这丑就出大了……来,我再敬二位一碗!” 侯今春喝下一碗,将舌头外吐,叹了口气,说:“凌江枯水,腿弯子都淹不住,船帮那些个散户,见今年这光景,没啥来路钱,竟嚷嚷着要劈船当柴火烧,唉,真是眼光比耗子短啊!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只有劳烦谭师爷出马,挨家窜户说道理……” 宝子本就酒量差,喝这二轮酒,愈加不敌酒力,舌头卷着说话,“那……侯帮主……侯帮主干啥哩,他咋不……说道说道?他要说道几句,谁……谁他娘敢劈船?” 听到这话,侯今春兀自倒出一碗酒,一仰脖喝完,“咳,侯帮主生我的气,说我乱放箭,不讲义气,摊子一撂,上洞阳宫跟道人们练拳去了……少爷,师爷,你们给评评理,评评理……我看那贼小子不要命地和他缠,怕他年纪大,吃亏,毁了江湖名声,才出手放的箭!你们说,我侯今春有啥错?我侯今春是个不讲义气的人?” 谭师爷夹起一截肉丝儿,放进嘴里,嚼得胡须一长一短,“今春,侯帮主为人忠善,性情秉直,口无遮拦,你莫生他的气。他已是黄土埋到半截身的人,江湖越老,胆气越小,经不起大风大浪了!卢家大船帮,迟早还是你姓侯的来打理,忍得一时气,方能处处平啊……来,今春,咱喝一个,老夫提前预祝你荣任大帮主!” 侯今春又喝下一碗酒,抹抹嘴,夹菜压压酒,将筷子捏在手里,转头问卢恩成,“少爷,那个陈叫山,是他娘的啥来头?”卢恩成一听到陈叫山这仨字儿,气就老往头发上窜,但又觉得自己堂堂卢家大少爷,岂可与他相较之,不易表现出太激烈的情绪,便不屑地说,“山北来的个穷土孙而已……” “啪”地一声,侯今春将筷子朝桌子上重重一拍,震得碗里的酒都跳溅起来,“那他娘的他装个屁啊?你瞅他那怂样,往那儿一站,说得唾沫星子乱飞,说个怂啊说,我真想上去给他几个大耳刮子!他娘的个山北穷货,真不知道乐州城有多大,凌江水有多深,他算哪个裤裆里冒出来的狗球驴卵子?还敢抢卢家的风头,敢代表卢家说话,他说熬稠粥,就熬稠粥,他这是把咱卢家往面子上逼哩,老爷夫人不跟他一般见识,可我侯今春,就是看不惯!要是逮着机会,这怂货落我手里,不要他的怂命,也得让他掉三层皮,跪下来舔我****求我……要不然,他还真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哩……” “对!使劲揍,往死里揍……”宝子趴在桌子上,脑袋都扶不稳当,耳朵却倒尖,“这小子我也瞧着不顺眼,就是个欠揍货……” 谭师爷手抚胡须,正襟危坐,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宝子却将椅子挪了挪,一手搭在谭师爷背上,酒气冲人,舌头打卷,“谭……师爷,你要想个法子,给……给给咱少爷,出出出这口气啊……”谭师爷被宝子拍得前摇后晃,却不怒不躁,怡然自得地手抚胡须…… 卢恩成见宝子说话没高没低,忽深忽浅,且这般不尊重谭师爷,怒了,猛一拍桌子,“宝子,几碗酒就把你喝成这样了?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照照你那熊样,有没有一点尊长敬老?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 宝子正拍着谭师爷,手掌猛一停,转头瞪着眼睛,看向卢恩成,“少爷……少爷!你瞧不起我……你半只眼睛,都瞧不起我……对……不对?” 侯今春见这架势,赶忙来劝,宝子却一下将侯今春的手扫开,“少爷……你就是瞧不起我!你……你们都瞧不起我!我……我宝子做啥对不住卢家的事儿了?做啥对不住卢家的事儿了?我……我没做啥对不住卢家的事儿……”说着,胳膊一揽,将谭师爷的脖子揽过来,“谭师爷,我做啥对不住卢家的事儿了?”然后,又转向侯今春,也将侯今春的脖子揽过来,“侯……帮主,你……你你你说,我做啥对不住卢家的事儿了?” 卢恩成被气得不轻,一把拽着宝子的衣领,“王宝子,你闹啥闹?你怕必悦楼的人,不知道你嗓门大?” 宝子推开卢恩成的手,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将椅子撞倒,索性抓过酒坛子,脖子一仰,“咕咚咕咚“一阵喝,喝到再也倒不出半滴酒,将酒坛子高高举起来,朝屏风上丢去,“哗啦”一下,屏风应声而倒,酒坛子也摔了个七零八落…… 宝子揉揉眼睛,复又将眼睛睁得比碗口还圆,瞳孔里仿佛燃烧着熊熊大火,眸子里似乎冲荡着鲜血,一把抓起倒在地上的椅子,抬起膝盖,用力一折,椅子断为了两截——“我没做对不住卢家的事儿,我没做!凭啥你们都瞧不起我,凭啥?” 必悦楼里的人,听见这边响动,连忙赶来,胖伙计推开房门,见满屋狼藉,眉头微微一皱,但转瞬又是满脸堆笑,“哎哟,对不住各位,实在对不住各位,必悦楼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谭师爷走到胖伙计身前,从兜里摸出一把钱,“叮呤咣当”放到了胖伙计手里,然后,凑到胖伙计耳边悄声言语。 半晌,胖伙计领着八位身高体壮的后生,忽啦啦走了进来,走到宝子身前,先赔了个笑脸,“宝子哥,莫生气,莫生气,哥几个给你赔不是了……”说罢,一声招呼,八个强壮后生,抱腰的抱腰,抬腿的抬腿,架胳膊的架胳膊,直将宝子直挺挺地抬了起来…… 宝子两腿又缩又蹬,大光头四下乱撞,肚皮一下又一下地朝上顶,扯着大嗓门,扯得脖子上红筋乱冒,“放开我,放开我,我没做对不住卢家的事儿,我没做……” 宝子的喊叫声渐渐远去了,听不见了,胖伙计依旧满脸陪着笑,“几位,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第十七章秘拳 窗外两只雀儿,在葡萄藤架上,“咕唧咕唧”叫了两声,“扑扑扑”飞走了。s。好看在线> 陈叫山睁开眼,看见窗户右上角最高的那个窗格,如一块盈盈蓝玉,熠熠而光,乍明亦晦,便判定现在已是寅时。 睡在同屋的七庆,鼾声扯着长韵,像囫囵吃面条,又像巨兽伏吟,或是,一个人在历经痛苦后,沉重叹息!饶家三兄弟,却并不为七庆鼾声所扰:鹏天口角流着涎水,“咯唧唧”地磨牙,鹏云趴着睡,胳膊从床沿悬垂到地上,而鹏飞,鼾声却如吹奏柳笛,细韵悠扬,仿佛为七庆伴奏相和…… 陈叫山蹬上裤子,系紧裤腰带,将褂子朝肩上一搭,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来到井台边,为了不吵扰大家,陈叫山并未用辘轳,而是依靠臂力,从井中提上满满一桶水来,俯下头,一气猛喝,瞬间喝掉大半桶井水…… 出铁匠铺后门,朝南直行约百米,左拐,上一道缓坡,再右拐,便有一大片竹林,青青苍苍,掩映在黑夜黎明之间的蓝晖里。 陈叫山来到竹林中间的空地上,将褂子搭于竹竿,闭目直立,稍顷,双眼睁开,浑身猛一发力,就连脊梁骨两侧,最细小之肌肉,也转瞬条条凸起,似乎每一根头发丝,甚或每一根眉毛,都蓄足了力,敛势待发,喷薄而动…… 大喝一声,陈叫山高高跃起,离地六七尺,身形团缩至极限,膝盖几乎要顶到下巴位置,双拳连续猛出,疾似流星,迅若电光,在落地一刹,已打出十余拳。脚尖甫一着地,复又单脚一蹦,头朝前顶,右腿朝后方劈扫向天,待脚后跟踢至最高处,支撑的左脚,在地上一凿,遂也离地后蹬,双臂舒展,整个人在空中“十”字呈现…… 陈叫山习练之拳法,乃陈家家传之术,名曰“十二秘辛拳”! 说起这十二秘辛拳之来历,倒是颇有一段曲折离奇之故事…… 陈叫山的曾祖父,曾为陈家庄车马帮的大脑兮(首领之意)。一年夏末,陈大脑兮率领车马帮,满载货物,远赴祁连山。行至一个名为“蚌天峡”的地方,与一本土车帮相遇,其大脑兮姓章,但开口说话,却是一口京腔。 蚌天峡险峻无比,一面为百丈深涧,一面是岩壁凹卷,即便大白天进入峡内,亦是光影幽暗,冷风丝丝,使人未行先有三分怯。 其时,陈大脑兮自东向西,一众人马皆靠着深涧一侧而行,偏不巧,章大脑兮的人马自西向东而来,贴着岩壁一面而行,两方恰在蚌天峡当中相遇了!依照车马帮“行仄道,不居中,迎友帮,避险行”的江湖规矩,理应是章大脑兮退后,或者变换车马队形,为陈大脑兮让路。但章大脑兮认为自己过“蚌天峡”峡碑,已有数尺,且辎重颇多,不宜变换队形,拒绝为陈大脑兮让路! 陈大脑兮手下弟兄,个个义愤填膺,暗暗从马车底板下摸出马刀、弓箭,准备奋力一战,狠狠教训这帮不守规矩之人!但陈大脑兮七岁便上道,行走江湖三十余载,深知厚土千仞,苍天万丈,而江湖之水,暗流汹汹,其深不逊天地,实难估测!章大脑兮一众人马,乍看去,势单力薄,不足为患,可章大脑兮一脸从容,一人蹲在马车前,叼着个大烟袋,兀自抽烟,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瞥陈大脑兮一眼…… 陈大脑兮思虑片刻,转身回喊一声:“兄弟们,后退让道!” 章大脑兮的车马,经过陈大脑兮身前时,陈大脑兮拱手抱拳:“一路好走,后会有期……” 陈大脑兮向西行了约十里地,却忽然令手下人马停步,自己则翻身骑上一匹快马,返身朝东疾驰而去! 陈大脑兮追上了章大脑兮的人马,一跃下马,对章大脑兮说,前面五里处,便是“蜒龙沟”,而此时西南天空有一异云,愈聚愈重,艳阳高照,却时有凉风北吹,此天象所呈,即刻便会有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而蜒龙沟两侧皆为高峰险岭,且岩石突兀,草木稀疏,一旦暴雨袭来,则山洪滚滚,乱石横飞,雷电劈斩,纵是千军万马处身沟底,亦是难于保命…… 章大脑兮手下兄弟,并不信邪,纷纷嗤之以鼻。而章大脑兮细一观察,见陈大脑兮言语神情,充满恳切,浑身被汗湿透,胯下枣红马,亦是疲相尽现,料想他定然是心急如焚,急于赶路,策马疾驰,惟恐迟晚。 于是,章大脑兮命令手下弟兄,取出油布,遮盖辎重,人马皆暂避于路旁百姓家。不多时,果然如陈大脑兮所言,异云倏忽散去,天空陡然间乌云团团,沉沉而集,继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扑天漫地…… 至此,陈、章两位大脑兮,成为生死弟兄! 陈大脑兮其后方知:章大脑兮本为京城一高官之贴身侍卫,世代习拳,武学精深!后来,宫内势力相互角逐,暗流汹涌,高官受奸人诬陷,被皇上下旨发配南蛮孤岛,永不得离岛。章侍卫与高官情谊深厚,怎忍别离,远隔两地?便携家眷老小,追随高官而去。未曾料想,奸人心如蛇蝎,欲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提前在岛上设伏,刺杀高官。章侍卫奋力搏杀,终未能救下高官…… 章侍卫携幸存家眷仆丁,乘舟登岸,一路西行,直至庆州落脚。为避人耳目,便组建车马帮,由章侍卫变作了章大脑兮。 世事难料,风云幻变,三年后的初春时节,陈大脑兮运货行至庆州,欲与章大脑兮豪饮畅叙,一醉为快!谁曾想,章大脑兮的家院一片狼藉,椽木焦黑,桌椅成炭,瓦砾碎地,满院灰飞……向四邻一打听,原来,章大脑兮已被官军捉拿,双眼被石灰扑瞎,手筋脚筋,俱被挑断,现被投在府衙大牢,将于明日午时斩首…… 当天深夜,陈大脑兮率领百十来兄弟,准备劫狱!然而,官军戒备森严,人数众多,且有火枪在手,陈大脑兮思虑再三,只得退归。 第二日,陈大脑兮任凭众人千阻万劝,毅然走到街上,要为章大脑兮送别。 囚车缓缓而来,章大脑兮双目失明,手脚俱废,项插囚牌,却高声放歌,狂笑天地! “兄弟——”陈大脑兮捧着一碗酒,冲开人群,在官军刀枪之侧,扑到囚车前,泪如泉涌…… 章大脑兮喝完一碗酒,高叫一声:“好酒,痛快!”再无多言。 陈大脑兮端着空碗,呆呆立在原地,热泪未干,却听章大脑兮又吼唱了起来—— “骊山横岫,渭河环秀,山河百二还如旧。狐兔悲,草木秋,秦宫隋苑徒遗臭,唐阙汉陵何处有?山,空自愁;河,空自流……义勇人前,兴荣人后,千金散尽天自漏。生快意,死未愁,长眠西门十里处,纸蟒千丈挂树钩。喜,何须喜;忧,何故忧……” 囚车行至街角拐弯处时,章大脑兮突然转过头来,撕破喉咙,拼尽全力高吼一句:“永别了,来世再做兄弟!” 章大脑兮不与自己相认,是为自己安危着想,这不难理解!章大脑兮所唱歌谣,陈大脑兮以前经常听到,时日一久,二人把盏痛饮之际,豪情共唱,陈大脑兮对此早已烂熟于心,张口便来。可是,原先歌谣中的两句是“长眠黄土意未休,阎罗殿前斩阴寇”,章大脑兮在临行之前,为何改成了“长眠西门十里处,纸蟒千丈挂树钩?” 陈大脑兮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于是在一个深夜,来到庆州西门十里处,竟果真看见孤零零的一棵冲天高的白杨树。在白杨树周遭,一通翻挖,陈大脑兮挖出了一个褐色敞口圆腹小坛,坛口被糯米砖灰封死。敲碎坛盖,里面竟有一套铠甲头盔,白花花的银两,以及一本《十二秘辛拳》的拳谱…… 由此,陈大脑兮明白了:章大脑兮一直心系旧主,心怀大志,以图他日重整旗鼓,开创一番崭新天地! 陈大脑兮将银两,分发给章大脑兮帮内的众兄弟,自己带着铠甲戎装,及《十二秘辛拳》,返回了家乡! 后来,陈大脑兮在弥留之际,对家人说:人之一生,心怀大业,志存高远,本无对错!然而,做人太峥嵘,行事多执念,筹谋再绸缪,到头一场空。千秋功业,不过朽棺七尺,一世盛威,终究黄土一抔。凡事莫要强出头,韬晦终须藏胸中,宁守薄田三亩,不领十万精兵,宁恋老婆孩子热炕头,勿要枕戈待旦盼封侯…… 到陈叫山祖父一辈,陈家便改弦易辙,不再经营车马帮,而躬耕行猎,农桑事家,从此不求富贵功名,但求幸福平安一生。 那套铠甲戎装,随葬于陈大脑兮坟墓之中,从此,永绝天光!但《十二秘辛拳》,却作为陈家家传,代代相授下来…… 十二秘辛拳,取天干地支轮迭之玄理,汇造化生灵互生互克之幽机,倚日月年岁枯荣演变之法门,从而集聚成十二地支、十二时辰、十二生肖,三法相合相妥之极法秘拳。 依套路悉数,分为——子捷、丑实、寅势、卯安、辰腾、巳柔、午跃、未平、申巧、酉夺、戌疾、亥容。凭人体之极限身法,借掌、臂、肘、肩、颈、头、腰、腹、臀、腿、膝、脚,互衬互补,相映相带,又即离即合,且散且聚,复空复实,变化万端,巧机层层,淋漓尽致地呈现鼠之敏捷、牛之力实、虎之屯势、兔之逸安、龙之飞腾、蛇之极柔、马之奔跃、羊之盈平、猴之动巧、鸡之速夺、狗之迅疾、猪之大容…… 陈叫山自小聪颖无比,学得《十二秘辛拳》之后,常常悖其规律,而相互拆分,即兴组合,随心而为,化意无形,此拳有彼拳,彼拳含此拳。陈叫山十五岁时,父亲即便全力而为,也只与他相持而已,难分胜负! 陈叫山在竹林之中,拳拳生风,脚脚腾气,是将“申巧拳”、“巳柔拳”,以及“子捷拳”,整合于一,习演快意!却见竹林之中,盈盈露珠随气而飞,片片竹叶受拳而摆,竿竿绿枝迎风而弯…… 一直习练到天光透亮,陈叫山收手时,已是气腾千尺,汗涌万珠,那多半桶的井水,已然化汗而出,筋络畅顺,神清气爽。这是陈叫山的父亲,创下的健身之法:寅时起床,畅饮甘泉,习练拳法,化尿为汗……陈叫山的父亲曾说,一年十二月,一日十二时,若每日寅时起练,一月便多三十时,一年可多三百六十时,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强身健骨,必能活到一百五! 然而,血肉之躯,怎奈苍天暴虐,年馑残酷,饿魂遍野,阴阳两隔,竟成永诀…… 想到此处,陈叫山望着竹林上方的天空,暗叹一声,穿好褂子,行步上街。 行至小东门处,见一群灾民,手挽包袱,推着独轮车,扶老携幼,竟朝城外匆匆而去。陈叫山感到疑惑:卢家近来熬粥加米,一时间,灾民不必为吃饭而愁,前几日还发生过封堵大西门,不让新来灾民入城,惟恐人多粥少之事,而现在,这些人却为何选择离开? 陈叫山几步上前,欲找人一问究竟…… 第十八章乱局 “老伯,你们这……往哪儿去?”陈叫山向一位戴着个破草帽的老汉探问。 老汉又瘦又矮,但人长得挺喜气,那眉眼嘴巴凑一块儿,便是不笑,也像是在笑着。老汉的鞋子里,估计垫着了什么东西,不大舒服,便一手撑在城墙上,另一手取下鞋子,闭了一只眼,朝鞋子里瞄瞄,一下下地在城墙上磕,“回俺们山坝坝里去……乐州城,是块好地方,但不是俺们的久留之地!” 陈叫山迟疑了一下,正想说乐州有粥可吃,至少不会饿死人之类的话,还未张口,老汉倒将陈叫山上下一打量,“小哥,你怕是刚来乐州城吧?啥子情况,还都不晓得吧?”陈叫山未接话,似是而非地点了下头。 老汉将鞋子磕好了,一屁股坐在城墙根下,穿起了鞋子,陈叫山也随之蹲在了老汉身旁。 “小哥,穷就是富,富就是穷,无就是有,有就是无,这个道理你晓得不?”老汉将鞋子穿好了,将身子朝城墙上一靠,似要歇歇气,“乐州卢家给俺们放粥吃,善心善意,倒是个好事哩!但俗话说得好,再大的锅,也怕小勺勺舀,再小的泉,也不怕大桶桶来接。小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陈叫山两手抄在胸前,笑着只是点头,静待老汉的下文。 太阳又出来了,北面城墙阙楼上镶着的大圆镜,金光四映,但好在陈叫山和老汉所坐的位置,太阳暂时还未照到,尚算凉快。 “这狗日的鬼天气,哪个晓得到,要熬到啥时候去……”老汉用草帽扇着风,眼睛朝天上瞥,额上皱纹便挤得更密更深了,“小哥,莫笑话,俺老汉今年八十四了。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嘿嘿,我可是啥子都不怕,该来的要来,该走的要走,该生的要生,该死的要死,就像庄稼地,老杆杆不割不拔,新苗苗啷个长得出来嘛?” 陈叫山不禁惊异于老汉八十四的高龄,身子看起来竟还如此硬实,且有这般达观、幽默、淡看生死的心态,便笑着说,“老伯,我还当你六十刚出头哩……” 老汉笑着用草帽檐子,在陈叫山高高的鼻梁上刮了一下,“你这个小哥,还真会说弯弯话哩,嘿嘿……我这个人,一辈子不害人,不求人,不怕人,不得罪人,活就活个硬气,图就图个耿直!乐州卢家一直放粥,一直放粥,我晓得那是被面子和名声,给架起来了,架高了,下不来了,没法子了。可粥熬得再稠再稀,都是人家的心意,有些人还跑去人家门口闹,闹啥子嘛?给你吃是仁义,不给你吃,是道理。卢家的粮食,又不是地里的土坷垃,又不是凌江里头的水,光说去捡,光说去舀,要多少有多少……人家也不容易哩!” “听说最近粥熬得稠了,都能吃饱哩……”陈叫山显出初来乍到不明所以的语气。 “嘿,小哥,你人年轻,不晓得世事……”老汉拍拍陈叫山宽厚的肩膀,又摸摸陈叫山的后脑勺,“我听说,卢家人全院上下,全都开始吃粥就腌菜了,而且,卢家的下人,都开始拿着女人用的些零零碎碎小玩意儿,去当铺换钱了……唉,我是可怜卢家哟,上船容易下船难,不给吃,就背恶名,给吃,自己都伤了元气了,有啥子法?粥熬得越稠,越就说明卢家快顶不下去了,顶不了几天了,会想的人,都会想卢家的难处,不会想的人,还嫌弃人家一天才放一顿粥哩……” 太阳跑得快,转瞬间,已经照到老汉的鞋子上了,老汉的鞋子前头有个小洞,老汉为此倒不觉着尴尬出丑,还故意地将大脚趾头,从洞里伸出来,转上几圈,“老汉家腿脚慢,笨雀先飞,莫等到哪天乐州全城断了粮,大家才势急慌忙地出城……到时候,肯定是有人骂娘,有人闹事,有人趁火打劫,有人浑水摸鱼,甚至,杀人放火,推墙掀房的都有,小哥,你信不信?我老汉家爱清闲,经不得闹腾,早些走,早些安逸,回俺山坝坝里去,有吃就吃,没吃就饿,饿死了,也是叶落归根嘛……” 老汉许是坐了一阵,脚有些发麻,两手撑了撑,想站起来,脚却使不上力气。陈叫山将老汉扶着站了起来,又搀着他走路,让他慢慢适应一下,使脚恢复正常。走了才几步,老汉却推开陈叫山的手,笑着说,“小哥,谢谢你!你是个好娃,好好活着,好好活下去……” 老汉一步一步朝城门洞子走去,虽然慢,但每一步皆走得稳当,走得踏实,走得从容,渐渐地,那又瘦又矮的身影,便消失在城门洞子外腾腾的尘烟里,惟留下尘烟里五颜六色的阳光光柱,相互绞搅,明暗幻变…… 有人急匆匆地出城而去,就有人兴冲冲地进城而来,城门洞子前,人影穿梭,进进出出,来来往往,越显得城门窄仄,不够宽敞。 陈叫山正低头慢走,若有所思,肩膀忽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位中年妇女满脸是汗,头发凌乱,眼眸中透着焦急,“大兄弟,问个话,乐州的石牌楼咋走哩?”妇女身后,一位肤色焦黑的男人挑着担子,一前一后,两个箩筐,前头箩筐里垫着些干松针、枯叶,里面躺着个男孩子,约莫周岁左右,太阳照在红扑扑的脸蛋上,睡得正香;后头的箩筐里,坐着个女孩子,约莫三岁左右,怀里抱着一根枯干的牛腿骨,舌头一下下地在牛骨头上舔着,舔得骨头亮晶晶的。担子后面,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背上背着个大背篓,压得腰都直不起来,却还要搀扶住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汉,一步步朝前走…… “从这条街,一直朝前走,过两个十字路口以后,朝左拐,走上一阵,见到一个丁字路口,右拐进去,不远就看见石牌楼了……”陈叫山俯下身子,轻轻捏捏男孩子的小手,转头笑着补充说,“石牌楼到天黑前才放粥,一天一顿,粥也稠……你们不用急着赶了,找个荫凉处歇歇脚吧……” 尽管太阳已经升至中天,但街边仍有许多睡觉的灾民,或蜷着,或躺着,或靠在墙根上睡。这些睡觉的灾民,有老有幼,有女人,但更多是一些精壮汉子,睡得涎水横流,鼾声震天…… 过了校场坝,是一条老街,尽管街面窄,但沿路皆树,颇为荫凉,因而聚集了大量的灾民。这条街上的灾民,似乎都来乐州已久,一个个的小窝棚,搭得极好,窝棚内外,箱子、凳子、坛子、镜子、瓶瓶罐罐,甚至砧板、脸盆架子等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树与树之间,高低长短,拴着许多的绳子,衣裤,鞋袜,被单,毛刷,抹布,挂于绳上,颜色各异,晃晃悠悠。 三五成群的灾民,在窝棚边走方(一种民间棋类)、下象棋,下棋的人聚精会神,围观当背光者,则起哄、支招、评点,比下棋的人还忙乎,还兴奋!另有一伙灾民,围成一圈,或坐或蹲,手里皆捏着纸页牌,个个神情专注。有几位灾民的头发上,插着草节、树叶,脸上、背上、肚皮上,则被抹了一道道的土灰,似乎这是他们的某种赌注形式。他们时而骂娘,时而大笑,时而吐出一口浓痰,一脸惬意与享受…… 前方的一扇木门,猛地推开了,一位眉角长着一颗大大黑痣的女人,冲到了街中间,两手叉腰,高声叫骂着,唾沫星子,飞溅三尺高,“都是些讨口货,千刀杀,万刀剐的些讨口货呀!我日你们祖宗先人哩,你们祖宗先人,都叫你们些讨口货羞完了哩……讨口货,贼命嘴贱,卢家人给你们放粥吃哩嘛,你们还嫌吃不饱,还想咋地?给你们端张供桌,把你们当神仙供起来好了哩!日你们先人的些讨口货,偷吃老娘的猫,猫肉吃下去,你们都不得好死,下辈子还是个讨口货,饿死鬼……” 黑痣女人骂得地动山摇,灾民们则是置若罔闻,该下棋下棋,该打牌打牌,该围观围观,笑则笑,闹则闹,完全不把黑痣女人的叫骂当回事儿!甚至,在黑痣女人身前不远处,一位灾民手执皮鞭,一下又一下地抽着陀螺,陀螺滴溜溜地转,三角形的影子,拖出老远,灾民的鞭声与黑痣女人的叫骂声,交相辉映,此起彼伏…… 倘说如今乐州城的乱局,是一盘棋,被顶到棋盘前的卢家人,好下也要下,不好下,也得下! 这一场乱哄哄、闹腾腾,盘根错节,暗流涌涌的乱局,到底如何破解,方能全盘皆活呢? 这么想着,琢磨着,自问着,不知不觉间,陈叫山已走到了石牌楼所在的大西街。刚到街口,却见街中人山人海,整条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前走几步,陈叫山便听见前方传来“打,好好打,打死一个少一个……”的叫喊起哄声…… 一询问,陈叫山方才得知:临近石牌楼的街道上,两伙人为了抢占地盘,以便于放粥时能率先吃粥,竟决定在石牌楼前干一仗! 陈叫山分拨人群,一步紧着一步,朝前赶去…… 第十九章拆架 “哎呀,现今这世道,真是没法说:好好的吃个粥,还要抢啥子地盘,早吃一口能咋地,晚吃一口能饿死?唉,人心不古,斯文扫地啊……” “老爷子,话不能那么说呀:卢家这粥到底能再熬几天,鬼晓得?他们自己的嘴巴都快糊不住了,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这些人?不定今儿,没准明儿,卢家说停便停,谁能咋地?早吃一口是一口,挨到后头没粥了,自认倒霉呀,找谁评理去?” “照你这说法,拳头硬的,面横心狠的,就吃得饱,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就活该饿死?啥子道理嘛?孔老夫子有云……” “行啦,莫再文绉绉,酸溜溜地撵词拽句了,如今这年景,莫讲啥子仁义礼智信,不顶用!要想肚子吃得饱,身上穿得好,还是得靠拳头硬,枪杆子多,说别的,那都是空事情……” 陈叫山用肩膀左顶右扛,胳膊肘连摆带拨,从人群中一步步靠前,听围观者的纷纷议论,对动手抢地盘之缘由,便了然于胸了。 待挤到人前,陈叫山一看:嗬,抢地盘的两方,还真是人马鼎盛,蔚为壮观啊! 靠街南站的一伙人,个个穿戴齐整,高壮强健,一脸鄙夷神情,显然来乐州已有时日。而靠街北站的一伙人,尽管人数略略占优,但人人面露菜色,衣衫脏破,腰里围着草绳,手里捧着破碗,似是初来乍到。 “哪个来的早,哪个就占地盘?我就看不惯!”街北一位光着脚的瘦高汉子,操一口浓重金安话,“想骑在别人脖子上拉屎,那要看别人愿不愿意架你,架你,你就拉,不架你,你屁都不准放!”街北一伙人听见光脚汉子的话,一下全笑了…… 街南阵营里,走出一位肩宽腰细,粗臂壮腿的寸发汉子,冷笑两声,“今天这屎,我还就拉定了!你们要是识相,乖乖捂着鼻子,上一边呆着去,敢皱一皱眉,老子这拳头,向来可不长眼!”陈叫山一听,原来街南这伙人,竟是自己乡党,山北人。 这时,陈叫山被人一拍肩膀,转头看,原来是毛蛋。之前毛蛋为陈叫山送酒菜,陈叫山从毛蛋取扁担时的刻意中,便感觉出毛蛋有意要支走二虎,而从他的话语中,得知他是那位魏伙头的徒弟,再从他们的神情语气,以及五官长相中,陈叫山能感觉到:这师徒二人,皆是忠善之辈…… 毛蛋个子不够高,踮起脚尖,才将嘴巴凑到陈叫山耳朵边,“陈哥,今儿这事儿,你得管管哩……老爷夫人今儿都去三合湾的龙王庙,烧香求雨了;师父去城北粮仓调粮了,卢家有枪的、能打的、说得上话的,都没在啊!师父让我看着粮栈,要是出个啥事儿……” 陈叫山在毛蛋的肩膀上按了按,示意毛蛋不必紧张,“你只管在粮栈门口站着,给他们十八个胆子,谅他们也不敢去抢粮!”毛蛋这下算是吃了定心丸,擦擦脑门的汗,站到粮栈门口了。s。好看在线> “屎壳螂坐粪堆上,还真把自己当山大王了?野斑鸠歇在桃花林,还真以为自己变凤凰了?我看不中,屁都不是!”光脚汉子唇角挂着讪笑,脚趾头在地上,挠来抓去,根本不把街南一伙人放眼里。 寸发汉子嘴巴一努,也再不多言,双拳攥紧,大喝一声,便扑到光脚汉子身前……眼见寸发汉子的拳头,要打到光脚汉子的脑袋上,光脚汉子单脚在地上朝前一送,身子便疾速退后,躲过一拳,而后猛一转身,长腿似皮鞭,一招“连环后磕脚”,便朝寸发汉子扫来!寸发汉子拼尽全力,双拳并一,发力朝前一送,与光脚汉子的腿脚一撞,两人皆面露苦色,各退半步,方才站稳…… 陈叫山站立一侧,看着二人一番激斗,见光脚汉子使的是金安武林招式,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双臂只是拆、挡、撩、送,辅助身体平衡,但双脚却是踢、踹、凿、点、粘、扫、劈、压,众招并发,威力十足!但光脚汉子显然是连日奔波,疲劳不堪,加之肚里无食,饥饿心慌,一招一式袭来,力道自就减了几分,即便踢中了寸发汉子,也如老豆腐拍门,看似力狠,实则不堪。而寸发汉子使的是山北刀客的拳路,依靠拳、臂、肘、肩,铁马铁鞍,硬闯硬打,虽招式不繁,但虎虎生风,招招刚猛! 两人你来我往,拳来脚去,几个回合下来,谁也没有讨到丝毫便宜,一时陷入胶着,胜负难分…… 街南街北两伙人,眼见各自的老大,缠斗激烈,一时难分胜负,脖子随着他们打斗的身影,左右移动,心焦不已。街北的金安人,有些等不及了,手里操着砖头、石块,便准备朝街南扑来。街南的一伙,也是早有准备,纷纷亮出木棒、短刀,准备齐齐而上…… 一场乱战,即将触发,在这年馑岁月,本就饿殍遍野,何苦为了一个吃粥先后,抢占地盘,而大打出手,闹出人命?此时不拆架,更待何时? “诸位请住手——”陈叫山断喝一声,一步跨来,一手捏住了寸发汉子的拳头,一手端住了光脚男人的脚脖,两相一送,这两人皆有些趔趄欲倒……两方阵营,见此情形,原本疾速前冲的脚步,嘎然而止! 陈叫山左右各一拱手,“诸位,大灾之年,天不作美,咱们背井离乡,活到今天,相聚乐州,也算是缘分一场,何苦拳脚招呼呢?” 寸发汉子听了陈叫山的话,便说,“兄弟,听口音,咱是老乡!你来评评理:这伙金安人,初来乍到,竟想来石牌楼抢地盘,你说气人不气人?还有没有把我们山北人放在眼里?” “信口雌黄,小心嘴上长疮……”不待陈叫山答话,光脚汉子便抢先说到,“谁愿意抢占地盘?谁愿意跟你动手?是你们占着石牌楼,不让别人到跟前来,倚仗你们人多,会几下功夫,众人就不敢说啥,可我们金安人,就是看不惯!” “四海之内皆兄弟,相逢一笑泯恩仇!”陈叫山淡然一笑,“如今这年景,想必大家肚子里都缺粮食,既然肚子都吃不饱,何不省省力气?打来打去,徒耗体力,又是何必呢?” 陈叫山此话一出,两位汉子皆有不悦:寸发汉子见陈叫山不偏不倚,并不买老乡的账;而光脚汉子,则觉得陈叫山看起来年纪轻轻,口气却实实不小,云淡风轻之间,透着一种傲气…… “兄弟,我念你是老乡,此事你休要插手再管,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兄弟,我见你年纪轻轻,却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哟!我管你是山北山南人,趁早躲开,你这细皮嫩肉,可经不得三拳两脚……” 果然,两位汉子几乎同时发难,撂出狠话,让陈叫山不要来拆架! 陈叫山见这二位,都是好勇斗狠之徒,愚鲁冲动之辈,便决定把他们的火气给挑起来,给他们点苦头尝尝,否则,净说些江湖道义的大话,反倒不利于拆架。 陈叫山故意咳嗽两声,用手捂着嘴巴,似是身体虚弱的表情,“俺这人打小就爱看个热闹,哪儿有热闹,俺就爱往哪儿去。没热闹看,俺心就痒痒,只要有热闹看,俺说啥都不会走……” 两位汉子,闻听此言,恼怒异常,一左一右,一拳一脚,夹击过来! 陈叫山淡笑一声,将脖子一拧,整个身子随着脖子之转动,竟随之一旋,眼睛看都不用看,便闪出了两位汉子的包夹之中。而两位汉子攻得太凶,却又拳脚触风,扑了个空,身形刹不住,寸发汉子的胸膛,抵到了光脚汉子的脚上,一个是胸膛上留下个黑黑的脚印子,另一个则是支撑脚跳了两跳,才避免了摔倒之尴尬。 这一手绝技,恰是“十二秘辛拳”之“酉夺拳”,如雄鸡抢食,挥翅扑爪,倏忽之间,便于方寸之地,闪转腾挪,巧机层层,随意而攻……在闪转一瞬,陈叫山本可以用“金羽双开”之式,一人给一巴掌,但陈叫山不想出手伤人,只是顺势而过,纵如此,也使两位汉子出了一小小洋相……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哄笑,两位汉子尴尬不已,便又挥拳出脚,再发进攻…… 站在人群中围观的七庆,见这形式,便挤身朝外,决定赶紧回去通报师父,免得陈叫山只身一人,寡不敌众…… 陈叫山见寸发汉子的拳头横扫过来,胳膊摆幅,并不到位,知道他这是虚晃之佯招,另一直拳,早已准备击出。而光脚汉子则是一招“横江卧月”,右腿直直蹬来,身子朝后仰去,两臂后摆,这几乎是将浑身的力量,全然用到了右腿之上…… 陈叫山左手使出“巳柔拳”中的“绕枝回环”,而双脚则拔地跳起,使出“卯安拳”中的“借力扑天”……须臾间,寸发汉子的一记直拳,狠狠砸在了光脚汉子的脑门上,而光脚汉子的狠劲一脚,直直踢到了寸发汉子的小腹,一个弯腰捂脸,一个半蹲揉肚,皆是凉气倒吸,龇牙咧嘴…… 王铁汉领着一众徒弟,操着铁器家伙,吆喝着冲了过来,闪开人群一看:陈叫山两手背在身后,脑袋仰着,俨然一位教书先生,而起先飞扬跋扈的两拨人,现在都弯腰低头,噤若寒蝉,个个皆似龟孙子一般…… “父老乡亲们:打今儿起,谁要是再敢在石牌楼,或是整条大西街上,抢占地盘,倚强凌弱,打架斗殴,挑衅滋事,若让俺听见看见,只消一次,便打得他连热粥都喝不到嘴里……” 第二十章烙饼 陈叫山回到铁匠铺,饶家三兄弟一口一个“山哥”地叫着,鹏飞给陈叫山端来椅子,鹏云拿着扇子给陈叫山扇凉,鹏天则端来一杯凉茶,恭恭敬敬地送到陈叫山手里。三兄弟皆惊异于陈叫山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功夫,缠磨着要陈叫山露几手,给大家伙开开眼,七庆和其余的一帮后生,也跟着一起起哄。 王铁汉坐在大板凳上,手里捏着一把砍刀,在自己青溜溜的下巴上,一下下地刮着胡茬,试着砍刀的刃劲,刮几下,眯着一只眼,瞄瞄,朝刀刃上吹口气,也跟着徒弟们起哄,“叫山兄弟,先前真没见你亮过功夫哩!我就说嘛,卢家那条大狗,不是谁说杀就能杀掉的:前年腊月,来了伙跑江湖卖把式的,没给卢家少爷交地头钱,那大黑狗扑上去就咬,四五个能举石锁、能耍大刀的精壮后生,硬是让大狗咬得浑身带伤!听说那班主还练过少林功夫哩,结果咋地,照样奈何不了大狗……”郑半仙坐在王铁汉身旁,两手抄着,默默地笑…… “对,对对,山哥,给我们亮几手嘛……” “山哥,给大家伙开开眼,俺们就爱看功夫哩……” 陈叫山一下下地用指甲,挠着后脑勺,只是笑,“俺那就是瞎蹦跶,胡踢腾,真没啥……”鹏飞站在陈叫山的身后,冲鹏云和鹏天挤挤眼睛,三兄弟达成默契,一下扑过来,鹏飞抱住陈叫山的脖子,鹏云抱着陈叫山的双腿,鹏天则将手伸在陈叫山的胳肢窝,上上下下地一阵挠……这是他们三兄弟,跟陈叫山住一屋时,发现的对付陈叫山之独门绝招:堂堂英雄七尺汉,总也害怕被痒痒嘛! 陈叫山被挠得身子缩作一团,只好笑着求饶,“好……好好,俺亮一手,亮一手……别挠了……” 陈叫山站起身来,四遭一番打量,抱来一个劈柴的木墩子,又从铁器堆里,挑出一个铁圈,然后,将铁圈立在了木墩子上。 众人定定地看着陈叫山的一举一动,不知道他究竟要亮出什么功夫。 “就这个样子……”陈叫山指着木墩子上的铁圈,对众人说,“你们谁来试试,在手脚不碰铁圈的前提下,让铁圈从木墩上滚到地下。来,谁来试试?”众人都明白了:这是要利用拳风或脚风,来吹倒铁圈啊!那么厚的铁圈,又沉又重,这得多么大的力道,再辅以多么快的速度才成啊?天爷,这是何等高深莫测的盖世奇功啊! “我来试试!”鹏天挽了挽袖子,走到木墩子前,扎好马步,握拳于身体两侧,深吸一气,攥紧拳头,“啊——”大叫一声,一连打出好几拳,拳头裹得一阵风,“呼呼”响过,可铁圈纹丝不动!院墙外大树上的知了,“嗤嗤”地叫着,鹏天尴尬地擦擦汗,吐着舌头,扮个鬼脸,众人全都哈哈笑了…… 接着,鹏飞、鹏云、七庆以及好几位后生,都来一试,有的用拳,有的用脚,有的用掌,甚至有的鼓着腮帮子,用嘴吹气,但铁圈稳稳地立在木墩子上,纹丝不动! 王铁汉耐不住性子了,便说,“都别出洋相了!叫山兄弟,还是你来亮一手吧!” 陈叫山淡淡一笑,“诸位瞧好了!”说罢,将袖子高高一挽,走到木墩子前,眼睛定定地看着铁圈,用鼻孔深深吸了一口气,左脚向左侧缓缓一移,右脚随之跟着一移,如此反复,围着木墩子,一圈圈地转了起来……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叫山,王铁汉手里的砍刀,停留在下巴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铁像! “嚯——”陈叫山大吼一声,伸出一脚,一下蹬在了木墩子上,木墩子斜倒在地,铁圈滚翻而下,在地上“骨碌碌”地转翻着…… “叫山哥,你耍赖!”七庆一下跑过来,张开两臂,又要去挠陈叫山的胳肢窝,陈叫山笑得几乎喘不上来气,只得连忙躲闪,众后生便一扑过来,围堵陈叫山…… 铁匠铺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众人正笑闹着,满仓背着吴氏回来了。满仓是乐州本地人,熟悉路,每天陪着吴氏去乐州城北的荒地上掏挖野菜。 “了……了不得……得哩……”满仓尽管长得五大三粗,力大无比,胳膊腿像泡菜坛子一般粗,但舌头不好使,一说话老是结巴,“杀……杀了……杀了人了……”满仓将吴氏从自己背上放下来,吴氏许是受了惊吓,脸色发白,坐在板凳上,好半天没说话。满仓晓得自己嘴巴笨,便对吴氏说,“婶……婶子,你……你说……吧……” 王铁汉给吴氏拿来毛巾,让她擦了擦汗,陈叫山端来凉茶,众人围着吴氏和满仓,想知道究竟发生啥事儿了…… 吴氏缓了缓,脸色转好了些,吐了一口气,对王铁汉说,“贵楷,吓死我了,卢家杀人了,一下杀了三个……那脑浆子,白花花的……吓死人了……” 吴氏一边说,满仓一边结巴着补充,众人这才明白:今儿吴氏与满仓去挖野菜,绕到了卢家的城北粮仓后面。卢家的城北粮仓,占地足有十多亩地,粮仓四周,壁垒森严,高墙大房,碉楼林立,持枪家丁四处设卡,就是一只蚊子,想偷偷飞进城北粮仓,弄不好,也会被打断翅膀和腿脚! 城北粮仓以北,行走不远,便是一片乱葬坟,几十座或明或暗的无名坟包,错落在一片刺荆树和松柏树中,即便是艳阳高照的大白天,整个乱葬坟里,也透着一股子凉簌簌的阴煞之气,除了鸟雀、野兔子、麻狼、蛇,在乱葬坟出没,一般人便是靠近都觉着阴森森,更莫说进入了。吴氏初到此处时,一心想着多挖野菜,竟靠近了乱葬坟,满仓连忙将她拉住,说了许多闹鬼之类的话,吴氏之后再也不敢靠近半步…… 大灾之年,四野之地,到处都是掏挖野菜的人,为了多挖野菜,吴氏和满仓常常趁着天刚麻麻亮,便出城掏挖野菜。有一天清晨,吴氏和满仓来到乱葬坟以东的荒地,正掏挖着,忽然远远看见三个人,一人背着一个大口袋,从乱葬坟里出来了……吴氏惊得心悸了半天,满仓便说,那是一些游走四方的盗墓者,想到乱葬坟里掏腾点值钱货…… 可是,今儿晌午,吴氏和满仓经过乱葬坟时,忽然看见十几个卢家家丁,人人手里端着火枪,一下冲进了乱葬坟里。过了半天,突然,在吴氏脚前两丈多远的地方,土地被“哗啦”一下掀开了,有三个人仿佛从地底下忽然蹦出来似的,手里拿着铲子、凿子、刀,抖了抖身上的土,撒腿便跑,刚跑了没几步,枪声响了,三个人应声而倒,脑浆子飞溅起来,差一点就能溅到满仓的大背篓上…… 满仓这才明白了:原来,一伙子外地流民,竟然打起了城北粮仓的主意,观察来观察去,见没法从正面下手,便想到了从乱葬坟里挖地道,暗暗通到城北粮仓的办法…… 大家听完吴氏和满仓的叙述,皆是唏嘘连连,长长地叹气。 王铁汉让满仓扶着吴氏回屋休息去了,半响,王铁汉仰头望着天,不禁感慨,“狗日的老天爷,把人都逼成啥样了……” 放粥时间又到了,王铁汉让徒弟们去端粥,铁匠铺大院里,只剩下了王铁汉、陈叫山、郑半仙三个人。 王铁汉用砍刀的刀背,在板凳腿上,轻一下重一下地砍着,砍刀的影子忽一长忽一短,投射在西墙上。王铁汉看着西边一大团的红云,将刀停住,问郑半仙,“老哥,你能掐会算,依你看,这天到底啥时候能下雨?” 郑半仙原本是将鞋子脱掉,两手抄着,光脚盘坐在板凳上的,听了王铁汉这么一问,将脚伸进鞋子里,穿好,正襟危坐,以无限感慨的语气说,“天象所呈,天机无尽,日月星辰,风霜雨露,造化变幻……唉,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参破玄机?” 陈叫山若有所思,想到如今乐州城的乱局之势,便问:“郑叔,那依你之见,卢家的粥能熬到啥时候?” 郑半仙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依卢家从城北粮仓调粮之阵势来看,卢家粮食储备充足,一天放粥一次,完全可以恒而持之!而卢家人之所以全部吃粥,并非是供给不足,而是另有所图……” 郑半仙话未说完,七庆和饶家三兄弟,便端着三大碗热粥回来了,陈叫山瞥眼一看,热粥依然熬得极稠,“吹不见窝,稠可立筷”,深深吸了一气…… “山哥,放粥的魏伙头,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呢……”鹏飞随即拿出一个包裹,陈叫山接过,解开,竟是一块大大的烙饼,上面还有葱花和细细的肉末哩。 “七庆,拿刀来——”陈叫山高喊一声,大家都围了过来,陈叫山接过菜刀,在木墩子上将烙饼分划成许多小块,大家人人有份,个个吃得满嘴生香! 一块烙饼吃完了,陈叫山忽然问,“兄弟们,大家想不想天天吃烙饼?” 众人一怔,不明白陈叫山何出此言,纷纷看向陈叫山…… 第二十一章静候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陈叫山身上。 陈叫山环视众人,而后,视线越过西墙,投向红云黄云白云扯成一片的天际,“如今这年景,谁能天天有烙饼吃?“ 如此问题,何须回答,众人皆知是卢家。 陈叫山兀自点头,无尽延展的视线,倏而渐收,仿佛由千丈之长,缩短于三尺之短,两眉朝内聚皱,神情充满肃穆,眼帘映带苍凉,“大家想过没有:倘是卢家不愿放粥,任你墙外饿殍遍野,而关起门来,独自吃粮,却又如何?饱的饱,饥的饥,活的活,死的死,乐州仍是乐州,卢家照是卢家……“ “大家又想过没有:待到来日,老天下雨,旱情缓解,庄稼有望,大家都各寻归路,离开乐州。从此后,山转水转,各自为安,而卢家,除了得其仁善之名,耗去了无数粮食,其余,又有什么?“ 暮色,若幽幽淡淡的墨汁,先从天上涌下,逐次下淌,漫过屋顶,淹过围墙,继而流到每个人的脚前,再缓缓上涨,人的面目渐而模糊,城中灯火,星星而亮了。 众人或轻或重,或高或低地叹息着,低首,垂眼,思虑,一言未发,只听陈叫山下文,“俺陈叫山,出身贫苦之家,并不懂得多少大仁大义,更无什么高风亮节,但自古的老话,却是知道: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咱们吃卢家的粮食,受卢家的恩,却为卢家做了什么?”陈叫山说到此,站起身来,将手背于身后,语速陡然加快了些,“近日在城中四处转看,俺发现,灾民整日睡觉、发呆,谝传,聊天,或是下棋,走方,打纸页牌,抽着陀螺耍,就为了盼着天黑前,吃那一碗稠粥!第二天,又是无所事事,盼着吃粥……如此混天光,等日子,难道就不能有所改变?难道,就不能腾出点时间,使出些力气,为卢家做些什么吗?” 陈叫山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些或蹲或坐,打纸页牌的人,他们头上插着草节、树叶,脸上、背上、肚皮上涂着一道道土灰,时而骂娘,时而大笑,时而吐出一口浓痰,一脸的惬意与幸福……那滴溜溜转动不停的陀螺,那一下下抽动的皮鞭,那满脸的悠然自得…… “吃人家的粮食,受人家的恩,便心安理得,便以为这是天经地义?”陈叫山情绪激动起来,单手指天,一下下戳点着,猛一挥,“卢家并不欠咱们什么!老辈人常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哪里能心安理得?怎么会天经地义?有那些无所事事,混天光等日子的工夫,有那些下棋,走方,打纸页牌的精力,有那些皮鞭抽着陀螺转的力气,为什么就不能帮人家做些什么?为什么不想着法子,去报人家的恩情?不必说什么饿着肚子没力气的话,人——如果懂得报恩,愿意报恩,再没有力气,也能使出七分力来!受恩知恩,能报却不报,算什么堂堂男儿七尺汉?” 众人沉默。 夜虫低吟…… “唉,君子不受嗟来之食……”郑半仙抄着两手,唏嘘万般,忽又觉得自己说的话,似乎不太对味儿,便又噤若寒蝉了。 王铁汉一直低头若思,太阳穴鼓了两鼓,眼皮向上一抬,手一拍膝盖,忽地站起,“叫山兄弟说得好!受恩知恩,能报不报,算什么堂堂男儿七尺汉?” 七庆始终蹲在地上在听,至此,站起身来,伸伸懒腰,“山哥,其实这事儿,我们也倒想过……只是,总得有个人来挑头,去跟卢家说才成,要不然,人家只当咱是白眼狼,吃了白吃……” 鹏飞走过来,将手搭在陈叫山肩膀上,“山哥,这事儿你去跟卢家说,要是我们去,没准热脸贴个冷屁股,人家还不乐意呢!” “是啊,山哥去说说……说成了,我们都跟着一起干!”众人纷纷附和…… 第二日,陈叫山仍是寅时起床,提水而饮,竹林晨练,而后,满城转看。待到太阳攀过城门楼子,地上的人影,不再那般溜长,方才叩响了卢家大门的门环。 开门的竟是二小姐卢芸香。门只开了半尺宽一道缝,卢芸香一身白衣,本就消瘦,经门缝一看,愈显细长。 “二小姐早——”但凡是陈叫山见过一面的人,陈叫山便自此认得,略略欠身,笑着打了招呼。 门缝仍旧那么宽,卢芸香定定打量陈叫山,不动,不言,不离,就像画中之人,两侧红色门扇,便似裱幅。 陈叫山笑容变浅,亦是一怔,倏然间,不知该言,或是不言,该推门,或是不推,该转身离开,或是就这么先站着。 “宅虎!宅虎……”卢芸香猛地大叫一声,“哐当”将门关上了…… 透过细细窄窄一道缝,陈叫山看见卢芸香一阵小跑,远处正扫地的宝子,几步上前,弯着腰,侧着头,听卢芸香说话,卢芸香随即转过身来,手指朝门。 门“哗啦”大开,宝子见是陈叫山,眼瞪得溜圆,“你来做啥?” “俺找你家夫人有事,劳烦通报一声……”陈叫山微微欠身。 门“哗啦”又关上了,门内传来一句,“夫人没空……” 陈叫山悻悻离去,两手插在衣袋,慢慢走,脚下踢着一颗石子,踢着踢着,猛地发力一脚,石子疾飞而去,砸在前面一面墙上,墙上一只白猫,惊得“喵”地一声,窜没影了。 “陈哥——”陈叫山一回头,见毛蛋和一位姑娘朝自己走来,毛蛋腋下夹着一厚沓麻袋,麻袋上缝着些大大小小的青布补丁,并行的姑娘,一手端着个小簸箩,一手搭于刘海儿前,挡着阳光,手指上戴一枚顶针,亮亮晶晶。 “陈哥,昨儿那烙饼好吃不?”毛蛋将一厚沓麻袋,朝上送了送,“师父嫌我烙得薄了些,我说一厚就没了酥劲,师父还怨我……”陈叫山笑着点头,说好吃! “嗯,要觉着好吃,改天我再烙……”毛蛋转头看了看姑娘,声调降了降,“杏儿,你可不许乱嚼舌头……” 杏儿原本正在打量着陈叫山,被毛蛋来了这么一句,胳膊肘一伸,捣了毛蛋一下,将头低了低,用手指在耳朵沿上划了一下,可她鬓发齐整,并未有散发垂下来,只是空划了那么一下,复又抬头平视,“你就是陈叫山吧?”陈叫山笑着点点头,算是应了招呼。 “她叫杏儿,上次,我们……”毛蛋正一脸笑地说话,又被杏儿捣了一下,转头便望着杏儿,杏儿却望着陈叫山的肩膀,复又直视陈叫山,笑着说,“难怪能打死宅虎呢……” “陈哥昨儿在粮栈门前,收拾那俩硬茬子,嘿嘿……乐州城都传开了……”毛蛋似乎不屑于杏儿的讶异语气。 “对了,你家夫人在么?”陈叫山用手指推了推鼻子。 “你找夫人有事儿啊?”杏儿看了陈叫山一眼,又拧身回看了卢家大门一眼,料想到陈叫山或是吃了闭门羹,或是正犹豫哩,牙齿轻轻咬了咬芳唇,“这样吧,你在这儿等着,我去跟禾巧说……” 杏儿将臂弯的小簸箩,一下塞给毛蛋,转身便朝大门走去,走了几步,忽地回过身来,冲毛蛋喊:“毛蛋,粮栈那边还有事儿,你把麻袋抱怀里,图暖和哩?” 毛蛋回过神,将身子朝陈叫山跟前凑凑,“杏儿就是嗓门大……”,而后,将身子退回起先距离,“陈哥,你在这儿先等着,我去粮栈了……” 陈叫山一个人踱来踱去,杏儿或禾巧,迟迟不见出来,便索性蹲在了地上,仰头看着墙头,墙上那只白猫又出现了,树缝里漏下的点点碎光,罩了猫一身,愈显猫的瞳孔亮,一截小尾巴,似被碎光揪成了好几截…… 一道细细的影子,出现在了陈叫山脚前,陈叫山站起身来,转头看,禾巧今儿穿着豆青色斜襟圆领小衫,黑色盘扣,依序斜斜而列,衬得那细脖,似玉琢瓷凝,领口、袖口,皆连缀黑色细筋,辅以黑色裙子,青黑相映,素洁雅韵,婷婷之婉,意象羽化,翩若黑花色蝴蝶,静歇在翠色油油的一抹芭蕉叶上…… “夫人今儿生着病呢……”禾巧听了陈叫山简单叙说,声音略略涩哑,“夫人和老爷,昨个儿去三合湾龙王庙烧香求雨,老爷坐着滑竿,夫人没坐,一直走着去。外面热,庙里又太凉……昨个儿夜里,夫人烧得厉害,起来好几趟,找水喝。今儿一早,烧是退了,但身子软,啥也不吃,说今个儿还要去龙王庙呢,我劝了好一阵,才躺下睡了……” 陈叫山看看远处卢家大门上的泡钉,在阳光下金光跳跃,叹息着,“请夫人好好保重,待夫人病完全好了,俺再叨扰不迟……” 禾巧转头掩面,咳嗽了两声,陈叫山便说,“你侍候夫人,怕也病了吧?”禾巧又咳嗽几声,揉了揉鼻子,摇摇头,抖得两根乌辫颤颤,“你且回去静候,等夫人痊愈,我自会去王家铁铺找你的……” 陈叫山立在原地,一直目送禾巧远远走去,直到进了大门,关了门,方才转身离开…… 刚回到铁匠铺门口,七庆便赶了出来,“山哥,刚才来了个人,跟你下战书呢,说要和你切磋功夫……”说着,将一封信递来,陈叫山摊开一看:“明日午时,东城校场坝,按时赴会,切磋为盼……” 第二十二章奇人 陈叫山将信看了两遍,叠好,耳边倏忽间便回响起毛蛋方才说过的话,“陈哥昨儿在粮栈门前,收拾那俩硬茬子……乐州城都传开了……” 陈叫山不禁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亮了功夫:小时候,爷爷传授自己十二秘辛拳时,头三个月,一招半式,提都未提,却说了一大堆关于“武德”、“仁义”、“侠之大者”、“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之类的道理。陈叫山懵懵懂懂,便问爷爷:人家打我,我也不还手么?爷爷说,当出手时,自当出手,不宜出手时,便是被人打死,也绝不还手!陈叫山又问,那啥情况下当出手,啥情况下,又不宜出手?爷爷只说,你长大了,自就明白了…… 后来有一年,父亲进山打猎,顺带采了许多的菌菇,返回路上,遇到村东头的陈俭贵,陈俭贵见父亲采的菌菇挺多,便要了一些,回家煮了来吃。没想到,陈俭贵的小儿子,吃了菌菇后,竟口吐白沫,一命呜呼!父亲不解,一番了解,方才得知:陈俭贵向父亲要了些菌菇,嫌不够多,自己进山又采了好些,混在一起回家吃。有一种“狗伞页菌”,样子跟“金钟罩菇”差不多,但后者无毒,前者却有剧毒!陈俭贵的老婆在厨房里煮菌菇,中途出外抱柴禾,她家小儿子,偷偷吃了几片菌菇,因为还没煮够火候,毒性未挥发,所以,小儿子就被毒死了……陈俭贵的小舅子王蛮子,是个杀猪匠,力大无比,脾气火爆,硬说是父亲害死了他的外甥,提着杀猪刀,来到陈家,将父亲一顿毒打!陈家随便一个人,使出真功夫,只消一只胳膊,便能将王蛮子打个半死,但父亲被其打得口吐鲜血,没有一人出手,父亲也一直不还手……后来,父亲说,不管真相是啥,人家丧了亲人,怨气积聚,好好打咱一顿,怨气不就散了么?死的既死了,活的人总该要好好保重,好好活着哩…… 陈叫山十四岁那年,有一次去省城姑姑家,陪着姑姑上街买书,有个毛贼,抢了姑姑的钱包!陈叫山运用“辰腾拳”里的“或跃在渊”,只是几步,便追上了毛贼,夺回了钱包!买完菜,返回途中,毛贼领着三四个同伙,来找陈叫山算账,陈叫山却只是退让,佯装挨打,几个毛贼其实没有占到半点便宜,但将面子足足地捞回来了。回去后,姑丈问陈叫山,为何不出手还击?陈叫山说,我若出手,必为姑姑一家带来持续不断的麻烦,也违背了“不可倚强凌弱”的祖训。姑丈听后,大赞陈叫山少年老成,必成大器! 可是这一回,两伙人居然为了吃粥而抢地盘,实在令陈叫山不屑不齿,气愤难平:当时若不出手,以后卢家放粥就乱套了,整个乐州城也就乱套了。咱吃人家的粥,受人家的恩,能替人家着想分忧处,当尽量替人家着想分忧,岂能袖手旁观?受恩知恩,能报却不报,算什么堂堂男儿七尺汉? 可是,尽管陈叫山一再地隐匿功夫,可这一出手,亮了点滴功夫,还是被人传开了,越传越神……这不,惹得有人来下战书了……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学之道,博大精深,名气愈响,麻烦愈多,盛名之下,反受其累,连绵不绝,何日是尽? 陈叫山在院中坐下,小指头钻进耳朵眼里,一旋一旋地掏着耳屎,眼睛瞅着地,脑中却琢磨着如何应对战书之约…… 王铁汉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大包核桃,丢给陈叫山几颗。王铁汉单手握核桃,一捏一颗,壳破肉出,这一手功夫,对于陈叫山而言,实在是小菜一碟,但陈叫山却从墙上取下一把小钉锤,并端来木墩子,放核桃于其上,煞有介事地一下下砸着吃。 “今儿送信那人我认识……”王铁汉将核桃肉,团在手掌,一阵揉,“噗”地吹气,将杂皮吹出,“那是高家堡的人,小山王高雄彪手下的小弟……” 几个徒弟原本在天井里绞水浇花,听见师父说起了小山王高雄彪,木桶一扔,辘轳一松,连忙过来听热闹。郑半仙原本在屋内闭目养神,听见屋外脚步声响,也起身出屋,来聆听小山王高雄彪的传奇故事…… “这个高雄彪,是乐州以北六十里处高家堡人……高雄彪他母亲,怀高雄彪时,据说足足怀了十二个月,出生一称斤两,却只有五斤多,瘦得一身薄皮。可说来也怪,未满三个月,高雄彪便壮实起来,越长越壮实,待到会走路,足足比同龄孩子,高出多半个头,斤两也多出一大截!到三岁,居然能担水浇地,五岁,居然连十多岁的孩子都敢惹,一打起来,十多岁的孩子,竟都被打得哭爹喊娘……” “高家堡村西头,有一棵皂角树,据说是三国时,诸葛亮屯兵于乐州,亲手种下的!皂角树旁边,有一个小土包,丈把左右高,许多孩子爱到小土包上,玩些占山为王的把戏。高雄彪六岁那年,春暖花开时,他第一次登上了小土包,任凭孩子们怎么冲,怎么推、拉、扯、踢,始终无法将他弄下小土包!从此后,高雄彪迷上了这把戏,便占着小土包,等着有人来将他撵下去……可是,这二十多年过去了,慕名而来攻山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一年又一年,从来没有人将他撵下去过!所以呢,高雄彪就得了小山王的江湖名号!提到高雄彪,兴许有人不知,但一说起小山王,乐州方圆几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哩……” 不知何时,院里的人已经越聚越多了,听着王铁汉说小山王高雄彪的故事,个个听得凝神静气,专心致志。七庆两手拖着腮帮,听得正入神,王铁汉笑着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去,给叔端碗水去,嗓子讲得起火了,能炼孙猴子哩……”饶家三兄弟赶忙抢先去舀水,飞步递到王铁汉手里,盼着王铁汉赶紧朝下讲…… “乐州以西八十里地,深山之中有座洞阳宫,相传是武当始祖张三丰闭关修炼之地,现在去洞阳宫,还可看见张三丰当年练功时,踩进石头里的巨大脚印!洞阳宫矗立在深山之间,松柏苍苍,云雾腾腾啊……洞阳宫里边的道人,个个武艺高超,相传前清康熙年间,有一位道人,见一只白鹤飞来,一时性起,竟一跃而起,骑到了白鹤身上,随白鹤而飞,在山里穿来飞去……” “叔,你说小山王高雄彪哩,咋说到洞阳宫去了?”鹏天觉着师父有些跑题了,按捺不住,提醒师父。 “你娃,真是巷道里赶猪,就知道个直来直去……”王铁汉拍了一下鹏天的后脑勺,笑着问,“晓得啥叫花开千朵,顺枝慢摘么?不说洞阳宫,就说不了小山王高雄彪了。这就跟你夜里摸黑尿尿,总要把夜壶口口对准家伙了,才能尿吧?夜壶没弄稳当,夜壶口口没找到,家伙对着哪里尿?裤裆里一掏出来,就尿?” 众人听得哄然而笑,随即又一静,等着王铁汉的下文—— “高雄彪十二岁时,他母亲生了病,这娃是个大孝子,不顾天寒地冻,硬要进深山为母亲采药。结果呢,遇到了白毛风,高雄彪被吹下悬崖,幸而被洞阳宫的一位道长救下……后来,高雄彪就拜道长为师,学习武艺……” 众人听到这里,觉得没啥听头了,便散了劲儿,有人起身伸个懒腰,有人用手拍嘴张哈欠…… “可是,学艺头一年,道长啥也不教高雄彪……”众人一听这话头,兴趣又来了,赶紧坐好,静待下文。“道长就让高雄彪天天种菜,磨豆腐,吃饭呢,也就吃青菜豆腐饭。高雄彪觉得师父不传授他真本事,有些心灰意冷,那年刚一打春,便拜别师父,下山而去了……” “可是,刚出山走到文川街上,遇到一伙梁州来的泼皮,调戏一位卖唱的小女子。高雄彪看不下去,上前阻止,一大伙泼皮,便来围攻高雄彪,高雄彪闪转腾挪,三下五除二,将梁州泼皮打得哎哟连天……至此,高雄彪方才明白了:其实,师父在让自己种菜、磨豆腐时,通过挥锄头、掏垄沟、推石碾、摇石磨、拍切豆腐、包扎豆渣等等活计,已潜移默化地将诸多功夫,传授于他了……于是,高雄彪立即返回洞阳宫,向师父磕头谢罪,重新跟随师父学习武艺!而那位卖唱的小女子,后来就成了高雄彪的老婆了……” 转眼又到了放粥的时间,可大家都不着急着吃粥,便问王铁汉:“叔,还有没?还有啥?再接着讲嘛,讲完了再吃粥,迟不了的……” 王铁汉长长吁了一口气,“没啥了!反正我知道,高雄彪学成武艺下山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手,乐州、梁州、洋州,甚至金安一带,多少民间高人、江湖奇人,全都败在了高雄彪的手下!小山王的名号,越叫越响亮……” 徒弟们都去吃粥了,王铁汉正襟危坐,对陈叫山说,“兄弟,高雄彪不是个善茬,以我之见,明儿你就不要去了,免得……”郑半仙也长叹一口气,幽幽说,“一时胜荣,不足为荣,一时败耻,不虑为耻……” 陈叫山用钉锤正敲着一颗核桃,冷不丁,一钉锤砸在了大指头上,故意疼得高喊,“哎哟,俺的娘咧——” 第二十三章铳火 又是新的一天,又至寅时,陈叫山瞥了一眼窗格,蓝蓝盈盈。但他并不起床,闭着眼,听着七庆和鹏飞的鼾声,听着鹏天的磨牙拌嘴声,一直捱到大家都起床了,鹏云过来推他摇他时,他才揉揉眼睛,张张哈欠,一骨碌坐了起来。 陈叫山将衣服穿好,来到井台上打水洗脸,吴氏迈动三寸金莲过来了,站在辘轳跟前,一句话也不说,一直看着陈叫山洗着脸。看着看着,吴氏竟揉揉眼睛,有眼泪流下来了。陈叫山刚将捂在脸上的毛巾取下,吴氏又赶忙转过头,用袖子将眼泪擦干了,担心陈叫山看出来,故意掐了一片竹叶在手,转移话题,“天干得炸土哩,这竹子还长得赁好,老天爷心狠,土地爷倒仁慈哩……” 陈叫山觉得吴氏奇怪,站自己跟前,啥没说,倒扯起老天爷和土地爷的暴与慈,便说,“婶,今儿不跟满仓去剜菜了?”吴氏吸了下鼻子,笑着说,“满仓懒瞌睡多,让他多睡会儿……叫山,你跟我来,婶子跟你说点事儿……” 吴氏住在里院挨着西墙的屋,陈叫山跟她进了屋,吴氏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青布包袱,解开了,抖出一件烟灰色褂子,“叫山,这是你叔的一件衣裳,我给他缝好,他还没上身穿过就走了。他这一走,这衣裳搁这儿没啥用,扔了可惜,当抹布呢,太大。你叔身子跟你差不多,你要不嫌弃,就拿去穿吧!婶是没出息的穷苦人,都没啥送你……” “婶,这……”陈叫山感觉额头上像敷着一块热布,他一受感动,便是这感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啥,但忽又觉得:吴氏似乎有话要跟自己说。 果然,吴氏终于说了,“叫山,你是山北人,兴许不晓得小山王,但婶听过他。你叔活的时候,最爱跟我唠叨小山王的事情,经常一宿一宿地说,听得我耳朵沿沿上都长茧子了……凡是跟小山王比过武的人,都输了,从来就没人赢过……” 陈叫山将吴氏的手拉过来,握在自己手掌里,“婶,小山王也是一颗脑袋,两只胳膊两条腿嘛,又不是三头六臂!再说了,俺陈叫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哩,怕啥?” 尽管吴氏忍了好几次,眼泪还是没忍住,又用袖子擦眼睛,“叫山,你是个硬气娃,婶从见你第一天起,就看出来了。你硬气,人家下战书了,你不去,就不是你的性子。可万一输了,心里肯定不好受,脸上面上,都挂不住,再说,万一有个……” 吴氏哭得凶了,索性将脸埋进双手之间,“你救过婶的命,婶当你是救命恩人哩,婶都是快埋土的人了,你还年轻哩……婶这心里……婶这心里……” 陈叫山将吴氏瘦小的身子,揽进了臂弯里,任她汹涌的泪水,将自己袖子哭湿…… “婶,放心好了,怎么应对俺心里有数……婶的心意,俺明白,今儿俺就穿着婶送的新褂子,去会一会那小山王高雄彪!” “对,咱去会会高雄彪,怕他个球哩!”鹏天在屋外,听见陈叫山这般胸有成竹,一步跨进来,“他高雄彪再厉害,也是吃粮食长大的,就不信他能吃铜咬铁……”鹏天昨儿听师父将高雄彪说得神乎其神,心中本就存疑,尤其听见道士骑鹤的事儿,更令他觉得言过其实,以讹传讹罢了。师父又以夜壶尿尿的事儿奚落他,就愈令他不服气,似乎战书不是下于陈叫山的,而是下于他的…… 王家铁铺的一伙人簇拥着陈叫山,来到校场坝时,远远便看见:校场坝东头那棵大槐树下,站着一群人,皆是白短褂,黑筒裤,个个两手背腰,直立如松。人群中间,摆着一把藤椅,藤椅上坐着一人:短发,宽额,阔肩,厚胸,长腿,西式白衬衫,藏蓝色马裤,褐色长靴,项挂翠玉观音坠,腕戴红绳联犬牙,墨镜罩眼,神情莫辨,坐姿从容,气度不凡…… “哪位是高雄彪?”刚走到大槐树前,不待众人开口,鹏天便昂着头高喊一句,语气中透着一股傲气,似乎根本就不把小山王放在眼里!鹏云扯扯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那般莽撞无礼,鹏飞也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槐树下的一伙人,无一人吭声,似塔林一般,静静而立。 陈叫山向前一步,拱手而道,“在下陈叫山,诸位有何见教?” 大槐树下一伙人,仍是默不作声,无人应答。 “喂,到底有没有人说话?”七庆有些急了,“再没人吭声,我们可就走了……” 此时,大家皆已看出,坐于藤椅的,定然是高雄彪,可他翘着二郎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眼睛被墨镜罩着,无人能看出他的心境…… “下战书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这阵子,怎么连个说话的都没有了?该不会是怕了吧?”鹏天撇撇嘴,一脸不屑! 高雄彪缓缓将墨镜摘下,挂在藤椅扶手上,将头朝后仰去,闭着眼,扭扭脖子,扭得一阵“咯嘣嘣”响,“原先我以为,遭了年馑,人人肚里没粮,都是个蔫巴样……没想到啊,是我高雄彪想错了:这一个个一群群的,口气比北山口的风都大,刮得我高某坐都坐不稳啊!” 高雄彪将架着的二郎腿放下来,复又架成三角状,低着头,一只手在靴筒上慢慢地搓动,“陈叫山,我听人说,你拳打九州,脚踢四海,行遍天下无敌手!此次来乐州,就是为了灭我高雄彪的威风来的……还说,要是我高雄彪再不出面,龟龟缩缩,你便撵到高家堡,打得我连热粥都吃不到嘴里……”高雄彪在靴筒上,搓下一截小灰条子,指甲“嗖”地一弹,小灰条子疾飞过来,砸在了陈叫山穿的新褂子上。 陈叫山低头看了看跌在自己脚前的小灰条子,觉得高雄彪实在傲骄过甚,但转念一琢磨:听他说话那意思,定然是有人在背后“铳火”,故意说瞎话,挑起高雄彪的怒气,以借高雄彪来收拾自己…… 众人也都听出来了:陈叫山是何等温良恭谦之人,怎么可能说出那般老子天下第一的狂言傲语,肯定是有人在背后“铳火”挑唆,使高雄彪怒不可遏,方才下了战书的! 郑半仙上前半步,略略拱手,“高英雄,陈叫山性行淑均,通晓大义,待人谦和,处世温良,行事方正,心余慈仁。此番来乐州,盖因家乡遇灾,亲人离世,孤独无依,颠沛流离,可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为讨活口,凄然而至……如此,怎会说那不可一世,目中无人,有恃无恐,飞扬跋扈之言?现在我们两方,有缘相逢,坦诚相对,有一说一,有二道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实情已现,何须置气?定然有恶毒小人,背后胡言,塞话挑唆,实在是对高英雄虎威之大大欺瞒……” 王铁汉也站了出来,“小山王,我王铁汉在乐州打铁数十年,对你小山王敬仰已久!叫山是我兄弟,初来乐州,对乐州江湖一无所知,但他为人秉直,古道热肠,我的远房表嫂,被卢家黑犬追咬,幸得叫山兄弟出手相救,杀死黑犬,方才保得我嫂子一命!大灾之年,人心惶惶,各自讨活口,自扫门前雪,可叫山兄弟救人危难,毫无犹豫,助人度劫,一如自己,那他又怎会是那种不讲道义,骄横无礼,出言狂傲之人呢?至于那天在石牌楼前,叫山兄弟出手拆架,一来因为那两伙人为先吃一口热粥,竟抢占地盘,实在有失骨气,令人不满不平;二来是因为叫山兄弟心怀慈仁,不忍看见大灾之年,本就饿殍遍野,四海兄弟一相逢,却大打出手,闹出人命……小山王若是不嫌弃我寒舍简陋,还请赏我王铁汉一个面子,到寒舍喝一碗水酒,如此也好表达我王铁汉,对你小山王的一片敬仰之情……” 高雄彪从藤椅扶手上取下墨镜,将其对着太阳,眯着眼睛看,而后,朝墨镜上哈一口气,在衣领上擦拭几下,复又将其对准太阳,一言不发,一声不吭,面若坚壁,无喜无悲,令人难以琢磨他此刻之情绪…… 校场坝上渐渐聚了许多灾民,人群呈一个大大的半圆形状,远远地将两伙人围聚着:前进一步,担心两伙人动起手来,地动山摇,伤及自己;后退一步,又担心如此不可多得的激战,定是热闹精彩,退得太远,岂能看清? “哈哈哈……”高雄彪忽然大笑起来,将墨镜戴在眼上,十指交错,放于膝上,脑袋微微朝一侧偏,舌头在嘴里转动,左脸一鼓,右腮一凸,“有意思,实在有意思啊……” “陈叫山——你特别能打,这总是真的吧?”高雄彪话锋一转,“要不然,山北的张铁拳,金安的刘神腿,一虎一狼,怎会双双变成了绵羊?” 见陈叫山一直默不作声,不应不答,高雄彪淡淡一笑,“怎么?瞧不上我高某?我高某不配与你陈叫山切磋切磋?” 陈叫山在思虑着:在石牌楼前,略略亮了点功夫,就惹得满城风传,连小山王高雄彪都引来了。如今,若再与高雄彪交手,胜败姑且不论,此后定然会引来新的麻烦!可是,依今天这形式,不与高雄彪过招,自己恐怕又很难全身而退…… 战?还是不战? 思虑间,陈叫山略一转头:禾巧正站在人群之中…… 第二十四章切磋 陈叫山看见禾巧站在人群中,不晓得禾巧只是闻讯来看热闹,还是通报夫人一事有了进展,要赶来跟自己说一声…… 禾巧立在人群中,嘴唇抿着,一直弯眉微皱……待陈叫山朝禾巧看来时,两人视线对接的瞬间,禾巧冲他略略摇了摇头…… 所有人的视线,都积聚在陈叫山身上,等着陈叫山说话,或者——出手! 这一刹,时间之轮,仿佛猛然间,便停止了转动,校场坝上几百号人,全都沉默静立,惟有大槐树的树影,洒在地上,光点斑驳,太阳,微风,天,云……似乎,在这个世界上,人,忽然间消失了,全然消失了,不复存在,一个未有,干干净净,清清幽幽……校场坝上密密麻麻站立的,是一棵棵树,是石林、木桩、塔、柱,周遭煞然,幽若深峡…… 这一刹,所有人的鼻息里,似又盈着一种古怪气息——地上的尘灰,被阳光照射炙烤,欲烤焦、烧化、烧黏的气息;大槐树森森杈杈的枝干,密密层层的叶片,喷流出来的或涩、或苦、或香、或甜的气息;每个人的汗毛、头发、眉毛,似齐齐在巨大火炉中,火燎火烧,“嗤嗤嗤嗤”扭转、枯干、曲弯、成焦灰的气息;整个校场坝,整个乐州城,整个天与地,整个寰宇,若一头饥饿而躁动的巨兽,伏卧,待动,眸火燃烧,鼻孔喷气,獠牙,长舌,涎水缓缓流的气息…… 这一刹,弓已满,弦已弯,箭在弦,镞朝前,只待一放,倏然疾射! 这一刹,火药已足,火捻已展,火把已燃,只待一触,天炸地乱! 这一刹,暗流已聚,激浪已掀,堰口已颤,只待一冲,巨涛漫溅…… 高雄彪的墨镜上,映着丽日蓝天,墨镜背后的瞳孔,火苗乱窜,墨镜腿夹着的太阳穴,硬凸若岩,粗筋毕现—— 陈叫山双脚踩踏在大地上,柱立铁浇,脚趾钉抓,十指微弯,渐成铁拳—— 绝顶高手一相逢,身形未动风云动,胸有江海腾巨波,拳攥乾坤气自雄! 两个人,两个影——相对——静默——蓄势——待发——无须妄测,无须昭示,无须疑惑,无须讶异——两头卧虎,两只蛟龙,两股气流,两颗心脏,两道煞气…… 此一时,尚未开战,已然开战—— 此一地,非沙场,胜沙场—— 劲风吹,战鼓擂,铁蹄跃,征尘飞,干戈出,豪气随,热血涌,日月辉,仰天啸,纵马追——此一战,定乾坤…… “来——”高雄彪啸叫一声,天裂地颤,惊得大槐树一乱,似用每一根枝条,每一片树叶,赶紧护身,捂脸…… 随着啸叫之声,高雄彪两手在藤椅扶手上一撑,双肩一夹,丹田一提,靴底踩地一弹,“呼”地飞跃而起,西式衬衫的领子,在急风中噗啦啦抖闪,藏蓝色马裤的裤面,在风里,俨如麦浪延绵,旗帜招展,风帆滚掀,靴尖上凝集的一点光芒,瞬间放射,扯出一道刺人眼目的流线……恰如雄鹰,蹲立万丈峰巅,俯瞰江河,洞察川原,振翅,动爪,扬喙,扑飞而出——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耗不下去了,出招了,逃不过了,摆不脱了…… 好吧,来吧—— 陈叫山脚尖一撩挑,整个脚板与地面,成一夹角,脚后跟在地上一旋,旋出一小窝,灰尘裹挟着乱飞乱溅的阳光,在陈叫山裤管下,疾旋,转圈,成一迷乱……陈叫山知道高雄彪这一飞脚踢来,纵是身形迅若闪电,亦是躲闪不过了……随着脚后跟之旋转,陈叫山将右侧肩头,朝后一斜,胸膛也随之一收缩,底盘扎紧,腰腹却充满无极柔巧…… 高雄彪似羽箭脱弦,雄鹰跃天,一个飞脚,正正蹬在了陈叫山胸膛上……一刹那里,陈叫山将之前的所有身形变改,如原路返回,乾坤扭转,阴阳互换一般——脚后跟一个反旋,脚尖下压,脚板与地面之夹角,倏然消失,脚趾抠地,铁浇钉抓,右侧肩头拧回原状,朝前一送,胸膛随之一挺,底盘玄机灵虚,腰腹却陡然一振…… 高雄彪感觉这一脚蹬出,速可夺天,力可撼山,可当靴子蹬实于陈叫山胸膛之际,依他多年研武、习武、讲武、比武之玄深经验,来感觉判断,只消眨眼工夫,便觉着——皮靴蹬踏之处,并非血肉之躯,似是凝冻之冰面,似是水底飞游的鲶鱼之腹鳍,似是五百斤力道,小指头粗细般的牛筋弓弦,似是叶枯茎衰,采挖莲藕之季,荷塘中的溜溜青泥……硬软皆无,虚实相幻,力力相逢,倏然顿空,劲劲对迎,尽皆消融…… 陈叫山这一招,在所有人看来,云淡风轻,无波无浪,俨如跳蚤皱眉头,蚊子打咳嗽,展形开状,眉眼所观,犹未尽收……然而,这恰是十二秘辛拳之“亥容拳”中,颇为独妙的一招“其不为大”。此招之名,源于《道德经》,十二秘辛拳创立之人,定然参悟其奥玄道机——“大道氾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因为此,亥容拳之“其不为大”的卷首七律,便也写得浑化清然——“可道非道未如玄,至而未至浑巧关,欲应天地阴阳合,且借造化乾坤转。大盈若冲巧不工,大赢若绌讷逾辩,翻化闿悟得一机,犹是道法皆自然。” 陈叫山六岁时,初次接触“亥容拳”,父亲且不管他懂不懂,明不明白,便先教他背诵卷首七律。这绕口素淡的七律,陈叫山背了三天,仍未背过,脑中一团浆糊。父亲罚他夜里跪在一倒放的木桶上,且头顶瓷碗,碗中盛满清水,其目的是要陈叫山心静万空,全然专注,若是木桶滚动,瓷碗倾斜,清水洒出点滴,屁股上便要吃一顿“竹棍面”。母亲看见这般惩戒,心疼不已,却又不敢吱声,只得干抹眼泪。后半夜里,趁父亲眯眼之际,母亲偷偷摸进厨房,取来勺子和一个木片,悄悄地将木片垫在陈叫山膝下的木桶底部,以助稳当,并用勺子从瓷碗中,舀出几勺水,流着眼泪,全部喝进肚子里……父亲听见异响,过来查看,发现端倪,将木片抽走,复将瓷碗里的水又添满……鸡叫头遍时,陈叫山实在困得要命,一愣神,眼皮一眨,木桶滚转,瓷碗跌碎,清水洒了一地……第二日,陈叫山的屁股上,凸现了无数道红红的痕印!母亲气得与父亲吵骂,奶奶也加入了母亲的阵营……爷爷看不惯,便出面训斥父亲,说孩子尚小,不可霸王硬上弓,要使用巧力,而不是蛮劲…… 后来,爷爷常引导陈叫山观察蚂蚁集聚搬家,众蚁合力抬谷粒;观察泥鳅在青泥浅水间,滑溜前行;观察蜘蛛在柴房的梁顶上,凭借一根细丝,上上下下,来去自如;观察黄牛拉动犁铧,泥浪翻翻,观察一群小猪崽,围着大母猪,吮吸喝奶……观察结冰、化雪,朝阳初升,云彩飞动,山峰耸立之势……并借其一物一象,抛砖引玉,深入浅出,为陈叫山讲述内中的一机一理……渐渐地,陈叫山的唇角挂满从容,眉间泛起了一丝自信淡然…… 众人见陈叫山被高雄彪一脚蹬中胸膛,皆惊惧愕然——禾巧站在远处,吓得抬手捂了一下眼睛;王铁汉重重叹息一声,胸膛起伏;郑半仙将头一低,看向了自己的脚尖;吴氏用手死死攥着衣襟,暗暗地扯,扯得自己几乎都站立不稳;鹏飞眉头紧缩,鹏云牙根紧咬,鹏天鼻梁上凝着一滴汗珠,也顾不得抬手去擦;七庆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身子,差一点踩在了身后的满仓脚上;而满仓大张着嘴巴,圆圆洞洞,似咬含着一块隐形窝头…… 众人皆不知个中玄机,陈、高二人,却已然参悟完透! 高人对决,强强相迎,无须冗招赘式,须臾之间,一切皆明。恰如弈者,抓子,翻手,拍于棋盘的一响,其眼帘,其睫毛,其呼吸,其脉动,已然将其棋力深浅,昭示得淋漓尽致! 高雄彪感觉自己的狠力,像一快赤铁,瞬间被一盆清水浸冷,只这一下,便知陈叫山绝非一般习武之人,至少,多年以来,自己从来未曾遇见过这等对手…… 意识一转,心便一惊,高雄彪暗吸一口凉气……但他小山王之名号,岂是浪得虚名?转念心惊之间,借助陈叫山胸膛上的一股绵柔之力,顺势巧迎,在空中一个倒空翻,全身团缩,回落站地……此一招,一则给陈叫山了一个暗示:自己的飞脚,收放自如,并非生宣书小楷,落笔无驭,由此,掩盖了转念心惊,无影无痕;二则趁陈叫山正抬眼定身,未曾防备之际,甫一落地,无须调整,便又以光动之速,一招“青蟒惊草”,劈腿带风,直朝陈叫山裆部踢来……这一招,极为凶狠,不攻上,不袭下,偏偏对着中路之裆部而来,速度之快,不容退闪,力道之猛,不容相迎,倘若陈叫山中了这一脚,必是命根断绝,双卵碎飞…… 急!——险!——危!——难!说是迟,那时快,眼见高雄彪的脚尖,及至距离陈叫山裆部三寸之处,陈叫山却双脚后腾,两臂伸展,在空中使身子呈横折之势,脑袋朝下一点,额头轻轻盈盈地贴在了高雄彪的皮靴之上,接着,后腾之双脚,迅疾前弹,伸展的双臂,猛然一合,手掌撑地,不仅躲过了高雄彪这狠命一击,且转守为攻,双脚直朝高雄彪的面门袭来…… 这一式,恰是那天在竹林之中,陈叫山将“申巧拳”、“巳柔拳”,以及“子捷拳”,整合于一的习练之法。此乃陈叫山相互拆分,即兴组合,随心而为,化意无形之独创“十二秘辛拳”,唯此一人,唯此一学,普天之下,再无旁系…… 高雄彪何曾见过这般精绝洗练,且又古怪尚异的功夫,前脚已踢出,来不及收回,支撑之后腿,自然力弱两分,且见陈叫山身形倒立,两腿如双蛇出洞,劈面袭来,情知不妙,连忙牙根一咬,扬臂去架…… 然而,陈叫山脑袋朝下,在双腿即将劈下之际,倏然转念:高雄彪乃当世之高人,仅是这“腾身飞脚”和“青蟒惊草”两招,已足现其武学精深,身形之快,力道之猛,足可笑傲江湖!然而,自己因受祖训所诫,从来就没有与人这般交手过,从来就没有将自己武功之深浅,呈现于世过,一切潜在心间,匿于脑海,可谓“潜龙勿用,化而无形”……倘若这一招劈中高雄彪的面门,即便高雄彪凭借强劲内力,护其天灵盖,免受其伤,但围观的数百人,并非都是傻子,并非都只是看个热闹,总有懂行之人,看出了这一招的进攻意图,由此,将自己武功之深浅,彻彻底底,暴露无遗…… 陈叫山在转念一瞬,并排劈斩的双腿,便猛然打开,分列两侧,从高雄彪高高扬起的双肘之侧,顺势滑过,重重地踩踏在地上,腾起一团黄烟……双脚落地踩实,再又脚后跟于地一蹭,身形摆正间,疾速后退,站于高雄彪五尺之外,然后,假装磕磕绊绊,站立不稳,双脚拌蒜,双腿绞缠,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呈现出狼狈慌张之状…… 高雄彪高扬两肘,本想着与陈叫山之双腿,来个硬碰硬的相击,谁知胳膊上却毫无感觉……见陈叫山摔倒在地,下意识之间,高雄彪一招“虎跃大关”,猛扑上前,左手一把拽住陈叫山的衣领,右手铁圈狠握……拳头裹着风声,逼近陈叫山鼻尖之际,却骤然停住——高雄彪猛然意识到:陈叫山如此这般,显然是在让着自己,既不伤及自己,又顺水推舟,给足自己面子,自自然然,毫无刻意之痕迹!围观数百人,无人看得出,难道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别人让咱四两菜,难道咱连秤星子都看不准吗? 高雄彪的拳头,停在了陈叫山的鼻尖前,拳头的影子,罩住陈叫山满头满脸…… 第二十五章病倒 “小山王,小山王,小山王……”大槐树下一伙人,带头一吆喝,人群随即爆发出一阵热烈欢呼,声浪冲天,乐州城的每个犄角旮旯,似乎皆能听到。 高雄彪左手抓陈叫山衣领,右手握拳,贴于陈叫山鼻梁前,却将嘴巴凑近陈叫山耳朵,“后会有期……”,声音极细至微,在巨大欢呼声中,近于弱无,但陈叫山尽管闭着眼,却也听得清楚…… 高雄彪站直身子,朝众人拱一拱手,而后,迈开大步,踩着阳光黄尘,转身离去…… 王铁汉第一个跑过来,搀起陈叫山,众徒弟随即都围过来,见陈叫山除了衣服上沾了些灰之外,并无大碍,便放下心来。 吴氏站在陈叫山身后,一下下地伸手拍衣服上的灰尘,抖扯褶皱,那神情之专注,俨然一位母亲,在为儿子整理衣服。 七庆站立一侧,看着挺羡慕,便说,“婶,啥时候给我也缝身褂子穿穿?”不待吴氏开口,鹏天抢了话,“弄只大马猴,饿仨月,也比你壮实,瞅你那一身骨头,穿啥都不顺眼,别糟践了婶的手艺……婶,是不?”吴氏便笑说,“都缝,都有哩……” 七庆脸上挂不住了,“你倒是壮,脚可臭得要命哩,天热都不用烧艾草,蚊子直接被熏死光光!”众人皆大笑起来…… 禾巧走了过来,站在陈叫山五六尺之外,两人互看一眼,禾巧笑笑,陈叫山也笑笑,禾巧将头低了低。 “这狗日的天,越来越热哩……”王铁汉抬头看天,抹一把额头的汗,冲徒弟们喊,“走喽,回去养膘去,都站着干啥,晒干菜啊?”吴氏和郑半仙对视一眼,笑笑,随着众人一起离开,惟留陈叫山和禾巧,站在太阳底下,两道长影拖地…… 陈叫山抬手朝大槐树指指,禾巧便随陈叫山朝大槐树下走去。 仍是一地的树影斑驳,高雄彪起先坐的那张藤椅,已被手下人搬走了。陈叫山站在原先放藤椅的地方,看着禾巧,顺手摘下一截树枝,咬在嘴里,“夫人的病咋样了?”禾巧芳唇欲启,还未出声,陈叫山又问,“你咳嗽好了么?” “我没啥,喝了毛蛋熬的姜汤,昨儿夜里就不咳了……”禾巧鼻孔深吸一气,胸前的一抹阳光,移了移,遂又复位,“夫人今儿好多了,早上还喝了一碗粥……就是心情不大好,还生着气呢……” 禾巧说,昨个晌午,魏伙头来给夫人报账,将街上的一些流言蜚语,说于了夫人。夫人随即将宝子唤来,一问,方知少爷和宝子,居然当了少奶奶的首饰,换钱喝酒,还在必悦楼闹出一大堆洋相,便去质问少爷。事不凑巧,偏就赶上少爷和少奶奶吵架:少奶奶要少爷去把她的首饰赎回来,少爷说没钱,不去,还动手打了少奶奶,少奶奶也不示弱,将少爷的脸抓花了。若不是二太太和四小姐及时赶来,屋里的东西,都快被少爷砸光了…… 夫人见满屋狼藉,当时气得脸色铁青!少奶奶赌气回了娘家,天刚擦黑,唐老爷居然领着一伙人来质问卢家,说自己女儿如何金枝玉叶,被卢少爷打得如何如何惨,要卢家给个说法……二小姐听见吵吵声,偏又赶来凑热闹,说少奶奶是不会下蛋的母鸡,气得唐老爷火冒三丈,当场要退婚,并要卢老爷将唐家送给卢家的一些稀罕玩意儿,全部退还,卢老爷支支吾吾,不敢应承…… 今儿一早,夫人要少爷去三合湾龙王庙求雨,少爷以自己脸被抓花,出去丢人为由,死活不去!卢老爷嫌天太热,三太太说自己来了身子,绕来绕去说,两人都是不愿去,夫人只好和二太太、四小姐去求雨了…… “唉……”陈叫山和禾巧,几乎同时间发出了一声长长叹息…… “等缓两天,夫人心情转好了些,你再去找夫人说事儿……”禾巧无限感慨,低头用脚尖一下下戳地,两条辫子垂着晃,像秋千绳,“其实,卢家还真得有人帮忙做些事儿呢……前几天,夫人派宝子到街上转转,管管事儿,宝子那人死脑筋,啥事儿也没管好,乐州城里今天这事儿,明天那事儿,乱成一锅粥了……” 几只雀儿,飞了过来,歇在大槐树顶上,还未完全歇稳当,看见树下有人,又“扑棱棱”一下飞走了,树枝摇晃,阳光点点,明暗忽转,一地斑驳。 “没想到你武功这么好呢……”禾巧忽地将头抬起,直视陈叫山的眼睛,将话题转到了陈叫山身上。 陈叫山下意识地朝地上瞅了瞅,高雄彪起先摆放藤椅的地方,被藤椅腿子垫出了四个小窝。陈叫山将嘴里的树枝,用舌头朝外一顶,树枝便落在了四个小窝的中间,“嘿,今儿要不是运气好,差点就被人家打死了哩……” 禾巧用脚拨弄着地上那截小树枝,一下下地,将小树枝栽进了一个小窝里,又用脚朝小窝里刨灰,似乎那截小树枝,能在小窝里生根发芽似的,“输给小山王,没啥丢人的!去年有个洋州人,据说是洋州第一高手,气势汹汹,专程来找小山王比武,被小山王打成内伤,听说现在武功全废了,见着街头小混子都躲着走……” “禾巧,你家里还有啥人?” 禾巧边用脚尖刨土,边说着话,辫子一抖一抖,没想到陈叫山忽然问这个,一怔,脚停了,辫子也一停,叹了口气,将之前刨围了半天的土,一脚踢散,“没人了……我哥被人抓去北方打仗,死在了山东,我娘也气死了……前年冬月,我爹到南山砍柴,回来的时候,喝了酒,过凌江时,硬从人家船家手里夺蒿竿,非要自己撑船过江,一脚踏空,就……” 见禾巧的秀眸,转瞬间罩上了一层薄雾,陈叫山有些后悔自己的问话,挠挠鼻子,随即又问,“对了,夫人去龙王庙求雨哩,你咋没陪着一起去?” 禾巧低着头,鼻子吸吸,睫毛一挑,转而为笑,“我听说你跟小山王比武呢,就赶过来看热闹了嘛……” 陈叫山回到铁匠铺时,没进门,便听见院里一阵笑声……众人围着郑半仙,听郑半仙摇头晃脑地唱着一段曲子,“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吴氏转头见陈叫山进来了,咳嗽两声,郑半仙一停,也看见了陈叫山,却不再唱了…… “叔,你这唱啥呢?”陈叫山一脸疑惑,环视众人。 七庆走过来,将陈叫山从头到脚地打量,“山哥……把禾巧姑娘送回去了?”陈叫山被七庆打量得有些懵,再被这一问,又一怔——“啥?” 七庆憋不住,“扑哧”一笑,大家都哈哈哈大笑起来,好几人笑得前仰后合…… 突然间,众人的笑声,陈叫山全都听不见了,感觉眼前猛地黑了一下,啥也看不见了,差点就一头栽倒在地,运用内力,努力撑了撑腰腹,扶住墙,方才站稳了…… 为了不使旁人看出异常,陈叫山咬牙回到睡房,刚坐到床上,忽又感觉耳膜中,传来“嗡嗡”的异响,继而是“叮叮咚咚”的山泉之声,“叮咣当啷”的打铁之声,耳膜一阵刺痛……外面白花花的太阳,好似一道道金箭,乱箭齐飞,射得陈叫山几乎睁不开眼睛…… 傍晚,鹏云端着一碗粥回来了,递给陈叫山,陈叫山却摆摆手,说不想吃。鹏云问咋了,陈叫山只说不饿,没胃口…… 天刚黑透,众人围在院子里,借着满院银泉一般的月光,听郑半仙为大家说《水浒传》,陈叫山却早早上床睡下了,那碗稠粥摆在床头,陈叫山一筷子都没动…… 陈叫山迷迷糊糊睡着了,进入幽幽梦境……一艘红色白帆大船,在一条大江上顺流而行,陈叫山站立船头,随大船起伏颠晃,观大江两侧,青峰秀立,草木葱茏,白鹭群飞,猿猴啸叫,时有瀑布飞泄,珠玉溅江,红花招摇,竹林苍苍,青瓦白墙,炊烟缕缕,鸡啄鹅摇,犬汪羊咩…… 前方江面,忽地漩涡急旋,白浪堆堆,船身倏然下坐,陈叫山膝盖一软,险些摔倒于甲板之上,两手连忙去抠住舷帮,大船却愈行愈快,疾如飞箭……猛然间,岸上忽地出现一伙蒙面黑衣人,个个手执弓箭,朝船上拉弦放箭!一时间,羽箭嗖嗖,箭头还点着火把,白帆被点燃,船舱浓烟滚滚,一圈船帮,全都热焰熊熊,烤得陈叫山头发嗤嗤,皮炸眉焦,舌喉似化,五脏欲焚……大船在火光中,突然前窜,冲向激滩,一块巨石撞向船头,陈叫山整个人飞出船外,跌身江中……江水冰凉刺骨,寒彻全身,似万千细针,扎戳着陈叫山的手、脚、头、腹、腰,头顶却依然火箭飞窜,火光红红…… 陈叫山醒来时,感觉喉咙干涩,眼皮沉重,耳朵中隐隐有异响,脑袋里忽一阵热,忽一阵冷,两腿似有钢锯在锯着腿骨,而双臂却又冷得发抖…… 窗外晨光点点,显然早过了寅时,同屋的七庆、饶家三兄弟,仍在熟睡中……陈叫山深吸一口气,沉气入丹田,以舌尖顶上颚,手掌抚胸,脚面绷直,化气于全身,渐渐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陈叫山来到井台时,吴氏坐在一个大木盆前,斜架着搓板,正为大伙洗着衣服、被单…… 同吴氏道了声早安,陈叫山如往常一样,伸手抓住井绳,吊着满满一桶井水,凭臂力缓缓上拉……可是,今儿的一桶井水,似乎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沉,陈叫山将桶提到一半,停住,喘着气,听桶里的井水,“哗哗哗”地朝井里流下…… 陈叫山手腕发麻,脚脖酸疼,眼皮几乎睁不开了,拼尽全力睁着眼,却见黑洞洞亮晃晃的井底,忽然窜出两条龙,一条黑,一条白,相互绞缠,沿着井绳,朝陈叫山的脑袋咬来—— “扑通”一下,木桶重重砸进井底,溅起水花三尺,陈叫山一头栽在了井台上…… 第二十六章鬼缠 吴氏正在搓板上搓洗衣服,忽然闻听井台上的响动,转头一看,见陈叫山趴在井沿上,半截身子软软耷着,险些便要栽进井里…… 陈叫山身体太重,吴氏费了好大劲儿,才将他扳过来,却见陈叫山两眼紧闭,嘴唇泛青,脸色煞白,嘴角有白沫一股股地朝外流,脖子不停摆动,两手抓着吴氏的胳膊,整个身子如筛糠一般颤抖…… 众人听见吴氏大叫,皆朝天井涌来,七手八脚将陈叫山抬进了屋里。 陈叫山眼睛睁开了,却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目光呆滞,眼睛仿佛被两根细线死死拴住了,怎么拽,怎么扯,都拽扯不动;嘴巴大张着,喉结随着呼吸节奏,疾速地上下移动;两条腿一长一短地伸蹬,胳膊也随着抖动,床被抖得摇晃不止…… “叫山兄弟,兄弟,你咋啦?”王铁汉将陈叫山揽在怀里,而陈叫山的眼睛只是死死看着屋顶的椽子,一动不动,王铁汉伸手一摸他的额头,烫如火炭!众人皆围在床边,见陈叫山这般模样,惊慌不已,却手脚无措…… “快——快去请个郎中来……”郑半仙抓着陈叫山的手,拉了几拉,陈叫山仍是眼睛死死看向屋顶,料想陈叫山病得不轻,急得大喊了起来! 几个年轻后生“唔”地反应过来,慌忙出了门…… “山哥昨个傍晚没吃饭……”鹏云一脸愁容地说,“我只当是他输了比武,心情不好,可到晚上了,他还是不吃……” 吴氏掀起衣角抹眼泪,“叫山,叫山……你到底咋的了?昨个晌午还都好好的,今儿这是咋的了?叫山,叫山……你别吓婶子……” 七庆端来一碗热茶,王铁汉将陈叫山扶着坐起,七庆刚将茶碗送到陈叫山跟前,陈叫山的眼睛,一下从屋顶转移到了茶碗上,眼睛睁得鸡蛋一般大,嘴巴圆圆,呼着气,喉咙里“呜呜”地叫,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两个膝盖抖得像簸箕簸粮食一般,猛地一推王铁汉的手臂,脑袋朝前一撞,便把七庆手里的茶碗,撞出了几尺开外,茶碗砸在墙上,碎了个满地开花…… “叫山兄弟,你哪里不舒服?叫山兄弟,叫山兄弟……你说句话啊……”王铁汉搂着陈叫山的肩膀,一再地问,陈叫山口角不断有白沫涌出,嘴唇一张一张,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叫山,我是你郑叔,你看看我……叫山……”郑半仙用手捧住陈叫山的脸,陈叫山胸膛一起一伏,眼睛复又死盯着上方,任郑半仙怎么喊叫,只是不停颤抖,并不看郑半仙一眼…… 几个后生领着一位老郎中回来了,房门“吱呀”一开,斜射而入的阳光,一下照在陈叫山煞白的脸上,陈叫山忽地挣开郑半仙和王铁汉,身子猛地朝后靠去,一把抓过被子,捂住自己的头…… 老郎中见此情形,眉头微微一皱,将药箱放于桌上,对众人说,“把被子拿开。s。好看在线>”郑半仙和王铁汉忙去揭被子,陈叫山却紧紧将被子捂在头上,两腿乱蹬,死死不丢手!“叫山,叫山,把被子拿开,郎中来了……”王铁汉连劝带扯,陈叫山却忽然捂着被子,一头从床上扎了下去,在地上翻滚…… “快……都愣着干啥?赶紧弄床上来——”王铁汉一声吼,众人赶紧来抱陈叫山,将陈叫山放在床上,又去扯他头上的被子,好不容易才将被子扯开了。 “按着他,别让乱动……”老郎中坐到床边,拉住陈叫山的胳膊,要给他把脉,陈叫山喉咙里“呜呜”地叫着,一胳膊肘打过来,正中老郎中的胸膛,险些将老郎中从床上打下去…… 大家将陈叫山死死控制住,老郎中才将手指搭在陈叫山腕上,神情严肃地感受着脉象……把完右手脉,又把左手的脉……大家都静静地看着老郎中……半响,老郎中叹了一口气,两眉紧锁,连连摇头,“此人脉象怪异,时疾时徐,忽滞忽滑,犹如水过河川,蛇行幽间……恕老夫医学浅薄,实实无法判定所患之疾……“老郎中站起身来,朝众人拱手,“诸位,万望见谅,还是趁早另请良医妙手吧,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所有人都陷入了茫然恐慌之中:这位老郎中,乃是乐州城里的杏林高手,行医数十年,疑难杂症,屡有治愈,可谓见多识广,可连他都说无法诊治,那么,其余郎中,又有谁能妙手回春呢? 陈叫山将被子捂在头上,捂出了一头汗水,看着他在床上瑟瑟发抖,众人不知究竟该是任他这般捂着被子,还是将被子取开……过了一阵,陈叫山忽然身子不再发抖,众人大惊,轻轻拉开被子,探了探鼻孔,方才松了一口气…… 见陈叫山沉沉睡去,郑半仙和王铁汉走到屋外,两人皆眉头锁紧,在院子里踱来踱去。 “叫山最近有没有吃不干净的东西?”郑半仙忽然一停,问王铁汉,不待王铁汉回答,却又自言自语,“按说不会啊……吃的都跟我们一样啊……” 王铁汉也喃喃自语,“是啊,那天我从西城换了些核桃,可大家伙都吃了的,也没什么啊……” 郑半仙眼睛瞅向天,两手背于身后,忽然又问,“对了,叫山最近有没有去什么邪气之地?比如,坟场、凶宅……”王铁汉摸摸脑门,看向郑半仙,“你是说叫山兄弟,兴许是撞了邪气?也不对啊……他最近没去啥邪气地方……” 陈叫山的衣服被汗水完全湿透了,吴氏摸他的额头,越来越烫,便要满仓去取毛巾,在井上蘸湿,来为陈叫山擦一擦身子。满仓取来蘸水的毛巾,吴氏先略略拧拧,然后从陈叫山的脖子开始擦起,并伸进袖管之中,为陈叫山擦拭胳膊……当郑半仙和王铁汉在窗外说到“邪气”一词时,吴氏闻听之间,手忽然就停住了——莫非,是这件褂子的原因? 吴氏来到院里,对王铁汉说,“贵楷,我给叫山那件褂子,原来本想着是给正堂穿的,正堂还没上身穿过,人就走了,会不会……” 王铁汉一听此话,差点跳起来,“哎呀,嫂啊嫂……我说啥好哩?你没给我正堂老表穿过,可那也是他的个念想啊……”郑半仙也附和说,“是啊,幽冥之事,谁也说不清的……叫山怕就是被邪鬼缠身了……” 鬼缠?几位年轻后生,一听王铁汉说这个词,吓得吐了吐舌头,下意识地朝四遭看了看……时值正午,太阳高悬,晴空万里,白云絮絮,蝉声频频…… 吴氏将那件烟灰色褂子,从陈叫山身上脱下来,几位年轻后生见着那件褂子,吓得纷纷朝后缩,生怕被那件褂子粘住了似的…… 众人围成一圈,看着那件烟灰色褂子,渐渐在火光中化为了一摊灰烬,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得把这布灰挖坑深埋,埋得越远越好,越深越好……”郑半仙嗫嚅着,让几个后生去取铁铲,将一摊布灰,铲进了一个布袋里…… 几位后生提着布袋,正要出门去埋,王铁汉忽然一喊,“等等——”然后对吴氏说,“嫂,你那屋还有没有我老表用过的啥东西?拿出来一块烧埋……”吴氏想了想说,“正堂过世时,他的东西,我都烧在半路了……对了,还有个褡裢,我没舍得……” 众人又围成一圈,将褡裢烧成了灰,铲进布袋,由几位后生拿了出去…… 傍晚放粥时,好多人都说不饿,没有去吃粥。鹏云为陈叫山端来一碗粥,见陈叫山还在睡着,便将粥放在了一旁,待他醒后再吃…… 斜阳西坠,逐渐化为天边乱绸一团的红云,暮色渐渐袭来…… 铁匠铺院子里,大家都坐在一起,没人说话,没人走动,心中隐隐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占据着,仿佛当黑夜来临之后,便会有邪鬼游走,幽魂来去…… 王铁汉坐了一阵,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说,“不行,得找法师来,将这儿里里外外拾掇拾掇,驱驱邪气,捉捉厉鬼,顺带给叫山兄弟禳治禳治……” 众人一听这话,全都陷入了沉思……如今这年景,吃饭尚且都是问题,如何有余钱,去请法师做法呢? “我们应该去找高雄彪!”鹏天一脸愤愤不平,“山哥以前一直好好的,跟他比了一回武,就变成这样了……一定是他打伤了山哥!咱到高家堡找他,要他出钱给山哥治病……” “唉……”郑半仙叹息摇头,“自古比武,都是双方自愿,莫说是受伤,便是被打死,也不得去寻人家报仇!江湖上,下了战书,便是下了生死契约,若应战,也就等于承认了生死契约……如何去寻人家要钱?” 吴氏听到这里,抬手又抹起了眼泪,“都是我……都是我把叫山害成这样了!死鬼货,你缠着叫山干啥哩,叫山是我救命恩人哩……” 第二十七章法师 年馑岁月,饿殍遍野,便是乐州城里,饿死之人,亦不在少数。在这特殊时期,人们似乎皆淡看生死,死去的,既已死去,活着的,更要坚强活着,如此而已! 上吊死去的,为吊死鬼,含冤屈死的,为冤死鬼,溺水而亡的,成了水鬼……倘说人死之后,其死因能决定其变鬼的类型,那么,乐州城的上方,游散最多的,便是饿死鬼。 人们最不为惧的,也正是饿死鬼。 然而,吴氏的丈夫,逃难饿死于半路,仅仅因为一件未曾上身穿过的新褂子,便化作邪鬼,来纠缠陈叫山的身体……这,足令铁匠铺里的许多年轻后生,感到毛骨悚然了…… 人们坐在院子里,起初还听见房内,不时地传出陈叫山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呜”的沉闷呻吟之声。可过了一阵,四遭忽然静寂一片,除了夜虫低吟,再无杂声…… 王铁汉赶紧从板凳上站起来,急慌慌赶过去,揭开被子一看,陈叫山睡得很好,气息匀和,先前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部,如今全然恢复于正常了。 “叫山兄弟,你想吃啥不?”王铁汉轻轻唤了一句,见陈叫山毫无反应,便又推推陈叫山的胳膊,但陈叫山依然睡得沉沉静静,未有任何回应…… 郑半仙、吴氏也都赶了过来,王铁汉说,“这样不是个办法呀……叫山兄弟整整一天多时间,没吃过东西了,水都没喝一口,就这么一直睡,不行啊……” 吴氏看着陈叫山睡着的模样,眼泪又下来了,“我那儿有一颗鸭蛋呢,还有点儿炒面,我给叫山做点吃的来……” 吴氏出去做饭了,郑半仙俯下身子,摸摸陈叫山的额头,又摸摸陈叫山的手脚,转头对王铁汉说,“叫山现在倒挺正常,看来暂时无大碍!贵楷兄弟,这儿由我守着便好,你去歇息吧,今儿也累了一天了。” 王铁汉在床边踱来踱去,叹一口气,“先看明儿天亮后咋样吧,叫山兄弟一日不好,我一日难以静心安睡啊……“ 吴氏端着一大碗炒面鸭蛋糊糊,里面放着些绿油油的野菜,走到陈叫山跟前,郑半仙和王铁汉将陈叫山扶起来,摇了好几下,陈叫山仍旧没有睁开眼睛。吴氏便用勺子,舀了些炒面鸡蛋糊糊,吹吹热气,送到陈叫山嘴边,“叫山,尝尝,看婶做得合你口味不?“ 陈叫山缓缓睁开了眼睛,但眼皮每动一下,便似要用尽全身力量一样,看见吴氏送过来的吃食,闻见了野菜发出的气息,嘴唇微微一动,吴氏便将勺子递了上去…… 陈叫山嘴里含着一点炒面鸭蛋糊糊,喉结一阵移动,却并没有朝肚里咽,而是卡在喉咙中间了。“啊咔——”陈叫山喉咙一响,脑袋朝前一戳,吃下去的糊糊,全部吐出来了……吴氏不甘心,替陈叫山擦了嘴巴,反复又试了几次,皆是如此,一勺子都喂不下去! 王铁汉和郑半仙,见陈叫山一口饭都吃不下去,心焦不已,只好示意吴氏不要再喂了。 王铁汉坐在床边,呆呆看着陈叫山,墙上的烛火,摇晃了几下,倏然间,王铁汉的记忆,霹雳走电一般,一段段,一幕幕,一场场地跳跃而来——那个一身正气,铁骨铮铮,谦恭有礼,英武逼人,同时又带着几分孩子气、戏虐自嘲的陈叫山,在电光之中,又站立起来了,如此清晰,如此逼真,如此切近—— “……咱心里恨,心里怨,可能有啥办法?越是恨,越是怨,咱就越要好好活着,咬紧牙,好好地活下去,别让咱的亲人在坟里头为咱哭……” “俺陈叫山现在站在这里,大活人一个,能动腿,能动嘴,头发也没少一根,过去的事情,就任它过去吧……” “大哥,俺现在就称你为大哥了!剑就不要当了,酒不够喝,我倒想到一个法子:刚才见大哥院里有一口水井,不如将那两坛子酒拿来,兑加井水,喝个痛快!酒虽是淡了,可咱们之情义,岂是烈酒可能比?” “就这个样子……你们谁来试试,在手脚不碰铁圈的前提下,让铁圈从木墩上滚到地下。来,谁来试试?” “……有那些无所事事,混天光等日子的工夫,有那些下棋,走方,打纸页牌的精力,有那些皮鞭抽着陀螺转的力气,为什么就不能帮人家做些什么?为什么不想着法子,去报人家的恩情?不必说什么饿着肚子没力气的话,人——如果懂得报恩,愿意报恩,再没有力气,也能使出七分力来!受恩知恩,能报却不报,算什么堂堂男儿七尺汉?”…… 王铁汉想着想着,牙根一紧咬,青溜溜的胡茬,突起,又陷下,微微摆晃的橘黄色烛光里,一滴清泪,竟从这位身似铁铸的汉子眼角,悄然滚落…… 王铁汉鼻子一吸,使劲闭了下眼睛,将眼泪,生生挤回了眼眶,对郑半仙和吴氏说,“郑兄,嫂子,你们照看好叫山兄弟!我亲自去请法师……”说完,大步出门,到自己居室,取出那把青龙敬海宝剑,走到院中,对饶家三兄弟说,“走,跟我去一趟赵家坡,去请赵法师……” 赵家坡距离乐州城,足足有三十里地,师徒四人,星夜兼程,大步流星,一处未歇,走到赵家坡时,天已经大亮了…… 赵法师的庭院,掩映在一片竹林之中,门前一对大石狮,门头高悬照妖镜,两个门墩之间,乃一阴阳八卦图案。 赵法师正在院中晨练,王铁汉敲响院门,入得院中,说明来意,而后,王铁汉“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双手将青龙敬海宝剑奉上,“赵法师,请你无论如何辛苦一趟,救救我兄弟……王某无以回报,愿将此剑奉上……你的大恩大德,王某永生不忘!” 赵法师抖一抖衣袍,伸手接过宝剑,请王铁汉起身再说。 缓缓抽出宝剑,赵法师将剑身在衣袍上,轻轻擦拭一下,举至眼前,转动剑柄,左手二指贴于剑身,缓缓滑过,不禁高呼,“好剑!当真是绝世好剑啊……” 赵法师向王铁汉询问宝剑之来历,王铁汉说,他的师父之祖上,原为南方铸剑名师!大明末年,随着闯王李自成率军攻占紫禁城,崇祯皇上自缢于煤山……许多皇亲族王,便分散逃逸各地,卧薪尝胆,以图反清复明……一位名为朱至昭的皇亲,逃至南方,与铸剑名师相遇,二人推杯畅谈,颇感快意!朱至昭遂拿出重金,要铸剑名师为他铸一把宝剑,待来日,他将挥剑向北,召唤旧部,东山再起,反清复明……然而,宝剑铸好之后,一直未见朱至昭来取剑,大约已在战乱逃匿岁月中,含恨离世……故人凋零,宝剑犹在,铸剑名师唏嘘不已,遂告召后人,将此剑代代相传,不忘山河动荡之耻…… 赵法师听罢宝剑之来历,竟热泪盈盈,为这“宝剑酬英雄,壮心志山河”之慷慨悲壮所感动,同时,又对王铁汉“忠义一腔血,何意千金去”的侠骨丹心,敬佩不已!便说,“王兄,此剑我赵某断断不能收,夺人所爱之事,赵某平生最为不齿!但王兄之兄弟,便是我赵某之兄弟,我一定倾其法力,尽力禳治……” 赵法师召徒弟赶来马车,收拾好法事道具,遂同王铁汉一行,速返乐州…… 陈叫山在床上抽搐不停,又如昨天白天一样,口角时有白沫涌出,脸色煞白,额头火烫,时而用被子蒙住头,在床上翻滚,时而又裹着被子,从床上翻滚下来……七庆、满仓等人,急得手忙脚乱,郑半仙和吴氏,也看得心焦意忧…… 房门推开,赵法师走了进来,见陈叫山左右翻滚,抽搐颤抖,令众人将陈叫山死死按住,伸出右手二指,在陈叫山眉心、唇、耳侧、脐下、脚底,一阵猛点,而后双手合拢,握拳于一,双眼微闭,口中喊道“急急如律令,邪佞化散空,尘稷焦土金,奇道狭门生,己庚辛壬癸,万法归一风,去——”双拳化掌,猛将陈叫山胸膛一推,陈叫山后躺下去,嘴巴大张着,喉咙依旧涩涩轻喊,但整个人却安静了下来…… 暮色四合,夜色渐沉…… 赵法师换上青布七星袍,头戴寸缕方斗帽,左手捏“浑天应应极极空空速速得真”黄符,右手执“真水浸泡,歃血养锋,益蓄紫气”之桃木三尺剑,东、西、南、北各点燃四盏高灯,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又分燃四盏矮灯,院中正中央,摆放一桌两凳,桌上摆放香蜡黄裱灰盆,两凳上支放着童男童女硬纸图样……而后,赵法师又命众人在厨房备好柴禾,锅中放满清水,随时听候赵法师的号令,准备点火烧水…… 星空之下,赵法师静静站立,倚剑于前,眼看着漫天星斗,忽然,返身一跃,直刺一剑,回环,一搅,高声叫到,“尘尘土土终归道,阴阴阳阳轮回昭……”伸手从道袍里,摸出一把朱砂,朝空中抛洒而去,趁着朱砂漫天乱飞,纷纷洒落,一把桃木三尺剑,“唰唰唰唰……”一阵利响,反转,复挑,直戳,点刺,回钩,延迎……一番剑式使毕,众人大惊——起先干簌簌的桃木剑身上,竟渗出了隐隐黑血,血珠盈聚,滚滚欲跌…… 第二十八章荐医 赵法师剑花旋舞,法袍鼓荡,闪转腾挪,袖飘襟舒,跃——刺——敛——送,招招式式,无不昭显利落遒劲! 鹏飞素来喜爱武功,见赵法师这般轻灵剑法,便悄声问身旁的郑半仙,“郑叔,赵法师这剑法,只是一种捉鬼拿妖的招式,还是确实有一定的真功夫?”郑半仙毫不犹豫,悄声道,“两者兼而有之。所谓冥武一脉,互为相支,便是这道理……”鹏飞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 忽然,东南处的矮灯,飘摆几下,倏然熄灭了……赵法师一个箭步上前,一剑挑起,双脚并跳,在灯盏上方,分展而开,身形呈一“大”字,左手一张黄符掷出,飘飘下落间,反手一剑削去,黄符齐齐断为两截…… “快,去点灯……”郑半仙吩咐鹏飞,“把东南处那盏灯再点燃……”鹏飞一跃上前,手执火绳,在灯盏上一撩,火星溅起,东南之灯,瞬间又被点燃了! 鹏云便问郑半仙,“郑叔,那灯为什么会灭呢?”郑半仙深吸一口气,“这是有孽鬼横穿,东南灯盏,形成域光,孽鬼见阳气刚盛,便扑身过去,以阴煞之气,将灯吹灭了……这时,法师上前以符条镇守域光,再以木剑驱鬼,迫使孽鬼原路折回,不得逃脱。所以,须将东南之灯重新点燃,形成壁垒……” 几番腾挪闪转,跃身舞剑,赵法师已是额前亮亮,汗湿面颊,忽听他喊一句——“架火,烧水——”坐在厨房灶头的满仓,便迅速将火绳,塞进干燥细柴间,灶膛内顿时火光闪耀,火舌外舔。 赵法师站在方桌之前,平神敛气,忽地将三尺桃木剑,高高直竖,擎于头顶,两眼紧闭,口中速念,“天馑欲朽万古木,良泉汩汩慰灾世,何得苍生怜此心,恶鬼从此绝其路。谶语常新愿为俗,祈颂如旧非古意,开阖阴阳断奈何,长问黄泉再鹤唳……开——”剑尖一道线,半圆扑划下,挑起黄裱一沓,疾速旋转,仿若剑身之前,盛放菊花一般。猛然一停,一抛,黄裱张张分散而开,被剑身一拨,恰遇烛火,点燃之黄裱,复又旁落,再有未燃黄裱前飘……如此更迭,轮回,续之……一时间,火光点点,熄熄燃燃,明明灭灭,乱花飞天,百鸟朝凤……直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众人正看得目瞪口呆间,赵法师将剑一收,“呼”地后退半步,回身喊,“吴氏上前,烧纸——”吴氏闻言,赶忙将备好的一沓火纸、纸钱,抱于怀中,急冲冲地迈着三寸金莲,走至供桌跟前,蹲下身子,将火纸摊开……赵法师挑起一张燃烧的黄裱,丢于火纸之上,火纸瞬间腾起火光…… 这时,供桌两旁的凳子上,一对童男童女图样,竟然兀自抖动了起来,别着童男童女的竹签,弯弯折折,几欲折断,似有一双手在掰动竹签一般…… 恰在此时,赵法师“嗨啊”一声大喊,从法袍中掏出一布袋,带口的细绳结,一抽便解开,转手一剑,刺入布袋之中,上下搅动,左右横贯,直将布袋口撑到了最大…… 赵法师将布袋如网兜罩蝴蝶蜻蜓那般,向前一送,左下一转,遂又扯回,袋口细绳立即一圈圈速缠,绳头咬在口中,使劲一拉,将布袋牢牢系死了! 赵法师手执布袋,飞步直奔厨房,奔跑之间,众人见那布袋竟然起伏鼓胀,凸来凹去,似有无数的小老鼠在内中蹿动一般……此时,满仓早已将锅盖大开,一锅开水,正冒着珠泡,泛动不止。赵法师将布袋一下丢进沸水之中,右手桃木剑随后跟进,剑刃抵住袋口,用力下压,再下压,翻腾的沸水,转瞬将布袋淹没。起初布袋上的凹凸之状,也骤然消失…… “将火架大,烧——”赵法师长出一口气,用手擦擦汗水。满仓得了命令,将一把硬柴,在膝盖上“咔嚓”一折两半,用烧火棍在灶膛里一阵捣捅,将硬柴架入灶膛,顿时,大火熊熊,烈焰滚滚,火舌扑扑…… 王铁汉几步跟来厨房,见锅中开水,扑跳溅珠,水泡迭续,而那布袋在水中,竟左右上下地翻转不停,惊得不知如何言语…… 大锅被烧得极烫,锅中之水,越烧越少,至最后,只剩下不到三碗左右的水了…… 众人赶来锅边,凑着去看,大惊——起先锅中倒入的是清澈的井水,而今,一番烧煮,锅中之水,黑如墨汁,油油淋淋,甚至散发出一种古怪的气息:似杨桃、米泔水、玉米须子,又似河底淤泥、鱼鳞、焦灰的混合气息…… 赵法师对满仓说,“掏灰——”,满仓便操起大铁铲,伸进灶膛之中,左右一拨,上下一合,前戳,抖一抖,掏出一铲子草灰,“噗”地洒在锅中,随后,连铲三铲子,直将锅中之水,完全用草灰吸干了! “唉……”赵法师将帽子摘下,对王铁汉说,“你派人随同吴氏,将此草灰、布袋,埋到吴氏当初进城的路上,尽量远一些……” 此时已是深夜,为了安全起见,王铁汉将所有徒弟,都派去随同吴氏。 收拾完法事道具,赵法师和王铁汉、郑半仙,来到陈叫山的房中。陈叫山此时沉沉而睡,极为安静,赵法师将一个三角形的红色纸角,塞在了陈叫山的被褥底下,并掏出一截红线,在四个床腿上,挨个绑缚了!而后,将陈叫山翻转过来,脊背朝上,伸出右手食指,在陈叫山的脊椎骨,先是蛇形绕划,而后戳点不止…… 忙完这一切,赵法师长叹一口气,对王铁汉说,“王兄,你这位兄弟的冥邪,已经完全被驱,并且,我在院中各处,已布设机关,不用担心再有邪亵侵扰。另外,他的身上我也布设围障,任是诸般异象,也断不会乱他心志,王兄尽可放心……” 王铁汉、郑半仙连忙弯腰拱手,向赵法师致谢! “不过,实不相瞒,你这位兄弟,体内已中了虚邪潜毒,而且时日已久,毒气扩散,经络皆受其害,必须寻求良医诊治!常话说,冥道医道,本为一道,我用冥道法力,将他周遭邪佞虚妄之象消尽,并布设围障护体,只能保他心志清正,不再受其虚妄。但是,他体内之毒,必须以医道诊治,方能绝而除之……如若不能,只怕……” 王铁汉起先以为,赵法师这一番法事,已然能救陈叫山,但听了这一段话,仿佛一人刚从沟坎里攀爬而出,却发现,前方却又是一百丈深涧…… “赵法师,既说是冥道医道,本为一道,还望赵法师为我们指点迷津……”郑半仙一脸迷惘与无奈,“之前请来一位老郎中,但人家却说无法诊治,要我们另请高明呢……” 赵法师看着陈叫山发青的嘴唇,转而将目光挑起,看向郑半仙,“若不猜错,你们请的一定是城南新街的史郎中吧?”王铁汉连连点头称是…… “史郎中此人,尽管年纪一大把,但实话说来,其医道学识,实是浅陋,遇见得心应手之疾,便故意拿腔作势,煞有介事,夸大病情,恐吓病者及至亲。若遇疑难杂症,自己未有信心把握,干脆不予接诊,免得名誉受损……”赵法师说到此处,唏嘘一叹,“医者仁心,岂能避祸趋福,岂能避重就轻,岂能为保名节,而处处决然,拒人于千里之外?便是我这冥道中人,也懂得这些道理,惜叹这史郎中,妄活半百啊……” 王铁汉朝赵法师略一拱手,“那依赵法师之见,乐州城里,还有哪位神医,可以诊治我兄弟之病呢?” 赵法师站了起来,背着手踱步,“以我之见,方今乐州城中,若论医术,排其第一者,当是卢家药堂的柳郎中……” 王铁汉和郑半仙,相互对视一眼,“哦”了一声…… “这位柳郎中,本为江南人士,打小跟随父亲学习岐黄之术,后来,家中遭遇变故,家道中落,便改弦易辙,做起了小买卖。再后,因生意之故,前去上海,在船上医治了一位洋人,洋人大喜,遂将柳郎中介绍于自己的医生朋友,一来二去,柳郎中的心思,又回到医术上来了,且是中医、西医并举,两相结合,医术飞升……有一年,卢家夫人去上海办事,偶遇柳郎中,见柳郎中医术精湛,却寄人篱下,无力自己开办药堂,便热情相邀,柳郎中感激不尽,便来了乐州……” 王铁汉和郑半仙,皆陷入了一阵沉思…… 赵法师回身过来,看了看陈叫山的面色,将手在王铁汉的肩膀一拍,“你这位兄弟的病情,须及时诊治,不可拖延,倘若稍有迟疑,只怕是凶多吉少……我见他面色煞白,嘴唇青黑,脊背肤色亦异于常人,我虽不精通医道,但可大致判断——三日之内,若无良药救治,待到三日一过,便是华佗在世,也是无力回天了……” 第二十九章恶疾 赵法师的一番话,令王铁汉和郑半仙愁眉深锁…… 送走赵法师,两人围坐在陈叫山床前,若两尊泥像,烛影点晃,人影细长…… 郑半仙想到赵法师说的那句“三日之内,若无良药救治,待到三日一过,便是华佗在世,也是无力回天了……”,便幽幽地问王铁汉,“贵楷兄弟,卢家那个柳郎中,医术到底如何?” 王铁汉叹了口气,替陈叫山拉了拉被角,“他是卢家药堂的郎中,一般是不对外接诊的……以前听德荣巷的接生婆说,卢家少奶奶一直怀不上孩子,柳郎中也几番医治,却始终不见效……” 郑半仙听了此话,又想再问,嘴刚张了一下,话又咽回去了…… “不过,如今也只能去找柳郎中了。赵法师在冥道医道,皆有人脉,他的推荐应该错不了!”王铁汉看着窗外的夜海,树叶翻卷,夜虫声弱…… 吴氏和徒弟们都回来了。七庆和鹏天走在最前面,一进屋,见陈叫山睡得如此沉静,一脸欢悦。七庆说,“叔,那草灰埋到小河桥那边了,够远了吧?再走的话,都要过凌江了哩……” 王铁汉便让七庆和饶家三兄弟,到别的屋去睡觉,由他和郑半仙守着陈叫山。 天快亮时,郑半仙实在熬不住,脑袋一再地朝一侧倒去,冷不丁,一头磕在了墙上,一下灵醒,再无困意。 恰这时,大门响了两声……王铁汉感觉头昏昏沉沉,似戴着个铁帽子一般,用手扶了好几次,才不至于歪斜,正要去开门,鹏飞却领着毛蛋进来了。 毛蛋一进屋,见陈叫山沉沉睡着,便问王铁汉,“王师傅,陈哥这……到底咋了?”王铁汉拉拉床布,示意毛蛋坐下,“说是身体中了邪毒,昨个一天,难受得满床滚,啥都吃不成……赵法师禳治了一下,现在还好些,可是……” 徒弟们都起床过来了,吴氏烧了一壶水,给陈叫山倒出一碗,边走边吹热气,跨门槛时,差点摔一跤。众人都以为,经过赵法师的禳治,陈叫山的病就没有大碍了,但听了王铁汉的话,皆低头,皱眉,一屋子的人,静若深海。 “既然这样,我去把柳郎中请过来看看……”毛蛋端着吴氏递给他的茶水,一口没喝,便欲起身……身子还没完全站起,却听王铁汉说,“卢家人知道柳郎中对外接诊,会不会……?”毛蛋将茶杯,放于一侧,“哎呀,王师傅,放心好了,这都是小事儿……陈哥也不是啥外人。” 没多大工夫,毛蛋就把柳郎中请过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禾巧和魏伙头。 柳郎中一进屋,从毛蛋背上取下诊箱,先取出一个小小细细的玻璃棒子,放在眼睛前瞄了瞄,然后用力地甩甩,对王铁汉和郑半仙说,“来,被子掀起来,把温度计放他腋下。” 在等温度计的时间里,柳郎中一边仔细观察陈叫山,一边听王铁汉描述陈叫山发病以来的症状,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都来补充,柳郎中听着频频点头…… 吴氏特地为禾巧端来个凳子,要禾巧坐下,禾巧拉着吴氏的手,笑笑,示意她站着便好,将凳子让给了魏伙头,魏伙头也不坐,紧张地看着陈叫山和柳郎中,等着柳郎中说话…… 柳郎中在陈叫山的膝盖处轻轻按按捏捏,又问那天比武的情况,鹏天便说,“山哥就挨了高雄彪一蹬脚,除此没啥……”柳郎中便又去查看陈叫山的胸膛,然后又从诊箱里取出个类似大弹弓的玩意儿,将弹弓叉子夹在耳朵上,弹弓裹皮上的一个圆溜溜、亮晶晶的玩意儿,放在了陈叫山的胸膛上,歪着头,闭着眼,似在仔细地听着什么动静…… 柳郎中将温度计从陈叫山的腋下取出,横于眼前,看了看……而后,方才拉过陈叫山的胳膊,捏于其腕,悉心把脉…… 满屋子的人,大多都看着陈叫山沉睡的样子,也有人看屋顶的椽子,看自己的脚尖,惟独禾巧静静地看着柳郎中的脸,仿佛要从他的脸上,读出些许玄机来。然而,柳郎中神情始终如一,无任何变化,把一阵,又换了一只胳膊。 柳郎中把完脉,摇了摇头……众人一见柳郎中摇头,顿时一慌,禾巧更欲走上来问话,却忽然见柳郎中,竟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呯”的一声脆响,将所有人都弄懵了…… 柳郎中缓缓卷起陈叫山的裤腿,众人一看,陈叫山的右腿小腿处,有一伤疤,疤痂黑紫,早已干结,但疤痂边缘之处,斜斜的密纹,延展开来,小腿处透着一种淡淡的幽黑,仿佛山水画中的淡墨,于生宣上借水生发一般…… “我当真是失职,当真失职啊……”柳郎中拍拍前额,一脸愁结,“当初,我若及时诊治,怎会导致如今这情况?我真是……” 柳郎中说,前阵子,陈叫山被关在卢家大院西内院小屋时,夫人前去探看陈叫山,便要柳郎中来为陈叫山治伤,但陈叫山当时极为坚决,认为伤口已经结痂,并无大碍,无须治疗,而柳郎中当时也就认为并无大碍,没有坚持…… “唉……”柳郎中长叹一声,“但凡人被犬类咬伤,在第一时间进行伤口处理,并口服用药,倘若遇到的是良犬,三日之内,便可无碍了;倘若遇到的是恶犬,纵然棘手,但及时处理,中、西之医并治,虽费周折,也可痊愈。但是,所遇为恶犬,又听之任之,不做任何处理,待到恶犬之疾,完全爆发,治疗的难度便犹如登天,治愈机会,百而无一啊……” 见众人不甚理解,柳郎中进一步解释说,卢家护家犬宅虎,属于恶犬一类,体内含有邪毒,且宅虎体壮如牛,其邪毒便愈加恶重!而陈叫山当初被宅虎咬伤,完全不曾在意,未有任何治疗处理。陈叫山肌体康健,对邪毒有强劲的抵御之力,但终究是以冰阻火,只可阻一时,终究无法自愈!邪毒愈积愈重,陈叫山肌体的对抗之力,便日渐式微。最近一些时日,陈叫山定是习练武功,耗去太多体内元养,加之与小山王高雄彪比武,更是将元养损耗,反令邪毒盛旺,便由此导致了邪毒全面爆发…… 柳郎中一席话,说得众人如临深渊,如坠冰窟,皆将视线投向陈叫山,每个人都想着陈叫山曾经的模样,与而今躺在床上的陈叫山之模样,两相叠合,浑浑而映……吴氏已哭出了声,禾巧将吴氏的手拉过来,安慰着她,而禾巧自己也是眸池渐盈…… 柳郎中又俯身上前,查看陈叫山的嘴唇、眼睛、头发、耳朵、后颈、指节、前臂血管、肚脐…… “黄帝内经说,是故虚邪之中人也,始于皮肤,皮肤缓则腠理开,开则邪从毛发入,入则抵深,深则毛发立,毛发立则淅然,故皮肤痛。留而不去,则传舍于络脉,在络之时,痛于肌肉,其痛之时息,大经乃代。留而不去,传舍于经,在经之时,洒淅喜惊。留而不去,传舍于输,在输之时,六经不通,四肢则肢节痛……”柳郎中得知赵法师已通过冥道法力,为陈叫山设下围障,令心志免受邪亵虚妄,连连点头,遂而又低低叹息一声,“赵法师外驱邪亵,是将堤坝固牢,其内,心志不受虚妄,其外,异象鬼魅再难侵扰,算是大功一件……接下来,我尽力而为吧,三日之内,若无好转,只能是……” 返回卢家大院的路上,禾巧跟在柳郎中、毛蛋和魏伙头身后,走得时慢时快,嘴唇一直抿着,一抬头,见三人已稍远了些,便小跑上前,问,“柳郎中,陈叫山的病……你觉得,到底有几成把握?”魏伙头和毛蛋,也停下步子,看着柳郎中,等着柳郎中的回答。柳郎中却眼睛看向街边的一棵白杨树,仰着头,一直朝上看,直至看向树尖,而后收回视线,“半成都没有……” 毛蛋一听,急说,“那……”,只说出个“那”字,却断了话,看了看魏伙头,魏伙头明白毛蛋的意思,便说,“柳郎中,那……依你之见,还有谁能够治这种病呢?”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天下必定有治疗此病之人……”柳郎中幽幽叹息,“只是,拖延太久,发病太猛,诊治太晚,只有三天时间,三天时间了……便是去邻近的重庆、汉口等地,亦是时日仓促。更何况,此种恶疾,不宜见光,见风,不能闻听水声,如此,怎么乘船前往?” 三人听完柳郎中的话,都不再说什么,只是缓缓向前走…… 毛蛋心里十分难过,魏伙头看出了他的难过,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停地捏捏,示意毛蛋不要在大街上哭鼻子。 “柳郎中,要不……我们将陈叫山接过来医治,这样也方便些!”禾巧停下步子。 柳郎中面露难色,“老爷夫人那头……恐怕……” 禾巧略略低头,复又再抬起,“我跟夫人说,没啥问题的!” 第三十章古方 卢家药堂在卢府大院的东南角上,说是药堂,其实算是药库。s。好看在线>前院有五间大房,分门别类地码放着元胡、天麻、乌药、杜仲、半夏、百合等等药材。房前院场空阔,向阳通风,每遇药材采挖时节,院场里便可晾晒鲜药材。大房门口一溜的青石榄坎,依序码放着碾槽、大石硾窝、磨盘,墙面之上,拴有牛筋绳,吊着木锨、木耙、木推板、木连枷、木叉等用具,此季节阳光充沛,恰是晾晒药材之良机,这些用具正可派上用场。 药堂内约有十来人,能望闻问切、开方下药者,惟柳郎中一人,其余,皆是药堂伙计,平日里干些骑在碾槽上碾药渣,操着木耙搂晒鲜药材等等活计。 自药堂后院正门进入,直行,绕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等石像,右拐,便有一石灰搪墙,瓦青墙白的大房,门两侧,挂一黑底绿字木匾对联——“学无常师归于主善,时有养夜要在澄源”,横批则为“朗咏极趣”。入得屋内,木柜台、药匣抽屉、问诊桌椅、笔墨纸砚、滴漏、檀香、拂尘等等摆设,与一般中药药堂,倒无别异。而挑开门帘,进入内室,乃柳郎中之居处,自居室小门再入,便得一大屋,内有一高高的骷髅架子,不穿衣服的男女木雕,玻璃器皿、瓶瓶罐罐,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稀奇玩意儿…… 药材,乃是卢家大船帮重要的生意,因而,卢家药堂实为药材囤聚之所,而柳郎中之存在,不过为卢家人的专职医师,兼顾养生保健,因不对外接诊,平素便多有清闲。柳郎中初来乐州,兴致勃勃,欲在乐州一展身手,但时日一久,感觉并不如愿,屡有离去之意,但念及卢夫人知遇之恩,盛情相邀,衣食住用,一切完备,方又决定留下。因而,每遇有人生病患疾,前来医治,柳郎中自是兴奋不已,倾其所学,药到病除,毫无含糊,乐此不疲…… 王铁汉、郑半仙,以及饶家三兄弟,将陈叫山用板车拉到卢家药堂,又七手八脚抬进柳郎中内室大屋时,大家环顾四周,颇感新鲜,尤其是那不穿衣服的两尊男女木雕,令三位年轻后生,感到一阵脸红心跳,而那高高的骷髅架子,又看得人不寒而栗! 柳郎中朝众人一拱手,“劳烦各位了,陈叫山就安顿在这里,我会尽力医治,各位,先请回吧……” 送走众人,柳郎中从一柜子里,取出一个针管,又从一个大砂锅里,取出针头装于其上。拉开被子一角,将针头对准陈叫山的右手食指,一戳,一吸,便吸出些许鲜血来。陈叫山被这一戳,疼得睁开眼睛,略看四周,尽管气若游丝,浑身无力,但经过赵法师之禳治,如今心志清正,不再虚妄,大许判断出这是柳郎中的诊室,想冲柳郎中笑笑,表达谢意,但嘴角略一轻动,挤出一道小弧,柳郎中根本感觉不到。 柳郎中拍拍陈叫山的肩,示意陈叫山好好躺着,不要妄动,不要乱想,即便睡不着,静静闭住眼躺着也好。而后,戴上白手套,将抽出的鲜血,置于一个玻璃小管里,再将玻璃小管,放进一黑色大瓷罐里,整张脸都趴在了罐子口上…… 柳郎中正在忙乎着,魏伙头和毛蛋来了。毛蛋将食盒放下,端出一碗没有放苞谷渣渣的纯白米粥,一颗煮鸡蛋,一碟醋腌豆芽。 看见柳郎中的古怪举动,魏伙头便问,“柳郎中,你这是……”柳郎中转头回应,“做个化验……” 毛蛋有些懵,扯扯师父的衣襟,悄悄问,“化验是啥?”尽管声音轻,柳郎中还是听见了,便回答,“就是化学检验……”师徒二人听了,还是一脸懵相…… 魏伙头将陈叫山搀扶起来,毛蛋舀出一瓷勺白粥,刚要喂,柳郎中叮嘱说,“你给他喂些粥糊糊便可,米粒不要喂,他吃不下的……”毛蛋不相信,偷偷舀了点米粒,陈叫山一吃到嘴里,表情僵硬,咳嗽一下,全又干吐出来了…… 陈叫山拢共吃了七八勺粥糊糊,再也吃不下,煮鸡蛋和醋腌豆芽,则是一口都不吃,魏伙头和毛蛋见此,只得作罢,收拾好食盒,叹息着出了诊室。 “哟,柳郎中,忙着哩?”柳郎中正埋头在一堆瓶瓶罐罐里,倒腾来倒腾去,却听一人高叫着进了屋,回身一看,原来是少爷卢恩成。 柳郎中为少奶奶唐慧卿开方治疗不孕症,屡屡不奏效,便怀疑问题出在少爷卢恩成身上。有一回,逮着个机会,跟卢恩成说起了此事,尽管说得绕山绕水,云山雾罩,但卢恩成听出意思后,大为光火,叫嚣道,“老子逛萃栖搂、春云苑,哪个窑姐不痛快?要不是麻脸婆们给窑姐使的方子硬,老子的娃多得能站满校场坝,大的能下凌江跑船,小的也能上房掏雀儿蛋,你信不信?”柳郎中一听,只得断绝了为卢恩成治疗的念头…… 柳郎中见着卢恩成,略略点了下头,算是招呼过了,便自己忙乎自己的。 卢恩成方才听宝子说,王家铁匠铺的人将陈叫山送到卢家来了,瞅陈叫山那样子,病得不成人样,八成是活不成了,卢恩成原本因被夫人训斥一番,正躺在床上生着闷气,一听,来了精神,来了兴致,便要来药堂看个热闹…… “嚯,这谁啊?躺得这姿势,挺顺溜哈……”卢恩成凑到陈叫山跟前,吸吸鼻子,皱皱眉,撇撇嘴,一脸笑花,“哎呀,原来是陈叫山啊!拳打山北张铁拳,脚踢金安刘神腿,跟小山王高雄彪过招切磋,威风凛凛,大名鼎鼎的陈叫山陈大英雄呢……咋地?生病了这是?哎呀呀呀……瞧这脸瘦得……可怜喽——” “恩成,跑药堂来干啥?”卢恩成正伸手,想在陈叫山脑袋上拍一拍,却忽然听见夫人的声音,赶忙缩手,一看,夫人和禾巧正站在门口。 “我……这不……没事儿嘛,就转转,转转……”卢恩成将手在衫子上蹭一蹭,笑嘻嘻地回应。 “实在闲得心慌,花园里那些花儿正干着呢,担几挑水,浇浇去……药堂不是随便转转的地方!”夫人话音一落,目光变得极为冷寒,卢恩成吓得不敢直视…… 卢恩成灰溜溜走了,柳郎中也忙完了手中的活计,摘下白手套,招呼夫人和禾巧坐下谈话。 夫人并未坐,径直走到病床前,定定地看着陈叫山,不言,不语,不动,就那么看着,微微一声叹息,细微得只有她一人能听见。 禾巧打一进来,就瞥了一眼陈叫山,而后目光一直随着柳郎中在转,见柳郎中摘了白手套,不再忙乎了,视线反倒不知朝哪里拴系,猛不丁,瞧向那不穿衣服的男女木雕,木雕上标注着人体的穴位经络,器官逼真,仿若真人,急慌慌将目光移开,转到夫人的背影上了…… 半响,夫人转过身来,目光直视柳郎中,“元笙,你实话说,陈叫山到底还有没有救?”柳郎中避开了夫人的目光,左手手指,放在额头上,一划,“有救……倒还有救……” “好!”夫人也不多问,将目光停在那高高的骷髅上,“既然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无论你用什么方法,一定救活陈叫山!需要什么帮助、协作,只管说,人,一定救活!” 柳郎中将头埋着,不说话,禾巧也不说话,诊室里便显得静极,夫人为了打破这静极之境,又似唏嘘万般地说,“唉,到处遭年馑,到处死人……一般人,死就死了,命里的定数。可他,死了就可惜了……” 听见夫人这么说,柳郎中再次将头抬起,“夫人,万一我救不活陈叫山,我是说……万一……” 夫人并不正面接话,而问,“有什么难处吗?有难处,你尽管说,只要卢家能做到的,一定帮助……” 柳郎中站起身来,从一个方底圆口的罐子里,取出一个薄薄的竹片,在手里攥来转去,若有所思,“刚才我对陈叫山的血液做了化验,进一步验证了恶犬疾之实!此种疾病,若是甫一咬伤,若是在人在上海,威廉。杰医生的针剂,便可派上用场,再辅以相关汤剂,以及适宜的环境调理,便可完全痊愈!可是,陈叫山被宅虎咬伤,已有多日,未作任何处理,直到邪毒爆发,才意识到是恶犬疾……况且,乐州不是上海,没有西医针剂,目今之计,我只能通过中医古方来治……我小时候跟父亲学医,曾读过前清乾隆年间,太医吴谦所著《医宗金鉴》,其卷八十九有三黄宝蜡丸,对恶犬疾有独特之疗效……” 夫人听到这里,嘴唇一张,欲要说什么,还未出声,却听柳郎中一叹,“然而,因恶犬疾属于偏病,我当时并未将其牢记,脑中只是记得藤黄、天竺黄、雄黄三味药而已,其余药剂,剂量如何,都不能完全确认!而之后几年,家中遭遇变故,我改做买卖,后来,到了上海,我认识了威廉。杰医生,从此对西医产生了兴趣,便越发记不起那个古方了……此方历经数百年,屡经历代医者演化所用,而今究竟是何般配伍,我实在无法确定,但又不敢依凭经验来妄测,毕竟,人命关天……” 禾巧听到这里,站出来说,“现在,上海太远,时间太紧,只有华山一条路,不试也得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第三十一章惜才 “好,情况特殊,不容迟疑,无论对错,一切皆看天意,一切都归定数吧!”夫人行事,向来快刀斩乱麻,当下便对柳郎中和禾巧吩咐,“立即快马加鞭,知会卢家各处粮栈、货栈、客栈,药库,贴出告示,但凡知晓恶犬疾古方奇方者,告知而出,必有重赏!但凡有医药古籍,无论新旧完损,一律收购上来,若有《医宗金鉴》一书,则重金收购……” 于是,柳郎中和禾巧出了门,找来魏长兴、杨翰杰、谭宗砚、侯今春,告知了夫人的意思,再由他们四人,分别告知手下……不多时,卢家马厩里的快马,全被牵出,各路人手,分头行动,分赴各处…… 年馑岁月,肚子都混不饱,而今听见卢家有悬赏,人们趋之若鹜…… 天刚麻麻黑,各处人马,已回来了第一批,将收购而来的医药古书,送到药堂汇总,竟有几十本…… 而第二批人,则是自称知晓治疗恶犬疾古方的一些郎中、民间奇人等,也有十来人之多。 卢家药堂灯火通明,前院院场上,支着数张桌椅,柳郎中居中,杨翰杰及账房里的几位精干伙计,分列两侧,对收购来的医药古籍,进行编号、登记、梳理、摘抄,并对知晓古方细节的人,进行逐个单独交谈、记录,而后集中让柳郎中,进行筛选、甄别……魏伙头则通知伙房,准备饭菜,供挑灯夜战的一伙人,以及从各处源源不断回来的人…… 见众人都各司其职,忙乎了起来,夫人方才回到居处,长长吁了一口气,折下一根小香棍,投到了黑陶罐里,望着满天星斗,夜空浩瀚,怔怔木然…… 从各处回来的人马,前往药堂时,皆要经过三太太院门前,车轮车轴的“咯唧”之声,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之声,连绵不绝。三太太原本躺在竹椅上,脸上敷着黄瓜片,手拿一本戏谱,正背着戏词呢,被这些声响吵得心烦意乱,怎么也背不下去……便一把抚了脸上的黄瓜片,气冲冲地来到门外质问,得知是夫人的意思,便不再啸叫,悻悻回去了。 三太太越想越气愤,心说,不是说卢家没钱没粮了嘛,又是吃粥就腌菜,又是账房不往外支半个子儿,可这会儿倒好,为了救一个外人,这么大动干戈,劳师动众,犯得着吗? 三太太纵是对夫人有一万个不满,便是给她一十八个胆子,她也不敢去当面质问夫人的,她所做的,只能是冲老爷爷撒撒娇,撒撒气…… 恰巧卢老爷最近服了些大补丸药,直觉着整天坐不住,躺不稳,一想到三太太那腰身、那胳膊、那凸的凹的些地方,便是一阵燥热,硬挺得慌……于是,天刚黑透,便奔着三太太住处来了。s。好看在线> 瞧见三太太今儿穿的水红旗袍,屁股包得愈发紧致,腰肢愈显细柔,旗袍开衩不高,但两腿掩映之间,越发引人遐思,卢老爷一进屋,便想伸手去蹭一把…… 三太太瞧着老爷的手刚伸了一半,一拧身,躲开了,“老爷……我不大舒服,今儿晚上,你也甭听曲儿了……” 卢老爷一怔,“咋的了?这回……是真的来身子了?” 三太太用手绢捂捂鼻子,将手绢一角,朝门口方向一抖,“瞧这乱哄哄、吵吵吵的,你也不嫌烦得慌?” 卢老爷本就对夫人劳师动众救治陈叫山,感到不满,这下听见三太太又提及此事,心中更增一分抱怨,但夫人那头,他怎好去明着抱怨? “素芹,外头闹腾,闹腾去,咱自个儿,在屋里闹腾,这就跟你唱戏打场子,鼓点是鼓点,铙钹是铙钹,板胡是板胡嘛,闹腾到一块儿,还好听……”卢老爷一下从后面抱住三太太,拱着嘴巴,在那水红旗袍上一阵啃,手则忙不可迭地,伸进了旗袍开衩处,又摸又拧…… 三太太被老爷摸得一身软溜,气乱神移,但脑中倒清醒得很:这不正是向老爷“铳火”的好机会吗?男人在这时候,不都一个样儿,一铳一个准儿…… “老爷……”三太太一咬牙,从老爷怀里挣了出来,“我今儿真的不舒服……你就是拿大绳把我绑了,我也是不想来的……” 这话,犹如一盆凉水,“哗啦”浇下来,卢老爷的一身火苗,瞬间被浇灭了。 “老爷,你回屋好好歇着,赶明儿咱还要到龙王庙求雨呢……”三太太浇灭了老爷的火,不忘过来撒撒娇,手搭在老爷肩上,娇滴滴地说,“等哪天卢家消停了,我给你好好唱曲儿,咱整宿整宿唱,老爷,你好好地听哩……” 老爷从三太太住处出来,外面跑过来一匹马,刚从拐角,探出一个马头,老爷心里憋着气,“呸”地一口痰,砸在了马脖子上,骑马的人,竟是闻讯从洞阳宫赶回来的骆帮主,骆帮主见老爷这神情,一勒缰绳,欲下马向老爷行礼,老爷却铁青着脸,一挥手,示意要他快走!骆帮主一条腿已从马上顺下,见此,便复又上马,两腿一夹马腹,马则长嘶了一声…… 老爷径直来到了夫人住处,因心里生着怨气,走路走得地动山摇,待敲门时,手停在半截,忽然冷静了下,力道适中地敲了敲房门。 夫人也将屋里翻了个底朝天,各种古卷线装册页,一沓沓,一摞摞,摆得满到处都是,夫人捧着书,一页页地翻,禾巧则在一旁,一本一本地筛选…… 老爷走过去,假装帮助禾巧选书,实则冲禾巧递递眼神,禾巧会意,站起来说,“夫人,看来这儿就这些,我再到二太太那儿挑挑去……” 禾巧出去了,卢老爷坐在一堆古书旁,抬手摸着后脑勺的褶肉,叹气连天,摇头不止,“夫人,我就不明白了……原先,你说不杀陈叫山,我心里倒也想得通,啥仁善也好,大义也罢,以防民变也好,大局观着眼也罢,我没啥说的……杀了,也就那么大点儿的事儿,不杀,也就那么大回事儿!可是……现在他病了,咱出于仁善,出于大义,对吧?咱让柳郎中开方救治便是,咱犯得着这么闹腾吗?一个一个钢洋丢出去,就换回一摊子古书,这值当吗?夫人……” 卢老爷一激动,话语不绝,犹如洪水滔滔,一泻千里!可他正想朝下说,夫人却拦腰设闸,一下将洪水斩断了,“老爷,你说说,咱卢家昌盛百年,名震四方,靠的是什么?” “这……”卢老爷未料想夫人突然问起这个,一时间不知从何处说起,用手摸了摸后脑勺,从口袋里,摸出灯笼狮子头核桃,“咕噜噜”盘转,佯装思考,实则在等夫人的话。 “靠的就是六个字——”夫人将一本线装书,“啪”地反扣在桌上,站起身来,“识才,惜才,爱才!” “周文王礼贤下士求姜尚,得来大周灭殷商!汉刘邦不拘一格用人才,村夫,闲人,屠狗匠,形成合力灭霸王!刘备三顾茅庐访卧龙,从此天下三分定!曹操不惜十万兵,只为保得子龙一条命……古往今来,能成大事者,哪个不是遵循着这六个字?有才不识才,有才不惜才,惜才却不爱才,天下贤英,谁愿意跟你?我一个妇道人家,尚且明白这些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夫人见老爷仍旧一副温吞吞的样子,原本祈望他能说上点什么,现在也不祈望了,“行,大风大浪大阵仗的那些人物,咱就先不说了,咱说说卢家这几根梁柱子……魏长兴魏伙头,当初是个啥来头?他跟我八杆子都打不着,居然冒充说是我远房亲戚,就为了到卢家来混一顿饱饭。我呢,也不点破他,就观察他,发现他胆大心还细,坐在卢家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他都一个个地记着,谁是谁,不大工夫,全都记得了!好嘛,我就让他看管粮仓,他管得比谁都细。后来,他想学厨子,就让他学,不到两年工夫,比那几十年的老厨子都厉害了……那个杨翰杰,他爹是货栈的脚力,认定他也只能干个苦力活,谁能想到,他偷偷摸摸学会了打算盘,闭着眼睛打,十个人都算不过他一个人!我一瞅他那眼珠子,就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便知道,他注定就不是个靠吃苦力饭的人……对了,还有骆帮主,大雪封街,差点冻死在卢家门口,给他一碗热粥,他就懂得报恩!他从来没学过武功,凭一身蛮力,就敢跟船帮的老帮主比武,胜负且不论,就这股子狠劲,这胆量,几人能比?,还有,谭宗砚谭师爷……” 这些事儿,卢老爷当然都清楚,不愿再听夫人细说,便打断话头,“对对,都对!可陈叫山有啥本事,我是真没看出来啊……就凭他能杀了一只狗?” “哼……”夫人鼻子里喷一股冷风,略略冷笑,尽现不屑鄙夷之色,“韩信遇不到萧何,谁能看出他可领兵百万?项羽、刘邦两处不讨好,被人当球踢……若无寒溪一夜潮,哪得大汉数百年?当初,我得知陈叫山一不用刀,二未用枪,赤手空拳就杀了宅虎,虽未见他,就已先料定:此人非同凡响!记得那年那些个中原买把式的吗?人人都会武功,多少个人一起上,都没把宅虎奈何得了,反被宅虎咬伤!我一见到陈叫山时,他脸上的那种傲气、骨气、豪气,就更加验证了我的判断!后来,我让禾巧给他带话,要他出面来平息民变,并故意要他来说放粥加米的事儿。那天你也看见了,他不卑不亢,毫不露怯,从容淡然,目光坚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豪情四溢,振臂高呼,一呼百应……试问,卢家哪个人,有那般气度?得知灾民为吃粥而抢地盘,他上前拆架,仅凭一己之力,就将事情解决!接到小山王高雄彪的战书,毫无畏惧,毅然前往……试问,卢家哪个人,有这份胆量?后来,禾巧还跟我说,陈叫山愿意帮卢家做事儿,稳定城内灾民,他吃了卢家的粥,想着法子都要报卢家的恩……试问,整个乐州城,谁人有这种情义?有仁有道,有勇有谋,有胆有识,有情有义,这样的人若不算人才,那谁才算人才?这样的人我不救,还有谁,值得我卢家去救?” 第三十二章补缺 夫人在房中,与老爷说着陈叫山的诸般好,依夫人的说法,认为陈叫山是上天赐给卢家的一个宝!老爷认为没有夫人说的那么夸张,但一气听了这么多,倒也觉得陈叫山有可用之处。可是,两人的话题,说到陈叫山如今命悬一线时,夫人深吸一气,唏嘘不已,手里捏着念珠,悉数不停,“阿弥陀佛……陈叫山能救活,便是卢家的造化,若是救不活,唉……也是卢家的定数!” 两人遂皆陷入深思,缄默不语…… 且说禾巧从夫人房中出来后,便往药堂而去。先前,她推说是要到二太太那里去找书,不过一借口而已。可当走了几步,忽一想:二太太谢菊芳,娘家乃是梁州最大的药材商,谢老爷在世时,走遍大江南北,闯荡五湖四海,见多识广,威名一方!二太太尽管不曾学过医术,但自小受家庭环境熏陶,却也记得不少民间奇方!有一回,布衣房的一位老妈子,只说是眼睛疼,流眼泪,睁不开眼,柳郎中一连开了好几副药,均是不见效。二太太闻知,说了一个民间秘方,只用龙眼、大葱、枸杞等几种寻常东西,便治好了老妈子的眼疾,此后再未发作过! 这样想着想着,禾巧步子一停:何不到二太太那里去问问呢? 二太太正在屋里一边串辣椒,一边看着四小姐习字。二太太身前放着一个簸箕,簸箕里装满了红红的辣椒,她手捏针线,拿一个辣椒,一针穿过去,捋一下,成一串,将针在头发上划一下,串得专注认真。四小姐坐于旁边,手里捏着毛笔,掌心握着一颗鸽子蛋,对着字帖,在影格纸上写大字,一转头,见是禾巧进来了,便说,“禾巧姐姐,你来啦?”这个小妮子,素来嘴巴甜,对禾巧从不直呼其名,都要后缀一个姐姐,因此,禾巧也叫得亲热,直接喊她“芸霞妹妹”,而不是“四小姐”。 “禾巧,你坐啊,我给你沏杯茶来……”二太太放下针线,要起身去沏茶,禾巧忙说不喝,见二太太执意要去,便转移话题,说这辣椒真好看。二太太一边用木勺从茶筒里舀茶叶,一边说,“院后边有块地,空着也怪可惜,就种了点辣椒,芸霞爱吃。最近这太阳大,我就琢磨着串起来晒干了,好放,坏不了……” 禾巧接过茶杯,吹着浮茶,眼睛瞅着四小姐手里的鸽子蛋,四小姐注意到了禾巧的视线,便嘟噜着嘴说,“娘要我练字,非要让我把鸽子蛋握在手心里……禾巧姐姐,你评评理,就算我平时爱掏鸽子蛋,我娘也不能拿鸽子蛋来惩罚我呀……”而后,转头朝二太太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芸霞妹妹,这不是惩罚。写字要平神静气,掌心要空!刚开始,掌心太实,握个鸽子蛋,掌心就空了,练差不多以后,鸽子蛋就可以取掉了。” 四小姐“噢”了一声,吐吐舌头,一脸无奈,继续练字了。 “禾巧,这外面忙忙乎乎的,只说是找治疗恶犬疾的古方,不知道找的咋样?”二太太又开始串起了辣椒,低头专注。 “柳郎中和账房几个人,一直在汇总、甄选呢,也不知道咋样了。”禾巧微微叹息,“大海捞针,也得捞啊……” “我小的时候,倒听我爹说过一个专门治疗恶犬疾的法子……“,二太太将针在鬓发上划了一下,头也未抬,仍旧捏着一个辣椒,穿针引线,“就是时间有点久了,光记得个歌诀了,具体是啥,全忘了……” 禾巧一听此话,来了兴趣,便要二太太说来听听。 二太太说,她爹年轻时,头脑灵活,腿脚勤快,一个人跑走江湖,收购药材,穿梭买卖,互通有无,因而,常常走街串巷,进村入山,免不了会遇到庄户人家的狗。有一年,在江南,就被一条狗咬伤了,一位亳州的老郎中,给了一个方子,用了没几次,就完全好了…… “后来,我爹生意做大了,接触的郎中和药材商也多了,便对那个恶犬疾的方子,进行咨询、请教,由此编出了一个歌诀,说是——三黄辅三红,一黑拱川穹,参龙捻宝蜡,恶犬不敢迎!。这歌诀里的三黄三红是啥,我都忘了,光知道这一黑,指的是紫竹根。还有,参是指的人参败毒散,宝蜡指的是三黄宝蜡丸,那个龙字,指的是啥龙啥啥汤来着……哎呀,完全记不得了……” 禾巧认真听完,取来纸笔,将这歌诀写了下来,而后交给二太太过目,确认。 “二太太,你再好好记一下,确定一下,那个龙字,对应的啥龙啥啥汤的名字,第二个字是龙,最后一个字是汤,名字总共五个字,对吗?”禾巧一边吹着纸上的墨迹,一边再次向二太太求证。 二太太想了想,点点头,“错不了,就是啥龙啥啥汤,第二字是龙,最后一字是汤,拢共就五个字。” “二太太,那据你所知,这个歌诀所包含的方子详情,还会有哪些人知道?另外,谢老爷有没有将这个歌诀方子,著书传世呢?” “唉……我爹是将方子写在了一本书上,要说知道的人,也倒是有,就是……”二太太放下针线,目光变得忧郁而迷惘,似一道幽光,穿越往事的长巷…… 二太太有一哥两姐两弟,共六姊妹。大哥早年在北平读书,因成绩优异,又转至英国深造,后来与一英国银行家的千金结婚,定居英国,起初领着家眷,回国过几次,谢老爷过世以后,便只有书信偶尔来往,再未回过国。二姐认识了一位去新疆赶大营的天津人,远嫁迪化,后来因为鼠疫病亡。六弟当年与一青楼女子相恋,爱得死去活来,要给女子赎身,与其成亲。谢家乃梁州望族,怎能愿意此事?百般劝说阻挠,青楼女子羞愤之下,悬梁自尽,六弟因情生恨,离家出走,远赴南洋,至今生死不明! 谢老爷过世之后,谢家的生意,便由五弟来打理经营。五弟吃喝嫖赌,样样皆有,没出几年,谢家的药材生意,便由盛转衰。有一年,五弟收购了一批天麻,急于烘干出售,偿还赌债,购买木炭时,又贪图便宜,买回了一批质量极差的木炭!一天夜里,月黑风高,几个药库的伙计,连夜烘天麻,为了解乏,便喝酒,而后倒头睡觉。未料那木炭架上火以后,老是冒火星子,火星四溅,因风助燃,便点着了药库的干草!那天晚上,三姐正好领着孩子,回娘家陪母亲,整个谢家,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二太太说着说着,抬手抹着眼睛,却还掩饰着,“禾巧,我这人不大会说话,惹你见笑了。瞧这辣椒,辣得人眼睛疼哩……” 禾巧见二太太在掩饰,也便极为自然地安慰了二太太一番,道了谢,拿着那歌诀,去药堂找柳郎中。 来到药房前院,杨翰杰以及账房里的几位伙计,都已经回去睡觉了,惟有柳郎中一人,仍在灯下冥思苦想…… 禾巧并未先将那歌诀拿出来,而是先问了柳郎中甄选古方的进展如何,柳郎中站起身来,揉揉眼睛和后颈窝,“既有收获,也有迷惑啊……” 柳郎中说,收上来的药书百余本,涉及到恶犬疾的,不到十本,而这区区几本之中,对于三黄宝蜡丸,也是配方不一,令人疑惑而迷惑……至于那些自称知晓恶犬疾古方的人,则是为了混赏钱来的,没有一个人说的靠谱…… 禾巧便将二太太所知道的歌诀之事,说了出来,柳郎中立即从疲倦状态中,猛然复苏过来,似是一位在沙漠中苦苦前行的旅者,口渴难耐,猛然发现前方有一汪清泉…… 柳郎中接过禾巧递过来的歌诀,反复品读,“三黄辅三红,一黑拱川穹,参龙捻宝蜡,恶犬不敢迎……嗯,这其中的三黄,定然是藤黄、雄黄、天竺黄无疑!另外,我这儿整理出来的药方中,也多有川穹,看来此药重要……” 禾巧便给柳郎中解释说,一黑,指的是紫竹根;参,指的是人参败毒散;龙,指的是啥龙啥啥汤,名字就是五个字,龙排第二个字,汤是最后一个字;宝蜡,则指的是三黄宝蜡丸!至于三红,尚不得而知…… “三红?”柳郎中看着手中整理出来的药方汇总,慢慢踱步,边走边想,边想边又看手中药方,“嗯,朱砂,血竭,红花,定然是这三味……对,就是朱砂、血竭和红花!” “啥龙啥啥汤?总共五个字,龙排第二字,汤是末尾字?”柳郎中仰头看着夜空,时而转头看向禾巧,心中不断琢磨筛选着——甲龙续尾汤?嗯,不对,这是滋补肾阴所用,不搭不配啊。二龙跃海汤?不对,这是清热消积所用。龙骨疏筋汤?不对不对,龙排在第一个字了。赤龙流金汤?不对,这是清热生津之方。黄龙宝元汤?也不对,这是养阴润燥所用的…… 忽然,柳郎中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下朝后院跑去,一直跑到内室,取出一本《复之岐黄旧录》,“哗啦啦”翻开…… “我找到了……”柳郎中举着书,跑过来,气喘吁吁对禾巧说,“环龙定魂汤,没错,就是环龙定魂汤,此乃消解邪毒之方,其关键,正是紫竹根……” 第三十三章心痒 柳郎中和禾巧在灯下,依凭二太太提供的歌诀,不多时,便将恶犬疾的奇方列出来了。这其中,人参败毒散是常用方子,环龙定魂汤是《复之岐黄旧录》中记载的,品类及剂量,实实确凿,而三黄宝蜡丸,依据收集而来的各个版本古方,结合歌诀所呈,亦很快确立! 柳郎中提笔蘸墨,一挥而就,将这奇方写在了纸上,不待墨迹完全干,便举了起来,一脸欣喜若狂! 最初跟随父亲学医时,柳郎中便听父亲说,中医中药,源自华夏,草木虫兽,万物相谐,集聚灵气,浑法自然。中医之精髓,同中华文明中天人合一之道,相互叠合,互为昭示。由此,中医中药,同华夏神州之书法、绘画、国术、围棋、戏曲、儒学、易经,皆有千丝万缕之牵系关照。讲阴阳平衡之法,然空灵无极,幽玄博大,同一疾病,其辩证之法,存有千变万化,所开之方,亦各不相同。因而,针对某一疾病,从医者所开之方中,便可看出其医学底蕴,修为造化,境界高下。 柳郎中看着手中之方,品悟着,越悟越觉其高古入妙,未有俗同…… 但看着看着,眉头却又是一皱:这方中之药,其余都有藏备,惟独这紫竹根,上哪儿弄去呢? “紫竹,便是黑竹,也称乌竹、墨竹,通体紫黑……”柳郎中为禾巧一番阐释,“这紫竹我们上哪儿去取呢?” 禾巧一听,亦是一怔:素来见竹子都是青绿,极少见到黑色的竹子?眼见古方已成,却被这一个紫竹,给挡住了么? 柳郎中和禾巧,赶紧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事儿,告知了夫人,夫人听后,倒没有如他们二人那般愁眉紧锁,淡淡说,“这个不难,唐家就有一片黑竹……” 夫人所道之唐家,自然是虚水河以东,少奶奶唐慧卿的娘家。 那天,少爷同少奶奶,因首饰被当一事,大吵一场,一个被抓花了脸,一个被打得花容失色。其后,唐慧卿赌气回了娘家,随后唐老爷便领人前来质问卢家,最后,卢老爷出面说了一大堆好话,唐老爷方才领人返回。但唐慧卿一直住在娘家,时日一长,于卢家面子上也不好看! 夫人正在愁这件事,而今提到紫竹,当下便决定,两件事儿合一起,正好一块儿办! 夫人细一琢磨,要办这事儿,至少去三个人:少爷、老爷、二太太。卢老爷乃卢家一家之主,同唐老爷又是玩友,有共同语言,由他出面,唐家人便觉得卢家对此事重视,也会觉得有面子,面子有了,便可顺势下台阶;唐慧卿平素和二太太交往颇多,二太太常给她说些不孕良方,交流些女红手艺,谈论些家长里短,由二太太出面,则能正面劝说唐慧卿;解铃还需系铃人,妻子回了娘家,丈夫自然要亲自出面去接的,所以,卢恩成也是必去! 夫人再一细想,此去不单单是为接唐慧卿回来,同时还要取到紫竹根呢,这也是大事一件!万一唐家人不买面子,此事不欢而散,少奶奶在娘家多住几天,倒不打紧,但治病救人之事,十万火急,不可迟缓!因此,应该让骆帮主也跟随而去,先礼后兵,事情真若闹僵,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挖了紫竹根再说…… 此时夜已深,夫人看看窗外,对柳郎中说,“元笙,你且先回去休息,照顾好陈叫山,明日寅时,我便差人去唐家取紫竹根……” 柳郎中走后,夫人将禾巧拉到身前,“禾巧,给我揉揉脊背吧……几天求雨拜龙王,我这一身骨头都快散架喽……” 禾巧在夫人背上一阵轻揉、推、捏,夫人闭着眼睛,觉得禾巧手法不错,恰到好处,这正如禾巧处理事情一样,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而且,将方方面面之利害,皆平衡得好,恰如其分。夫人愈加对禾巧多了些许欣赏…… “禾巧,你说说看,陈叫山若是痊愈之后,来卢家做事,我们该让他干什么好呢?”夫人拍拍禾巧的手,示意禾巧停下,坐下来与她说说话。 “夫人,禾巧向来愚鲁蠢笨,说不好的……” “鬼丫头,你若是蠢笨,天底下就找不出聪明人了……”夫人在禾巧鼻子上,狠狠刮了一下,“无妨的,你咋想就咋说嘛!” “夫人,你说……二太太说的那个方子,管用吗?”禾巧将脸凑了凑,眨巴着一对大眼睛,眉间却透着一丝忧虑。 夫人一楞,仿佛由无限畅想中,回到了现实状态,轻轻叹气,“管用不管用,都是定数,都是命,就看陈叫山的造化了……” 造化不造化,现在还差着个紫竹根,紫竹根就在一河之隔的唐家,而要取紫竹根的关键人物卢恩成,此刻却正在床上辗转反侧…… 白天的时候,大头和二虎,也被委派下去贴告示,收古方,出去“办正经事”,手里自然就得有几个大子儿才成。可是,告示贴完了,古方没寻着,几个大子儿在兜里叮呤咣啷响着,就是用不出去。没法子,两人只得空手而归,走在半路上,大头不甘心将大子儿就这么交回去,便对二虎说,“咱留两个大子儿,喝顿酒,咋样?”二虎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夫人交代过,要么有古方,要么有钱在,不能乱……”大头一笑,“没事儿,咱和少爷一起喝,夫人追查起来,咱不是也有推处嘛,嘿嘿……” 卢恩成和大头、二虎一顿吃喝,回去后,四仰八叉躺在摇椅上,晃了两晃,抓起茶壶喝水,喝毕,便吼叫莲惜来倒水。莲惜听到少爷喊声,连忙提着水壶,去小灶烧水了。 卢恩成回到睡房躺下,百无聊奈,顺手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本书,一看,是一本东洋人画的《玉春百戏图》。这是当初他和唐慧卿一直没有孩子,一位远房老表,特地从海外带来,送给他们夫妻,意在要他们“善得其法,有求必应”的。 《玉春百戏图》较之前清流传的《******》,纸质更佳,画技更良,人物逼真,栩栩如生,卢恩成看了几页,便感觉下身异样,剑拔弩张,不可收拾…… 现在,唐慧卿回了娘家,卢恩成一个人躺在床上,嗅着那缎被上的女人气息,翻过来,滚过去,浑身不舒坦。那本《玉春百戏图》,卢恩成现在是想看,又怕看,不看吧,心里痒痒,看了吧,又感觉望梅止渴,镜花水月。卢恩成抱着被子,翻转来去,难受之极…… 卢恩成脑中忽然想到了莲惜…… 自从上回卢恩成说了“磨烂犁铧累死牛”的话,被莲惜听到了耳朵里,卢恩成就发现,这小丫头的眉眼,跟以前就有了那么一点点不一样,那青布衫子包裹着的身子,纤巧处自就纤巧着,饱满处却又甚是饱满……尤其当时她听见那话时,耳根那么一红,耳朵沿沿上的那颗细小的红痣,就似朱笔妙点一般,使人忍不住要去触一下,摸一把,亲一口…… 卢恩成忽又一冷静:不可,万不可乱来哩!莲惜是唐慧卿的服侍丫鬟,莲惜又与禾巧相熟,万一…… 哎呀,我想那么多干吗?我又不把她咋地,怕啥?卢恩成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莲惜,莲惜……”卢恩成喊叫了两声。 莲惜急慌慌跑进了睡房,低头怯怯,以余光瞥了卢恩成一眼。 “大门小门都栓好了没?”卢恩成一脸严肃,“今儿晚上院里人可杂哩,窜来走去的……” “都栓好了,门杠也顶了的……”莲惜咬咬嘴唇,将辫子悄悄绕在了指间。 “噢……那就好,那就好,可不能把啥东西丢了哩!”卢恩成说完这话,忽然感觉没啥说了,甩了一下头发,说,“莲惜,最近回乡下没?” “嗯,前阵子回去了一趟,最近没……” “给你娘捎带粮食了没?今年这光景,饭都不好吃哩……” “魏伙头托人给捎回去了。” “噢……是吗?对了,你弟弟也该上私塾了吧?可得抓紧让他上,男娃娃家,可不能当睁眼瞎……” 莲惜只是点头,不说话…… 卢恩成沉默了一下,嘴巴一歪,“哎哟,哎哟哟,痒死我了……莲惜,快快,过来帮我挠下痒痒……” 莲惜犹豫了一下,卢恩成瞪了她一眼,她还是走了过去,一顿,将手放在卢恩成的背上…… “少爷,是哪儿?”莲惜一脸焦虑难堪,“是这儿么?” “哎哟,是……不不,不是……再往下点儿,再往左,对……对对……” 莲惜的青花点点衫子上,散发着素雅的气息,鼓囊囊的胸脯,几乎快要触到卢恩成的鼻子前…… “咣咣咣”,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第三十四章服药 听到敲门声,卢恩成一怔,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扣着衣服扣子,两脚胡乱朝鞋子里塞,由于鞋子在地上,呈“入”字形摆放,跳了两跳,险些摔倒,才将鞋子穿上了。 卢恩成头发两甩,拉开房门,站在院子里,有些泼烦地问,“谁啊?” “少爷,夫人差我过来带话,让你明儿寅时出发,去唐家庄接少奶奶……”是宝子的声音。 听着宝子的脚步声渐去,卢恩成低声骂了一句,“个瘟婆娘,回来就回来,不回来拉倒,要老子去接?”一转头,莲惜站在厢房门前,手捂着嘴巴,不停打哈欠……卢恩成此时再无之前的痒痒心思,冲她一挥手,“时候不早了,回屋歇着吧……” 乐州城在虚水河以西,唐家庄在虚水河以东,虚水河缓缓而流,冲隔开乐州城和唐家庄,汇入凌江。若以“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来绘图,两条河,两处地,恰如一个“止”字分布。 依照夫人的安排,天未完全亮,卢老爷领着二太太、卢恩成、骆帮主,由八个脚夫抬着滑竿,在晨曦微光中,向唐家庄出发了。 到达唐家大门口时,东方云彩一片彤红,正在扫地的杂役老汉,见是卢家来人,抱着扫帚,便向院内跑去通报了。卢老爷从滑杆上下来,手里盘玩着核桃,觉得挺有面子:与卢家相比,你唐家终究小户,见了我们,当然屁颠屁颠了…… 岂料进了唐家大院,唐老爷却正襟危坐,见着卢老爷一行人,只对家仆说了声“上茶”,便再无言语,一脸木然,连个笑都没有。 卢老爷也只顾盘玩核桃,茶水看都不看。卢恩成坐在椅子上,两手抱胸,四处瞅看,仿佛他是第一次来,也不说话。骆帮主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眼睛朝外瞟,打量着夫人说的那紫竹,到底长在哪里…… 二太太见场面尴尬,抓起茶碗,抬手刮了刮浮茶,笑着说,“亲家老爷,慧卿回来这几日,可还住的习惯?” 唐老爷四个指头,像马蹄子一般,在木椅扶手上敲弹着,眼睛却朝上看,“住了二十来年了,咋不习惯?” 气氛又是一尴尬,二太太刚想开口说话,唐夫人一面朝头发上别着簪子,一面满脸笑地从内室出来了,“哎呀,亲家老爷,二太太,来的赁早啊,慧卿还在梳头哩,我去唤她……”唐老爷手指头在木椅扶手上一停,眼睛朝唐夫人一瞪,唐夫人脸上阴了一下,笑容便瞬间变浅了许多,身子刚拧了半圈,又转了回来…… 骆帮主是勇武之人,何曾受得了这般阴阴郁郁的气氛,大口粗嗓门地说,“老话说,虚水河的细沙,凌江里流,小两口吵架不记仇。少爷和少奶奶人年轻,拌拌嘴,闹一闹,没啥,日子嘛,就是闹闹腾腾地过……”唐老爷淡笑一声“哼”,手指头又敲弹了起来。 “爹,二娘,骆帮主……你们来了啊……”唐慧卿从里屋出来,拿起茶壶,给卢老爷、二太太、骆帮主的茶碗里点了水,独独没有搭理卢恩成。卢恩成也不恼不怨,不尴尬,腿架成三角状,低头一下下地抠指甲。 二太太呡了一口茶,笑着说,“慧卿,我今儿带了点虎头鞋、蝎肚兜图样,咱到你屋绞绞看?”遂即站起身来,去拉唐慧卿,唐太太也便跟着进了里屋。 骆帮主遂也站了起来,扩了扩胸,一身筋骨“咯嘣嘣”响,“平时这会儿都打拳哩,坐着困,你们先聊着,我出去活动活动……” 骆帮主从客厅出来,径直朝花园走去,四处转看,未发现紫竹的影子。一位家丁正挑了一担柴,朝后院走,柴太高,被牵牛花蔓子挂住了,即便将柴完全放下来,还是会挂到牵牛花。骆帮主走过去,先将尖担从柴里抽出来,而后左右各一脚,将柴墩子踢倒在地,蹲下身子,左右胳膊各夹一捆柴,大喝一声,便站直了身子,而后问,“柴禾送哪里去?”那位家丁感激不尽,连忙说,“哎呀呀,这真是的……送前面柴房……” 骆帮主将柴禾放稳当后,拍拍手,气不喘,汗不出,问那位家丁,“听说你们这儿有紫竹哩,在哪儿?我去瞅个稀奇……”家丁给骆帮主舀来一瓢水,“你是说黑竹吧?就在这柴房背后哩!你先喝口水,瞧这天热的……” 骆帮主转到柴房背后,果然看见一片竹林,竹竿紫黑,跟桑椹的颜色差不多,凑近细看,比桑椹还要紫一些,黑一些。骆帮主用脚尖旋旋地,感觉土地也松活,不僵,凭他那铁茧厚厚的大手,三两下估计便能刨出竹根来…… 二太太进了唐慧卿的睡房后,果真还掏出了几个虎头鞋、蝎肚兜的图样,找来剪刀,跟唐慧卿坐在床前绞了起来。 “慧卿,前阵给你那益母草,喝了感觉咋样?是不是感觉指头尖尖都是舒服的,白天不怕闷热,夜里凉的时候,身子反倒还暖热?”二太太手捏剪刀,沿着图样线条,剪得不疾不徐。 “嗯,二娘给的方子就是好!我喝过几碗,觉着身子轻了许多哩,走路都上劲……就是莲惜那丫头不操心,差一点就给我熬干了……”唐慧卿手里捏着一双虎头鞋,把玩着…… 剪好了一个图样,二太太停下剪刀,“慧卿,要孩子这事儿,急不得,越急越不好。我怀芸霞那会儿,压根就不知道,老爷也不知道,我还跟着夫人一起去朝山烧香,夫人扭了脚,我还背她哩……可说怀一下就怀了,哪能由着人?” 唐慧卿听得极入神,便问了一大堆,刚怀孕啥感觉啊,头晕不晕,是不是啥都不想吃……怀孕中期,是不是身子笨,老想吐,老想吃酸,吃辣……接生是不是很疼,要多久……等等,二太太均一一回答了。 “慧卿,两口子哪有不吵架打仗的?吵完打完,也就算了,记气可是最糊涂的……女人这辈子啊,先是有男人,后是有孩子,等你有了孩子,你就发现,孩子比男人还重要,还要更占你的心……”二太太拉过唐慧卿的手,拍拍,“慧卿,回去住吧!咱别的不图,就图个孩子,对女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事儿了……其实啊,你老住娘家,看起来爹娘都疼你,可面子上都难挂哩,但嘴上又不说!你要看得清,看得透……” 骆帮主站在紫竹前,看了一阵,唤来那位挑柴的家丁,没提治病入药的事儿,只说,“早听说这竹子挺稀罕,还真是哩!能不能给我挖点根根,我回去也种种?卢家院里还从来没栽过这稀奇哩……” 家丁二话不说,从柴房扛出锄头,便掏挖了起来,“这根根多得很,一直发,都发到院墙根底下去了,你回去后,闭着眼睛随便种,一准活……”一大堆紫竹根掏挖好,找来草绳,四下一捆扎,交到了骆帮主手里…… 卢老爷、卢恩成,同唐老爷坐在客厅里喝茶说话,卢老爷见没有外人了,便向唐老爷说了一大堆软话,又将卢恩成一顿数落…… 见唐慧卿陪着二太太从里屋出来了,脸上带着淡淡笑意,骆帮主也拎着一捆子紫竹根走过来了,卢老爷便朝卢恩成一瞪眼,“硬头狼似的干啥哩?跪下,给你岳丈大人认个错……”卢恩成只得跪下,两手伏地,“岳丈大人,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善待慧卿,好好过,你请放心吧……” 自打卢老爷一行出了门,禾巧和柳郎中,便开始在药堂里忙乎,各味药准备停当,该捣的捣,该削的削……魏伙头和毛蛋也早早赶来,为陈叫山送来稀粥,魏伙头一勺一勺地喂,毛蛋则忙着挑水,洗涮药罐子…… 骆帮主一到,柳郎中接过紫竹根,朝骆帮主弯腰致谢,骆帮主连忙将他扶正,心说,多大个事儿啊,我连手都不用伸,紫竹根就到手了,哪有去前想得那般紧张? 头道药汤熬好,柳郎中将其倒进一个大砂锅里,复又熬二遍、三遍,将药汤归拢于大砂锅中,搅拌匀和,方才舀出一碗,端去给陈叫山喝下…… 王铁匠、郑半仙、吴氏,以及铁匠铺的后生们,全部来卢家药堂了,闻听陈叫山已经喝下第一碗药汤,安静睡去,便守在诊室门外,一直候着…… 快到放粥时间,魏伙头和毛蛋先走了,刚出院门不久,二太太领着四小姐也来了,听说陈叫山还在睡着,便也一直候着…… 日光渐弱,麻影浮起时,夫人和老爷也来了,众人都转过身来,向夫人、老爷问好,夫人问柳郎中,“药喝下去了?咋样?”柳郎中转头看看诊室的窗户,“睡了好一阵子了,我进去看了几次,挺好,此药性缓,须慢慢在体内通融……”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屋内传来“叮咣”一声响,似是瓷碗碎地的声音,禾巧在屋内尖叫——“柳郎中,你快来看看啊……” 第三十五章新貌 众人听见诊室内的响动,以及禾巧的尖叫,赶忙朝里走去…… 陈叫山斜倚在床边,胸膛一起一伏,微微喘气,地上一滩污迹,瓷碗碎了一地。 诊室原本挺大,一下进来多人,亦显拥挤,众人见陈叫山喝下去的药汤,全被吐了出来,眉头皆皱…… “让大家受累了……”陈叫山语气虚弱,细微近无,但这是他自发病以来,第一次说出大家能听懂的话,夫人见此,眉头略略舒展了些…… 柳郎中俯身查看了地上的污迹,而后说,“看来药效不错!体内邪毒,已随药汤排出了一成……”众人这才留意:酱褐色药汤中,除了夹杂着些许黏黏的稀粥,更有一些黑亮的粘液混在其间…… 柳郎中将陈叫山半扶着,手指捏于他的腕处,感觉脉象,末了,说,“再过两个时辰,你再服药……”而后转头对众人说,“邪毒顽固,潜匿体内日久,须待其再发散而出,药性便可攻之……” 这天中午,毛蛋提着食盒来送饭,刚进诊室,陈叫山竟从床上下来,上步来接食盒。毛蛋赶忙劝他回到床上,陈叫山却摆摆手,微微一笑,“不打紧,这几天浑身有劲多了……” 柳郎中走了进来,让陈叫山躺回床上,揭起裤管,查看疤痂,见疤痂四围肌肉,已经呈现出烟熏黄,便说,“邪毒入时,由表及里,退去时,亦是原路返回,尽管慢,但一日一退,药性逐渐占了上风,邪毒藏匿不住了……” 又过三天,尽管柳郎中仍劝陈叫山要卧床静养,但陈叫山即便躺在床上,也是浑身有力,坐起躺下,皆是利落,一顿也可吃下一碗稠粥,两个花馍…… 因头天夜里,吃了柳郎中开的西药药片,这天一早,陈叫山早早便醒了,感觉又恢复到曾经寅时起练的那种状态,便起了床,来到药堂前院院场,打了一套简单的长拳。 柳郎中却比陈叫山起得更早,陈叫山正收了拳,默站息气,柳郎中领着一位理发匠来了。 理发匠是个老汉,乐州城里的理发剃头老江湖,七十多岁了,身子硬朗,话多,爱聊,嘴闲不住。 理发老汉将挑子放下后,取出一把剃头刀,“呸呸”朝上吐两口唾沫,从腰上扯起皮毡带子,“呲呲”地将刀上下挂挡一阵,在自己脖子上刮拉刮拉,让陈叫山在椅子上坐好,便捋住陈叫山的头发,用刀“咝咝”地刮了起来…… “哎呀,来前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在石牌楼前,打赢山北张铁拳、金安刘神腿的陈叫山啊!当真是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自古英雄出少年哪……我打小跟师父学剃头理发,前清辫子头,如今西式头,和尚的光瓢头,洋人的卷毛头,啥头都弄过,啥人都见过,像你这样,一个人打俩高手,不费劲,不费时,就把人打赢的,不多见哩……要说那两人,也是没种,输了就输了,栽了就栽了,何必还去找小山王,朝你身上栽赃,这叫啥?这叫不问自己井绳短,还怨别人井底深哩……茶馆里老汉们谝传说,我还不信哩,嘿,小山王还果真中了道,找你下战书哩……那天你们在东城校场坝比武,我也看了哩。其实,我看得出来,你俩都不想打,都是被些个瞎话给拱一起了,小山王是啥人,哄得了一阵,哄不得长久,精着哩……哎哎,你把头低着点儿,对……就这样,我来剃后脑勺下边儿……我这刀可利,跟了我好几十年了,话说当年那会儿,我磨刀……” 理发老汉的一阵絮絮叨叨中,陈叫山一头乱而长的头发,被打理得清清爽爽、利利索索、精精神神,老汉从挑子里取出个锡纸椭圆镜,朝上哈哈气,用袖子擦擦,陈叫山一照一瞅,竟有些认不出自己了…… “哎呀,如今这天光,肚子混饱不易,几个人管头发哩……吃一顿饱饭,算一顿喽……”老汉将几个铜子儿,在掌心一抛,挑着挑子,絮絮叨叨走了…… 柳郎中走过来,看着陈叫山,左右端详着,“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病痊愈有新貌,精气神更比以前高……好啊!” “谢谢柳郎中……治了病,还管俺理发,俺都不知说啥了……”陈叫山朝柳郎中鞠躬致谢,摸摸自己一头精神抖擞的头发,笑容一如往日。 “不必致谢,这都是夫人的意思呢……”柳郎中话音刚落,院门传来一声,“岂不是还要谢我?”两人转头看去,夫人和禾巧笑盈盈地过来了。 “多谢夫人!”,陈叫山抱拳在前,躬身致谢。 夫人看着陈叫山一头新发,笑着点头,“嗯,菊芳这方子真不错,元笙也是用得妙!瞧你这气色,比之以前好很多……回头找魏伙头,让他领你烧水洗个澡,再到布衣房去换身新衣裳,可就更利落,更精神了!” “夫人,也要给我赔身新衣裳哩……”禾巧挽着夫人的胳膊,嘴巴却噘得似喇叭花盛开,毛乎闪闪的大眼,盯着陈叫山,“那天他哗地吐了一滩,吓得我碗都打碎了,衣裳也给我溅脏了,我用胰子搓好几遍,布都快搓烂了……”说罢,将脸一绷…… “鬼丫头……“夫人胳膊朝前一送,晃得禾巧朝前一步,“芸凤托人从上海,捎回来几节阴丹士林布,改天让布衣房给你好好缝几身,看能不能堵住你这零碎嘴……” 陈叫山原本见禾巧这般说,心里正愧疚,再看禾巧憋不住,捂嘴“扑哧”一笑,也跟着笑了,夫人和柳郎中也跟着笑…… 四人在诊室坐下后,夫人深吸一气,望着陈叫山,“叫山,等你完全康复了,我想组建个卢家卫队,由你来任队长,你觉得怎么样?” 陈叫山拧身朝夫人拱手,“全凭夫人调遣,俺定当尽力做好!此次俺从阎王殿前绕一圈,捡回一条命,全仗夫人及众人倾力相救,俺永生不忘救命之恩……” 夫人倒未说客套话,未接陈叫山的话头,而说,“卢家卫队,负责卢家各处的安全保卫,府院、粮栈、货栈、客栈、城北粮仓、码头……各处都要管到,担子实是不轻!卫队人数、人选,都由你来定,一年四季,三套衣裳,一日三餐,管饱管够,每个月,再给你个人两块钱薪酬,你认为如何?” 陈叫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夫人弯腰拱手,“夫人,而今年景不好,吃穿之用,一切从简为妥,有重活便吃稠,干轻省事儿,就吃稀,无须浪费粮食……至于薪酬,俺就不要了,现在俺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肚里有饭就成,有钱也花不出去……” 夫人也不再辩说什么,站起身来,“那好,此事就这么定了!你再好好休息几天,待身体完全恢复,随时来找我……” 夫人和禾巧走后,柳郎中也上街采买东西了,陈叫山一个人坐在药堂后院里,仰着头,看着碧蓝而高远的天幕,蓝得几欲跌下颜料来,云又白得近乎刺眼,蓝白相镶的边界处,透着亮亮的边。视线下降,平推,越过高高低低的房屋,青瓦白墙之间,偶有树木,青、白、绿互衬,尤为清新……一切,都尽现着新,崭新的新! 毛蛋又来送饭了,陈叫山接过食盒,一揭开,里面是一口大砂锅,手刚一触,倏然一缩,烫哩…… 毛蛋笑着拿出抹布,捏着砂锅盖子,吹着热气,香气外扑,直窜陈叫山鼻息,原来是一只清炖大母鸡! “这死吃货,多久都没下蛋了,我说宰,师父还心疼,我说它又不是貔貅,光吃不拉,养着光费粮食……正好,说给陈哥补身子,师父撵鸡跑,腿脚比我都快哩……”毛蛋从砂锅侧隙里,取出筷、勺,递给陈叫山,“陈哥,你尝尝,看我调的这味儿咋样,鲜不?” 陈叫山尝了一口汤,从嘴皮一下鲜到了脚底板,每根头发尖尖都冒着鲜气儿,咂了咂嘴,“嗯……好喝!不过这鸡太大,要不,咱俩一人一半吃?”毛蛋连忙摆手,“可使不得……师父要是知道我偷吃,准又给我脑瓜上安栗子……” “陈哥,你慢慢吃,回头我过来取砂锅啊……”毛蛋将空食盒扣好,走了出去。 陈叫山四下瞅瞅,不顾烫,将淋淋漓漓的大母鸡,从砂锅里捞出来,吊在脑袋上方,仰头,张嘴,伸着舌头,将跌落的鸡汤,全部吸溜到了嘴里。然后,从东北墙角处,摸来一张干荷叶,将大母鸡包好,四下一打量,将其放到榄坎上的一个石碓窝里,再用大碓锤压好了…… 陈叫山将鸡汤喝尽,连里面的人参片片,也嚼烂了,咽进了肚子里。 来到诊室,陈叫山拿着柳郎中的钢笔,像握毛笔那般,在一张纸上写下“饭已吃,药已服,今晚俺住铁匠铺!” 陈叫山怀揣大母鸡,朝外走去,刚拐过一个墙角,却见二小姐卢芸香正站在前处,见陈叫山怀里鼓鼓囊囊,“啊”地一声,尖叫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捉贼 自打陈叫山头一回见二小姐卢芸香,从她散披着的头发,趿着的鞋,系得歪歪斜斜的对襟盘纽,一扭一摆的走路姿势,哼着的不着调的曲儿,便感觉她有些异常,与寻常女子大不一样。待第二回敲门时相遇,见她呆滞空洞的眼神,莫名其妙的尖叫,则愈加确认了之前判断。 堂堂卢家二小姐,何故如此疯癫,如何这般令人费解? 倘说卢家大院,若一幅华美绝伦的织锦,二小姐之存在,便似掩映于华美之间,混杂着的一处毛刺儿,一点污渍,甚或,一个小破洞,令人疑惑,又觉唏嘘…… 如今,二小姐又出现在陈叫山面前,隔着三丈远,眼睛似木雕石刻一般,定定望着陈叫山…… 陈叫山就此站住,与她保持着距离,既不前进半步,也未后退,或者转身而走。 墙根下有半截苞谷芯子,二小姐忽然蹲下身子,一把抓起苞谷芯子,朝陈叫山丢来,陈叫山伸手一接,将苞谷芯子握在了手中。 不待陈叫山说话,二小姐忽然朝陈叫山大步走过来,大喊着,“打死宅虎,让你打死宅虎……” 陈叫山正犹豫着是要躲开,还是控制住她,将她送回住处……忽见二小姐身后,急匆匆跑出来一个老妈子,踉踉跄跄几步,赶上了二小姐,将其拉住,“二小姐,咋又跑?走,跟我回屋去……” 二小姐怒目圆睁,抬起一手,指着陈叫山,“打死宅虎,你打死宅虎!”任是老妈子怎么拉拽,就是不走,身子左摆右拧,反把老妈子晃得几欲摔跤…… “二小姐,这又咋了?”陈叫山一回头,见宝子从他身后跑过来,几步过去架住二小姐,“二小姐,你这又咋了?” 二小姐不再喊叫,只用手指着陈叫山,宝子顺她所指看过来,见陈叫山怀里鼓囊囊的,便厉声问,“怀里装啥?拿出来……好啊,卢家给你看病,你竟敢偷卢家的东西……快,拿出来!” 陈叫山摇头笑笑,从怀里取出荷叶包,翻开,亮出里边包着的大母鸡。 “难怪你贼不溜溜的……”宝子冷笑一声,“原来偷鸡吃啊!”说着,一步迈过来,要夺陈叫山手里的大母鸡,陈叫山胳膊轻灵一抖,从宝子腋下一掏,手腕再一回钩,大母鸡飞起来,落在了陈叫山左手上……宝子一扑空,刹不住步子,差点一头戳地…… 宝子有一身蛮力,在卢家是出了名的。别人挑水用中号木桶,他挑大号木桶,冬天挑水,他嫌手冷,挑水时,两手抄在袖筒里,都不用扶扁担,照样走得稳稳当当,点滴不洒。腊月劈柴禾,遇到那种僵木疙瘩,别人用大板斧,还得两手握着劈,方能劈开,可他只用一把小斧子,单手一抡,斧到木开…… 一身蛮力的宝子,原本不把陈叫山瞧在眼里,可刚刚这一下,令他出了个大洋相,一怒,便转身又是一斜拳,钵子般大小的拳头,攥得死紧,挟着风动,朝陈叫山的脖子上挥来…… 陈叫山不移不动,右手直接迎了上去,在宝子的拳头抵达时,忽而一转腕,反缠住宝子的拳头,胳膊肘一拧,又是一缠,直将宝子拉得快要扑倒在地……陈叫山为了顾及宝子的面子,见他即将摔倒时,用胳膊肘朝他肩头一接,稳住他的身形…… 这一连串动作,犹如草圣泼墨,水蛇游波,疾似电,柔似面,令宝子感觉做了个长梦一般,梦一醒,脑袋就越发晕乎了…… 此一番,宝子领教了厉害,心中暗叫不好:难怪徒手杀宅虎,打赢张铁拳、刘神腿,敢接小山王高雄彪的战书,看来真不是吹出来的……但宝子素来蛮横惯了,如今若是露了怯,服了软,况且又是在二小姐和吴妈眼皮子底下,日后哪还有脸在卢家逞英雄?便趁着陈叫山扶他之际,环腰抱住陈叫山,抱得死死的,并趁势用头朝陈叫山腰间猛撞…… 陈叫山见宝子这般泼皮,眉头一皱,牙根一咬,正准备一个铁肘下砸,将宝子砸开,但忽又转念,自己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呢?便将胳膊伸直,轻轻拍打宝子脊背,示意他放手。 宝子的头一下下朝陈叫山腰上撞,陈叫山使出一招“申巧拳”中的“借藤摘桃”,直将腰腹借力而化,随着宝子的撞来方向,不断反拆其劲,不断化其顽力……宝子脑袋扭得酸痛,但感觉根本就撞不实在,越急,越撞不稳当,几下下来,累得一脑门子汗水……为了掩饰自己的劣势,便开口大喊了起来——“偷东西啦,陈叫山偷东西啦……” 大头和二虎闻声赶了过来,见宝子这般模样,心下先是一惊:一直听闻陈叫山功夫厉害,总不大信,但现在这架势,任是傻子都看得出来了——宝子大口喘气,满头是汗,狼狈不堪,陈叫山仰头挺腰,从容淡然……连这蛮牛宝子,都被陈叫山耍得团团转,有脾气都发不出来,看来这个陈叫山,还真是不简单哩…… “陈叫山偷东西啦,陈叫山偷东西啦……”宝子听见有人来了,愈发喊得声音大,两臂越是抱得紧了! 吴妈看着这架势,知道劝谁都没用,没人会听她这么一个老妈子的话,便拉着怔怔的二小姐,“二小姐,咱走,咱回屋……”二小姐许是被宝子那睁得牛卵一般大的眼睛,给吓着了,许是被奔跑过来的大头和二虎给惊着了,听见吴妈这么说,便顺了吴妈,跟吴妈走了…… 大头赶过来去掰宝子的手,“宝子哥,宝子哥,有啥话,咱松开说,松开说……”二虎则直接抱住宝子,就像宝子抱陈叫山那样,使劲一拽,将宝子拽开了……宝子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地上,还是高喊,“偷东西,陈叫山偷咱卢家的东西……“ 这条巷道里,呼啦啦一下涌来许多人,布衣房的丫鬟、老妈子,杂役家丁,船帮的兄弟……全都涌过来了,但众人皆是远站着,并不靠近……接着,侯今春,骆帮主,谭师爷,杨翰杰,二太太,四小姐,都闻声赶过来了…… “嚷嚷啥?都嚷嚷啥哩?”众人纷纷转头,见老爷两手背于身后,踱着八字慢步过来了。 宝子见着老爷,两手一撑地,站起身来,指着陈叫山鼻子,“老爷,他偷吃鸡……” 众人其实都看明白了——陈叫山大病初愈,定是伙房受了夫人的指示,为陈叫山炖了母鸡补身子,陈叫山舍不得一个人吃,兴许要与别人一同分享……如此,怎会是偷东西呢? 宝子见老爷脸色严肃地朝这边走来,气势愈盛,索性揪住陈叫山的衣领子,“陈叫山,卢家待你不薄,你却偷卢家的东西,你个贼人……” “呯”地一声响,老爷的巴掌扇在了宝子脸上,宝子一懵,手还未从陈叫山衣领子上松开,于是,老爷反手又是一巴掌,“嚷嚷啥?图你嗓门大哩?谁他娘是贼?” 宝子捂着脸,脑袋一下清醒过来:对啊,陈叫山怎会是贼呢? 谭师爷见此情形,朝大家挥挥手,示意大家都散了,于是,众人便都渐渐散了……巷道里只剩下陈叫山、老爷、宝子三个人…… 老爷狠狠地瞪了宝子一眼,“你个没脑壳的货,滚——”,宝子捂着脸,冲老爷弯弯腰,灰溜溜走了。 “老爷,我……”陈叫山将手里的大母鸡,托起来,正欲解释,老爷朝下压压手,“行啦,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了……既然是给你补身子的,你就自己吃嘛,你不吃到肚子里,岂不是拂了卢家一片心意?” 陈叫山低着头,看着荷叶里的大母鸡,用指甲一下下地掐着荷叶干枯的筋脉,“老爷,全乐州城的人都在吃粥,俺一个人吃这么大一只鸡,俺吃不下去……” 老爷轻叹一声,将手搭在陈叫山肩上,“你倒真是个厚道人……嗯,我们真没有看错你!日后为卢家做事情,有啥难事儿,就找我说,我看谁再敢他娘的瞎嚷嚷……” “谢谢老爷……”陈叫山将荷叶鸡团了一下,深深弯腰,朝老爷致谢! 老爷拍拍陈叫山的后颈窝,“行了,忙你的去吧,明儿让伙房再给你弄只大母鸡!” 陈叫山谢过老爷,大步朝前走去…… 老爷转过身子,从衣兜里掏出灯笼狮子头核桃,在掌心里盘转起来,一手背于身后,迈着戏台上的方步,晃着脑袋,抖着褂子,亮声唱起了一段秦腔—— 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更比旧坟多。 新坟埋的汉光武,旧坟又埋汉萧何。 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原前埋诸葛。 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陈叫山已拐过了墙角,进入另一巷道,空空无人,耳边听着老爷的唱词,陡然之间,浑身似也充满无尽力量,手里的大母鸡,仿佛变成了王彦章手里的一杆铁枪,挥枪跃马,披坚执锐……嗓子也痒痒起来,戏瘾被调动起来,便也小声哼唱了起来—— 战鼓不住响叮咚,哗啦啦闪上一路兵。 头戴金盔和帽顶,四个金甲透玲珑…… 第三十七章卫队 陈叫山回到铁匠铺时,日头已过中天,里院西墙铺下一道宽影,借着阴凉,郑半仙和王铁汉在下象棋,吴氏闲不住,拿着个抹布擦拭着铁匠台一圈灰尘。年轻后生则都在屋里睡觉,鼾声此起彼伏,几只黄蛾子刚扑歇至窗台,薄翅几闪,惊得飞远了…… 陈叫山故意走得极轻,若飞鸿踏雪,将荷叶包着的大母鸡藏于身后……王铁汉走了一步臭棋,刚一落子,便觉失误,赶忙又抓了起来,郑半仙不依,便去夺那棋子,王铁汉紧攥棋子于手心,嘿嘿笑着,任郑半仙如何使力去掰,也绝不松手…… 两人正僵持着,王铁汉看见楚河汉界四字,忽被一人影覆盖,转头一看,便将棋子丢于棋盘上,“咕噜噜”转着圈儿,“兄弟,你好了?”郑半仙遂也抬头,站立而起,将手里一摞吃子,朝棋筒筒里“哗啦”一丢,“叫山,身子完全好了?瞧这精神,嗯,是完全好了……”吴氏正用抹布擦着铁锤把子,一转头,抹布一丢,铁锤一放倒,“哎呀,叫山,婶子这好几天都没见你了……” 陈叫山冲他们笑一笑,将手里的大母鸡,戏法似的,亮于身前,一束鲜亮阳光照在他鬓发之处,他一脸微笑,笑得鬓角的细筋,如蚯蚓爬行…… “婶,你把这鸡切成细丝,大伙都尝尝,好吃得很哩……”陈叫山将荷叶包交于吴氏,吴氏喜滋滋地拿着去厨房了。 灾年日月,吃碗稠粥便觉着福气,而这鸡肉,更大大超出一般人之所望!王铁汉搭着板凳,手拿小钉锤,将铁匠台上方悬挂着的一块半圆铁板,“叮叮叮叮”一阵敲,睡梦中的年轻后生,全都灵醒了,齐刷刷地跑了出来…… 鹏飞跑在最前头,一见陈叫山,二话不说,上来就抱住了陈叫山,鹏云、鹏天遂也跟上来,去抱陈叫山,四人抱成一大团,只是傻笑……七庆身子骨弱,够不着陈叫山,便立在鹏天身后面,一下下地跳,跳着去摸陈叫山的头发。满仓一听说有鸡肉吃,笑得嘴巴张圆,深凹的肚脐眼,笑得一缩一抖,像蚂蟥屁股一般,站在人团外,趁机偷袭陈叫山胳肢窝,虽几下未得手,但这一提醒,众人便纷纷效仿,陈叫山招架不住,笑得气都快接不上了,连连求饶…… 吴氏将大母鸡切成了豆芽般粗细的鸡丝,鸡骨则放入锅内,掺水,烧火,熬起了鸡汤。不多时,一大锅鸡骨汤,泛起了热浪,尽管油水不算大,但一股子鲜香之味,飞升起来,窜出厨房,引得满院子都是鲜香味儿…… 人多,鸡肉少,吃到每人肚里的,不过几筷子,好在鸡骨汤足够多,满仓敞开肚皮喝,足足喝了三大碗,仍未有罢休之意。鹏天吃完鸡丝,将筷子头含在嘴里,吮着吸着,用大牙狠狠地咬磨着,惟恐筷子上残留下的一丁点鸡肉味,被空气吞噬掉,生生浪费了似的。七庆放下碗,站起身子,脖子伸如黄鸭凫水,“呃”地打了个响嗝,紧接着,却又是“噗”的一个响屁!鹏飞皱一下眉,用膝盖,朝他屁股上顶了一下,鹏云捏着鼻子,赶紧离他远远的,众人皆用手扑扇于鼻前,惟陈叫山不扑扇,只是笑…… 大锅里最后一点点鸡汤,被吴氏喝了,喝罢,又端来烧火的小板凳,垫着三寸金莲,将头伸至锅底,用舌头将锅底舔了好几遍,确认锅里再无任何荤腥了,才揭开水缸上的竹筛子,舀出一马勺水,倒入锅内,拿着高粱刷,一下下地洗刷着…… 见大家都吃饱喝足了,陈叫山将筷子在桌沿上一敲,“跟大家说一个事儿……卢夫人要我组建个卫队,你们谁愿意参加?” “卫队?卫队是干啥的?”七庆两手撑撑板凳,身子朝上坐坐,使得肚子不受压,舒服些。 “所谓卫队,就是保卫安全之队,负责卢家跟整个乐州城的安全保卫。”陈叫山笑着问,“明白了?” “哎呀,那……那可是个个……个大……大大官哩……”满仓说话,越激动越结巴。 郑半仙两手抱于膝盖,默默点头,“嗯,其性质跟县上保安团差不多,薪金如何?” “一日三餐,管饱管够,一年四季,三身衣裳……”陈叫山转过头来,笑着说,“薪金的事儿,俺不看重!” “啥是薪金?”鹏飞说着又一扬手,“管它个球蛋,只要管饭就好,一年三身衣裳,好哩!” “山哥,我跟你干!”鹏天一脸激动相,脑门都发着亮光,“莫管啥卫不卫的,只要是山哥领着的,啥队我都干!” 王铁汉使劲拍着陈叫山肩膀,拍得陈叫山身子几晃,“叫山兄弟,这是大好事儿啊,好好干,你就是干大事的人,哥哥我从不会看错人……” “我也参加……” “跟着山哥干!” “我也去……” 后生都嚷嚷了起来,陈叫山伸手压压声音,“我看饶家三兄弟、七庆、满仓跟我去就成,其余兄弟呢,先留下来跟王叔打铁,王叔这儿也需要人手,等过阵子,俺再给兄弟们寻机会,你们看咋样?” 被陈叫山点中的五人,自然欣喜,没被点中的,则有些蔫巴,嘴嘟了,头低了,看看陈叫山,看看王铁汉,也不好辩驳啥了。 王铁汉瞅瞅几个后生的蔫巴样,又侧首瞅瞅陈叫山,忽然将手伸到陈叫山腋下,“我让你又叫王叔,又跟我抬辈分……来,都来挠陈队长,陈队长这痒痒肉,多久都没挠了……” 后生们一扑而上,陈叫山哪里能逃脱,被挠得倒吸着凉气,忽一笑,忽一哭,忽一歪嘴,忽一皱眉,身子斜来倒去,“哎哟哟,俺投降,俺投降……王大哥,俺的好大哥哎……” 众人正闹着,毛蛋领着三个伙夫来了,四人手里皆拎着个食盒,怀里还抱着一坛子酒。众人见此,皆一楞,毛蛋却将食盒和酒坛子放下,笑着冲陈叫山说,“陈哥,哦……不对,陈队长,这是夫人让我们送过来的……” 毛蛋说,夫人与禾巧去三合湾龙王庙求雨了,回来后,夫人听闻宝子误将陈叫山当贼一事,大为光火,将宝子训了个样样有,吓得宝子一句话不敢说。同时,夫人又对陈叫山半是敬赞,半是埋怨,敬赞陈叫山心里装着别人,懂得与别人分享好处,却又埋怨他不懂得照顾自己身体,母鸡本就是给他补身子的,他不吃,身子怎能补得好? 众人听到这里,心里有愧,遂便纷纷埋怨陈叫山……吴氏从厨房出来,手在围裙上擦擦,“叫山,你心里头有我们,这好哩!可你自己都没吃呢,就把整只鸡带回来了,唉……” 毛蛋和三位伙夫,将食盒全部揭开了,里面有花馍,还有红烧豆腐块。毛蛋说,“夫人要我带话,说这点吃食,简单了些,要大家莫嫌弃……”王铁汉连忙说,“哎呀,这真是的……我们谢谢夫人了!” “陈哥,夫人要你现在过去,有话跟你说哩……”毛蛋说着,又冲众人拱拱手,“你们慢用,我们跟陈哥就先走了……” 陈叫山一见到夫人,夫人便脸一沉,“叫山,你倒是实诚,倒是义气……”陈叫山立在夫人跟前,看见夫人的表情,尽管严肃,却透着一种慈爱,像极了自己的姑姑。小时候,陈叫山为了帮姑姑家赶老鼠,上窜下跳,左堵右截,把姑丈钟爱的一个孔子瓷像,给摔成了一堆渣。姑姑闻讯赶来,得知原由后,便是这样一种表情,眉头略皱,虽严肃,但不露恨,不露凶,反倒是几分慈爱于其中…… 果然,夫人跟姑姑一样,也是先责备,后教育,然后再语重心长,简直一模一样,一个味道,一个路数,“叫山啊,英雄好汉头顶天,也是血肉之躯,人食五谷生百病,一病三分虚,一虚三分弱,你身子再强,生了病,也终要补一补的,不补,就跟塑好的佛像,没干透,差着呢……” 教育了一阵,夫人的笑容来了,又跟姑姑极像,“叫山,你觉得,你的这个卫队,需要多少人手?” “这……”陈叫山摸摸头,转头看着一旁抿嘴笑的禾巧,“七、八个……五、六个吧……” “给你配十个人!”夫人笑容又一渐隐,“怕啥,卢家再穷,粮食多得是,怕你们几个吃?” “你再歇息两三天,然后就走马上任!王家铁匠铺那帮后生,你觉得可以,就带你身边,人不够,就从卢家选,从乐州城选,都成……”夫人眼帘下垂,复又抬起,转头看看窗户,“你们卫队,以后就住在西内院,虽然房子旧点儿,但地方不小,住得下……” 见陈叫山有些迷怔的眼神,禾巧在一旁笑着补充,“就是上回关你的那院子!” 禾巧一笑,夫人和陈叫山也都笑了…… 第三十八章初征 类如“卢家卫队”成立,这般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的事儿,本应好好张罗一番的,因着年馑,卢家人平静处之,只让陈叫山带着手下十个兄弟,去布衣房领了新衣裳,便算正式成立了! 饶是如此,一身黑溜明光的衣裤上身,一双白底黑面嵌白筋的布鞋上脚,十一个汉子,站成一排,统一着装,统一颜色,瞧那气势,瞧那抖擞的精神头,瞧那威武劲儿,也足令卫队兄弟们头昂高,腰挺直,一番自豪了。 除了饶家三兄弟、七庆、满仓,陈叫山又从卢家挑来五人,大头、二虎位列其中,还有佃户三旺,船帮纤夫黑蛋,以及一位打更的面瓜。 大头和二虎,之前看管过陈叫山,陈叫山觉着,这两人做事,尚算尽责,且是“老相识”,便挑中了。 佃户三旺,是夫人特地推荐的,此人不大说话,闷葫芦一个,却是个巧人,能人,庄稼活路样样精,且能修理农具、补锅磨刀、凿碑刻石、喂鸽子、钓黄鳝,甚至是女人们的针线活,也是说来便来。不管啥手艺技术,只要让三旺来学,一准比别人学得快。夫人常感叹,三旺这娃,啥都好,就是吃了嘴巴笨的亏。 纤夫黑蛋,长得黑不溜秋,像条瘦泥鳅,但据骆帮主说,这小子力气不行,拉纤尽偷懒,但是,却玩得一手好弹弓,正射,反射,跑着射,甚至弯下身子,弹弓从裤裆里掏过来射,皆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就冲这一手,陈叫山一琢磨:行啊,奇才啊! 更夫面瓜,与三旺正好相反,嘴巴溜得没法,魏伙头评价说,面瓜这娃,没理能说出来三分理,有理更能守住理,八头牛都拉不去。三皇五帝秦汉唐,关公秦琼王彦章,面瓜皆能说得头头是道,鼻子眼窝啥都像。打太阳露脸,说到太阳落山,不喝一口水,也绝不会有一句囫囵话。连着劲儿地说,他要不打个喷嚏,吐个痰,别人一句话都插不上。陈叫山自觉自己嘴巴不灵,禾巧一提此人,陈叫山就想见见,一见,一听,就要了。起初,陈叫山不明白他为何叫面瓜,经禾巧一解释,才晓得:在乐州话里,面瓜,指的就是那种猴精猴精,只有别人吃他的亏,甭想从他身上讨到半点便宜的人。陈叫山心想,嘴巴这么能说,可不就是个面瓜吗? 陈叫山带领十个兄弟,换好衣裳,来到了西内院,这里便是卢家卫队的住处,十一个人,以后全部住在这里。 “兄弟们,俺陈叫山,不大会说话,也没啥大本事,承蒙夫人错爱,当了这个队长。从此以后,咱就是一个锅里吃,一个院里住,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好兄弟!兄弟们要拧成一股绳,拼出一股劲,不分散,不歪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是逮个跳蚤,也要掰成十一个块块,咱兄弟们分着吃;就是十一把刀,架咱脖子上,十一颗脑袋滚到地下,咱兄弟的血,也要溅成一滩,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陈叫山话音刚落,铁匠铺过来的五兄弟,自然带头叫好!大头和二虎,左右看了看,才跟着叫好。三旺笑笑,声音小得像蚊子叫。面瓜不但高声叫好,还拍起了巴掌。而黑蛋,大家的声音落下来了,他的一声“好”,才喊了出来…… “俺陈叫山……”陈叫山将手臂扬起来,又要说话,面瓜却“啪”地一个立正,像个军人一般,朝陈叫山行了个军礼,尽管手掌是反的,头稍歪着,“报告队长,我有话要说——” 陈叫山将手臂放下,笑笑,“说吧,什么话?” “队长,你身为我们的一队之长,够英雄,够气概,够威武……”陈叫山听着这话,脸上挂着笑,眼睛却以一丝疑惑,看着面瓜,欲一听下文。岂料面瓜接着却说,“所以,队长以后讲话,不要用俺,要说成我,比如说我陈叫山,而不是俺陈叫山……” “这为啥?不都一个理儿吗?”七庆替陈叫山辩问着。 面瓜嘿嘿一笑,“说俺,不够英雄,不够威武,改成我,就不一样了。队长,你试试看……” 陈叫山笑着咳嗽了一下,咽咽唾沫,将手又举起来,“俺陈叫山……”话刚出口,自己意识到又错了,连忙住口,大头却“噗哧”一下笑了,二虎和黑蛋,也跟着笑了……面瓜瞪了三人一眼,“严肃点,队长在讲话,你们笑什么?” 这一番闹腾,陈叫山便不想再讲话了,只将手一挥,“走,出发——” 陈叫山走在队伍前面,大步腾腾,膀子甩开,嘴巴里却小声试着念,“我陈叫山,我陈叫山,我……”念了几遍,心说:嘿,面瓜说得对哩…… 出了卢家大门,陈叫山一众人,行走在街上,大家姿态各异:饶家三兄弟,跟陈叫山一个样儿,大步腾腾,膀子甩开,走得风风火火;大头、二虎、七庆、满仓则东张西望,似乎对路人看他们的眼光,极为在乎;三旺有些拘束,头低着,时而一步迈大,时而又几个小步,见要掉队了,又赶紧加快步子;黑蛋边走边踢一个小石子,一脚踢劲儿大了,步子就快些,踢歪了,还要再踢回来;面瓜头昂得极高,胸膛挺着,走得有一股子英雄气概…… “山哥……哦,不不,队长,咱这是要去哪儿?”鹏天几步赶上来,侧头问陈叫山。陈叫山眼睛依旧看向前方,“人多的地方转转,人少的地方,也要转转。有打架干仗的,偷鸡摸狗的,占地方,抢东西,耍横耍赖,图谋不轨的,都管管……”说着,回头看了看后面的兄弟,挥了挥手,示意跟上,“前阵子,有人肚子饿了,就偷人家的猫吃。有人挡着城门,不让外面的灾民进城。有人为了吃粥,打架干仗抢地盘!有人偷挖地道,准备摸进城北粮仓里去……现在,咱卫队成立了,这些事儿都不允许再发生!咱白天要多转,多看,晚上更要多转,多看,只要发现有事儿,当场就管,一管到底……” 过大西街,走正街,拐东街,再走新街,一路上,灾民或坐或卧,眼瞅着陈叫山这一伙人,穿着黑明放光的褂子,在太阳底下大步走着,皆是目光异样,指指点点,小声议论,不明白这伙人到底是干啥哩…… 出新街口,刚拐过街角,突然,陈叫山见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猛然朝自己飞了过来……陈叫山步子一刹,脊背朝后一靠,示意后面人停步,扬手一招“白猿舒臂”,依势借力,将那团东西接在了怀里,一看,原来是草绳捆扎着的被褥…… “你个死婆娘,要走你走嘛,莫要带娃,娃不能跟你饿死……”一位细瘦似麻杆的男人,蹲在街边,胳膊围成一个圈,臂环内站着两个五岁左右的女娃娃,他身旁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背上背着个胖嘟嘟的小男娃,而一位矮胖似冬瓜的女人,伸手扯住小姑娘脊背上的背带,要把小男娃扯下来,小姑娘不依,小男娃也被吓得哇哇大哭…… “看你那死怂样,出城就饿死了?守在这里吃粥,你吃一辈子啊?我知道你个死怂货,是图消闲哩……城里头好,城里头吃了睡,睡了吃,城里头皙女人多,把你魂都留这儿了……”胖女人骂骂咧咧,仍要去扯那小男娃。 麻杆男人急了,腾地站起身来,抬手就给了胖女人一巴掌,“死婆娘,你嘴贱得很哪……”胖女人挨了一巴掌,立即像发怒的母虎,“打得好,打得好,来来,你打,你打打打……”胖女人步步向前,脑袋冲麻杆男人顶来,麻杆男人步步后退,巴掌扬起来,停在空中,被胖女人顶得几欲摔倒,巴掌却就是扇不下去…… “干啥哩,住手——”陈叫山断喝一声,几步上前,将胖女人和麻杆男人拉开了。 “你是谁个?拉屎搪墙和泥巴,你管得宽哩……”胖女人斜睨陈叫山一眼。 鹏天见一个女人家,说话这么难听,急了,一步上前,恨瞪着胖女人,“嘴巴放干净点,这是我们陈队长!” “我管你陈队长,新队长,我们两口子干仗,你们就管不着……”胖女人撇着嘴巴,脑袋歪向一边,根本就不拿卫队当回事儿啊…… 满仓气得直喘粗气,大拳头攥得紧紧的,只想扑上去,给这母老虎一顿老拳尝尝!鹏云和三旺,将他紧紧拉着,他还身子一拱一拱地要朝前闯。 “这位大姐,你这样说话,可就不讲道理了……”面瓜拨开满仓的肩膀,走上前去,先冲麻杆男人拱手示礼,而后很友好地,将胳膊很自然地搭在麻杆男人肩上,“大姐,若没猜错的话,你跟我大哥在这儿干仗,是因为出城与不出城的事儿,对吧?大哥想留在城里,大姐你想走,是不是这样?” 胖女人见面瓜笑意盈盈,从容淡然,有点诸葛亮的料事如神,嘴巴张着,一脸疑惑……不待她开口,面瓜的话又接上了,“大姐,你现在是不是很想让我们,给你评评理,看是该出城,还是该留在城里,是不是?成,那我现在就给你们评理——你和大哥,都对,都没错!” 陈叫山瞅着面瓜的嘴皮子,心说,这小子这张嘴,那真不是吹出来的啊……麻杆男人也定定看着面瓜,想知道这位兄弟,怎地如此神奇,三两句话,就把母老虎的气焰,给压下去了,还不费事儿,轻而易举似的…… “我为啥说大哥和大姐都对呢?”面瓜咽了口唾沫,一笑,“大哥想留城里,是觉着城里有粥吃,至少饿不死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对吧?可大姐呢,是觉着每天就这么吃了睡,睡了吃,每天等粥吃,心里头觉着空得慌!为啥空得慌呢?是怕哪天人家突然不放粥了,这么多人在城里,岂不是就乱了?这四个孩子带身边,到时候就是想出城寻口吃的,也觉着赶不上趟,对不对?所以啊,我就说,大哥大姐都对,都没错,都是好意,都是为了有口饭吃,别把孩子饿死了……” 面瓜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得唾沫星子乱飞…… 忽然——街边有灾民大呼小叫起来,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却见打西面街上,跑过来一头水牛犊子,一身黑亮,撒蹄狂奔,弯弯的牛角,裹挟急风,后蹄撩起的尘土,飞溅一丈高,朝这边疾冲过来…… 第三十九章斗牛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水牛犊子虽没有成年水牛体型大,但奔跑起来,更为矫健——前蹄刨地,后蹄高高蹬空,几乎可使身子直立于地。较之成年水牛,此牛犊子腹小,脖细,胯部更为健硕,蹬地奔跑起来,鼓凸着一块块的小肉疙瘩,一身腱子肉,在阳光下滚动着波光。尤其牛犄角之尖尖,随着身体之摆幅,戳来捅去,前方便有铜墙铁壁,似也能击碎壁垒,一角刺穿! 牛气汹汹,牛眼圆睁,牛鼻喷气,牛蹄奋蹬—— 水牛犊子所过之处,尘飞土扬,两侧灾民惊慌失措,闪在树后吓傻的,咬紧牙关拼命奔逃的,趴在地上两手乱抓,却也爬不了多远的,一时之间,纷纷乱乱,情势危急…… 起先陈叫山接于怀中的被褥,正放于麻杆男人的身后,被褥花花绿绿,麻杆男人身侧的两个小女娃娃,偏又穿着红色衫子,尽管红色已褪,但仍引得水牛犊子,直朝这边冲来,速度奇快无比,四蹄踏地的颤动,似要将整个乐州城震碎,震跨…… 鹏天眼尖手快,见路旁有半截红砖,用脚尖一钩,红砖跳起,被鹏天接于手中,一砖扔过去,正中水牛犊子头上!但水牛犊子疾奔追风,力猛势大,红砖一撞上牛头,便被猛地反弹回来!前蹄跟上,一蹄踏中红砖,牛眼蹬着红砖之颜色,猛地刹了步,牛嘴里“突突”响了两声,流出些许粘糊糊的白沫,脖子一弯,犄角一甩,直将红砖挑飞起来,“啪”地打在路旁一棵苦楝树上,震得树身抖了三抖…… 鹏飞、鹏天、满仓三人直往前冲,鹏云见牛犊子冲势太猛,示意鹏天不要硬闯,便跟步上前,想去拉拽鹏天……七庆明明步子朝后移,嘴里却高喊,“兄弟们,上啊——”大头和二虎,见两个小女娃娃被吓得哭了起来,赶紧用身子护住娃娃。三旺原地转圈,搜寻看有没有称手的家伙,黑蛋从裤兜里摸出弹弓,却发现兜里没有石子,顿时没了底气,吓得直朝后躲,面瓜看了一眼陈叫山,趁势躲在了陈叫山背后…… 这一刻,麻杆男人忽然变得英武起来,将胖女人护在怀里,一手拉拽那背着男娃的小姑娘,一手去拉那两小女娃娃…… 鹏飞、鹏天、满仓跑得与水牛犊子,越来越近了,但见水牛犊子将脑袋直直前戳,后蹄奋力蹬地,实在难以抵挡,一慌,便一下呈扇形散开了,鹏云为了拉拽鹏天,脚步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满仓连忙去抱鹏云时,眼见水牛犊子的犄角,如两柄无坚不摧的铁枪,直刺过来…… “我来——”陈叫山一声啸叫,双手一个“劈波闯海”,将三旺和黑蛋,分拨开来,一个大箭步,飞窜出去,裤管裹动风响,“噗噗噗”地从鹏云的脑袋上空跨过,前腿伸展至极限,后脚趁势在满仓肩膀上一点,身形在空中扩展如一个“大”字——这恰是十二秘辛拳之“午跃拳”,如白驹过隙,龙马出海,其速迅疾至须臾而随,其势狂猛似万里乾坤,一步而抵…… 见是脚先到,却是手先到—— 在陈叫山的前脚,即将踏于牛头之一瞬,却忽地弯腿顶膝,而手臂倏然前伸,似突然变长了一大截,大手张开,一把握紧牛犄角!先将整个身体倒立而空,一霎时,便将水牛犊子的冲力,极为巧柔地化解而去,紧随而至,双脚朝天之间,两腿似二龙绞缠,在空中一拧,一股绵力,自脚尖、脚后跟、腿弯、臀、腰、肩头,肘,圈圈转拧,不断加大,不断增强,终至手腕,恰像一道流泉,乍看潺潺而来,其势却愈前愈猛,由汩汩之波纹,转为吞天裂岸的无极巨浪! 在陈叫山手腕拧转之下,狂猛不驯的水牛犊子,被这“辰腾拳”中的一招“或跃在渊”,拧得脖子一转,“呣”地一叫,前蹄撑了几撑,才没有完全跌倒…… 陈叫山一个后空翻,手腕一抛,喊一声“去——”,轻灵地站在了牛头之前。水牛犊子方才被拧了一下,头晕脖痛,眼见仇人正在前方,将身子先朝后缩移了两步,然后,猛扑过来,奋力一顶,犄角若双刀,朝陈叫山胸膛,正正刺来—— 刚才陈叫山那一连串动作,霹雳闪电一般,不待众人看清,便已结束。牛头被抓,牛脖被拧,恐怕只有水牛犊子自己最清楚那酸痛滋味,至于观看之人,怎会感知了解? 如今,眼见陈叫山端端立在牛头正前方位置,水牛犊子猛烈进攻,避是不及避,闪是不容闪,躲是躲不开,众人惊吓得缩着身子,不知所以,木雕泥塑一般了…… 十万火急之际,电光火石之间—— 牛之犄角,犹若双刀,说到便到…… 陈叫山却突然身子一转,背身于牛头,并疾速下蹲…… 犄角一到,被陈叫山双手各一,握于手中,身子团缩至极,恰从水牛的脖子下方,像猴子荡秋千一般,借助牛的冲力,“呼”地一荡,身子一个翻转,在空中又一个翻腕,甩手,稳稳正正地骑在了牛背上! 众人被这一幕,惊得眼圆嘴大…… 陈叫山骑在牛背之上,双腿从牛胯两侧绕下,腰身一挺,双脚一招“扯藤抛瓜”,脚后跟便重重地磕砸在牛的两条后腿上,“咯噔”一下,水牛犊子跪在了地上……由于水牛犊子跪地,陈叫山的两脚,不用完全伸展,便已触地,因而,索性将两个膝盖,对向一夹,一开,再一顶,水牛犊子被顶得翻滚在地…… 这时,鹏飞、鹏天、鹏云、满仓,一下扑了上来,四个精壮后生,完全压在水牛犊子身上,大头、二虎、七庆、三旺,也跑了过来,又加进四人,水牛犊子被彻彻底底摁在了地上…… 陈叫山趁势退身出来,黑蛋和面瓜赶过来,面瓜问,“队长,你没事儿吧?”陈叫山笑着摇摇头,将两个手掌,叠合在一起,搓动着,似乎很轻松的样子,小菜一碟而已…… 胖女人和几个娃娃,被刚才惊险一幕,吓得哭了起来,麻杆男人便将胖女人搂紧在怀中,用手抚着她的发髻,“好了好了,不怕了,咱不怕了……” 第四十章杀牛 水牛犊子被八个卫队兄弟,死死摁在地上,尾巴不断摆扫,拂着鹏飞的脸,鹏飞索性将牛尾巴末梢,在手腕上一缠,朝下一拉,水牛犊子一下便老实了许多! 大头掰着左犄角,二虎按住右犄角,满仓抱着牛脖子,七庆捂住牛眼睛,三旺压住牛前蹄,鹏天踩着牛后蹄,鹏云趴于牛脊背,鹏飞拽着牛尾巴……黑蛋和面瓜见此情景,便朝牛走来,意识到,兄弟们都在出力,他们缩于后面,岂不是太不尽责?陈叫山却一步抢前,“好了,你们都闪开吧……”众兄弟皆愕然,这般凶猛的水牛犊子,若是放开,莫不是又会一番疯狂? 恰在这时,西面街道上,跑过来四五个人,气喘吁吁,远远便喊,“喂,喂喂——按住了,按好了,千万别松,别让这畜牲再跑了……” 陈叫山上前一拱手,“请问,这是你家水牛?” 领头一位高胖的汉子,遂朝陈叫山拱手以礼,“多谢多谢!在下乃必悦楼堂主赵丰,多谢诸位兄弟制服蛮牛……” 另一位脖子细长的瘦汉,也冲陈叫山抱拳施礼,“好汉乃是陈叫山吧?乐州城里大名鼎鼎,今日得见,果然气宇轩昂,身手不凡哪!在下是必悦楼后厨总管刘长明……” 陈叫山遂即抱拳还礼,“幸会,幸会,在下陈叫山!举手之劳而已,赵堂主,刘总管,何必客气!” 面瓜走上前来,也冲赵丰和刘长明,拱手施礼,“赵堂主,刘总管,这水牛真是狂野不羁,今天要不是我们陈队长及时出手,那惹下的乱子可是了不得哩……” “哦,陈队长?”赵丰面生疑惑,“不知是……” 面瓜接言道,“卢家卫队!我们今儿刚刚成立,我家老爷夫人处事低调,我们陈队长也是平和谦恭,所以,乐州城里,许多人并不知道。s。好看在线>” “哎呀呀,陈队长,恭喜恭喜……”刘长明一脸带笑,“陈队长今日帮了必悦楼大忙,还望赏个面子,到必悦楼一叙,正可为陈队长走马上任庆贺一番!” “刘总管,赵堂主,二位的心意,我陈叫山就心领了……”陈叫山看着躺于地上的水牛,以及八个兄弟的姿态各异,笑着说,“近日乐州城里,很不太平!我们今天刚在城中巡游,事情才开了头,所以,就不叨扰了……实在抱歉,实在抱歉,不恭之处,还望刘总管与赵堂主勿怪才是……” 几人又寒暄一阵,陈叫山对兄弟们喊,“兄弟们,松手,我们将这水牛送回必悦楼——” 八个兄弟,各自使力,尽管陈叫山下了吩咐,但皆心有余悸,生怕稍一松动,水牛犊子,便又会撒蹄狂奔,那可真是后患无穷啊! 陈叫山走上前去,右手朝上一撩,将袖子抖了抖,略略下蹲,一把捏住牛犄角,而后说,“好了,兄弟们尽管放手吧!”八个兄弟将信将疑间,慢慢松了手……水牛犊子却卧在地上,反倒像偷懒一样,不想起身了……陈叫山左手一巴掌,轻轻拍于水牛耳朵下方,喊了声,“起——”,右手暗暗使力,水牛犊子尾巴甩了几下,便站了起来…… 陈叫山一手握住牛犄角,拉着牛头前行,走过几步,在牛肚子上拍了拍,索性连犄角都松开了,但水牛犊子似已被陈叫山彻底驯服,只是徐徐而行,微微晃头摇尾巴,再不撒野了…… 一路而行,陈叫山听刘总管说,年馑岁月,必悦楼的生意,也遭遇严重打击,食客寥寥,但既然开门做生意,有无食客,皆要预备菜肉诸料!为此,必悦楼老板方启闻,四处奔走,买牛买猪,购鸡选羊。但灾荒之年,许多庄户人家,为求果腹活命,将牲畜尽皆宰杀,有钱无货,徒之奈何!前天,好不容易在黄沙铺,购得此水牛犊子,但此牛野性桀骜,实是难驭,无法运送,昨天想了一天办法,才给牛喝下麻汤,将其麻倒,于半夜时分,才运回乐州。今日一早,本欲杀牛,厨房一位老厨夫建议说,水牛犊子尚未苏醒,姑且先待麻汤药性再稍微过一过,如此,牛肉也便新鲜许多,做出的牛肉干,才更可口。岂料,正在大家毫无防备时,水牛犊子忽然醒了过来,挣断绳子,撞烂房门,便冲到了街上…… “哎呀,今天若不是陈队长出手镇牛,以这畜牲的野性,不知道要捅出多大的篓子啊……”刘总管擦擦额汗,心有余悸,一脸戚然。 陈叫山与牛并行,其余人皆远离三尺开外,陈叫山在牛脊背上轻轻拍打,用指甲抠抠毛根,笑说,“我们卫队,本就以保护民众,维持安稳,以求太平为主旨。制服蛮牛,本也是职责之内,理应如此嘛!刘总管,你真不要这么客气啊……” 赵堂主深吸一气,转头看着陈叫山说,“陈队长身手矫健,智勇双全,忠义两备,实在令人钦佩敬仰啊!” 刘总管便附言说,“是啊,以陈队长之气度,之身手,日后定然宏图大展,一飞跃天,前途不可限量……” 卫队兄弟听着外人这般评价自己的队长,皆觉得面上有光,心里喜不自禁,感觉在陈队长手下干事,真是幸事一件,大有干头,大有奔头! 到了必悦楼后院,院内十几个伙计,或提棒在手,或扛刀在肩,严阵以待,正欲冲锋,听到牛的“呣”叫,更是毛发一收,神情紧张…… 赵堂主将院门敲开,十几个伙计一看——起先狂野不羁的水牛犊子,而今被一人轻拍屁股,乖乖步入院门,徐徐前行,走至院内的桑树底下,将脖子于树干上蹭蹭痒痒,但再无发狂撒野之兆,手中的刀棒,这才缓缓放下了…… “如今,牛已经送回,现时宰杀,牛肉肯定新鲜……”陈叫山说着,冲弟兄们一招手,“来,兄弟们,搭把手,帮着杀牛!送鱼送到渠,送佛送到西嘛……” 于是,卫队兄弟连同必悦楼伙计,七手八脚,将牛以绳子紧缚于桑树之上,一位杀牛师傅换上围裙,将牛刀咬在口中,走到牛前,将牛脖子上一些刺毛,拨了几拨,取刀,一捅,牛血喷涌而出,牛厉声叫唤,却挣扎不得…… 牛杀毕,陈叫山冲必悦楼的人一拱手,“诸位,牛已杀,你们就先忙,我们便先走了……” 刘总管和赵堂主连忙上前劝留,陈叫山却执意要走,恰在此时,忽听院门一响,进来一人,高声说道,“众位好汉,且先留步——” 第四十一章失踪 “众位好汉,且先留步——” 来者正是必悦楼的老板方启闻。 方老板连日外出采买,本就疲惫不堪,加之忧心灾年之生意,愈是急火攻心!昨夜将那水牛犊子,成功运回必悦楼,便一病而卧,一夜高烧!至清晨,头痛欲裂,请郎中把脉诊治,服下一剂汤药,沉沉睡去…… 岂料幽幽梦境中,被家人急急唤醒,称出了天大的事:那蛮牛闯街,一旦闹出人命,恐是万劫不复!便硬撑着起床,被人搀扶着前来查看处理…… 一步一步,方老板原本病体虚弱,但知那蛮牛之蛮,非同一般,怎可懈怠慢行?竟愈走愈快,令搀扶之人,反倒有些快跟不上了。 渐近必悦楼时,有人迎上禀报,称蛮牛已被送回,且已宰杀,一颗心,就此放下。心一放下,便觉病又上身,脚步发软。当听闻蛮牛被制服之细节后,强撑身体,紧咬牙关,一定要前来好好感谢镇牛之好汉! 方老板五十出头,宽额大眼,头发粗短,两鬓渐霜,而今有病在身,便显气色虚弱,伙计为他端来一张椅子,他却死活不坐,而硬要陈叫山坐于其上,受他一拜! “方老板,卢家卫队刚刚成立,日后许多事情,还要请方老板多多关照才是……”陈叫山观方老板之容貌,听方老板之言语,便知方老板乃秉直刚毅,义薄云天之人,他若硬不坐椅子,自己也不可硬让,硬让,反倒凉了方老板之心,便任椅子空于一旁,抱拳相示,“我陈叫山初来乐州,无德无功,却承蒙卢家夫人错爱,以及众兄弟之帮衬,当上这卫队队长。陈某感激众人,无以为报,惟有尽其所能,为一方百姓谋太平,为乐州城保安危,才不负众人之抬举……送牛一事,实在属于卢家卫队份内之责,方老板千万莫再客气……” 方老板扶着桑树,听罢陈叫山一番话,一拍树干,“好——方某看得出来,陈队长绝非尘俗之人,今日既是上任头天,陈队长一心系于乐州百姓,此情切切,方某设身处地,深感理解,尤是敬佩,也就不多客套俗式了……这样吧,我敬卫队兄弟们,一人一碗酒,如此,既不耽搁卫队公干之事,也能略表我方某人之心意。陈队长,这——你总不能再推辞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爽快,痛快,善解人意,善体人情,如此,陈叫山还能如何拒绝? “拿酒来——”方老板一声高喝,面色竟瞬间充满红润,似将疾病,一掷万里之遥……接过酒坛后,低头一看,又高喊一声,“换酒——”刘总管和赵堂主,便狠狠瞪了一眼拿酒的伙计,伙计两腿颤颤,心里也明白了:方老板是要沙河营老酒坊里的陈年丰乐桥。 方老板不允许任何人再伸手,自己亲自抱着十一个大瓷碗,高高一摞,形如高塔,一碗一碗,发于卫队兄弟!而后,启蜡,撬坛,摇酒,抱着酒坛,一碗一碗倒开去,直将三大坛丰乐桥,倒得点滴不剩…… 陈叫山捧着大瓷碗,嘴唇搭在碗沿上,慢慢上推,仰头,抬臂,腮帮一阵鼓,喉结一阵动,将满满一大碗酒,点滴不洒,喝了个干干净净! 十个兄弟中,三旺最不擅饮酒,看着这一大碗酒,眉头紧皱,但知如今这情形,一碗酒喝下,便是当场醉死,也且喝了再说,死便死,活且活……陈叫山朝三旺看去,冲他眨眼一笑,三旺心领神会,再不怯怯,敞开喉咙,也将一大碗酒,喝了个干干净净,点滴不洒! “方老板,感谢好酒!”陈叫山一带头,十个兄弟,也齐声高喊,“方老板,感谢好酒——” 走在街上,面瓜对陈叫山说,“队长,我说的没错吧,你将俺该成我,多好!”众兄弟哈哈大笑,七庆辩解说,“咱队长不管咋说话,都威武神气哩……” 走到校场坝时,陈叫山又看见了麻杆男人和胖女人,一家六口,正在街边搭建窝棚小家:麻杆男人拿着一块石头,一下下地朝地下砸着木橛子,胖女人则手里绕着一圈线绳,脸上带着笑意,两个小女娃娃,从地上拣来一些树叶,逗着小男娃玩耍,那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从不远处抱来一块大石头,憋得满脸通红,刚走几步,一下摔倒,手指头被石头砸得鲜血淋淋…… 众兄弟急忙赶过去,帮着他们搭建窝棚小家。陈叫山从胖女人手中接过一块棉布,替小姑娘包扎好手指,见她尽管疼,却仍是一脸坚强,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便问她,“小妹妹,几岁了?叫啥名?”小姑娘说,“我叫树萤,树木的树,萤火虫的萤……我今儿刚满十三岁……”然后,转头问胖女人,“娘,今儿是不是我生日哩?”胖女人正从褡裢里,为小男娃找鞋袜,便说,“死女子,肚子都糊弄不住了,还记啥生日?”树萤便笑了,“娘,我知道哩,我就是问问,是不是今儿啊?”胖女人便一连说了好几个“是”,低头忙乎着…… “树萤,你识字么?”陈叫山用一截树枝,在地上写了“树萤”两个字,问树萤认不认识。树萤忘记了手指的疼痛,笑得似一串银铃迎风,“我当然认得我名字……我还认识好多字呢……嗯,金木水火土,赵钱孙李周……好多好多!”然后,将嘴巴凑近陈叫山耳朵,尽量压低声音,悄悄说,“我爹不让我念书,我就趁着寻猪草的时候,蹲在私塾后面的茅房里,偷偷地听,我娘几次发现了,以为我偷懒,说我是懒牛懒马屎尿多,哈哈哈哈……可我就是想识字,私塾先生说,不识字,啥都干不成!我长大了,要认遍天下所有的字,洋人的字,我也要认全哩……” 白天一天,无甚大事,入夜,陈叫山让其余兄弟都睡觉,领着饶家三兄弟,在城中四处巡游…… 亥时之尾,子时之初,饶家三兄弟个个眼皮打架,鹏天甚至边走路边打瞌睡,竟一头撞在了树上,鹏云为了不让自己瞌睡,居然从吴氏那里借来一枚钢针,一下下地戳自己屁股,鹏飞尽管没有两个弟弟那般困,但和陈叫山说话时,也常是哈欠连天…… 陈叫山见他们三兄弟,实在熬不住,便让他们回去睡觉了。 陈叫山一个人沿着城墙,走小西门、大西门,再到南门、大东门、小东门……至丑时,实在坚持不住,靠在小东门的城门洞子里,抄着两手,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天光渐亮,陈叫山被城墙上的麻雀叫声吵醒,站起身来,打了一套“卯安拳”,活络了一下全身筋骨,迈步朝回走去。 走至校场坝,麻杆男人忽然跑了过来,“扑通”一下,跪在了陈叫山身前,抱住陈叫山两腿,痛哭流涕,“陈队长,陈队长……我家树萤不见了,我找一圈了,找不着哇……陈队长,你要帮帮我,帮我找到我家树萤啊,求求你了!陈队长,我……我给你磕头了……” 第四十二章搜寻 麻杆男人恸哭流涕,从陈叫山腿上松开两手,膝盖后移,便要给陈叫山磕头…… “大哥,你这是做啥?起来说话吧!”陈叫山伸手弯腰,扶住麻杆男人肩膀,将他扶起身来。 “昨个夜里,我们都睡得沉,天快亮时,我起身解手,一看,树萤不见了……”麻杆男人说着,又蹲下身子,两手撑头,十指伸进头发里,一脸苦相,“我以为这丫头到远处解手了,就去找……找到现在,就是找不着啊……” 树萤的模样,陈叫山记得清清楚楚的:瘦而高,脖细,额圆,眼睛大,透着一股子精灵劲儿,头发枯黄,近似马尾的颜色,脑后绑着个红布条,穿一身青灰色衣裤,衣服太大,袖子和裤腿,挽了好多圈,才将手腕和脚腕露出…… “大哥,你莫着急,我跟你先过去看看……”陈叫山将麻杆男人拉起身,跟他一同朝窝棚走去。 “死女子,你把娘丢下,说跑就跑咧?你要找好人家过,也跟娘吭个声啊,死女子,你把娘害死了……”胖女人怀里抱着小男娃,一下下地摸眼泪,小男娃懵懵地瞪着眼,嘴朝下撇,想哭,但未哭出声来……两个小女娃,倒是开心,坐在地上耍树叶,你把我打一下,我把你扯一把…… 陈叫山蹲在胖女人身前,拍拍小男娃的脊背,安慰安慰小家伙,并向胖女人询问,“大姐,树萤晚上睡在哪儿的?她睡觉前,跟你说过啥话没?还有,半夜里,你们有没有听见四周有啥响动?” 胖女人擤了一把鼻涕,抹在自己鞋底上,用手朝窝棚口一指,“她头朝北睡的,脚伸在她爹里边,头枕的那个木桩子……她昨晚上问我生她那天,是啥天气,刚生下来是白还是黑,还问他爹,这天到底啥时候能下雨……响动,倒没啥响动,兴许累了,我们都睡得沉,没听见……” 陈叫山安慰了他们一番,沿街开始找寻,眼睛像鹰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人,在新街一家蒸笼铺门前,陈叫山看一个小姑娘极像树萤,走到正面,却不是…… 回到卢家大院,陈叫山将树萤失踪的事儿,给卫队兄弟们一说,兄弟们皆沉默不语,感觉不可思议:树萤是个聪明活泼,孝顺而懂事的小丫头,没有理由自己告别家人出走啊…… “你们谁能记清树萤的脸?”陈叫山环视众兄弟,兄弟们个个都说记得清! “这样吧,我们先从城外追起,树萤若是被人拐走,现在也跑不了多远!大头、二虎,你们出大西门,朝沙河营方向追;鹏飞、鹏云,你们出小西门,朝龙头方向追;面瓜和三旺,出南门,朝三合湾方向追;三旺和黑蛋,你们出大东门,朝洋州方向追;鹏天跟我,出小东门,朝新庄方向追……好,事不宜迟,大家现在去马厩牵马,立即出发——” 陈叫山和鹏天,骑着两匹快马,出小东门,朝新庄方向,疾驰而去,鞭声响过,尘烟阳光里,两人两马,转瞬成了两个小黑点,几近虚无…… 二人驱马来到虚水河边,由于干旱枯水,虚水河里的水,浅不没膝,鹏天问,“队长,我们是过河呢,还是沿着河找?”陈叫山将马鞭圈在手里,缠了两缠说,“你继续沿河找,一直找到黄土垣,然后再返回……我过河去看看……” 到了每天放粥的时间,所有人马都回来了,陈叫山逐个一问,没有一人看见过树萤,乐州城方圆百余里,压根就没有树萤的影子…… “队长,每天放粥的时候,人多,没准树萤就出现了……”面瓜低头分析着,“我们派出三路人,一路守大西街西口,一路守东口,一路就守在石牌楼底下,队长,你看如何?” 陈叫山用手捏着自己的眉毛,一根一根地捋着,眉头紧皱,想了想说,“方法可行,不过,用不了我们全部人手,鹏天和我,继续在城里找,你们九人,自由配伙,分三组守着看……” 待到放粥完全结束,卫队兄弟们仍是没有发现树萤,陈叫山便发动大家,分头在城中查看询问…… 天擦黑时,陈叫山和鹏天转到了铁匠铺门前,鹏天说,“队长,咱进去喝口水吧!” 王铁汉和郑半仙,听闻了失踪之事,皆唏嘘不已,为陈叫山刚刚走马上任,便遇到这等事情,而感到忧心…… 王铁汉忽然建议说,德顺荣巷有一位老画工,可根据人的语言描述,将描述对象以画笔画出来。若是拿着一幅画,去找人询问,比单纯的比划着询问,效果要好得多。 “嗯……眼睛很大,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鼻子?鼻子小巧着呢,翘翘的……嘴巴嘛,嘴皮薄薄的,嘴巴不大……眉毛很弯,对,就这个样子……”陈叫山来到德顺荣巷,找到了老画工,详细表述着树萤的五官特征,老画工一连画了三张,陈叫山终于感觉很像很像了! 老画工曾是省城有名的工笔画大家,尤以花鸟与侍女图,最为擅长,而今,尽管落叶归根,回到乐州静居,但前来索画者,依然络绎不绝!而当陈叫山提出画酬时,老画工搁笔一叹,“而今之世,人心不古,有陈队长这般心系民众,侠骨柔肠者,实实不多也……老夫若是收你的钱,岂不是冥顽迂腐,极致铜臭?当真是昏了头了么……” 从德顺荣巷出来,陈叫山拿着画稿,沿路问了许多民众,皆说没有看见过画中之人……走到东街北段时,陈叫山和鹏天,与面瓜、黑蛋相遇了,面瓜看见画稿,赞叹画得极为逼真,栩栩如生……想了想,面瓜忽然却说,“队长,我以前打更时,常在子夜遇见一些陌生人,在街中游走,但那时,只为打更,并无多疑,也不去探问什么……我想,我们是不是可趁着今夜,埋伏于各处,观察情势,万一发现异常,来一个守株待兔,队长,你以为如何?” 第四十三章擒获 夜,如海,越入海底,越暗越黑,四遭愈静,起先时有孩童偶尔几声啼哭,大人的安抚之声,起起落落的犬吠……渐渐,一切皆息,全然寂静,惟夜虫低吟,幽幽近无,整个乐州城,似若沉入深海,幽暗,沉寂,全然平静了…… 陈叫山交代卫队兄弟:两人一组,分成五组,自找潜藏之处,悄悄潜藏。原则是,不扰民,不暴露,多观察,慎出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现身……而陈叫山自己,则一人在空空幽幽的街上,贴于街边,屏息敛气,慢慢而行…… 动静之道,明暗之法,在陈叫山心中,犹如跟随父亲打猎时的情形一般。有时,猎物不出动,猎人来去太轻,反不利于狩猎,而需要弄出响动,需要“叫山”。而有时,猎物太精,潜藏草木其间,即便听见“叫山”,亦不妄动,不乱窜,于是,便要虚虚实实,动动静静,明暗相映,猛然而至,将猎物捕捉,或猎杀…… 今夜,无月亦无星,周遭全黑,静得出奇……整个乐州,似被一头巨兽吞服,似被厚厚密密的帷幔包裹…… 忽然,陈叫山行至南城时,幽黑之中,却瞥见一丁点光亮,晃了两晃,复又熄灭……南城一带,较为荒凉,住户皆是零散星星,靠近城墙不远,有一烂泥塘,据说曾经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然后来有人投塘自尽,游魂不散,时常有闹鬼之说,泥塘从此便不再植藕,逐渐荒芜。今年遭遇年馑,更是荒败不堪,衰草撑天,幽深无极…… 前方光亮又起,火光渐旺……陈叫山连跑几步,两脚在地上一点,一招“飞龙探海”,身形前跃,便跃至火光之前…… 一位光着脊背的汉子,跪在泥塘边,一张张地烧着火纸……由于陈叫山起跃极轻,落地亦轻,悄无声息,动静虚无,汉子并未察觉身后有人。 “爷,婆,爹……娘,我活着没用啊,我有啥用,连妹妹都弄丢了……我没脸,没用啊,我死了算了,不配活着啊……”汉子起初声音低低,越说越激动,泪流满面,俯身磕头,一下下地用前额砸地,“嘭嘭”直响…… 陈叫山将汉子拍了一下,汉子猛然一惊,转头看了陈叫山一眼,方才平静下来。 陈叫山蹲下来,帮着汉子朝火堆里添了几张火纸,听着汉子叙述他的悲痛…… 汉子自金安袁家铺而来,爷奶爹娘,全在逃荒路上饿死了,惟活下来他与妹妹二人。他领着妹妹,辗转四地,来到乐州,每日虽仍饥肠辘辘,但好歹有粥吃,不至饿死,便暂且留了下来。 可是,三天前,妹妹却忽然失踪了,汉子四下探问、寻找,整整三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陈叫山听到此,眉头皱于一起:也是年轻女子失踪,看来,此非个例,失踪女子,定然不少…… “兄弟,无论怎样,亲人既已过世,咱活着的人,就应该好好活着……”陈叫山用一根枯枝,拨弄着灰烬,“我家人也全都饿死了……可是,咱既然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活,咱要是死了,就是对爹娘最大的不孝,亲人在九泉之下也不心安,咱有罪啊……” 汉子叙述了当天夜里,他妹妹失踪的始末详情,陈叫山细细听完,又安慰了他一番,便起身又朝城中走去…… 刚拐过钟楼,陈叫山忽见桂花巷巷口,猛然冒出四人,东瞅西望,皆猫腰走路…… 陈叫山也不喊叫,就势在地上一个翻滚,展身而起,似金雕扑食,从空中俯冲直下,一把揪住了其中一人的后衣领…… “什么人?”不待陈叫山开口发问,那人反倒转过身来,质问陈叫山。太黑,陈叫山看不清对方的脸,便淡淡一笑,“你们是什么人?” 对方一听,脖子一转,欲挣脱开来……陈叫山胳膊迅速搭成个套圈状,将那人套于臂环之中,动弹不得!其余三人,迅速分布三处,围住了陈叫山…… “快跑——他是陈叫山……”那被陈叫山控制之人,大喊一声,三人皆一楞,转身欲跑……陈叫山哪能容得他们逃脱?伸出一脚,左右一扫,先扫倒了两人,另一人见状,身子朝前一挣,欲前窜,陈叫山将胳膊,搭在被控制之人的肩膀上,肘部一点,双脚立时腾起,在空中使出十二秘辛拳之“戌疾拳”,一招“翻荷取莲”,身体直立腾空,臂弯依着被控制之人的脖子,一转,一兜,依旧将他牢牢控制,然身形前落,两腿劈剪而下,将那欲逃脱之人,夹于双腿之间,后拉一拽,一拧,那人便趁势倒地…… 躺在陈叫山左侧的一人,猛地从地上站起,从腰后摸出一把短刀,趁着陈叫山刚刚落地,一刀刺来……陈叫山感觉脸侧有异风,就势一转,脖子巧妙一掏,避过刀锋,反而一口咬住了刀背!那人见短刀被咬住,使力急拔,哪里拔得动?陈叫山头朝右一偏,那人的胳膊,便随着短刀,被牵引过来,陈叫山左腿膝盖,猛地朝前一顶,那人松开短刀,捂着小腹蹲了下去…… 陈叫山刚一转身,右侧那人,在怀中摸索一下,猛地撒出一把粉尘,直朝陈叫山而来……陈叫山见他手在怀中摸索之际,早有预判,见一团粉尘腾腾扑来,绕避不过,便一手捂着面门,脚后跟一磕,整个身子犹如离弦之箭,转瞬移闪于一丈开外……粉尘扑撒过来,正好扑到了起先那个被陈叫山控制之人的口鼻前,那人迅疾便倒,如一堆沙雕,被水忽而冲散一般…… 扑撒粉尘之人,趁势站起,又欲逃脱,陈叫山转身一跳,在空中旋转一圈,单腿似鞭,抽甩而出,将那人踢得趴地不起…… “你,还有你,把他抬着!你,在前面带路,朝卢家大院走……”陈叫山让两人抬着迷晕之人,令一人在前走路,“腿脚麻利点儿,别磨蹭,也别想再跑,你们就是再长出一千腿,谅你们也跑不出一尺之外去……” 一人在前,两人抬一人,陈叫山在最后,走得不疾不徐,无人再敢逃跑…… 第四十四章审问 十个卫队兄弟,依然潜藏各处,陈叫山并未将他们召回,独自一人,押着四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返回了西内院大本营。 陈叫山将那被迷倒的人,放在自己床上,点亮烛火,那三人赶忙以袖遮脸,陈叫山笑道,“堂堂男儿七尺汉,朗朗乾坤站得端,遮啥挡啥嘛……”而后,在那被迷晕之人的人中穴上,轻掐两下,转头说,“解药呢?快拿出来吧……” 那位扑撒粉尘的人,左右看了看身侧两位兄弟,略一犹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筒,“嘭”地拔开筒口的软木塞,倒出几粒油菜籽般的药丸,将手伸给陈叫山,陈叫山接过,取来一杯凉白开,为那迷晕的人送服…… 不大工夫,那人缓缓睁开眼,四遭打量着,目光停留在陈叫山脸上,一下坐起,“陈哥,叫山哥,我们……”陈叫山拍拍他的后脑勺,“莫害怕,莫激动,我陈叫山又不是阎王爷,这儿也不是阎罗殿……慢慢说,你们是干啥的?” “叫山哥,我们从金安来的,咱……咱以前见过的……”那人欲从床上下来,两脚在地上探索着鞋子,陈叫山帮他把一只鞋子踢过去,“咱见过?” 话一出口,陈叫山脑中猛然闪出一个身影,耳畔回旋一个声音——“想骑在别人脖子上拉屎,那要看别人愿不愿意架你,架你,你就拉,不架你,你屁都不准放!”——“屎壳螂坐粪堆上,还真把自己当山大王了?野斑鸠歇在桃花林,还真以为自己变凤凰了……” 原来,这是上回在石牌楼前,为吃粥抢地盘干仗的那伙金安人? 陈叫山略一思虑,忽又想起小山王高雄彪的话来——“要不然,山北的张铁拳,金安的刘神腿,一虎一狼,怎会双双变成了绵羊?”…… “你们,是刘神腿的兄弟?”陈叫山皱着眉问,四人皆低低“嗯”了一声。 陈叫山将手搭在自己额头上,透过手指缝,去看四人,叹了口气,将头发朝上一捋,耳旁又跳出了那位剃头老汉的话来——“要说那两人,也是没种,输了就输了,栽了就栽了,何必还去找小山王,朝你身上栽赃,这叫啥?这叫不问自己井绳短,还怨别人井底深哩……” 一霎时,陈叫山闭眼一思,将那天在石牌楼前拆架,在校场坝与高雄彪切磋……诸多事情,一呼嗖,全然连贯于一了…… “深更半夜,你们在街上干啥哩?”陈叫山睁开眼睛,盯着四人。 那位身装丸药的汉子,朝陈叫山跟前凑凑,一脸带笑,“叫山哥,不瞒你说,现今这日光,不好混……我们跟刘哥,都加入了保安团……” “是啊是啊,我们受余团长之命,这不……夜里得出来转悠转悠嘛,乐州城里,最近不大太平……”那位刚刚下床的汉子,连声附和着,“没承想,就遇到陈哥你了……嘿嘿,有缘分哩……” 陈叫山撇着嘴,连连点头,连连笑,“是啊,缘分不浅哩……”转而笑容一隐,“那你们见了我,跑啥?” 四人左右互视,将头低了低,还是那位装丸药的汉子先开了口,“叫山哥,你是啥武功,我们都清楚得很哩,上回在石牌楼……我们……我们这不是怕你嘛!嘿嘿……” “噢……原来是这样啊!”陈叫山闭着眼,不断点着头,“保安团咋样?吃得饱饭不?饷银不少吧?” “嘿,叫山哥,你就莫取笑我们了,混饭吃哩嘛……”丸药汉子一说话,其余三人都嘿嘿直笑,连声附和…… 陈叫山依旧闭着眼,用小指头钻进耳朵眼,掏掏耳屎,“噗”地一吹,“嗯,倒也是,在保安团混着,再不济,每天也不至于只吃一碗稠粥!人往高处走,水朝低处流,好事儿,好事儿啊……” “叫山哥,那你早些歇着,我们就先……”丸药汉子话未落音,陈叫山一只手便拍在了他肩膀上,“来了都是客,岂能说走就走,今儿晚上,你们兄弟四个,就住这儿吧,委屈委屈……我这就给你们倒洗脚水去……” 寅时左右,在外的卫队兄弟,陆陆续续回来了…… 大头和二虎一组,潜藏在新街中段,一回来,二虎便说,“队长,没啥情况。”大头将袖子挽起来,“我们就喂了一晚上蚊子,瞧这给叮的……”陈叫山拍拍两人肩膀,“嗯,辛苦兄弟们了……” 其后,面瓜和黑蛋一组,鹏飞和鹏云一组,三旺和满仓一组,都回来了,独独不见鹏天和七庆。 “天和庆呢?他们在哪个点?”陈叫山如今喜欢用一个字,来称呼手下兄弟,十位兄弟连读起来,便是——飞云天庆仓,头虎旺蛋瓜。 “说是在小西门那一片,该不会睡着了吧……”鹏云皱眉说,“队长,要么我去找找?” 众人正说着话,鹏天和七庆却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人,满脸是血,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捂着腰,头低着,腰弯着。 “什么情况?”陈叫山问了一句,转头朝大头和二虎一努嘴,两人立即明白,去屋里找棉布和白药了。 鹏天走过去,将拳头扬起来,正要朝那人身上招呼,陈叫山将他拦下了。鹏天忿忿道,“这人贼眉鼠眼的,还说他是保安团的,我问他晚上出来干啥呢,他还反问我们晚上出来干啥呢……” 七庆叹了口气说,“这倒罢了……队长,他还骂你哩!我一听就火了……” “哦,咋骂的?”陈叫山舌头在嘴里转转,一脸饶有兴趣的表情。 “我说我们是卢家卫队的,他说他没听过什么卢家卫队。我又说我们队长是陈叫山,他居然说……”七庆看了看陈叫山,陈叫山冲他一笑,示意他继续说,“他居然说……陈叫山算个屁!” 大头和二虎,找来了棉布和白药,为那人将一只眼睛包扎好了。陈叫山将手拍在那人肩膀上,歪着脑袋,笑着问,“你是保安团的人?”那人如今成了独眼龙,那只独眼,露着惊恐,“叫山哥,你就饶了我吧,咱还是老乡哩嘛……” 老乡?保安团?——陈叫山这回思虑神速,电光火石间,便问,“你,是张铁拳的兄弟?”独眼龙点了点头…… 陈叫山将独眼龙安排在另一房间住下,而后对兄弟们说,“都眯一小会儿,明天事儿还多,最近兄弟们都辛苦了,我对不住大家啊……”众兄弟连连说着客气话,边说边打着哈欠,或坐,或蹲,或蜷着,不大一会儿,都睡着了。陈叫山见兄弟们都睡着了,伸了个懒腰,靠在椅子上,也闭上了眼睛…… 似乎没过多久,陈叫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西内院外,似有一伙人,大声高叫着,“陈叫山,陈叫山,出来——” 第四十五章要人 门外嘈吵之声,吵醒了陈叫山,吵醒了卫队兄弟,也吵醒了被关在里屋睡觉的五人。 陈叫山捂着嘴巴,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拉开了院门门闩。一伙人呼啦一下涌进来,领头一个留着青皮头的汉子,一把揪住陈叫山的衣领,一脸横肉跳动,“陈叫山,你是不是活腻歪了,保安团的人你也敢抓?” 陈叫山还未开口说话,卢家门房的老王头,几步跑过来,一脑门的汗水,“陈队长……他们……他们太……我拦都拦不住啊……” 陈叫山冲老王头笑笑,“王叔,多谢多谢……你先回去吧!” 卫队兄弟一见陈叫山被青皮汉子揪着,气不打一出来,纷纷要扑上来,陈叫山将手背在身后,右手的食指,垂直朝下点了两点……大头首先明白了,拦住兄弟们,示意大家不必冲动,就此止步,且看队长咋唱这出戏…… 被关在里屋的五个保安团的人,听闻外面的响动,知道保安团来领人了,想拉门出来,但门被锁着,便急得隔着窗户喊,“闫队长,闫队长,我们在这儿呢……” 陈叫山便知道了:这位青皮汉子,定是所谓的保安团闫队长。 陈叫山将手伸进后衣领子里,挠着痒痒,眼睛眯着,“闫队长,你说的好像不大对哩……我陈叫山没有抓过人啊!” “闫队长,闫队长,救救我们,放我们出去——”里屋又传来喊叫,一声比一声高。 “陈叫山,你他娘的给我玩藏猫虎呢,咹?”闫队长又将陈叫山的衣领,拽得紧了些,“老子这耳朵,没他娘塞毛……” 尽管被闫队长揪着衣领,陈叫山却昂着头,眼睛看都不看闫队长,舌头在嘴巴里转来转去,“上门都是客,我陈叫山请人过来做客,这,应该不算抓人吧?” “你……”闫队长气得满脸横肉乱跳,拳头举起来,却忽然又停在半空,迟疑着…… “闫队长,闫队长,放我们出去呀……”里屋的喊叫,越来越激烈,陈叫山牙根紧紧一咬,太阳穴上青筋突起,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闭着眼睛,打着哈欠说,“兄弟们,谁要是再嚷嚷,把嘴巴给封了,大清早的,吵人瞌睡……” 闫队长面子再也挂不住了,拳头朝后一收,猛一拳出击,直朝陈叫山脑门而来。陈叫山眼睛压根没睁,料定闫队长会出拳……待拳头到了眼睛跟前,索性将额头迎上前去…… “啊……”闫队长捏着手腕,在原地跳着圈,继而蹲在地上,疼得青皮脑门上汗水晶晶,他身后几位兄弟,赶紧过来搀扶他,“闫队长,闫队长,咋了?” 闫队长一脸横肉,跳得更频繁了,牙缝里倒吸着凉气儿,一个劲儿地跳,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陈叫山装作一脸惊恐的样子,一步上前,扶着闫队长,“哎呀呀呀……闫队长,这……这是咋了?来来,我来给揉揉……“陈叫山一把抓过闫队长的右手手腕,暗暗发力,一推,一拉,一旋,再一点……闫队长脸上的横肉,立时跳得不那么厉害了,尴尬地看着陈叫山,皮笑肉不笑…… 陈叫山假装十分关切的样子,将嘴凑到闫队长耳朵边,以最低的声音问,“闫队长,你咋知道你的人,来了我这儿?”闫队长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身子,抬袖子摸摸汗水,“其……其余兄弟说的……”陈叫山“噢”了一声,点点头,“保安团也挺辛苦哈,大半夜的,那么多兄弟都睡不了觉……” 陈叫山站直身子,冲大头喊,“愣着干啥,给闫队长拿红花油啊……”卫队兄弟们见闫队长被收拾,心里那是一个爽啊,看得入了迷,陈叫山这么一喊,大头都没反应过来,鹏云拉了拉他衣角,他才“唔”了一声,转身欲走…… “不,不不……不用了……陈队长……”闫队长连连摇着头。 大头身子拧了半圈,听见这话,不知该去取,还是不取,朝陈叫山看来,陈叫山眨眨眼睛,大头就将身子转回来了…… “陈队长……哎呀陈队长……失敬……失敬……”陈叫山看着闫队长那哭笑不得的样子,几次想笑,但感觉笑出来不合适,忍也不好忍,便使劲地咬嘴唇!正咬着嘴唇,忽然见院里进来一人,瘦瘦溜溜,一身黑皮,帽子戴得稍歪,边走边抱拳拱手,一脸是笑…… 闫队长手底下几人,立刻“啪”地一个立正,右手搭到眉角,“余团长好——”闫队长颧骨抖了抖,挤出一丝笑,“余……余团长,你来了……” 余团长眼不斜视,脚步不停,径直奔陈叫山而来,“哎呀,这真是的……陈队长新官上任,余某一时疏忽,都没能来讨杯喜酒喝喝,惭愧惭愧,实在惭愧……” 话虽如此客气,可陈叫山朝门外一瞅,呼啦啦来了十几个穿黑皮的人,人人手中端着枪,站成一个半圆,将西内院围了个结结实实…… 陈叫山冲余团长一拱手,“余团长公务繁忙,我陈叫山怎敢烦劳?余团长这般客气,我代表卫队兄弟,谢谢余团长了……” 余团长站定后,将陈叫山仔细打量几眼,将陈叫山身后的卫队兄弟打量几眼,又朝西内院四下瞥了几眼,感受了一下院内格局,而后,将帽檐朝上推顶推顶,“陈队长年轻有为,手下兄弟个个精明强干,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可喜可贺啊……” 陈叫山嘴角弯弯,笑说,“余团长过誉,日后还望余团长多多关照才是……” “客气,客气了哈……”余团长故意将皮带上的手枪,拧拉拧拉,用指甲一下又一下地抠着枪套,“保城安民,造福一方,实乃我辈之责任!照此说,咱都一家人,对吧,陈队长,哈哈……” 陈叫山只是陪着笑,尚未说话,余团长却将头高仰,眼睛看着天上的云,大拇指从枪套盖子里伸了进去,其余四指,有序地在枪套上点拨划拉,手法类如拨琵琶,“这俗话说得好,大水淹了龙王庙,咱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哈?陈队长,我余某买你个面子,可你觉着,这有些事儿,是不是误会闹得有点大了?” 陈叫山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容似有似无,左牙根咬咬,右牙根咬咬,两边的太阳穴,便此起彼伏…… 陈叫山心说:你余团长以前跑来卢家借粮食,从来是有借无还,肉包子打狗,卢家人谁跟你计较过?你当个白眼狼,倒也罢了,现在跑到卢家大院来人五人六,折片海带你当匕首,你跟谁装呢? 余团长见陈叫山只是淡笑,并不说话,笑容也彻底消失干净,将右手从枪套里取出来,高高举起,不知是要说啥话,还是要发布啥命令…… 正在此时,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锣鼓敲打之声,声音愈来愈近,似是奔着西内院而来…… 第四十六章送匾 灾荒岁月,一粥一饭,尚且不易,人们何有心情敲锣打鼓? 闻听院外锣鼓之声,异常热闹,西内院里的所有人,都纷纷朝院外看去—— 院外来了大约十多个人,打头两人,抬着一面黑底金字大匾,大匾被红绸绕沿,红红喜气,匾上“太平一方”四个魏体大字,愈显苍劲磅礴!其后,跟着一面威风大鼓,两人抬鼓,一人敲鼓!再后,是五、六个人的器乐班子,唢呐、铜锣、丝弦、镲子、铃铛、竹板,个个演奏热烈!最后,是必悦楼的方老板、赵堂主、刘总管,以及几位必悦楼的伙计…… 这阵仗,这气势,这响动,这闹腾,卢府大院的人,闻声而动,纷纷赶来西内院前院场,卢老爷、夫人、二太太、三太太、少爷、骆帮主、魏伙头、谭师爷,也陆续来了…… 那十来个拿枪的保安团兄弟,瞧见这架势,有意识地朝后退了退,似为必悦楼的人让路,手里的枪,也顺顺贴着身子,不像之前那般端在手里了…… “卢老爷,夫人,恭贺恭贺——”方老板大步流星,几步迎上前去,向老爷和夫人拱手道喜。s。好看在线> “方老板……”卢老爷虽是满面带笑,却不知方老板如此闹腾,究竟唱的是哪一出?夫人瞥了一眼大匾,便知事情缘由,冲方老板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陈叫山知道方老板是冲卫队来的,一脸春风,几步迎上,“方老板,你这般客气,实在令我陈叫山无地自容啊!” “哪里哪里,陈队长新官上任,方某理当庆贺,只怪偶染小恙,错过良辰吉日,今日再来补过,陈队长莫要见怪才是……”方老板大声说着话,而后将脑袋朝陈叫山身前一探,低声说,“这是董逸忻董老爷子的书法,内容是我定的,选来选去,还是觉着太平一方好,不俗气,配得上陈队长,哈哈……”陈叫山笑说,“方老板真是太过客气,破费,破费了哈……” 方老板与陈叫山在这边交头接耳,众人皆看得疑惑,陈叫山小小一个卫队队长,手底下区区十个兄弟,上任不过一天工夫,便和乐州城鼎鼎大名的必悦楼方老板,如此熟稔,交头接耳?卢老爷疑惑之间,便转头与夫人小声交流着,夫人满脸带笑,笑中更添几分得意…… 方老板正与陈叫山交头接耳,一瞥,看见了余团长,便一脸惊喜表情,“哎哟,余团长早就到了哈?瞧我这磨磨唧唧的,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惭愧得紧哪……”余团长朝方老板拱手还礼,“方老板好,余某也是刚来……”说着,脸上一阵红白相映,话也塞住,就此缄默了。 “来,上匾——”方老板大手一挥,随同的几位伙计,几步上前,七手八脚抬着大匾,朝西内院大门上方悬挂!“放炮——”方老板手再一挥,赵堂主和刘总管早有准备,从随身带着的木盒里,取出一挂长长大鞭炮,在地下全全摊展,刘总管擦了根洋火,一触,“噼里啪啦“之声,瞬间爆响升空……许多人下意识地捂起了耳朵,那十个拿枪的保安团兄弟,手里有枪,不便捂耳朵,只是一再地朝后退去,惟恐鞭炮飞来,炸伤了自己…… 方老板见大匾已挂好,走到老爷夫人跟前,大着嗓门说,“卢老爷,夫人,卢家大院卧虎藏龙,而今陈队长成立卫队,愈加如虎添翼,似金镶玉,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今日方某略备素餐浊酒,还望老爷夫人赏光必悦楼……”转而,又冲陈叫山拱手以礼,“陈队长,今儿便是再忙,也请挤出时间,到必悦楼喝杯浊酒,赏方某一个薄面……” 陈叫山笑着拱手还礼,见方老板并未有招呼余团长的意思,如此,岂不是尴尬?事已至此,何妨给余团长一个面子,便伸手一拉余团长,又一拉方老板,“方老板,余团长今日一早便来道贺,并提前派人送来了贺礼,我们兄弟三人,今儿可要好好喝上几杯啊……” 余团长听见陈叫山这般说话,知道陈叫山不但给足自己面子,并且暗示答应放人,不由得脸笑如花,一只手搭在陈叫山肩膀上,“好啊,咱兄弟喝个痛痛快快,不醉不归!” 陈叫山随方老板、老爷、夫人,以及余团长等人,朝外走去,卫队兄弟得了暗示,开门放出了关押的五人,五人出来后,走到闫队长面前,朝闫队长弯腰致谢!闫队长方才见这一番闹腾,如今更是一脸羞愧懊悔——这个陈叫山是何等人物?余团长对其客气有加,卢老爷、夫人见其笑逐颜开,鼎鼎大名的必悦楼方老板,又是送匾,又是锣鼓器乐,闹闹腾腾,好不气派!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还冲陈叫山使横,蝌蚪碎崽撵鸭子,当真是不要自己的小命了啊…… 客气话说是“素餐浊酒”,可待众人来到必悦楼一瞧:一张红木大圆桌,上面摆着黄羊背、菜花蛇、麂子腿、娃娃鱼等诸多稀罕菜肴,莫说灾荒之年,便是在丰年,这一桌子菜,也是不常得见的…… 卢老爷、夫人坐于上首,见着这一桌子菜,足见方老板给足了卢家面子,夫人欣慰于自己的眼光,卢老爷欣慰于自己相信了夫人的眼光,愈发对陈叫山高看一眼……方老板频频举杯,与陈叫山碰杯互饮,令一旁的余团长,显得伶仃,尽管佳肴美酒,亦是吃喝得不大自在…… 这时,闫队长来到了包间门口,冲余团长点头笑笑,余团长便朝众人拱手示意,众人也便拱手以示请便…… 余团长随闫队长出了必悦楼,远远站在街角说着话,陈叫山所坐位置,恰巧可以看见他们二人,只见闫队长凑在余团长耳边,低声细语,余团长面色严肃,一直听,并不说话,却越听脸色越难看…… 余团长再次回到包间,夫人半是严肃,半是打趣说,“余团长近来公务繁忙啊,想必颇受上峰赏识!余团长将来发达了,我们在座各位,还需要余团长多多关照呢……”余团长呵呵一笑,“夫人说哪里话?余某混吃一顿饱饭而已。倒是陈队长英武不凡,智谋双全,为卢家之基业,添砖加瓦,定然能助卢家蒸蒸日上,大展宏图啊!” 酒宴结束,陈叫山来到必悦楼外,装作醉醺醺之状,一摇三晃,摆头挥手,高声说话。候在必悦楼外的卫队兄弟,赶紧迎上前来,鹏云和满仓,一左一右,架住了陈叫山,陈叫山摇头晃脑,大声地吼唱着秦腔,走至街角僻静处,陈叫山忽地压低嗓音说,“通知兄弟们,从现在起,好好跟着余团长和闫队长,要死死跟紧,但不能暴露,就算他们到茅房尿尿,你们也得清楚,他们尿出来的,是白尿还是黄尿……” 第四十七章心慌 跟踪这事儿,在陈叫山的经验里,有所谓的“蛇蜕壳”、“狼循道”、“鹰捉兔”等等玄机,其优劣得失,各为不同,宜兼相使用,不可拘泥于一。 父亲在狩猎过程中,曾数次对陈叫山讲述,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其捕捉、狩杀、布阵、逃匿等智谋之巧。 “蛇蜕壳”为反跟踪之法,其优势是,连绵不绝,屡有换新,令跟踪者受其迷惑,断绝前路。而其缺陷是,处理不当,蜕壳不新,被跟踪者识破,便前功尽弃,反受其累。“狼循道”之方式,一路死跟,心无旁骛,但此方式惟狼独有,凭其凶狠无惧,作为保障前提。“鹰捉兔”有其跟踪视野,居高临下,全然掌握,以点控面,极为灵便!但若遇到经验丰富的老兔子,故意留身给鹰捉,而后拖着身子,进入荆棘之林,则应当机立断,进退有度,放弃捕杀,否则,便反被荆棘缠裹翅羽,挣扎不得…… 因而,陈叫山将几种跟踪之法,灵活运用,对卫队兄弟,进行深入浅出的交代讲述——其一,放弃之前的卫队衣裳,换做普通衣服,以防太过扎眼,被人一眼识出。贩夫走卒,灾民地痞,不一而足,多种形态。其二,在保安团所在的北街上,布设多个观察站点,居高临下,深藏不露,一眼便可窥视保安团门口。其三,遇到余团长、闫队长、张铁拳、刘神腿四人时,跟踪之人,要灵活变换,不要一个人一直跟到底,以防被人识破,遭遇反击。其四,如遇特殊情况,或者感觉前路有疑,要当机立断,放弃跟踪,切不可贸然前往,陷入别人布设的圈套之中。其五,卫队十位兄弟,也可联合自己认为可靠的老乡、朋友、亲戚等人,加入跟踪监视阵营,使其布网更密…… 对兄弟们吩咐交代完毕之后,陈叫山自己反倒就成了闲人,显得无所事事,东游西逛,悠哉游哉。 自方老板为卢家卫队赠送“太平一方”大匾,闹腾出锣鼓阵仗之后,整个乐州城的人,便都知道了卢家卫队,更知道了陈叫山陈队长。陈叫山走到街上,时常有不认识的百姓,冲他一点头,一弯腰,道一声,“陈队长好!”——“陈队长早!”——“陈队长,过来坐坐,歇歇脚,喝杯凉茶……” 这天一大早,卫队兄弟都出门了,陈叫山一个人蹲在西内院,手里拿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来拨去,时而凝眉,时而释然,时而叹吁,时而掩首,若有所思…… 禾巧悄然出现在院门口,一道影子,斜展过来,一丝馨香,淡淡传来,陈叫山不用转头,便知是禾巧。 “陈队长,这么一大早,便在看蚂蚁打架么?”禾巧手捂芳唇,笑得刘海颤颤。陈叫山丢掉小木棍,拍拍两手,“禾巧姑娘,啥时练就了一身轻功,来无声,去无影,神龙……喔不,神凤见首不见尾啊……” 两人逗笑几句,禾巧说,“陈队长,今儿我和夫人又去求雨,你愿不愿意去?”陈叫山问,“三合湾龙王庙?”禾巧点头称是,陈叫山便说,“好啊,百闻不如一见,走一趟!” 禾巧叫来四个伙计,抬着两副滑竿,夫人坐了其中一副,另一副要陈叫山来坐,陈叫山不坐,要禾巧坐,禾巧也不坐,便对那两伙计说,“成,那你俩就不去了,姑且先歇着,改天再换你们……“ 两个伙计抬着夫人,在前面大步流星,陈叫山和禾巧一路跟随,过关背台,经烂泥塘,出南门,跨小河桥,滑竿伙计走了大路,禾巧对陈叫山说,“他们步子大,咱们撵不上,不如操一条近道,正好在凌江桥上赶上他们……“ 所谓的近道,原来是一大片芦苇荡。尽管天旱物燥,五谷绝收,但这片芦苇荡,因为依着凌江而生,且野生野长,竟蓬蓬勃勃,细叶冲天,远远望去,随风起伏,阳光之鲜亮,在芦叶上一道道划闪而过,忽明忽暗,似湖水荡漾…… 待走近,发现芦苇高长,冒出人身一大截,陈叫山与禾巧走入其中,竟须仰视叶尖。原本金灿灿的阳光,蓝莹莹的天,走至芦苇荡深处,竟觉光线幽暗,且芦苇之间,又多生杂草,走着走着,禾巧眉头一皱,“糟糕,那条小路,我找不到了……” 陈叫山倒并不惊慌,笑道,“三合湾在凌江以南,我们只须直直向南走,必定能抵达凌江岸边……”说着,手指芦苇对禾巧说,“你看,但凡草木生长,乍看都是一样,其实略有差异,朝南一侧,因为向阳,枝叶便略微繁盛些,缩于其后的,则稍微泛白青嫩些。还有,太阳在东,我们面向太阳,右手为南嘛……我们就从这里直直走,这面就是南面。走——” 因为没有路,只是依凭方向而走,所以芦苇繁茂,几乎密到不可分拨。于是,陈叫山在前,并朝后伸出手,对禾巧说,“来,我拉着你,小心点儿……” 陈叫山的大手,厚茧遍布,指节粗壮,掌纹密密……禾巧的小手,绵若无骨,光似洁玉,嫩若小姜……大手握着小手,禾巧觉着胸膛里颇不消停,像是一只小老鼠,被扣进了木盆里,撞一下,顶一下,突突乱跳,不得其法,毫无去路,又急促不停…… 禾巧的手心出汗了,陈叫山的手心汗更多,汗汗相汇,滑滑溜溜,汗汗相融,几欲滑脱……那是洋胰子搓手的感觉吗?那是皂角洗头发的感觉吗?是孩童时玩泥巴和水的感觉吗? 陈叫山将禾巧的手,愈加握紧了些,走几步,便变换一下握姿,横握,斜握,掌心对掌心相握,十指相扣而握……禾巧一步紧着一步,仿佛担心着小手从大手中,忽然就滑脱出来了,心里只是觉着慌,觉着紧,觉着急,又觉着相握的妥帖,觉着被保护的安逸,被引领的幸福…… 望着陈叫山左手不断分拨芦苇,两脚左右开弓,又踢又踩,大刀阔斧开路的身影,禾巧眼中忽然就幻化出了一道光圈,那光圈中,是她初见陈叫山第一眼时,陈叫山光着上身,那一身硬挺似岩石的腱子肉…… 只顾着望向前处,禾巧未曾顾及脚下,忽然被一个芦苇丛掩盖的树墩子,一磕一绊,“哎呀”一声,一下扑到陈叫山背上,险些摔倒……陈叫山转过来,扶着禾巧双肩,他的鼻口里呼出的热流,几乎将禾巧的刘海吹扬起来……禾巧低下头,忽然咬咬芳唇,脸上露出难受之状…… “怎么了,是不是脚崴了?”陈叫山欲低头查看禾巧的脚,是否被崴伤了,但两人离得有些太近,陈叫山刚略一弯腰,前额便要贴到禾巧的胸脯了…… “没事儿的,走吧……”禾巧皱着眉,却仍笑笑,脸上烫着汗,愈是心慌,愈是脸烫…… 第四十八章跪梯 禾巧将一只胳膊,斜搭在陈叫山肩上,刚走出一步,身子朝下一坠,“哎哟”一声尖呼,陈叫山连忙拦腰将她扶住。踩倒一大片芦苇,让禾巧坐于其上,陈叫山蹲下来,将禾巧的脚,捧在手掌里,观察伤情。 软底粉红色布鞋,鞋口箍白筋,两侧绣有卷纹,似海浪奔涌,流线起伏,一指宽系带,自脚面绕过,带头呈梅花状,被一白色线扣扣住。陈叫山细细端详,欲去解那系带时,禾巧脸一红,“没事儿的……” “我背你走吧——”陈叫山转过身子,背对禾巧,抓过禾巧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再捧着禾巧腰之两侧,朝上一送,站立起来,两臂托着禾巧小腿,一步步朝前,连踩带踏,朝前闯路…… 芦苇逐渐稀疏,杂草逐渐稀疏,杉树和白杨,露出身形,现出全貌。陈叫山背着禾巧,几步踏过,便出了芦苇荡,见一大片沙滩,踩踏其上,绵绵软软,身姿几欲倾斜……陈叫山将禾巧的身子,朝上使劲一送,禾巧的一缕鬓发,便散垂下来,江风吹来,扫到陈叫山耳朵上,若有毛虫轻轻爬过…… 禾巧伏在陈叫山背上,两臂斜搭在陈叫山肩膀上,胸前两颗蟠桃,随陈叫山的步子节奏,一下,又一下,触抵碰压着陈叫山脊背,刚至极致,柔至极致,刚柔相抵,其力无极…… 陈叫山走得额头冒汗,禾巧则心慌面赤…… 前面便是凌江—— 空寥宽阔的江面,在日光下泛着一片白光,白光跳跃,晃得人眼晕,半迷半晕间,白光又细密成万千颗细珠,上下跳窜,竞相发光,点点碎亮,糅合一起,随水波徐徐而颤,似有烟,又无烟,水鸟贴江而翔,羽翅扑扇,珠光掩映……极远江面处,蓝天像一条绸带,拖坠于江面之上,蓝白分明,如此清晰,却又恍惚…… 这便是刘邦倚江筑坛,授印赐剑,拜韩信为大将军,一统天下,创立大汉的凌江!这便是诸葛亮六出岐山,屯兵饮马,休养生息,力图中原的凌江!这便是陆游临江而立,遥望北方,心忧情切,“但悲不见九州同”的凌江!这便是大诗人王维笔下,“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的凌江…… 陈叫山背着禾巧,迎着江风,大步向前,对岸的龙王庙,隐约可见,庙顶似有金光高射,红瓦黑脊,丽日碧空,大江大涌,令人豪情顿起!陈叫山不自禁地,吼出一段曲子——“苍波万顷孤岑矗,是一片水面上天竺。金鳌头满咽三杯,吸尽江山浓绿。蛟龙虑恐下燃犀,风起浪翻如屋。任夕阳归棹纵横,待偿我平生不足……” “哈,你唱的是元人王仲谋的曲子。”禾巧歪着头,笑盈盈地问,“怎么调子这么怪?”陈叫山嘿嘿一笑,“我姑丈教的词,调子早忘了,胡乱吼哩……” 在陈叫山记忆里,当年表哥从北方战场,寄来家书,称一切安好时,姑丈温了一壶好酒,喝得面红耳赤,还硬让陈叫山呡了几小口,以筷敲击酒壶,便唱的这首曲子。当姑姑与表哥相继过世,那年清明,陈叫山陪着姑丈上坟祭奠,回家时,姑丈牵着陈叫山的手,一路慢走,一路低唱的,也是这首曲子…… 陈叫山觉得姑丈好生奇怪,奇怪人的悲喜轮回,同一首曲子,竟可一样表达……而今,陈叫山面对凌江,仿佛受人指使似的,忽然也就唱起了这首曲子,自己也觉得自己奇怪了…… 走到桥头时,两位滑竿伙计,一左一右,坐在桥前的石狮头上,以草帽扇着风。夫人则一脸焦虑,手搭眼上,四下望看,显然,夫人早已到达桥头多时了。 见陈叫山背着禾巧过来,夫人几步上前,先是忧心,继而看出无大碍时,一笑,便说,“鬼妮子,这倒好,有人背着走……”禾巧不好意思了,要下来,陈叫山不让,夫人便建议禾巧去坐滑竿,而禾巧又不愿。 于是,夫人依旧坐滑竿,禾巧依旧被陈叫山背着,踏上木桥,一路向南…… 过木桥,便有一条大路,大路之西,有一小径,弯弯朝下,一直走下去,与大路落差,足有两丈之高。前面一片开阔之地,黄泥与沙粒黏合于地表,天旱地干,便露出龟裂狰狞的地缝,有的地缝之宽,足以卡住陈叫山的双脚,不由得陈叫山小心谨慎,以防扭倒。 朝西南行约百步,却是一高大土包,龙王庙正于其上,一条宽约六尺的石砌阶梯,披挂于土包之上。 这时,禾巧说要下来走,陈叫山不让,禾巧却硬要下来,并悄悄在陈叫山耳边说,“这道石梯,平时可以走着上去,但如果进庙求雨,必须是跪着上去,以示对龙王的虔诚……” 两位伙计缓缓放平滑竿,夫人下来,对两位伙计说,“你们一路辛苦,就不必跪石梯了,在这下边好好歇歇……”说罢,便双膝着地,一下下朝石梯移去,两手撑一下,单膝先上一级,身子朝右倾斜,另一膝盖再随上去……每跪上一级,则双手合十,冲着龙王庙弯腰,磕头……而后,再是两手一撑,单膝跪上,身子倾斜,另膝随之…… 陈叫山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老爷、少爷、三太太,总不大愿意来求雨,而夫人来求雨一回,便病倒的缘由了…… 禾巧被陈叫山放下后,由于脚长时间悬垂,充血过度,甫一着地,就疼得站立不住,陈叫山连忙将她搀住,才不致跌倒! “你坐到滑竿上歇一歇吧,我上去和夫人求雨就成……”陈叫山扶着禾巧,见她站都站不稳,如何再能跪上石梯?禾巧却笑着摇摇头,“没事儿,你扶我过去……” 禾巧跪在石阶上,两手一撑,单膝朝上移动时,一下折了脚踝,疼得倒吸凉气,但她皱眉咬牙,硬是移上去了……陈叫山跪在禾巧身后,看着她那般疼痛,却那般决绝,敬佩,怜惜,忧心,焦虑,齐齐在眼中闪过…… 夫人站在石梯顶上,看着禾巧这般痛苦,又这般坚持,想下来扶其一把,但她若是下来,再上时,又须跪梯而上,夫人犹豫着,一脸焦虑,“禾巧,你别上来了,你就坐在石梯上吧!腿脚跪坏了,我可心疼哩……” “夫人,没事儿……”禾巧抬手擦擦汗,紧咬芳唇,竟挤出一丝笑,“不能因为我,让求雨半途而废,前功尽弃……现在,龙王就在庙里看着我哩,我不能停,不能歇,我担不起求雨不成的罪孽啊……” 守庙的两位老婆婆走了过来,站在石梯上,看着禾巧拼尽全力,跪梯而上,也不禁心疼,“姑娘,龙王眼睛亮着哩,谁心诚,谁心不诚,龙王都看在眼里的。天不下雨,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啊,别伤了身子……“ 禾巧两手一撑,手腕一软,肘部一颤,猛地朝下一趴,头便朝石梯沿沿上撞去……陈叫山急了,双掌一按,腾身而起,右臂迅速斜伸去,垫在了禾巧额前…… 第四十九章龙王 禾巧跪着上到最高一级石阶时,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陈叫山紧随而至,问她脚怎么样,疼不疼……禾巧匀了匀呼吸,只是笑,并不答话……陈叫山也便笑了,两人相对而笑,有些傻气,有些孩子气,头顶上方的那朵白云,仿佛也随着笑声在旋转…… 龙王庙建在土包正中,说是庙,其实仅有两间房,一间龙王殿,一间供守庙人居住的小屋。青砖垒墙,一青到顶,檐角弯卷冲天,檐下一并排青苍木板,皆绘龙纹、云纹,龙甲有金、红、白、紫、青诸色,皆扑飞在天,穿云破舞,气象万千!屋脊连缀着的龙身,有汉代风韵,极简约,亦抽象,而不失龙之精神! 庙门朝北,正对凌江,门板朱红之色,门沿嵌有金线,迎接阳光,金光四射!庙门正前方,是一巨大石窝,天然形成,无人工雕刻之痕迹,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日,由何人搬来此处。窝口光滑无比,四周一圈,则是细细密密的凹凸小点。石窝之中,供人堆放供品,窝口之光滑,与周身之凹凸之糙,形成反差,愈显造化之鬼斧神工。 庙之以西,矗立着一座石塔,约有丈许高,自塔基至踏尖,竟是一浑全石头雕刻而成,未有叠砌之痕,粘合之印,令人惊叹之余,更多几分敬畏!石塔共有九层,自下而上,逐层缩小,层层之间,镌刻莲朵图形,围绕塔身,一圈紧凑。石塔最高处,类如一灯盏,一颗石珠,正居其中,意为“龙珠”。整座石塔,倚庙而立,伏镇滚滚凌江,正所谓——“宝塔镇河妖”! 入得庙门,抬眼便见龙王铜像,正居供台之上,龙首人形,头戴冠帽,腰系纹带,衣饰层叠,金光熠熠。供台上香炉、烛台、灰盒、裱匣,供奁皆于其上,摆放有序。左右各列一高台,四条盘龙,分卧两侧,意即“东西南北”四海之龙。四条盘龙,全为铜铸,皆有千斤之重,然而龙身细部,无不呈示而出,虾眼、鹿角、牛嘴、犬鼻、鲶须、狮鬃、蛇尾、鲤鳞、鹰爪,铸造之工艺,细腻精湛,令人叹为观止…… 两位守庙的老婆婆,送来香烛,夫人、禾巧、陈叫山跪身于蒲团之上,夫人执香蜡,高高举过头顶,双眼微闭,一脸虔诚……而后,香蜡各归其位,烛火摇摆,香烟袅袅,三人皆双手合十,静念祷告……两位老婆婆,跪在两侧,在地上翻开《祈雨真经》,一人手摇小铜铃,一人遍数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据三合湾茶铺里,那些最老最老的老茶客讲,相传盘古开天之后,乐州之南,便已呈现深沟巨壑。s。好看在线>沟壑之中,云雾腾腾,时有各种灵异之兽,在沟壑中啸叫奔驰,沟壑上空,亦有九头怪鸟、鬼脸人身大鹏,时时穿梭飞翔,日日不止……异兽与怪鸟之啸叫,声浪起伏,召唤更多的异兽与怪鸟,加入其间,于是,撕咬争斗,纷乱不止!异兽与怪鸟,死伤之后,皆流溅黑色血浆,洒落沟壑两岸,土地遂也成黑色,焦枯干涸,寸草不生,万物凋敝…… 玉皇大帝于天庭,但见黑雾腾腾直上,腥膻之息,直窜瑶池,便派天兵天将下界查看,数万天兵天将,查明缘由后,得玉帝旨意,便于云端施射金箭,异兽怪鸟,纷纷中箭逃窜……然而,数天之后,成倍的异兽怪鸟,却又聚集于沟壑四遭,如此反复,令天兵天将疲于应对…… 太上老君遂向玉帝建言,称天河之水,源源不绝,滔滔奔涌,倘以天河之水,冲天浇下,灌入沟壑之中,水漫其间,令异兽再无藏身之所,巨浪冲天,怪鸟亦无盘旋之空……如此,沟壑之危,便可得解! 玉帝采纳太上老君所言,遂命太上老君负责此事。 太上老君得了旨意,从天河之中,舀出九九八十一鼎水,将九九八十一个巨鼎,一字横排于南天门前。而后,拂尘一挥,便有无数小星,飞入巨鼎之中,星光跳跃,水浪起伏,似煮沸一般,水泡鼓凸,白烟腾腾。从瑶池中,得一锦鲤,取锦鲤之金鳞,分洒八十一鼎中,鳞甲片片闪光,与星光交相辉映,直将南天门之梁柱,映照得一片灿然。最后,太上老君念起《五行永水诀》、《地灵符》、《启生齑志》、《浑天合应歌》,念毕,掌合二指,猛然喝喊一声,“倾——”,一道七色彩虹,转瞬出现,彩虹若大弓,弓背横架于九九八十一巨鼎之上,一弹,一压,一挑,一推,巨鼎瞬间倾斜,鼎中之水,从南天门奔涌而出,飞流直下三千尺,灌入沟壑,冲荡起黄烟阵阵,扑飞九天十万丈…… 沟壑之中的异兽怪鸟,闻听天上传来巨响,见七色彩虹之间,忽地白浪咆哮,直贯天地,便是倾天暴雨,亦没有这般肆虐……异兽怪鸟,纷纷逃窜,有逃之不及者,被水浪打翻,卷入滚滚洪流,再无影迹…… 顷刻后,一条大江,横贯东西,滚滚东流,浪涛起伏,玉珠跳溅,其势不可阻挡…… 然而,诸多异兽伏在江边,望着滔滔江水,并不甘心离去,齐齐啸叫而起,遂用利爪刨地,以头拱土,以嘴咬江堤,欲将江中之水,放引至别处!而诸多怪鸟,则纷纷銜来巨石,投于江水之中,欲将江水漫溢越堤…… 地下一番掏挖充填,天上的九九八十一鼎,亦随之突突抖动,震得南天门几欲炸裂,天界诸神,无不惶恐失措…… 情势危急之时,托塔天王上奏玉帝,领了谕旨,便从掌中托塔上,取下一角塔檐,大喝一声,奋力掷去……“咚”地一声巨响,江边矗立起一座宝塔,塔尖之上,闪耀紫光,塔基之围,则喷涌紫气,紫气腾腾,飓风阵阵,天地纷乱,江水咆哮…… 一阵纷乱之后,天地归于平静……趴于江边的各类异兽,已化作大大小小,方方圆圆,光糙不一,颜色各异,形态万千的石头,遍列江岸。而起先在空中飞翔的怪鸟,则断了利爪尖喙,折了翅膀尾翼,羽毛零落,飘然而飞,化作两岸的葱茏草木…… 起先两岸焦枯干涸,颜色呈黑的土地,逐渐显露出黄褐之原色,鹅黄色草芽,齐齐从土缝间,探头探脑,速速生长,节节拔高…… 数年之后,一个夏天,龙子狻猊、赑屃、狴犴、蚣蝮、螭吻五人,听闻凌江上游风光奇秀,物类奇繁,在酒醉之后,竟化身水兽,逆江而游,来一探究竟……岂料,这年凌江枯水,待他们酒醒之时,竟被困于岸边一泥潭之中,泥浆粘稠,日光暴烈,竟被黏粘缚身,动弹不得!仓惶之际,赑屃和狴犴,念动《畅海经诀》,以求龙王救之……龙王其时正在水晶宫内小憩,闻听水泡传递而来的诀音,猛然苏醒,大惊,跃身出海,腾云驾雾,来到泥潭之上……龙头拧转,唤来雨云,龙尾摆动,摇出清风,龙甲闪耀,电光射迸,龙爪钩合,雷声隆隆,龙须抖颤,大雨倾盆……只消片刻间,天地之间,雨水淋漓,凌江浪涌,波涛连绵,泥潭中的五子,由此脱身…… 又是数年之后,当初困身龙子的泥潭,被凌江两岸之百姓,称其为“水兽坑”。而水兽坑下游十里处,兀自隆起一个高大土包,无人识得其来由,议论纷纷,有说那是龙王憎恨泥潭,将其潭中泥浆,以龙尾甩溅出来,积聚而成的土包;也有说,那是龙王在天空施法运雨之时,风尘吸张,卷八方来土,而凝结成的土包……于是,人们便在土包之上,建起龙王庙,焚香祷告,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龙王庙自建成之后,一直香火不断,代代相延至今。令人称奇的是,多年来,凌江屡有洪水泛滥,但无论洪水如何肆虐,将房舍田地淹没,但那高大土包,土包之上的龙王庙,高高耸立,洪水只到土包之下,再无上涨,盘旋几圈,便又流去,始终未被淹没过……由此,民间方才有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岂不是)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的说法…… 唐显庆二年,乐州大旱,流民齐聚龙王庙下,数百人双膝碾地,祷告求雨,是年六月,天降甘霖…… 北宋至和元年,乐州大旱,灾民焚香于龙王庙,后又编织柳龙起舞,其后,旱情缓解…… 明隆庆四年,百姓集资重修龙王庙,是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祥瑞吉昌…… 清道光二十一年,乐州大旱,龙王庙下,灾民数千,头插柳枝,腰系红布,手中执香,祷告求雨……后,有老辈人建议,令年轻后生,编织柳龙起舞,历时十日,但仍未奏效……再后,有洞阳宫道人建言,令民众派出代表,步行前往北山滴水岩白龙洞,取洞深之泉水,是为“取湫”,以罐装回,供奉于龙王殿前,其间,全城禁止宰杀、饮酒……民众遂取湫归来,将湫供于龙王庙。城北一罗姓人家,对供湫之忌讳,充耳不闻,私自杀鸡,被邻居发现,遭众人唾弃,并受鞭刑……其后九日,乌云压城,狂风大作,雷声震天,大雨滂沱…… 夫人、禾巧、陈叫山跪于蒲团之上,一直待到两位守庙老婆婆将《祈雨真经》念诵完毕,方才起身落座。听罢两位守庙老婆婆讲述的求雨往事,陈叫山感慨万端,眉角积聚唏嘘,深吸一气,缓缓吐出…… 忽然,听得庙外有人高喊——“下雨了,下雨了……” 陈叫山惊喜万分,欲起身离座,一探究竟……却见夫人和禾巧,并无欣喜之状,两位守庙老婆婆,亦是正襟危坐…… 数天求雨不得雨,而今下雨却何故? 陈叫山不禁心生疑惑…… 第五十章异类 禾巧看见陈叫山的惊喜表情,抿嘴一笑,“你以为真下雨了?那是有人在舞柳龙,喊号子呢……”陈叫山走到庙门口,向外一看,果然,丽日蓝天,白云依旧,大地一片焦枯,凌江默默而流,一切如常…… 出庙门,转过石塔,见土包西面的空地上,果真有十一个人,手举柳龙,在黄土尘烟中,翻转跳跃,腾挪闪移…… 柳龙是用干柳枝编织而成,共分为五节,每节有两人操控,前面有一人,手举着一根木棒,木棒顶端套有一颗龙珠。除龙头、龙尾之外,其余三节皆只是一个圆筒状,只是围度逐节减细而已。龙之角,为两根树杈,龙之眼,为两个树疤,再以朱砂点之,龙之须,是两节细树根,龙之口,是两片木瓢,雕刻而成,而龙之尾,则是一把扫帚而已……虽工艺简单,但诸多意象,凑集一起,亦能显出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的龙之气魄来! 执龙珠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操控龙身的,则是十位年轻后生。老者将龙珠高举,龙头便高高昂起,龙珠下移,龙头则下潜而去,龙珠左转,龙身随之左转,龙珠右转,龙身亦右转,龙珠快,龙身快,龙珠慢,龙身慢……配合默契,操控熟练! 老者光着上身,精瘦黝黑,随着龙珠的移来动去,两个肩胛骨,似两把木铲子,戳来铲去,而一根根肋骨,凹下凸起,反射着阳光,可用“皮包骨头”来形容。老者神情自若,面带微笑,每喊叫一声,扯得耳朵后面的长筋连起,太阳穴似有蚯蚓拱土……十位年轻后生,一律光着脚板,光头,光身子,灰布大裆短裤,裤腰外翻,腰系红带,个个健壮精干,肌肉突起,汗珠跳溅!随着龙珠之引领,他们前扑后窜,左摇右摆,光脚板踩在大地上,震得大地咚咚响,尘土飞扬,阳光鲜亮…… 老者将龙珠高高一擎,高喊着——“下雨了,下雨了……” 十位后生,便齐齐回应——“云的涎水淌下了……” “打雷了,打雷了……”——“天的铜锤敲响了……” “闪电了,闪电了……”——“电母娘娘眨眼了……” “起风了,起风了……”——“风的口袋解开了……” “发苗了,发苗了……”——“白面馍馍蒸熟了……” “涨潮了,涨潮了……”——“江里鲤鱼养肥了……” 两位守庙的老婆婆,也走出了出来,站在陈叫山身旁,看着舞柳龙,深深叹气,其中一位老婆婆说,这些人都是三合湾的庄户人家,自发组织起来的,每天午时开始起舞,已经连舞了十天!起初,由各家各户,凑了点吧点吃食,以供舞龙者,后来,无以为继,只得每日进城去吃粥了……夫人闻听后,交代伙房,给他们加了些花馍…… 陈叫山抬头望天,天空高远深邃,幽蓝无比,阳光刺来,七彩熠熠,不禁长叹一声,心说——老天爷,你怎就如此不开眼啊? 返回时,夫人依旧坐着滑竿前行,陈叫山背着禾巧在后面跟着。 行至木桥中段,陈叫山蹲下身子,捡起一块小石头,朝凌江里抛去,才溅起不过尺把高的水花,天旱年馑,看来凌江枯水亦十分严重,几乎是水不没膝…… 这便是卢家大船帮,浩浩荡荡,挂帆远航的凌江吗? 这还是那条承载百艘大船,东去西来,往返售贩数十类货物的凌江吗? 陈叫山背着禾巧,长叹着,胸口起伏,禾巧在他背上,感受到这种起伏,便说,“怎么,有什么心事吗?” 陈叫山笑笑,将禾巧朝上送上一送,遂同禾巧边走边聊了起来…… 禾巧说起了船帮的诸多往事,比如,骆帮主如何武功高强,凭一根竹竿,便可激战数十人的江匪;副帮主侯今春,如何箭法了得,据说拉弓搭箭的速度,方圆百十里,无人能及;又说凌江之上,有一十八个险滩,滩滩都是鬼门关,一代代的船帮兄弟,不知有多少人葬身凌江之中…… 接着,又聊起了卢家院内诸多人物,比如二太太如何贤惠通达,三太太的戏唱得比角儿都好,少奶奶唐慧卿女红极好,绣啥像啥,账房杨翰杰闭着眼睛打算盘,魏伙头能一人同时炒十大锅菜,每锅菜炒出来,火候、味道,皆是一样,毛蛋的刀工如何如何好,能用豆腐雕罗汉,杏儿如何如何聪明,伶牙俐齿…… 聊着聊着,陈叫山忽然想起二小姐卢芸香,便问,“二小姐她……” 禾巧停顿了一下,鼻孔里长长吁气,方说,“二小姐,算是卢家大院的一个异类……” 夫人生下少爷那年冬天,老爷受不得少爷每夜啼哭尿床,便另住一院。有一夜醉酒后,竟与一位跑堂丫鬟,稀里糊涂发生了关系……那时,老太太尚健在,那位丫鬟发觉自己怀孕后,主动跑去告诉老太太,说她怀上了老爷的骨血……其时,老太太觉得夫人太过能干,女强男弱,压了老爷一头,便不大喜欢夫人和少爷。听了跑堂丫鬟的话,老太太极为矛盾——若是为老爷纳妾,便是坏了卢家门风;若是任之不管,可毕竟她腹中有老爷骨血……思谋再三,便令跑堂丫鬟好好静养怀胎,好吃好喝地供着,却决口不提纳妾一事!待二小姐长到三个月,那跑堂丫鬟竟大闹卢家,抓破老爷的脸,打翻老太太的香炉,在夫人的被褥底下,悄悄藏了巫蛊小人,在少爷的粥中,投放毒药,毒死了少爷的奶娘…… 老爷本来内心有愧,有意娶那丫鬟为妾,夫人也点头同意了,但经这一闹腾,所有人都视丫鬟为恶人……二小姐一岁半时,丫鬟竟与船帮的一位脚夫通奸,被人撞见……于是,丫鬟无颜苟活于世,悄悄投井自绝!那位船帮的脚夫,也被船帮老帮主绑起来抽打,羞愤之下,投身凌江,葬身鱼腹……老太太为此大病一场,一命永休…… 二小姐长大成人,出落得花容月貌,但性情怪异,常常无端发脾气。夫人怜爱二小姐,视为己出,四处为其寻婆家,但皆无着落,一般人家觉着高攀不上,富裕人家又嫌其性情不好,逐渐成了老姑娘…… 三年前的一天夜里,二小姐起来小解,茅房本在近处,她却鬼使神差地绕道远处,据说经过那口她生母投身而亡的废井时,听闻了什么异响,便由此变得愈加性情怪异,除了伺候她的吴妈,无人再愿意接近于她……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南门之外。禾巧说,“好了,我下来走吧……”陈叫山怜其脚伤,便劝她不要下来,禾巧却说被人看见,羞脸哩…… 二人正争执着,僵持不下时,却见满仓从城门洞子里跑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队……队长……你……你你……可……可算……回来了……” 第五十一章分工 陈叫山知道,满仓说话费劲,听他说话更费劲,便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回去找一辆板车来,将禾巧拉回去…… 刚回到西内院,鹏飞便过来说,“鹏天和七庆被保安团的人抓走了……余团长说,要你亲自你去接人哩!” 陈叫山眉头略略一皱:鹏天好勇斗狠,七庆毛里毛躁,他们与保安团的人发生冲突,被人家抓走,虽是意料之外,但也属情理之中。不过,以卢家的势力,余团长一时半会儿,也不敢把他们怎样…… 想到此,陈叫山便将其余兄弟都召集回来,先听听他们近日跟踪的情况。 鹏飞和鹏云一组,起初是潜藏在小东门的城门楼子上,观察从小东门里进进出出的可疑人群,但没有发现什么端倪……后来,又接替大头和二虎,在必悦楼后院的房脊上,观察张铁拳手下几位兄弟的动向,发现他们贼眉鼠眼,在街上瞎转悠,但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满仓和三旺一组,一直留在保安团门口附近的恒润茶楼,时时留意着保安团进进出出的人,满仓说,恒润茶楼的老板,是他的扯皮亲戚,关系还行,属于靠得住的人…… 大头和二虎一组,起先一直跟着刘神腿的人,后来,可能跟得太紧,引起了对方的警觉,便又到必悦楼后院房脊上埋伏,再后来,依照陈叫山“蛇蜕壳,常换新“的思路,便和鹏飞、鹏云调换了一下,由鹏飞、鹏云来必悦楼后院房脊上,而他们则去了小东门的城门楼子…… 面瓜和黑蛋一组,面瓜说,他们最开始,是按部就班地跟踪闫队长,但跟来跟去,实在觉得没啥跟头。灵机一动,认为:既然城中老是有年轻女子失踪,为何不在一些有年轻女子的流民住处周围,设伏观察呢?转战了几处,通过观察,发现——但凡有年轻女子的流民住处,保安团的人还真是爱在附近巡逻…… 说到此,黑蛋嘿嘿一笑,说有个保安团的瘦子,眼见一位刚进城的年轻女子水灵,假借着巡逻之名,到人家的窝棚里搜查东西,趁机对女子动手动脚,黑蛋藏在远处的一棵树上,拉起弹弓,一颗石子射在瘦子的屁股上,那家伙当场就吓蒙了,却又找不到是哪里射来的石子,骂骂咧咧走了…… 陈叫山默默点头,若有所思,听完汇报,长出一口气,弹弹袖子,便起身要去保安团接人,兄弟们要跟着一起去,陈叫山一笑,“又不打架,去那么多人干吗?” 保安团位于北城的小西关,跟县府连缀成一片,一截明朝的城墙遗址,矗立在保安团大门一侧,孤零零的一个黄土包,衰草生于其上,但据说此处风水好,所以便选址于此了…… 陈叫山来到保安团门口时,守门的两位兄弟立刻立正,喊了声,“陈队长好!”陈叫山冲他们左右一笑,大步走了进去。 “哎呀,陈队长,请坐请坐……快,给陈队长上茶……”余团长今儿穿一身便装,一见到陈叫山,拱手相迎,一脸带笑,客气得令陈叫山感觉有些别扭。 陈叫山坐定后,还未开口,余团长便说,“陈队长,咱是好兄弟,咱手下的兄弟,也都是好兄弟,对不?”陈叫山端着茶碗,悠悠地吹着浮茶,笑着点点头,并不接话。“可是……”余团长眉头一皱,话锋一转,“舌头和牙那么好,也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的时候,对不?误会……都是误会……咱都是保一方太平,为老百姓谋平安的,有些事儿,咱说开了,也就没啥了……” 陈叫山听余团长说话有点绕,有点云山雾罩的意思,便将茶碗一放,笑着说,“余团长,你不都说过了嘛,咱是好兄弟,既然是好兄弟,有话你直说便是……” 余团长面露难色,低头抠着指甲盖,轻轻叹气,“陈队长,你看这样成不成——咱以小东门、校场坝、新街口、必悦楼,画一条线,将乐州城一分为二,你们负责南边,我们负责北边……” “余团长这是搞楚河汉界啊,哈哈哈……”陈叫山大笑着说,“我陈叫山既没有刘邦的文韬武略,也没有霸王的盖世武功,楚河汉界,我可受用不起啊……再说,若是我城南出了事儿,又是因城北的人引起的,或者,你城北出了事儿,却是我城南的人引起的……余团长,你说这事儿难办不难办?弄到最后,还不是要跨界嘛!既然都是好兄弟,理应通力合作,精诚团结,才不负百姓对我们的信任……余团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余团长干笑几声,脸色有些难看,略一沉吟,遂即哈哈大笑起来,“陈队长说得有道理啊,余某考虑问题,不够周全,还得向陈队长多多学习才成啊……陈队长,要么这样,你看行不行——你们卫队负责白天安保护卫,我们保安团呢,则负责晚上的巡游护卫……如此一来,你我手下兄弟,也不用那么辛苦,黑明白夜都要操心受累了……” 陈叫山抓过茶碗,喝了一口,慢悠悠地用茶盖,刮动着茶碗沿沿,“余团长为手下兄弟着想,关爱部下,礼贤下士,我陈叫山得向你余团长好好学习哩!至于分工这事儿……容我回去和老爷夫人商量商量,你看如何?毕竟我初来乍到的,寸功未立,弄不好,卢家人还以为我陈叫山偷奸耍滑,白白混吃卢家的粮食呢……” 余团长仍旧笑着,但笑容僵在脸上,想收不好收,想笑却又再笑不大,“陈队长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卢家有陈队长这般英才,实乃如虎添翼哪!好,那余某就静候陈队长佳音……” 陈叫山将鹏天和七庆领出来后,又同余团长寒暄一番,方才大步朝外走去。 走过明城墙遗址了,七庆才凑到陈叫山耳朵边,悄悄说,“队长,以我估计,那些失踪的女子,十有八九,都被保安团的人弄到窑子里去了……” 第五十二章思谋 陈叫山听闻七庆的话,倒并不惊奇……事情的缘由发展,在他脑海中,早已有了大致轮廓…… 大量灾民,涌入乐州,露宿街头,其中许多年轻女子,必会引起一些歹人的留意。于是,便有人想趁着年馑之时,捞一笔横财…… 张铁拳、刘神腿之流,与一般灾民本就不一样,他们有武功,有自己的小团体。他们不愿如一般灾民那样,每日只为吃粥果腹,他们有野心,有妄想,即便是吃一顿稠粥,也会因此而抢占地盘,大打出手!让他们每日在乐州“无所事事”,仿佛是将他们的能力与野心,白白浪费掉似的…… 自从在石牌楼前,被陈叫山教训之后,张铁拳和刘神腿,原本的敌对两方,因为有了共同的仇人,反倒因此结为盟友。他们两方联合,先是找小山王高雄彪铳火,试图通过高雄彪之手,来给陈叫山以打击……势力变大之后,他们愈发蠢蠢欲动起来,满城游走,探寻出路,想因此能吃到一碗巧饭…… 灾荒之年,饿殍遍地,粮食紧缺,谈何发财?唯一可供挖掘的有利资源,便是那些进城灾民中的年轻女子。于是,一些青楼中人,看清了这一点,便同保安团商量,试图通过保安团,来将这些有利资源,进行归拢、整合……保安团自己,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若有外财可发,岂能不心动? 至此,张、刘一伙人,便投奔至余团长麾下,而保安团又同青楼建立起合作关系……所有这一切,像汩汩而流的泉水,起初各为一股,流着流着,便汇聚于一道,渐而水波汹涌,其势不可阻挡…… 于是,每天白天,张、刘一伙人,依旧如普通灾民一样,在城中活动,趁机进行“踩点”。到了深夜时分,他们便悄悄出动,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甚至使用江湖上的秘制药粉,瞬间便可使人晕眩…… 陈叫山边走边思索,将胳膊搭在七庆和鹏天的肩膀上,一左一右,转头问七庆,“你们是怎么发现,那些女子有可能被弄进了窑子呢?”七庆被这一问,仿佛得了莫大的鼓励,胸膛挺了起来,头高高昂起,“昨个晌午,我跟鹏天跟踪一个保安团的人,对了,就是方老板来给咱送匾那天早上,趴在窗户上,吼叫得最欢实的那个人……我跟鹏天,一人跟一阵,那人始终没有发现我们。跟着跟着,就跟到了北城巷,那人进了春云苑……当时还以为,他是进去玩窑姐呢,可眨巴眼工夫,这小子又出来了……傍晚时候,我们又跟上了那个被鹏天打伤的家伙,结果,这小子也到了北城巷,进了萃栖楼,也是眨巴眼工夫就出来了……队长,现在这不是秃子脑壳上的虱子,明摆的事儿了么……” 鹏天见七庆一脸得意样儿,不屑地说,“你穷乐呵个啥?队长给咱教了蛇蜕壳、狼循道、鹰捉兔,你他娘的是过耳不过心,今儿早上,要不是你傻跟死跟,保安团的人就不会发现咱们,咱也犯不着跟他们打架了……” 七庆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停下脚步,“我过耳不过心?我看你才是猪脑子呢,跟踪就跟踪嘛,你瞧你走路那架势,螃蟹似的,牛得二五八万一条龙,人家能看不出来吗?” 陈叫山劝开两人,见前面快到铁匠铺了,便说,“走,要干仗咱到铁匠铺去干,那儿铁家伙多,称手,别站街上嚷嚷……” 王铁汉、郑半仙、吴氏都在铁匠铺,一见到陈叫山,吴氏便给陈叫山端茶水,拿毛巾擦汗,一边忙乎,一边心疼地说,“叫山,瞧你这才忙了几天,人就瘦了不少,可得注意哩,千好万好,啥都没有身子好重要……”陈叫山将擦汗毛巾,还于吴氏,笑笑说,“婶,你这话跟我娘最像哩,我娘也最爱说,千好万好,啥都抵不住身子好……” 鹏天从墙上取下一圈铁链子,在手里捋来捋去,捋得叮呤作响,王铁汉便打趣说,“鹏天,咋地,想回来跟叔打铁了?”陈叫山也趁势打趣,对七庆说,“天在挑家伙哩,你也挑一个?他挑铁链子,你就挑把镰刀……”七庆笑了笑,坐在那里,只是揉自己的耳朵,并不答话。鹏天却说,“队长,你也太小瞧我了,对付七庆,我用得着拿家伙吗?一只手就把他办制了……” 郑半仙听着这些话,有点迷糊,便问是啥事儿,咋又是干仗,又是挑家伙的……陈叫山便将七庆和鹏天跟踪的事儿,大致说了说,众人听毕,皆是长吁一气,陷入了一阵沉默…… “我倒想到了个法子……”吴氏忽然说,“那些个挨千刀的,不是老打女女们的主意吗,干脆把城里的年轻女女都集中起来……比方说,让她们到卢家做点缝缝补补、浆浆洗洗的事儿,晚上统一住在卢家大院。保安团那些人,不就没办法了么……” 陈叫山略一思索,说,“婶,这法子倒是不错,但实施起来有困难……其一,灾民千人千性子,有人认为这是好事儿,有人则会认为,卢家这么做,是嫌弃他们白吃了稠粥,要给卢家做活顶饭食钱哩,情绪上肯定就抵触!其二,乐州城的灾民,每天进进出出,有走的,便有来的,更迭很频繁,起初那些女子进了卢家,可新来的女子呢,初来乍到,啥都不清楚,也让她们进卢家,她们敢进吗?其三,灾民中某些人,兴许还愿意将女子送到窑子里去呢,一来摔了包袱,减轻了负担,二来可换些钱。你不这样做,事情还不明了,你一做,事情明了了,相当于就把这一类人点醒了……到时候,他们反倒会主动把这些女子,朝火坑里推啊……” 吴氏低头想了想,连连摇头叹息,“唉,人活得咋都这不易啊……” 郑半仙一直凝眉思索,忽然说,“要不这样……每天放粥的时候,让卢家人给灾民提个醒,就说……就说城里不太平,让大家睡觉的时候,多留点心,别睡太死……” 陈叫山咬着嘴唇,略略点头,“这法子……倒可行!不过,只怕效果不大理想……” 鹏天站起身来,将一把大砍刀,端在手中,“要我说,咱直接冲到窑子里,把那些女子给抢出来,谁敢拦挡,一刀砍了个狗日的!” 王铁汉笑着站起来,摸摸鹏天的后脑勺,“你娃,咋不向你二哥多学学,啥事儿多动动脑子……萃栖楼和春云苑,那都是些啥人,啥关系,你娃晓得不?就凭你手里拿个铁片片,人家怕你?” 陈叫山看着鹏天手里的砍刀,在阳光下闪耀着的一道寒光,长叹一声,说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既然不能硬来,咱就先给他来个敲山震虎!” 第五十三章误会 陈叫山回到西内院,对卫队兄弟说,“兄弟们,谁跟我去逛一逛窑子?” 众兄弟皆是一愣,不明白陈叫山这是唱的哪一出……惟有七庆和鹏天,心里明得跟镜儿似的,七庆笑道,“队长,我跟你去……”满仓一听这话,嘴巴张得老圆,“七……七庆……你……你你干啥?” “咳——”陈叫山笑着拍拍脑门,“话没说清楚,吓着兄弟们了……”说着,陈叫山便将自己“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想法,与兄弟们说了说…… 听完陈叫山的想法,大头不无担忧地说,“队长,我听说,萃栖楼可是孙县长的小舅子开的,春云苑的老板,好像在省城也有啥亲戚哩,咱都不好惹啊……”二虎便附和,“是呀,去年有伙北边来的毛皮贩子,不知咋弄的,跟春云苑的人吵起来了,结果咋样,被人家打得满嘴吐血,被人枪架脑袋上出的春云苑……” “嘿,你俩是不是常去逛萃栖楼和春云苑?知道得赁清楚哈……”陈叫山拍拍两人的膝盖,笑道,“咱去,就是逛窑子的人,他们打开门来做买卖,岂能不欢迎?” “队长,还真去啊?万一被缠住了……”三旺不无担忧地说。面瓜一听,顿时笑了,“我说三旺,瞧不出你这闷葫芦,也逛过窑子?咱队长是啥人,必悦楼那头蛮牛,都不能咋地,几个娘们儿,就把咱队长缠住了?”黑蛋顿时也插话,“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众人皆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声渐落,鹏云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说,“可咱要是去逛了窑子,就等于是打草惊蛇了,余团长那伙人,本就忌惮我们,这一闹腾,岂不是更提防我们,我们以后岂不是更不好对付他们了?” 鹏飞便也赞同说,“是啊,以前咱都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可咱一去窑子,咱就在明处了,以后跟踪也不好弄了……” “暗个屁……”七庆不屑地说,“余团长兴许早就知道咱们跟踪了,没明说而已,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不然,今儿早上,我跟天为啥跟他们干仗……” “哎呀,这也不行,那也不妥……”鹏天有些激动了,“要我说,跟夫人申请一下,给咱一人发一把枪,把那啥狗屁萃栖楼,啥烂怂春云苑,直接给包了饺子,老虎不发威,他娘的还以为我们卢家卫队是只病猫呢……” 众人纷纷看着鹏天,一脸鄙夷神色,鹏天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还以为自己衣服上爬了虱子呢! 陈叫山捂嘴咳嗽一声,忍住没笑,扯扯鹏天的衣角,示意他坐下,“你们啊,都没把《三国演义》读好,啥乌巢劫粮啊,蒋干盗书啊,周瑜打黄盖啊,还有啥吕子明白衣渡江啊,曹孟德涂改书信啊,司马懿诈病赚曹爽啊……这里头的道道,曲里拐弯,深沉得很哩!” 黑蛋走过来,蹲在陈叫山身前,挠挠后脑,笑嘻嘻地说,“队长,你给我们讲讲嘛,我又不识字,书认得我,我不认得书……小时候听我们村的聋老汉,在村口老碾盘上讲三国,聋老汉门牙掉了好几颗,说话不关风,兮兮兮的,我都听不清楚他说啥哩……” 三旺将凳子朝陈叫山跟前凑了凑,“队长,你给我们说说,我也爱三国哩……以前我拿木耳架上的棒棒,削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我爹扯着我耳朵骂我,说我糟践东西哩……” 陈叫山看了看日头,觉着时间尚早,逛窑子须天黑透以后才好去。于是,便“咯咯”两声,清了清嗓子,咽下一口唾沫,将袖子一抖,右腿架到左腿上,刚要开口,一琢磨:这儿不正坐着一位熟读三国,嘴巴比自己能说的人吗,何必自己浪费唾沫呢?更何况,自己未必比人家说得好哩……于是,朝面瓜一眨眼,“瓜,你给兄弟们说道说道……说三国,聊水浒,杨家将,岳飞传,薛刚反唐,荡寇志,这都是你的拿手菜啊……来一段!” 面瓜摆摆手,“队长,我哪比你说得好呀?还是你来吧……” “嘿,给你三炷香,你还不想坐供台啊……”陈叫山笑着,一声大吼,“兄弟们,一起上,把瓜的裤子给我扒了,光屁股拉出去游街……我看你讲不讲……”黑蛋和三旺等得心切,率先扑了上去,黑蛋去抱面瓜的胳膊,三旺便去解面瓜的裤腰带……面瓜急得直跳,屁股一耸一耸,脖子绷得直直,大叫,“好好,好……我讲我讲……我讲还不成嘛……” 面瓜重新坐好,用手捋捋被黑蛋揉乱的头发,拉拉衣领子,左右一瞅,手里没啥可拿的,便一把将三旺的一只鞋子脱了下来,在板凳面上那么一拍,“话说东汉末年,天下纷乱,群雄并起,是皇帝孱弱啊……有一位逆贼,他名叫董卓……”三旺也不管光一只脚了,黑蛋也不顾三旺的脚臭了,众兄弟皆侧耳细听,神情专注…… 门外的一棵核桃树,野雀儿在上面唧唧,核桃树的影子,逐渐变长,投在院墙上,映成一道横折,若如国画之焦墨,而后,转为浓墨,中墨,淡墨……日头偏西,霞光满天,红罩四遭,虚影渐生…… “所以啊,咱队长说的这乌巢劫粮,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计;蒋干盗书是将计就计,将错就错之计;周瑜打黄盖,是虚张声势,唬人诈降之计;吕子明白衣渡江,那是伏低伏小,韬晦绸缪之计;曹孟德涂改书信,那是故布疑阵,引人猜忌之计;司马懿诈病赚曹爽,则是欲刚而柔,欲直而曲之计啊……” 陈叫山见时间差不多了,便一拍面瓜的肩膀,“瓜,讲得好啊!走,咱先到伙房吃饭,吃完饭,咱就逛窑子去……”而后,转头看看众兄弟,“今儿晚上逛窑子,人不能多,但也不能太少,你们……谁去?”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却都默不作声…… “好,这样吧,我来点兵点将——”陈叫山站起身来,将手举了起来,“庆,头,旺,瓜,你们四个跟我去……” 众人刚朝院门外走去,杏儿却忽然来了,见到众兄弟,捋捋鬓发,“陈队长,你们……这是干啥去?” 陈叫山还没开口,七庆嬉皮笑脸地先开了口,“队长领我们逛窑子去……” 杏儿一听,狠狠瞪了陈叫山一眼,“哼”了一声,转身便走,辫子甩得神龙摆尾…… 陈叫山料想杏儿兴许有事儿要说,便跟了上去,连跑好几步,才撵上杏儿,“杏儿,杏儿……听我说……” “说啥说?”杏儿头也不回,走得风风火火,“禾巧的脚肿得馍馍似的,你倒还去逛窑子……” 第五十四章情事 杏儿这疯丫头,走得太快,胳膊摆幅极大,身子却不转,仿佛她脚底安了风火轮,肩膀和脖子,倒像是被缚住了一般,转动不得。 陈叫山跟在杏儿身后,一个劲地问,“禾巧是不是找我有事儿?杏儿……杏儿你倒是说句话啊?” 出了西内院,左拐,进入一条窄巷,杏儿猛地刹住步子,一个急转身,陈叫山差点与她撞个满怀…… “不是禾巧找你有事儿……”杏儿鼻孔扩着,柳眉竖着,眼睛瞪着,两手叉着,“是我找你有事儿!” 陈叫山挠挠后脑,“不……不是……你……你有事儿就说嘛!” 杏儿瞪着圆眼,鼻孔里喷出的气流,几要将刘海吹扬朝天了,“陈叫山,莫说你现在当了个芝麻官,你就是当个县长、省主席,皇帝老儿,你也甭想欺负禾巧……哼!” 陈叫山不禁想笑了,这哪儿跟哪儿啊,一会儿主席,一会儿皇帝老儿的……但没笑,一脸委屈与疑惑,“我……没欺负禾巧呀?” “呀,我还不知道你们男人……人家脚肿成那样儿,路都走不成了……噢,你就弄辆破车把她拉回来,不管啦?”杏儿越说越激动,像油锅里倒了一勺凉水,“你可倒还好,啊?还去逛窑子呢……哼!你欺负了人,你不管事儿,你……你算什么男人?” 陈叫山嘴巴张了几张,想说话,几下说不出来,杏儿也没给他插话的缝儿,只好咬咬嘴,将话都吞回肠子里去,只听…… 在陈叫山的感觉里,世间最不好对付的物事当中,女人当排第一,年轻女子尤其是第一之第一,漂亮的年轻女子,更是第一中无数之第一!狼虫虎豹,怕啥呀?不行就上拳头,打!什么深沟啊,悬崖啊,该过过,该爬爬,有啥?再热的天,热得烤焦皮,扛啊!再冷,冷得下刀子,捱啊!可惟独年轻女子,漂亮皙气的年轻女子,实实难办哩……打?怎能打?花骨朵儿的样子,怎么打得下去?不行就绕过去,避开去?哪里绕得开,避得过?扛又不能扛,捱却怎么捱?讲道理?如何能有道理可讲?唉……当真是天下第一的难对付了…… 以前在陈家庄,村南头那个柳音,跟陈叫山从小偷红苕,烧蜂窝,骑在水牛背上,拿竹竿敲桃子吃……那时候,陈叫山小,柳音也小,陈叫山觉得柳音真好,多好的小伙伴啊!可渐渐大了,啥都不一样了……柳音似乎不大跟陈叫山来往了,陈叫山背着个破褡裢,去祠堂里上学堂,经过柳音家门前时,柳音常常背着她弟弟,坐在门墩上,掰玉米棒子,用铡刀铡红苕蔓子,见着陈叫山了,有时笑笑,有时却拿眼睛剜陈叫山!陈叫山就觉着,这皙气女子,怪哩…… 陈叫山就想,柳音你怪,我可怪不了,我不跟你一起怪,不就成了么?还真不成!那年八月十六,天刚擦黑,柳音就来找陈叫山,说是她们家在村后头码了个麦草垛子,麦草垛子是依着一棵老榆树码的,老榆树顶上,有个喜鹊窝哩,喜鹊产了小喜鹊,没食吃,怕饿死了,想去给小家伙们喂一点吃的,可麦草垛子太高,爬不上去,要陈叫山帮帮她…… 陈叫山跟柳音来到村后头,将柳音架在自己脖子上,踮起脚尖,抓住麦草,使出狠劲,将柳音先顶上了麦草垛子,他自己倒好办,后退几步,用一招“午跃拳”之“开山迎路”,“唰”地一下,就窜到了麦草垛子顶部。 “咦……喜鹊窝不见了哩?”柳音站在麦草垛子上,转来转去好几圈,一条大辫子,在陈叫山鼻子前甩来扫去,就是找不到喜鹊窝,“哎呀,兴许让野猫叼走了……”于是,陈叫山就和柳音坐在麦草垛子上看月亮……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那晚上的月亮,太圆太圆了,陈叫山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圆的月亮,那晚的月亮,太亮太亮了,陈叫山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亮的月亮,那晚的月亮,黄酥酥的,粉扑扑的,软兮兮的,面耷耷的,天又是那么蓝,很蓝很蓝,蓝得都显得假了…… 陈叫山看了几眼月亮,说既然喜鹊窝被野猫都叼走了,我也改回去了,还要背书,还要练拳哩……柳音低着头,说她冷,陈叫山就说,才刚中秋,你冷啥哩嘛?陈叫山执意要走,柳音就不说话了,陈叫山没注意,被柳音一脚从麦草垛子上踹了下去……陈叫山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子,心说,这鬼妮子,坏哩,要不是我练过功夫,换作一般人,门牙都掉几颗呢…… 后来,柳音就不理陈叫山了,陈叫山有时候去柳音家借小簸箕,柳音都不拿正眼看陈叫山。 吴家湾的豁嘴老太,后来说要给陈叫山说媳妇,也是陈家庄的女子,叫青青。陈叫山他娘见过青青,说那女子皙气,好哩……后来,青青的辣椒苗子,一夜之间,被人全拔了,青青她爹养的小羊羔,也被人用弹弓打瞎了左眼……据说都是柳音她弟弟干的…… 再后来,柳音要嫁到佘家桥去了,陈叫山站在村口看热闹,冷不丁地,从花轿里飞出一颗枣核,一下砸在陈叫山脑门上,陈叫山揉了半天…… 今年年馑,听说柳音她男人饿死了,柳音后来也饿死了。陈叫山来乐州的路上,见到柳音的坟,光秃秃的,啥都没有,陈叫山拔了点铁杆草,盖在了坟包上…… 陈叫山正愣怔着,脑中想着皙气的年轻女子,乃天下第一难对付的往事,杏儿忽地将陈叫山一推,嘴巴张了张,想说啥,但没说出来,一转身就走了……陈叫山楞在原地,大声问,“禾巧在哪儿啊?” “在药堂——”杏儿拐过巷角,不见人了,才回了一句。 陈叫山想,今儿这窑子是逛不成了,不如去药堂看看禾巧。 禾巧果真在药堂,坐在柳郎中的椅子上,一只脚架在另一张椅子上,脚背上糊了些黏黏糊糊的黑膏,锅灰一般的黑。柳郎中在榄坎上,手扶窗台,站在碾槽上,“咣当咣当”地碾着什么药材…… “禾巧,脚这么严重哩?”陈叫山蹲下来,想用手去摸摸那黑糊糊的黑膏,禾巧原本见到陈叫山进来,一直笑着,但看到陈叫山蹲下来,要伸手去摸她的脚,“哎哟”一声喊,惊得陈叫山赶紧缩回了手,柳郎中也从碾槽上跳了下来,忙问,“咋了,咋了,又疼了?” 陈叫山便坐下来,同柳郎中聊禾巧的伤脚,柳郎中说,不打紧,顶多三天就能下地走路,再过三天就完全好了!他给禾巧配的药膏,那是奇药哩…… “陈队长,今儿晚上卫队不出门转街了?”禾巧通过桌子上的一个玻璃罐子,照了照自己的头发,用手捋了一捋,转头问陈叫山。 陈叫山笑了笑,刚想张嘴说话……忽见鹏天风风火火地跑来了,远远地,便大声喊着,“队长,队长,咱还去不去逛窑子,兄弟们都等着呢……” 第五十五章青楼 禾巧听见鹏天兴冲冲地喊着“逛窑子”,便看看陈叫山,陈叫山也看着禾巧,憨笑一下,却压根没有搭理鹏天,鹏天一见这架势,也知失了口,浅笑一下,转身走了…… 柳郎中站起来,去外边碾药材了。陈叫山冲禾巧一笑,“你可能还不知道,城里最近失踪了很多年轻女子……” “所以你们要假借逛窑子,去查查线索吗?”禾巧将话接过去,嘴抿了抿,叹了口气,“唉……现在世事不太平,人心纷乱,你们在外巡查,一定得当心哩……”停顿了一下,从身上摸出两块银元,朝陈叫山塞来,“不管是萃栖楼还是春云苑,进去都得小心,别让你手下兄弟耍横,那也不是耍横的地方……这钱你拿着,回头我跟夫人说说便是,既然逛窑子,不充阔是不行的,别人不拿你当回事儿,你们就等于白跑一趟了……” 陈叫山不想要钱,连连摆手,禾巧却将钱一抛,陈叫山只好伸手接住了。 看着手里两枚钢洋,光溜溜的,闪着光,陈叫山想说谢谢,但终究没说,将头埋了一下,手掌一攥,一翻,站了起来,“行,那我先去了……”禾巧也不说话,笑盈盈地点点头,仰视着陈叫山,一直目送着陈叫山的背影,淹没在夜海中…… 陈叫山领着七庆、大头、三旺、面瓜四个兄弟,朝北城巷走去。之所以选这四人,陈叫山是有考虑的,七庆鬼精,眉眼色迷迷的,像那么回事儿,不会显得假;大头去过萃栖楼,熟悉环境;三旺太闷,太实诚,得到萃栖楼这种地方,开开眼,淘涮淘涮,活络活络;至于面瓜,不用说,就图他嘴巴能说…… 一进到北城巷,似进入了一个全新世界。其余之地的颓废、萧然,灾民忧郁、迷惘的眼神,破衣烂衫,盆盆碗碗,棍棍棒棒,垫着的干草、枯枝,小孩子随地处理的大小便……这里全都没有——干净,利落,青石板路面,明油放光,一并排整整齐齐的拴马桩,马匹不少,但地上没有马粪,轿子很多,轿口一律朝里,轿把子摆得齐齐,像拉过线一般……三旺刚走两步,便一个响亮喷嚏,揉揉鼻子,不大适应这里浓重的脂粉味儿!七庆倒是左看右瞧,兴致不错,红红的圆灯笼、方灯笼、筒灯笼,照得他一脸红光,红到每根头发丝…… 快到萃栖楼门口时,陈叫山放慢了脚步,特地将萃栖楼好好打量了一番,见门口只有一块黑匾,上书隶体“萃栖楼”三字,没有如别处那般挂着灯笼,也没有一大群莺莺燕燕来拉客,似乎门可罗雀,两尊大石狮,亦显得孤孤零零了。 上几级台阶,穿一道长廊,前面忽然豁然开朗:三面花楼,灯火通明,围着一处大花园子,花园里每一朵花,每一茎草,皆被映照得亮亮莹莹,连鱼池子里的金鱼,其鳞甲闪闪,都晃得人几乎眼晕…… 没人前来招呼,陈叫山便领着四个兄弟,径直上了楼。一到楼上,脂粉味儿更浓郁了,各个房间皆透着光,不时有洋匣子里的曲儿传出,水烟锅的吸溜声,敲脚拍背的“啪啪咵咵”声,打情骂俏声,古筝弹奏声,筷碟杯盘的叮呤声,“呼噜呼噜”的鼾声,此起彼伏,连绵跌宕…… 仍旧没人出来迎接招呼,七庆有些不高兴了,见楼廊上有张桌子,桌子上有几个小茶杯,便抓过一个,“呯”朝地上一砸,大喊一声,“有人没?” 顿时,哗啦啦从楼道那边,一下跑出来十几个后生,跑了两步,分列两边,一位胖得有些变形的老鸨,扭着肥腰,抖着卷发,吸着烟卷,走了过来。待走近了,才细叫一声,“哟,稀客稀客呀,陈队长,卢家卫队的陈队长,哎呀呀呀,欢迎欢迎,招呼不周啊……” 陈队长四下探看着,坐在楼廊上,接过伙计送来的茶碗,徐徐吹热气,“听说萃栖楼乃乐州第一大洞天福地,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胖老鸨将手绢一抖,扭身坐到了陈叫山的椅子扶手上,旗袍上那洋香水的味儿,直朝陈叫山鼻子里窜,“陈队长可真会说话!不瞒你说,萃栖楼吃的喝的,那是抵不过必悦楼,若要说玩的,那可不是说大话,啥样的人来了,都有玩的,保准尽兴……” 陈叫山受不了香水的味儿,“哦”了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险些使胖老鸨失了平衡。陈叫山背着手,踱着步子,脖子转来扭去,心里琢磨着:青楼这种地方,咱是真没来过,咋个说话,才不会让人看出咱是生客呢?思忖一下,便说,“最近有没有模样俊俏一点的姑娘?年纪不要大,嫩活一点儿的……”胖老鸨笑出“咯咯”之声,像是母鸡叫窝,“陈队长来了,能没有好姑娘么?”说着,手绢朝上一扬,身子一拧,示意陈叫山跟随她而去…… 陈叫山冲四位兄弟挤挤眼睛,示意他们到别处转转,七庆会意,马上捂着肚子,一脸的痛苦之状,“哎哟,我得找茅房拉屎去……”三旺便搀扶着他,朝楼下走去……大头和面瓜,则背着手,吹着口哨,装作散步的样子,朝楼廊另一头走…… 胖老鸨将陈叫山领到一间大屋子里,屋子靠里有一面大屏风,绘着金陵十二钗,在灯光映照下,金碧辉煌。 待陈叫山坐定后,胖老鸨将屋角的一个小铃铛一拉,十几位莺莺燕燕,迅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或拿手绢,或捏团扇,或插凤钗,或戴珠链,或低首含羞,或昂首妩媚,或手托下巴,以示乖巧,或侧身而立,将旗袍高高的开衩,故意撩开些,显露着白白的玉腿…… 陈叫山打量一番,深吸一口气,转头问胖老鸨,“还有没?”胖老鸨一笑,挥挥手,又一拉铃铛,这一拨姑娘退下,又出来了一拨,人数更多,但陈叫山看来看去,感觉与上一拨,似乎没啥两样,几乎都是一个味儿…… 一连看了三拨人,陈叫山还是摇头,便故意叹息一声,显出很失落的样子,转身朝门外走去…… 刚走没两步,一位黑壮的汉子堵住陈叫山去路,皮笑肉不笑,“陈队长,没有合口的?”陈队长笑笑,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 黑汉子伸出一只臂,挡在陈叫山面前,“玩不玩,你得过去画个签!嘿……一声不吭就走,怕不是萃栖楼的规矩吧?” 第五十六章玄机 陈叫山随黑汉子,上到三楼,穿过一条小窄廊,挑开一道珠帘,进入到一间小屋里。小屋虽小,布局倒是雅致不俗:两只白瓷丹顶鹤,细瘦硕长,一面“百鸟朝凤”的大幅剪纸,镶在镜框里。镜框下坐着一位老者,老鼠般的模样,又瘦又矮又黑。老者抖一抖袖子,伸出鸡爪一般的手指,捏过毛笔,在砚台上蘸蘸墨,抬头瞥了一眼陈叫山,瓮声瓮气地问,“先生,签个什么牌?” 陈叫山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但又不便表现出自己的懵怔,便转身在黑汉子的肩膀上一拍,嘿嘿直笑,“兄弟,哥哥我是个粗人,你给建议建议……” 黑汉子便说,来萃栖楼的客人,如果某次挑不着中意的姑娘,便可来这里签骨牌,萃栖楼便会将此事记在心里,定会筹谋安排,为客人寻到合适的姑娘。下一回客人来时,出示了骨牌,既能“按图索骥”,又可在结账时,将骨牌的钱折减掉……骨牌分十个路数,有雀牌、燕牌、鸠牌、鸪牌、鹦牌、鹭牌、鹰牌、鸵牌、鹤牌,以及凤牌,其对应不同的等级、要求、嗜好,自然,其币值也不尽相同…… 陈叫山哈哈大笑,心说:好嘛,这意思是,只要来了萃栖楼,就没有囫囵着身子出去的,非得丢下个块儿八子儿的!也就是说,玩便玩,不玩也得玩……这么个算法,萃栖楼这钱可真是不少挣啊!亏得禾巧还给了两块光板,若不然,今儿晚上还真闹出麻烦或洋相呢…… 于是,陈叫山作出个伸懒腰状,撑得筋骨“嘣嘣”响,嘿嘿傻笑着,瞥了一眼老者手边的木盘子,便说,“成,那就来个雀牌吧!”说着,便丢出了一块钢洋…… 来到楼下,陈叫山刚拐过楼角,却见庆、头、旺、瓜四人,正坐在一间房里喝茶、嗑瓜子呢,便有些来气:让你们四处转转,你们却倒落了清闲,坐在这儿充阔啊? 出了萃栖楼,走出一段路,陈叫山抬手一巴掌,扇在七庆屁股上,七庆跳了一下,也明白陈叫山的意思,便说,“队长,萃栖楼戒备太森严啊,拉个屎都不成……”三旺便附和说,“猛一看,到处都没啥人,实际上,犄角旮旯都是人,不让咱乱走动哩……”大头也凑过来说,“队长,我悄悄留意了下,好几个人腰里,都揣着硬杆子呢,见人都是笑着个脸,实际上狠着呢!” 面瓜一直低头走路,并不吭声,听到这里,微微叹息,“队长,依我们目前的实力,根本就动不了萃栖楼,人家硬杆子多着哩,咱一杆都没有啊!另外,人家就算不用硬杆子,在萃栖楼里,一般人也甭想全身而退……我暗暗留意,发现里面玄机可不少哇……” “哦——”陈叫山装作惊异的样子,左右转头,看看四个兄弟,“那你们就坐在人家那里喝茶嗑瓜子了,当真是不要钱的茶,不喝白不喝?”面瓜一脸无辜,笑着说,“我的好队长哎,不是我们想喝那茶,是人家用袖筒里的硬杆子,暗暗逼着我们喝茶嗑瓜子呢,不让我们乱走动,我们不喝不行啊……” 七庆嬉皮笑脸地转过头,将手搭在陈叫山肩膀上,“队长,我见你上三楼了,玩的啥?我一杯茶没喝完,你又下来了……”陈叫山冷笑一声,心说:他娘的啥都没玩,还白白送出一个光板,憋屈人哩!但嘴上却说,“下回让你小子上去见识见识……” 大头边走边在北城巷里四下探看,摸着后脑勺说,“以前来北城巷,真没留意过,现在一看,一琢磨,这鬼地方,真他娘有玄机啊!”说着,指向临街门面后面黑乎乎的楼窗,以及临街摆着的那些轿子,悄声说,“麻雀肚儿小,五脏俱全哪!这里边,来他娘的上千号人马,藏起来,稀稀松松,还哐哩哐当呢……啥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陈叫山并不像他们那般四处看,但用眼角的余光一打量,知道大头所言非虚,长叹一声,却哼起了小曲儿——“骑红马哎,过青台,不留神掉了只绣花鞋,哥哥给俺拾起来,羞得妹妹头难抬,咿啊呀咿哟喂……” 小曲儿哼着,转眼便快到春云苑门口了,此刻,整个北城巷里,就陈叫山们五个大老爷们儿,于是,从春云苑里一下涌出十来个女人,皆是旗袍裹身,曲线玲珑,凸凹有致,流线起伏,有的以手绢捂嘴,吃吃地笑,有的将胸脯挺着,故意扭上那么几扭,有的则将旗袍下摆撩起来,扑扇扑扇地,仿佛当扇子使,一晃一晃的白腿玉足,看得七庆咽了好几口唾沫…… 两个女人架一个男人,嘴里哼哼唧唧,嗲声奶气,“哥哟,进去耍个痛快嘛!俺们姐妹,包哥哥们舒坦,鸳鸯戏水,花开并蒂,只要哥哥们进去,自在得很哩……” 七庆瞟了眼陈叫山,知道队长如今没心情再进春云苑,心底失落,便趁势在女人身上摸蹭了几把。三旺被两个女人架着,仿佛路都不会走了,两条腿像麻花似的,拧来折去,差点摔个大马趴,一个劲儿地摆手,摇头,眼睛不知道该朝哪里看……那两女人见三旺这架势,愈发笑声起浪,将圆鼓鼓的胸脯,直朝三旺鼻尖上戳……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女人们,陈叫山领着四兄弟,几步走出北城巷,走出一段路,见七庆脸上还是那般意醉情迷的样子,而三旺裤裆依旧撑得老高,“呸”地朝一棵树上,吐了一口痰,不屑地说,“瞧瞧,瞧瞧啊,瞧你们那点儿出息……”说着,兀自迈开大步,朝前走去,又唱出了一段——“踏倒了一片高粱杆,蒙住了一双丹凤眼,天当被来地当床,青叶子铺成软毛毯,哎呀呀,哎哟哟,那是一个阎王殿,可不是一碗臊子面……” 走到新街口,面瓜问,“队长,咱回去睡觉么?还是……” 陈叫山蹦了一下,揪下树上一片叶子,咬了一口,“噗”地一吐,“头、瓜,你俩回去将兄弟们都召出来,咱整夜巡逻,明儿白天再补觉!对了,再带面铜锣出来……” 看着大头和面瓜的背影渐远了,陈叫山将手里的树叶,一阵撕,一阵攥,“奶奶的,你给老子上眼药,想把老子迷魂了?老子把你咬不住,吞不下,吃不了,老子就挠你痒痒,让你他娘的哭笑不得……” 第五十七章请示 这天晌午,陈叫山刚要出门,走到门口,抬头偶一瞥,见方老板送来的那面大匾上,居然被野雀儿拉了一些鸟屎,“太平一方”的方字上面一点,都快变成了两点…… 便找来一张椅子,站上去,用指甲轻轻地抠着鸟屎。鸟屎已干,指甲一抠,扑簌簌地掉,几下便抠净了…… 陈叫山长吁一口气,用手扶着“平”字那一竖,抿着嘴,叹息,若有所思…… “陈队长……陈队长好!” 陈叫山从椅子上跳下来,转身一看,原来是保安团的闫队长来了。闫队长如今见了陈叫山,再没有往日的飞扬跋扈,腰弯着,头低着,走路都是迈着小步子。几小步走到陈叫山身前,又是弯腰,又是笑,“陈队长好!余团长托我来问个话……” 不待闫队长再朝下说,陈叫山便知道了他的来意,用袖子将椅子上的那两大脚印,轻轻擦拭一下,将椅子一挪,“闫队长,辛苦辛苦,来,坐下说话!”闫队长哪里能坐,转将椅子让给陈叫山,“陈队长你坐,你坐……上回,余团长跟你聊过这分工的事儿,说是你们卫队负责白天,我们保安团负责晚上,陈队长说要向你家夫人汇报请示哩,不知道是个啥情况……” 陈叫山忍住没笑,心说:这个闫队长,也他娘是个半瓶子醋,脑袋里就缺那么几根弦,能弹出个啥好曲儿来?余团长托你来问话,不过是扎扎势,给我上上眼药,顺带琢磨琢磨对付我的办法……你个蠢猪闫队长,你瞎猫逮个死耗子,还真问分工的事儿啊? 想到这里,陈叫山也不推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后脑勺靠在椅背上,两手分扶着扶手,腿架成个三角状,脚尖一晃三抖,斜着脖子,瞅着闫队长,“我陈叫山是个实在人,玩不起那豆腐砸核桃的虚活儿。可巧,我家夫人呢,也是个认真的人,平素也见不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那遛达劲儿,所以嘛,分工这事儿……呵呵……你回去给余团长捎个话,就说我陈叫山拎着夜壶拍蚊子,是个闲不住的人啊……” 闫队长悻悻地出了卢家大门,走出好一段,将拳头攥了几攥,攥得指节“嘎嘣嘣”响,心里暗骂着:陈叫山,你他娘的不就会那么几下功夫嘛,用得着那么得瑟?给你低个头,弯个腰,那是买的卢家老爷夫人的面子,你还装个大尾巴猴,蹬鼻子上脸啦? 快到余团长的房间门口时,闫队长深吸了一口气,镇镇情绪,免得被余团长责骂,说自己不会办事儿。 余团长四仰八叉躺在长椅上,手里端着个八音盒,盒子中间是个洋姑娘,会转动,裙子一摆一摆,像是随着音乐翩翩起舞。余团长将洋姑娘的一头金发拨弄几下,又将洋姑娘的裙子掀起来,将八音盒高高举过头顶,歪着脑袋看,嘿嘿嘿地笑,“他奶奶的,洋人这玩意儿,过瘾,够味儿啊……” “余团长……”闫队长推门进来,弯腰低头,刚想接着说话,却见余团长捂着鼻子“啊汀”一声,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将八音盒放到桌子上,“敲门了么?咹?没敲门,你他娘瞎闯个啥?有没有一点儿规矩?” 于是,闫队长慢慢退了出去,重新敲门,获得批准,这才重又走进来,弯腰低头,“陈叫山那儿,我去了……听他那语气,好像要跟咱保安团一直耗呢……” 余团长“呼”地站起身来,将衣帽架上的黑皮一穿,将手枪朝枪套里一别,边系着扣子边说,“陈叫山啊陈叫山,你给脸不要脸啊?” 闫队长见余团长这架势,吓了一跳,便问,“余团长,你……这是干啥去?” 余团长将腰带拧了两拧,咬牙切齿地说,“去找孙县长,得想点办法,除掉陈叫山这颗眼中钉……” 闫队长左右看了看,便找来一个抹布,蹲下来,给余团长擦皮鞋,直将皮鞋擦得明光放亮,一尘不染! 余团长出了保安团大门,朝南走去,过了明城墙遗址,再朝东拐,行不远,便来到了县府大院。 孙县长约莫五十来岁,但头发乌黑油亮,无一根白发,尖耳朵,鹰钩鼻,喉结突出,手指细长,光脚蹲在一张黑色太师椅上,活脱脱像一只黑鹰,眼睛里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 听到敲门声,孙县长将脚伸进鞋子里,拉了拉衣领,正襟危坐,“请进——” 秘书将手一伸,作出了“请进”的手势,余团长便连连点头,笑盈盈地推开了门。 孙县长抬手抓过桌子上的一尊檀香木佛,在手里团来玩去,不时地放在鼻子前嗅嗅,也不看余团长,只冷冷地说,“山奎,坐——” 余团长点头笑着,半边屁股挂在了西洋沙发的沿子上,“孙县长,最近正宽那儿的生意,可是不大好啊……” 孙县长只顾着把玩木佛,头也不转,鼻子哼了一声,嘴角一歪,“哦?” 余团长见孙县长多少算是接了话头,这才接着说,“上回那些个嫩雏,遵照你的指示,都连夜送梁州去了,梁州的萃栖楼,最近生意好了,可乐州萃栖楼,那可就冷清多了……” 孙县长将手里的木佛朝桌上一放,抬手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冰鉴》来,“哗啦啦”随手翻开,头埋着,仿佛看得挺仔细,也不接话,仿佛余团长如是一阵风,任他轻轻刮去…… 余团长早已习惯了孙县长这般作风,愈是说正事儿时,孙县长就愈是表现出不大在意的样子,其实,耳朵静着,心里琢磨着,专注得很哩…… “卢家卫队那个陈叫山,横竖跟我过不去,我说东,他道西,我架柴,他撤火,变着法的跟我整别扭,烦得很哪!”余团长将屁股朝西洋沙发上挪了挪,身子朝前探探,声音压低了些,“孙县长,你看……要不要我带人去……” 孙县长听到这里,一下火了,“啪”地将书反扣在桌……稍顷,又觉着自己情绪过火了,便将身子朝后一靠,淡淡说,“山奎,跟我这么些年了,俗话说,酒坊邻居当三年,不喝也能喝一坛,可你怎么就一点没长进呢?噢,动不动就端枪上子弹,抓啊打啊那一套……那都是武夫行径,不是智者表现啊!” 余团长被训得耳朵根子发烫,硬着脸皮笑了一下,“那依孙县长的意思……” 孙县长摸出烟斗,朝里面一边塞着烟丝,一边转头朝窗外看去,窗外阳光正好,两只雀儿,在白杨树一横枝上跳着,滚着,一只把一只拱得几欲摔下树枝…… 余团长笑着满脸菊花纹,走到孙县长跟前,“嗤”地擦燃一根洋火,为孙县长点燃了烟斗。孙县长深吸一口烟,从嘴里反升入鼻孔,闭了双眼,长长叹息,将烟又从鼻孔里缓缓喷出…… 孙县长睁开眼,将头凑向余团长耳朵,悄声说着话…… 余团长连连点头称是,一脸的窃喜表情…… 第五十八章奢筵 孙县长附在余团长耳朵上,一番低语,语毕,孙县长感慨万端地,拍拍余团长,“山奎啊,记住,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说着,便伸手去摘笔挂上的毛笔,余团长见状,连忙端起砚台边的小瓷碟,朝砚台里倒出些许清水,为孙县长研起墨来…… 孙县长蘸墨刮笔,捋顺锋尖,凝神闭目,略一思忖,挥臂写下一首七绝来—— 大海溢为天上月 真香屈作地中金 莫道安排有天数 须知振作恃人心 待墨迹晾干,余团长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折好,装进衣兜,朝孙县长深鞠一躬,退身而出…… 是夜,月圆若饼,天地通明,萃栖楼后院一秘密通道处,却是树影森森,花萦草摇,蝉声时鸣,夜露盈盈。 孙县长小舅子,萃栖楼老板何正宽,站在一假山前,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而后,折下一截桂花,放在鼻前,闭目轻嗅…… 忽见假山旁边的一株枯木,缓缓旋转了起来,何老板一脸欣喜,走到枯木前,抓着树尖一提,再朝左侧一折,“突突突”一阵响,假山徐徐移动,露出下面的一条暗道来…… 卢家师爷谭宗砚,保安团团长余山奎,双双从暗道中走了出来,何老板略一欠身,斜伸手臂,“谭师爷,余团长,请——” 一桌酒菜,置于一室,谭、余、何三人进入,分别落座,谭师爷坐上首,余、何二人,分列左右。甫一坐定,何老板轻轻一拍巴掌,室内南墙竟一分为二,徐徐滑开,现出另一小室。小室内悬着数十个橘子般大小的红灯笼,红光点点,灯笼下一女子,眉眼若水,青丝若瀑,玉臂若藕,芳唇若朱,女子身前之古筝、长卷琴谱、檀香瓷炉,尽皆笼罩于一片红晕之中…… “谭师爷,你可是有阵子没来萃栖楼了,只怪何某忙于俗事,疏于联络,实在惭愧得紧……”何老板端起一杯酒,站起身来,将酒一呈,“何某自罚三杯,以释罪过,还望谭师爷海容山量,莫要见怪啊!”说罢,仰脖一饮,遂又连倒两杯,尽数饮净…… 谭师爷赶忙也站立起来,将酒杯前呈,“何老板,余团长,既是故交,何必客套?来——我敬二位一杯,愿我们三人之情谊,有若凌江长波,源源恒流……”三人皆是一饮而尽,相视而笑,各伸手臂,招呼彼此落座。 “谭师爷,来尝尝这个——”何老板将一粉彩大碗,朝谭师爷身前略略一推送,“年馑日月,没啥好招待谭师爷的……恰巧有人从梁州送来这只小鳖,厨夫们也不大会做,熬得清汤寡水的,也不知合不合谭师爷口味?” 谭师爷以玉勺轻舀入口,闭目品咂,遂连声称妙,“何老板可真会说话,当真是客气到家了!常言道,马蹄鳖,马蹄鳖,神仙吃了也乐呵!这鳖甲之规整,肉味之醇绝,汤水之清妙,哎呀,真乃人间之极品啊……” 何老板又将一精致扁扁的小竹篮,轻轻推送过来,笑对谭师爷,“谭师爷实在抬举何某了,萃栖楼比不得人家必悦楼,饮食一道,将就凑合罢了,呵呵……谭师爷再尝尝这个,有人从山里挖来的玩意儿……” 谭师爷伸出象牙筷,从竹篮里夹出一条金黄色的长丝儿,入口轻咬,连连点头,“嗯……世间罕有的君子菌!一两君子菌,万人欲断魂啊——这一篮君子菌,不知要翻越多少沟坎深壑,攀爬多少悬崖绝壁,方才能凑集而成呀!何老板,余团长,真是太过费心了,太过费心了啊……” 三人推杯换盏,箸来勺往,相谈甚欢,笑语迭迭……小室的红衣女子,手抚古筝,妙指频舒,眼眸动转,朱唇启合,曲声悠悠,檀香袅袅——“杨柳腰,芙蓉貌。袅娜东风弄春娇。庞儿旖旎心儿俏。挽乌云叆叇盘,扫春山汪淡描。斜簪看金凤翘……” 何老板已是酒酣耳热,余团长亦是连打酒嗝,惟独谭师爷依旧正襟危坐,谈笑风生,伸箸投勺,举杯拎壶,皆是云淡风轻,从容自然…… 何老板转头朝小室内看了两眼,再次击掌轻拍,于是,南墙又徐徐而合,无缝无隙,浑然如一了。没有了数十个小灯笼之映照,包间内光线瞬间幽暗了许多,三人分坐各处,显得影影绰绰,一动一静,一移一闪,皆若鬼魅一般幽冥…… 余团长举起一杯酒,吁着酒气,“我余山奎是个俗人,骑马拿枪,逮贼拿盗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行……此次所托之事,就全仗谭师爷多费思量,好好筹谋了……孙县长数次提过,说谭师爷有汉初子房之谋,三国卧龙之策,襟怀纳山,韬略容海……陈叫山那个贼绺子,能否从人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全靠谭师爷之妙计,拜托,拜托了……” 何老板也手扶桌沿,一脸诡笑,“陈叫山那厮,既是卢家的人,你谭师爷必定多有了解,送他上黄泉路,给他套定魂索,想必早已是成竹在胸……这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解铃还需系铃人啊!哈哈哈……” 谭师爷一脸平静,喜忧无痕,端起一杯酒,左右一呈,“老朽不才,已然日暮灯尽之人,蒙孙县长错爱,得两位兄弟抬举,实实受宠若惊,感激无尽……谭某定当好好筹谋,细细思量,将事情筹划得天衣无缝,浑然自如,绝不为大家留下后患,余下话柄……” 何老板站立起来,仰首大笑,笑毕,又一击掌拍手,包间的房门,遂被推开,一位清瘦的老妇,走了进来。何老板说,“带谭师爷去凤戏阁,今夜让谭师爷好好享受享受人间之极乐……” 谭师爷被人引领着,来到一间大屋,却见屋内铺着红色绸缎,屋角亦拖垂着红色纬纱,依墙点着上百盏红烛,红红亮亮,悠悠幽幽…… 从东南小门内走出九个年轻女子,个个皆是短身肚兜,肚脐外露,肚兜以下,一丝无挂……九个女子,体容姣好,婀娜多姿,****玉腿,圆臀纤腰……肚兜之下,芳草萋萋,桃源隐隐,春色荡荡……女子们皆于手腕、脚腕,套着一串小小铃铛,齐齐朝谭师爷涌来,似万花纷飞,千蝶招引,百蜂憩瓣…… 谭师爷左拥右抱,前环后靠,处处嫩软,四遭柔绵,不禁豪情大起,剑拔弩张——于是,凤戏阁内,顿时娇喘连连,鼻音嘤嘤,铃声串串…… 巫山云雨春收尽,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谭师爷赤条条躺在红绸之上,双眼微眯,吁气不止…… 忽然,一道灵光乍现,谭师爷坐身而起,抚须细思,而后,眉头舒展,面露灿笑,连连自赞,“妙策,真乃妙策呀……” 第五十九章取湫 谭师爷拍拍身边的莺莺燕燕,便有两位女子,站立起来,为谭师爷穿好衣衫,九位可人儿在谭师爷脸上、脖上一阵亲吻,含情脉脉地送其出了“凤戏阁”…… 其时朝霞满天,谭师爷站立高楼之巅,俯瞰乐州,凭栏长吁,远处的凌江,宛若一道细线,在霞光映照中,乍白乍金,明灭点点…… 谭师爷接过侍女送来的乌鸡汤,喝下两碗,又吃了一笼素饺,这才对身边那位清瘦老妇说,“去通报何老板和余团长一声,我有事求见……” 谭、余、何三人进入一密室之中。 何老板拱手相问,“谭师爷,昨夜凤戏阁一眠,那些个小凤凰,有没有把谭师爷侍候好?”谭师爷微微一笑,抚须颌首,“嗯,不错不错,妙不可言哉……” 余团长是个急性子,迫不及待地问,“谭师爷,一夜工夫,不知谭师爷想到了什么良策?” 谭师爷倒不紧不慢,微闭双眼,轻轻吐口,“不知道二位,可否听说过取湫一事?” “取……取湫?啥……啥啥湫?取啥湫?”余团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睛忽闪几下,舌头囫囵着,一脸疑惑…… 何老板倒是自若,朝谭师爷拱手以礼,“谭师爷,我二人皆是俗世愚者,肚子里没有多少货物,哪比得谭师爷学富五车,饱读诗书?恕何某浅陋,取湫一事,实在闻所未闻,还望谭师爷明示……” “取湫,乃是求雨之一形式也。简而言之,便是将深山幽洞中的泉水取来,供奉于龙王庙前,祈望天降甘霖,润泽众生……”谭师爷将衣摆一撩,兀自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密室中悠悠踱步,何老板和余团长遂也起身,静静站立原地,怔怔看着谭师爷,静待细诉…… “有关取湫之事,《天象陈考》、《乐州志》、《羽化风云集》,以及《龙雨经》中,皆有记叙……对了,前清乐州原公进士尚锦吾老先生,也曾写过一篇游记《滴水岩记》,其间也对取湫进行过描述——山若青黛,水联碧珠,远观而生陡然,近相则其境幽幽。叮咚坠声,乐而心驰,修竹婷婷,薄藓绒绒。其洞不过碗口,其阔止可人肩,探首于内,浑然幽黑,便是白昼艳阳,入而倏得子夜……” 何老板听得津津有味,余团长则是半迷半懵,但二人皆不插话接言,只任谭师爷背手踱步,一说详情…… “湫者,低洼之水,阴凉之润也,也可解作幽暗之泉,人迹罕至,人眼鲜见之水,其不为常也……《龙雨经》第九卷第五篇有云:伏地龙,匿于土,冲化开,万虚生,通汇海,得遇融,幽泉处,龙涎萦,解白甲,开万空,千江溶,万波平,滔滔者,皆无动,集龙涎,呈于明,阴阳化,风云中,上随润,下以通,雨气至,甘霖生,淋漓地,青苗萌……” 谭师爷正口若悬河,转头一瞥,但见余团长轻轻以手拍口,想打哈欠,又不便明着打,只得强忍着,料想他昨夜定然疲劳,今晨仍困乏,便故意咳嗽一声,换了一种叙说方式——“这具体说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湫水就是那种一般人很难见到,仅存在于人迹罕至之地的泉水。相传龙在海里,出海入海,有许多渠道,上可飞到天上,腾云驾雾,下可钻入地下九层,凭借地下幽泉之流……于是,《龙雨经》上说,这湫水便是龙的涎水,因人间不得多见,少之又少,所以,龙对其颇为珍视。倘若遭遇大旱之年,反复求雨不应的话,便可以到幽洞深涧之中,去取那湫水龙涎,来供奉于龙王庙前,只要湫水龙涎昭然于普罗大众眼前,龙王便会乘风运云,施法造雨,令天降甘霖,形成大水,融汇龙涎……由此,旱情便得缓解,百姓庄稼可望也……” 这下,余团长总算是听明白了,不再困乏,连连点头示赞,“嗯,有意思,有点儿意思哈……谭师爷的意思是,派陈叫山那伙人去取湫?”谭师爷点头称是。 “可是,这取个水……又有什么稀奇?又怎会置陈叫山于死地呢?”余团长遂又发问,“这小子一身蛮力,抱个石狮子都不在话下,莫说是一坛子水了……” 谭师爷微微一笑,笑容讳莫如深,却并不接言…… 何老板一直低头深思,猛一激灵,便问,“请问谭师爷,那这取湫之地,究竟是在哪里呢?” “北山之北,滴水岩白龙洞之极深处……”谭师爷淡淡地说。 何老板不禁惊呼,“哎呀,那地方我去过一回,是个避暑消夏的好去处,距乐州少说也有两百多里地吧?” “不不……足足三百里!”谭师爷连连摇头摆手,遂而又看着何老板的眼睛,笑道,“而且,《羽化风云集》中记述,取湫之行,为示虔诚,历朝历代都是徒步前行,不得骑马、坐车、行船,不得生火造饭,只能背负干粮前行,不得屠杀生灵,哪怕一只蝴蝶苍蝇,也不得随意杀死……否则,求雨则不灵验也!” 余团长还是有些迷怔,摸摸后脑勺,“如此……便一定能除掉陈叫山吗?” “哈哈哈……”谭师爷大笑不止,笑得胡须抖颤,脊背上的绸衫子一横一竖地起褶皱,“余团长,你想想看——三百里地,徒步前往,风餐露宿,星夜兼程,且有时日之限定,换做是你去取湫,你会怎样?恐怕骨头都会累散架吧?另外,此去北山之北,路远山险,深沟大川,绝壁斧涧,狼虫虎豹,鬼魅异象,瘴气毒雾,瘟疫灾病,烈日暴晒,饮泉多有毒……这随便一样,都足可致他陈叫山于死地!莫说他会一些功夫,开句玩笑话,便是孙猴子活在当下,这一趟取湫,不死也得掉九层猴皮……还有,如今是什么年景,流民纷纷,饿殍遍野,那一张张饿嘴,一双双饿眼,饥不择食,如狼似虎,于这一路上,闻见陈叫山们带着的干粮气息,你想会是什么结果?不给吃,你岂能过得去?倘若给吃了,你自己又吃什么?活活饿死?而且,这一路上,恰是方圆几百里,流寇山匪,啸聚最最密集之地,且许多的山匪流寇,都有自己的枪火弹药,杀人如麻,狠似阎王,要从他们的地盘上过去,陈叫山纵是三头六臂,金刚不坏之身,便有九条命,也不够山匪流寇来灭杀!余团长,换做是你,给你一千人马,甚至,一万人马,你敢不敢一闯?你敢不敢保证,你一定能将湫取回来?” 余团长心底盘算琢磨着,并不接话,谭师爷以为余团长不以为然,又说,“这取湫一路,要经过小山王高雄彪的高家堡,以及混天王的太极湾,小山王和混天王,都与孙县长交好,难道不会买孙县长一个薄面,将陈叫山好好地热情招待一番吗?还有一点,到时候,我会趁机安排卢家家丁,挑选我的亲信之人,精兵强将,进入取湫队伍,一路随行,同小山王、混天王,来个里应外合,前后夹攻,上下包抄,便似布下天罗地网,他陈叫山纵是力比西楚霸王,勇胜人中吕布,怕也是难活一命……” 何老板默默点头,默默微笑,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赶忙便问,“谭师爷,我有一虑:如今大旱年馑,人们盼雨心切,此番良策,可谓浑然无机,自然而为,顺天应时,毫无破绽!事情倘若成功,也不会留下任何话柄,没有任何后患,大不了人们为陈叫山建庙祭奠,视他为求雨英灵,如此而已……只是,我们殚精竭虑,苦心孤诣,布下这一个圈子,那陈叫山又怎会甘心甘愿钻进来呢?” 谭师爷冷笑一声,冲何老板和余团长伸出手掌,将五指叉开,“有其五点,我料定陈叫山必定会领命取湫,绝无推辞!其一,陈叫山此人,好大喜功,逞能显强,是他一贯作风,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其二,陈叫山乃山北之人,山北之地,平原坦荡,何曾见识过乐州北山之北的诸多险恶异象,他初来乍到,对此一无所知,心无知,意无惧,行必勇嘛!其三,我家夫人对陈叫山关爱有加,寄予厚望,陈叫山心知肚明,时刻想着报答夫人知遇之恩。其四,夫人先到藏经寺诵经祈雨,后去三合湾龙王庙数番跪梯求雨,其心切切,其志昭昭,其情烈烈,陈叫山岂能不知?其五,卢家一直放粥济民,由稀粥改为稠粥,供给不断,存粮日少。那放粥的魏长兴,与陈叫山颇有交情,卢家粮食之情况,魏长兴再清楚不过,陈叫山定然也心中有数,如此,陈叫山为解粮困,为救卢家供给之急,以他之性情,难道会袖手旁观,置若罔闻么?其实,远远不止这五点,还有诸多因素,都会导致陈叫山必入此圈中,甚至,他即便明知是死,亦会毅然前往……风萧萧兮,湫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哈哈哈……” 第六十章诈病 谭师爷、何老板、余团长三人,在密室中密谋着…… 余团长忽然说——“哎呀,我想到个事儿……如果陈叫山出工不出力,假装去取湫,却随便跑到哪个鬼旮旯去,胡乱舀一罐子水,来个滥竽充数,那我们的所有计划,岂不是全都落空了吗?” 何老板也面色忧郁地附和,“是啊,这瞒天过海的事儿,所有人都拿陈叫山没办法啊……难道,所有人都被他耍了吗?” 谭师爷倒并无焦虑之色,依然成竹在胸,泰然自若的样子,“何老板,余团长,你二位有所不知啊……那所谓的湫水,岂是普通之水可比?《天象陈考》中说,取湫之水,是侧观色蓝,平视色绿,俯看色白,探之色无……玉浆之质,弹取而黏,久晒不腐,长冻不冰,入尘不浑,掺杂不和,浮卵不沉……,想想看,此等湫水,岂是随便之地的水,轻轻松松便可以冒充的?另外,陈叫山是个一根筋,他只要前往,就必定不达目标,誓不罢休,又怎会做那般前功尽弃,半途而废,为人所不齿,遭人所唾弃之事呢?” “好,好好……”何老板和余团长,双双向谭师爷拱手,何老板说,“那此事之筹谋,运作,就劳烦谭师爷多多费心了!若有需要我们配合之处,尽管开口传话,我们一定倾力配合……”余团长也说,“功败垂成,在此一举,余某在此恭祝谭师爷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谭师爷也朝何老板、余团长拱手还礼,“多谢何老板、余团长,盛情款待,信任托付,老朽感激无尽!二位且听佳音吧……”谭师爷说罢,便转身欲走,何老板将其拉住,朝谭师爷怀里塞进一布囊,谭师爷用手一摸,里面全是叮铃铃的光板硬货…… 谭师爷依旧走萃栖楼后院的暗道,一端是后院假山之下,另一端却是明城墙遗址旁边,一处最不起眼的小小杂货铺,此暗道,据说光是设计掏挖,就足足耗费三年之久…… 回到卢家大院的师爷府,谭师爷一进门,便转身将门关上,先找来《天象陈考》、《乐州志》、《羽化风云集》、《龙雨经》,以及《尚锦吾文集》、《易经》、《水经注》、《天工开物》等书,有关取湫、求雨、旱情、水源、天象等等内容的页面,皆折下一角,以作记号,并将这一大堆书籍,胡乱散放在床头小桌上……而后,谭师爷脱衣上床,用手揉乱头发,并吞服下一粒“冥魂平复丸”,扯来冬天盖的厚棉被,将自己紧紧包裹,不大工夫,便将自己包裹得浑身热汗淋漓,脑袋上更是豆大的汗珠朝下跌…… “来人啊……”谭师爷呼喊一声,声腔中带着三分病态。几位仆人、丫鬟闻声,赶紧朝寝室而来,谭师爷吩咐说,“去……去西内院……去请陈叫山陈队长,我有话对他讲……”而后,又对另一仆人说,“去……去请老爷、夫人过来……我有话对他们讲……” 待两位仆人出了门,谭师爷又对几位丫鬟吩咐,“去把魏伙头、杨账房、骆帮主也请来吧,就说……就说老夫风烛残年,病体渐虚,有话对他们讲……” 谭师爷这一番“安排”,这一通“闹腾”,师爷府里有多么热闹,便可想而知了…… 陈叫山最先来到师爷府,其后便是老爷、夫人,禾巧也跟随而来了,紧接着,魏长兴、杨翰杰、骆征先也来了……如此一闹腾,卢家大院的另外一些人,虽未被请,但听闻谭师爷病重,自然也便赶来了,柳郎中、二太太、三太太、少爷、少奶奶、宝子、毛蛋、杏儿,甚至二小姐在吴妈的陪伴下,也赶来凑热闹了…… 师爷府一时间人满为患,谭师爷的寝室,更是拥挤不堪…… 谭师爷熟读《黄帝内经》,对病人之体态神情,拿捏得恰如其分。当柳郎中要为其把脉时,硬是推拒,先将陈叫山召唤到床边坐下,硬撑着坐起身来,将床头小桌上的那些书籍拨弄着,连吁带喘,时而伴着咳嗽,将取湫之于求雨,如何如何重要,然而取湫之行,又如何如何艰险,说了一大堆,但却绝口不提让陈叫山出面去取湫之事…… 谭师爷这一番表演,逼真细腻,入情入理,惟妙惟肖,任是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众人见谭师爷病成这样,居然呕心沥血,苦心孤诣,心系求雨,祈愿天降甘霖,以解卢家之危难,更化天下百姓之忧,情至深处,许多人竟热泪盈眶,以袖抹脸…… “师爷,你且好好歇息,好好调治,取湫求雨之事,我陈叫山义不容辞!”陈叫山握着谭师爷的手,动情地说,“莫说山高路远,千难万险,即便是那十万八千里取经之路,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我陈叫山也毫无畏惧!师爷,就请安心养病吧……” 谭师爷估摸着那粒“冥魂平复丸”已然达到药效,此丸药,乃是谭师爷从一本古书《民草方》中,获得信息,而后配置而成,可令人脉象乱异,舌苔、指甲、面色、穴位、心跳、血流等,皆呈现大病之假症虚象,郎中若是见之,必定判断其大病来袭!实际上,对其肌体,并无大的伤害,只须适时再吞服一粒“还春平复丸”,便可诸象消失,一如旧日了…… 在众人含着热泪劝说之下,谭师爷方才答应让柳郎中为自己把脉诊治…… 柳郎中搭指于谭师爷手腕,闭目感受,细细品悟,连连摇头,频频叹息,而后,睁开眼说,“师爷,你病得这般严重,为何到现在才想到诊治?唉……” 谭师爷手捂嘴巴,咳嗽不止,拍拍胸口,喘着气说,“老朽……老朽本已是日暮灯尽之人,何必那般娇贵?风烛残年之时,能为卢家做些有用之事,不负卢家知遇之恩,便是一死,亦未有憾了……如……如此……九泉之下,也有脸面,也可挺直脊梁骨,去……去见卢家列祖列宗了……咳咳……” 听着谭师爷之话,夫人不禁热泪纵流,在场众人,无不掩面而泣…… 第六十一章决绝 陈叫山回到西内院,将取湫之事,与众兄弟一说,十位兄弟,态度不一,一时间纷纷乱乱…… 鹏飞、鹏天、满仓、面瓜四人,二话不说——只要跟着队长干,错不了,水里火里,上刀山,下火海,闯龙潭,走虎穴,刀口舔血,在所不辞,九死一生,死而无悔! 大头、二虎、黑蛋三人,则说——跟着队长,无怨无悔,没说的……可是,取湫一事,成功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他们三人,对北山太过熟悉了……黑蛋更是从小在北山长大,知道那里可用“穷山恶水”来形容,毒蛇、豺狼、野猪、黑熊,异兽怪禽,层出不穷。贼匪流寇,更是屡屡出没扰民……抛开这些不说,单是那艰险地形,绝壁悬崖,深沟大壑,古木参天,云腾雾绕,诡异路径,处处可以夺人性命!相传当年的一支长毛太平军,进入北山之北,以图避开官军追杀,东山再起,然而,上千人马,几乎全部葬身于那人迹罕至之处了……因而,建议陈叫山三思再三思,切不可凭借一腔热血,冲动行事!倘若,取湫不成功,落了世人话柄,成后世之笑料,而自己是死是活,也还为未可知…… 而鹏云和三旺,则是另外一种意见——取湫,是一定要取!然而,能否换一种更为稳妥,更为有把握的方式,比如,到别处去取湫,或者,是否可以绕开这一路线,从别处迂回进去…… “迂回个屁……”七庆不屑地说,“要是有更好的方式,谁他娘的不知道图个轻省?谁不是娘生爹养大的,谁想去送……”七庆嘴里的“死”字,还没完全说出来,鹏天扑上来,一个巴掌便扇了过去——“你怕死,你不要去,嚷嚷个球?” 七庆被扇了一耳光,恼了,一脚蹬在了鹏天的腰上,“你他娘的是好汉,老子也不是孬种!老子要是怕死,老子就不会跟你饶鹏天当兄弟……” 鹏天眼中透着一丝鄙夷,将腰上被七庆踢下的脚印,甩手拍了拍,“就你那德性……我早就看出来了,咱卫队兄弟里,就他娘的数你最怂!” 七庆一下揪住鹏天的衣领,“你说谁怂?”鹏天也卡着七庆的脖子,“就你最怂!” 两人势如水火,针尖对麦芒……众人赶紧过来劝架,但二人脸红脖子粗,一声比一声高,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服谁…… 陈叫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正午的阳光,投射下来,照在他身上,扯出一道山峰一般的影子……见两位兄弟纠缠一起,八位兄弟前去劝解,十位兄弟,一瞬间挤到一起,陈叫山一动未动,眼睛只停留在自己的脚尖上,脚尖上除了早上进师爷府时,走得急,过门槛时,一脚刮了门槛上的一点土灰之外,再无它物…… 一瞬间里,陈叫山头脑中,幻化出诸多意象—— 陈家祖上的陈大脑兮,在得知自己的生死兄弟章大脑兮,被官军用白灰扑瞎了眼睛,挑断了脚筋,废掉了武功,关在深牢大狱之中,戒备森严,壁垒层层时……一声大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拔出刀,喝喊手下兄弟,拼死要去劫狱……劫狱不成,第二日冒着被官军捉拿的危险,将脑袋拎到手上,挤开人群,要为兄弟送去最后一碗酒…… 陈叫山的爷爷,在为陈叫山讲述十二秘辛拳的诸多真髓时,指着那一滴一滴朝下跌落的泉水说,石头是坚硬的,水却是最柔软的,石头是巨大的,水滴是渺小的,可是,每一滴水滴,在明知道自己滴不穿,敲不破石头的情况下,毅然闭着眼睛,硬着头皮,脑袋朝下扎去,摔得粉身碎骨……柔软是可以胜坚硬的,渺小是可以灭巨大的,只要,你愿意,只要你不放弃……在这个世上,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事,这么大的世界,一草一木,一水一沙,都有实现自我的方式,更何况,我们是人,是人,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闭上眼睛,脑袋中只要能够想到的东西,就一定可以实现,一切,只在人心!所谓的困难,即便比天还大,在人心面前,不过如一粒尘埃,吹气而去…… 陈叫山突然大喝一声——“好!” 众兄弟正在推搡拉扯,你一言,我一语,纷纷乱乱之际,忽然听见陈叫山这一声大喝,都猛地一惊,纷纷转头看向陈叫山…… “好——”陈叫山大喝一声,从椅子上一站而起,“都是好兄弟,都是好汉子,堂堂男儿七尺汉,站着尿尿笑对天!哈哈哈哈哈……” 十位兄弟,一刹那间,仿佛不认识他们的队长了——队长站在阳光底下,浑身闪耀着金光,山峰一般,大江一般,佛一般……他们也更不明白,此刻的队长,说出这几句话来,究竟是怎样的意思?那一长串的吞天大笑,又意味着什么…… 陈叫山背着手,挺着胸膛,仰首看着刺目的太阳,眼睛被金箭刺得有些微眯,眉头略紧,太阳穴上那两条蚯蚓,轻轻蠕动着——“都是好兄弟,都是热血男儿,都是血肉之躯,都是娘生爹养,都吃一米一面长大……哪个兄弟没义气?哪个男儿没有种?哪个儿子爹娘不心疼?哪个……” 说到这里,陈叫山哽咽了,忽然便想到了:自己的爹娘都已过世了,长眠于黄土之下了,自己还真就成了没人疼的孩子了……陈叫山不忍让十位兄弟,看见自己掉眼泪,咬咬牙,生生将眼泪朝眼眶里赶,将头转过去……可在白花花的太阳照耀下,兄弟们已然看见,队长的眼角,像明泉一般…… 为了掩饰情绪,陈叫山“呸”地吐出一口痰,笑了笑,吸一下鼻子,“兄弟们,你们上过战场么?是的,你们没上过,我也没上过!上战场意味着什么?七庆说的没错——送死,是去送死!明知道是去送死,可那么多人还是上了战场……他们全都是傻子,都是瓜娃?他们都是从石头缝缝里蹦出来的,他们的父母,都只当他们是风吹大的,太阳晒大的?哪个母亲不是十月怀胎?哪位父亲不是抱着、举着、牵着、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长大?可是,他们都还是上了战场!” 七庆低下了头,鹏云、三旺低下了头,大头、二虎、黑蛋低下了头,所有兄弟都低下了头…… “我陈叫山是山北人,初来乐州,不晓得取湫之地,有多少险恶……越是不晓得,当然,就越怕……可是,怕能当饭吃吗?怕能让老天爷下雨吗?怕能让田地里长出庄稼苗吗?所以,虱子多了不怕痒,怕过头了,就不怕了!我想,取湫再艰险,敌得过上战场么?就算是上战场,每一场战役,都会是全军覆没吗?绝无可能!现在,我想说——血肉之躯能胜天,血肉之躯也怕天,关键看你怎么看!我陈叫山不来这世上走一遭,那倒罢了,但既然来走这一遭,我就坚信一条,世间根本就没有真正可怕的东西,世间根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生也好,死也好,危险也好,安逸也好,就看你到底咋想了……所以,我就是这么决绝!此次取湫,有愿意跟我去的,我们一起活,一起死!不愿意跟我去的,我们仍然都是好兄弟,倘若取湫成功,我如果还活着,我一定同所有兄弟,喝他娘的个三天三夜,醉他娘的个十天半月……” 第六十二章择日 陈叫山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之后,淡淡叹息一声,对众兄弟说,“好了,兄弟们好好考虑吧,明儿再给回话……”手一挥,示意大家各自散去…… 陈叫山领着饶家三兄弟、七庆、满仓,决定回铁匠铺一趟,大头、二虎、三旺、黑蛋、面瓜五人,则各回各处,或请示家人,或调整心绪去了…… 取湫一事,在乐州已经迅速传开,王铁汉也已知晓。见陈叫山领着五个徒弟回到铁匠铺,王铁汉忽然变得像招待稀客一般,又是挪凳子,又是倒茶水,并让铁匠铺的徒弟,将桌子腿腿支稳当,防止茶水洒了,弄得陈叫山他们,倒有些拘谨了。郑半仙正在屋中看书,吴氏在寝室缝补衣服,闻声也赶忙走了出来…… 大家在后院坐定后,王铁汉只是忙着添茶续水,郑半仙正襟危坐,吴氏则低着头,将衣襟捏在手里,揉来搓去,皆不说话……倒是铁匠铺几位年轻后生,冲着七庆和满仓,不时地挤个眼睛、吐个舌头,似乎通过扮鬼脸的方式,缓解着气氛的肃然…… “郑叔,取湫之事,想必你也听说了,你帮着掐算一下,哪天动身,算是良辰吉日?”陈叫山将身子朝前倾一倾,率先打破了沉默。 “唉……”郑半仙未曾开口,先是一叹,将手里的书卷,掂来倒去,忽然说,“叫山,你不觉得取湫一事,来得有些蹊跷吗?”众人听闻此言,都转头看向郑半仙,静待下文…… “虽然这只是我个人之浅见,但若细一想来,也并非没有一丝道理……”,郑半仙将书卷成筒状,握在手里,站了起来,眼睛却朝高墙之上的蓝天看去,言语中透着无尽苍凉,“天不下雨,赤地千里,人所共知之事!若说取湫,便早该有此一道,可为何独独等到你这个卫队队长上任,才将此事抛出?我便在想,是不是有人见不得你陈叫山,见不得卢家卫队,欲借取湫之事,打压你们卢家卫队?” 陈叫山听到这里,太阳穴动了几动,但并未接话,若有所思…… 王铁汉原本眼睛向上,听到此处,方才平视,拍了下膝盖,“咳……取湫那事,岂是一般胆小之人能干的?估计他们选来选去,惟独觉得叫山兄弟有胆有识!” 郑半仙微微一笑,“没错,叫山有胆有识不假,可这也正是别有用心之人,将叫山朝绝路上逼的前提……唉,世事难料,人心险恶,叫山被顶了上去,拱了上去,高处够不着天,矮处踩不到地,下不来了……” 吴氏转头看着陈叫山,目光中充满慈爱,“叫山,不管是啥,这取湫的事儿,你就甭应承了,地里不长苗,也不是饿你一个人的肚子,凭啥让你去取湫?” 话到此,众人仿佛意见得到了统一,几位铁匠铺的年轻后生,纷纷劝说,“山哥,别去了,咱不去,谁爱去去……”,“是啊,天塌下来大个子顶着呢!”,“山哥,你就偏不去,看他们能咋地……”,七庆、满仓、鹏云也加入了他们的阵营,都建议不要去取湫了…… 陈叫山听满仓为了劝说自己,结巴得厉害,急得脸都胀红了,笑着捏捏满仓肉乎乎的耳朵,而后,站起来说,“郑叔说的不无道理,但婶子和兄弟们的话,就不大可取了……别有用心也罢,顶我拱我也好,我就只当那是人家抬举我陈叫山,看得起我陈叫山……我早说过,堂堂男儿七尺汉,知恩不报非好汉,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这当口,我陈叫山不出面,还有谁出面?就算是闯阎王殿,我陈叫山不闯,还有谁去闯?莫说那取湫之地,并非就是鬼门关,即便是鬼门关,咱偏就走上一遭,又怕个啥?我陈叫山早就死过十回八回了,不在乎多死这一回!就算这一回,一口气喘不上来,没了,好,正好,消停了,不饿肚子了,跟爹娘团聚了……也对得起卢家给咱的那一碗稠粥了……” 吴氏“哇“地哭出了声,用衣角抹着眼睛,起初那几个挤眼睛、吐舌头的年轻后生,也吸着鼻子,尽量不让眼泪掉出来……王铁汉坐着,低着头,只是一下又一下地狠捏着板凳腿,捏得指节发出“咯嘣嘣”的响来……郑半仙则走过来,将手在陈叫山肩膀上,轻轻一按,示意陈叫山坐下说话…… 陈叫山坐下后,郑半仙站在陈叫山身前,感慨万般地说,“这就是你陈叫山的性子,我们都知道,都清楚……方才我细一推算,后天是初九,恰是吉日……预祝你……” “陈哥,陈队长……” 郑半仙话说了半截,却听有人在喊,众人转头一看,毛蛋、杏儿、禾巧,以及伙房的另外三位厨夫,抱着酒坛,提着食盒,兴冲冲地来了…… “陈队长,夫人托伙房做了吃食,要给卫队兄弟送去,我到西内院一瞧,就估摸你们回这儿了……”毛蛋将食盒放下,擦擦汗,边说边去揭食盒盖子…… 杏儿怀里抱着一坛子酒,走到陈叫山身前,低下头,“陈队长,那……那天是我错怪你了……我,我给你道个歉……”说着,便转头去看禾巧,禾巧被杏儿看得有些不自然起来,便将杏儿怀里的酒坛取下,放在桌子上,“平时跟个百灵鸟似的,这会儿倒成了学舌雀儿了?”杏儿瞪了禾巧一眼,低声嘟噜,“还不是你……”话未说完,禾巧便朝着杏儿的胳膊上狠掐了一把,疼得杏儿“哎哟”大叫,又是躲闪,又是跺脚…… 吴氏听出了两位姑娘的小九九,顿时破涕为笑了,众人也都笑了起来…… 陈叫山站起来,对禾巧说,“脚咋样?走路不疼了吧?”禾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抿嘴笑笑,“不疼了……柳郎中的药膏管用得很!” 陈叫山“唔”了一声,却再无话了,禾巧抬头看了一眼陈叫山,又迅速将头一低……两人隔着两尺,就那么站着,屋脊上斜照过来的阳光,洒在二人身上,禾巧的刘海闪闪亮,陈叫山太阳穴上也一片闪闪亮…… “都站着干啥,坐坐,都坐下呀……”毛蛋正招呼着众人,杏儿瞪了毛蛋一眼,并伸脚踩在了毛蛋脚上,毛蛋不明所以,疼得跳了起来…… 酒菜摆放停当,吴氏从厨房里又取出些碗筷,几位年轻后生又搬来些板凳、椅子,众人依序坐下,准备开吃开喝…… “陈队长——” 大家纷纷看去,却见宝子抱着一坛子酒,领着四个家丁来了…… 第六十三章筹备 却说宝子抱了一坛子酒,领着四个家丁来了铁匠铺,远远便喊着——“陈队长……” 尽管上次因“抓贼”一事,宝子误解陈叫山,在卢家大院上演一出西洋镜,但上门皆是客,陈叫山赶紧笑着站起身来,冲宝子拱手相迎,“哎哟,宝子兄来了……快快请坐!” 添筷子,加板凳,一番忙乎,宝子及四位家丁坐了下来,尽管略显拥挤,但宝子显得心情不错,抱过酒坛子,倒出一碗酒,站起身来,笑盈盈说,“陈队长,兄弟以前多有得罪之处,请陈队长多多包涵!我自罚一碗,打今儿起,咱就是好兄弟了……”说着,便“咕咚咕咚”朝嘴里灌去…… 陈叫山早闻宝子虽然一身蛮力,但酒量有限,正想劝他慢喝时,宝子却将一碗酒喝干了,抬袖子擦擦嘴,哈了一口气,笑着将碗口朝下,转一圈,示意给众人。 待宝子重新坐定后,卫队的五位兄弟,皆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那眼光似在说着话——什么风把你给吹这儿来了? 宝子似乎会了意,将筷子在手里攥了攥,说,“老爷说陈队长这次去取湫,事关重大,要好好犒劳犒劳陈队长,这不……派我来送酒呢!”陈叫山放下筷子,笑道,“谢谢老爷,有劳宝子兄了……”宝子夹起一根洋芋丝,放在嘴里,咬得“咯噌咯噌”响,“陈队长别这么客气,啥兄不兄的,我今儿领四个兄弟,也来加入卫队,跟着你们一起去取湫……” 众人皆看向宝子,觉着有些奇怪:取湫之事,一般人避之不及,宝子何故赶着趟地朝里窜乎呢? 宝子似也明白大家的疑惑,便说,“陈队长,你有所不知,我是地地道道北山人,北山那儿的一草一木,一块石头,我清楚得很哩……我没啥大本事,领个路,那是绝对没问题的……” 宝子领来的四位家丁,齐齐站起身来,喊着“陈队长,我们敬你一碗,我们都跟着你干,一起去取湫……” 第二日早晨,陈叫山在西内院集合众兄弟时,因为有宝子及另外四位兄弟的加盟,卫队起先的十位兄弟,再无一人打退堂鼓,皆铁下心来,要一起去取湫了…… 卫队再添五位兄弟,取湫队伍达到了一十六人!因明儿是初九吉日,取湫将启程出发,陈叫山便吩咐众兄弟——饶家三兄弟、七庆、满仓,回铁匠铺准备刀、斧、锄、镢、镐、锤、链、飞爪等许多行路所用的铁器玩意儿,单是刀便分为短刀、马刀、大砍刀、切刀、尖尖刀、刮刀六种……大头、二虎、三旺、黑蛋、面瓜五人一组,准备一路所用之吃喝住用物品,以及祭祀、辟邪等等东西,包括绳索、窝棚油布、床板、被褥、锅盔馍、腌菜、橛子、坛子、碗筷、桐油、牛皮、创伤药,以及香、蜡、裱、符、鞭炮、红布、桃木、钟馗像等……宝子及另外四位兄弟,则准备马匹、车辆、以及北山地图、取湫路线图、取湫一路之众多客栈、山匪、道口等等资料,马匹要检查蹄铁、衔口、挽具、缰绳,车辆要检查车辕、轼梁、轴心、挡板、套绳、里垫、草袋等等…… 一切吩咐停当,陈叫山便来到师爷府,听谭师爷讲解取湫之诸多禁忌、规矩、仪式、方法、注意事项等等事宜…… 谭师爷说,取湫之禁忌共分为十条—— 其一,一路徒步。马匹、车辆皆为运载物品所用,人不可骑乘,必须徒步前行。即便遇到有人受伤,也只得人背人,人抬人,不可骑马乘车! 其二,不得杀生。无论是狼虫虎豹,甚至苍蝇、蚊子、蟑螂、老鼠,只可驱赶,不得杀死! 其三,不可生火。一路须吃冷食,不可埋锅造饭! 其四,不可饮酒。酒可用于擦拭瘀伤,驱邪,泼洒敬天,切不可入口腹饮用。 其五,不可走回头路。无论遗落东西,或是有人掉队,只可一路向前,不得后退半步。 其六,不可架空。意思是,不得上床睡觉,不得上楼,一路须接地气。 其七,不可说梦。取湫一路,有人于夜间做梦,无论如何,不得讲述梦境。 其八,不可流泪。无论遇到何等事情,不能流下一滴眼泪。 其九,不可近女色。不可使女子触碰任何取湫物品,不得与女子同房。 其十,不可说禁语。一路行程,不可说“杀,死,血,伤,灾,旱,枯,干、穷”的九字禁语! 而关于取湫一路之规矩,谭师爷则拿出《羽化风云集》,以其中一首七律,来为陈叫山讲解—— 龙涎湫水地藏空 分法取盛存异同 井池溪塘皆敬香 东西南北散布红 路断搭桥依舟进 山空取隧荡索行 龙经雨辞莫相忘 晨吟夜诵记心中 这七律的意思是说,湫水为龙之涎水,若欲取之,须注意一些事宜:但凡遇到水井、小池、溪流、塘库等含水之地,皆要烧香祭拜;每遇到十字路口,要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钉下红布,以驱亵邪;路如果断了,便要搭桥前行,即便是有船时,也只可趴在船舷上渡水,不可坐于船上!山倘若阻断去路,必要时,便要钻出隧洞,或者荡着藤索前行;龙经和雨辞须牢记心中,每天早晨醒来上路前,每天晚上睡觉歇息前,皆要将龙经和雨辞念诵三遍…… 陈叫山一边细细聆听,一边在心中默默记录,最后,陈叫山问,“所谓滴水岩白龙洞之极深处,到底有多深?”谭师爷一连咳嗽几声,喘着气说,“《天象陈考》有云:自洞口入,西进二里,得龙泉……” 陈叫山又问,“那取湫一趟,总共需要多少天,有无时日之限?”谭师爷说,“一来一回,十五日之限,提前则喜,逾期则危矣……” 说罢,谭师爷将《天象陈考》、《乐州志》、《羽化风云集》、《龙雨经》四本书,交到陈叫山手上,又拿出一叠信纸,拉着陈叫山的手说,“老朽已将取湫之禁忌、仪式、方法等诸多事宜,手抄于此……陈队长,你一路受累了……预祝你一路顺风,取湫成功……” 待陈叫山离去,许久,谭师爷方才从床上坐了起来,从床下一洞中,取出一鸽笼,将两张小纸条,分别绑缚于两只信鸽的腿上,确认结实稳固后,打开后窗,“扑棱棱”将信鸽放飞而出…… 第六十四章祈福 自师爷府出来后,陈叫山去了账房,找账房先生杨翰杰,将取湫之一切费用开支明细,逐一过目,而后摁了手印,签上了大名!而后,便拿着清单副本,去向老爷、夫人禀报…… 穿过长廊,刚拐过拴马桩坝场,陈叫山迎面碰见了少爷府的丫鬟莲惜。莲惜站住步子,冲陈叫山低头示礼,“陈队长,老爷和夫人去祠堂了,少爷少奶奶都去了……”陈叫山点头致谢,便折身朝卢家祠堂而去。 卢家祠堂在卢家大院的东北角,院子宽敞,三间大瓦房,坐北朝南,西屋摆放诸多祭祀用品,东屋有卢家大船帮的许多卷宗、航规航纪、历任帮主事迹、水运祖师爷杨汜像,据说此屋乃是船帮大帮主升任就职的宣示之处。而中屋,则供敬着卢家列祖列宗之牌位,族规家训之碑石,以及用以惩戒违反族规家训的不肖子孙之用品,类如荆条、牛筋粗鞭、灯盏、红布套等等…… 快到祠堂院门前时,陈叫山碰见了魏伙头和骆帮主,两位前辈说,西屋常年锁门,中屋则不允许任何外族人踏入半步,建议陈叫山进去后,在东屋内静候着。 陈叫山经过中屋门前时,见房门紧闭,但从门缝中,可见屋内烟雾缭绕,烛火闪晃…… 陈叫山推开东屋房门,迎面便见水运祖师爷杨汜塑像,高约丈许,通体鎏金,衣甲闪亮,冠帽熠熠,双眉挑起,眼似铜铃,左臂垂于身侧,右手擎于胸前,单掌朝上,透着威武不凡,凛凛之气!左右两侧墙上,皆挂着一并排的方形红木牌匾,云纹饰框,内中阳刻着卢家大船帮之航规航纪,及历任船帮大帮主之名讳、生卒年,并以韵文阐释其行船事迹,每一块牌匾之右下位置,皆有一大船图形,水流波纹,汇于船下,显现出劈波斩浪,挂帆远航之豪迈恢弘。供台上的香炉,烛台、灯盏、符奁,皆摆放有序。供台之右,有一褐色大板柜,柜门被两把黄铜大锁牢牢锁着!抬头上看,屋梁之上,垂下数百条红色布带,似无数旗幡,迎风飘摆…… 陈叫山见屋角有一张椅子,明漆放光,黑油发亮,椅背高高,竖立两条细长木条,椅背之正中,有一龙头,昂首向天,似有呼风唤雨之态。椅面方正,四角皆刻“卐”形套纹,四条椅腿上,则自下而上,旋一转的水纹,盘旋而上,紧凑而精美…… 椅子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即便那龙头之须、角、眼,“卐”形纹,椅腿之水纹,纵是最最细小的凹线槽坑里,亦是纤尘不染!陈叫山不禁伸手抚摸椅子,细细端详,而后,又坐于其上,感觉稳稳当当,舒适惬意,安逸无比…… 坐于黑色椅子上,陈叫山猛一抬头,却见杨汜爷似乎正在看着自己,怒目圆睁,叱咤狰狞,那眼中透出的光芒,似一道金光,直直逼入陈叫山眼中……恍惚中,陈叫山一个激灵,感觉杨汜爷似在责骂自己,训斥自己……陈叫山猛然觉悟——这么大的一间屋子,仅仅摆放着一张椅子,莫非……莫非这便是卢家大船帮的大帮主,升任就职时的座椅? 陈叫山赶忙一跳而起,离开了椅子,并朝杨汜爷像拱手以礼,俯身谢罪…… 陈叫山从东屋出来,反身轻轻关上房门,朝院门走去,刚走出几步,却听中屋的房门“吱呀呀”一声开了,老爷、夫人、二太太、三太太、少爷、少奶奶、四小姐,七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叫山,是不是有事禀报?”夫人笑盈盈地喊住陈叫山,视线拴缚在陈叫山宽厚的肩膀上,目光中透着慈爱,“取湫之事,你筹划得如何了?” “回夫人……”陈叫山弯腰拱手,“我请郑老先生推算一番,明日初九,乃吉日良辰,我们便要启程出发……账房、伙房、船帮大力协助,所需物品,正紧锣密鼓筹备中,这是物品清单,请夫人过目……”陈叫山双手将清单副本,呈递给夫人。 夫人简单瞥了一眼,微笑颌首,转而将清单递给老爷,老爷摸了一下脑门,仔细地看着,边看边说,“叫山啊,你智勇双全,非常人可比,此番取湫,定然能取得湫水,凯旋而归,以解我卢家之危啊!”陈叫山冲老爷弯腰致礼,“谢老爷吉言鞭策,披荆斩棘,刀山火海,万死不辞,我一定取湫而归,不负老爷夫人之厚爱……”老爷频频点头,“嗯,不错不错……卢家昌盛百年,每遇大危,便有贵人出现,卢家之大幸呀!哈哈……” 陈叫山站直身子,刚一抬头,却见三太太站在老爷身后,冲自己莞尔一笑,唇角现出一浅浅小酒窝,透着妖娆妩媚风情……陈叫山连忙将目光移开了…… “陈队长……”陈叫山转头看去,见四小姐卢芸霞朝自己跟前走来,仰头看着自己,似乎在打量着一幢楼,一座山,一尊佛,脸上挂着笑,眼中却是无尽惊异景仰,“听禾巧姐姐说,你连大水牛都能按住,不让大水牛跑,你的力气可真大啊……刚才大娘在先人牌位前,还为你祈福呢,你一定要让老天爷下雨喔,再不下雨,我娘种的那些花儿,都要干死了……” 二太太一把扯过四小姐胳膊,将她一拉拽,“芸霞,大人说话,小孩子岂可随便插嘴的?”说着,冲陈叫山微笑一下,“陈队长,小孩子乱说话,别介意啊……” 少奶奶唐慧卿一直低着头,忽而抬起头来,对陈叫山说,“陈队长,我爹早年在虚水河上游淘过沙金,北山一带的老猎户,都认识我爹,你到那里有啥难处,报出我爹唐文恒的名字,那些老猎户都会帮你的……” 陈叫山连忙拱手致谢,“谢谢少奶奶,唐老爷之威名,陈某早有耳闻……” 少爷卢恩成站在少奶奶一侧,听闻少奶奶的话,“切”了一声,将头扭转过去,看向了院角的大槐树,嘴里嘟噜着,“瘟婆娘,瞧把你能的……”,但声音极细极小极轻,只有他自己一人能听见…… 正在这时,骆帮主和魏伙头进了祠堂大院,骆帮主说,“老爷,夫人,必悦楼的方老板,保安团的余团长,领着一众城内的大商户,前来拜见……”魏伙头则说,“大门外还有许多的灾民,也嚷嚷着,说要见陈队长……” 第六十五章壮行 必悦楼老板方启闻,保安团团长余山奎,领着七、八位乐州大商户,站在卢家大门前,身后簇拥着几十个灾民。人们纷纷攘攘,议论不休,皆要见见取湫英雄陈叫山…… “听说那个啥湫水,只要取来,供在龙王庙,老天爷就下雨啦……哎呀,要是真的灵验的话,那咱就有救了哩……” “唉,老天爷的事儿,谁能说得准,不定咱睡了一觉起来,眼睛一睁开,呀,下雨了……也不定那啥湫水取来,闹腾半天,还是天天大太阳,嘿嘿……” “后生,胡说啥哩,赶紧朝地上吐唾沫……求雨之事,岂能乱嚼舌头?一胡说,就不灵了,晓得不?” “要说这取湫能让老天爷下雨,为啥不早点取呢?早点取,俺爹俺娘俺哥俺嫂,就不会饿死了……” “你娃懂得个啥?以为那取湫是容易的事儿,三个指头捏螺蛳,啊?给你说,不容易得很哩……听说要一直走着路去,不能骑马,不能乘车,船都不能坐,规矩讲究可还多,如今世道又不太平,土匪棒客,抢粮食的……要是你去,你敢不?” “是这么回事儿啊!听说取湫的陈叫山,劲儿可大,水牛被他按住都跑不脱……” “嗯,是哩,就是在石牌楼跟前,打了山北张铁拳、金安刘神腿的那个陈叫山……” “啧啧……陈叫山真是大英雄喔!咱老百姓的救星,福星啊……” 陈叫山跟随老爷、夫人来到大门前时,灾民们顿时欢呼起来,“陈叫山——陈叫山……” 陈叫山朝众人拱手致谢,一脸谦恭之笑容。 在众人欢呼声中,方老板走上前来,拉着陈叫山的手,对老爷和夫人说,“卢老爷,夫人,陈队长要去取湫,这么大事儿,怎不知会我一声?要不是听伙计们说,我还不知道哩……” 夫人便笑着解释说,“上回卫队成立一点小事儿,你又是送匾,又是摆席,叫山后来说,他怕你哩!”说着,看向陈叫山,陈叫山哈哈大笑,方老板猛一怔,也随之大笑起来,笑声爽朗…… 余团长也上前与陈叫山寒暄,“陈队长,取湫一事,关乎乐州,关乎百姓,此等重担,被你一人扛了起来,余某钦佩不已,又深感惭愧哪……”陈叫山笑着回应,“余团长肩上的担子,也实是不轻啊……” 陈叫山见灾民们热情高涨,欢呼不止,不愿离去,便上前几步,拱手抱拳道,“乡亲们,大家的情义,我陈叫山心领了……咱都是庄户人家,晓得天不下雨,地不长苗的焦人处……大家请放心,我陈叫山搭上这一百多斤,拼上性命,也一定将那湫水取回来,让老天爷给咱下雨,给咱庄稼救命,让咱都吃饱肚子,再不饿死人……“ 待灾民们陆续散去,夫人方才朝方老板、余团长,及商户们伸臂相邀,“诸位,请里面说话——“ 众人在卢老爷的会客厅坐定后,方老板问,“陈队长,取湫准备何日动身呢?“陈叫山笑答,“明儿是初九,良辰吉日,明儿午时便动身出发……” 方老板一听,有点急了,“哎呀,你说说,你说说……陈队长,你让我说啥好呢……我这都没准备啥……” 卢老爷便站起身来,对方老板说,“方老板一片盛情,卢家心领了,今儿晚上,卢家略备薄酒,为陈队长取湫壮行,卢家伙房做菜的味道,比不得你们必悦楼,方老板莫要嫌弃,一起来喝一杯?”说着,朝余团长及几位商户,也拱手道,“诸位,今夜卢家备酒为陈队长壮行,请诸位赏面……” 一位商户站起来说,“卢老爷真是客气,陈队长此次取湫,我等敬佩不已,时间仓促,也没啥准备的,一点小小心意,还望笑纳,陈队长留着在路上买个吃食啥的……”说着,便将一个红布囊掏出来,放到了椅子一侧的小方桌上。 另一位商户也站起来说,“我是南城竹器铺的朱掌柜,今年遭了年馑,我那小铺也冷清得很,陈队长此番取湫求雨,解乐州之困,解百姓之难,也是解我小铺之危啊……一点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哈……”说着,朝小方桌上放下了六块钢洋…… “我是新街古玩店的肖掌柜……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我是大西门绸缎庄的老夏,一点小意思,笑纳哈……” 不大工夫,小方桌上堆聚起了一大摊钢洋…… 入夜时分,卢家前院院场,大红灯笼高高挂,圆桌圆凳团团围,伙房伙计系着“卢”字围裙,一趟趟穿梭于伙房与院场之间,抱酒端菜,添碗加筷…… 老爷、夫人、陈叫山、方老板、余团长、谭师爷、骆帮主、魏伙头坐于一桌;乐州城的一众大商户坐了一桌;卫队十五位兄弟,分坐了两桌;协助准备取湫物品的船帮兄弟,坐了三桌;王铁汉、郑半仙、吴氏,几位铁匠铺的年轻后生,坐了一桌;二太太、三太太、少爷、少奶奶、二小姐、四小姐、侯今春坐了一桌;卢家其余的家丁、伙计坐了一桌…… 十桌筵席,十桌壮行酒,人声鼎沸,杯盘碟响,筷动坛摇,好生热闹…… 陈叫山与方老板对饮了一大碗酒,抹抹嘴巴,刚刚坐定,杏儿从后面扯了扯陈叫山的衣角,并凑身向前,悄声说,“禾巧在药堂后面的巷道等你哩……” 陈叫山起立拱手,向众人示礼致歉,而后,朝药堂后面的巷道走去…… 尽管有月亮,但云彩遮罩,月光稀稀……陈叫山赶到药堂后面的巷道时,远远看见禾巧,一个人站在巷道中间,空空幽幽,影影绰绰,正朝着巷口不断张望,却又怕人看见,张望一下,回身又去抠墙上的砖缝…… “禾巧……你找我有事儿?”陈叫山站在禾巧身前,“开席那会儿,我就没看见你,你怎么不去吃席?” 禾巧起先面对着墙壁,这才完全转身过来,与陈叫山正面相对,看着陈叫山,眼中闪亮着一弯月亮,亮亮晶晶的,像镶嵌了银片,像瑶池水光,像晨曦,像启明星…… “你过来……”禾巧将头低了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陈叫山与禾巧离着不过四五尺,不明白这个“过来”,还要走几步才算,便朝前走了两步,与禾巧离着不足两尺,停下了步子…… 禾巧踮起脚尖,将一个东西,挂到了陈叫山脖子上。陈叫山低头一摸,冰冰凉,是一个玉佛。 “这是夫人给我的璞玉,梁州的雕玉大师雕刻的,藏经寺的方丈为它开了光,可以驱邪避祸,禳灾趋福……”禾巧伸出手,又将那玉佛摸了摸,收回手,低下了头,笑笑,“取湫回来,记着要还给我噢,还得迟了,可要赔我两个呢……” 一弯明月,一条巷道,一对男女,一抹清风,一阵虫鸣…… 第六十六章进发 初九,寅时,东天一抹亮色,洒在西内院“太平一方”牌匾上。 陈叫山起床后,点燃一支细香,插在院西北角的地缝里,而后,开始检查马匹、车辆、物品、干粮…… 取湫队伍共挑选了五匹马,一黑,一粟,一青,两枣红,毛色皆如缎子般明光油亮,腿粗壮,个体并不高大,却是负力拉车的好把式!缰绳是老缰绳,日久弥韧,挽具却是崭新的,胸带处的钉扣,闪着银光,衔口挽结处,露着新茬,陈叫山试着分力拉拽,结结实实!由于全是半生个子马,蹄铁是新的,为利于负重越山,钉掌的师傅,将蹄铁钉得厚薄适中,既不伤损蹄子,又可抓地紧牢…… 五辆箱板车,是直接在船帮仓库中挑选出的,皆是年初便做好,用以运载东西去碾庄码头。三月桃花水,恰是时,可由于遭遇年馑,船帮歇航,五辆新车,也便赋闲于仓库。此时拉出后,木纹褪尽初色,辕把油亮放光,敲击轼梁,转动轴心,皆现出“恰好火候”…… 看着被油布包好的满屋子物品,陈叫山盘算好了:迎头一车双马,由满仓、大头、二虎负责,运载铁器;其后一连三车三马,运载窝棚布、床板、被褥、陶罐、牛皮、桐油等,三人一车马,九人负责;尾部单车,不套马,运载祭祀、仪式用品、图卷书册,以及干粮,由饶家三兄弟负责。商户们募捐的银元,及卢家账房给支的银元,陈叫山全装进一个牛皮口袋里,由他背负使唤…… 陈叫山转出转进地忙乎着,卫队兄弟们却还睡着,陈叫山尽量动作轻缓,惟恐吵扰了他们…… 其时,夫人和禾巧却早已起床。禾巧坐在桌前,心中默念着一段经文,此经文,恰是藏经寺方丈,为那只玉佛开光时所吟诵,玉佛如今戴在陈叫山的脖子上。默念几遍后,复又提笔蘸墨,将经文抄于一纸上,待墨迹晾干,将其揣在了贴身衣袋里……夫人照旧是立于东窗,看了天色,折那小香棍,放入黑罐里,在佛前敬香,悉数念珠,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拉开供桌抽屉,取出那个打火机,三小姐卢芸凤托人从上海捎回的洋玩意儿。 夫人和禾巧来到西内院时,陈叫山正将一圈绳子,套在胳膊肘上,慢慢地放,检查绳子的每一节,有无磨损处…… 夫人将打火机交给陈叫山,陈叫山捏着,翻来倒去,眼中充满疑惑。夫人笑着,一脸关爱神情,“这个比洋火好,不怕潮,不怕风,随时随地,说亮就亮,你带在路上,以备不时之用……”说着,便教陈叫山如何打火…… 兄弟们都起床了,卢家大院的人都起床了,王铁汉与郑半仙、吴氏,一众铁匠铺后生,也都赶来了。大家忙前忙后,朝车上码放东西,为马喂草料,用绳子勒缚油布,在车辕上插上“卢”字卫队旗帜…… 郑半仙舀来一碗水,自陈叫山开始,为每位取湫者,额头上点一指头水滴,边点边念着——“观化乐天与山同静,游和抱朗随地为春。风虽无形犹有可听,地固至静故能大生……”王铁汉将铁器家伙,捏在手里,在手背上刮磨刮磨,朝刃口上吹气试锋,并以指头敲敲刀背,听听声响……吴氏则迈动小脚,这里一趟,那里一趟,帮着计数,查看放载顺序…… 谭师爷被人搀扶着,也来了,看着众人忙碌的身影,默默点头,脸上的笑容,似是充满欣慰,然而清晨的阳光,照耀着他的眸子时,无人能读懂那其间的一丝诡异…… 陈叫山背着牛皮口袋,手里捏着一皮鞭,见日头悬空位置,便知午时已到,兄弟们也将一切准备停当,将皮鞭朝着一轮太阳圆盘,一抽一抖,“呯”一声脆响,高喊一句,“取湫启程了——湫水在前喽……” 马蹄声动,车轮转动,人脚前迈——取湫之行程,由此开始,向着滴水岩白龙洞之目标,进发—— 走出卢家平槛门,沿着正街,一路朝北,满仓、大头、二虎的一车双马,走在最前,陈叫山一人留在最后! 陈叫山高叫着,“向前看,腰挺直,莫回头……” 陈叫山知道,此刻不能回头,也不忍回头,身后有多少的目光,拴系在他们的脊背上,那热切的、渴盼的、不舍的、动容的、唏嘘的、怔怔的、悲欣交集的一道道目光,怎堪回看?索性,不要看,都不要看,向前——进发—— 途径正街北头的太平池时,池中早已干涸,野草幽生,依照规矩,陈叫山喊了一声,鹏云抽出一支细香,以洋火点燃,插于太平池北侧,双手合十,低头以祷…… 前面便是必悦楼了,却见方老板远远候在门外,九挂鞭炮,被伙计们高高挑着,见取湫队伍过来了,喊一声,“响——”鞭炮“噼哩啪啦”响,炸出一片红屑,在蓝天太阳映衬下,似万千红蝶飞舞…… 必悦楼为取湫队伍,准备了一大包牛肉干,方老板握着陈叫山的手,紧紧握着,“这肉干,便是你送回的那蛮牛,路上带着吃,腿脚有劲儿……”将手松开后,方老板又从身上摸出一个酱色的木牌,交到陈叫山手上,木牌正面是一麒麟图形,背面是一大篆书写的“悦”字,“必悦楼在北山有收购点,有此麒麟牌,山中许多朋友,会给面子的……兄弟,一路保重!” 乐州已远去,太阳光逗留在城墙垛口上,人马车影,一路前行……过谢家井,有一最大十字路口,鹏天拿出一条红布,匕首在握,“嗖嗖嗖”裁成四条,分钉于东西南北四方,面朝四方,逐一合掌以祷…… “卢”字卫队旗帜,在清风中飘摆起来,“噗噗噗”抖响,马蹄踏出的黄烟,弥漫起来,随风轻扬。每位兄弟,每双脚板,皆走得豪迈,似要将大地,踏出一个个大坑…… 道路两侧的田地,却是枯焦一片,龟裂惊心,衰草斜斜,久居乐州城中的陈叫山,此刻内心充满了悲壮——苍天在上,大地在下,此去征程,此心天鉴,此意地铭,昭昭乾坤,朗朗日月,前路迢迢,雄关漫漫…… 第六十七章故事 行了十里路,前方道路变得坑洼不平,好在路之以西,临着虚水河,可以边行边欣赏虚水河之风光,使人心情变得愉悦一些,走路时脚腕的别扭感,遂被好心情取代,尽管车轴“唧呀呀”地响着,车辕把上的旗杆,晃抖着…… 凌江是长江的第一大支流,而虚水河,又是凌江的重要支流,现在目力所见之河水,流去方向,与取湫队伍行进方向,恰是相反,取湫向西北,河水向东南。 与宝子一同加入卫队的几位兄弟,开始感到脚酸,有一个瘦猴,甚至将鞋子脱下来,查看自己脚上的水泡,不待陈叫山发话,宝子便骂了起来,“狗日的,又不是女人,缠了脚,穿个绣花鞋图皙气呢!堂堂大男人,脖子断了,脑袋拎手上走路哩,脚疼算个锤子?” 这才走了十多里路,一路都是官道,平平宽宽,便是这般情形,遥遥三百里,山高峰险,岂不是熬不下去?陈叫山明白“士气”之重要,士气于人心间,本为虚事,然而,化力为步伐,便是大步腾腾,化力为刀枪,便是杀气腾腾,化力为冲锋陷阵,便是勇猛当先,一骑绝尘!陈叫山忽而想到《三国演义》里,曹操的“望梅止渴”之计策,曹操假借“虚妄”之事,令军队有所盼头,忍住焦渴,度过难关。而此时,路之两侧,皆是赤地千里,一望而去,莫说杨梅,便是一抹绿色,便是稀罕,如何调动军心呢? 陈叫山眉头紧锁,边走边思索,忽然想到,取湫兄弟们中,不是藏着一个宝贝嘛,此时正是发挥他的时候啊!于是,便冲着面瓜喊,“瓜,闷着头走路干啥?给兄弟们说道说道点故事嘛……” 面瓜冲陈叫山笑笑,“队长,我又渴又饿哩……”其余兄弟听说有故事听,来了劲儿,三旺连忙拿出个皮囊子,递给面瓜说,“喝点水,顺顺嗓子……”黑蛋也赶紧用刀削下一片牛肉干,递给面瓜说,“吃点牛肉,慢慢咽,给咱说点故事……”其余兄弟也便吆喝起来,要面瓜给大家说点故事解闷…… 面瓜喝了几口水,嚼了片牛肉干,待肉丝完全咽下,嘴巴里倒腾干净,又咽了咽唾沫,望着路东的虚水河,便说,“这虚水河啊,荡荡东流,虚水两岸,故事可是多着哩……我给大家先说个虚水东岸,杨家营杨老幺的故事吧……” 大家下意识地纷纷朝虚水东岸杨家营村望去,面瓜见大家情绪被调动起来,有些小小得意,便说——“话说虚水河,自太白山深处幽洞流出,一路奔涌,逐渐汇大小溪渠,愈见广阔,气象万千。虚水河两岸,自古便是人杰地灵之处,你们晓得原公镇,这原公二字如何得来的?这是因明代巡抚使原杰大人,奉旨安排各地来乐州避难之流民,于虚水左岸安居。此处地广人稀,土地肥沃,最宜耕作,流民于此很快安定下来……” 这时,二虎听得高兴,便插话说,“是啊,原公种出来的红萝卜,中间的黄芯子细,肉嫩多汁水,生吃咯嘣脆,焖肉满口香。原公种出来的姜,放在石窝里捣,用水洗涮石窝,连洗几遍,水中还有稠稠的姜汁哩,原公姜汁调面皮,香得没法了……”鹏天便吆喝起来了,“虎,插啥嘴嘛,你又不会讲故事……”七庆也吆喝起来,“面瓜,你说杨老幺的故事呢,咋扯出原公地名由来呢?” 面瓜笑着,小有得意,额头的一滴汗珠,在阳光下闪亮着,也不去擦,“所以呢,后人为了纪念原杰原大人,便将此地命名为原公。话说杨家营距原公不远,杨家营出了个杨老幺,是个稀罕人物,咋个稀罕呢?一是歪歪肠子多,二是嘴巴会说,一般人遇见他,只有他沾你的光,你从他身上,讨不到半点便宜……” 鹏飞便笑了起来,“面瓜,这活脱脱是在说你自己么,杨家营有个杨面瓜,咱乐州也有个打更面瓜哈……” “话说前清末期,八国联军打进了京城,老佛爷吓破了胆子,赶紧朝西北逃,一直逃到了西安城。老佛爷身边有个贴身丫鬟,贴身丫鬟有个好姐妹,人长得皙气得没法,因姓龚,人便换做龚美人。后来,龚美人在乐州置地定居,一时间,龚家与卢家不相上下哩。有一年正月十五,龚家全家出游看社火,龚美人骑着马打街上过……其时呢,杨老幺正在街上,吃了一碗大老吴家的牛肉面,一模口袋,糟了,没带钱啊……怎么办?杨老幺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便对大老吴说,大老吴,你敢不敢去摸一摸龚美人的脚?大老吴一听,乖乖,龚美人是何等人物?摸她的脚,那简直是活腻歪了哩,便连说不敢!杨老幺却说他敢,他就有胆子去摸一下龚美人的脚,于是,两人打赌,大老吴说,只要杨老幺敢去摸一下龚美人的脚,就赔给杨老幺五两银子,反之,杨老幺就赔他五两银子……”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步子竟然慢了下来,陈叫山便大叫,“喂,都快些走,天黑了在柏树寨歇脚哩!”于是,大家赶紧加快脚步,面瓜快步走,嘴巴也不停,“却说杨老幺跟大老吴打了赌,怕大老吴耍赖皮,又叫来对面洪福纸扎店的掌柜,写了个对赌文书!杨老幺分拨开看社火的人群,慢慢挤到了人前面,见龚美人骑着高头大马过来,人群中发出啧啧赞叹声,都说这简直是世间少见的美人啊,比天上的仙女还要皙气哩……杨老幺在人们的惊叹声中,深吸一口气,几步跑到龚美人马前,一把捧住马镫子,假装回头冲人群喊道,大老吴,大老吴,你狗日的来看嘛,我说人家龚家富贵,马镫子都是金子的,你狗日的却说是铜的,你来看嘛,你来看嘛……摸了马镫子,就顺带摸了一下龚美人的脚……龚美人听了杨老幺的话,不恼,反倒高兴,挺得意,冲后面的家丁说,给这位先生赏五两银子……”面瓜笑了起来,仿佛杨老幺就是他自己一样,“瞧见没,就这不大会儿工夫,杨老幺就挣了十两银子哩……” 兄弟们都笑了起来,有人也骂,“狗日的杨老幺,耍滑头哩……”,便有人不赞同,“耍啥滑头,人家反正是把龚美人的脚摸了嘛……”七庆笑着说,“要是我,只要能摸一下龚美人的脚,让我倒出五两银子都成啊……”于是兄弟们都取笑他好色,大家便又扯起了女人,说哪里的女子皙气,哪里的女子奶子大,腰身细,屁股圆,能生孩子等等…… 天色渐晚,前面却出现了一个“丫”字形路口,陈叫山不知朝哪里走,便拿出路线图,质问宝子,“宝子,这儿的路口,图上咋没画出来?”宝子摸摸脑门,“忘了画了……” 陈叫山停下步子,见这里也没个人家,一脸焦虑。 宝子却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走左边这条路,路虽窄,但平,从这里到柏树寨,比右边那路,足足能省出三、四里呢……” 取湫队伍便走了左边的路。 走出不到两里地,天完全黑透了,陈叫山正筹谋着要不要停下来点火把,忽然——却见不远处的大土包上,亮起了几十个火把,火把朝取湫队伍冲过来,边冲边喊着“杀啊,杀死陈叫山……” 第六十八章夜袭 听见喊杀声,陈叫山不禁疑惑: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黑灯瞎火的地方,怎会有人与我这般过不去?何等的深仇大恨,才会至此? 宝子领进卫队的那四个兄弟,看见“呼啦啦”的火把,朝取湫队伍涌来,顿时吓得腿脚发了软,略一愣怔,竟丢下车把,转身朝后逃去…… 鹏天顿时急了,扯着嗓子大吼,“兄弟们,朝前冲,不能往回跑啊,不能坏了取湫的规矩……”那个瘦猴刚跑到鹏天跟前,鹏天将腿一斜伸,瘦猴被绊倒,一个前扑,啃了一嘴土,口角都流了血。鹏天将他扶了起来,用袖子帮他擦嘴边的血,“兄弟,不能朝回跑啊,取湫的规矩你不知道么?”瘦猴欲挣开鹏天,边挣脱边说,“命都快没了,还啥规矩不规矩的?你瞧那人多得……” “兄弟们,不要慌!仓、头、虎,给兄弟们分家伙……”陈叫山将牛皮口袋朝臂弯上一拴,大喊着,“记着用刀背砍,别坏规矩啊……” 油布一掀开,头车上的各种铁器家伙,“叮呤咣当”一阵响……除了逃跑的那四个兄弟,其余之人,人人手中操起了铁家伙,大砍刀,锄头,切刀,飞爪,铁链,在夜色中闪着亮光…… 满仓尽管身子肥胖,但奔跑起来倒是不慢,几步便冲到了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把锄头,顿时也不结巴了,大喊着,“狗日的,来,来呀——” “咣”一锄头下去,满仓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人打翻了,火把掉在了地上,满仓奔上去,又是一脚,直接踩在那人脸上……不待那人喊出声来,宝子拎着大砍刀扑了上来,一刀挥去,刀光闪过,那人的脑袋,“噗”地飞出了几尺开外,血溅了满仓一裤腿…… “宝……宝子……你……”满仓一急,又结巴了起来,但宝子明白他的意思,便说,“命都不要了,还要啥规矩?杀啊——” 陈叫山握着一把镰刀,一发力,将弯刃取了下来,手里只捏着镰刀木把,就地一个翻滚,滚出一丈多远,继而“倏”地腾跃起来,恰是十二秘辛拳之“酉夺拳”,一招“雄鸡报晓”,在空中双臂展开,双腿团缩,腿弯几乎依着下巴,两手却似雨点一般迅疾,疾速下点,一把镰刀木把,将一个个执火把者敲倒在地…… 黑蛋武功不行,本来手里操着一把砍刀,但见大土包上仍源源不断有火把朝下奔涌,索性将砍刀放到地上,摸出弹弓来,从车上摸出早已准备好的小石子,拉动弹弓皮,瞄着大土包上闪动的火光,一拉一石子,一拉一石子,不断有火把跌落…… 黑蛋的弹弓一阵猛击,大土包上的火把不敢再朝过来跑,全都站在原地了……黑蛋见此,心中豪气顿生,向前猛跑几步,半跪在地,扯动弹弓,一下又一下,打得火把阵营,纷纷将火把在地上磕,连忙熄灭火把…… 七庆原本是要拿刀的,阴差阳错拿到了飞爪,朝前冲了两步后,直将飞爪在身体四遭,挥舞得“嗡嗡”作响,嘴里啊啊大叫着,“狗日的,谁敢来,来一个老子灭一个……”嘴里这么喊,步子却不动,就站在原地,发了疯一样,拼命挥动着飞爪!一下没挥好,飞爪倒缠过来,反倒打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顿时疼得七庆手捂肩膀,呲牙咧嘴,原地跳个不停…… 三旺拿着一把尖尖刀,冲得很快,眼见一个火把过来了,刹不住步子,执火把者,也刹不住步子,“哧”地一下,尖尖刀戳进了执火把者的胸膛里,火光闪晃间,鲜血溅了出来,喷泉一般,喷得三旺一脸是血,舌头上都是一股子咸味,眼睛被鲜血糊得几乎睁不开……三旺急得大叫,“队长,队长,我杀了人了……” 陈叫山刹住步子,回身朝三旺看去,见三旺杀了人,便高喊,“杀就杀了,老天会开眼哩……” 执火把者见取湫队伍不好惹,转身朝回跑,边跑边将火把扔掉,陈叫山大喝一声,“兄弟们,冲啊——多抓几个活口……” 鹏天几步撵上了一个人,火把尽管丢掉,鹏天还是稳稳地揪住了那人的后衣领子,一扯一拽,那人扑倒在地,鹏天骑了上去,挥动老拳,一下下地朝那人脸上招呼着,“来啊,来啊,不打你个狗日的,你不知道卢家卫队的厉害哩……” 总共抓住了四个活口,陈叫山将四人押到车前,拣起火把,照着他们的脸,怒目而问,“说——为什么跟我陈叫山过不去?谁派你们来杀我的?”其中一个人被陈叫山揪住衣领子,吓得两腿筛糠,裤裆一阵热,尿从裤管里流了出来,“是……是俺们保长让……让来的……”另外一个人,也吓得浑身发抖,像在冰窖里冻着一般,嘴唇抖得厉害,话都说不利索了,“保……保保长……说……说来了有赏,不……不来来……就杀……”宝子在一旁厉声问,“你们是哪个村的?”其中一人说,他们是柏树寨的…… 正在这时,“嗖”地一声呼哨,一支羽箭,飞射过来,正中那个尿裤子之人的喉结,那人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蹲下,蹲到车后面……”陈叫山吩咐兄弟们隐藏好,见羽箭是从大土包上射过来的,猛一激灵,对黑蛋说,“蛋,赶紧把这跟前的火把射灭……”几位兄弟知道火把亮着,便成了别人的靶子,连忙去扑地上的一些火把,慌乱之间,又是一箭飞来,二虎的屁股被射中了…… 火把全部熄灭了,四遭一片乌黑,但大土包方向的羽箭,仍是不断朝这边射来,陈叫山蹲在车轱辘旁,见头顶的羽箭,“嗖嗖嗖”地飞过,心中焦急万分——倘若不及时压住对方的攻势,待时间一长,对方后援越多,自己就越是被动!另外,对方若是将羽箭点燃,做成火箭射来,不但取湫物品容易被烧着,而且,火光映照,愈加不易躲藏了…… 陈叫山正琢磨着对策,却见大土包上果真射来了火箭,“嗖嗖嗖”一连串,一道道火光,将夜空晃得红红亮…… 第六十九章设套 看着头顶火箭“嗖嗖嗖”窜飞,在夜空中扯出一条条亮线,箭镞扎在路上,火光飘摇,有的箭镞将火把重新点燃……情势愈来愈危急! 陈叫山皱眉一番思虑,悄声对黑蛋说,“蛋,别射弹弓了,省着点儿……”黑蛋刚把弹弓拉皮扯展,听闻此话,一松,疑惑地看着陈叫山。 “兄弟们,注意听啊,我给大家说说办法……”陈叫山尽量压低嗓音,既要让兄弟们听见,又不至于声音传太远,暴露自己的精准位置,“现在……我们躺到车的右面去,静静躺着别动……”七庆听见这话,惊得差点大喊起来了,“队长……在车左边都危险哩,躺到车右面,那不是让人家当靶子射啊?”大头拿脚蹬了一下七庆的腿,“庆,你他娘的嚷嚷啥哩?生怕人家听不见你?”面瓜便给兄弟们小声解释,“兄弟们,嫑怕!队长的意思是……躺到车的右面,从大土包上射下来的箭,恰好没有角度,一射出来,箭就飘了,反倒射不到咱们!还有……火箭都射到车左面了,有车挡着,火就照不到咱们了……” 兄弟们都从车轱辘下慢慢爬行,全都爬到了车的右面…… 果然,火箭“嗖嗖嗖”地飞过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彩虹线,偏偏就射在车的左边,右面看似危险,实则更安全了…… 其中有一个被俘的柏树寨后生,躺在车的右面,忽然想站起来,鹏飞眼尖手快,一下将其扑倒,摁在地上,捂住其嘴巴,防止他喊叫,一顿老拳,冰雹一般,朝着那人的脸上招呼着,“动啊,再动啊?打不死你个狗日的,吃过饱饭,没挨过饱打是吧?”一阵猛打,鹏飞觉得不对劲,将头凑近一看:糟了,那人的太阳穴上,血糊糊的,人被打死了…… 鹏云见鹏飞打死了人,便埋怨道,“哥,你咋赁不小心呢?又害了取湫的规矩……”陈叫山叹吁一气,静静躺着说,“算啦……现在保命最要紧……” 陈叫山见大土包上的火箭,渐渐稀疏起来,便对兄弟们说,“估计这些怂货,以为把咱都射死了……仓、头、旺、宝子,你们四个,现在跟我悄悄朝后爬;饶家兄弟三个,还有庆,你们躺到车下面,把手里的家伙拿好,那些人等一下,肯定会过来给咱们收尸,咱给他来个小笼包子挤褶子,包死他们!瓜和蛋,你们将虎照顾好,就原地躺着别乱动……”陈叫山说完,略一停顿,又转头对剩余的那俩俘虏说,“你俩听好了,想活命,就老老实实躺着装死!如果胆敢爬起来乱动弹,你们可就真死了……” 陈叫山领着仓、头、旺、宝子四人,悄悄朝后方爬去……满仓肥胖,肚子抵在地上,每爬一点点,便别扭难受,喘着气,问陈叫山,“队……队长……咱咱……咱这朝……朝回爬……会会会……会不会……”陈叫山明白满仓的意思,便说,“别管规矩不规矩了,规矩是死的,人要活着哩……” 饶家三兄弟和七庆,躺在车轱辘底下,手里将铁家伙攥得紧紧的…… 果然,大土包上的火把又逐渐多了起来,渐渐朝这边游移过来……七庆躺在车下,手里的铁链不住地颤抖着,发出细微的“叮呤”声,鹏天便掐了七庆的肩膀,“庆,你晃啥呢?狗日的害了抖抖病了么?”鹏云便扯扯鹏天的头发,“别嚷嚷,人马上就过来了……” 鹏天躺着朝路前方看去,脖子拧得有些难受,但又不敢不看,生怕眼睛一眨巴,那伙人便走过来了……七庆见手里的铁链老是晃,动静太大,索性将铁链暂时放下了,两手紧紧把住轼梁,不停地喘气…… 火把越来越近了……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边走边将火把挥舞着,脚底下踏出的灰烟,被火光一照,雾腾腾,粉扑扑的……一个躺在地上装死的柏树寨俘虏,鼻孔里钻进了灰尘,实在憋不住,“啊汀”一声,打了个响响的喷嚏…… 静寂的夜里,突然听见这一声响亮喷嚏,那一串火把,猛然一停,停留在原地,不朝前走,但也不朝后走…… 鹏天将脖子尽量朝一侧扭着,视线始终不离开那伙人的脚和小腿,心底深处,鹏天既怕他们走过来,但又十分急切地盼望着他们早点走过来……可是,现在他们停住了,不朝过来走,又不朝回走,鹏天心底暗骂:狗日的怂货,你还钓老子啊? 电光火石之间,一念动闪之际,鹏天再也忍不住了,将手里的刀,猛地一摔而出,“呼嗡”一声,低飞过去,一人的小腿被砍中,火把应声跌落了…… 很多时候,对战之双方,不怕山呼海啸的冲锋,不怕千军万马的奔涌,不怕手起刀落的残忍,也不怕血溅长天的悲壮,却恰恰怕一种静……那种不知底细,不明真相,不懂所以的静,所谓“一静三分惑”。s。好看在线>仿佛那种静寂,似潜伏极隐蔽的超级巨兽,虽未喘出一声动静,但獠牙长舌,血盆大口,正张着,待你入腹,召唤你走向奈何桥呢…… 执火把者,原本以为一阵狂射火箭,取湫队伍大半死伤,元气已散,因此才斗胆前来“收尸”,等着拎了人头,回去领赏呢……而今挨了这一刀,心中之惊惧,可想而知!慌忙之下,赶紧丢下火把,拼了命地朝回跑…… 陈叫山原本计划的是——待那些执火把者,再朝前走一些,略略过了他起先预估的防备圈。那伙人,定然是麻痹大意的,用火把扫照时,没见到很多人,便又是疑惑与不解交织的感觉……待那时,饶家三兄弟和七庆,从车底下翻身而起,绕到他们身后,大声嚷嚷,造出声势,与此同时,陈叫山再猛然折转回头,喊一声冲锋,杀奔回来,造成一种四面楚歌的氛围来,那当真就是“小笼包子挤褶子”了…… 可现在,计划被打乱,原本的“小笼包子”,拢不住口了,馅子还撒散了……陈叫山回头一看,一拳朝地上砸去,心底暗骂——真他娘是猴球装不进夜壶里,急啥嘛?但事已至此,便一跃而起,高举砍刀,大吼着,“兄弟们,冲啊——” 第七十章拼争 陈叫山喊了一声“冲啊——”,似在静夜之中,生生爆出了一声惊雷,震得天颤地摇,草倒树斜……大头、满仓、三旺、宝子四人,也高喊着“冲啊——”,饶家三兄弟和七庆,从车底下翻身而起,操着铁家伙,也一齐喊着“冲啊——”,众兄弟疾步向前追击,踏得大地一片尘烟…… 这般情势,这等阵仗,那些执火把者,如何还敢将火把捏在手里?若如那般,岂不是等着明着再挨刀?便一边丢火把,一边拼了命地逃…… 人在极度恐惧中,迸发出来的能量,远远超过人在亢奋时,产生出来的动力!那伙柏树寨的人,因着要保命,腿脚飞似电光,众兄弟尽管也大步猛赶,但总是差着些距离,总也撵不上…… 七庆跑得急,黑咕隆咚的,忽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倒,亏得手撑得快,才免于摔个驴啃泥,但手掌还是擦破了皮!七庆恼了,拣起那块石头,奋力朝前丢去,大喊着,“砸死你们些狗球货……”!石头飞出去,没砸到任何人,重重地落在了地上……这下,那伙人更是惊惧不已,仿佛烈驹再被抽了一鞭子,愈发跑得飞快…… 前面有一条小岔道,岔道两侧有一些黑乎乎的影子,大许是些树木……那伙人飞快地朝小岔道跑去,转瞬间看不到人影了…… 兄弟们一时撵得性起,正欲朝小岔道拐,陈叫山晓得穷寇莫追的道理,何况此地地形又不熟悉,黑灯瞎火的,若是再中埋伏,那就糟透了,便赶紧将手一拦,“停——由他们去吧!兄弟们,咱回……” 跑了两大趟,兄弟们坐在车前,忽然感到了腿酸嗓子干,一边喘气,一边从车上拿水来喝。s。好看在线>七庆将皮囊子,堵在嘴上,“咕嘟嘟”地灌个不停,鹏天急了,一把夺过来,“庆,你娘坐月子,是不是盐吃多了?就你一人渴啊?”七庆正要发火,见鹏天自己没喝,却将皮囊子递给了陈叫山,便不再吭声了。 陈叫山从皮囊里倒出一丁点水,只润了润嘴皮,便又递给了三旺,三旺喝了一点儿,又递给了宝子,宝子递给面瓜……一圈轮下来,水反倒没喝下去多少,皮囊子再回到七庆手里时,七庆却不喝了,冲鹏天摇摇皮囊子,“来,天儿,你娘坐月子光喝不吃吧?”鹏天还未开口,鹏飞不乐意了,一把揪住七庆的脚腕,一拉,七庆便躺在地上,“庆,你嘴巴放干净点儿……”七庆尽管躺在了地上,但另一只脚,也不闲着,一下朝鹏飞的脸上蹬来,鹏飞一闪,又一抓,将七庆的两条腿全抓住了…… “哥,你干啥?咱都是兄弟……”鹏云蹲在鹏飞身前,劝鹏飞松开手,鹏飞先将七庆的脚高高一抬,再使劲朝下一放,七庆哎哟一声,抱着脚,满地打滚…… 陈叫山原本正在车上为二虎找创伤药,二虎的屁股中了箭,尽管血止住了,但疼得不敢坐,躺着也疼……见七庆和饶家三兄弟闹闹腾腾,转过身来,“闹够了没?” 七庆不再打滚了,鹏飞不再嘟噜着嘴了,鹏天也不再紧握拳头了…… 夜,忽地变得静若深谷,没有虫鸣,没有夜鸟叽喳,没有兽类蹿腾啸叫,啥都没有了……斑斓色彩,令人目眩,全然一片白,更令人目眩;噪音令人耳朵疼,极度的静寂,反倒更会令人耳朵疼…… 极度静寂中,所有人都听见了,陈叫山长长重重的一声叹息,陈叫山将找出的创伤药,交给大头,让大头为二虎去敷药,坐下来,看看众兄弟,忽然问,“兄弟们,你们现在是不是后悔跟了我陈叫山?” 众兄弟皆不说话…… 片刻,七庆开了口,“队长……不是我后悔……真的不是……队长,你……”七庆声音忽地变得凄楚,“队长……你知道么,我娘饿死了,我哥为了给我抢吃的,被人砸得脑浆子流了一地……后来,我爹为了给我攒吃的,也饿死了……我爹咽气前,人瘦得就剩下一张皮,轻得不及一张纸,拉住我的手,要我一定好好活着,好好活下去,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活下去……将来娶媳妇,生娃,不要断了祖宗香火……” 陈叫山听着七庆在哭,鼻子也一酸,便将鼻子拧了拧,故意狠狠地朝地上擤了些鼻涕,用脚去搓土,盖鼻涕,一下一下地拿脚蹭着土,“庆,我知道……你跟了我陈叫山,是看得起我陈叫山!我遇见了你们,选了你们做兄弟,那也都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缘分……是,兄弟们跟了我这些天,啥福没享上,罪倒吃不少,肚子都混不圆,整天价还不消停……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如今是啥年景,啥世道?只要有一口气还喘着,咱就得拼——不拼,图个安逸,图个消停,咱就保证不饿死?不被人打死?不受人摆布,不受人欺负么?这世道,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只有拼,只有拼下去!不拼,有可能会死,拼了,还不一定就死,那咱为啥不拼?拼个痛痛快快,拼个风风火火,拼个轰轰烈烈……就算有一天,咱拼死了,九泉之下,见着亡亲,咱也不愧……” “扑棱棱棱……”不远处忽然一阵异响,惊了大家一跳,打断了陈叫山的话,众人转头看去,原来是一群野鸟,从一片林子里飞了起来…… 陈叫山牙根一咬,站起身来,手握车把,紧紧一捏,“走,兄弟们,咱们得离开此地,这儿不大安全……” 众兄弟纷纷起身,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二虎忍着屁股痛,要去拉车,满仓拦住不让二虎拉,结巴着说,“我……我行……”二虎便由大头搀扶着,满仓一人将套绳套在肩膀上,使劲蹬地,头车便动了起来…… 没走几步,那两个柏树寨的俘虏,忽地有一人躺在了地上,满地打着滚,另一个便去拉……陈叫山急忙回身去看,却见躺在地上那人,竟口吐白沫,两条腿一下又一下地蹬着,蜷着…… “我弟弟的羊儿风又犯来了……”蹲在地上那人,愁苦地说,“你们走吧,我留这儿看弟弟……” “那咋成?这儿黑灯瞎火的……”陈叫山将躺在地的那人,架了起来,“走吧,我背着他……” 这时,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啪啪啪啪”,只感觉朝这边跑来,却不晓得有多少人…… 第七十一章希望 自后方传来一串脚步声,黑咕隆咚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陈叫山将手朝下一压,示意兄弟们全都蹲下来,不要慌…… 待脚步声再近了一些,远远听见有人在喊,“队长,队长……是我们啊……” 原来是临阵逃跑的那几人。 “队长……瘦猴……瘦猴被长虫给咬了……” 兄弟们一听,都松了一口气,但瞬间又生气——狗日的,刚才有人撵杀,你们就逃跑,现在刚消停了,你狗日的被长虫咬伤,又回来求救了…… 有一位大个子将瘦猴背着,跑近了,将瘦猴放下来,大口喘着气,另外两人也用手撑着大腿,脖子伸展如鸭。 陈叫山掀开瘦猴的裤腿,凑近查看:小腿处两个米粒般大小的黑点,周围的皮肤,全都变成了黑色,由此判断——果然是毒蛇所咬! 瘦猴疼得嘴里直吸气,下巴抖个不停,仿佛不是腿疼,倒像是牙疼一般…… “跑嘛,让你们狗日的跑嘛……”宝子忿忿地说,“一有事,你们就跑,这下跑得好嘛……狗日的这条腿都得锯了哩……” 那位大个子,瞪了宝子一眼,“宝子,你……”不待话说完,宝子一个耳光,便扇到了大个子的脸上,“你狗日的,逃跑还有理了啊?”大个子被打得捂着脸,再不敢吭声了…… 陈叫山找来一块红布,咬在嘴上,“嗤“地撕下一条,对瘦猴说,“把裤子脱了!”瘦猴疑惑地看着陈叫山,“队长,脱裤子干啥?” 宝子看看陈叫山,冲瘦猴又是一瞪,“队长给你治腿哩,又没有娘们儿,你怕啥? 陈叫山将红布条绑在瘦猴的大腿处,使劲一勒,顿时疼得瘦猴喊爹叫娘!陈叫山将红布条紧紧勒住后,两手顺着红布条所勒位置,猛地一捏,一掐,而后,一下下地朝后捋,十个手指头不停地转换着位置,一连捋了几十下,对大个子喊,“拿把刀来——” 瘦猴一听此话,顿时不喊叫了,急说,“队长,真要锯我腿啊?”大个子楞了一下,拿来一把大砍刀,陈叫山眉头一皱,“换个短刀……” 陈叫山捏短刀在手,将刀尖对准毒蛇咬出的那两个米粒般的黑点,“唰”地一刀划过,将两个黑点划透,两黑点之间,被刀锋连成了一条线……而后,将瘦猴的腿,架在自己膝盖上,左右两手的虎口,牢牢卡住伤口两侧,朝内使劲地挤,并用嘴去吸那伤口上涌出的黑汁,吸一口,朝外吐一口,再吸…… 待毒汁吸完,陈叫山找来由柳郎中提供的蛇伤药,撒在瘦猴伤口上,用短刀轻轻地刮磨一番,用布将伤口包扎好了,抬手擦擦额头的汗,吁了一口气,“行了,到底锯不锯腿,就看你的造化了……” 取湫队伍继续朝前进发,大个子背着瘦猴,另外两个逃跑的人,用一张床板,抬着那个犯了羊儿风的柏树寨俘虏,另一个俘虏,见自己的弟弟病情稍缓,且感受到陈叫山的仁义,此刻拉车前行,便十分卖力…… 队伍朝前行进了约三里地,渐渐又听见了水声,道路又绕到了虚水河边,与虚水河缠绕并行了。 陈叫山挑了一块依着河边的空地,对众人说,“行了,我们今儿晚上,就在这儿歇息吧!”此处,一面是虚水河,一面有个石头堆,左右皆有屏护,前后视线开豁,是个适宜扎寨的好地方。 大家在河边钉好橛子,拉起窝棚布,将床板和被褥铺开,让车马首尾连缀起来,在窝棚后方,形成一道月牙形屏障,只留前处一道豁口,便各自归位,躺倒睡下…… 为了盯梢防卫,陈叫山没有睡,坐在豁口前方的河边,手里捏着两块小鹅卵石,一下下地撞擦着,擦得火星频闪…… 将两块鹅卵石团在手里,抚来转去,接着,又是一阵撞擦…… 夜风吹了起来,一下下撩着陈叫山的头发,平阔的河面,泼墨的夜,低低的水声,伴随着陈叫山微微叹息声…… 取湫征程,方才行了一日,陈叫山便已然领教了个中滋味。取湫之十大禁忌,已经被坏了不少:不得杀生,已然杀了人;不得走回头路,已然走了;不得说“杀”字,已然说了许多次了…… 取湫,求雨,舞柳龙,跪梯,诵经,龙王,禁忌,规矩,虔诚……老天爷啊,多少幽冥之事,世间凡人,何能洞晓其中之玄机?人食五谷杂粮,地生草木庄稼,阴阳聚气,气走则风,水蒸起云,云散下雨,雨落聚水,水润土地,地生庄稼,庄稼养人,生老病死,死又入土……很多时候,血肉之躯的人,不及一棵树,一只鸟,一块石头……所谓人顺天命,可所谓的天命,又是什么呢?人若有一片虔诚,便会感化苍天之心么?人若无此中之虔诚,便要受苍天之责罚么?究竟是人去顺天,还是天在摆布人? 陈叫山仰看幽远深邃的夜空,平视静静流涌的河水,俯察自己手中的两块鹅卵石,不禁在心底默语:人心之中的虔诚,到底是对天的顺从,还是对天无可奈何的另一形式的悖逆?祈愿苍天开眼,便是人的终极愿望,一代一代人,永远的愿望么?有多少人,为这愿望在活着?又有多少人,为着这愿望,早已死去?这愿望能看得见,摸得着么?是炎热时的一阵清风?寒冷时的一片暖阳?旱灾时的一阵及时雨么?迫切时,这愿望,燃烧在人们的胸中,足以燎原;索然麻木时,或这愿望,又如这鹅卵石撞擦出的火星,除了一霎那间的亮光,虚弱得一无是处,什么也不能点燃…… 思接千载,悟游万极……陈叫山终究还是回到了如今的自己——这个在黑夜里,静静坐在河边的自己;这个为了讨活命,背井离乡,来到乐州,背负使命,不顾艰险,毅然取湫的自己…… 所谓的愿望,所谓的希望,其实,全在人心之所向,所向之大,便如燎原之火,所向之小,便似火石相撞——这便是信念,这便是希望的所有玄机? 陈叫山忽地便想起了夫人送给他的打火机,便从身上摸出来,一打,火光跳了出来,尽管只有半寸长,筷子般粗细,但火苗红蓝相间,火光闪耀着,不怕风,不怕潮,足以照亮方寸天地,也足以点燃一切…… 幽思中,陈叫山身子朝后靠去,躺在石滩上,渐渐睡着了…… 不知何时,陈叫山忽地从梦中渐醒,转头看,模模糊糊之虚影中,有一个黑影,正朝着自己慢慢靠近…… 第七十二章闯寨 渐近时,陈叫山方才看清,原来,是大个子朝自己走来。 陈叫山坐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被石头垫得有些酸痛的脖子,问,“大个,你咋不睡觉?”大个子头低了一下,竟如一个女人似的,捏着自己的衣角,半天方说,“队长,你回窝棚睡吧,这儿凉……” 大个子这么一说,陈叫山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还真是感受到了一丝夜凉,笑笑,“你……是不是有事儿跟我说?” “噢……其实我……我就……”大个子话说了个半截子,宝子却从窝棚里走了出来,冲这边喊,“大个,你狗日的尿尿跑赁远哩,不怕球让狼叼了啊?”说着,便朝这边走来…… “队长,我就是想问一下……”大个子不再支吾,“咱来前不是说,每天睡前和起来后,都要背龙经雨辞吗?” 陈叫山伸了个懒腰,“哎哟,这一忙乎,还真是忘了哈……成,咱现在就背,现在这会儿,既算是睡觉前,也算是起床后……” “潜龙隐,地生金,万法汇,开斋门,续宜行,断离魂,净为缘,亦梵春……”陈叫山和大个子低声吟诵着,宝子走过来,待他们住了口,摸摸脑门说,“咳……我当是弄啥哩,睡不着觉,就惦记这个啊……” 又是一个大晴天。 朝霞杂缀在东空,一绺一絮,棉花匠师傅的手艺似的,太阳出来一照,又金光乱溢地,投溅在虚水河里,满河红红绿绿,金蓝金蓝。鹏天立在河边,裤子褪到了脚腕,对着河中的朝霞尿尿,冲得水花飞窜,扯散了棉花,揪乱了金线…… 陈叫山掏出两块钢洋,对那两个柏树寨的俘虏说,“行,天亮了,你们回去吧……这点盘缠拿着……”这两兄弟,楞了一下,哥哥扑通一下,跪在了陈叫山跟前,“陈队长,你们是好人,是好人啊……”陈叫山见霞光照在他脖子上,黝黑发亮,按在石头上的手背,亦是树皮般焦裂,一看便知是庄稼把式,苦命的庄稼户,常年操锄头把的老实人,便说,“回去好好过日子吧!看你哥俩是老好人,以后少受歹人蛊惑,少做些蒙心事……”哥哥被陈叫山拉起了,弟弟却又跪了下来,“陈队长,你要不嫌弃我们,让我们跟着你干吧!我们回去……保长对我们没个好,我们……我们没活路啊!”哥哥遂即用袖子抹眼睛,“家里人都饿死光了,指望着保长接济哩,他让干啥,我们就干啥,我们回去,怕是……怕是没好果子吃……” 这哥俩所言非虚,哥哥叫顺娃,弟弟叫利娃,都是老实巴交的穷苦汉,除了有笨力气,别无所长,巴望着土坷垃地刨食吃。今年遭了年馑,莫说交租子,口都糊不住,哥俩体壮,差着一口气,没被饿死,家中爷婆爹娘,全都饿死了……柏树寨保长叫史斗金,因生了一脸麻子,绰号便叫斗金麻。斗金麻见顺利兄弟,有些力气,有些用处,便似个大善人一般,使出些糙米陈粮给顺利兄弟,兄弟俩感激涕零,斗金麻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是袖子一捥,裤腿两卷,二话不说就去干了…… 取湫队伍重又上了路,沿着虚水河一直朝北。走了几步,顺娃便说,“队长,前面不远,有条小道,虽说牛蹄子坑坑多了些,也不宽,但可以绕过柏树寨哩……”陈叫山嘴里嚼着锅盔馍,腮帮子鼓得圆圆,说话一囫囵,憋得直翻眼儿,连忙摆手说,“不……不走那儿,咱偏就去会会那斗金麻!” 顺利兄弟一听,有些懵,众兄弟更是有些懵…… 前面不远便是柏树寨的寨门了,顺利兄弟有些犹豫,一个劲儿地身子朝后缩,利娃忍不住说,“队长,我看……我们就不去了吧?我一见保长,就肚子疼哩……”陈叫山嘿嘿一笑,“怕啥?瞌睡总得从眼前过,脓包不挑不得破,瞌睡过了,脓包破了,人可不就舒坦了么……”黑蛋便说,“瞧你哥俩肉肉肉的,有队长在,怕啥么?那斗金麻就是只老虎,咱队长便是武二爷,专门打老虎哩!” 寨门上把守的守卫,远远看见取湫队伍过来了,吓得两腿筛糠,想跑进寨子通报斗金麻吧,又怕寨门无人看守了,不去通报吧,又怕惹了斗金麻,将天捅个大窟窿……于是,便从寨门背后的板房里,取出一面铜锣,边敲边喊,“卢家卫队来啦,陈叫山来啦——” 顺娃吓得赶紧止住步子,扯了扯陈叫山衣襟,“队长,听见没,都喊人了……咱真不能去,寨子里人多……” 陈叫山胸膛挺着,打趣道,“听这锣声,不大对点点嘛,官老爷出场呢,急了点儿,犯人出场呢,缓了点儿……嗯,应该是这么个点点——”说着,边用手在顺娃肩膀上一下下地拍着,嘴里有节奏地喊,“咣——咣咣——咣哩个咣……” 待取湫队伍来到寨门前时,已经有两三百号人,守在了寨门里,人人手里都有家伙,陈叫山仔细一扫视,居然连孩子和女人都有。有个孩子,手里操着一把木锨,瞧那个头,怕是超不过十岁。还有个女人,脊背上背着个娃娃,手里居然拎着一把菜刀,菜刀上绿油油的,似乎刚刚切过野菜,菜汁都没来得及擦干净…… 陈叫山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方面惊讶柏树寨的人,如此团结凝聚,另一方面,又鄙视斗金麻:女人孩子都上了前线,你他娘的还缩在后头看热闹…… 顺利兄弟将头低着,不敢朝寨门里看,仿佛只要看一眼,寨门里的乡亲,一人一口唾沫飞出来,他们身上就要千疮百孔了似的…… 陈叫山将手朝下一压,示意车马停下,他一人,大摇大摆地朝寨门走去。 走到寨门下了,陈叫山抬头看了看寨门上的旗子,“柏树寨”三个白色颜体大字,绣在青色旗子上,煞是雄壮有力!可惜这会儿没有风,旗子飘不起来,软兮兮的,像个羞脸女女…… 脚底下恰巧有个小石子,陈叫山单脚一钩,将石子翻在了脚背上,故意耍了个花活儿,将石子朝天上一踢……众人皆纷纷仰头朝天上看去……实际上,与此同时,陈叫山运用十二秘辛拳之“寅势拳”中的一招“虎啸千岗”,利用踢石子的动势,腿上裹挟着一道暗气,直蹿上升,蹿到那面寨旗上,旗子竟“噗啦啦”抖展了一下…… 所有人皆被这一招,惊得是目瞪口呆,形若石塑! “劳烦乡亲们通报一声,就说乐州城卢家卫队队长陈叫山,求见柏树寨保长史斗金……”陈叫山拱手边说,边朝寨门里走,两三百号人,顿时吓得连连后退…… 第七十三章挑战 陈叫山一步步朝前走,柏树寨的百姓一步步朝后退…… 人群中忽地闪出一个精瘦汉子,手执钢叉,形如哨兵一般,生生拦住陈叫山,“招呼都不打,就往里闯……柏树寨岂是想进便进的?” 陈叫山打量眼前这汉子,见他身高与自己相仿,但生得极瘦,脸似驴,腿似鹤,腰身比海碗口口粗不了多少。可此人手掌大,若蓖麻大叶,脚板大,若两艘小船,袖子挽起,前臂上的肉筋条条,充满力量之感,眼睛小若谷粒,但愈发聚气凝神,透着一股子狠劲…… 寨门外的取湫兄弟,见这汉子瘦得吓人,语气眼神却充满自信,料想此人定非一般,面瓜便悄声问利娃,“这人是个啥来头?” 利娃说,此人生来怪异:饭量惊人,一顿能吃十碗蒸饭,两大盆肉,一整块锅盔馍,还要喝一坛子酒。但不知咋地,却就是不胖,从小便是个精瘦模样。吃的多,又不胖,力气便全都积聚在身上了,夏天碾麦草,一个石滚子,要两个汉子并肩方能拉动,可他一只胳膊卷起来,把那石滚子,耍得上下翻飞!据说有一年,北山的一伙棒客,攻击柏树寨,一十八个棒客,被他一个人拦在寨门外,生生不让进!棒客头子听闻过他的威名,又自恃酒量大,想跟他拼酒,趁机醉倒他,而后再攻柏树寨。结果呢,他一人与那一十八个棒客对饮,棒客全都醉得东倒西歪,可他脸不红,头不歪,舌头不打卷,静静坐着,将一个大酒坛子,缠在臂弯里,仅用一只胳膊,硬硬将酒坛裹碎成了一堆渣,棒客头子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地上,跪地求饶,磕头不止……因他食量惊人,又吃了不胖,意如貔貅,便由此得了个绰号貔貅疙瘩! 此刻,貔貅疙瘩站立在陈叫山身前,手执钢叉,鼻翼上两坨小肉,一鼓一鼓,眼光若刀,似要将陈叫山一刀劈斩…… 不用交手,陈叫山已然观察洞悉,料定此人力大无比,若是硬拼硬,怕是七八个汉子,近不得他身!陈叫山一笑,“哪个说我陈叫山没打招呼?昨个晚上,你们保长不早就派人迎接我们了么?黑灯瞎火的,还打着火把,帮我们照路呢……” 貔貅疙瘩冷笑一声,“早闻陈叫山在乐州城里,有些名头,原来,也是个耍嘴皮子的,绣花枕头装谷壳……”陈叫山“哦”了一声,又问,“怎么讲?”貔貅疙瘩将钢叉,猛地前刺过来,直奔陈叫山面门,高答一句,“样子货——” 貔貅疙瘩钢叉前刺,双腿成弓步,前脚踏在地上,震得土皮抖了三抖,陈叫山见他这般神力,出手亦疾,便侧身一闪,避其锋芒,钢叉擦着耳朵刺过去,凉飕飕的一丝风,灌入陈叫山耳朵。 不待陈叫山完全将身子拧正站稳,钢叉忽又一摆,横扫千军如卷席,豪夺万阵似掀砖,直朝陈叫山太阳穴扫来……陈叫山知道他起先一招,力大无穷,不可硬挡,但他如今身形打开,动势已满,仿似拳头打出之后,胳膊展伸,就势再又挥来,力自减弱了几分!便使出“丑实拳”之一招“铁牛挣犁”,也不避闪,顺势将头一甩,用额头朝那钢叉一侧,狠力撞去——! “噔嗡嗡嗡……”,貔貅疙瘩被陈叫山这一撞,撞得虎口麻簌簌,胳肢窝里酸溜溜,那力道自钢叉木把传递过来,仿佛钢叉不是他的兵器,倒成了陈叫山的……只这一招,便使貔貅疙瘩险些钢叉脱手,由此暗暗叫苦:江湖中人,有人是浪得虚名,而有人,岂是浪得虚名? 仓惶之下,貔貅疙瘩佯装摔倒,将钢叉朝空中一抛,借势将身子朝下探去,右腿便贴地扫来,裤管呼呼动风,地上尘烟四起……这一扫腿,若是扫中陈叫山,纵是不伤,也得三趔趄…… 陈叫山见此,高高一跃,避过那一扫腿,并在空中伸手一抓,将那钢叉抓在手中,叉尖朝上,木把朝下,在地上一点,腰腹发力,就形一弹,便似燕子戏柳,倏然间,便站在了貔貅疙瘩的身后……双脚刚一着地,不待貔貅疙瘩转过身来,陈叫山便将钢叉把子夹在腋下,朝后戳去,一挑,正正打在了貔貅疙瘩的屁股上…… 一个人纵是再瘦,屁股上终究多肉,陈叫山这一招使出,既让貔貅疙瘩受了疼,不伤及要害,在围观者面前,又为其留了情面,保得了英雄之名…… 貔貅疙瘩被钢叉把子一抽,屁股上火辣辣地疼,想用手去摸揉屁股,但又怕众目睽睽之下,失了脸面,样子滑稽,便强忍着没揉。此刻,他心中已然知晓——陈叫山之厉害,若是一只虎,自己不过一耗子,陈叫山若耗子,自己不过一跳蚤而已了…… 陈叫山却倒很给面子,脸上挂着笑,将钢叉双手递过来,“兄弟,咱都是庄户人家,叉柴挑草,翻粮除渣,离不得钢叉,可不敢乱丢乱扔哩……” 貔貅疙瘩尴尬不已,却又心服口服,喝酒千杯不上脸的他,此刻脸上微微发红了,“陈……陈队长,乡下人顽劣,适才多有冒犯,莫怪……” 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可是,便是再不会看的人,见平素冷傲不羁的貔貅疙瘩,此刻像是被驯服的狮子,冲着陈叫山垂头摇尾,谦卑得令人讶异,便也知道了内中之机,正所谓,山外更有高山头,人上比人哪得够? 顺利兄弟,立在寨门外,见识了陈叫山之厉害,顿时胸膛朝前挺了起来,顺娃的腿弯弯不再颤了,利娃的胳膊肘也不再抖了。 貔貅疙瘩接过钢叉,立在身之一侧,低着头说,“陈队长,保长昨个天擦黑,便骑马去乐州城了,也不晓得何时能赶回……” 陈叫山淡淡一笑……至此,心中许多事情,左右勾连,上下融汇,已然全都想清楚了,但脸上依旧无波无浪,心中暗道——好嘛,进城领赏去了哩……嘴上却说,“成,那就请转告史保长,说我陈叫山改日再来拜访……” 陈叫山转身便朝外走去,冲兄弟们一挥手,示意催马套车,继续出发上路…… 忽然,却见自东南路上,奔来一匹白马,“哒哒哒哒”,马蹄声疾,骑马之人,一袭黑袍,扬展裹风,犹似黑帆,黑白相映,愈发分明…… 第七十四章奈何 见白马驰来,顺利兄弟下意识地朝后缩着身子——来人正是柏树寨保长斗金麻。 陈叫山虽未见过斗金麻,但白马渐近时,见骑马之人,一脸麻子,仿佛洗了脸,未曾擦脸,一脑袋扎进簸箕里去吃芝麻,粘了一脸芝麻粒……便晓得此人是斗金麻了。 斗金麻也未曾见过陈叫山,但骑马赶过来时,见寨门内两三百人,人人手执家伙,严阵以待,而寨门前站立一人,似乎目空一切,浑然不在乎,脑袋偏着,两手背于身后,脊梁挺直,双脚在地上搭成个斜八字状,目光淡然从容……便晓得此人是陈叫山了。 斗金麻翻身下马,兜得黑袍一阵翻卷,扑簌簌罩落下来,两步上来,拱手以礼,“可是卢家卫队陈队长陈叫山?” 陈叫山尽管心底暗骂:人前装得跟他娘仁义君子似的,人后净玩些背后捅刀子的阴毒手段,妄为了一方保长……但面上依旧客气,“正是在下,有何见教?” 斗金麻是个投机钻营的高手,起初孙县长刚一到任,便穷其心志,要前去打点巴结孙县长,岂料孙县长此人城府似海,讳莫如深,缄默深沉,目光冷冷,斗金麻一个小小保长,连番碰壁,不得其法。后来,有朋友暗中点拨:萃栖楼老板何正宽,乃是孙县长之小舅子,萃栖楼立足乐州,全仗孙县长之庇护。于是,斗金麻得其法门,频频出入萃栖楼,渐渐与何老板搭上了关系。 柏树寨一带,因临着虚水河,古语说,临水多秀女,因而柏树寨自古多生美女。与何老板关系发展至一瓶颈期时,为进一步有所突破,斗金麻竟想到了为萃栖楼提供“嫩雏”的法子。如此一来,两人之关系,大不一样,几近战友,亲如兄弟了。再由此,与孙县长也渐渐熟络起来,尽管每次见孙县长,孙县长仍是那般若无在意的样子,但私底下的交情,却日新月异,斗金麻在柏树寨也因此风生水起,称霸一方…… 今年遭遇年馑,照常理说,萃栖楼的生意,本该是一落千丈,可蹊跷的是,恰恰相反,生意好得不得了,不但乐州萃栖楼生意好,梁州的分店,亦是火爆异常!斗金麻与何老板喝酒时,讨教其缘由,何老板说,愈是战乱纷争,灾荒之年,人之生死,忽如电光,说没就没了……那些个兜里有几个硬货的主,肚子不愁了,便直看生死,淡看钱财,想着及时行乐,安逸一时是一时……斗金麻恍然大悟! 年馑刚起时,斗金麻便趁着“良机”,向何老板进贡了一批“嫩雏”,一时大赚一笔,也颇得何老板和孙县长欢心。然而,前些时候,何老板忽然飞鸽传书,要斗金麻再度进贡,斗金麻不禁犯了难,年馑愈久,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了,上哪儿去寻那么多嫩雏去?便回书说,自己实在无能为力…… 连续几天,何老板再没有飞鸽传书过来,斗金麻心底有些发慌,料想何老板和孙县长定然生气了…… 前两日,信鸽忽然扑棱棱飞来了,斗金麻取下鸽信一看,却是要他半路截杀以陈叫山为首的取湫队伍……斗金麻觉得融洽双方关系的机会来了,这比进贡嫩雏,不知道简单了多少倍哩!柏树寨人多丁旺,自家的地盘上,截杀区区十来个人,难道不是手拿把攥,轻而易举,十拿九稳的事儿么? 昨个白天,斗金麻将截杀事宜一番布置,不待天黑,便骑马前往乐州城,去与何老板沟通关系,顺带报告领功去了……斗金麻夜里到了萃栖楼,与何老板一番汇报,何老板颇为高兴,遂即安排“凤牌”级别的嫩雏,去慰劳斗金麻……岂料天尚未亮,柏树寨的人赶来萃栖楼,一脸狼狈,声称截杀不成,反倒死伤了许多兄弟……斗金麻一听,这还了得?若是让孙县长得知了此事,只怕自己之前辛苦钻营而来的一切,转瞬便要付之东流了…… 斗金麻毕竟不是鲁莽无智之辈,起身牵马,急忙回赶,一路上,边走边琢磨:黑夜掩杀,人马众多,地形熟悉,杀一个取湫队,本不是难事,却为何偏就出了差池?这一个陈叫山,当真是有些能耐,不好对付呀…… “哎呀,陈队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斗金麻弯腰点头,脸上虽是谦恭,谦恭之间,却不失时机地打量着陈叫山,怕陈叫山看出他的心迹,便用语言来遮掩,“史某人浮于事,整天价忙于虚事,陈队长远道而来,路过我柏树寨,史某未能好好接待,当真惭愧至极啊……” 陈叫山唇角歪着一笑,倒并未与斗金麻客气下去,不软不硬地说,“史保长绸缪有数,安排细致,黑天半夜,派人前来领路,打着火把灯笼迎接,实在令我受宠若惊,受用不已啊……” 斗金麻官场、江湖两面混,早已修炼出“人话鬼话一样说,正话反话一样听”的本事,见陈叫山绵里藏针,同时又拿捏有度,遂即便也说,“柏树寨这地方,虽是穷困,但百姓纯朴,待人热情……柏树寨民团为保一方平安,常于夜间巡逻,打着灯笼火把,以防有棒客攻寨,实为自保,迫不得已……昨夜之事,怕是闹了误会,当真闹了误会啊……哎呀,陈队长勿怪,赏史某个面子,到我寨中,略作休整,容史某向陈队长赔情道歉,以补大过啊……” 陈叫山略一轻叹,“史保长一片盛情,陈叫山心领了……只是这取湫一行,山高路远,行程紧促,就不去叨扰史保长了……” 陈叫山说完话,转身欲走,斗金麻一想:就这么让他从眼皮子底下走了么?若此情此景,传到孙县长与何老板那里,只怕自己……可是,区区一个陈叫山,便令柏树寨几百号人,不敢妄动,自己一个人,又能拿他如何呢? 思虑之间,斗金麻转头瞥见顺利兄弟,正站在取湫队伍之中,眼珠子飞快一转,眉头一紧,继而又冲着顺利兄弟一笑,笑脸如花,“顺娃,利娃……你俩这是干啥去?” 第七十五章毒计 顺利兄弟原本打算,直接走一条小道,绕过柏树寨,而后再与取湫队伍汇合,避免遇见斗金麻。可是,陈叫山说要去会一会斗金麻,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到达汇合地点。那么,这段时间里,他们哥俩无处可去,一直在汇合地点干耗着,若被柏树寨乡亲看见,哥俩嘴笨,不会说谎,又怕万一说错了话,反倒给取湫队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他们选择了跟着陈叫山,相信陈叫山能够保护得了他们,尤其刚才见陈叫山将貔貅疙瘩,收拾得服服帖帖,他们便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因此,当哥俩看见斗金麻出现在眼前时,尽管心里仍然发虚,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索性硬气了些! “保……保长……”顺娃笑了一下,冲斗金麻点了下头,“我们……想跟着一起去取湫……”。利娃说话倒更利索些,“湫水取来了,老天爷下了雨,咱柏树寨也受益哩嘛!” 斗金麻笑盈盈地走到利娃跟前,抖抖袖子,将手搭在利娃肩膀上,一脸赞许表情,“利娃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觉着这日子,就跟虚水河的水似的,流得快啊,好像昨个你还穿着个开裆裤,爬到你家房脊上,跟你哥偸木枣吃哩,这一晃眼,今儿就成了个大后生……”说着,斗金麻又将顺娃的手拉过来,轻轻拍着,“说得不错啊,老天爷开眼,若是下了雨,于我柏树寨也是受益!取湫一事,绝不是卢家卫队之责任,更不是陈队长一人之责任,普天之下的人,都有责任啊……我柏树寨的后生,自当责无旁贷,跟随陈队长,一同取湫,祷告苍天,为天下百姓祈福啊……” 陈叫山站在一侧,看着斗金麻这一番表演,心底一阵的厌恶,可在人前场面上,斗金麻的话,似又说得入情入理,毫无不妥不恭。顺利兄弟本就是柏树寨的乡亲,即便要去取湫,斗金麻身为保长,过问过问,勉励几句,放到哪里也是这个理儿啊…… 听见斗金麻这么说,顺利兄弟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顺娃起先一直将胸膛挺着,挺得高高的,不是体现他有多么精神,而是实在紧张,不得以,只有把胸膛挺着,身体绷着,才能缓解这种紧张。现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顺娃反倒腰弯了下来,胸膛不再挺那么高,整个人,顿时松弛了…… 陈叫山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对兄弟们一挥手,示意大家催马套车,准备出发…… 斗金麻朝陈叫山拱拱手,“陈队长,一路保重,后会有期!”陈叫山淡笑着,拱手示礼…… 斗金麻刚要转身回寨,忽而又转过身来,“对了,顺娃,取湫这么大的事儿,可是紧要哩,你们哥俩,是不是应该到史家祠堂去上一炷香?一来,将这光宗耀祖之事,告知列祖列宗,你爹娘泉下有知,也脸上有光嘛,回头,给你爹娘定牌位时,也就多了些说辞。二来呢,也让列祖列宗,保佑你们,取湫成功,凯旋归来……” 顺娃一听——是啊,怎么就把这档子事儿给忘了呢?爹娘亡故不久,牌位还没有进祠堂呢,自己就这么不管不顾,稀里糊涂地走了,万一……爹爹生前反复强调过,生死之事,于他淡如清水,薄似白纸,轻若尘埃,可待他百年之后,牌位那是一定要进史家祠堂的,否则,便是化身厉鬼,几劫几轮回,也不会心安的…… 利娃却有些犹豫,现在巴不得尽快从斗金麻眼前走掉,早点离开柏树寨,山高路远,海阔天空,再苦再累,任由闯荡去…… 陈叫山怔了一下,刚要开口说话,斗金麻却说,“陈队长,不如你们进我寨中,喝杯清茶,略略歇息,耽搁不了多大工夫的……” 几位兄弟都看向陈叫山,似在等着陈叫山表态,那目光中,似有阻拦,似有疑惑,也似有怂恿,似有傲然自信,而顺娃的目光,陈叫山一眼便读懂了——那是恳求! 陈叫山细一琢磨——原本就是要会一会斗金麻的,缩回去不如伸出来,被动暗防不如主动明与,敲山震虎,令斗金麻心生忌惮……既然如此,进他寨中,喝一杯茶,难道还怕?难道不敢去不成? 取湫队伍将车马赶进了柏树寨,并不深入,就在离寨门不远的一处大院停下。 顺利兄弟前去史家祠堂上香了,陈叫山和兄弟们坐在客房里,不多时,斗金麻领着几个伙计,端着麻元、米果,茶水进来了。 麻元,米果都分摆好了,茶水也都倒好了,斗金麻伸出手臂,热情招呼着,“诸位兄弟,请——”,可谁都没有动手,斗金麻的手停在半空,尴尬着,眼珠一动,遂即哈哈大笑,“哎呀,我都忘记了,忘记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说着,斗金麻抓过一粒麻元,捏过一根米果,丢进嘴里,大嚼起来,而后,又抓过一杯茶水,边吃边喝…… 斗金麻将一杯茶水,朝陈叫山递来时,陈叫山忽然闻见斗金麻的袖口上,似有一种气息……陈叫山眉头一皱,但遂即松眉笑颜了…… 人家都这般呈示了,自己若再不动手,就显得自己器量格局太过小了,陈叫山便抓过一把麻元,丢到嘴里,大口嚼着,麻元的芝麻粒,在嘴唇上粘着,腮帮鼓着,连说,“唔……好吃……都尝尝,尝尝,好吃哩……” 取湫兄弟们便打消了顾虑,放开吃喝,不大会儿工夫,几盘麻元和米果,便见了底,斗金麻又招呼人送来几盘,依旧是斗金麻先示范着吃了…… 却说顺利兄弟,进了祠堂之后,在几位史家长者的引领指点之下,先为史家列祖列宗上了香,而后,又教着读了一遍《史家家训》,再以瓷碗盛来清水,为哥俩额头上洒水祈愿,说了些吉言祥语…… 从祠堂出来后,刚走几步,便有五六个大汉,拦住了顺利兄弟,带头的大汉笑着说,“顺娃,你兄弟有羊儿风,一犯起病来,麻烦着哩,我看,利娃就别去取湫了吧?”话音刚落,另外几位汉子,便走过来,将利娃围了起来,皆笑嘻嘻地说,“走,利娃,跟我们玩麻将去……”,“是啊,哥借给你钱,赢了是你的,输了算我的……” 顺娃急了,想去拉利娃,带头大汉却拉住他,“哎呀,人家那么多人,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有个啥?走吧走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带头汉子尽管一脸是笑,连拉带拽,将顺娃弄到一旁,暗地里,却隔着袖子,将一把匕首,抵在了顺娃的腰上,尖尖的,冰凉凉的,顺娃明显能感觉到了…… 顺娃被带到了一间小屋里,屋里一位老者,站起身来,交给顺娃一个细小的瓷葫芦,阴阴地说,“这里边是仙魂丹,遇水即化,只需一粒,一头水牛也能毒死……顺娃,取陈叫山人头的事儿,那就拜托你了……若是办好了,保长重重有赏,但若办不好,莫说你爹娘牌位进不了祠堂,便是你兄弟的小命,只怕都难保哩……” 第七十六章猜测 离了柏树寨,一路向北。 虚水河逐渐变得宽阔,河中之石,渐而变大,高过人身者,大如水牛者,比比皆是,河中水浪被石阻隔,激荡起跳浪来,一下下,像焰火映照在空,熄灭,复又燃起…… 面瓜兜里装了些从柏树寨抓来的麻元,趁着拉车的间隙,摸出几粒,塞进嘴里,嚼得芝麻粒乱飞,便问身旁的顺娃,“你兄弟那羊儿风,是不是从小就常犯来着?要治哩,那病虽无大碍,但一犯起来,怪吓人!”顺娃这一路走来,一直闷头拉车,一句话不说,听面瓜这么问,便接了一句,“也治哩,可还是那样……” 二虎屁股上的箭伤,以及瘦猴腿上的蛇咬之伤,均已无碍,虽仍有些疼,但不用人抬,自己也能跟着走路了。队伍之中,除了鹏飞、鹏天、七庆、黑蛋、面瓜,其余兄弟皆是些闷葫芦,只是赶路,一句话也不说,甚至,有好几次,大个子想找话来说,刚一开口,就被宝子给顶了,噎得再不吭声。 跟随宝子而来的另外两个兄弟,一个叫瞎猪,一个叫憨狗,都是佃户人家后生,从小没个正经名,爹娘图好养,咋样丑憨咋样叫,官名反倒叫不响。瞎猪不瞎,一边低头拉车,一边瞄着路,不时还能捡着个逃荒者丢下的苞谷芯芯,苞谷芯芯上的苞谷没抠净,便捡起来放在车上了。憨狗也不憨,拉起车来,有模有样,遇到有牛蹄坑、龟裂缝了,便连踢带喊,提示着马,要马好生走,尽量绕避过去,马不绕避了,他就两腿像踩梅花桩似的,一晃两移,也就绕避过去了…… 陈叫山这一路,也不说话,只是大步流星朝前走着,也不建议面瓜来讲故事啥的。走了这一路,陈叫山开始在脑袋中,琢磨起一个问题,当初郑半仙说出的那个问题——“天不下雨,赤地千里,人所共知之事!若说取湫,便早该有此一道,可为何独独等到你这个卫队队长上任,才将此事抛出?我便在想,是不是有人见不得你陈叫山,见不得卢家卫队,欲借取湫之事,打压你们卢家卫队?” 陈叫山脑海中,忽地闪现出许多的情境——王铁汉曾说,“咳……取湫那事,岂是一般胆小之人能干的?估计他们选来选去,惟独觉得叫山兄弟有胆有识!”而郑半仙则说,“没错,叫山有胆有识不假,可这也正是别有用心之人,将叫山朝绝路上逼的前提……唉,世事难料,人心险恶,叫山被顶了上去,拱了上去,高处够不着天,矮处踩不到地,下不来了……” 陈叫山将脚底的一块小石头,一脚踢飞,在心底自问着自己——自己来乐州这么些日子,若论真正的结怨结仇,怕只有保安团和萃栖楼了,除此,再无别人……若说欲加害自己的,也定然是他们了!在柏树寨吃茶时,斗金麻几次挨近自己,他袖口上散发出的气息,有些熟悉,明显是萃栖楼才有的气息……由此判断,斗金麻是受了萃栖楼和保安团的指示,方才对自己下手的!嗯,这是定然无疑的…… 可是,事情偏偏就复杂在这里,也可怕在这里了——究竟是谭师爷在建议取湫之后,保安团和萃栖楼才闻风而动,起了杀心,布设机关?还是,从一开始,这原本就是一个局,等着自己入局?莫非……谭师爷与保安团、萃栖楼也是沆瀣一气?倘若真是如此,事情就太过可怕了……自己贱命一条,死又何惧?可是,卢家内部倘若产生了奸诈小人,便犹如白蚁噬堤,蛀虫钻木,古语云,千里大堤,毁于蚁穴,参天古木,衰由虫蛀……当真是太可怕了……忽又一想,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太过疑心了?谭师爷跟随卢家数十年,劳苦功高,自己会不会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 思想至此,陈叫山下意识地朝宝子看去,朝瘦猴、大个子、瞎猪、憨狗看去——取湫一事,山高路远,狼虫虎豹,其艰险,人所共知!而这五人,自己并没有要求他们入伙,他们却是主动加入,莫非……这内中也是蹊跷?尤其是当初在那“丫”字路口,宝子说路线图上竟然没有标注此路口……那晚在河边,大个子说话时的吞吞吐吐,闪烁其词…… 与此同时,陈叫山又瞥了瞥顺娃——起初顺利兄弟,一心要跟着自己前去取湫,不愿再回到斗金麻跟前去,尤其是利娃,其迫切心情,尤见一斑……可是,利娃怎么说不来了,就不来了呢?当真是他患有羊儿风,不便行路么? 一气想了这么多,陈叫山胸中顿觉开豁了些,清了清喉咙,竟扯着嗓子,吼起了秦腔—— 曹贼休要将我瞒 五关六将草芥般 百万大军奈我何 青龙偃月一刀斩…… 兄弟们正埋头走着路,忽地听见队长这般豪情大发,吼出的秦腔,这般慷慨激昂,恢弘大气,不禁纷纷看向陈叫山…… 陈叫山将胳膊上的牛皮口袋,朝上一甩,笑着问,“兄弟们,累不累?要是觉着累了,吼几段,放开了整,过瘾哩……一吼,就不累了!” 于是,大家都建议面瓜来几句秦腔,面瓜连连摆手,说自己是“一心想唱戏,喉咙不争气”,说道活儿得行,吼唱活儿不行……七庆却自告奋勇,说要来一段《三姑娘进山》,众人便纷纷叫好! 七庆唱戏有些娘娘腔,咿哩呀哩的,唱词也被他篡改了,什么“三姑娘进了和尚窝……”,什么“小和尚涎水流成了河……”,还有什么“羊羔子进了狼窝,狼群反倒没奈何……”,引得兄弟们哈哈大笑…… 正一路笑闹着,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排房子,殿宇高耸,卷檐飞栋,白墙青瓦,五脊六兽,房子皆依虚水河而建,一侧绿树扑笼,房前河水潺潺,景色秀美,令人心醉。 又行几步,却忽然听见了闹哄哄的人声,陈叫山侧耳一细听,怕有好几百号人……陈叫山下意识地警觉起来,对兄弟们说,“把家伙拿好,慢些走……” 第七十七章祭拜 取湫队伍前行,过一座石桥,从一株高大的刺槐树旁拐过,路之两侧,竟有一人高的芦苇,密天盖地地生长着,从这个角度看去,那些殿宇消失不见,只闻得闹闹哄哄的人声。 芦苇渐疏,又见殿宇,青天铺展幕布,映衬飞檐脊兽,生着飞翅的,一身鳞甲的,仰首向天的,须发蓬勃的屋脊兽,逐次排列,自下而上看去,仿佛它们个个生气勃勃,搭屋脊为梯,要直上九天。殿宇一周之围墙,围墙一周则水渠,环绕而流,绿水潺潺,时已至秋,便有细碎的黄叶,散落下来,在渠水中翻卷漂流,似梦如诗,不由得人对殿宇之格局气象,平生几分敬畏神往…… 再近些,闹闹哄哄的人声,与虚水河之哗哗声,交错混杂起来,取湫队伍之马匹,遂即嘶鸣起来,满仓执缰绳在手,一勒一抖,马才消停下来。 陈叫山示意队伍停下,他独自一人朝前走去。虚水河之畔,有一大院,院门高大,上有一黑底金字牌匾,书着“五门堰”三个大字。院门前的场坝上,几百号人乱乱哄哄地站着,似乎每个人都在说话,但具体说什么,因为太乱,似又都听不清楚…… 陈叫山正疑惑着,却见院门内冲出一伙人,其穿衣打扮明显于大多人不太一样,缎子衫,大筒裤,黑布鞋,而场坝的大多数人,皆是破衣烂衫,与乐洲城里的流民无异。这伙“缎子衫”,守住了院门,个个站成个“大”字形,似乎不想让外面的人进去…… “我们要去祭拜水神老爷,你们凭啥不让进?”人群中有人大喊着,陈叫山走近后,总算听清了他们的话语。 “是啊,五门堰又不是你家里开的,你们说不让进就不进了?岂有此理……” “哎呀,别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了,他们这般作威作福,水神老爷迟早会惩罚他们的……” “算啦,咱走吧,这是河对岸田家庄的人,田家庄,田家庄,神鬼来了不敢挡,咱惹不起啊……” “田家庄的人咋啦?五门堰又不是田家庄的人建的,我们要祭祀水神老爷,他们凭啥收我们的供品?” “我说你怎么老是个一根筋啊?他田家庄的人,想拿咱的供品,咱就偏不给!老天爷不下雨,旱的又不是咱一家的地,要旱都旱,要干都干,要饿死都饿死,怕球哩?” 人太多,话太多,听得陈叫山耳朵一阵麻…… 场坝边上有一棵皂角树,直窜云端,怕是很有些年头的树了。一位额头上系着青布巾的老汉,坐在皂角树下,也不跟众人吵闹,也不朝院门里冲,只是坐着,连连摇头叹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 “老伯,这儿到底在闹什么?”陈叫山与老汉并排坐下,两手抄起来,问老汉,“怎么乱哄哄的,一句话都听不清?” 老汉将陈叫山上下打量了几眼,半天方说,“你……是打外边来的吧?对这五门堰,怕也是不熟吧?唉……” 老汉一说三叹,脸上一阵晴,一阵阴,眉角时而跳动着欣然,时而凝聚着无奈—— 此处名为五门堰,是虚水河上截流引水的重要灌溉工程,始建于新汉王莽时期,分为堰口,堰坝,堰渠三个组成部分。起初堰坝为土筑,每遇大水,便会溃坝,大水退去,方又新筑,如此反复……至元代,乐洲县令蒲庸到任,一心关注民生,心系乐洲农桑发展,曾数次来到此处,见土建堰坝易被水毁,便建议改为石筑。此处方圆几里,皆无石料可用,要到斗山一带,开采石料,而后运来,因而历朝历代之官员,皆认为石筑堰坝,耗时耗力,难度太大!但蒲庸蒲老爷一心要以石筑坝,即便天大的困难,也挡不住他的决绝之心!为鼓励民众参与筑坝,蒲老爷身先士卒,脱下官袍,挽起袖子,拿起大锤,砸石开料,汗流浃背,不惜余力……民众皆被蒲老爷之干劲所感动,即便起初有抵触情绪的人,也迅速加入了砸石大军之中。人心一凝聚,天都挡不住,民众在蒲老爷的指挥带领之下,终于将堰坝改为石筑。同时,为了提高灌溉效能,蒲老爷经过仔细考证,又将堰渠渠底,开出五个石洞,东二西三,形如五门,可以启闭,控制便利,灵活自如,“五门堰”之名,便由此而得,从此叫响! 在蒲老爷关心之下,土坝改为石坝,由一通渠改为五门堰口,自此之后,任是洪水滔滔,大雨瓢泼,堰坝岿然不动,坚固不破!而经过改良的堰口,不仅可以对河水之大小,进行有效调节,更大大提高了灌溉之效能……五门堰周围,从此沃野百里,良田千亩,水滋流润,连年丰收,时至当下,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其引流灌溉之重要意义,与四川都江堰并肩齐名! 后人为纪念蒲庸蒲老爷,不仅将其称为水神老爷,更为其筑像设坛,年年祭祀怀念。前清嘉庆年间,于堰坎西南修建太白楼、禹稷殿、大佛殿,蒲老爷之塑像,供于其中。道光年间,又以石条垒砌,于堰坎之南,建成观音阁。 今年遭遇年馑,庄家枯焦,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许多庄稼汉子,跪在田地里,手捧黄土,哭得泪流满面,仰首苍天,心中便愈发感念蒲庸蒲老爷……于是,各地灾民,自发组织起来,定于今日,来五门堰祭拜蒲老爷,祈求蒲老爷在天之灵,能再次帮助百姓,度过年馑难关…… 各地百姓,加上外地流民,得知今日要祭拜水神老爷,纷纷组织起来,提前好多天,便开始考虑筹备祭品、仪式、祷辞等等事宜,一时间,人相奔告,人人皆知! 却说虚水河北岸的田家庄,历来民风剽悍,当下又出了田大龙、田大虎、田大豹、田大鹰四兄弟,个个生得牛高马大,身强力壮,兼有一身好武艺,时常舞枪弄棒,飞扬跋扈,逞威乡里!田家四兄弟,听闻了祭拜水神老爷一事,心中起了小九九:五门堰离我田家庄不远,只隔着一条虚水河,那五门堰也带着我田家庄的风水,就相当于我自家地盘!年馑日月,你们有供品,去祭拜死去的人,却不肯来孝敬我们么?当真是无法无天,胆大至极了…… 于是,今儿一大早,田家四兄弟,便领着一众乡勇,雄赳赳,气昂昂地来了五门堰。来到之后,也先不妄动,只坐在虚水河边等着,待祭拜民众差不多都到齐了,他们却堵住太白楼的大门,声称——祭拜水神老爷可以,但每个人带来的供品,要分出一半给田家庄,否则,就不让祭拜!其实,民众心里都清楚,年馑岁月,吃食本就紧缺,所谓的祭拜供品,在祭拜完毕后,还是要各自拿回,用以自食的,可是,田家四兄弟却生生要拿走一半,岂不是要许多人断了口粮么? 不去祭拜,无法表一片虔诚之心,民众心有不甘;若是给田家兄弟分一半供品,民众更是不甘……因此,五门堰内,可不就乱哄哄地闹腾起来了么? 陈叫山听罢老者一番叙述,气得眉头紧皱,太阳穴上的青筋暴突而起,一拳砸在皂角树上,震得皂角树抖了三抖…… 老汉见陈叫山这般气愤,又这般蠢蠢欲动,便奉劝着,“后生,你年轻气盛!但切莫冲动乱来啊……那田家四兄弟,随便一个出来,任是十来个后生,打他一人,也是不得近身哩……莫要乱来啊!” 第七十八章赏赐 见队长一去,迟迟没有回来,取湫兄弟有些着急,二虎捂着屁股,四下探看一番,说,“咱过去看看,队长别出点啥事儿……”兄弟们纷纷同意,便赶着车马,朝五门堰正面走去。s。好看在线> 却说陈叫山在皂角树下,同一位老汉攀谈着,听罢老汉一番叙述,早已气得不行,恨不得立刻将那田家四兄弟,一顿狠揍,便一拳砸在了皂角树上,震得皂角树抖了三抖!老汉说那田家四兄弟,如何如何厉害,劝陈叫山不要以卵击石,见陈叫山以拳头砸树,又有些心疼,“后生,这树可不能乱打乱砸啊,这是神树哩……” 老汉介绍说,当年一伙匠人在此处修建堰坝时,每日糊得一身泥水,又因工期漫长,便有人建议,在此处栽一棵皂角树,待皂角结出,便可用以洗手洗脸洗衣服,也免得穿着脏衣服回家……于是,众人便栽下了这棵皂角树!其后数年,堰坝虽然建成,但时常被河水所毁,民众来此修堰坝,便以皂角来洗手洗脸洗衣服……斗转星移,一千多年过去了,多少代人吃着五门堰灌溉良田所生稻米,生老病死,多少人在这皂角树下,洗手洗脸洗衣服,修筑堰坝,维护堰渠。光阴飞逝,日升月落,朝代更迭,荣衰起伏,惟这虚水河水,向东奔流,日夜不息;惟这皂角树,迎风沐雨,映日披月,千年生长,千年蓬勃,根深叶茂,生机盎然…… 在皂角树之西不远之处,有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两个娃娃,灾年日月,大人尚且没有吃食,妇人自然没有奶水喂孩子,两个娃娃在妇人怀里,又踢又抓,哭闹不停!妇人心疼两个娃娃,见其这般哭闹,徒废体力,肚子愈饿,便掀起衣襟,将空瘪的奶子,塞入两个娃娃口中,哄着娃娃。看着两个娃娃,使劲吮吸,却没有点滴奶水,急得满脸通红,妇人连声叹息,不禁泪水涟涟,又恐眼泪掉下来,跌在娃娃脸上,便一下下地肩膀擦拭眼睛…… 两个穿着缎子衫的田家庄乡勇,恰巧经过妇人身旁,瞥见妇人衣襟上撩,不禁起了色心,便上前以言语挑逗妇人,“大姐,我们兄弟这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哩,给我们也吃一口奶水吧!”,“是啊,奶水不吃,让我摸摸也成啊……”,说着,两人便伸手朝妇人摸去,妇人又惊又吓,躲闪之间,又怕吓着两个娃娃,便哭喊着,“两位大哥,莫这样,莫这样,娃还小哩,你们莫这样……”两个乡勇,哪管这些,一脸淫笑,一左一右,将妇人围住,恨不得将两个娃娃丢到一边去……妇人边躲边哭喊,两个娃娃也吓得大哭不止…… 取湫兄弟走了过来,见着这番情景,气得牙根紧咬,拳头狠攥!满仓和鹏飞走在最前面,两人一扑而上,一人一脚,将那两个乡勇,踢了个狗吃屎……其中一个乡勇翻转身子,恨恨地说,“你他娘的不想活了,田家庄的人你们也敢打?”满仓怒目圆睁,嘴巴却不利索,“狗……狗日……日日……”,鹏飞知道满仓要骂狗日的,便接过话头,替满仓骂了,“狗日的,老子管你是田家庄,地家庄,老子打的就是你们这种人!咋地,不服气?来来来——起来再打?” 鹏飞伸出手指头,朝着两个乡勇,连连钩着指头,示意他们起来再战!两个乡勇见满仓身大体壮,鹏飞一脸傲气,他俩身后又有十数个兄弟,明白遇到了硬茬子,不可硬拼,便爬起来说,“好,好好好,你们等着,你们给我等着——老子等一下让你们哭爹喊娘都来不及!” 鹏天早就耐不住性子了,一个飞脚,踢到了那个骂骂咧咧的乡勇脸上,“你他娘的让谁等着,等你娘的个腿!你跪在这儿,给老子磕一百个响头,老子就饶你不死!”说着,拳头举起来,准备又是一顿老拳招呼了…… 妇人见事情闹大了,便过来拦住鹏天,“大兄弟,他们是田家庄的人,你快走吧,莫惹事了……”鹏天哪里肯听,一脸不屑,“大姐,你别怕,有我们在,便是十个田家庄,百个田家庄,今儿个也一并给他踏平了……” 两个乡勇趁着妇人劝解之际,爬起来就朝太白楼门口跑去,边跑边喊,“大龙哥,大虎哥……有人造反了,有人造反了呀……” 陈叫山闻听响动,朝这边一看,赶忙分拨人群,几步赶了过来,质问鹏天,“干啥哩?”鹏飞走过来,将事情原委一说,陈叫山鼻子一哼,“好,打得好!不亏是我陈叫山的兄弟!今儿不教训教训田家庄的人,他们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哩!” 陈叫山从牛皮口袋里,掏出三块钢洋,见妇人手被占着,不好来接,便硬生生塞到了一个娃娃的衣服里,“大姐,给孩子买点粮食,熬糊糊吃吧,孩子小,可不能饿很了……”妇人又是惊吓,又是担忧,又是感激,又是感动,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说不出来,眼泪扑簌簌地流,便要给陈叫山下跪,鹏天连忙将妇人扶起了…… 跟前的好几位灾民,方才看见了陈叫山从牛皮口袋里掏钢洋,料想陈叫山是位大善人,便齐齐跪了下来,“大善人,大善人,给赏条活路吧……”周围的许多灾民见此,立即明白了咋回事儿,便都纷纷跪下来,齐声哀求着,“给赏些吧,赏我们一条活路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永生不忘……” 众兄弟一见:乖乖,好几百人,即便一人一块钢洋,哪里能分得下去?陈叫山心底则很清楚:牛皮口袋里拢共就三十六块钢洋,如今给了妇人三块,还剩下三十三块,如何能再给? 陈叫山正劝着跟前的几位灾民,要他们都起身说话,众兄弟也便纷纷劝着灾民,要他们不要跪着了…… “哟呵,这是打哪儿来的财神爷?财大气粗啊……给爷爷也赏几块花花呗?”众人转头看去,一位光着上身,胳膊、胸膛、肚皮上,刺满了青龙的彪形大汉,正朝这边走来,身后三个汉子,个个体健如牛,身上分别刺着老虎、金钱豹子、黑鹰——此四人,正是田家庄四兄弟…… 第七十九章较量 有陈叫山罩着,取湫兄弟虽不飞扬跋扈,但也傲然自信!灾民见田家四兄弟杀气腾腾而来,吓得纷纷躲闪,取湫兄弟却大步迎上前去,七庆更是牛气冲天,走在最前面,昂着头,蔑视田家四兄弟,“谁是财神爷?谁是财神爷?啊?嘴巴乱嚷嚷,信不信把你大牙敲下来听响儿……” 田大鹰在四兄弟中最小,脾气却是最横,心道:长这么大,还从未有人敢这么跟我们四兄弟说话呢!你这是哪个小庙里冒出来的神怪,口气这般大……眉头一皱,也不说话,便要扑上来,田大龙却伸胳膊将其拦住了,“四弟,不必动手!几个乡蛮汉子,岂用我们动手?传出去才让人笑得肚疼呢……” 陈叫山自小便跟随爷爷和父亲,学习十二秘辛拳,除了拳术一道,更是练就了一双慧眼,什么人有修为,什么人没修为,什么人城府似海,什么人城府浅陋,什么武功高深莫测,什么人是三脚猫功夫咋咋呼呼……一眼便能窥清!起初,在皂角树下,听闻那老汉讲述田家四兄弟时,陈叫山还料想这四兄弟,兴许确有些不凡本事,然而,现在一看,个个虽然膀大腰圆,但身上刺着些花花绕绕的玩意儿,便立刻知道他们的斤两了——真正的高手,是最不屑这些外化的东西的!真正的高手,眉眼间,唇角间,甚或头发丝丝间,无不透露着一份淡然,一份从容,一份自信……而这些浑身刺青的货色,不过是以外化的玩意儿,糊弄外行人哩…… 陈叫山既是这般想着,也不想自己动手了,便回头问兄弟们,“兄弟们,谁愿意去过过瘾?”十几个兄弟中,宝子无疑最为自信,胸脯一拍,“我来,不让这几个小子吃点苦头,便不晓得宝子爷的厉害!” 田家庄阵营里,“哗”地跳出一个大汉,将拳头高高一举,“谁不怕死?来尝尝爷爷这拳头——”宝子也不说话,猛地跳闪而出,直奔那大汉而去…… 宝子步步奔来,双脚踏出一团黄烟,拳头攥着,眉头皱着,牙根咬着!那大汉见宝子这般风风火火,气势逼人,不敢怠慢,连忙列开架势,严阵以待—— 宝子人到拳到,一拳直冲大汉面门,大汉侧身一闪,虽躲开了拳头,但感觉拳风扑面,煞是力猛,心下便有三分慌乱……大汉闪身躲过宝子一拳,拧身之际,用膝盖朝宝子裆部顶去,虽为顶裆,实为佯攻,双臂合夹过来,一招“双峰贯耳”,朝宝子袭来……宝子料到大汉之虚实相攻,也抬起膝盖,于大汉对顶,并将双臂举于头顶两侧,奋力一开……大汉的膝盖,被宝子的膝盖一顶,双臂被宝子的双臂一打,顿时腿软手麻…… 宝子趁着大汉难受之际,又是一拳横扫,大汉不敢接招,只得躲闪,连忙弯腿下蹲,躲过了宝子的横拳,并趁势将宝子的胳膊,一把拉住,死不松手……大汉功夫虽不如宝子,但一身蛮力,却丝毫不输于宝子,宝子欲挣,大汉不松手,两人便扭缠在一起……任是宝子另一拳,在大汉的脊背上连砸几拳,大汉也死不松手,并趁机将宝子的手臂,举到嘴边,狠劲地咬了一口…… “你娘的属狗啊?”宝子疼得倒吸凉气,愈发怒了,将拳打改为肘击,一下下地用铁肘,朝大汉的脊背砸去……大汉被砸得连连弯腰,宝子又猛地一抬膝盖,结结实实地顶在了大汉的脸上,顿时顶得大汉一脸鲜血,眼睛被血糊得几乎睁不开…… 田大鹰见状,怒喝一声,一个箭步冲来,一串连环腿,便朝宝子踢来,宝子连忙闪身后退,两只胳膊架起来,一左一右,连连拆档着田大鹰的连环腿…… “啪啪啪啪啪啪啪……”田大鹰一连串的猛踢,宝子也一连串的猛挡,尽管手腕被踢得生疼,但田大鹰的脚背,也被宝子的胳膊,垫得酸麻不已,迫于面子,只得连踢下去…… 硬抗硬,实打实,强撞强,猛对猛—— 宝子看似狼狈招架,实际上田大鹰也并不轻松……宝子方才与那大汉一番纠缠,本就消耗了不少体力,如今连连拆档田大鹰的连环腿,力气渐渐不支……田大鹰瞅准时机,一腿劈出,另一腿改攻下路,贴地一扫,“唰”地一下,将宝子扫了个仰面朝天,屁股墩在地上,腾起一团烟尘…… 田大鹰见宝子倒地,拳头高举,便扑了上来,准备朝宝子头部猛击…… 满仓一见,登时急了,大吼一声,扑上前去,也没有任何招式,只是一下将头顶在田大鹰怀里,两臂死死抱住田大鹰,拼了命地朝前冲去—— 田大鹰被满仓死死抱着,逼得连连后退,踉踉跄跄,几欲跌倒,便猛打满仓脊背,并奋力欲挣脱满仓的双臂。满仓一身厚肉,田大鹰的拳头打在他脊背上,犹如挠痒痒一般,而且满仓豪力巨大,田大鹰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无法挣脱开去…… 田大豹一看这架势,知道再纠缠下去,四弟定要吃亏,便也扑了上来,朝满仓双腿,一阵猛踹!满仓尽管被踢得双腿生疼,但索性闭了眼睛,死活不松手,越抱越紧…… 陈叫山见田家兄弟居然两个打一个,心下大怒,冲满仓喊,“满仓,回来——”满仓听见队长命令,便睁开眼睛,将田大鹰猛地朝前一推,推了田大鹰一个屁股墩地,并一头朝田大豹腰间撞去,将田大豹也撞得退了三步…… 陈叫山腾身一跃,似白鹤秋水,便跃至田家兄弟身前,两手背于身后,不屑地说,“看来田家兄弟喜欢以多打少,好吧——你们四个一起上!” 田家四兄弟何曾受过这般奚落侮辱?平常莫说一个人,便是十个八个人来,四兄弟随便一个,便能将其打得满地找牙……而今受了这般奚落,也不再顾及什么江湖名声,被人笑话不笑话的事儿了,齐齐大吼着,冲陈叫山扑来…… 第八十章教训 田家四兄弟齐齐朝陈叫山扑来…… 正午艳阳,穿过皂角树照来,投在陈叫山身上,幽明欲暗,光影斑驳,陈叫山背着双手,并不急于迎招,身形一动不动,巍然如山……、 那些个灾民,早就晓得田家兄弟的厉害,而今见四兄弟一起来打陈叫山,更是既惊又讶,胆小者吓得几乎转头闭眼,不看再看……有半大孩子,为看热闹,眼睛睁得大大,大人见状,赶忙用手将孩子眼睛捂住,生怕残酷场面,给孩子留下恶魇…… 倏忽之间,田大龙以一招“开山劈道”,单掌自上而下,犹如恶鹫降落,生生朝陈叫山肩上劈来…… 陈叫山只凭耳朵听,便已然感觉到,对方攻击已到——陈叫山略略一笑,平行站立的双脚,忽地一斜,改为八字形状,脖子朝后一收,深吸一气,使出“未平拳”之一妙招“分树取草”,两手依然背于身后,但整个身体,却随着双脚的正正斜斜,连连转换,霹雳过电一般,一连串地旋转闪身,紧贴田大龙的胳膊,嗖呼一下,旋转着闪身而过…… 田大龙长这么大,何曾见识过这般高深莫测的功夫?一掌劈下,连陈叫山身都未粘上,倒是陈叫山一连串身形旋闪,眼花缭乱间,已经闪过田大龙,直奔田大虎而去…… 田大虎被陈叫山一串旋闪,晃得有些眼晕,似乎眼里不是一个陈叫山,而是无数个陈叫山,心下一慌,便两臂合夹一处,猛地朝陈叫山身上推来……陈叫山只以眼角余光,略一观察,便早已经判断出田大虎双臂所到之位置,定身之后,以左腿为轴心,右腿一抡,正正踢在田大虎双臂之上,田大虎登时觉得,臂骨被锯断一般疼痛…… 至此,田家兄弟已领教到了陈叫山的武功,田大鹰再也不顾及什么脸面,一个翻地滚,将陈叫山的左腿牢牢抱在了怀里,并冲田大豹喊,“三哥,快上啊……”田大豹一见,也便扑了过来,一下抱住陈叫山的右腿…… 陈叫山本想用“辰腾拳”中的一个毒招“扬波曜日”,将全身之力,通贯于两腿之上,脚腕抖转,一左一右,两个撩踢,将田大鹰和田大虎,踢飞出去……但陈叫山深知,“扬波曜日”太过狠毒,若是使出,这两兄弟必被踢得心肺震裂,一命呜呼!于是,陈叫山便想:只要你们不怕丢人,爱抱腿就抱吧,陪你们玩玩…… 田大鹰抱着陈叫山的腿,张口朝陈叫山腿上咬去,陈叫山脚腕一拧,使小腿轻巧地划出一道彩虹短线,不但田大鹰没咬着,反将田大鹰的腮帮,抵在小腿一侧,转不过来……田大豹见状,也来咬陈叫山的小腿,陈叫山更不客气了,小腿加力一转,直将田大豹的脖子、下巴别住,动弹不得,嘴巴张得大大的,就是咬不着…… 田大龙和田大虎,见两个弟弟这般狼狈,大喊一声,一左一右,分扑过来,一个攻击中路,一个攻击下路……陈叫山见田大虎双拳裹风,朝自己的腰眼处攻来,一丝冷笑,伸出手臂,在空中一揽,以“卯安拳”之“瑶池摘桂”为虚招,在田大虎眼前一晃闪……田大虎以为陈叫山要扇自己耳光,连忙将伸出的手臂猛地一缩,欲来护脸,陈叫山趁势手腕朝下一反翻,缠臂将田大虎的脖子套住,一拽,将田大虎牢牢夹在了胳肢窝里…… 田大龙飞步攻来,欲用“扫塔禅腿法”,来攻击陈叫山的下盘,岂料陈叫山的身手,比之田大龙不知道要快出多少……不待田大龙的一脚踢到,陈叫山伸臂一迎,借力就力,粘——钩——拽——折,四个小招式,一气呵成,直将田大龙的“扫塔禅腿”,瞬间化解,反将田大龙的一条腿控制在自己臂弯中,任是再抽再蹬,也动弹不得…… 一个奇怪有趣的场景出现了——田家四兄弟,被陈叫山用两条腿,两条胳膊,全部控制住,四人皆是面露苦色,却都无法挣脱…… “就你们这身手,还作威作福,当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陈叫山一脸鄙夷,讪笑着,“莫说你什么田家四兄弟,便是田家四百兄弟,要是再敢作威作福,我陈叫山也一并给你灭了!” 田大虎岂肯心甘,恼羞之下,对田大龙喊,“大哥,跟他拼了!要死咱兄弟死一块儿……”陈叫山斜瞥他一眼,胳膊肘朝一侧一歪,直将田大虎的脖子,拧得“咯咯”直响,哎哟连天…… “怎么,还不服气?”陈叫山上下左右探看一番,“要不,我将你们放开,你们再来?” 田大龙毕竟见多识广,方才听闻了“陈叫山”的名字,立即知道眼前这位,便是拳打山北张铁拳,脚踢金安刘神腿,同小山王高雄彪切磋武功的陈叫山,只恨闻得其名,未谋其面,这才栽在了陈叫山手里……于是,便连连求饶,“陈大哥,饶我兄弟一命,只怪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陈大哥英雄虎威……” 俗话常说,缩手不打乖嘴娃。见田大龙这般讨饶,陈叫山冷冷一笑,“看在你们虽然觊觎供品,但只是拦门勒索,并未硬抢硬夺,伤及无辜,今儿就饶了你们!”四兄弟一听,连忙齐齐感谢,“谢谢陈大哥,谢谢陈大哥……”谁知,陈叫山话锋一转,又说,“你们平素怕是威风惯了,今儿要不受点小罪,只怕日后长不了记性……你们不是惦记人家供品吗?好,今儿你们就跪在这大门前,看着乡亲们进去祭拜蒲老爷,待所有人都祭拜完毕,你们再起身……” 陈叫山说完话,便松开两手,松开两腿,四兄弟顿时如烂泥一般,瘫软在地,连声喘气,惊魂未定…… 陈叫山转过身来,冲前来祭拜的百姓,拱手以礼,“众位父老乡亲,你们前来祭拜水神蒲老爷,这是大好事儿啊!老天爷不下雨,咱心里都焦人得很哩,祈愿水神蒲老爷佑护百姓,神灵应应,令天降甘霖,以解旱情,为咱老百姓开一条活路……你们现在便各自带各自供品,进殿祭拜,不要争,不要抢,一拨一拨地进,一拨一拨地出……” 灾民中有人认得陈叫山,便趁着陈叫山讲话之际,在周围悄言,“你道这是谁?这便是名震乐洲城的陈叫山啊!”,“哎呀,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陈叫山,听说他拳打山北张铁拳,脚踢金安刘神腿,连必悦楼撒欢的蛮牛,也被他赤手空拳制服住了呢……”,“啧啧……怪不得这般身手,田家四兄弟,今儿可真是活该遇上了……”灾民议论纷纷,待陈叫山讲话完毕,便忽然齐声高呼起来,“陈叫山——陈叫山——陈叫山……” 灾民各自带着供品,鱼贯而入,进殿祭拜……田家四兄弟跪在大门两侧,头低着,手趴在地上,脑袋不敢乱斜乱拧,生怕惹得陈叫山再次发火…… 十几个田家庄的乡勇,见他们的老大,如今这般狼狈,吓得躲在观音阁墙角,不知如何是好……田大龙趁着陈叫山眼睛看向别处,将头转向观音阁,朝那些个乡勇,又是挤眼睛,又是努嘴巴……乡勇们顿时明白了老大的意思,纷纷散去了…… 灾民们陆陆续续祭拜完毕,带着各自的供品,又鱼贯而出……陈叫山见时候差不多了,也整理了一下衣服,并到围渠边洗了一把脸,准备也进去祭拜祭拜水神蒲老爷…… 陈叫山洗完脸,正用袖子擦着脸,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转头一看,虚水河中,奔驰着几十匹马,马上之人,个个手执家伙,马蹄乱踏,溅得河水飞洒四空,水浪迷蒙间,又传来“呯”的一声枪响…… 第八十一章激将 听见枪响,陈叫山第一反应是——田家庄来援兵了! 当今之乱世,有枪便是爷! 陈叫山在省城姑丈家时,便听姑丈说过,山东、河北、山西、东北等地,许多草莽出身的汉子,身无所长,就因为弄到了几杆枪,拉起杆子,一路打杀过去,逐渐穿上了军皮,成了所谓的军阀。可是,枪这东西,岂是想弄便能弄到的?卢家可谓百年昌盛之大户,陈叫山所见之枪,也不过十来杆,除了卢少爷手里那个盒子炮,其余皆是些烧火棍,不晓得是卢家不热衷于买枪,还是枪这东西,有钱也不好买?堂堂乐洲保安团,除了余团长腰里别的那把手枪,其余的烧火棍,也是区区十来杆而已…… 小小一个田家庄,难道竟然有枪? 脑袋中飞速闪念之间,陈叫山一个鱼跃,将跪在地上的田大龙,一下扑倒,手指卡在其喉管处……对兄弟们大喊,“把这几个,给我绑喽——”田大虎、田大豹、田大鹰见河对岸来了援兵,而大哥又被控制,便翻身准备起来,兄弟们一拥而上,将三人围住,死死地摁在地上!田大鹰的脑袋,被鹏天用脚死死踩住,嘴里还骂个不休,“放了我,放了我……我爹赶到,将你们一个个全收拾了……”,鹏天一口浓痰吐了出来,砸在田大鹰耳朵上,“再他娘嚷嚷,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结过了你?” 大家将田家四兄弟押着,几步转移到了观音阁一侧的矮墙下,隔着花窗竹林,窥视着田家庄之援兵…… 田大鹰所言非虚。田家庄之援兵,来了约有五六十号人,领头之老者,骑在马上,穿着光绸马褂,手里拎着一把盒子炮,正是田老爷。 陈叫山控制着田大龙,朝河岸细一观察,发现——除了田老爷手里有枪之外,其余人手里皆是长刀,心中便稍稍放松了些…… 天旱水干,虚水河里的水,连脚腕都没不住,田老爷的人马,迅速过河而来,踩着一团团黄烟,绕过皂角树,队伍摆开,将太白楼和观音阁,团团包围了…… 田老爷一人驱马上前,手里拎着枪,四下地探看着,而后,勒马立在原地,马蹄子一下一下地踏着,田老爷的光绸马褂,便被晃得明光闪闪,“是乐洲卢家卫队的陈队长吧?老朽田力根,特来拜会……” 七庆趴在矮墙下,本有些发抖,为了证明自己胆子正,掩饰内心的恐慌,便轻声骂着,“拜你娘的个头啊,有你这样提着枪来拜会的么?”七庆刚骂着,田大豹挣扎了一下,想大喊,话还没从喉咙里出来,嘴巴便被三旺紧紧捂住了,急得“呜呜”叫,也喊不出声了…… “陈队长,山高水长,各在一方,我田家庄与你卢家,历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知犬子,是何故得罪了陈队长……”田老爷略一停顿,咳嗽一声,“还望陈队长出来说个明白!我田力根,历来服理不服人,只要你说的有理,犬子任凭陈队长处置,老朽绝无二话……” 陈叫山细一琢磨,这样干耗着,终究也不是个办法,总得出来说几句话的!否则,拖得时间越久,有可能外围的援兵越来越多,而取湫队伍,如今已全部隐藏在观音阁内,区区地方,不便腾挪转移,一旦被人家完全围死,到那时,真就成了“小笼包子拢褶子”了…… 陈叫山朝满仓递递眼色,满仓力大无比,控制田大龙不成问题,满仓会意,将田大龙紧紧按住了…… 陈叫山将花窗一侧的竹枝拨了拨,准备朝外走,兄弟们纷纷忧心,劝陈叫山不要出去,陈叫山朝兄弟们压压手,要兄弟们放心…… 为了防止万一,陈叫山迈过花窗时,故意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向前爬行……陈叫山方才观察,发现倘若是趴在地上的话,即便田老爷要开枪,射过来的角度,也十分别扭,自己便有充分的反应躲避时间……而其余援兵,手里皆是长刀,不足为虑…… 陈叫山一点一点地朝前爬行,黑蛋和鹏云,也悄悄地跟在陈叫山身后,慢慢爬行着,一左一右,呈两翼之势,保护着陈叫山…… 面瓜知道憨狗挺擅长攀爬,便对憨狗悄悄吩咐,要憨狗悄悄绕到观音阁的后面去,隐藏在禹稷楼的飞檐上,随时观察五门堰之南,会不会有援兵赶来,若是发现异常,便及时朝这边丢瓦片过来,以示警戒……憨狗悄悄行动了…… 鹏飞将贴身的匕首拿出来,架在田大虎喉结上,并对其余兄弟说,“兄弟们,都把贴身家伙拿出来,今儿田家要是硬拼,咱就跟他们来玉石俱焚……” 顺娃趴在地上,本就害怕,听说要掏贴身匕首,慌里慌张,一阵乱摸,竟使那个装有“仙魂丹”的小瓷葫芦,“骨碌碌”滚落出来了,急忙用手按住,好在瓷葫芦很小,所有人都没留意到,顺娃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了…… 陈叫山一点点地爬行着,渐渐爬出观音阁,依着矮墙,隔着一道竹篱笆,左右各一看,示意黑蛋和鹏云,分别隐藏在竹篱笆两端的竹子后面…… “喂——陈队长……听闻你也是乐洲城里响当当的人物……”田老爷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等得有些心焦,便用起了激将法,“据说山北的张铁拳,金安的刘神腿,都被你打得服服帖帖……怎么,现在连个声都不敢吭?大丈夫行走江湖,豪胆在先,一马平川,吃碰一声响嘛!磨磨唧唧的,岂不成了女人家?我田力根平生最最佩服的,是豪爽之人……” 陈叫山在地上摸过一个尖棱小石子,紧紧攥在掌心,“呼”地一个鱼跃,翻过竹篱笆,站立起来,一下便出现了田老爷的视线范围内,“田老爷是吧?我陈叫山有礼了……”说着,便朝田老爷拱手示礼…… 田老爷正准备说些更具激将效应的话,忽见小竹林的竹枝“簌簌簌簌”一声响,陈叫山已经闪了出来…… 田老爷冷笑一声,袖口一甩,举起盒子炮,便瞄准了陈叫山—— 第八十二章分粮 田老爷举起盒子炮,瞄准陈叫山,正待扣动扳机…… “啪——”地一声,一颗石子飞来,正中田老爷手背,手背上顿时血浸浸,盒子炮也应声跌落在地…… 陈叫山也是一惊,转头朝黑蛋看去,黑蛋冲着陈叫山一笑,以极快的速度,又将一颗石子,按在了弹弓拉皮里。陈叫山不禁感叹——黑蛋这小子,的确是弹弓之王啊…… 田老爷手里没了盒子炮,惊慌万分……右脚从马镫子上,迅速卸下,拽着缰绳,腰腹发力,一招“蹄下采花”,便欲去摸那地上的盒子炮…… 鹏云守在竹林,早有准备,左手抓着一根细竹,身子如白猿,一荡,一蹿,右手则飞速地甩出了飞爪,“嗖——”地一下,飞爪挂住了盒子炮,朝回一拉,盒子炮便高高飞起,黑乎乎的枪身,一刹那间,似将大半个太阳都遮罩住了…… 陈叫山见状,单脚于地一弹,身形猛朝一侧倾斜,以“子捷拳”之一招“绝处逢生”,整个身体,轻如羽箭,飞射出去,在空中,一把捏住盒子炮,而之前攥在手里的尖棱小石子,也顺势投出,打在田老爷的马匹眼睛上,那匹青皮马,顿时长啸一声,前蹄高抬,后蹄乱踏,若不是田老爷缰绳紧握,骑术精湛,几欲被马摔脱…… 两侧手执长刀的田家乡勇,见此情形,两腿一夹马腹,高举长刀,便朝这边冲来…… 一把把长刀,映着日光,熠熠生辉,马蹄声急,蹄风阵阵,黄烟腾腾…… 陈叫山身子朝下一探,单掌于地一拍,借力一腾,展身于空中,两腿夹住田老爷的脖子,翻转,落地,直将田老爷带下马来……不待田老爷挣扎,陈叫山已将盒子炮,对准了他的脑门…… 与此同时,黑蛋一连打出几颗石子,迎头的马匹,“吁——”地长嘶,马背之人,手捂眼睛,纷纷坠马……鹏云则又甩出飞爪,直奔田老爷的青皮马,飞爪绕到马蹄前,连续转圈,将马之前蹄拴牢,一拽,青皮马随之倒地…… “都别动——”田老爷见大势已去,连忙大喊,令手下人不要盲目冲锋,以免损失更大! 陈叫山将盒子炮,抵在田老爷太阳穴上,慢慢站了起来,陈叫山淡笑一声,“都老老实实的哈,我这人从小怕痒痒,要是身子一哆嗦,走了火,只怕……” “陈队长,陈队长……”田老爷想拧头对陈叫山说话,但那盒子炮抵在太阳穴上,硬挺挺的,实在不敢乱拧头,便嘴巴歪着,以眼角的余光,看向陈叫山,“今儿真是闹了误会,误会……误会……”见陈叫山不为所动,索性又说,“陈队长,你……开个价,说个条件……” 陈叫山便对那些田家庄乡勇说,“都下马,把手里的家伙,放到墙边去,人都到这边站好……”田老爷见那些乡勇有些迟疑,顿时大骂,“耳朵都聋了?陈队长说话,你们没听见啊?都下马……” 田家庄乡勇纷纷下了马,将长刀依序放在了观音阁外墙下,搀扶着几个被黑蛋打伤的人,全都站到了皂角树以南的空地上,个个将头低着…… 陈叫山见此,便冲观音阁里的兄弟们一喊,“兄弟们,人都带出来——” 田家庄四兄弟被押了出来,看着老爹被陈叫山拿枪指着,皆是心惊胆战,走路都有些两腿筛糠…… 有几伙胆大心细的灾民,其实一直都潜藏在五门堰背后的芦苇丛里看热闹,见田家庄乡勇,纷纷下马交刀,便知道大局已定了,竟壮着胆子,从芦苇丛里走了出来,慢慢朝这边走,远远地站着看热闹,人也越聚越多…… 田家庄乡勇、田家四兄弟,田老爷,全部聚成一堆,站在了空地上。 太阳仿佛也是个好事者,巴不得也看个稀奇,凑个热闹,愈发地睁大了眼睛,万丈金光,道道逼射,晒得土皮几乎冒烟! 陈叫山见田家庄一伙人,都有意识地北边缩,一琢磨:噢,原来,北边有一点点树荫嘛,不那么晒人!便大吼一声,“喂,都朝前站,朝前站……对对对……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待所有田家庄的人,都净净地暴露在阳光之下了,陈叫山咳嗽一声,将盒子炮在手里掂了掂,“好,这就是孙悟空用金箍棒划下的圈圈,都原地站着,不准再动!谁要是敢动半步……”陈叫山一笑,不说话了,只将盒子炮,放到嘴边,“噗噗”地朝枪口上吹了吹气…… 灾民越聚越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在等着陈叫山如何处置田家庄的人。 田家庄的人,站在毒花花的太阳底下,本就被晒得头皮发麻,汗水眯着眼睛,加之在这么多灾民注视之下,更是无地自容,个个低着头,汗珠子一下下地朝地下跌…… “刚才……田老爷说要我开个价,说个条件……”陈叫山抬头看看太阳,笑着说,“好——那我现在就说个条件,顺便开个价……” 田老爷听见陈叫山终于吐口了,赶忙抬头看向陈叫山,田家四兄弟也纷纷看向陈叫山…… “这第一呢……你们田家庄,与五门堰一水之隔,水神蒲老爷之大仁大爱,你们田家庄的人,照理应该比别处的人,更该沿袭传承,可是……你们倚强凌弱,敲诈勒索,居然连供品的主意都敢打,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胆大包天了!蒲老爷在天之灵,若是闻讯此事,定然心寒不已啊……打今儿起,你们田家庄,要时时处处维护五门堰:掏淤疏道,植树固堤,修堰护堰,敬奉香火……若有人前来祭拜,要诚心接迎,有礼有节……倘若再敢造次,让我陈叫山知道……”说到此处,陈叫山略一停顿,牙根一咬,嘴里只挤出一个字——“杀!” 田老爷倾耳细听,连连点头,“我们照办,一定照办,请陈队长放心……” “这第二呢……”陈叫山转头朝围观的灾民看去,微微一笑,“今儿咱这一折戏,唱得可是热闹,看戏的人赁多,都捧咱的场子,给咱面子,咱一个个的,都算是角儿啊!人家这么抬举咱,咱也不能没点表示,对吧?我看是这样……年馑天光,谁都不易,咱就不说鱿鱼海参、燕窝驼峰招呼了,出个点吧点粮食,多少是个心意嘛,千里鹅毛,雪中送炭,礼轻人意重嘛!”说着,陈叫山冲田老爷笑着一眨眼,“田老爷,你说咋样?” 田老爷心知肚明,连连点头,“好好,陈队长发话了,我立刻回去办,立刻办……” “不不不不……”陈叫山连连摇头,“瞧这太阳白花花的,你田老爷和四位少爷,就不劳大驾了……还是让手下人去办吧!至于是啥粮食,多少斤多少两……你们就看着办吧,多不嫌多,少不怨少,多少都是个心意嘛……” 田老爷苦着个脸,对身边几个乡勇咬着耳朵,片刻后,一大伙乡勇翻身上马,直奔田家庄…… 灾民们听见有粮食分,激动兴奋,有跳的,有笑的,有掐着自己大腿,怕这是做白日梦的……有一位灾民带了个头,大家顿时齐刷刷跪下了,“谢谢陈队长,谢谢陈队长,大恩大德,永生不忘呀……” 田老爷和田家四兄弟,不停地擦着汗水,频频转头朝虚水河看去,田老爷更在心底怨骂着:狗日的些,做事磨磨唧唧,你们想把我这把老骨头,晒成油渣啊? 终于,田家庄乡勇回来了,每匹马上皆驮着一袋粮食…… 陈叫山走上前去,解开一口袋,身手一摸——全是白花花的大米啊!不禁在心底暗骂:狗日的,这么多存粮,还要抢供品,畜生不如啊…… 取湫兄弟们将粮食依序摆好,让灾民排好队伍,一个个地来领粮食,灾民们喜笑颜开,有的用碗装粮食,有的用瓢,有的用木筒子,有的则用帽子,用衣服、包袱…… 粮食全都发放完了,一粒不剩,灾民也都走完了,一人不剩…… 田老爷被晒得实在招架不住了,便手搭凉棚,笑着对陈叫山说,“陈队长,你看……这……” 陈叫山将舌头在口腔里,转来磨去,感觉这伙人也的确晒得差不多了,再折腾下去的话,恐怕要晒出毛病的……得饶人处且饶人,留人路宽自己宽……于是,将盒子炮朝裤腰里一别,伸手摘下一片竹叶,咬在嘴里,笑嘻嘻地说,“噢,对了,那会儿不是说要开个价嘛……” 田老爷本就晒得头晕目眩,口干舌燥,一听陈叫山这话,忙又打起精神,心里却是一紧——这粮食都发下去了,还有啥啊? “噗——”,陈叫山将嘴角的竹叶一吐,“你们田家庄,跟我卢家卫队,也算是有缘分!”说着,低头看着盒子炮,“这个洋玩意儿,就算是田老爷送给我陈叫山的见面礼了!多谢,多谢哈……” 田家庄的人得了陈叫山的命令,一经散开,都纷纷跑向虚水河,低头一阵牛饮…… 取湫兄弟们,看见这般景象,个个心里乐开了花,那感觉,可是一个爽啊! 陈叫山长叹一口气,将手一挥,“都乐呵个啥?走,出发——” 第八十三章橘魂 暮色渐浓,四野垂合,天地一片寂寥。 时近中秋,幽蓝天宇间,圆月金黄,取湫队伍在月下一路北行…… 周遭静得可怕,什么声息也没有,取湫兄弟们赶车驱马,脚步扑踏着,车轴咯唧着,马匹的脖铃叮铛着,在寂静中传响,似后方也有一支人马,一路跟随着取湫队伍。兄弟们几次回头看去,后方一片虚无,银光莹莹,白白净净,什么也没有…… 前方忽地腾起了一股股白烟,连着片的,弯弯曲曲飘摆着,拔地而起,徐徐上升,被夜风一吹拂,于上空汇成一大团,夜便变得幽幽茫茫,月色如水,这白烟,像在水中洒下了一把粉面。 陈叫山感到疑惑,便问手下兄弟,这是否是某种风俗讲究……顺娃叹息着说,“哪有啥子风俗哩……这一带,本来是种橘子的,今年大旱,橘树全都枯死了,怕是有人在橘树地里烧树根哩……” 近了,果真有一些人,拿着锄头,在地里一阵掏挖,而后将橘树根聚拢起来,一并烧了…… 有一位妇人,扑倒在地里,将她男人的锄头把子按住,带着哭腔地喊,“娃他爹,莫再挖了,莫再挖了,咱担水再浇浇,再浇浇……兴许能活哩……”男人却像跟谁赌气似的,将妇人一下甩开,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又抡起了锄头,“活?活?活个球……我挖死你个狗日的,老子图啥哩,老子图你在跟前晃眼哩……眼不见心不烦……” 另一位老者,一个人在地里挖,橘树根聚拢后,点着了,跪在火堆前,连连磕头,一磕头一作揖,老泪横流,“老天爷哎,今年没指望了,啥时候才有指望啊?老天爷哎,你想收命,就把我这老骨头收去好了嘛,何苦这样作践人哩……老天爷,你心狠啊……” 陈叫山让队伍停下,走到一个橘树地里,伸手在土里掏摸一阵,拔出橘树根一看,果然枯焦若石头,在手里一折,又脆似江米条子,偶尔残存的一些叶子,指甲轻轻一捻,“呲呲呲”地,瞬间成粉末了…… 陈叫山在月亮下站着,石雕般,望着一望无际的树根茬子,内心悲凉着,却也无语,除了叹息,仍是叹息…… 取湫队伍选择在一处小土包下安营扎寨,这一夜,在临睡前,陈叫山要所有兄弟都来背诵龙经雨辞。于是,窝棚内外,顿时传出了“潜龙隐,地生金,万法汇,开斋门,续宜行,断离魂,净为缘,亦梵春……”的背诵声,在静夜里听来,若朗朗读书声,祈祷声,叹息声,奈何声…… 此处地势平阔,大多为橘树地,偶尔于地间,零星着一些丈把高的小土包,依陈叫山之经验来看,扎寨较为安全!因而,陈叫山没有在窝棚周围布设哨卡,只令马匹车辆绕小土包停着,所有人都进窝棚歇息,惟陈叫山自己,睡在最外侧的窝棚口门板上,对内可以守着兄弟们,对外,可随时观察有无外人靠近,以防万一。 陈叫山小时候,有“滚床”的毛病,一夜睡下来,从床这头,能睡到床那头,一会儿横着睡,一会儿竖着睡,甚至还会从床上跌下来,依然不醒,继续睡。滚床的毛病,在夏天倒无所谓,到了冬天,母亲总担心陈叫山滚床,盖不好被子,着了凉,便一夜几次起来,披着衣服,来为陈叫山盖被子,将陈叫山抱放端正。如此,母亲便常常睡不好,第二天眼睛红红的,手里捏着针线,一个劲儿地打哈欠,纳鞋底时,用顶针顶针头,一不留神,针尖便将手指头戳破,血滴在了鞋底上。 父亲心硬,便说要治一治这滚床的毛病,不顾母亲百般反对,为陈叫山单独支起一个“板凳床”,板凳两侧,皆放着木盆,木盆里装满了水,并说,“晚上你就好好滚嘛,滚下来洗一澡……” 陈叫山头几回睡在板凳床上,紧张得不敢闭眼睛,身下的板凳,比自己的屁股宽不了多少,莫说翻滚,只怕稍一乱动弹,就会跌到木盆里。白天去上私塾,老是打瞌睡,挨了先生不少戒尺,屁股被打红,晚上又睡板凳床时,越发难受,越是不敢动…… 后来,爷爷出面来解决此事,为陈叫山讲述关于“心念”的问题,称人若有一种心念,莫说睡在板凳上,便是睡在悬崖边上,照样呼噜连天,睡梦甜甜……人活一生,很多的事情,看似困难得很,实际上,不是事情有多困难,而是人的心念未到,心念若是到了,天大的困难,也根本难不倒人,心念若不到,哪怕一片树叶,也能将人压死!做任何事情,心念是第一,行动是第二,而成败得失,仅仅排在第三位了…… 陈叫山在爷爷的教诲之下,渐渐地透悟心念之重要,变得心若明瓶盛水,无溢无洒,无浪无波,无印无痕,滚床的毛病,也荡然无存……且他能控制自己的睡眠时间与质量,说要寅时起床,到那个点儿,自然便醒…… 秋之寅时,比不得夏之寅时,时点虽已到,但四遭蓝光朦朦,并未全亮……陈叫山半睡半醒间,见一个人影,朝窝棚一步步走来,便一翻而起…… 来者是一位老汉,瘦瘦的,腰里系了草绳,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光着脚。老汉起先见这里静悄悄的,窝棚里时有鼾声,转瞬间,陈叫山一翻而起,倒将老汉吓了一跳! 陈叫山将老汉打量几眼,料想老汉是讨饭的,便转身想去找点锅盔馍馍来,岂料老汉却问,“你们是取湫的吧……”陈叫山身子刚转一半,拧回来,“老伯,你怎知道我们是取湫的?”老汉嘿嘿地笑了起来…… 陈叫山和老汉坐在一个僻静处,攀谈起来……老汉说,他是个“说春客”,靠一张嘴皮子混口饭吃,四十好几了,才娶了老婆,快五十了,才老来得子。去年儿子结婚了,今年却偏偏遭上年馑,儿媳怀孕了,老伴却饿死了…… “孙孙还没面世哩,饿啊……总要吃口饭么,我那娃,面子薄得很,说出去讨饭羞人哩,媳妇肚子大着,总不能到处跑,我就出来寻吃食嘛……我饿死了不打紧,孙孙不能饿死在肚子里呀……”说到动情处,老汉倒达观得很,“老天爷,就是个小娃子脾气,跟咱藏猫猫哩,咱不跟他一般见识,由着他去,闹够了,耍够了,自己也觉得没啥闹腾了,不就对了么……” 在确认陈叫山确是前去取湫的,老汉朝陈叫山深鞠了一躬,“听说是乐州来了取湫的人,我天天都在路上看哩,今儿可算见着了……” 陈叫山便向老汉讨教此地的风俗、历史、民风等等细节,老汉本是说春的,装了一肚子的货,嘴皮子又利索,说道起来,滔滔不绝…… 此地已近北山口,天地阴阳之气,经山口回转,在这里聚汇,风生气润,非常适宜橘子生长。此地所产橘子,皮薄,肉实,汁浓,瓣肥,甜中透着妙酸,乃世间罕见之好橘,自古便为贡橘,历朝历代的皇帝老儿,皆吃过这里的橘子。古话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此话在别处说得通,在这儿,就说不通了。 相传东汉时,此处有一人,叫唐公昉。一日,唐公昉外出,遇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老者称口渴,要唐公昉带他去寻水喝,唐公昉见老者年事已高,便要老者坐着歇息便可,自己从很远处端来一碗井水,送给老者喝。老者见唐公昉心善人聪,哈哈大笑,说要收唐公昉为徒……原来,老者乃得道真人,云游四方,寻找其传人,以道法造福四方……唐公昉跟随真人习得道法之后,可辨别百兽百禽之语,可观天地风云变幻之玄机,跋山涉水,如履平地,日行千里,健步如飞,数百里之外的郡府,眨眼即到,郡守大人与百姓,皆惊讶不已…… 郡守大人要跟随唐公昉学道,唐公昉不好推辞,便悉心教授之,然而郡守大人天资浅薄,悟性不高,始终不得其法,反误以为唐公昉留了后手,藏着掖着,不好好教他。于是,便派出重兵,要来捉拿唐公昉一家人…… 眼见兵马已过了乐州,唐公昉心急如焚,此时,真人师父再次出现,赐给唐公昉一种仙药,仙药为粉末状,撒入水中饮下,便可得道飞天。唐公昉将仙药交予家人,一同饮下,全家人便脚踏祥云,袖卷清风,飘飘然飞升九天之上。唐公昉家里的鸡和狗,喝了剩余的仙药之水,随即也飘飘然升天,仙药之水泼洒之处,连房子亦一起飘飞而起,升入九天…… 由此,便有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典故,此语本叙述一故事而已,并非贬义。 此地由此得了地名——升仙村。 当地人因升仙村的橘子,引以为傲,有童谣为证——“升仙村的橘子,北山口的风,长安城的马铃响叮咚,皇帝老儿犯了馋,太监急得忙敲钟……”,童谣虽是夸张,然升仙村橘子品质之佳,由此而见一斑了…… 天光大亮,取湫兄弟们开始收拾窝棚,忙乎了起来…… 陈叫山与老汉,望着眼前无边无尽的橘树枯枝,朽根焦土,仿佛羽化成那金碧辉煌的皇宫之上,琉璃玉盘里,盛装的升仙村蜜橘,熠熠生辉……装载蜜橘的人马车队,在北山弯弯山道上,蜿蜒而行……唐公昉长袖飘飘,在七彩祥云间,翩然而动……果实累累的橘树前,丰收的橘农,以手摘,以剪刀剪,一筐一簸的橘子,在橘农的笑容间,金光四溢……年馑岁月,饿殍遍野,白骨累累,恸哭声声,老墓新坟,迭迭布列……孩子们的童谣,一声声在这方土地上,悠悠回响,穿云破风,直升九天,久久不息…… 第八十四章森森 “站住——干什么的?” 取湫队伍正走着,前方一小土包后,忽地闪出两个汉子,左右一夹,呈关门之势,拦住去路…… 陈叫山还未开口说话,宝子头高昂着,大大咧咧走上去,“你他娘的是干啥的?”。s。好看在线> “哟呵,癞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气……” “从来都是爷问人,从来没人敢问爷!” 两个汉子,一脸横肉,肩膀耸着,慢腾腾走过来,去扯车上的油布,胡乱翻着…… 宝子一脚蹬到了一个汉子屁股上,“谁给你胆子的?让你手贱……”,另一个汉子怒了,一把过来揪住宝子衣领,个头比宝子还高,双目欲喷火,“活腻歪了吧?高家堡的人,你也敢打?咹——?”,说着,用力一推宝子,宝子一个趔趄,却顺势一脚蹬在了汉子腹部,大骂,“什么高家堡,低家堡,老子拳头管不了这么多——” 两个汉子见取湫兄弟个个傲然自若,意识到“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拍拍身上的灰,牙根咬咬,“好,好,好得很……” 两个汉子转身跑了…… 陈叫山一怔——高家堡?小山王高雄彪的地盘?众兄弟也开始议论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的,他们皆知道小山王高雄彪,绝非善茬…… 宝子一声长笑,“怕球哩?是我动的手,有事儿我去挡!” 队伍继续朝前行进,远远看见前方有两座木塔,两塔之间,拉着一横幅,“高家堡”三字,被阳光照射着,被风鼓荡着,“家”的那一长捺,“扑簌簌”地抖,便像一个会武功的人,正在习练拳脚一般……木塔之间,一并排竹楼,连缀起来,密密匝匝,似乎这里不是一个村寨,倒又几分兵营的味道了…… 瘦猴走着走着,忽然一捂肚子,“哎呀,我肚子胀,我得拉泡屎去……”说着,便朝路一侧的草丛里跑去,鹏天便逗他,“猴,你狗日的,不怕长虫再把你球咬了?”,瞎猪和憨狗便说要去照顾瘦猴,也跑去草丛了。 “队长,咱是不是走条小道?”大个子一脸焦虑,“高家堡的人,不好惹……”陈叫山笑笑,还没说话,宝子一脚踢在了大个子屁股上,“狗日的躲来藏去,啥时候能到白龙洞?” 陈叫山略一沉吟,便对宝子和大个子说,“要么,你们两个也去拉泡屎?”宝子一愣,随即大笑,“队长,你把我看成啥了?” 队伍走近木塔时,细一看,左右木塔之背后,竟各有一门扇,潜藏于塔身之后,似鹰之翅膀,蹲立之势,翅膀收敛,浑然一羽,扑飞之际,瞬间一展,双翅顿时现出腾飞之姿了。 竹楼中间的路面,铺着些石头,虽比土路坚硬,但一凹一凸,使得车轮碾过,嘎叽作响,马蹄子踏在石头上,蹄铁声脆,伴随着脖铃儿摇着,“嘎叽嘎叽”,“叮里咣当”,“叮铃叮铃”,一连串的响声…… 取湫队伍一边朝前行走,一边四下探看,惊奇的是,这里竟空无一人…… 天上白云悠悠,蓝天碧透,太阳白花花地照,高家堡内却静若峡谷,使得车轴声、蹄铁声,马铃声,混杂一起,愈嘈杂动响,愈映衬着这种古怪的寂静。 众人正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呼哗哗哗”一阵响,回头一看,那木塔背后的门扇,竟兀自关闭了,双门合闭,严丝合缝,似乎一滴水都不能再泼进来,似乎一只蚊子也甭想再飞出去! 陈叫山不禁疑惑着,这木门无人推动,竟能自动关闭?此处玄机深深啊…… 那一瞬间,许是太阳被云笼罩住了,许是木塔将阳光暂时遮挡了,两排竹楼之间的石头路上,竟显得幽暗了许多,一阵异风吹来,马的鬃毛,被吹得朝一侧乱去,再齐刷刷地倒回,马居然“吁”地长嘶,前蹄子一下扬起来,在空中抖了三抖,后蹄踩在石头上,几歪几斜,尾巴甩动……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清风吹动着木塔之间的横幅,“扑啦啦”响…… 七庆朝陈叫山跟前靠了靠,吸吸鼻子,笑笑,“队长,我看湫水都不用去取了……我怎么闻到了下雨的味儿?”陈叫山拍拍七庆的后脑勺,“咋地,怕了?”七庆倒显得不好意思了,“队长,你都不怕,我怕啥?” 过一排竹楼,前方是以个十字路口,朝北直行的那条路上,皆是青瓦白墙的房子,门窗皆一样,全都插着青色小旗幡,上有一个“高”字,两侧房子,似乎朝一起挤压着,挤得中间之路,仿佛愈来愈细,一眼望去,不知道有多长,不知道有多深……而左侧的一条路,与右侧的一条路,全是木板门面,每间房子前,一溜排地,全挂着红灯笼,挂得极为整齐,似乎用绳子拉齐过,用尺子等瞄过,无论朝左,朝右,一眼望去,红莹莹的,近处的灯笼,大如绣球,渐渐蜿蜒过去,远处的灯笼,便若成熟的柿子了…… 陈叫山眉头皱着,思虑着——照方向来说,理应是直走,走那条挂着“高”字旗幡的路,可是,为何总有一种直觉,总感觉那条路森森无比,好像一踏进去,就没有了退路一样……左右的路呢,一是方向不对,二是那些个红灯笼连挂着,晃得人有些晕乎,感觉也透着另外一种森森…… “宝子——把图拿来!” 陈叫山从宝子手里接过路线图,凝眉细看,发现图上只以一个小小的四方形,标注着“高家堡”三字,指甲盖一般大小,起初在乐洲时,看这图并无任何不对,现在看,真是毫无用处,一点指导作用都起不了,还不如带个指北针管用…… 陈叫山的手指头,在路线图上一下下地弹着,转头看看那一溜排红灯笼,又转回来,直视前处的一溜排“高”字旗幡,手指头像马蹄子一样,一高一低,逐次弹下去,升起来…… 陈叫山又逐个地看着取湫队的兄弟们——满仓、三旺、黑蛋、顺娃,皆是一脸愕然,不知所以的样子;鹏飞,鹏云,鹏天,大头,似乎不甚在意,正趁着这个间隙,歇歇脚;大个子,宝子,目光皆聚集在陈叫山身上,等着陈叫山发话;二虎靠在车辕上,两手不停地揉着屁股,揉几下,抬头看看天;七庆就蹲在陈叫山最近处,头埋着,十指伸在头发里,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而面瓜,一个人立在路口当中,两手背于身后,这边看一下,那边看一下…… “扑棱棱……”,一群鸽子自天空飞过,七庆一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抬头一看,揉揉头发,冲陈叫山笑笑,“我当时啥哩……”陈叫山也笑笑,“你当是啥?” 静——静至极致的静——森森的静,森森中,透着古怪…… 第八十五章破邪 陈叫山思虑一阵,“哗啦”将路线图一合,“走吧,继续朝北直走——” 青瓦白墙的房子,一座接一座,“高”字的旗幡,一个接一个,一直走,一直向前进…… 陈叫山走在最前面,不断朝兄弟们挥手,示意大家跟上,“兄弟们,快些走,到前面歇脚去……” 前方又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直行之路,依旧是青瓦白墙,一溜的“高”字旗幡,左右之路,仍是一并排的木板房,红红灯笼一长串。 “鹏云,三旺,大头,面瓜,四方布红……” 陈叫山忽地想到了“东西南北散布红”的规矩,便命人在四个方向,分别钉下红布!一则可以慰拜四方之灵,二来可以以此作为路标。继而,再一挥手,“走,继续直走向北……” 仍旧是一模一样的青瓦白墙房子,依然“高”字旗幡顺路挂,一座接一座,一个连一个…… 整个高家堡,莫非是空无一人的镇子?自木塔之处进入,一直没有见着一个人,一直没有听到任何人声,人都到哪儿去了?起先那两个叫嚣的壮实汉子呢?小山王高雄彪呢? 取湫兄弟越走越惊惧,步子快些,担心前方似乎又什么危险,在等着他们;步子慢些,又惟恐落了单,身后有无尽的杀机,突然袭来…… 前方依然是一个十字路口,格局仍旧如之前一模一样。 “队长,你看……”面瓜忽然对陈叫山说,“红布还在这里……”陈叫山顺着面瓜所指方向看去,果真看见了红布,四个方向,四条红布,被木橛钉在地上…… 兄弟们你看我,我看你,继而全看着陈叫山,有人便说,“队长,我们怎么又走回来了?”,“队长,这路感觉不对劲儿啊……”,“队长,走了这半天了,我咋感觉好像一步都没走似的……” 陈叫山也感到疑惑不已,但他必须保持镇定,保持自若与自信,他若一慌,兄弟们定然更是惶惶不堪。 陈叫山忽地想到:这会不会是一种“迷障法”? 以前跟随父亲打猎时,在山中偶尔也出现过这种现象……人在一个阶段里,忽然对方向失去了判断,对每个路口的标识,忽然没有了敏感度,便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一处秘境中,一直走,一直转,却怎么也转不出去…… 后来,爷爷告诉陈叫山,陈家祖上的陈大脑兮,当年在跑大车帮时,在某些村寨,就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形。如此,有三种可能,第一,是此处有人刻意地布设了阵法,类如《三国演义》中,刘备执意领兵伐吴,被陆逊用计诱敌深入,而后火烧连营,大败而归!其后,诸葛亮为了确保刘备残军,能顺利撤回蜀地,在归途中,早已布设了“石头阵”,令吴军追击至此,不得再进半步,只得返回;第二,是人进入秘境后,被人施了一种江湖“邪蛊术”,意识看似清晰,实则紊乱,不仅对方向感失去判断,而且会加重焦虑和自我内心的怀疑,愈是焦虑和自疑,愈发就不能恢复人的正常意识;第三种情况,便是某处原本有稀奇风水,正所谓“水土不服,一叶障目”,人在此种稀奇风水中,会产生困倦,腿软,恶心干呕,想倒地睡觉,不愿意见光,喜欢朝越狭小的地方钻的诸多怪异之症…… 倘是第一种情况,要么及时地退出迷阵之中,要么适时找到破解之命门,以点循线,以线破面,逐个击之;第二种情况,常以雄黄和热血,进行禳化,破除“邪蛊术”,使人恢复自我意识,不再迷心;而第三种情况,除了自我运用“掩气法”,保护七窍,免受异象进扰之外,可放火焚烧,驱赶四遭阴气邪潮,并有意识地相互召唤,互问互答,保持警醒。 陈叫山思忖一番,从车上取出一团雄黄,以刀背碾成细末,分撒在每个兄弟的头顶、肩膀、脚面,并在每匹马,每辆车的车辕、车轮处,逐一撒上了雄黄…… 陈叫山冲兄弟们高喊一句,“再走——” 又是直走,又是沿路的格局,陈叫山在前面走着,不时地喊一声,“鹏飞——”,鹏飞一愣,回一声“嗳”,再喊一声,“三旺”,三旺看看陈叫山,回道,“队长,我在呢……”,如此,挨个喊了一遍,使得每位兄弟都被叫到,不致他们导入异象迷心之态中去…… 可怕的是,待他们来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时,还是之前的格局,路口的红布依旧在…… 七庆绷不住了,一下坐在地上,“完了,咱们走不出去了,哎呀,真的完了……”鹏天就怒了,“哼哼个屁啊,跟个娘们似的,你怕个球啊?”黑蛋将裤兜里的弹弓掏出来,这里瞄一瞄,那里对一对,大喊着,“小山王,高雄彪,有种出来单挑啊……藏着躲着,当什么缩头乌龟?” “兄弟们,我教你们掩气法……”陈叫山眉头皱着,一脸肃然,“大家尽力跟我学,防止被异象迷心!” 陈叫山端端站立,徐徐说,“闭目敛神肩外送,鼻息入气转口中,舌抵上腭吞念输,气沉丹田太阳平,虎口交,趋石关,上天溪,落五枢……” 如此的玄玄之法,很多兄弟是不得要领的,这一点,陈叫山心里十分清楚!然而,目今之情形,他所要求兄弟们的,并非真的要学会了“掩气法”,而是通过教授掩气法,使得他们在意念中得以自我暗示,自我保护,形成心之屏障,陡增自若,存乎一心,免遭惊惧,不再惘然…… 授完掩气法,陈叫山嘿嘿一笑,拿出打火机,对兄弟们说,“将桐油火把拿出来……人家既然不给咱们指一条道,咱也只有自己打着灯笼火把找道了……” 兄弟们人手一火把,逐个都点燃了,陈叫山指着前方的一排“高”字旗幡说,“烧——” 一瞬间,火苗跳起,青烟飘空,一整条的街道上,到处跳动着火光…… 陈叫山将马的挽具抓住,一扯,又说,“走,朝回走——” 刚走出没几步,街面的青石板,却忽然如一整块的石板,猛地翘起来,有如天崩地裂,地震滑坡一般,使得人的身子直朝街之一侧滑去,站立不稳,像在溜冰,车子倾斜,几欲跌翻,马匹也惊得动鬃扬蹄,长嘶不止…… 第八十六章旗阵 陈叫山眼见情势不妙,忙对兄弟们大喊,“不要牵马,不要扶车把了,用脚蹬墙……” 陈叫山提示兄弟们,用脚去蹬墙,是对抗于街面的起伏翻转:当脚下的地面倾斜时,若以常规站姿,去维持身体平衡,显然越站越不稳!因而,用脚去蹬那墙面时,身子看似倾斜,实则反倒端正了…… 尽管如此,很多兄弟还是无法维持住身体平衡,急得两手乱抓,马匹啸叫,车辆倾斜,取湫队伍乱作一团…… 陈叫山一脚蹬在墙面上,一脚支撑在地,身体呈一个斜斜的“大”字,见七庆一骨碌翻到在地,朝自己滚来,想去拉七庆一把,但七庆吓得抱着头,身子缩成一团,陈叫山几次伸手,皆够不到七庆的衣服…… 陈叫山心急如焚,凝眉思虑着对策,想赶紧出走这一段诡异的街面……忽然间,街面竟如一只大龟,翻转身子,慢慢变平,又朝另一侧倾斜起来……陈叫山将脚从一侧墙面上,迅速抽离,脚尖一磕,腾空一跃,踩实街面,将身子再次反向倾斜,大喊,“兄弟们,别慌,稳住……再朝前一点点,我们就走过去了……” 陈叫山话未落音,突然——从两侧街面房里,忽地飞出无数绳索,笼天罩地,直朝取湫兄弟们抽来,绳索头上皆绑缚有小的铁球,砸在人身上,生疼无比,且有借力缠转起来,将人的手臂瞬间捆绑…… 鹏天被砸了一铁球,用脚将其刚刚踢开,另一根绳索,飞缠过来,将鹏天的伸出之腿绞缠住,一收,一缩,鹏天被拉倒在地…… 陈叫山左避右闪,前拆后挡,并趁势抓住一根绳索,猛力一拽,果然从窗户内,拽出一人来,跌落下来……于是,陈叫山故意伸展双臂,去迎那绳索,待绳索一将他绞缠,便趁势一拽,一连拽住好几个人来…… 陈叫山脚后跟一撩,将头车上的油布撩起来,转势一连几脚踢去,将车上的一些铁家伙,全部踢飞而出,“兄弟们,操家伙——想办法冲进房子里去……” 兄弟们手中有了家伙,纷纷去解身上的绳索,去割绳索,然而,所有的绳索,倏忽一收,又全都缩回窗户里去了。 陈叫山将刀架在一位高家堡乡勇的脖子上,“你们堡主小山王在哪儿?”。那位乡勇,倒很牛气,“要杀杀,要砍砍,不知道……” 陈叫山正想再问,猛然上空忽然飞来一物,细一看,原来是一张大网,大网的每个绳结处,皆系有套索,随时可以变换网眼之大小,大网之边沿,则有一圈的铜铃铛,“唰铃铃铃”响着,朝取湫兄弟们罩来…… 很多兄弟见大网罩下,慌忙举刀相迎,试图用刀将网划破!陈叫山凭感觉判断,若是让网罩住,就算有刀在手,只怕也难以脱身了……说时迟,那时快,陈叫山将刀在地上一戳,接刀身弹弯之势,运用“戌疾拳”之“展风腾云”,腰腹随着刀身之弹,而就力一弹,斜飞腾跃而出,“呼”地避开大网,跃上了屋檐…… 陈叫山站在房上,俯视下面,见所有兄弟,马匹车辆,全被几张大网罩住了,网眼变得极小,任是兄弟们手抓脚蹬,刀割牙咬,也无法挣破大网…… 陈叫山正考虑着如何跳下去解救兄弟们,身后房梁处,却“呼啦”立起来来了一面“高”字旗幡……陈叫山心叫一声“不好”,便赶忙转身朝另一房脊上跳去……果然,陈叫山刚一跳离,起先所在的屋檐位置处,便“嗖嗖”飞来几支羽箭,射在瓦片上,落成一摊…… 刚一定身,身后忽又出现一面“高”字旗幡,陈叫山团身一缩,沿着屋脊滚动,顺手抓起两片青瓦,朝那旗幡丢去,不料那旗杆竟是铁制,青瓦砸于其上,碎为几片,纷纷跌落了…… 陈叫山索性铺展身体,紧紧贴着瓦片,手中钢刀紧握,观察着周围是否再有旗幡出现…… 果然,前方两丈处,“呼啦”又招展一面旗幡,羽箭“嗖嗖”地飞射而来,擦着陈叫山的身子斜飞过去了…… 陈叫山明白了,这是“引旗阵法”,自己在明处,高家堡的人在暗处,他们以旗幡为信号,不断袭击自己,并将自己牢牢控制住! 想到此,陈叫山迅速将身下的瓦片,快速地揭起,胡乱朝各个方向丢去,这里“哗啦”一响,那里“嘎嘣”一声,旗幡在房顶一大片空间里,不停地频频举动,羽箭“嗖嗖嗖”飞射而过,但丝毫没有伤到陈叫山…… 陈叫山将房顶一处瓦片揭开后,露出了檩条和椽子,以刀一割,一划拉,露出一条缝隙来,便抓住椽子,身子朝下一探,一缩,吊在了椽子之上,脑袋稍稍探出,观察房顶的情况…… “哗啦”一声,这间房的房门,忽然打开,冲进来七八个高家堡乡勇,纷纷喊着,“陈叫山在这里,陈叫山在这里……” 陈叫山一手抓椽子,腾出握刀之手,顺着一侧的瓦片,猛力一斜扫,瓦片顿如翩翩飞鸟,朝乡勇飞去,将那几个乡勇砸得手忙脚乱,不敢近前…… 从房门外又冲进一伙乡勇,手里居然持有弓箭,半蹲在地,拉弓搭建,朝陈叫山射来…… 陈叫山知道自己这样吊在屋梁上,不易施展身法,躲避羽箭,最是危险,便又猛地一拉,肩膀朝上一拱,两脚在空中对势一合,运用“午跃拳”之一招“轻蹄飞花”,疾如快风,迅若闪电,直直朝上蹿出,一下跃上了屋顶,略一环顾,便在一大排的房屋顶上,飞步疾驰起来!边跑边用脚后跟,去拨那屋檐处的瓦片,瓦片由此纷纷飞出,一下下地砸在街面上,令那些在地上追赶的乡勇,又是躲闪,又是跳,又是叫,奈何不得…… 飞跑一段后,陈叫山回身看去,取湫兄弟们,已经被高家堡的乡勇们,全然擒获,正一个个地被人刀架在脖子上,朝屋里押去…… 陈叫山心急如焚,但知道自己若是强行跳下去解救的话,恐怕连自己也极有可能被人擒获…… 正在分神动念,思虑之间,前方屋梁处,猛地出现了三面“高”字旗幡,中间高,两侧低……陈叫山正在疑惑这般旗阵,是何用意,突然,一面大网,凌空扑罩过来,陈叫山翻身一跃,刚刚躲过,另一侧又是一张大网,说到便到,陈叫山长刀一挥,大喊一声,却被大网罩住,网眼迅速变小…… 陈叫山拧身腾挪,晃得大网周围的铜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但困身网内,挣扎不脱…… 第八十七章气象 在大网中,陈叫山挥刀横拦,依旧无法阻止网眼变小,且那网绳非一般绳索,刀刃抵达,即便用力锯割,也只是从绳索上滑溜过去,况且在网中,空间极小,无法腾出挥动之势,力就自弱了三分,任是锯割不断,丝毫不破…… 大网边缘的套索,逐渐闭合,在陈叫山身下相互套接,咬合,平网转为笼网,将陈叫山完全兜住,上端一条长绳,倏忽变短,陈叫山便被吊了起来,晃晃悠悠,朝一侧移动过去。 透过细小网眼,陈叫山看见:大网顶绳之末端,有一个圆形的轮子,绳子沿着轮子盘绕了一圈,而圆轮中心空着,又被另一根绳子穿着,相互借力,似乎四两拨千斤……晃晃悠悠之间,陈叫山的身子,犹如荡秋千一般,朝前荡去,身下的街道、房子、取湫车辆、马匹,急速地后退而去…… 一瞬间,迎风而被荡去的陈叫山,似在清梦中一般——天地空寥,尘事悠悠……祖屋门上的对联,絮絮吊吊……划向屋顶的铜钥匙,金光熠熠……跋山涉水的逃荒之路,漫漫迢迢……聚集在卢家大门前的流民,齐声呐喊,纷纷嘈嘈……穿着一新的卫队兄弟,走在街上,精神抖擞……禾巧给自己脖子上,挂上玉佛的那个晚上,月光似银……虚水河边的黑夜里,夫人送给自己的打火机,燃烧的火苗,跳动摆摇…… 兜网上升极高处,似乎拉力卸去,自那圆轮传递而来的力量,使得兜网又急速下坠,地面愈来愈近…… 陈叫山在兜网中,被四个高家堡乡勇抬着,穿过一条极窄的巷道,右拐,推开一扇红木大门,进入一大院中。 时间仿佛一个轮回……而今又如初见一般…… 高雄彪戴着墨镜,穿着白衬衣,藏蓝色马裤,褐色皮靴,项挂翠玉观音坠,腕戴红绳联犬牙,坐在一张藤椅上,看着兜网中的陈叫山,唇角依旧是那桀骜不羁的笑容…… “陈叫山,别来无恙……”高雄彪将身子朝前倾倾,将墨镜朝上推推,“我曾说过,后会有期,果真就有期,嘿,也是缘分……”说着,对几位乡勇一挥手,示意将兜网解开。 几个乡勇走过来,将兜网的套索一提,网眼顺势便大了些,有一位乡勇,捏住陈叫山的长刀,轻轻一拉,陈叫山也不坚持,松了手,任他将刀抽了去……陈叫山的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搭在了腰间,裤腰里别着的,正是从田老爷那里得来的盒子炮…… 兜网打开一刹,陈叫山就地一滚,单掌一拍地,身体腾展而起,一跃至高雄彪身前,一手佯装去攻击高雄彪面门,另一手快速地摸出了盒子炮,指向了高雄彪的太阳穴…… 高雄彪似也早有准备,并不惊慌,在陈叫山的盒子炮,抵住他的太阳穴时,高雄彪呼地站立起来,从马裤里,摸出了一把极小的手枪,几乎于同时间,将枪口抵在了陈叫山的眉心…… 忽然见此变故,大院外围的楼房里,窗扇忽地大开,每一个窗口里,都架出了几支长枪,从各个角度,瞄准了陈叫山…… 陈叫山的拇指,抠在盒子炮的扳机上,微微一动,而又恢复先态,冷冷一笑,“高雄彪,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受那余团长的指示,特地给我摆下了这么一桌子,恭候我多时了吧?” “陈叫山,放下枪……”窗户里几位乡勇大吼着,“你就是武功再高,怕也敌不过这十几杆枪吧?你要不想被打成蜂窝,趁早放下枪……我们堡主,根本就无意杀你……” 高雄彪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手臂发抖,枪口在陈叫山的眉心,晃个不停,继而,索性将手枪收了回来,也不管不顾陈叫山的盒子炮,慢悠悠地又坐到了藤椅上…… 高雄彪悠悠哉哉地将墨镜摘了下来,朝上呵着气,对着太阳,瞄瞄看看,继而将墨镜腿腿一合,又笑了起来,“陈叫山……你的瞒天过海,可以瞒过所有人,但瞒不过我高雄彪!平心而论,你的武功,的确在我之上……但那天在校场坝,你有意让我,而且让得天衣无缝,除了我,任何人都看不出丝毫破绽,哈哈哈哈哈……”高雄彪笑得白衬衣抖个不停,陈叫山的盒子炮,在他太阳穴上,几乎都快架不住了…… “没错,你说的没错,我是受了朋友的指示,要在高家堡好好地招待你们取湫队的……”高雄彪停止了笑,一脸肃然,目光悠远而苍茫,似乎要穿越云霄,“你看,我已经做到了!正如你所说,我摆的这一桌子,也算够丰富的了,你手下兄弟,也都算是吃了个饱,喝了个醉,唯独你陈叫山,吃了个半饱,喝了个半醉……” 陈叫山看着自己手中的盒子炮,心想:适才在那兜网之中,人家若是杀我,不费吹灰之力,可人家并未动手……想到此,陈叫山将盒子炮抽了回来,枪管调转,将枪口对准自己,将枪把朝高雄彪递去,“今儿我陈叫山输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这玩意儿用着膈应,还是你自己留着玩吧!”高雄彪瞥了一眼盒子炮,并不伸手去接,“其实,你说错了,今儿这一出,还是你陈叫山赢了……我重重机关,倒来倒去,你若不是牵念手下兄弟,我根本就奈何不了你……唉,还是你高人一筹啊,我高雄彪输得心服口服……” 高雄彪站了起来,背手于身后,朝院子中间走去,走了几步,停住,仰着头,看看天上的白云,看看远处的青山,长长吁出一口气来,重又将墨镜戴上了,“于朋友而言,今儿我摆的这一桌子,也算尽到朋友情谊了,谁吃的饱,谁吃不饱,谁喝的醉,谁喝不醉,那都是缘分,都是造化……在缘分和造化面前,我高雄彪,你陈叫山,还有我那朋友,谁能掌控一切,驾驭一切?一切都是天意,一切皆有定数啊!” 高家堡的乡勇,很有眼色,见高雄彪走到了院子中间,便将藤椅搬来了院中,而给陈叫山也搬了一张椅子,示意陈叫山坐下说话。陈叫山也不客气,将盒子炮朝腰里一别,便坐下了…… “我高雄彪,与你陈叫山,可谓萍水相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对了,曾经在校场坝,你还给过我一个面子,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高雄彪抬手挠挠头发,转头看向陈叫山,尽管他的视线被墨镜遮罩,陈叫山依然能感受到那墨镜背后的一份诚恳。 “我高雄彪从小就有三怕和三不怕——怕我娘的眼泪,怕我爹的叹息,怕欠下别人的人情,还不上,还不了;三不怕呢,是一不怕穷,二不怕狠,三不怕死……”高雄彪无限唏嘘地说,“今儿摆下这么一桌子,我那朋友的人情,便算是还上了,以后也不用再惦记着了!可欠你陈叫山的人情,只还了一半,还有一半,不知道要猴年马月才能还上……” 原来,高雄彪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陈叫山忽地想起了姑丈曾对他说过的一些话,类如“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还我一丈,我此生永敬人”,“施以人,不求人来报,受于你,必念报之切”,“取人之可取,过人之能过,取过之道,往复一心,便为完人矣”……姑丈曾说这些话时,每每于酒酣耳热之际,穿着长袍,背着两手,慢慢地踱步,脖子一下下地朝后拗过去,靠过去,再反转回来,尽管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但那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充满了无限沉醉……陈叫山常常手托着下巴,小脸上充满了疑惑表情,不明白姑丈究竟在说些什么,这些之啊也啊的,听着绕口,而且枯燥,别扭,禁不住就哈欠连天了……而今想来,这些人世之大道,自己一直并未上心去悟,自然也就没有付诸于自己,施行于他人了……自己没有做到,没有悟到,可眼前这位高雄彪,偏偏就已然做到,已然悟到了,自己与高雄彪的差距,岂是武功层面的高低啊?人世大道,高雄彪在天上,自己则在地下,相隔甚远,岂止千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呀…… 思想至此,陈叫山略略叹息,冲高雄彪说,“高兄太过客气,太过客气,我陈叫山当真是无地自容,如坐针毡啊!” 高雄彪听罢,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末了,却正色道,“既然你说我高雄彪太过客气,好,那我就说些不客气的话?”陈叫山伸出一手,示意高雄彪尽管说来…… “你们此次取湫之行,其初愿,是为百姓求雨消灾,初愿便令人敬佩!其信念,要跋山涉水,历经艰险,信念便令人敬佩!可是……”高雄彪略略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仰头看天,“天不下雨,是雨云未能形成,气候之节序未到而已,并非是什么龙王无视,天帝无情,在我看来,纯属无稽之谈……西洋人早对天气之变化,进行了无数种研究,风雷雨电,阴晴霜雪,已然循出一种可供人按图索骥的规律来,这规律,便被称为气象学。有此学科,西洋人便不再盲目,不再惘然,不再麻木……” 高雄彪忽而意识到了自己激动所带来的失态,便将语速降了下来,冲陈叫山笑笑,“抱歉,扯远了,扯远了,咱言归正传……在我看来,所谓取湫,不过老祖先心中的某种念想与寄托罢了,如果取湫当真能使得风调雨顺,天下百姓五谷丰登,我高雄彪就算拼上性命,早就去滴水岩白龙洞了……”话说至此,高雄彪感觉自己的话,充满了一种怨气,且极为不恭,言下之意是——“还等到你陈叫山来取湫么?” 高雄彪沉默了,陈叫山也未接话,陷入了沉思…… 第八十八章踌躇 薄暮时分,高雄彪将陈叫山送到了一路口,取湫兄弟们,早于那里等候着了,瘦猴、瞎猪和憨狗也在其中,马匹车辆,依然如故,只是兄弟们脸上皆有疑惑之神情:高家堡的人,为何将我们费力捉住,却又再轻松放掉,一番折腾,究竟意欲何为?诸葛亮七擒孟获么?关云长华容道放曹操么? 高雄彪朝陈叫山拱手告别,“趁着夜凉好赶路,我也就不留你们在堡上了……中午我那些牢骚之言,纯属歪理,你不必往心里去……山高路远,多有艰险,还望多多保重……” 陈叫山拱手还礼,冲高雄彪笑笑,也不言语,转身离开,指挥人马,重又上路……走出好远了,却听高雄彪在身后大喊,“陈叫山,后会有期……” 过了高家堡,一条大道,当真是平坦宽阔,加之风清月白,夜凉如水,正宜赶路。s。好看在线>陈叫山便招呼兄弟们,加紧赶路,弥补这几天来徒耗的时间。 闷头走了一阵,七庆觉着无聊,便开始逗瘦猴了,“猴,你这一泡屎,狗日的拉得有年月哩,屎条子盘起来,比你们家猪圈都高吧?”瘦猴也不辩驳,只嘿嘿地笑,倒是瞎猪,认为七庆是在暗讽自己,便回击,“七庆,要说瘦,你狗日的比瘦猴还瘦,瞧你那身骨头,怕都熬不出二两油……”七庆一脚朝瞎猪踢去,瞎猪一躲,没踢着,“你油多,不用骨头熬,光一肚子肥肠,油都够弄十座席了。”鹏天便接了话,“你他娘的说啥肥肠嘛,说得我肚子饿哩……”,黑蛋也附和,“我也饿哩……你说高家堡的人,既然跟咱没啥仇,放了咱,咋不说留咱吃顿饭……” 面瓜一直低头赶路,若有所思,听到这里,便说,“吃啥饭,人家放咱一条路,这就是天大的人情了……”。鹏飞回头看看面瓜,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来,“还人情呢?把咱像套猪似的套住,关屋里关一上午,就算人情啦?这他娘的算哪门子人情?” 面瓜不屑再与他们辩驳,叹了叹气,连连摇头,“放就是抓,抓就是放,冷就是热,热就是冷,唉……”。兄弟们皆听不懂面瓜嘀咕的啥意思,便没人再接话,又闷头赶路了…… 陈叫山始终不吭声,边走边琢磨着高雄彪说过的话,那些声音,不时地在耳畔回响着——“天不下雨,是雨云未能形成,气候之节序未到而已,并非是什么龙王无视,天帝无情,在我看来,纯属无稽之谈……”——“西洋人早对天气之变化,进行了无数种研究,风雷雨电,阴晴霜雪,已然循出一种可供人按图索骥的规律来,这规律,便被称为气象学……”——“在我看来,所谓取湫,不过老祖先心中的某种念想与寄托罢了,如果取湫当真能使得风调雨顺,天下百姓五谷丰登,我高雄彪就算拼上性命,早就去滴水岩白龙洞了……” “兄弟们,加把劲,寅时左右咱再眯一会儿……”陈叫山朝头马抽了一鞭子,回头冲兄弟们喊,“白天太阳大,夜里赶路好啊!” 月光朗照,平野空阔,凉风习习……取湫队伍一气走出好几里路,见路边有一碑石,上有“顺风店”三字,顺娃凑过来说,“哎呀,到顺风店了,再有不到十里路,就到山口了……”。陈叫山一听,便让三旺和满仓,将干粮取出来,一人一坨锅盔馍,一小片牛肉干,要大家边走边吃,补充体力,争取赶到北山口再歇脚休息…… 锅盔馍和牛肉干吃到嘴里,肚子不饿了,皮囊子里的水却不够多了,走了一阵,陈叫山便要人去附近找找水源,将几个皮囊子都灌满,顺娃和大头,主动请缨,说要去寻水,陈叫山便叮嘱说,“快去快回,别跑远了,我们慢些走,你们可要跟上哩……” 于是,顺娃去了路的西面,大头去了路的东面,一人拎着两个皮囊子。 顺娃走出不远,便寻到了一个小池,俯下身子,用手掬起一捧水,看了看,月亮便在手掌里晃啊晃,手指一松,水从指缝里渐渐散去,银亮亮的月亮,越来越瘦,渐而消失不见…… 顺娃趴在小池边,大口喝了一阵,将自己喝得直打水嗝…… 月亮在小池里,被顺娃的手臂一拨弄,散成了一堆碎银,水喝毕,手从池水中一取,月亮迅速地复原,似无数的银汤,汇溶在一起,凝成了那一个大大的银盘…… 看着月亮,圆圆的月亮,顺娃不自禁地想起了弟弟利娃……那一池的银汤,霎那时,忽地幻化成一个身影,一个苍老而阴郁的脸孔,同时,那个沙哑的声音,仿佛从水底冒了出来,顺娃不想听见,但那声音,偏就朝顺娃的耳朵眼里钻——“这里边是仙魂丹,遇水即化,只需一粒,一头水牛也能毒死……顺娃,取陈叫山人头的事儿,那就拜托你了……若是办好了,保长重重有赏,但若办不好,莫说你爹娘牌位进不了祠堂,便是你兄弟的小命,只怕都难保哩……” 顺娃将两个皮囊子伸进小池中,全都灌满了,下意识地摸摸身上那个小瓷葫芦,摸出来,拿在手里,瓷葫芦在月光下,泛着清亮的光……顺娃叹了一口气,手掌一攥,将瓷葫芦紧紧攥在手心,握成拳头,一下下地砸着自己的脑袋……此刻,陈叫山的影子,仿佛也在小池中晃荡,陈叫山的声音,也无可阻挡地朝顺娃耳朵里钻——“那咋成?这儿黑灯瞎火的……走吧,我背着他……”,“行,天亮了,你们回去吧……这点盘缠拿着……”,“回去好好过日子吧!看你哥俩是老好人,以后少受歹人蛊惑,少做些蒙心事……” 顺娃又将手掌摊开,却不去看,仰头看向了月亮:银盘一般的月亮啊,此时此刻,你也在照着我兄弟利娃么?照着我爹娘坟上的草么?利娃是睡觉了,还是没有睡,跟那些浪混闲痞在打麻将么?会不会又被人捉弄输了钱?羊儿风还犯么,一旦犯起来,有人给他擦嘴边的白沫吗? 顺娃朝着柏树寨的方向,跪下了,手里攥着瓷葫芦,眼光似要穿越无尽苍茫,飞到柏树寨去,看一眼利娃,哪怕一眼……想到柏树寨,斗金麻那一脸麻子,便又浮现在了夜空里,斗金麻说话时,那一脸的麻子一抖一抖,像芝麻欲掉——“对了,顺娃,取湫这么大的事儿,可是紧要哩,你们哥俩,是不是应该到史家祠堂去上一炷香?一来,将这光宗耀祖之事,告知列祖列宗,你爹娘泉下有知,也脸上有光嘛,回头,给你爹娘定牌位时,也就多了些说辞。二来呢,也让列祖列宗,保佑你们,取湫成功,凯旋归来……” 顺娃朝着柏树寨的方向,膝盖碾在土地里,手心里攥着瓷葫芦,连连磕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保长,保长……我下不去手,我不能成歹人啊……我爹娘泉下有知,也放不过我啊……” 突然,顺娃感觉有一个黑影,出现在了身前,与此同时,似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顺娃吓得赶紧将瓷葫芦一丢,瓷葫芦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线,“噗通”一下,跌进了小池中…… “我没说什么,我没……” 顺娃话未落音,却猛然一惊:搭在自己后背上的,不是人手,而是——狼爪…… “队长,队长,有狼,有狼哩……”顺娃在旷野中奔叫着…… 第八十九章狼群 顺风店这地方,临着北山口,地势反倒平坦得很,但因虚水河绕东北而过,土地沙质太重,种不了橘树、红苕,栽秧种麦,皆不大相宜,便大量地种着些花生。花生埋于地下,乍看去,光溜溜的一片,加之今年旱灾严重,这里的百姓,纷纷外出讨活口,顺风店,便成了绝对荒地。没了人烟,徒留荒地,北山浅山里的狼,饥饿难捱,便常在这里守候,以图有所收获…… “队长,队长,有狼,有狼哩……”顺娃在旷野里边跑边喊,一不留神,一脚踩到了沙窝里,摔了一跤,身后的饿狼,便一扑而起,冲着顺娃的脖子咬来…… 顺娃从小在田地坝长大,并不怕狼,有一些对付狼的经验,比如,狼从后方追来时,不要回头,不要转身,因为狼多是从人的正面袭击的,只要不回头,不转身,狼便会一直追,或者一跃到人的前方去,这时候,人要么趁机再转身跑,要么就对准狼的后腰,进行狠命攻击…… 眼见饿狼一跃到了自己正面,冲着自己的脖子咬来,顺娃猛地朝后一仰,膝盖团弯着,护住脸,待狼的身子刚一到,便猛地蹬出一脚,正中狼的后腰,狼顺势被蹬出了老远,“呜”地叫着,前爪搭在地上,一下下地抓着沙土,伺机着再次进攻…… 狼许是饿得太久,上下颚左右一错一错地,舌头半卷着,脖子下的松皮一动一动,月光下的狼眼,没有黑暗中那般发绿,但莹莹之光,仍令人看着浑身肉酥…… “队长,有狼哩……”顺娃又大喊一声,用脚尖撩起一些沙土,冲着狼的眼睛撒去,一骨碌爬了起来,拎着两个皮囊子,朝狼冲了两步,佯装着主动进攻的样子,狼哆嗦了一下,后腿刚移了半步,顺娃便大步一跨,从狼的身侧迈过,拼命奔跑,大声喊——“队长,有狼哩……” 跑了两步,顺娃忽然感觉脚脖子钻心地疼,意识到是刚才,在那小沙窝里崴了脚,暗叫一声糟糕,强忍着继续跑…… 还有不远,便能到达大路上,可顺娃实在跑不动了,脚一踩地,就疼得小跳着,倒吸凉气……而那一刹那,狼已经跃到了顺娃的前方,尾巴一扫,调转身子,拦住了顺娃的去路…… “嚄——”一声长啸,狼又扑了上来,顺娃脚疼得要命,使不上力,连蹬腿的动作都无法做出,眼见狼一跃而来,毛乎乎的身子,一瞬间里,几乎将整个月亮都遮罩住了,便挥动两个皮囊子,合夹之势,朝狼身拍去…… 狼被拍到了一边,但一滚便起,又朝顺娃咬来,顺娃急了,丢开皮囊子,两手一把捏住狼的脖子,死死卡住,用前额朝狼嘴上顶去,狼的前爪胡乱抓,将顺娃的袖子抓破,胳膊也被抓出几条血印子…… “呯”一声枪响,顺娃眼睛瞬间感觉一红……“呯”又是一枪,热乎乎的狼血,喷溅出来,飞得顺娃满头满脸都是,沾在嘴边的狼血,居然不是咸的,略略有些腥而酸……顺娃努力睁开眼,见队长领着几位兄弟,正朝这边赶来了…… 满仓和三旺将顺娃扶了起来,七庆走过来,用脚踢了踢死狼,又用手拖了拖狼的长尾巴,“嚯,这狼瘦毛长的,做个皮褥子,隔潮真错不了啊……” “队长,你看——”鹏天朝西北方向一指,所有人都惊呆了,月光下的旷野,一大群的狼,正朝这边冲来,约有几十只…… “兄弟们,回到路上去……”陈叫山将盒子炮,朝裤腰里一别,转身一挥手,“快走,从车上取火把……” 桐油火把全点着了,除了脚受伤的顺娃,其余兄弟,人手一火把,在路上站成一排…… 狼群跑了一阵,见着这么多的火光,猛地刹住了步子,与取湫队伍遥相对望着…… “队长,队长……”顺娃坐在车边,正抱着皮囊子,用袖子擦拭上面的沙灰,忽地抬头,见正北方向,也出现了一群狼,也有几十只,顺娃的脚受了伤,手中也没有火把,急得大喊了起来…… “队长,咋办?”七庆朝陈叫山跟前凑了凑,手里的火把抖晃着,“狼把咱围住了,咱跑不脱了啊……”,鹏天便奚落七庆,“怕球哩?正好烤狼肉吃,省得肚子饿……” 狼群虽不进攻,但也不离去,人与狼便这样对峙着…… “队长,咱有火把,狼为啥不怕呢?”大个子的火把举得最高,腿却有些打颤,他身旁的瘦猴、瞎猪和憨狗,也都两腿颤颤,宝子就骂上了,“狗日的些,吓成啥熊样了?今儿晚上月亮大,火把的光就不强,比不得夜黑的时候……” 陈叫山以前跟随父亲在山里打猎时,见到的多是单个头狼,听父亲说,愈是山大沟深,狼都是单个头出没,愈是浅山、丘陵、草原、平川,狼愈是结群结伙地出没!深山里的单个头狼,若论战斗力,比浅山的群狼,更加厉害!但陈叫山从来不怕,因为父亲手中的猎枪,永远都是最大的屏障……可是,面对这种浅山出没的群狼,陈叫山真没有对付的经验…… 黑蛋将火把交给鹏云拿着,自己从衣兜里不断地掏着石子,将弹弓咬在嘴上,弹弓的拉皮,便在月亮的沿沿上,晃来晃去,晃得月亮似也一明一暗…… “蛋,不能用弹弓……”陈叫山转头对黑蛋说,“狼太多,枪都打不过来,弹弓咋行?我们不打狼,狼也不敢贸然冲我们,要是一打,狼肯定会疯了,乱冲乱叫,可能会召来更多的狼,那咱就彻底被狼困在这儿了……” 果真,不管是西北方向的狼,还是正北方向的狼,都停在了远处,不散去,也不进攻,就那么候着,看着,耗着…… 瘦猴张了个哈欠,握着火把,连连拍打自己的嘴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高家堡住一晚上呢!”。鹏飞不爱听了,斜眼瞪着瘦猴,“净说他娘的废话!你说,要你们几个来取湫,顶个球用?一遇事儿就怂,一遇事儿就怂,不是跑,就是拉屎……再他娘的瞎咧咧,老子割你舌头!” 天上的一轮圆月,似乎也是好事者,为了看这地上的人狼对峙,凑一个热闹,愈发将自己的眼睛擦亮了些,云彩皆被擦到了一边去,月亮明晃晃的,近乎有些逼人眼…… “嚄——”,西北方向的狼群里,一只头狼前爪翘起,对着圆月啸叫,似要扑咬那月亮,将月亮当一块圆饼吞下去似的…… 头狼一叫,群狼躁动,纷纷啸叫了起来……正北方的狼群,也仿佛在应和一般,跟着啸叫起来…… 忽然,西北方向的群狼,猛然奔跑起来,冲着取湫兄弟,一步紧着一步,飞奔而来…… 第九十章杀狼 月光太亮,火把便发挥不出暗夜里的效果,群狼由此开始攻击—— 陈叫山见狼攻势凌厉,便立刻对兄弟们喊,“到车上操家伙,准备进攻狼群……”,兄弟们转身朝车上跑去,掀开油布,纷纷挑着称手的家伙,紧紧握在手中…… 七庆手里拿着长刀,抖个不停,好似人在冰窖中一般;瘦猴挑家伙动作慢了些,只捞了一把短刀,心中便惊惧不已,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短刀在手,与狼对攻,是需要极大勇气的!而现在已经无路可逃,必须对攻…… 陈叫山便对七庆、瘦猴、瞎猪和憨狗说,“你们四人,手拿火把,跟在我们后面,每跑一阵,你们就从我们头顶上,将火把甩出去,撵上去,再捡起来,再甩!其余兄弟,拿好家伙,跟我一起冲击狼群!记住,狼终究是狼,人终究是人……”四人连连点头…… “冲啊——” 陈叫山大吼一声,飞步朝前奔去,其余兄弟紧紧跟随,直朝狼群冲去…… 七庆、瘦猴、瞎猪和憨狗,四人一手拿刀,一手拿火把,跟在冲锋队伍后面,跑过几步,便将手里的火把,用力掷出!火把越过冲锋队伍的头顶,似一道流星,划过夜空,跌在了前方…… 陈叫山见兄弟们有些闷,只是顾着跑,也不喊不叫,缺乏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必胜信心,便对兄弟们说,“别闷着,大声喊起来,让狼群知道我们的厉害!”鹏天便转头问,“队长,喊啥呢?” “喊啥都成,给狼群一点响动就成!” 于是,兄弟们憋足了劲儿,扯着嗓子大喊了起来,起初几声,还不够响亮,但喊过几声后,越喊越响亮!那种从喉咙管迸发出来的气势,从胸膛里喷薄而出的豪情,相互传递着,相互感染着,群情激荡,势不可挡,似乎前方便有十万大军,现在也会被兄弟们全都砍杀,杀出一条血路出来的…… “杀啊——杀啊——”宝子喊得声嘶力竭,并不花哨。s。好看在线> “来啊,吃老子一刀!”二虎尽管屁股仍有余伤,但咬着牙根,把所有的狠劲。都用在了牙齿上,声音喊出来,尽管不响亮,但有一种吞天吸地的豪迈气概! “刀口上溅血,杀死了烤肉——”鹏天脸上挂着笑,但目光坚毅自信,大有一种将狼群屠杀干净的傲然气势…… 满仓嘴笨,怕自己的结巴,影响了奔跑的节奏,让兄弟们笑话,便只是“啊……”地一个字喊…… 七庆、瘦猴、瞎猪、憨狗四人,也跟着大喊大叫起来,一喊叫,顿时也不怕了,火把一次比一次掷的远,腿脚也不再哆嗦……这种必胜的信心,像火焰一般,一经点燃,便迅速熊熊燃烧,蔓延开来,蔓延到每一个人的喉咙里,胸膛里,蔓延到紧紧攥着火把和刀的掌心里…… 狼群见一道道火把,时而腾空飞跃,时而又飘摆恍惚,各种声浪起伏的喊杀声,一声高过一声,这闹闹腾腾的景象,使得它们不由得慢下了步子…… 顺娃一个人坐在车边,看见兄弟们冲锋的背影,听着那一声声激荡人心的喊杀声,胸膛中也跳跃着豪情,喉咙里也一阵阵地发痒,若不是脚腕崴伤,恨不得也冲锋在前,痛击狼群,便是将一条命送上,也死得痛快,死得过瘾! 正北方向的狼群,原本是为堵住前路的,但见取湫队伍却朝西北方向冲了过去,便有些迟疑……听见那一声声响彻夜空的喊杀,看着那一道道飞划而过的火把,正北方的狼群,终于不再静默,也飞奔了起来…… 顺娃见正北方向的狼群,开始奔跑了,用手下意识地朝车辕上摸去,欲站立起来,操家伙对付……刚站立起来,在车上摸索着铁家伙,顺娃却见正北方向的狼群,也朝西北方向斜跑过去了,两股狼群,要汇合一处了…… 顺娃长出了一口气,又重新坐了下来,胸口起伏着,忽然想:那该死的瓷葫芦,终于被自己丢掉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帮好兄弟,陈叫山更是一位好队长,好大哥!倘若自己一时之间蒙了心,将队长毒死,而今狼群袭来,谁能知道是怎样的后果?难保自己也会葬身狼腹的…… 空旷的荒野上,人在疾驰着,狼在突奔着,大地在迅速地移动着,似乎一步步,一步步地将人与狼,拉近,再拉近…… 陈叫山冲在最前面,与狼群不到一丈远时,腾空而起,双手握刀,嘴里大喊一声,“来——送死吧!”,“嗡”地一刀挥出,一道流水般的月光,银泉倾斜,明光飞溅,沿着刀身奔流而过…… “噗……”一刀下去,连砍两只狼,狼血飞溅而起,血星子四下散去,扑了陈叫山满头满脸,陈叫山抬手一抹,“好,痛快——” “兄弟们,喊出来,喊起来,杀狼啦——”陈叫山执刀在手,上下挥舞,左右横扫,刀光扑闪,血光飞溅,刀刃所过,狼毛飞卷…… 兄弟们也顿时热血奔涌,浑身似憋着一股子劲儿,迫不及待地要爆发出来,喷涌出来,杀出来,喊出来…… “杀狼啦,杀狼啦——杀狼啦……” 刀尖捅出,直刺狼腹……用力一扫,横砍狼脖……劈面砍杀,正中狼身…… 喊杀声,刀柄声,踩踏声,扑咬声,嘶叫声……汇成一团…… 月光,刀光,血光,目光,火光,辉映交融…… 七庆、瘦猴他们四人,见狼群并未如想象中那么可怕,也冲到了前面,左手火把右手刀,又是挥舞又是砍…… 一只头狼趁机扑向满仓,前爪抓破了满仓的袖子,满仓一怒,一脚朝狼腹踢去,刀尖朝上,直贯狼身,“噗”地抽出刀身,对着死狼,仍一下下地砍去,似要将头狼砍为粉剂,剁成肉泥…… 鹏天一时杀得兴起,竟数起了数字,“一”……“二”……“三”,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捅,刺、砍、抹、扫、戳……尽管后腰处,被狼咬伤,也全然不顾,或是已经忘却,只顾砍杀,只顾大开大合地大开杀戒,杀一个淋淋漓漓,杀一个痛痛快快…… 余下十来只狼,终于决定要逃了……兄弟们似乎还要过瘾,嘴里大吼着“杀狼啦——杀狼啦……”,迈开大步,准备追击……陈叫山将刀朝地下一插,“行了,别追了,留条活路吧……” 至此时,兄弟们才感觉到了累,手腕,脚腕,膝盖,腰,皆感觉酸痛不已,嗓子也像冒烟欲燃一样,干痒难受……但看着一地的死狼,四遭散乱的狼毛、狼血,再相互对视,你看我,我看你,兄弟们衣裳上洒满的血点子,嘴角的狼毛,一脸的沙灰,被狼抓破的衣服口子…… 陈叫山的长刀,斜斜插在泥土中,刀把上的红缨,在夜风里徐徐抖动,月光映照着刀身,一片血光…… 大家都嘿嘿地笑了…… 第九十一章险坡 杀狼一战,取湫兄弟们大振士气,连走二十里,终于进入北山。 一入北山口,行了不到六里路,山势逐渐变得险峻,坡大沟深,山路崎岖……取湫队伍忽而潜入沟底,仰头看山,高不见巅;忽而攀至岭腰,低头望水,水成一线…… 山依水,水连山,山水弯弯直上天,云从水上过,山从云中穿…… 山中的气候,亦与山外全然迥异,走阳坡时,看似太阳小如橘子,不大工夫,却晒得人头皮若针扎;进入阴坡,一股股凉气,却自岩壁上流荡开来,直窜每个人的裤管,取湫兄弟每走几步,便要跺跺脚,方才不至于脚麻。 至此,陈叫山方才真正明白了,取湫所谓之艰险,并非尽人力所设,在造化的鬼斧神工面前,人的血肉之躯,渺小得近乎蝼蚁。 “队长,前面就是仙跳坡了……”,宝子将马缰绳挽在手里,缠了两圈,对陈叫山说,“这狗日的仙跳坡,朝北走是连着下,空身走腿都打闪闪哩,这车马咋弄?”陈叫山看前方一些杂树,依着路,一直延伸,视线扫过去,渐渐只见树身半截,再前看,只见树尖尖,再看,云气腾腾,啥都没有了,料想这坡大,便问,“仙跳坡有多长?”宝子说,“足足五里多哩……” 陈叫山自杀狼之战后,便愈加懂得士气之重要,困难大如天,不抵一声喊,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便笑着说,“下坡好啊,下坡不费劲,挺直腰杆走……” 七庆走到仙跳坡跟前,朝下瞅了一眼,“哎呀,我的娘哎,这狗日的坡……”兄弟们便纷纷跑到坡前,伸着脑袋看,一看,皆不吭声,一脸怯怯。 “咋啦,都怂了?那么多狼都不怕,下个坡就怕了?”陈叫山根本不去看坡,仰头环视着一转的山峰,打量看有没有另外的山道,嘴上却说,“都把你们裤裆里的玩意儿,掏出来看看,堂堂男儿七尺汉,站着尿尿气冲天,怕啥?” 宝子却又愁苦着脸说,“队长,仙跳坡是下坡,过了仙跳坡,还有九岭十八坡的上坡哩……” 若是在两军对垒之际,兵马交锋之前,宝子这般行为,便属于扰乱军心,打击士气,身为三军统帅的陈叫山,便可下令将其斩首示众!但宝子是北山的活地图,没了他,怕更是麻烦,更何况如今只是取湫,并非打仗…… “好,我走前面,宝子你走最后面,马惊了,车翻了,我陈叫山一人扛着……”陈叫山将头车的挽具解开了一面,站到辕把前,两手分握车把,冲头马的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喊了一声,“驾——”…… 兄弟们见此,便纷纷走到车前,有人在车前扛,有人跟车后拽,一溜排朝仙跳坡走去…… 走了不到一袋烟工夫,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陈叫山卡在最前面,只感觉脊背上,有一阵一阵的推力,不停地传来,推着自己,似要掀翻自己,让失控的车辆,从自己身上碾压过去……路又不宽,路左侧是望不见底的千丈深涧,路右侧是荆棘丛生的乱刺丛,路前方则是云气腾腾的坡底,每一步都是捱着走,翻入路左,粉身碎骨,死无全尸,跌在路右,不死也得活受罪,被扎成刺猬…… “哎呀呀,不行不行……我的腰断了……”瘦猴拽着套绳,连连地叫着,身子已经朝后斜去,几乎快呈躺倒之势了,却又腾出一只手,去拍自己的腰,车子猛地朝前一拱,车把打在满仓的屁股上,满仓不敢回头看,膝盖弯着,脚后跟死死地扣路,一脑门子的汗水…… 陈叫山运用十二秘辛拳的心法之功,尽量地平息呼吸,调整身体发力之平衡,最大限度地节省体力,饶是如此,仍感觉脊梁骨,像被一把钝锯子,一下又一下地锯着一般……不禁感慨:仙跳坡,仙跳坡,神仙从这里过,也得跳着下坡哩…… 二虎越朝下走,屁股上的箭伤便越发地疼,汗水一浸,仿佛有一把小剪刀,正一刀一刀地剪着伤口,疼得二虎脸上的肉挤成一团,忽而左拧,忽而右斜……忽然,一脚没踩实,一屁股墩在了地上,屁股被墩得几乎要爆炸一般,一疼,手腕一软,手里的套绳抓不住,“呼嗖”一溜,前面扛顶的大头,便招架不住了,眼见车把戳过来,慌忙一躲,车把戳在了马屁股上,马瞬间一惊,后蹄乱踏,前蹄刹不住,一下俯卧在地……车上拉的东西,原本并不重,但这连连下坡,耗去了太多体力,即便是空车一辆,似乎也控制不住了……马一惊,车一冲,大头被车把打中了耳朵,只觉得眼前一片红红绿绿,耳朵里则似戏园子一般,叮啷咣当响…… 二虎慌了,连忙伸脚去钩车的后箱板,哪里钩得住?车子从大头的腿上碾过,越发增加了动势,越冲越狠,越狠越快,“咣当”一下,一颠一跳,越冲越猛……二虎咬紧牙,猛朝前扑去,一下将胳膊伸进车轮里,另一胳膊,趁势抓住路旁一棵刺槐树,手被扎得鲜血淋淋,也死死抓紧,车子方才稳住了…… 所有人都被刚才的一幕,惊吓得不知所以,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对大家说,“兄弟们,将车上东西卸掉一些,车把转上去,改拉为推……”兄弟们顿时明白了队长的意思,将车上的东西,卸掉了不少,放在路边,待车马下坡以后,人返回来再扛,并将车把调转过来,朝着坡顶方向,改拉为推了…… 五里仙跳坡,总算平安走下……这一趟下来,除了陈叫山,其余之人,全部躺在坡底,个个躺如“大”字,肚皮一起一伏,喉结一上一下,似乎每一个骨头节节,都被拆散开了,碎裂了,每一根筋脉,都缩了,紧了,伸不展了…… 陈叫山喘了口气,抬头看看前方的“九岭十八坡”,又回头看看躺了一地的兄弟们,眉头皱成一道一团,汗水顺着眼睛,一滴滴地朝下跌去…… 第九十二章索桥 下了仙跳坡,又是九岭十八坡。 同是坡,不同的是,仙跳坡是长坡,五里长,一路下;九岭十八坡是短坡,一个接一个,一上,便一下,全是短坡;仙跳坡挑战的,是人的持续力,九岭十八坡,则更考验人的爆发力! 有了下仙跳坡的惊险,陈叫山对付九岭十八坡,便有了经验——上坡车把朝前,下坡箱板朝前,上坡猛赶马,主靠人来推,下坡马靠边,拉拽慢慢缓…… 第一个小坡被征服后,陈叫山便给兄弟们打气壮威,“好,整得猛!照咱这个劲头,就算是他娘的火焰山,咱也能翻过去——” 面瓜明白陈叫山的用意,晓得士气这东西,其实就是一种由内而外,由心到身的扩散的东西,可以人传人,一旦传疯了,啥都挡不住,鬼来杀鬼,神来灭神!于是,便对黑蛋说,“蛋,你们拉纤时,那纤歌咋唱来着?” 黑蛋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那都是拉纤兄弟们瞎编的,荒滩上没人,胡乱吼,光着屁股拉纤,反正也没人看见,听见……”。陈叫山便说,“这儿荒山野岭的,你就是唱割了皇帝老儿的球,让皇帝老儿变太监,除了咱兄弟,又有谁能听见?怕啥么,教教我们……” 于是,黑蛋犹豫了一下,便教兄弟们唱了起来,纤歌不难,就一个调子,没几遍,兄弟们都很熟了…… 从第二个坡开始,但凡遇到了难爬的陡坡,陈叫山一领唱招呼,兄弟们便扯着嗓子吼了起来,吼得脖子上青筋乱冒,脊背上肌肉隆起!尽管唱词简单朴拙,但那吞天吸地的恢宏,气贯长虹的豪迈,万夫难敌的气势,便在九岭十八坡间冲荡开来,似乎要将岩石震裂,将草木点燃,将太阳吼得掉下天来,将天上白云撕成一绺一绺—— 咱的那个船吆——呀嘿呀嘿——两头翘吆 女人家的奶吆——呀嘿呀嘿——两肉包吆 添把劲唻——呀嘿呀嘿——船到头吆—— 用把力唻——呀嘿呀嘿——啃肉包吆…… “好,兄弟们,过瘾啊!狗日的九岭十八坡,有本事你再陡些么,再高些么,你当老子们怕你不成?”陈叫山将手一挥,“兄弟们,再整猛一些,再痛快一些——” 狗日的个水鬼吆——呀嘿呀嘿——胡折腾吆 老子们的尻吆——呀嘿呀嘿——朝天翘吆 手把稳吆——呀嘿呀嘿——杀水鬼吆—— 脚踩实吆——呀嘿呀嘿——干他娘吆…… 九岭十八坡,尽管听起来吓人,但毕竟是短坡起伏,一上一下,都不算长,取湫兄弟们在纤歌鼓动下,纵然是汗流浃背,但没一个人再犯怂,一鼓作气,便将九岭十八坡甩在了身后…… 过了仙跳坡,过了九岭十八坡,虚水河又出现在了前方,山路平缓前延,依着虚水河,一路向前,不但走起来毫不费力,且那沿河之风景,秀美异常,令人心醉,兄弟们走起路来,抡圆膀子,大步腾腾,震得山抖水颤! 鹏天跟在陈叫山身后,边走边笑着说,“队长,我发现,跟着你,干啥都来劲哩……”,陈叫山回头看看鹏天,便问,“咋个来劲?”鹏天吸了口气,仿佛鼓足了很大勇气,有些像是总结式、感慨式的说,“明明是个坏事,队长你一带头,坏事就变成了好事;明天是办不成的事儿,你一带头,立马就办成了……跟着你干事,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哩!我饶鹏天这辈子,跟定队长你了,天打雷劈,刀山火海,我也跟定了!” 鹏云听着“天打雷劈”这个词儿,觉着不妥,便说,“天,好好的话,到你嘴里,咋就成了天打雷劈了?”鹏天揉揉鼻子,“二哥,咱不是不会攒词儿么,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拐过一个山弯,行不远,忽闻水声雷动,众人朝下一看,虚水河在这里变得极窄,水势湍急,一个接一个白浪奔跳起来,跌落下去,浪头高处,水花飞溅,浪头压下,碧波滚滚,白沫涌涌,细小的水珠子,似一粒粒珍珠,随着漩涡一圈圈转旋,倏而聚集,倏而消失不见…… 谁人能想到,在这大旱之年,虚水河上游,竟有如此汹涌澎湃之水势?满仓抱来一个大石头,猛地朝河中丢去,“扑通”一声巨响,溅起的水花,跃起一丈多高,将满仓前胸的衣服,全都打湿了。满仓用手抹了把脸,嘴巴张得圆圆的,“真……真真深哩……” 虚水河愈窄,前路也变得狭窄起来,且是慢坡缓上,待绕过两座山时,夕阳完全坠入山后,晚霞的红晕,也全然不见,天色已起了麻影,群峰变得模模糊糊,似鬼魅一般耸立着,高而神秘,苍茫森森…… 穿过一个隧洞,众人忽然止了步,前方的路,就此中断,两峰之间,由一座索桥相连,滔滔虚水河,在索桥下奔涌,浪花扑天,只感觉一丝丝的水烟,从河中腾起,沾在人脸上、手上,凉丝丝,湿润润的,足见水浪之湍急凶猛了…… 暮色渐合,水声愈发听着隆隆,陈叫山站在索桥边张望着,三旺忽然一把扯住陈叫山,“队长,这桥有问题哩……” 水声太大,陈叫山听不清楚,将耳朵凑了过来,三旺便憋红了脸说,“队长,这桥有问题,不能走!” 三旺的理由是,正常情形下,索桥都是朝下坠着的,于中部会略略呈弯弧状,而这索桥却绷得很直很直,索桥中部,完全没有弯弧,平平似一条线……即便是新桥,也不会这么紧绷如一条线,更何况,桥头两侧的铁桩、铁索都已经生了锈…… 陈叫山按照三旺的提示,一看,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再摸摸桥头铁桩周围的土,见其干藓遍布,颜色趋黑……陈叫山便对三旺说,“会不会是索桥重新修整过,还照着老桩子弄的?”三旺连连摇头,“不大可能……这桥绷得太紧了,恐怕真的有问题……” 宝子见陈叫山和三旺蹲在一起说话,水声大,又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便走过来听,一听,立刻跳了起来,“有球的个问题哩?我到桥上给你走走看……”说着,便要上桥,三旺拉住宝子的胳膊,劝他不要贸然冲动,宝子不听,一甩胳膊,将三旺甩了个趔趄,大喊着,“这么结实的索桥,怕啥?不走索桥,莫非你狗日的还长翅膀,飞过去不成?” 宝子大步走到了桥上,一步步朝中间走去…… 走到桥中间了,冲这边挥挥手,“好哩,结实哩,你们不过,我可先过了啊……”说着,为了让兄弟们放心,又蹦跳了几下,晃得索桥抖了两抖……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在这黄昏时分,尽管水声大,但也令人为之一惊! 宝子一愣…… “呯——”又是一声枪响,宝子一个跟斗,翻下桥去,跌入滚滚虚水河中,转瞬被浪花吞没,没了影子…… 第九十三章困守 “宝子,宝子——宝子……” 众兄弟大喊着…… 可叹宝子挨了一枪,坠入滚滚虚水河,此段水流湍急,棱岩交错,大小漩涡不计其数,回流深潭,处处暗机,整体落差极大,即便是一块大铁球坠入,怕也会被冲荡成一堆碎屑…… “宝子……你犯啥冷劲嘛……”瞎猪抹着眼泪,不停地擤鼻涕,朝自己鞋底上抹,“连个尸首都给你捞不到了呀……” “宝子哥,我说不来,你非要让来……”憨狗怔怔望着夜色中,虚水河里跳动的白浪,声音凄苦,却没有眼泪,只是一下下地揉着鼻子,“这下好,你把我们丢下,自己一个人走了,你叫我们咋办哩?” 瘦猴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站着,嘴里一个劲地,低声嘟噜着,“宝子,宝子哥,宝子哥……” 大个子从一侧岩壁前闪出来,要朝河边去,陈叫山一把将其扯住,“大个,你疯了?对面有枪哩……”大个子被扯了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抱着头,将衣服卷起来,捂着脸,“呜呜”地干嚎着…… 陈叫山知道,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间:此处地势险峻,取湫队伍初来乍到,一切都陌生;索桥怪异,定然是有人在桥上动了手脚,欲“引君入瓮”,桥对面又安排枪手,伺机射击……这摆明了是早有筹划,等着在这里将取湫队消灭呢! 陈叫山招呼兄弟们,将人马全部退回到了隧洞里,取出路线图,掏出打火机,借着火光,瞄了一眼,不禁喃喃着,“河对岸便是太极湾?”大头便凑过来附和说,“是啊,对岸就是太极湾,混天王的地盘……” 陈叫山并不晓得混天王是谁,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太极湾这个名字,令他感觉新鲜,较之别处地名,印象尤为深刻,冥冥之中,总觉得此地,充满了层层玄机,不是一个轻易便能通过的地方。 面瓜便给陈叫山详细介绍说,虚水河流经这里,形成几道大的盘湾,横弯折曲,便似太极八卦的图形一样,故而得名“太极湾”。 蜀汉建兴六年至十二年,诸葛亮先后五次伐魏,前三次,皆于沔阳一带进发,直攻岐山。司马懿对此虽心有忌惮,但屡屡防御戒备,伐魏未能成功。后来,诸葛亮上悟天时,下察地利,中应人和,选乐州西北一带,安营扎寨,操练军马,力图中原……若非蜀帝刘禅昏庸无能,被黄皓一众宦官蛊惑,伐魏大业兴许早得成功! 乐州西北一带,恰是子午道、傥骆道,以及斜谷道支线的汇合点,一来可防御北来、东来两路之敌,以防魏军偷袭;二来由此处发兵,可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犹如神兵天降;其三,此地沃野千里,水草充备,屯兵养马,利于久战,进可攻,退可守,恰是战略要地也! 诸葛亮在太极湾扎寨时,观察此地地形,犹然感慨,称此处无须人设,造化已成八卦太极,真乃得天独厚之妙地…… 陈叫山边听边默默点头,若有所思…… 大头便也对陈叫山解释说,混天王长期盘踞太极湾,凭借虚水河之天险,以及手里的几十杆枪,一时间,无人可敌!混天王枪法出神入化,百步穿杨,弹无虚发,即便用一块红布将双眼蒙住,也可依循鸟声,一枪将鸟击落……混天王疑心极重,知道自己最大的利器,便是枪,离了枪,自己啥都不是。于是,整天枪不离身,吃饭带枪,睡觉带枪,上茅房带枪,据说跟女人办那事儿,也是枪不离身…… 北山一带,历年棒客土匪横行,有不少棒客,看中了太极湾这块风水宝地,想从混天王手里夺过来,结果,多少绿林好汉,血染虚水河,无数草莽英雄,葬身枪口下。而混天王似一头猛虎,盘踞太极湾,历经数十年,无人可撼动其霸主地位…… 听到这里,陈叫山便问,“这个混天王,与小山王高雄彪相比怎样?” 大头挠挠耳朵,面露难色,“这个真不好说……小山王的武功,没得说,乐州方圆几百里,难逢对手!而且,小山王这人深沉得很,言行举止,没人能猜得透……而混天王,据说是一身膘肉,武功不咋地,人也大大咧咧,没啥城府,他就两个厉害,一是太极湾这天险,再有就是他手里的枪!如果比枪法的话,小山王高雄彪,肯定比不过混天王……” 陈叫山又问,“那我们去滴水岩白龙洞,是不是非要从太极湾过,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路径?” 大头摆摆手,“太极湾是必经之地!除非……除非长了翅膀,飞过擎天峰去……”在兄弟们听来,大头后面补充的这句,甚是多余:谁都知道擎天峰高耸入云,就听这名,便晓得高到极致,即便一般的鸟儿,都不一定飞得过去,更莫说人了…… 陈叫山不住颌首,眉头拧皱,若有所思…… 天已经完全黑得透透彻彻了,陈叫山熄灭打火机时,隧洞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今夜没有月亮,即便隧洞外最近的刺槐树,也完全看不见,使劲睁着眼睛,努力看好久,也只可看出一片黑糊糊的杂影来。 隧洞西口,吹进来一股子冷风,兄弟们顿时抱紧胳膊,蹲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冻得瑟瑟发抖……夜静得可怕,隐隐中,惟有虚水河的浪花,有规律地哗啦啦响着,偶尔的几只怪鸟,在山腰密林里叫唤上几声,马匹立在隧洞里,也冻得难受,不时地抬蹄磕地,蹄铁发出清脆的声响,与脖铃声,“突突突”的响鼻声,揉杂一起,令人愈发感受到一种,暗夜沉沉的凄冷和索然,寂寥与恐惧…… 陈叫山痴痴地望着隧洞外无极黑暗的夜空,想起了宝子的诸般身影、神情、言语…… 宝子已经走了,滔滔河水,急流冲荡,险滩巨石,连个尸首都寻不着了,想为他入土下葬,也没个啥念想物件……他这一走,取湫兄弟中,更无人对北山之北一带熟悉了…… “队长,咱咋办呀?”七庆抄着两手,蹲着,朝陈叫山跟前挪步,“混天王既然在桥上动手脚,还安排人用枪打我们,说明他是一心要取咱性命哩!万一……万一混天王派人从后面包过来,咱就被困死这儿了,到时候,咱不是挨枪子,就是跳虚水河了……” 鹏天一把扯住七庆的衣服领子,一拉,将七庆拉倒在地,“闭上你那臭嘴,不会说话,别他娘乱说!有队长在哩,怕个球?” 第九十四章探桥 夜愈深,潮气愈重,加之冷风贯入,七庆不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隧洞里顿时传来回响,声波传荡,似要将隧洞震塌……二虎摸摸裤子,感觉潮潮的,贴着屁股,那箭伤就越发地疼,痒,不禁一下下地隔着裤子去抓挠,越抓越疼……瘦猴的伤腿,在这潮湿阴冷的隧洞里,感觉骨头被一把钝刀,一下下地磨锯着一般,终于不再沉默,痛哭流涕,“我不去取湫了……你们谁爱去去,反正我不去了……”憨狗和瞎猪,便也附和,说不愿意去取湫了…… 陈叫山走到隧洞西口,四下探看一阵,返回来说,“好,时候差不多了……把马铃摘了,马蹄子裹上布,现在原路朝回走……记住,不要点火把,铁器家伙都拿在手上,把车腾轻些……”而后,对三旺和顺娃单独吩咐,“你们沿路注意留意一下,看哪里有可以过河的地方……”对面瓜和黑蛋单独吩咐,“你们看一下周围有没有住户,想办法找当地住户,了解了解情况……”又对大头和二虎吩咐,“你们俩想办法寻个合适地方,将车放起来……”最后,才对瘦猴、大个子、瞎猪和憨狗说,“你们几个,就算不想取湫,现在也别嚷嚷,明儿天亮,你们就骑着马回去!现在乱嚷嚷,小心让对岸太极湾的人听见……” 陈叫山长吁一口气,“飞、云、天、仓,你们四个,跟我再去闯一回索桥……”七庆一听,便问,“队长,那我做啥?”陈叫山说,“你跟着三旺他们吧!”七庆又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队长,我想跟着你……”陈叫山便点点头…… “好,大家分头行动吧!”陈叫山站起身来,“记住,不管啥情况,天亮前,我们在这洞里集合……” 三旺一伙人,依照陈叫山的吩咐,将马铃摘了,马蹄子裹了布,将铁器家伙拿在了手里,赶着车马,从隧洞东口出发了。陈叫山领着满仓、七庆和饶家三兄弟,出了西口,猫着腰,贴着一侧岩壁,手里拎着铁家伙,轻手轻脚,朝索桥摸去…… 到了索桥附近,六个人全都趴在路上,一点点地朝桥头爬过去,陈叫山见距离差不多了,便对满仓他们说,“我再到桥上去看看……你们几个,就趴这里别动,一面观察对岸的情况,一面要留意隧洞那边的情况……记住,不管是对岸开枪,还是隧洞那边来了人,都先别慌,不要起身,静静趴着别动,等我命令再行事……”河里水声太大,陈叫山怕他们听不清楚,又吩咐了一遍…… “队长,桥上危险,要么……我跟你上去吧?”鹏天爬过来,悄声对陈叫山说,一连说两遍,陈叫山才听清楚,便回答说,“你趴这儿就行了,桥估计有问题,人上多了易出事儿……” 陈叫山摸摸裤腰里的盒子炮,又摸摸腿弯处别着的短刀,慢慢朝索桥爬去…… 尽管夜很黑,但索桥上铺着的木板,在夜色中,还是呈现出一种白,夜越黑,反倒衬得木板越白。陈叫山穿着的卫队衣裤,是一身黑,倘若爬到木板上去,一片白衬一道黑,一定十分显眼…… 对岸持枪的人,究竟有几个?隐藏在什么区域?总共有多少枪?是什么枪?现在,这些人是睡觉了,还是昼夜看守?他们有什么特别的信号警示方式?外围埋伏有多少援兵?天黑前,宝子贸然上桥,已算打草惊蛇,暴露了行踪,他们为此,会不会加强警戒…… 这林林总总的问题,陈叫山一概不知…… 为了安全起见,陈叫山决定从索桥底部爬行…… 陈叫山先慢慢探下身子,摸到了桥桩,双腿将桥桩缠紧,腰上暗暗发力,用手一推,上身便似一条鞭子,抽扫过去,贴在了索桥桥底…… 满仓他们五人,静静趴在桥头一侧,鹏飞给他们各自分了工——满仓和七庆负责看着队长,看队长会不会随时发生危险;鹏云负责盯着对岸,看对岸会不会有异常情况;鹏天负责看着隧洞方向,观察那边会不会有人包抄过来;而鹏飞自己,则全面观察,队长、对岸、隧洞,全部留意,随时准备做出反应…… 满仓和七庆,得了命令,眼睛像锥子一般,紧紧盯着陈叫山……他们原本认为,陈叫山肯定从桥面上爬行,却忽然看见陈叫山身子朝桥桩探下去,忽地就没人了,看不见了,当下一惊……七庆用拳头砸了一下地,大声说,“队长掉河里了……”满仓急得去捂七庆的嘴巴,一是怕七庆声音大,带来危险,二是觉得以队长的身手,不可能平白无故掉下河去,但七庆的话,听起来终究不吉利,晦气……鹏飞便拍拍七庆的脑袋,小声说,“没事儿,队长肯定是在桥底下呢……” 陈叫山像一只壁虎,紧紧贴在桥底,脚尖朝内朝外,分别从两侧合夹用力,扣住大铁链,膝盖轻轻弯曲,推送身体前移……十指则紧紧抠在桥面木板的缝隙里,一下,一下地转换……有的木板缝隙大一些,抠进去以后,为防止万一,需要两手一个正抠,一个反抠;有的木板缝隙则太小太窄,手指根本无法抠进去,便要腰腹用力,稳住身子,去抠下一个缝隙…… 尽管陈叫山运用十二秘辛拳的身法,动作一再地轻柔,但桥面还是微微晃动了起来……这时,一阵夜风吹来,桥身抖晃得更厉害了些……于陈叫山而言,有风来,可以掩饰了自己爬行带来的晃动,但同时,风吹桥动,为自己的身体平衡,整体发力,也带来更大的挑战…… 由于倒着爬行,禾巧亲手戴在陈叫山脖子上的那只玉佛,便斜斜耷吊了出来,架在陈叫山耳朵上,冰冰凉凉,像一只手臂,一根手指,轻轻柔柔地抚摸着陈叫山……陈叫山忽地就想起了戴上玉佛的那个晚上,想到了禾巧拖着崴伤的脚,跪梯而上龙王庙的情境……陈叫山腾出一只手,将玉佛抓起,咬在了嘴里,这一刻,他似乎担心玉佛会掉进了河里,或者,玉佛化为了一阵轻烟,倏然便消失了似的…… 一点点,一寸寸,陈叫山逐渐爬到了索桥中部,在一次探身换手之际,忽然——陈叫山猛然发现,中部的几节铁链,明显比之前的铁链,要细好多……陈叫山咬着玉佛,用鼻子轻吸了一口气,担心自己判断有误,便运用十二秘辛拳“申巧拳”之一招“循藤摘桃”,猛然松开右手,双脚在空中一钩一回,胯部斜斜一拱,右手飞速转抓,在桥底形成一个“大”字,左手右手,分抓着两端铁链,各自抚摸,对比,的确粗细有别…… 陈叫山换回之前的身形,继续向前爬行,额头抵在铁链上,紧紧贴着桥面,一寸寸前移……猛然间,陈叫山又发现了异常——连着好几环铁链,上面居然有深深的凹槽,深度过半,手指一捻,铁链上有锈粉,而凹槽内明光泛亮,显然是刚刚被人以锉刀锉过的…… 陈叫山努力向前倾着身子,避开那几环锉刀锉过的铁链,身子向前移动的一瞬间里,见个别几环铁链上的凹槽,几乎要将铁链刻断,仅仅倚连的,不过是一点点薄皮而已了…… 好阴毒的计策啊! 陈叫山心中暗暗恨骂着,刚将一条腿弯曲,准备换节前移,忽然一瞥眼,见对岸的丛林里,居然亮起了一点淡淡火光…… 第九十五章惊险 对岸的火光,微弱得很,自桥底看过去,莹莹的,一星点儿…… 陈叫山将腰尽量朝上拱,使肚皮紧紧贴于木板上,右肩暗暗使力,整个身子朝桥底右侧靠了靠,最大限度隐藏,但脖子翻卷上来,脑袋卡在两个桥栏之间的空隙处,借助桥栏的遮挡,静静观察对岸的情况…… 对岸火光,灭了,周遭又一暗…… 陈叫山诧异间,火光复又亮起,晃闪着,逐渐变大了,愈来愈大……陈叫山判断出:对岸可能是在点火取暖,起先那一星点儿火光,大许是洋火吧! 火光渐旺,终至熊熊飘摆起来……陈叫山屏着呼吸,将眼睛使劲闭了一下,再又睁开,逐渐适应了这种“周遭暗黑,局部光亮,草木掩映”的观察方式,努力去看,见对岸有人影在火光前走来走去,但受角度所限,及火堆被风吹摇的晃闪,终无法看清究竟有几人…… 对岸的火光,也引起了鹏飞一伙人的注意,鹏云负责盯着对岸,在他第一时间看见火光时,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差点蹦了起来,但转瞬冷静,想起陈叫山说过的话,“……都先别慌,不要起身,静静趴着别动……”便轻轻拽了一下鹏飞……于是,五个人全都看向了对岸。 “对岸在搞啥?咱队长呢?”七庆悄悄地问,大家都在静静观察,河水声大,七庆声小,没人接七庆的话,七庆也不再问,两手撑撑地,使身子稍稍起来一些,感觉夜气潮湿,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胸膛上,冷冷的,像趴在一块冰上…… 陈叫山贴在桥底,停留片刻,仍旧无法看清楚,对岸究竟有多少人,到底有多少枪,便轻轻地前移,准备上到对岸去…… 离对岸桥桩约有一丈多远时,陈叫山估摸距离差不多了,运用“腾身法”,便可以跃过去,便两腿一开,脚尖在桥栏上轻轻一戳,双肩一夹,以腰为轴,腾身朝桥桩跃去…… 在空中腾跃,黑咕隆咚的,陈叫山的手臂快要触到桥桩一刹那,猛然一惊——这边的桥桩上,自下而上,自右向左,全都牵系着许多的细绳,呈“之”字和“八”字形布列,估计是某种信号提示机关……陈叫山暗叫一声糟糕,欲取开手去,但左手的小指头,还是微微地撩动了一下细绳……同时,陈叫山的腾跃方向,为此一变,两手不敢去触碰桥桩四周,身子便疾速地下坠…… 桥桩之下,恰是一面刀切斧削的岩壁,直上直下,在下坠途中,陈叫山运用“巳柔拳”之“草径取势”,身体舒展如蛇,通过脊椎的扭动,减缓下坠的速度,并以手臂在岩壁上抚去,试图寻到可以抓手的缝隙,但岩壁浑然一块,且经年累月受水溅湿浸,滑滑溜溜,青苔附着,根本抓不住…… 脚下便是滔滔虚水河,水湾回旋过来,受一块巨石的阻隔,水浪跳溅起来,打湿了陈叫山的裤腿……眼见自己要跌入河中,陈叫山在河底那块三棱巨石上,点了一脚,再次腾跃起身,直窜向上,在空中倒翻团卷,趁势从腿弯处抽出短刀,横平刀身,朝桥桩下的岩壁细缝里,猛然刺入,刀身晃了两晃,陈叫山膝盖一收,单脚踩在下部一块凸起的石包上,使得身体如一条藤蔓,挂在了光溜溜的岩壁上…… 那些“之”字形和“八”字形细绳机关,果然非比寻常,陈叫山的小指头只是那么轻轻一撩动,细绳传递开去,已引得对岸的人警觉起来…… 鹏飞一伙人,慢慢朝前爬动了一些,一来换换身底下的湿气,二来朝索桥更靠近一些,五个人静静趴着,目光死死朝河对岸投去…… 对岸的丛林中,忽地亮起了火把,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亮起了六个火把,在鹏飞他们的视野里,六个火把,莹莹弱弱,却逐渐展成一条线,一扭一晃地,朝索桥而来了…… 陈叫山静静挂在桥桩下的岩壁上,听见头顶上方来了人,便“呼”从裤腰里拔出盒子炮,紧紧握在左手,耳朵贴着滑溜溜的岩壁,静听上方的响动…… “咦……没啥啊……见了鬼了哩!” “深更半夜的,别鬼不鬼的,听着怪渗人……没准是水老鼠,或者狸猫啥的,把绳子给绊了……” “嗯,我琢磨也是,听那铃声,轻得很嘛!” “喂喂喂……别往桥上走,桥可不结实……老大叮嘱过的,说这桥是石匠牛丑丑收拾过的,看着像桥,跟他娘的纸糊的差不多了……” “牛丑丑是石匠,他能弄桥?日弄人哩吧?我还偏不信邪哩……” “狗日的你不听是吧?好,你走,你走……老大说过的,这桥是给卢家取湫队伺候着的,你狗日的要是提前弄断了,等着老大给你赏枣核吃吧!” “行啦行啦,回吧,再眯上一觉,天就亮了……” 陈叫山静静挂在岩壁上,料定上方的人不会发现自己,才将盒子炮重新别进了裤腰里…… 上方有一人打了个哈欠,一连几人都打哈欠,有人朝河里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地走了…… 见火把在桥头附近,停留了一阵,又逐渐朝回移去了,鹏飞一伙人紧着的心弦,可算松弛了下来,料想一切仍在队长的掌握之中,并未出现意外情况…… 七庆打了个哈欠,手从衣领子里伸进去,挠挠胸膛,并将被湿气润得黏糊糊的衣服提了提,对鹏飞说,“你们胸膛肉多,经得住垫,我可招不住了,我翻身躺着成不?”鹏飞略略叹息,“爱他娘躺就躺……”七庆翻过来,躺着,仰面朝天,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美气啊,舒服啊……”鹏天见不得七庆那咋呼劲儿,便揶揄他,“狗日的给你弄个女人,你就更舒服了……也不看看现在啥时候……”鹏云扯扯鹏天,示意鹏天别走神,继续盯着隧洞方向,以防有意外情况。满仓听见鹏天揶揄七庆的话,只是笑,肚皮一下下地收缩,身子便一拱一拱的…… 陈叫山感觉对岸那伙人已经彻底走远了,思谋着既能爬上去,又不至于触动那细绳机关的方法…… 第九十六章窥探 陈叫山手握短刀刀柄,脚踩岩壁上的小石包,将左手直直伸展,上举,紧贴岩壁,丈量了一下,指尖距桥底约有三四尺。倘若直接朝上腾跃,一旦控制不好,又会触动那些细绳,惹出意外来;但若索性跳进虚水河中,浪涛猛,漩涡急,棱岩多,实难估料会出什么事,况且身上的打火机和盒子炮,一旦被水浸泡,没准就出麻达了…… 想到此,陈叫山努力朝上探探身子,见远处的篝火,已经弱小,渐而近于熄灭了。停顿片刻,陈叫山摸出贴身衣兜的打火机,打着了,身子斜拧过来,遮挡住,以防被对岸的人看见,哪怕只是寸许高的小火苗呢…… 借着微弱火光,陈叫山努力查看桥墩两侧的地势,打火机火苗实在太小,陈叫山只得最大限度地伸展左臂,尽量将打火机朝前推进,适应了一下,看见桥墩左侧的河岸上,斜生着一截树根,两尺来长,碗口粗,黑糊糊的一截,距离桥墩,不过七八尺的样子…… 陈叫山右手将短刀刀身,微微拧转一下,使其不再平展,硬硬卡在了岩壁细缝中,稍稍用力拉推一下,感觉牢固了些,可以借力了,右手便猛然一推刀把,膝盖在滑溜溜的岩壁上一顶,一个鱼跃,铺展身子,朝前扑去,在空中一个拧转,加速前冲力量,“呼”地一下,将左臂臂弯,挂在了树根上,左手随之抠住树根上方凸起的岩石尖尖,腰身一缩,一个上扬倒卷,便翻身在了河岸之上…… 鹏云起先看见桥墩左下方,有微微的火点子,晃了一阵,继而又熄灭,便兴奋了起来,悄声说,“队长钻到桥底下去了……”七庆不屑地说,“我早就看见了,用你说啊?”鹏天朝七庆跟前挪了挪,用手里的刀,拍拍七庆的屁股,“去你娘的,就你能哩……” 陈叫山猫着腰,轻手轻脚地朝前走,分拨草叶时,尽量轻之又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尽管那伙守桥的人,距离这里稍远…… 时已至秋,山林中的枯叶,落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总是“沙啦沙啦”响,陈叫山下意识地摸出了盒子炮,以防意外情况出现……走过一阵,四遭悄悄静静,除了树林上方偶有夜鸟“咕呜咕呜”叫两声,虚水河里的浪花“哗哗哗哗”之声,除此,再无任何声音……陈叫山心中踏实了些,步子愈发稳而实! 黑咕隆咚中,陈叫山走出一片小树林,来到一个“丫”字形路口,向右,是通往那伙守桥人的据点,于是,陈叫山便选择先向左走。 走过几步,前方便是一面山坡,青石垒砌的小道,光光净净,布鞋踩上去,悄无声息,陈叫山将盒子炮重新别回裤腰里,大步飞奔了起来,小道两侧的树木,疾速朝后退去…… 行至坡顶,陈叫山手扶一棵大柏树,喘了一阵气,继续前行,刚绕过一块水牛般大的巨石,陈叫山猛然一怔——坡下便是太极湾,虽已是深夜,但太极湾里仍有许多灯火,俯瞰下去,星星点点,似无数小沙金,在一堆石头缝缝里闪烁着…… 陈叫山继续朝前,沿着青石小道,顺坡而下。这一面坡上,没有多少树木,全是杂草,陈叫山左右望去,空荡荡的,便感觉心中不太踏实,没了树木遮掩,仿佛自己暴露在了明处一般……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红红亮亮的东西,陈叫山猛然下蹲,仔细观察,见那红红亮亮的东西,并未有何异常,才站直身子,慢慢走近前去查看。 红红亮亮的东西,竟是一个红灯笼,红纸为皮,竹骨架,形如橘子,内中的烛火一下下地跳着,灯笼骨架的影子,便投射在陈叫山的脸上,横竖错乱了一脸…… 红灯笼是挂在一截树桩子上的,陈叫山蹲下来,见树桩子下方,被刮去了一大块树皮,树身裸露处,画着一个墨圈,当中是一个隶书“艮”字。 艮,乃八卦之一,所谓“无极生有极,有极是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演八卦,八八相生,成六十四卦,六十四,爻无极,群象生,吉凶起”,在十二秘辛拳之尾章其三《太极为极》中,有详尽释义,陈叫山对其,早是倒背如流,类如,“乾为马,坤为牛,震为龙,巽为鸡,坎为豕,离为雉,艮为狗,兑为羊。法相生,象相宜,延无极,无终止:乾为首,坤为腹,震为足,坎为耳,离为目,艮为手,兑为口。爻爻变,惟循迹,迹无咎,意悟与……” 在其后多年习拳悟法过程中,陈叫山越发感觉十二秘辛拳之玄妙幽深,同时也越发对老祖先世代承传的智慧凝缩,而感法门无极,通汇万物。太极八卦,卦卦融生,象由卦起,爻则呈示,演化与对指,其玄无穷……比如眼前这个“艮”字,《易传十翼之说卦》云:“可为山,为径路,为小石,为门阙,为果蓏,为阍寺,为指,为狗,为鼠,为黔喙之属。其于木也为坚多节。为鼻,为虎,为狐……” 那么,混天王据守的太极湾,多年来,屡被人攻,未被人破,抛其天然地利之外,究竟还有何玄机?类如这一个“艮”字,写于这一树桩之上,是其方位之所属,信号警示之所用,传递玄法之所呈,列阵构架之一支?或者,另有暗指? 幽思于此,陈叫山当下决断:此处不可久留,更不可再贸然前进,宁可信其是故弄玄虚,也不能将自己,置身万劫不复之地…… 陈叫山转身飞奔而去,疾步似飞,双腿胜羽,上至坡顶,复又沿坡而下,因是熟路再行,不再陌生,很快便来到了那个“丫”字路口…… 站立在路口,陈叫山平复了呼吸,蹲下来,四下探看一番——直行,可达索桥,左拐,便可到守桥人的据点…… 既然已经过河,为何不去探一探,那伙守桥人的情况呢? 左拐,又是一条落叶小径,一步一步踏上,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陈叫山连忙止步——因为不清楚,据点离这儿到底有多远,守桥的到底有多少人,枪有多少,他们是醒是睡,有没有别的信号警示机关……踩着一路落叶声前往,万一惊扰了他们,岂不是惹出乱子? 陈叫山静静蹲着,思谋着办法,忽而想到:何不从树上走呢?地下有落叶之声,闻之必惊,而从树上走,一来响动小,二来万一有惊扰,黑咕隆咚之中,他们未必会抬头看树上,便是看了,也未必看清所以,枝叶遮挡,藏身之绝佳处啊…… 跟随父亲打猎时,爬树溜坡,钻洞荡沟,这都是陈叫山的拿手好戏! 陈叫山将袖子朝上挽了挽,一蹦,蹿到一棵大松树上,双臂环树,脚心对夹,膝盖向外,腰臀使力,“蹭蹭蹭”几下,便上到了树顶,攀在一大斜枝上,探看一番,拉弯虬枝,借力一跃,又跃到了前面一棵树上,动若苍鹰,矫似灵猿,风动叶扑,悄无一息…… 第九十七章集合 拨开一段松枝,松针从陈叫山脸侧划过的一瞬,暗黑中,陈叫山的瞳孔,放着光亮……那是一种既想看见,又不愿意及早看见,甚或,多么希望看不见的纠结心情…… 前方出现了一座小房子,夜尽管黑,但那白灰搪过的墙壁,与房顶青瓦互衬着,尤为醒目。房子一侧,搭一间偏厦棚子,棚顶盖的,大许是些苇草杂木枝枝,四根立柱,扭七歪八的,令人疑心那棚子随时欲倒似的。棚顶上垂下四根铁链子,悬着一口大铁锅,若不是锅下那些燃烧过后余烬未熄的木灰,荧荧红红的光照着,陈叫山几乎无法看清楚那是一口大铁锅,更无法看清围在锅下,东倒西歪,或靠或坐或半倚的守桥人。陈叫山左腿反扣在松枝上,身子倒悬下来,仔细地看,悉心地数,一个,两个,三个……总共六个人……没错,是六个人!人人怀里抱着枪…… 一个守桥人瞌睡极了,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枪,背靠着棚子立柱,扯着鼾,脑袋一下靠到右边,再又摆正,又靠到右边,再摆正……猛一下,靠的劲大了些,后脑勺一空,身子欲斜倒,鼻子便一下顶在枪杆子上,倏地坐稳,揉揉眼睛,四下地看着…… 陈叫山倒悬在松枝上,原本不需要以手抱树干,见这守桥人忽地醒了,便遂即抱紧树干,使得身体下部、上部都有依凭,随时可以根据情况,进入防御、攻击,或者,逃匿……而实际上,那位忽然醒来的守桥人,只转头看看五个伙伴仍在,便又将两手抄紧了些,将枪抱紧了些,脑袋贴着两膝盖,又睡过去了…… 陈叫山腿弯一钩,腰上用力,翻卷一下,重新蹲在了松枝上,左右移移脑袋,抓着一根高处的松枝,沿脚底踩着的松枝,又朝前走了走,身子一再地朝外侧靠去,换了个角度,终于看清——房子另一侧,有一个类似小供台式的石板台子,小台上散乱着几个瓷碗,几双筷子,竹筒子,菜刀,泡菜坛子,而台子下部,有一拱形的洞口,十多根细绳从拱洞里牵延出来,几乎每跟细绳上,都拴有三四个小铃铛,铃铛似喇叭花一般,好像用墨汁或锅灰涂抹过,黑糊糊的,并不放光,极为隐蔽…… 忽然,“扑啦啦啦”一声传来…… 六个守桥人都被惊醒,下意识地将枪捏在手中,四下环顾…… 陈叫山也一惊,将身子缩回松针遮掩中…… 原来,是房子以北处的灌木丛里,扑腾着几只山野鸡…… 其中一个守桥人站起来,将枪靠在一边,擦亮一根洋火,点燃了别在墙上的火把,取下来,握在手里,举着火把四处看…… 陈叫山蹲在松针遮掩中,见火把朝自己走过来,走到了脚底下,火把飘起的松油味儿,几乎已窜进陈叫山的鼻孔…… “山鸡乱骚情哩……嫑看了……” “狗日的,扑腾腾一下,把我吓地……我还当是卢家取湫队过河了哩!” “睡觉吧……明儿天亮了再说,黑灯瞎火的,他们过啥河嘛……” 守桥人将火把,在陈叫山藏身的那棵松树上,磕了磕,用脚去蹬,蹬得松树晃了几晃,将火把弄灭了……陈叫山忽地感觉周围一黑,一刹那,啥都看不见了,仿佛被人蒙住了眼睛一般…… 守桥人接着睡去,鼾声此起彼伏…… 陈叫山见火候差不多了,斜身一扑,跃到另一棵树上,略略停顿,再一跃…… 来到桥头时,陈叫山蹲下来,又仔细看了看那些细绳,“之”字形和“八”字形连串着,牵拢起来,又延伸于草丛里,经过一个圆形的大轮子,四个小轮子的缠绕,一溜朝前伸去了…… 对于自己不懂的东西,陈叫山向来是敬畏的,比如姑丈曾给他念一些汉赋,听不懂,他就一声不吭,姑丈咋说,他就咋听,光点头就成;比如姑姑给他看一些画,一团墨疙瘩,看不懂,他就啥也不说,姑姑说画的是啥,他就光点头……这是爷爷给他教的道理:不懂不耻,不懂装懂,不懂而不求懂,方为大耻! 眼前这细绳的盘绕,一个大轮子和四个小轮子的设计,玄机何在?陈叫山显然是不懂的,既然不懂,既然暂时没法弄懂,那就嫑不懂装懂,贸然去手痒痒,退而避之为上策!陈叫山看来,那就是钓鱼的鱼漂,套兽的网兜…… 陈叫山一跃而起,翻过桥头的细绳机关,用“子捷拳”中的“绕梁探春”,步步轻灵,飞速地从索桥上跑过,须臾之间,无声无息,流光幻影,快于无极…… “队长,你可算回来了……”七庆原本是躺着的,见陈叫山回来,赶紧一骨碌翻身,趴在地上,装出煞有介事的样子,“我腿都趴麻了,哎哟……” 陈叫山经过到河对岸的一番窥探,心中自是有了见解,便对五个兄弟说,“走,找个避风处,眯一会儿,天快亮时,再在隧洞集合……” 在隧洞东口的一条地沟中,陈叫山和五个兄弟,刚好六个人,两人背对背相靠,睡了起来……陈叫山是和满仓背靠背的,惟有他俩,体重接近,适宜相靠。眯了没多大会儿,陈叫山便醒了,一端坐,将满仓放了一个仰面叉,这胖家伙居然没醒,抹一把涎水,继续睡。陈叫山便拍着满仓,大声召唤,“兄弟们,醒醒,醒醒……” 天仍黑,但虚水河的浪花,已然有了几丝亮色,波浪起伏处,似在流淌着朝霞的碎屑,凤凰羽毛一般…… 陈叫山一众人,在隧洞里等了不多时,三旺、顺娃、大个子先回来了,接着,面瓜、黑蛋回来了,最后,大头和二虎也回来了……可众人等来等去,迟迟不见瘦猴、瞎猪、憨狗三人回来…… “瘦猴他们咋搞的?”陈叫山实在等不住了,一脸焦急,朝东口望望,朝西口看看,一拳砸在隧洞岩壁上,“不想去取湫,也该按时回来集合嘛,这山大林深的,上哪儿找他们去?” “刚开始,他们三个是跟着我们的……”大个子一脸愁苦地说,刚开始,瘦猴他们三个,跟着三旺、顺娃、大个子,六个人沿着虚水河一路走,寻找水浅岸近适宜渡河的地方。走了一阵子,瘦猴他们三人,连连骂娘,说找地方睡觉去,三人便和三旺他们分开了…… 陈叫山便接过话,问三旺,“咋样,有没有适合渡河的地方?” 三旺一直将头低着,似乎瘦猴他们失踪不见,是他的责任似的,听见陈叫山问话,方才抬起头来,“这附近水都深……不过,我想到了个办法……”三旺说,只要过了太极湾,再有不到二十里,便是滴水岩白龙洞了,那些床板带着累赘,不妨做成木船,用绳子顺着,便可渡过虚水河去。 陈叫山听着三旺的话,意念中忽地冒出了那个红灯笼,以及那个木桩子上的“艮”字……便没有接话,只是连连地点着头……继而,又问大头和二虎,“车马咋整的?寻到地方了?” 大头回答,“十八坡过来不多远,朝南走,过个大林子,有个山洞,口小,里头倒大,我把车马都赶进去了……”二虎便补充说,“那洞挺安全,我还在洞口堆了些石头,给马扔了些草进去,拴死了,车也打了撅子固定,没麻达!”陈叫山点点头说,“嗯,回头将某些东西带身上,轻装前行……反正也就十来里路了,加把劲,就熬出头了……” “队长,这一带住家户不多……”不待陈叫山问,面瓜便主动汇报了起来,“三更半夜的,寻到了那么几户,房前都养狗养鹅,一弄就汪汪嘎嘎地叫,我们就没去敲人家门,先把地方都记住了……”黑蛋将话头抢了去,“我说用弹弓,把那些破狗破鹅收拾了,大不了赔些钱,买过来,回头吃了……面瓜哥不让打,说山里人靠狗和鹅看家护院哩,看得金贵得很哩……” 陈叫山闭着眼睛,脑海中忽闪着那个红灯笼……灯笼下方的“艮”字……太极湾里星星点点的灯火……那口吊在守桥据点的大铁锅……六个守桥人怀里抱着枪,抄着手,睡觉的模样……那横七竖八交错着的“之”字形和“八”字形细绳……细绳延展处的一个大轮子,四个小轮子……以及,索桥底下,那些铁链上被锉下的深深的凹槽……宝子在索桥上蹦跳,应着枪声,一跟头栽下汹汹虚水河…… 兄弟们以为陈叫山睡着了,七庆便推了推陈叫山,“队长,队长,咱现在干啥呀?” 陈叫山睁开眼睛,仰着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气流是朝上去的,直将前额的头发,吹仰起来,笑笑,忽而问三旺,“旺,你当时是咋看出索桥有问题的?” 三旺似乎还在为瘦猴他们走失的事儿自责,被陈叫山一问,怔了一下,一个激灵,方才说,“就是个感觉吧……那桥太紧了,太紧了,紧得假了……”三旺说,他们家以前侍弄木耳,每年来家里收木耳的客商很多,那些客商天南海北地谝传,啥都谝,啥都说,三旺就听了不少稀奇。接触人一多,自己反倒话少了,光是听别人说,自己倒成了闷葫芦。有一年,一个客商说,他是南方人,他们那地方建索桥,弄得阵仗可大哩,敬这神,拜那仙,折腾好久呢!还说,新桥要紧些,越旧越松,越松越晃荡,越晃荡越就结实了…… 三旺不大爱说话,一气说了这么多,觉得自己有点显摆邀功的意思了,便住了口,挠挠脑门,继而问,“队长,现在咱干啥?”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直将胸膛吸得鼓了起来,“走,咱去访访那些住家户……” 第九十八章迷药 陈叫山带领取湫兄弟,由大头、二虎引路,先去了藏匿车马的山洞。 车上的锅盔馍馍,早已硬如石块,掰下一块来,折得手指头生疼,一块大似筛子的锅盔馍馍,很快被兄弟们分完。 陈叫山几口馍咽下,噎得睁大眼睛,伸长脖子说着话,“床板搬出来,被褥、牛皮留下。坛子、皮囊子带着,香蜡裱符带一些,鞭炮带两卷,铁器家伙,都挑称手的,锅盔和肉干带着……其余的,统统都先留这儿……”众人便解开车上油布,开始归拢整理东西…… 陈叫山将牛皮口袋里的银元,给兄弟们一人分几块装了,在牛皮口袋里一摸,摸到了方老板送的那块麒麟牌,便将其拴在了裤腰带上。 陈叫山发现,山洞内尽管潮湿阴暗,但上方有一条狭缝,洞内生长着一些杂草,便将马的缰绳放长了些,由其自食自饱。东西归拢整理好以后,重新用油布将车捆包好,用木撅固定结实…… 出了山洞口,兄弟们又搬来些石头,层层垒砌,将洞口封了个严严实实,又折了树枝草叶,掩盖其上,乍看去,洞口已然消失。 出了大林子,向东北方向走,有一条羊肠小道,面瓜指着小道说,“顺这条道上去,里面有两户人家……” 第一户人家在半坡腰上,三间正房,两间偏厦。房前有一小池塘,水已枯,惟留一池青泥及衰草,屋后是一竹林,竹竿细而高,弯弯搭过来,筛滤了阳光,斑斑驳驳的竹叶影子,便洒在了偏厦一侧的篱笆上。堂屋门虚掩着,门上倒贴的“福”字,絮絮吊吊,门框上的对联,没有字,只左右各画了七个圈圈,横批则是涂了些黑道道。门梁上吊着一竹篮,几棒苞谷装于其间,苞谷的干叶撑着,架到竹篮沿沿上……由此判断,这一户人家,在年馑天月,尚算温饱有余,断不至于饿死人…… 陈叫山一伙人还未来到院子,偏厦火塘边,便冲来三只大白鹅,“嘎嘎嘎”地叫着,翅膀扑闪开,脖子贴着地,疾速地朝篱笆跑来……堂屋门便“嘎吱”一声开了,一位黑瘦的汉子,手提着一根柴棒,跨过门槛,凶神恶煞地站在了堂屋门口…… 黑汉子见着陈叫山一伙人,也不开口问话,就那么站着,眼睛盯着走在最前面的陈叫山,胸膛一起一伏,却终不开口说一个字。 陈叫山推开篱笆门,一只大白鹅便扑了上来,在陈叫山裤子上拧来拧去,陈叫山笑着拍拍白鹅,这白绒绒的家伙,不但不离去,反而唤来两个伙伴,一起来拧陈叫山的腿。 “老哥,我们是路过的,想在你这里讨口水喝……”陈叫山略略弯腰,笑着向黑汉子打招呼。黑汉子听了这话,手里的柴棒,慢慢落了下来,眉头也渐渐松开了……陈叫山以为汉子肯定会招呼他们进屋坐,从缸里舀水给他们喝……岂料,黑汉子却将柴棒一丢,转身进了门,“咣当”将堂屋门关了…… “老哥,老哥……”陈叫山拍着门环,咣里咣当响,边拍边喊,屋里却啥声音都没有,门闩插着,但就是没人来开门…… 陈叫山敲了一阵,悻悻地转过身,对兄弟们挥挥手,示意大家走,料定这家人是不会开门了。 七庆走在最后,关篱笆门时,三只大白鹅又来拧七庆,七庆一脚踢过去,踢得白鹅脖子竖起来,与七庆对峙,嘎嘎噶地叫,七庆便骂,“再叫,再叫,信不信老子剁了你狗日的……有啥牛气的,喝碗水嘛……” 鹏天走到陈叫山跟前,边走边问,“队长,刚才那家人,见了咱,咋爱理不理的?咱没招他惹他啊,不就讨口水喝嘛,至于那么啬皮么?” 陈叫山也觉着奇怪:在陈叫山印象中,山里人素来热情好客。以前他跟随父亲进山打猎,遇上下白雨,到山户人家避雨,人家又是拿板凳,又是烧火塘帮着烤衣服,甚至还要端出自酿的苞谷酒,摘下梁上的干腊肉,酒肉招待哩……可这儿的山里人,怎就如此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莫非应了那句老话,一地一水土,一地一民风? 走到第二户人家,这家略显寒酸了些,土坯墙基,屋顶盖片石树枝。正房只两间,旁边搭一窝棚,码着些枯干的高粱秆子。屋前有个大石碓窝,石锤斜斜放着,碓窝旁边野草疯长,草尖盖过了石锤,看来许久没有在碓窝里捣过粮食了…… 这家人没有大白鹅,却养着一条小黄狗,狗绳放得老长老长,听见陈叫山一行人的脚步声,小黄狗“汪汪汪”狂叫起来,“唰唰唰”地跑过来,张口便朝陈叫山小腿上咬来!陈叫山笑笑,脚腕一钩,将这毛茸茸的小家伙,一下钩了起来,端在了手里,摸摸它的耳朵,任它左转右咬,就是咬不到陈叫山的虎口…… 房门里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汉,腰弯着,拄着拐杖,披了件老棉袄,棉花裸露在外,乍看,似是在羊毛堆里刚打了个滚。 “你们……”老汉咳嗽着,抖得胡子一闪一闪,在阳关照射下,像银丝拂尘一般。 面瓜走上前去,“老伯,打搅了,我们是从乐州城里来的,到山里来收山货的……想在你这里讨口水喝……” 老汉似乎耳朵背,歪着脑袋问,“收锅的?多钱一两哩?家里好久不开火了,留着也没用……”面瓜走到老汉跟前,大声重复了一遍,老汉才点点头,连连说,“唔唔……好,好……” 陈叫山觉得面瓜的确是嘴皮子厉害,经他这么一说,兄弟们便可进了院子,借着喝水,便可同老汉谝谝传,说道说道,打听打听太极湾的一些情况…… “屋里没柴禾了,就凉水了,你们稍坐……”老汉连连咳嗽着说,手扶在拐杖上,颤颤巍巍,手背的青筋凸起,在阳光下闪着青光,转过身子,进屋去舀水了…… 老汉出来了,手里拿着瓢,冲面瓜挥了挥,“你们进屋,到缸里喝,人老了,舀不动水了……” 虽已秋季,但大旱年月,正午的阳光仍旧火辣,大家赶了这一路山道,个个口渴难耐,便走到屋里,拿着瓢子,从缸里舀水猛饮…… 兄弟们将肩上背着的东西放了下来,坐在房前的青石板上,陈叫山便同老汉攀谈了起来,“老伯,今年高寿?”老汉伸出手指,伸成个手枪状,撇撇嘴,“整整八十喽……” 陈叫山东一句庄稼,西一句收成,面瓜也搭上话头,问老汉家人情况,老汉全然作答,但话始终不多,言简意赅…… 忽然间,陈叫山感觉眼睛有点干涩,眨了眨眼睛,仍是干涩,眼前仿佛蒙了一层窗户纸,老汉近在咫尺,却渐渐感觉模糊,越来越看不清,太阳穴上传来一阵疼,仿佛石匠的凿子,在一下下地凿着太阳穴…… 陈叫山暗道一声不好——老汉在水里放了蒙汗药…… 陈叫山想努力站起来,却两腿一软,一下侧倒在地,想去抓老汉,却怎么也够不着了……趁着残留的恍惚意识,转头看,模模糊糊中,兄弟们已经全部躺倒在地了…… 第九十九章缘由 不知过去多久,待陈叫山睁开眼,迷迷蒙蒙,似雨雾笼罩的清江,眼前一片白色,飘闪恍惚着…… 陈叫山揉揉眼睛,捏捏太阳穴,努力看,方才看清: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身子一动,竹床“嘎唧”响,小屋内糊着白纸,屋顶的白纸,已略略泛黄,浆糊不牢,脱落了些许,有风自窗棂入,便若白鸟扑扇着翅膀…… 陈叫山觉着头仍隐隐疼,浑身的筋骨,似被万千刀砍割断,绵绵无力。努力用胳膊肘撑着,慢慢坐了起来,掀开盖着的薄棉被,欲下床,竹床便扭得“嘎唧”声愈大。 陈叫山完全摆脱迷怔状态,第一时间判断出,自己身处白发老汉家里,看窗外,那屋前的石碓窝仍在,只是太阳已西,渐近黄昏了…… “陈队长……你……醒啦?”白发老汉走了进来,见着陈叫山已坐起,“扑通”一下跪在床前,欲哭,老眼却无眼泪,嘴唇哆嗦着…… 陈叫山讶异着,老汉何故要用蒙汗药迷倒自己?而今为何又称自己“陈队长”?便朝床边挪了挪,“老伯,你……这是……”老汉见陈叫山终于说话了,“陈队长……陈队长,我真是老糊涂了,我真是……”说着,竟抬手扇自己的耳光,陈叫山跳下床,赶忙拉住老汉,劝老汉起身来说话。 这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遂即,一位妇人抱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一边抖晃着胳膊,使得孩子不哭闹,脸带惊喜地说,“陈队长,你可算醒了!” 陈叫山只觉着妇人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陈队长,你不记得我啦?”妇人将一个孩子递给老汉,笑着说,“上回在五门堰,你还给过我三块银洋哩……” 陈叫山一下子想了起来——取湫经过五门堰时,两位田家庄的乡勇,调戏一位妇人,满仓和鹏飞将那两乡勇一顿教训,陈叫山闻讯过去后,问明情况,见妇人一人带两个孩子,没有吃食,孩子饿得直哭,便给了妇人三块银洋…… “大姐,是你啊?”陈叫山拍拍脑门,“瞧我这记性……” 听见陈叫山这么说,老汉顿又惭愧起来,“陈队长,都怪我一时糊涂哩……” 陈叫山走到屋外,见兄弟们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偏厦的高粱秆上,有几人竟扯着鼾,嘴角涎水横流,睡得沉沉…… 妇人端来一条长板凳,陈叫山和老汉共坐板凳上,攀谈起来……老汉下蒙汗药之缘由、起始、转折……皆全然清楚了—— 此地叫泥瓦岭,因临着虚水河,与太极湾一水而隔,较之他处,虽有捕鱼捞虾、种菜点粮之便,但同时,也更受太极湾混天王的勒索剥削之苦。太极湾是一处风水宝地,深山、浅山众多的棒客土匪,皆觊觎此处,屡屡来攻来夺,与混天王一番激战,皆败北。而棒客土匪们,途径泥瓦岭时,少不得****偷盗、烧杀抢掠,泥瓦岭的住家户们,深受其害!时日一久,对外来之人,自然心存忌惮,处处提防…… 老汉姓孟,在泥瓦岭一带,因年纪最长,且能识文断字,而受乡邻尊敬,乡亲们每遭劫难,便爱到孟老汉家诉苦,商讨对策,绸缪防范之计。尽管孟老汉同乡亲们,想出了诸如蒙汗药、迷香、掏挖地坑、暗设竹箭、养狗养鹅等等御敌防范之策,但仍屡遭各地棒客土匪的侵扰迫害…… 孟老汉膝下惟一独女,名曰芝兰,老伴去世早,他一人将芝兰拉扯大,因担心女儿出嫁后,自己一个人孤单,便为女儿寻上门女婿。一番挑来选去,最终选定了九岭十八坡的樵夫银生。银生为人憨厚,言语木讷,但力大无比,肩挑三百斤柴禾,在九岭十八坡走一来回,气不喘,汗不出。但正因如此,银生也饭量惊人,一顿吃二十几个馍馍,还直嚷嚷肚子空…… 银生与芝兰成亲后,孟老汉在泥瓦岭选一阳坡,为小两口修建了新房,自己则仍住老屋。银生惦念老岳丈,常常打下了野物,炖了肉汤,翻坡越岭来背老岳丈,去吃肉喝汤,孟老汉颇为得意自豪,觉着自己眼光独到,选到了一位好女婿。 可是,银生与芝兰成亲五年了,却一直没有孩子,愁得孟老汉寝食难安,处处为女儿女婿想着法子,山里的各种草药,只要听闻对怀孕生孩子有利,便要银生去采挖,簸箕湾的娘娘庙,喇叭沟的福隆寺,上天岭的观音洞,皆去烧香求子,却终不灵验…… 后来,听一位麻脸媒婆说,五门堰的水神蒲老爷灵验得很,不但庄稼牵收、邻里不和、宅基地风水有异象、得了奇疾怪病,可以去拜祭水神蒲老爷,久婚不孕不育,也可以去拜祭水神蒲老爷,也灵验哩! 芝兰和银生便前去五门堰,拜祭了水神蒲老爷,依照麻脸媒婆的指点,将二人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上,埋于五门堰前的大皂角树下…… 虔心所示,机缘偶合,芝兰竟真的怀了孕,孩子生下来,且是双胞胎,两个大胖小子,喜得银生砍柴翻坡,都哼着小曲儿,乐得孟老汉半夜里做梦都会笑醒来…… 岂料,孟老汉一家正沉浸在喜悦之中时,今年遭了年馑,各地流民四起,棒客土匪也肆虐疯狂起来,太极湾混天王为了扩大势力,加强防御,到处招兵买马,银生一身豪力,自被太极湾的人看重,强行拉到太极湾去当了兵勇。 太极湾与泥瓦岭,隔着一条虚水河,近在咫尺,于银生而言,却似遥距天涯海角,日夜想着要回泥瓦岭来看老婆、看岳丈,看那两个胖如人参娃娃的双胞胎儿子……一天深夜,银生从太极湾偷了一只母鸡,揣在怀里,准备渡河回家,给家人熬鸡汤喝,不料黑灯瞎火中,却误入太极八卦阵,走了整整一夜,也走不出来,急得满头是汗,无济于事……天亮后,被混天王捉住,为杀一儆百,将银生高挂木梯之上,梯下布设无数尖刀,利刃一律朝上,混天王一枪射出,打断绳子,银生便被尖刀戳成了窟窿眼…… 安葬了银生后,芝兰日日以泪洗面,悲痛过度,竟没了奶水,加之银生已去,家中再无劳力,年馑日月,愈发难熬……为了两个孩子能康康健健,芝兰带着孩子,前去五门堰还愿,遭遇田家庄乡勇调戏,幸得取湫队伍解困……芝兰得了陈叫山三块银洋后,向几位灾民打听,才知恩人乃是卢家卫队的陈叫山陈队长…… 却说孟老汉在泥瓦岭一带,德高望重,必悦楼的老伴方启闻,进山采买山货,一来二去,与孟老汉成为了忘年交。方老板乃是豪爽大义之人,见孟老汉时常帮助自己,心生感动,便将必悦楼的麒麟牌,赠予孟老汉,说必悦楼在北山一带有许多收货点,若是孟老汉遇到难事,便可凭麒麟牌,前去获得帮助…… 今儿中午,陈叫山领着兄弟们来孟老汉家时,个个黑衣黑裤,使得孟老汉心有忌惮,便故意装聋扮傻,又见陈叫山一伙人,说话有些云山雾罩,极像心怀不轨之人,便在缸里下了蒙汗药,将取湫兄弟们全然迷倒……后来,孟老汉在翻看陈叫山衣衫时,在陈叫山裤腰带上,看见了麒麟牌,当下一惊……芝兰从阳坡赶回来后,见到家中异样,认出了陈叫山一伙人,急忙告诉孟老汉——这是恩人陈叫山陈队长哩…… 陈叫山与孟老汉攀谈一阵,忽然想起一事,便说,“孟老伯,我有三位兄弟,在泥瓦岭一带走失了,老伯可否帮忙找找?” 第一百章恶人 孟老汉听完陈叫山的细述,将瘦骨嶙峋的胸膛,竟拍得“啪啪”响,“陈队长放心!在泥瓦岭,莫说三个大活人,就是三只跳蚤,我也能找得到……”芝兰将两个孩子哄睡着了,从屋里出来,听见孟老汉的话,便嗔怪着,“爹,瞧你咋说话的?”孟老汉一怔,回过神来,连连摇头,“老了老了……老糊涂了啊!陈队长莫见怪……” “爹,你七十还不到,老啥老么?”芝兰伸手将孟老汉老棉袄上的一丝棉花,朝里塞了塞,“只怪银生走了,我跟娃娃拖累了你,没把你照顾好……”说着,鼻子一吸,眼泪便下来了,怕陈叫山笑话,用袖子擦拭眼角,将头低着。s。好看在线> 孟老汉站起身来,将老棉袄朝上送了送,“唉,这闺女,好好的嘛,咋又说起银生来……”将手搭在芝兰肩上,拍拍,“过去的就过去了,看开豁些,山在水在,日子还要过的嘛……” 陈叫山听见芝兰说孟老汉七十不到,便想起孟老汉之前将手指,伸成个手枪状,说自己已经八十的话,觉着孟老汉为防外人,心多忌惮,装聋扮傻竟那么像,但同时又觉着,七十不到,须发白成这样,生活之中,多少熬煎之事,将孟老汉催磨得这般苍老…… 兄弟们陆陆续续全都醒了过来,得知事情缘由之后,非但没有责怪孟老汉之意,倒觉着睡了一好觉,将昨夜亏欠的瞌睡,全都补回来了。七庆伸着懒腰,对孟老汉说,“孟伯,下回我睡不着瞌睡,还是得来寻你哩……”大家哈哈大笑…… 孟老汉从偏厦抱来一捆高粱秆子,竖堆在石碓窝上,又从屋里舀来一瓢水,朝高粱秆上泼去,而后擦燃一根洋火,从高粱秆底端点了,顿时,高粱秆子腾起了火苗,灰白的浓烟,滚滚而上…… 孟老汉解释说,这是他自己发明的“狼烟”,但凡泥瓦岭出了啥重大事情,他便点起狼烟,泥瓦岭的乡亲们看见狼烟,便纷纷赶到孟老汉家来了。 趁着等乡亲的间隙,孟老汉又和陈叫山谝起了方老板方启闻,说方老板那人仁义,你给他掰个跳蚤腿腿吃,他就硬要还你一头牛哩!所以,泥瓦岭一带的木耳、黄花、菌菇、麂子、黄羊、娃娃鱼,孟老汉都知会乡亲们,将最好的给方老板留着,其余客商来,钱再多,也是不买!山里人硬气,也义气,对你好,好得不得了,若恨你,便恨到骨头里去了…… 高粱秆子快燃尽时,泥瓦岭的青壮劳力,全都来到了孟老汉家,拢共有二十来人。芝兰给乡亲们一介绍,这些山里的汉子,顿时对陈叫山肃然起敬,连连朝陈叫山拱手示敬—— “陈队长,你们在泥瓦岭住多久?我那羊圈后头,还埋了两坛子老酒哩,回头挖出来给你们尝尝……” “陈队长,听说柏树寨的貔貅疙瘩,被你打了屁股,怵你哩,田家庄四兄弟,也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陈队长,你学的是啥功夫,赁厉害呢?” “陈队长,你们取湫要过太极湾么?可得小心哩,混天王杀人不眨眼,眼珠子一转,说杀谁就杀谁,大意不得啊……” 中午遇见的那位黑瘦汉子也来了,他离孟老汉家最近,晓得孟老汉和芝兰的心思,听见有人扯起了混天王杀人的事情,怕孟老汉和芝兰想起银生,再生悲痛,便一脚踩在那人的脚上,那人顿时疼得哎哟连天,连忙住了口…… 黑瘦汉子朝陈叫山弯腰以礼,“陈队长,山里人眼珠子浑,错把陈队长当坏人了,连门都没让你们进,说出去羞人啊!今儿晚上到我那儿吃饭,我把那鹅宰了,焖上吃,狗日的还拧陈队长的腿哩……” 孟老汉见芝兰果然眼角又晶晶亮,料想她又因那人的话,念起银生了,便朝众人一挥手,大着嗓门喊,“好好好……吃喝的事儿,咱回头再议,现在,咱说个正事儿……” 泥瓦岭的汉子们,听闻了瘦猴、瞎猪、憨狗走失的事情,纷纷拍胸膛,打包票,说不过一天的事儿,便是跑遍泥瓦岭,撵到九岭十八坡,也一定将人寻到! 孟老汉转头看看西边,将拐杖在石碓窝上磕了两磕,“好了,那就各寻各道吧,趁着天还没黑,就抓紧些找,免得夜露起来,路滑……” 陈叫山便吩咐手下十二个兄弟,要他们也跟随乡亲们一起去找,取湫兄弟便跟随着泥瓦岭汉子们,各自上路了…… 孟老汉从屋里取出了方老板赠送的麒麟牌,与陈叫山的麒麟牌,放在一起一对照,一模一样:酱色,正面麒麟图形,背面大篆“悦”字。两人便又聊起了方老板,聊起了泥瓦岭的乡亲,如何受各路土匪的侵扰迫害,聊起了太极湾,聊起了混天王如何杀人如麻…… 孟老汉说,他家西头那位黑瘦汉子,名叫大果,他为何对外人如此提防,如此冷漠,如此憎恨,甚至养了三只大白鹅,舍不得吃,还要留着看家护院呢?年初,年馑刚起时,上天岭的棒客罗蛮牛,带领百十个兄弟,欲去攻占太极湾。深夜途径泥瓦岭,棒客们在泥瓦岭四处乱窜,杀猪抢羊,烧门烤火,无恶不作……罗蛮牛来到了大果家,见大果的老婆长得皙气,起了歹心,居然将大果捆绑起来,嘴巴被葛条封住,当着大果的面,将大果老婆糟蹋了…… 两天后,罗蛮牛渡过虚水河,进入太极湾,百十来兄弟,却被困在了太极八卦阵里,急得上窜下跳,就是走不出来……混天王站在远处的高塔上,手执两把枪,左右开弓,将罗蛮牛打成了马蜂窝…… 打死罗蛮牛,倒也是为民除了一害,可是,混天王较之罗蛮牛,更坏一百倍,更狠一千倍! 混天王喜欢养信鸽,据传他的信鸽,最远可飞到北平、上海去哩!话说有一年,混天王钟爱的一只信鸽,没有依惯常日子飞回来,混天王便又一连放出好几只信鸽,各地探问,并派人四处寻找!后来,有人在耳虚关一带,发现了几根鸽子羽毛,混天王认定是那只失踪信鸽的,料想是耳虚关的猎户,将信鸽打下来吃了……于是,便到耳虚关各个猎户家盘问,个别猎户性子烈,与混天王顶嘴,混天王竟抽出匕首,将那些猎户的肚子划开,进行“破腹查验”,一连杀死了好几个猎户…… 混天王色心重,家中养着十几个姨太太,还常常骑着快马,去乐州城里逛窑子。太极湾方圆几十里,但凡谁家有皙气女子,混天王定会派人抢了去,耍过三五天,再又放回。若遇性烈女子,誓死不从,哭闹寻死,便会遭一顿毒打,甚至,还会被送到各地的窑子里去……由此,乐州城萃栖楼的何老板,保安团余团长,梁州城荣游烟馆的吴老板,梁州一霸万洪天,皆与混天王交好! 混天王在太极湾广种鸦片,一到季节,罂粟花开得漫山遍野,鸦片最远能买到西北迪化去,附近的乐州、梁州两地,烟馆老板都被混天王暗中盯着,只许用他太极湾的鸦片,若是谁家用了别处的鸦片,定是烟馆被砸,人被暴打…… 太极湾乃风水宝地,罂粟资源丰富,加之混天王作恶多端,仇家渐增,因而常有人觊觎太极湾,或找混天王报仇雪恨,但多少年过去,虚水河常流,太极湾常在,混天王屡遭攻击,却安然无恙…… “孟伯,据你所知,太极湾的那个所谓太极八卦阵,到底是咋回事儿?”陈叫山一气听了这么多,神情肃然,唏叹不止,心中暗道:如此恶狠之人,一日不除,便是一日之祸害……心下至此,便将太极八卦阵的问题抛了出来,以期孟老汉能够指点一二…… 孟老汉也是一叹,抚着长须说,“那太极湾倚虚水河而建,本就有太极八卦之地势,后来……” “陈队长,陈队长……” 孟老汉话未说全,便被打断,却见大果飞步朝这边跑来,边跑边喊,“人找到了,找到了……” 第一百零一章瘫婆 大果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咽了口唾沫,伸着脖子说,“人……人都找到了……都死了……” “死了?”陈叫山大惊,“呼”地从板凳上站起来,差点闪孟老汉一跤,赶忙单臂一伸,将孟老汉揽住了,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大果,“人呢?”大果将头一低,“在四道湾瘫婆家的鸡棚里……” 芝兰惊得从屋里赶了出来,大睁两眼,“四道湾瘫婆家?” 孟老汉没有说话,似乎并不感到惊奇,又去偏厦抱了高粱秆子,墩在了石碓窝上,摸出洋火,准备点狼烟召唤乡亲们。洋火点着了,看看天空,夜已黑,只怕狼烟已看不见,又一口吹灭了洋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走——带我去……”陈叫山让大果带路,急急朝四道湾走去…… 走在路上,大果跟陈叫山说,四道湾那地方,在泥瓦岭和九岭十八坡之间,临着虚水河,地势较低,若遇虚水河涨水,往往会被淹。因而,四道湾现在的住家户,很少很少了…… 那个瘫婆,本名叫燕秀,是个苦命的女人。燕秀打小就生得皙气,方圆几十里,那是一等一的漂亮,据说有许多的皙气女子,听闻燕秀皙气得很,不服气,嫉妒,就跑到四道湾去,借着绞鞋样、剪窗花、绣袜底等借口,去找燕秀,一看,却都服气了:那当真是皙气得没法了,比天上的仙女还皙气哩…… 燕秀太皙气了,连老天爷都嫉妒。燕秀十三岁那年,跟她娘去仙跳坡采菌子,谷雨前后,山道湿滑,一不留神,一下滑到沟里去了。那沟底有一片细竹,被篾匠刚刚砍过,留了无数尖尖的竹茬子,燕秀的双眼被竹茬戳瞎,脸也被戳了个不像样,幸亏她爹通医道,几番草药医治,方才保得一命,但从此,由一个赛天仙的皙气女子,变成了个瞎眼鬼脸的怪物了…… 以前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自打这以后,便就门可罗雀了。 燕秀她娘就天天地哭,说是她害了闺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燕秀跟她去采菌子……原本想着,燕秀这般皙气,将来寻个好女婿,老了好享女儿女婿的福哩,现在,啥都没了……没出一年,燕秀娘就在懊悔、悲痛、以泪洗面的煎熬中过世了……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燕秀与她爹相依为命,苦熬度日时,四道湾一位叫大碾的年轻后生,却常常来帮助燕秀家。大碾人丑,比燕秀大了近十岁,在燕秀还没破相前,大碾就喜欢燕秀,可觉着像燕秀这般皙气的女子,自己是万万不可能娶到的,妄吃天鹅肉的事儿嘛!可燕秀破相瞎眼之后,别的后生,都不再惦记燕秀了,大碾依然喜欢燕秀,在他看来,燕秀皙气就是皙气,即便是瞎了眼睛,破了相,还是皙气! 燕秀她爹过世后,大碾终于鼓起勇气,不顾众人的反对,背着铺盖卷卷,搬来与燕秀一起住,照顾燕秀,并摆了八桌子席,与燕秀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大碾尽管丑,可燕秀天生是美人胚子哩,两口子生下来一个儿子,眉眼都像燕秀,可疼人哩,任是谁见了,都说这娃娃好看,比年画上的娃娃都好看!大碾不识字,得了这么个疼人的儿子,高兴得不得了,特地请耳虚关的老秀才,给娃娃起了个颇为雅气的名儿,叫秉儒。 秉儒一天天长大,又疼人,又聪明,捏个炭棒棒能画鸟,拿个树枝枝能写字,能唱曲儿,会扭秧歌,算盘珠子也会拨,大碾和燕秀笑得合不拢嘴!为了能好好供秉儒读书,大碾拼了命地砍柴、挖药、打猎、捕鱼捞虾、跑筏子。秉儒九岁那年,虚水河上游发了洪水,冲来许多的木头,许多人都纷纷用铁钩子去钩河里的木头,大碾自恃水性好,用烧酒擦了身子,一个猛子扎到河里去捞木头,捞了一根,还要捞一根,捞了一根,还要再捞一根,一口气捞了九根木头,却体力透支,再没有从虚水河里上来…… 大碾一死,燕秀一个瞎子,就管不住秉儒了,这娃一天天变得好吃懒做,没事儿就到乡亲家去蹭饭吃,也不管燕秀一个人在家饿肚子,偶尔在山里挖了点草药,到太极湾卖了钱,却又跑到赌馆里去赌,常常是输得只剩下一条大裤衩,被人从赌馆里扔了出来。有一回,秉儒起了鬼心思,跟一帮子老赌棍玩纸牌,居然耍老千,偷牌,被人识破,赌馆老板以坏了规矩为名,命人割下了秉儒的左耳朵…… 自此之后,燕秀就生了一场大病,常年累月地卧床不起,秉儒受了众乡亲的数落教训,渐渐开悟了些,不再游手好闲,踏踏实实地开始挣钱养家。饶是如此,燕秀一病不起,时日一久,双腿竟又瘫痪,坐起躺倒,皆要靠两手支撑方可…… 秉儒在娘的床前,大哭了一场,发誓以后要让娘过上好日子! 后来,秉儒经过一番努力,四处跑买做生意,混得人模人样!混得越好,越就悔恨自己当初将娘气成了瘫痪,便越发对娘好,夏天给娘擦洗身子,用艾草熏蚊子,冬天给娘做了好几个火笼,怕娘冻着,春天百花开,还不忘给娘的床头摆上一大堆山花,天天都换,保证新鲜…… 秉儒这样一个人精,自然逃不脱混天王的视线,混天王便软硬兼施,一边刀子一边银子地拉拢秉儒,最终,将秉儒召到了太极湾,并渐渐成为了太极湾民团的团长。秉儒日子好过了,便想将娘接到太极湾去住,可娘死活不去,说混天王种大烟害人,不是个好人,要秉儒早些回来,踏踏实实过日子。可是,秉儒已经上路了,如何还能再回头? 大果和陈叫山边说边谝,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瘫婆家。 “瘫婶婶,我是大果,我把陈队长领过来了,你给说说是咋个事情……” 瘫婆从床上摸索着坐起,眼泪满脸,手指哆嗦着,指着南边,“人都在鸡棚哩……唉,三个后生命薄,可惜了啊……” 第一百零二章搅局 陈叫山举着火把,在鸡棚的陷坑里,看见瘦猴、瞎猪和憨狗时,一股子类如铁刀淋雨后生锈的气息,直窜鼻孔……三人在陷坑里,相互错落歪斜着,身子皆被竹箭刺穿,鲜血汇成一摊,凝成了黑糊糊……憨狗似乎经过一番挣扎,还想将竹箭从胸膛里拔出来,手握着竹箭,停留在那里,而另一更细的竹箭,自他脐下刺穿;瞎猪身子耷拉在陷坑最里的坑壁上,胸前穿着三支竹箭,还有一支,自大腿上穿过;瘦猴只被一支竹箭刺穿,但却是直刺喉管,嘴巴张着,眼睛都未闭上…… 陷坑很深,陈叫山和大果,费了好大劲儿,连扯带拽,轻拉细推,才将三人从陷坑里顶了上来,最大限度保得了尸身的混全…… 其余的泥瓦岭乡亲,领着取湫兄弟们来到瘫婆家时,看见陈叫山和大果一身的血污,平平展展躺在院子的三具尸体,皆肃然不语,任手里的火把,在黑夜里跳动着火光…… 大个子跪在尸体前,一下下地用拳头砸着地,哭嚎着,“这都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咋说没就没了……说走就走了呀……”兄弟们赶紧过来,将大个子拉开了…… 陈叫山在瘫婆的睡房,听了瘫婆的一番叙述,眉头凝皱一起,将瘦猴他们死亡前后的事情,大许能勾连清楚了—— 瘦猴、瞎猪和憨狗,跟随三旺、顺娃和大个子,起初一直沿着虚水河走,查看可以渡河的地方。瘦猴他们决意不去取湫了,便与三旺他们分开,要找个暖和地方睡觉,等到天亮,便准备返回乐州了…… 瘦猴他们并没有朝东南方向走,而是朝回走,估计是认为,大头和二虎将车马藏匿的地方不会远,朝回走一些,第二天一早骑马会近一些。于是,三人来到了四道湾,走进了瘫婆家里。对于瘫婆来说,黑夜白天没啥区别,都一个样,听见有人拍门,倒并不惊慌,招呼他们自己推门进来,听了他们想找地方睡觉的想法,便让他们到北边的柴房里去睡,那里面有板柜和柴禾,随便一铺,睡上去是挺暖和的。 睡了一阵,他们三人估计是肚子饿,又听见南边鸡棚里,有公鸡的打鸣声,便动了心思,想去将公鸡宰着吃了…… 瘫婆不肯到太极湾去住,秉儒身为民团团长,时常感到羞愧,却奈何不了瘫婆。尽管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晓得瘫婆的儿子是太极湾民团团长,不敢到瘫婆家去偷鸡摸狗,但秉儒为了防止远处的土匪棒客,还是在鸡棚里布设了陷坑和竹箭机关。只要有人推开鸡棚的门,走不过两步,便会跌进陷坑之中,陷坑底部,本就竹箭密布,人在下坠过程中,触动陷坑里的细绳,坑壁小孔里,又会射出无数更细小的竹箭来…… 可叹瘦猴、瞎猪和憨狗,因为一时嘴馋,心起歹意,又偷偷摸摸,不去征询瘫婆,径直奔鸡棚,就此丧了性命…… 瘦猴他们三人,被埋在了泥瓦岭的一处高坡上,这里远离了四道湾,不会担心有朝一日虚水河涨了水,将坟墓冲毁。陈叫山命人从秘洞中,取来床板、油布、换洗衣裳、香蜡符裱、红布、鞭炮、镢头,陈叫山亲手为瘦猴他们三人,换上了新衣新裤,在为瘦猴换裤子时,看见瘦猴腿上的蛇咬之伤,不禁唏嘘连连:伤口本已痊愈,从蛇毒中讨得一命,未曾想,却又葬命……以三张床板垫底,以油布裹了身子,在高坡上摘了许多的柏树枝,丢于墓坑里,壅土,起坟包,点香蜡符裱,放了三挂鞭炮…… 忙完这一切,许多泥瓦岭的乡亲都回去了,暗夜里,取湫兄弟们都坐在高坡上,陈叫山说,“今儿晚上,我们就在这儿,再陪陪瘦猴他们吧……” 兄弟们静静坐在坟前,看着香火袅袅,在夜空中徐徐升腾,缓缓飘摆,吁叹不已——取湫出发时,一共是十六人,后来加进顺娃,是十七人,可如今,宝子、瘦猴、瞎猪、憨狗已去,取湫队伍只余十三人了……虚水河在前方,太极湾还在前方,滴水岩白龙洞还在前方,前方,还会有多少凶险?十三个人,待取湫返回,还能剩余几人? 大个子原本是和宝子一伙的,他们五人一起加入的取湫队伍,而今,四人已去,惟留大个子一人…… 大个子眼泪一直没干,挖坑填埋时,疯了一般,恨不得将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兄弟们谁劝都没有用,陈叫山见此,便让兄弟们不要劝了,由着他去吧,兴许累一阵,汗水下来了,泪水自然就少了…… 大个子静静坐着,手里捏着一根柏树枝枝,一下下地折,一共折出了五截,一脚将其踢散了,走到陈叫山跟前,“扑通”跪下,痛哭流涕,“队长,我们不是人,我们都要遭报应啊!人在做,天在看,队长,我不想死啊……”说着,便要给陈叫山磕头,陈叫山将他拉住,要他坐下,慢慢说话…… 大个子说,当初,是宝子要他们四人进取湫队伍的。他们四人都不想进,说取湫太辛苦,太危险,山高路远的。可宝子却说,他们五个人加入取湫队伍,其目的,就是要了陈叫山的命,即便要不了陈叫山的命,也要处处为取湫使绊子,设障碍,找麻烦,待到耗得差不多了,然后他们自己去取湫,功劳自然就归了他们五人…… 陈叫山微微一叹,将手搭在大个子肩上,轻轻拍了几拍,并未接话…… 宝子在准备出发前,还曾信誓旦旦地对大个子他们四人说,柏树寨的保长斗金麻,早就与他达成了一致,只要他将陈叫山引入埋伏圈,保证要了陈叫山的命,万无一失,绝对成功…… 兄弟们听到这里,皆是一怔,立刻回想起当初的一个情境来—— 天色渐晚,前面却出现了一个“丫”字形路口,陈叫山不知朝哪里走,便拿出路线图,质问宝子,“宝子,这儿的路口,图上咋没画出来?”宝子摸摸脑门,“忘了画了……” 陈叫山停下步子,见这里也没个人家,一脸焦虑。 宝子却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走左边这条路,路虽窄,但平,从这里到柏树寨,比右边那路,足足能省出三、四里呢……” 这时候,满仓也想起了一个情境—— 满仓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人打翻了,火把掉在了地上,满仓奔上去,又是一脚,直接踩在那人脸上……不待那人喊出声来,宝子拎着大砍刀扑了上来,一刀挥去,刀光闪过,那人的脑袋,“噗”地飞出了几尺开外,血溅了满仓一裤腿…… “宝……宝子……你……”满仓一急,又结巴了起来,但宝子明白他的意思,便说,“命都不要了,还要啥规矩?杀啊——” 陈叫山叹了口气,闭着眼睛,也想起了一些情境—— 那晚夜宿虚水河边,半夜里,大个子来到陈叫山身边,陈叫山问他,“大个,你咋不睡觉?”大个子头低了一下,竟如一个女人似的,捏着自己的衣角,半天方说,“队长,你回窝棚睡吧,这儿凉……” 大个子这么一说,陈叫山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还真是感受到了一丝夜凉,笑笑,“你……是不是有事儿跟我说?” “噢……其实我……我就……”大个子话说了个半截子,宝子却从窝棚里走了出来,冲这边喊,“大个,你狗日的尿尿跑赁远哩,不怕球让狼叼了啊?”说着,便朝这边走来…… “队长,我就是想问一下……”大个子不再支吾,“咱来前不是说,每天睡前和起来后,都要背龙经雨辞吗?” 说到为取湫使绊子,设障碍,找麻烦,处处搅局,此刻,所有人又想起了宝子落水前的情境来了—— 宝子听到三旺对陈叫山说铁索桥有问题时,立刻跳了起来,“有球的个问题哩?我到桥上给你走走看……”说着,便要上桥,三旺拉住宝子的胳膊,劝他不要贸然冲动,宝子不听,一甩胳膊,将三旺甩了个趔趄,大喊着,“这么结实的索桥,怕啥?不走索桥,莫非你狗日的还长翅膀,飞过去不成?” 宝子大步走到了桥上,一步步朝中间走去…… 走到桥中间了,冲这边挥挥手,“好哩,结实哩,你们不过,我可先过了啊……”说着,为了让兄弟们放心,又蹦跳了几下,晃得索桥抖了两抖…… 尽管陈叫山连连劝着大个子,大个子仍是眼泪不止,用袖子不停地擦眼睛,“队长,这都是宝子指示的,不关我们四个人啊……队长,我真的没有害你之心呀!我娘一直跟我说,人在做,天在看,人要起了害人之心,就要遭天打五雷轰……” 陈叫山默默坐着,看着三座坟包前,香灰跌落下来,被夜风一吹,徐徐飘卷,灰白的颜色,同黄土映衬着,愈外显得苍白,就像生命凋零的基调……咬咬牙根,咬得太阳穴突起小块,太阳穴上的蚯蚓蠕动着,站起身来,又从香袋里,抽出几支新香,插在了坟包前…… 这时,大果忽然跑来了,几步跑到陈叫山身前,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说,“陈队长,瘫婆他儿子带人过河了,我往这儿走的时候,他们已到四道湾,你三个兄弟的死,估计这会儿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会不会……” 第一百零三章驰援 陈叫山将手抬起,又放下,略一沉吟,问大果,“他们有多少人?” 大果缓了一下呼吸,“没看清楚啊……我估计瘫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姚秉儒肯定会回来的,就趴在他家对面的小山上瞄着……姚秉儒是从房背后转过来的,手里提着个马灯,推门就娘娘的喊……他带的人,都在房背后呢,我看不清楚……” 三旺凑过来说,“那个啥秉儒,他们是咋过河的呢?” 陈叫山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隧洞西口的那个铁索桥,已经动了手脚,他们肯定也不敢轻易过,那么,姚秉儒莫非是飞过来的? “通往太极湾,一共有两座桥,一座是铁索桥,还有一座是吊桥,可以吊起来,放下去……我以前听人说过,太极湾通泥瓦岭,好像还有一条河底的秘道……”大果说到这里,又略略叹息,“可是,一直光是听说,秘道到底在哪儿,从来没人知道……” 一听说有秘道,兄弟们都朝大果这边凑过来,等着大果再说说,可大果撩起衣角,只是擦脑门的汗,再不说话了。 七庆见大果不说话了,期待瞬间落空,失望之下,抬头看向陈叫山,“队长,我看这事儿也简单……将那个瘫婆控制起来,然后逼那个姚团长,领咱们通过太极湾……” 鹏天听了七庆的话,又跟七庆杠上了,“瞧你那出息,你绑人家一个老婆子,好意思么你?”鹏飞也附和说,“堂堂大男人,咱不能干那丢人的事儿……” 七庆不屑起来,身子朝后一靠,双手当枕,“行,你们都英雄,那你们想个好法子嘛!” 陈叫山低头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去会一会那个姚团长!” 兄弟们听说陈叫山要一个人去瘫婆家,纷纷表示太危险,要去一起去,要不去,都别去…… “那个姚团长,我没有见过他,他也没有见过我,我知道他是姚团长,可他怎么会知道我是陈叫山呢?”陈叫山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看瘦猴他们的坟包,又说,“可咱一伙子人,呼啦啦都去,人家反倒会怀疑了……” 兄弟们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可面瓜还是说,“队长,那个姚秉儒能当民团的团长,是个人精,他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他不可能没有提防……再说了,人家就算没有见过你,可队长你人高马大的,人家很容易就怀疑上你了啊……” 见陈叫山执意要去,鹏飞便说,“队长要去就去吧,咱们一道去,在外围守着……”大果一听,站起身来,“这样也成,我跟你们一起去!” 众人跟随大果,朝四道湾走去…… 此时,东天闪烁着几颗启明星,几抹云朵的边沿上,也有了些许的银亮,陈叫山知道,在天彻底亮之前,会有一个特别黑的阶段,正所谓“黎明前的黑暗”,趁着这时间,最宜行动!于是,便招呼兄弟们,加快脚步…… 刚拐过一片小树林,下一道缓坡,四道湾方向却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有几声马的嘶鸣,如一柄尖锐的长刀,划过了幽蓝的夜空,马蹄“哒哒哒”连着响,朝这边冲过来了…… “兄弟们,隐蔽——”陈叫山一挥手,兄弟们顿时钻进了小树林,纷纷趴下,大气都不敢喘…… 陈叫山趴在地上,听见马蹄声渐近,又略略朝前爬了一点,分拨开草叶,仔细朝前看去——马蹄阵阵,踏起一团团尘烟,像黑夜里起了夜雾……大约有三十多号人,骑着马,端着长枪,领头的是一个披着大披风,留着络腮胡子的汉子,将长枪朝天,又鸣放一枪,“挨家挨户,挨沟挨坎,仔细搜查,见到卢家取湫队的人,不用废话,直接开枪!”披风汉子身后的一众人,将长枪高高举起,“嗷嗷”大喊着,也接连朝天空放枪……枪声响过一阵,披风汉子将长枪放下,左手抬起来,手腕弯了弯,身后的几个汉子,便聚拢过来,披风汉子开始低声说着话,像在给他们交代着什么…… 陈叫山转头悄悄问大果,“那个带头的,是不是姚秉儒?”大果见太极湾的人距离太近,不敢出声,只是摇了摇头……陈叫山又问,“是混天王?”大果朝陈叫山跟前爬了爬,将嘴巴凑近陈叫山的耳朵,“姚秉儒是个白面书生模样,没有胡子;混天王是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留着八字胡须……这个人,是太极湾的二当家刘大炮……” “出发——”刘大炮交代完毕,一抖缰绳,座下黑马,前蹄高扬起来,一声长嘶……太极湾的人马,分为三队,分左中右三路,散开了……刘大炮领着十来个人,正走中路,奔小树林这边来了…… 大个子静静趴在地上,满仓趴在他旁边,忽然感觉有热乎乎的东西,慢慢地到了自己裤子上,一看,大个子居然吓得尿都出来了…… 尽管刘大炮的人马,离小树林越来越近了,但陈叫山很镇定,心中很清楚: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小树林的树这么密,他们不会那么轻易地闯进来的,若是开枪的话,从他们那个角度射击,也不会打到取湫兄弟们的…… 陈叫山在镇定之间,思绪也变得清晰起来,在脑海中设想着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姚秉儒既然敢将自己的娘,一个人留在一水之隔的四道湾,势必就会在附近安插眼线,或者设置某种信号警示机关……当瘦猴他们夜闯瘫婆家,跌入陷坑……大果后来过去问询,发现了情况,再又领自己去查看……取湫兄弟和乡亲们都到了瘫婆家,移走尸体……这一切,势必会让姚秉儒知道的,于是,姚秉儒担心瘫婆的安全,便过河来查看……姚秉儒久去未归,太极湾的人有些担心,所以刘大炮便带了人马,兴冲冲地杀奔过来驰援了…… 想到这一层,陈叫山忽然有种直觉——姚秉儒现在一定还在瘫婆家里! 刘大炮的人马,从小树林旁边走过去了…… 马蹄声渐渐遥远,直到听不见了…… 陈叫山翻身起来,看见东边的天空渐亮了,对兄弟们说,“刘大炮的人马,肯定会各处搜查,兄弟们先躲到高一些的山头上去……我去瘫婆家,会一会姚秉儒……” 第一百零四章温情 陈叫山对兄弟们交代,要大头、二虎将兄弟们,带到那个藏匿车马的秘洞处,但不要钻进洞里死耗,而是潜伏在洞口附近,毕竟那里山大林深,太极湾的人即便追过去,他们骑着马,也讨不到多少便宜的。 对于陈叫山单独前去接触姚秉儒,兄弟们都感到担心,陈叫山却说,“若我估计不错的话,瘫婆家现在就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天光已亮,朝晖洒在山林中,树叶上闪烁着红光,鸟儿叽喳得欢实了起来…… 取湫兄弟朝秘洞处走去了,大果也跟着一同前去,陈叫山四下探看一番,踩着清晨的露水,飞步朝四道湾瘫婆家跑去…… 瘫婆家四周果真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两只麻雀在烟囱上跳跃着,鸡棚里的大公鸡,在房前的小菜地边,一下下地用爪子刨抓着…… 陈叫山几步拐到屋后,蹲下来,在后窗下,听着屋里的动静…… “娘,我都说这么久了,你就听我一回吧!太极湾和四道湾,不就隔着一条河嘛,哪有你说的啥不习惯?你一个人留这儿,多危险,我整天价做恶梦……” “儒儿……你有事,你就去忙着……我都说过多少年了,你耳朵也听出茧子了,你就是把我抬到太极湾,我爬也要爬回来……” “娘……你让我说啥才好呀?知道的人,晓得是你不愿意去太极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姚秉儒不孝顺,把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留在四道湾呢……” “哪儿的水不是一喝?哪儿的床不是一睡?儒儿啊,孝顺不孝顺,娘心里清楚得很,别人乱嚼舌根子,你管得住人家的嘴?” 陈叫山确定只有姚秉儒和瘫婆两人在家,便转到堂屋门前,先将门敲了敲,咳嗽一声,便推门进去了…… “姚团长,幸会,幸会……”陈叫山大步进睡房,拱手以礼,满脸笑容! 姚秉儒抬头将陈叫山瞥了一眼,眉头略略一皱,“你是……” “哎呀,是陈队长啊!快坐,坐……”瘫婆尽管眼睛看不见,耳朵却愈发灵光,通过陈叫山的说话,以及脚步声,立刻就判断出是陈叫山来了。 姚秉儒听见“陈队长”这三个字,身子陡然一紧……但他身为太极湾民团团长,岂是庸碌之辈?喜怒欣忧,自不会流露于脸上,呈示于眸中,他飞快地通过窗棂朝外一看,见院中静寂一片,又飞快地将陈叫山略一打量,趁着为陈叫山端板凳的工夫,在自己腰间,将手枪碰了一下,手又迅速取开,将板凳朝前一放,“陈队长,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请坐请坐……” 瘫婆朝床沿挪了挪身子,将手朝空中伸过来,姚秉儒会意,连忙过去抓住了瘫婆的手,瘫婆握着儿子的手,笑着对陈叫山说,“陈队长,儒儿在太极湾做事哩,你们要去滴水岩取湫,路不熟的话,可让儒儿给你们带带路……别看我这瞎眼老婆子,整天在屋里头,外头庄稼啥情况,我清楚哩……取湫是好事儿,老天爷不能再这么耗了啊……” 显然,瘫婆并不知晓太极湾欲阻止取湫的事儿。 陈叫山原本打算开门见山,直接质问姚秉儒,问他——“你们太极湾,为何跟我们卢家取湫队过不去?”但听见瘫婆这样说,便改了主意,笑着回答,“婶子,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姚秉儒也意识到了某种尴尬:自己的母亲,并不知道混天王下的命令,要将取湫队伍置于死地,而眼前的陈叫山,也不说破……本该是兵戎相见的两个人,如今在这小屋之中,经母亲这么一热络,似乎反倒成了好朋友一般…… 于是,姚秉儒也客气热情起来,“陈队长,滴水岩我熟得很,过了太极湾,不到二十里就是……你们到时候如果路不熟,我给你们领路开道……” 瘫婆听见陈叫山和自己的儿子,这般热情交流,欢喜得很,便在陈叫山面前,夸赞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孝顺,如何如何聪明,人也标致得很,可就是还没娶媳妇,想抱孙子都没着落,都是因为她又瘫又瞎,把很多闺女都吓跑了…… 姚秉儒起初还略有尴尬和紧张,但见陈叫山静静坐着,一脸微笑,随着母亲的说话语速,不停地转换着笑容,渐渐也倒轻松了下来…… 陈叫山听着瘫婆说自己的儿子,那般怜爱,那般自豪,那般的唠叨和啰嗦,多么像自己的母亲,多么像天下所有的母亲……陈叫山的笑容,起初是迎合的,敷衍的,渐渐地,变得发自内心,变得坦然而温暖…… 原本,陈叫山是想挑一些绵里藏针的话题,抛给姚秉儒,要姚秉儒来回答的,比如“去太极湾要过什么桥?”、“听说太极湾里的太极八卦阵很玄乎,不知道有何讲究?”、“久闻太极湾首领混天王的大名,不知道姚团长可否引见引见?”…… 然而现在,陈叫山不想这么说,这么问了,他觉着,在一个母亲面前,在一个眼睛看不见,常年累月地坐在床上,哪儿都去不了的母亲面前,在一个将儿子视为天底下最好、最优秀的人的母亲面前,说那些话,问那些问题,无疑会对这位母亲,产生最大的伤害……一位双目失明,双腿瘫痪的母亲,在这尘世上,坚毅地活着,一天天,一年年,不就因为心中有一个儿子,心拴在儿子身上,就像一根看似纤细,实则坚韧的绳索,只要活着一天,这绳索便不会松脱,不会断裂么?自己何苦去解动这根绳索,自己又怎忍心去拉断这根绳索呢? 瘫婆说起了儿子,就没完没了了,不但说现在,还又说起了以前,说起了姚秉儒小时候的糗事:给公鸡喂食,怕被公鸡啄,闭着眼睛乱洒苞谷啦,冬天尿了床,不敢吭声,自己又把床暖干了啦,在山里发现了野鸡窝,拣了野鸡蛋,揣在怀里,要拿回来给娘吃,摔了一跤,野鸡蛋碎了一裤裆,像拉了稀屎一般…… 姚秉儒一直坐着听,一直笑…… 陈叫山也一直坐着听,一直笑……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姚秉儒、陈叫山纷纷朝窗外看去,约有十来个太极湾兄弟,骑着马,端着长枪,正朝这边跑来了…… 第一百零五章兄弟 “大哥,大哥,准备好没有?咱啥时候动身?” 院子里的人,跳下马,大声呼喊着,朝屋里走来…… 一瞬间里,陈叫山脑袋中飞快地琢磨着:这伙人进来后,发现了我,会是什么反应?姚秉儒会不会立刻翻脸,命人将我控制?十几个人,十几条枪,一旦闹将起来…… 不过,一个念头,很快便令陈叫山平息下来——姚秉儒不可能在自己母亲面前,跟自己翻脸,更不可能,杀人…… 这个念头,是一个赌注,但陈叫山信心满满,理由很简单——姚秉儒多番要求,要母亲跟他去太极湾住,瘫婆都不答应!充分证明,瘫婆对太极湾的人,对混天王,心有不满,甚而忿忿,这不满与忿忿,便是一条鸿沟,横在母子之间,一时难以填平,令姚秉儒费神不已……而今,即便姚秉儒一时难以消除、填平鸿沟,也绝对不可能再将此鸿沟,挖得更深,刨得更宽…… “娘,兄弟们看你来了……”姚秉儒松开瘫婆的手,要起身朝外,陈叫山也随之站了起来…… “都进屋坐,进屋坐……现在怕是太阳都大了吧?”瘫婆向外招手…… 趁着这当口,姚秉儒便朝外走,陈叫山一步并上,与姚秉儒并肩,将胳膊搭在了姚秉儒的肩膀上…… 两人并肩而行,刚到堂屋正中,外面一伙人,也走到了门槛前…… “大哥,咱娘答应了么?”走在最前面的一位鹰钩鼻汉子问。 陈叫山看看鹰钩鼻汉子,又看看姚秉儒,立刻判断出:这伙人,是姚秉儒的嫡系!他们都将瘫婆叫娘,已然亲兄弟一般了…… 姚秉儒胳膊抬了抬,嘴巴张了张,还未完全抬起,完全开口,陈叫山已经暗暗使用“巳柔拳”之“极柔绵进”,将姚秉儒的双臂完全控制,而且,只有姚秉儒心里清楚,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不待姚秉儒开口说话,陈叫山抢先说话了,“咱娘说了,还是四道湾住着舒坦,还是先住四道湾……”说着,便一转头,高着嗓门,冲睡房喊,“娘,你要喜欢住着,咱就先住着,娘,成不?” 瘫婆听见陈叫山的话,听见陈叫山也喊自己娘,心里欢喜得很,这些后生嘴巴都乖,都甜,都把自己喊娘,这都是因为儿子会为人啊,会处人啊……瘫婆点着头,大声地说,“就住着,娘哪儿也不去的……” 姚秉儒的兄弟们,听见陈叫山也管瘫婆叫娘,便料想陈叫山与姚秉儒是好兄弟,且两人勾肩搭背的,关系非同一般哩!鹰钩鼻汉子,反应最快,冲陈叫山拱手以礼,“这位大哥是……” “噢,这位是……”姚秉儒接话倒是快,但话说半截子,卡了壳…… “我是陈叫山……”陈叫山不待姚秉儒接着说,便提前自报了家门…… 门槛外的兄弟们,听到“陈叫山”这三个字,身子都猛然紧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里的长枪握紧了一下,一怔……但飞速之间,又都轻松下来,手又从枪上松开了,脸上的笑容,又快速地恢复了…… 陈叫山见此,笑容更加灿烂了——这一切,都跟自己预判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自己这一赌博,真是赌得妙到极致啊…… 既然都报出了名姓,既然都叫了娘,既然都默认了亲兄弟……事已至此,陈叫山索性将手从姚秉儒肩膀上放开,冲门槛外的汉子们逐一拱手,“唉,陈某在乐州混饭,与秉儒相隔两地,日夜想念秉儒,想念咱娘……这不,此次借着取湫的工夫,正好过来看看咱娘,看看秉儒……都是亲兄弟,都是好兄弟,将咱娘和秉儒,关照得很好!我陈叫山心里感谢兄弟们,感激兄弟们,请受我陈叫山一拜……”说着便弯腰鞠躬—— 鹰钩鼻汉子一步跨过门槛,一下扶住陈叫山,“陈哥,你这不是折煞兄弟们嘛!都是亲兄弟,何必这样见外?久闻陈哥大名,收拾了田家庄那些个操蛋货,我罗明宽心里敬佩陈哥啊!” “陈哥,柏树寨的貔貅疙瘩,听说被你打服了……那是个牛人哩,陈哥,你功夫可真厉害呀!”门外一位汉子,索性将长枪扛在了肩膀上,像庄稼汉子扛着锄头那般,笑着说,“回头你教教我们哈……” “陈哥,听说山北张铁拳,金安刘神腿,被你打怕了,现在见了你,就跟个龟孙子似的……” “我还听说了哩,陈哥你一只手就把水牛摁住了,一拳头就能将水牛打死,这事儿在乐州城都传开了……必悦楼的方老板,还给陈哥送匾哩……” “陈哥,我听人家说,高家堡的万旗阵、灯笼阵,都被你闯过来了,小山王高雄彪还跟你称兄道弟呢……” 听见他们这样说,陈叫山越发觉得放心了,一切之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预想那般,亦步亦趋地进行着。有时候,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于是,陈叫山长叹一声,又将手搭在了姚秉儒的肩膀上,“多谢兄弟们抬举……不瞒诸位兄弟,大家也都知道了,不知混天王受了何人蛊惑,或是听信了什么谣传,生生与我陈叫山结下了梁子,要在太极湾取我陈叫山的人头哩……” 姚秉儒听到这里,想插话来说,也插不上口了,只得以神情来配合这一切:起先脸上一直挂着笑,如今见陈叫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也便皱了眉,显出无限唏嘘的样子…… 这时候,瘫婆在睡房里说话了,“儒儿,我早就说过嘛,混天王不是好人,他肚子里花花肠子太多太多,你跟着他,迟早没好果子吃,你还偏不信……现在看看,看看,陈队长是你多好的兄弟,他混天王都敢下手,还有什么他不敢的?” 罗明宽和一众兄弟,当然都晓得阻杀陈叫山的事儿,心里都明得很,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陈叫山竟然与姚秉儒亲如兄弟!由此足可见,他们的大哥姚秉儒,在这件事情上,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心中埋着多少矛盾纠结,有苦说不出啊…… 兄弟们都将头低着,沉默着…… 姚秉儒知道陈叫山这是在套自己,将自己牢牢套住,动弹不得……可转念又一想:早就闻听陈叫山的大名,通过陈叫山的所作所为,虽未谋面,便知陈叫山是一位讲义气的汉子。而如今一见,陈叫山气宇轩昂,待人处事,非比常人……尽管陈叫山是在一步步地套自己,可这也是他不得已而为之,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假如自己是陈叫山,如今遇到这般情形,自己又会怎么做呢?自己有这般临危不惧,有这般淡然从容么?短短一会儿工夫,已然能够感受到,陈叫山绝非浪得虚名,不仅有胆有识,有勇有谋,更兼深不可测的好功夫……自己与陈叫山之间,素昧平生,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自己何必要将其赶尽杀绝,这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兄弟们不明真相,被蒙在了鼓里,娘不知真相,被蒙在了鼓里,那么,自己当真一出手,杀死陈叫山,自己还能如何去辩解,去细说?自己在兄弟们心中,在娘的心中,那仁义为先,忠孝两全的形象,便一落千丈,甚至,轰然坍塌……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事已至此,既然陈叫山已经跟自己认了亲兄弟,自己假戏真做也好,装聋作哑也罢,只能将这出戏演下去…… 不演下去,又能怎样? 脑海中飞速地想了这么多,姚秉儒也便将头低下,略略叹息,做唏嘘、无奈、纠结、压抑之状…… 兄弟们见姚秉儒如此,越发体会到了他们大哥心中的苦楚和难处…… 陈叫山则将胳膊搭在姚秉儒肩膀上,使劲捏了捏,而后,猛然后退一步,将裤腰里的盒子炮拔出来,“扑通”一声跪下,跪在姚秉儒面前,双手将盒子炮,向姚秉儒递上,“秉儒兄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知道兄弟的难处,知道兄弟心里的苦……兄弟对我的一片情谊,我陈叫山远在乐州,无以为报,愧首汗颜,日夜难安……我不想让兄弟为难了,让兄弟为难,我陈叫山心如刀绞……秉儒兄弟,你就把我的人头取了去,我陈叫山死不足惜,能消除兄弟心里的苦,我自能含笑九泉了……” 兄弟们皆是一愣…… 姚秉儒未曾想到陈叫山忽然会来这么一出,当真是异峰突起,峰回路转,却又令自己难以应对啊……嘴巴张了张,想说话,却又感觉有东西堵在喉咙口上,说不出一个字来…… 黑色的盒子炮,被陈脚上高高捧着,在清晨的阳光里,闪着黑色明光,这光芒,刺射着姚秉儒的眼睛,姚秉儒眉头紧皱…… 瘫婆是个双目失明的人,多少年来,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她对世间的一切感知,只靠耳朵,只靠心,去听,去想…… 而今,除了陈叫山是在假认亲兄弟之外,瘫婆对于陈叫山与太极湾之间的恩怨纠葛,已然全部了解……听见陈叫山说到“人头”、“死不足惜”、“含笑九泉”这些字眼,眼睛虽看不见盒子炮,但已知情势紧张…… “儒儿,你不能犯糊涂……”瘫婆大喊着,两手在空中一抓,竟从床上摔了下来…… “娘,娘……”姚秉儒一步跑过去,将娘扶在床上,见娘的白发散乱在额前,遮罩着那空洞的眼眶…… 一霎时,姚秉儒竟热泪盈眶“娘,娘……儿子知道的,儿子知道的……” 陈叫山将盒子炮丢在一边,也跑向瘫婆,兄弟们也跟着呼啦一下涌进屋来,去看望瘫婆,一个个都喊着——“娘……” “姚团长,姚团长……”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以及太极湾二当家刘大炮的喊声…… 第一百零六章告密 听闻刘大炮领着人马,兴冲冲而来,姚秉儒略一愣怔,与陈叫山对视一眼,牙根一咬,说,“兄弟,委屈你一下……”说着,将床沿的围布一撩,陈叫山立时会意,冲姚秉儒和一众兄弟,点了下头,一缩身,便钻到了床底下……瘫婆也很配合,一拉被子,躺下了,装作生病的样子…… “姚团长,咋样,婶子说通了没?”刘大炮从马上一跃而下,几步奔来,扯着嗓子吼喊着,一进堂屋,一偏头,看见一众兄弟都围在床前,一愣,可嗓门还是大,“婶子这是……”说着便朝睡房走来…… 姚秉儒几步上前,拦住刘大炮,“我娘今日生了病,不大舒服……”刘大炮“唔”了一声,罗明宽也走过来,一伸手,“刘哥,咱们到外边说话……” 陈叫山静静趴在床下,听见他们的说话,心里更明白了:姚秉儒手下兄弟,都管瘫婆叫娘,刘大炮却大大咧咧,一口一口个婶子,足见刘大炮与姚秉儒之间,关系并非特别亲密…… “一点琐碎家事,劳烦大炮哥跑一趟,秉儒心下有愧啊……”姚秉儒与刘大炮及一众兄弟,立在堂屋门外,姚秉儒略略停顿,深吸一口气,“对了,大炮哥,卢家取湫队的人,抓住了没有?” 刘大炮将络腮胡子一捋,哈哈大笑,“都说陈叫山英勇过人,我看是个屁……听见我刘大炮出马,吓得他娘的跑个球子喽……” “刘哥大名,威震四方,各处好汉听了,无不闻风丧胆嘛!”罗明宽一番恭维,刘大炮十分受用,肚子挺了起来,笑着将络腮胡子,捋了一遍又一遍…… 陈叫山在床下,听见姚秉儒对刘大炮说的客气话,以及罗明宽恭维刘大炮的话,心里一乐,越发觉得:刘大炮与姚秉儒一众人,关系非但不够亲密,甚至还有间隙:真正的好兄弟之间,哪有那样说话的?又是“劳烦”,又是“有愧”的,听着就生分;至于什么“大名威震四方”,那种恭维之语,看似捧人,实则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了……若是放在卢家卫队兄弟中间,遇上这样的事儿,兄弟之间,兴许会说,“你狗日的腿还快哩……”,或者是,“你狗日的,老虎不吃人,恶名在外嘛”…… 姚秉儒一转头,看见刘大炮带来的那几个兄弟的马上,绑着几个麻袋,麻袋一动一动的,里面好像装着人,便笑着问,“大炮哥,这麻袋里装的是……”刘大炮肚子挺着,嘴巴撇着,“嘿,今儿跑了一趟,卢家卫队的人没抓着,倒给咱大哥,物色了几个皙气女女,也算没有白过一趟虚水河嘛!哈哈哈……” 刘大炮的几个兄弟,见一个麻袋动得太猛,抬手便朝麻袋上打了一枪托,“寻死觅活的做啥?让你们到太极湾享福哩,又不要命……” 姚秉儒手下的兄弟见此情形,都眉头紧皱,看向姚秉儒,姚秉儒却朝刘大炮拱手笑笑,“大炮哥辛苦了,就请先回吧!我留下来照顾我娘几天,你给咱大哥知会一声……” 刘大炮将长枪一抛,从左手抛到右手,接住了,“好嘞——那我们就先回了……”披风一甩,大步便走,翻身上马以后,又笑着说,“这回弄的女女多,大哥估计一时半会儿享用不过来,你早点回来,给你分几个,尝个鲜,哈哈哈……” 待刘大炮一伙人彻底走远了,马蹄腾起的黄烟,也完全散尽了,姚秉儒一拳砸在门框上,“他娘的什么东西……” 瘫婆耳朵可灵哩,听见刘大炮已经走远,从床上坐起,在空中抓了一下,“儒儿,儒儿,你过来……”陈叫山一下从床底下翻出来,一把握住瘫婆的手,“娘,你有啥事儿?”瘫婆腾出一只手,摸到了陈叫山脑袋上,肩膀上,笑盈盈地说,“陈队长,你也是个标致娃啊,个子赁高,比儒儿还要高哩……”陈叫山便说,“娘,以后你就喊我叫山就成……”瘫婆笑着连连点头,“好,好,叫山……” 姚秉儒走到床前,“娘,啥事儿啊?” 瘫婆还是握着陈叫山的手,并未松开,“儒儿啊,你在鸡棚弄那啥坑,我说别弄,你非要弄,说是防棒客哩,结果咋,叫山的三个兄弟就送了命……”姚秉儒与陈叫山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并未说话…… “儒儿啊,你回头把那啥坑给填了……”瘫婆接着说,“还有,那几只闷心货,打鸣都没个准点儿,养着干啥?今儿就杀了,你跟叫山和兄弟们,好好吃上一顿……” 陈叫山一听这话,连忙说,“娘,鸡就别杀了吧!养那么大了,多不容易……”姚秉儒一听,晓得陈叫山还不清楚娘的脾性,娘说过的话,是定要照办的,决不可推脱,否则娘生气了,想再消气,就不那么容易了,便说,“成,我现在就去杀鸡!” 姚秉儒吩咐兄弟们将三只大公鸡逮住,全都杀了,亲自扯了一把稻草,点着了,熏烤着公鸡身上的细毛,边熏边吩咐,要兄弟们将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全部派人看守放哨,并抬手指着院东南那棵梨树说,“那梨树下,埋着几坛子老酒呢,挖出来!”罗明宽一听,说了声“好!”便去偏厦取来锄头,袖子一挽,朝手心吐了口唾沫,与几位兄弟挖了起来…… 陈叫山一见这架势,心里充满了一种暖暖的感觉,想蹲下来跟姚秉儒说几句话,姚秉儒烤过了公鸡细毛,却亲自拎着去了厨房,拿起菜刀,开始剁起了鸡肉…… 有几位兄弟见陈叫山跟着去了厨房,便走过去,对姚秉儒说,“大哥,鸡我们来弄,你和陈哥好久没见了,好好谝谝去……” 陈、姚二人,来到屋后小竹林,站定后,陈叫山欠身拱手,“兄弟,今日之事,当真是让你为难了……” 姚秉儒长叹一口气,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无论是谁,遇到这样的事,也都棘手难办,你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权宜之计……” 两人在竹林里一番长聊,陈叫山将自己全家饿死,独留一人,如何一路逃难,来到乐州,怒杀恶犬,受夫人赏识,成立卫队,又如何调查灾民女子失踪一事,如何得罪了保安团余团长,萃栖楼、春云苑等等一众势力,种种矛盾,聚合一处,诸多因缘,促使自己踏上了取湫之路,以及在路上遭遇的一系列艰辛磨难,危机四伏……一口气讲了个八九不离十…… 姚秉儒背着两手,静静听着陈叫山一番讲述,心中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感慨,“当真是我错听了谣言,被人蒙蔽,陈兄这般大仁大义,我却一度不信,唉……” 厨房里的公鸡,已经焖熟了,香味飘至小竹林…… 陈,姚二人,一番推心置腹长聊,皆觉相见恨晚,俨然故交…… 鸡肉上了桌,酒坛启开了,板凳椅子都摆好了,姚秉儒将娘也从床上背到了院子里,姚秉儒让四位站岗放哨的兄弟,也回到了院子里,众人围坐一桌,谈笑风生……陈叫山举起一碗酒,向众人挨个敬酒…… 忽然,罗明宽叫了一声,“尖娃,尖娃这狗日的呢?” 与姚秉儒的兄弟们相比,尖娃并不是姚秉儒的嫡系,而是混天王的身边的人!混天王听说姚秉儒要过河来看娘,觉着自己不管不问,也不合适,便派了尖娃一同前往…… 大家左右看看,果真发现尖娃没见了…… “这狗日的,该不会是过河通风报信去了吧?” “我记着挖酒那会儿,他还在呢……” 兄弟们回想一阵,越想越觉着不对劲,便四下地找,仍是没找到尖娃…… 桌子前,只留下陈叫山、姚秉儒、瘫婆、罗明宽四人。陈叫山眉头紧皱,若有所思,而后对姚秉儒说,“兄弟,这回,我真给你惹下麻烦了……” 姚秉儒端着一碗酒,淡笑一声,唇角挂着一丝傲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真要敢派人来闹腾,那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说着,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呯”地一声,将碗在地上砸了个落地开花…… 恰在此时,却听西面河提上,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 第一百零七章夹击 “大哥,大哥……刘大炮带人来过来了,咋整?”几位兄弟几步跑过来,向姚秉儒汇报。 姚秉儒倒并不如兄弟们那般惊慌,将手里的筷子放下,问,“多少人?” 罗明宽俯下身子,低声说,“看不太清楚……听马蹄声,少说也有三、四十人哩……” 姚秉儒将娘背在了背上,瘫婆急得直拍姚秉儒的后脑勺,“儒儿,儒儿,把我放屋,你们快跑……” 姚秉儒将娘朝上送了送,“娘,委屈你一阵……”,而后,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枪,“兄弟们,亮家伙——” 姚秉儒将手下兄弟,分成了四个组,每组四个人:第一组的人,腿脚最快,先到四道湾梁顶上,占据制高点;第二组的人,擅长爬树,拐进四道湾南边的树林子,爬到大树上隐蔽;第三组的人,枪法好,战斗能力强,与刘大炮的人马,遥相对攻,且战且退;第四组的人,造出声势,佯装逃跑,将刘大炮一部分人马,想办法分散至北边野草滩,野草滩坑洼不平,马蹄子踏上去,势必吃亏…… 其具体战略是:第三组的人将刘大炮吸引住,并渐渐朝梁顶附近引,刘大炮的人马,只要一进入梁顶下的沟湾,第一组的人便从梁顶上朝下扔石头,第二组的人便从南边射击偷袭,打几枪后,迅速从南边包抄过去,第四组的人则调转枪口,从野草滩也朝沟湾夹击,同时,姚秉儒、罗明宽、陈叫山三人,再堵住退路,彻底将刘大炮围死了打…… 布置完毕,兄弟们都各自行动了,姚秉儒冷冷一笑,“刘大炮……这儿是四道湾,是泥瓦岭,不是你太极湾……” 陈叫山见姚秉儒背着瘫婆,行动多有不便,便说,“兄弟,我来背咱娘吧!放心……”姚秉儒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将瘫婆转到了陈叫山背上…… 陈叫山背着瘫婆,摸出了盒子炮,姚秉儒拿着小手枪,罗明宽端着长枪,朝屋后的竹林跑去…… 姚秉儒的兄弟们,战术素养果然非同一般,领悟了战略意图,执行力也极强:第三组的四位兄弟,在大道两侧隐藏,左右各两人,并不急于放枪,而是瞄准一个是一个,刘大炮的人马冲得太猛,腾腾黄烟中,不时有人栽下马背……第四组的兄弟,骑着四匹快马,故意离刘大炮的人马近一些,放了几枪,便催马朝北边野草滩赶,刘大炮的人马便分出了一股,紧追不舍!子弹“嗖嗖嗖”地飞来,第四组的兄弟,将脚钩在马镫里,侧卷着身子,贴着马肚子放枪,那伙追击的人,一连吃了好几枪,还疑心只是马在跑,马上之人,莫非已经被击中了?待到了野草滩,四位兄弟迅速从马上滚落下来,翻身滚入野草中,并朝马屁股上又踹了一脚,马便继续朝野草滩深处跑去。s。好看在线>追击的人一进入野草滩坑洼之处,马蹄歪斜,马原地转圈,跑不起来了,第四组的兄弟,趁机在野草中,连连射击…… 刘大炮亲率主力,直奔至沟湾,刘大炮一枪打出,将第三组一位兄弟击中,仰天大笑,正得意间,身后好几位兄弟,纷纷中枪落马,刘大炮一慌,不知道身后潜藏着多少人,赶紧俯下身子,将披风解了,长枪一挥,“兄弟们,别慌……”话未落音,却见梁顶上,“骨碌碌”的大石头,纷纷朝下滚,好几匹马躲闪不及,被砸得人仰马翻…… “撤,快撤——”刘大炮急了,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准备朝回撤退…… 第二组的人早已经从树上下来,在树林里大喊着,“杀啊,活捉刘大炮……” 刘大炮只见树木晃动,却不见人影,杀声震天,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立时就慌了,胡乱朝树林方向开了两枪,两腿一夹马腹,率先朝回疾驰…… 第三组失去了一位兄弟,剩余三人,奋勇追杀,恨不能将刘大炮生吞活剥……第一组的兄弟,也纷纷从梁顶上朝下冲,边冲边喊杀……第二组兄弟,却忽略了他们所处地势之危机:只能喊杀造势,躲在树林子里打冷枪,快速地移动,但不能冲出来。他们杀得一时兴起,四人全部端着枪,跳出林子,朝刘大炮人马射击……一阵乱枪对射,刘大炮身边又倒下好几人,但第二组也只余下了一位兄弟…… 姚秉儒见火候差不多了,同陈叫山、罗明宽飞奔出来,沿着大道两翼,借助树木掩映,连续开枪射击……陈叫山冲在最前面,手里的盒子炮连续打出,一枪一个人,一枪不虚发,连打几枪后,手指头一弯:糟糕,没子弹了……罗明宽笑笑,将腰里的一把手枪掏出,抛给陈叫山,“陈哥,接着,继续整……” 第四组的人,在野草滩解决了那一小股人马后,也从野草滩杀奔出来,与陈叫山、姚秉儒、罗明宽汇合…… 枪声密集,蹄声腾腾,黄烟阵阵,子弹嗖嗖…… 一番激战后,刘大炮借着身边人的掩护,带领残余几人,逃回了虚水河边…… 此一战,姚秉儒手下,牺牲了四位兄弟,而刘大炮一伙人,十之七八,尽被打死…… 第二组仅余的那位兄弟,眼睛红红的,冲着西面大喊,“刘大炮,我操你老娘……”说着,便要去追击刘大炮,罗明宽将他拉住,“兄弟,算啦,穷寇莫追……” 陈叫山怕瘫婆在脊背上趴久了,胳膊麻,便将她转过来,抱着,将她胳膊一拉一伸,并一下下地捋她的手掌,笑着问,“娘,胳膊还麻不麻?”瘫婆拍拍陈叫山的耳朵,“不麻,不麻……叫山啊,真是辛苦你了,跑赁快,好好歇歇……” 姚秉儒将手搭在陈叫山肩上,抓了抓,默默以示感激感谢,叹了一口气,说,“太极湾很快会派大队人马过河,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得赶紧找地方转移……” 众人在姚秉儒带领下,走进南边的树林,沿着一条林中小道,一路朝南…… 忽然,前方草木摆动,似有人影,姚秉儒赶紧一蹲,悄声对大家说,“隐蔽,前面有人……” 第一百零八章决裂 陈叫山趴在一棵树后,猛然瞥见,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待那身影,再朝前走了一步,陈叫山完全看清了——是鹏天…… 陈叫山转头对姚秉儒说,“是我的兄弟们……” 陈叫山背着瘫婆,站直了身子,冲着前面喊,“喂,兄弟们,我在这儿呢……” 取湫兄弟们闻听,惊喜之余,又有疑惑:队长怎么和太极湾的人在一起? 鹏天几步跑过来,远远打量了一下陈叫山,见陈叫山毫发无伤,笑问,“队长,你怎么在这儿?”陈叫山将瘫婆朝上送了送,“我跟姚团长是兄弟嘛……” 鹏天有些愣神…… 面瓜很快猜到是啥情况,便回头对兄弟们喊,“咱队长和姚团长是好兄弟!”说着,几步上前,远远便招呼着,“姚团长,辛苦了!” 两股人马,汇合一处,待双方都很熟络了,陈叫山和姚秉儒站在一起,对所有兄弟说,“大家都是好兄弟,都是亲兄弟,现在,河对岸的人,要追杀我们,大家说怎么办?” 所有兄弟竟异口同声喊起来,“打——打……” 众人又朝前走了一阵,看见大果带着十来个乡亲,从东北方向朝这边赶来,陈叫山大声一招呼,泥瓦岭的十几个青壮后生,闻讯而动,融入队伍,一时间,人数扩充到了四十多人…… 大家走到了南岭坡上,居高临下,可以将虚水河尽收眼底…… 姚秉儒站在坡顶之上,背着两手,看着极远处的太极湾,看看稍远处的老屋房子,心中涌起了一丝悲壮,一丝无可名状的激越与感慨—— 姚秉儒自加入混天王部下,便一直立志发奋图强,保卫太极湾,不受外敌侵扰,留一方太平于太极湾百姓。每每有各地的棒客土匪,觊觎太极湾的风水宝地,率人来攻打,姚秉儒便身先士卒,带领手下兄弟,誓死保卫,英勇杀敌! 然而,太极湾在姚秉儒的保卫之下,坚不可破,日渐强大,混天王却借此开始大力发展罂粟种植。姚秉儒认为这是伤天害理的东西,便几次向混天王委婉建言,从前清积贫积弱,屡受外侮,到林则徐虎门销烟,林林总总,说了好多天,要混天王停止种植罂粟。但混天王嗤之以鼻,说当今之乱世,有钱便是爷,有枪当老大,若是顾及那些腐儒的大道理,太极湾怎么能有发展? 罂粟加工成鸦片,销往各地,混天王腰包渐渐鼓了起来,愈发骄奢淫逸。方圆几十里,任何人只要敢与太极湾做对,甚至敢说混天王一句坏话,混天王便痛下杀手,毫不手软!时日一久,太极湾的仇家愈来愈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攻打太极湾,姚秉儒念及混天王的知遇之恩,誓死保卫太极湾,但日渐对混天王有了看法,心中颇多微词…… 混天王色欲熏天,时常派人四处猎艳,并将抢来的女子,进行归类、筛选,并送往乐州、梁州等地的窑子里……姚秉儒对此,越发心生不满,便对自己手下的兄弟,定下一个硬规矩:但凡是抢年轻女子、送到窑子去等等事情,民团兄弟一律不得参加,若有违抗者,杀无赦! 如此一来,混天王对姚秉儒,也渐渐由欣赏变为敌视,二人貌合神离,恰如一摊子火药摆在那儿,就差一个火星子来引爆了…… 而今,因为阻杀陈叫山一事儿,姚秉儒终于幡然顿悟——继续再和混天王混下去,那不是忠心,而是助纣为虐,时日越久,罪孽越大,是到了该选择决裂的时候了!决裂,并非是背叛,而是自救,是荡涤清浊,回头是岸…… 兄弟们都在擦拭枪支,削制弓箭,垒砌石头,以备迎战…… 陈叫山见姚秉儒一个人站在崖边,便将瘫婆放下,走了过去,拍了拍姚秉儒的肩膀,“秉儒,在想什么?” 姚秉儒转身见是陈叫山,笑笑,说没想什么…… 陈叫山上前,与姚秉儒并肩而立,望向远方,不由得感慨,“兄弟,因为我陈叫山,害得你有家不能回……我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些,是不是有些小人所为?” 姚秉儒连连摇头摆手,看着陈叫山的眼睛,一脸肃然,“唉,陈兄,与你相比,我姚秉儒惭愧得很……你心系百姓,造福一方,取湫求雨,历经磨难,是为大仁!而我姚秉儒助纣为虐,看似忠心不二,实则作恶多端,天理不容啊……好在你出现了,你给了我一种信念,一种榜样的力量,让我知道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道理……” 两人坐在了崖边的石头上,姚秉儒将手枪掏出来,用衣角一下下地擦拭着,对陈叫山说,“陈兄,这一切像一场梦一样……我知道,梦终究有醒过来的一天,可就是不醒,一直睡,一直迷着……是你,是陈兄你,让我醒了过来,让我摆脱了这噩梦……” 陈叫山长叹一声,淡淡一笑,咬着嘴唇,若有所思,对姚秉儒说,“你手下是不是还有许多兄弟,仍留在太极湾?”姚秉儒点点头,看着极远处的太极湾,目光中充满苍凉,“是啊……还有百十号兄弟!我不在,他们必受刘大炮的调遣,跟着那个糊涂虫,兄弟们肯定要吃苦头啊!刘大炮如果让他们调转枪口来打我,他们即使心中不愿,但也不得不打……我一离开,混天王肯定将他们的家眷都控制了……” 陈叫山连连点头,若有所思…… “陈兄,我们现在虽有四十多人,可枪只有十来支,子弹也就枪管里那些,我们得想个办法啊……”姚秉儒不无忧心地说,“如果混天王派大队人马打过河来,我们虽可短暂应付,但一旦子弹打光……” 姚秉儒话未说全,罗明宽却将姚秉儒拍了一下,“大哥,你快看——他们开始放吊桥了……” 姚秉儒这才朝虚水河看去,远远地,果然看见长长的桥板,慢慢地朝下放着……吊桥放下后,从太极城各个出口里,不断地朝外涌人,汇集到吊桥边,黑压压一大片……距离虽然稍远,但姚秉儒大致一估算,少说也有五六百人了…… 太极湾的大队人马过了虚水河,一路东进:领头的果然是刘大炮,黑色披风,随风招展,耀武扬威,杀奔而来,在一大群白色衣衫的太极湾兵勇映衬中,尤为醒目……刘大炮此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却好大喜功,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在他的强烈建议之下,混天王下了血本,从南方买来了四门钢炮,因为这四门钢炮,在各次战斗中,屡见奇功,很多人便认为刘大炮的功劳,比奋勇杀敌、浴血前线的姚秉儒还要高!于是,他的本名人们倒不叫了,刘大炮的名号,却越叫越响亮,并因此成为了太极湾的二当家! 再近一些,姚秉儒看清楚了——刘大炮果然将那四门钢炮,也全部运过了河…… 走至姚秉儒老屋跟前,刘大炮一挥手,两个炮手,调转炮口,对准姚家老屋,一阵猛轰,瓦砾飞溅,尘烟滚滚,转瞬之间,姚家老屋化为了一堆废墟…… 姚秉儒深吸一口气,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却暗暗捏着拳头,一语不发! 罗明宽却恨恨地大骂,“刘大炮,我****先人……” 姚秉儒“腾”地站起身来,一拉枪栓,大喊,“兄弟们,准备战斗——” 第一百零九章计谋 得了姚秉儒号令,兄弟们有枪的端枪,有刀的握刀,有弓箭的拿弓箭,啥都没有的,也将一些垒砌好的石头,捏在了手里…… 陈叫山依旧将瘫婆背在了身上,姚秉儒略一思忖,对陈叫山说,“陈兄,你们先留在山顶,我带有枪的兄弟,先下去冲一下,你们再根据情况应变吧!都冲下去,太危险……” 瘫婆看不见,当然不晓得太极湾出动了多少人马,更不知道刘大炮将四门钢炮,也运了出来,所以,趴在陈叫山脊背上,信心满满地对姚秉儒说,“有些用枪打,有些能活捉的,就活捉,都乡里乡亲的,要了命,不好……” 姚秉儒撇撇嘴,笑笑,对瘫婆说,“娘,你放心好了……” 姚秉儒带领有枪的一帮兄弟,朝山下冲去了,陈叫山背着瘫婆,对取湫兄弟和泥瓦岭乡亲说,“我们不要死守山上,万一姚团长他们有啥麻烦,我们也好第一时间接应……现在,我们慢慢往下走,不要走太快……” 一朝山下走,树木遮蔽,陈叫山和兄弟们,便看不见山下的情况了,太极湾的人马,到底到达什么位置,姚秉儒一众人,究竟以什么样的阵型迎战刘大炮,全都看不见了……陈叫山领着兄弟们,只是慢慢地走,耳朵竖着,静静地听着山下…… 瘫婆趴在陈叫山背上,随着陈叫山的脚步,一下下地晃动着,她并不知晓周围的树木茂密,山路崎岖,只觉着陈叫山走得慢,以为陈叫山累了,便说,“叫山啊,咱现在有多少人?听着闹哄哄的,不少人了吧?”七庆嘴最快,笑嘻嘻地走上前去,“婶子,咱现在百十来号人哩……”陈叫山看了七庆一眼,“庆,以后叫娘,别婶子婶子的……”七庆“唔”了一声…… “叫山啊,既然这么多人哩,就一人背我一阵嘛,总你一个人背我,多累……”瘫婆拍拍陈叫山,要陈叫山将她换下……满仓听见了,便过来说,“娘……娘……我我我……背你……”陈叫山拗不过满仓和瘫婆,便将瘫婆交于满仓来背。瘫婆趴在满仓脊背上,摸摸满仓肩膀,笑说,“这后生富态哩,脊背赁宽啊……”七庆便又接上了话,“娘,他叫满仓,一顿饭能吃一头猪哩,当然肥实嘛!”鹏天便又揶揄七庆,对瘫婆说,“娘,刚才说话这位,叫七庆,一身骨头榨出的油,还顶不住满仓半扇屁股……”瘫婆笑了,众人都笑了起来…… 山下忽然传来几声枪响,零零星星的,响两声,停一下,再又响一声…… 零星响过一阵,忽然枪声大作,“呯呯呯呯……”,“咚——咚咚……”,似冰雹疾降,似大雨溅珠,一声比一声急促…… 陈叫山知道姚秉儒和刘大炮交上火了,将盒子炮一抖,刚准备朝下冲,才忽然记起,盒子炮里已经没有子弹了,现在,这玩意儿还不如一块石头顶用哩!只得将盒子炮,重新别在裤腰里,对兄弟们说,“走,现在加快步子,姚团长他们干上了……” 刚走出没两步,突然,“轰”一声巨响,一颗炮弹飞了过来,砸在了陈叫山身前一丈处,陈叫山尽管疾速后闪,一个弹片飞来,还是划伤了胳膊…… “轰……”又是一枚炮弹,落在了队伍的左侧,泥土石渣飞溅,一棵碗口粗的松树被炸断,朝大家倒过来,树枝眼看要抽到瘫婆身上,饶家三兄弟,并排站立,双手一擎,将松竹枝架住了…… 陈叫山捂着胳膊,朝后一挥手,“蹲下,先别走了……”陈叫山见太极湾人马的火力太猛,倘若贸然冲下去,手里又没有枪,只是徒劳,不但帮不了姚秉儒他们,反而有可能带来麻烦…… “轰——轰……”一连又是两颗炮弹飞过来,好在落在了山顶附近,并没有对大家造成任何威胁……黑蛋将弹弓捏在手里,又气又急,掌心的小石子,都攥得汗津津的,明光放亮,在大炮轰击面前,弹弓显得多么孱弱,多么不堪……那些手执弓箭和石头的泥瓦岭乡亲,脸上也充满了恐慌表情,不知道下一颗炮弹飞过来,会在哪里爆炸,而他们手中的弓箭和石头,显得多么无力,多么笨拙…… 姚秉儒和罗明宽,领着一众兄弟返回来了,好几位兄弟都负了伤,个个蓬头垢面的,姚秉儒嘴里兴许钻进了灰土,“呸”地朝外吐了一口,看着陈叫山,气得胸膛一起一伏,“狗日的刘大炮,火力太猛……”陈叫山仔细数了数,发现姚秉儒又失去了五位兄弟,叹了口气,拍拍姚秉儒的肩膀,“秉儒,咱朝山上转移吧……” 姚秉儒有些不服气,不甘心,对陈叫山说,“狗日的刘大炮,将我民团的一百多号兄弟,顶在最前面,让我的兄弟来打我,兄弟们不忍心,故意朝天开枪,我也不忍心打我的兄弟……好嘛,他们狗日的就在后面放冷枪,用炮轰……” 大家略作停留,便朝山上转移,走了一阵,见受伤的兄弟,流血太多,便停下来处理伤口。取湫队的兄弟们,个个将自己的袖子,用刀割断了,撕成条,为负伤的兄弟包扎。有两位兄弟大腿上中了枪,鲜血流个不停,索性抓过一把土,咬紧牙关,朝伤口处按去,而后将布条使劲一勒,对姚秉儒说,“大哥,你别看我们,没事儿,挠了个痒痒,咱继续走……” 陈叫山暗暗感慨:姚秉儒的民团,守护太极湾多年,多少棒客土匪,屡屡败北丧命,姚秉儒手下这帮兄弟,果真英勇无比,能征善战,尤其随姚秉儒一起过河的这十几个精英,真是个个皆硬汉啊!而姚秉儒调教有方,训练有法,在兄弟们中间,有极高威望,上下一心,团结一致,太极湾民团,完全就是一支“姚家军”!然而,现在民团大部分兄弟,被混天王和刘大炮控制,迫不得已,又来打姚秉儒,真是令人气愤而又无奈…… 姚秉儒见几位兄弟负伤太重,不宜快速行进,便说,“兄弟们,歇歇吧……这里山高林深,刘大炮的大队人马,不可能进来,我的那些民团兄弟,也会故意磨洋工,放我们撤退的……” “轰——”一颗炮弹打在了东边的高坡上,众人纷纷转头看去…… 姚秉儒笑了笑,将手枪朝腰里一别,“刘大炮就只会这一招,妈的,摸不清我们的方向了,就乱开炮!好嘛,咱现在就悄悄地,一枪也不打,让他狗日的好好轰,只要他炮弹多……” 大家在山林中静静地坐着,看太阳一点点从头顶上转移,迟迟没见有人攻上来,山下也一片静寂,只听得林子里的野鸟儿,“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姚秉儒坐在一块石头上,将瘫婆抱在怀里,抚摸着瘫婆的一头白发,无限感慨地说,“唉,估计是我那些兄弟,故意将刘大炮引到别处去了……兄弟们,我姚秉儒对不住你们啊……” 太阳逐渐西移,树林里的光线幽暗了起来,陈叫山蹲着,手里捏着小树棍,在地上划来划去,而后,又伸出一脚,将划下的那些道道,全部抹平了,走到姚秉儒跟前,说,“秉儒,今儿晚上,我们是不是可以趁黑摸到太极湾去,将你手底下那些兄弟,全部策反过来,里应外合,给混天王致命一击?”而后,便将自己的具体想法,与姚秉儒进行了一番探讨…… 姚秉儒听完陈叫山的战略部署,将头仰着,闭着眼,鼻子深吸一口气,“嗯,这个方法可行……” 第一百一十章求教 姚秉儒将娘交于兄弟们照顾,与陈叫山来到一僻静处,折下一截树枝,在地上划出了两条并列的曲线,在曲线之间,这里划一道,那里划一道,一连划了三道,而后在曲线上方,划出了一个太极八卦图形,在八卦图形中间,又划出了许多的小方块…… 姚秉儒将树枝捏在手里,端详了一番地上的图形,而后,以树枝指指点点,“陈兄,你看……这是虚水河,从北面流来,到这里拐了一个弯儿……在这儿,又连着拐了两个弯儿,就形成了水绕湾,湾倚水的太极八卦格局!这是铁索桥,这儿是吊桥,这儿有一条河底秘道……这儿便是太极八卦阵,共有八门八锁,八镇八关。其中,乾、坤、震、坎、艮、兑六门,完全是死门死锁,闭镇闭关。离门为半生门,半镇半守,与艮门助联,才能形成生局,唯独巽门是生门,因此有无巽门,难生局之讲究……” 陈叫山似懂非懂,频频点头,却一直眉头紧皱…… “依我估计,现在的吊桥附近,混天王必定派重兵把守,河底秘道则肯定被彻底封死!另外,太极八卦阵的巽门,也必定是重兵把守……”姚秉儒深吸一口气,咬咬嘴唇,将树枝又朝下一点,“因此,我们可采用佯攻吊桥和秘道,暗过铁索桥的办法……陈兄,你看,从索桥登岸翻坡,下进便是艮门,艮门是死门死锁,混天王必定疏于防守,而我在一年前,早已在艮门通道内,掏挖了一条暗道,可以进离门,而后联坎门,便可从巽门里走出去……” 说到这里,姚秉儒叹了一口气,又在地图上划了起来……然后,又用树枝点着图中一处,“这儿,是民团寝房,我的大部分兄弟,都住在这里……这儿,朝南边,就是枪械库……顺这条路,一直西进,这儿便是信鸽房,是混天王的重要信号机关!过信鸽房,便是混天王的公馆,公馆的后花园内,又有一个太极八卦阵……” 一气听了这么多,陈叫山的眉头逐渐展开了,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成竹在胸,大胜在即的氛围……便问,“那依你之见,我们何时开始行动呢?” 姚秉儒站起身来,丢掉树枝,拍拍手上的尘土,背着两手,看向西空,一轮红日,已经渐渐下坠,视线贴着树林上方看去,夕阳只余下一道金红色的沿沿了…… 姚秉儒伸手揽过陈叫山的肩膀,笑着说,“计划是不错的!不过,万事俱备,仍欠东风啊……” 陈叫山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是一皱,“还欠什么?” “我们要想暗过铁索桥,顺利入艮门,出巽门,策反兄弟,包围混天王,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姚秉儒回头看了看休息的兄弟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坐着、蹲着,几杆长枪,靠在树上,歪斜着,烧火棍一般……姚秉儒收回视线,说,“我们必须猛烈佯攻吊桥和秘道,只有这样,才会迷惑混天王和刘大炮,我们攻得越猛,他们就越认为我们是死脑筋,糊涂虫,愣头青,这样,我们才越有机会……铁索桥已经被动了手脚,艮门又是公认的死门死锁,因此,铁索桥的防守力量,必定薄弱,只要将刘大炮的大部分人手,牵制在吊桥和秘道附近,我们就能越过铁索桥了……可是陈兄,你想过没有……我们现在拿什么去攻击吊桥和秘道?枪和子弹,都所剩不多,自保都不够,还怎么去佯攻?” 陈叫山一脸肃然,点点头,心说:是啊,连我的盒子炮都没子弹了,兄弟们枪里的子弹,恐怕也不多,打不了几枪,就断了火,还如何佯攻?如何牵制刘大炮? 好几位兄弟以为陈叫山和姚秉儒,想出了破敌之策,纷纷围过来,结果一听,纷纷又陷入了失望、茫然中…… 这时,有泥瓦岭的乡亲,指着东北方向说,“快看,孟伯又在点狼烟了……”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孟老汉家的方向,果真腾起了高烟。s。好看在线> “估计孟伯又有什么重要事儿呢……”大果走过来,对陈叫山和姚秉儒说,“要不,我们到孟伯家去看看?” 陈叫山想了想说,“也好,你跟乡亲们先到孟伯家里去,看看情况……如果需要我们过去,你们就再点一次狼烟……” 树林里逐渐起了麻影,陈叫山和姚秉儒静静坐着,头脑中都在思考着问题…… “快看,狼烟又起来了……”鹏天眼尖,第一时间看见了狼烟,大声呼喊着…… 陈叫山和姚秉儒,便带着兄弟们朝孟老汉家赶去。天已经黑透了,山路不好走,取湫队的兄弟,便将民团的几位负伤兄弟背着走,除了七庆较瘦,背不动,其余的取湫兄弟,挨个背一阵,换着来,不大会儿功夫,便到了孟老汉家…… 先行到达的乡亲们,已经将陈叫山和姚秉儒的情况,向孟老汉讲过了,所以,当姚秉儒和陈叫山一同前来时,孟老汉并不感到诧异,而是迎上前去,“姚团长,欢迎你啊……” 孟老汉吩咐芝兰和几位妇女,找来草药,分门别类捣碎了,为民团负伤的兄弟敷上,并重新包扎了一遍…… 听了姚秉儒和陈叫山讲诉的破敌之策,孟老汉抚着白须,笑笑说,“老朽有几点拙见,其一,光是佯攻吊桥和秘道,而不强渡过河,不足以迷惑敌人;其二,铁索桥看似防守薄弱,可万一混天王在那里埋伏了重兵呢?突击的人过了河,一旦伏兵突然杀出,那索桥又是有问题的,退不能退,进不能进,人数又少,可不就麻烦了么?其三,姚团长你说你在艮门里挖了暗道,能通到生门中去,可你能确定这件事儿,混天王一点都不知道吗?万一混天王来一个将计就计,那可怎么办呢?其四,今晚就攻击太极湾,时间太仓促,另外,太极湾的防守必定严密,实在不妥……” 姚秉儒和陈叫山暗暗点头,觉得孟老汉言之有理,真应了那句老话“姜还是老的辣”,陈叫山便问,“那依孟老伯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办?” 第一百一十一章木匠 孟老汉看着陈叫山和姚秉儒说,“要我来说,佯攻吊桥和秘道,放弃铁索桥,分两处强渡过河,离吊桥近的地方是假渡河,再寻一处远的,真渡河……” 见姚秉儒和陈叫山都若有所思,并不答话,孟老汉接着说,“一旦登上西岸,就直取巽门……与其和混天王以虚对虚,以猜对猜,倒不如以实对实,以真对真!你直接攻取生门,虽然有重兵防守,但混天王生性多疑,认为你姚团长明明知道巽门有重兵把守,还要去飞蛾扑火,必定是佯攻,所以,他必然增兵去镇守各个死门和半生门!如此一来,反倒令混天王措手不及,牵制他更多兵力,兵不够,混天王必然会调遣你民团的兄弟们,到那时候,你再分兵各处,发号施令,伺机策反民团的兄弟……” 姚秉儒眼睛看着地面,手指头一下又一下地,在腿面上敲击,似在盘算着什么…… 陈叫山则是闭着眼睛,似一尊石佛,一动不动,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另外,最近几天,都不要轻举妄动,缓上几天,再突然行动,杀太极湾一个措手不及……”孟老汉进一步补充说,“今天白天,刘大炮动用钢炮,四处轰击,大展威风,必定认为你们害怕逃跑了;而混天王又自恃太极湾天然格局,易守难攻,所以,你们越是迟一些行动,他们就越认为你们害怕了,逃远了,就越放松警惕……一旦行动起来,就越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好,孟伯,我完全同意你的战略想法……”姚秉儒将手一拍大腿,斩钉截铁地说!他这一声“好”,说得极响亮,兄弟们闻听,都以为有了破敌良策,便全都围了过来…… 姚秉儒拍完之后,手掌却停在了空中,面露难色,“可是……我们现在枪支弹药严重不足,自保都紧张,还怎么佯攻?零零星星地打,根本就起不到佯攻的效果啊……” 兄弟们闻听此话,又如泄气的皮球,瞬间蔫吧了…… 陈叫山仍旧闭着眼睛,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孟老汉手撑拐杖,站了起来,“这事儿,你们来之前,我早就想到了……”说着,用拐杖朝东面指指,“东岭有一位木匠,复姓东方,他会制造水虬船和火龙车……那水虬船设有机关,可拆可联,拆开可独行,联起可成桥,组合自如;那火龙车则可抛掷火龙丸,其威力虽然不及钢炮那么厉害,但搬动灵活,连发迅速,流星急雨一般,足令敌人防不胜防……” “哦?”姚秉儒感到惊奇,不禁好奇,“东岭有这么厉害的一位木匠,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此时,陈叫山忽地睁开眼睛,看着孟老汉,等着孟老汉回答。众兄弟也齐齐看着孟老汉,等着孟老汉的回答…… “你当然不晓得……”孟老汉看着姚秉儒,无限感慨地说,“东方木匠,有三十多年都没有干过木匠活了……” 孟老汉说,三国时,诸葛亮在沔阳制造出了木牛流马,用以运送粮草,令司马懿大军疑为神器。后来,蜀军屡伐中原,皆不成功,诸葛亮改由乐州驻扎,并兴建乐城,用以操练军马,乐城烽燧至今仍在五门堰以南矗立。一些蜀军中的老兵,因年事已高,无力再出战,见乐州之地,土地肥沃,虚水河与凌江夹抱于一,适宜农桑,便在乐州定居下来。这些老兵中,便有学得木牛流马制作玄机的人,因而,成了乐州最早的一批能工巧匠,代代繁衍,技艺承传,相延至今…… 东方木匠的师父,乃是一位奇人,擅于制造枪炮火器。前清时,见大清日渐衰败,屡受西洋人欺辱侵犯,有心报国,便毛遂自荐,立志为国效力,振兴大清!可叹清廷昏庸腐败,嫉贤妒能,任人唯亲,非但没有给奇人以大展拳脚的机会,反而以“西洋鬼蛊,妖言惑众”为名,欲将奇人一除而后快!其时,东方木匠的父亲,正为朝廷效力,深感大清昏庸无能,糊涂至极,气数将尽,便施计救下奇人,二人双双逃匿,于故乡乐州隐居下来…… 后来,奇人与东方木匠的父亲,成了儿女亲家,奇人便将自己的一身本事,全然传授给了东方木匠,但一再告诫东方木匠:枪炮火器,乃是惹祸之根,若非特殊,不要涉及…… 三十多年前,东方木匠之妻,生完孩子后,没有奶水,娃娃饿得整天哭,瘦若皮包骨头。东方木匠听一位接生婆说,将野鹿的犄角,以瓷片刮粉,辅以青皮、通草、白芷、王不留行等药煎服,便可使乳汁畅多。可是,山中野鹿本就奇缺,加之其奔跑迅速,来去如电,不易捕获,东方木匠便制造出了一种“火枪弩”,进入深山,寻猎野鹿。 却说东方木匠制造的火枪弩,火力极猛,连发迅速,扳机一抠,钢珠疾进,很快便猎得两只野鹿,割下野鹿头颅犄角,准备返回……不料,东方木匠的火枪弩,其威猛火力,暗暗引起了一伙绿林中人的注意,于是,便请东方木匠去山寨做客,摆酒设宴,招待东方木匠。待东方木匠酒醉之后,将其控制,要东方木匠帮助他们制造火枪弩,用以攻击官府。东方木匠不愿卷入这官匪纷争之中,便一口回绝!绿林头目软硬兼施,将东方木匠困于山寨,使其失去自由,不得返家。 东方木匠心系妻儿,思家心切,无奈之下,只得答应绿林头目,一次为山寨制造了几十把火枪弩。然而,绿林头目心思缜密,担心东方木匠有可能会去通报官府,便硬要拉着东方木匠,一起去造反,令其“参与其中,不得净身”…… 这来来回回一折腾,便是两月有余,待绿林中人造反失败,东方木匠回到家中,却发现妻儿皆已亡故…… 经邻人一打听,东方木匠方才得知:邻村有一位屠夫,垂涎东方木匠之妻的美色,见东方木匠进山狩猎,许久未归,大约已死,便起了歹心,趁黑摸到东方木匠家里,欲行不轨之事……东方木匠之妻,誓死不从,拼命挣扎,咬破了屠夫的手指,屠夫一怒之下,将母子二人,双双掐死…… 东方木匠带着火枪弩,于当天夜里,赶到屠夫家,将屠夫全家尽皆杀戮…… 考虑到自己曾经参与造反,并有人命官司,东方木匠便背井离乡,来到了泥瓦岭一带隐居,为掩人耳目,还自废左手,发誓从此之后,再不从事木匠制造…… 孟老汉说到这里,无限唏嘘,七庆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便问了一句,“孟伯,那东方木匠,既然是背井离乡来的,那你又是如何晓得他的一身本事?” 孟老汉笑着说,“人与人之间,终究是有缘分嘛……” 孟老汉说,东方木匠在东岭一带隐居后,一直孤苦一人,除了木匠活路,其余别无所长,生活自然凄凉无比……孟老汉念其可怜,便时常帮助东方木匠,今天送几斤苞谷,明天送一件旧衣裳,并且为东方木匠说过媒,但东方木匠一口回绝了…… 后来有一回,东方木匠进山砍柴,不慎坠入山崖,幸而孟老汉及时发现,将其背回,用草药治疗,方才保得东方木匠一命……痊愈后,东方木匠与孟老汉饮酒,半醉之际,东方木匠唏嘘万般,便将自己平生遭际,家世渊源,一股脑说于了孟老汉…… 言语至此,孟老汉忽然一拍脑门,“哎呀,这都三十多年了,不知道这老伙计,还能不能做出那水虬船和火龙车来……” 陈叫山呼地站起身来,“孟伯,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找东方木匠……” 第一百一十二章劝说 夜黑如墨,山道崎岖,孟老汉由满仓背着,在前面引路,陈叫山、姚秉儒、罗明宽、三旺、面瓜、大果,六人跟在后面,摸黑朝东方木匠家走去…… 拐过六个山弯,便到东岭,远远看见东方木匠家亮着光,孟老汉趴在满仓背上,便开始大喊起来,“东方兄弟,东方兄弟……” 东方木匠与孟老汉年龄相仿,比孟老汉小不了几岁,整个人极瘦,穿一见灰袍,推门出来时,借着灯光,众人皆疑心那是一截瘦竹。再近些,见东方木匠一脸皱纹细密,两鬓斑白,眼睛大,耳朵大,四肢却极瘦极长,左手已废,缩在空空的袖管里,空袖管经夜风一吹,显出一丝轻灵…… 东方木匠听闻来意之后,原本满是笑容,洋溢着热情的脸上,登时阴了下来,用右手抚弄着左手的空袖管,拧在手里,一圈圈地拧紧,再任其松散开来,“孟老哥,这事儿……我做不了……” 所有人都是一怔,未曾想到竟是这般情况,原本的热情迎客,仿佛转瞬变成了闭门羹…… “东方兄弟,此次陈队长远道而来,前去滴水岩白龙洞取湫,可谓心系百姓,为庄稼人求雨祈福,一路艰辛……眼看要到滴水岩了,可恨那混天王,借太极湾的地利之险,竟要阻止陈队长通过,并意欲谋害陈队长……”孟老汉一番倾诉,末了,长叹一气,“你说,我们若不帮陈队长,谁来帮陈队长?帮助陈队长,就是帮助我们自己啊……” 趁着孟老汉喝水的间隙,大果又接着来说,“东方老伯,混天王是啥样的人,咱泥瓦岭乡亲,心里有杆秤哩……他烧杀抢掠,欺男霸女,危害一方,连姚团长这样跟随他多年的人,都要赶尽杀绝……你说,这样的恶霸,我们该不该除?混天王倘若不除,我们泥瓦岭,乃至方圆百十里乡亲,都没有好日子过啊……” 姚秉儒、罗明宽,又以太极湾地势如何险要,若无水虬船和火龙车来帮忙,无论如何无法攻取太极湾为由,讲述了一番战略意图,及其重要性…… 可是,东方木匠还是那句话,“这事儿,我做不了……” 陈叫山见孟老伯、大果、姚秉儒、罗明宽这乡里乡亲的都说不动,自己恐怕更说不动了,便索性不再说话,而朝面瓜递眼色——面瓜嘴皮子厉害,这不正是发挥的大好机会么? 面瓜会意,却故意短暂沉默一番,使得屋里的空气,复归于静寂,一阵静寂之后,面瓜才看着东方木匠的眼睛说到,“从一方面来讲,枪炮火器,乃是惹祸之根,招灾之源,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枪炮火器,又是保家卫国,惩恶扬善,不可或缺之利器!同样的东西,不同的见解,不同的观点,因而,一味放之,不加收缩不对,一味收之,丝毫不曾外扬,也不对……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而今是民国,不是大清,我们枪炮火器所向,不是官家,而是恶人!因而,要分而看待,东方老伯,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东方木匠转头看向窗外,窗外一片黑,有风吹入,东方木匠的胡须随之飘起,长叹一声,便愈显苍凉之神色…… 面瓜已然从东方木匠的眸子中,读出了一丝心迹,那是感慨万端的心迹,遥念往事,不胜唏嘘的心迹…… 面瓜便又说,“东方老伯,先祖经过多少迂回失败,方才总结出木匠技艺中的诸多玄机之妙,又经过多少坎坷磨难,才将其发扬光大,而后又经过多少代的更迭承传,才将此技艺延续至今,先祖之愿望,或有很多种,但最大的愿望,一定是希望我们将技艺用于该用之处,代代延传,不断精进的……”说到这里,面瓜又特地停顿了一下,复又说,“东方老伯,说句不恭之言,你一身之绝艺,当用之时没有用,当用之处没用上,于先辈而言,是不是也会遗憾九泉之下?” “真的,这事儿,我做不了的……”东方木匠还是这句老话,不过这一回又补充了一下,“你们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左手已废,三十多年未曾干过木匠活了,而今就算想做,也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旦做不好,岂不是辜负了你们一片盛情相邀?” 这一回,大家都沉默了起来,感觉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了…… 平常最不爱说话的三旺,此时却说了话,“老伯,你就是歇的时间再长,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会忘的……你将制造水虬船和火龙车的图样,再温习温习,然后,你教一教我,我学过木匠的,在你的指点之下,我想应该不成问题……”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s。好看在线> 东方木匠看了看三旺,站起来说,“四尺圆桌三分腿,六凳分列一圈围,你用几方木?押几墨线?凿几道榫?上几层漆?费几时辰?” 三旺也站起身来,笑着说,“四尺圆桌三分腿,六凳分列一圈围,我用八成木,押三十六线,凿二十二榫,上两层漆,拢共三时辰足矣……” 东方木匠“嗯”了一声,用手抚了抚胡须,又问,“百尺巨木擎天立,解切顺纹复又反,刨皮逆纹中又锯,中竖非字得方墩,前三墩上顺纹出,后两墩上逆纹出,最后一墩纹何如?” “墩顶顺,墩底逆,皮路交,则相反!”三旺自信满满地回答。 “好——”东方木匠显得极为高兴,“后生,你叫什么名字?我来教你做水虬船和火龙车……” “谢老伯,我叫三旺……” 这二位的一番木匠行话暗语,直听着其余之人,一头雾水,如坠云崖……但云开雾散之后,却是这般结果,令大家感到了一种惊喜! “三旺,你随我来……”东方木匠冲三旺招了招手,将三旺叫到了里屋,擦燃洋火,点燃了蜡烛,东方木匠在桌上一木花瓶上一拧,地面的木板,竟徐徐划开,露出底下一个方形深坑……再将木花瓶朝上一提,方坑中传来“突突”之响,一个正方木柜,缓缓地自坑底升了上来…… 东方木匠伸手在正方木柜中,闭着眼睛一番摸索,摸出了两个卷轴,在柜面上摊开,对三旺说,“来,三旺,你看看,这便是水虬船和火龙车图样……” 第一百一十三章韬晦 东方木匠和三旺在里屋进行着交流,陈叫山颇为自豪地说,“我这三旺兄弟,是个巧人哩,木匠、石匠、铁匠,各样的活儿,只要他想弄,都难不住他,甭管啥手艺,只要一学,立马就会啊……” 众人笑着点点头,大果说,“三旺这兄弟,不显山不露水的,想不到这厉害哩?” 面瓜便为三旺辩解说,“我爹以前常说,满瓶子不响,半瓶子咣当,三旺就是个满瓶子,知道的多,可就不说,啥都装肚子里,你以为他是闷葫芦,其实精得很……我倒好,半瓶子醋,肚子里存不住一点儿货,嘴皮子一翻,漏光漏净了……” 罗明宽便连连摆手,“兄弟兄弟,你莫这样说……嘴皮子也是门功夫,正正一个事儿摆那儿,每个人都去说,有人说得正,有人就说得东倒西歪了……我这人嘴皮子倒利索,可不会说,好好的一句话,到了我嘴里,就变了味儿了……” 孟老汉将头伸到面瓜跟前,压低声音说,“今儿要不是你,那东方兄弟说啥都不答应的,多亏有你帮腔,你真是这个……”说着,便在面瓜跟前,伸出了个大拇指…… 姚秉儒若有所思地坐着,忽然说,“明儿白天,刘大炮肯定会派人过河来搜查,我们造火器这事儿,万一张扬出去,传到混天王耳朵里,不但我们的计划要泡汤,如果混天王再倾巢出动,主动打过河来,那我们就是插翅也难逃了……” 罗明宽听见姚秉儒这么说,一拳砸在板凳上,“大哥,怕啥?大不了咱跟那老东西拼了……”姚秉儒看着罗明宽,淡淡地说,“咱拼了不要紧,陈兄他们怎么办?泥瓦岭的乡亲们怎么办?就凭你手里几杆子烧火棍,能拼得过混天王的大队人马?螳臂当车,飞蛾扑火,以卵击石啊……” 大果一听姚秉儒的话,也顿时紧张起来,“哎呀,这还真是的……要是太极湾的人,在搞个告示悬赏啥的,保不准有些见钱眼开的乡亲,就把咱的计划给捅出去了哩……” 此刻,陈叫山却倒翘起了二郎腿,两手抱在胸前,抿着嘴巴,左右看看大家,淡笑着说,“这事儿我之前在孟老伯家的时候,就想到了……我们此次取湫,带的杂七杂八东西不少,为了轻装上阵,我兄弟在九岭十八坡过来一点的高坡上,寻着了一个秘洞,洞口小,洞里倒大得很,藏个千把人都没问题,顶上还有缝儿,透亮……咱到时候造火器,就在洞子里搞,那地方山高林深,易守难攻,绝对安全!” 众人仍旧有些不太放心似的,皆沉默,各自在心底琢磨着…… 孟老汉忽然一拍大腿,“陈队长一说山洞,我倒想到了一条妙计……”众人皆转头看向孟老汉,等着孟老汉说那所谓的妙计,孟老汉却迟疑了一下,将陈叫山和姚秉儒,左右各一拍,笑着说,“这条计策,是条歪计,兴许对陈队长和姚团长名声不好,我说出来,二位要多多理解……”陈叫山和姚秉儒笑笑,皆说无妨无妨,要孟老汉尽管来说…… “陈队长说在洞子里加工火器,这个主意不错!可是,加工火器这事儿,要的人手多,都凑在洞子里,一天两天也不一定干的完,所以呢,吃饭就是个大事儿……”孟老汉说到这里,故意用拐杖,敲敲满仓的大肚子,笑着说,“所以,我就想,泥瓦岭靠得住的住家户,今儿晚上,都把家里的吃食备好,该打狗的打狗,该宰鹅的宰鹅,该杀鸡的杀鸡,然后,把这些吃食,全部运到洞子里去,这些个狗毛啊、鹅毛啊、鸡血啊,要故意弄得各家各户满到处都是,但运送的路上,绝对不留半点蛛丝马迹……待到明儿白天,太极湾的人来搜查,乡亲们便众口一词,就说陈叫山和姚秉儒的人,连夜抢了乡亲们的吃食,朝东边深山里逃跑了……” 陈叫山不停点着头,对孟老汉的计策,连连称妙,“嗯……孟老伯的这条计策,一可以解决制造火器时,兄弟们的吃食问题;二可以给刘大炮他们造成假象,将他们引到错误的地方去;三又可以麻痹混天王,越发让混天王自恃威武,认为我们胆小如鼠,逃得远远的了,由此,更加掉以轻心,少了戒备……真是一箭三雕的妙计啊!” 罗明宽开玩笑说,“好是好,就是以后传出去,我们都成了棒客土匪了……” 姚秉儒却紧皱着眉头,一脸杀气地说,“待将来杀了那老东西,一切都会水落石出,成王败寇千古事,我们有的是机会恢复名声……” 满仓听着有肉吃,高兴地说,“鹅……鹅鹅……鹅肉,好……” 这时,东方木匠和三旺从里屋出来了。东方木匠将手搭在三旺肩膀上,笑着对陈叫山说,“陈队长,你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三旺这后生,灵头得很,悟性高得没法,比我年轻学艺那阵子,不知道要强过多少倍!木匠这一活路,只要给他一点,他一点就透,举一反三!制造水虬船和火龙车这事儿,我就可以当个甩手掌柜了,哈哈哈……” 三旺听见东方木匠这般夸赞自己,有些脸红,想辩解,舌头越发伸不展了,支吾着,“老伯……我我……” 东方木匠拍拍三旺,“甭怕,以你的天赋,做个水虬船和火龙车,就跟七尺大汉喝一碗稀粥似的,轻省得很……”而后,又笑着对众人说,“我这人老眼花的,手脚笨拙,耳朵却倒灵光得很,刚才你们的谈话,我都听见了……今夜我就随你们进洞子,开始筹备图样、木料、火料……” 陈叫山站起身来,朝东方木匠拱手以礼,并低头弯腰,深深一鞠躬,“东方老伯,你此番鼎力相助,让我陈叫山感激不尽!请受晚辈一拜……” 姚秉儒、罗明宽、大果、面瓜、满仓、三旺,也便如陈叫山一样,拱手以礼,向东方木匠弯腰鞠躬……孟老汉倒不这么做,而是将一只手,从拐杖上取开,冲东方木匠,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东方木匠劝住众人,朝众人逐个拱手,“诸位,不必多礼!天道昭昭,惩恶扬善,老朽能尽绵薄之力,乃三生之幸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备料 孟老汉走到门口,四遭环顾一番,杵着拐杖,对大果说,“趁着乡亲们还都没歇息呢,你现在就去各家传话吧!记住,杀狗宰鹅的时候,毛啊血啊的,院里随便弄,但是弄好以后,朝洞子里送的时候,可得注意哩,到白天,别让人看出端倪了……” 大果一抱拳,“孟伯你放心,我那三只鹅,全宰了,保准弄得给棒客抢食一样……”陈叫山和姚秉儒听到这话,忍俊不禁,笑了一下…… “孟伯,我将鹅煮熟行不行?”大果又问,“免得朝洞子里送的时候,血淋淋的,洒的一路都是……” 孟老汉说,“也行啊,总之记住那个意思就成……” 于是,东方木匠便打开里屋的密室,取出了推刨、墨斗、锛子、斧、锯、凿子、图样卷轴,一并装进了一个大麻袋,交于三旺背了,四下探看一番,又说,“走吧,有啥缺的,咱到时候再想办法……” 众人回了孟老汉家,孟老汉将“杀狗宰鹅备吃食,遇上搜查说棒客”的想法,给十几位泥瓦岭的青壮后生说了,一帮汉子都拍着胸膛,说保准将连夜将东西备好,保准做得有模有样,不留一点隐患…… 大果走家串户,去给另外一些住家户传话了,陈叫山和姚秉儒,领着众兄弟,背着瘫婆,也背上东方木匠,前往洞子去了…… 孟老汉在院子里坐了一阵,对芝兰说,“娃娃睡着了没?咱现在就把那小黄狗给杀了……” 芝兰一听这话,急了,“爹,咱也杀狗啊?不是说要一直养着么?”说着,便抹起了眼泪,“爹啊,咱能不能别杀?” 孟老汉这才忽然反应过来,小黄狗是银生活着的时候,从后山抱回来的,银生极爱小黄狗,自己舍不得吃饭,都要给小黄狗喂食,亲手给小黄狗做的项圈、脖铃,亲自给小黄狗洗澡、逮虱子……小黄狗在,就是芝兰的一个念想,小黄狗杀了,芝兰定然伤心的…… 但孟老汉一想到爱婿,曾被混天王吊在木梯上,一枪打断绳索,浑身被刀尖戳成的窟窿眼,心中又充满了无尽仇恨,对芝兰说,“兰,你莫伤心了,银生是咋死的?还不是被混天王那狗日的给害死的……咱现在杀狗给陈队长和姚团长他们吃,就是盼望着,他们替银生报仇雪恨哩……” 芝兰听了这话,从厨房取来一把刀,将小黄狗叫到跟前,脚踩住拴绳,含着眼泪,摸摸小黄狗的头,“噗”地一刀,捅进了小黄狗的脖子里,血溅一地…… 却说陈叫山和姚秉儒,领着众人来到了山洞处,凑近洞口一看,这地方果然隐秘得很,起先他们在洞口放着的树枝草叶、垒砌的石头,仍旧是原封不动,一模一样…… 众人进了山洞,陈叫山这才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火把,东方木匠四下看了一转,不禁感慨着,“好啊,好啊,真是别有洞天啊!这真是个好地方……” 陈叫山起初让兄弟们将床板带出山洞,是想着将来可以搭桥所用,现在,自然是用不上了,兄弟们又将起先带出去的床板,全部都带了回来,全都铺展开来,被褥铺好,山洞里仍旧显得空空荡荡,足见山洞之大了…… 姚秉儒将娘,放到床板上,将被褥为娘盖好,而后将东方木匠、三旺,以及陈叫山叫到一起说,“白天伐树响动大,我看,咱现在就趁黑开始准备木料吧!”东方木匠说,“刚才来的时候,我已经大概看了看,这一带的树可是不错哩,红椿木,罗汉松,青冈木都挺多,挺好,还有竹子……成,那就趁黑开始伐树吧……” 三旺见东方木匠带来的锯子有限,便琢磨着将取湫队的铁器家伙,改成些锯子来用,找了几把长刀,大概比划了一下,而后折了折刀身,心中便有了数,对东方木匠说,“孟伯,你看这些刀,改成锯子合用不?”东方木匠捏过一把长刀,用指头弹了一下,听了听响声说,“这刀是绵铁,韧劲好,我带的錾天钢凿,吃这绵铁,刚好……”三旺笑笑,拿出了东方木匠的錾天钢凿,又取过一把锤子,将长刀踩实,留一半刀刃为空,便一下下地凿了起来……不大会儿工夫,几把长刀的刀刃,被凿成了锯齿状。三旺将新凿好的长刀,试着用指头抠了抠,朝上吹了吹气,又找来一些木棒,绳索,一阵鼓捣,便将长刀彻底改成了锯子…… 陈叫山起初只是听说三旺手巧,但一直未亲见,现在看见三旺埋头不语,只是干活,一阵忙活,便将几把长刀改成了称手的锯子,不禁夸赞到,“旺,你真是咱取湫队的宝贝啊……” 三旺被夸赞的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七庆却倒接了话,“队长,三旺是宝贝,那我们是啥呢?”鹏天不爱听七庆的话,便又与七庆抬杠子,“庆,你就是个搅屎棍……” 所有兄弟聚合一处,各自操好家伙,来到山洞外,锯子拉起来了,斧子抡起来了,绳索拉起来了,树枝“咔喳”响,锯末“嗡嗡”飞……为确保安全,陈叫山特地派出七庆、顺娃、大个子、二虎四人,分守四处要道,站岗放哨…… 天快亮时,锯好砍倒的树木已经一大堆了,东方木匠出洞来查看时,鹏天挥舞着斧子,大汗淋漓地问,“东方老伯,木头够不够?”东方木匠笑着说,“够了够了,多得都用不完呀……” 兄弟们将木头全部运进洞子里后,陈叫山将兄弟们,又分成了两批,一批负责在洞外持枪放哨站岗,一批在洞内睡觉,而后,用手拍在三旺肩膀上,“宝贝旺,你可就要辛苦辛苦了……” 三旺和东方木匠在火把照耀下,摊开图样卷轴,指指点点,比比划划,而后,又回头看看那一大堆木料,三旺操起了一根绳子,便开始在木头上丈量了起来…… 东方木匠站在图样前,摸着胡须,看一阵图样,又转头看看三旺忙乎的身影,不禁欣然而笑…… 却说大个子被分在了放哨站岗的一方,抱着长枪,感觉好奇得很,这里一摸,那里一掐,还不时地用袖子擦擦……忽然,蒙蒙天光映照的树林里,忽然传来树木的“窸窸窣窣”之声,大个子急得将枪一举,大喊一声,“谁?” 第一百一十五章忙碌 “别开枪,我是大果……” 大个子一怔,却见大果领着五六个乡亲,背着大口袋,气喘吁吁地来了。 大个子领着大果和泥瓦岭乡亲,来到洞里,大果将口袋放下后,抹了把额上的汗,对陈叫山说,“这洞子还真是不好找哩,上回安埋那三位兄弟时,光见你们上这座山头了,今儿再来找,转来转去没找着,这不,带的吃的都转凉了……”说着,大果和几位乡亲,将大口袋解开,陈叫山和姚秉儒凑近一看,里面顿时传来一阵肉香,有狗肉、鹅肉、鸡肉,羊肉,还有一只半大的牛犊子,全都煮成了熟肉,足足装了十个大口袋…… 看着这些煮熟的肉,陈叫山鼻子有些发酸,眼眶有些发热:年馑岁月,平坝里的庄户人家,连一口吃食都没有,常饿死人,山里人尽管吃食稍多些,但也紧缺得很!乡亲们为了支持取湫队,连看家护院的牲畜都宰了,此情义,怎不能令人感动? 姚秉儒朝乡亲们逐个拱手,“有乡亲们这般热情支持,我姚秉儒一定为民除害,荡平太极湾……” 大果看了看洞子里的一大堆木头,又看见东方木匠和三旺,正在木头前指指点点,量来划去,敲敲,拍拍,便说,“陈队长,姚团长,我们就先回去了,家里没人,万一太极湾的人去搜查,没人应个话,不好……” 大果领着五六个乡亲,出了洞子,各自返回了家里…… 大果的老婆被棒客罗蛮牛糟蹋后,觉得无颜再在世上苟活,趁着大果没留意,悬梁自尽了,也没有为大果留下个一儿半女……家里家外,就只有大果一个人进进出出…… 回到家后,大果将宰了鹅留下的鹅毛,又用扫帚拨拉了一遍,弄得满院子都是,便关了房门,准备睡觉。刚躺下,又担心起了风,将鹅毛都刮跑了,便又起来查看……索性就端了张小板凳,坐在院子边上,看着那一地的鹅毛,雪一样,罩了一层…… 大果正坐在小板凳上,单手撑着脑袋,打瞌睡,突然被一阵枪响惊醒,一个激灵,站起来一看,太阳已经老高老高了,远处的山道上,果然有一群身穿白衣白裤的太极湾兵勇,手里端着长枪,凶神恶煞地来了…… “喂,你有没有看见陈叫山的取湫队?就是从乐州来的那一伙人……” “有没有看见姚秉儒,他以前是太极湾的民团团长!” “喂喂,听见没有?到底看见没看见?” “看见就是看见了,没看见就是没看见,老实说,再他娘的猪油拌面皮冷腻着,小心老子一枪崩了你……” 几位太极湾兵勇,在屋里屋外翻找着,你一句我一句地呵斥着…… “回长官的话……”大果弯着腰,显出极为害怕的神色,“昨晚上还真来了一伙子人哩……有的穿黑衣服,有的穿白衣服,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几位兵勇一愣,相互对视看了看,其中一位兵勇便问,“人呢?” “跑了……”大果用手朝东边指了指,“朝那边跑了……” “你他娘的,有没有说实话?”一位兵勇将枪对准大果,恶狠狠地说,“要是有半句假话,老子一枪将你打成个对对穿……” 大果装作极为恐惧的样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指着院子中散乱的鹅毛说,“我哪敢说假话啊,长官,那伙子人抢了我的三只大白鹅,当场就把鹅杀了,说要留在路上烤着吃……长官,你们要替我做主啊,我那三只大白鹅,足足喂了几口袋苞谷呀,就……就给我留了这一堆鹅毛啊,长官,你们要替我做主啊……” 一位太极湾兵勇,拾捡起地上的鹅毛,看了看,“噗”地一吹,朝大果胸膛上蹬了一脚,对另外几位兵勇喊,“走,咱再看看——” 几位太极湾的兵勇,又跑了几户人家,皆是一个说法——陈叫山和姚秉儒合起伙来抢吃食,抢了吃食朝东边跑了…… 好几伙兵勇凑在一起了,互相一问,都是一个结果——陈叫山和姚秉儒朝东面深山逃跑了…… 几个兵勇便问一位领头的,“大哥,咱还往东面撵不撵?” 那位领头的,“呸”地吐了一口浓痰,“你是猪脑子啊?昨儿夜里就跑了,东面又是深山,现在撵?能撵到个狗球……走,找个地方眯会儿觉,把时间混够……对了,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回去见了二当家的,就说咱一直朝东面深山里撵,山太大,实在没撵上,都记下了没?谁他娘要是说漏了嘴,老子要他好看……” 一大伙太极湾兵勇,挑来挑去,挑中了大果家,便一呼啦躲进了大果家里,或坐,或躺,或靠,睡起了大觉,并要大果在门外把着风…… 一直睡到太阳快落西山了,太极湾兵勇们,才擦擦涎水,哼着小曲儿回太极湾了…… 看着那伙人走远了,大果将手并成个手枪状,对着那伙人走去的方向,暗说,“狗日的些,到时候让你们都好好睡,躺到棺材里睡,睡他娘的千年万年不醒来……” 大果锁好门,到各家各户走了一圈,确认没有出现啥纰漏,便领着一些青壮汉子,又朝山洞而来了…… 山洞里的木头,多半被解锯成了木板,三旺趴在一张木板前,朝墨斗盒里“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咕噜咕噜”地扯开墨斗线,东方木匠站在另一头,蹲下来,闭着一只眼,瞄了瞄,说,“好,正好,就这样弹……”三旺提起墨斗线,手一松,“嘣”地一下,木板上便弹出了一道细细的墨线…… 饶家三兄弟、满仓、七庆坐在一侧,手里皆捏着一圈圈的麻绳,将三股的麻绳,全部解开解散了,拽着,用两片正方形木板,上下一夹,夹住解散的麻绳,一下下地捋,捋过来,再捋过去……而后,将麻绳一端,栓死在洞壁的铁环上,将麻绳分作细股,用“丫”形的木夹叉,叉住,一圈圈地转,搓缠着“千股绳”…… 大头、二虎、黑蛋、面瓜四人,拿着大锤,将一堆竹子削下的竹瓤,反复地砸,砸一阵,用手将竹瓤抓起来,捻一捻,又继续砸…… 大个子和顺娃,一人手拿一颗木钉,在一张厚木板上画的小黑点内固定住了,以一截细绳拴住木钉,顺娃按紧木钉,大个子便拉着细绳另一端的木钉,转圈划动,一圈划过,在厚木板上,划出了一个圆,两人蹲下来,视线贴着厚木板,端详着,看圆不圆…… 几位民团的兄弟,抡着大板斧,将几根大树的斜枝,一条条砍去,然后换用刮刀,刮着树身上的枝茬…… 瘫婆被姚秉儒放在了洞内正中的一个地方,那里正好对着上方的地缝,尽管现在太阳已经落山了,晒不到阳光,尽管瘫婆眼睛看不见,但坐在此处,仍比别处豁亮一些。瘫婆手里拿着一个鸡爪子,一下下地吮吸着,听着四周的响动,脸上尽是笑容…… 第一百一十六章卜卦 暮色虚蒙,山黛渐隐,草木恍惚。 洞外鸟栖静枝,夜凉似水,洞内也须点上火把了…… 陈叫山与大果及一众乡亲,谝传交流,在得知白天太极湾兵勇搜查之细节后,陈叫山淡然一笑,拍拍大果肩膀,“辛苦你们了……夜里露气重,你们早些回去歇息吧……” 东方木匠手捏一支鼠须小笔,在一张纸上书写着什么,听闻陈叫山的话,放下毛笔,弯腰朝纸上吹了吹气,转过身来,将纸张交于陈叫山,“陈队长,制造火龙丸需硝石、硫磺和木炭,硝石和木炭,孟老兄便能找到,可这硫磺,还得劳烦陈队长去一趟耳虚关。白天人多眼杂,夜里正宜赶路……” 东方木匠说,耳虚关有一座道观,名曰上清观,观中的盈风道长,藏有大量硫磺,陈叫山凭东方木匠之书信,便可取回。而后,连同硝石和木炭,一并送至洞中来…… “陈队长,你路不熟,让这几位乡亲陪你去吧!”东方木匠略略停顿,又说,“盈风道长与我是挚友,他洞悉天地玄奥之事,善卜卦,你此去耳虚关,他或能为你指点迷津……” 姚秉儒和几位兄弟,担心山高路远,黑咕隆咚,陈叫山此去不安全,纷纷要陪着一起去,陈叫山笑着说,“有几位乡亲们陪着就行了,你们守好洞子,抓紧干活,更是要紧之事嘛……” 子夜时分,一行人到达了耳虚关。 陈叫山不明白:这“耳虚关”之地名,究竟由何而来?是取“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之意么?倘是此意,便意即,此地风景秀丽,一定要亲自来看过,只以耳朵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便实难消受此地之美景么? 尽管是子夜时分,四遭幽黑,但陈叫山借助火把之光,走走看看,已然感受出,耳虚关较之别处,果真有几分独特之韵:树木粗壮,多有参天大树,千年古木;溪流淙淙,水浪若花开,溪石光而洁;山峰俊逸,流线起伏,在幽黑迷蒙中看去,平添一份幽趣…… 更令陈叫山感到惊奇的是,来前夜黑似墨,一路上如坠墨池,幽黑无比。甫一到达,陈叫山心中揣测着耳虚关地名之玄奥,行走冥思之际,忽地清风吹起,天云尽去,明月高挂,天地一片皎洁,溪水更明澈,群峰更俊逸,溪石闪耀着炫目银光,树干闪耀着炫目银光,便是那细细扎扎的松针之上,亦是银光流转,清辉盈盈了…… 上清观建在一崖畔,因着月光如水,清冽鉴照,陈叫山远远便看见观前石坊上的“上清观”三字。 道观不大,小房三间,坐北朝南,青瓦白墙,飞檐翘天。有竹林掩映半间房屋,另一侧则为小菜地,一道小飞瀑,自菜地后方泄下,冲于青石上,乱珠飞溅,折转为溪水,汩汩而流,菜地潮润,地中的青菜叶子上,便沾满水珠儿,更将月色,凝结于上…… 一切都仿佛早有预演——陈叫山一行人,走近道观,不待叩门,便有一小道童走出,一脸笑容,单掌于胸,弯腰以礼。陈叫山取出书信,递于道童,道童并不入内请示,而是伸臂一请…… 盈风道长盘坐于青石太极圆墩之上,道袍宽大,身姿淡然,虽面目清瘦,但长发垂下,犹若瀑布,竟丝丝乌黑,无一杂白,倒是他手中所执拂尘,白亮闪光,似如老者须发…… “贵客前来,请坐,请坐……”盈风道长拂尘一抖,睁开眼睛,笑容在脸,欢迎陈叫山一行人…… “道长,我乃东方木匠的朋友,此次前来,是为……”陈叫山坐定之后,刚开口叙说来由,话才半截,盈风道长却淡淡一笑说,“东西早已备好,你们走时直取便是……” 陈叫山不禁惊讶:未曾有人通报,亦未有人提前说及,道长怎会知道我们前来,又怎知我们所取为何物呢? 盈风道长看出了陈叫山及众乡亲的疑惑,哈哈一笑,那小道童便走了进来,将一小纸包,递给陈叫山。盈风道长说,“我观内别物无多,惟这硫磺多得很,你且看看成色几何?”陈叫山解开纸包,以手细捻,颗粒细腻,颜色纯正,上佳硫磺也…… 只消半句话,硫磺之事,便已定妥,陈叫山及几位乡亲颇感惊异。大果给陈叫山递递眼色,示意“没有别的事儿,咱就走吧!路还远着哩……”陈叫山淡淡一笑,想起来前东方木匠说过的话,“盈风道长与我是挚友,他洞悉天地玄奥之事,善卜卦,你此去耳虚关,他或能为你指点迷津……”,便站起身来,略略欠身,“听闻道长洞晓天地玄奥之事,占卜吉凶祸福,可否为我指点迷津?” 盈风道长从太极圆墩上走下,笑道,“区区小技而已,何足挂齿?”而后却又问,“你可带有银洋?” 众人心底哗然:如此仙风道骨的道长,起先一派清修无为之态,怎地忽然就谈及钱财之事了?尽管如此,陈叫山还是点点头,示意自己带的有钢洋…… 盈风道长却又说,“拿出九枚来……” 乡亲们又是一怔:不就是占卜问卦么,竟要九块钢洋,人心不足蛇吞象吗? 陈叫山身上恰好有九块钢洋,一并拿了出来,正犹疑着是该递给道长呢,还是直接放在桌子上,却见盈风道长拿出一个木筒来,递给陈叫山,“将九枚银钱,全部装进去,你使劲摇动,连摇九下,然后,将银钱抛于这卜盘之中……”说着,便将类似筛子样的卜盘,推到了陈叫山脚前,道盘内有着奇怪的图形,勾连纵横,形如龟甲,其间点缀的文字,皆为小篆,陈叫山不便细看,但心中已然知晓了:原来盈风道长问及银钱,是为占卜之道具啊…… 陈叫山将九枚钢洋,全部装进木筒中,使劲地摇动,摇得哗啦啦响,连摇九下后,朝下一倒,钢洋骨碌碌滚入卜盘中,有几枚跳了一下,归于平静,而又有几枚,竟滴溜溜地转动着,半响,方才倒下了…… 盈风道长将拂尘一扬,俯身细看卜盘,末了,索性蹲下身子,宽大的道袍,几乎将卜盘全然遮罩住了…… “此为需卦也……”盈风道长笑着站起,面向陈叫山说,“需者,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 陈叫山知道这是《易经》之语,但毕竟仅知奇表,何谈参化,吉凶祸福之昭示,更无从知晓了,便说,“还望道长明示……” 第一百一十七章卦象 盈风道长拂尘一抛,眼睛朝上看去,“此乃周易六十四卦之第五卦,需卦,承接屯卦、蒙卦,你心中所愿,心中所虑,心中所感,心中所欣,心中所惑,皆于这卦象中全都呈现了……” 大果及几位乡亲,尽管听得似懂非懂,但也颇感好奇,终于不再左顾右盼,而是将视线拴缚于盈风道长身上,看道长如何来讲解…… 平常之人,对于洞晓天地玄奥之事的奇人奇技,其初始理解,源发兴趣,往往最先停留于“料事如神”。s。好看在线>几位乡亲对陈叫山取湫一行,历经磨难,而今太极湾横阻眼前,困身而不得过之事,自然心知肚明。可盈风道长远在耳虚关,并不曾得知,东方木匠与其是好友,但也并未向其通告知会……乡亲们便想:好么,且听你如何来说,说的准不准哩? 陈叫山听闻盈风道长之语,微微颌首,以示尊敬,望道长继续朝下细解…… 盈风道长返身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毛笔,蘸墨,在一张白纸上,“唰唰”划过,划出一些墨道道,并排横列,有长有短,有断有连,而后,将白纸呈示给陈叫山及众乡亲看…… “需卦,真髓凝然而于一,便是一个待字,等待之意……”盈风道长将宽大的袖管,撩了一撩,复又坐在了太极石墩之上,“你心中之所愿,非为你个人,而是为更多之人;你心中之所虑,非为眼前之虑,而是其后之后之虑;你心中之所感,非为你一人之所感,而是众人之所难;你心中之所欣,非为你一人之得失,而是因缘际会起伏之转机;你心中之所惑,非为你不知前路之惑,而是前路之前之惑……而这所愿、所虑、所感、所欣、所惑,皆于一个字有关——水……” 陈叫山心中暗自一惊,感觉盈风道长,果然洞晓天地玄奥,一个字,便将自己的诸般思虑忧欢,全然道尽了…… “水气在天为云,方云而未雨,蒸养太和,需之象也。水天需乾为天,坎为云,云气上集于天,待时降雨,为需。需象征需待……简而言之,你所做一切,祈愿天降甘霖,为民众解困,可是这般?”盈风道长笑着问陈叫山。 陈叫山愕然,转而深吸一气,点头,又问,“道长,那这云气化雨,到底能否得偿所愿呢?” 盈风道长连连点头,“当然会,当然会……尽管一番磨难,困难重重,但天感其诚,地化其虔,必将降雨,解你心中之所忧的……” 陈叫山仿佛得了某种莫大的鼓励,微微颌首,心中欣然。 “你且看这卦象……”盈风道长将白纸举着,一抖,以拂尘撩上,“初九爻,需于郊,利于恒……意思是说,你在郊外等待,守候,是正确的,但不可焦躁冲动,只要平心静气,洞悉细微,便没有灾害和威胁……” “而这九三爻,需于泥,致寇至……便意即所指,你一度九死一生,挣然而脱,却又进入人事纷争中,再又得脱,其后,你看似路通道畅,实则囹圄困身,终日乾乾,不得进,不得退,从而便招致小人歹人,甚而对你有杀戮之心……而其象曰:需于泥,灾在外也,自我致寇,敬慎不败也。意思是说,是你自己主动前进,而招致了小人歹人,但只要小心谨慎,你便会立于不败之地!” “这九二爻,需于沙,小有言,终吉……这里的沙,参化之下,你不可理解为了沙地、沙洲、沙子,而应参化为——前行受阻,一时茫然,有人对你心中所愿,产生动摇,而导致你愿望之基础不稳,仿佛建塔于沙地之上。因为有人动摇,便提出不同意见,甚至出走,离去,背道而驰……不过,最终于你无大碍,终究你是吉利的!” “再看这六。四爻,需于血,出自穴……可以得见,你一番磨难,困身而迷惘,不得前行半步,为求破解,终致有人流血丧命,而你必须入洞穴等待,然后,又从洞穴走出……” “而这九五爻,需于酒食,贞吉……意思则是,你在等待之中,吃饭果腹,为一大事也,倘若不解决吃饭问题,等待便会中止,无法等待下去。好在九五爻居于中正至尊之位,有人敬重于你,有人支持于你,有人追随于你,终究有人为你提供饭食,利于你等待……” 陈叫山心中,越发对盈风道长敬畏:盈风道长通过参化卦象,将自己全家饿死,独自一人,逃荒乐州,怒杀恶犬,引发民变,受夫人赏识,成立卢家卫队,发现灾民女子丢失,怀疑青楼,跟踪调查,招致保安团、萃栖楼一众人之憎恨……尽数参化而出了……甚至,瘦猴、瞎猪、憨狗,一度不愿再去取湫,闹着要回去,与众人之意愿,背道而驰,而来到瘫婆家里,一时心贪,落入陷坑,流血丧命,也都全然明示了…… 大果和几位乡亲,此时也是眼睛睁得圆圆,疑心盈风道长真乃神人也:三位取湫队兄弟,流血丧命,被埋葬于高坡之上;陈叫山决定在山洞中等待,制造火器,待机而动,荡平太极湾,杀死混天王……这一切,都暗合卦象,说得丝毫不差!而泥瓦岭乡亲将狗、鹅、羊、牛杀死,煮熟了,送到洞子里,可不就解决了等待中的吃饭问题么? “最后,你再看看这上六爻,其曰: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意思是说,当你进入了洞穴之中,在洞穴之中等待,是为好事!但是,会有三个不速之客,进入洞中,会带来不利……” 三个不速之客?陈叫山心中顿时疑惑起来——莫非是姚秉儒,设计来控制我?可是,姚秉儒所作所为,所言所行,无须那样做啊?他当初若是要杀我,早就能杀我,何苦一路艰险,而又困身于山洞之中?莫非是他手下的兄弟?当初那个叫尖娃的,可不就是临时逃跑,回太极湾告密了么?再或者,是泥瓦岭的乡亲?他们或许贪心太极湾的悬赏,而会向混天王告密,出卖取湫队? 盈风道长略略一顿,话锋却又一转,“不过,你无须为此担心,只要敬这三个不速之客,他们便终将离去,再不复扰,于你而言,其最终结果,仍然是大吉大利的!” 陈叫山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但眉头仍旧紧缩,心中反复盘算琢磨着…… 第一百一十九章幽梦 盈风道长见陈叫山神思飞游,便说,“天色适宜,你们正可赶路,贫道就不再留你们了……来日有缘,定会重逢的……贫道赠你七绝一首,顺祝平安……”说着,随手在签筒里抓了一把竹签,掌心一虚,又任其“哒哒哒哒”掉落一些,手再一紧握,掌中惟留四支,一并朝陈叫山抛来…… 陈叫山伸手接住,摊开来看,经过组合并句,看出了一首七绝—— 立品当如山有岳 持身自比玉无暇 大江东流堪英雄 衣襟为帆正解甲 陈叫山将七绝默记心中,将竹签留于桌上,站立起身,向盈风道长拱手告别,“感谢道长指点迷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他日重逢,再当厚报……” 陈叫山与大果及几位乡亲,来到道观门前时,早有两位道童推来两辆木车,车上装满硫磺口袋。大果正要搬车上口袋,一位道童说,“道长说了,你们推车运回吧,山高路远,也省些力气……” 过石坊,拐竹林,下缓坡,陈叫山一行人走出一段后,忽见一位道童飞步跑来,将一个布包,朝陈叫山手里一塞,便转身跑走了,边跑边喊,“道长说了,这东西你们有用,留在道观里无用……” 陈叫山一摸布包,原来,是那九枚钢洋…… 原路返回,路径熟悉,陈叫山边走边在心底琢磨:三个不速之客?究竟是谁呢? “扑棱棱”一声,前处草丛中,飞起几只野鸟,一下将陈叫山从深思中惊回,陈叫山下意识地握紧车把,左右环顾一番,继续前行…… 行走不远,一抹乌云,悄悄移动,又将明月遮罩住了,天地之间,顿又黑咕隆咚。陈叫山不禁于心底感慨,来时,刚到耳虚关,明月便出,四处光亮,去时,刚离耳虚关,明月便隐,周遭幽黑……莫非,那一轮明月,似在耳虚关上空欢迎我们,又在耳虚关上空作别我们么? 快到孟老汉家时,东方透露出一丝银白来,草叶上的露珠,似也光亮许多……再朝前走,拐过一个山弯,便见孟老汉正坐在院中,手拄拐杖,看黎明之山色…… 陈叫山向孟老汉询问有关硝石和木炭的事儿,孟老汉说,“这两样东西,泥瓦岭多得很!待天完全放亮,我点狼烟召唤乡亲们,到时候给你直接送去山洞……你们一夜辛苦,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大果及几位乡亲将硫磺送到山洞,便返身回家睡觉了,陈叫山也顿感困乏,看了看东方木匠和三旺,弄出的水虬船和火龙车模型,又同姚秉儒、瘫婆聊了几句,便拉开被子,蒙头睡去…… 幽幽梦境中,陈叫山仿佛置身在一片树林之中……树木葱茏,树枝窜天,即便那草叶,也高过人身,陈叫山不断行走,在树林中转来转去,却疑惑着:这是什么地方?到底是这里草木疯长,还是我已经变得如此微小? 正朝前走着,忽地前方出现一个大瀑布,水花四溅,水雾湿衣。陈叫山左右前后一番环顾,判定那瀑布背后,藏着一个水帘洞,便准备穿越瀑布,进入到水帘洞中…… 忽然间,天上闪过一道白光,似闪电,又非闪电,白光映射到瀑布之上,瀑布竟如一块白布,瞬间被点燃,熊熊燃烧起来……陈叫山被熊熊大火烤得不敢近前,连连后退,饶是如此,似乎头发已被飘来的火苗燎到,发出了“呲呲呲”的声音…… 待火熄烟尽,瀑布竟然消失不见了,瀑布背后,果真有一个洞口,但洞口周围岩石,已经被火焰烧得滚烫无比,陈叫山试着朝上吐了一口唾沫,“呲”地一声,唾沫转瞬便被岩石吸干了…… 陈叫山后退两步,运用十二秘辛拳之“辰腾拳”中的一招“蛟龙出海”,飞身一跃,直入洞中,毫发无伤…… 行走不远,洞中已是幽黑无比,伸手不见五指,陈叫山急忙在身上摸打火机,摸来摸去,发现打火机并不在身上…… 这时,前方极远处,忽然亮起了一串火把,火光飘摇着,恍恍惚惚,愈发使陈叫山看不清四周了,只觉得忽明忽暗,恍恍惚惚,幽幽冥冥,模模糊糊…… 陈叫山正犹疑着,到底是该前进,还是该退回,幽幽暗暗中,忽地走来三个黑影,走得极为缓慢,一步,一步…… 待再近一些,陈叫山揉揉眼睛,终于看清了,这三个人皆用黑布蒙着头,只留眼睛在外…… “你们是谁?”陈叫山大喊一声!可那三个蒙面人,皆不回答,只是一步一步,朝陈叫山走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陈叫山拳头紧握,脚底暗暗蓄力,“再不吭声,小心我拳脚无眼……” “嚄嚄嚄……”三个蒙面人并不回答,而是叫着奇怪的声音,类如狼啸,又似猛兽沉吟,一步一步朝陈叫山走来…… 陈叫山大喝一声,脚掌于地一弹,斜身杀出,双拳在前,裹挟风动,直冲那三个蒙面人……然而,拳头所到,竟然力空,陈叫山惊慌之余,转头一看,那三个蒙面人,却忽地站在了他的后方…… 究竟是什么人?竟又这般高深莫测的武功?自陈叫山的十二秘辛拳,亮相江湖以来,从未遇到过势均力敌的对手,更莫说胜出者……而今,这三个蒙面人,到底使的是什么绝世奇功? “啊——”陈叫山大喝一声,准备再战…… “队长,队长,你咋啦?”陈叫山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缓缓睁开眼睛,见鹏天坐在自己身前,轻轻地推着自己,“队长,你是不是做梦了?” 陈叫山拍拍前额,长长吁出一口气,将手搭在鹏天肩膀上,捏了捏,笑笑,点了点头,但并未说话。 见洞外闹闹腾腾的,陈叫山便站了起来,朝外走去,出外一看,原来泥瓦岭的乡亲们,已经将硝石和木炭送来了,姚秉儒和罗明宽,正跟着一众兄弟在搬运着…… 日头正当空,阳光正鲜亮,鸟雀飞扑,草木葱茏。 陈叫山想起梦中之境,不禁暗问:三位不速之客,便是梦中那三个蒙面人吗?可他们蒙头裹脸,不辨面目,他们究竟是谁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迷障 这天晌午,陈叫山和姚秉儒坐在洞外,商讨着进攻太极湾的具体细节。 大果一头汗水地来了,见着陈叫山和姚秉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从衣服里掏出一张纸,纸很大,叠成了几折,边朝开摊边说,“陈队长,姚团长,你们看看这个……” 陈叫山接过来,姚秉儒也凑在旁边看,原来是悬赏陈叫山和姚秉儒人头的告示。告示上用毛笔画着两人的头像,姚秉儒的头像画得极为逼真,而陈叫山的头像则不太像,眼睛小了些,脸瘦了些,加之大果的汗水一浸染,便越发看不出是陈叫山了…… 陈叫山反复看了几遍,笑着对姚秉儒说,“秉儒,你的人头值十块大洋哩,我的才值五块,看来我陈叫山人头不值钱啊……” 姚秉儒也淡淡一笑,“其实,混天王跟你之间,并没有直接的矛盾冲突,阻杀你,不过是受人所托而已,因而混天王并不上心。可我就不一样了,混天王认为是我背叛了他,要造他的反,我对他的老底,又摸得一清二楚,所以心里害怕嘛……” 大果喘了几口气,呼吸匀了些,“山道上到处都贴着哩,刘大炮亲自领人贴的……一路走,一路敲着锣,说发现情况要及时通报,活捉了绑送太极湾的,加倍奖赏,知情不报者,杀全家……” 陈叫山叹了口气,便问乡亲们反应如何,在陈叫山看来,某些乡亲,倒不一定贪图钱财,可对于那个“杀全家”,也许心存忌惮……在陈叫山心中,一直想着那“三个不速之客”…… 大果说,“乡亲们气愤得很,要撕那些告示,我劝别撕,要留着,撕太多了,万一让太极湾的人看出啥来了,那就不好了……” 姚秉儒连连点头,认为大果做得对,又问,“除了贴告示,刘大炮还有没有带人在各处搜查?” 大果连连摆手,“搜啥呀……那伙人好像走过场似的,提个浆糊桶桶,都弯腰歪脖子的,好像浆糊桶桶有百十斤重哩……” 这时,三旺手里提着个推刨,从洞里跑出来,“队长队长,姚团长,水虬船和火龙车做出来了,快进去看看……” 第一艘水虬船和第一辆火龙车,被摆在了山洞最里面,尽管是大白天,但也须点着火把去细看。 水虬船形状如弯月,两头翘尖尖,腰部略平,两尺宽,六尺长,一尺深。船舷两侧,各有一道卯榫,一凸一凹,尽管现在只有一艘,但陈叫山仍然可以看出,待做出许多艘以后,这些卯榫的凹凸,通过栓子抽拉,便可使船并合,或者拆解。 东方木匠过来讲解说,水虬船选用的是红椿木,因为工期太紧,没有采用“掏挖法”做舱,而是以“咬合法”,底板和舷板衔接处,用捣碎的竹瓤加石灰,以凿子生生凿进,以防进水。现在还是生船,船舷和底板上,再须刷上三遍桐油,船便熟了,就可以下水了…… 而火龙车的模样,完全不像是“车”,倒像是一个形状奇怪的椅子:下部一个正方的围板,底下装了四个木轮,可随意推动。围板围成的方墩之上,有一个近似于“椅背”的一并排木条,每一根木条的下端,都连接着“之”字形的套杆,上端则掏挖出了一个拳头般大小的凹坑。“椅背”最外侧两根木条上,一左一右,伸出了两截圆棍,均刻有三圈凹槽。火龙车后方,又附带一个类似大鼓的东西,只不过,鼓身两侧的提环,变作了摇把,用手一转,鼓中传来了“咕噜咕噜”的木轮搅动声…… 三旺解释说,火龙车在前,后面的这个东西,叫做“震地轮”,是辅助火龙车发射火龙丸的。现在还在测试阶段,测试好以后,只需将“千股绳”套在火龙车和震地轮之间,卡好位置,将火龙车底部的木轮一扳,扎死定位,摇动震地轮的摇把,慢慢蓄势,将点着的火龙丸,放于火龙车上端,摇把朝内一插,火龙丸便趁势飞射而出…… “嗯,不错不错,果真厉害……”陈叫山举着火把,细细端详,又问,“水虬船和火龙车一共做多少?” 东方木匠甩甩空袖管,走过来说,“水虬船一共十二艘,火龙车一共是九辆……” 陈叫山一听,同姚秉儒低声交流了一下,便说,“可否再加多一些呢?水虬船加到十六,火龙车加到十二……” “可以是可以,木料倒也还充裕的……”东方木匠停顿了一下,“只是,工期可就长了……” 陈叫山笑着说,“无妨无妨,工期长几天无所谓,咱越耗得久,混天王就越麻痹大意了,只要别耗得过久就成……” “好嘞!”三旺听了这话,对兄弟们大喊一声,“开工,抓紧整啊……” 洞子里的兄弟们,又开始各干其活儿,纷纷忙碌了起来…… 这天早上,该轮到取湫队的兄弟起床换班了,陈叫山一连叫了好几位兄弟,都哼哼唧唧的,赖在床上不想起来…… “兄弟们,起来了,起来了,该换班了啊……”陈叫山大声吆喝着,只有鹏飞、鹏云、面瓜三人坐了起来,平时最勤快的三旺、顺娃、满仓,居然还在扯着鼾,七庆、鹏天、大头、二虎四人,则是哼哼唧唧地低声喊着,眼睛就是不愿意睁开,黑蛋则是趴着睡,身子一抖一抖的,像一条毛毛虫…… “叫山啊,后生们贪瞌睡,这几天也都累了……”瘫婆听见陈叫山一遍遍地吆喝,便劝着,“就让他们多睡会儿吧,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陈叫山心说,人家民团兄弟都起来了,人家不是一样的累,怎么取湫队的兄弟,身子就这么懒? 陈叫山正想发火,去扯黑蛋的被子,却见黑蛋忽然翻转过来,“呼”地一下坐了起来,眼睛闭着,嘴里却在喊着,“别过来,你们别过来噢,啊……”一声尖叫,又朝后仰去,用被子蒙住头,瑟瑟发抖…… 陈叫山立刻意识到兄弟们的异常,便逐个地去拍打他们,姚秉儒和罗明宽也闻讯过来看,可三人一连拍打了好几位兄弟,皆是叫不醒…… “陈兄,兄弟们该不是被魇住了吧?”姚秉儒不无担心地说,“迷障魇住了人心,就是叫不醒的……” 第一百二十章灸邪 迷障?陈叫山不禁愕然…… 所谓迷障者,便是人在某段时间内,晚上做梦时,被某一意象,反复纠缠,以至于陷入一种昏昏沉沉,迷迷怔怔的状态,类似于苗疆施蛊之后的症状,吃饭,穿衣,干活都可进行,但人始终不能自己,完全在一种无意识状态下进行……而这纠缠的意象,或许是一个人,一群人,一件事儿,甚至是一个物件,一个地方,反复于梦中出现,令人陷入一种“魂出壳留”的状态…… 陈叫山小时候,听母亲说过乡下一桩迷障奇事—— 柳树门有一位皮影艺人,名叫祥儿,因皮影耍得好,一个人可以拉皮影,操纵多个角色,且生旦净末丑,样样能唱,声声出彩,受到省城一大户人家女子的倾心。那大户人家女子,迷上了祥儿,出重金包场,要祥儿连耍七七四十九天皮影。其间,大户女子使尽百般温柔、妩媚、殷勤,以期能得祥儿的中意,而祥儿却油盐不入,只管耍自己的皮影。大户女子见此,索性又挑明了表白,寻死觅活的,要跳井啊、上吊啊、服药啊等等,祥儿还是婉拒。这大户人家老爷见自家女儿,受了这般委屈,祥儿仍不识相,便将祥儿绑了起来,刀架脖子上威胁!可是,祥儿仍旧毫无惧色,不为所动…… 大户人家女子不死心,派人一打听,原来祥儿在乡下有一妻子,名叫贤菊,生得貌美,人又贤惠,尊老爱幼,乡亲邻里都喜欢她。祥儿与贤菊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誓要白头偕老,恩爱一辈子! 于是,大户人家女子想到了一条狠计,使了银钱,买通柳树门一个光棍,将春药投入祥儿家的水缸,待贤菊受了春药药力之时,光棍将贤菊糟践,制造出通。奸之状,并又差人告知祥儿,祥儿回家看见那般情境,怒不可遏,当下写了休书,将贤菊赶出了家门…… 贤菊心如刀绞,苦不堪言,可纵有一千张嘴,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事情原委。娘家不让她进门,走在村里,受人指指点点,甚至有孩童编着歌谣,当面骂她是破鞋……贤菊觉着生无所望,再无脸苟活于世,便投了村口的荷塘…… 大户人家女子,终于得偿所愿,与祥儿成了亲,娘家给了重重的彩礼,祥儿购置了大片良田,不再四处拉皮影,颠沛流离了。 然而,好景不长,那大户人家女子,自进了祥儿家门,便开始做噩梦,每次在梦中,皆是一个场景,贤菊拿着剪刀,要索大户人家女子的命,任她躲来躲去,贤菊也是穷追不舍…… 大户人家女子白天迷迷怔怔,晚上吓得不敢睡觉,躺在床上,也不敢入睡,只怕梦中又遇到贤菊……不久,便在迷障中郁郁而终了…… 巧的是,祥儿也遭了迷障,也在梦中夜夜遇见贤菊,贤菊倒不索命,只是一味在祥儿面前哭,哭得肝肠寸断,甚至梦醒之后,祥儿的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贤菊的哭声…… 大户人家女子死后,祥儿家也就破败起来,不出一年,祥儿也死了…… 更令人称奇的是,村里那个光棍,也因此遭了迷障,疯疯癫癫,在村里跑来跑去,说是他下了春药,由此,害死了三条人命!一天夜里,起来小解,竟一脚踏空,窝死在了粪坑里…… 陈叫山想到这里,便将所有取湫队兄弟,全部抬到洞子外面,让太阳晒了一阵……三旺最先说话了,“瘦猴啊,瞎猪啊,憨狗啊,你们死得冤,可不关我的事儿啊……”接着,大个子也说话了,“瘦猴,瞎猪,憨狗,我不想跟你们去,你们不要拉我了,我真的不想跟你们去……”七庆也迷迷怔怔地说话,“瘦猴,你别扯我,瞎猪,你别推我,憨狗,你别抱我,我还没活够哩,我还要传宗接代哩,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啊……” 所有取湫队的兄弟,全部中了迷障,缘由都一样——瘦猴、瞎猪、憨狗三个冤魂,皆在梦中纠缠…… 陈叫山忽然想到了——盈风道长所说“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难道,自己苦苦思索分析的三个不速之客,便是瘦猴、瞎猪、憨狗吗? 可是,照理来说,自己也是取湫队一员,为何之前在梦中,只是三个蒙面人,且三人并不言语……自己为何没有遭迷障呢? 姚秉儒和瘫婆闻听陈叫山说及了卦象,想到瘦猴他们三人,是在自己家中而死,不禁感到自责,姚秉儒便说,“咱去找孟老伯,让他给想点办法,可不能让兄弟们这么迷障下去……” 姚秉儒和陈叫山去请孟老汉,孟老汉一听,略一思索,便带上了自己的针灸匣子,来到了山洞,略一查看,当下便断定——取湫兄弟就是中了瘦猴他们三人的迷障…… 孟老汉逐个查看了兄弟们的眸子,舌苔,上颚,而后说,“迷障一事,古人也称为鬼击,孙思邈在《千金方》卷二十五备急之猝死第一中有过阐释,称可灸人中一壮,再取艾叶煎水而服,便可痊愈。如果遇到呻吟、惊叫者,则可灸两足大趾丛毛中各十四壮……《肘后方》说,这是华佗的古方,对于迷障颇为有效……” 孟老汉对取湫兄弟逐一施灸,派人在山中采来艾叶,煎水为兄弟们服下,大多人终于不再眸子浑浊,胡言乱语了……黑蛋迷障之症最重,孟老汉又以华佗的古方,再施针灸,黑蛋逐渐平复…… 当陈叫山说及自己为何没中迷障时,孟老汉说,“你的身上,定有什么辟邪的物件,是不是?” 陈叫山略一愣怔,伸手在脖子上一摸,摸到了禾巧送给他的那个玉佛,并想起禾巧说过的话——“这是夫人给我的璞玉,梁州的雕玉大师雕刻的,藏经寺的方丈为它开了光,可以驱邪避祸,禳灾趋福……” 孟老汉将东方木匠唤过来,对其说,“东方兄弟,你可削制三把桃木短剑,插于洞口,记住,是剑柄朝下,剑尖朝上插的……如此,亵邪便再难进入洞中了……” 为安妥起见,孟老汉又对陈叫山交代说,“你那三位兄弟,在九泉之下,已幡然悔悟,亦属常情,你可到他们坟前,敬香蜡纸裱,细说心事,他们必定会释然的……对了,你们带的有雄黄,可将雄黄敲成枣核大小,拴缚在每位兄弟的左边腋下,可保再不会有迷障发生,可睡个好觉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试火 取湫兄弟再无迷障之象,众人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各施其职,各干其活…… 这天清晨,又经过一夜苦干,水虬船终于做够了十六艘,火龙车达到了十二辆! 大果又来山洞帮忙,见洞中的吃食,仅够一天所用了,便说,“陈队长,姚团长,我找孟伯商量一下,再给你们弄点吃食……” 陈叫山连连摆手,笑说,“不必再让乡亲们破费了……今夜丑时,我们便去攻打太极湾,到时候,我们到太极湾吃饭去……” 姚秉儒站在洞口,遥望太极湾方向,眼睛中充满复杂的目光,似有自信,似有踌躇,又似在坚定自己,抛却唏嘘,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破釜沉舟,自绝后路,一心西进,绝不后退,坚决打下太极湾!” 众人在山洞中,看东方木匠和三旺运行火龙车,测试火龙丸的威力…… 每颗火龙丸有拳头般大小,外壳是用薄竹瓤、石屑、石灰、锯末配比混合而成的,厚薄适中,却又脆硬,并导有捻子。内部则是硝石、硫磺、木炭粉搀混一起,浑然于一,均匀细捻。发射火龙丸时,先将火龙丸置于火龙车上方的凹坑中,拉动下方“之”字形套杆,使得凹坑后仰,呈待发之势,不至于火龙丸滚跌出来。千股绳经过改良,具有绵柔韧劲,连结火龙车与震地轮,连续绞动震地轮的摇把,使千股绳不断绷紧,吃够力道,置装火龙丸的凹坑,倾斜于恰好的夹角,扎死火龙车底部的木轮,点燃火龙丸的捻子,将震地轮的摇把朝内一插,内中的咬合卯头,便瞬间脱出,千股绳所蓄之力势,便猛然迸发,弹动火龙车的长板,使得火龙丸飞射而出,爆炸…… 理论上,每辆火龙车只需要一个人便可操作,置火龙丸,拉套杆,定木轮,绞摇把,点捻子,插摇把,可一气呵成,但这火器刚刚制造出来,其威力究竟如何,还不得而知,东方木匠和三旺,便一起上阵来操作了…… 三旺在前,东方木匠在后,三旺管火龙车,东方木匠管震地轮。s。好看在线>东方木匠单手握一颗火龙丸,用嘴朝捻子上吹了口气,交于三旺说,“好,置丸——”三旺将火龙丸放于凹坑之中,左手扶着火龙丸,右手开始拉动套杆,使得长板逐渐后仰…… 东方木匠见角度已好,便又喊,“左进,反拨,压,定木轮——”三旺蹲下身子,两手皆伸进火龙车底部,摸住四个木轮,左进,反拨一下,朝下一压,将火龙车扎死在原地了。为稳妥起见,三旺又朝火龙车蹬了一脚,火龙车果然纹丝不动…… 因为震地轮上的摇把是双向的,左右皆有,而东方木匠只有一只手臂,三旺便过来帮忙,两人一起匀速绞动摇把……陈叫山见状,便走到了火龙车前,掏出了打火机,预备着点火龙丸的捻子…… “好,人立右后,右手点捻……”东方木匠一声喊,陈叫山便略略下蹲,处身于火龙车右后方,伸出右臂,用打火机将火龙丸的捻子点着了…… “哧哧……”火龙丸的捻子冒着细小的火星,不断缩短…… “预备——插把,放绳——”东方木匠和三旺,几乎同时将摇把朝震地轮内中一插,只听千股绳“嗡”地一弹,火龙丸“呼”地飞射而出,一下砸在山洞极深处,“咚”地一声巨响,火光一片,岩石碎裂,弹药飞炸…… 瘫婆听见山洞里传来的巨响,尽管看不见,但也料想火龙车威力不凡,笑着鼓起掌来,众人一高兴,也随着纷纷鼓掌…… 东方木匠只有一只手臂,自然无法鼓掌,只是笑着单拳相握,横于胸前,与众人一起庆贺…… 掌声渐渐落下时,东方木匠的眉头却忽地皱了起来,便将手臂背在身后,一步一步,朝火龙丸爆炸的地方走去,走到了,蹲下身子,查看一番,而后,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嘴里喃喃着,并打开装火龙丸的木箱,逐个查看火龙丸…… 陈叫山和姚秉儒不知道东方木匠何故如此,便也跟过来,站在东方木匠身边,陈叫山问,“东方老伯,有啥问题吗?” 东方木匠站起身来,手里捏着一颗火龙丸说,“火龙丸和震地轮都没有问题……可是,这个火龙丸的捻子,还得再重新弄弄……”说着,转头便问姚秉儒,“姚团长,吊桥那一带河面有多宽?”姚秉儒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这个……河面多宽,还真不知道,但我记得吊桥是三丈三……”为了确认,姚秉儒将罗明宽叫过来,问,“明宽,你记得吊桥有多长么?”罗明宽说,“大哥,没错,是三丈三,当时是鸡肠关的肖木匠给弄的,我还把那狗日的给灌醉了呢……” 东方木匠抖着空袖管,低头想了想说——火龙丸的捻子过短,不待发射,便自行爆炸,会伤着自己兄弟,或者,还没有飞到河对岸,就在河中爆炸了;火龙丸的捻子过长,操纵摇把时,人心便焦躁不堪,发射出去后,兴许到了河对岸,还不爆炸,对方若用水防,火龙丸便被熄灭,威力就发挥不出来了…… 于是,东方木匠将手中的一颗火龙丸,反复地看,闭目思索,而后对三旺说,“拿刀来,再去一寸二……”三旺便拿了刀,将火龙丸的捻子,又切去了一截…… 经过再一次试火,东方木匠坚定地说,“嗯,所有火龙丸的捻子重新弄一遍,都在两寸二长,长的切,短的拔了重接……” 一直弄到天擦黑,所有火龙丸的捻子都弄好了,全部皆为两寸二…… 陈叫山看见天已黑,便要兄弟们将火龙车推到洞外,进行一人一车的操作练习,一时间,山梁上火光飞溅,爆炸声不断…… 陈叫山检查了一遍火龙丸,问操作火龙车的兄弟们,“都熟了没?到了虚水河边,可别腿打闪闪,弄哑火了……”兄弟们笑着皆说没有问题…… 东方木匠又交代说,水虬船分成两批,离吊桥近的八艘,是为佯装渡河的,卯榫咬合住,搭成浮桥状,每艘水虬船上,再配以两个草人,用以掩护;下游的八艘水虬船,则单独开缆,要疾速过河,缆绳尽管放长,向下游多漂一些也没关系…… 陈叫山派人将事先定好的泥瓦岭二十多个乡亲,约到了山洞里,与孟老汉、东方木匠、姚秉儒坐下来,将行动计划,又细细推演了一遍…… 而后,陈叫山站起身来,对众人喊,“现在离丑时还早,大家分成四组,两两交换着放哨睡觉,待丑时一到,我们立刻下山,攻打太极湾,直取混天王……” 第一百二十二章下山 陈叫山在山洞里点了一炷香,是为计时,也为祭奠。s。好看在线> 灰白的香灰,不断延长,弯曲,跌落…… 直直的香线,徐徐上飘,摇摆,抖闪…… 兄弟们大多都睡着了…… 瘫婆兴许闻见了香的气息,鼻翼动了动,尽管看不见,仍来回转头,似在搜寻着什么,两手撑着床板,“儒儿,叫山,是你们吗?” 陈叫山和姚秉儒都挪到了瘫婆身边,几乎同时问,“娘,咋啦?” 瘫婆便将两手抬起,陈叫山和姚秉儒,一左一右地握了。 陈叫山低声说,“娘,你咋不睡?” 瘫婆笑笑,“啥时候都能睡,现在倒睡不着……”姚秉儒拍拍娘的手背,“娘,你放心睡……到了丑时,我们去打太极湾,我留兄弟在这儿陪着你,你嫑怕……太极湾打下了,我接你过去住!” 姚秉儒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无尽感慨,“娘,以后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东方木匠其实也没睡着,便也挪了过来,对姚秉儒说,“姚团长,你领着兄弟们,放心去打太极湾,我留在这儿陪着你娘……静候你们的捷报佳音!” 满仓的呼噜声像在喝汤一般,二虎的呼噜声像吹口哨,鹏飞的呼噜声像被人卡住了脖子,罗明宽的咕噜声像是牙疼着倒吸凉气,民团一位兄弟的呼噜声像扯着锯子,泥瓦岭的二十多个乡亲,没有床板睡,就在山洞最里头的干草上打瞌睡……瘫婆便叹息着,“这些日子,可把娃们累惨了!咱都别说话了,让他们好好睡……” 陈叫山拍拍姚秉儒,两人便摸索着出了山洞,坐在山洞外,看满天的星星…… 陈叫山嘴里叼着一个鸡爪子,鸡爪子早都没肉了,干得像截枯柴,陈叫山仍是一下下地咬着,仰望天上的星星,目光中充满希冀,牙根一动一带,太阳穴鼓动着,星光贴在其上,像蒙着一片锡纸…… 陈叫山将鸡爪子拿在了手上,转头看姚秉儒,见姚秉儒也在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星,便问,“兄弟,在想啥?”姚秉儒嘴角一弯,淡淡一笑,舌头在嘴巴里转了转,说,“没想啥……陈兄,你呢?” 陈叫山用鸡爪子朝太极湾方向指了指,“打下太极湾,兄弟,你便来当太极湾的当家人……”姚秉儒将视线从星空转到了陈叫山眼睛上,笑笑,“将来的事儿,不去细想,先打下来再说……”说着,从地上揪了一截草,咬在嘴角,“对了陈兄,那天夜里去耳虚关,那位道长给你占卜吉凶,说了些啥?” 陈叫山将鸡爪子冲姚秉儒扬一扬,“就说了这个……” “啥意思?” “道长说了,姚秉儒那后生不错,以后他便是太极湾的当家人,如此一来,太极湾的老百姓,天天都有鸡爪子吃哩……” 姚秉儒一拳捅在了陈叫山肚子上,陈叫山捂着肚子,一下躺倒,笑得身体抖个不停…… 两人笑了一阵,姚秉儒正色道,“我若真当了太极湾的当家人,我先把那山上坡上的罂粟花,全给铲平了,全种上鲜花……迎春花,旱莲花,串串红,美人蕉,刺玫花,腊梅花,一年四季,啥花都有,把我娘接过去住,不用摘花,躺床上,一开窗户,就能闻到满屋子花香了……” 陈叫山点着头,将手搭在姚秉儒后背上,使劲捏了两捏…… 陈叫山回头朝洞子里看去,见那那炷香的火点子,已经很低很低了,两手一撑,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露水,便朝洞子里走去,“兄弟们,兄弟们,起来了,准备出发……” 取湫队的兄弟起来后,便去马车上翻找铁器家伙,叮铃咣铛的一阵响,几匹马听见这响动,“突突”地打着响鼻,都不再嚼草草了,蹄子一下下地叩击洞里的碎石子……鹏天走过去,用手指梳梳头马的鬃毛,“伙计,你们激动个啥么?咱不是赶路呀,是打仗哩……咋了,洞子里把你们憋坏了?没事儿,回头我牵你们去太极湾,让你们撒开蹄子可劲儿地跑……” 三旺站在火龙丸的木箱子前,双手合十,双眼闭着,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东方木匠走过来,将空袖管搭在三旺肩膀上,“三旺,想啥呢?”三旺赶紧转过身,脑袋摆得像拨浪鼓,“没想啥,没想啥……” 七庆从身上摸出了一块钢洋,放到嘴边一吹,靠近耳朵,听了听声,而后将钢洋握在手心,手掌空着,摇了摇,朝上一抛,钢洋在空中翻了几翻,落在了地上,七庆赶紧趴下,脑袋凑上去看…… 黑蛋正在一颗一颗地,往布囊里装弹弓石子,见七庆抛钢洋的举动,便一脚踢到了七庆屁股上,“庆,马上干仗了,你狗日的耍钱玩呢?”七庆冷不丁被黑蛋一踢,差点啃一嘴泥,拧过头不屑地说,“耍啥钱?老子这在算卦呢……”面瓜接话说,“庆,算出啥了,你以后娶几个老婆,能生几个娃娃?” 顺娃拿着一把长刀,在裤子上蹭了蹭,似乎嫌不锋利,又在洞壁上“呲咣呲咣”地磨了起来……大个子也拿着刀,见顺娃在磨刀,左右看了看,也在岩壁上磨起了刀…… 二虎屁股上的箭伤一直没好利索,便将裤腰带解开了,将裤子又朝上提了提,重新将裤腰带扎紧了些,大头正在一圈圈地朝肘子上套绳索,看见二虎系裤腰带,便笑说,“咋地二虎,睡一觉起来家伙硬,裤子都兜不住了?”鹏云拍拍大头脊背,朝瘫婆那边努努嘴,示意大头说话不要太难听…… 泥瓦岭的乡亲们,或抬或扛,已经在洞外将水虬船和火龙车,全都弄到了身上,民团兄弟将枪在肩膀上挎好,用袖子一下下地擦拭着枪管…… 东方木匠站在山洞口,冲姚秉儒说,“我留在这儿守着你娘,放心吧!天亮后,孟老兄会派人来接应的……” 陈叫山见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便掏出打火机,将自己手里的火把点燃了,将火把又朝鹏飞伸去,鹏飞的火把也点燃了,兄弟们逐个传递着,将手里的火把全都点着了…… 陈叫山走在最前头,“呼”地将火把一挥动,划出了一只火凤凰,大喊一句,“兄弟们,下山……” 第一百二十三章阵营 一条火龙,蜿蜒在山岭间,时隐时现,时断时联,七折八拐,缓缓下山…… 下到山湾,陈叫山将火把一挥,蹲下来,将火把在一块巨石上拍打着,将其熄灭了,并回身喊,“兄弟们,火把熄了,摸黑前进……你们换着抬家伙,让乡亲们歇一歇……” 走到四道湾的官道前,陈叫山看见一棵老树上,还贴着悬赏告示,凑近去看,告示已被人撕了一半,告示旁边的树皮上,却有人用小刀刻了“混天王”三个字,又在其上划了一把大叉……陈叫山将姚秉儒叫过来,“兄弟,你来看,民心所向啊!”姚秉儒点点头,“这老贼早就不得人心了……” 经过姚秉儒家的老房时,一群夜鸟“扑棱棱”从瓦砾上飞了起来,姚秉儒看见废墟上,已经长出了新草,姚秉儒走过去,捡起一片残瓦,在手里掂了掂,用劲一甩,瓦片飞了出去,撞在前面的小山包上,碎飞一片渣…… 虚水河的水声渐渐大了起来,远远望过去,星星在河浪里跳跃着,浅湾处的小水潭里,星星则静止不动,泛起一片迷离星光,乍明乍暗,愈发衬出夜的黑…… 再近一些了,尽管河对岸一片乌黑,姚秉儒还是蹲下身子,对陈叫山说,“就从这里散开吧……再走,恐怕就太近了……”陈叫山皱着眉,看了看前方,点了点头…… 陈叫山和姚秉儒,开始进行人员划分—— 第一阵营,大头、二虎、顺娃、大个子、面瓜五人,正对吊桥,操控五辆火龙车,向吊桥后面的太极湾主城门开火! 第二阵营,七庆,黑蛋二人,略略退后一些,分列第一阵营的两翼,操控两辆火龙车,主攻吊桥,不让太极湾的人,有放桥过河的机会。s。好看在线> 第三阵营,由大果带领六个泥瓦岭乡亲,为第一、二阵营的火龙车,负责搬运火龙丸,并伺机处理突发情况。 第四阵营,罗明宽带领民团五位兄弟,放六艘水虬船,于吊桥下游五、六丈处,佯装拼船搭桥,佯渡虚水河。每艘水虬船上放两个草人。民团兄弟搭好浮桥后,一边以缆绳放船,一边趴在河岸上,以枪火攻击对岸,吸引太极湾的人,朝水虬船上开火…… 第五阵营,泥瓦岭乡亲分划出十个人,守在第一阵营和第四阵营之间的区域,手执弓箭,半蹲在地,朝吊桥和佯攻渡河登岸处之间,拼命射箭骚扰,迷惑对岸的人,使其顾此失彼,患得患失…… 第六阵营,由四位熟练操控火龙车的泥瓦岭乡亲,架四辆火龙车,两两配对,卡在第一阵营、第四阵营、第五阵营三个攻击点的连接过度区段,自由发射火龙丸,协助第一、第四阵营,主要掩护第五阵营。 第七阵营,陈叫山带领饶家三兄弟、满仓,于第四阵营的下游处,散开五艘水虬船,强渡过河。岸上留三位执枪的民团兄弟,用枪火掩护…… 第八阵营,姚秉儒带领另外几位民团兄弟,散开五艘水虬船,在第七阵营的下游,强渡过河…… 第九阵营,三旺一个人操控一辆火龙车,架在第七、第八阵营之间,掩护两个阵营强渡过河,其余的几位泥瓦岭乡亲,负责控制水虬船的牵绳,并为三旺搬运火龙丸木箱…… 其具体战术是,只要第七、第八阵营没有放枪,其余阵营便都悄悄地各自为阵。倘若第七、第八阵营的枪声响起,其余阵营,便立即投入战斗;倘若第七、第八阵营,在没有放枪的情况下,已经渡过了河,到达了对岸,由陈叫山或姚秉儒,发射火箭为信号,其余阵营便开始火力全开,用以掩护攻城;倘若第七、第八阵营的人,到达了第四阵营的正对岸区域,第四阵营便由佯渡改为真渡……其后,所有阵营且战且渡,取湫队兄弟和民团兄弟,全部设法渡过河去,泥瓦岭的乡亲们,则不用渡过河去,在大果的指挥下,用火龙车连续攻击太极湾主城门,直到打完所有火龙丸…… 这些战略部署,其实早在山上的时候,众人已经很清楚了,但一直没有来河边,进行过实地的查看演习。因此,陈叫山又对所有人,结合实地的情况,仔仔细细地交代了一遍,而后说,“大家记清楚没有?没有问题的,举手——”说着,陈叫山率先将右臂高高伸直,其余人,也都伸起了手臂,呼啦啦一大片,似一片手掌组合成的小树林…… “好——现在各阵营进入自己位置……”陈叫山扛着一艘水虬船,朝上一送,“各自待命,等待信号——开始……” 陈叫山扛着水虬船,领着饶家三兄弟,满仓,以及三位有枪的民团兄弟,一直朝下游走。其中一位民团兄弟,虽然肩上挎着枪,但总是担心什么似的,总是藏身在满仓的身侧。满仓扛着水虬船一步步朝前走,由于肚子上肉太多,腰便弯得不舒服,脑袋卡在水虬船里,偏着脑袋走,眼睛瞅不清脚底下,被一块鹅卵石一绊,一个趔趄,水虬船的尖尖,便扫到了那位民团兄弟的胳膊上,吓得那位民团兄弟跳了一下…… 陈叫山一看,便对那位兄弟说,“兄弟,你想啥呢?”那位民团兄弟不好意思了,揉揉眼睛,“没看清道……”陈叫山便说,“你走我这边来,没事儿……”鹏天便揶揄那位民团兄弟,“我说,你老躲满仓旁边干啥?是不是看他屁股上的肉扇子大,能挡子弹啊?”其余的两位民团兄弟全都笑了,那位走在陈叫山身侧的兄弟,更不好意思了,将头低着,加快了脚步…… 吊桥一处的河岸,是相对较窄的,但下游越来越宽了些,且河中多有大石头,横七竖八地摆列着……陈叫山将水虬船的牵绳盘好,一甩,绑缚在了一块大石头上,用力拉了拉,将水虬船朝前一蹬,水虬船便下了河,陈叫山朝上一跳,饶家三兄弟和满仓,也如法炮制,纷纷跳上了水虬船…… 牵绳一圈圈地散开,水虬船逐渐到了河中心,陈叫山见几块大石头一并排罗列,距离并不远,便斜身一扑,趴到了一块大石上,观察河对岸……鹏云的牵绳和满仓的牵绳,绞缠在了一起,陈叫山伸出脚,套进绳结里,一拨,两艘船散开,又悠悠地朝前滑着…… 对岸依旧静悄悄…… 陈叫山如一只灵猿,从这块石头,一下跃到那块石头上,脖子上的玉佛甩动着,冰凉凉的,一下下击打着喉结…… 突然,对岸的草丛里,猛地蹿出了一只大狼犬,“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起先那位胆怯的民团兄弟,听到狗叫声,后退了一步,拉开枪栓,朝着对岸,便是一枪…… “呯——” 第一百二十四章交火 这一枪,显然没有打中狼犬,反倒令狼犬叫得更凶了…… “汪——”,“汪汪……” 陈叫山趴在一块尖棱岩石上,身体平铺着,肚子被尖棱垫得很难受,岩石又矮,河水被阻隔,跳溅起来,已经打湿了陈叫山的裤腿…… 陈叫山原本想着再跳跃几块石头,便可以登到对岸,用刀,去解决了那只大狼犬,一切悄无声息……忽听一声枪响,子弹打得又高又飘,不但没打中狼犬,反让狼犬叫得更凶,一下跳出草丛,直接跃到了水边边,与陈叫山隔着不足两丈,狂吠不止…… 陈叫山左手扶着岩石尖棱,右手从后腰摸出一把短刀来,定定看着狼犬,“嗖”地一刀飞出…… 由于身体处于平铺状态,左臂要维持身体平衡,不致于跌入河中,双腿又蜷着,陈叫山这一刀飞出,狼犬机警地一躲,短刀扎在了一块大石上,“叮啷”一声,反弹回来,跌入滚滚河水中了…… “汪汪汪……汪汪……”狼犬叫得更凶了! 饶家三兄弟和满仓,踩着水虬船,猫着腰,用手划动水浪,正在河中心的一个漩涡处,忽然闻听枪响,又见大狼犬虎视眈眈地守在了对岸,顿时恼了……鹏飞一手扳住鹏云的船舷,蹲下来,拧过身子,回身便骂,“开啥枪?眼睛长裤裆了?”鹏天没骂,却是低声嘀咕一句,“猪脑子……” 处在第二阵营的七庆,原本就紧张得要命,既希望枪声一直不要响,就这么悄悄静静地,又希望枪声赶紧响起来,赶紧打破这种死一般的沉寂…… 猛然听见下游传来的枪响,七庆身子一硬,俯身便去木箱子里摸火龙丸,两手哆哆嗦嗦,往长板凹坑里放,一颗火龙丸没放稳,跌滚下来,此处河岸有斜坡,火龙丸“骨碌碌”朝河里滚去,一位泥瓦岭乡亲,赶紧一扑上去,将火龙丸压在身下…… 七庆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与尴尬,冲着第一阵营的人,大喊,“愣啥?打——” 大头飞快地装上火龙丸,拉套杆,绞摇把,定木轮,两位泥瓦岭的乡亲,擦燃洋火,将火龙丸捻子一点,“嗤嗤”地冒着小金星,大头见千股绳已势满,将摇把朝内一插——三颗火龙丸“呼”地划出一道弧线,砸在了吊桥斜拉的几股大铁锁上,“咚”地炸裂开来,红光迸发,映红夜之一角,大铁锁被炸得摇摆不停,“哗啦啦”抖响着…… “咚——” “咚咚……” “咚咚咚咚——” 各个阵营的火龙车,一齐开火,火龙丸流星一般,直飞河对岸…… 第一阵营的火龙车最多,火力最猛,直攻吊桥背后的主城门……一阵炮火轰炸,主城门上方的“太极湾”三字,在炮火中乍明乍暗,城墙垛口上砖屑乱飞,炮烟腾腾…… 第六阵营的火龙车,是由四位泥瓦岭乡亲操控的,这几位乡亲操作熟练,打得极准,几颗火龙丸飞出,将城墙上的一座箭楼击中,箭楼顶上的太极湾大旗杆,“嘎咋”一声断裂,箭楼上瓦片横飞,一排红灯笼被炸烂,冲到箭楼窗扇上,火苗乱跳,很快点燃了箭楼……顿时,整座箭楼火光冲天,将城墙映照得一片血红,大旗杆斜斜搭在两垛口之间,旗子上火焰熊熊…… 大个子手脚慌张,摇把朝内插时,过于紧张,加之他个子本就高,震地轮又矮,差点一个前扑,趴在了震地轮上,好在火龙丸顺利发射而出,直直打在了吊桥木板上,木板一角的木片,纷乱而飞,在空中翻着跟斗,插在大铁锁的套环里,跌入虚水河中,顺水而飘…… 第四阵营的罗明宽,带领民团几位兄弟,将水虬船并排联好,草人墩立其上,朝河中一推,水浪起起伏伏,草人在水虬船上一摇三晃……河面上空的炮火连发,有的火龙丸砸在了河对岸的石堤上,“轰——”地炸裂开来,石块纷飞,跳入河水,溅起的水花几尺高…… 炮火硝烟中,太极湾的人终于出现了—— 主城门上方的城墙垛口,呼啦啦冒出一二十人,个个端着长枪,刚将长枪夹在垛口上,火龙丸直冲过来,“咚咚咚咚”连炸,有几人便歪倒下去,吓得其余人,赶忙蹲下缩身,长枪便朝着天上,“呯呯呯呯……”一阵疾射…… 箭楼之下的城墙拐角处,也一下涌出来了二三十人,飞步朝石堤冲来,前扑,卧倒,将长枪搭在石头凹缝里,“呯——呯呯——呯呯呯呯……”,对着水虬船搭起的浮桥猛射……子弹如雨,“啾啾啾啾”打在河中,河水顿如万花竞开,又若焰火绽放,浪珠跳窜,溅湿了草人…… 罗明宽紧紧趴于地面,大喊一声,“打——”,架枪还击,民团几位兄弟俯卧在地,便连续扣动扳机,子弹“嗖嗖嗖”直冲河对岸…… 民团兄弟身后的第五阵营,是十个泥瓦岭乡亲,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截,朝下半蹲,领头的一位乡亲,摸出洋火,“哧——”地一擦,用手掌半掩着,冲其余乡亲大吼,“过来——都过来,引箭火……” 几位乡亲凑过来,手中的羽箭早已润过油,“噗”地点燃,接二连三,互相引火,全都点燃……乡亲们将点燃的火箭,倒插在地,从箭筒里又倒出一大堆羽箭,摸出一支,在燃烧的火箭上一触,搭于弓弦,拉弓,扳弦,放箭——火箭“嗖嗖嗖嗖”一阵飞,在河面上扯出一条条火线…… 三旺将火龙车架在陈叫山和姚秉儒之间的河岸上,已经连发了两次火龙丸,第一拨炸在了大狼犬其后的草丛里,尘沙飞天,将草丛点燃了!第二拨又炸在了几颗大树上,枝杈乱颤,树叶飘飞…… 那只大狼犬慌乱之下,转身朝回跑,三旺的第三拨火龙丸又出,“咚咚咚”——“轰……”,沙砾乱溅,大狼犬被炸中,血肉升空,一条狗腿夹在树杈上,“呲呲”响,黑烟徐徐冒…… 陈叫山朝上游看了看,定了定神,朝前一窜,拧身腾跃,朝前方的另一个水牛模样的大石头跃去,脚尖甫一踩实,不料大石上有一凹坑,积有河水,周围布着黑藓,湿滑无比,陈叫山一个斜倒,身子朝河中栽去…… 陈叫山连忙运用“子捷拳”的“蜷身反转”,在空中一翻,一巴掌拍在大石上,调整身形,方使身体没有完全失控,但两腿还是浸在了冰冷的河水中…… 陈叫山紧抠大石上的凹坑,见上游方向炮火连天,枪声密集,火箭嗖嗖,咬咬牙,双肩一夹,后腰提力,从水中一跃而起,又朝前扑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险渡 s。好看在线>陈叫山从水中一跃而起,腾身前扑,朝左前方一块圆石跃去…… 出水而起一瞬间,陈叫山感觉左脚空空,原来左脚的布鞋,已经被水卷走…… 为防止再次滑倒,陈叫山在空中团身反转,左臂前伸,一掌拍在了圆石上,身子倒剪,小腿朝下一弯,又一弹展,裤腿上的河水,顺势被甩出一条水串,“噗”一声,水珠跳窜,身体借势又前冲,便冲跃到了对岸沙坎上,就势一团滚,湿漉漉的裤子上,沾满了沙子…… 上游火力全开,枪炮声声,“咚咚”——“轰……”——“呯呯呯”——“啾啾啾啾……” 炮火辉映夜空,子弹穿梭星光,火箭飞射破风…… 陈叫山趴在沙坎上,朝上游看了两眼,便转身冲河中的满仓和饶家三兄弟大喊,“快,丢根绳过来……” 满仓“唔”了一声,拽紧牵绳,蹲身从舱板上摸了摸,只摸了一根极短的绳子,嘟噜着骂了声娘,便举起长刀,一刀挥过,砍断了牵绳,冲后岸上的三位民团兄弟喊,“解,解解绳……” 那位打了第一枪的民团兄弟,此时耳朵倒灵光得很,听见满仓喊,便赶紧走上前去,用枪管一挑,将牵绳从尖石上挑脱…… 满仓猛力一扯,牵绳“呼嗖嗖”飞缠过来,抽在了鹏天屁股上,鹏天回身看,一个趔趄,被船舱里的隔板一绊,一个后仰,便栽进了河里…… 满仓急了,赶紧趴下,抱住水虬船翘尖,将一条腿伸进河水中,去拦鹏天,鹏天两手在冰冷的河水中几划,脑袋完全被河水浸湿,猛一抓,抓住了满仓的裤角…… 由于满仓将牵绳割断了,身下的水虬船便被水冲移着,直朝下窜……鹏飞和鹏云,眼尖手快,将自己的牵绳一抖,一绕,圈缠在了满仓的船尖上,两人使劲地拉住,才不致于水虬船朝下游漂…… 陈叫山趴在对岸沙坎上,视线被那块水牛模样的大石遮挡住了,看不见河中的险情,以为几位兄弟没听见,朝后一翻滚,再次大喊——“快,绳子甩过来……” 鹏云听见陈叫山再次喊,一慌,转身看对岸,自己脚底下的水虬船便一斜,船尖横磕在鹏飞的船身上,鹏飞本来已经将一只脚搭在船舷上,准备腾出一只手臂,去拉鹏天,被鹏云的水虬船一撞,前脚一打滑,“扑通”一下,也翻进了河里…… 见鹏飞跌在河中,满仓更急了,努力朝一边侧身,使自己的腿伸得更长一些,以便能让鹏天抓紧,再顺带将鹏飞拦截住,以防鹏飞被水冲走!满仓本就肥胖身重,身体太朝一侧偏斜,水虬船便承受不住,失去了平衡,“哗”一下翻扣过来,满仓也“扑通”一下,栽进了河里…… 倒扣在水的水虬船,顺水的颠簸,忽忽闪闪地朝下漂去…… 鹏云急忙将牵绳在胳膊上缠了三圈,缠牢了,抠住船帮,伸腿去钩鹏飞,鹏飞一手牢牢抓住鹏云小腿,一手又抓住了满仓的胳膊,满仓便将掉进水中的牵绳兜了回来,顺势一甩,套在了疾速漂去的水虬船上……鹏天顺势在水中一蹬,扑到了鹏飞的水虬船上,“哗啦”一下,将右腿从水中踢出,斜搭在船舷上,猛力一翻,上了船,对满仓和鹏飞喊,“把手给我……” 陈叫山未曾料到,四位兄弟在山洞里时,对于水虬船的操练,有模有样,这真正下水了,怎就如此慌乱,忙中出错?见这般险情,暗叫一声不好,便索性将右脚的布鞋也踢飞了,赤脚在沙坎上一蹬,跳了起来,扑向了那块水牛模样的大石上,赤脚在大石上一擦,朝下一趴,十指紧紧抠住大石,冲河中大叫,“快,快——给我绳子……” 这时,下游的姚秉儒,带领几位民团兄弟,已经顺利到了对岸,端着长枪朝上游冲来,快到陈叫山登岸的沙坎处时,前方小树林竟一下涌出一大群太极湾兵勇…… 姚秉儒知道自己人数少,枪少,子弹缺,便一下扑在草丛里,对身后兄弟喊,“别慌——他们冲过来了再打……”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姚秉儒的第八阵营,与树林里的一大群太极湾兵勇激战了起来……站在彼岸的三位民团兄弟,听见对面枪声密集,便也朝对面射击…… 满仓与饶家三兄弟,终于全部上船,稳住了水虬船,鹏天将湿漉漉的牵绳,在手掌间捋了捋,捋得水珠纷溅,冲陈叫山大喊——“队长,接着……” 湿漉漉的牵绳,吃了水,沉沉而重,被鹏天一抛而出,反倒不再飘忽,“嗡”地一声飞来,陈叫山扬手一抓,将牵绳牢牢抓在了手里! 陈叫山见自己所处的位置,不利于发力,手里抓着牵绳,又不便于腾跃换身,便索性扑通一下跳进河里,朝下漂了一下,扳住了一块更大的四方石头,朝下一按,“呼”地跃出水面,站在了方石上,赤脚卡进方石中间的凹隙间,并快速地将牵绳朝自己腰上缠了两圈,双手拽绳,将四位兄弟朝过来拉…… 对岸的太极湾兵勇们,显然发现了陈叫山,便朝河中射击…… 陈叫山正在发力猛拽牵绳,忽听头顶上子弹嗖嗖,赶紧朝下一趴,趁势一滚,用“巳柔拳”之一招“险天一线”,使得身子平平贴展在方石前侧…… 子弹疾如流星,“呯呯呯呯”打来,皆射在了方石的后侧,火星乱飞,石屑剧跳,石烟迷蒙…… 陈叫山似壁虎一般贴在方石上,尽管子弹打不着,但这个姿势只可躲枪,不便再发力,腰上的绳子被一拉一拉,极为别扭…… 陈叫山试探着朝上冒了冒头,趁着子弹稀疏之际,猛地一把,将手指前伸,抠在了方石当中的凹隙里,抠稳了,抠紧了,另一只手,便使劲拉拽牵绳,胳膊肘呈连环状,反复朝前一转,再一转,将一截一截的牵绳,缠在了上臂上,四位兄弟便缓缓前进,慢慢接近了方石…… 彼岸的三旺,听对岸枪声急促,却不敢贸然发射火龙丸,怕误伤了自家兄弟,便让辅助他的几位泥瓦岭乡亲,朝前跑几步,仔细看看对岸情况…… 几位乡亲看清对岸形势后,回来给三旺一说,三旺朝手掌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搓搓手,又从木箱子里抓过三颗火龙丸…… “咚咚——” “轰……” 三旺的火龙丸直飞对岸小树林,正正炸在了太极湾兵勇中间,血肉横飞…… 满仓和饶家四兄弟使劲一拽,刚贴到了方石上,猛然听见对岸小树林的炮声,陈叫山知道是三旺在用炮火掩护,便单脚一钩,卡在方石一角,一挣,翻身站在了方石上,对四位兄弟说,“狗日的些,被三旺炸中了,走——赶紧上岸,帮姚团长他们……” 第一百二十六章后退 趁着太极湾兵勇撤退之际,陈叫山拉拽着四位兄弟,跳到了岸上。 姚秉儒从草丛中起身,领着几位兄弟,与陈叫山们汇合一处,两股人马合二为一,猫着腰,慢慢朝小树林摸去…… 姚秉儒与陈叫山并排而行,边走边说,“刚才这一股子人,都是南城的老弱病残,估计是被刘大炮硬赶着过来的……”姚秉儒的意思是:那伙人见势不妙,肯定趁乱逃散了,现在应抓紧赶到上游去,压制上游的火力,使得兄弟们能从浮桥上渡过河来。 进入小树林,才行几步,有位民团兄弟忽然说,“呀,大哥,你看,这有枪呢……”众人过去查看,见树林里果然有好多支枪,拨开尸身,捡起来一看,其中有几支枪,被火龙丸炸坏了,但其余六、七支枪都完好无损…… 正在枪少子弹缺的当口,得了六、七支枪,大家很兴奋,鹏天将长刀背到身后,挑过一支枪,朝枪管上吐了口唾沫,忙用袖子去擦拭上面的泥土;满仓抓过一支枪,在手里掂了掂,仿佛嫌枪不够沉似的,鹏飞便说他,“轻重有啥嘛,能打子弹便好,又不是打铁抡大锤哩……”满仓“嘿嘿”地笑着,连连说好…… 人人手里有了枪,队伍的精气神就变得不一样了,姚秉儒走在最前面带路,陈叫山紧随其后,兄弟们个个凝神静气,四处观察,每一步皆走得机警而勇敢…… 见陈叫山和姚秉儒都渡过了河,下游阵营的火龙车、水虬船,都开始朝上游集中,泥瓦岭的乡亲们帮着推动火龙车,扛着水虬船,走得极快,迅速与第一、二阵营汇聚一处了。 所有的火龙车,都在吊桥附近集中,在三旺的指挥下,开足火力,不断朝对岸猛攻……而罗明宽指挥着兄弟们,将下游弄上来的水虬船,也投到河里,与之前的浮桥咬合起来,使之变得更宽…… 这时候,天已经麻影亮了,对岸的情况,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当然,对岸回看过来,也看得一清二楚了…… 太极湾城墙上忽然静寂了下来,主城门四周的太极湾兵勇,也都消失不见了……罗明宽见良机难得,便对众人说,“兄弟们,对岸那些狗日的逃跑了,咱们抓紧时间渡河……” 几位民团兄弟,将长枪朝肩膀上一挎,脚刚踏到水虬船上,城墙垛口上忽然打来了一连串的子弹,两位民团兄弟应声而倒,其余人吓得赶紧朝回撤退…… 罗明宽急得大吼,“退——赶紧退……狗日的上机枪了……” 众人退到了远处,城墙上的机枪也停了下来,意思很明显:只要你敢登船过河,我就打你,你若退后,我就在这儿等着…… 三旺紧皱眉头,咬着牙,装上三颗火龙丸,便朝城墙垛口上轰去,可是,火龙车退得太远了些,火龙丸根本就打不到城墙上……看着火龙丸在石堤上炸开,尽管石屑乱飞,但对城墙上的机枪手毫发无损,三旺一巴掌拍在震地轮底座上,一脸懊恼…… “谁跟我去?把火龙车再往前弄弄……”三旺转头问兄弟们,见兄弟们皆不吭声,三旺便独自推着一辆火龙车朝前走去…… 三旺将火龙车朝河边又推进了近两丈,还没有停,还在朝前走,罗明宽急得大喊,“兄弟,快回来,危险……” “嗒嗒嗒……”一阵机枪扫射过来,三旺身前的沙砾被打得乱飞乱溅,赶忙丢下火龙车,趴在了地上…… 罗明宽、顺娃、大头三人,赶紧跑过来,帮着三旺将火龙车朝回推,仓皇之间,一颗子弹击中了罗明宽胳膊,大果见状,也朝这边跑来,几人架着罗明宽返了回来,躲到了一个小沙包背后…… 太阳逐渐跳过了东山山梁,虚水河中波光艳亮,河之两岸,相互对望,皆看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了…… 吊桥以北的城墙下,忽然跑出了一大队人马,约有三十多人,个个骑着马,端着长枪,领头的人一袭黑色披风,裹挟着清晨的凉风,鼓胀起来,犹如一面黑帆,恰是刘大炮…… 刘大炮领人来到吊桥前,翻身下马,站立着,将长枪转到左手握着,右手高举起来,这里一指,那里一点,似在对手下人交代着什么…… “糟了,他们有可能要放吊桥过河了……”一位泥瓦岭的乡亲大声说,众人皆不吭声,静静地看着对岸。七庆急了,拍拍三旺,见三旺不理会,索性扯着三旺的袖子一拉,“旺,你说句话啊……咱们咋办?撤,还是不撤?”三旺咬咬牙,眼睛依旧紧盯着对岸,并不看七庆一眼,“要走你走,我一个人留这儿……”七庆将头一低,叹了口气,抓过一把沙子,紧紧地攥在手心,不说话了…… 面瓜爬到三旺跟前,对三旺说,“旺,咱们索性再后退一点,把火龙车准备好,等他们放了吊桥,到了这边,咱们再打他个措手不及!”三旺还未发话,二虎便说了,“不行,再朝后退,啥都没有了,没地方隐蔽,咱的火龙车,人家看得清清楚楚呀……”罗明宽已经将胳膊上的伤口包扎好,皱着眉,忍着疼痛说,“大头说的有道理,如果咱们再不退,那些狗日的人多,骑的马,快得很,到时候就算用火龙车招呼,也危险得很……” 三旺还是不吭声,站起身来,将火龙车调转方向,朝后方退去,众人见状,纷纷跟着后退了…… “好了,就这儿……”三旺用脚踩踩地,看看河对岸,叹了口气,“再远的话,就够不着人家了……” 大果坐在火龙丸木箱子上,将衣襟撩起来,擦着一脸的汗水,盯着对岸,自顾自地说,“也不知道陈队长和姚团长他们,过去以后咋样了,这老半天的,咋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时,只见刘大炮手里拿着一个火把,擦了洋火点燃了,举着火把对手下人说着些什么…… “大白天的,太阳都出来了,他们点火把干啥?”一位泥瓦岭的乡亲疑惑着,顺娃紧盯着对岸,一拳砸在地上,“完了,他们要放火烧咱的水虬船……” 果然,刘大炮将火把朝河中的水虬船上丢去,手下人也纷纷将火把朝水虬船丢去,水虬船上火焰腾腾,火苗乱跳…… 突然,一声枪响传来,刘大炮手下一位兵勇,火把还未掷出,便应声倒地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上城 刘大炮带领一伙人从北城冲出来后,原本是要放吊桥过河的,猛然看见河中的水虬船,便决计要先将水虬船搭成的浮桥烧毁…… 刘大炮点燃火把,引领众人烧水虬船时,陈叫山和姚秉儒带领一众兄弟,已经来到了吊桥下游不远处,借助石堤围栏隐蔽,架枪朝刘大炮一伙人射击! 陈叫山自小跟随父亲打猎,早已练得一手好枪法,无论长枪、短枪,抑或是火铳子,到了他手里,自比一般人要熟练得多,亲近得多。 陈叫山心中很清楚:若是让刘大炮一伙人烧掉了水虬船,对岸的兄弟们,便不能过河,仅凭他和姚秉儒拢共十来个人,十来杆枪,孤军深入太极湾,是极其危险的! 因而,陈叫山朝前一扑,趴到了石堤围栏上,架枪便射,打出的第一枪,便将一位太极湾兵勇击中…… 刘大炮之前派太极湾的一些老弱病残,镇守南城,以防有人从下游偷渡进城,尽管老弱病残们作战能力不强,但刘大炮自信凭借虚水河下游之河宽浪急,完全可以拒敌于彼岸。 然而现在,下游方向枪声大作,子弹如雨,实实令刘大炮感到意外…… 之前一心想着烧水虬船,刘大炮一伙人暴露在吊桥一侧,完全没有隐蔽之处,犹然成了活靶子。陈叫山与众兄弟,在石堤围栏上分列开来,一阵猛射,须臾之间,已经射杀了太极湾兵勇十余人…… 城墙上的机枪手,忽然见此变故,也一时慌了神,连忙拧转枪口,对着下游方向扫射起来…… 姚秉儒晓得这些机枪的威力,便冲兄弟们大喊,“都趴下,趴下——”众人便停止了射击,紧紧趴在石堤围栏下…… 城墙上的机枪手,越是内心恐慌,机枪就越打得凶,尽管陈叫山一伙人趴着不动,停止了射击,机枪手们还是不停地朝这边扫射,无数子弹打在石堤上,石屑乱飞,“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犹如疾雨冰雹…… 在机枪手的疯狂射击之掩护下,刘大炮从地上慌乱地爬了起来,拍拍披风上的灰尘,骂骂咧咧,领着一伙人打开主城门,进到了城里,“嘭”一下,又将主城门紧紧关闭了…… 姚秉儒趴在石堤下,趴了一阵,听见机枪声渐弱了些,翻过身来,靠近陈叫山说,“陈兄,咱现在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就是迷惑住了刘大炮……他们现在不知道我们究竟有多少人,有多少枪,已经过河的有多少,没过河的有多少,他们都不完全清楚……这就是我们的最大优势!”姚秉儒忽然一停,数了数人,过河的一共是十二个人,便说,“我们现在一共十二个人,我们三人一组,分成四组,多点攻击,造出声势,让刘大炮他们越发害怕,越发不知道我们到底过来了多少人……” 由于陈叫山及四位取湫队兄弟,对太极湾不熟悉,姚秉儒便安排:四个小组,每组至少有一名民团兄弟,保证每组都不迷路,不乱闯…… 鹏飞、鹏云,各与两位民团兄弟相互组合,形成两个小组,分别去了南城巷道区、城墙根下的小树林;满仓与另外两位民团兄弟,留守原地,就隐蔽在石堤围栏下;陈叫山、姚秉儒、鹏天组成的一组,则在姚秉儒的带领下,冒险贴着石堤朝上游走,准备进入到太极八卦阵中…… 陈叫山和鹏天,在姚秉儒的引领下,贴着石堤围栏,借助芦草的掩护,飞步朝上游跑去,很快便来到了一条巷道口前,陈叫山定神朝里一看,长长窄窄的一条石砌巷道,在正午的太阳照耀下,居然空无一人…… 姚秉儒咬着嘴唇,看了一阵,悄声对陈叫山和鹏天说,“这里不能进,前面拐角有陷坑,过不去……”陈叫山点点头,便问,“生门在哪里呢?我们去生门……”姚秉儒说,“巽门还在前面,肯定有重兵把守,只靠我们三个人,恐怕难以闯进去啊……” 忽然,姚秉儒说,“要不这样,我们就从这里进去,但不朝前走,朝上走……”陈叫山立刻明白姚秉儒的意思了:石砌巷道很窄,完全可以两脚蹬在两边,朝上攀爬,待上到石墙上,可以站在石墙上观察四周,伺机进入生门之中,穿越太极八卦阵,进入太极湾城中…… 鹏天身子很灵活,率先一蹦,两脚蹬在了两侧石墙上,使劲蹬实,两手分撑着,连续地朝上跳,一跳一蹬,一蹬一跳,很快升到了极高处…… 三人上到石墙上之后,陈叫山才明白了太极八卦阵之厉害:城墙以内,石砌的围墙犹如万千道蛛网,密密麻麻,纵横盘绕,莫说闯进去了,便是站在上方,朝下俯瞰一眼,便令人头晕…… “你们看……”姚秉儒将手一指,说,“那里就是瓮城,出了瓮城朝南一拐,既能出主城门,又能退入城中心,那是刘大炮的人马召集处……”陈叫山和鹏天顺方向看去,果然见瓮城中密密麻麻都是人,一身白衣的太极湾兵勇们,聚集在一起,似在听刘大炮布置战术,刘大炮的黑色披风,映衬于白色中间,尤为醒目…… 这时,只见刘大炮将大手一挥,瓮城的西门打开了,几位兵勇推着四门钢炮进来了,陈叫山暗道,“莫非他们要打开主城门,用大炮朝对岸轰击?” 姚秉儒“嘘”了一声,陈叫山和鹏天朝下一看,不远处的巷道里走来了八个兵勇,个个肩上挎着枪……三人赶紧朝下一趴,像一张薄纸一样,紧紧贴在石墙上,一动不动…… 好在八位兵勇只顾朝前走,并未朝上方看,没有发现陈叫山他们…… 鹏天见八位兵勇渐渐朝过来走,越来越近了些,便将长枪摸了摸,姚秉儒拍拍鹏天,摇摇头,示意着——这里千万不能开枪…… 八位兵勇走到了“米”字形岔口,朝东一拐,姚秉儒吁了一口气,悄声说,“他们去巡逻前面几个死门了……走,我们悄悄摸到城墙上去,从城墙上直接跳进巽门里……” 三人在石墙上扭来拐去,终于上了城墙,左右看了看,便紧贴垛口,一步步朝前移动…… 忽然,前面的城楼里窜出十来个兵勇,一眼便发现了陈叫山他们,疾步朝这边赶来,三人便赶忙朝回走,身后的兵勇“呯”地放了一枪,前方不远处的女墙垛口处,也窜出了十来个兵勇,一前一后,呈包夹之势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惊险 前面是敌,后面亦是敌,向左跳下近三丈高,不死也得摔残,向右跳下,是纵横交错的石墙,一脚踩不稳,磕断腿,跌断腰,皆有可能,即便站稳了,在窄窄的墙头之上,奔跑转身都困难,岂不是被人当活靶子打? 情势危急之下,陈叫山猛然见城墙外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便对姚秉儒和鹏天大喊,“你们朝那树上跳……” 鹏天一把拽住陈叫山的袖子,“队长,你呢?” 陈叫山胳膊一甩,“快,快跳啊——”将鹏天朝垛口处一推,鹏天两手一按垛口,腰身一缩,站在了垛口之上,“啊”地大叫一声,便朝白杨树扑去…… “兄弟,你怎么不跳?”陈叫山见姚秉儒定定站着,急得大吼起来。 “我不能把你留在这儿,要死我先死……”姚秉儒发了疯一般,端着枪便朝女墙垛口冲去…… 女墙垛口冲来的那伙兵勇,见姚秉儒和陈叫山已经被包围,无路可逃,兴奋得大喊起来,“活捉姚秉儒,赏金翻倍……”奔跑得极快,枪挎在肩膀上,都顾不上取,随着奔跑的节奏,枪托在屁股上打得“砰砰”响——“活捉姚秉儒,赏金翻倍……” 姚秉儒奔跑了几步,却突然一个就地翻滚,身子团转的一刹那,枪身托平,便是一枪——“呯”……喊得最欢的那个兵勇,应声倒地……其余的兵勇慌了,现在才意识到:太极湾民团的姚团长,绝对不是浪得虚名,岂是想活捉便能活捉的? 慌乱之下,兵勇们才忙着从肩膀上取枪,瞄准,但由于之前跑得太快,刹不住步子,枪便是取了下来,也端不稳当,枪口随着身体的奔跑,一上一下地晃动,加之姚秉儒是翻滚前进的,兵勇们一连开了几枪,不是打在城墙地砖上,便是朝天放了……倒是姚秉儒以“三个团滚射两枪”的节奏,且以“之”形曲线翻滚向前,似一个滚地风火轮,连连射击,弹无虚发,又一连击倒了好几位兵勇…… 陈叫山贴着城墙跑了两步,见城墙内侧有一个地方,缺了几块砖头,露出了一道宽缝,便转身一跃,运用十二秘辛拳之“辰腾拳”中的一招“紫螭曜波”,朝城墙内侧一跳,下坠之际,腾展手臂,钩住了那条宽缝,整个人似一只壁虎,贴挂在了城墙内壁上…… 从城楼方向追来的一伙兵勇,以为陈叫山已经跳进了内城,便下意识地减缓了步子,准备趴到城墙沿沿上朝下看…… 恰在这时,陈叫山左手用力一拉,身子朝上一探,右手将枪疾速朝前一架,“呯”地一枪射出,击中了一个查看的兵勇…… 陈叫山一只手抠着宽缝,自然无法拉动枪栓,一枪打出,便迅速将枪栓咬在嘴里,一顶,一拉,一斜,拉动枪栓,整个动作,浑然天成,一气呵成,在那伙兵勇惊惧慌乱之际,又是一枪打出,又击倒了一个正欲靠近城墙沿沿查看的兵勇…… 陈叫山一连打了两枪,放倒了两个兵勇,其余的兵勇站在城墙中间,视线所限,自然无法知道陈叫山的“壁虎贴挂”,以为是内城有了援兵,吓得赶紧转身朝城楼跑去…… 陈叫山倒也不再朝城楼方向放枪,而将枪咬在嘴里,换了一只手臂,迅速拧过身子,朝女墙垛口方向开了枪,一连几枪打过去,加上姚秉儒的“滚地风火轮”射法,吓得女墙垛口方向跑来的其余兵勇,也以为内城有了援兵,惊得丢了魂,转身朝回跑……姚秉儒见此,一个团滚之后,改为半蹲在地,对着那几个兵勇的背影,“呯呯呯呯——”几枪,所有兵勇都应声倒地了…… 姚秉儒站立起来,大喊,“陈兄……”,前后左右看,竟然也找不到陈叫山了。 陈叫山脚尖在城墙上一踢,一个前仰翻,“呼”地一下,又跃到了城墙之上,惊得姚秉儒木怔了半天…… 姚秉儒趴在城墙外沿上一看,对陈叫山说,“走,我们去救鹏天……”陈叫山将姚秉儒的肩膀一按,“你留这儿,我去……”话音刚落,陈叫山一个飞跨,似一只白鹤,轻盈横穿芦丛,稳稳跃上了白杨树…… 鹏天正紧紧地抱着一个枝干,见陈叫山跃了过来,惊喜一叫,“队长……” 陈叫山见鹏天一脸鲜血,料想他刚才跳树时,定然没有控制好,被树枝将脸戳伤了…… 陈叫山将手刚伸到鹏天脸前,又停住了:伤口很长,很深,血仍流个不停,鹏天抱着树枝,疼得胳膊微微发抖,在这危机四伏的当口,受了这伤,无医无药的,若血流不止,只怕…… “队长,没啥……擦了点儿皮……”鹏天忍着痛,笑得很勉强…… 陈叫山观察了一下四周,又一跃回了城墙上,对姚秉儒说,“我们得下去,鹏天受伤了,严重得很……”姚秉儒二话不说,便要朝下跳,陈叫山一把拉住他,“等等,我先下去接你……” 陈叫山腾身而出,在空中一个展势,借力在白杨树上一蹬,又返身在城墙上一蹬,便将下坠之力化作最小,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城墙下,要鹏天先从白杨树上跳下,将其稳稳接住,又令姚秉儒从城墙上跳下,也将其稳稳接住了…… 三人左右看了看,又朝河岸跑去,躲进了芦草之中。陈叫山从后背上取下刀,“哧”地割下自己的衣襟,又捋了一把芦花,对鹏天说,“天,忍着点儿啊……”一把按在了鹏天伤口上,疼得鹏天直吸凉气…… 为鹏天简单处理了伤口,三人在芦草中,慢慢朝吊桥方向移动,走了几步,前方仍旧静静悄悄的,陈叫山有些心慌,不禁自言自语,“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刚才不是都抬钢炮了么?” 鹏天脸上被包扎了,嘴巴也被扎住,说不了话,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也有相同的疑惑。姚秉儒便说,“难道……” 姚秉儒的话刚说出两字,前方忽然传来三声巨响——“咚咚咚……” 第一百二十九章过河 前方传来的巨响,不是刘大炮的钢炮发出的,而恰是对岸的火龙车打出的火龙丸。 却说刘大炮起先在吊桥方向,遭到了陈叫山们的袭击,方寸大乱,不明白究竟有多少人已经渡过虚水河,便退回城中,召集太极湾兵勇,准备以钢炮来迎战……岂料钢炮拐出瓮城,准备出主城门时,陈叫山和姚秉儒在城墙上,与两伙兵勇激战,枪声阵阵,“啾啾啾啾”地响,刘大炮顿时又是一慌,认为陈叫山和姚秉儒的人马,已经上到了城墙之上,甚至城中也到处都是陈叫山和姚秉儒的人马了…… 疑惑之下,刘大炮不敢贸然打开城门了,便派出一股人,从瓮城后门出去,进入城中戒备,又派了一股人,守在主城门背后,防止有大队人马攻城…… 起先那几个机枪手,守在城墙上,原本以为陈叫山和姚秉儒的人马,都在河对岸,只要以机枪居高临下守住,便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当陈叫山和姚秉儒,在石堤围栏下分兵四组后,一时间,四遭变得静寂一片,他们本就疑心,而后,又回看瓮城里的人,乱哄哄一片,以为已经有人攻进了城中,便也方寸大乱,匆忙从城墙上下来,朝瓮城跑去,与大队人马集合…… 城墙上许久没有枪声,三旺便试着将火龙车朝前推进了一些,大头、顺娃几人,也便壮着胆子,将火龙车朝前推进了一些……恰在这时,北边城墙上传来一阵零零星星的枪声,众人正欲退回,三旺趴在地上,仔细一琢磨,认为定是自己人在城墙上激战,便大吼一声,“兄弟们,队长和姚团长他们已经打到城墙上了,开炮……” 众人一听,兴奋无比,所有人,所有火龙车,便齐齐朝河岸涌去……三旺率先发射了三颗火龙丸,正正打在了主城门上…… 刘大炮的人马守在主城门背后,忽然听到火龙车的轰炸,吓得失魂落魄,赶紧朝瓮城里逃……对岸的火龙车,便越发轰炸激烈,一颗颗火龙丸,集中朝主城门飞去…… 陈叫山和姚秉儒、鹏天在河堤下的苇草中,仔细一观察,姚秉儒便对陈叫山说,“刘大炮估计怂了,他也就这两把刷子……”陈叫山便一跃而出,朝吊桥跑去,将枪举在手里,冲对岸大喊,“兄弟们,赶紧过河……” 罗明宽听见陈叫山的呼叫,忍着伤痛,率先跳上了水虬船,对身后的兄弟们喊,“快啊,快过河……”大个子迟疑了一下,便问,“火龙车咋办?弄不弄?”大果一听,将一辆火龙车朝上一抬,对泥瓦岭的乡亲喊,“乡亲们,咱把火龙车弄过去……找狗日的混天王报仇去……” 陈叫山站在对岸,将枪朝天一举,放了一枪,大喊,“踏平太极湾,活捉混天王……”罗明宽站在水虬船上,便跟着喊,“踏平太极湾,活捉混天王……”,群情振奋之下,所有人也跟着大喊起来,都朝水虬船上涌来,肩扛手抬,将火龙车全都弄到了船上…… 七庆和两位泥瓦岭乡亲,抬着一辆火龙车和几箱子火龙丸,走到河心,浪花跳卷起来,七庆两腿颤颤,只感觉肩上重如泰山,而脚下又虚飘若棉,一个趔趄,一滑,“扑通”一下,几箱火龙丸连同震地轮便跌进了河里,两位乡亲一脸懊恼,七庆也极为尴尬,三旺便大喊,“走,人赶紧过去……” 所有人都过了河,大队人马在城墙下聚集了…… 陈叫山同姚秉儒略一商量,便说,“还有几位兄弟去了南城,不知道啥情况……现在,我们兵分三路,一路去南城,一路去北城闯太极八卦阵,还有一路……”陈叫山朝被火龙丸轰炸得千疮百孔的主城门,看了一眼,说,“直攻城门,打进瓮城……”姚秉儒便插话说,“陈兄,不能从城门进去,瓮城里万一有刘大炮设下的埋伏……”陈叫山略一思索,便说,“好,那就兵分两路……” 大部分人马在罗明宽的带领下,都去了南城,陈叫山和姚秉儒,领着大头、二虎、面瓜、黑蛋,以及另外三位民团兄弟,全部往北城而去,鹏天捂着脸上的伤,还要跟着陈叫山,陈叫山便说,“闯阵是捷径,但也危险得很,你脸上有伤,就去南城寻你大哥、二哥吧……“ 闯过太极八卦阵,便能直取混天王的居所,兄弟们个个兴奋不已……但当走过一段城墙,面瓜看见一些空荡荡的巷道入口时,心里不禁疑惑起来——不是说太极八卦阵戒备森严嘛,怎么如此空空荡荡?心中越是疑惑,便越是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恐慌…… 姚秉儒便为众人解释说,“太极湾的八卦阵,有个说法,吃一口,不见肉,吃两口,满嘴油,大口大口往下吃,阎王殿前一路走,意思是说,太极八卦阵的戒备都是暗着的,不是明着的,你在巷口看,觉得很容易进攻,越朝里头走,就越危险……“ 众人正说着话,前面一个小树林里忽然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姚秉儒暗叫一声不好,连忙命众人分散开来,找地方隐蔽…… 陈叫山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悄声问姚秉儒,“咋了,前面是啥情况?” 姚秉儒抿着嘴唇,皱着眉头,略一思索说,“前面树林里,便是河底秘道的入口,以往,那儿都有至少四个机枪手把守着……我估计现在……” 姚秉儒的话未说完,“哒哒哒哒……”一阵机枪声便传来了,子弹如疾雨流星,打得大石头火星飞溅,石烟蒙蒙,陈叫山和姚秉儒被逼得紧紧贴地而爬,似乎稍稍一抬头,脑袋便会被打成窟窿眼了…… 机枪打了一阵,忽然停了,身后的几位兄弟刚要起身,姚秉儒急得用脚一蹬,“趴着,别起来……” 尽管已是秋天,但年馑岁月,久旱无雨,下午的太阳,依旧火辣辣的,陈叫山爬在大石头后,衣服全被汗水打湿,用袖子抹了把脸,对姚秉儒说,“八卦阵的生门,是不是还在前面?”姚秉儒点点头,并不再接话,眼中充满焦虑,那眼神分明再说——河底秘道的入口这地方,易守难攻,我们不容易过去啊…… 第一百三十章火攻 s。好看在线>陈叫山与众人隐藏在大石头后面,尽管河底秘道入口的机枪手,守在小树林里无论如何射击,角度所限,皆不会伤及陈叫山他们,但陈叫山很清楚:前方有遮拦,但后方大开一片,万一有太极湾的兵勇,从后面再围杀过来,便有十颗脑袋,也不够人家打的…… 潜藏在小树林的机枪手,打了一阵机枪,也不再射击,他们也很清楚:姚团长和陈叫山的人,个个都不是吃素的,若是胆敢冒进,一定要吃大亏的,倒不如这样耗着,看谁能耗得过谁…… 这时,陈叫山听见下游方向,传来了一阵密集的枪声,料想自己的人马,已经和刘大炮干起来了,但到底谁强谁弱,谁占优谁处劣,怎么个打法,相距稍远,目力所限,现在都不清楚……万一刘大炮的人马,处于了胜势,从下游包抄过来,前不得进,后不能退,那就糟糕透了…… 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 陈叫山脑袋中飞快地思考着破敌之策…… “秘道口的兄弟们,我是姚秉儒……”姚秉儒见强攻不成,决定采用劝说的方式,翻过身子,躺着,屁股朝前挪了挪,脖子尽量贴着地,朝前挣着,大喊,“我姚秉儒以往也不曾与兄弟们结仇,民团得了啥好处,我也是处处想着兄弟们的……你们犯得着为混天王那么卖命吗?他和刘大炮,对兄弟们到底咋样,你们心里清楚得很……你们守在秘道口,没人听见,没人看见的,你们这么愚忠,混天王也不会知道的……兄弟们,醒醒吧,山高水长,各走一方,以后我们还是会有机会打交道的……” 姚秉儒喊了一阵,不停地咽着唾沫,喉结上下移动……可是,小树林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大头有些急了,便说,“姚团长,别跟他们费口舌了,这帮狗日的油盐不入啊,我跳出去跟他们拼了……”面瓜紧紧拽住大头的裤腿,“这当口是啥火候,你不清楚啊?你现在出去,就是人家的活靶子,你被打死了,我们还是过不去……” 黑蛋不太会打枪,觉着枪那玩意儿还不如弹弓用着称手,便说,“你们害怕浪费子弹,我不怕!”说着,朝前爬了一点点,将弹弓皮里放进了三颗小石子,满把攥紧了,一拉弹弓皮,“呼”地射了出去…… 三颗小石子打进小树林里,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将几棵树上的黄叶,打得纷纷飘落,晃晃悠悠,像折了翅膀的花蝴蝶…… “哒哒哒哒……”树林里又打出一阵子弹,陈叫山赶忙将黑蛋朝下一按,只觉着子弹贴着黑蛋的头皮飞过去了…… 下游方向的枪声、炮声,越来越响了……嘈杂之中,竟还夹杂着马的嘶鸣声…… 陈叫山猛一思忖:刘大炮的人既然连马都牵出来了,可以预见,自己的兄弟们估计没有讨着什么便宜,再过一阵,若是刘大炮领人骑马赶过来,到那时,当真是上天无梯,下地无门,只等着挨人家的枪子了…… 秋阳照耀,万木枯焦,几片树叶子从树上掉了下来,旋了几旋,落到了陈叫山的屁股上,陈叫山抓过一片枯叶,咬在嘴里,反复地嚼着叶茎,其味苦涩无比…… 忽然,陈叫山脑海中蹦出了一个主意——秘道入口的小树林,尽管易守难攻,但天干物燥的,若是引了一把火,点燃小树林,那几个机枪手,必然就无法藏身了…… 小树林里落了厚厚的一层枯叶,秋风轻轻一吹,翻卷启合,树木中间夹杂的野草,亦是衰枯不堪,只消一个火星子,便可点燃…… 陈叫山便将自己的想法,对黑蛋一说,黑蛋兴奋起来,抓过一片枯叶,便朝小石子上裹,边裹边说,“队长,莫说是火叶子,就是烫手的炭星子,只要放在我弹弓上,我都能打……” 陈叫山掏出打火机,将黑蛋弹弓里的“叶包石”点着了,黑蛋猛一拉弹弓皮,“呼”地打了出去…… “没点着啊……”黑蛋身后的一位民团兄弟说,陈叫山朝前凑凑,一看,黑蛋射得太猛,速度太快,“叶包石”的火焰,在飞行过程中便早已熄灭了……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小树林的机枪手,已经猜到了“叶包石”的意图,连连朝这边射击,子弹打得石屑碎飞,尘烟四起…… “兄弟们,开枪——”姚秉儒一个翻滚,大喊,“为黑蛋兄弟掩护……” 民团三位兄弟,大头和二虎,便一起随姚秉儒朝小树林开枪射击…… “啾、啾啾、啾啾啾啾……”——“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双方枪来枪往之间,陈叫山又为黑蛋点燃了一颗“叶包石”,黑蛋这次掌握了力道,弹弓皮没有拉那么满,并且有意朝上空射去,使得叶包石划出一道弧线,缓缓落在了小树林的衰草枯叶间…… 密集枪声中,一团小小的火焰,渐渐腾起来了……陈叫山和黑蛋趁热打铁,又是一颗叶包石打出,又点起了一团小火焰…… 一阵秋风吹,衰草枯叶,借风愈燃,风助火势,火焰渐高…… 小树林里火苗乱窜,浓烟四起,一位机枪手急了,跳出藏身的沟坎,搬起一块片石,要去砸那些火堆,片石刚举了起来,姚秉儒一枪打出,“啾——”地一声,子弹正中机枪手面门,“噗”地一汪血,散飞出来,染红了片石…… “秘道的兄弟们,出来吧——”姚秉儒大喊,“你们就是被烧成了黑炭,又有什么用?明年清明,混天王能为你们上坟祭酒吗?兄弟们,别犯傻了……你们把机枪举过头顶,我保证不杀你们,打下了太极湾,你们便是功臣……” 河底秘道入口处,共有六个机枪手,刚才被姚秉儒一枪干倒一个,其余的五个机枪手,看见树林里的大火,越烧越旺,烈焰熊熊,似万千只火凤凰,上下飞舞,徐徐而来,顿时慌了,绝望了,异口同声地大叫着,“姚团长,别开枪,别开枪啊——我们出来,出来……” 五位机枪手,将机枪举过了头顶,被火焰烤得头焦脸麻,眼睛被浓烟熏得泪珠盈盈,连连咳嗽着,从小树林里走出来了…… 待收缴了六挺机枪,俘虏了五个机枪手,姚秉儒说,“兄弟们,咱们以前是兄弟,以后还是兄弟……不如这样,你们跟着我们干,咱们一起去打那老贼,如何?” 第一百三十一章劝和 五个机枪手,皆低着头,你看我的脚尖,我看你的裤管,也有人看着堆散一旁的六挺机枪,没一人吭声…… 陈叫山暗想:这几位机枪手,能够被委以重任,镇守河底秘道入口,必然有过人之处……而今攻打太极湾,正缺这样会使用重火器的人才…… 陈叫山见站在最右边的机枪手年龄较大,头低着,眼睛不时地瞥陈叫山,额上现出密密的皱纹来。s。好看在线> 陈叫山走过去,一只手搭在那位机枪手的肩上,另一只手,帮他摘掉了袖子上的一丝灰屑,“老哥,想必你也是拖家带口的人了吧?”那位机枪手点点头,却将头埋得更低了…… “老哥,我陈叫山做事,宁可自己难受,决不让别人为难,我知道你心中的顾虑:你跟着我们,打赢了好说,打败了,丢了命,你倒没啥怕的,就怕混天王找你的家人麻烦,对吧?”言语至此,陈叫山转头又看向另外四个机枪手,“可你们想过没有?像混天王这般不仁不义,心狠手辣的恶人,一日不除,一日便是祸害,像个随时都能爆炸的火药桶子!即便你们今天不招惹他,躲过一劫,明天不招惹他,躲过一劫,后天呢,大后天呢,年年月月,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提心吊胆,这样的日子,何日是个头呢?” 陈叫山长叹一口气,望着不远处奔流的虚水河,目光中充满凝然,“你们会打机枪,能打好机枪,说明你们都是人中的豪杰,都是有能耐的真汉子!我陈叫山敬佩你们的能耐,更敬佩你们的忠心,可是,忠心要托付于明主,托付给了恶人,便是愚忠……” 五个机枪手还是没有一个人吭声…… 二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走过去抱起一挺机枪,“队长,你太抬举他们了,机枪我也会使,啥豪杰不豪杰的……”说着,将机枪对准五个机枪手,“我们队长待人宽厚,给你们面子,给你们生路,你们他娘的嘴巴让狗屎给糊住了?信不信老子一梭子把你们全撂倒?” “二虎!”陈叫山一声呵斥,“把机枪还给他们……” 民团三位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陈叫山葫芦里买什么药……黑蛋、面瓜、大头,看看陈叫山,又看看姚秉儒,目光中希望姚秉儒出来帮腔说个话…… 见大家都不动,陈叫山径直走过去,将机枪全都抱在怀里,走回来,挨个给五个机枪手发机枪,“堂堂男儿七尺汉,人有大志不强勉……把机枪拿着,都拿着,你们今天就算把我陈叫山打成马蜂窝,该朝前走,我还是要朝前走的……” 陈叫山将机枪发完,对兄弟们一挥手,“兄弟们,走——” 见众人都一动不动,陈叫山大步朝前走去,头也不回,大喊着,“都愣着干什么?走——害怕人家背后放枪的,算什么真好汉?” “陈队长……”五个机枪手“扑通”一下,握着机枪,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陈队长,姚团长,我们跟着你们干……” 姚秉儒赶紧上前,拉起机枪手们,替他们拍着膝盖上的灰尘…… 陈叫山走回来,冲五位机枪手拱手道,“痛快,都是好兄弟,日后生生死死一起闯……走吧,去闯八卦阵!” 那位年长的机枪手,迟疑了一下,说,“陈队长,姚团长,现在先别进八卦阵里……”黑蛋眼睛一翻,便问,“为啥?”年长机枪手说,“现在天还没有黑,咱们进了八卦阵,人家在暗处,咱在明处,不好弄呀……再说,八卦阵里地方窄狭,打不开转身,我们的机枪也排不上大用场啊……” “那依老哥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办?”姚秉儒问。 “刚才我听见南面有枪声和马声,也不知道那边到底打成个啥样子了……不如,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打回南面去,咱等到天黑以后再……” 年长机枪手的话未落音,黑蛋便骂了,“放你娘的屁!你想把我们引过去,再跟刘大炮合起来打我们啊……” 年长机枪手看看陈叫山,又看看姚秉儒,“我……我这……” 陈叫山与姚秉儒交换了一个眼神,陈叫山便一拍年长机枪手的肩膀,“好,我们就听老哥的,打回南面去——” 九个人变为了十四个人,又多了六挺机枪,大家转过身子,又朝南面赶去…… 黑蛋老是走在大家后面,一会儿装作拔鞋子,一会装作挽裤管,陈叫山明白他的心思——若是走在前面,万一这几个机枪手,忽然临时反水,岂不是被人从身后打了冷枪? 陈叫山淡笑一下,索性将黑蛋这心底的脓包给挑破了,故意大声喊,“黑蛋,快点跟上,你是不是害怕咱这五位新兄弟,朝你背后打冷枪啊?”年长机枪手一听这话,一把扯住陈叫山的袖子,“陈队长,你们要是信不过我常海明,机枪你拿着,我空着手走……”说着,转头又对其余四位机枪手说,“都停下,把机枪交了,咱五个都空着手走!” 陈叫山晓得了年长机枪手叫常海明,便说,“海明老哥,我那兄弟的心眼比鸡屁股还小,你莫多心,多多担待!机枪还是你们拿着吧,这家伙又大又沉,我可用不来……” 众人正走着,突然,常海明将陈叫山朝旁边一推,大喊一声,“小心,陈队长……”话未道全,举枪便朝城墙垛口上扫了一梭子,“哒哒哒哒……”几声响过,从城墙上滚下了六、七个太极湾兵勇…… 黑蛋见常海明这般护着陈叫山,便觉得自己器量太小了,也有些尴尬,为了缓和尴尬,便走过去拍拍常海明,“常老哥,我们都长两只眼睛,你这浑身都是眼睛啊,瞅得可真准……”常海明将头一低,嘿嘿地憨笑了两声,一位机枪手便说,“俺们常哥耍机枪,那可是一个神哩:晚上睡瞌睡,蚊子要来叮常哥,常哥眼睛一睁开,一梭子打过去,蚊子全都被打残废了,说打蚊子前面两条腿,就绝对不打后面两条腿,是不是啊,常哥……”常海明只是憨笑,头更低了…… 这时,前面的城门楼子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姚秉儒下意识地朝城墙上一贴,挥手大喊,“兄弟们,隐蔽——” 第一百三十二章解困 s。好看在线>南边有人马疾驰而来,陈叫山一众人紧贴城墙,执枪在手,严阵以待…… 陈叫山听见马蹄声渐近,用嘴巴朝北边一努,向兄弟们示意:待他们过了城门楼子,朝北边多跑一点,然后再打—— 一团黄烟,扑罩而起,一行人马,箭插而过,速度太快,根本没有留意到一侧城墙边有人…… 陈叫山猛地朝下一蹲,扣动扳机,喊——“打……” “呯”地一枪响过,紧着便是“哒哒哒哒”——“啾、啾、啾啾……” 姚秉儒半蹲在地射击,民团三位兄弟伏地射击,常海明和几位机枪手,索性挺着肚子,双手抱机枪,扫着圈地射…… 血飞溅,马扑翻,腾尘烟……太极湾兵勇二十余人,眨眼工夫,魂去西天,至死却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陈叫山手搭额上,朝南一望,远处尽是太极湾兵勇的白色衣衫…… 姚秉儒皱着眉说,“除了内府小队,混天王估计把所有人马都打出来了,南城肯定留了伏兵,兄弟们遇到大麻烦了……” 众人正凝眉间,常海明忽然大喊,“小心……”,转手朝城门楼子上扫了一梭子,枪声响过,城墙上翻滚下了四个太极湾兵勇…… 大头惊魂未定,朝陈叫山跟前靠了靠,“队长,现在咋办?” 陈叫山咬咬牙根,转头问姚秉儒,“主城加南城,估计有多少人马?”姚秉儒说,“五百多人呢……不过,其中包括我手下的一百多兄弟……” 陈叫山左右看了看,说,“等等,我到城墙上看看……”说着,一跃到了城门楼子的瞭望孔上,身子一个翻卷,双腿钩住城楼翘檐,再“呼”地一个箭扑,像一只壁虎,贴在了城墙垛口间,朝内一翻,底下的兄弟便看不见陈叫山了…… 二虎有些担心,大喊一声,“队长,小心啊……” 陈叫山翻上了城墙,朝前跑了一段,朝南俯看而去,密密麻麻的太极湾兵勇,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色衣衫,在主城门一带,排成了方阵,向南向北,各延伸而出,像蝙蝠的两翅,主城门正中,摆着四门钢炮,一位身材瘦小的老者,身穿红色衣衫,站在钢炮后方,想必便是混天王…… 再朝前走了几步,陈叫山见南边延伸而出的人马,缓缓移动,枪声忽地响几声,忽地又静寂下来……再朝前看,南城与虚水河之间的地带,因为树木遮罩,看不见了…… 陈叫山返身回到城门楼子,朝下一扑,单脚于城楼一侧一磕,落地一翻滚,喘着气,脖子上系着的玉佛,晃晃悠悠…… 陈叫山缓了口气,问姚秉儒,“南城再往南,是什么地方?登岸时黑咕隆咚的,没看清……” “再往南就没路了……”姚秉儒说,南城以南,便是虚水河在太极湾拐的第一道大湾,朝东,朝南,都有虚水河阻隔,朝西,是香炉峰,香炉峰是石头山,陡峭险峻,人力几乎不可攀越…… 陈叫山便对众人将刚才俯看的情况说了说,末了,皱眉长叹,“兄弟们现在被困在南边的树林了……太极湾的人不敢贸然进攻,是害怕火龙车,可如果混天王派人从南城墙上,朝树林里射火箭,兄弟们就没处跑了……” 常海明用机枪在自己小腿上蹭了两蹭,像是挠着痒痒,“陈队长,要我说,我们五兄弟,用机枪在前面冲,你们上到城墙上,朝下打……” 陈叫山连连摆手,“不行,混天王亲自坐镇城外,人太多,你们从正面冲,太危险……” 姚秉儒低着头,手指分卡在太阳穴上,闭着眼,一下下地揉,“为今之计,只能强攻骚扰,否则,兄弟们真就危险了,还连累了乡亲们……” 陈叫山还是摇摇头,但沉默不语…… “这也不行,那也不成,难道等着兄弟们被围死?”见陈叫山总是否决,一位民团兄弟急了,“陈队长,那你倒是说句话啊……”姚秉儒瞪了那位兄弟一眼,那位兄弟一拳砸在城墙上,将头贴在城墙,一下下地撞墙…… “这样吧……”陈叫山抬头朝上看了看,“海明老哥带四个兄弟上城墙,其余人,全部拐到内城里,分作两队,一队由内朝外打,守在瓮城,太极湾的人进来一路,打一路;另一组朝城里头冲,见房子便烧,到处点火,烧得越大越好……这样的话,混天王的人马再多,也是干着急,使不上劲,他们不清楚城里到底进了多少人……” 面瓜连连点头附合,姚秉儒将枪一举,说,“好吧,分头行动……” 陈叫山翻身上了城墙,从里面打开了城门楼子的木门,众人快速进入,常海明带领四个机枪手,由斜梯上了城墙,其余人跟随陈叫山和姚秉儒,朝城内冲去…… 走到瓮城西北角,陈叫山说,“秉儒兄弟,城里你们熟,你带三个兄弟去点火烧房,我们几个守瓮城……” 常海明带领四个机枪手兄弟,端着机枪,猫着腰,朝前小跑了一阵,一位兄弟停住脚步,对常海明说,“常哥,就从这里打吧!”常海明微微欠身,从垛口处朝下一看,小声说,“这儿才几个人,不过瘾,要打再到前面去,扫个痛快……” 离主城门只有不到五丈远了,城墙底下全是白衣白裤的太极湾兵勇,混天王身穿一身红,两手握手枪,站在四门钢炮后方,刘大炮站在吊桥的大铁索下…… 常海明将四位兄弟叫到一起,蹲下来,悄声交代,“记住,咱们不要扎堆,散开了打,扫一梭子,就朝回跑一截,再扫一梭子,再往回跑,不要冒头,不要瞄,下面人多,乱扫一梭子都是菜……记住了没有?”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常海明一领头,机枪斜朝城下,便是一顿猛扫,继而,又倏地一收,猫着腰朝回跑…… 转眼之间,白衣白裤的太极湾兵勇,倒下了几十人,红色鲜血,浸染一片白…… 混天王将双枪朝回一收,猛地朝后一跳,躲在了城墙根下,拧转身子,举枪便朝城墙上射,太极湾兵勇乱作一团,也抬枪朝城墙上射,慌乱之间,甚至互有推搡拉扯,混天王便大喊,“慌个球?瞄准了打——” 陈叫山和大头、二虎、面瓜、黑蛋五人,听见主城门外一阵枪响,便知道常海明他们已经出手了,陈叫山说,“兄弟们,喊起来,造出声势,从里朝外打……” “踏平太极湾,活捉混天王……”兄弟们在陈叫山带领下,杀出瓮城,直朝主城门背后冲…… 这时,城内浓烟四起,火光熊熊,红红映天…… 第一百三十三章反水 “踏平太极湾,活捉混天王……” 陈叫山与几位兄弟在城内大吼大喊,却只是埋伏在瓮城之外,主城门背后两侧,并不主动去开主城门…… 城外的太极湾兵勇,原本只是举枪朝城墙上射击,忽然听见城内又来传来喊杀声,响动尽管不大,可一推开城门,却见远处浓烟滚滚,兵营寝室烈焰熊熊,火光冲天,顿时大乱…… 陈叫山和大头守在左侧,二虎、面瓜、黑蛋守在右侧,只待有太极湾兵勇冲进城来,便开枪射击…… 混天王既精明,又疑心,紧紧靠在城墙根下,一闪身,朝城门里边放上两枪,却并不朝里冲,而后,又闪回身子,试探着城内的动静…… 刘大炮几步跑过来,站在混天王一侧,一脸焦虑地说,“干爹,兵营被烧了,咱要打进去呀……再迟,大烟果子都让人家烧光了……”混天王冷冷一笑,“慌个球哩?钱财乃身外之物,爱烧烧去……姚秉儒,就他这两把刷子,想把我引到主城去,嘿,他还嫩了点儿……”说着,闪身又朝城门内,左右开弓,连射了几枪…… 常海明听见陈叫山们的喊杀声,看见主城门跟前的兵勇乱作一团,原本朝北退了一段了,便又朝南跑,朝着城墙下一阵猛扫…… 刘大炮彻底慌了,对兵勇们喊,“放吊桥,快放吊桥……”混天王一听,立刻怒了,“放什么桥?你慌个球?陈叫山和姚秉儒,想引我入城,或逼我过河,老子偏不中计……” 城墙上的一位机枪手,一时杀得性起,忘记了常海明的告诫,竟直起身子,双手抱枪,对准城下扫射……混天王一扭头,往前一蹿步,左手抬枪一射,正中那位机枪手的眉心! “兄弟……”另一位机枪手,见兄弟被打死,抱着机枪朝过去跑,刚一直身子,混天王右手又是一枪,另一位兄弟也登时倒地…… 一下失了两位兄弟,常海明痛心不已,再次告诫另外两位机枪手,“老实趴着,别起身,不要瞄……” 混天王朝左右枪口各吹一口气,一脸鄙夷的笑,“老子玩枪的时候,你们都他娘的还和尿泥巴哩……”说着,又一闪身,冲城门里开了两枪,迅速又闪了回来,紧贴在城墙根下。 陈叫山静静趴在主城门背后,见城门洞子里不时有子弹打进来,却始终不见有人朝里边冲,恨恨地紧握拳头,目光中几乎喷出火来…… “常哥,我没子弹了……”一位机枪手一脸懊恼,常海明朝地上躺着的那位兄弟方向一努嘴,“捡起来,接着打……” 姚秉儒领着三位兄弟回来了,走到瓮城一观察,左右各两人分开,绕到了主城门背后两侧。姚秉儒对陈叫山说,“这老狐狸看来在将计就计,引我们出城呢……”陈叫山单手在地上一撑,站了起来,说,“走,全部上城墙,冲到南边去打!”姚秉儒一把拽住陈叫山,“陈兄,咱都上了城墙,老狐狸再领人攻进城来,封住斜梯,咱上去容易,下来就难了呀……”陈叫山一咬牙,“顾不了那么多了,海明哥他们在上头打得差不多了,要是他们子弹一打光,咱就彻底暴露实力了……”姚秉儒说,“这样吧,我上去,你和兄弟们还在这儿守着,我有办法……” 姚秉儒迅速从斜梯爬上城墙,猫着腰,猛跑一阵,迅速钻进了之前被火龙丸炸得不成样的城楼,通过瞭望孔,观察城外的情况。看了一阵,姚秉儒发现:自己的一百多民团兄弟,被顶在了最南边……显然,这是混天王的歹毒之计,让民团兄弟顶在最前面,去抵挡三旺他们的火龙丸。而民团的兄弟也精明,故意磨磨蹭蹭缓进,并不想无谓送死…… 姚秉儒出了城楼,又朝南跑了一阵,为防止万一,只蹲在城墙垛口下,并不起身,大喊,“民团兄弟们,我是姚秉儒,我是姚秉儒……”城墙外的民团兄弟猛然转头,向城墙上看去…… “民团兄弟们,主城已经被我们攻占了,混天王现在无路可逃,让你们顶在最前面去送死,兄弟们,你们不要上当……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如果信得过我姚秉儒,现在,你们转身朝北打,把混天王逼到北城去……我和你们并肩作战,杀死混天王和刘大炮,从此之后,我们自己当家作主,岂不痛快?” 城墙外的人群中,有人高喊,“团长,你们有多少人?站起来让我们看看,不然我们心里没底啊……”姚秉儒听着这话,并不起身,他知道,一百多民团兄弟中间,必然有异己分子,有人居心叵测,一是想探虚实,二是想趁自己起身之际,一枪打死自己…… 姚秉儒正在犹豫着如何回答时,却听城墙下几声枪响,有兄弟高喊着,“打死这狗日的,到现在还想为混天王卖命,咱们信不过团长,还他娘的能信谁?”接着,有人高喊,“兄弟们,跟着团长有福享,咱朝北边打……” 于是,姚秉儒蹲在垛口下,大喊,“踏平太极湾,活捉混天王,兄弟们,冲啊——”一百多号民团兄弟,顿时受了鼓舞,调转枪口,朝北冲去,边冲边喊,“踏平太极湾,活捉混天王……” 刘大炮的人马正在纷纷乱乱,不知道该进该退时,民团一百多号兄弟,忽然转身杀了过来,猝不及防下,还不明白咋回事儿,却见子弹急雨流星般射来,一眨眼,倒下了几十人…… 民团兄弟和刘大炮的人马,在城墙下干了起来,姚秉儒继续朝北跑,依旧大喊大叫着,不时地趁机一起身,放上两枪,与民团兄弟们呼应…… 混天王再怎么老谋深算,也没有料到民团兄弟忽然就反水了,竟调转枪口朝北打过来,大骂一声,“他娘的个球,都反了不成?”刚想举枪朝南冲,却见刘大炮的人马纷纷回逃,知道南边攻势太猛,已经势不可挡,便对刘大炮一挥手,“还愣什么,向北城撤退——” 第一百三十四章供给 黄昏,太阳渐落西山,满天满空的火烧云,云边透亮,浸着血红血红的光晕,滔滔虚水河似奔涌着一湾鲜血…… 陈叫山和姚秉儒站在主城门下,一轮红日,惟留半圆,残光愈发金红,贴着城门下沿,射在二人衣衫上,头发上,站在吊桥前的所有兄弟们,望向二人,只觉着通透、辉煌、灿然,甚而需要将手搭在额前,方不至于被霞光刺了眼…… 鹏飞向陈叫山讲述了之前南城进兵的遭遇—— 上午时,在石堤围栏一带,陈叫山和姚秉儒商议,分兵四组,陈叫山和姚秉儒、鹏天沿河堤北进,鹏飞、鹏云各随两位民团兄弟去了南城,满仓和另外两位民团兄弟,留守原地,观察主城门一带的敌情…… 南城一带,是太极湾百姓聚居区,待鹏飞、鹏云跟随四位民团兄弟到达时,家家户户竟然关门闭户,一瞬间,连民团兄弟都感到陌生了,仿佛南城是一座空城,死城……在南城巷道里游走,岔道众多,状如蛛网,使人难辨方向。两位民团兄弟,便去敲门求助百姓,院门死活不开,换了一家,仍旧不开门,再去一家时,刚拍了拍铜门环,竟有人从暗处砸来一块石头,将一位民团兄弟的头砸伤了。 后来,从一位住木棚的老大爷嘴里得知:多少年来,太极湾战乱不断,不是仇家来找混天王寻仇,便是棒客土匪来攻城夺地,甚至是一些鸦片大户来太极湾收购鸦片时,相互之间争斗……南城老百姓饱受其害,每每闻听枪炮声,便胆战心惊!太极湾老百姓对混天王恨之入骨,有时候,有人来攻打太极湾时,老百姓巴不得来人将混天王杀死,因而还常常为其提供情报,开门迎客,茶饭招待……可是,这些棒客土匪三教九流之人,问路时客客气气,满嘴仁义道德,一旦百姓开了门,却是抢鸡勒狗,奸。淫偷盗,百姓若有不满,便大开杀戒!时日一久,南城百姓说,杀了混天王又如何?会有更多的混天王出现,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恶人一般恶,都一样……所以,每遇开战,便索性关门闭户,各自保平安了…… 几位民团兄弟听后,唏嘘不已:以往只顾着跟随姚秉儒,一心御敌,何曾料到百姓心中竟这般苦…… 一个多时辰后,鹏飞、鹏云的小组,与满仓的小组,汇合一处了,一问,满仓他们也遭遇了闭门羹和“砖石偷袭”,众人茫然无措…… 在后来,三旺领着众兄弟和乡亲,也来到了南城,由于南城空空荡荡,一行人在巷道中行走,犹若秃子头上的虱子,驻守南城的一些老弱病残兵勇,便偷偷摸摸打冷枪……众人到达南城门时,城内木塔上的哨兵,居高临下,频频射击,三旺们所带的火龙车,在窄狭的巷道内,施展不开,又担心伤及百姓,只得退回,退回时,又遭遇了冷枪……好不容易退到了城墙东南角,迎头又遭遇了民团一百多号兄弟的阻击,不得已,三旺只得带领众人躲进了树林,并连发火龙丸,用以自保。若不是民团一百多号兄弟故意磨洋工,缓缓推进,朝天打枪,三旺他们一行人便十分危险了…… 这一趟下来,三位民团兄弟,七位泥瓦岭乡亲,顺娃,大个子,均已牺牲……两位民团兄弟,头部负伤;大果被一条恶狗咬伤脚后跟,走路一瘸一拐;七庆跌了一跤,手腕摔得脱了臼;罗明宽挨了一支冷箭,恰又射在之前的枪伤附近,两伤并发,胳膊肿得比大腿还粗;鹏天因之前跳树擦伤了脸,被包扎后,本就走路不便,抢运火龙丸木箱时,腰被拧了一下,现在弯腰都困难了…… 已经近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一粒米,没有喝过一口水了……之前只顾着激战,肚子竟也不饿,嗓子居然不干,现在,混天王遁逃北城了,战斗暂停,陈叫山和众兄弟们,感到头晕目眩,浑身绵软无力,嗓子干得要爆裂开来…… 几位反水新加入的民团兄弟建议说,现在回南城去,跟老百姓讲明情况,向老百姓讨一些吃食,吃饱喝足,储备体力,待天黑以后,再攻打北城…… 陈叫山叹了口气,连连摆手,“算啦……就不要再打搅老百姓了,大白天的他们都不敢开门,现在天色已晚,他们就更不敢开门了……老百姓心里也苦,也不容易呐……等到将来打下太极湾,杀了混天王,有些话,再慢慢跟老百姓讲吧!”说着,陈叫山便朝河边走去,蹲在河边,俯下身子,伸嘴入河水中,大口猛喝河水。陈叫山脖子上的玉佛,吊垂下来,晃晃悠悠,水浪跳溅,水珠子沾湿玉佛,在黄昏光晕里,熠熠生光…… 陈叫山喝了一肚子水,站起身来,面向众兄弟们,拍拍肚皮,像拍着熟透的西瓜,“兄弟们,这虚水河的水,还真香真甜哩,像莲藕汁的味道,你们来尝尝?” 陈叫山之前用刀割了衣襟,为鹏天包扎了脸,肚皮便外露着,有风一吹,残破的衣角,呼啦啦抖,拍打着肚子,“快来喝啊……发啥楞哩?兄弟们胃口再大,虚水河也不怕你们喝干了啊,来来来,莲藕汁味道,鲜得很……” 这时,对岸忽然传来几声呼喊,“陈队长,姚团长……我们来送吃的了,我们可咋过河啊?” 众人循声看去,河对岸站着十几个人,有老人、女人,还有孩子,人人手里提着篮子,肩膀上背着背篓…… “放吊桥——让乡亲们过来……”陈叫山一声吆喝,民团的兄弟们便一拥而上,“哗啦啦,嘎吱吱”几声响,便将吊桥放下了…… 乡亲们送来的是煮熟的洋芋、红苕、干萝卜条、干笋子、干菌子,以及炒熟的苞谷面、高粱面……新加入队伍的民团兄弟,见吃食不多,都说肚子不饿,不愿意吃,陈叫山也说肚子饱得很,吃不下,其余的人,便都不好意思吃了…… 一位妇女得知自己的男人已经牺牲,登时瘫软在地,拍打着吊桥的大铁索,哭喊着,“挨千刀的呀,叫你不要来,你逞能,非要来,这下好了,你一个人舒坦了,留下我跟娃娃们咋活啊?哎哟,我的天嗳,太极湾呀,挨千刀的呀……”妇女一哭,旁边的两个女娃,也跟着哭了起来…… 陈叫山眼睛潮潮的,紧咬牙根,不让眼泪掉下来,终于没忍住,一滴热泪掉了下来,怕兄弟们看见,连忙用袖子去擦……走到篮子前,抓过一颗煮熟的洋芋,边剥皮边喊,“兄弟们,吃,都吃——吃饱了去打混天王!” 第一百三十五章玄阵 虚水河岸边亮起了一串串火把,连城墙上的白色砖线,也映照得清清楚楚…… 陈叫山举着火把,向北城方向看去,北边一片漆黑,而后,收回视线,对兄弟们说,“要破北城,必须穿过太极八卦阵,那些个石头巷子曲里拐弯的,又窄狭,咱的火龙车派不上用场,去的人多了也不行……所以,我们的一部分兄弟,就守在吊桥这儿,海明老哥的机枪队,依旧去守河底秘道,另一小股兄弟,去上游的铁索桥,封住所有过河的退路!三旺带领火龙车兄弟们,去主城以西,用火龙车猛轰北城碉堡和木塔,其余的兄弟,都去闯太极八卦阵,直插混天王的大本营!等到闯进北城中心,打开了北城石门,我们放火箭为号……” 经过一番商议,鹏天、七庆、罗明宽、大果,以及几个受伤的民团兄弟,泥瓦岭乡亲,再加上新近加入的民团兄弟十余人,留守吊桥;三旺带领大头、二虎、鹏飞、鹏云,以及三十位民团新兄弟,去主城以西,用火龙车轰击北城石门;常海明的机枪队,增派二十名民团新兄弟,守住河底秘道入口,以及沿河城墙一线;二十位民团新兄弟,去上游铁索桥,守住要道;陈叫山、姚秉儒、满仓、面瓜、黑蛋,以及剩余的民团新兄弟,全部去闯太极八卦阵…… 陈叫山和姚秉儒,带领一众兄弟,趁着夜黑,来到了巽门巷道口。陈叫山问姚秉儒,“这儿便是生门?从这里能闯过去?”姚秉儒点了点头,“巽门虽然是生门,但巷道最长,岔道最多,我们进去以后,一定记住:但凡遇到十字形岔道,一律朝左拐,向前和向右,都有机关,大家一定要记住……” 今夜无月亦无星,周遭一片漆黑,进入巽门巷道后,愈发伸手不见五指,姚秉儒和陈叫山,走在最前面,紧贴石墙,猫腰慢行,其余兄弟紧随其后…… 摸黑走了一阵,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十字形岔道口,陈叫山蹲下来,仔细查看,左边巷道口上,有一块极为隐蔽的石头缺口,便与姚秉儒握握手,以示确认,便走了进去…… 尽管四遭一片漆黑,但陈叫山走着走着,越来越感觉到了一种压抑,石墙似乎越来越高,巷道越来越窄…… 黑灯瞎火中,陈叫山刚迈出一步,突然感觉脚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前扑,险些摔倒,俯身一看,原来是一截细绳,细绳团绕在三个滑轮上,一个大滑轮,三个小滑轮,细绳贴地,滑轮靠墙,十分隐蔽…… 随着陈叫山脚腕一绊,细绳一扯,滑轮一转,巷道中忽然便传出了一串清脆的铃铛声,这里一响,那里一响,忽而远,忽而近,仿佛是左边,似乎又在右边,前面有,后面好像也有…… “陈兄小心……”姚秉儒大喊一声,将陈叫山一下扑倒在地,前方巷道的石墙下部,有一排的三角形小洞,“嗖嗖嗖”地飞出了一排薄刀,随着姚秉儒将陈叫山扑倒的一刹那,薄刀便从二人身体上方飞过,“叮叮叮叮”几声,扎在石墙上,反弹回来,险些扎伤身后的兄弟…… 陈叫山猛然想起了当初夜闯铁索桥时,在铁索桥的桥头和桥墩附近看见的机关,与这巷道中的机关,极为相似……姚秉儒便解释说,这种机关叫“缚龙索”,灵敏得很,人只要绊上细绳,立刻便带动各种机关,连锁反应,并传递信号……要想破坏“缚龙索”,只有从大滑轮的中心入手,将滑轮中心的那个绳结慢慢解开,不使滑轮转动,方可破解…… 又朝前走了一阵,姚秉儒的眉头越皱越紧,不停地抽动鼻息,要兄弟们慢慢走,陈叫山便问怎么了,姚秉儒说,“我也有很久没来八卦阵了,我总觉着这里有问题,巽门历来守备严密,里面很少有人来,应该有一种潮湿阴冷的气味,可这里……好像有一股子怪味儿……”姚秉儒想了想说,“嗯,好像是凿石头以后,留下的石头沫子味道……” 转来转去,前方依旧一片漆黑,似乎巷道永远走不完,陈叫山有些焦急…… 前方又是一个十字形岔道口,姚秉儒仔细查看一番,依然带领大家进了左侧巷道。刚走几步,面瓜忽然大叫了一声,“上面有人……”话未落音,却见巷道上方,有几个黑影,一闪而过,众人下意识地一蹲,紧贴石墙,将枪口朝上…… “呯——”一声枪响,一位民团兄弟应声倒下,众人皆惊惧,不知道枪是从哪里打来的……陈叫山一个翻滚,大喊,“兄弟们小心,散开散开,别扎堆……”大家一下散开,皆举枪朝巷道上方打——“呯呯呯……”,一阵疾响…… 枪声停住,夜,又一静,四遭似乎更黑,更静…… 一位民团兄弟说,“要不,我们翻到石墙上头去?”陈叫山说,“也好,你们在下面慢慢走,我上去看看…… 陈叫山两脚蹬住石墙,一步一跳,拧身一转,攀上石墙……陈叫山刚站直身子,却听“嗡“地一声,陈叫山连忙弯腰去躲,却见一根碗口粗的木棒,横空扫来,陈叫山刚躲过前面一棒,身后又一棒袭来,陈叫山后空一翻,想去抓那木棒,手刚刚触及,却发现木棒上布满铁钉,收手不及,脚下又窄,陈叫山一个后仰,摔了下来,在空中团身一旋,将身体横横卡在两面石墙之间,才没有导致继续下坠…… 前方又是一个十字形岔道口,陈叫山头有些晕乎,似乎连前后左右都分不清了,姚秉儒将手搭在石墙上,慢慢蹲下身去,想去寻找左边石墙的印记,手刚一用力,石墙竟然“骨碌碌”地动了起来,陈叫山警觉起来,连忙一脚朝前蹬去,抵住石墙,却发现,石墙底下竟然有一道石槽,墙下装有圆圆的小石轮,经陈叫山这么一蹬,一面石墙一滑动,“砰”地一合,十字形岔道口,忽然便变为了丁字岔道……姚秉儒疑惑之间朝后一靠,身后的石墙竟也滑动起来,“砰”地再一合,丁字岔道,变成了一条直道,只有前后,没有左右了…… “杀死姚秉儒,活捉陈叫山……” 众人正惊异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呐喊声…… 第一百三十六章明火 一片漆黑之中,看不清呐喊者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是从哪条巷道中发出的,只觉着纷乱的脚步声,自后方传来,“呯呯呯“几声枪响,在黑暗中打出枪火,后面的几位民团兄弟来不及转身,纷纷中弹倒下…… 陈叫山迅速一弓身,一手端枪,一手便去推起先闭合的那面石墙,姚秉儒也紧跟过来,整个人朝石墙上撞去,满仓扑上来,索性将枪扔掉,两手去推石墙…… 石墙的轨道是弧形的,起初推动时,十分艰难,但大力推撞之下,竟也“骨碌碌”滑开一条缝隙来,再接着一用力,缝隙变宽,陈叫山将姚秉儒一把推了进去,用膝盖去顶满仓,要满仓也赶紧进去,满仓太胖,卡在缝隙间,陈叫山憋得满脸通红,用肩膀使劲扛住石墙,用力再一顶,满仓一下跌了进去…… 身后的民团兄弟们,分别贴在两面石墙上,半蹲着,举枪朝后射击,陈叫山大喊着,“兄弟们,过来——”黑蛋仓皇之间,一下扑倒在地,后面的民团兄弟刹不住步子,跑得太快,陈叫山担心黑蛋被踩,连忙伸出一脚,反身一钩,将黑蛋用腿拨向一侧,再顺势用肩膀一顶,两手朝前推着,将一个个民团兄弟顺了过去…… 后面的枪声,忽然嘎然而止,由嘈嘈杂杂,立时变为静寂一片,愈发令人感到莫名的恐惧…… 陈叫山立在闭合的巷道中,透过窄窄的一条缝隙,观察着直道中的动静……许久,却没有任何响动……、 姚秉儒一个人猫腰朝前走了一段,又返身回来,低声对陈叫山说,“陈兄,看来这巽门被那老狐狸改动过了,我们再走,怕要迷路了……” 静,死一般的寂静…… 黑蛋终于忍不住了,用拳头砸着厚厚的石墙,转头低声问陈叫山,“咱们是不是被困死在这儿了?”说着,又转头埋怨起姚秉儒来,“姚团长,你说这里是生门的,现在,连你都迷糊了,这进不得进,退不得退的,我们咋出去啊?” 一位民团兄弟不爱听了,便憋着嗓子低声说,“都是混天王弄的,关我们大哥什么事儿啊?谁他娘没事儿整天往这犄角旮旯里跑?”黑蛋顿时火了,声音稍微大了些,“你嘴巴放干净点儿,谁他娘的,你他娘的!” 眼见两人要掐起来,陈叫山和姚秉儒正要劝解,忽然,一个黑影从石墙上方闪过,“呼”地一下闪得没影了……黑蛋和那位民团兄弟都楞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将枪握紧了些…… 陈叫山想起自己起先跃上墙头,遭遇木棒铁钉的情境,又想着刚才有人在石墙上跳来蹦去……闭着眼睛,思索着……猛地睁开眼睛说,“八卦阵再复杂,终究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走,守阵的人总该知道的……” 陈叫山说,大家摸黑进入巽门,咱们紧张,守阵的人也紧张,他们不知道我们会怎样走,我们更不知道该朝哪里走,黑对黑,紧张对紧张,只不过,我们是瞎子,他们是傻子……不如索性换一个走法:我们不当瞎子了,明着走,让他们变得更傻…… 陈叫山的意思是:既然石墙上方有人跃来跃去,说明他们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最准确地判定我们的行走路线,从而来制定对付我们的方法!因而,在石墙上方的一批人,对巽门的路线结构最为熟悉,而且有极好的轻功,而守在巷道内的人,其实与我们差不多,他们只不过是听从石墙上方之人的调遣和命令。那么,只要设法将石墙上方的人迷惑了,他们就必然会下达错误的命令,那些守在底下的人,必然就乱了,他们一乱,我们就有机会了…… 陈叫山让兄弟们将进巽门前熄灭的火把,全都拿了出来,而后悄声对满仓说,“兄弟,我踩到你肩膀上,你顶着我走路,能行吗?”满仓知道自己口吃,索性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陈叫山又问,“我们有可能要当活靶子,你怕不怕?”满仓还是不说话,又摇了摇头…… 陈叫山让兄弟们接着朝前慢慢走,走到前面一个十字形岔道口时,陈叫山站到了满仓肩膀上,拐进了右侧巷道,而让其余兄弟们,则进了左侧巷道,先停留原地,不要前进…… 陈叫山站在满仓肩膀上,在右侧巷道里慢慢地走,手里握着两个熄灭的火把,走了一段,陈叫山先用火把的灰烬,在石墙上划了一道黑印,而后掏出打火机,先将一个火把点燃了,并将点燃的火把,举到最高处——如此一来,即便在巷道中间的人,受视线所限,不一定能看见火把,但在石墙上方的人,则肯定能看见火把的熊熊火光了…… 果然,陈叫山举着一个燃烧的火把,刚走出不远,前方不远处,一个黑影“呼”地一跃,从石墙上跳下去了——说时迟,那时快,黑影刚刚跳下,陈叫山便将手里的火把,朝着那个方向扔过去了…… 陈叫山和满仓这边,顿时一片黑暗,而前方不远处的岔道里,则传来一阵用脚踢踏火把,将火把在石墙上磕击的声音…… 在黑暗中,陈叫山用脚尖挑了挑满仓的下巴,满仓明白:这是继续直走的意思! 陈叫山站在满仓肩膀上,朝前走了一段,见又是一个十字形岔道口,陈叫山通过刚才有人踢踏火把的声音之判断,先用火把的灰烬,在石墙上划了一道黑印,而后用左脚的脚后跟,碰碰满仓的耳朵,满仓立刻明白了:这是朝左走…… 进入左侧巷道,刚走几步,满仓忽然被“缚龙索”绊了一下,四周的巷道传来一串铃铛声,满仓一慌,身子朝前一斜,陈叫山身子顿时稳不住了,想用脚去钩,又怕把满仓钩倒,便索性朝前一扑,爬到了石墙墙沿上,翻身一骑,骑到了墙头上,身子紧贴墙头,将火把突然点燃,迅速地朝前一甩,身子“呼”地从墙上跃了下来,火把在空中划出一道火线,跌进了前方的一条巷道中…… 第一百三十七章出阵 陈叫山脚刚一落地,便一拽满仓,返身朝回跑,这时,便听左侧几条巷道外,传来了一阵枪声,子弹所去方向,正是火把跌落之处…… 陈叫山与满仓按照之前划下的黑印,轻手轻脚,准确地回到姚秉儒他们藏身的巷道,领着姚秉儒他们,返身进入之前走过的巷道中…… 黑暗之中,陈叫山将一伙兄弟聚集一起,悄声说,“现在,你们都把火把拿到手上,先不要点着,等我上了墙头,你们听我号令,我说点,你们就赶紧点火把,我说放,你们就把火把朝各个方向扔去……扔完火把之后,你们就退到那边的右侧巷道里,在我回来之前,没有紧急情况,一定不要乱走!”姚秉儒点点头,兄弟们也纷纷点头…… “点——”陈叫山在墙头上一声喊,兄弟们立刻将十几个火把快速点燃了…… “放——” 兄弟们卯足了劲,将十几个火把使劲朝各个方向丢去——顿时,黑暗夜空中,十几个火把划出的火线,分散开来,像绽放开了一道美丽的焰火…… 趁着火把映亮夜空的一霎那,陈叫山突然看见,右前方的石墙上,一个人两脚蹬在两边石墙上,正朝上跳跃——不待那人完全跃起,陈叫山运用“酉夺拳”之一招“分翅啄风”,猛然一扑,飞扑那条巷道,将那人紧紧抱住了…… 陈叫山抱着那人在地上一滚,那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陈叫山已快速地摸出后腰的匕首,抵在了那人喉结上,另一只手,以中指抠住那人的嘴巴,将其嘴巴抠成了近似“一”字形,使其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陈叫山将那人抵在石墙上,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我就是陈叫山……如果不想死的话,就带我们出巽门……如果敢跟我耍一点花样,我陈叫山就是死,也要在死前,将你大卸八块,剁成肉泥!” 被俘的守阵人连连点头,眼中充满了恐惧…… 恰在这时,石墙上方“呼呼”两声,有两个守阵人从上面跳跃而过,陈叫山将被俘的守阵人,朝下一按,匕首贴得更紧了些…… 四遭传来一阵枪声,像一挂鞭炮一样,猛然响过几声,忽地又是一静…… 被俘的守阵人,在陈叫山的控制下,领着陈叫山朝前走了一段,用手指朝墙根下指指,陈叫山低头一看,是一处“缚龙索”。陈叫山冷冷地看了守阵人一眼,将控制他嘴巴的那只手松开了,守阵人用舌头舔舔嘴角,低声说,“松开我,我要挂阵……”陈叫山不明白“挂阵”是什么意思,又担心守阵人出卖自己,便说,“好,我现在都依你,要是敢动小心思,我立刻宰了你!” 守阵人蹲下身子,将手卡在“缚龙索”的大滑轮中间,捏住拴在滑轮中轴的细绳头,反向一绕,并连续拨动滑轮,而后将细绳拴在滑轮另一面的细中轴上,顺缠三圈,将绳头在中轴的眼心上卡牢,再反转滑轮,确认这股细绳拴牢了,方才用手去拨动原先没有解开的那股细绳,巷道里顿时传来一串铃铛声,陈叫山仔细听辨,只觉着这铃声听起来,没有之前满仓闯动“缚龙索”时那么细密…… “好了,走……”守阵人轻吁一口气,站起身来,仿佛自己刚刚完成了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一样,胸口起伏着,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守阵人领着陈叫山走到了一个十字形路口,守阵人仍是直走,并不左拐或右拐,走过一阵,前方却迎来一面墙,将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陈叫山原本已经不再将匕首架在守阵人的脖子上,如今看见这一堵墙横在眼前,料想守阵人将自己带进了死胡同,便“唰”地一扬匕首,紧紧抵在守阵人的喉结上,咬着牙根说,“怎么,要我跟你死在一起?”守阵人连连摇头说不,陈叫山见他眼中尽是惊惧,并无欺诈侥幸等等神色,便问,“怎么过去?” 守阵人却又朝墙角指指,陈叫山又看见了一个“缚龙索”,守阵人蹲下身子,两下一鼓捣,铃声响过之后,迎面石墙的底部,竟然下陷,使得石墙变成了一扇门,守阵人用手一推,石墙被推开…… 陈叫山控制着守阵人,边走边用火把灰烬,在石墙上划下标记,一连过了五个十字形岔道口,左拐进一条极为狭窄的巷道中,陈叫山的肩膀几乎都快抵在两侧墙壁上了。 守阵人朝前走了几步,停住,伸手在一侧墙壁上一抠,竟抠下一块石转,手伸进石砖凹缝里,抓住一个菱形铁环,用力一拉,前方地面的一块石板,居然翻转起来,露出了一条地道入口…… “从这里下去,一直走,就出了巽门,直接进到北城里面了……”守阵人低头看了看陈叫山手上的匕首,迟疑了一下,又说,“不过,信鸽房那里有人把守,你们要小心……” 陈叫山不知道守阵人说的话是真是假,便说,“你跟我下去走一趟……” 下到地道里,走了许久,前方有一斜梯,二人顺梯而上,缓缓移开扣在出口的顶盖,通过窄窄一条缝隙看去,果然看见前方一片开豁地,不远处的一排房子前,挂着的红灯笼,像熟透了的柿子…… 陈叫山壮着胆子,索性将地道出口的顶盖,再移开了一些,将脖子伸出地道之外,又转头回看,果然看见一排城墙,城墙垛口上的旗杆,黑乎乎的一并排…… “好,我们现在返回去……”陈叫山缩回身子,对守阵人说,“你我无怨无仇,我也犯不着杀你,只要你把我们带出巽门,我绝对不会伤你一根头发,但你要是敢使诈,想出卖我们……”陈叫山话语一顿,将守阵人的下巴扳着,用匕首轻轻拍了拍守阵人的眼睛,守阵人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我明白……” 下地道,原路返回,陈叫山控制着守阵人,一路走,一路暗暗对照自己划下的标记…… 很快,陈叫山找到了兄弟们……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沿着既定路线,朝地道摸去…… 待所有兄弟,都出了巽门地道口,陈叫山转身对守阵人说,“老老实实待在巽门里,别出来,天亮前我们攻打北城,小心枪炮无眼……兄弟,后会有期……” 第138章决战 \|\|j|d|x|s||周遭一片静寂…… 陈叫山与众兄弟,潜藏在地道口不远处的草丛里,陈叫山指着前面的一排房子,悄声对姚秉儒说,“前面便是信鸽房?离混天王公馆还有多远?”姚秉儒紧紧盯着前方,低声说,“远倒没多远了……只是,我们过信鸽房时,离北城石门很近,那儿有三座碉堡,不好通过啊……” “你的意思是,必须把碉堡解决掉?否则,我们就过不去?” 姚秉儒咳嗽了一下,回身看了看身后的兄弟,说,“我们现在只有二十多个人,弄不好……” 姚秉儒的话说了半截,卡住了,后面没说,兄弟们却都明白了:弄不好的话,牺牲会很大! 一位民团兄弟便说,“团长,咱来来回回干多少仗了,怕啥?”另一位民团兄弟也附合说,“是啊,以往都是我们干仗,刘大炮的人光收拾摊子,我们栽树,他们乘凉,狗日的些酒囊饭袋,恐怕连枪栓都不会拉了,咱怕啥呀?” 陈叫山将手臂搭在姚秉儒背上,压了压,此刻,他明白姚秉儒的心情:姚秉儒自过河看娘至今,已经损失了多位好兄弟,而真正的恶战还没有正式打响,谁能料想,待打下太极湾,民团一百多号兄弟,最终还能剩下多少?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取湫队而起…… “兄弟,是我们连累你了……”陈叫山叹了一口气,仰望着夜空,“要不是我们……” 姚秉儒摆摆手,打断了陈叫山的话,“不,陈兄,你别这么说,混天王不得人心,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唉……现在我只是觉得:过去的我,太天真,太天真了……” 这时,身后的太极八卦阵中,忽然传来一声枪响,所有人皆是一惊,回身朝后看去,不禁疑惑着:我们都已经出了太极八卦阵,守阵的人还打什么枪?莫非,又有兄弟闯进了太极八卦阵里?可是,为何偏偏只有一声枪响呢? 陈叫山忽然意识到了:那个被自己俘虏的守阵人…… 陈叫山的脑海中,忽地回响起与那个守阵人告别时的话语“老老实实待在巽门里,别出来,天亮前我们攻打北城,小心枪炮无眼……兄弟,后会有期……” 如今看来,后会已然无期了…… 果然如陈叫山所料,太极八卦阵中部的石墙上空,“唰”地腾起了一支冲天雷,呼啸而上,拖出了高高细细的一道白烟,升到极高处时,“咚”地一声巨响,冲天雷炸裂开来,散出无数朵白色银花,仿佛万千只灵鸟,飞跃夜空,直将黑如泼墨的夜空,瞬间点亮,飘浮的云朵,在那一刹那,现出了银丝绒的质感,云边晶晶…… 随着冲天雷升空爆裂,灿然无比的光焰,还未完全褪尽,信鸽房的上空,随即传来“”四声枪响,一大群白鸽,受了惊吓,展翅飞出,“扑棱棱棱”一阵羽翅扇响,借着冲天雷的尾光,扑展升天…… 五颜六色的冲天雷碎屑,晃晃悠悠,缓缓而降,似打开了蝴蝶谷的甬道,数不清的花蝴蝶,纷纷乱乱,在这黑夜即将过去,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刻,尽情飞舞…… “冲啊兄弟们!” 姚秉儒知道,这是太极湾大战爆发的总信号,他与民团的兄弟们,曾经多次闻听过,那般熟悉,却又那般陌生以往,每当冲天雷响起,兄弟们皆是热血冲涌,大吼大叫,如狼似虎,勇猛无畏,冲锋陷阵,惟恐落后……只是,那时的勇猛与牺牲,决然和铁血,毋宁说是守卫自己的家园,倒不如说是在守护混天王的地盘!多少回凯歌高奏,兄弟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通宵达旦,吹牛谝传,划拳行令,笑笑哈哈,仿佛只在昨日…… 而今,冲天雷还是那冲天雷,兄弟们还是那些兄弟们,太极湾还是太极湾,虚水河仍如旧日奔流,然而这已不再是守卫或守护,这是抗争! 这么多年积攒的债,人命债,血泪债,鸦片债,青楼债,一将功成万骨枯,安得故园待日月,混天王欠下的形形色色、林林总总的债,都在今夜要偿还吗? 利用你时,你便是利器,恨不能将你血管中,最后一滴勇敢的血,榨干榨净!抛弃你时,你便是废物,是眼中钉,恨不能将你残喘的气息,一把掐闭? 因什么阻击取湫,说什么忘恩负义,这数不清道不完的恩恩怨怨,便是一锅热水,便是一桶火药,便是一张满弓,陈叫山,取湫队,不过是最后的一把柴,适时的一个火星,放弦而绷的手指这,终究要到来! 既然毫无退路,既然没有选择,与其逃匿躲藏而生,不如冲锋陷阵而死 姚秉儒大吼一声,民团的兄弟们也跟着大吼大叫,在冲天雷渐熄余光的刹那,每一个民团兄弟,皆憋红了脸,脖子上突起了粗筋,随着姚秉儒的大吼大叫,齐声大吼大叫,跳出草丛,朝信鸽房冲去…… 满仓和黑蛋不明白,姚秉儒和民团兄弟,怎就这般发了疯?起先刚在说信鸽房后面有碉堡,硬冲硬闯有危险,怎么这冲天雷一响,方才的话,都全然不顾了呢? 满仓嘴巴张得圆圆的,黑蛋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姚秉儒和民团兄弟们冲到了前方…… 陈叫山自然能体会这种心情,好似自己千磨万砺出来的锋利之刀,而今有人用来朝磨刀人砍杀了一般…… 面瓜理解得更为简单些: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索性拼了! 拼了决战的时刻到了! 陈叫山也大吼起来,一跃前冲,面瓜、黑蛋、满仓,随即跟上,疾步前冲…… 冲天雷在黑夜绽放,即便十里之外也能看见北城内的冲天雷声,枪声,鸽子扑飞声,大吼大叫的喊杀声,脚步腾腾的奔跑声,衣襟裤管裹挟着夜风的呼呼声,胸膛里热血跳荡的砰砰声……已然混合、交错、扩大,成一种巨响,一种十里之外也能听见的巨响! 留守吊桥的伤兵兄弟们,闻听声响,冲锋了 北城石门外的兄弟们,闻听声响,冲锋了 河底秘道入口的兄弟们,闻听声响,也冲锋了 这是决战的夜晚! 这是迎接黎明的一战…… 第139章撤退 陈叫山和姚秉儒冲在队伍最前面,离信鸽房约有七八丈时,俯倒在地,先瞄准了信鸽房前的一排灯笼打,使得北城中心地带的太极湾兵勇,冲过来时,陷入在一片黑暗之中…… 枪声紧密,子弹疾飞,黑夜中枪火乱溅,子弹打在信鸽房的墙壁上,窗户上,柱子上,“啾啾”传响…… 混天王显然没有料到,陈叫山和姚秉儒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攻进了北城之中!在他以为:太极八卦阵是足够复杂玄深的,北城石门是足够坚不可摧的,北城以北的摩天岭是高不可攀的,虚水河的天险是不可轻易渡过的……然而,当太极八卦阵中放出冲天雷时,混天王着实吃了一惊,但又很快反应过来:以往都是民团在支持着太极湾的安全保卫,刘大炮的人马骄奢淫逸惯了,好吃懒做久了,如今遇到真刀实枪地干了,怎比得上如狼似虎的民团? 待混天王带着内府小队人马,从公馆里冲出来时,刘大炮的大队人马,才从临时营房里慌慌张张跑出来,许多人还在系扣子,边跑边跳地穿鞋子,任挎在肩膀上的长枪,甩得“哒哒哒哒”地打着屁股,才两手忙乱地勒着裤腰带……混天王苦涩地笑了:若不是冲天雷一声响,这些个酒囊饭袋,不定被人家打死在睡梦中呢! 理论上讲,陈叫山和姚秉儒的人马,出了太极八卦阵,前方便是一片开阔地,不易隐蔽,理应是且战且退的;而刘大炮的人马,借助信鸽房的榄坎、照壁、柱子、花园假山、凉亭、石凳、围栏之掩藏遮挡,进攻层次丰富,角度多样,战术灵活,而应该是不断前进,再前进,将陈叫山和姚秉儒的人马,不断朝太极八卦阵方向逼退的。 然而,一切恰恰相反了:陈叫山和姚秉儒的人马,俯卧在地,一阵射击之后,豪气陡增,竟又爬了起来,朝前冲去!前进一段,再又伏地射击。而刘大炮的人马,见子弹横飞,打得墙壁飞灰,柱子蹦石,屋檐掉瓦,窗棂溅木屑,原本无大险,却也吓得浑身发紧,竟连连后退…… 北城之中,激战正酣,北城石门之外,三旺领着鹏飞、鹏云、大头、二虎,泥瓦岭乡亲中的火炮手,以及三十多位民团兄弟,一直在等待城中发出的信号。等了许久,不见事先约好的火箭飞射上天,倒是看见冲天雷一飞冲天了,民团兄弟便告诉三旺他们:这是大战总攻时,才会发出的信号,估计城里已经干起来了,陈叫山和姚秉儒他们,怕是顾不上放射火箭了! 三旺一听,料想队长在城内受困,定是情势危急,便不顾危险,将火龙车命人朝石门附近推去,直到民团兄弟拦在前面,称如果再近,便会进入碉堡的射程范围之内,方才罢休。 紧接着,城内枪声大作,声声密集,三旺急了,所有兄弟都急了,三旺大喊,“上火龙丸,再不打,队长他们就被人家咬死了……” 三旺率先打出三颗火龙丸,直直飞向石门背后的大碉堡,“咚咚咚”三声响过,烟火飞迸,但坚固无比的大碉堡,却安然无恙!鹏飞和二虎,也迅速打出了火龙丸,依旧如此,火龙丸打在碉堡上,犹如扔鞭炮炸巨石,丢鸡蛋打铁板……倒是碉堡内的哨兵,躲在碉堡中,受了惊吓,通过射击孔,不断朝石门外放枪,居高临下的射击,火力凶猛,一瞬间将顶在前面的火龙车,逼得连连后退…… 北城石门这边久攻不下,欲进不敢进,想退不甘心退,胶着不下……守在吊桥和主城门附近的鹏天、七庆、罗明宽、大果,及一众受伤的民团兄弟和泥瓦岭乡亲,见冲天雷一飞冲天时,也顿时急了,一瘸一拐的,捂头捂脸的,相互搀扶的,单脚蹦跳的,吊着胳膊的,甩着手指的,都朝主城门里涌去…… 守在河底秘道入口处的常海明,以及一众民团兄弟,一直紧紧盯着沿河城墙一线,尤其是太极八卦阵的八个入口处,手里的机枪、长枪,严阵以待,随时做好了痛击太极湾兵勇的逃窜者,或者掩护帮助陈叫山、姚秉儒他们的准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闻听太极八卦阵中传来的零零星星的枪声,由于石墙的阻隔萦空,那枪声传到河底秘道入口处,近乎微弱,不足为响,仅仅如一把小榔头,在敲打一堆小铁钉一般。 直到冲天雷一飞冲天,漫天漫空的灿烂烟花,映照夜空,巨大的爆裂声,从夜空中传荡过来,似将虚水河的河水,冲震得起了大浪,常海明与一众兄弟,再也等不住了…… 机枪里的子弹在蠢蠢欲动,长枪里的子弹也虎视眈眈,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常海明大喊一声,双手抱着两挺机枪,带领一众兄弟,沿着城墙,一路飞驰…… 各路兄弟闻听了冲天雷,纷纷朝北城冲来…… 然而,已进入北城中,与太极湾兵勇激战正酣的陈叫山、姚秉儒、满仓、面瓜、黑蛋等人,在持续的对射战斗中,渐渐显露出了劣势。刘大炮的人马,尽管懒散邋遢,枪栓子兴许都拉不稳当,但不惜乱打一气,慌乱躲闪,也不用考虑子弹的供给问题,可陈叫山和姚秉儒他们,一顿猛射之后,个别兄弟的枪里,已经打不出一颗子弹了…… 刘大炮起先躲在兵勇身后,时而叫,时而跳,时而张牙舞爪,时而破口大骂,时而又慌乱躲闪……但见陈叫山和姚秉儒们的射击,逐渐地稀落了起来,便料想是子弹不足了,胆气顿从眉边生,欣喜更自眼中来,大手一挥,“狗日的些快没子弹了,给我冲,朝前冲……谁他娘要是落后面,老子先一枪崩了他……冲啊,快冲啊,躲什么呀?” 姚秉儒将枪在地上一磕,一拳砸在地上,转头对陈叫山说,“陈兄,咱撤退吧,再不撤,就没机会了……” 陈叫山和姚秉儒带领众兄弟,起身朝回跑,刚跑没几步,却听太极八卦阵里传来一阵枪声,一大伙的守阵人,呼啦啦全都出了阵,迎面冲来…… 第140章石门 “兄弟们,散开了跑,别扎堆……” 陈叫山在奔跑疾驰中,大声喊叫着,因为他很清楚:现在子弹不多,枪在很多兄弟的手中,不过已是样子货。太极八卦阵里的守阵人,现在倾巢而动,想必他们这一伙人,要么是枪械不多,要么便是不擅于使枪,否则,起先激战正酣时,他们若是杀出阵外,岂不是大好时机?因此,兄弟们现在不是对攻对射,而是伺机迂回撤退,分散得越开,守阵人便越不容易打中兄弟们。趁着夜黑如墨,伺机冲入守阵人队伍里,夺下他们的枪,为我所用…… 脚下是坑洼的土地,兄弟们听见陈叫山的喊叫,将向前冲跑的力量,忽而迅速转为朝两侧散开的身形,有兄弟便拧身之际扭了脚,甫一扑倒,守阵人的子弹,便“嗖嗖嗖”地自头顶飞过…… 尽管夜黑,尽管兄弟们都跑得迅疾,但前有守阵人拦截,后又有刘大炮的兵勇追击,几位民团兄弟背部中枪,血染衣衫…… 恰在此时,北城墙外,忽地飞来三颗火龙丸,“轰”地在太极湾兵勇中间爆炸,火光映照血光,尸肉乱飞…… 刘大炮端着一杆长枪,跟在队伍后面,一路追赶,正在骂骂咧咧,抱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兵勇到了关键时刻,怎地如此腿脚笨拙,跑得不够快,追得不够狠时,三颗火龙丸忽地飞来,就在刘大炮的身前不远处爆炸了,刘大炮吓得扑倒在地,惊魂未定,暗自庆幸自己亏得跑得稍稍慢些…… 这三颗火龙丸,正是一墙之隔的三旺打来的。 三旺起先在石门下进攻受阻,心急如焚,恨不得将所有火龙丸一并打出,炸开北城石门,与队长他们合兵一处,共进同退,生死一赴!可是,浪费了数颗火龙丸,大碉堡上甚至连散碎石头,都未炸下一块来…… 一位泥瓦岭乡亲,在推动火龙车后撤时,被碉堡上的哨兵一枪击中胸膛,鲜血扑溅出来,洒了三旺满脸,咸咸腥腥的血,带着热气,洒在三旺脸上,使得三旺瞬间感受到了生与死之间的距离,竟是如此之近,生与死之间的转换,如此之快!三旺便由之前心急如焚,一心进攻的焦躁和冲动中激灵过来…… 三旺和众兄弟一直退,完完全全退出了碉堡哨兵的射程范围。 有几位民团兄弟建议说,既然攻不开北城石门,不如想办法攀上城墙去,从城墙朝下打,便是一死,也强过守在城墙之外,听着等着自己的队长、团长、兄弟们,在城内浴血奋战,九死一生,而自己在城墙外空耗时间…… 这一带的城墙,没有城楼,一并排顺过去,整齐如尺,尽管如此,三旺还是担心城墙上头埋伏着狙击手,若是贸然靠近城墙,黑咕隆咚的,便有可能再牺牲兄弟。因而,三旺试着将火龙车朝城墙方向,推近了一些,安上三颗火龙丸,先佯攻一下,探探城墙上的虚实。三颗火龙丸打出之后,在城墙上划过一道弧线,正正砸在了乘勇追击的太极湾兵勇中间! 火龙丸打碉堡不行,打石门不行,但打血肉之躯,自是威力无限,只消三颗,便将十几个太极湾兵勇炸得死的死,伤的伤,之前的追击之勇,瞬间冰冷下来,魂飞魄散…… 隔着高高的城墙,刘大炮不知道城墙外到底有多少人,仓皇失措,从地上爬起来,便朝回跑,太极湾兵勇见刘大炮朝回跑,谁还愿意再朝前去送死?便也纷纷朝回跑了…… 鹏云将之前过水虬船浮桥时所用的绳子拿出来,在绳头上拴上一柄长刀,反复缠绕着,使其绑缚得结结实实!鹏飞和几位泥瓦岭乡亲,也如法炮制,纷纷用绳子缠上刀,同鹏云一起,朝城墙下跑去。 鹏云擅使飞爪,取湫经过五门堰时,若不是鹏云的飞爪和黑蛋的弹弓相助,陈叫山也不可能轻松地将手执盒子炮的田老爷制服! 鹏云将缠着绳子的长刀放到脚底下,两只脚踩住刀尖和刀柄,双手拽紧绳子,身子斜斜朝后靠,使劲地拉,测试绳子是否足够结实,以防在攀爬城墙时,产生绳断人坠的危险。 鹏云确认绳子结实,拴缚牢固后,左手捏着绳尾,右手捏着刀柄与绳子联结处,不断调整抛甩的“转绳”长度,并不时地伸出左手手掌,对着城墙比划着距离与高度所呈的夹角、比例等…… “呼嗖嗖嗖……呼嗖嗖……”“嗡”…… 鹏云单手一抛,长刀破风而出,直飞城墙垛口,在空中抖闪几下,“咣啷”一声,卡夹在两个城墙垛口之间…… 鹏云弓步侧身,使劲拉拽绳子,使得长刀在城墙上卡得更紧一些…… 不断向前跑,双手不断在绳上转换移动,鹏云几步跑过,用力一拉,身子一缩,凌空起来,双脚便蹬到了城墙上,身子近于垂直状,两手频频转换握绳之高度,一步一步,攀上了城墙。 混天王自恃北城有太极八卦阵、北城石门、碉堡、虚水河、摩天岭,几处险关要隘之守护,并未安排兵勇上城墙防守。鹏云一个人攀上城墙后,猫腰走了好一段,未发现一个人,便回到卡长刀的垛口处,拽着绳子摇了三下…… 鹏飞站在城墙下,见绳子抖了三下,便晓得城墙上无人防守,便半蹲在地,冲身后的泥瓦岭乡亲们一挥手,示意大家可以大胆攀城墙了…… “呼嗖嗖嗖……呼嗖嗖……嗖嗖……”“嗡”……“嗡嗡……” 鹏飞和几位泥瓦岭乡亲也攀上了城墙。 按照事先之约定,三旺和几位火炮手,继续朝北城内发射火龙丸,以示“乱攻”,实则佯攻;鹏云、鹏飞和几位泥瓦岭乡亲,则趁火龙丸之掩护,悄悄朝石门摸去,伺机打开石门;而民团的兄弟们,则分成两队,沿城墙根,一左一右,潜行至石门两侧,随时做好门开攻城之准备…… 鹏云猫腰跑在最前面,跑到石门附近时,俯下身子,从垛口朝下一看,石门之内,竟把守着一大群太极湾兵勇…… 第141章暗袭 鹏云俯身看向石门,见其守备森严,便退了回来,对鹏天说,“哥,人太多了……不能硬来啊!”鹏天一脚踢在城墙上,将背上的枪拔出,朝下一蹲,低声说,“云,你去守那边的斜梯,我在这儿守着,不能让那些狗日的上来了!”又转过头,压低嗓音,对几位泥瓦岭乡亲说,“你们几个,把绳子垂下去,让民团兄弟再多上来些,人凑差不多,不行就开打!” 城墙上的人按照计划行动着,城墙外的三旺、大头、二虎,以及众位火炮手们,猛插火龙车摇把,不断将一颗颗火龙丸,射进北城之中,炮火动闪,炮声隆隆…… 凶猛的火力,持续的轰炸,尽管隔着城墙,没有目标所指,只是佯攻乱炸,很多的火龙丸都在空地上炸裂,饶是如此,也令逃回信鸽房的刘大炮惊恐不安…… 混天王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两把随身手枪,别在腰间,似乎并不十分关心外面的战局,捧着一只洁白如雪的信鸽,嘴里“啧啧啧啧”地逗着信鸽,瘦如竹节的手指,一下下从信鸽的脖颈上滑过,随手从衣兜里摸出一团枣糕,在掌心搓碎,吹着口哨,去喂信鸽吃…… “干爹,外面打得太凶了……”刘大炮气呼呼地跑进来,抓过大茶壶,放到嘴边欲饮,却又发现里面没水,“咣”地朝桌子上一墩,“干爹,咱把石门打开,大炮弄出来,狗日的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土炮厉害,还是我的洋炮攒劲……” 混天王将信鸽放回笼子里,拍拍手掌上残留的枣糕碎屑,二郎腿架起,“让他们打嘛,慌个球?吩咐兄弟们,停止射击,全都各就各位,老老实实待着,我倒想瞧瞧,陈叫山和姚秉儒,他娘的到底能吃几碗干饭……” 信鸽房忽然变得一片静寂,太极八卦阵的守阵人们,架不住陈叫山和姚秉儒们的还击,也缩回了阵中……陈叫山和姚秉儒站直身子,四下看看,陈叫山挠挠耳朵,无限唏嘘地说,“遗憾三旺他们的火龙车啊,隔着城墙打,隔靴搔痒嘛……要是火龙车能进北城,我看他混天王和刘大炮,还敢不敢这么有恃无恐,稳坐泰山……” 姚秉儒将手指向西南方,对陈叫山说,“陈兄,看见没,那里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枪械库,里面称手的好家伙多得很!可惜……最西面的碉堡,守住了枪械库,难办啊……” 陈叫山忽然说,“要不,我一个人过去,想办法把那碉堡给干了?” “你一个人?”姚秉儒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陈兄,就你一个人去?恐怕不行……” 陈叫山随手揪了一截枯草,咬在嘴角,眼睛看向西南方向,舌头在口腔里左顶右顶,“有疮就挑疮,有脓包就刺脓包,碉堡不解决了,就凭咱现在这几个人,在北城里闹腾一晚上,连混天王的屁腚也够不着……人去多了,容易暴露,兄弟间还要相互照应,太危险了……” 陈叫山将嘴里的枯草,使劲咬断,“呸”地吐出一截,“兄弟,你们就在这儿守着,小心点儿,我去去就回……” 姚秉儒抿着嘴巴,并未说话,拍拍陈叫山的脊背,点了点头…… 陈叫山猫着腰,慢慢朝前走,走到离信鸽房十来丈的地方时,俯爬在地,仔细观察着绕过信鸽房的路线…… 看来看去,陈叫山决定选择最危险的线路,从信鸽房的屋顶上过去。s。好看在线>亲亲 在陈叫山以为:看似最安全的路线,往往充满凶险,常规上最危险的地方,却往往最安全…… 陈叫山慢慢朝前爬行,爬到离信鸽房五丈左右的距离时,又仔细观察了一遍,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感觉! 陈叫山爬到了信鸽房的后边,一大片的竹林出现在眼前,竹子皆细如手指,亭亭直直,密密而立,地下是厚厚的竹叶,陈叫山光脚走在其上,秋露凉凉,略略湿滑,正因如此,行走起来悄无声息…… 陈叫山正寻着上房的路线,忽然见前方的竹子“哗啦啦”抖了几下,连忙一跃,闪到了一块光溜溜的大石头后面,暗暗从后腰摸出匕首,略略欠身向前,伸着脖子,朝那边观察…… 原来是两个太极湾兵勇,要在信鸽房背后尿尿。 一阵的解裤带声…… 哗哗哗的尿尿声…… “哎哟,我肚子胀,我得拉泡屎……” “先人哎,这节骨眼上你拉屎?等一下要是再打,你把屎糊裤裆里跑啊?忍忍吧,老头那脾气可怪得很,别一泡屎,把自己拉到阎王殿去了……” “没事儿,打啥打?你没看出来么,姚团长他们没吃没喝的,子弹也不多了,老头在耗他们呢,等到天亮了,估计才会打哩……你就在这儿陪我待着……” “我没屎啊,拉啥?” “有屎没屎蹲着呗,憋呀……” 两个兵勇朝前走了几步,离陈叫山又近了些,褪了裤子,蹲了下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谝传,一个说他想那事了,媳妇正怀着娃呢,还老发脾气,碰都不让碰。另一个说他也想那事了:上回在后山湾,给混天王抢皙气女女时,想在那女女家的碾坊里,把那女女给办了,女女不从,还把他小指头咬断了,他就一狠心,把那女女掐死在了碾盘上…… “哎呀,这他娘的拉屎跟打哈欠差不多,传染哩,你的屎一出来,我的也出来了……” 陈叫山等得有些心焦:真如那位兵勇所说,待到天亮,混天王发动总攻,那真就凶多吉少了…… 陈叫山左右前后一模,摸到了一颗小石子,从两位兵勇的头顶扔了过去,“啪”地砸在一棵竹子上,竹子微微晃抖了一下…… “啥东西?” “老鼠跑哩……” 趁着两个兵勇的注意力都在前方,陈叫山单手在大石头上一按,腾空跃去,在两位兵勇的头顶上方,双腿朝内一夹,将两个兵勇的脑袋撞在了一起,蜷腿一绞缠,将两人的脖子缠住,落地一瞬,将两人带倒在地。不待两人看清陈叫山的模样,陈叫山将匕首一挥,锐光一闪,二人的脖子便被划断…… 陈叫山坐在地上,用竹叶擦了擦粘在脚板上的屎,走到屋角的一个拴马桩前,一跃而上,脚踩拴马桩,就势一点,侧身腾空,“呼”地翻上了屋顶…… 第142章碉堡 陈叫山赤着双脚,踩在瓦片上,一步,一步,走得极轻极轻,仿佛脚下是一张薄薄的纸片,纸片下方是万丈深渊…… 主房一共三间,坐北朝南,一字儿排开,前后斜面上的青瓦,铺得均匀有序。陈叫山很谨慎,只在后斜面走,以防院中的人,稍微站远一些,便一眼看见。竹林的轻风,一阵一阵吹来,竹叶轻轻摇晃,竹竿微微摇摆,陈叫山贴着后檐走,纤纤竹叶,仿佛伸手便可摘到。 走到西面屋脊兽前,陈叫山定了定神,“呼”地一跃,跃上了厦房,双脚落在青瓦的刹那,身子微微朝前一靠,以腰为轴,平衡身体,使得既能站得稳稳当当,又不至于发出丁点儿声响来…… 在厦房上行走,陈叫山一偏头,便可看见主房里的灯光,窗户上闪晃的人影,这也意味着,主房里的人,也随时有可能会看见陈叫山了…… 陈叫山从厦房朝下一扑,跃到了厦房一侧的凉亭上,凉亭的顶盖很滑,陈叫山刚一站脚,身子忽地朝一侧斜去,陈叫山忙用肘部在顶盖中心的圆尖上一靠…… 这时,厦房里忽地走出一伙人,房门响,陈叫山看见长长短短的人影,相互交错着,朝凉亭方向移动过来了,连忙下蹲,手抓住凉亭檐角,使身子吊在半空,脚朝亭内一够,后腰朝前猛地一挺,换手抓住了凉亭内的檩条,团身朝上一缩,紧贴亭顶…… 七八个兵勇从凉亭旁走过,朝屋后竹林走去,没人留意到凉亭。但陈叫山此时紧张了起来:这几个人去了竹林,一旦发现起先那两个拉屎的兵勇尸体,会是什么情况呢? 陈叫山将脖子伸出凉亭外,朝后望了望,见一伙兵勇已远,“呼”地从凉亭上跳下,沿着花园的碎石小径飞奔起来!碎石点点,赤脚踩于其上,一跑垫得脚板生疼。陈叫山何管这些,只恨自己步子慢…… “杀人了,杀人了……”竹林里传来一阵惊呼,信鸽房里的人,哗啦啦全都涌了出来,“”放了几枪,房前屋后,全都是人…… 此时,陈叫山疾步跑了一阵,借助一棵老树,已跃上了西面的一排房子。 越是危险之时,越不能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这一次,陈叫山直接沿着屋脊奔跑起来,几下便跑到了最西面的厦房后檐处,“呼”地朝下一跃,扑进了屋后的草丛里…… 几乎所有的太极湾兵勇,都涌到了信鸽房院子附近,陈叫山在草丛里观察一阵,大步流星,穿风奔跑起来,反倒更为安全! 快到西面的碉堡下了,陈叫山朝前一扑,贴地慢慢爬行起来,似一条缓缓蠕动的细蛇…… 陈叫山摸到了碉堡后面,上下左右打量一番,确认自己站立的位置,不会被碉堡里的人看见。 碉堡里的人,通过一圈的望孔,是“看远不看近”的,陈叫山贴着碉堡转了一圈,见正面的拱形木门,是从里面闩着的,便又来到了碉堡后面,将裤管朝上挽了挽,将匕首咬在嘴里,手指抠住碉堡石缝,朝上一攀爬,左脚便蹬到了碉堡中腰的一排小凹坑里…… 陈叫山越爬越高,每一次换手移脚时,朝回一看,便感觉似有一种引力,拼命在将自己朝下吸去一样,而身下的草丛,已近乎看不见……这样的高度,稍有闪失,摔落下去,即便不死,脊椎骨也会断成几截…… 渐近碉堡顶台时,陈叫山缓了口气,准备一跃而入…… 碉堡内共有三人,其中一人背着枪,就站在陈叫山头顶上,极目远处,高处不胜寒,秋风阵阵凉,这人一下下地搓着手,朝手上哈着气,压根没有看到,自己鼻子底下藏着的陈叫山。另外两个人,将两挺机枪斜靠在一个木墩子上,头顶上吊着一个马灯,两人便在马灯下划拳,却是干划拳,没酒喝,两人吆喝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你奶个腿啊,出拳你手颤啥嘛?耍赖也不是这样耍的。” “你个霉货,不行就不行嘛,还怪我拳快……这叫啥,这叫拳打慢手,晓得不?” 趁着两人划拳划得正起劲,陈叫山腾出一只手,慢慢地上伸,脚下一蹬,朝上一够,一把捏住了背枪人的喉管,使其发不出声音来,顺势一拉,朝上一跃,不待双脚完全站在顶台上,一匕首挥出,将那背枪人杀死! 背枪人身子一软,朝下倒去,陈叫山忙去扶,怕他跌倒的声响太大,陈叫山动作已然够快,但那背枪人的长枪,在顶台围壁上一磕撞,还是发出了“嘭”一声…… 那两个划拳的人,转过头来,其中一人站了起来,正伸着脖子朝顶台这边看,陈叫山的身子已扑飞而出,在空中,伸出手臂,一把挽住了站立起来的那人脖子,借势一倒,将另外一人也扑倒在地。被压在下面的那人,慌忙伸手去抓机枪,陈叫山伸脚一踹,将两挺机枪踹到了一旁,猛地一匕首,先将压在下面的人杀了,而后用手指,使劲在被控制的那人脖子上一抓,“喀嚓”一声,喉管碎裂,一命永休了…… 陈叫山在高高的碉堡上,杀了三人,抱过两挺机枪,开始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仔细一看,北城石门外活动着黑乎乎一大群人…… 陈叫山所见之人,正是三旺他们。 三旺他们在城墙外,打了一阵火龙丸,却听北城内没了响动,不知发生了何事,三旺一挥手,要大家停止发射,便去城墙下,看鹏云、鹏天他们在城墙上是啥情况。三旺将吊在城墙上的绳子抖了三抖,用手指朝石门方向戳戳,鹏云便从垛口上朝下探着身子,连连朝三旺摆手,示意着不能打,石门背后有人把守着呢…… 所有人都各处其位,静待合适的机会,没过多久,常海明领着机枪手,以及一大伙民团兄弟来了,三旺悄声向他们说了情况,大家又开始静待。再过了一阵,鹏天、七庆、大果、罗明宽,领着泥瓦岭乡亲,及一些受伤的民团兄弟,一瘸一拐,悄悄静静地也来了…… 夜,是如此之静,令所有人都感到焦躁不安…… 鹏云蹲在垛口下,静静看着不远处的斜梯,惟恐守卫石门的兵勇,忽然便上来了。 “哒哒哒哒……”忽然一阵机枪声,惊了所有人! 鹏云下意识地一翻滚,贴着城墙一侧,紧握长枪,却发现:机枪是从碉堡里打来的,而密密的子弹,全部朝守卫石门的兵勇打去了…… 第143章破城 守卫北城石门的太极湾兵勇,突然遭遇射击,眨眼之间,五六人已顺声倒下,其余人迅速散开,各找隐蔽之处,一脸惊惧与疑惑,朝碉堡看去,心中暗暗嘀咕:莫非,碉堡上的兄弟,也被人家给策反了么? 这突然的一阵枪声,在静寂许久的夜里,猛地响起,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三旺他们以为城墙上的兄弟,见时机成熟,已经开打,便迅速将火龙丸放入火龙车上,准备立刻开火!鹏云他们站在城墙上,听见枪声,也以为陈叫山他们,准备发动总攻,此时不战,更待何时?便也瞬间开火,猛朝石门背后攻击!姚秉儒他们在信鸽房以东空地上,听闻枪声,知道陈叫山已暗袭成功,便大吼大叫着,朝西冲去!站在城墙下的民团兄弟们,则认为刘大炮的人马要打开石门打出来了,便纷纷朝石门射击,子弹一连串射出,打得石门上火星乱溅!鹏天一伙病号,不顾伤病,也迅速举枪的举枪,拔刀的拔刀,搭弓的搭弓,立即进入了战斗状态…… 而信鸽房里的兵勇们,起先在竹林里发现了两个兵勇的尸体,本就惊惧不已,四下寻找暗袭之人,转来转去,两眼一抹黑。刘大炮甚至开始怀疑,兵勇当中某些人,已被策反叛变,便破口大骂,开始在内部训话质问。听到这一连串枪响时,刘大炮正骂着人,将手扬起来,一下下地挥来挥去,猛然一停,手臂停在空中了,嘴巴张着……混天王将腰里的两把手枪一拔,“腾”地站起来,脚朝后一撩,踢翻了太师椅,喊一声,“愣什么,干” 陈叫山在碉堡里,架着机枪,一阵猛射,其余两座碉堡的人,突然听见西边碉堡传来枪声,且子弹是朝石门方向打去的,不明白怎么回事儿,以为守卫石门的兵勇临时准备叛变了,便也架起机枪,朝石门方向一阵猛射…… 三座碉堡同时朝石门方向射击,城墙上的鹏云他们也朝石门射击,守卫石门的兵勇,怎能招架?只消眨巴眼工夫,全部躺倒在地了…… 混天王带领兵勇朝石门方向冲来,身后又传来了姚秉儒一伙人的喊杀声,刘大炮迫不得已,转过身来,又朝东去抵挡姚秉儒一伙人…… “轰轰轰”“咚咚……”三旺他们在城墙外,猛烈开火,火龙丸疾如流星,快若霹雳,一颗颗朝城内轰去……混天王刚跑两步,一颗火龙丸在他身后爆炸,泥土与草屑炸飞而起,扑了混天王一头一脸,混天王“呸”地一口,吐了吐嘴里的草屑,见三座碉堡,都在朝石门方向射击,气急败坏地冲天放了两枪,对身后的兵勇们喊,“都散开,挤一堆干什么?” 鹏云一伙人见石门背后的兵勇全都被干倒了,飞快朝石门跑去,准备去打开石门,可是其余两座碉堡的人,仍在不停朝石门方向射击,子弹“啾啾啾啾”地打在石门背后的地面上,封锁着石门,鹏云爬在斜梯一侧,眼看石门近在咫尺,却就是不得近身…… 陈叫山抱着两挺机枪,沿着碉堡内的旋梯,疾步朝下跑,拉开门闩,飞步奔到碉堡外,将两挺机枪高高扬起,对准前面两侧的碉堡射击,这边射几枪,跑一阵,又朝那边的碉堡射几枪…… 尽管陈叫山一阵猛射,对两座碉堡并未形成任何威胁,但两座碉堡里的人,皆以为身后有人攻过来了,便将机枪架在西面的顶台上,朝西面一阵猛射,防止有人朝碉堡靠来…… 陈叫山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不能再继续纠缠,便飞步朝西面跑去,躲在西面碉堡背后,迅速逃离了两座碉堡的射击范围…… 两座碉堡的人越是站得高,越是能看见远处,却看不见近处,越害怕有人暗袭碉堡,有人便将身子朝下扑着,从顶台上垂直朝下射击,打得碉堡周围的土皮乱飞…… 鹏云一伙人见碉堡里的人,忽然不朝碉堡射击了,趁着机会,一下跳出斜梯,奔到石门背后,去抽动石门的大门闩。石门大门闩,是一根石条,鹏云、鹏飞各抱一头,几个泥瓦岭的乡亲,过来搭手,后面的民团兄弟,也一起过来搭手…… “一,二,三” “一,二,三” 众人吼着号子,猛地一推,将沉重的大门闩抽开了…… 鹏云的手在推大门闩时,被挤了一下,手背上鲜血一片,但见大门闩已被抽掉,不顾疼痛,扳住石门一扇,猛地朝后拉,大声疾呼着,“兄弟们,攻城了” 民团兄弟们呼啦啦涌进了石门,常海明和机枪手兄弟,也呼啦啦涌进了城里,三旺、大头、二虎、几位火炮手也开始推着火龙车朝石门涌来,鹏天、七庆、大果、罗明宽一伙病号,便过来帮着推火龙车…… 混天王的人马朝石门冲来,冲一阵,退一阵,正在游移不定时,见石门已被打开,混天王赶紧转身朝回跑,并大喊,“顶住,都给我顶住……” 姚秉儒、满仓、面瓜、黑蛋,及一帮民团兄弟,朝东冲来,遭遇了刘大炮的人马阻击,许多兄弟枪里已经没了子弹,刚冲一阵,只得俯身在地,一时间,被刘大炮的火力封住,冲不上去了……太极八卦阵里的守阵人们,趁机也冲出阵外,从后方袭击姚秉儒他们,兄弟们腹背受敌,面瓜腿上挨了一枪,扑倒在地,血如泉涌,几位民团兄弟纷纷中弹…… 姚秉儒正在焦急时,忽然听见石门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刘大炮的人马也急忙后退,便知道兄弟们已经打开了石门。姚秉儒迅速站起身来,冲满仓和黑蛋,以及仅余的三位民团兄弟喊,“朝东打”众人便转过身来,朝守阵人们射击…… 混天王见大势不妙,命令刘大炮将四门大炮架起来朝西轰炸,自己却带着内府小队几个人,趁乱朝北逃走了…… 涌进北城的兄弟们,拼命朝信鸽房冲去,“轰轰咚咚”几声,刘大炮将四门钢炮架开,猛烈朝西攻击…… 三旺急忙将火龙车架起,对兄弟们大喊,“分开,都分开……”所有火龙车迅速散开了,火龙丸“呼呼”而出,与钢炮展开疯狂对攻…… “好,打得好,给我狠狠地打……”刘大炮站在钢炮后,大声怂恿叫喊着,叫喊了两声,一看,不见混天王了,便也趁乱朝北逃了…… 第144章公馆 三只小雀儿,叽喳几声,在信鸽房后面的竹林跳跃。s。好看在线> 太极八卦阵以东的天空,呈现了一团亮白的光晕,八门外面的太极图案,被天光逐渐照亮了…… 整个北城内,横七竖八散乱着尸体,被钢炮和火龙丸炸开的土坑,深浅不一,掀翻起来的新鲜泥土,裹挟着草屑,殷红的血,在清晨的秋露滋润下,愈显潮润,并未凝干…… 六、七十个太极湾兵勇,两手抱头,蹲在信鸽房与太极八卦阵之间的空地上,民团兄弟拿着枪,围成一圈,瞄准兵勇们,姚秉儒挥了挥手,深深叹了口气,“行了,把枪放下吧!都是兄弟,何必呢?” 陈叫山领着一帮兄弟,已经打开了枪械库,兄弟们一拥而入,挑选着称手的家伙。鹏天不顾脸上的伤,站在一章木凳上,去拿挂在墙上方的短枪,七庆也不顾手上的伤,去跟鹏天抢,抢不过,便伸出另一只手,在鹏天裤裆里乱抓,鹏天两腿夹住七庆的手,急得七庆一个劲求饶。满仓看见一个大木箱子,揭开一看,里面全是子弹,兴奋得笑脸如花,忙去搬那木箱,憋得满脸通红,方才搬了起来。大头拿过一把崭新的汉阳造,“啪啪啪啪”连续拉动枪栓,举枪朝石门方向瞄准着…… “兄弟们,看看就行了,过过眼瘾……”陈叫山坐在枪械库前的石狮子上,拿着一块抹布,一下下地擦着脚板,“都挑你们称手的家伙,挑好了,去捉混天王,捉住了混天王,这些东西还给人家还回来,这是人家太极湾的,不是咱的……” 姚秉儒领着几位民团兄弟来了,听见陈叫山的话,便说,“陈兄,捉住了混天王,你就来当太极湾的当家人,我们以后都跟着你干,咋样?” 取湫队的兄弟听见这话,瞬间楞了一下,鹏天和七庆不闹了,大头也把汉阳造收起来了,二虎正在给面瓜包扎腿伤,一愣,手里的布也停住不缠了,满仓则转过头看着陈叫山和姚秉儒,嘴巴大张着…… 陈叫山将抹布捏在手里,团成一团,攥紧了,眼睛微眯着,看向东南方向,目光似要穿越群峰,依着虚水河,飞到三百里之外的乐州城去…… 一瞬间,许多的情境,忽地在陈叫山眼前闪晃了起来 “叫山,等你完全康复了,我想组建个卢家卫队,由你来任队长,你觉得怎么样?”……“卢家卫队,负责卢家各处的安全保卫,府院、粮栈、货栈、客栈、城北粮仓、码头……各处都要管到,担子实是不轻!卫队人数、人选,都由你来定,一年四季,三套衣裳,一日三餐,管饱管够,每个月,再给你个人两块钱薪酬,你认为如何?”卢夫人在说这些话时,眉眼之间,充满了慈爱,像是自己的姑姑,在叮嘱自己天冷了要多穿衣服一般…… 禾巧踮起脚尖,将一个东西,挂到了陈叫山脖子上。陈叫山低头一摸,冰冰凉,是一个玉佛。“这是夫人给我的璞玉,梁州的雕玉大师雕刻的,藏经寺的方丈为它开了光,可以驱邪避祸,禳灾趋福……取湫回来,记着要还给我噢,还得迟了,可要赔我两个呢……” 取湫出发前,郑半仙舀来一碗水,自陈叫山开始,为每位取湫者,额头上点一指头水滴,边点边念着“观化乐天与山同静,游和抱朗随地为春。风虽无形犹有可听,地固至静故能大生……”王铁汉将铁器家伙,捏在手里,在手背上刮磨刮磨,朝刃口上吹气试锋,并以指头敲敲刀背,听听声响……吴氏则迈动小脚,这里一趟,那里一趟,帮着计数,查看放载顺序…… “叫山啊,你智勇双全,非常人可比,此番取湫,定然能取得湫水,凯旋而归,以解我卢家之危啊!”陈叫山冲老爷弯腰致礼,“谢老爷吉言鞭策,披荆斩棘,刀山火海,万死不辞,我一定取湫而归,不负老爷夫人之厚爱……”老爷频频点头,“嗯,不错不错……卢家昌盛百年,每遇大危,便有贵人出现,卢家之大幸呀!哈哈……” 陈叫山从石狮子上跳了下来,将手拍在姚秉儒肩膀上,“兄弟,你才是未来太极湾的当家人,我何德何能啊?” 姚秉儒深吸一口气,没接话,却转头朝北边的摩天岭看去,抿着嘴,对身后的民团兄弟说,“让兄弟们抓紧准备,多弄些吃的,要快,吃完我们就上摩天岭……” 归顺的太极湾兵勇们,从粮库里抬出两大袋米,又从地窖里抬出些萝卜干、洋芋,抓紧时间在厨房里做起了早饭…… 吃罢早饭,姚秉儒用袖子擦擦嘴巴,对陈叫山说,“陈兄,摩天岭地形复杂,山路崎岖,我带兄弟们上去,你就守在太极湾吧,让兄弟们守好各个关隘。等捉了混天王,今儿晚上,我们喝庆功酒……” 姚秉儒领着几十个民团兄弟,带着枪械库里的称手家伙,浩浩荡荡上了摩天岭。 陈叫山将取湫队的兄弟,分成几组,每组带十几个归顺的太极湾兵勇,去把守吊桥、主城门、铁索桥、河底秘道入口等几处,又命一些兄弟,将吊桥附近的水虬船,全部运上岸来,因为西去滴水岩白龙洞,还要从太极湾以西过虚水河,以西河面是没有桥的…… 陈叫山找来一双新布鞋穿了,带着几位归顺的兵勇,在罗明宽的带领下,决定去见识见识鼎鼎大名的混天王公馆。 从三座碉堡一直朝西走,过了枪械库,再沿着一条青石板路,朝北拐,走了好一阵,远远看见一座高高的白楼,白楼四周,高高低低散围着白墙青瓦的平房,一条小溪,沿着平房周围,弯弯绕流…… 陈叫山走进混天王公馆,上了白楼,这里一看,那里一摸,不禁在心底感叹着:混天王霸守太极湾多年,种植大烟,搜刮民财,果然富甲一方啊!光是白墙上挂着的那大钟,得有一人多高,金碧辉煌的,大钟前面的玻璃,擦得明明光光,陈叫山以为是空的,刚一伸手,差点将自己手指头折了。玻璃里面许多个金色的小钟盘,“喀嚓喀嚓”地响着,陈叫山侧着头,将耳朵紧贴在玻璃上听,越听越觉得稀奇…… 这时,大钟突然发出了“当啷”一声,惊得陈叫山赶忙跳开,身后几位兵勇,便捂着嘴巴在偷笑…… “走,楼上瞧瞧去……”陈叫山背着两手,朝楼上走去,刚走没两步,忽然听见楼上,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声…… 第145章美艳 楼上的女人啼哭声,嘤嘤昵昵的,不似悲恸,也非伤心,像夏日的蚊子,在夜空盘旋,寻不到采血解馋时的嗡叫。 陈叫山素来最听不得女人哭,无论怎样的哭腔,但凡听见,心里便不自在得很,劝慰也好,阻止也罢,听其幽诉也成,只求赶紧刹了声,不要再让那闹心的柔腔弱调,令堂堂大老爷们儿,感到无所适从了。 陈叫山穿着的新布鞋,刚刚抬起一只,听见哭声,停在楼梯半空,略一怔,重重地踩下去,大步便朝楼上去。 这一层楼的色调,较之楼下,全然不同了,走廊两侧墙上,皆刷成杏花色,栏杆的每根矮柱,也为杏花色。一路向前,一圆拱大门在眼前,上方挂了两个金色搭钩,一大束杏花色的纱巾,挽出一个花结,系在搭钩上,对称散垂拱门两侧,长长吊吊的,几乎要拖到走廊的红色毛毯上…… 愈近,哭声愈现,似有胭脂水粉的幽幽气息,驱不散的烟雾一般,一股股地朝陈叫山鼻子里钻,陈叫山猛然停住步子,头仰着,看着廊顶上的羊皮花灯,嘴角动动,“啊啊啊……啊嚏”一声,震天炸地的一个喷嚏,惊得身后跟着几个兵勇,猛地收脚,小小蹦了一下,屋里的哭声也嘎然而止了…… 陈叫山推开拱门,“嘎唧”一声门轴响,屋里的六个女子,皆猛一转头,打量着陈叫山…… 六个女子,形态各异:一人头插象牙发簪,穿着个白袍子,坐在西式沙发上,见到陈叫山,非但不惧,且莞尔一笑,手里捏着个小圆镜,照着脸时,有意无意地以胳膊一带,将白袍子撩开一角,莲藕节节似的小腿,便露了出来;另有三人,穿黑、红、雪青色旗袍,皆坐木椅上,翘着腿,只看一眼陈叫山,便都眼睛朝上,睫毛忽忽闪,旗袍下摆伸出的绣花鞋子,半穿不穿,恰恰挂在脚尖上,晃晃悠悠;另有两位,对襟素花衫子,黑色长裙,脑后垂着大辫子,粗黑油亮,斜搭身前来,手捏白手绢,眼睛红红的,看了陈叫山一眼,又将头一低,抹起了眼角…… 这兴许便是混天王的六个姨太太吧? 陈叫山这么自问着,四下看看,嗓子里像堵了一口浓痰似的,“啊哼”了一声,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话,又没说出,便将两手背在身后,在屋里踱了起来。 站在门口的几个兵勇,早将陈叫山看作了太极湾未来的老大,其中一人,故意响亮地咳嗽了一声,手捂在嘴上,眼珠子滴溜溜转,而后将手放下来,“喂喂,我说……见着陈大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这……这有失礼数吧?” 两位穿着素花衫子的女子,一下站起身来,捏着辫梢,微微弯腰,“陈……陈大哥好……” 那位穿红色旗袍的女子,两手在木椅扶手上一撑,站起,向前两步,斜眼瞥了瞥陈叫山,腰肢若柳条般,绵而无骨,扭了扭,走到陈叫山跟前,头低着,瞅着陈叫山穿着的新布鞋,视线上移,又移到陈叫山割破的衣襟,露出的疙里疙瘩的腹肌蛋蛋,睫毛再一挑,看着陈叫山的脸,忽而将兰花指一抖,从旗袍斜襟里扯出一方手绢,捂着鼻子,“哎呀,陈大哥,你可算是来了呀……仗打了一宿,姐妹们一宿没合眼……我说这天亮了,该有人来了,盼啊盼的,可算把陈大哥盼来了……” 陈叫山将头朝一侧靠靠,撇撇嘴,手依旧背在身后,没说话,心底暗说:这女子好生虚假,打了一晚上的仗,你怎就料到是我们打胜了,混天王打败了呢?若是混天王打胜了,凯旋而归,天晓得你又是怎样的语言呢? “我说纤虹啊,说话就好好说话,娇滴滴的,在陈大哥跟前发啥嗲?”那位坐在西洋沙发上的白袍女人,将小圆镜放在了一旁的圆凳上,身子扭转过来,“瞅瞅你那骚气,十八里外都能闻见,老爷疼,老爷吃这一套,陈大哥……陈大哥可不待见……” 好嘛,且不说混天王现在逃到了摩天岭,生死不知,便是太极湾消停了,也是姚秉儒来当这个家,干我陈叫山何事?这些个鬼女人,还没咋地,倒在我跟前吃醋争宠起来了,这……这算哪门子事儿?女人哎,就是个麻烦…… 不待陈叫山说话,那位穿雪青旗袍的女子又站了起来,回身将木椅朝陈叫山跟前一放,忙又用手绢扫了扫椅背、椅面,“陈大哥,打了一宿仗,坐着歇歇……还没吃早点吧?坐,坐坐,我去弄些点心来……” 穿黑旗袍的女子,依旧坐着没动,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小鸡啄米一般,末了,叹了一口气,脚尖又晃了起来,绣花鞋子吊在脚上,扑哒扑哒着,“唉,女人天生就这命,争啥争,抢啥啊……男人该喜欢荷花的,你刺玫花再香,瞧都不瞧,该喜欢水仙的,你牡丹花朵儿再大,也是白搭……到头来,都是命,命啊……” 陈叫山忽而想到:混天王淫盛欲重,常到民间去抢年轻女子,那些个抢来的女子,又在何处呢? 陈叫山便故意抬手挠挠眉毛,大大咧咧地坐在了雪青旗袍女子推来的木椅上,身子朝后一靠,两腿一伸,复又搭成个三角状,上面的脚,不停抖脚腕,两手在光溜溜的木椅扶手滑了滑,又是“啊哼”一声,清了清嗓子,“呃,是这……这儿,就你们几个?” 六个女人,皆是一愣,表情瞬间一冷,各怀心思,却大同小异了:敢情新来的这位当家人,胃口还不小哩,眼光可还高呢,六朵鲜花,粉扑扑,嫩兮兮,娇柔柔,你喜欢啥样的,这儿都有了,齐了……敢情你这还不满足,要一整个的大花园哩,姹紫嫣红,满园芬芳,挑着选着采花啊!我们这些个花开正好的,就这么不入你的法眼?你就偏喜欢那半开半绽的,花骨朵儿似的?呀,这位新来的主,也是个色鬼啊…… 罗明宽因胳膊受了伤,不愿多走动,一直在楼下候着,见陈叫山上楼一直没下来,便上楼来看,刚听了陈叫山的话,便凑到陈叫山耳边低语起来…… 第146章女子 罗明宽吊着一只胳膊,悄悄在陈叫山耳边说,“那些个抢来的女子,好像都在后花园呢……” 陈叫山点点头,将木椅扶手一拍,“走,下去瞧瞧!” 陈叫山起身便朝外走,几位跟随的兵勇,连忙跟在后面,惟恐一步落下了。亲亲 走到走廊了,陈叫山又听见屋里的哭声起来了,边走边摇了摇头…… 出了白楼,转身朝北,穿一面红墙,一排芭蕉高过人身,左右伸着叶子,将路挡了大半,径直向前走,又见一荷塘,水清池浅,茎叶枯败,荷塘对面是一排的白墙,上有八个圆形门洞,上书乾、坤、震、坎、离、艮、兑,陈叫山方才想起,姚秉儒曾经说过,混天王公馆的后花园,有个小的太极八卦阵。 陈叫山立在荷塘前,看着塘中清水,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以及身后的罗明宽和几个兵勇的影子,转头问,“这怎么进?人在哪儿关着?”一位兵勇便说,“陈大哥,这个我们真不晓得啊,以前……” 陈叫山将手一举,打断了兵勇的话,“成,那咱就进去闯一闯……” 陈叫山径直从巽门进入,在窄窄的石墙间走着,七拐八折,走得有些晕乎,走了一阵,竟然从坤门里走出来了。 震门外不远处,便有一棵桦树,高入云天。陈叫山朝掌心吐了些唾沫,两手一搓,朝上“呼”地一跃,抱住树干,“蹭蹭蹭”地朝上跳去。待到了极高处,停住,便朝下俯看太极八卦阵。 几个兵勇也在八卦阵里走得迷糊,一抬头,见陈叫山爬得那么高,皆惊异不已…… 陈叫山在大桦树上看了一阵,慢慢便就看出了门道:入艮门,连续直进,到与兑门连接的十字形路口时,左拐的一条石墙巷道,较之密密麻麻的其余巷道,要窄了许多…… 陈叫山按照观察之路径,很快来到那条窄巷里,四下观察着,见并无什么异样,正打算退出时,忽然感觉墙角的一块砖头,踩着有些虚。翻开砖头,露出下面的一个铁环来。陈叫山抓着铁环左右摇摇,猛一拉,窄道前方的地面,竟“呼”地滑开了,露出了一个地道入口,顶盖扣在圆形铁圈上,四转被四把大铁锁锁着…… 再次出了阵,陈叫山将兵勇们喊出来,要他们去找一把大斧子来。 陈叫山拿着找来的大斧子,进了阵中,来到窄巷,“啪啪啪啪”一阵猛砸,将四把大铁索砸烂,掀开顶盖,下到了地道里。 沿着斜梯朝下走,里面黑乎乎的,却听见许多女子的哭声、尖叫声,陈叫山掏出打火机点了亮,下了斜梯,见墙上有几个火把,逐个点亮了,一瞬间,整个地道密室亮亮堂堂,二十多个年轻女子,或坐或蹲,皆睁眼打量着陈叫山,眼中充满惊惧之色,火把的光晃动着,个别女子,在火光映照下,瑟瑟发抖…… “走吧,都跟我来……”陈叫山微微叹了口气,便将手一挥,朝斜梯上走去,年轻女子们你看我,我看你,犹疑不定,几个胆子稍大的女子,便起身跟着上了斜梯,其余女子,愣了一下,也跟着上了斜梯…… 陈叫山领着二十多个女子,七折八拐,出了太极八卦阵。 许多女子兴许好多天没有看见太阳了,仰头看天时,以手掌搭在额上,眼睛半天都不敢大睁。有几位女子的衣衫破破烂烂,显然是被皮鞭抽打所致,而今尽管出了太极八卦阵,反倒更加恐惧,身子缩着,贴着石墙,不敢正眼看陈叫山,尤其看到那几个兵勇,更是朝石墙上又贴紧了些。 陈叫山背着手,逐个看这些女子,见她们年龄最大的不过十六七岁,最小的,怕只有十二三岁,个个污秽满面,头发凌乱,本就瘦,兴许又好多天没吃东西,嘴唇上便呈现出糯米糊糊的颜色来…… 陈叫山咬着牙,目光忽转,停留在身后几位兵勇身上,“去准备些吃的……”几位兵勇连连点头,陈叫山见他们只是点头弯腰,却磨磨蹭蹭的样子,声调高了一些,近乎于吼,“都去吧,动作快些!” 几位兵勇疾步朝前院跑去了,陈叫山脚下踩着一块小石子,拨来拨去,脚后跟一磕,石子“呼”地飞入了荷塘里,“噗咚”一下,溅起了水花,荡着一圈圈涟漪。陈叫山挠挠耳朵,转身面向女子们,“都在塘里洗把脸吧,洗完脸,准备吃饭……” 女子们依旧站着没动,看看陈叫山,又看看荷塘,再又看看前院,皆将头低着,没人动。 “小妹妹们,别怕,这是陈叫山队长,乐州城卢家卫队的陈队长……”罗明宽吊着胳膊,朝女子们跟前走了两步,“陈队长是救你们哩,打今儿起,你们就自由了,不受苦了……” 几位女子朝前迈出了一步,又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打量了陈叫山一遍,而后“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其余女子也朝前走了一步,全都跪下了…… “谢谢陈队长,谢谢陈队长……” “陈队长,你就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陈队长,我们可以回家去吗?” 排在前面的几个女子一磕头,其余的女子跟着一起磕起了头,一个磕下去了,另一个抬头了,一个再磕下去了,另一个又抬头了,二十多个女子,连连磕头,此起彼伏…… 陈叫山慌了,赶忙过来扶前面那几个女子,“好了好了好了……都起来吧,洗把脸,吃饭……” 陈叫山不扶不打紧,这一扶,女子们头倒是不磕了,却都瘫软坐地,一起放声大哭了起来,你抱着我,我抱着你,一个比一个哭得伤心,袖子抹着眼睛,鼻子一吸一吸,脖子一长一短,一粗一细,刘海儿抖得颤颤悠悠,越哭越凶,似要将积蓄内心多日的委屈和恐惧,现在一并哭出来,释放出来,哭个痛痛快快…… “好吧好吧,都哭吧,哭哭也好……”陈叫山见劝不住这些女子,又听不得这哭声,索性不再劝了,背着两手,转身沿着荷塘朝前走,“哭完了洗把脸,来前院吃饭,都记着啊……” 第147章悲凉 遵照陈叫山的吩咐,厨房里很快弄出了些炒米,又加了些萝卜条、干腌菜,揉了些面疙瘩进去,放了油盐、胡豆酱,在大锅里一锅煮了。 对于连续两天没吃东西的女孩儿们来说,闻见这一锅吃食的味儿,一个个地喉结移动着,巴不得赶紧舀上一碗,几下扒拉到嘴里去。但女孩儿的矜持,终究使她们拘谨着,即便厨夫一碗碗舀好了,放在灶台上,她们还是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拥而上…… 陈叫山便走过去,端起一碗,给最前头的一女孩儿递去,“吃吧,吃饱肚子再说……”女孩儿接了,陈叫山对其余的女孩儿挥挥手,大家才逐个去了锅台边端碗…… 一大锅炒米囫囵饭,被女孩儿们吃的干干净净,陈叫山站在她们跟前,问,“都饱了没?”有好几个女孩儿,眼泪顿时下来了,用袖子抹着眼,又是哭,却又笑,一个劲儿点头…… “成,饱了便好!”陈叫山靠在石柱子上,眼睛朝北城以东看去,仿佛在思量着,这一路取湫而来的路,这一路上的事儿,无限感慨地深吸一口气,说,“家离这儿近的,现在就可以回家了,远的……远的就歇一宿,明儿派人送你们回去……” 女孩儿们一愣,有些不太相信似的,左右看看,见兵勇们都抄着手蹲着,没人朝这边看,几位厨夫将手在围裙上擦拭着,罗明宽扬起一只胳膊,作着要她们离去的手势,白楼上,那六位姨太太站在走廊上,也朝这边看着,一个个泥塑木雕般…… 有个女孩儿“扑通”一下,跪在了陈叫山脚前,“陈队长,我……我没家回了……”陈叫山“”了一声,女孩儿便说,她是北山湾的,太极湾的人来抢她时,她爹娘都被打死了,太极湾的人将她放在马背上,要走时,她弟弟撵上来去拽马尾巴,跟着马一直跑,下山梁时,被人一脚踹去,踹到沟里摔死了…… 陈叫山转过身来,咬咬牙根,刚想一拳朝石柱子上砸去,却见许多个女孩儿都跪下了,纷纷哭着,说她们都没家可回了…… 陈叫山的拳头,停在半空,终于没有砸下去,而是变作掌,叹了口气,将手掌轻轻按在石柱子上了。 陈叫山转头对罗明宽说,“派人收拾几间房子,让她们先住了,回头再想办法……” 将女孩儿们安顿好了,陈叫山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朝南边的香炉峰跑去,他想去看看那些埋葬的兄弟。 连续两天的仗打下来,死去了三百多人,太极湾兵勇有两百多人,民团兄弟有六十多人,泥瓦岭乡亲有八人,取湫队则没了顺娃和大个子。 陈叫山跳下马,远远看着香炉峰背后的空地上,垒起的一座座土包,新鲜的泥土,泛着草屑,另有大批的人推着箱板车,一摞一摞地往过来运人。有的尸体死相太惨,令那些从南城赶过来的乡亲不忍久看…… 天空飞过几只雁,秋日碧空,愈现高而蓝。年馑岁月,秋日没了庄稼丰收的气象,草叶枯黄,更多几丝衰败之感……除了箱板车的车轴,发出的“嘎吱嘎吱”声,锄头挖在土地上的“嘭嘭”声,空地上一片沉寂,再无别声……一位年长一些的兵勇,将一位年轻的兵勇尸体,从箱板车上抱下来,揉揉年轻兵勇的头发,忽然大着声喊,“娃,这下你消停了……爹是没用,连个棺材都买不起,你就将就将就睡吧,回头跟你娘知会一声,她要怨,就怨爹……”说着,扑在年轻兵勇的尸体,身子抖着,却听不见他的哭声了…… 一阵秋风来,芦花一律斜斜,陈叫山牵着马,在虚水河边走着,马的鬃毛被风卷起来,刺啦啦地翻飞,一下下地抚着陈叫山胳膊…… 陈叫山折下一支芦花,咬在嘴角,在虚水河边坐了下来。虚水河的河水,从上游一路流淌,被乱石阻挡,飞花跳珠,弯弯处形成漩涡,将零零星星的草屑、芦花,旋着旋着,又一股脑抛向下游,一跳一跳地,在河面扑展开了…… 陈叫山忽一低头,从河水中看见,身后站着一伙人,转身看去,身后站着三四十个南城的老百姓…… 一个驼背的老汉,腰弯着,头几乎要碰到膝盖,拄着一根短拐杖,朝河边走了两步,努力抬头,额头的皱纹,便愈见细密如网了,“混天王没了,太极湾还在,你就是太极湾以后的当家人吧?” 陈叫山抿着嘴,摆摆脑壳,并未说话。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萝卜一个坑……”驼背老汉咳嗽两声,将短拐杖在地上轻轻两捣,“我老汉今年九十了,啥事儿都经见过了,没啥好怕的……我就问问,以后的太极湾,你当家,你咋弄?大烟还种不?大烟果果,我们种出来能自己买不?” 陈叫山眉头一皱,看着后面的那一伙人,似乎都在关注这个问题,等着陈叫山的回答。陈叫山将手里的芦杆一折,朝地上一丢,用脚踩了,转上两转,“从此以后,太极湾不再种大烟,要是谁想种,偷偷地种……”说到这儿,陈叫山顿了一顿,眼睛朝香炉峰背后的乱葬坟看去,目光充满了悲凉和唏嘘,眼睛眯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就到阎王殿去,慢慢种,让阎王爷来收大烟果果……” 这伙人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窃窃私语了起来……陈叫山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也不想听见…… 驼背老汉却笑了起来,抬头纹在笑着时,变得细密,笑得脊背一上一下地动着。驼背老汉将短拐杖拄稳当了,颤巍巍地腾出一只手,冲陈叫山伸了个大拇指,“好,说得好……就冲你这句话,你就能当好太极湾的当家人……”而后,驼背老汉慢慢转过身,对身后的一伙人说,“听见了没,水有渠溪江海,人有三六九等,这下信我的话了吧?你们跟老朽打赌,你们差着哩……” 陈叫山正想跟他们解释,说自己不是未来太极湾的当家人,三旺却骑着一匹马奔来了,远远便大喊着,“队长,队长,姚团长回来了……” 第148章惨烈 姚秉儒一身血淋淋,站在陈叫山面前,手里拎着个布口袋。||| “姚团长,兄弟们呢?”三旺看看姚秉儒身上的血污,又看看他身后,眼神中带着疑惑…… 姚秉儒身后走出一位民团兄弟,也是一身血污,听三旺这么一问,头一低,嘴里像是在嚼着什么东西,看看左面的地面,又看看右面地面,用袖子使劲揉揉鼻子,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蹲下来,抱住头,一下下揪着自己的头发,握紧拳头,砸自己的脑袋,“兄弟们……兄弟们……兄弟们都……都打光了……就剩我跟团长两人了呀……” 陈叫山一惊,三旺一惊,罗明宽一惊,一旁的几位民团兄弟,更是一惊姚团长带着近四十人进山,一仗打下来,就回来两个人?其余兄弟,全都没了? 姚秉儒仰着头,定定望着太极八卦阵石墙上的太极图案,石人一般,紧闭双眼,拎着布口袋的手臂,微微颤抖着,一丢,将布口袋丢在地上…… 大家转头看去:布袋里滚出的,是一颗瘦小的人头,银白的头发丝,扑乱一团,血糊糊,黏糊糊,令人不忍久看…… 混天王的内府小队,不过八个人,加上混天王、刘大炮,拢共十个人,姚秉儒的民团兄弟近四十人,居然被打的只剩两人为了混天王的这一颗人头,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了…… 陈叫山猛然意识到,自数天前,刘大炮带人追剿姚秉儒开始,民团一百多号兄弟,到如今,只剩下六人了…… 姚秉儒嘴唇抖了抖,转头对罗明宽说,“走,跟我上山,把兄弟们接回来……” 姚秉儒此刻的心情,恰如冬日寒塘,清冷郁郁,几近结冰了…… 陈叫山走过去,双手扶着姚秉儒左右两肩,两手一齐拍肩,又一齐抓捏了一下,太阳穴上鼓凸着,“秉儒兄弟……”话语至此,却再也说不出来:曾经的太极湾民团,一百多号兄弟,一百多个铁血汉子,一人一声吼,声响动苍穹,一人跺一脚,大地颤三颤!一百多个精壮壮的身影,执枪跃马,冲锋陷阵,炮火中来,硝烟里去,多少次,多少回,历经数战,名震一方…… 当初,在四道湾的山里,刘大炮带人追剿姚秉儒,有两位兄弟大腿上中了枪,鲜血流个不停,索性抓过一把土,咬紧牙关,朝伤口处按去,而后将布条使劲一勒,对姚秉儒说,“大哥,你别看我们,没事儿,挠了个痒痒,咱继续走……” 一群热血在胸,坚韧,勇猛,忠心,历经百战,千磨万砺的好兄弟…… 到现在,连老大姚秉儒在内,不过区区七个人了…… 考虑到罗明宽一只胳膊受伤,推不了车,陈叫山便说,“我跟你去山上接兄弟们吧……” 陈叫山叫来大头、二虎、鹏天、满仓,随同姚秉儒和另外四位民团兄弟,一起推着板车,朝摩天岭走去…… 夜已经很深很深,山路上亮起了火把,一行人在陡峭山道上走着,大家皆不说话,只有车轴转动的“嘎唧”之声,和众人脚步的扑哒声…… 走到鸡肠关,看见五个民团兄弟的遗体,姚秉儒将一位兄弟抱起来,朝板车放时,担心山路崎岖,板车太颠簸,揪来一把枯草,垫在了那位兄弟的后脑勺下…… 每接上一位兄弟,姚秉儒便向陈叫山讲诉之前的战斗,一直走到摩天岭后山的云开峡,陈叫山已然能感知当时战斗的惨烈 在北城的战斗大捷,民团兄弟们追击混天王和刘大炮的心情十分迫切,为加快脚步,防止攀越摩天岭时摔倒,兄弟们折下树枝,支撑身体,为防止过山渣石头路时,布鞋行于其上垫脚,兄弟们又揪了草叶,垫在布鞋里,只为加快脚步,尽快追上混天王…… 在鸡肠关,混天王内府小队的一位狙击手崴伤了脚,不愿再拖累混天王,独自一人,卧在鸡肠关的地沟里……待民团兄弟们一到鸡肠关,那位狙击手便故意大声喊叫,吸引民团兄弟的注意,可是,民团兄弟每朝前冲一人,便倒下一人,越是如此,后面的兄弟,越是心急,越是不信邪……一连五个兄弟,被狙击手击倒!姚秉儒通过观察,派人在正面继续佯攻掩护,自己亲自领着三位兄弟,攀到鸡肠关的狭壁之上,紧扣石缝,穿越荆棘林,待到了视线能够及达狙击手时,四枪连发,方才将狙击手击毙…… 在马面沟,民团兄弟撵上了刘大炮和三个内府小队队员,五个人占据了马面沟的一面高坡,将民团兄弟们逼在沟底狭窄处,猛烈开火……民团兄弟来不及撤退,只得各找掩体,与刘大炮他们对射……这一仗下来,民团兄弟又牺牲了九人,刘大炮最终被打成了马蜂窝,从高坡上摔了下来…… 民团兄弟撵到了大木岭,内府卫队剩余的四个队员,潜藏一堆乱石背后,待民团兄弟们一到大木岭,四个内府小队队员,居然两人一组,故意放姚秉儒过去,而后一前一后展开夹攻……这一仗下来,民团兄弟又牺牲了十人…… 最后,在云开峡,混天王设下种种假象,引民团兄弟入局,凭借两把手枪,反复周旋调动,将民团兄弟其余十几人全部击倒,惟留姚秉儒和一位民团兄弟…… 直到混天王将子弹打光打净,体力耗尽,知道自己气数已尽,纵身一跃,朝云开峡的峡谷扑去…… 陈叫山来到了混天王坠落的地点,将火把凑近:乱石一侧,鲜血已经凝干,被割掉脑袋的混天王,蜷缩在两个棱岩之间,耷拉着,一身红色衣衫,片片碎烂,粘贴在岩石上,似秋天的枫叶…… 姚秉儒站在云开峡的一棵老柿树下,像一尊雕塑,许久许久后,走到了混天王的尸身旁,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仿佛将多年以来的无数恩怨情仇,都随着那一吐,全然吐尽了,全部吐光了,从此后,山高水长,江河奔流,日升月落,光阴静流…… 姚秉儒指着混天王的尸身,对满仓他们说,“就地埋了吧……” 第149章烧旧 是夜,北城石门外,架起了一大堆木头,长长短短的松棒木,一层架一层,整整齐齐,密密扎扎,足足架得与石门一般高。 十几个汉子,抱着十几坛酒,用嘴巴咬开坛盖,朝木堆上泼酒…… “一泼流年转风水……”姚秉儒大喊一声,其余汉子便跟着大喊起来 二泼晦气断霉根 三泼年馑五谷余 四泼丰年仓有金 五泼人寿百病去 六泼祥瑞万轮回 七泼东梁飞凤凰 八泼南峰走麒麟 九泼西岭镇貔貅 十泼北城曜真神 青龙白虎定阴阳 朱雀玄武守乾坤 吼喊完《十泼谣》,姚秉儒将空酒坛,高高举起,朝下一砸,“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十几个空酒坛,依序朝地下砸去,碎裂声脆,落地开花,酒味冲鼻,陶片飞溅…… “拿火把来,烧旧”姚秉儒将手一伸,接过兄弟们递来的火把,深吸一口气,“呼”地朝木堆上一摔…… “噗” 火光瞬间起,火苗万千舞,赤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白色的火焰,细密交缠一起,拧着,摆着,跳着,闪着,松木被烤榨出松油来,“嗤嗤嗤”冒着白烟,迅速又被蹿过来的火苗燃起,油助火,火烧油,愈烧愈旺…… “东西抬过来” 八个汉子,抬着四个大木箱,抬到了姚秉儒跟前,姚秉儒“哗”地一脚,踢开一个箱子的箱盖,抓过一本账册,“呼啦”一下,朝火堆里丢去…… 账册、地契、卖身契、缴租木牌、鸦片客商名册、混天王的衣服、帽子、鞋子、围巾、披风、毛巾、锅碗瓢盆、筷子、茶具、酒具、信鸽房的木匾、混天王手书的长条灯笼……一股脑抛进了火堆里…… 故纸墨迹,在火光中发皱、蜷卷、变黑,更助火势,烈焰愈高……爆裂声、迸炸声、噼啪声,交错不断,此起彼伏……一缕缕、一道道、一片片的灰屑,黑色,灰色、白色,徐徐高飞,在火红火红的夜空里,顿如乱蝶散飞…… 烧旧之火,闪晃着所有人的脸…… 陈叫山和取湫队兄弟,离火堆较近,熊熊大火将陈叫山的脸庞,映得通红通红,太阳穴上的筋脉,映得通红通红,身后的兄弟,相互搀扶着,定定怔怔地看着大火,一动不动,目不转睛…… 几百个归顺的太极湾兵勇、杂役、厨夫、工匠、守阵人,六个硕果仅存的民团兄弟,十多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儿,上千个南城的老百姓,孟老汉、瘫婆、大果、芝兰,东方木匠,几十个泥瓦岭乡亲……所有人都站在北城石门外的场子里,所有人都定定怔怔地看着大火,一动不动,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 静寂的夜里,火堆发出的“噼噼啪啪”燃烧声,愈发响亮,声传夜空,似要越过虚水河,越过山山岭岭,传到更远更静更幽暗的地方去…… 多少天以来,从来未有今夜的静没有枪声,没有炮声,没有喊杀声,没有车轴转动声,没有人脚扑哒声,夜鸟栖林,夜虫似也不鸣,甚至虚水河里的河水,也缓缓而流,水声默默…… 陈叫山和姚秉儒站在主城城墙上,向东可见虚水河,向西可见仍未燃尽的烧旧火堆,向南可见香炉峰,香炉峰后面的乱葬坟,向北,可见摩天岭…… “陈兄,不如让兄弟们多休整几日,待养足精神,再去滴水岩白龙洞也不迟嘛……” “唉……休整调养,待以后再说吧!明天午时,准时出发……”陈叫山两手扶在城墙垛口上,望着夜光中奔流的虚水河,乍名乍暗的河水,似在不远处鼓荡着一张锡箔纸,是水,又似火,火光在闪晃、跳跃,“这一趟出来,已经半月有余……身在北山,倒不觉得,只怕乐州城的人,早就望眼欲穿了……” 姚秉儒下意识地朝天上看去,天空一如往日,黑咕隆咚,幽黑,深邃,高远,几颗星星在亮着,在浩翰无边的夜空中,被深海幽暗般的夜色扑罩住,团融住,显得孤孤零零…… “陈兄,回到乐州以后,你有何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陈叫山转头看着姚秉儒,笑笑,“做该做的事,走该走的路,有人做不该做的事,就让他做不成,有人走不该走的路,就断他的路……” “嗯……”姚秉儒连连点着头,用手挽了挽被风吹散的袖管,“这就是你陈叫山……”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枪响! 枪声是从主城门那里发出来的,陈叫山和姚秉儒皆是一惊…… 两人沿着斜梯而下,朝主城门走去,刚走没几步,便有两个站岗的兵勇,执枪押着四个女人走了过来,“大哥,陈队长,她们想出城……” 姚秉儒从城墙上取下一把火炬,走近去看,原来是混天王的四个姨太太。陈叫山走近,也看清楚了:正是那天在白楼上,看见的身穿白袍的女人,以及身穿黑、红、雪青旗袍的三个女人。现在,四个女人,皆是灰布衣裤,手里挽着个小包袱,头低着,乍看去,像四个逃难的小媳妇…… 姚秉儒看了看她们,将火把重新插到了城墙上,将手举起来,略略停顿,一挥,对两个站岗兵勇说,“行了,让她们出城吧……” 姚秉儒和陈叫山朝北城走去,一边走,姚秉儒一边向陈叫山介绍说,这四个女人,其中一个是戏子,另外三个是婊子,都是狐一样的女人。她们来了太极湾以后,先是合计害死了混天王的原配夫人,使得混天王的两个儿子,与混天王就此决裂,远赴海外,发誓再不回国!可混天王淫盛色重,不以为然,仍四处采花寻柳,可一个个女人进了白楼,都待留不了多久,哭着喊着要走,混天王一怒之下,有的杀了,有的卖到了乐州、梁州等地的窑子里……这四个女人,一致对外,却又相互内斗,几年过去了,也没有谁为混天王生出个一儿半女来。上个月,混天王又从洋州买来两个女子,这两女子倒还良善,却也受了四个女人不少苦头…… 不知不觉,二人已走进北城,姚秉儒朝陈叫山拱手以礼,“陈兄,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着。我去通知厨房,为你们准备饭食,明日兄弟们吃饱喝足,便去滴水岩白龙洞取湫……” 第150章忌惮 秋凉日重,昼短夜长,陈叫山寅时醒来时,窗外依旧漆黑一片。 从客栈楼里出来,陈叫山朝石门方向走去,远远便听见“唰唰”的扫地声,走近些,见几位杂役在清扫烧旧留下的一堆灰烬。 烧干净的,烧不干净的,白粉粉的灰,黑糊糊的干炭,杂七杂八,全被杂役们扫起、拣起,装在了几个大口袋里,用板车推着,朝北城西门走去。 陈叫山想去看看西面的浮桥搭的如何,便跟着几位杂役一直走,渐近北城西门时,有一个小坡,几位杂役年纪都大了,板车推到小坡前,推不动了,陈叫山赶紧过去搭手帮忙。一位年纪最长的杂役,一把将陈叫山拦腰抱住,“陈队长,陈队长,你莫来,莫来,烧了旧的东西,你别碰身……”另一位杂役也说,“陈队长,你是干大事的人,将来要闯功名的,莫让这晦气东西,害了你的好运势……” 陈叫山笑了,拍拍老杂役的手,“啥晦气不晦气,啥功名不功名的,命里有便是有,命里没有不强求,我不计较这些的……” 陈叫山搭上一把手,轻轻一推,板车便上了小坡。 天光有些微微亮,陈叫山远远看见,虚水河在北城以西,一直朝北流,流到北城西北角,又拐了一个大大的弯,折转朝东南流去…… 兄弟们已经用水虬船搭好了浮桥,一并排,整整齐齐,绳结打得极为牢固,两岸都扎了铁桩,铁桩上端,用红布绑了两朵红花。尽管河水一下下冲荡而来,一艘艘水虬船微微晃荡着,但却显得极为稳固。 几位老杂役将板车的口袋抱下来,一直走到河边,解开口袋上的红绳,提着口袋两角,使劲朝虚水河里一抖,袋中的烧旧之物,在灰尘弥漫中,“刷刷刷”跌进河中,几个水浪卷过来,转瞬将杂七杂八冲得不见了影儿。待河面上腾起的灰烟,也逐渐消散干净,惟留清晨河面蒙蒙的一层水汽,几位老杂役拍拍手,在围裙上擦擦手,吁了一口气,“流了,流了,都流了……流凌江里去,流长江里去,流海里去……” 兄弟们都起床了,厨房里特地准熬了一大锅小米粥,蒸了两笼白面掺苞谷面馒头,又焖了一大锅萝卜条配腊肉,厨房里飘出一阵许久未闻到过的香味儿…… 吃罢饭,姚秉儒命人抱来几坛子老酒,为取湫兄弟们一人倒了一大碗,一字儿排开,逐个为兄弟们举起,兄弟们一一接过,而后,姚秉儒自己端起一碗,对陈叫山和众兄弟们说,“到滴水岩白龙洞不到二十里了,我就不陪兄弟们一起去取湫了……来,喝了这一碗,祝兄弟们取湫成功,干了” 面瓜腿上的枪伤很严重,所有人都站起来喝酒,惟他站不起来,喝了半碗酒,几声咳嗽,姚秉儒便说,“陈兄,面瓜兄弟腿伤未愈,不如,让海明老哥顶替面瓜兄弟去取湫吧?”面瓜一听,急忙一口将酒喝完了,手扶桌沿要站起来,陈叫山抬手朝下压压,示意面瓜不必起来,说,“也好,让面瓜好好歇着……” 这时,大果背着孟老汉,与东方木匠及许多泥瓦岭的乡亲来了,瘫婆听到这边闹闹哄哄,知道取湫队伍要出发了,坐在轮椅车上,被两位精灵的女孩儿推着过来了,芝兰抱着两个娃娃也来了…… 取湫兄弟吃饱喝足,众人一番叮嘱过后,陈叫山朝众人逐个拱手,便朝西门走去…… 为了防止路上发生意外,姚秉儒特地为取湫兄弟,配备了人手一枪,满膛子弹,为陈叫山配备了两把手枪,常海明依旧端着两挺机枪,几辆马车上,除了装上取湫所需的坛子、祭品之外,还特地装了一箱子子弹…… 过了虚水河,陈叫山命二虎点了一挂鞭炮,炸得“噼哩啪啦”响,鞭炮的红色纸屑,飞舞起来,漂在虚水河上…… 陈叫山转身朝对岸送别的人群挥手时,低头看见鞭炮的红色纸屑,被浪花翻卷着,逐渐流去,一霎时,红色的纸屑,似乎与清晨烧旧留下的黑色灰粉,相互羽化起来,闪晃交错着,终至一片虚化,惟留河水奔腾不息,浪花翻卷,一路流去…… 兄弟们赶着马车,扛着长枪,大步腾腾,就连受伤的鹏天、鹏云、七庆三人,亦显得雄赳赳气昂昂…… 二十里路,实不算远,似乎还没走过瘾呢,常海明便指着前方的一座高山,说,“陈队长,翻过这座山,便是滴水岩白龙洞了……” 前方道路愈来愈窄,马车越走越难走,陈叫山便四处留意,想寻个住户人家,将车马暂寄,可一连寻了几家,刚走近院门,庄户家闻听人声,皆是慌忙关门…… 七庆背着一只手,走到一家竹门前,刚要伸脚去踢竹门,陈叫山将其拉住了,“庆,别胡来,这儿的老百姓,估计把咱当成棒客了……” 取湫队伍一路走,陈叫山左右观察,发现山下的人家,躲在屋里,皆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取湫队,甚至有一位六岁左右的小男孩,拣起一块小石头,隔着篱笆,准备砸马车,被大人赶紧拉住,抱着孩子,一阵风进了门,“咣当”一声将门关了…… 常海明便说,这一带以前出过一个叫邱疯子的棒客,杀人如麻,经常下山烧杀抢掠!后来,邱疯子攻打太极湾,被姚团长给灭了!但这一带的百姓,早被棒客们吓破了胆,有小孩儿晚上不睡觉,哭闹,大人便会说,乖乖,快睡觉,再不睡,棒客就来了…… 陈叫山无奈地摇头苦笑,心说,估计这些乡亲们看见枪,纵是你百般解释,他们也是心存忌惮的,不如先不去打搅人家…… 绕过一个山弯,前方有一口井,大头几步跑过去,趴在井沿上朝下看,见井水并不深,取过一个坛子,伸下去一捞,灌上来一坛子水。黑蛋走过来,抢先用手掬起一捧水,“吸溜吸溜”喝了,用袖子擦擦嘴巴,笑说,“靠近滴水岩白龙洞,这一带的水,还真是不一样哩,又香又甜……” 兄弟们一路走来,都有些口渴了,便纷纷过去喝水,陈叫山便说,“兄弟们,你们在这儿先歇歇,我到前面看看……” 陈叫山走出没多远,忽然听见鹏天大喊一声,“队长……” 陈叫山回头一看,兄弟们全部躺在了地上……陈叫山飞奔回来,见兄弟们捂着肚子,满地打滚,七庆甚至口吐白沫,挣扎着说,“队……队长……水里有毒……” 第151章难辨 取湫兄弟们都躺在地上,一个劲儿喊肚子疼。七庆最先喝井水,肚子也疼得最厉害,身子蜷缩在井台边,左右翻滚,嘴唇泛着白沫。常海明最后喝水,喝的最少,一只胳膊端着机枪,撑在地上,胳膊肘不停抖,终于撑不住,一下跌倒,机枪丢在一边,十指伸展,抓紧肚子,大把大把地揉捏……三旺硬撑着两手,要爬起来,忽一下,手一松,又趴在地上,翻过身子来,翻着白眼,“队长,队长……疼死我了……” 一路取湫,历尽艰辛,眼瞅着要到滴水岩白龙洞了,却出了这样的事儿……只怪自己太过心急,心急之下,少了警惕……自己早应该想到:这里的老百姓,如此忌惮外来之人,在井水中抛洒毒药,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自己怎就……怎就这么糊涂麻痹呢?倘若自己也喝了井水,岂不是…… 陈叫山再也顾不上去扶兄弟们了,飞步朝远处跑去,大喊着,“兄弟们,挺着,挺着啊……” 陈叫山跑了一阵,来到了一庄户家门前,柴门半掩着,陈叫山一推而入,径直去敲堂屋门,“老乡,老乡,开开门啊……” 陈叫山猛烈地拍打着堂屋门的铜门环,“咣哩咣当”响,拴在院中桃树上的驴子,便用蹄子磕地,脖子伸长,“噢噢”地叫了起来,惊得墙根处啄虫子的一群鸡,扑哩扑腾扇着灰烟,有几只鸡朝院墙上跳,翅膀扑棱棱拍打着,“嘎嘎嘎”叫不断…… 堂屋门终于开了,出来一位宽肩高个的汉子。 “大哥,我兄弟在前面那井里喝了水,肚子疼得厉害……”陈叫山急得连连拱手,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大哥大哥,你去给看看,井水……不不,你们有没有啥解药?” 汉子并不吭一声,任陈叫山急慌慌地说,汉子只是斜眼看,末了,仅“唔”了一声,便跨过门槛,来到鸡棚前,站到一个竖立在地的碾子上,拿着一把钉锤,朝吊在屋檐下的一面铁板敲了起来……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似乎眨眼工夫,院子里来了一大伙人,人人手里操着家伙,有铁锹、锄头、钢叉、铡刀,众人呼啦啦围成一圈,汉子便说,“有人在北头井上喝了水,肚子疼哩,咱去帮一把?”众人便齐声高呼,“好嘞” 陈叫山见众人这架势不对:既然是去帮忙解毒,带这么多铁器家伙做什么? 众人朝井上跑去,陈叫山跟着一起跑,边跑边喊,“乡亲们,乡亲们,你们这是……” 到了井台,一大伙人先呼啦啦一下,将井台围了起来,人人攥紧手里的家伙,看着取湫兄弟躺在地上,翻来滚去,哼哼呻吟,却无人向前靠一步…… 汉子手里握着一把柴刀,“咣”地井亭柱子上一磕,“把这些人的枪先给我收了!” 陈叫山一听这话,“呼”地跃到兄弟们身前,张开双臂,“你们干什么?” 汉子不屑地冷笑一下,“后生,你还想咋地?打我们不成?”说着,转头又喊,“先把这人的枪给收喽……” 两位年轻后生跳过来,伸手便要从陈叫山腰间拔手枪,陈叫山身子朝后一缩,一个拧身换步,躲过了两位年轻后生,从两位后生中间穿过时,用胳膊轻轻一拨,两位后生便踉跄着,一下扑在了井沿上…… 陈叫山双枪拔出,对着井亭后边的山坡,连开两枪,“谁再乱动,小心我手枪走火!” 一伙乡亲见陈叫山刚才的身手,非同一般,下意识地朝后退了退,围着的圈子,稍微扩大了些。 “后生,到这会儿了,你还鸭子下到汤锅里,贼嘴硬……”汉子提着柴刀,朝前走了一步,伸刀朝井口一指,“这井中下的是杀肠散,一炷香工夫,要是没解药,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们……“ 汉子将柴刀朝地上“咣啷”一丢,朝陈叫山走来,一步步逼近,直将脑袋顶到陈叫山枪口上,“来来来,后生,你有种,有种,来,开一枪试试……” 陈叫山怒目圆睁,脑中却飞速地思考着…… 陈叫山两手一收,将双枪一并,放在一手握着,另一只手举起来,“乡亲们,我们不是棒客土匪,真的不是棒客土匪……” “瞧你们那样子就像,谁还把棒客两字写脸上啊?” “年馑光景,啥人不想当棒客土匪?” “杀人比杀鸡利索,落人家手里了,嘴巴又比蜜甜,哼,谁吃你的道道……” “棒客土匪都是假仁假义,人模狗样的,我们见的多了。” “是啊,邱疯子以前还说自己是秀才哩……”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陈叫山越听越急,“我们真不是棒客土匪,我们是乐州城卢家卫队的,来滴水岩白龙洞取湫的……” “哼……”汉子冷笑一声,朝后退了一步,转着圈地打量陈叫山,“啧啧啧,取湫?卢家卫队?你这嘴巴厉害啊,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陈叫山现在体会到了一种“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滋味,便又说,“太极湾,太极湾你们该知道?太极湾的姚秉儒姚团长,他知道……” “算了!”人群中有人立刻打断了陈叫山的话,“太极湾是啥地方,我们没你清楚?姚秉儒是啥人,我们不晓得?你跟姚秉儒有关系,你也不是啥好东西……” “你们合起伙来把混天王干倒了,你们又成了新恶霸,比棒客土匪更狠的恶霸!” “棒客就棒客,说啥取湫,听听,听听,你们谁信,谁信啊?” “乐州城离这儿三百多里呢,你大老远跑这儿来,就为了取个湫?鬼信哩……” “打死他,就算明儿姚秉儒来把咱滴水岩灭了,咱也死个痛快,杀了一个少一个!” “对对,打死他,打死他,先把他枪给夺了……” 人群越来越激动,将手里的铁器家伙高高举着,一下下地挥舞,那汉子趁势便过来夺陈叫山的手枪…… 陈叫山眉毛一竖,眸射寒光:这些人如此刁蛮无理,不如来个“擒贼先擒王”吧! 陈叫山单手一伸,将汉子裹在臂弯,一带,汉子一个踉跄,陈家山胳膊一夹,套紧汉子的脖子,与此同时,双枪皆抵在了汉子脑门上,“都别乱来,谁再动试试?” 众人惊慌失措,陈叫山也愁眉紧缩,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办…… “”远处一声枪响,所有人皆一惊…… 第152章解药 众人闻听枪声,皆转头看去…… 一位身穿虎皮坎肩的老汉,尽管一把胡子半尺多长,白似葱须,但面色红润,长得膀粗胸厚,手提一把猎枪,枪管里正冒着一缕烟儿…… “苏爷,苏爷好!” “苏爷,你来啦?” 那位叫苏爷的老汉,枪管一扬,“哗”地将枪架到肩膀上,大步朝井亭走来,走得虎虎生风,雪白的胡子,便顺势飘摆到肩膀一侧,扫拂着猎枪,使人觉出一种莫名的敬畏之感! 陈叫山仍旧将双枪,抵在那汉子的脑袋上,另一胳膊,紧紧地套住汉子的脖子,使汉子动弹不得…… 苏爷的视线,却并不先看陈叫山,而是低头打量了一下躺在地上,已经昏迷过去的取湫兄弟,半响,方才抬眼看着陈叫山,“后生,把枪放下……” 苏爷的嗓音很低,仿佛云淡风轻,却中气十足,似乎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把枪放下,放下啊……”人群中有人见苏爷来了,顿时底气足了,跟着吼叫了起来。 陈叫山原本要将枪放下了,听见这些咋咋呼呼的声音,不仅没将枪放下,反倒用胳膊将汉子的脖子,套得更紧了些! 苏爷侧首瞪了一眼那些个咋咋呼呼,顺腔扎势的人,而后,转头看向陈叫山的眼睛,“后生,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的人都躺下了,难道……你打算用子弹救他们?” 陈叫山将胳膊微微松了一些,将枪放下了,“老伯,我们是来滴水岩白龙洞取湫的,乡亲们却误以为我们是棒客土匪,你说……” 苏爷将手一抬,打断了陈叫山的话,“把人先放开再说!” 陈叫山便将汉子完全放开了。 “好!”苏爷见陈叫山将汉子完全放开了,便说,“既然你说你们是来取湫的,那我问你,你取湫做什么?” 陈叫山一愣,看这位苏爷年纪少说也八十有余了,怎会不知道取湫的用处?他这般问,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叫山正愣怔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苏爷的话时,苏爷却又问,“挖渠修堰,拦水筑坝,湫水引灌,是求龙王佑护;珍奇花木,叶萎花枯,根须病深,湫水混合养分药面,是为还其生魂;人有焦渴怪症,百味不食,滴水不饮,腹大胀满,湫水可为药引,是为合药救命!你所为何用啊?” “我们取湫,是为求雨所用的……” “哦,求雨?”苏爷眼睛微微一眯,微微笑了,“你为什么求雨?” 陈叫山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兄弟们,都已经昏迷,七庆、大头、三旺、鹏天几人的嘴唇,都开始变成了紫色,嘴角不断有白沫涌出……可这些人,非但不出手救治,却还在这里盘三问四的…… “今年大年馑,庄稼绝收,到处都饿死人,灾民流离失所,你说,我为什么求雨?”陈叫山胸膛鼓了起来,语气中开始充满了焦虑和愤怒! 乡亲们听了陈叫山的话,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 “你这嘴皮子上抹蜂糖,句句都是甜话啊……” “哼,编筐要编合沿,编谎要编圆,你倒是能编筐,还是能编慌啊?” “就是,瞧你这一身打扮,一看就不是缺吃食的人,你来求雨?嚯,你还成了活菩萨了?” “照你这么说,你不但不是棒客土匪,倒还成了大好人了?” “后生,如今是啥年景,谁不知道?你把自己说成个活菩萨,你就不怕别人笑你?” “是呀,你说你是来求雨的,我们信你,我们可不就成了瓜娃闷怂了么?” “嘿嘿,你要真是活菩萨,是大好人,你也不会跟姚秉儒合起来杀人放火了……” 陈叫山听着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感觉自己似乎百口难辩,甚至越说别人越不相信了…… 陈叫山越是焦急,越是开不了口,越是开不了口,众人便越觉得陈叫山是在编谎话,那一束束目光投过来,充满了怀疑、鄙视、嘲讽……使得陈叫山越发沉默了! 陈叫山看着躺在地上的兄弟,耳边忽而响起那位汉子说过的话,“这井中下的是杀肠散,一炷香工夫,要是没解药,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们……“ 一炷香的工夫? 陈叫山“扑通”一声跪下了,将两把手枪丢在一旁,双手抱拳,朝苏爷和众人拱手,“乡亲们,求求你们,你们若有解药,请先救我这些兄弟们……我陈叫山是什么样的人,容后我们再说,好不好?” 见众人无动于衷,陈叫山将双手伸出,“你们将我绑了……求你们先救我兄弟们,求你们了……救完之后,我们再慢慢说道,你们也可以慢慢打听,我陈叫山若是说一句谎话,到那时,任你们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啥都成!求求你们了,这些兄弟跟我一路走过来,不易啊……” 陈叫山跪在地上,使劲地磕响头,前额在井亭里硬硬的地面上,磕得“咚咚咚”直响……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苏爷。 苏爷将头低了低,转头说,“去拿解药来吧……” 不多时,有人飞步跑回来了,左手拎着一个药葫芦,右手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一个大陶罐,一摞瓷碗。 苏爷接过药葫芦,拧开葫芦塞子,朝陶罐里倒去,边倒边轻轻拍打葫芦底部,葫芦口上便有淡黄色的药粉,徐徐地落进了陶罐里……苏爷倒了一阵,将药葫芦在手里掂了掂,将葫芦口对准眼睛,又朝里面瞅了瞅,将葫芦放下,开始抱着陶罐摇,摇得里面的水,“咣哩咣当”响…… “好了,给他们一人一小碗……”苏爷抓过一只瓷碗,手指着瓷碗中间的一圈青釉花纹,“呶,就倒这儿,别倒多了……” 兄弟们喝下了一小碗水,却还在昏迷着,陈叫山仍旧跪在地上,跪着走路,逐个去查看兄弟们的反应。 “行了,不用看了,要想醒过来,还得再过一会儿,没那么快的……”苏爷对陈叫山说,“后生,你起来吧!现在你好好说说你取湫的事儿……” 第153章细述 陈叫山站起身来,看着乡亲们的眼光,都在自己身上聚集着,陈叫山用牙齿咬咬嘴唇,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来说取湫的事儿了…… 陈叫山将头扬起,越过众人,朝山峰的西北方看去,那里便是滴水岩白龙洞的位置…… 陈叫山何曾料到,取湫之路,只有区区一步之遥了,偏偏离滴水岩白龙洞最近的乡亲,却在怀疑取湫。但转眼一想,乡亲们也怀疑得有道理当今之乱世,战乱不断,匪祸不绝,偏遇年馑,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人们为混饱肚子,不惜远走他乡,沿街乞讨,挖草根,捋树叶,食观音土,饿死的饿死,拉不出屎来的胀死……在逃荒路上,陈叫山曾听说,有人不惜将自己十四岁的女儿,送给鳏夫光棍们糟蹋一场,就为了得到人家送来的一块小小的苞谷面窝头……有人饿极了,半夜里拿刀去割死人的肉,烤着吃……在这样的乱世光景里,人人自危,不忧心别的,只忧心肚子…… 像卢家这般的大户,能够放粥济民,在百姓看来,已然属于大仁大善了!可是,从根子解决年馑干旱,解决饿死人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使老天爷下雨,老天爷不下雨,再富足的大户,也架不住流民的嘴巴,一天天,一月月地吃啊……然而啊,取湫这种玄虚之事,究竟能否灵验,世上之人,谁能知晓?问天?问地?问江河?问鬼神?谁能说得清楚? 取湫,本就是一种民俗仪式,一种心灵上的安抚慰籍,一种活在天地之间的人的自我心理暗示。取了湫,即便不灵验,人们觉着尽心了,正如“心诚则灵”的说法:灵与不灵,是一回事儿,心诚与不诚,又是另一回事儿,灵不灵,不重要,诚不诚,却最最重要! 既然是一种玄虚之仪式,有人虔诚,有人决然,自然也会有人怀疑,有人冷嘲热讽的从乐州城,来滴水岩白龙洞,三百多里地,十几个大男人,餐风露宿,星夜兼程,冒着土匪棒客的劫杀危险,冒着狼虫虎豹吃人的危险,就为了来完成这玄虚之事么? 多么不可信! 多么让人怀疑啊…… 陈叫山冷静下来,回想起当初取湫出发之前,自己那种决绝的姿态,那种天不怕地不怕,敢闯敢拼的豪气与信心……心中竟然充满了一种自我的怀疑,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来了…… 是为了报答卢夫人的知遇之恩,以解卢家之困么? 是为了证明我陈叫山有能耐,有功夫,有胆识和谋略,天大的困难的都难不倒我陈叫山么? 是为了让新成立的卢家卫队,在乐州城里闯出名气,使人一提到卢家卫队,一提到我陈叫山,便心生敬畏和敬仰么? 是为了一旦取湫成功,老天爷真就下了雨,我陈叫山享受万人欢呼的那种成就感么? 或者什么都不是,仅仅是为了“宁可闯一闯,不让心里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一种尝试,一种因为尝试过了,不管结果如何,都将不再遗憾的坦然和释然? 是的,我陈叫山没有那么伟大,不是什么活菩萨,也不算什么大好人,我只是想来试一试,闯一闯,不让自己后悔罢了…… 陈叫山思绪万千,眉头紧锁,一会儿想到这儿,一会儿想到那儿,猛地一下,脑海中闪晃过一个情境当初,自己前去卢家祠堂,向老爷和夫人汇报取湫物品费用之事,众人一番勉励叮咛时,少奶奶唐慧卿一直低着头,忽而抬起头来,对陈叫山说,“陈队长,我爹早年在虚水河上游淘过沙金,北山一带的老猎户,都认识我爹,你到那里有啥难处,报出我爹唐文恒的名字,那些老猎户都会帮你的……” “苏爷,你可认识唐文恒唐老爷?” 陈叫山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自己开口,都在等着自己的第一句话,思来想去,陈叫山的第一句话,竟然从唐文恒唐老爷说起了…… “文恒老弟?”苏爷眼中顿时充满了一种温暖的光彩来,“你认识文恒老弟?” 陈叫山点点头,“唐文恒唐老爷,与卢家卢老爷是亲家,唐老爷的女儿唐慧卿,嫁给了卢家大少爷卢恩成……” “对对对……”苏爷连连点头,“文恒老弟的闺女,我没见过,但他在我跟前说道过多回了。那年他闺女出嫁了,他来山里跟我喝酒,还跟我专门说道了此事,那天我喝多了,啥没记住,就记得他反复说,他闺女出嫁的彩礼,那是别人家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事儿哩……” 苏爷越说越激动,一激动,脸色便变得红润起来了,忽而又一顿,觉着自己人老话多,光是自己说了,都没有听陈叫山说了,便又问,“后生,那你与文恒老弟,又是咋个关系嘛?” 陈叫山想起自己之前跟乡亲们说过,“我们真不是棒客土匪,我们是乐州城卢家卫队的,来滴水岩白龙洞取湫的……”那时候,乡亲们都不信。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通过唐文恒唐老爷这一根线一搭一接,苏爷对自己的态度,已然大变,自己不妨索性慢慢道来…… 于是,陈叫山便从自己是山北陈家湾人,今年遭遇年馑,全家饿死,惟留自己一人说起,说自己如何来乐州讨活口,如何怒杀卢家护家犬,如何被卢家捉住,险些丧命,王铁汉与郑半仙、吴氏等人,为救自己,如何策动民变,禾巧、杏儿、魏伙头、毛蛋等人,如何暗中活动,夫人如何爱才惜才,让自己成立卢家卫队……夫人为求雨,去藏经寺念经,去龙王庙跪梯,卢家为救济灾民,如何每日黄昏时分放粥一顿……乐州城里的流民,来自四面八方,善人恶人,混杂一起,年馑岁月,有人竟然抢劫流民女孩儿买到青楼,自己如何调查,得罪恶人……自己跟兄弟们一路来取湫,遭遇柏树寨的围攻,遭遇混天王的阻杀……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后生,我们错怪你了……”苏爷“扑通”一下,跪倒在陈家山脚前,“你是大好人,是活菩萨,是我们老百姓的大恩人啊!” 陈叫山慌了,伸手要去扶苏爷,苏爷却转过头,冲乡亲们大吼一声,“全都跪下,给咱的大恩人赔罪……” 第154章秦腔 取湫兄弟陆续都苏醒了过来,除了感到口干、腿软、鬓角疼,浑身无力之外,并无大碍。 苏爷和众乡亲感到惭愧不已,执意要摆酒赔罪,陈叫山反复推辞,终架不住乡亲们的热情相邀,便去了苏爷家里。 苏爷是老猎户,家中的吃食本就丰富,众乡亲又送来麂子腿、黄羊、熊掌、野猪头、羚牛肉干、娃娃鱼、笋干、菌菇、蕨根条、地软干(一种类似苔藓类的食物,形如木耳),五六位乡亲挽起袖子,系上围裙,挥刀架柴,在厨房里一番忙乎…… 待到所有菜做好,五张八仙桌拼接起来都险些摆不下,盘子摞盘子,海碗挨海碗,陶盆接陶盆,香气四溢,阵阵扑鼻。十几坛自酿的苞谷酒,已整整齐齐码在八仙桌下了,还有乡亲源源不断来送酒,陈叫山大致一数,一人喝两大坛都喝不完哩…… 山里人便是这样,恨起你来,恨不得将你一口咬碎了,敬起你来,又恨不得将自己的骨头榨出油来,给你滋润嘴巴,还怕你不舔哩…… 苏爷举起一个大海碗,碗中的苞谷酒扑闪着,几欲跳出碗沿来,“陈队长,我老汉今年八十有八了,以前还自夸耳不聋眼不花,这一回,真是老糊涂了,错把英雄当恶人……唉,人再厉害,不服老就是不行啊!来,啥也不说了,敬重也好,赔罪也罢,全在这酒里了……” 陈叫山和取湫兄弟见苏爷端的这海碗,比满仓的脑袋都大,酒又倒得这么满,正担心苏爷时,苏爷却一抬手腕,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几声,将一海碗苞谷酒,喝了个点滴不剩,末了,用袖子抹了抹白胡须,哈哈大笑,将海碗倒扣着,高高举给陈叫山和取湫兄弟们看…… “兄弟们,干谢苏爷抬举……”陈叫山一声高喊,八仙桌前,便传来一阵“咕咚咕咚”的喉管咽酒声,眨眼间,兄弟们皆将一大碗酒喝干了…… 若道山里人的热情,是温婉的,似小火熬粥,待到以酒招待你时,便变作了豪迈与蓬勃,似大火熊熊,呼呼而来…… 坐在八仙桌前的每一位乡亲,都感到愧疚不已,尤其想到他们之前七嘴八舌地,质疑、嘲讽、揶揄陈叫山时,更是惭愧得头都抬不起来。现在,坐在八仙桌前,大海碗里倒满了酒,乡亲们恨不得将所有的愧疚、自责、无地自容,都化在酒中,一口饮下,仰脖抬腕之际,那天地之间有我在的痛快与豪迈之感,将这些愧疚、自责、无地自容冲垮了,泡化了,流走了,并将这种感觉,通过大海碗,通过酒,传递给陈叫山,传递给取湫兄弟们,以求得到他们的原谅…… 频频举碗,频频开坛,你来一碗,我倒一碗,一桌子丰盛菜肴,没动几筷子,几个大酒坛,已斜斜倒在了八仙桌下…… 陈叫山纵是海量,即便能胜过武二爷景阳冈一十八碗打老虎的雄威,也架不住乡亲们你敬一碗,他敬一碗的轮番敬酒对饮,连连摆手推拒时,那位起先拿着钉锤敲铁板,召唤乡亲们的汉子,却又端起酒碗,说,“陈队长,你晓得我现在最想啥?我现在最想啊,一脚能把这地跺出一个大洞来,我一头扎进去……我,我觉着没脸啊……”肩宽膀粗的汉子,说到这里,手举大海碗,竟是热泪盈盈,顺着脸淌下来,忽而又哈哈大笑起来,将大海碗再朝前一推,“陈队长,来咱喝上个六大碗,恭祝你和兄弟们六六大顺,取湫成功……我先干为敬……” 汉子掏心掏肺的话,说到了这份上,陈叫山还能如何推拒,二话不说,端起碗就喝,放下碗就倒,倒上了又喝……一连与汉子对饮了六大碗! 一阵猛喝之后,莫说陈叫山,在座每一人,都觉着喝得太猛了,要稍微缓上一缓,苏爷和乡亲们,便向陈叫山和取湫兄弟们,讲起了滴水岩这一带,曾经遭遇棒客土匪烧杀抢掠,饱受匪患之往事…… 北山愈北,山势愈险,一岭接一岭,一湾连一湾,密林,险关,幽洞,绝道,形成了北山以北诸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为棒客土匪屯兵养马,操练士卒,提供了天然之屏护。 因而,自元末明初起,这里的棒客土匪,便如野草一般猛生疯长,历代的官府,屡屡出兵进山剿匪,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北山之北的山民,自打落了娘胎,便开始对“棒客”一词,心存忌惮,这种忌惮与恐惧,伴随之一生,一代又一代…… 离现在最近的一拨土匪,便是邱疯子,此人原本是梁州城里的一个破落秀才,有一肚子学问,长得斯斯文文。但后来因青梅竹马的姑娘被恶人强占,一怒之下,杀了恶人,便来这里占山为王,因着有智谋,有心计,擅于笼络人心,不出一年,山寨上便啸聚了三百多号人! 此人之所以被人称为邱疯子,皆因为他感情受挫之后,心理扭曲,与常人观念存异,冷血无情到极致,心狠手毒到极致!被他抓上山的女子,无论俊丑几何,他糟蹋一晚,天亮时便挥刀杀人……有人敢骂邱疯子,只要传到他耳朵里,他将人抓上山来,朝骂人者的嘴里,塞胡豆般大小的石子,一直塞到人噎死为止……有人若敢以异样的目光看他,他便将人倒吊起来,脑袋下放一盆石灰水,使其眼睛恰巧浸泡在石灰水中,连续吊着,直至人血流不畅、眼睛被石灰水腌烧疼痛而死…… 后来,若不是邱疯子动了太极湾的心思,主动下山去打太极湾,被姚秉儒的民团消灭,天晓得这种世间罕见的恶人,还要折磨死多少人…… 陈叫山和取湫队兄弟,听着这些沉重往事,个个叹息不止,唏嘘不已……也逐渐明白了,当时取湫队刚来这里时,乡亲们那种家家关门闭户,眼神异样,避之不及,以及在井水中投放“杀肠散”的缘由了…… 陈叫山缓了一阵,酒劲似乎稍稍散去了些,只觉着胸膛中跳跃着火焰,奔腾着巨浪,疾驰着烈马,一腔豪气,滚滚翻涌,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震得桌上的大海碗,齐齐跳起,吼喊出一声秦腔念白“善恶清浊终有分,千古英雄皆烈魂……” 苏爷和乡亲们猛然一惊:原来陈队长还有这一嗓子哈,便纷纷叫嚷着,要陈叫山多唱几句…… 陈叫山仰头看天,面红耳赤,嘿嘿嘿一阵大笑,又一拍八仙桌,扯着嗓子,吼喊了起来 朝堂沙场梦几轮 珍圭银枪何为尊 金戈铁马日曜金 枕戈待旦雪飞银 道甚么一将功成万骨枯 说甚么功名不朽汗青存 有道是故国家园落照里 泥炉温酒笑王孙 栏杆拍遍遥望处 玉笛一声老泪浑 嗨嘿哟 哎嗨啊啊喂哟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善恶清浊终有分 千古英雄皆烈魂 …… 第155章入洞 沿一尺来宽的羊肠小道,斜斜而上,行不远,路便入了松林,白皮松、罗汉松、宝塔松一棵紧挨一棵。s。好看在线>再朝上走,又是杂木林,陈叫山和取湫兄弟们,在乡亲们的引领下,走在枯叶厚厚的山路上,似感觉腾云驾雾一般,脚似乎总踩不踏实,虚着,飘着,使劲了踩,又仿佛被一种力量反弹着,走得大家皆汗流满脸…… “看那就是滴水岩……” 陈叫山和取湫兄弟们,顺着一位乡亲喊指的方向看去:头顶上方,云雾缭绕,白色雾气,似烧开的沸水在散发热烟水汽,一股股,一团团卷着,涌着,推着,移动着,使人犹如遥望仙境…… 一身的燥热之气,瞬间清冷下来,陈叫山感觉湿湿的潮润之气,飘浮在眼睫毛上,耳朵眼里,整个人觉着清爽无比,冰冰凉凉,沁骨入肌…… 哗哗哗哗哗的水声渐大,走近了,见一道细细窄窄的小瀑布,挂在绿绿如葱色的岩壁上,珠玉乱飞,万颗银亮,岩壁上的三个红色隶书“滴水岩”大字,掩映在绒绒嫩嫩的绿藓间,红嵌绿,色分明。苔藓尖尖上挂着的万千颗莹莹欲跌的细密水珠,被日光一照,幻发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奇异光环来,看得人内不觉其身,外不觉其世了…… 满仓是乐州城里的人,何曾见过这般人间仙境,领略过此等洞天福地,仰着头,看得呆了,嘴巴大张着,光是说着一个字,“好,好,好……”七庆忘却了手上的伤痛,脑袋朝瀑布伸去,舌头吐出来,像夏天受热的狼狗一般,去舔那水流,水花飞扑过来,溅了他一头一脸。三旺将背上背着的陶罐解下来,用袖子擦擦罐口沿沿,便去接那流水……有位乡亲便说,“这不是湫水,湫水还在里头哩……” 难怪人们说起取湫之地,总是说“滴水岩白龙洞”,连在一起了说,原来,白龙洞是藏在滴水岩瀑布的背后啊…… 鹏天脸上包着布,不顾伤痛,单腿站立,另一腿架在支撑腿的膝盖上,手搭凉棚,冲众人做了个怪脸,用手挠挠耳朵,“孩儿们,俺齐天大圣又回来了,快快随我进水帘洞……” 陈叫山笑着拍拍鹏天的屁股,要他站远些,免得瀑布将他脸上的伤口弄湿了。 陈叫山站在瀑布前,看了许久,也没有找见后面的洞口,有乡亲便说,洞口在上方呢,而且,洞口小得很,稍微胖一些的人,根本钻不进去!可一旦进了白龙洞,里面却又大得惊人,据说走上个三天三夜也走不完!可是,滴水岩的瀑布,常年不断流,一般人带着火把,进入白龙洞时,火把便被瀑布浇灭了,而白龙洞内,即便大白天进入,也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时,苏爷来了,远远地喊着,“年轻人就是腿脚快啊……” 昨天,苏爷喝了许多酒,晚上醉了,众人考虑他年纪大了,早上来取湫时,便没有叫醒他,没想到他竟随后赶来了。 苏爷背着一个大背篓,走到瀑布前了,放下背篓,取出一个小小的泥瓦罐,和一圈的粗绳。揭开泥瓦罐,里面是红红的短炭,苏爷凑近去吹,红光照耀着苏爷雪白的胡须,“这叫红心灯:红心灯,红心灯,白里黑里一灿明!有这东西,进了白龙洞,才能不当睁眼瞎……” 苏爷说,几百年来,多少人进入白龙洞时,因考虑不周全,进去以后,两眼一抹黑,而洞内多有深沟大坑,失足摔死者,不计其数!直到前清道光二十一年,官府为解天旱,派出民众代表来取湫时,为安全起见,才有人想到了用红心灯。然而,白龙洞幽黑无比,时有怪风怪雨,即便有了红心灯,有时候也会被熄灭。 人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付出了无数生命…… 陈叫山对苏爷说,“如今不用怕了,咱有这个……”说着,从怀里摸出打火机,“啪啪”两按,火苗便跳了出来。 苏爷看得惊奇,放下手里的红心灯,从陈叫山手里要过打火机,姿势笨拙地按着,连按几下,都没有打着,陈叫山帮着他按,“啪”一下,火苗跳出来了…… “咦……啧啧啧……这真是好东西呢!”苏爷将打火机在手掌里反复摩挲,放到眼睛前,仔仔细细端详,“西洋人弄的这些玩意儿啊,怪里怪气,有些咱瞧不上眼,但有些,甭管咱瞧上瞧不上,人家的玩意儿,到底还是有些用处哩!老祖宗留下的好多玩意儿,多少年了,就是没个变,赶不上西洋玩意儿喽……” 陈叫山点点头,将打火机在手上一抛,“是啊,要想在黑暗里摸索着走,还是得有好玩意儿才成啊……” 经过简单商议,陈叫山和苏爷、三旺、鹏飞,以及另外两位乡亲,进入白龙洞,其余人,留守滴水岩。 苏爷领着陈叫山、三旺、鹏飞和另外两位乡亲,拐到了滴水岩瀑布上头,在一块大石头上,将粗绳拴好,说,人抓着粗绳,一荡,便进了白龙洞。可是,如果荡不好,非但进不去,浑身淋湿,那是小事,有可能撞破脑袋,摔烂陶罐…… 三旺在往背上绑取湫所用的大陶罐时,苏爷拦下他,要他将陶罐的盖子取下来,罐口朝下绑,火把用油布包好,连同陶罐盖子,单另绑,以防在入洞时,荡不准,瀑布的水灌进陶罐中,重量加大,人便承受不住了…… 苏爷背着大陶罐,抓紧粗绳,双脚在大石头上一蹬,身子朝后跃去,借着粗绳的荡力,“呼”地一下便钻进了白龙洞里。接下来,三旺和两位乡亲都顺利进入了洞里,鹏飞荡的时候,身子穿过瀑布的一刹那,紧张得眼睛闭了一下,结果没荡准,一条腿进了洞,身子却还在外面,瀑布哗哗哗地打着鹏飞的身子,急得他大叫,水又朝他嘴里灌,眼睛也睁不开,里面的人将他一拉,他赶紧一松粗绳,才跌进了洞里,险些将背上的大陶罐摔碎了…… 轮到陈叫山了,陈叫山笑笑,并不用粗绳,手攀着瀑布上方的一条石缝,身子朝下悬着,喝喊一声,腰腹一发力,“呼”地一下,稳稳地跃进了洞里…… 洞内果然幽深无比,一位乡亲大喊一声,声音传了好久,似乎还在传荡着。 陈叫山打着打火机,逐个将大家的火把点亮了,苏爷在前,陈叫山在最后,六个火把晃动着,在幽黑无极的白龙洞里,摸索前行…… 第156章相思 陈叫山和三旺、鹏飞,在苏爷及两位乡亲的引领下,一步步朝白龙洞深处走去…… 前行不远,岩洞上方垂下无数个石柱子,形如倒吊的宝塔,上墩粗,下梢细,石棱尖尖,如刀戈林立。而地面又隆起高包,一上一下,相互挤压逼仄过来,使得人穿行的空间愈小,须弯腰下蹲,方不至于被倒悬的石柱尖尖,戳到脑袋上,挂到背着的陶罐上,个别之处,甚至须爬着通过了…… 一会儿猫腰,一会儿蹲,一会儿爬行,一会儿站,手里举火把,背上背陶罐,一行人的前行速度,仅比蜗牛快上那么一点点…… 洞里幽黑无比,若无火把照亮,人便完全成了睁眼瞎,最黑的黑夜,也比不上这般幽黑…… 而山洞之外,却是艳阳高照,上午的太阳,镶着亮亮的金边,无数细密的金针,穿空射下,射得人头皮发紧,射得人不敢望天…… 取湫队的其余兄弟,守在滴水岩前的草地上,或站或坐,或蹲或躺,百无聊奈。 常海明尽管衣衫被汗水打湿,仍旧抱着两挺机枪,这里一转,那里一站。七庆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一截铁杆草,闭着眼睛,只觉着常海明的影子,一会儿晃过去了,一会儿又晃到自己眼睛上了,便说,“海明哥,坐着歇会儿,赁大的太阳,你也不嫌热得慌……”常海明便盘腿坐了下来,两挺机枪分放在膝盖两侧。大头用草茎编了两顶遮荫帽,自己戴了一顶,给常海明丢来一顶,“海明哥,戴着,瞧这狗日的日头,贼他娘晒人啊……” 滴水岩上空的太阳亮晃晃,太极湾的太阳亮晃晃,泥瓦岭的太阳亮晃晃,九岭十八坡的太阳亮晃晃,顺风店的太阳亮晃晃,高家堡的太阳亮晃晃,五门堰的太阳亮晃晃,柏树寨的太阳亮晃晃,乐州城上空的太阳,也是亮晃晃…… 卢家大院上空的太阳,亮晃晃地照着,一束金亮的阳光,照在西内院门上的“太平一方”牌匾上,“方”字上面那一点,愈发闪耀着金光,像一块小小宝石。陈叫山领着卫队兄弟们取湫这么些日子,毛蛋几乎天天都会搭个板凳,用抹布来擦一擦“太平一方”牌匾,擦久了,哪天若忘记了擦,师父魏长兴便会提醒,“毛蛋,毛蛋,干啥哩?今儿还没去西内院吧?” 毛蛋今儿刚刚擦过了牌匾,将长板凳放回西内院,将铜盆里的脏水,泼给了院墙跟前那棵大核桃树,端着空盆,将抹布搭在肩上,哼着小曲儿,朝伙房走去。 刚拐过巷角,毛蛋见杏儿正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正午的阳光,在她黑辫子上滑动着七彩。 “杏儿,你这是上哪儿去?”毛蛋站在原地,见杏儿走得极快,料想她有啥要紧事哩。 杏儿走到毛蛋跟前了,步子忽一停,瞪了毛蛋一眼,“我找夫人说事儿去……” 杏儿头略一低,瞥见毛蛋手里的铜盆,一脚朝铜盆上踹去,铜盆被踹得飞了出去,“当啷”一声,砸在巷道的青砖墙上,反弹回来,滴溜溜地原地打着转,“咣当”一下,倒扣在地上了。 毛蛋不明白:杏儿这是哪来的这么大火气?有啥气,就说嘛,跟一个铜盆较个什么劲?毛蛋一步过去,将铜盆拣起来,在自己裤子上一下下擦着盆沿沿上的灰尘。 “我说你天天去擦牌匾,累不累,烦不烦啊?”毛蛋还未开口说话,杏儿倒先说上了,“你就是把那牌匾,擦得能当镜子照,陈队长他们就被你擦回来了么?” “不是……”毛蛋刚想大声争辩,看见杏儿那气呼呼的表情,声音便又低了下去,“我擦牌匾,跟陈队长他们啥时候回来,没啥关系,可是……” “行了,忙你的去吧……”毛蛋话未说全,杏儿便一摔黑辫子,又朝前走去了。 这疯丫头……昨个早上在布衣房遇见她,还都好好的,今儿这是咋啦?谁又踩了她猫尾巴了?毛蛋立在原地,用抹布将铜盆一圈圈地擦着,并用嘴朝上呵着气,心里边却一阵嘀咕…… 女孩儿家家的心思,呆头呆脑的毛蛋,又怎会晓得? 女孩儿家家的心思,很多时候,只能跟同样是女孩儿家家的来说。 杏儿有了心思,总是第一时间跟禾巧说,禾巧有了心思,却是逮个合适时机了,才跟杏儿说,而且,有些心思是直了说,有些心思,则是拐着个弯儿地说…… 昨个下午,陈叫山在滴水岩苏爷家里,脸红脖子粗地吼唱秦腔时,三百里地之外的卢家大院布衣房里,杏儿和禾巧,两个女孩儿家家,正在聊着天…… 秋凉了,布衣房的老妈子们,正忙着为卢家的佃户、家丁、杂役、丫鬟、船帮兄弟们准备着换季的衣服。杏儿最擅长包纽襻,用一个小簸箩,装了些纽襻,跟禾巧坐在男衣房的门口,一针针地包纽襻。 禾巧不会干包纽襻的活,便在小簸箩里给杏儿挑纽襻,哪个是佃户的纽襻,哪个是家丁的纽襻,哪个是杂役的纽襻,哪个是船帮兄弟的纽襻,禾巧挑着挑着就挑混了。 “杏儿,这种纽襻,咋没见过呢?”禾巧举着个黑色粗长的纽襻,问杏儿。 “这是卫队的秋衣纽襻,陈队长他们穿的……” 禾巧头一低,不说话了…… 禾巧将黑色纽襻,团在手里,又摊开手,用手指一下下地捋着黑色纽襻,头低着,刘海儿盈盈,想着心思…… “禾巧,给我个杂役纽襻,禾巧,喂,喂喂……”杏儿拍拍杏儿的膝盖,“想啥哩?”禾巧赶紧“晤”了一声,在小簸箩里一阵翻找,可手在动着,心却没在小簸箩里,翻了半天,也没翻着杂役纽襻。杏儿却伸手一捏,便捏到了一个杂役纽襻。 杏儿将针举起来,在鬓发上掠了一下,低头又穿包起纽襻来了,猛一侧首,看见禾巧眼神怔怔的样子,便一脚踩在禾巧的脚上,“禾巧,你在想陈队长?” 禾巧急了,一把捏住杏儿的脚腕,“鬼丫头,乱说啥哩……” “哟,装得跟没事儿人似的,当我不知道哩……自打陈队长他们去取湫,听毛蛋说,你没事儿就去扫西内院,你说,卢家这么多杂役,西内院的地,轮得着你扫么?” “死杏儿,你还说是吧?”禾巧抓着杏儿的脚腕,一拉,杏儿在小板凳上坐不稳了,身子一歪,手里的针差点便戳到了手指上。 杏儿将纽襻和针线,朝小簸箩里一丢,两手扶住地,猛地一收脚,摆脱了禾巧的抓控,“禾巧,你怕啥?这儿又没别人,就咱俩……你给我说说,说说,你是咋想陈队长的?” 第157章牵念 禾巧将手里的黑色纽襻,朝小簸箩里一丢,拍拍两手,站起身来,“杏儿,别闹了……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你忙,你光顾着跟我说话,活要干到啥时候去?我先回去给夫人熬药了……” 禾巧的背影,拐过男衣房的青石照壁时,抬袖子似乎在擦着眼睛,一晃,看不见了……杏儿从小簸箩里抓过一个卫队纽襻,拿过针,一针扎了下去,嘴巴撅着,心里恨恨地说着,“扎死你,扎死你个陈叫山,你这一去,这么久了,还不回来,你咋就赁心狠呢?” 杏儿在巷道里风风火火地走着,朝夫人住的院子走去,上午的阳光,在她黑辫子上一下下跳着溅着金光…… 夫人院内,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弥漫开来…… 夫人前两天去三合湾龙王庙祭拜了龙王,回来路上,去了碾庄码头,看船帮兄弟们砸石头垒砌凌江江堤。俗话说,久旱必有大涝,船帮兄弟们趁着船帮空闲,便从南山霸王寨运来大石头,砸成碗口大小,装在竹编筒篓里,一篓篓叠放在江堤上,将江堤加高。 副帮主侯今春手下的几个兄弟,干活不想出力,一边拿着大锤玩,还一边说些风凉话,说什么凌江都快枯干断流了,还加什么江堤,真是吃饱饭没事儿干,找罪受哩。大帮主骆征先的兄弟,便不爱听了,说这是骆帮主的意思,你们不想干,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在这儿放臭屁…… 于是,两伙人就在碾庄码头上干起来了! 夫人刚到碾庄码头,见两伙人在干仗,骆帮主和侯帮主又都不在,急着朝过去跑,训斥了两伙人……白花花的太阳下,夫人一生气,说了许多话,说得口干舌燥,流了一身汗,坐着滑竿回来后,就着了凉…… 禾巧去请了柳郎中,来给夫人看病,柳郎中一看,说没啥事儿,吃些西药,当天就好了。夫人一听西药,连连摆手,说那些西药片片,看着就膈应,放到嘴巴里,一下粘在上腭上,下不来,苦死个人…… 柳郎中没法,还是给夫人开了中药,禾巧便负责给夫人天天熬药。 柴炉上的药罐里,“咕嘟嘟”地泛冒着酱色小泡,禾巧走过去,将里面的柴枝取了一根出来,并用石头,将药罐垫得稍稍高了些。 禾巧回到屋里,取出一个小册子,翻开,册子中间一页上,写了三个“正”字,第四个“正”字,刚写了一横一竖。禾巧握笔蘸墨,在“正”字的中竖右边,又写了一个短横…… 禾巧放下毛笔,轻轻吁了口气,朝未干的墨迹上吁去,气流遇到册页,倒回来,将禾巧的刘海儿,一下吁飘了起来…… 十八天了,整整十八天了……自那个月光皎洁的晚上,禾巧将玉佛挂到陈叫山脖子上算起,整整十八天过去了…… 十八天啊,那么快,眼睛眨巴一下,就过去了…… 十八天啊,那么慢,一个白天,又一个白天,一个黑夜,又是一个黑夜…… 十八天里,禾巧多少回拿着扫帚,在西内院里扫地,西内院里没有人,地干净得很,禾巧一遍遍地扫,扫得西内院的地,像镜子一般明光…… 好几次,禾巧正扫着,杂役老妈子看见了,赶紧去夺禾巧的扫帚,“哎呀呀,禾巧,这活你不能干呀,让老爷夫人知道了,又说我们偷懒哩……”禾巧也不坚持,将扫帚给了杂役老妈子,自己便转身走了……可过两天,禾巧又来扫,杂役老妈子又看见了,又来夺扫帚…… 禾巧的心思,卢家大院的很多人都晓得了,禾巧却以为谁都不晓得…… 杏儿便奚落禾巧,说禾巧脑门一拍,能灵到脚底板去,犯起傻了,还真是傻哩…… 夫人进了屋,见禾巧坐在桌前发呆,走过去,看见禾巧面前放着的小册子,册页上写着的“正”字,大院里的人传的那些话,夫人并不在意,现在,夫人相信了…… 夫人晓得禾巧这丫头,又精又鬼,有些话,能正说,偏不能正说,要反说,夫人便故意咳嗽一声,站在禾巧身后说,“禾巧,又在练字啊?” 禾巧一惊,未料到夫人站在自己身后,赶紧将小册子合了,将头发捋了一下,站起来,“夫人,药好了,我给你端药去……” 夫人端着药碗,喝了一口,苦得直皱眉,禾巧便从罐子里,捏出三颗冰糖,给夫人递过去。夫人一口气将药喝完了,将冰糖含在嘴里,看着桌子上的小册子,便故意有意无意地说,“叫山他们这一去,好像半个月了吧?” “十八天了……算上今儿……” “禾巧,你比我记得清啊……唉,我真是老了……”夫人含着冰糖,笑了起来。 夫人这一笑,禾巧知道自己上了当,埋怨起夫人来了,“夫人,你记性可好着哩,我倒是经常丢三落四的,夫人你是故……” 禾巧的“意”字还没说出来,便听见杏儿在屋外喊着,“禾巧,禾巧……” 杏儿边喊边朝屋里走来,刚到门口,看见了夫人,惊得吐了下舌头,用手指捋捋耳朵边的头发,低了头,“夫人……夫人好……” 夫人笑着嚼冰糖,嚼得“嘎嘣嘣”响,看着杏儿,“杏儿这丫头,越长越皙气了哈……谁娶了你,可是好福气哩!杏儿,有人给你说婆家没?” 杏儿的脸一下红了,嘴唇抿着,看着自己的鞋尖,低声嘀咕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儿…… 禾巧看着杏儿那样子,知道杏儿不好回答,也知道夫人等着回答哩,便笑说,“夫人,谁敢给杏儿说婆家呀?弄急了,毛蛋提着菜刀撵人哩……” 夫人听了禾巧前半句,正发愣,一听后半句,眉眼顿时有了笑意,“噢……这样啊……”两口将冰糖嚼烂了,咽了一口甜水,“毛蛋这娃好哩,听魏伙头说,他那些徒弟里,就数毛蛋的刀工好!咱卢家还真是人才济济呢,杏儿,你说是不是?” 杏儿拿眼角余光,恨恨地剜了禾巧一眼,心说:我跑来是说你的心思哩,你倒和夫人说起我来了…… 禾巧感受到了杏儿心里的抱怨,便索性故意也说,“杏儿,夫人问你话呢……” 杏儿便说,“夫人,我来是……是想跟你说陈队长他们的事儿……” 第158章接应 夫人眼帘垂下,似在看着药碗外沿的一圈青花莲枝纹,袖子抖了一下,抖出了手腕上的念珠,悉数起来,正视杏儿,笑眸盈盈,“哦,叫山他们怎么了?” 杏儿自是不敢去接夫人的目光的,尽管那目光中,带些许鼓励。亲亲杏儿咬了咬嘴唇,红红的唇上,便现出了黄白的一道印儿,头一低,瞥了旁边的禾巧一眼,禾巧却凝神于桌上的毛笔与墨盒,并不与杏儿对视…… “是……是这样……”杏儿终于挑了睫毛,接了夫人的目光,短短的,一瞬,复又低垂下眼来,“陈队长他们去取湫,这也十多天了……布衣房,布衣房不是要做换季衣裳嘛!所以……所以我就想问问,他们啥时候回来?我们……我们也好做衣裳……” 夫人目光转移到了禾巧身前那个小册子上,手里的念珠停了,鼻孔里吁出轻轻一气来,“是啊,整整十八天了……按说也是该回来了……”夫人将视线转向禾巧,见禾巧在用指甲轻轻抠桌沿,又看看杏儿低头的刘海儿弯弯,“杏儿,禾巧,你们都大了啊……” 禾巧的指甲一停,看向了夫人,杏儿也抬头看向了夫人,夫人倒一笑,说,“能为我分忧了,令人欣慰啊……”夫人略一顿,“要不这样……让骆帮主带人去北边看看,遇上叫山他们了,也好帮些忙……” 禾巧与杏儿得了吩咐,出门去请骆帮主,刚出了夫人院门,杏儿绷不住了,一下笑跳起来,狠狠地在禾巧胳膊上掐了一把,“帮你说话哩,你倒没事儿似的,差点把我绕进去了……死禾巧,我要你装,装……” 禾巧见前面有几位杂役老妈子走过来了,忙一打杏儿的手,“好了好了,别闹了……” 骆征先出现在了夫人房门前,见夫人正拿着剪刀,在绞供桌上的红烛芯子,便顿了步,弯腰拱手,“夫人好……” “骆帮主,坐”夫人招呼骆征先坐下后,眼睛看向门外的一束阳光,光柱里悠悠飞动着的细小颗粒,“叫山他们去取湫,这都十八天了……骆帮主,不如你带几个船帮的兄弟去北边看看?” 骆征先朝前欠欠身子,两手扶着椅子扶手,瞅了一眼供桌上的佛像,而后说,“夫人,听几位江湖朋友说,陈队长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些麻烦……也不知道陈队长跟柏树寨的斗金麻,有啥梁子,斗金麻在柏树寨,给陈队长他们唱道场哩……还有,小山王高雄彪……” 夫人眼睛一闭,将手里的念珠举起,打断了骆征先的话,“这些……我都听闻过……所以,我要你去看看,接应接应叫山他们……” 夫人长长地叹息一声,转头看着卢家大院的高墙大房,阳光在卷檐上照耀,“卢家人多,可是能帮上这忙的,也就你骆帮主了……” 骆征先站起身来,“夫人,我即刻便上路,不管啥情况,我会尽快给夫人回话……” 夫人也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拿起毛笔,蘸墨,写下一张纸条,不待墨干,便递给骆征先,“骆帮主,你去翰杰那儿支二十块钱,路上带着用,别让兄弟们苦着……” 骆征先带了夫人的条子,来到账房找杨翰杰,恰巧魏长兴也在账房,正在和杨翰杰兑账,见骆征先来了,两人皆转头招呼,“哟,骆帮主,可有阵子没见你来账房了……” 骆征先递上条子,说了来由,魏伙头在柜台上一拍,长叹一声,“唉,乱世多事啊……有些人就见不得卢家好,见不得卢家人出头,巴不得陈队长他们取不到湫水,巴不得老天爷十年八年不下雨哩……” 杨翰杰将圆坨眼睛朝上推推,整理着账册,将柜台上的算盘,“哗”地一抖,抖得算盘复了位,“魏伙头,取湫之事,图个吉利,不祥不吉的话,咱最好少说为妙啊……” 骆征先得了二十个钢洋,正在柜台上一枚枚数,却听身后有人笑喊,“哟,今儿是啥日子?群英会啊……” 谭师爷两手背在身后,从外面的灿烂阳光中,走了进来,一身绸衫子,倏忽一下,由光灿明亮,变得黯然了,朝骆征先、魏长兴、杨翰杰一拱手,“诸位都忙着啊……” “谭师爷好……”三人转头招呼着谭师爷。 谭师爷看着骆征先手掌里的一枚枚钢洋,笑说,“骆帮主,要去北边接应陈队长啊?” 杨翰杰的眼光,从圆坨眼镜上方射出来,“谭师爷,你可当真是赛诸葛啊!我和魏伙头这才刚刚晓得,你倒先就晓得了……” 谭师爷摸摸胡子,挺挺身子,笑着说,“卢家院里,若论功夫,当推骆帮主和陈队长嘛,陈队长取湫遇上了难处,夫人自然会派骆帮主去接应嘛……” 骆征先将二十枚钢洋装好了,朝三人拱手,“杨账房,谭师爷,魏伙头,夫人催得紧,我就不与三位谝传了,告辞……“ “骆帮主,保重!“三人拱手送别。 骆征先的背影,快要出账房大门了,谭师爷的双手,依旧拱着,又高声喊着,“骆帮主,一路顺风啊……” 魏伙头深吸一口气,见骆征先走远了,对谭师爷说,“谭师爷,听说取湫一趟,时限为半月,这都过去十八天了,叫山他们……到时候湫水取回来,时限已过,会不会感化不了龙王?” 谭师爷长叹一气,伸手胡乱拨弄着柜台上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哩啪啦响,“唉,老祖先传下来的规矩,原本玄虚之事,几人能说清道明?比方说,药方里的引子,蛤蚧一对,一雄一雌,与两只雄的,或两只雌的,有多大区别讲究?荷上露,与芭蕉叶子上的露水,有多大区别讲究?老祖先留下的东西,有些是好,有些就是故弄玄虚,可那些玄虚,信与不信,都在人心,信之则灵,不信则不灵。就跟烧香拜佛,布施还愿,全在一个心诚则灵……魏伙头,杨账房,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杨翰杰推推圆坨眼镜,大为感慨,“谭师爷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我这般俗人,听谭师爷讲话,受益匪浅啊……” 谭师爷与魏长兴、杨翰杰寒暄一阵,出了账房,回到了师爷府,关了睡房门,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的丽日蓝天……躺了一阵,又坐了起来,换了身衣裳,决定去萃栖楼找余团长和何老板…… 第159章议计 谭师爷在一位萃栖楼老妇引领下,来到萃栖楼密室时,见孙县长居然也在,登时肃然起敬,连忙弯腰行礼,“孙县长好……” “宗砚兄,不必多礼,坐……”孙县长将披着的大衣,朝上送了送,朝一旁的椅子伸手,招呼谭师爷坐下了。||更|新|最|快| 何老板向密室门口的老妇,递了个眼神,老妇微微弯腰,退了出去,顺手将密室的门滑上了…… 密室之内,光线顿时幽暗起来,幽幽的小灯笼,发出的微微红光,映着孙县长、何老板、余团长、谭师爷,影影绰绰,恍惚若梦…… 余团长见其余三人都不说话,密室的气氛有些闷,便先开了口,“这下麻烦了……陈叫山和姚秉儒,合起伙把混天王灭了,太极湾怕要改天换地了……” 孙县长眼睛闭着,索性将鞋子脱了,光脚蹲在椅子上,好像感觉有些冷,将大衣裹了裹,微微咳嗽了两声,并不说话。谭师爷正襟危坐,两手皆缩在袖管里,用大拇指挨个地在其余四指上点着,目光中充满了淡然,也不开口说话…… 何老板将椅子扶手拍了一下,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混天王收了我一笔定金呢……这一下,也是泥牛入海了……”何老板见孙县长和谭师爷皆不开口,有些郁闷,身子拧了拧,仿佛椅子太硬,坐得屁股不舒服似的,“我就闹不明白了,陈叫山和姚秉儒咋就能搅和到一块儿去?真是个没想到啊……” “棋不入九宫,都是假象……”孙县长缓缓睁开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马走日字炮翻山,小卒过了河,能顶半边天……残局不用功,到头一场空啊……” 余团长挽了挽袖子,将腰间的宽皮带松了松,“孙县长,你得拿个主意啊……这往后,太极湾姓了姚,卢家大院姓了陈……咱越发不好办事了……” 何老板不待孙县长说话,抢了一句,“这狗日的小山王高雄彪,也不买我何正宽的面子了……他要是够义气,陈叫山早他娘在阎王殿排上号了……人啊,真是说不清,当面都是朋友,是兄弟,背过里,能帮着说句话,难呐……” “两肋插刀,那些江湖屁话,靠不住,只要别背后捅刀子就不错啦!”孙县长两脚一收,改蹲为坐,盘腿坐在了椅子上,佛一般,转头看向谭师爷,“宗砚兄,你有何高见?” 谭师爷的眼睛,一直是平视着的,定定拴系在身前的茶几腿上,仿佛纵是狂风暴雨来,也不动一下视线,听见孙县长这么一问,视线遂即一收,朝上看了,眸子里露出一片白,无限感慨唏嘘,“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只怪老朽当初所托非人,辜负了孙县长一片期待,辜负了何老板和余团长一番美意啊!老朽近来寝食难安,如坐针毡,无地自容啊……” 何老板摆摆手,“谭师爷言重了……事不遂人愿,大家都没有料到。谭师爷妙策相助,何某已是感激无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谭师爷不必自责……” 余团长颇有些无奈地苦笑一声,“陈叫山这外乡后生,我还真是小瞧他了……从今往后,我们得换个眼光看他哩,他和姚秉儒合了起来,势力自然就大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不趁早拔了,越长越大哩……” “宗砚兄,对付陈叫山这种人,你有何高见?”孙县长再一次发问。 “呃……”谭师爷微微抚着胡须,眼睛微眯,头脑中飞速地运转着,许久,将手从袖管里抖了出来,“陈叫山是个讲义气的人,信奉知恩图报……下一步,对付陈叫山,有两条线这其一,便是慢慢毁了他在卢老爷尤其是夫人心中的形象,形象一毁,陈叫山在卢家,自然举步维艰,没了夫人老爷的支持,难有作为,渐渐,便就不足为虑了;其二,此次夫人派骆征先去北边接应陈叫山,无论事情怎样发展,陈叫山都会对骆征先心存感激,有了感激,自然想着报答……在船帮内部,侯今春表面上对骆征先恭敬有加,实则心有不服,早对大帮主之位觊觎已久!前两天,侯今春的兄弟和骆征先的兄弟,就在碾庄码头上干了起来,此是明证!老朽暗中筹谋,挑唆侯、骆二人的矛盾,使其不断激化,陈叫山必然会帮着骆征先一方,如此一来,侯今春就能为我所用,对付陈叫山,就又多了一个筹码……无论侯今春和骆征先斗到最后,胜负如何,结果怎样,陈叫山置身事中,必定会折损些元气,到那时……” “好好……”孙县长连连点头,遂又拍手鼓起掌来,“宗砚兄不愧是孔明在世,奉孝再生啊!此等妙计良策,春风化雨,干薪煮茗,妙啊!”孙县长夸赞至此,犹不过瘾,两脚伸进鞋子里,站立起身,将大衣朝上一送,“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宗砚兄,妙不可言啊……” 孙县长笑容满脸,连连拍着谭师爷的肩膀,谭师爷弯腰拱手,谦卑至极,“孙县长缪赞,缪赞,老朽行将就木之人,得遇孙县长、何老板、余团长之抬举关爱,诚惶诚恐,日夜忧思,深虑无以回报,有负诸位重托啊……” 密室四人,一阵谦恭之气,一片寒暄之语,遂即便是哈哈大笑,笑声传开,直冲屋顶,橘子般大小的红灯笼,仿佛也被四人的笑声冲荡着,微微摇晃了起来…… 笑过一阵,孙县长又坐回到了椅子上,一脸肃然,目光幽远深邃起来,“嗯,待那侯今春和骆征先斗了起来,陈叫山再加入其中,我们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方面帮着骆征先和陈叫山说话,另一方面,又要拉拢侯今春,为我们所用……正所谓,欲抑先扬,欲扬先抑,欲左而右,欲右而左,内中玄妙,存乎一心,用之一巧啊……” 谭师爷向孙乡长拱手示赞,“孙县长胸藏百万兵,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啊……” 第160章湫泉 谭、孙、何、余四人,走出密室时,滑门拉开,萃栖楼已是华灯初上,大大小小的红灯笼,映得黄昏天空亮红一片。丝弦弹唱声,水烟锅的吸溜声,麻将牌的哗啦声,按摩敲背的啪啪声,迎来送往的嗲声嗲气声,红男绿女的打情骂俏声,响成一片,汇聚起来,浑然上升,越过灯笼映照的亮红区域,进入夜的空,便逐次散开,淡去了…… 乐州城的夜空一片幽黑,高家堡的夜空一片幽黑,太极湾的夜空一片幽黑,滴水岩的夜空,也一片幽黑…… 守在白龙洞外的兄弟们,吃罢了乡亲们送来的吃食,点起了火把。鹏云几次举着火把,站在滴水岩瀑布下,伸着脖子朝瀑布里面看去,希冀着视线能穿透流水,进入白龙洞。但看了几眼,又退回身来,在草地上坐下了。 草地上已有了露水,鹏天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露水,也要去瀑布看,七庆便懒懒地说,“行了,消停些吧,走来走去的,把我都晃晕了……”鹏天见七庆躺在草地上,身下垫着油布,一副安逸的姿态,抬起脚,准备去踢七庆,面瓜便说,“天,别看了,队长他们该出来的时候,自然会喊我们的……” 洞外的兄弟们,等得焦急,洞内的陈叫山他们,更是摸索前行,走得焦急。 苏爷与陈叫山走在最前面,苏爷将火把换了一只手举着,蹲下来,用手捶捶后背,说,“陈队长,估计外面现在天都黑了,咱别急,越急越寻不着湫泉……” 苏爷说,这白龙洞里的湫泉,怪得很:风调雨顺的年景,入洞不到一里深,便能寻到湫泉了。干旱越厉害,湫泉就越藏得深,走上个五里六里的,都属正常。老辈子的人,编过一段顺口溜,说,“湫泉,湫泉,小孩儿胆,你撵他就闪,你慢他就盼,不是湫泉藏得深,是你心儿起了乱……” 身后的三旺、鹏飞,以及另两位乡亲,经过这近一天的摸索前行,直腰走,猫腰走,下蹲走,爬行走,上坡走,下坎走,幽黑无比的空间里,既要防止顶上的尖尖石头,戳伤了自己,又要防止一脚踩不稳当,滑跌到一些深沟大豁,或者极为隐蔽的洞中洞里去,几人皆是腰困腿酸,疲惫不堪…… 陈叫山咬着牙根,将手扶在一快尖尖石头上,四下探望,尽管目力所及,仅是火把照亮的那一片区域,便说,“苏爷,照今年这干旱,你估摸还要走多深,才能寻到湫泉?” 苏爷从衣兜里掏出一块肉干,大口大口地嚼着,嚼得白胡子一翘一翘,“这可说不准哩……打我记事起,到现在,就一直没人把白龙洞摸透过……” 鹏飞听见这话,便说,“会不会咱白折腾一趟,见不到湫泉呢?” 苏爷大口嚼着肉干,又解了腰上的葫芦,朝嘴里灌水喝,抬手抹了下胡子,却没说话…… 陈叫山紧皱着眉,知道鹏飞这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在洞中这一路摸索前行的过程中,陈叫山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的画面与声音柏树寨的人,在那小土包上飞射出来的火箭……貔貅疙瘩手执钢叉的蔑视眼神,斗金麻笑起来时,一脸的麻子像芝麻一般抖闪……水神蒲老爷的塑像前,那一个个跪倒的灾民,在香火袅袅中,双手合十,一脸虔诚……高雄彪曾经的肺腑良言“天不下雨,是雨云未能形成,气候之节序未到而已,并非是什么龙王无视,天帝无情,在我看来,纯属无稽之谈……西洋人早对天气之变化,进行了无数种研究,风雷雨电,阴晴霜雪,已然循出一种可供人按图索骥的规律来,这规律,便被称为气象学。有此学科,西洋人便不再盲目,不再惘然,不再麻木……”……那铁索桥下令人触目惊心的铁链凹槽……盈风道长将拂尘一扬,俯身去看那卜盘时的仙风道骨模样……自己手执机枪在碉堡上射击时,那一颗颗从北城外,越飞城墙而入的火龙丸……香炉峰背后的乱葬坟,秋风斜照中,那一个个隆起的新坟…… 陈叫山微微叹着气,但这叹息声低,近于虚无,除自己外,无人可听见,“管什么藏得深藏得浅,这一路都走过来了,就算咱把白龙洞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寻到一汪湫泉,我也要抱几块白龙洞的尖尖石头出去,告诉那些死去的兄弟们和乡亲们,告诉乐州城那些眼巴巴盼着咱回去的灾民们,告诉他们我们回来了,我们尽力了,我们把白龙洞翻了个底朝天了,这些石头,就是取湫的结果!龙王爷也好,老天爷也罢,不会不开眼……” 苏爷转头看着火把映照下的陈叫山面孔,那瘦削如岩的下巴,坚定而充满决绝的眸子,眸子中投射出来的光芒,点着头说,“陈队长,有你这样的干劲和决心,莫说湫泉了,你就是想上天摘北斗七星,玉皇大帝都要派人给你搭梯子呢,一颗星星也不会少了你的……” 六个人歇了一阵,又朝前行进…… “苏爷,你听……那是什么声音?”陈叫山侧着头,脖子伸着,耳朵朝前方扩去,听见前方幽暗处,似乎传来“哗哗哗哗哗”的水声…… “湫泉,是湫泉……湫泉就在前面!”苏爷也侧耳听了一下,激动地确认着! 前方洞壁上,参差交错的岩石间,露出一个桶口般大小的泉洞,两块尖棱的岩石,一左一右,分卡在泉洞两侧,使得泉洞中喷涌而出的湫泉,受了阻隔,喷溅起来,万千颗水珠,在火把光照下,灭了又闪,闪了又灭……湫泉喷射出一道弯弯,落在下方的一个“了”字形的岩沟里,水泡泡一个个地鼓动着,破灭着,簇拥着,移动着,朝着“了”字那一挑钩处流去,水流朝下,不知流向何处去了…… “感谢老天爷,感谢老天爷……咱们跪下拜谢老天爷吧!”苏爷一个八十八岁的老汉,这一瞬间,看见了湫泉喷涌,仿佛大漠中挣命的人看见了湖泊,寻宝的人在矿洞中看见了金灿灿的金子,竟然忽地便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老泪纵横,眼泪顺着脸颊淌,淌湿了下巴,淌湿了白胡子,跪倒在地,双手合十,连连磕头…… 陈叫山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却没有掉下来…… 陈叫山跪在地上,说不清道不明自己的感受来仿佛这不是一种欣喜,不是一种兴奋,不是一种甜蜜,不会使人大笑,大跳,大喊大叫,相拥而泣,弹冠相庆。而是一种释然,一种释放,一种足以消解心中无数块垒的畅快,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曲折心绪,一种历尽艰险,毅然决然,守得云开见日出的无悔与无愧……似是一个始终被鄙夷,被怀疑的人,终于让所有人都得以认同,似一个被冤枉,被曲解,被仇视多年的人,终于被澄清了冤枉,理顺了曲解,化散了仇视……笑容,或者眼泪,这一刻,都不能准确诠释这种感觉了…… 三旺将陶罐伸向泉洞,听见湫泉在陶罐里哗哗哗地响着,似听着金黄的稻穗,在锋利的镰刀下“噌噌噌”被割断,三旺扭过头,将脸埋进一片黑暗中,也哭了,哭得像个孩子,哭得身子抖个不停…… 第161章展望 六个人,六罐水,油布包好,反复捆扎结实,返回时,不能再背着,而是抱在怀中。尽管返回之行,轻车熟路,不再陌生,但将装着湫泉的陶罐,抱于怀中,一路前行,并不比来时快多少,甚至个别之处,还略略慢些…… 天光并未尽亮,滴水岩下的山沟里,有庄户人家的公鸡,远远传来几声啼叫。悠悠的晨雾,在山间回移游荡着,光阴明灭,似炊烟,似水汽,似一团团白粉粉又蓝莹莹的恍惚所在……、 大头正手扶着脑袋,似睡非睡,猛一转头,见滴水岩瀑布上的绳子,晃动了一下,揉揉眼睛,再看,见陈叫山抓着绳子,“呼“地跃出洞外,身子刺破瀑布水流,倒卷一翻,站到了瀑布上端岩石上…… “取到湫水了,取到湫水了……队长他们出来啦……“大头喊叫着,等了近一天一夜的兄弟们,猛地坐了起来!满仓笑嘻嘻地朝瀑布跑去,步子迈得急,一下跌倒,啃了一嘴的草叶,站起来,拍拍肚子,吐吐草叶,仍旧一脸笑。七庆一骨碌翻过身,一脚将身下的油布蹬开,拉着鹏天的手一起跑。鹏云担心岩顶上的竹篓不够用,又在草地上拿过两个背篓,与二虎分了一个,提着竹篓朝前跑。黑蛋兴奋得原地跳着,扯了一把常海明,大喊着,“出来了,出来了,湫水出来了……”常海明也兴奋地朝瀑布前跑,被脚下的机枪一绊,摔了一跤,倒将自己乐得哈哈大笑…… 陈叫山站在岩顶上,用绳子垂下一个竹篓,三旺抱着一个陶罐,从洞口探出半个身子,尽管被瀑布的水流冲击着,却将陶罐稳稳当当地放在了竹篓里。陈叫山将竹篓缓缓下降,大头站在瀑布下面,像捧宝贝那般,稳稳当当取出陶罐,兄弟们都涌过来看,常海明便大喊,“留神,留神,别摔了啊……” 东方已是旭日一轮,红彤彤的光,映照着滴水岩瀑布,仿佛流泻着一挂金箔…… 众人带着六罐湫水,朝山下走去,万道霞光,正射着每个人的脸,尽管眼睛被刺得有些微眯,但每个人脸上的笑容,却与霞光,一起灿烂着…… 在山下,闻讯赶来的乡亲们,兴奋不已,争着抢着要看湫水,苏爷便说,“陈队长他们这一趟,不易啊……大家去找些树叶、棉絮、干草来,把湫水罐子拾掇好,湫水取到了,一路上更得多多小心,摔了洒了,那就可惜大了…… 乡亲们找来十几个口袋,里面装满了枯叶、棉絮、干草等松软之物,在马车上围拢起来,将六个陶罐,分置其间,拴系得稳稳当当,不动不摇,硬软相抵,不用担心碰撞碎裂了…… 之前通过陈叫山的讲述,乡亲们对姚秉儒有了新的认识,而今,太极湾改天换地,姚秉儒成了太极湾的当家人,苏爷便选了几位乡亲代表,决定随取湫队一起去拜会拜会姚秉儒。 陈叫山一众人,拜别热情的乡亲,与苏爷和乡亲代表,一同前往太极湾而去…… 众人才行不远,前方黄尘滚滚,马蹄声声,陈叫山勒住马缰绳,定睛看时,却是太极湾的人马。 太极湾的人跑近了,翻身下马,说是姚团长见取湫队伍一去,已是一天一夜,心里挂念,特地派他们来看看情况……见陈叫山他们已将湫水成功取回,太极湾的人遂又翻身上马,赶着回太极湾报信了…… 众人到了太极湾西河岸,姚秉儒率领众人,早已过了虚水河来迎接,河对岸,站着成百上千的太极湾百姓,成百上千的人欢呼着,“陈队长,陈队长……“欢呼声在虚水河上方回荡着,完完全全将河流的哗哗声遮掩了…… 虽只是离开了一天一夜,陈叫山再回到太极湾城中时,感觉眼前已焕然一新:之前被炮火炸开的土皮,留下的深坑浅洞,全被填平;城墙上,石门上,太极八卦阵的石墙上,信鸽房的墙壁上,但凡被子弹打过的痕迹,该涂抹石灰的,涂抹了石灰,该擦拭的,被擦拭的干干净净;被大火焚烧的兵营,残垣断壁,乌黑成炭的椽子,烧得半黑半黄的柱子,皆被人码放成一堆,整整齐齐,起先的一片狼藉,而今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瓮城城楼,主城城楼,箭楼上的碎瓦断檐,被工匠们进行了修复,尽管仍有残缺之痕,但已然接近原貌……罗明宽还告诉陈叫山,铁索桥已被拆断,准备重新架一座更宽更稳、护栏更高、更结实的铁索桥…… 吃罢晌午饭,陈叫山考虑到兄弟们辛苦疲倦,决定在太极湾休整一夜,明早再启程返回。 取湫之行,已经整整过去十九天了,而光在太极湾,便耗去了十四天。 明天一早,取湫队伍将踏上返回之路,这一去,不知道何时还有机会,再来这片山水环绕、风水奇异的土地,这片被炮火和硝烟洗礼过的土地,这片无数人的鲜血浸染了的土地…… 若有归来时,这里的一草一木,仍如旧日,虚水河仍旧奔流不息,这里的山坡,会如姚秉儒所言,开满了漫山漫野的鲜花吗? 彼时的太极湾,必是一个崭新的太极湾,崭新的太极湾,该又是何等新的气象? 陈叫山决定再在太极湾四处转一转,姚秉儒便陪着,两人背手踱步,在四处散着步…… “姚团长好,陈队长好……”两人一路散步,一路点头微笑,回应着人们的热情招呼…… “陈兄,你看……”姚秉儒指着北边的一大片山坡说,“待到来年,这里都不会再种罂粟,大烟这东西,将永远在太极湾绝迹!到时候,这里我会种上棉花,那里,我会种上天麻、杜仲和乌药,还有那边,我会栽上棕树……” 陈叫山手拍在姚秉儒肩膀上,“秉儒,你不给咱娘种花啦?” 姚秉儒呵呵地笑着,“花自然是要种的,饭也是要吃的嘛……” 姚秉儒背着两手,目光悠远,这里一指,那里一点,说太极湾有山有水,有土地,有林木,有百姓,有人手,有枪有炮,有粮有钱……将来,虚水河上游的地方,可以下船淘砂金,摩天岭缓坡处,种上棉花,香炉峰周围可栽棕树,沿河的土地,全部种上药材、高粱、苞谷、大豆……到时候,棕树上割下的棕丝,可制成棕箱、棕毯、棕斗笠、棕鞋;山上的竹木草茎,引来虚水河里的水,可制浆造纸,开办纸坊;棉花丰收了,可以纺线织布,开办布坊、染坊;平地上的高粱、苞谷,可以用来酿酒,开办酒坊;主城以西的几个大土包,土质黏度大,可以烧瓦烧砖,制陶烧盆,开办砖瓦窑、陶坊…… “当然,这都只是展望,只是畅想……”姚秉儒望着滚滚虚水河,无限唏嘘。 陈叫山捡起一块小片石,在虚水河上打了个水漂,“嗖嗖嗖”几下,见小片石飞到对岸,拍拍两手,说,“我相信,那时候的太极湾,粮食满仓,牛羊成群,砂金一堆堆,纸张、布匹、棕货、酒坛、砖瓦、陶罐堆成山,各到处红红火火,百姓忙忙碌碌,丰衣足食,喜笑颜开……” “陈兄,明早一别,不知我们何时再见……”姚秉儒顿了一顿,转头面向陈叫山说,“陈兄,我想与你结拜为生死兄弟,不知陈兄,可愿收下愚弟?” 第162章结拜 陈叫山听闻结拜之意,目光瞬间越过虚水河,穿越水烟苍茫,似飞至毁于炮火的姚家老屋,想那衰草苍苍,新草更发,鸟雀结窝,鼠兔疾跳,蛛丝缠绕的狼藉之所,前时里,却是二人相见之地…… 人生不想见,动如参与商。s。好看在线>【百\|度\|搜\|\|更\|新\|最\|快】 冥冥中的兄弟情谊,在那一种机缘巧合之下,萌发缘分,经一番枪炮硝烟、焦土鲜血洗礼,共生死,同进退,蓬勃生发,而今热血在胸,跳荡突涌,豪情满怀…… 天地有定数,此际正相逢! “好”陈叫山一掌拍在姚秉儒的手背上,“好兄弟,走” 两个山峰一般的背影,腾腾而去,大步朝前,斜阳正好,二人疾走间,衣衫辉煌,脚下黄烟,团团扑罩,烟尘高升处,万道金箭…… 整个太极湾忙碌起来了! 弯弯盘绕的虚水河沸腾起来了! 一座香炉峰,一座摩天岭,南北相望,纳瑞接祥,共沐霞光。 一大群杂役手执扫帚,登上城墙,尽管之前城墙已被清扫一番,而今再来,每一个人的眉间,聚结着的欣悦,与之前,全然又不同 两位山峰一般的汉子,似火焰冲天烧的汉子,似陈年酝酿的烈酒一般的汉子,似一流东去绝然不悔的江河长水一般的汉子,而今要结拜,结拜为生死兄弟! 这是崭新的太极湾,迎来改天换地之后,头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从此后,东南乐州城,西北太极湾,三百里长路,忽如咫尺,不再漫长东南陈叫山,西北姚秉儒,响当当的名字,组合一起,铁铸石垒,便是一个豪迈传说…… 草寇蟊贼,棒客土匪,轻贱鼠辈,哪个能比混天王更强? 从此后,听闻陈叫山,听闻姚秉儒,哪个再敢造次?谁人又敢不服? 每一块城砖,每一个垛口,砖缝,城楼翘檐,都要纤尘不染,方对得起这等顶顶重要的大事! 每一挂红灯笼,都要点亮起来,红红光光,亮亮堂堂,方配得上今儿这般的喜庆氛围! 厨房里亦是热火朝天,此等喜庆大事,厨夫们使出看家本事,要做出“八盆八盘八大碗”的顶级“八仙桌标筵”,人手不够,各处的兵勇、乡亲,便赶来帮忙! 灶膛里干柴“噼啪”旺烧,火舌倒吐出来,舔着灶口,灶上一层层蒸笼叠放如山。拉风箱的兄弟,索性脱了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黑油放亮,吼喊着风箱号子,嘿呼嘿哈地扯动风箱,火苗跳跃,映红了亮亮的汗珠…… 厨房的空地上,几位汉子,抡起大板斧,脚蹬住一根根粗木,你一斧劈下,我斧把扬起,“咔嚓啪啪……”,木屑乱飞,树皮炸裂…… 十多个年轻女孩儿们,端了一盆盆水,人人手里拿了抹布,将一张张木椅、一条条板凳、方凳,一溜儿排开,正着擦,反着擦,连椅背雕花处最细微的缝隙里,也绝不留一丝儿灰尘,直擦得椅凳,若玉琢脂凝,晶光熠熠…… 主城正当中,众人搭起一座祭台,高五尺,宽三尺,长一丈,木板拼接,严丝合缝,顶盖搭上一转红布,于四角挽出四朵红花。六罐从滴水岩白龙洞取来的湫水,被摆在祭台之上,一字儿排开,每一个陶罐罐顶,皆以红布方巾,斜斜蒙上,红线扎紧。青铜盘龙香炉,鎏金曲螭烛台,布列陶罐之前,香烟袅袅,烛火飘飘…… 祭台正前,摆着一张方桌,方桌上摆有一坛酒,一把刀,一叠裱纸,两个大碗,一捆竹筷,毛笔、墨盒…… 方桌两侧,安放两排木椅,瘫婆、孟老汉、苏爷、东方木匠,那位曾在虚水河边试探陈叫山的驼背老汉,以及一些年长的长辈,分坐两侧,作为结拜仪式的见证人! “u”形木架绑扎结实,矗立起来,数十个长条红灯笼,密密实实地悬吊于木架之上,将结拜现场映照得红红亮亮…… 十几位擅于奏乐的兵勇乡亲,备好了笛子、唢呐、小鼓、铃铛、铜锣、板胡、铙钹、梆子、竹板,分站于一群长辈们身后,静候吉时…… 一大群兄弟,在星空下,站成了一个丛林,端端正正,挺胸昂首,两手背后。个别有伤的兄弟,即便不能站立,坐在椅子上,吊着胳膊,包着头、裹着腿,但热血兄弟一处在,胸膛中澎湃的豪情,肩膀上承载的庄严,全然无异…… 兄弟们身后更远处,是成百上千赶来围观的乡亲百姓,没有人愿意错过这见证的时刻…… 陈叫山,姚秉儒,跪在方桌前的一张红布上,头贴紧红布,躬身静候…… 吉时到 陈叫山与姚秉儒,各伸出一臂,两相搀扶,站立起来,陈叫山在先,姚秉儒在后,先为祭台上的湫水,上香,三拜九叩…… “我陈叫山,山北陈家湾人,今与姚秉儒结为生死兄弟!” “我姚秉儒,乐州四道湾人,今与陈叫山结为生死兄弟!” “乱世相逢,情谊愈重,丹心昭日月,此情慰山河: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一世为兄弟,永劫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共当,刀山火海,披荆斩棘,粉身碎骨,万难不分!匡正扶善,除邪灭恶,社稷证义气,乾坤道永仁,风雨同舟,誓死无悔……” 陈叫山拱手朝前,铿锵有力地说了一遍结拜誓词,姚秉儒亦拱手向前,重复了一遍誓词…… 而后,两人从方桌各取过一根竹筷,抱拳对视,异口同声,齐声高念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兄兄弟弟,弟弟兄兄,共盟共誓,永不背弃!神灵高上,先辈正中,众生在下,由此共鉴:若有违逆,天诛地灭,人身同诅,犹如此筷……” “咔嚓” “咔嚓” 二人将手中竹筷,瞬间折断…… “兄弟”“大哥……” 二人相扶站起,走到方桌前,陈叫山在先,姚秉儒在后,执笔蘸墨,将各自的生辰八字,写在了裱纸上,叠合一起,放在烛火上一点,打开酒坛盖子,将裱纸燃烧的灰烬,洒进坛中! 陈叫山抱起酒坛,将坛中掺和着纸灰的酒摇一摇,摇匀了,倒出两大碗酒来!陈叫山取过短刀,“嗖”一下,割破大拇指,将鲜血滴洒在两碗酒中;姚秉儒接过短刀,“嗖”一下,割破食指,也将鲜血滴洒在两碗酒中…… “兄弟”“大哥”“干” 两个大碗,“咣”地一撞,二人一饮而尽…… “好好好好好……”众人发出一阵欢呼…… 乐队兄弟们,瞬间演奏起了《喜相逢》、《忠义烈》的曲子,乐声传扬,悠然升空…… 乐声愈飞愈高,直上九天,一大团的乌云,被乐声渐渐推移,再推移,明亮亮,银闪闪的一轮弯月,跳出了云朵遮罩…… 今夜,太极湾一片澄明…… 第163章送枪 第二日,陈叫山要踏上返程之路了。\|\|j|d|x|s|| 天刚透亮,姚秉儒派出的兄弟们,已将取湫队的车马,从山洞里赶到了官道上。 姚秉儒提出,要给陈叫山五十杆长枪、六把手枪、五挺机枪、十来箱子弹,陈叫山推拒之际,姚秉儒说,“大哥,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便是我的。当今乱世,没有枪杆子,就挺不直腰杆子,大哥回到乐州,这些东西,还是用得上的……” 为确保一路上的安全,姚秉儒又派常海明带领十个人的小队,一路护送、协助取湫队。 姚秉儒和瘫婆、孟老汉、苏爷、大果、罗明宽、芝兰、东方木匠,以及几十位乡亲,一直将取湫队送到泥瓦岭与九岭十八坡交界处,一路惜别,依依不舍…… 陈叫山回身站住,望向众人,拱手道别,“兄弟,娘,孟伯、苏爷……众位乡亲们,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大家回去吧……来日再相见……”陈叫山言语至此,略略哽咽,再无话语,拱着手,身子朝前弯下,许久不直身…… 瘫婆和芝兰流下了眼泪,姚秉儒帮娘擦着泪水,说,“娘,咱回吧!咱们不走,大哥就不会走,他要看着咱们先走哩……” 直到姚秉儒一行人渐渐走远,拐过山湾,看不见了,陈叫山才站直身子,吸了下鼻子,擤了些鼻涕,转身挥手,“兄弟们,走” 一如来时路,返回愈熟悉,有了常海明的小分队帮忙,取湫队一路向东,翻九岭十八坡、仙跳坡,出北山口,过顺风店……夕阳尚未落山,便到了高家堡…… 一到高家堡,陈叫山见小山王高雄彪身旁,站着骆帮主,颇感意外,询问了,骆帮主便说了受夫人之命,前来接应取湫队之事……一旁的高雄彪,一手搭在陈叫山肩上,一手搭在骆帮主肩上,转头看着陈叫山,笑声爽朗,“骆帮主今儿一早便到了我的地盘,被我给扣下了,不让他再往前走了,哈哈哈……” 陈叫山“哦”了一声,正待询问缘由,高雄彪却在陈叫山肩膀上,重重一拍,“好了,吃饭来时光给你摆桌子了,没上饭,今儿给补上……” 兄弟们一路走得急,随便干嚼了些干粮,肚子正饥,一听这话,肚子更饿了,便拴了马停好车,闹哄哄地在井上洗了手,前往吃饭了…… 饭一端上来,兄弟们一看:两簸箕的纯苞谷面馍馍,一大盆清汤寡水的小米粥,一坛子干腌菜,再无别的,连酒也没有…… 常海明小分队的几位兄弟,看着这饭食,有些皱眉,推口说不饿,常海明瞪了他们一眼,压低嗓音说,“都他娘的装啥呢?吃” 陈叫山见取湫队的兄弟,也有些迟疑,努努嘴,率先捏过一个馍馍,塞进嘴里,嚼了起来,腮帮圆鼓鼓地说,“唔,好吃哩……” 高雄彪看出了兄弟们对饭食的不满,哈哈大笑,“高家堡家底薄,对不住兄弟们,今儿先将就将就,委屈委屈兄弟们……有朝一日,你们再来我高家堡,我高某一定大鱼大肉,大碗大酒,抡圆了招呼兄弟们……” 兄弟们都不说话,默默地吃着馍馍,喝着粥……大家心里却都在说:你小山王高雄彪穿洋布衬衣,长筒皮靴,高家堡里灯笼高挂,白墙黑瓦的,到处猪哼哼,鸡嘎嘎,狗汪汪,牛哞哞,羊咩咩,像是家底薄的样子么?是你瞧不起我们,或者啬皮罢了…… 众人正吃着,高雄彪却扛着一架机枪进来了,将机枪“咣”地朝桌子上一放,用指头弹弹枪管,对陈叫山说,“叫山兄弟,这趟去太极湾,还整回了这大家伙?嚯,这枪真不赖啊……” 这下,非但兄弟们心中不快,骆帮主和常海明的脸色,也微微有些变了,心说:舍不得给吃,舍不得给喝,倒也罢了,趁着我们吃饭,还又去翻腾车上的东西,这,未免也太…… 陈叫山正举着瓷碗,用舌头在舔碗壁上残留的粥糊糊,吸溜吸溜舔得正起劲,听见高雄彪这么说,用袖子一抹嘴巴,将碗放下了,抬眼看着高雄彪,笑着说,“高兄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这家伙太沉,我用着不称手哩……” 兄弟们皆是一楞,骆帮主将胳膊抬了一下,似有话要说,但一瞬间,又将胳膊放下了,没说话。常海明一个劲地给陈叫山使眼色,示意陈叫山:这么好的机枪,多金贵,可不能说送就送啊!三旺离陈叫山最近,暗暗地在桌子底下,伸脚踢了踢陈叫山的腿…… “好,那就谢谢叫山兄弟了!”高雄彪笑着将机枪又端了起来,“我高家堡还从来没有用过这家伙……”用手拍拍机枪握把,“瞧瞧,这家伙,皮实……” 吃罢饭,兄弟们来到客房里,和衣躺在床上,纷纷议论着那机枪送了太可惜……这时,高雄彪走了进来,四下环顾,说,“叫山兄弟,骆帮主,天儿还早,不如到我屋里聊聊?” 三人在高雄彪客厅坐定后,高雄彪为陈叫山和骆帮主,一人面前放了一个小瓷杯,从一个铁皮筒筒里,舀出两勺褐色的灰沫沫,分放到两个小瓷杯里,抓过炉子上的铜壶,朝小瓷杯里倒满开水,瓷杯里便浮起了褐色泡泡…… 高雄彪又给二人递来两把小瓷勺,笑着招呼,“叫山兄弟,骆帮主,搅搅,尝尝味道……” 陈叫山晓得,这杯里是从西洋传来的咖啡,姑姑去世那一年,姑丈除了喝酒,还常喝咖啡,有一次,姑丈见陈叫山眼馋,便招呼陈叫山喝一口。陈叫山一喝,顿时苦得连连吐舌头,说这洋玩意儿真跟锅巴烧焦的味儿差不多,太苦太苦了。姑丈便意味深长地说,人心里苦了,一喝这苦东西,心里就不苦了…… 骆帮主显然是头一次喝咖啡,抿了一小口,立时苦得直皱纹,但身为船帮大帮主,毕竟懂得江湖礼仪,眉头瞬间舒展,连连点头,“以前去汉口,听说过这玩意儿,没尝过……这洋人的口味,还真与我们不一样哩……” 高雄彪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端着咖啡,皮靴一下下地轻轻晃着,搅一搅咖啡,将瓷杯放下了,两手搓了搓,笑了起来,“叫山兄弟,骆帮主,不瞒二位,约你们二位来,就是想跟你们说说这枪的事儿……” 骆帮主猛一怔,心说:这机枪都白送给你一挺了,还说啥枪的事儿?莫不是……取湫队路过这高家堡,还得雁过拔毛么? 第164章洋货 骆帮主思虑间,便将视线拴到了陈叫山身上,毕竟,这是陈叫山弄来的枪,且看高雄彪怎么说,陈叫山又如何答…… 陈叫山不太习惯用勺子搅咖啡,而是捏着小瓷勺,像用茶盖刮茶叶那般,一下下地拨弄着咖啡上的褐色泡泡,抬眼看向高雄彪,等着高雄彪接着往下说…… “是这……”高雄彪接了陈叫山的目光,略一顿,眼睛又看向窗外的夜,“你们车上那些枪,我看了,都挺好的……我想,兄弟是不是能借给我一些枪?” 骆帮主看看高雄彪,又转头看陈叫山…… “我知道,枪这玩意儿,你们的用处不比我高家堡少……”高雄彪不待陈叫山回话,立刻又说,“只是我高家堡家底薄,比不得乐州卢家……兄弟若是借给我枪,来日我一定借一还二,绝不让兄弟白借吃亏……” “借多少?”陈叫山喝下一口咖啡,舌头在嘴巴里转了转。 骆帮主有些坐不住了,屁股微微挪了挪,但又不好插话,索性又重新坐定了。 “我数了数,兄弟有五十杆长枪,就借我一半吧!子弹……子弹兄弟随便给些便是……” “高兄,我看这样,长枪我借你三十杆,子弹借你三箱!”陈叫山笑着又补问一句,“你看够吗?” “够,够够……”高雄彪连连拱手,“兄弟真是爽快之人,高某多谢……” “二位稍待,我去去便来……”高雄彪起身出了客厅…… 事已至此,骆帮主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便笑着将咖啡朝陈叫山举举,“陈队长,你能喝惯这洋玩意儿么?我怎么觉着……”骆帮主截住了话,撇嘴摇着头…… 陈叫山搅搅咖啡,又咂了一口,嘴绷着,绷着嘴唇收缩不见,咬咬牙根,盯着咖啡上的褐色泡泡,笑说,“洋人既然喜欢咖啡,肯定有人家喜欢的道理,就像我们喜欢喝茶一样,咱喝不惯,是咱还没明白人家的道理,等咱也明白了,咱兴许也会喜欢,你说是不是,骆帮主?” 骆帮主低头看了看咖啡,喝了一大口,以舌头卷了下嘴皮,“前年我跑船去了上海,货主带我逛十里洋场,本来我从不晕船,闻见十里洋场那些味儿,看见那些花里胡哨,我路都走不稳了,头晕,脚发软啊……” 陈叫山一口咖啡含在嘴里,正要咽下,听了骆帮主的话,笑得差点喷出来,“骆帮主,几千里大风大浪你都闯得过,小小的十里洋场又晕什么?” 骆帮主幽幽地搅动瓷勺,摇头叹息,“咱消消停停的上海滩,宽宽敞敞的大马路,洋人一来,啥都没个样儿了,路也不是那个路,房也不是那个房,衣裳也怪里怪气的模样……更憋火的是,听那货主说,咱的地盘,划给了洋人,就成了啥租界,咱中国人还不让随便进。陈队长,你说说,咱自己的地方,咱还去不了了,这是啥道理?吃屎的,还把拉屎的给难住了?” 这时,高雄彪回来了,一进客厅,便将一张纸朝陈叫山递来,“叫山兄弟,这是借枪的借据……” 陈叫山拿起借据,只瞥了一眼,便将借据放下了,“高兄,你是怕我不信不过你,还是你高兄信不过我陈叫山?” 陈叫山掏出打火机,“啪”地一点,火苗跳了出来,将借据卷成筒状,放在火苗上烧,转瞬便烧成了一摊灰。 高雄彪走过来,皮靴一下踏在纸灰上,两手搭在陈叫山肩膀上,重重朝下一拍,哈哈大笑,“我高雄彪平生从来不服人,遇上兄弟这样的痛快之人,高某服气啊!” 高雄彪瞥了一眼陈叫山手里的打火机,便问,“叫山兄弟,这打火机是法国货吧?” 陈叫山笑笑,“夫人送我的,取湫路上点个亮,是哪国货我还真不晓得……” “是,是法国货!”骆帮主接过了话,“这是三小姐托人从上海捎回来的,我在金安码头接的东西,船帮兄弟们稀奇,抢着要看,差点还跌江里去……年前三小姐放假回来,侯今春还想要一个,三小姐说这是法国货,一般人有钱也买不到,稀罕得很哩……” 陈叫山将打火机在手掌里摩挲着,想起这一路取湫,这打火机还真没少用,尤其是进滴水岩白龙洞时,若不是有这洋玩意儿,即便用苏爷的红心灯进了洞,在洞里点火把,也是个麻烦!黑咕隆咚的山洞里,摸索着往前走,有个打火机装身上,心里踏实…… 想到此,陈叫山便问骆帮主,“三小姐在上海读书,是个洋派头吧?” 骆帮主笑着点头,“呵,芸凤这姑娘我是看着长大的,比个男娃娃还匪,打小爬高上低,舞枪弄棒的,老夫人在世时,说她是个杨排风,只会比杨排风匪,不会比杨排风绵和到哪儿去。不过,芸凤这姑娘,嘴巴甜,心细,老爷夫人都疼得紧……你们晓得她为啥给夫人送个打火机,而不是别的啥?” 高雄彪和陈叫山饶有兴趣地听着,皆说不晓得。 “夫人爱烧香拜佛,有一阵子,又手抖得厉害,洋火擦了一根根,就是点不着香蜡,点着了,香还插歪哩!三小姐先是给夫人从上海带了治疗手抖的药,夫人一看是西药,说啥都不吃,为这,三小姐还跟夫人大吵一架,说夫人是顽固不化老古董,啥都认老祖宗的老祖宗的,洋人的东西,怎就瞧不到眼睛里去呢?架虽是吵了,回上海没多久,这不,又托人给夫人捎了打火机,说是用打火机点香蜡,火大,稳当……” 陈叫山和高雄彪听着骆帮主的话,皆陷入了一阵沉思…… 高雄彪长长叹了一口气,“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有些真是好,可有些,就未见得好。洋人的玩意儿呢,有些好,有些也未见得好,关键是咋看待这事儿……洋人拿咱老祖先炼丹造的火药,弄出了枪炮,咱的弓弩飞镖梅花针,再快,也快不过人家的子弹!可洋人造出的玩意儿,咱利用着弄出了个啥?啥都没有……师夷长技以制夷,这话说得是好,可咱明白这个理儿,并未照这个理儿去做啊……” 第165章试探 第二日清晨,陈叫山和骆帮主一行人,离了高家堡,向东进发…… 骆帮主此番受夫人之命,来接应陈叫山,带了十个兄弟,骑着十匹快马。|经|dian|小|说||而今,陈叫山既已返程,且有常海明的小分队一路帮助照应,骆帮主便让十位兄弟骑上快马,提前回乐州城报信,他自己则牵马步行,同陈叫山一起慢慢朝回走…… 面瓜在太极湾受了枪伤,尽管一番医治,腿已消肿,但走路仍多不便,骆帮主便让面瓜骑在了自己的马上。 借给了高雄彪三十杆长枪、三大箱子弹,又白送了一挺机枪,马车现在变得轻松了许多。 走在路上,兄弟们对高雄彪此人,颇多微词,说高雄彪啬皮者有之,说高雄彪贪婪者有之,说高雄彪霸道者有之,说高雄彪傲慢者有之,大家议论纷纷,皆认为高雄彪是个怪人,像高雄彪这种人,面子上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不可深交…… 面瓜骑在马上,听着兄弟们的议论,便说,“兄弟们,你们只看表面,不想缘由,还是不太了解高雄彪啊……” 七庆不爱听面瓜的话,扭头看着面瓜,撇撇嘴巴,“瓜,我们走着,你坐着,人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坐着说话不腿疼哩……我们都不了解高雄彪,你了解了?” 面瓜倒也不恼,笑着回答,“庆,鹏天说你是耗子掉在面盆里,一脑袋浆糊,我还给你争辩哩,要我说,你是黑驴戴上蒙眼罩,就会走个圈圈道,呵呵……” 七庆恼了,鹏天也急了,“我说,你们两个要争要辩随便整,不行停下来再干一仗,扯我进去干啥?” 陈叫山走在后面,听着兄弟们吵吵嚷嚷,心里倒颇感舒服:多少天了,兄弟们像闷葫芦似的,心里的弦绷着,嘴巴上的门也关着,时间长了,真怕兄弟们一个个的都憋傻了,回到乐州城连话都不会说了…… “瓜,你倒是说说看,高雄彪是个啥样的人?”陈叫山手里举着马鞭,笑着对面瓜说,“说的好呢,我让七庆给你牵马支墩,尿尿拉屎也让七庆扶你。要是说不好,或不好好说,我这一鞭子下去,让这马飞起来跑,把你屁股颠成个三瓣蒜,裤裆里两颗蛋,也给你颠碎喽……” 七庆一听这话,乐了,“队长,不用你抽鞭子,我这一脚踹到马卵子上,就够他面瓜喝一壶哩……” 骆帮主便走过去,拽紧了马缰绳,“面瓜你就说说嘛,这是我的火焰驹,可不敢猛打猛抽……” 面瓜回过头来,看着陈叫山,嘴歪着一笑,“队长,我面瓜为啥最服你?你是肚子里有货,嘴上却净装糊涂,我呢,是嘴巴上利索,其实窝了一肚子草……高雄彪是个心机很深的人,不过,要跟队长你比,那还是差了一大截呢……” “嘿……”陈叫山将马鞭高高举起,“我说面瓜,人说拍马屁拍马屁的,你这是让我抽马屁啊,?让你说高雄彪哩,你倒把我捧起来了,你小子,我说让你屁股成三瓣蒜,你倒想让我摔成个三瓣蒜啊?” “瓜,你装日八怪说啥呢?知道我们肚里没文墨,你就不能好好说话,说简单明白些?”七庆将腿抬起来,对着火焰驹的屁股,装作要踢马屁股的架势,“再装日八怪文绉绉,我可要踢马卵子了啊……” 七庆单腿站立着朝前跳,鹏天故意这边一挤,一脚踩在七庆的支撑脚上,七庆站立不稳,一下摔倒在地。兄弟们看着七庆的狼狈样,都笑了起来,黑蛋便起哄,“庆,你踢马卵子?别让火焰驹踩了你的卵子……” 笑闹了几句后,面瓜转头向陈叫山,面色严肃地说,“队长,高雄彪有意想跟你结识并深交哩……” 陈叫山仍旧是头低着走路,走得不疾不徐,只“哦”了一声,也不抬头看面瓜。 “队长,高雄彪有意想跟你深交,但又对你缺乏更进一步的了解,所以,他时时处处地在试探你呢……”面瓜拧着身子说,“他给咱吃苞谷面馍馍,喝小米粥糊糊,又在车上翻咱的枪,最后,还向咱借枪……队长,我觉着,这都是他在试探你哩!” 陈叫山低头只是微笑,没说话,骆帮主却接了话头,“小山王他试探啥呢?试探陈队长讲不讲义气?还是试探陈队长人品咋样,厚道不厚道,大气不大气?” 面瓜两手撑住马背,单腿一跨,索性倒骑在了马背上,这样面对着陈叫山和骆帮主,说话不用拧身,舒服些,“高雄彪到底在试探啥?他这样做究竟图个啥?我也说不大清楚,就是一种感觉……队长,骆帮主,你们想想看:乐州方圆百十里,谁不知道小山王高雄彪的名号,他治下的高家堡,土地肥沃,沟渠纵横,牛羊成群,高家堡的百姓,亦农亦兵,小山王以军纪整肃百姓,管理高家堡,可谓富甲一方!即便今年是大灾之年,庄稼绝收,可也不至于连顿像样的饭食,都做不出来吧?要说他啬皮,我看不是!他如果真的啬皮,他就不会那么咋咋呼呼地招呼咱吃饭了,我觉着,这都是他故意的……” 兄弟们边走边仔细地听着面瓜的话,常海明便说,“是啊,要搁常理说,他做不出啥好吃的,也会在咱见到饭食以后,才会说抱歉之类的话。而明明弄了顿差饭,还大张旗鼓地招呼咱们吃饭,这就有点故意了……”接着,常海明便训了小分队的几位兄弟几句,“你们几个浑犊子,看不出小山王的用意,还装饱充富,说不饿,你们给陈队长脸上摸黑哩……” 陈叫山微笑着挠挠脑门,对面瓜说,“瓜,接着说,接着说……” “队长,咱来的时候,高家堡整的那旗阵,还有那些机关,莫说咱十来个人,就是百十来人进去,也一准脱不了身。可高雄彪把咱都捉住了,又把咱给放了,我当时就觉着,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嘛:要么你就别捉,要么你就别放!可这回我一琢磨,人家这是在试探咱们哩……”面瓜越说越来了劲,朝地上吐了口痰,又说,“捉咱们的那些机关,一般人是整不出来的,有些都是洋人倒腾出来的玩意儿……你们想想看:高雄彪连洋人的玩意儿都弄得来,弄得好,他高家堡里难道还缺那几十杆枪?这是吃着燕窝讨窝头,装穷卖困,试探队长慷慨不慷慨哩……队长,你说是不是?” 陈叫山抬头看着面瓜,一笑,“瓜,你这一张嘴啊,真是歪的能说端,死的能说活啊……” 鹏云听到这里,便插话来问,“面瓜,那你说,高雄彪这试来探去的,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就为了跟咱队长深交?我总觉着……就算要交朋友,认兄弟,也犯不着这样啊……” 面瓜深吸一口气,笑着说,“嘿嘿,高雄彪是个有野心的人,城府深得很,他到底要干啥,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他小山王城府似海,咱队长更是棋高一筹啊,也没输给他一着半式的……” 第166章愁结 骆帮主一路听着面瓜说话,忽地便了悟了,停住脚步,回首看向西边,长路漫漫在身后,喃喃着,“难怪我昨个早上到了高家堡,小山王不让我朝西走了,跟我说,你们取湫队好着哩,担心……现在看,这还是在试探……“ 面瓜便一楞,问,“这在试探啥?” 骆帮主看向陈叫山,头一低,摸着火焰驹绸缎般的身子,“小山王他想看看,陈队长究竟有多大能耐,不靠人帮助接应,到底能不能顺利取湫回来……” 鹏飞便说,“嘿,他高雄彪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咱这不是顺顺当当回来了么?” 大头也附合说,“高家堡离北山不算远,咱在太极湾耗那么长时间,跟混天王干得热火朝天,高雄彪不可能不知道……不搭手帮忙,也就罢了,骆帮主来接应,他还拦着不让走,这叫啥?这叫背光不嫌注大,他试探个球,他是想看咱的笑话哩……” 面瓜不同意大头的话,辩驳着,“大头,你这话可不对:人家需要看咱的笑话么?当初人家把咱捉住,要是一刀子抹了咱,咱连太极湾都去不了……” “唉,别争了,别争了……”七庆不耐烦地挥挥手,“听得我晕乎,脑袋大……管他啥试探不试探,试探咋,不试探又咋,反正啊,不管他高雄彪是啥人,跟着队长,咱就不怕他!” 陈叫山哈哈大笑起来,“我陈叫山还这么让人家抬举啊?绣花枕头光溜溜,里头都是谷壳哩,我陈叫山就草包一个,兄弟们以后可别乱说了,人家把我枕套一扒,可不就丢了兄弟们的脸了么?哈哈哈哈……” 前方便是升仙村了,忽然出现了一大群人,渐近,见到取湫队过来了,哗啦啦一下,几十号人全都跪倒在地了,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的,个别妇女怀里还抱着娃娃…… “陈队长,陈队长,你们可算回来了……湫水取好了?哎呀,辛苦你们了,请受乡亲们一拜……”领头的老汉激动地跪着这么一说,俯身便磕头,几十号人便一齐开始磕头…… 陈叫山赶紧过去扶乡亲们,认出领头的老汉,正是那位“说春客”老汉,来时,老汉曾在天亮时,来窝棚跟自己聊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传说…… 陈叫山将老汉扶起,“老伯,你们这是干啥么?你是长辈,给我们这些后生磕头,我们咋受得起?”老汉便问,“湫水在哪儿?我们拜拜湫水……我们天天盼你们,天天盼下雨,升仙村的乡亲,受不住这年馑了啊……” 老汉这么一说,许多妇女便哭了起来,说地里坡上如何如何旱,橘树都旱死光了,人也快饿死光了…… 陈叫山鼻子一酸,便走到马车前,拉开马车上盖着的油布,对乡亲们说,“湫水在这儿呢……” 乡亲们起了身,来到马车前,纷纷跪下,朝着湫水不停磕头,作揖…… 取湫队再次启程,走出好远了,满仓扯扯陈叫山衣角,“队……队长……你看……还……还还跪哩……” 陈叫山不用转身回看,便知道:乡亲们还在地上跪着,目送着取湫队的背影…… 骆帮主转身看了一眼后方跪在地上的乡亲,对陈叫山说,“陈队长,你说这湫水也取回来了,老天爷到底会不会开眼下雨?” 陈叫山仰头看了看天上的云,叹息一声,“常话说,人在做,天在看。【百\|度\|搜\|\|更\|新\|最\|快】我们这一路奔波,该遭的罪都遭了,该吃的苦都吃了,还搭上了五条人命,老天爷如果看见了,记下了,唉……也该开开眼了吧……” 骆帮主和陈叫山一路走,一路和陈叫山聊起了船帮的事儿…… 骆帮主说,今年遭年馑,凌江枯水,许多船户鼠目寸光,见跑船无望,都将木船劈了当柴烧。他看着心痛,建议侯今春去劝这些船户,后来,他去了洞阳宫习武,也不知侯今春是咋劝的,船户劈的船却反倒越来越多…… 骆帮主看着道路两侧的田地,叹着气说,“我现在既盼下雨,又害怕下雨了……不下雨,饿死人,流民围着卢家不走。可下了雨,来年再跑船,货运生意攒了整一年,肯定是扎了堆,到时候,船又不够……唉,我这大帮主,当得心焦啊!” 陈叫山便说,趁着没跑船,可否从山里买些木头,让工匠们再加紧造船? 骆帮主眉聚愁结,叹息着说,他也想过这事儿,可造船所用的红椿木,居然多被人砍了私藏起来,囤积居奇,如今若去卖,价钱高得离谱啊…… 太阳离西山还有一竿子高,取湫队便到达了五门堰。 陈叫山说要去祭拜一下水神蒲老爷,取湫队拐上石桥,绕过高大的刺槐树,一直朝前走去。 一人多高的芦苇,在夕阳余晖中撑着枝杆,芦花絮絮,金光从西面照射而来,仿佛为芦花镶了一道金边儿,一绒一绒的毛毛,似乎变成了金丝。透过芦花摇摆的空隙,可见西边大片的田地,如今衰草纵横,笼罩在红光中,若巨大的熔炉在烘烧着,草尖儿微微抖…… 陈叫山走了几步,忽然举起手枪,冲天开了一枪,大喝一声,“出来” 兄弟们一惊,顿时停住步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陈叫山却又冲着芦苇丛大喊一声,“都出来,藏着躲着怕见鬼啊?” 芦苇丛里“哧哧哧哧”一阵响,芦叶拨动之间,走出了七八个人,见了陈叫山立刻弯腰点头,“陈队长……” “呵,我当是劫道的呢,原来是你们啊?”陈叫山诡异一笑,“你们田老爷让你们躲在芦草里欢迎我?” “不不不……”排头的一位田家庄乡勇,立时吓得连连解释,“我家老爷不晓得,你们今儿来,所以,所以就……” 陈叫山想起当初经过五门堰时,取湫队教训了田家庄一帮人,让田老爷拿出粮食来,分给了周围的灾民,并告诫他们,要他们时时处处维护五门堰:掏淤疏道,植树固堤,修堰护堰,敬奉香火……若有人前来祭拜,要诚心接迎,有礼有节……陈叫山四遭一看,明显感觉到,田家庄的人,压根将这些话当了耳旁风……不但如此,而且这帮人还躲在芦苇丛里,显然是想抢劫来五门堰朝拜之人的钱财呢! 陈叫山将这几人叫到一起,要他们站成一排,从身上摸出那把盒子炮,登时吓得那几人,连连求饶,“陈队长饶命,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不敢了……”陈叫山却对他们说,“你们现在过河去喊你们田老爷,就说我陈叫山来给他还枪呢……” 陈叫山与兄弟们拜完水神蒲老爷,刚走出太白殿,田老爷领着田家四兄弟,及几十个乡勇,骑马过了虚水河,奔五门堰而来了…… 第167章买卖 常海明自然并不晓得,陈叫山之前教训田家庄一帮人的事情,见田家庄来人众多,大马长刀的,便下意识地冲小分队的成员努努嘴,小分队成员立时“哗”地将枪举起,迅速散开,分围在陈叫山两侧,常海明自己则从车上端过机枪,瞄准前方…… “海明哥,不必如此……”陈叫山笑着劝常海明将枪放下,“这伙人怂得很……” 果然,还没等小分队成员的枪全部放下,田老爷的马便疾驰过来,跑在最前面,田老爷翻身下马,将马鞭朝后腰里一插,拱手相迎,“陈队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陈叫山面带微笑地看着田老爷,田家四兄弟也陆续下了马,站在田老爷身后。陈叫山就那么站着,就那么笑着,并不说话……田老爷左瞅瞅,右瞧瞧,心里有些发毛,朝前走了两步,离陈叫山更近了一些,“陈队长取湫归来,老朽瞎忙俗事,未能及时迎接,还望陈队长多多担待……” 陈叫山依旧不说话,依旧笑着,走到一辆马车前,蹲下来,用手拍拍马车轮子,食指在车轴里旋了一下,站起来,又朝西面走了两步,用脚使劲地跺了跺地,而后,抱着自己的脚,单脚跳着…… 陈叫山这一番动作,像哑谜一样,常海明和小分队成员的视线,都随着陈叫山的身影,移来动去,却不知道陈叫山想表达什么,但田老爷心里很清楚了…… “田老爷,上回走得紧,身上没带家伙,就借了你的枪……”陈叫山将盒子炮,在手上掂了掂,“这不,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今儿我来给你还枪……” 田老爷脸上的肉,挤成一团,朝左一拧,朝右一聚,两手缩回了袖管里,微微欠身,“陈队长,这……这都是小事儿……就不必……” 陈叫山脸一板,手一扬,打断了田老爷的话,“俗话说得好,千里路上送鹅毛,礼轻人意重,田老爷将这枪送了我,这情意,有点重,我受不起啊……”陈叫山走到马车前,“哗”地拉开车上的油布,“再说,枪这玩意儿,我现在也不缺……” 田老爷和田家四兄弟,伸着脖子朝这边一瞅:乖乖,一捆一捆的长枪,枪托崭新,枪管油黑发亮,一看便是皮实的好家伙!再一侧目,瞥见常海明手里拎着的机枪,这种大家伙,以前只是听闻过,今儿可算头次见…… 田老爷左右看看,心中暗暗叫苦:今儿这出戏不好唱呀,这群人既然来了五门堰,上了台子,带了家伙,再想让人家谢幕下台,不好办哩……眉头皱了皱,眼珠子两转,便转身一把将田大龙扯住,一拉,“啪”地一个耳光扇过去,大骂着,“一群混账东西,酒囊饭袋,陈队长当初给咱交代的事儿,我一再强调,要抓紧办,抓紧办,你们耳朵都塞粪了?” 田大龙挨了一巴掌,原本发懵,不明所以,听了田老爷这么一骂,心里登时明白了。身为田家长子,毕竟灵头活泛,连忙手捂腮帮,带着哭腔喊,“爹,我一直记着陈队长的话呢,怕自己忘了,每晚睡觉前,我都要提醒自己三遍呢……可是……今年年馑,啥都缺,我想弄点山渣来垫这儿的路,一时半会儿也……” 田老爷见田大龙支支吾吾,担心戏唱砸了,便朝陈叫山拱手弯腰,“陈队长,犬子顽劣,没把陈队长交代的事儿办好,实属老朽教子无方……” “行啦……”陈叫山摆摆手,“戏就不用演了……我且问你,这路一时半会儿修不起来,因为有困难,我信!可是,有人猫在芦草里劫道这事儿,又是因为啥呢?穷得揭不开锅了?不劫道不行了?或者,是饿狗改不了吃屎?” 田老爷将那几个劫道的乡勇喊过来,站成一排,从田大豹手里拿过长刀,在那几人跟前晃着,“狗日的些,让我说你们啥才好,啊?陈队长给咱一再强调,来五门堰祭拜的人,咱要迎来送往,保证人家来的舒心,去的安逸……你们些狗日的,是咋迎咋送的,?以我心里这口气,我恨不得……”田老爷将长刀高高举起来,吓得那几人赶紧缩着脖子,连连朝后退…… 田老爷的刀,自然是砍不下去的,举着也怪累,便又将刀还了田大豹。 田老爷拿眼角的余光去瞥陈叫山,见陈叫山就那么两手抱着,笑着,啥也不说,心里忽然明白了今儿这一出,看来并不是啥还枪,修路,劫道这些事儿,肯定是有别的啥事儿呢…… 陈叫山手里捏着盒子炮,一步步朝田老爷走过来,走近了,将盒子炮端端正正放到了田老爷手上,一脸笑,“要我说,劫道也不完全是坏事儿,该劫的时候,还是要劫的嘛……” 田老爷手里捧着盒子炮,不敢拿,就那么捧着,心里嘀咕:这劫道又成了好事儿?这到底想说啥呀?就不能一口说出来嘛,东一腔,西一调的,这不是折子戏,要唱本戏啊? “比方说,遇上那恶人了,就狠狠地劫,往死里劫,劫得狗日的裤子都没的穿最好……”陈叫山笑嘻嘻地说着,话锋却又一转,“不过,一般的恶人,都狠,都不是善茬儿,没几把刷子,劫不了人家,倒让人家给劫了……”陈叫山低头瞅着田老爷手掌上的盒子炮,又转头瞅瞅田大豹手里的长刀,撇撇嘴,摇摇头,“像你们手里这些家伙,不行!就凭这些家伙,怎么劫道呢?我就想,给你们田家庄添置些称手的家伙……怎么样,田老爷?” 田老爷越发糊涂了:这又是几个意思呢? 陈叫山腾腾腾几步,从常海明手里取过机枪,走到田老爷跟前,将黑洞洞的枪口,在田老爷和田家四兄弟面前一晃,“瞧瞧,这家伙,多皮实!一梭子打出去,哒哒哒哒哒……田老爷,咋样,咱做个买卖?” 黑洞洞的枪口那么一晃,尽管这“哒哒哒哒哒”,是从陈叫山嘴里发出的,但足令田老爷和田家四兄弟身子绷紧,两腿哆嗦了…… “枪这玩意儿,我陈叫山不缺,钱呢,也不缺……”陈叫山揉揉耳朵,转头看着骆帮主,“啊哼”了一声,就像是嗓子不舒服似的,“天凉了,卢家人多,房子不够住,得修些新房,听说你们这一带的红椿木不错……” 到这儿,田老爷才算松了口气:我的神爷哎,绕了一圈,就为了这个啊? 第168章船帮 田老爷既已明白,陈叫山是为红椿木,觉着事情便变得简单了,脸上有了笑容,尽管笑容有些硬,“陈队长,这事儿好办,斗山上的红椿木多得很,回头我便叫人伐了,给陈队长送过去……“ 陈叫山走到骆帮主跟前,与骆帮主一番耳语,转头便问田老爷,“不知这斗山上的红椿木,多少钱一方?” 田老爷连忙赔笑,“陈队长怎说这见外的话,钱不钱的,都不是啥事儿……我田家庄便是穷得揭不开锅,也不敢去挣你陈队长的钱啊……” 陈叫山抿嘴点点头,“那好,你尽快给我送到乐州来,多多益善!” 田老爷连连点头答应,遂又拱手招呼,“陈队长,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到我庄上歇息一晚,也好让兄弟们吃一杯我田家庄的浊酒……” 陈叫山摆摆手,“不了不了……田老爷的盛情,我陈叫山心领了。前面的兄弟们,已经回乐州报信了,我们早些回去,以免老爷夫人担心……” “陈队长,一路保重……”田老爷拱手相送,“五日之内,我一定将木头送过去……” 离了五门堰,没走多远,天便完全黑了下来。 陈叫山与骆帮主并排而走,陈叫山说,“骆帮主,你再谝谝凌江和船帮的事儿嘛,好多事儿,我都不是太明白哩……” “呵,这些东西,说来话长啊!”骆帮主转头看了看陈叫山,“你是山北人,一马平川见得多,山南的沟沟岭岭,江河跑船,自是见得少……” 三千里凌江,是长江第一大支流,自宁羌大安冢山发源,一路向东,在汉口注入长江。明代以前,凌江水运主要集中于军运和漕运,由官方主办,起到了军事控制防御之作用。明朝初期,由于实行荆襄禁山政策,凌江航运一度受阻,直到明中后期,凌江航运才得以重新发展。明崇祯年间,金安遭灾,金安人李登科“自楚贩米归,倾舟散之”,由此拉开了凌江商业航运的序幕。 清代初期,政府对山南地区实行移民垦殖政策,鼓励江南楚、皖、赣、川等省流民向山南、鄂西移垦,数以百万计流民涌入该地区。“自乾隆三十七八年以后,因川楚间有歉收处所,就食前来,旋即栖谷依岩,开垦度日。而河南、江西、安徽等处贫民,亦多携带家室,来此认地开荒,络绎不绝”。 移垦政策带来两个直接后果,一方面是山南人口急剧增加,地力供养不足,无业劳动力增多。至道光初年,山南人口由康熙初的49万骤增至384万。另一方面这些移民带来的不仅是劳动力,还有先进的生产力、生产技术和开放的思想意识,改变了当地原有的生产方式和生活习惯,利用当地资源优势进行种养殖、开矿办厂等商品生产。 商品生产吸引各地商贾纷至沓来,沿江形成了汉口、襄阳、金安、洋州、乐州、梁州、宁羌、沔州等物资集散地和商贸中心,“川、楚、陕、豫、赣、晋各商,列肆于此,懋迁有无”。大量手工产品和山货土产囤积于此,依靠水运行销山外,同时大量棉花、花布等生活日用品,也凭水运转销各处。 道光、咸丰时期,太平天国起义阻断长江航运,入川物资借助凌江转运。“道咸间,洪杨之变,川江路梗,货物转运多由此取道入川。”商品贸易的活跃,带动了凌江水运的空前发达。 随着商业水运不断发展,大量的人吃上了“跑船饭”,然而货运吞吐量的不断加大,致使单家独船,已很难满足货运需求,于是,船帮便应运而生了。起初的船帮,只是船户们相互联合起来,共同承担货运,利益均分,同时,免遭各方势力的欺负!卢家大船帮,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逐渐发展起来的。后来,卢家产业不断壮大,由水上转到岸上,买地置产,农桑水运,齐头并进,卢家祖上便渐渐无须亲自跑船了,而是雇人经营。卢家形成了造船、修船、跑船一条龙的船运体系,与上游的梁州船帮,下游的金安船帮,形成了凌江上的三大船帮。 卢家大船帮,分为本帮、船户、散船户,本帮直接受雇于卢家,船户和散船户,则受雇于本帮。本帮内,有大帮主、副帮主各一人,船工、水手、脚夫、纤夫数百人。组织货物,联系货主,安排航行,主要有大帮主一人负责。造船修船,管理船户、散船户,码头建设,则主要由副帮主负责。船户的船只,可自己制造,经由副帮主检验合格后,方可加入船帮,也可以由本帮船厂造好后,直接分派给船户,其造船费用,则由运费逐次抵消。一般说来,船户多数以船为家,与本帮的大船一同航行,而散船户,则是半船半农,只是将乐州境内各处物资,由虚水河、堰沟河、南沙河、牧马河、文川河等凌江支流,运到凌江上便可,航运间隙里,则照样如一般庄户人家一样,种地种田,养畜栽树。 本帮的大船,主要以木帆船、三桅船为主,而船户的小船,则有鸭首船、铲子船、鳅子船、驳鳅子船、毛板船、梭子船等等。造船所用的木材,以红椿木、楸木,彬木为主,柏木、杂木为辅,其中,乐州境内的红椿木,因其各处散布,生长缓慢,最为珍贵,是造船的最佳木材…… 一气说了这么多,骆帮主有些口渴,便拧开皮囊子喝水,用袖子抹了下嘴巴,叹了口气,“唉,我骆征先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未来的卢家,还要依靠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哩!陈队长,你此番取湫,历尽艰险,成功而回,老爷夫人那里,日后必将重用你,你要好好干啊……” 取湫队到达柏树寨,已是丑时,此刻的柏树寨,一片寂静,马的蹄声与响鼻声,车轮转动的嘎唧声,人的脚步扑哒声,在夜里尤为响亮。 陈叫山停下脚步,对兄弟们说,“停下歇歇吧,待到了寅时,我们进寨子一趟,去看望看望利娃吧……唉,若不是山高路远,真想把顺娃运回来,葬在柏树寨里……” 第169章欢迎 取湫队在柏树寨的寨门前停下,丑时时分,夜露最重,兄弟们走了一路,如今一停,浑身的汗水忽而干了,顿觉寒冷。车把上、油布上,皆是一层露,身子靠上去,湿漉漉的,想眯一小会儿也不能。 走不再走,睡又不得睡,许多兄弟都哈欠连天地说,要么进柏树寨里找个地方睡一觉,要么就原地搭开窝棚睡,再要么,就继续赶路,一走,就不冷不困了…… 恰在这时,貔貅疙瘩领着的柏树寨夜巡队,打着火把来了,貔貅疙瘩手执一把钢叉,走在队伍前面,见了陈叫山,便招呼着,“陈队长,这三更半夜的,站着干啥?走,进寨里暖和暖和去……” “兄弟,借一步说话……”陈叫山将貔貅疙瘩叫到一旁,说,“利娃现在还好么?他哥……顺娃回……回不来了……”貔貅疙瘩一惊,“顺娃真的死了?”陈叫山也是一惊:莫非,顺娃牺牲的事儿,柏树寨的人早就晓得了? 貔貅疙瘩说,顺娃跟取湫队走了不久,利娃就疯了,整天价光着身子,不穿衣服,赤身裸体在寨子里乱跑,说他哥是去干大事了,挣大钱了,待他哥回来以后,他们兄弟俩,要在柏树寨修一座皇宫,他要当皇上哩……乡亲们可怜他,便这家一个洋芋,那家一个红苕,给他吃食,小孩儿们却常用石子扔他,他倒也不恼,只是嘻嘻地傻笑…… 前几天,利娃一早醒来,忽然对邻居们说,他哥死了,他哥再也回不来了,他们的皇宫修不成了。邻居们料想是他夜里做了噩梦,便纷纷劝他,要他不要哭。可是,那天傍晚,利娃却突然穿上了一身新衣服,跑到邻居家里,向邻居借吃的,说他吃饱了肚子,要上路去找他哥……邻居以为他是要去北边打听他哥,便给他准备了一些干粮,谁知道,利娃带着干粮回了家里,将干粮全部吃了,而后搭着一条板凳,在自家屋梁上吊死了…… 待邻居们发现了利娃,他已经死硬了,脖子扯得老长老长……邻居们都摇头叹息,连连自责,说他们没有将利娃照顾好,等到哪一天顺娃回来了,不知道咋给顺娃解释啊…… 如今,听闻顺娃在攻打太极湾时,也已战死,貔貅疙瘩感慨无限,“我们只当是利娃疯了,嘴里胡说哩,想不到,还真是……”陈叫山和貔貅疙瘩一核对时间,利娃说他哥死了的时间,恰是顺娃牺牲的第二天……当真是兄弟之间有生死感应么? 陈叫山唏嘘无限,便问,“人安埋了么?”貔貅疙瘩说,当天晚上就被邻居们抬去埋了,啥也没弄,就用他家的苇席裹了身…… 陈叫山取出五个银元,交给貔貅疙瘩,“兄弟,麻烦你回头将利娃的坟,找人拾掇拾掇,弄的像样点儿……我陈叫山……我陈叫山对不住他们兄弟啊……” 取湫队遂即离了柏树寨,趁黑继续朝东走去,陈叫山拖在队伍最后面,边走边一个人想着心思,想起顺娃、利娃两兄弟过往的一些情境来,不禁眼泪掉了下来……陈叫山吸了下鼻子,连忙用袖子去擦眼泪,尽管天黑,他也怕兄弟们看见…… 走出不远,前方出现了一个”丫”字路口,陈叫山想起来的时候,遇到东头的“丫”字路口,陈叫山不知道朝哪里走,便拿出了路线图,质问宝子,“宝子,这儿的路口,图上咋没画出来?”宝子摸摸脑门,“忘了画了……”后来,宝子却一拍脑门说,“我想起来了,走左边这条路,路虽窄,但平,从这里到柏树寨,比右边那路,足足能省出三、四里呢……”最后,取湫队伍便走了左边的路,却走了没多远,便遇到了柏树寨乡勇的夜袭…… 想到这里,陈叫山便下令,队伍从另外那条来时没走过的路看看,到底是啥情况……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沿着虚水河的这条路,不但十分宽阔平顺,且一路直行,没有弯,没有坡,不到一个多时辰,便走到了东边的分叉路口处。看来,当初宝子是故意将取湫队,引到左边那条路上的,倘若走右边这路,柏树寨乡勇便不好隐藏攻击了…… 天光渐亮,虚水河顺路而流,波光里跳跃着晨晖,小鸟儿在路旁的老柳树上叽喳着…… 乐州就在前方了,去时匆匆,归时匆匆,一晃眼之间,二十天过去了,一切真如一场梦一样,一切那般遥远恍惚,一切又都那般切近真实…… 过原公路口,过五郎庙,过谢家井,前方便是城北粮仓了,乐州城的城墙,在阳光下挺立着,白色砖线被朝阳映得一片金红,一大群的鸽子,在小西门的城楼上歇着,白色、灰色、黑色的鸽子,而今全成了红色…… 远远地,忽见城北粮仓西门大开,一大群卢家家丁组成的欢迎队伍,抬着威风大鼓,“咚咚咚咚”地敲打着,朝北迎来…… “湫水回来了,湫水终于取回来了,快看快看,陈队长的取湫队回来了……” 乐州百姓和一众灾民奔走相告,纷纷涌出小西门,跟锣鼓队的人争着抢着,来迎接取湫队,锣鼓队的兄弟们争不过乡亲们,便狠了命地敲鼓,敲得大鼓震天响,鼓声响过,更多的人被吸引过来,欢迎的人呼啦啦涌过来,潮水一般汹涌起来…… 陈叫山的眼角有些湿润了…… 陈叫山咬咬牙根,太阳穴上鼓起的小蚯蚓,在阳光下闪着光亮,陈叫山吸吸鼻子,不让人看出自己眼中的晶晶亮亮,猛一回头,却发现取湫队的兄弟们,个个笑着,眼睛里却都闪烁着泪光。面瓜骑在火焰驹上,笑着,哭着,用左袖子擦脸,用右袖子擦脸……鹏飞、鹏云、鹏天相互搀扶着,不再顾忌什么,只任眼泪肆意地流,也不去擦…… “噼哩啪啦,噼哩啪啦……”取湫队过小西门时,城门洞子前,几大挂红红的鞭炮响了起来,红色的碎屑,炸得漫天飞舞…… 一入城,先是卢家请来的狮子队,继而是乐州商户们请来的采莲船队,唐老爷亲执龙珠,率领的舞龙队也来了…… 六头彩狮子,上下扑跳,八艘采莲船,八个艄公老汉,摇奖划拨,引领着采莲姑娘,摇得采莲船圈圈旋转,采莲船之间的河蚌舞,水兽舞,依序穿梭,欢舞不停!唐文恒唐老爷勇武不减当年,手执龙珠,一跃一蹦,一转一拧,俯身,团身,弓步,马步,招招不凡,引领着身后的巨龙腾跃闪转,盘旋环绕,似有冲天而飞之气势,劈波斩浪之雄壮…… “陈叫山”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欢迎的人都开始喊了起来,声浪直飞上天空,甚至盖住了锣鼓声,器乐声,整个乐州城的上空,便只回荡着一个名字 “陈叫山,陈叫山,陈叫山……” 第170章祭湫 六罐湫水,被整齐摆放在卢家大院门前,一座以八仙桌搭成的高高供台上,盖着大红绸子,鲜亮的阳光,在红绸上流淌回传,红光盈盈,复照到六个大陶罐上,愈发光彩熠熠…… 这是乐州城里的头等大事! 石牌楼前的大街上,人山人海,大人举着孩子,年轻人搀扶着老年人,男人拉着女人,街对面的几棵大槐树上,也爬满了灾民,人人伸着脖子,争相一睹湫水之真容,惟恐少看了一眼,便错过了见证感化龙王降雨的神奇之时刻! 有人看湫水,便有人看天上,看天上是否起了雨云,是否有下雨的迹象。然而,蓝天依旧,白云悠悠,一切一如往日…… 大街上锣鼓喧阗,卢家大院里此时反倒显得静寂,几乎所有人都去了大门口,陈叫山来到布衣房换新衣裳,走过巷道,迎面遇见禾巧时,禾巧站在空空的巷道正中,正正看着陈叫山,笑着,她白色的圆领对襟衫子,映衬在青砖之前,素雅得似一幅画…… 还如出发前的那个夜晚之情境吗?一条空空的巷子,两个人,默默对视着,那晚是月亮银银,而今是太阳金金,那晚有风,而今无风,但两人在巷道中站住了,对视而笑着时,一切的记忆,又忽如昨日,那般切近,那般熟悉…… “禾巧,你怎么瘦了些?”陈叫山憨憨地一笑,“我们走了这些日子,你们都吃啥?还是一直吃粥么?” 禾巧也不说话,笑容像半绽的花儿一样,保持着,不深亦不浅,不浓亦不淡,只是头微微低了,笑着的眼睛,透出的盈盈眸光,斜上而去,穿过睫毛,照向了陈叫山。禾巧只是摇了摇头,只是保持着笑…… 陈叫山咬咬嘴唇,手在屁股后面蹭了蹭,“禾巧,人家都去街上了,你怎么在这儿呢?” “人人都想看湫水,人人都想看取湫归来的陈队长,人多了,反倒不容易看见,我在这儿,可不就看见陈队长了么?”禾巧的嘴角起了弯儿,“陈队长,你也瘦了很多,取湫路上你们都吃的啥?” “嘿嘿,啥都吃哩……”陈叫山摸摸自己的腮帮子,“我没觉着多瘦啊……” “走吧,我带你过去换衣裳,杏儿在那边等着呢……” 陈叫山和禾巧并肩朝布衣房走去,刚进布衣房的大门,杏儿和毛蛋,从门后忽地闪了出来,杏儿先是笑着,见陈叫山也笑着时,却忽地变了脸,嘟噜着嘴巴,瞪起了陈叫山,“陈队长,你们取湫这一去,时间也忒长了吧?孙悟空西天取经,怕也该够了哩,你要再不回来……” 杏儿的话还没说全,禾巧便在后面推了她一下,杏儿的脸变得真快,瞬间又起了笑,“嘻嘻,其实倒也不长哈?二十天,不长……”说着,便回头问禾巧,“禾巧,你说长不长?” 禾巧眼睛看向别处,并不接杏儿的话茬,一只手暗暗地在杏儿的胳膊上掐了一把,而后对陈叫山和毛蛋说,“毛蛋,你带陈队长进去换衣裳吧,男衣房进去后靠右手第三个衣架上便是……” 毛蛋领着陈叫山去男衣房换衣裳了,杏儿一下跳起来,搂住禾巧的脖子,又摇又晃,晃得禾巧的刘海儿颤颤着,“你为啥不让我说?为啥?人都说你精灵精灵,我看也是榆木脑壳哩……” “疯丫头……”禾巧白了杏儿一眼,“都要像你这样,有些人就该饿死了啊!” “?谁饿死了?谁饿死了?”杏儿歪着脑袋问。 “还有谁,说媒的人呗……”禾巧微微一笑,头高昂着。 杏儿忽然回过神来,明白禾巧这是在揶揄自己呢,又要来掐禾巧的脖子,禾巧一闪身,扭身就跑,杏儿便跟在后面撵,“人人都像你一样,媒婆才真的饿死了哩……” 陈叫山穿着一身崭新的青灰色衣衫出来了,毛蛋跟在后面,端着个铜盆,忙不迭地喊,“陈哥,等等,等等……擦把脸嘛……” 陈叫山简单洗了洗脸,毛蛋将毛巾递过来时,陈叫山却已经用袖子将脸擦干了,杏儿便又板起了脸,瞪着陈叫山,“瞧瞧你,这刚换的新衣裳,又成这了……” 四人见时候差不多了,急忙朝大门口赶去,刚到大门口,便听见“噼哩啪啦”的鞭炮声炸响了,禾巧瞥了一眼陈叫山的肩膀,帮他将肩膀上飞过来的一个炮屑摘去了,拽拽陈叫山的袖子,朝供台后面的正中位置努努嘴,“呶,你就站到那儿去,今儿你是英雄哩……” 卢老爷、夫人、陈叫山、谭师爷,四人站在湫水供台的正后方,孙县长、余团长、闫队长、何老板、方老板、刘总管、赵堂主,以及乐州城的一众商户,站在供台左侧。骆帮主、唐老爷、杨翰杰、魏伙头、侯今春、卢少爷,取湫队的兄弟们,常海明的护送小分队,站在了供台的右侧。围在供台正前方的,是王铁汉、郑半仙、吴氏,以及王家铁铺的年轻后生们…… 谭师爷展开一个卷轴,宣读起了《祭龙王湫水文赋》 “天道可昭,非为虚渺,地灵应应,恰生吉兆,潜龙隐深海,曲龙匿幽间,此为大生韬晦,暗运其风水,待良辰吉日,通阴凿阳,化天象于云式,呈雨机而得降……“ “起湫”谭师爷宣读完文赋,喊了一声起湫,卢家大门里立时走出六个头缠红布的汉子,一人抱起一罐湫水,在供台前站成一排。 “湫”谭师爷又高喊一声,卢老爷便从一个丫鬟手里,接过一截麦穗,走到最左边的汉子身前,伸手揭开陶罐上的红布封口,将麦穗伸进陶罐之中,蘸湫水于麦芒之上…… “洒湫”随着谭师爷一声喊,卢老爷便将麦穗一抖,麦芒上的湫水飞洒开来,溅飞于汉子的头上脸上,谭师爷站立卢老爷身后,随着卢老爷的洒湫节奏,有节奏地喊着,“一洒风水运,二洒安乾坤,三洒天祥云,四洒地生金……” 待卢老爷将湫水,挨个在六个起湫的汉子头上洒了一遍,谭师爷又高喊一声,“转湫” 于是,六个汉子便齐声跟着大喊一声,“转湫”,迈开大步,朝着城南走去,谭师爷跟在六个汉子身后,大声念着祭湫三天的禁忌规矩,“祭湫三日,神灵在前,不得杀生见血,不得饮酒亵渎,不得损毁湫罐,不得偷盗湫水……” 所谓转湫,便似接力一般,六个汉子抱着湫水陶罐,行了一程,便又有另外的六个汉子来接应,如此更迭交换,一路步行,直去三合湾龙王庙,城里的灾民百姓,也便纷纷跟在转湫者身后,簇拥着,一路朝南而行…… 第171章圆悟 湫水被一路送至三合湾龙王庙,供奉在龙王殿内,由专人把守看护,祭拜三日。 祭拜三日内,乐州城内不许饮酒,不许杀生见血。 依照夫人意思,三日内,卫队兄弟们,也好好歇息,调理身体。 但第二日,陈叫山还是寅时便起了床,蓝莹莹的晨光里,在乐州城四处转悠。离开乐州城整整二十天了,一种陌生感新鲜感,总是常常在心中浮起,陈叫山希望将乐州城如欣赏一幅画,全然装进自己的眼中,心里…… 因为取湫一事,如今乐州城内,无论外来灾民,还是本城住户,几乎没有不认识陈叫山的,一些起早倒尿罐的、拾马粪的、挖野菜的、拾掇家的、赶往三合湾龙王庙祭拜的人,在晨光里认出了陈叫山,一番躬身拱手,言语之间,恭敬有加,“陈队长,起这么早哈……”,“陈队长,辛苦你们了啊……”,“陈队长,取湫一路没少受罪吧……“,“陈队长,全乐州的百姓都感谢你啊……” 太阳依旧升了起来,天不知何时才能下雨,但如今的人们,已从这大半年的煎熬、焦躁中,日渐平复冷静下来,就像是久饿不饿,久冻非冻的感觉一样,心中觉着:该努力的,都努力了,该想办法的,都想办法了,如今,只有老天爷对不住人,没有人对不住老天爷的地方了…… 人啊,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够做到极致的,已然极致了,老天爷哎,你还要怎样? 陈叫山转到王家铁匠铺门口时,王铁汉正在门口站着发怔,一见陈叫山,连忙招呼陈叫山到铁匠铺里坐。陈叫山问王铁汉,“王叔,站门口看啥呢?”王铁汉在陈叫山脊背上,拍了一巴掌,“兄弟,你这一趟湫取的,咋连辈分又忘了,又王叔王叔叫上啦?”王铁汉深吸一气,面色凝重起来,“我只说你们估计半月便能回来,没承想,这一去二十天,唉……干啥都不易啊!我站门口看看天,看这硬心的老天爷,到底咋个硬下去?” 吴氏听见陈叫山的声音,从屋里出来,给陈叫山端了一杯热茶,坐下来,问,“叫山,你们取湫这些天,婶子这心里慌得很,说不清楚为啥,昨个看见你了,一下就不慌了,也怪哩……叫山,这么些天,这么远的路,把啥苦都吃遍了吧?” 陈叫山头略略一低,复又抬头一笑,一瞬间,取湫路上经历的每一个场景,电光火石般,从脑中突闪过去了……如今回来了,再提起取湫,陈叫山反倒轻描淡写着,“婶,也没吃些啥苦,除了路远些,其余都没啥……” 一阵咳嗽声传来,郑半仙披着衣服出来了,在陈叫山跟前站住了,将陈叫山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两手搭在陈叫山肩膀上,将站起的陈叫山,又按到了板凳上,“嗯,叫山,我看得没错,你就是大吉大贵之人,便是九天揽月,四海闹波,没有什么能挡得住你的……” 吴氏去准备早饭了,王铁汉去拾掇炼炉,喊徒弟们起床了,陈叫山便和郑半仙,细聊起这取湫一路上的枝枝节节…… “按照因果轮回,善恶交迭之理,人活一世,无外乎极正、极邪、亦正亦邪、不正不邪四类……”听罢陈叫山的细述,郑半仙无限感慨地说,“极正者,明处暗处,似乎处处吃亏遭罪,常人眼中口中,活的最不值的一类人。然而,极正者冥幽之间,其实最得造化照应,令你吃的亏遭的罪,全都暗中化于大吉大贵,一世通达之间,紧节处愈发显现!相反说来,极恶者,处处觉着得不够、要不全、受不尽,便处处索取、处处苛责、处处暴虐,常人看来,极恶者得得够、要得全、受得尽了,风光圆满了,其实,造化恰恰将大吉大贵之益,在这得、要、受之际,全然排挤而走,至此后,反倒凶险群绕,一遇流年,盈亏轮回,便万劫不复了……” 郑半仙站起身来,将披着的衣裳朝上送了送,看着陈叫山,说,“叫山,你便是这世间极正一类人,依循你胸中极正之气,行你脚下极正之路,偿你心中极正之愿,纵是百转千回,不过是造化为你布设的虚象,你终将否极泰来,成一世大吉大贵!而如混天王一类人,便是极恶之人,流年觊觎,功名富贵土崩瓦解,只是朝夕之事!人们常说的恶贯满盈,其实正是此意……” 听了郑半仙一番教导开化,陈叫山唏嘘感慨,眉间堆聚起前所未有的一种苍茫,忽然圆悟过来倘若没有太极湾那般艰险之地,取湫之行程,或会轻松许多,然而,紧节处的许多人事,便也不会出现,依照“造化布象”之理,一切便反倒不够圆满了。迂回之时,顿挫之际,受困之间,姚秉儒出现了,孟老汉出现了,东方木匠出现了,苏爷出现了……而翻过来说,没有自己的出现,太极湾还是那个太极湾,不会改天换地,混天王还是施暴一方,逞凶一时,作恶一极,姚秉儒又能如何? 湫水,长路,生死,吉凶,因果,轮回,造化,虚象……那三百多里的距离,每一步,每一时,一花一草,一鸟一石,一尘一沙,一人一事,幽玄之间,全然是造化布设好了的,是啊,这一切亦是缘分…… 在铁匠铺吃过野菜揪片,陈叫山过南城烂泥塘,出了南门,朝碾庄码头走去。 陈叫山不忘骆帮主心中的焦虑,这种焦虑,不是泰山崩塌于眼前,不是苍穹如盖倒扣下来,不是燎原大火肆意燃烧……然而,陈叫山隐隐觉着:这焦虑,是一种隐患,是白蚁噬堤,病灶侵肌,水滴石穿…… 湫水已取回,待老天开眼,但若降雨化灾之后,四方太平之时,正如久旱必有久涝一样,那隐隐的焦虑,潜滋暗长,逐渐成势,将会带来怎样的难料之困呢? 这是船帮的事情,更是卢家的事情。 这是卢家卫队的事情,更是我陈叫山的事情。 这是乐州的事情,更是天地之间的事情。 万劫轮回终造化,天地人事皆缘分。 陈叫山在灿烂阳光下,大步向前,衣衫腾腾,被肩膀上承载的责任,胸膛中奔涌的圆悟,推动引领着,向前走…… 第172章劈船 碾庄码头乃是虚水河与凌江交汇处,行船时节,无论自虚水河之小舟上,或凌江之大船上,目光所聚,便见一转高高的石砌圆墙,东一排,南一排,两排拐接处,呈一巨大的石拱门,高过丈半有余。 拱门之顶耸立许多条石,形状各异,人形的,兽形的,山形的,有人说那是水神杨泗将军的士卒化身,威武豪迈,挺立水天辉煌处,左辖虚水,右镇凌江。 拱门两侧的大石柱上,镌刻着一幅长联,迎日送月,霜结雪覆,经年而过,愈发呈示着令人感怀无限的沧桑大气 福德庇乐州,睹巨桅高耸,近青山巍峨,云飞雨卷岿屹立。 威临昭凌江,闻满帆振作,恰碧空雄阔,浪静波平任遨游。 陈叫山沿凌江堤岸,一路走过来,走到拱门前,仰望长联,连着看了三遍。 太阳此时正端端处在拱门上空,上方条石的影子,扑罩在陈叫山脸上、身上,而流泻如金汁一般的阳光,刺得陈叫山有些眯眼,品味着长联之意境,胸膛中便被一种壮怀豪情,瞬间里,充斥得满满当当了…… 尽管年馑岁月,凌江枯水,回首远望去,江阔苍茫,空空如也,不见巨桅和满帆,甚至连一艘小小的打鱼船亦看不见,但陈叫山伸手去触抚,那石柱上的长联凹迹,铁画银钩传递而出遒劲力道,使人觉出,仿佛一眨眼,时光轮回了,一江水,涨满了,千桨挥动,万桅林立,满帆振作,浩浩荡荡的船阵顺江而下了,动天裂地的船帮号子,也吼喊起来了…… 碾庄码头上来来往往穿梭的船工、脚夫、工匠们,见到陈叫山出现在拱门前,纷纷打着招呼,仿佛不向陈叫山打一声招呼,便是对取湫英雄的熟视无睹,小了说,是无礼无视,往大说,近于对神灵的亵渎不屑了。 “陈队长好……” “陈队长来码头啊……” “陈队长辛苦了……” “陈队长,吃了没?” 拱门之下的石阶,一直蜿蜒过去,昔日盈水涨潮时节,江水淹浸过的痕印,近在石阶下的堤坎上,一道一层浅凹细槽。而如今,陈叫山沿石阶下走,上了堤坎,即便再将视线放长看,远处的六七艘大船,半斜在水陆交接处,桐油刷过的底舱,经年浸泡,呈现出的黑亮,被黄尘蒙罩了,视线再越过去,才是瘦瘦的凌江…… 缆绳盘绕在砾石衰草间,陈叫山蹲下身子,一路抚摸着,刺啦啦的,有些割手。细碎的河蚌干壳,散乱各处,提起一截缆绳,居然可见晒干如朽木的死鱼,筷子般长。陈叫山将死鱼捏在手里,拍拍上面的沙粒,走了几步,使劲一抛,死鱼飞入江水中,只荡下一小圈涟漪…… “一,二三喽……” 西面河堤上来了一群船工,推着一板车山石,在上一段缓坡,尽管号子喊得震天响,却就是上不去,陈叫山便几步跑过去帮忙。 陈叫山只是一上手,板车呼呼地上了缓坡,船工们擦擦汗水,冲陈叫山憨笑着,黝黑的脸庞,愈发衬出牙齿的白。 陈叫山便坐在河堤的开阔处,同修堤加坎的船工们聊了起来…… “陈队长,你现在是乐州城的大英雄啊!你给我们说说,取湫路上,遭那么多罪,到底值当不值当哩?” “这狗日的天,娘们的心一样,深着哩,谁晓得到底啥时候才能下雨……” “陈队长,真是谭师爷他们说的那样么:倘若取回来的湫水被晒干,老天爷还不下雨,那就预示这一年都下不了雨了?” 船工们坐在陈叫山周围,你一言,我一语,问题问得又多又杂又怪,陈叫山便笑着,想着,逐个地给他们回答、解释…… 聊过一阵,陈叫山觉着口渴,有船工便将茶垢近于酱黑的茶碗递过来,陈叫山接过茶碗,搭上嘴巴就喝,一气将一大碗茶水喝净了。 “陈队长,你真是越英雄越凡人啊……跟我们这些船帮兄弟,聊得这活络,瞧得上我们这些下苦力的……” “哎呀,陈队长,骆帮主和侯帮主,要像你这样多好嘞……” “是啊,侯帮主太凶,骆帮主呢,又闷了些。陈队长你人实在,没架子,还爱跟我们说话……难怪卫队兄弟们说,跟着陈队长,干啥都来劲哩,嘿嘿……” 陈叫山又喝了一碗茶水,用衣角擦擦嘴巴,忽转头问船工们,“听人说,今年好多船户把船都劈了……我就闹不明白:这是图啥么?兄弟们都靠这个吃饭哩,船都劈了,来年再跑货,咋整呢?” “唉……”一位年长一些的老船工,长叹了一口气,望着凌江水,“起初没人愿意劈船呀……都想着,再挺挺,再挺挺,挺过一阵子,老天爷就下雨了,可这一闹,闹了几月过去,啥都没指望,家里揭不开锅了!再来江边一看,就这瘦势,怕是一年半载也起不来水喽,老天爷见邪了,把船户往死里逼啊……问侯帮主,啥时候再开航,侯帮主说不知道,兴许猴年马月吧!问骆帮主,啥时候有货拉,骆帮主说等下雨,下雨了,啥都好了,可这鬼雨啥时候才见面呀?” “有些船户家里饿死了人,穷得啥都没了,总要安埋人么,总要弄棺材么,就把船给劈了……”老船工说了一阵,眼中潮润一片,不想说了,另一位年轻一些的船工,便接着说了起来,“再后来,有人熬不住,去问卢家借粮,魏伙头那人心善,给借了,一人去了,好些人都去,人家就没法借了……侯帮主晓得了这事儿,急了,挨家挨户训骂人,说谁要再去卢家大院借粮,丢人现眼,就把谁的船收了,赶出船帮哩……有些船户就气大了,******的,老子不靠船了,不要船了,索性就把船劈了……” 听到这里,陈叫山便又问,“后来,侯帮主不是去劝过那些劈船的船户么?” “劝个屁!越劝越铳火,火越大,越劈船……”另一位船工说,“侯帮主那人不会说话,巷道里赶猪,直来直去,他见散船劈的越来越多,事情不好弄,非但不好好地劝说,还威胁人哩……陈队长,你说说,你评评理,饿得都快死了,谁还怕谁呀?谁还在乎你威胁?” “是啊,侯帮主见硬的不行,他自己又不会来软的,便请谭师爷出面去劝……”又一位船工接了话,“谭师爷会说话,船户也给谭师爷面子,暂时就没人劈船了……可是,就在你们卫队取湫那阵子里,不知道是啥原因,好多船户又开始劈船了……” “都他娘的闲得球疼哩,还不干活?”众人正聊着,猛听身后一声大喝,陈叫山回头一看,却见侯今春正凶神恶煞地站在后面…… 第173章木材 侯今春未曾料到陈叫山在这儿,拳头刚举起,似要冲船工们挥舞,一见陈叫山转过身来,拳头便定住了,停顿一下,缓缓放下拳头,眼睛看向别处,“陈队长啊……今儿怎么有空来这儿?” 陈叫山扯扯衣衫,微微欠身,“侯帮主好!本来是去对岸龙王庙的,就顺道过来转转……跟兄弟们谝谝闲传……” 侯今春单个鼻孔里喷出一气,一笑,“陈队长,你如今可是卢家的大功臣,碾庄这儿灰大,又晒人……” 陈叫山扬手打断侯今春的话,“侯帮主,不知可否邀我到船厂,吃杯茶?” “嘿嘿嘿……”侯帮主仰头望天,“陈队长不嫌弃船厂的粗叶茶苦,那就去吃一杯……”侯今春遂即脸又一紧,眉毛一竖,冲着船工们喊,“还发愣?都干活吧……” 侯今春两手背在脊背后,大步在前,陈叫山便跟在后面,朝船厂走去。 过了石拱门,朝西走不远,便见一转红砖砌成的院墙,院门前的水杉树,高大笔挺,只是绿叶间杂着枯黄,几只小灰老鼠贴着院墙,“嗖嗖嗖”地跑,听着侯今春和陈叫山的脚步声传来,忽地便钻进洞里去了…… 红砖墙之南有一个缓坡,缓坡上挖有一条凹道,修造好的大船,可用缆绳系了,顺缓坡凹道慢溜下去,如此减少了车运、滚木运、吊杆运之麻烦。在货运兴盛的年月,缓坡上时常有人溜船,凹道两侧被踩得光溜溜、白生生的。而现在,凹道两侧已经爬出了许多的狗尾草、铁杆草,绒绒一层…… 陈叫山随侯今春进了船厂大院,见红砖墙内面上,斜插许多木橛,挂着旧帆、渔网、甩绳、报废的锯子、锛子。一艘长约三丈,宽约一丈,高约六七尺的大船,倒扣在院里,底舱板上裂着指头宽的缝儿,一头被油布盖着,一头裸露,灰尘满布。报废大船的舷帮上,掏了一个方孔,套了铁链,拴着一只半大的黄狗,见陈叫山这个陌生人进了大院,便狂吠不止!拴狗的铁链很长,“唰啦啦啦”一阵响,黄狗便朝这边跑来,“汪汪汪”叫……“操你娘,老实卧着!”侯今春怒骂一声,一脚踹到黄狗脑袋上,黄狗顺势倒地,“呜呜”地叫着,再不敢乱动了…… 四个老船工听闻黄狗叫声,从屋里走出来,见是侯今春和陈叫山,便弯腰招呼着,“侯帮主,陈队长……你们来了哈……里面坐!” “老薛头,别打哈哈了,泡好茶去……”侯今春末了又补充一句,“陈队长可是稀客……” 老船工将茶水装在大海碗里,端出来,果然是粗叶茶,碗口沿沿上一圈的莲枝青花纹,已经被茶垢附着。那位老薛头将茶碗,恭恭敬敬地递给陈叫山,搓搓手,“陈队长,你是贵人,船厂这儿……慢待你了……”陈叫山朝老薛头微微欠身,笑说,“这茶好,喝着口劲大!” 四个老船工站着,侯今春坐在一把椅子上,陈叫山将屁股下的木椅拖过来,招呼老船工们,老船工们都连连摆手,笑着便坐在一堆锯末上了。 侯今春坐着不说话,四位老船工也不说话,有人抓着一把锯末,在手掌里攥来攥去,任锯末从指头缝儿里流下,有人便手从衣领子里伸进去,在后背上挠痒痒,那位老薛头则是一个劲儿地冲陈叫山笑,也不说话…… 陈叫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四下看看,便说,“侯帮主,咱船厂造船都用啥木头?”侯今春身子朝后靠着,后颈窝抵在椅背上,左手捏右手,右手捏左手,捏得骨节“嘎嘣嘣”响,“这要看造啥船哩,用场不一样,木头就不一样……鸭梢子吃水浅,跑浅处,松木都凑合;月牙挑用楸木,溜得快,扁龟牙么,榆木、杉木都成;三桅子以上的大船,当然包括元宝墩,最好是红椿了……” “嗯,学问还真不少……”陈叫山连连点着头,又问四位老船工,“几位老哥,咱船厂仓库里,现在都备些啥木头?” 老薛头还是笑着看陈叫山,“竹子是有些哩,木头没啥了,余了些松木、榆木跟水曲柳,不是不端正的,就是短节节……前阵子,骆帮主从洞阳宫回来,说看了些杉木挺好,一直也没运回来……” 侯今春用脚尖从地上钩一块短木板,“呼”地朝黄狗砸去,吓得黄狗“唰唰唰”两下跑远了,乐得侯今春哈哈笑,遂问陈叫山,“陈队长,怎么,你想来咱船帮?” 陈叫山连连摆手,笑着说,“我长这么大,船都没坐过几回,上个筏子都晕乎哩……” “哦,是么?”侯今春说,“我听说陈队长这趟取湫,攻打太极湾,在虚水河上用了一种船,船舷上有卡接卯榫,拆开是散船,并住是浮桥,邪乎得很哩……” “那不过是当地乡亲给弄的,我陈叫山可没这造船的本事……” 一位老船工问侯今春和陈叫山,“侯帮主,陈队长,你们说这江上啥时候就起水了,咱船帮啥时候开航啊?” 侯今春看了看老船工,又转头看了陈叫山,“快了,陈队长这湫水都取回来了,老天爷也该下雨了,天只要转过来,用不了多久,兴许就跑船了,芦花航赶不上趟,跑个洋州、金安啥的,还是得行的!” 陈叫山便趁着话问,“听说现在好些船户把船都劈了,到时候开航了,船会不会吃紧啊?” 侯今春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手背着,仰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都他娘的一个个倔犊子,现在劈得好嘛,好得很……到时候生意多了,货趟多了,再来求我侯今春,看我咋拾掇些狗日的!现在给我摔脸顶屁股,到时候再看谁求谁?” 侯今春一脚将一截干竹板踢飞出去,对陈叫山说,“走,陈队长,回城里去,肚子又叫上了,也该吃晌午了……” 陈叫山朝四位老船工拱拱手,随侯今春朝外走去,刚到船厂大门口,却见一位船帮兄弟满头大汗跑过来,喘着气说,“侯帮主,陈队长,你们快去看看,兄弟们又干起仗来了……” 第174章干仗 陈叫山和侯今春匆忙赶到了河堤上,远远便看见两伙人,各自执着大锤和木棒,两相对峙着…… “干啥呢,干啥呢?都反了天了啊?”侯今春冲过去大喊着,“都他娘的把家伙放下,谁要是皮痒痒,跟我来练两手?” 陈叫山走上前去一打听,方才晓得了打架的起因 骆帮主曾给夫人建议说,大旱必有大涝,趁着船帮现在没事儿,正得空闲,应该将河堤好好加高巩固一下。夫人采纳了骆帮主的意见,便给侯今春下令,要侯今春的手下兄弟负责加固河堤。 年馑日月,肚子尚且混不饱,干那些运石头、砸石头的重活,自是吃不消的。侯帮主手下的兄弟,便消极怠工,不愿意干,甚至说,命都不一定保得住了,还管啥大旱大涝的,而且埋怨说,骆帮主这是没事儿找事儿呢……骆帮主这人厚道,听了这些话,便让自己手下兄弟也去加固河堤。 以前船帮的兄弟们在一起合作,从来都不出啥问题,就是再苦再累,也没人叫屈叫冤的,为啥?因为有钱挣!货是一趟趟地运,船是一艘艘地跑,钱是哗哗哗地朝腰包里流,谁会抱怨钱多烧手呢?可如今干这个出力不讨好,流汗不挣钱的活儿,两方兄弟心里都有怨气,骆帮主手下兄弟,对侯帮主手下的兄弟说,修船造船,维护码头,加固河堤,这都是你们的分内之事,你们不做,谁做?侯帮主手下的兄弟,自然心里不痛快,就说骆帮主的兄弟爱逞能,爱邀功,爱在老爷夫人面前显摆,要干,你们来干…… 于是,两方兄弟便在河堤上打了起来,夫人去三合湾龙王庙返回时,恰巧赶上,制止了两方打斗,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按说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可是,今儿中午,陈叫山来了碾庄码头,又是帮着推车,又是同船工兄弟们坐下来聊天,说话和和气气,没有一点架子,喝茶也不计较,上口就喝,令兄弟们感觉颇为亲切,平易近人。这些兄弟,有些是骆帮主手下的,有些是侯帮主手下的,待陈叫山随侯今春走了以后,骆帮主的兄弟便说,瞧人家陈队长,多随和,多客气,论本事不比你们侯帮主差,可也不见得人家有多大的架子!有朝一日,还不如让陈队长来干船帮的副帮主呢……侯帮主的兄弟们,本来也觉着陈叫山人不错,但一听了这话,心里顿觉不大舒服,便扬言说要告诉侯帮主去。骆帮主的兄弟便说,你去告啊,去告啊,老子说的是实话,才不怕你告哩!侯帮主的兄弟并没有去告,却说骆帮主的兄弟们,是在拍陈队长的马屁哩,是马屁精…… 这不,两方人就此便干了起来…… 得知了事情原委,陈叫山便对所有兄弟说,“多谢兄弟们抬举我陈叫山,但若论本事,我怎能与侯帮主比呢?侯帮主智勇过人,水性好,箭法好,功夫好,我怎么比得上?我是山北人,从小在平原上长大,船都没见过几回,更别说跑船了……” 陈叫山尽管言语中处处抬举着侯今春,但侯今春仍然心里极不舒服,阴阳怪气地说,“陈队长,你这高帽子送的,我侯今春可接不着啊!如今在乐州城打听打听,谁不晓得你陈叫山的大名?莫说是一个船帮副帮主,以陈队长的本事,领个百万大军,冲锋陷阵,我看也不是啥事儿嘛……” 陈叫山眉头一皱,心说:别人说话,我们如何能控制得住?你权当是耳旁风好了,怎料你侯今春心胸竟如此狭隘,居然还揶揄起我陈叫山来了,我也不曾得罪过你啊,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两方的兄弟们,都定定看着陈叫山和侯今春,且看他们二人今儿这一出,如何唱下去…… 陈叫山转念一想:人的器量,本就有大小之别,侯今春这般傲慢无礼,出口伤人,我若与他一般见识,也就显得我陈叫山器量小到芝麻点那么大了…… 于是,陈叫山眉头舒展开来,一脸笑容地说,“侯帮主,我一个山北来的逃难后生,承蒙众人抬举,才在乐州城里讨了碗饭吃,比起老家那些饿死的乡亲,我陈叫山已经是好运好到家了,有一碗饱饭吃,已然使我感激不尽,怎敢去胡思乱想瞎琢磨?方才在船厂,我打问木材的事情,只是想着未雨绸缪的事儿,船帮好了,卢家就好了,我陈叫山也就过好了,但真没有插手干涉船帮内部事务之意,还望侯帮主不要多心多想才是……” 侯今春胸膛鼓了起来,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斜斜瞥了一眼陈叫山,见陈叫山的腰微微弯着,一脸谦恭之容,再大的气,自然也就发不出来了,便脸一黑,冲着兄弟们吼道,“一天价肚子都混不饱,干个活儿还乱嚼啥舌头?告诉你们,我侯今春平生最恨的就是背后嚼舌头的人,你们谁有本事,跟我侯今春当面来顶肚皮,有啥不服气的,尽管提着家伙来找我干!背后地里唧唧歪歪,娘们似的……以后若是谁再在背后装娘们,乱嚼舌头根子,只要让我侯今春听见,那就没他的好……” 侯今春胸膛里的火发完了,又对陈叫山说,“陈队长,我还有些事儿,失陪”说完,两手背于身后,衣衫飘飘,大步走了…… 船帮兄弟们还愣愣地看着陈叫山,陈叫山冲他们一拱手,“船帮兄弟们,大家看得起我陈叫山,抬举我陈叫山,是我陈叫山的福分和荣幸,是我陈叫山的面子,但请兄弟们以后说话,尽量莫要伤着别人。大家都是好兄弟,都是为卢家做事,想着卢家好,卢家好了,大家都好!我们自己闹了窝里斗,对卢家不利,更让外人看了笑话……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船帮兄弟们纷纷点着头…… 这时,骆帮主骑着火焰驹,哒哒哒哒地赶了过来,远远便喊着,“陈队长……” 第175章危机 骆帮主奔至陈叫山跟前,翻身跳下火焰驹,“陈队长,田家庄派人来了……” 陈叫山一听,心中颇意外:这才过去不到两天时间,田家庄的人便把木头送来了?便问,“田家庄送来多少木头?成色咋样?” 骆帮主摇摇头,“我还没有见到木头,他们只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骆帮主将马缰绳交到陈叫山手上,拍拍火焰驹的屁股,对陈叫山说,“你骑火焰驹先去吧,田家庄的人在必悦楼等你呢……” 陈叫山骑着火焰驹疾驰而去,直奔必悦楼,刚到门口,赵堂主拱手相迎,让伙计替陈叫山拴好火焰驹,便说,“田家庄来了一伙人,在楼上等你呢……” 田大龙领着八个田家庄乡勇,坐在房间里正等得百无聊奈,见到陈叫山推门进来,田大龙赶紧站起身来,招呼陈叫山坐下,“陈队长,我爹让我过来给你说一声,红椿木暂时弄不到,陈队长,你看……” “当时在五门堰,田老爷不是说斗山上的红椿木多得是嘛?”陈叫山不解地问,“怎么现在就不好弄了?” “唉……”田大龙连连叹气摇头,“陈队长,不瞒你说,斗山上像样一些的红椿木,都让人伐光了……” 伐光了?陈叫山一惊骆帮主当时的一种假设判断,莫非,一语成谶了? 劈船?红椿木?伐光?囤积居奇?卖高价? 如果之前,陈叫山胸中流淌的,还只是一种焦虑,一种对假设判断的焦虑,似乎那仅仅只是一种焦虑而已,一种潜在的隐患而已,不是泰山崩塌于眼前,不是苍穹如盖倒扣下来,不是燎原大火肆意燃烧……那么现在,这种焦虑,已然变成了一种现实,不再是隐患,而是一种巨大的危机!当真已经是泰山崩塌,苍穹倒扣,烈火燎原了么? 想到这里,陈叫山低着头,不停地笑着,却并不说话…… 陈叫山脑海中飞速地思索着:你田家庄的人,不过是吃打不吃教:上回取湫路上,仅仅是让你们晒了晒太阳,其后,要你们对前来五门堰祭拜的人,迎来送往,并对五门堰的堰口、道路,进行一些必要的维护和修建,结果怎么着?还不是当成了耳旁风…… 如今,一听说我要红椿木,便立刻动了脑筋,想跟我玩这一手?敲竹杠还敲到我陈叫山头上来了? 尽管心里这么想着,陈叫山却并不急于发作出来,就那么笑着,不说话…… 田大龙和八个乡勇见陈叫山不说话,只是笑,感到这笑,有些别有深意,笑得他们心里有些发毛…… 陈叫山在田大龙的膝盖上,拍了一巴掌,呵呵笑着,“兄弟,你回去给田老爷带个话,就说我陈叫山是诚心做买卖呢,该是啥价就出啥价,要他老人家心里莫多想……” 田大龙被陈叫山这一拍,苦着个脸,身子朝陈叫山跟前靠了靠,“陈队长,你真的误会了,误会了……我们真没有那个意思啊!我们……我们怎会那样想呢?” “哦,那你们是怎么个意思?不那样想,你们又是咋个想的?” 陈叫山的厉害之处,田家庄的人都是领教过的,晓得这是只老虎,一旦惹怒了,即便不吃人,就那么吼一声,也够把人吓得魂飞魄散的…… 田大龙脸憋得通红,知道陈叫山肯定在怀疑他说话的真实性,便连连拱手,“陈队长,斗山上的红椿木,真的是被人伐光了,现在没有了啊……” 一位胆大一些的乡勇说,“陈队长,你要是不相信,你到斗山去看看嘛……我们真的犯不着骗你陈队长,再说,我们也没这个胆儿啊……” 人家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陈叫山觉着:该敲打的,也敲打差不多了,该诈话的,也诈的差不多了,若再敲打下去,诈下去,反倒伤了人家的心。该刹车时便刹车,该收话时便收话…… 陈叫山叹了口气,无限感慨地说,“行了,兄弟们不必再解释了,我相信你们!只是,你们得告诉我,到底是谁砍伐了斗山上的红椿木呢?” 陈叫山的话前半截一出,田家庄的人松了一口气,可这后半句一问,大家又傻眼了…… 田大龙摸摸后脑勺,“陈队长,这事儿我们回头得查查才知道……” “是啊,斗山那地方,陈队长你也晓得,平平地上隆一个山包,偷伐木头的人,拉车到了山下,伐完木头,朝下一丢,车一拉就走了……” 一个乡勇本是向着田大龙说话的,但这话一说,反倒让田大龙听着别扭,田大龙明明刚说要查一查呢,这话的意思,似乎是没法查了……田大龙便一巴掌拍到那个乡勇的脑袋上,“陈队长跟前,轮得到你多嘴?”说完,又冲陈叫山欠欠身子,陪着笑说,“陈队长,我们回头一定好好查查,一定好好查……” “好,那就有劳兄弟们了!”陈叫山冲田大龙拱拱手,“我随时恭候兄弟们的佳音……” 田大龙站起身来,走到房间门口,冲着外面大喊,“伙计,上酒……” 陈叫山扬扬手,“兄弟,湫水祭拜龙王,三日之内,乐州城内不准饮酒……” 赵堂主这时走了进来,冲田家庄的人拱手解释,也说菜是随便点,酒是万万不能喝的,否则,便是对龙王不恭,也是不给陈队长面子…… 这时,骆帮主推门进来了,看看陈叫山,又看看田家庄的人,心中大许已经估摸出了事情的发展走势,便咳嗽一声,说,“陈队长,有人给我运来一批红椿木,成色还不错,圆口都一尺以上的,咱过去看看?” 陈叫山领会了骆帮主的意思,便起身对田大龙和八个乡勇拱手道别,“兄弟们,对不住,有事情得去忙一下,失陪” 骆帮主和陈叫山,来到了必悦楼后面的一条小巷道里,骆帮主停住脚步,问,“陈队长,他们咋说的?” 陈叫山便将实情说了一遍…… 骆帮主叹了口气,仰头看天,“这事儿看来没那么简单啊,一定有人在背后算计咱呢……” 第176章复杂 骆帮主四处看了看,低声说,“陈队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骆帮主和陈叫山回到了卢家大院,两人一直朝西走,走到了马厩里,骆帮主将火焰驹拴好后,朝陈叫山拱手致歉,“陈队长,怪我一时多言,害得陈队长折了话……” 陈叫山连忙说,“骆帮主,你这是哪里话?船帮的事儿,是卢家的事儿,就是卫队的事儿,更是我陈叫山的事儿……夫人曾给我说过,卫队之职能,便是通融卢家各处,承蒙夫人错爱,我陈叫山未敢忘却……船帮好,卢家便好,我陈叫山才好!骆帮主,你为卢家殚精竭虑,我陈叫山看在眼里的……” 骆帮主手拍在拴马桩上,仰着头,看着马厩外的高房大屋,弯檐翘角,在碧天掩映之下,呈示着一个百年大家族的兴盛……骆帮主无限唏嘘,“陈队长,卢家百年昌盛,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知人善用,人才辈出……唉,我现在是老了,啥都不中用了,如今不管做啥,总感到精力不济……卢家之未来,还是要靠陈队长你这样的年轻后辈哩……” “骆帮主,以你之见,船户劈船,红椿木被伐,这些事之间……是有人在算计船帮?” 骆帮主低着头,从马厩里揪过一截干草棍,在嘴里嚼着,嘴巴一动一动,便带动着鬓角的白发一动一动,“这事情蹊跷得很……”说到这儿,骆帮主索性蹲了下来,陈叫山也便跟着蹲下来,听骆帮主继续说话,“陈队长,你想,船是船户吃饭的家,今年年馑,好多人看不到跑船的希望,加之个别家又饿死人,劈个船做棺材板,也说得过去……可是,据我所知,现在船户家的散船,十之七八都被劈了,我就有些想不通了:船就算暂时派不上用场,可把船劈了,对船户有什么好处?一堆散木板板,难道能当饭吃?” 陈叫山想起上午同船工们谝传时的话,便说,“听码头上干活的船工们说,劈船这事儿,都怪侯帮主呢!侯帮主见个别船户劈船,非但不是好言相劝,反而撂出话去,说是谁家劈了船,来年再想加入船帮,再想到船帮租船,想都别想……以我判断,船户们听了这话,索性就跟侯帮主赌气,越发劈的船多,他们肯定在想:我就把船劈了,怎么着,你船帮来年没有船装货了,看你侯帮主还说不说那些硬话,到时候再看谁求谁……” “不不不……”骆帮主连连摆手,打断了陈叫山的话,“那些个船户,我还是了解的,他们不可能有那样的赌气行为,那样做,对他们没有一点好处……” 骆帮主介绍说,正常年头,每年三月,桃花开的时候,凌江涨第一次水,船帮就会跑一年当中第一趟船,这叫“跑桃花水”。船帮在过完正月十五后,便开始统计梳理船运物资,并四下联系卖主买主,而后对船只的装运量,做一个评估,根据评估结果,以及船帮自身的船只情况,再进行造船、修船、放船。该造新船的造新船,该修复旧船的就修复旧船,造好的新船,或租给散船户,或分派给船帮兄弟负责管理……这些情况,每一年,都不一样……有时候,你造的新船多了,可货物没那么多,很多新船都闲置了起来,把钱压在那里,成了死钱;可有时候,你准备的船不够,货物又多得要命,这时候,有人就冒险将近于报废的船,重新翻修,下江跑船,为此,沉船丧命的事儿,屡屡发生! 因而,每年的正月十五,到桃花水这段时间,船帮的人是最忙的,比真正跑船时还要忙。忙得好,准备得到位,一年就有大钱赚,反之,忙得糟,准备不充分,就可能只挣些小钱,白流一年的汗水……这统计、梳理、调配、走访、造船、修船、放船,凭的就是一个经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最初,卢家大船帮只有一个大帮主,不设副帮主,大大小小的事儿,全由骆帮主一人跑忙,事无巨细!那时候,侯今春只是一个普通的船工,骆帮主见他人精灵,水性好,箭法又好,便开始留意起他。后来有一年,船帮行上水船,到了金安的白鸟峡,五月天气,却忽然遭遇了特大冰雹,几艘三桅船,被冰雹砸得不成样子,牵绳、卯榫、卡口都被砸坏,船帮兄弟也多被砸伤!搁浅靠岸时,又遇到了鄂西窜过来的一股江匪,要抢船上的丝绸和棉花,侯今春奋勇出战,凭借一把铁弓,连射江匪数十人,逼得江匪狼狈逃窜了…… 自此后,骆帮主便向夫人建议,提拔侯今春做了船帮的副帮主。 “侯今春那人我知道,有勇无谋,但本质上讲,人是不错的,一心为卢家,从没有私心。正因为如此,他屡次犯些小错误,我在夫人面前,替他开罪,夫人都原谅他了……”说到这里,骆帮主面色凝重,“唉,此次劈船事件,最开始,肯定与侯今春不会说话有关,他脱不了干系!但是到现在,问题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太阳逐渐转过马厩,阳光从西斜照过来,照在骆帮主两鬓上,鬓上的银丝,愈发闪亮,像撒下了一把盐…… 陈叫山蹲得有些腿麻,便站直了身子,一站起来,却感觉有些头晕,连忙扶住了柱子,方才意识到肚子有些饿了,今儿早上,只在铁匠铺吃了一碗野菜糊糊揪片,在碾庄码头喝了几碗茶水,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呢…… 陈叫山提议先到伙房去吃些东西,骆帮主便交代说,“陈队长,事情现在有点复杂……咱现在要四下留意,但在外说话时,一定要多注意,不能让船帮的事儿,传得太广,这事儿传得越广,咱就越被动,越迷糊了……”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骆帮主请放心,我心中有数……” 第177章拐话 又到了放粥的时间,陈叫山站在石牌楼前一看,感觉现在的灾民,比之前少了很多,便到伙房去问魏伙头。 魏伙头其时正拿着一把大铁勺,在大锅里搅粥,边搅边让毛蛋撤火,毛蛋之前烧火时,偷偷出去见了杏儿一趟,跟杏儿多说了会儿话,忘了撤火,粥便煮得有些稠,锅底还稍微有些糊。 “你娃,让我说啥好哩,?”魏伙头拿了双筷子,在锅里划拉了一阵,蘸了些粥在筷头上,了,“你当我不晓得你搞啥呢,一泡屎你拉多长时间啊?找杏儿就找杏儿嘛,念传一声,做贼哩似的……” 毛蛋将硬柴取出来,端了一瓢水,去泼柴上的明火,火一灭,烟子又起了,烟得毛蛋直掉眼泪,不停地咳嗽,听着师父训自己,只觉理亏,也不多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用袖子抹眼睛…… 见陈叫山走了进来,魏伙头便招呼着,“叫山,没吃饭哩吧?”陈叫山笑着点点头,拍拍肚子,看着大锅说,“今儿这粥可真稠哩……” 魏伙头扯住毛蛋的耳朵,扯到陈叫山跟前,“这娃今儿把粥熬得好啊……这又给伙房省米哩……” 毛蛋被师父扯得耳朵疼,呲牙咧嘴地说,“师父师父……我给陈队长弄饭去,你放手啊……” 陈叫山抓过勺子,舀了一碗粥,朝上举了一下,“甭弄了,就吃这个……” 魏伙头把大铁勺交给毛蛋,“今儿你出去分粥,人家要是说今儿粥熬得好,夸赞你,你就耳朵畅开了听,免得我去的话,你还听不到美言哩……” 毛蛋去放粥了,陈叫山边吃粥边问魏伙头,“魏叔,刚才我在外面瞅了瞅,现在来吃粥的人,咋这么少了?” 魏伙头怕陈叫山吃不饱,从案板底下取出一个窝头,递给陈叫山,又忙着给陈叫山去拍蒜捣姜,要给陈叫山做个小菜下粥,边忙乎边说,“人少有好一阵子了,刚开始我还纳闷了,后来问了人,才晓得:一些灾民的闺女失踪了,就在外面乱说话,怀疑是咱卢家干的事儿,于是,有人就硬气起来了,说宁愿饿死,也不吃咱卢家的粥了。” 陈叫山牙根紧咬,心里暗暗骂着:这保安团和窑子里的人,还真会传谣言哩,真是贼喊做贼啊…… “幸亏禾巧姑娘聪明哩……”魏伙头将一小碟腌萝卜丝,放到陈叫山跟前,用围裙擦着两手说,“禾巧姑娘在街上听了这些谣言,气得很,说这是给卢家摸黑,给卫队摸黑哩,就在街上给那些人讲道理。那天刚好我也在街上,看见一大伙人围住禾巧姑娘,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啥的都有,话也说的很难听……禾巧姑娘可不怕这些,那一张利嘴,对付十几个人的嘴,硬是把那些人说得没话说了。最后,灾民们都纷纷赞叹,说卢家有禾巧这样聪明的丫头,又怎会做抢人那种糊涂事儿呢?” “再后来,骆帮主的兄弟回来报信,说你们卫队已经把湫水取回来了,就在路上走着呢!禾巧姑娘很高兴,又去给那些灾民宣传讲道理。可令禾巧姑娘没想到的是,她原本是想替取湫队,替叫山你说些好话,让灾民们不要胡乱传谣言,希望灾民能留下来吃粥的。可是,灾民们听了禾巧的话,都说禾巧是聪明姑娘,卢家是仁义大家,你叫山更是大英雄,既然湫水都取回来了,老天爷也该下雨了,就该各回各处了,回去等着下苗种地吧,就不在乐州城麻烦卢家了……”魏伙头无限感慨地说,“叫山,你听听,人啊,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啊……人家觉着白吃了咱的粮食,亏欠了咱们,能少吃一顿,就少吃一顿,能早走一天,就早走一天,这不,现在灾民就变得这么少了……” 陈叫山两口把饭吃完,对魏伙头说,“魏叔,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些哩,我去谢谢人家禾巧……” 陈叫山径直来到夫人的房间,恰巧禾巧和夫人都在屋里。 “叫山,吃了没?”夫人一见陈叫山来了,热情招呼着,又给禾巧递眼色,让禾巧去给陈叫山拿点心,沏茶。 陈叫山同夫人和禾巧,聊了许多取湫路上的事儿,夫人听罢,感慨嘘唏着,“叫山,辛苦你们了……回头你到翰杰那里支些钱,给那几个兄弟的家人送去……唉,年轻后生,都是爹娘的盼头,媳妇还没娶呢,把命都搭在取湫路上了……” 夫人一瞥眼,看见供桌旁边的黑陶罐,那是装计算天数的香棍的,那里面已经快装不下香棍了,可这天还是老样子,不禁长叹一声,“叫山啊,这湫水也取回来了,不管老天爷下不下雨,咱的心也尽到了,下一步,你们卫队有何打算啊?” “是这样,夫人,我觉着……”陈叫山原本是想说关于船帮的事儿,但转念之间,又觉着现在将船户劈船和红椿木的事儿说出来,还有些为时过早,若是处理不好,反倒令船帮陷入被动,还是不说为好!于是,话出了一半,便又拐了话,“我觉着嘛,卫队就是通融卢家各处的,为卢家各个地方服务的,保卫卢家安全的,哪里有事儿,我们就去哪里。要说长远打算……嗯,暂时还真没有……” 陈叫山同夫人交流了很晚,一弯银月,挂在了窗棂上,月光流下,四遭通明。 陈叫山见时候不早了,便向夫人和禾巧拱手道别,禾巧对夫人说,“我去送送陈队长……” 陈叫山和禾巧出了夫人的院子,走过一段小径,拐进了一条巷道里,禾巧忽然停住了脚步,四下看了看,对陈叫山说,“陈队长,你刚才要对夫人说什么来着?” “啥?没说啥啊?”陈叫山摸摸脑门,“我刚才都跟夫人说过了啊……” 禾巧淡淡一笑,“夫人问你下一步打算时,你话说了半截,眼睛忽然看了看地下,我见你眼睛里的光,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就知道你有心思哩,果然,等你下半句说出来,就成了淡汤寡水的了……” “我……”陈叫山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我真的都说了啊……在夫人面前,我陈叫山还有啥隐瞒不说的?” 禾巧莞尔一笑,眸子中闪着一弯银月,“陈队长,你知道你这人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啥?” “你根本就不会说谎的!尤其是你的眼睛……” 陈叫山揉揉眼角,“我这眼睛好好的啊……” 禾巧抬头看着夜空,面色严肃起来,“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着吧!有些话,等到你想说的时候,你可以说给我听……当然,如果你把我当朋友的话……” 禾巧转身走了,陈叫山立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拖在地上,延伸着,冷冷清清…… 第178章装疯 陈叫山在银亮亮的月光下,慢慢朝西内院走去,一路走,一路想着禾巧方才的话语,显而易见,禾巧定然是生了自己的气…… 陈叫山觉着有些茫然,兼而挫败感:我陈叫山,便是这样一个容易惹姑娘家生气的糙老爷们儿吗? 曾经,在老家时,那个柳音姑娘,自己兴许是说过了太多的错话,惹得她不高兴了,不理会自己了,自她出嫁后,男女之间,咫尺天涯,想再说哪怕一句话,都难了,连个朋友们都不能再做。亲亲 柳音现已静静躺在黄土之下,坟头上的野草,怕也有好深好深了吧?过往的所谓误会与偏激,不够相融沟通,太多交织在一起的误解和没能说出去的话,我的也好,她的也罢,现在啊,都已经无法再说,没有机会再说,即便说了,她还会听见吗? 现在,面对着禾巧,自己又该如何呢? 当初自己被卢家关押,王铁汉他们发动灾民闹民变,禾巧在去找自己时,要自己亲自出面去与灾民对话,并将卢家放粥由稀变稠的事儿,由自己亲口说给灾民们听。起初,自己以为这仅仅是夫人的意思罢了,但后来得知,这是禾巧的主意,夫人不过点头默许了…… 当初自己打算加入卢家,为卢家做事时,是禾巧替自己传的话,可以想见,禾巧在夫人面前,必然替自己说了不少的话…… 当初自己因为鬼缠和恶犬疾,差点命丧黄泉,是禾巧坚持要自己住到卢家药房去治疗,并配合柳郎中为自己悉心配药,研究配方,若非如此,自己怕早就没命了…… 当初自己为调查灾民女孩儿失踪一事,提出要去青楼里逛一逛时,卫队兄弟嘴巴乱说,常人都以为我陈叫山是去逛窑子玩女人,禾巧偏就十分通情达理,还给了自己钱,怕自己在窑子里抹不开面子…… 自己去取湫这段时间,有人在乐州城里乱造谣言,是禾巧出面平息了谣言,挽回了卢家的声誉,更挽回了我陈叫山的声誉…… 今儿晚上,禾巧听见自己说话时忽然拐话,便料定自己有心思,有意要帮助自己…… 多么聪慧,多么热心,多么好的姑娘! 可是,我怎就会惹得这么好的姑娘生气了呢? 禾巧,这么好的姑娘,我陈叫山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这样想着心思,陈叫山走得时快时慢,忽然,陈叫山感觉身后有个东西飞了过来,风声掠来之霎,陈叫山猛地一跃,腾身于一侧,一躲,见是一块石头! 二小姐卢芸香站在身后…… 月亮下,二小姐一身白衣白裙,面色素白,像一张白纸,静静贴在月夜里。 自从禾巧为自己讲述了二小姐的身世后,陈叫山便打心眼地同情二小姐:很多时候,生在富贵人家,尤其是卢家这样的百年大户里,人言多,人眼多,人心多,在这纷纭的人言、人眼、人心的逼仄与压迫之下,一个姑娘家家,反不如普通人家活得自在,过得幸福,更何况,她又是那般的复杂身世呢…… 二小姐一步步朝陈叫山走来,头发散披着,半搭在额前,乌发间亮出的一对大眼睛里,投射着寒冷的光,与这夜,与这月色,与这微微的风,颇为契合于一种冰凉之感…… 陈叫山怕有旁人看见刚才二小姐扔向自己的石头,便用脚将那块石头,朝墙边拨了拨,朝二小姐略略欠身,“二小姐,你找我何事……” “陈叫山,你能耐挺大哈……”二小姐冷笑着,这笑容,陈叫山觉着那般熟悉,又那般陌生,仿佛故识,又若初见…… 第一次见二小姐时,她散披头发,趿着鞋,对襟盘纽系得歪歪斜斜,一扭一摆地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小老虎枕头,边走边抚着,嘴里还哼着小曲儿:“乖蛋蛋,哎呀肉蛋蛋,你是娘的小心肝。裁下小花布,缝个小花衫,砍来小竹竿,做个小摇篮,拔撮小鸭毛,围个小帽檐……” 第二次见她时,是透过窄窄的门缝,她一见自己,一副惊魂的样子,嘴里大喊着“宅虎,宅虎……”,而后飞步跑走了,对正在扫地的宝子,指指点点地说着些什么……于是,宝子放下扫帚走过来,将自己一顿奚落,使自己吃了闭门羹…… 第三次见二小姐,是自己大病初愈,带了伙房给自己炖的母鸡,不想却在巷子中,撞见了二小姐。她居然拿着一个苞谷芯子,朝自己扔过来,嘴里抱怨自己打死了宅虎,若不是吴妈和宝子及时赶来,还不定她要闹出哪样呢? 然而,现在再次遇见二小姐,听见二小姐的冷笑,却有一种时空错失的感觉那个三分疯癫,三分失魂,三分病态的二小姐,怎地面对自己时,忽就充满了一种鄙夷的神色,带着冷笑,且又说出了“你能耐挺大”这般的话语来? 尽管陈叫山已然知晓二小姐的身世,卢家在许多重大场合,都不会叫二小姐参加,她虽然姓卢,虽然是老爷的血脉,虽然是所谓的二小姐,但她的亲娘早已不在人世,她在卢家,就没有任何地位,显得那般多余,她的疯癫与失魂,也就不足为怪了…… 可是,今儿晚上,在这寂静的巷道里,二小姐这般冷笑着,说出这样的话来,仍是让陈叫山颇感一种意外…… 莫非,二小姐本就不是疯癫? 她一直是在装疯? 二小姐在陈叫山疑惑的眼光中,一步步逼近,离陈叫山不足两尺远了,停住步子,声音低低地,冷冷地,恨恨地说,“怎么,就你陈叫山取湫回来了?宝子呢?你把宝子弄到哪儿去了?” 陈叫山的脑海中,忽地闪过许多的情境来,交汇叠加于一起,忽然明白了过来二小姐定然是与宝子有私情…… “陈叫山,你说,宝子他到底是不是死了?”二小姐冷冷的眼神,如雪光一般照射着陈叫山,“告诉你,如果宝子死了,你也活不了……” “哎呀,我的天神哎……”吴妈忽然从巷道那头跑了过来,大声喊着,“二小姐,这大半夜的,你又跑啥么?” 二小姐听见吴妈的声音传来,忽然便大哭了起来,一把掐住陈叫山的脖子,“掐死你,掐死你,谁要你打死宅虎……” 第179章栽赃 陈叫山回到西内院时,常海明小分队的房间还亮着光,推门进入,常海明怔怔地望着窗外夜色,回身见是陈叫山,焦虑地说,“陈队长,有两个兄弟,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祭湫三日,全城戒酒,陈叫山原本计划的是,待祭湫结束,跟常海明小分队的兄弟们,好好喝一场酒,让他们多住些日子,待其后去田家庄运红椿木时,正好再可以送他们一程。 而现在,红椿木没着落了,陈叫山现在还不便讲出来,打算第二天陪小分队的兄弟们,在乐州城到处逛一逛,没想到,竟有小分队的兄弟走失? 常海明说,白天的时候,大头、二虎、七庆、黑蛋他们几个人,领着小分队兄弟,已经在乐州逛了一大圈。到下午,有两位兄弟说出去买些东西,这一去,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两位兄弟说是出去买啥东西?”陈叫山问。 “光说是买东西,没说具体买啥……”常海明说,“这两兄弟,一个叫拐枣,一个叫嘎子,我跟他们以前也不算很熟……” 陈叫山便将所有卫队兄弟,都叫了出来,要他们带着其余的小分队兄弟,分成几路,分头出外查找…… 陈叫山和常海明,领着另外三个小分队兄弟,出了卢家大院,先从南城一带开始找起…… 夜已深,家家户户都关门灭灯,黑灯瞎火中,陈叫山一行人找了一圈,没有一点线索。到南门时,跟满仓、鹏飞、鹏天一组的人碰了头,相互一问,还是没有任何线索…… 偌大的乐州城,三更半夜的,寻找两个人,还真有些大海捞针的意味。陈叫山便问小分队的兄弟们,“这个拐枣和嘎子,他们以前在太极湾,是刘大炮手下的,还是混天王身边的人?” 一位小分队兄弟说,“是混天王的人,住在北城的……” 常海明连连叹着气,“当初姚团长让我挑人来送你们,我见他们两个人高马大的,就选了他们,唉,也不知道这两人是咋整的……” 天亮时,所有人回到了西内院,相互碰头一问,还是没有任何线索…… 陈叫山有些自责,便打算将此事告诉夫人,要夫人帮忙想些办法。 夫人听了陈叫山的一番细述,微微叹着气说,“人家这么远的路来送咱,咱没好好招待人家,还让人走失……咱卢家的面子,挂不住啊……” 禾巧在一旁看着陈叫山,忽然说,“有没有这种可能?那两个人,其实不愿意归顺姚团长,所以借着来乐州,结伴逃到别处去了呢?” 陈叫山一想:对啊,如果是这种情况,那真就难办了…… 夫人将手里的念珠捋了捋,说,“不管啥情况,咱都要满城去找,找到找不到,那是天意,找与不找,那是咱卢家的态度……这样吧,待吃了早饭,让骆帮主和侯今春,带些船帮的兄弟,和你们一起找,只要那两人在乐州城里,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 禾巧送陈叫山来到夫人院外,禾巧说,“我估计你们找也是白找,不可能找到的!” “为啥?” “道理很简单:那两人你们都不熟,他们在乐州城有没有熟人朋友,或者,有没有仇家,你们全都不知道。两个堂堂大男人,这么长时间不见人,第一,有可能是被人陷害了性命,或绑架控制了,第二,有可能是他们二人躲在朋友或熟人那里,故意不见你们,第三,便是二人结伴逃亡别处了。除此之外,再没有第四种可能了。试问,这三种可能,随便是哪一种,你们就是再挖地三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陈叫山凝着眉,便问,“那依你之见,我们应该怎么办?” “夫人说得对,找到找不到,那是天意,找与不找,那是卢家的态度……”禾巧顿了一顿,说,“所以,你们找还是要找,不过,不要劳师动众的,弄得满城风雨。因为,假如是那两人被人绑架控制住了,或者是躲在某处,故意不见你们,那你们越是大张旗鼓,人家反倒警惕起来,越发防着你们了,你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你们就越找不到了……” 陈叫山找到骆帮主和侯今春后,在西内院里将所有人集中起来,说,“现在我们出去寻那两位兄弟,但不能显出大张旗鼓找人的样子,不能弄得满乐州城的人,都知道咱们走失了两位兄弟……所以呢,海明老哥的兄弟,分成两股人,一股人跟着卫队兄弟,一股人跟着船帮兄弟,就在乐州城里到处逛,看看东西,找人谝谝闲传啥的,让外人感觉到,咱卢家的人在陪客人逛街呢……” 陈叫山和常海明,还是领着晚上那三位小分队兄弟,出了卢家大门,慢慢悠悠地在大西街上逛着,不时地到各家货铺转转,问问价格…… 陈叫山一行人走到校场坝西南角时,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一下陈叫山,陈叫山转身一看,是侯今春。 侯今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喘着气说,“陈队长,刚才在新街口,有人把这封信给我,让我交给你……” 陈叫山接过信,上面用规整的宋体字写着“陈叫山亲启”的字样,撕了,展开一看,里面亦是规整的宋体字 “陈叫山:人活天地之间,贵有信义二字,人无信,不可交……依照你和骆帮主的报价,我们已将十方红椿木,送至城西关王堡灵文庙,按照约定,足足过了三个时辰,你们仍不前来拿钱提货,提货之价格,我们之前便已议妥,并无异议!你们如此不守信诺,嫌贵弃货,便休怪我们无情无义……今日未时之前,你们若再不拿钱提货,就到灵文庙为你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兄弟收尸吧……” 陈叫山越看眉头越紧,气得牙根紧咬:到底是谁在弄这子虚乌有的事情,为我陈叫山栽赃,陷害于我? 兄弟们见陈叫山的表情如此严肃,越发对信之内容感到好奇,侯今春上前一步,问,“陈队长,信上说啥?” 第180章为难 陈叫山抬头看了一眼侯今春,嘴巴张了一下,想说话,但又没说出来,复又低下头来…… 这封信纯属子虚乌有,显然是有人在栽赃陷害于我……而且,还将侯帮主拉进这一滩浑水之中,又扯到了如今神秘的红椿木,究竟意欲何为? 这封信,倘若给别人看了,自己便有一万张嘴巴,也说不清楚……若是不给别人看,别人愈发好奇,自己更是说不清楚…… “晤……”陈叫山支吾了一声,眉头一皱,深吸一口气,胸膛鼓得高高,说,“是关于那两个兄弟……” 兄弟们纷纷看着陈叫山,目光皆聚集在陈叫山手中的那封信…… 常海明便朝陈叫山跟前走了一步,问,“拐枣和嘎子到底在哪儿?” “陈队长……” 陈叫山正想着该如何说这事儿,忽听有人喊自己,转头看去,骆帮主领着一伙兄弟也过来了,远远地喊自己,骆帮主自是领会到“不显山露水寻人”的意思,边走边大声地说,“陈队长,今儿天不错,你也出来逛啊?” “陈队长,信上到底说啥了?”侯今春又问。 陈叫山看着侯今春,咬咬嘴巴,便问侯今春,“侯帮主,是谁把这封信交给你的?” 侯今春回身看了看,一摸脑门,“面生得很,不认识的人……模样记不起来了……光说是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再没说啥就走了……” “陈队长,啥事啊?”骆帮主走过来,低声问。 陈叫山见事已至此,自己越是藏着躲着,越是闪烁其词,别人越是怀疑自己,于是,将信交于了侯今春,说,“此事蹊跷得很,有人想给我和骆帮主栽赃……” 十几个兄弟闻听此言,都纷纷看向侯今春,越发对那封信感到好奇了…… 骆帮主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啥?栽啥赃?” 侯今春迅速将信看完了,脸沉着,啥也没说,将信又还给了陈叫山。 陈叫山知道侯今春已经怀疑自己了,但现在不能去辩解什么,任何辩解的话语,都是徒劳的,甚至越辩解越糟糕,别人只会越发地怀疑自己…… 陈叫山将信又递给骆帮主,“骆帮主,你看看吧……这不知是谁跟我们过不去……” 信不长,骆帮主也迅速看完了,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他娘的,谁给我骆征先脑袋上扣屎盆子?”暴怒之下,骆帮主准备将信撕毁,陈叫山一把拉住骆帮主的手,“骆帮主,这信不能撕!信一撕,我们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唉……”骆帮主闷闷地叹息一声,将信又还给了陈叫山。 陈叫山见许多兄弟都在疑惑着,这信是非给大家看的,便又将信递给了常海明,“海明哥,你看看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常海明看完信,第一句话便是,“这他奶奶的谁啊?搞这种下三滥的事儿……陈队长的为人,我常海明心里最清楚……” 兄弟们你看我,我看你,越发对信的内容,感到好奇了…… 陈叫山将信拿过来,又递给一位侯今春手下的船帮兄弟,“兄弟们都看看吧……我陈叫山身正不怕影子斜……” 凡是识字的兄弟,凑在一起,迅速将信看完了……一位骆帮主手下的兄弟便问,“大帮主,这买红椿木是干啥?造船吗?” 陈叫山知道:肯定会是这样的结果,轮到自己说不清楚了,张口无言的时候到了…… 骆帮主破口大骂,“老子要什么红椿木?净他娘的放屁,朝老子头上扣屎盆子,我干他娘……” 侯今春一直不说话,只是以异样的眼神,打量着陈叫山和骆帮主,如今见骆帮主这般暴怒,话说得这般难听,便说,“大帮主,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们做的事情,你们自己心里清楚,难不成还是我给你们栽赃不成?” “谁他娘的栽赃,我就骂谁!”骆帮主气得胸膛一鼓一鼓…… 常海明忽然说,“哎呀,不管真假咋样,咱们是不是赶紧去一趟信上说的那地方,要不然,拐枣和嘎子,真就危险了……” 陈叫山一想,是啊,辩解的话,可以日后慢慢再说,但不管是真是假,两个兄弟的性命要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大声说,“走,我们回大院,骑马去救人……” 众人快步朝卢家大院走去,一路上,又碰见另外一些出外寻访的兄弟们,经陈叫山一召唤,所有兄弟都汇集一路,急着朝卢家大院走去…… 众人刚走到卢家大门门口,门房的老王头便走了过来,将一封信交给陈叫山说,“陈队长,那阵子有个人将这封信托我交给你……“ 陈叫山将信撕开一看,与自己手里原本的那一封信,内容一模一样,字体也一模一样,都是规整的宋体字…… 兄弟们站在大门口,之前在校场坝看过信的兄弟,不知道陈叫山又接到了什么信,而那些半路上的兄弟,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众人便纷纷看着陈叫山,卢家大门一时被兄弟们堵得严严实实…… “哟,这都在干吗呢?”少爷卢恩成忽然走了过来,手里托着个鸟笼子,伸着脖子瞧向这边,“看啥热闹呢?” 陈叫山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自己和骆帮主,已然便是幕后小人的砧板之肉,任由人家来摆布宰割……然而现在,不容再去细细思量什么,无论真假与否,必须先赶到城西关王堡的灵文庙去! 陈叫山将刚接到的这封信,递给了卢恩成,“少爷,烦请将这封信,交给夫人……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待我们从灵文庙回来再说……” 陈叫山与众人大步朝马厩走去,却听卢恩成在身后喊,“都给我站住” 陈叫山与众人停住脚步,卢恩成一手托着鸟笼子,一手将信晃了晃,朝众人走来,“你们在搞什么鬼?居然敢私自倒卖红椿木……这事儿我娘知道吗?我爹知道吗?杨账房知道吗?陈叫山,你到底想搞什么?” 第181章僵持 陈叫山见少爷卢恩成,既已误解怀疑,而救人又是十万火急之势,便对大头说,“大头,你和卫队兄弟,带海明老哥他们,即刻到城西关王堡灵文庙,越快越好!” 大头看了一眼陈叫山,又瞥了一眼卢恩成,便将手一挥,“兄弟们,跟我走” “谁都不许走!”卢恩成大喝一声,弯下腰,将鸟笼子放到了地上,头发一甩,站直身子,将手里的信,抖得哗啦作响,“你们搞这些鬼名堂……还想一走了之?” 兄弟们刚迈出步子,听了这一声喝喊,不得已,又停下了步子…… 卢恩成几步走上来,一把拽住陈叫山的衣领子,“陈叫山,你实话说,卢家待你怎样?” 陈叫山叹了口气,咬咬牙根,低着头,“卢家待我恩重如山……我陈叫山……” 卢恩成“哗”地将信,一下推到陈叫山眼跟前,几乎要贴着陈叫山的脸,“从你杀宅虎那天起,我就说过,像你这种山北来的土孙,肚子里就没装啥好玩意儿……我娘还偏不信我的话,好嘛,这下狐狸露了大尾巴了……“ 饶家三兄弟刚才已经悄声问过了常海明,对那封信的内容,已经大致了解了,他们原本不是卢家的人,对卢恩成当然并不畏惧,也觉得无须畏惧,他们相信陈叫山,自然就不把卢恩成放在眼里…… 鹏天朝前走了一步,扬起手来,正要说什么,鹏云一下将鹏天抱住了,“天,别乱说话……”鹏天用胳膊肘捣了一下鹏云,高声喊道,“怕个锤子,谁要敢跟队长过不去,我饶鹏天就跟他拼命……” 鹏飞并没有阻止鹏天,而是悄悄走到大头跟前,扯扯大头的衣角,朝西边方向努努嘴巴,示意大头快些动身去救人。大头眉头皱着,左一看,右一看,不知如何是好…… “小土孙,你跟谁拼命,跟谁拼命,啊?”卢恩成“哗”地将信一收,迅速装进衣兜里,又重新抓住陈叫山的衣领子,“队长?陈队长?我呸”卢恩成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从后腰里摸出他的神器盒子炮,一下抵在陈叫山太阳穴上,“来啊,来啊,来找我拼命啊?就你们这些穷土孙,要不是卢家赏你们一口饭吃,你们早他娘饿死十回八回了,嘿,还跟我拼命?瞅瞅你们那德性……” “老子今天就跟你拼命!”鹏天脸憋得通红,猛地朝卢恩成扑来,鹏云赶紧又抱一把,鹏天仍使劲地甩着身子,拼命朝前挣,“卢恩成,放开我大哥,有种你朝我来!你他娘算什么东西?算什么……” 所有人都觉着鹏天有些太过分了,七庆赶忙一把捂住了鹏天的嘴巴,鹏天连连掰着七庆的手,嘴巴仍高声骂着,“你算什么东西?” “啪”地一声,侯今春一个耳光,扇到了鹏天的脸上,打得鹏天嘴角流出了鲜血,“野小子,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竟敢骂少爷?敢骂夫人?”说着,侯今春巴掌抬起来,又准备再扇鹏天,鹏天挣开鹏云的搂抱,一脚朝侯今春蹬去,侯今春身子一闪,一把将鹏天的脚抓住,朝前一拉,将鹏天拉倒在地,一脚踩上去,扬起拳头,准备一拳打向鹏天,骆帮主一步赶过来,一把将侯今春拉住了,“够了,今春,你想干什么?” 趁着侯今春被骆帮主拉住胳膊之际,鹏天却毫不示弱,抱住侯今春的腿,使劲一口便咬了上去,咬得侯今春大叫一声,连忙松了腿,单脚跳着,挽起裤管一看,一道牙印上,渗着淋淋的血…… “”,卢恩成将盒子炮从陈叫山太阳穴上取下,朝天开了一枪,“今天谁都不准离开谁他娘再敢乱动,别怪我枪不长眼……” 枪声响过,谭师爷来了,魏伙头来了,杨翰杰来了,柳郎中来了,早有家丁去通知了老爷夫人,老爷、夫人、禾巧、杏儿、毛蛋、二太太都来了,许多卢家的家丁、杂役、佃户也都来了…… 卢老爷挺着肚子,几步走到卢恩成和陈叫山跟前,“都干什么?反了天了么?” 陈叫山紧皱着眉头,“老爷,今天的事儿,请容我迟后再说……现在,我们必须去救人!” 夫人手里不停地拨转着念珠,慢慢走过来,冷冷地说,“信呢?” 卢恩成将信递给夫人,“娘,你看看,好好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你偏不信……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外寇可敌,家贼难防……娘,你恨不得把一块钱,掰成了几瓣来花,我到账房支一个子儿,你掐疼惜疼舍不得!可人家怎么着,人家借着卢家的钱,发人家的财呢……” 夫人看完信,将手里的念珠举起来,冲卢恩成点了点,又冲陈叫山点点,似乎要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缓缓将念珠又放下,深吸了一口气…… “夫人,信给我看一下……”谭师爷走上前来,夫人眼睛闭了起来,转身将信递给了谭师爷…… 谭师爷快速将信看完,立刻气得跺脚握拳,“栽赃,栽赃陷害……这是何方小人,给我卢家栽赃,给陈队长和骆帮主栽赃?”谭师爷上前一步,对夫人说,“夫人,此事颇有蹊跷,定然是有背后小人,眼红我卢家,眼红我卢家有陈队长和骆帮主这样的人才,便使出了这样的卑鄙手段,栽赃于陈队长和骆帮主……” 魏伙头从谭师爷手里取过信,杨翰杰、禾巧、柳郎中也都凑过来看…… 陈叫山看了一眼天空,忽然大叫一声,“各位,对不住了,我要先去救人,一切等我回来再说……”说着,腾身一跃,运用十二秘辛拳之“子捷拳”中的一招“探首为先”,在空中拧身一转,越过人群,稳稳落在了地上,朝西面跑去,边跑边喊,“人命大如天,不可再等啊……” 卢恩成将盒子炮朝前一举,想开枪,但隔着人群,又怕伤了其余人,便大声喊着,“陈叫山,你一想一走了之?没门……”说着,便将盒子炮冲天一举,开了一枪,“快,给我截住陈叫山,不能让他跑喽……” 第182章堵截 陈叫山运用的是十二秘辛拳中的疾步绝学,快步如飞,众人在后面如何能撵得上? “快,你们去堵住西门!你们……赶紧翻墙去马厩,把马厩守住,别让陈叫山骑马!还有你们,把住北门,不能让陈叫山跑了……”卢恩成急得左一吩咐,右一命令,中分头甩来甩去,人群便乱了起来,犹如蚂蚁窝里扔了个烧红的煤球…… 鹏天拼命朝前跑着,鹏飞、鹏云、满仓、七庆紧随其后…… 三旺、黑蛋、面瓜故意装作慌乱的样子,朝相反方向跑,将侯今春手下的兄弟们,挤来挡去…… 大头和二虎,看着现场乱乱哄哄的人群,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该跑,还是不跑…… 侯今春则对手下兄弟大喊着,“快,你们都从这儿走……绕到西门去!” 侯今春飞步一奔,攀上了围墙,在墙头跑了几步,又跳了下去…… 卢恩成朝西跑了几步,见人太多太乱,索性又停了步子,转了两圈,又朝东跑来,然后,又站住,举着盒子炮,又朝天开了两枪…… 卢老爷走上前来,扇了卢恩成一耳光,“乱打什么枪?你还嫌卢家不够乱吗?” 魏伙头和杨翰杰、柳郎中三人站在一起,三人聚首一处,在议论着什么…… 禾巧将杏儿和毛蛋叫到了一边,禾巧压低嗓音说,“你们两个,现在到街上去,见人就喊有人要杀陈叫山,记下没?让越多人听见越好……” 杏儿连连点头,毛蛋却一脸苦相,“禾巧,这样恐怕不行吧?到时候老爷夫人怪罪下来……” “哎呀,磨蹭什么?”禾巧急得直跺脚,“到时候天塌下来,我给你先顶……” 卢家大门口的空地上,该跑的都跑了,留在原地的,也都乱如一窝蚂蚁…… 夫人一个人站在一处,将念珠缩在袖管里,连连地数着,闭了双眼,长叹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二太太走到夫人跟前,轻轻碰碰夫人的胳膊,“夫人,咱回去吧,外面乱哄哄的……” 所有的人当中,惟独三人会轻功,跑得最快陈叫山,骆帮主,侯今春…… 陈叫山最先赶到了马厩,大步流星直奔过去,去解一匹曾跟随取湫队的枣红马,枣红马兴许被陈叫山的风风火火吓着了,连连踏着蹄子,“吁”地长嘶着,脖子甩来甩去,甩得缰绳抖个不停,前蹄高扬起来,朝陈叫山的面门踢来……陈叫山闪身一躲,一巴掌拍在枣红马的脖子上,单臂迎上前去,一卷,卷住枣红马的脖子,另一只手便去解缰绳…… “陈队长,骑我的火焰驹……”骆帮主从马厩院门上一跃而下,“快,救人要紧……” 骆帮主几步跑过去,解开火焰驹的缰绳,牵到陈叫山身前,陈叫山“呼”地一跃,翻身上马,两腿一夹,火焰驹撒腿便跑…… 陈叫山骑着火焰驹,径直朝西门奔去,前往城西,自然是走西门最近! 刚出了马厩外的一个直道巷子,几个侯今春的手下兄弟,站成一排,拦在了前面,“陈队长,你不能走啊……” “兄弟们,救人如救火,再晚就来不及了……”陈叫山猛地从火焰驹上倒翻下来,一手卷抱住火焰驹的脖子,一手抠住马镫,两腿伸展开来,“啪啪啪”几脚扫过去,将那几位船帮兄弟扫倒在地…… “兄弟们,对不住了……”陈叫山两手一钩,腰腹朝上一挺,重新骑到了马背上,猛一拍马屁股,火焰驹四蹄飞奔,直朝西门而去…… 西门就在眼前了,骆帮主手下的几个兄弟,却提前赶来,将西门“哗”地一关,大喊着,“陈队长,你不能跑啊……你跑了,我们大帮主就说不清了……你得留下来!” 骆帮主飞步赶了过来,大吼着,“一群糊涂蛋,快让开” 那几位船帮兄弟,却索性胳膊挽胳膊,站成一排,挡在西门门闩前,大声说,“大帮主,我们知道你是被人冤枉的,但陈队长走了,你永远都说不清!” “混账”骆帮主气得跳了起来,“陈队长是去救人,救太极湾的兄弟,不是逃跑……” 陈叫山将缰绳一勒,火焰驹“吁”地一声叫,前蹄高扬起来,身子几乎垂直于地,陈叫山紧拽着缰绳,大喊,“兄弟们,快闪开,我陈叫山不是那种人……” 这时,侯今春从北边的院墙上跳了下来,背上背了一把铁弓,一个箭筒,几步飞奔过来,便要去拽火焰驹的尾巴…… 侯今春的手还未伸到火焰驹跟前,骆帮主便一步拦在前,宽宽的肩膀,如一道闸门,挡住了侯今春,“今春,你糊涂!” “大帮主,不管是真是假,你们现在都不能走!”侯今春一把拽住骆帮主的胳膊,使劲朝一侧拉,骆帮主的身子,犹如一尊铁塔,任侯今春使劲拽拉,仍是纹丝不动…… 侯今春急得“扑通”一下跪在了骆帮主身前,“大帮主,既然那封信是假的,那救人就是假的,你们……” 呼啦啦一阵,鹏天、鹏云、鹏飞、满仓、七庆赶过来了,他们几人原本对西门一带的巷道不熟,一时跑得急,竟跑了远路…… 侯今春手下的一帮兄弟赶过来了,卢家大院的一伙家丁、杂役、佃户赶过来了,卢恩成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了,三旺、黑蛋、面瓜领着常海明的小分队兄弟也赶过来了…… 陈叫山骑在火焰驹上,看见后面不断有人赶过来,西门又被船帮兄弟挡了个严严实实,只得又翻身下马。见侯今春跪在地上,陈叫山又朝着侯今春“扑通”一声跪下,“侯帮主,信是假的,但幕后小人,未必不会痛下毒手啊……” “陈叫山,陈叫山……谁要杀陈叫山?”西门外忽然传来一大伙人的声音,西门也被拍得震天响,“开门,开门啊……我们要救陈叫山……陈叫山不能杀……” 夫人在禾巧的搀扶也赶过来了,老爷在二太太的陪伴下,也赶过来了…… “把门打开”夫人停住步子,淡淡地说,“让外面的人都进来……” 第183章尖锐 守在西门门闩前的几位船帮兄弟,听见夫人的话,愣了一下,便转过身去,“哗啦”一下,将西门拉开了,门外吵吵嚷嚷的灾民,便潮水一般,一齐涌进了卢家大院…… “陈叫山,陈叫山,谁要杀陈叫山?” “陈叫山不能杀,陈叫山是取湫的大英雄……” “谁要是杀陈叫山,谁就是跟老天爷过不去……” 灾民们见陈叫山跪在地上,便越发相信了有人要杀陈叫山,纷纷议论着,七嘴八舌,乱乱哄哄…… 侯今春见灾民呼啦啦涌了进来,自己跪着有损船帮副帮主的身份,便“呼”地站了起来…… 陈叫山转过身去,跪着朝灾民连连拱手,“乡亲们,没有人要杀我,你们误会了……” “陈队长,你莫要怕,如果有人胆敢杀你,我们就跟他们拼了……” “是啊,陈队长,你怕!” 有几位灾民四下看了看,见卢恩成手里拿着盒子炮,见侯今春背上背着弓箭,见卢家家丁有人手里拿着长刀,心里登时便明白了,于是便大声喊了起来 “陈叫山为你们卢家做事,大老远去取湫,你们谁敢去?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样儿……” “好嘛,现在湫水取回来了,你们就想卸磨杀驴了?你们卢家还有没有仁义?” “是啊,湫水取回来了,祭在龙王庙了,老天爷不下雨,关陈队长什么事?” “你们卢家不要以为给我们放了粥,你们就是救世主?告诉你们,我们宁可将陈队长当恩人,也不会把你们卢家当恩人……” “来年庄稼收了,我们来给你们卢家还粮食,我们吃了多少,我们双倍还你们……” “你们是为了保住你们卢家百年名声,有谁像陈队长这样,脑袋提在手上去取湫的?” 陈叫山见劝不住灾民,灾民说的话,越来越尖锐,顿时急了,脑袋连连朝地上磕去,“咚咚咚”几声响过,前额上的鲜血,顿时像一条红色的蚯蚓,顺着往下流,流到了眼睛上,鼻子上,嘴巴上,陈叫山的眼泪也下来了,顺着鲜血一起流,“乡亲们,乡亲们,乡亲们啊……卢家对我有知遇之恩,卢家待我恩重如山,真的没有想过杀我啊……我陈叫山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了,我给你们磕头了……乡亲们啊……” 陈叫山又转个方向跪着,朝着老爷夫人连连磕头,“老爷,夫人……不管我陈叫山是正是邪,是好是坏,容我迟后一步再说,人命大如天,我陈叫山不能坐视不管啊……求求你们了,老爷,夫人……” 卢家这边的人都看向了夫人,等着夫人说话…… 灾民却都看向陈叫山,有几位灾民甚至走过来,要将陈叫山从地上拉起来…… 陈叫山轻轻挥开拉他的灾民,跪着朝老爷夫人走去,一边跪着朝前走,一边用袖子擦着鲜血和眼泪……到了夫人脚前,陈叫山又连连磕头,“夫人,老爷……人死不能复生啊……” “陈叫山,你给我起来,起来……装什么装?”卢恩成不屑地说,“你口口声声说救人,救人的,我问你如果那封信是假的,你又怎会确认城西会杀人?” 陈叫山抬袖子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好少爷,我留下来,你们快派人去城西关王堡灵文庙!不管咋样,人救下再说……” 骆帮主几步奔过来,也跪在夫人老爷脚前,拱手相向,老泪纵横,“夫人,老爷,我和叫山留下,任杀任剐,绝无讨饶!不能让远道而来的太极湾兄弟冤死啊……” 侯今春也走了过来,朝老爷和夫人弯腰拱手,“老爷,夫人,我带人去城西关王堡灵文庙……”说着,转头看看陈叫山和骆帮主,又说了一句,“陈队长和大帮主先留着……” 所有人又都看向了老爷和夫人…… 老爷四处看着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便也转头看向夫人…… 夫人原本闭着眼睛,兴许是感受到了众人投射而来的目光,便缓缓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吁了出去,“好吧……” “兄弟们,快”侯今春大喊一声,“快到马厩牵马去……” 众人让开一条道,侯今春骑上了骆帮主的火焰驹,身后几位兄弟也骑着马,拿着长刀,从西门飞驰而去…… 谭师爷分拨开人群,见陈叫山和骆帮主都跪在地上,陈叫山更是满脸鲜血,赶紧过去扶陈叫山,“陈队长,快快起来说话……” 陈叫山跪在地上不愿意起来,轻轻挡了一下谭师爷的胳膊,“多谢谭师爷,我跪着无妨……” 老爷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手抚了抚后脑勺的一团褶肉,甩甩手,看着满院的人,黑压压到处都是,便说,“陈队长,骆帮主,今儿这到底咋回事儿?你们给我好好说说……” “老爷,夫人,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我和陈队长……”骆帮主跪在地上,便将今年遭遇年馑,船户见跑船无望,有人开始劈船,侯帮主如何去劝,谭师爷也去劝,但还有船户劈船,如今船帮的散船十之七八都已经被劈了,来年若生意货物扎堆,散船必然不够用,红椿木必然紧俏,有可能有人会囤积居奇,等等等等……全然都说了一遍…… 陈叫山则跪在地上,先说了他如何攻打下太极湾,如何与太极湾的姚秉儒结拜为了生死兄弟,取湫返回时,姚秉儒为了确保安全,派常海明的小分队,如何一路护送取湫队返回……接着,又说了小分队的兄弟,昨天白天跟着卫队的兄弟们,在乐州城里到处逛,天黑前,有两位小分队的兄弟,说要出去买东西,一去却一直没有回来……最后,又说了今儿中午,在校场坝,侯今春如何拿来了那封信,说是在新街口遇见的一个人,递给侯今春,托侯今春转交自己的,以及后来回到卢家大门时,门房的老王头,也拿出了一封信,也说是有人令他转给自己的,两封信的内容一模一样…… “信呢?都拿出来……”夫人冷冷地说。 一封信在禾巧手里,禾巧将其给了夫人,另一封信在陈叫山身上,陈叫山也将信给了夫人…… 夫人拿着两封信,左一看,右一看,见两封信皆是规整的宋体字,且内容亦是一字不差,便将谭师爷叫过来,一起来分析…… 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侯今春领着兄弟们回来了,侯今春翻身下马,手里拎着一个口袋,冷冷地对陈叫山和骆帮主说,“人已经死了……这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说着,侯今春便将手里的口袋,朝地上一扔,两颗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一下滚了出来…… 第184章质问 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从口袋中滚出的一刹,卢恩成吓得朝后一缩身子,老爷倒吸了一口凉气,夫人重又闭上了眼睛,袖管里的念珠,轻轻捻动…… 常海明和小分队兄弟,凑近一看:正是拐枣和嘎子的人头…… 陈叫山和骆帮主双双从地上站起,去看那人头,见脖项处被齐齐砍断,血已凝,呈现酱黑之色,面皮灰白,头发散乱一堆…… 骆帮主“唉”了一声,拳头紧紧攥着,闭着眼睛,将头埋到了别处…… 陈叫山目光中似要喷出火焰来,上前一步,与侯今春相距一尺,四目相对,犹若仇敌…… “这两兄弟,是被谁杀的?”陈叫山眉峰堆聚,语气冷冷。 “你问我?”侯今春以鄙夷的眼神,看着陈叫山的眼睛,继而转首,斜下看着地上的人头,“我还问你呢……” 侯今春朝后略略退了半步,仿佛站在陈叫山身前,距离陈叫山太近,令他感到不快,不屑于此似的,“陈队长,你一口一个栽赃,一口一个陷害,谁栽赃你,谁又陷害你?现在人头在此,你还来问我?你恐怕心里比谁都清楚……” “今春,你怎么说话的?”骆帮主的拳头如铁团,高高擎着,在侯今春的面门一侧,“难不成是我跟陈队长杀的人?” “大帮主,我没有这样说……”侯今春原本低着头,以异样的目光,瞪着陈叫山,待骆帮主的拳头,举向自己,非但不惧,倒朝前一步,将头抬起,逼近那拳头,迫使骆帮主放下了拳头,“你和陈队长没有去灵文庙,自然不是你们杀的人,可到底是谁,你们总该比我心里清楚……” 卢家大院西门内,站着太多的人…… 起先阳光灿烂,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交错来,钩织去,你踩着我的影子,我踩着你的影子,影子是踩不疼的,没有人在意影子被踩了……而渐渐,太阳已躲了起来,藏到了云的后面,仿佛一位好事的围观者,见识了事件后,了无兴致,退然而走了……太阳躲起来了,云就显得厚,云一厚,太阳就照不穿了,阳光一褪,地上便没有了相互错落的影子……影子消失了,人依旧那么站在地上,也没有人在意影子消失了…… 太阳,云,影子,天气……这些太过司空见惯的事儿,没人在意的,尤其是现在这样的时刻。 现在站在卢家大院西门内空地上的每一个人,或疑惑,或猜测,或愤慨,或不解,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表情,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姿态…… “东西拿过来”侯今春将手一挥,便有一位船帮兄弟,抱过来一个木墩子,树皮犹在,木纹圈绕,是锯下的一截红椿木。红椿木墩子放在了地上,所有人的目光,便又被吸引过去,见木墩上面圆圆的锯面上,有八个血淋淋的字 不守信诺 人头为戒 侯今春的视线,从木墩上收回来,拴系在陈叫山身上,“陈队长,你只说有人栽赃陷害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陈叫山长吁一口气,知道自己已然入局,已不可能轻易退身了。一切来得这般突然,来得这般蹊跷,但一切又都处处显示着目的指向,机心所在,筹谋深玄……现在,除了骆帮主和自己,知道这是一场局,幕后之人,精心筹谋构谋的一场局,使得入局之人,困身于内,便是有一千张嘴巴,如何能阐释这是局?便是有一万种解释,又如何能证明自己全然清白? 陈叫山沉默了,骆帮主便不再沉默。 “今春,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骆帮主质问着,肩膀微微有些抖动起来,显得情绪极为激动,“陈队长大老远去取湫,九死一生,回到乐州这才几天?你们弄这些麻缠事情出来,想来诬陷陈队长,良心何在?” “大帮主,我敬你是大帮主,是前辈,但你不能这么说话吧?”侯今春也激动起来,“取湫去的是什么地方,是北山,山高林深,你晓得他没有倒腾红椿木?借取湫之名,发私家之财……” 侯今春话未落音,骆帮主一个耳光,便扇到了侯今春脸上,“混账,取湫能发财,你为什么不去?” 侯今春挨了一巴掌,压在心底的愤怒,瞬间爆发出来,迅速后退一步,几乎转瞬之间,便将后背上的铁弓取下,并顺带从箭筒中,抽出一箭,搭弓架箭,瞄准了骆帮主…… 侯今春手下的一些兄弟,见侯今春搭弓架箭,也迅速地将长刀高高扬起…… 骆帮主手下的兄弟,见此情景,“哗”地从人群中分身出来,大步朝前走来…… 卫队的兄弟,常海明的小分队,手中没带家伙,见此情景,也迅速朝过来聚拢…… 卢恩成将手一挥,卢家的家丁、杂役、佃户们,也朝过来聚拢…… 守在一侧的灾民们,见各方在动,也动了起来,将手里拿着的棍棒、绳子、碗、盆、罐,全都高高举了起来…… “骆帮主,你有什么资格打我?”侯今春此刻怒火中烧,怒目圆睁,拉弓扯箭,浑身用力,也不称“大帮主”了,而直接叫成了“骆帮主”,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两人多年来积蓄起来的关系,在三千里凌江上,纵横驰骋,劈破斩浪,九死一生积累起来的情谊,在这一字一改的刹那,全然崩塌,灰飞烟灭,“你与陈叫山串通一气,先是蛊惑船户劈船,而后又私自囤积红椿木,你们居心何在?我一直当你是长辈,是前辈,是英雄,你却当我侯今春是什么?是瓜怂?是瞎子,聋子,呆子?” 侯今春越说越激动,弓越拉越满,抠着弓弦的双指,微微在抖颤,陈叫山知道侯今春随时有可能松弦放箭,而箭头所指,正对骆帮主的胸膛…… 侯今春右肩朝后又一靠,使劲拉满弓,抠弦的中指、食指,忽地弯曲,弓弦即将松脱…… 说时迟,那时快…… 陈叫山猛地朝前一跃…… “嗖” 羽箭飞出,陈叫山身到…… 第185章下雨 一箭飞出…… 陈叫山腾身一跃…… 箭飞,人亦飞…… 羽箭正正射在了陈叫山肩窝上…… 中箭一霎,陈叫山的身子犹若一叶扁舟,在顺风顺水直漂时,忽然遭遇了暗礁,猛地一颤…… 在空中,陈叫山横身扑展,身形下坠之际,右掌拍出,一掌拍在地上,双膝一钩,身子朝上提去,复又弹正起来,肩窝上插着羽箭,直直站在骆帮主身前,扩展两臂,铜墙铁壁一般,严严实实将骆帮主挡在了身后…… 侯今春射箭已形成连贯动作,一箭射出一瞬,送弦的手指,又以电光之速,从箭筒里摸出一支新箭,重又架在了弓弦上…… 两支箭,两个人,相对而峙…… 一支箭,在弦上,一支箭,在陈叫山身上! 距离太近,射力太狠,速度太快,羽箭深深扎在陈叫山肩窝上,入身足有两寸,鲜血一团,血印不断扩展…… 陈叫山伸展双臂,挡在骆帮主身前,眼睛狠狠盯着侯今春……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禾巧恰恰站立于骆帮主的身后,从禾巧的视角望去,骆帮主宽宽的脊背,挡住了陈叫山,两人皆背对于禾巧,禾巧自然不见陈叫山肩窝上深扎的羽箭,一度疑心,那羽箭飞到了哪里…… 所有人都乱了…… 人很多,却是多个阵营船帮中,侯今春手下一伙人,骆帮主一伙人,卢家卫队一伙人,常海明的小分队一伙人,卢恩成领着的家丁、杂役、佃户一伙人,乱哄哄的灾民一伙人,老爷、夫人、禾巧、谭师爷,以及赶来的魏伙头、杨翰杰、柳郎中、杏儿、毛蛋、二太太,又是一伙人手里有家伙的,手里没家伙的,全都要朝前来冲,却又不知道该针对于谁…… “陈队长……”“叫山……”“陈哥……”“陈叫山……”“大哥……” “大帮主……”“侯帮主……” “侯帮主……”“帮主……” 惊异,犹疑,愤怒,杀气,纠结,迷糊,决绝…… 乱如蚁散的人们,在闹哄哄,乱糟糟中,叫叫嚷嚷,吼吼喊喊,纷纷乱乱着…… 天,不知何时,竟变得昏暗下来,明明正午,似近黄昏…… 风,不知何时,猛然吹起,不知何种风向,如幽谷生生而起一般,似乎东西南北全然吹了起来,刮了起来…… 黄尘乱起,飞卷弥漫,不知何处飞来粗粗的沙粒,不知何处刮来细细的土粒,不知何处飘来的草茎,不知何处卷来的枯叶,旋了起来,转了起来,舞了起来,动了起来,乱了起来…… 风势猛烈,杂物旋飞,迷蒙住了所有人的眼睛,每个人皆微眯着眼睛,饶是如此,仍觉着眼睛涩疼……低头的,举手遮脸的,用衣襟罩住风向的……每个人的头发,刺啦啦乱如绒绒,每个人的袖管、裤管,扑啦啦抖闪着…… 天黑到近于夜,风大到树摇瓦动…… 漫空漫处,是黄的、黑的、白的、灰的,浑然成一种大的乱象…… 陈叫山肩窝上扎着的羽箭,尾羽在风中折来刺去,飘转拧逆。 陈叫山肩窝处被鲜血浸染的衣服,因多了重量,较之别处,沉沉的,黏黏的,在乱风中飘卷,起起伏伏,似红色的船帆,似枫林叶浪…… 陈叫山伸展的双臂,终于垂了下来,身子一晃,一下倒在了地上…… “叫山,叫山……”骆帮主大声喊着…… “叭”“叭叭……嘎……”几声响雷顿起…… 昏暗幽深的天空,于雷声炸裂之间,“哧哧哧哧”地抖出一道歪歪斜斜的电光,猛一亮,亮得天地之间,横空各处,一片灿然,瞬即又暗…… 闪电如一条银光闪闪的鞭索,猛烈抽击层层叠叠的乌云,乌云被抽得云边晶晶,云层亮亮,云绒撕裂…… 雷声,电声,风声忽明忽暗,天炸地颤之间,大雨瞬间冲下来…… 一道闪电,一声雷,亮一时,暗一下,风却未停,雨却越来越猛,哗哗哗哗哗,冲天泻下,瀑布一般,万万千千条雨绳,在电光雷声中,隐隐闪闪,绞缠着,伸缩着…… 雨水冲砸下来,青石板街面上,跳起了无数朵白花…… 街边蔫蔫巴巴的树木,忽然浑身绿亮起来,满树枝杈间,水花乱舞,细枝抖闪,粗枝溅水,每一片叶子,在大雨中千百次俯下去,扬起来…… 大雨漫天漫空下,浇到每一个人头上、脸上、身上、脚上,没有人躲闪,没有人逃窜,尽管仰头会被雨水迷住了眼睛,但无数人仍仰头看天,大声吼喊着 “下雨了下雨了老天爷开眼了……” 自春播开始,时已近十月,天天大太阳,偶尔有云罩罩脸,从未下过半滴雨……惊蛰过了,春分过了,清明、谷雨、立夏、芒种、大暑、立秋、寒露、霜降都过去了,现已接近立冬,老天爷终于下雨了! “下雨了……下雨了……俺们有救了……” 多少天的焦渴盼望,多少回失落失望,多少人饿死埋入黄土之下,饿殍千里,白骨累累…… 多少背井离乡的身影,湮没在白花花太阳下,看着祖屋老房,空无一人,田里地里,干裂开缝,衰草森森,老坟旁边起新坟,老坟枯草深,新坟黄土薄,恸哭哀嚎,其声凄厉…… 多少跪倒的背影,多少碾进土地的膝盖,多少俯身下去的脖子、头颅,多少仰天长举的双手合十,多少句念念有词,多少遍呢呢喃喃…… 多少粮食,多少嘴巴,多少破碗,多少眼神,多少脚步,多少天的放粥赈济…… 一声声的算盘噼啪声里,一声声银元叮当声里,一声声沉重无奈痛苦绝望的叹息…… 一次次舞动的柳龙,一阶阶跪爬而上的石级,一页页翻来翻去的经书…… 三百里长路,毅然决绝,风餐露宿,恶狼险坡,歹人毒计,生生死死,魂飞魂去,炮火硝烟,枪声阵阵,山洞幽幽,摸黑前行…… 一切之一切,在这一刻,所有之所有,终于得以消解、浑化、平复、散失…… 老天爷啊你终于下雨了! 干旱年馑啊终于熬过去了! 第186章破绽 久旱之后,一场秋雨,一旦下起,一连几日,竟未住点。 陈叫山在鹏天的搀扶下,用左肘支撑着身子,浑身使劲,在从床上半坐起来。中了侯今春一箭,尽管柳郎中为陈叫山敷了箭伤药,但右肩一片,仍旧略略肿胀,棉纱裹缠了,稍有不慎,箭伤触碰时,便疼痛难忍……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外面嘀嘀嗒嗒下着雨,空气中的燥气,早被雨水荡涤而去,处处潮潮的。陈叫山半坐在床,鹏天将一个鼓鼓的软包袱,垫在陈叫山脊背后,使得陈叫山腰上不用太使劲,坐得舒服些。尽管这般,陈叫山斜靠在床头,仍觉着右肩隐隐地疼,双腿半蜷在被子里,又隐隐地冷。 满仓趴在小炉前,炉中细柴燃烧得很好,满仓仍嫌不够,嘴巴卷成筒状,使劲地朝炉内吹着气,希望药汤熬得愈透些。 药熬好了,这是第三遍,七庆依照柳郎中的吩咐,连熬了三遍,而后将三次的药汤,汇在一个陶盆里,用筷子搅匀了,用木勺给陈叫山舀出一碗来,吹着药汤上的热烟,端到了陈叫山跟前…… 鹏飞和鹏云,两手粘着泥巴,在糊一个泥火盆。天气逐渐冷了,屋子里需要有火来烤了。黄土中加入了麦壳、棕丝、盐,在一个大陶盆里用水兑了,反复搅拌着,用手抓起一条泥,试着黏性,而后依照陶盆的形状,仔细地糊着…… 其余的兄弟,被陈叫山派了出去,协助家丁杂役们,对卢家大院多处漏雨的房子,进行修补改造。天一直下雨,不便行路,常海明是个闲不住的人,带着小分队的兄弟,便也跟着去帮忙了。 陈叫山喝完药,苦得眯着眼睛,嘴巴大张着,朝外哈着气,似要将满嘴的苦味,全部随着哈出去的气流,一并消尽。 陈叫山重新躺进被窝里,听着外面的雨声,淡淡笑着,“天天盼下雨,盼下雨,这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完了啊……” 陈叫山仰面躺着,想着许多的事儿,胸膛起伏着,末了,问鹏天,“今儿毛蛋他们还放粥么?” “放啥呀?”鹏天替陈叫山掖了下被角,“昨个雨小,魏伙头他们熬了一锅稠粥,没人来吃了……今儿晌午,大头跟二虎去街上买洋钉,说城里的灾民基本都走光了……” “唉……下雨哩,湿漉漉的,他们又到哪里去呢?”陈叫山躺着感慨。 “队长,你就别操他们的心了,他们打哪儿来的,自会回哪儿去……”七庆说,“昨个好多灾民要来看你,说跟你道个别,少爷派人封住门,不让人家进,那些灾民跪在雨里,跪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走了……” 禾巧和杏儿撑着油纸伞,来了西内院,在屋檐下收了伞,禾巧故意跺脚,咳嗽,甩雨伞上的水珠,弄出了响动。鹏云两手粘着泥巴,赶忙出了门,说,“队长刚喝了药,没事儿,你们进来吧……” 满仓端来一条长板凳,用袖子擦了两个来回,端端放在了床前,禾巧和杏儿坐了,七庆和鹏天,用膝盖顶了一下满仓的屁股,满仓回头看,七庆便连连作着出去的手势,满仓“唔”了一声,便随七庆、鹏天、鹏云、鹏飞一起,都出去了…… “陈队长,伤还疼么?”杏儿手一伸,刚想去掀被角,忽然意识过来,觉得不妥,连忙缩回,自己为自己的尴尬,找着遮掩的话语,“侯今春真不是个东西啊!骆帮主一手把他提拔起来的,他竟然朝骆帮主放箭,白眼狼,养不家的毒蛇……” 禾巧扯扯杏儿的袖子,杏儿却不在乎,声音愈大了,“你扯我干啥,我怕什么呀?他侯今春就是在这儿,我照样敢说,就是找夫人评理,我也敢去!” “不是……毛蛋好像给你说了的,他在布衣房等你给补裤子哩……”禾巧转头笑了一下…… “哎呀,对对……”杏儿“呼”地便站了起来,长板凳一头一空,一翘,禾巧坐不稳,险些摔倒,连忙伸手扶在了床沿上,陈叫山右臂本来疼痛,却及时地一伸,要去扶禾巧,一动,一疼,连忙缩手,却正正按在了禾巧的手上…… 禾巧连忙朝回抽手,抽得急,一带陈叫山的胳膊,陈叫山疼得“哎哟”一声…… “你慌啥哩?说是见毛蛋去,你就疯疯疯的……”禾巧揶揄着杏儿,杏儿瞪了一眼禾巧,冲陈叫山笑笑,辫子一甩,便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陈叫山和禾巧两人。 陈叫山躺着,禾巧坐着,两人似乎突然间没有一句话说了…… “你……”“我……” 两人沉默了一阵,兴许都觉着闷了,不说话则罢,一说话,竟然同时开了口,禾巧刚说了“你”字,陈叫山刚说个“我”字,两人的声音撞了个满怀…… “你先说吧……”禾巧笑着,唇角扩成月牙样儿。 “我……我刚想说什么来着?”陈叫山看着禾巧的眼睛,迅速收回视线,朝上看去,看屋顶的檩条一排排,西南角上有一个小蛛网,蜘蛛已不知何处去了,“我都忘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夫人对那两封信的看法?” “对,对对……我就是……” “其实,这幕后写信的人,手段拙劣得很……”禾巧原本两手扶在板凳两侧的,说到这里,迅速取了,在陈叫山眼前,伸出了粉拳,又率先伸出了大拇指,“这其一,既然那信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理当是亲自送到你手上的,为何送到了侯今春手里,送到了老王头的手里?信中内容,那般重要,送信的人难道就不担心,信出了闪失,到不了你的手里么?其二,当时,你在校场坝,侯今春在新街口,从校场坝到新街口,并不算远,倘若说送信的人,一时着急寻不到你,当时你的兄弟们很多都在街上,在这个很小的范围内,送信的人为何不选择将信送给你的兄弟们?或者,送给骆帮主呢?其三,假如送信的人是一个,他无论先将信送给侯今春,还是先送给老王头,正常下,都无须再送第二个人,反正都不是亲自交到你手上的,而他又并不知道你身在何处,送一封,让其转交,不都是一样的效果吗?何故要送两处?假如送信的是两个人,就更不合理了,他们如何知道哪封信先到你手中,万一事情出了两茬,一方静守,一方应变,他们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其四,根据卢家老杂役说,后来拾掇那两颗人头时,以头皮颜色判断,人是头天晚上已经被杀了的,信中所说的什么时辰,显然就不攻自破地露出了虚假。其五,信中提到骆帮主,更是画蛇添足,煞有介事,正常的交涉书信效果,骆帮主完全不提,也照样不影响到提示的效果,而那两封信内容一模一样,都提到了骆帮主,显然就是机心显露,栽赃嫁祸之兆顿现了……” 第187章核账 禾巧向陈叫山陈述着那两封信的破绽,以及写信人的机心所在,一条一条罗列,一层一层分析…… 陈叫山躺在床上,静静听着禾巧的分析,频频点头,末了,便问,“那你说说,究竟谁会是这写信的人呢?” 禾巧想了想说,“这个,没法一下子就断定是谁……我把那两张信纸,各剪下了一角,到城中几家纸店请教过:这种信纸,绵劲好,吃墨透,上面的朱线间隔稀疏,不是寻常人写信所用的信纸……但麻烦的是,城中买这种信纸的地方有五、六家之多,就是让纸店货铺的掌柜,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叫山暗暗佩服起禾巧来:如此心思缜密,聪慧伶俐的姑娘,在当今之乱世,“女子不读书,闺阁冀嫁人”之世风里,尤为少见了……禾巧只是一个丫鬟,读书识字,看文断句,研磨习字,都是靠自己学习而得。倘若禾巧进了学堂,能有好的先生,类如姑丈那样的教书先生,好好教育引导,又将是怎样的女中俊才呢? 陈叫山在思索之间,不禁定定地看着禾巧的脸,那弯弯刘海儿下的细眉,毛忽闪闪的眼睛,水浸葡萄的眼珠子,玉雕翠琢般的鼻梁……禾巧正说着话,忽地逢上了陈叫山的目光,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住了口,下意识地便抬手去擦脸,而后低头看自己的手背,手背上却啥都没有…… 禾巧勇敢地迎了陈叫山的目光,唇角弯弯,“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着呢,我听着呢……” “算了,不说了,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禾巧将头偏向一侧,眼睛眨着,“你这一打岔,我都忘记说什么了……” “我没打岔啊……我一直听着呢……”陈叫山有些急,抬起了左臂,想做一个手势,上身的重心,便移到了右肩,疼得又眉头紧皱,只得重新躺好了…… 禾巧也急了,“嗯,没打岔,没打岔……”连忙伸出手去,将陈叫山的被子朝上拉,“你好好躺着,别乱动了……” 禾巧拉好被子,两手重新放在自己膝盖上,右手捏着左手指尖,长叹一声,“话也说回来,这幕后之人,尽管信写的拙劣,也不定人家是故意的……” 禾巧幽幽地说,“人在暗处,你在明处,拙劣也好,故意也罢,其目的无外乎有两个:第一,破坏你在卢家人心中的形象,使你举步维艰;第二呢,就是挑起骆帮主和侯今春的矛盾,使船帮内部不得安宁……” 陈叫山眉头紧皱一起,渐渐地,禾巧的话,他已然从耳朵旁忽略过去了,脑海中琢磨起许多的事情来…… 禾巧见陈叫山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屋顶,便也住了口,陈叫山仍是望着屋顶,禾巧便知道陈叫山又神游其外了。 “你好好歇着吧,柳郎中说,这伤口得慢慢养,急不得……”禾巧站起身来,“我先回去了……” 陈叫山“嗯”了一声,待禾巧走了两步,陈叫山又说,“禾巧……” 禾巧转过身来,眼睛大大亮亮地看着陈叫山…… “谢谢你……你有空过来坐坐,陪我谝谝闲传……”陈叫山躺着,目光斜上而来,透着一份恳切…… 禾巧却说,“我不来了,跟你说话累,你老走神……先好好地养伤吧……” 禾巧出了门,取过油纸伞撑开了,走到细密的雨中了,看着雨珠在伞沿上滚跌着,竟想想地笑,一种得意与满足,犹然于笑颜…… 禾巧出了西内院,朝布衣房走去,一路上想着许多的情境,一时想得有些愣神,杏儿从布衣房门口猛然跳了出来,惊得禾巧一脚踩到了一个小水坑里。 杏儿一下钻到禾巧伞下,挽着禾巧的胳膊,朝布衣房走去,歪着脑袋,看禾巧的脸,“聊这么久啊,都聊了啥?” 禾巧见杏儿那歪着脑袋时的怪怪眼神,料想她又要说许多的话来,便将伞柄一拧,伞盖一旋,伞沿上的水珠子,就飞到了杏儿的脸上,“啥都聊呢,你想听啥?” 两人嘻嘻地扭打着,一步跳到了屋檐下…… 禾巧和杏儿在布衣房里低声聊着,不时一阵嘻哈之声,房间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雨越下越大了些,雨点打在瓦上,滴在榄坎上,落在小水坑里,各种的声响汇聚起来,禾巧和杏儿的笑说声,便在雨声中若隐若现了…… 在这雨声夹杂中,夫人的客房内,此刻却呈现着另外一种气氛。 魏伙头和杨翰杰,分坐在长条桌的两侧,桌上堆着一堆的账册、粮簿、单据、书卷,夫人坐在长条桌的尽头,犹如一佛。 魏伙头不时地朝手指头上吐了一些唾沫,以便能翻页利索,看一看,翻一翻,取过毛笔,蘸了墨,又在纸上划拉几笔。杨翰杰则身前摆着两个算盘,一大一小,左右两手,齐齐开工,这边“噼哩啪啦”几声,那边“啪啦噼哩”几响,这边“哗”地一推,复零状态,那边“呼”一捋算盘珠子,手指翻飞间,个别算盘珠子竟“滴溜溜”地转动了起来…… 魏伙头将一张纸条写好,递给了夫人。杨翰杰也将一张纸条写好,递给了夫人。 夫人两下接了,左右手各拿一张,转头各看几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了,差不多也就行了……谁也不惟愿逢上年馑不是?老天爷下了雨,年景就转过了,来年风调雨顺,啥都不愁喽……” 禾巧来到了客房门前,从门缝里看着夫人,腰一弯,正准备走过去,夫人却喊,“鬼丫头,进来吧……” 夫人将魏伙头和杨翰杰交来的两张纸条,都递给了禾巧,笑着说,“禾巧,你学学,看看魏伙头和翰杰这字写得……周正哩……” 禾巧自然明白:夫人要她来判断一下,卢家这近乎一整年的钱粮支出情况,与账面汇总出来的数字,到底有无差池之处…… 禾巧将两张纸条左右各看几眼,连连点头,“夫人,魏伙头和杨账房这字写得好哩,回头我要好好学学……” 夫人听见禾巧这般说,微笑颔首,“嗯,好,那就好好学……” 第188章劝说 魏伙头和杨翰杰,见夫人和禾巧都点了头,皆长吁了一口气。[] 魏伙头站起身来,用拳头敲了敲后背,开始整理起了长条桌上的东西。杨翰杰也将笔帽拿过来,套在了毛笔上,旋紧了,将大小两个算盘,双手一推,再朝后一拉,叠合起来,用布条捆绑着…… 魏、杨二人收拾好了东西,正待出门,少爷院里的丫鬟莲惜,却急冲冲地跑来,“哗啦”一下推开门,差点与二人撞在一起。 “夫人,你快去看看,少爷和少奶奶又打起来了……”莲惜跑得急,一身衣服被雨淋湿,头发贴在脸颊上,滴着水珠子,像雨似汗,遂即连眼泪也下来了,“我拉也拉不住,满屋子东西都快砸光了……” 夫人撑着伞,随莲惜来到少爷院里时,刚进院门,“呼”地一个鸡毛掸子飞了过来,夫人伸手去接,没接着,一下跌在雨滩里,夫人蹲身拾了起来,肥肥绒绒的鸡毛掸子见了水,瞬间便变瘦了许多,嘀嘀嗒嗒地掉着水,像人的眼泪…… 二太太已经提前来了少爷院里,见少奶奶一把将鸡毛掸子扔了出去,疾步赶出来,看见了夫人,见夫人手里拎着滴水的鸡毛掸子,不顾雨,径直跑过来,一手接过鸡毛掸子,一手扶着夫人朝屋里走…… 卢恩成将一个青花大罐,高高举过头顶,正待朝下砸时,见夫人进了屋,胳膊瞬间短了一截,软了一截,缓缓将青花大罐放下,低低说了声,“娘……” “这天刚下雨,好日子还没来,这就拧巴上了?”夫人将一张侧翻在地的椅子扶起,坐了上去,看着满屋的狼藉,“好,都是有志气的人,不怕卢家穷,就怕没应承……砸,你们继续砸,我今儿倒要看看,你们志气到底有多大……” 少奶奶唐慧卿喊了一声“娘……”,手捂脸就哭,哭得身子抖闪,衣褶横竖斜斜交错着,“娘,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们把我休了吧……” 夫人不吭声,二太太却接了话,“慧卿,咋乱说话哩?好好的日子,咋就没法过了?打打闹闹不算啥,闹闹腾腾才是日子嘛,啥想不开的,以后可别说啥休不休的了……” “二娘,你劝……”卢恩成甩甩头发,眼睛看着门外的雨,“劝她干啥?她今儿要出了卢家的门,我明儿就重娶个能生的婆娘来……” 夫人叹了口气,将眼睛闭上了…… “恩成,你就不能让着点儿慧卿啊……”二太太数落着卢恩成,将脚边的一个枕头捡起来,拍着上面的灰尘,并用嘴吹着气,“男人让着女人,天经地义,又不是啥丢人掉价的事儿,你赁硬气,莫说慧卿气你,二娘我都听着都气……” 夫人闭着眼睛不说话,少爷低着头不说话,少奶奶低声啜泣着不说话,莲惜手扶着门框,怔怔地望着屋里,也不说话。二太太便觉着有些憋闷,兀自又说了起来,“恩成,当着夫人和我的面,你就说说,今儿这是为啥呢?” 卢恩成抬手将头发朝后一陇,任头发又扑簌簌落下来,搭在了眼前,又一甩,“没为啥,就是不想跟她过了……她想要休书,成啊,写呗!莲惜,莲惜……拿笔墨去……” 莲惜自然不敢乱动,手从门框上取了下来,却拉住自己的衣角,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睫毛垂下去,一动不动…… “呀,没听见咋地?”卢恩成“呼”地站了起来…… “坐下”夫人眼睛突然睁开,大吼一声,吓得卢恩成身子一哆嗦,差点双腿一软,瘫软了下去…… “既然都不想过,那也成,好聚好散嘛……”夫人缓缓站起,左看看少奶奶,右看看少爷,“第一,慧卿离开了卢家后,恩成你也就自找个地儿去住,卢家以后没你这个人,你也别叫卢恩成,叫个王恩成、赵恩成,啥都成,就是别姓卢了……权当我没生过这么一个儿子……;第二,慧卿你回去告诉唐老爷,他亲家老爷跟他闹腾的那些个事儿,倒腾的那些个叮呤咣当的玩意儿,从此之后,沟了沟,渠了渠,莫再扯不清楚……你踏出卢家大门那一刻起,就是分沟分渠的时候,哪儿宽了,哪儿窄了,哪儿深了,哪儿浅了,都别各自计较了;这第三,卢、唐两家,既然不再是亲家,从此后,我看也就犯不着再说什么隔河照应,我卢家的东西,卢家的人,绝不再坐你唐家的车,你唐家的货,唐家的人,也就别再上我卢家的船,水陆两便,各自为安……” “娘,你说这……”卢恩成一听这些话,登时苦着个脸,“我不姓卢,你让我姓啥嘛?” 少奶奶听了这些话,啜泣声渐渐弱了下去,终于也不再哭了,用脚一钩,钩过了跌在地上的一个包袱,俯身捡了起来,拍着包袱上粘着的灰,放到椅子上,解开了,又将包袱里的衣服,一件件取出,一件件朝箱子里放…… 夫人冷冷一笑,“怎么,又都想通了?这日子还是没断,还得往下去过?” 夫人转过身,对二太太说,“菊芳,往后这院里就是着了火,塌了房,你看见就装作没看见……我就不相信,再大的火,还能把卢家大院烧光了不成?” 见莲惜还愣在榄坎上,夫人走到门口,淡淡地说,“莲惜,姑娘家家的,没事儿做做女红,纳纳鞋垫袜底,烧烧水,沏沏茶,遇事别慌里慌张的,就是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的人顶着呢,砸不到你头上……” 夫人回头看了看屋里,又转回身子,仰头望着漫天的雨,意味深长地说,“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儿,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儿,男人不像个男人,连女人都不如,女人不像个女人,连一棵草都不如……人这一辈子啊,就是一根甘蔗,别净挑甜处吃,酸的苦的丢一边儿去,越甜的,越往后,没这些酸的苦的,轮不到甜处去……” 夫人大步走入雨中,莲惜急忙撑了伞,跟了上去,夫人将手一挥,“不必了……这是好雨,淋点儿雨好啊……” 第189章去留 这是一场好雨,一场喜庆的雨。焦渴的土地,太长时间没有雨水的滋润,而今接连不停地下,仿佛过往的记忆,太过久远,需要不断重复,方能唤醒。 这是一场好雨,因是好雨,淅淅沥沥地下,便自会带些别样的伤感:年馑总算熬过去了,老天爷变脸了,未来的日子有盼头了,许多人,便注定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别离的时刻,如这淋淋的秋雨中,处处带着潮,像极了伤感唏嘘的味道…… 铁匠铺的好几位年轻后生,晓得年馑熬过,再就不适合待在师父的铁匠铺了。 饥饿的日子里,无助的日子里,亲人们相继饿死了,茫然无措中,他们背井离乡,不知去向,只得来寻他们的师父,师兄师弟们聚在一起,恰如冬日的寒冷中,许多的人围聚在一起,方可相互取暖。 都是精壮壮的年轻后生,都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然而,他们心里清楚得很,年馑度过,一切恢复到平常的日子,师父的铁匠铺,其实容不下太多的人,正如一个锅里舀汤,就需要一把勺子,夹起一块肉,只需两根筷子便可,定稳一张椅子,至多只需要四条腿一样。 这是一种潜在的道理,谁心里都很明白。这样的道理,无须在嘴上说出来。可是,在心底里,每一个徒弟,则都不愿意离开…… 不懂铁匠铺营生的人看来,没饭吃的时候,想着偎在师父跟前,多少混个肚儿饱,如今年馑过了,日子好过了,便要离开师父,自奔锦绣前程了……可徒弟们心里明白:正因为日子好过了,随便到哪里,怎么着也能凭力气吃口饭,再在师父的铺子里耗着,添不上多少力气,反倒为师父平添些累赘和负担离开,是为了师父能过得更好,离去,便是一种孝敬,一种别样的孝敬…… 无论以怎样的角度来说,每一个徒弟都晓得要离开,每一个人却都不愿意离开,谁都不愿意当那所谓的“白眼狼”、“喂不熟的大尾巴狗”,一种别样的孝敬,深远长远的孝敬,却注定要先以目下这种,表象上的“不孝”开始…… 六个后生坐在屋里,关上门,从里面插上了门闩,听着窗外的夜雨淅淅沥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凝然,眼中充满了怅然,茫然他们早已商量好了,三个人留下来照顾师父,另外三人,则必须选择离开,以后遇逢年过节啥的,再来看望师父和师兄弟们…… 后生们决定采用抓阄的方式用六个纸团,里面面写三个“留”,写三个“走”,谁能抓到什么,自看天意。 抓阄完毕,自然分出了去留阵营,其中一位抓到“走”的后生,立刻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用袖子不停地擦,怎么也擦不干,擦不断,一声声地哭,一声比一声高,另几位后生,担心师父在外面听见了,只得用被子蒙住他的头,让他在被子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将心中的不舍,对师父和师兄弟们的依恋,在眼泪中,全都得以宣泄和平复…… 而另一位抓到“走”字的后生,尽管眼泪汪汪,但年龄稍大些,知道自己是师兄,在师弟们面前,不可太过失态,便取过枕巾,使劲将眼泪擦干了,“师弟们,我们走了后,师父就托你们仨照顾了……师父年纪大了,大锤莫让他拿,断火的坎节上,你们早上早些起来,去生炉子,还有,师父高兴了,也莫让他多喝酒,师父胃不好……” 六位后生,索性全都钻进了被子里,痛快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天还阴着。三位抓到了“走”字的后生,便跟王铁汉说了去意,话才刚起了个头,王铁汉一巴掌拍在了桌上,“一个个的翅膀都硬了,都能单独高飞了啊?走,全都走,一个也甭留了……” 郑半仙和吴氏坐在桌边,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却没法说出一句话来…… “师父,今年过年,我们还来这儿过……” “师父,三个师弟在呢,以后就让他们拿大锤……” “师父,不是我不想孝敬你,我是……” 王铁汉背对着徒弟们,眼睛闭着,将快要流出来的热泪,生生逼回了眼眶里,站起身来,走到打铁台前,拿起了大锤,狠命地朝上砸,一下下地砸,不说话…… 吴氏在抹眼泪,给三位后生使眼色,要他们去拦住王铁汉:打铁台上啥都没有,抡大锤那么大的劲儿,可别闪了腰…… 卫队兄弟忽然搀扶着陈叫山来了,陈叫山肩膀尽管仍疼,下地走路已没问题,只是须稍稍歪着脑袋,不让身体的重心,为右肩造成负担。 陈叫山晓得了几位后生的去留之事,一下火了,不顾疼痛,“呼“地站直了身子,大喊了起来,“你们想在你师父心窝上捅刀子,啊?你们都是孝顺娃,懂事得很,是不是?狗屁!哪里不能省出来三双筷子,哪里不能余出来三碗饭,全都给我留下,好好生生待着,哪儿都不去……从今往后,有我陈叫山一口干的,就不会让你们吃稀的……” 王铁汉抡了一阵大锤,出了一身汗水,知道自己心里痛快了,眼睛里也没有眼泪了,这才转过身子,面向众人,笑了,“叫山说得好啊!你们几个怂娃,真要想孝顺我,以后早上早点起来,别赖床,轮流给我倒夜壶,一人一天,谁要晚了,以后就连着抡十天大锤……” 后生们看看王铁汉,看看陈叫山,看看卫队的几位师兄,将头低下,你捣我一下,我扯你一下,嘿嘿嘿地都笑了…… “郑叔,我来想向你请教些事儿……”陈叫山坐到郑半仙跟前,“上回那两封信的事儿,你也晓得的,骆帮主和侯今春如今闹僵了,僵得很!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来年船帮生意起来了,正需要他们二人通力协作哩,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郑半仙听罢陈叫山的细述,长叹一声,而后说,“若想修复二人之关系,就必须先从红椿木的木料上入手……” 陈叫山和郑半仙、王铁汉,以及一众卫队兄弟、铁匠铺后生,探讨着许多的事儿,一直说到下午,才觉着肚子有些饿了,一位后生四处转了转说,“哎呀,吴婶怎地不见了?” 众人四下寻了寻,到吴氏的房中一看,屋里被收拾得井井有条,许多的衣裳、轻省东西都不见了…… 众人顿时急了:方才都在探讨着事儿,谁也没有留意,吴氏竟不辞而别了…… 第190章增船 几位铁匠铺的后生,原本想着替师父分忧,却未料想到,一番去留争执,竟触动了吴氏的心弦……王铁汉也极为生悔,想到起先自己说的那句话,“走,全都走,一个也甭留了……”原本是斥责徒弟们的,没想到吴氏却听进了耳朵里…… 陈叫山不顾肩膀疼痛,将左手一挥,对众人说,“我们现在分成五组人,一组留在城内找,另外四组出城,分别从四个方向找……吴婶估计也走不远……“ 众人考虑到陈叫山肩膀有伤,劝他不必去寻找,陈叫山却说,“肩膀疼,腿脚又不疼,怕个啥么?”,遂领着七庆、鹏天,出了南门,朝三合湾方向找去…… 陈叫山与七庆、鹏天,来到三合湾街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雨又下了起来。陈叫山看看前方,又看看后方,伸手接着雨丝,感慨着,“吴婶脚小,这天又下雨,唉……” 陈叫山去敲一家住户的房门,想打听打听,开门的是一位中年汉子,一眼所见,立刻认出了陈叫山,“呀,陈队长,是你啊……快快,屋里坐……” 陈叫山向中年汉子说起吴氏出走之事,中年汉子将胸膛拍得脆响,“陈队长,你是我们的取湫英雄,这点小事,包在我们身上,只要那位吴婶打从三合湾过,我们保准找得到……外面下雨哩,你们坐在这里候着,我派乡亲们去找……” 中年汉子说着,便站到街上,吼了一嗓子,“各家各户都出来,取湫英雄陈队长来喽……”一连吼了几遍后,中年汉子家里,呼啦啦一下涌进来十几位乡亲,乡亲们纷纷说着许多感谢陈叫山的话语,又说了许多拍胸脯的话,七庆和鹏天便随乡亲们,到各处去寻找吴氏了,在中年汉子的一再挽留下,陈叫山坐了下来,与中年汉子一起等候消息…… 中年汉子家的北侧有一茅棚,地势颇高,站在茅棚下,远远地可以看见凌江。连续几天的大雨、小雨,凌江的水位渐渐涨高,尽管现在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又下着雨,但夜之静寂中,仍隐隐可闻凌江的江水流动之声。 陈家山和中年汉子坐在茅棚下,看着茅棚外的雨丝,听着隐隐的江水之声,聊着许多关于凌江的传说故事,聊了一阵,中年汉子问,“陈队长,我听说卢家船帮来年要增加散船哩,不晓得要增加多少,我想……” 陈叫山立刻明白了:中年汉子想加入船帮,当个散船户。 可是,中年汉子的话语,却令陈叫山颇感意外:今年许多的船户,都将散船劈了,那就是明摆着不想跑船了,可为何突然之间却说船帮来年要增加散船呢? “大哥,增加散船这事儿,你是听谁说的?”陈叫山笑了笑,说,“前阵子不是好多船户都把船劈了嘛……” 中年汉子说,“你们取湫那阵子,去了十多天都没见回来,好多船户都说今年是大年馑,天命硬得很,怕是跑船没指望了,所以才有人劈船哩……可前几天一下雨,船户们又都急了,说老天爷既然开了眼,来年肯定有大买卖哩,船帮肯定要加船……” 陈叫山皱着眉头,忽然问,“大哥,你是想自己做船,还是到时候租船帮的船?”中年汉子连连摆手,“自己做不了了……今年各处的红椿木,都被卢家船帮伐光了,我们哪有木头哩?到时候,就租人家的船吧,只要买卖好,租金多些也没啥,多跑几趟也就出来了……” 中年汉子说,起先没人留意红椿木,可当大家听闻船帮要增加散船时,都忙着进山去找红椿木,可进到山里各处一看,各处的红椿木全部都被人砍伐光了,不但大树砍了,连大腿般粗细的中树也砍了!红椿这种树,本就稀缺得很,长得又散,现在在南山一带,想找一棵像样的红椿都没有了…… 陈叫山的眉头越皱越紧,心中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危机…… 有些话,陈叫山现在不能明着说,很多事情,权且之下,只能依照普通百姓的所知所识来讲。于是,陈叫山便说,“大哥,南山那么大,红椿木肯定还多得很,你跟乡亲们再寻寻,遇着好的红椿木了,你们先伐了,留在家里,我们到时候过来收购……现在老天爷开眼下雨了,来年跑船,买卖肯定大,肯定欢迎乡亲们多多加入船帮呢!” 七庆和鹏天跟着一大群乡亲回来了,众人的衣服都被雨淋透了,七庆说,“队长,雨实在太大了,火把都被浇灭了,没法找啊……”乡亲们也纷纷自责着,说只要等到明天天一亮,一定散开了找,大范围地找…… 尽管年馑的焦虑已经过去了,但乡亲们暂时还是缺吃少喝。中年汉子留陈叫山和七庆、鹏天在家里过夜,乡亲们将各家各户仅有的萝卜干、红苕皮、糠饼子等等存粮拿了过来,做了一顿晚饭,招待他们心中的大恩人…… 吃饭时,乡亲们见陈叫山肩膀有伤,拿筷子都吃力,纷纷咒骂着侯今春 “狗日的眼睛长裤裆了,连陈队长都敢射,要不是陈队长去取湫,他狗日的吃风拉屁啊……” “那个侯今春,就他娘的是个小人……你们晓得他为啥跟陈队长过不去?他是觉着陈队长取湫回来了,抢了他的风头,心里不是滋味嘛……” “抢风头?那当初说取湫的时候,他狗日的为啥不去?伸了脖子怕狼咬,缩了脖子嫌狼少,唉,他娘的就见不得别人好……” 鹏天听着乡亲们的咒骂,也越听越来气,将筷子一把拍在桌子上,“我迟早跟他侯今春没完,到时候,我让他姓侯的跪下来,给我们队长舔腚哩,我就拿个鞋底子,狠狠地抽他的脸,我让他嘴硬……” 夜已深,整条三合湾街上,一片乌黑,惟独中年汉子家里灯火通明…… 众人吃罢饭,正听着陈叫山和七庆、鹏天讲述取湫路上的故事,房门忽然被人“嘭嘭嘭”敲响了…… 中年汉子将门拉开一条缝,三个头戴雨帽,身穿蓑衣的人,站在门外问,“老乡,你这儿有红椿木卖吗?” 第191章被骗 外面下着大雨,中年汉子见门外三人的雨帽、蓑衣上雨珠跳溅,便招呼说,“进来坐吧……” 三人进了屋,将雨帽取下靠在墙边,一转头,看见了陈叫山。其中一位年纪较大的汉子,刚与陈叫山的目光相遇,便迅速躲开,手又伸向了雨帽…… “几位兄弟,过来坐……”陈叫山站起身,招呼着三人。 所有人的视线都拴在那三人身上,三人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坐下了。 “嘿呀,原来是陈队长,幸会幸会……”年长汉子屁股刚一坐定,便朝陈叫山拱手招呼,“陈队长也来三合湾收购红椿木?” 陈叫山略一思索,便料想这三人是木头贩子,也在打红椿木的主意。一想到这里,陈叫山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乡亲们都看向陈叫山,眼神中皆有怀疑之色:莫非,陈叫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寻人是由头,找红椿木才是真么? 陈叫山微微一笑,“有些小事,过来转转……” 年长汉子“唔”了一声,点点头,不再说话…… 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沉闷,没人说话,众人皆闷坐着,有人抠手指头,有人摸板凳腿,有人脚尖点在地上一下下抖动,有人仰头看屋顶的椽子…… 窗外大雨如注,哗哗哗的雨声,在夜之寂静反衬中,分外响亮…… 陈叫山咳嗽了一声,似乎嗓子里有浓痰塞着,要咳嗽清理一下似的,对那位年长的汉子说,“这位大哥,最近买卖如何?” 年长汉子苦笑一下,抬眼看向陈叫山,“不瞒陈队长,肉都被人家捞净了,咱想喝点剩汤,混个嘴里有油,这不,弄晚了,汤都没的喝了……” “哦,是出不上价呢?”陈叫山顿了一下,“还是有钱也买不到货?” 中年汉子恰好坐在陈叫山和年长汉子中间,这边一看,那边一望,不禁有些疑惑:不是说卢家船帮将红椿木都伐光了么?这三个木头贩子,怎么还四处收购呢,他们要跟卢家抢生意么?于是,不待年长汉子回答,中年汉子便问,“这位大哥,你们收购红椿木,也是用来做船么?” 年长汉子看了一眼陈叫山,继而又望向中年汉子,“现在不管做船还是做别的啥,反正是有钱也难买到红椿木……” 年长汉子牢骚一阵,好像也无所顾忌了,索性打开了话匣子,“陈队长,你莫笑我们这些生意人贪心,我胡成娃也是着了人家的道啊……” 胡老板说,他们三人都是乐州城东的木材商人。十几天前,他的店里来了几个梁州人,自称要买阴沉木,说是运到南方去做饰件,有多少要多少。阴沉木是稀罕木头,贵重得很,乐州出产不多,一般人根本玩不了这个生意。于是,胡老板便说没有。可过了两天,那几个人又来了,说他们要货要得多,实在凑不够,看胡老板能不能帮忙弄些木船的底板来,因为木船的底板,刷了桐油之后,长年累月泡在水里,经过一番油浸水泡,便变成了黑亮的颜色,其质感与阴沉木极为接近…… 因此,胡老板便到一船户亲戚家里,用刀削了些木船的底板,依照约定时间,拿给那几个人看,那几个人一看,说成色不错,质感与阴沉木相差无几,并当下给了二十块钱,作为定金,要胡老板多弄些木船底板来,越多越好,到时候,他们来重金收购。末了,那几个人又神秘地说,他们干的这是“滥竽充数”的买卖,希望胡老板对外不要提说阴沉木的事儿,免得话传出去,断了大家的财路,谁都得不偿失。另外,他们只与胡老板一家谈这买卖,毕竟人多嘴杂,万一有人说漏了嘴,船户们知道了真相,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大家都赚不到钱了…… 于是,胡老板便到几个船户家去,对船户们说,反正今年年馑,跑船也无望,不如将船卖给他,还可以得些现钱糊口。船户们一听,都很乐意,当下敲定了价钱。为了瞒住船户,不让他们知晓“木船底板可充阴沉木“的真相,胡老板故意说,反正买船是为了改做家具的,船舷、隔板、船帮等处的木头都很零碎,也做不了啥家具,只要完整的底板就成,也便于运输。船户们一听,说这个简单嘛,袖子一挽,抡起斧子便将船劈开了,留了完整的底板给年长汉子…… 胡老板给船户们付了钱之后,悄悄地对船户说,他做的这生意,风险大得很,希望船户们对外不要乱说,免得人多嘴杂,让卢家船帮的人知道了,肯定要找他的麻烦,若是那样,对谁都没有好处,谁都挣不到钱了……船户们连连点头答应,纷纷说,若是有人问起来,便说是他们自己不想跑船了,将船劈了当柴火烧的…… 几天后,那几个人果然如约前来,将木船底板全部高价收走了。 胡老板觉着这买卖不错,有利可图,便加大了木船底板的收购,可是,他连着跑了好多船户家,船户们都说船已经劈了当柴烧了……胡老板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暗暗打听,才晓得,城东几位木材商人,都在暗暗地收购木船底板…… 胡老板厚着脸皮,将几位木材商人请到家里喝酒,酒酣耳热之际,大家相互一说,都恍然大悟,他们都被骗了那几个梁州人,对每一位木材商,都说了一样的话,木船底板可充阴沉木啊,只与一家单独联系啊,不要对外乱说话啊,等等等等,几乎是如法炮制,如出一辙…… 果不其然,那几个梁州人,自上回露面以后,就彻底消失了,再没有在乐州出现过…… 船户们都将船劈了,等着木材商们来收购,可木材商们哪里敢再去掏钱收购? 过了一段时间,老天下雨了,年馑的焦虑过去了,胡老板回过神来,想到船都被劈了,来年船帮肯定会加大造新船,红椿木必然紧俏,于是,赶紧四处打听,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才发现,如今各处的红椿木,像样点儿的都被人砍伐光了…… “唉,我原先还以为是卢家船帮的人伐了红椿木,来年要加造散船呢……“中年汉子听到这里,感慨地说,“原来是背后有人在倒腾设局啊……” 第192章认门 中年汉子的话,令胡老板一行三人,皆感到尴尬羞愧,为掩饰羞愧与尴尬,胡老板自嘲着,“人常说财迷心窍,财迷心窍,当真是不假啊……当时稍微动点脑筋一琢磨,就能知道那伙梁州人话中有诈,若不然,他们为何不直接去船户家里收木船底板……” 胡老板站起身来,冲陈叫山拱手致歉,“陈队长,我们实在是一时财迷心窍,让卢家船帮陷入困境,你大人有大量,万望宽恕……我们真的不是有意跟卢家作对啊……” 陈叫山单臂一伸,朝下压压,示意胡老板坐下说话,“年馑日月,人人都想弄口饭吃,情理之中,胡老板不必自责……只是有一点,还望胡老板指点一二:那几个梁州人,如此这般,究竟目的何在?仅仅只是设局怂恿船户将船劈了,再将红椿木暗中控制,适时地再高价抛售吗?” 胡老板唉声叹气,连连摇头,“这事儿我想了几天,都没有想明白,他们这么做,等到他们抛售红椿木时,必然就暴露了身份,摆明了是跟卢家过不去,既然这样,横竖是个得罪人,为何还要找我们这些人来当垫背的呢?” 中年汉子“咳”了一声,“这道理简单嘛他们是梁州人,一张口说话,一股子梁州腔,他们如果直接去船户家里收底板,没来没由的,谁能信他们,谁又愿意跟他们这些来头不明的人做买卖呢?万一弄不好,让卢家船帮的人知道了,他们不就惹麻烦了嘛……”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夜雨虽已转小,然淅沥之声,愈加令人心焦…… 七庆悄悄凑到陈叫山耳边,压低嗓音说,“队长,那几个梁州人,会不会是梁州船帮的,他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抛售红椿木,而是给咱卢家船帮穿小鞋呢?我看这个胡老板……” 陈叫山默默点头,而后伸脚在桌子底下,轻轻踩踩七庆的脚背,示意七庆不要再说下去了…… “胡老板,我们都着了人家的道……”陈叫山淡淡一笑,“事已至此,我们不必遮遮掩掩了,我陈叫山是个爽快人,胡老板若瞧得上我陈叫山,就卖我陈叫山一个面子,还望将此事就此打住,不要再对外提及,以免越说越乱,事情越来越糟糕……”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胡老板一行三人,连连点头。。。 “还有一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可厚非……”陈叫山话锋一转,“但是,你们四处打问红椿木,非但弄不到红椿木,赚不到钱,反而让红椿木越发水涨船高,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们晓得,我们晓得……” 雨彻底停了,鹏天手伸到茅棚外,试了试,确认了一下,对陈叫山说,“队长,雨停了,咱回去吧,你还得喝药呢……” 陈叫山站起身来,本想拱手向中年汉子和众乡亲们告别,右臂刚一动弹,便传来剧痛,皱眉倒吸一口凉气,“诸位,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乐州。明儿天亮后,还望乡亲们多多辛苦,看能否找到吴婶……陈叫山拜谢各位了……”陈叫山不能拱手,只得弯腰致谢,中年汉子连忙扶住陈叫山,“陈队长,你尽管放心,只要一有吴婶的消息,我徐大江一定第一时间通知陈队长的……” 陈叫山和七庆、鹏天,以及胡老板一行三人出了徐大江家,陈叫山转过身来,忍着剧痛,拱手以礼,“徐兄,诸位乡亲,多谢了……” 陈叫山一行六人,过了凌江,走到乐州城南小河桥时,胡老板向陈叫山拱手道别,陈叫山笑着说,“这深更半夜的,不如我们送你们一程,没准哪天走到城东口渴了,到诸位家里讨口水喝,也能认到门嘛……” 陈叫山这话说得客客气气,却是不软不硬,胡老板他们立时明白了:人家这是非要知道自己的住处呢,不让送不行啊…… 胡老板一行三人,领着陈叫山、七庆、鹏天,入了南门,朝东走去,黑灯瞎火走了好久,来到了城东一宅院前,胡老板笑着说,“陈队长,我就住这儿,以后欢迎陈队长常来……” 陈叫山看着胡老板敲开院门,里面有人提着灯笼,接胡老板走了进去,这才转身又去送另外两位老板,先后将他们都送到了家里,看着他们进了家门…… 回到西内院时,出外找寻的兄弟们都回来了,却都没有睡觉,和常海明的小分队兄弟们一起坐在屋里,等着陈叫山他们。 陈叫山与大家一交流,知道兄弟们都没有找到吴氏,不禁心生黯然…… 兄弟们都睡下了,常海明与陈叫山仍坐在榄坎上,烤着火,聊着天。常海明说,“陈队长,我们来了这么些天了,多有打搅,明儿一早,我和兄弟们就准备回去了……” 陈叫山想到起先丧命的两个小分队兄弟,叹了一口气,用树枝拨弄着火盆里的柴火,唏嘘地说,“海明老哥,你们一路辛苦,来了乐州,吃没吃好,住没住好,还失了两位兄弟,我陈叫山心有愧疚,无地自容啊……” 常海明抄着两手,蹲在火盆边,听着陈叫山的话,亦眉眼多感慨,言语生唏嘘,“陈队长,客气话就不必多说了,说多了见外。你陈队长是啥样的人,我常海明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唉,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陈队长,有人在背后朝你捅刀子,你日后得多多当心呀……” 陈叫山见明火灭了,便侧着头去吹柴火,烟子冒了出来,烟得陈叫山直掉眼泪,抬手刚去抹眼泪,又扯得肩膀疼,为了掩饰状,便打趣说,“海明老哥,不如让其他兄弟回太极湾,你留下来,跟着我们干,回头我给秉儒兄弟去封信,知会一下……” “好啊,我正有此意呢!原先想说,还怕陈队长看不上我呢……”常海明居然一下便应承了,且兴奋异常,“陈队长,以后我就跟着你干……” 第193章动怒 第二日一早,陈叫山握着毛笔,准备给姚秉儒写信,说关于让常海明留下一事,怎奈右肩疼痛,举笔颤抖,笔锋歪歪斜斜,实在写不好字,于是,便去找禾巧,让禾巧代写书信。。。 “秉儒兄弟,一别数日,甚为想念,不知兄弟近来可好……”陈叫山坐在禾巧跟前,眼睛望着窗外的树,口述着信的内容,说了一大堆,一转头,却见禾巧一个字都没写。 “说完了?”禾巧将毛笔再次在墨盒沿沿上刮着,“还有啥?” 陈叫山看着空白的信纸,眼睛一抬,望着禾巧的眼睛,“嗯,反正就那个意思,你看着写就成……” 禾巧抿着嘴巴,索性将毛笔放下了,“我看这信最好不写……” “为啥?” “第一,你们既然是生死兄弟,何必弄得那般见外,知会来知会去的,反倒显得生分;第二,自己不写,找人代写,显得不够尊重对方;第三,姚秉儒知道你的箭伤,到了写字都困难的程度,必然心焦挂念,没准就会亲自过来看你。太极湾那地方,刚刚平定下来,他一走,没准就又乱了呢;第四,尽管上回那两封信是栽赃,但若姚秉儒劳师远征地过来,势必会给某些人留下话柄,让人猜忌……” 陈叫山一琢磨,觉得禾巧说得在理,“行,那就不写了……”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禾巧顿时不高兴了,“喂,我说陈队长,这信不写了,话也不捎了?” 陈叫山嘿嘿一笑,“话自然是要捎的,我就让兄弟们回去说,我这边事儿多,让海明老哥留下来帮帮忙……” 趁着陈叫山眼睛看向别处,禾巧白了一眼陈叫山,待陈叫山的目光看向自己时,禾巧又快速地恢复了起先表情,“好吧,我这儿这椅子凉,我看陈队长也坐不住……“ 禾巧的话未落音,三旺忽然跑了过来,大声喊着,“队长,队长,出事儿了……“ 三旺上气不接下气,胸膛一起一伏,“兄弟们和侯帮主的人干起来了,海明老哥把机枪都提出来了……“ 陈叫山急忙随三旺朝西内院赶去,一路疾走,一路听三旺说了事情缘由刚才侯今春领着一帮人,来了西内院,说要让卫队交出红椿木来。兄弟们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侯今春先前射伤了我们队长,这笔账还没算,现在又跑到西内院来闹事,寻什么红椿木,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嘛?于是,两方就干起来了…… 来到西内院,陈叫山一进院门,便见常海明一手将侯今春夹在臂弯里,一手拎着机枪,枪口抵在侯今春太阳穴上,侯今春带来的十几个船帮兄弟,有的被打得躺在地上呻吟,有的鼻青脸肿傻楞着,有的仍不服气,被卫队兄弟们拧住了胳膊,用枪抵在了脑门上…… “住手你们干什么?”陈叫山大喝一声! 其余兄弟听了陈叫山的喊声,将他们控制的船帮兄弟松开了,惟独常海明将侯今春夹着,却并不松手,并说,“队长,我看他存心要跟我们过不去的,咱不惹人家,人家非要来惹咱,咱惹不起,又躲不起,不如一枪打了利索……” 侯今春嘴巴硬得很,斜眼瞪着常海明,“行啊,打啊……你今儿要不把我脑袋打成一朵花,你就龟孙子……” 常海明还未发作,鹏天飞起一脚,便踢到了侯今春的脸上,侯今春刚要挣扎,常海明胳膊一夹,机枪枪口抵得更紧了些,“侯帮主,今儿天冷,小心我手指头打哆嗦……” “放开侯帮主”陈叫山又大喊了一声。 大头冲常海明递了个眼神,鹏云又从身后扯了扯常海明的衣角,常海明“哼”了一声,将侯今春朝前一推,差点推侯今春一个大马趴…… 侯今春转过身来,刚要发作,陈叫山几步走过去,挡在了侯今春面前,“侯帮主,请问,你凭什么到我这儿来要什么红椿木?” 侯今春斜视着陈叫山,一脸不屑,“凭什么?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 “你狗日的咋说话的?”鹏天大吼一声,又要朝侯今春跟前扑,被鹏云一把抱住了。 陈叫山冷冷一笑,“我陈叫山明人不做暗事,不吃糯米糕,不怕嗓子干,侯帮主你倒是说说,我陈叫山做什么呢?” 侯今春也是冷冷一笑,将头偏过去,“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做亏心事,怎怕鬼敲门?” 陈叫山顿时动怒,一把从鹏飞手里取过手枪,对天连开了三枪,而后一步上前,将枪抵在侯今春两眉之间,“侯帮主,你今儿要不把话说明白,我立刻让你脑袋开花……” 三声枪响,引来了许多人,夫人和禾巧来了,谭师爷来了,骆帮主领着一帮人来了,卢恩成领着一帮家丁也来了…… 侯今春冷笑一声,看着陈叫山,而后环视众人,“今儿大家都在,我不妨把话说明白了,让大家都听听,陈叫山到底在搞些什么勾当……” 侯今春说,他起先一直觉着船户劈船,是事有蹊跷,但劝来劝去,非但不奏效,反倒船劈的越来越多……后来,他派人暗暗打听,才晓得是胡老板等一伙人,以现钱来收购木船底板……为了进一步弄清事情真相,他便派人在胡老板等人的家院附近埋伏,暗暗观察胡老板等人的动向……昨天晚上,埋伏的人忽然报告说,陈叫山和七庆、鹏天,送胡老板一行三人回了家…… “陈叫山,你暗中与那几个木头贩子勾结一气,先以小钱鼓动船户劈船,而后又进山偷偷砍伐红椿木,打着你的如意算盘,你当我侯今春是傻子?”侯今春说到这里,索性将眼睛闭上了,“来吧,既然你想杀人灭口,那我就成全你!来呀给我个痛快……” 鹏天听了这些话,气得七窍生烟,将一把长枪举起来,便要朝侯今春瞄去,陈叫山连忙伸出一脚,将长枪踢偏了,“鹏天,别胡来……” 第194章心寒 鹏天的长枪被陈叫山踢偏,身子随之一斜,被鹏云和三旺、七庆从后面抱的抱,拉的拉,牢牢控制住了…… 鹏天急得原地朝上跳,脖子伸长如鸭,耳朵下的筋脉扯得老长,“队长,人家骑在咱脖子上拉屎,你还要忍?” 陈叫山单手举枪,牙根狠狠咬着,好似牙齿间纵是咬合着一截铁丝,此刻亦要被咬断,下巴凸起如岩峰,眼光中充满了愤怒,自眸子中喷射出的光芒,如火,熊熊燃烧,吐出了火舌…… 侯今春见众人都在场,愈发有恃无恐,嚣张无忌,索性伸手握住枪管,目光如钢针,冷冷刺来,“我侯今春在卢家多年,没有做过一件对不住卢家的事儿,我问心无愧,天地作证……你陈叫山才来了几天,你就想着发卢家的财,发年馑财,你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兄弟情义,蒙蔽众人……告诉你,只要我侯今春活着一天,就轮不到你陈叫山为非作歹!陈叫山,有种你现在就打死我,来呀” 陈叫山的牙根渐渐松开了,鼻孔缓缓吸气,眼睛朝天上看去…… 天空一片铅灰之色,云朵似吸水而饱的丝团,暗暗流动着,推移着,酝酿着雨水。这寻常看来近于压抑的天象,于这干旱年馑刚刚变改转换的日子,却是最令人欣然:土地有雨水灌溉,不再焦渴,万物皆宜生长,田里有苗,地里有菜,江河奔流,青山披翠,平川沃野,一绿万里…… 苍穹悠悠,旋转着时空的恍惚之感……多少在年馑中饿死的人,肉身已在黄土下腐朽,白骨随尘,终了地下,而其魂灵,飞升于九天之上了么?爹、娘、妹妹,还有先于他们而去的爷爷、奶奶,更先于他们的曾祖父陈大脑兮,陈家的列祖列宗……此际里,有那殷切的眼神,有那一张张的笑脸,叮嘱或叮咛,顾盼与审视,都正在云朵之间存在着么? 年馑过去了,故人却永不再来…… 我陈叫山苟活至今,现在尚能站立在天地之间,呼吸这尘世的空气,远去的亲人,将生之希望,拴系在我身上,我一路奔波,九死一生,逃难至乐州,为解天困,不顾生死之险,毅然决绝,将那湫水取回……这在告慰逝去的亲人,回示以飨他们的在天之灵么?还是为普天之下,所有盼着下雨,盼着有好日子过的人们,争取着哪怕一线之希望?或者,以无畏和热血,来回报卢家的知遇之恩?又或者,真是我陈叫山好大喜功,愿出风头,以取湫来树立威望,独占鳌头,以此增加别人对我仰视的高度么? “陈叫山,你怕了吗?”侯今春目光之间,多有鄙夷与质疑,“你今天不说出你私藏的红椿木在哪里,我侯今春就是拼上这一百来斤,也要与你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哈哈哈哈哈……”陈叫山仰天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 “好吧,侯帮主,既然你这么说,我陈叫山不想再辩解什么了……”陈叫山收了笑容,仰首望天,“我陈叫山吃着卢家的饭,穿着卢家的衣,用着卢家的东西,使着卢家的钱,只有我陈叫山对不住卢家,卢家没有对不住我一分一毫!当今乱世,又遭遇年馑,恰是我这等勇莽之人,逞武扬威之际会,借着取湫,扬我陈叫山之名,出我陈叫山之风头……” 夫人所站的位置,正好在陈叫山背后,虽只可望见陈叫山的背影,看不见陈叫山的表情,但陈叫山的话语,犹然听清,句句在耳。[]夫人仰头看向天去,眼睛中亮亮一片,泪水聚汇着,凝然于晶亮,几欲滚跌出眼眶……夫人怅然吁出一气,吸了吸鼻子,鼻子动了动,眉头凝皱之间,所有凝于眼眶中的泪水,似乎又被瞬间逼回,再无踪影…… 禾巧站在夫人身侧,眼光一直拴系在陈叫山傲峰屹立般的双肩上,尽管一侧肩头,缠着纱布。禾巧的刘海儿弯弯着,形成柔弧一般,丝丝细密,中路被风轻轻拨开一缝,刘海儿下的秀眸,盈盈成水,她将下唇朝一侧斜去,以牙齿咬了,仿佛以这样的方式,控制着情绪,控制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心纠结,便为波澜涟漪,亦不至倾泻而出…… 侯今春依旧手握枪管,陈叫山却慢慢地将手松开了,单臂向下垂落,手枪便被侯今春独自握在了指间…… “你要问我红椿木在哪里?我现在告诉你……”陈叫山脸上笑容尽失,两眉对聚成“川”字,目光中,表情里,皆为悲壮与苍茫,将垂下的手臂又缓缓抬起,五指叉开,重重拍抚在胸口上,“在这里在我心里……” “红椿木在我心里,卢家大船帮之安危在我心里,卢家如山之恩情在我心里,年馑日月里所有为老天爷不下雨而心焦的人,都在我心里……现在,年馑要过去了,凌江涨潮了,来年船帮要跑船运货了,兄弟们要忙起来了,大家要过上好日子了,能吃饱饭了,可是,船在哪里?船都被劈了,成了一堆堆的木头片片,当柴火烧了,当废物扔了……船户们为什么要劈船?不要自己的吃饭家了么?自己断了自己的生路么?都不是这是别有用心的奸诈小人,在为卢家设局,在为船帮设局,先以小钱收买人心,给予人们生存下去的希望,怂恿船户们将船劈了,再暗中将各处的红椿木偷偷砍伐光,逼得来年船帮无船可用,逼得船户们将来望水兴叹,到哪里去寻后悔药?是的,老天爷不给我们希望,我们不信天,我们却要信命,命是什么?命首先是活下来,不被饿死,命都保不住了,还能信什么?” 陈叫山不顾箭伤之疼痛,左手在胸膛上狠劲地拍着,拍得啪啪直响,震得右肩裹缠的纱布伸缩抖颤着,“红椿木就在我心里,我现在恨不能杀尽天下所有奸诈小人,找到那些红椿木,给船帮以便利……可是,我现在反倒成了恶人,反倒成了奸诈小人……我陈叫山蒙冤受辱,甚至以死昭志,也死不足惜,而可悲可叹的是,让背后的奸诈小人们,看我卢家内部,手足相残,纷纷乱乱,暗自窃笑……这怎不叫人心寒?” “队长,我们离开这是非之地……”常海明忽然大吼一声,“既然这里容不下我们,不相信我们,处处看我们不顺眼,不如我们回太极湾,去过那太太平平,痛痛快快的日子,生死兄弟,大仁大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还不强过这猜忌算计,是是非非?” 第195章激辩 常海明一声吼出,粗喉咙大嗓,气冲丹田,中气淋漓,所有人都听见了。 小分队的其余兄弟们,也跟着吼喊起来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陈大哥,我们回太极湾吧……” “哪里庄稼不养人,哪里黄土不埋人,在这儿受这些鸟气,不如回太极湾去……” “大哥,这里不容你,太极湾容你,姚团长容你,走吧” 小分队的兄弟们一喊,鹏天也豁出去了,身子朝前挣着,胳膊似要抬起,却被七庆死死拽住了袖子,抬扬不起来,“队长,你带我们走吧!到哪儿都成,混好混不好,我们都跟着你……走之前,我先把这无耻小人的脑袋拧下来再说……” 陈叫山转过身来,面向了夫人和禾巧,视线又高升而起,缓缓升高,越过众人的头顶,望着前处的高房大屋,蜿蜒伸出的檐角,衬在铅灰色天幕里,一并排的五脊六兽,翘首望天,似也在等待着,期盼着,等着某种回答,盼着某种态度…… “陈队长,不能走” 骆帮主两步上前,站在了陈叫山身前,两臂伸展开来,恰若雄鹰扑展了双翅,在天上盘旋翱翔,那双臂因激动而微微颤着,袖管的皱褶,忽深忽浅,胸膛亦随之起伏不停,双鬓银丝,犹然晶亮,目光中充满恳切与热望,额上细密的皱纹,每一丝,每一道,恨不能织成一张密网,罩在陈叫山面前,将陈叫山留住…… “陈队长,你不能走……”骆帮主眼睛眯成了一条窄缝,好似眼中的光芒,要经这微眯的窄缝,过滤一回,方能体现呈示出那种恳切与热望,忧心和不平,“船帮的事情,本与你无关,是我人老心多,跟你说了许多,惹你进入了这乱局里,反受小人诬陷……我骆征先跑船几十年,再大的风,再高的浪,都领教过了,从没有软过骨头,吓破过胆子!现在,有奸人在背后算计我们,我们正当迎上前去,荡浊滤清,劈波斩浪,跟奸人一斗到底,还我们一身清白!倘若你这一走,不但奸诈小人会耻笑你陈叫山,我骆征先也会耻笑你,你陈叫山铁骨铮铮一条汉子,三百里路取湫,九死一生,都闯过来了,你怕过什么?你不是软骨头,从没有被吓破过胆子,留下来,善恶是非,我们一起正名……” 骆帮主在这一刻里,老辣江湖之风范,前辈高人之格局,愈外昭显,犹是宏阔,一番挽留陈词一出,常海明被这像是大船开航,风帆鼓荡的豪迈气场所震撼,所点醒,不禁皱了眉,将头低下。小分队的兄弟们,面生愧色,心中不禁自责自问起来:陈队长若是一走,不就成了有始无终的不义之人了么? 起先虽未吼喊着要走,但心中萌发过去意的人,类如鹏天、鹏飞、三旺、满仓、面瓜,心中自是明了那一份愧意,听闻骆帮主这一番话,或眼光游移,或低下了头…… 禾巧在常海明和小分队兄弟吼喊时,秀眉间堆聚着的焦虑,始终无法消散了去,又恐被常人看出,读懂,更担心陈叫山看见,紧张得只能一再地轻咬了嘴唇,用指甲抠着指甲,用目光搜寻着能够让陈叫山留下的契机,心中那波澜四起的动荡,恰如幽洞之汪泉,任其盈盈而满,却不让外人窥视……现在听见骆帮主这一番话,眉意散开,目光不禁定格在陈叫山的脸上,等着陈叫山说话,盼着陈叫山的回答…… “我陈叫山就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陈叫山傲然望向天空,轻声地吁了一丝绵气,胸中那一团憋闷聚集的浊气,经这一吁,似被荡除,块垒,纠结,愤怒,不平,欲去辩解的强烈冲动,全然平复了。脸随心,表由象,块垒既祛,笑容便生了出来,“谁朝我身上泼脏水,我接着,谁朝我背后捅刀子,我不躲,我陈叫山就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但是有人想从我这一关迈过去,把手伸过去,发昧心的财,赚见不得人的钱,我陈叫山就会跟他抗倒底,我不倒下,谁都别想得逞!” 侯今春起先眼望着地面,似也委屈无尽,暗暗地紧握拳头,欲将心中的愤懑,喷薄出来,释放出来,却经常海明一伙人的吼喊去意,骆帮主一番慷慨陈词挽留,隐隐觉着,是否是自己太过敏感,太过煞有介事,草木皆兵?渐渐地,紧握的拳头,慢慢松散开来……而如今再听陈叫山这一番话,心中又有不平,拳头再次紧握,几步上前来,站立于陈叫山一侧,“陈叫山,你是以为我在跟你过不去?” 所有人原本都在注视陈叫山,而今全然将视线转移到了侯今春身上…… 陈叫山眼睛依旧朝上看去,穿越九霄,逾越苍穹而去,并不接侯今春的目光,亦不回应侯今春的质问…… “试问所有船帮兄弟,试问卢家所有人,我侯今春这么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造船修船,租船放船,出航运货,囤货收货,我贪过一个子儿么?我侯今春敢把胸膛撕开,给所有人看,看我侯今春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可是,今年遭了年馑,船帮停运,船户劈船,越劝越劝不住,就不得不让我怀疑……你取湫回来第二天,就转到碾庄码头上去,转到船厂去,向船工打问船户租船、船厂造船的事情,既问造船用些啥木头,又问船厂仓库的木头存量,再问船户劈船后,船帮会不会用船吃紧……你说你坐个筏子都发晕,船没坐过几回,你打问那么多船帮的事儿干什么?居心何在?” “今春,你脑壳让毛驴给踢了,良心让狗吃了?”骆帮主转头看着侯今春,将手举起来,指向北边,“是我在接应陈队长的路上,说到船户劈船一事,陈队长为此忧心、操心,这是为我们船帮忧心,为我们船帮操心,你却……” “大帮主,你莫说了……”侯今春将手一挥,打断了骆帮主的话,“陈叫山暗中与田家庄的人接洽,囤积红椿木,大帮主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吧?在必悦楼,你亲口对陈叫山说,你们弄到了一批红椿木,圆口都在一尺以上,这是不是事实?你怎么解释?” “我……”骆帮主一时语塞当初在必悦楼,陈叫山接触田大龙一伙人,田大龙说斗山上的红椿木被人伐光了时,骆帮主其时正在包间门外,恰巧听见了。因为一时之间,无法弄清楚事情真相,究竟是田大龙说谎,想以“货缺价高”来要挟提价,还是确实红椿木已经被人砍伐光了……纠结疑惑之际,骆帮主不得不临时采用了“亮口风,畅买卖”的江湖方法,故意当着田大龙一伙人的面,对陈叫山说弄到了一批红椿木,成色不错,圆口在一尺以上,这纯属为了防止田大龙以“货缺价高”来暗中提价,而采用的韬晦应变之辞,实际上,哪有什么圆口一尺以上的红椿木?连红椿木的一截树皮都没有…… 陈叫山如今不想再辩解什么,正如骆帮主所说,侯今春是有勇无谋的人,见个风就起浪,遇着烟就冒火,但他并无私心,一心为船帮,一心为卢家,他对自己的怀疑与猜忌,也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忠心尽责”吧!方才听了侯今春的一番话,陈叫山判断出几丝信息:第一,侯今春属于那种遇事不怕事,敢于死缠烂打的人;第二,侯今春属于心无设防,心机不深,好勇斗狠之辈,城府近无,情商极弱,口无遮拦的人;第三,当时在必悦楼见田大龙一伙人,除了骆帮主和自己之外,便是必悦楼的赵堂主,能将双方谈话内容细节泄露出去的,便必是赵堂主无疑!第四,侯今春与赵堂主私交甚密,否则,赵堂主也不会将如此细密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侯今春了;第六,侯今春自从自己去了碾庄码头和船厂之后,便暗中派人在跟踪自己,怀疑自己…… 这时,谭师爷咳嗽了两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走到陈叫山、骆帮主、侯今春三人跟前,朝三人逐个拱手以礼,劝解消火,“三位都是卢家的人,都为卢家尽忠报恩,其心可昭日月,其情尤深,其义感人……以老朽愚见,三位就不必相互猜忌来激辩去了,这定是有幕后小人在设局,在搅浑水,咱们卢家内部越是混乱,越是争斗,势必内耗内讧,却就正中了小人之策啊……” 卢恩成两手插在衣兜里,甩甩头发,摇摇晃晃两步过来,“不管是谁,只要敢跟我卢家作对,那就是碎蝌蚪撵鸭子,存心找死!你们几位,如果想证明自己清白,证明自己没事儿,那就把幕后的人找出来……光在这里问问答答,猜来猜去的,没用……” 夫人其时睁开了眼睛,轻吁一气,一边捻动念珠,一边缓缓说,“既然今春说城东那些个木头贩子,在暗中作梗,那就把那些人找来,好好问一问吧……” 第196章扑空 既是夫人发了话,众人便一致同意:立刻去寻胡老板等人,前来问询,一探究竟。。。 陈叫山、侯今春、骆帮主三人,各带一帮兄弟,赶到城东,分头到几位木头贩子家中找人时,却发现,各家皆是大门紧锁,人不知去向…… 众人在大东门前汇合,相互一交流,情况基本一致:几位木头贩子的邻居说,今儿天还没亮,就听着这几位家中,不时传来马匹的响鼻声、蹄铁磕击声、铡刀铡草声、套辕抖绳声、门环叩动声、板车车轴咯唧声,大许这几家人,都出远门去了…… 陈叫山有些疑惑:这几位木头贩子,昨天深夜方才回到家中,如何今儿一早,又要出远门去? 陈叫山脑海中,回闪出昨夜在三合湾徐大江家里的一些情境来胡老板站起身来,冲陈叫山拱手致歉,“陈队长,我们实在是一时财迷心窍,让卢家船帮陷入困境,你大人有大量,万望宽恕……我们真的不是有意跟卢家作对啊……” 陈叫山立时明白了:胡老板等人,骨子里皆是财迷心窍之辈,由此着了别人的道,致使船户将散船都劈了,而造船所用的红椿木,却又忽地被人砍伐一光,暗中囤积,导致卢家船帮陷入困境。如此一来,从明面上讲,他们势必就成了卢家的敌人!尤其是昨夜,在城南小河桥时,自己提出要送胡老板等人回家,名为送人,实为认门,便愈发令胡老板等人以为:在乐州,卢家谁能惹得起?卢家人连门都认了,以后必然没好事儿,他们必定是吃不了兜着走,弄不好,连命都保不住……因此,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趁早逃了,免得麻烦…… 胡老板等人出走的缘由,陈叫山想明白了,此事一通明,余事便皆通明。 起先,陈叫山对胡老板等人所说的“一伙梁州人”、“木船底板冒充阴沉木”、“单独交易”、“对外不可乱说”等等事儿,并不深以为信,但现在,陈叫山已然全信了…… 当胡老板等人醒悟过来,知道着了那伙梁州人的道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红椿木!他们立刻四处找寻红椿木,理由有二:其一,船被劈了,将来再造新船,红椿木势必货缺价高,及时地囤积些红椿木,还能发一笔财,弥补一下起先以现钱收购木船底板的亏空;其二,只要手里有了红椿木,到时候卢家人上门来找麻烦,其解释的说辞有很多,更何况红椿木在手,是为筹码,亦为底牌,卢家人也就不敢太造次,自己少赚一点,便已然是卖了卢家一个人情…… 然而,胡老板等人四处找寻红椿木时,却发现,红椿木早已被人砍伐光了! 以利诱使船户将船劈了,铁定将卢家人得罪了,而今,手里又没有红椿木,胡老板等人必然是惶惶不可终日,感觉是一头得罪了人,另一头被人耍弄!于是,趁着事态还没有扩大,便到许多百姓家里收购红椿木…… 陈叫山与七庆、鹏天,赶到三合湾去,原本是为了寻找出走的吴氏,恰逢徐大江古道热肠,发动乡亲们一起帮忙寻找,并留陈叫山在家中吃饭,款待他们心中的取湫英雄!胡老板一行三人,在夜里遭遇大雨,恰巧看见徐大江家中亮着灯火,便赶来敲门,一为避雨,顺带收购红椿木…… 胡老板一行三人刚一进徐大江家门,便看见陈叫山在场,脑海中第一反应是:卢家已经察觉出了端倪,派陈叫山四处找寻自己呢!因而,胡老板在进门一刹那间,刚将雨帽放下,又下意识地用手去碰靠在墙角的雨帽,心中想着“赶紧一走了之”,但其时外面大雨如注,屋内又坐满了人,他们如何能逃?便只得硬着头皮坐下了…… 胡老板见事已至此,与其躲着闪着,不如迎之与之,于是,刚一落座,便招呼着,“嘿呀,原来是陈队长,幸会幸会……陈队长也来三合湾收购红椿木?”陈叫山听闻胡老板说起了“红椿木”,登时敏感,瞬间一怔,为掩饰心中敏感,便微微一笑,说了一句,“有些小事,过来转转……” 陈叫山回答得云淡风轻,却越发令胡老板他们心中不安,越发认为陈叫山城府似海,成竹在胸,已将他们牢牢控制!徐大江的家,便是一座牢笼,他们三人插翅难飞,已然成砧板之肉,任由陈叫山宰割拾掇了…… 果然,屋内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陈叫山咳嗽了一声,似乎嗓子里有浓痰塞着,要咳嗽清理一下似的,对胡老板说,“这位大哥,最近买卖如何?” 陈叫山之所以如此来问,源于胡老板说出的“红椿木“,而采用的投石问路,一探虚实之语,但在胡老板听来,却认定:陈叫山已将他们“以利诱使船户劈船”之事,全然掌握清楚了,如今,在这屋里,陈叫山不过是在唱一出“明白人的糊涂戏”。如此情形下,胡老板先采用了哭穷抱屈的策略,对陈叫山说,“不瞒陈队长,肉都被人家捞净了,咱想喝点剩汤,混个嘴里有油,这不,弄晚了,汤都没的喝了……”接着,胡老板神经绷不住了,索性竹筒倒豆子,将“一伙梁州人”、“木船底板冒充阴沉木”、“单独交易”、“对外不可乱说”等等事儿,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以求得到陈叫山的怜悯与原谅…… 陈叫山脑海中飞火流星般,想着诸多的事情,分析推理着诸多缘由,其表情,其状态,在侯今春看来,陈叫山这是“心事重重,心中有鬼”之兆。于是,侯今春便不阴不阳地说,“陈叫山,你这反应够快的啊……咱都是男人,你就给个痛快话,这些个木头贩子,到底是你杀人灭口了,还是你把人藏起来了?” 鹏天和七庆,全程参与了接触胡老板之过程,心中自是明白得很,而今听见侯今春这般说话,登时就急了!七庆抢先说,“侯帮主,你什么意思?我们杀人灭口,我们把人藏起来了?你怎么不想想:我们想要杀人,想要藏人,昨个晚上黑灯瞎火的,不就杀了藏了么,还等得到现在?” 七庆说话尽管冲,但是摆出讲道理的架势,鹏天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脾气了,开口便骂,“侯今春,你他娘的到底是猪脑子,还是存心跟我们过不去?”说着,便又朝侯今春身前扑去,鹏云和三旺赶紧将其拉住了。 陈叫山不想多做解释,晓得这一切太复杂,一句两句,根本解释不清楚,便左手一挥说,“我们现在赶紧骑马出城,他们拖家带口的,必定跑不远……” 陈叫山喊完话,刚一转身,侯今春却挡在了陈叫山身前,两臂伸展,“怎么,又想跑?” 陈叫山经过这一系列的事情,已经晓得侯今春是个遇事不怕事,敢于死缠烂打,同时又有些死脑筋的人,倒也不恼,抬头望向大东门城门楼子上的红灯笼,淡淡一笑,“侯帮主,要不,你把我绑起来,你们去追人,这总行吧?”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发生争执吵闹,皆因一方硬,另一方更硬,一方是针尖,另一方便是麦芒,针锋相对之下,必就水火不容了。反过来说,一方要硬,要进,另一方却绵了,退了,争斗之火,自然便会熄了下去…… 侯今春揶揄质问陈叫山,料想陈叫山又要发飙,甚至做好了对打对骂的心理准备,岂料陈叫山却一招“太极推手”,以力卸力,说出了将自己绑起来的话。侯今春忽然一下,火气便发不出来了,仿似一记重拳击出,对方并不接挡,而是轻巧闪过,自己扑了空一般…… “绑就不必了……”侯今春火气虽弱了三分,但言语之感,仍是冷冷,“你现在跟我到夫人那儿说理去,追人的事儿,我自会派兄弟们去的……” 骆帮主见陈、侯二人差不多又要干起来了,便分开两人,说,“夫人的意思,是要我们找到那几个木头贩子,带人回去问话的,现在,人都跑了,回去跟夫人说个什么?” 七庆也在一旁附合着,“是啊,咱们在城里越耽搁,人家快马加鞭,就跑得越远了……” 侯今春态度却十分强硬,“人追到追不到,都是小事儿,我们这些人,到底谁心里有鬼,才是大事儿!到夫人那儿说道说道,心里有鬼的,就藏不住鬼,心里没鬼的,当然就不怕鬼……怎么,你们不敢去?” “谁不敢去谁就是孙子!”鹏天一步站到陈叫山跟前,“队长,去就去,咱怕啥?” 陈叫山看着鹏天的脸,当初攻打太极湾时,鹏天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扑向白杨树时,脸被戳伤,如今虽然伤口已经痊愈,但留下了一道弯月样儿的伤疤,一激动,一动怒,那伤疤就分外地发红发亮……“天,我跟侯帮主去,你们赶紧出城去追人吧!” 第197章有喜 陈叫山、侯今春、骆帮主三人,给各自手下兄弟一番吩咐,命他们朝东面洋州、西面梁州、南面三合湾、北面五郎庙四个方向,去追胡老板一众人。吩咐完毕,他们三人则朝卢家大院走去,打算在夫人面前,将一些事儿“说道说道”…… 此刻的夫人院中,夫人、老爷、三太太、二太太、柳郎中、禾巧都在,正一片热闹景象。 三太太已好些日子没来身子了,整天人不想动弹,茶不思,饭不想,偶尔勉强吃些东西,却还一股脑地吐了。三太太戏子出身,身子骨弱,月事亦不规律,对此,老爷尽数知晓,以为常态,不多在意,三太太自己也不上心。然而这一次,情形似乎不尽相同,到柳郎中那儿去问诊,柳郎中搭手一番把脉,竟是三太太有了身孕…… 卢家百年昌盛,人兴丁旺,到了卢老爷这一辈,却是独苗一根。卢老爷娶了夫人、二太太、三太太,包括曾经与丫鬟同了房,可除了夫人生了少爷卢恩成之外,其余却是仨小姐,卢家再无男丁,又陷入独苗境地。偏偏少奶奶与少爷结婚几年,又不生育,令人心焦,往残酷了说,卢家有“断后”之危机…… 百余年的发展、积淀,卢家偌大的家业,假以时日,面临着“无人可传”之危险,老爷、夫人、二太太、三太太、少爷、少奶奶,甚至是三小姐卢芸凤,都深深地想过这个问题…… 二太太没有为卢家生下个男娃,常常自感心愧,一方面寄希望于少奶奶能怀孕有喜,另一方面也希望三太太能再生个小少爷,这边一忙乎,那边一忙乎,却是这边不见开花,那边也不见结果。 少奶奶唐慧卿自感二娘为自己的怀孕之事操心,颇多感激,二太太说的方子,都照单抓来服用,二太太指点的庙宇,也都去烧香许愿,一切顺从,从无微词。可三太太就不一样,起初自己不怀孕,二太太来献言献策,还看以热心,但时日一久,却心生泼烦,不大愿意搭理二太太了。二太太为人厚道,自也知趣,也就不大为三太太忙乎了…… 老爷曾经有过再娶太太的想法,但卢家是夫人当家的,此事必要经夫人允可,老爷刚一提,夫人就总是拐话、绕辞,老爷晓得夫人心中不悦,便也不再提说了。 三小姐卢芸凤是个怪人,竟提出过怪想法,说男尊女卑,延续香火之事,统统都是中华几千年来的封建余孽,早该尘封抛弃!如今都已经民国了,如何还抱守那些老观念?既然想男娃,从别家抱养一个男娃过来,养大了,不也一样是卢家人么?或者,待她将来选中了丈夫,生下了男娃,令其姓卢,不就得了?如此简单之事,何必弄得那么嗦嗦,紧紧张张,神经兮兮? 这些个歪门邪道的理论,整个卢家大院里,只有三小姐卢芸凤敢说出来。夫人每每听到这些奇理怪论,一方面觉着自己的女儿,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敢说敢做,聪明伶俐,深得自己的遗传,为此颇感欣慰;但另一方面,又惟恐卢芸凤话说过了头,得罪了列祖列宗,亵渎了神灵,幽冥之中,若遭了报应,便大不值当了…… 因此,夫人给三小姐定了规矩,说,“芸凤啊,你说你那些观点,娘不是不让你说,晚上你跟娘睡一个被窝里,看你咋说,娘都听着,娘都不恼,可从今往后,切莫再在别人面前说这些,更不能到卢家大院之外去说,到了上海读书,就更不能说了,上海是大地方,莫让人家大地方的人,笑咱小地方的姑娘野气……” 对于夫人所定之规矩,卢芸凤则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以为然。好多回,她对二小姐卢芸香说,“二姐,你莫听咱娘说这说那的,什么门当户对,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莫当真!你只要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人家又喜欢你,你就大胆地跟了人家……二姐,爱情你知道不?爱情才是最要紧的,咱娘说的那些话,她且说,你且听好了……” 二小姐卢芸香冷冷地回一句,“她是你娘,不是我娘,我娘早就死了……”三小姐也不恼,点点头说,“嗯,二姐说得对哩,我娘是我娘,你娘是你娘……” 关于卢家延续香火之希冀,断后之隐忧,三太太自己,则是一直一个观点:一切都是缘分,一切都是命里的定数,该来的自会来,不来的,求也不来,何必强求?须尽当下欢,莫思来年乐,正如她时常唱的一段儿《殿前欢》一样:“懒云窝,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无梦南柯。得清闲尽快活,日月似掇梭过,富贵比花开落。青春去也,不乐如何?” 现在,三太太竟真的怀孕了。 尽管柳郎中通过把脉,只可判定三太太有喜了,时间尚不够,无法判断出,怀的是少爷还是小姐,但已然令三太太和老爷欣喜一阵子了:无论如何,卢家又多了一丝延续香火的希望,多了一种可能,大了一些概率…… 女人一旦怀了孕,较之未怀孕时,自会多出一份欣喜与小心,幸福与自宠。走路自不能如以往那般走路,睡觉不能如以往那样睡觉,吃不能如过往吃,喝不能如过往喝,一切,都得异样,都是新的,恰若肚子里刚刚孕育的小生命……尤其是三太太这般,承载了卢家延续香火之希望,且又身子骨弱,年纪亦不小的情况下,衣食住行,皆须有新…… 于是,三太太在药房确认自己怀了孕,便要柳郎中和她一起去给老爷报喜,老爷听了,便又说要到夫人那里去报喜……这一路走来,卢家许多的人都晓得三太太怀孕了…… “素芹,哎呀,这可太好了……”二太太闻讯赶到夫人院中,见着三太太,拉着三太太的手便问,“你这阵子想吃啥?”三太太一改往日对二太太的冷漠,轻轻摇头说,啥都不想吃似的。二太太便又说,“素芹,你是想吃辣的东西呢,还是想吃酸的东西?” 老爷和夫人在一旁,听了二太太的话,晓得二太太是想说“酸儿辣女”的理论来,夫人便响亮地咳嗽了一声,“素芹啊,回头让伙房派几个人,给你单独开伙做饭,你想吃啥就做啥……” 二太太沉浸在喜悦之中,并未领会夫人那一声咳嗽之用意,仍握着三太太的手不放,“素芹,你有没有觉着嗓子眼里老冒酸水?吃了吐,吐了还想吃?”三太太看了一眼老爷和夫人,明白现在才刚怀孕,提说怀的是少爷还是小姐之事,多不适宜,无奈二太太不明这一层,紧着要问,便半是敷衍半算回应地点了点头,“唔”了一声…… “哎呀,那可太好了!”二太太激动起来,摇着三太太的手,“素芹啊,你一准怀的是小少爷……” 柳郎中和禾巧站在一旁,晓得个中之尴尬,柳郎中却不知如何插话打断,禾巧到底还是聪明,走上前去,拉拉二太太的袖子,“二太太,芸霞说要我陪她临帖练字哩,你可得陪我去,要不然她不好好练,心神不定,应付差事,我也管不住她啊……”二太太一听,立时松了三太太的手,“哎呀,对对对,我陪你去,这丫头不管可不成……” 禾巧陪着二太太刚到院门口,却见陈叫山、侯今春、骆帮主三人来了,料想他们三人肯定要在夫人面前说道些事儿,必定一番猜忌,一番激辩,一番论理,脸红脖子粗也是极有可能之事。禾巧便又一停步,对二太太说,“二太太,你且先回去,让芸霞先自己练练手,随便写写……我记着我这儿有一本颜鲁公的字帖哩,我回去找找看……” 二太太连声说好,独自一人朝回走了,禾巧远远地补充着说,“二太太,别让芸霞握鸡蛋了,先随便写写,热热手,我马上就来……” 禾巧随陈叫山、侯今春、骆帮主三人,一起到了夫人院中,未等三人开口,禾巧便大声说,“老爷,夫人,陈队长他们来给三太太道喜了……” 道喜?道什么喜? 陈叫山瞥了一眼三太太的笑意,迅速明白了…… 陈叫山恰巧走在侯今春和骆帮主的中间,便左右各看侯、骆二人一眼,忍着右肩之伤痛,拱手相贺,“恭喜恭喜,卢家又添人丁,兴旺昌盛,可喜可贺啊……” 侯今春和骆帮主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也拱手以礼,紧随着说了些恭喜道贺之话。 既然是表明了来恭贺三太太有喜的,船帮里的那些相互猜忌之事,自然就不能再提说了……陈叫山暗暗佩服禾巧实时应变,聪明异常,不禁朝禾巧投去钦佩的目光,正好禾巧也在打量陈叫山,两人的目光,甫一相逢,一霎里,禾巧感应了陈叫山眼光中的东西,耳朵便是一热,略一停留,便赶紧将目光移开了…… 恰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枪响,听声音,好像自卢家大院正门处传来…… 第198章面子 枪声自大门口传来! 放枪之人,恰是从太极湾远道而来的罗明宽。 常海明的小分队,一路护送取湫队,却迟迟不见返回太极湾,姚秉儒为此颇为焦心,不知是路上遇到危险,还是回到乐州后遭了麻烦…… 猜测纠结间,姚秉儒决定派罗明宽,东行而去,探询情况。 姚秉儒如今成了太极湾的当家人,罗明宽便成了民团的团长。得了姚秉儒的号令,新官上任的罗明宽,不顾臂伤初愈,摩拳擦掌,集结兄弟,便决定上路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刚刚出了城门,正拉动铁链,准备放吊桥时,天上忽然乌云堆聚,狂风肆虐,雷电交加,大雨倾盆…… 送别的姚秉儒,站在虚水河边,张开双臂,仰头望天,任瓢泼大雨,将自己浑身浇透,大声高呼“苍天不负我大哥啊……” 雨势太大,罗明宽和民团兄弟只得返回城中,待天晴后再东行!未料这雨一直下,一天又一天,原本的年馑干旱,忽变霖雨连绵,虚水河涨潮咆哮,竟有了大浪决堤之险!民团兄弟们便忙着加高河堤,以应水情…… 雨虽歇,天未晴,罗明宽再次请缨东行,带领三十多个重新整编的民团兄弟,执枪策马,一路东行,不到两天工夫,便赶到了乐州…… 罗明宽一行人,稍一打问,便来到卢家大院正门,恰巧遇上了常海明。 常海明将近来之事,说与罗明宽,唏嘘道,“陈队长现在难做人啊……走也不是人,留也不是人……我晓得你们等得心焦,可陈队长的事儿,我也放不下心呀……” 罗明宽一听太极湾折了两位兄弟,且被人砍了脑袋,陈叫山更是为此焦虑不堪,处境尴尬,登时勃然大怒,喝喊一声,举枪冲天,“”地放了一枪,“谁敢跟陈大哥过不去,便是跟我太极湾过不去……” 乐州城内突然来了这一帮不速之客,雄赳赳,气昂昂,高头大马,长枪在握,城中住户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是不是又有战事要起,有人关门闭窗,有人也伸脖探颈,悄悄窥看…… 这一声枪响,吓得许多窥看的人,猛一哆嗦,赶紧缩回了脖子…… 罗明宽将长枪扛在肩上,略略抖抖缰绳,胯下之马,便碎蹄儿向前,蹄铁叩击着青石板路面,“喀哒咔嗒”一阵响,在卢家大院正门前转来转去,罗明宽骑在马上,望着这百年的深宅大院,墙头上一溜排的筒瓦遮覆,青龙截面,经雨水冲洗过,尤为明光,呈示着卢家的百年底蕴…… 常海明站在罗明宽跟前,随着罗明宽走来走去,便说,“让兄弟们下马进院吧,我进去通报一声……” 卢家大院的家丁、杂役、佃户们,听见枪声,率先跑了出来,卢恩成紧跟着也赶来,但众人向外一看,好家伙,三十多号人,三十多杆枪,个个彪悍骁勇,威风凛凛,一时竟愣怔,不晓得这是何方神圣,来卢家大院,又所为何事? 卢恩成瞧了一眼罗明宽,罗明宽也正瞧着他,两相目光一遇,卢恩成自先生了一丝怯,下意识地去摸腰后的盒子炮,摸出了,袖子一抖,甩甩头发,便问,“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卢家大院前放枪……” 罗明宽骑在马上,高高大大,俯视卢恩成,显出不屑之态来,头高昂,并不接话…… 卢恩成颇为尴尬:如此傲慢之人,若不让他放下傲慢,便失了自己卢家少爷的地位,及本应具有的尊严,但若太过硬问,惹恼了这些人,一齐开枪,自己岂不是被打成了马蜂窝? 卢恩成正犹疑间,陈叫山赶了过来,远远便招呼着,“明宽兄弟,你们来了啊,有失远迎……” 罗明宽翻身下马,迎上前去,待一走近,却见陈叫山右肩上绷着纱布,顿时一怔,笑容尽失……常海明跟在罗明宽身后,罗明宽便转头看常海明,目光讶异,似在问:刚才你只说陈大哥如今不好做人,怎不说受伤?便将长枪朝肩上一挎,拱手抱拳,“陈大哥,多日不见,你这肩膀是……” 陈叫山单臂伸出,搭在罗明宽合抱的双拳上,“走走,里边请,一点小伤而已,兄弟不必挂碍……” 侯今春和骆帮主也赶了过来,站在陈叫山身后,罗明宽看看两人,又看看一旁的卢恩成,尽管弄不清陈叫山的伤是怎么回事儿,但如今升任民团团长的他,自有一股子豪气,初来乍到,便也要给卢家的人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晓:陈叫山与我太极湾生死与共,便大声说,“陈大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打伤你?” 卢家大院的人赶来的越来越多,街上也有个别路人,纷纷在远处看着卢家大院前这一庞大阵仗…… 侯今春自是不怕事的人,两步上前来,头昂着,审视着罗明宽和一众骑马执枪的民团兄弟,眉头紧锁,不屑而鄙夷,“嚷嚷什么……你们是什么人,这么嚷嚷想干啥?陈叫山是我射伤的……” 罗明宽看见侯今春那神气,本就不顺眼,如今听见侯今春这么说,顿时火大,“啪”地取枪上举,将枪口对准了侯今春的脑袋,其余的民团兄弟,见这阵势,“哗哗哗”一阵响,全将长枪高举,对准了这边…… 陈叫山抬手将罗明宽的枪杆压了下去,笑着说,“明宽兄弟,一点小误会罢了,都是自己人,不必动枪……“ 罗明宽将枪口朝下了,眼睛却依旧不移,直直看着侯今春,怒问,“你是什么人?敢伤我陈大哥……看来是没把我太极湾放在眼里啊……今儿要不给我说个明白,我让你们这伙人,全都淌一身血……“ 侯今春冷笑一声,“我当是哪路神仙……小小一个太极湾,区区几个蛮汉子,就敢在乐州城里耍威风,哼……“ 骆帮主走过来,冲罗明宽一抱拳,“这位兄弟,你们既与陈队长是兄弟,便是我骆征先的兄弟……你们从太极湾来,一路劳顿,请先到院里喝杯清茶,我们坐下来好好谝……“ 卢家船帮的大帮主骆征先? 罗明宽略一凝眉,握枪的手指,便渐渐松弛了些。骆征先的江湖名号,罗明宽当然是听闻过的,今日得见骆帮主,年纪这般大,言语口气却充满平和恭敬,这便让罗明宽觉着面子有光,方才那一种傲然暴躁之气,便由此缓和平复了下来…… 不知何时,夫人和老爷也赶了过来。因为三太太有了喜,老爷今儿心情不错,听闻是太极湾来的人,便大步走来,一脸笑容,连连拱手,“哎呀,都是叫山的兄弟,好好,贵客上门,里面请,里面请……“ 老爷穿着一件黑色暗花长袍,外罩一件竖纹栗色坎肩,领上一转的褐色绒绒长毛,大步走来时,抖抖晃晃,加之阔脸方额,大肚粗腰,雍容富贵之相,几人可比?罗明宽立即便料定这是卢家老爷,人家贵为卢家老爷,这般热情招呼,一口一个“贵客”地叫,罗明宽瞬间觉得极为受用,起先那种跋扈之气,便就此收敛,回了笑脸,“卢老爷好……” 人在江湖之中,便是如此别人给你三分面子,自己再敬回三分面子,彼此便都有了六分面子,旁人一见,自是一番评议、艳羡、尊重,便又多出三分面子,自己回头一琢磨,心中一得意满足,自己又为自己添加一份面子,如此一番,便挣足了十分面子…… 罗明宽和一众民团兄弟牵马朝卢家大院走去,卢家的人站门两侧欢迎,起先街上那些猜测、惊惧、不安的人们,如今已然清楚了事情的缘由,分立各处,纷纷议论不休,言语之间,对陈叫山,对太极湾,对卢家,便都多了一丝敬畏 “真还没想到哎,陈叫山的江湖面子这么大哩,你瞧那伙北山来的汉子,威风八面,差点能将乐州城捣出个大坑来……见了陈叫山,却就那般恭敬了,左一口大哥,右一口大哥地叫,嘿嘿,这真是人得服人,不服不行啊……” “自古便是这么理儿嘛……正所谓,一山更比一山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真没想到北山的太极湾竟是这么威风,那些人一来,瞧那眼睛瞪的,瞧那枪,瞧那马,啧啧啧……这些人马在乐州城里一转腾,没人敢惹啊!” “我早就说过,陈队长就不是池中之物,怎么着,这下信了吧?太极湾的人出来,个个一身傲气,杀气腾腾的,也不过是陈队长的小弟而已……看看,有这么些个厉害的狠角儿当兄弟,以后在乐州城里,谁个还敢惹陈队长,除非是脑袋里少了根弦……” “说到底,还是人家卢家威风啊!多少年了,卢家总能冒出些人物,庄稼地长苗似的,一茬接一茬,光说人家卢家百年昌盛哩,人才辈出,英雄涌现,人家能不厉害么?” “年馑熬过去了,有卢家在,有陈队长在,咱以后的日子就太平喽,不怕啥喽……” 第199章幽情 年馑熬过了,三太太有喜了,老爷心情很好,命魏伙头准备筵席,款待罗明宽和一众太极湾民团兄弟,及许多前来道喜的人。 天擦黑时,筵席准备好了,沿四个方向寻人的兄弟们也都回来了,陈叫山见着他们,不用开口问,只看他们的表情,便晓得人没有找到…… 在席上,老爷频频举杯,满面春风,在他看来,船户劈船也好,红椿木缺乏也罢,那都不是个事儿:而今,船帮跑芦花水时日已过,跑桃花水还要待来年开春,有的是时间慢慢应对、筹谋、准备这些事情。多少年来,卢家经历的大大小小的困难还少么?不都一样一样地捱过来了…… 老爷心情不错,前来道喜的人也心情不错,但陈叫山和卫队兄弟们,侯今春、骆帮主和船帮兄弟们,罗明宽、常海明和太极湾兄弟们,包括夫人、禾巧等人,却都各自有心中之事情,菜有几味,汤有几道,酒过几巡,一切都近于索然,投箸举杯,伸勺端碗,似乎都是木然而为之…… 筵席散了,罗明宽领着一帮民团兄弟,随陈叫山来到了西内院,一时间床铺不够,便将取湫时准备的床板、窝棚拿了出来,准备在西内院搭棚支床…… 众人正忙乎着,二小姐却似一个幽灵一般,忽然出现在了西内院。 二小姐一身白衣白裤,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头发散垂着,哼着小曲朝西内院里边走来,夜黑如墨,众人乍一看去,疑心是女鬼,不禁惊了一跳…… 卫队兄弟们自然晓得二小姐神神秘秘,疯疯癫癫,并不在意,仍旧各自干活,但太极湾来的兄弟们,见着二小姐这般模样,不禁一个个地侧首去看。二小姐便一处处地走,逐个用灯笼去照每个人的脸,待别人看她时,便“嘿嘿嘿”地傻笑,算是回应…… 陈叫山走过来,淡淡一笑,“二小姐,西内院都一帮男人,脚臭屁多的,你在这儿怕不合适……” 二小姐提着灯笼,走到一个角落处,陈叫山知道她有话说,便跟了过去。 “宝子还是没有回来……”二小姐目光如雪光,手里的灯笼微微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对陈叫山说,“宝子他是不是死了?他是不是死在太极湾了?他埋在哪里?你带我去找他……” 二小姐这一连串的发问,陈叫山一时间不知如何来回答她,迟疑间,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又回闪出太极湾的铁索桥来 当时,混天王手下的守桥人,埋伏在对岸,举枪以待,三旺觉着那铁索桥有问题,宝子一听,立刻跳了起来,“有球的个问题哩?我到桥上给你走走看……”说着,便要上桥,三旺拉住宝子的胳膊,劝他不要贸然冲动,宝子不听,一甩胳膊,将三旺甩了个趔趄,大喊着,“这么结实的索桥,怕啥?不走索桥,莫非你狗日的还长翅膀,飞过去不成?” 宝子大步走到了桥上,一步步朝中间走去…… 走到桥中间了,冲这边挥挥手,“好哩,结实哩,你们不过,我可先过了啊……”说着,为了让兄弟们放心,又蹦跳了几下,晃得索桥抖了两抖……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在这黄昏时分,尽管水声大,但也令人为之一惊! 宝子一愣…… “”又是一声枪响,宝子一个跟斗,翻下桥去,跌入滚滚虚水河中,转瞬被浪花吞没,没了影子…… 陈叫山从记忆中迅速复苏过来,迎着二小姐冷冷的目光,“宝子是死了,掉到虚水河里了,尸首也捞不着……” “好……”二小姐冷冷一笑,笑容有些惨然悲戚,继而又笑容一收,压低嗓音说,“好,好得很……你们都想让他死,所有人都想他死……好,现在他死了,你们也都活不了,一个也活不了,都得死,全都得死……” 二小姐说得咬牙切齿,目光如刀,尽管隔着一些距离,陈叫山似乎也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阵阵寒气…… 二小姐见有人朝这边看,忽而又尖笑起来,提着灯笼慢慢朝外出去,嘴里轻声地哼着曲子,这曲子,陈叫山第一次见二小姐时便听过,当初因为二小姐唱着这曲子,抠开小老虎枕头,以白米喂麻雀,导致灾民抢米,黑犬扑出…… “乖蛋蛋,哎呀肉蛋蛋,你是娘的小心肝。裁下小花布,缝个小花衫,砍来小竹竿,做个小摇篮,拔撮小鸭毛,围个小帽檐……” 二小姐提着灯笼,唱着小曲,慢慢出了西内院,顺着一条小道,朝东北方向走去……过一道拱门,前面便是一座柴屋,柴屋前面有一口井。多年前,二小姐的生母因与船帮一位脚夫通奸,被人撞见,羞恨之下,便来到这口井前,投井自尽。其后,这口井便被填了,但井台辘轳,仍如原貌。这里,是卢家大院的一处荒僻所在,一到夜里,便显得幽幽冥冥,充满人的鬼魅之气,据说几位布衣房的老妈子,有几次经过这里,隐隐间,居然闻听有女人的笑声,淡淡的,低低的,似有若无,顿时吓得撒腿便跑……因而,这里被传闹鬼,莫说晚上,即便大白天,也极少有人来这里了…… 二小姐将灯笼横架在枯井辘轳上,趴在井沿上,伸着脖子朝下看,灯笼的光照有限,只见井壁上黑糊糊的干藓,无法看见井底填入的陈土…… 二小姐低低地喊了一声“娘……”,眼泪便流了下来,一颗一颗,朝井里跌去……一阵风吹过来,灯笼里的烛火晃了两晃,光线忽闪,映照着二小姐的盈盈泪眼…… 在二小姐遥远的记忆里,生母长什么样子,全然记不起来…… 生母投井自尽那一年,二小姐不过才一岁半…… 然而,幽幽隐隐中,二小姐始终记着生母抱着她时,为她喂奶时,生母身上的那种气味,像是奶汁的味道,又像是莲藕刚刚从塘里挖出来时的味道,间或是水粉的味道,头油的味道,香包的味道,汗的味道…… 那一种遥远而又切近,陌生却似熟悉的味道,轻若一首软曲,纤如一簇绒毛,呼吸之声便可将之盖去,呼吸之气便可令之远飞了去…… 这是二小姐对生母唯一存留下来的记忆,虽是单薄,却恒久…… 待稍稍长大些,二小姐听到别人喊自己“小姐”时,颇为得意,理所当然地以为,夫人便是自己的亲娘,可很多次靠近夫人,夫人身上没有那种气味,夫人身上是一种近乎檀香的气息,蜡烛燃烧的气息,墨汁的气息,书页翻开时的那种气息,与自己记忆最最幽深角落里的气息,截然不同…… 再大些,吴妈来单独照顾二小姐,渐渐地,吴妈将许多的往事,全然告诉了二小姐……说她的生母是怎样一位小巧玲珑的丫鬟,说起话来时而像唱歌一样好听,时而又像小辣椒一般的冲,说她的生母喜欢修剪指甲,那指甲像玉一般光洁,好看得很,并说了她的生母投井自尽之事…… 其后的日子里,二小姐开始慢慢感觉出来了:卢家大院那么多的人,尽管都叫她二小姐,但那眼光中,分明带着许多令人感到隔阂的意味,包括自己的亲爹爹卢老爷,包括夫人,包括哥哥卢恩成,包括二太太,似乎看她时的眼神,总像在打量着天边的星星,总不能切近,总没有温暖…… 二小姐的性子愈来愈古怪了,好端端的一朵花儿,她摘了下来,会放到脚底来使劲地踩,一转一转地狠狠地踩;好端端的一颗鸡蛋,她会将其高高地抛了起来,看着鸡蛋重重砸在地上,蛋黄蛋清溅飞各处;她甚至有时候,会拿起一根针,轻轻地挑破自己的手指,看自己的血,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卢家大院所有人,一提起那口枯井,总是害怕,不敢靠近,但二小姐晓得那是她生母最后的归宿与终点,便时常在夜里去那枯井,低低地哭,默默地看,甚而抽动鼻息,希冀着能在那光滑无比的井沿上,凹凸不平的井壁上,那辘轳的摇把上,嗅到那记忆中生母身上的味道奶汁的味道,莲藕刚刚从塘里挖出来时的味道,水粉的味道,头油的味道,香包的味道,汗的味道…… 三年前的一天夜里,二小姐又来到枯井,一个人静静地在井台上站了好久,后来,脱掉了鞋子,站在井沿上,一圈圈地走…… 那天夜里,宝子在伙房里偷偷喝了些酒,迷哩迷糊地走,走到拱门这边时,隐隐看见一个影子在枯井上转圈,酒劲上头,自是不怕那些闹鬼的传闻,一扑过来,将二小姐从井台上抱了下来,两人在井台上滚了几翻,宝子方才看清楚原来是二小姐…… 一男一女,深更半夜,抱在一起,时间尽管短暂,但宝子分明感受到二小姐胸前那柔软之所在,二小姐也分明感受到宝子裤裆里那坚硬之所在…… 两人慌里慌张松开了,对望着,却没有说一句话…… 那一夜,二小姐失眠了,宝子也在床上烙了一夜烙饼…… 第200章依凭 其后几天里,宝子总怕见着二小姐。 二小姐毕竟是二小姐,虽然她娘不在了,可老爷是她亲爹,夫人是她名义上的娘,少爷卢恩成是她哥哥,这些人,随便一个,吐口唾沫,宝子也会被砸个趔趄哩…… 怪只怪,那晚不该去伙房偷酒喝,自己原本不胜酒力的,只是听老长工们说,人累狠了,喝一口小酒,解乏哩。偷偷摸摸进了伙房的藏酒室,揭开一坛酒,只以小勺子舀了那么三勺半,除了舌头辣乎乎的,其余没啥味道。结果,一出伙房,人就有些迷糊了,胡乱走路了,窜到枯井那边去了…… 宝子在揣揣不安中熬着日子。有一天,老爷说要给花园里修建个围栏,从北山运来些汉白玉石头,宝子去给几个石匠搭手,石匠握着錾子,说宝子力气大,要宝子用大锤去砸錾子,石头就錾得顺溜些。宝子起初瞅得准,砸得很,砸着砸着,看见一旁磨好的一段汉白玉,光溜溜,白生生的,恍惚间,不知怎地,竟想起了二小姐的脖子来。一愣神,一大锤下去,石匠一声痛叫,手被宝子的大锤砸得鲜血淋淋…… 宝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碰过女人的身体,哪怕是指尖一触那样的,也没有,更莫说是完完全全地,结结实实地抱女人了。那夜,抱了二小姐,在井台上几个翻滚,之后想起来,宝子早已记不起,究竟有没有把二小姐摔疼,自己牛犊子一般的身子,有没有把二小姐压疼。可二小姐那光溜溜,白生生的脖子,耳朵上方那一缕头发,散发出来的香喷喷的气味,衣衫下抖来抖去,触压绵弹的圆滚滚的两团肉,细腰到屁股过渡处的那一道弯儿,却令宝子怎么也难以忘去…… 石匠的手被砸伤了,工钱自要加倍地付,少爷便训斥宝子,问宝子是不是夜里做贼去了,怎么抡大锤还打瞌睡?少爷那质问的眼神,紧紧盯着宝子,宝子心慌得不行,总觉着少爷这是故意在给自己找茬,兴许二小姐早将那天晚上的事儿,告诉少爷了…… 恰恰相反,二小姐那晚被宝子抱着在井台上翻了几滚,二小姐没有将这事儿告诉任何人…… 二小姐恨死了宝子,在宝子猛地抱住她的那一刻,她惊惧着,还以为是遇见了鬼。宝子那两条胳膊,那么紧紧地箍着自己的身子,尽管这样一来,翻了几滚,自己并没有一点疼痛,全由宝子的两条胳膊衬着、垫着、保护着,可是,宝子抱得那么紧,自己连呼喊的气都被憋住了似的,喉咙里像被东西堵住了……更可恶的是,在翻滚过程中,宝子的身子,贴得自己那么紧,自己的胸都快要被宝子压扁了,压平了,宝子的两条粗腿,竟还缠住自己的腰、臀,尤其是那裆下硬硬的玩意儿,直直抵着自己的小腹,抵得生疼…… 二小姐常在半夜里,黑咕隆咚中,大大地睁着眼,望着屋顶,愣愣着,想起那晚的情境来,想起宝子紧紧箍着的双臂,绞缠在自己腰、臀上的粗腿,以及那抵着自己小腹的硬东西,便忽而觉着,盖在身上的被子,就是宝子,这个可恶的宝子,遂即又蹬又掀,将被子弄到一边去了。 吴妈是和二小姐睡一张床的,被子一乱,吴妈惊得忙点了灯,来看二小姐,却见二小姐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平静,无惧无惊…… 吴妈便将二小姐的异常,告诉了夫人…… 井台搂抱之事过去后的第五天,伙房从南山的霸王寨,运来一些木头疙瘩,魏伙头说那些木头疙瘩瓷实,耐烧,做焖菜、蒸菜最合用。但个别的木头疙瘩毕竟太大,塞不进灶膛里去,要用斧子劈小些。有一块龙头般模样的木头疙瘩,伙房里几位厨夫都劈不动,恰巧宝子过来舀水喝,便让宝子劈。宝子将褂子脱了,露出一身的腱子肉,先坐到井上,将斧子磨了一番,而后,“啊”地一声吼,一斧子便将木头疙瘩劈开了,众人纷纷叫好! 二小姐跟随吴妈来伙房取鸡蛋,听见众人的叫好声,朝那边一看,见宝子一身腱子肉,一把大斧在手,上下翻飞,胳肢窝往下的一道肌肉,一抖一抖的,浸着汗水,闪着明光,像一条凌江里的银梭鱼,在一拱一拱地游…… 一块木头片屑飞了过来,落在二小姐脚前,二小姐停住步子,看了看木屑,一脚踢了过去,将木屑踢到了人群里,又将手里的鸡蛋,“呼”地高抛起来,“啪”地砸在地下,砸出了一片黄浆乱飞…… 众人诧异地看着二小姐,宝子却不敢去看二小姐的眼睛…… 卢家大院的人,都说二小姐疯癫了起来,究竟是因为什么疯癫的,无人能说的清,便有人猜测说,八成是二小姐去她生母自尽的那口井,去的次数多了,沾染了一些邪气所致…… 说到邪气,老爷似乎也沾染了邪气似的,连着几晚上,总是做梦梦见以前船帮死去的一些人。老爷将梦里的情形,给夫人、二太太、三太太说了,几个女人都有些感到邪性:夫人时常烧香拜佛,心底愈发敬畏鬼神,心中想的事儿多了,自己好像也有了邪性似的……二太太时常爱鼓捣些药方,求些咒符,屋里也爱摆放镇邪之器物,听了老爷和夫人说邪性,自也就感觉满屋满空满到处都有了邪性……三太太是和老爷常住一起的,老爷半夜里做了噩梦,一惊一乍的,三太太受了影响,也变得有些一惊一乍……仿佛一股子邪气,在卢家萦绕盘旋着,久久都不得散去似的…… 后来,卢家依照自昆仑山云游而来的一位奇人所点化,买来镇宅神犬宅虎,兴许是幽冥之中,暗暗相镇相克某些事情,兴许是人们有了心理暗示,卢家竟从此没有人再做噩梦,邪气顿散,一去不来…… 二小姐晓得这所谓的“邪气”,究竟是咋回事儿,宝子自然也知道,两人虽没有相对而语,但暗暗中,两人都有一种惧怕,好像那天晚上发生在井台上的“丑事”,总有随时被人发现、参破的可能似的…… 幸而宅虎来了卢家,一切都有了依凭和寄托,一切又都有了转移和淡化…… 二小姐时常去喂宅虎,手抚着宅虎黑油亮亮的皮毛,心中有太多的东西,在看着宅虎玻璃球一般的眼珠子时,似乎都被全然融化掉了。看着宅虎吃东西时,脖子下的那一撮小绒毛,一亮一暗的样子,看着宅虎吃饱了,静静卧在地上时,那黑油油的鼻子,冲着自己喷出的热气,看着宅虎在扑咬追赶着一只花蝴蝶,累了,静静卧着时,看着自己时的那一种眼神,类如一种求助的、自嘲的、无奈的、索然的眼神,二小姐凑近去看,那黑亮亮的眸子里,便有一个自己,一个小小的自己的影子……二小姐时常感到,在整个卢家大院里,所有人的眼神,反都不如宅虎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真实,一种自然状态的温暖…… 二小姐好几回都说要把宅虎抱到屋里睡觉,吴妈以宅虎身上有虱子为由拒绝了。 宅虎一天天长大了,体壮如牛,二小姐虽不能像卢恩成那般,领着宅虎四处游逛,但每每和宅虎在一起时,宅虎眼中的那种真实的、自然的、忠实的、毫无掩饰和虚伪的光芒,总能让二小姐,在庭院深深的卢家大院里,找到一种慰藉,一种依凭,一种寄托,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没来由的,无法去命名的感动来…… 在常人眼中,卢恩成最爱宅虎,整天带着宅虎四处游逛,实际呢,二小姐比少爷更爱宅虎一百倍! 二小姐和少爷都爱宅虎,宝子也便爱了宅虎。 每次遇到二小姐给宅虎喂食,或者用刷子给宅虎刷毛时,宝子走过去,站在二小姐身前,看着她,看着她的动作,甚至可以适时地帮助她,替她端一下狗食盆,递一个拧得半干不干的毛巾,帮她按住宅虎的腿,防止宅虎乱动……总在这样的时刻,宝子看着二小姐,二小姐偶尔看一眼宝子,两人都不说话,只是给宅虎喂食、逗宅虎玩、为宅虎捉虱子,两人的手,有意无意地,总会在宅虎的身体上触碰了那么一下下…… 无论在何时,无论在何处,当二小姐和宝子碰在一起了,若是有宅虎在旁边,两人皆平静入常,不管是谁去逗一下宅虎,给宅虎丢一块吃的,或是抚摸一下宅虎的脖子,两人便不会慌张,不会心乱…… 可是,每当两人偶尔相遇,而又没有宅虎在一旁时,两人便意乱心慌,二小姐常常以最快的速度,瞥一眼宝子的眼睛,便飞速地闪开了去,要么兀自地哼起了小曲,要么便煞有介事,假装大喊一声,“宅虎,宅虎,你在哪儿?”而宝子,则是攥紧了拳头,腿也僵直了,要么胡乱地看天、看地、看房子、看树,要么也会煞有介事地喊一声,“宅虎,宅虎,你在哪儿呢?” 第202章救火 往事并不久远,只要重拾,即似站在大树之下,轻轻地刨开薄土,万千条或细或粗的根须,便延伸了去。若是不去提拽则罢,一经提拽,连根而起的,太多太多…… 今夜里,二小姐手执一盏灯笼,站于这枯井,一圈井沿围成之状,犹大树之干,从这里生发出去的,太多太多…… 曾带给自己无限慰藉、平复、依凭的宅虎,已经被陈叫山打死了,埋在城北虚水河边的荒地里,如今想起,除了那一大片黑油油的皮毛,再无更多,亦不堪多想…… 曾经的一句“我将来要娶你”,在这深宅大院的卢家,显得那般虚弱,近乎滔滔凌江里浮沉颠簸着的一片枯叶而已,随便一朵浪花,即可将其打翻,沉没,埋于极深处,成泥……只是,在江面漂流着的日子,在视线尚能及的日子,在希望并未被扑灭的日子,日日夜夜里,终究带给了自己许多念想和幽思…… 可是,说那话的人,已经死了,葬身在虚水河……流入凌江了么,流入长江了么,流入大海了么,被鱼与虾分噬了么? 活下去?还要活下去么? 这牢狱一般的宅院,栅笼一般的卢家,檐上流来飞去的朝霞、晚霞,梁柱上轮回的日月星辰,经历百年,别人或可看见无尽繁华与奢靡,于我而言,却有什么?正像那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之表象下,或许是虫蛀的细眼,人声喧阗,笑语起伏的热闹场、繁华境里,春尽夏来,秋去冬与,所谓温暖背后,怎禁得住那一丝寒意,透骨蚀心的寒意? 锦衣玉食,未见得就快活,布衣清粥,未见得就不快活希望,念想,才是人活下去的真正元水,元水干涸了,没了,活下去,还有什么自在可言? 二小姐将手臂搭在井沿上,肌肤贴着冰凉的石头,井沿的石头是青色的,衬着手臂的白,衬着生命的索然与苍白…… 那记忆深痕里的气味,来自生母身上的味道,奶汁的味道,莲藕刚刚从塘里挖出来时的味道,水粉的味道,头油的味道,香包的味道,汗的混合的味道,越来越记不起了,记不清了,即便现在就探身在井口,记忆也显得那般古老了…… 二小姐从辘轳上取下灯笼,转身朝井台西面的柴房走去。柴房因为枯井闹鬼事件,也早已废弃不用了,四周的野草肆虐起来,长得与二小姐一般高了,秋尽冬与的时节里,又没了苍翠葱茏,更多枯焦干巴。二小姐一脚一脚踩过去,踩倒了一棵一棵枯草,踩出一条弯弯小径,延伸于柴房门前…… 二小姐用脚使劲一蹬,柴房的门“嘎唧”一声开了,浮土“簌簌”而下,呛得她打了两个喷嚏,手里的灯笼晃荡起来,差点熄灭了。只灰老鼠,听闻人声,“嗖嗖嗖”地一阵乱窜,没了声息…… 柴房里码放着长长短短的朽木,已经扫秃的扫帚,已经断了耙钩的竹耙,已经被老鼠啃去了边沿的簸箕,已经朽烂得轻轻一折便会断开的秤杆,已经锈了拉环的板柜……这多像生命的真相,原原本本的真相,一切终究要朽烂,成灰土,成虚无……百年昌盛的卢家,浮华绚烂的幕布后,不也有这般腐朽枯衰的东西……多么的真真实实,多么的恰恰相如…… 是,就是这里了……在这里了结一切,有意味极了,去等待下一个轮回吧…… 二小姐将灯笼插在墙洞上,扯来一些枯草,塞进了层层叠叠的朽木中间,关上了柴房的门……取下灯笼,揭开灯笼罩子,将油灯里的油,淋在了枯草上、朽木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油灯一扔“噗哄”一下,火焰跳了起来,火光闪晃间,二小姐走到窗户前,定定站住,透过窗棂,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枯井,这一刻,那记忆深痕里的气味,似乎突然回来了,像游荡了多年的孤儿,终于回到了故园…… 却说吴妈因为天冷,人老头晕,早早躺下睡觉了,睡了一觉醒来,脚一伸,那头是空的,急忙坐了起来,“二小姐,二小姐,这都啥时候了,咋还不睡?” 没有回应,黑暗中,什么声息都没有…… 吴妈急忙下床穿衣,在茅房里寻,在梳妆室寻,在小院内各处寻,跑到院门前一看,门闩是开着的…… 吴妈在卢家大院寻二小姐,在卢家大院的人看来,已为常态:一个疯疯癫癫,一个人老眼花,一个时不时地捉迷藏一般,到这里去了,到那里去了,另一个便“二小姐,二小姐”地喊,四处地找…… 陈叫山和罗明宽、常海明坐在西内院的榄坎上烤着火,说着许多在太极湾的往事,说着死去的那两位小分队兄弟,说着如今红椿木的蹊跷之势……陈叫山手里捏着一根短棍,敲敲常海明的鞋子,提示常海明不要靠炭火太近,防止把鞋子烘焦了……忽然,陈叫山听见吴妈的声音“二小姐,二小姐,你这又跑哪儿去了嘛?” 陈叫山猛地站起,心下一惊二小姐提着灯笼走了后,已有多时,莫非,还没有回去睡觉么? 陈叫山来到院外,喊住吴妈问,“吴妈,二小姐不在里么?” 吴妈急得直跺脚,“也不知啥时候出去的,到现在还没回去呢……” 陈叫山便和吴妈分头探看寻找…… 陈叫山刚走出没多远,忽然看见东北方向有火光,急忙飞步奔过去…… 过了拱门,陈叫山见枯井后面的柴房火光熊熊,步跳过去,想从枯井里绞水,走到辘轳前,才忽然意识过来,禾巧曾对他说过的,这口井是二小姐的生母投身自尽之处,已经被填,废弃多年…… 陈叫山脑海中,忽地闪过二小姐手里提着的那个灯笼“二小姐,二小姐……”陈叫山大喊着,想冲进柴房里去,一截木檐,“呼”地掉下来,砸在柴房门前的石阶上,折为了两截,火星跳溅,引燃了柴房外的枯草…… 卢家大院的许多人,看见了火光,纷纷赶到了这里…… “陈队长,快出来,快出来啊,危险得很……” “陈队长,那是废了的柴房,里面没啥东西……你快过来,我们慢慢用水泼火,不急……” “陈队长,小心……” 陈叫山抬起左臂,捂着鼻子,一脚蹬去,柴房的木门被蹬开,“哗啦”一下,一截燃烧不充分的椽子,冒着黑烟,忽地砸下来,陈叫山身子朝后一缩,脚腕一回钩,躲过了椽子,咳嗽了两声,又朝前一步,用左肩去顶了一下门扇,一步跳进了柴房里…… 燃烧的板柜,早已经变成了歪棱爆翘,发出“噼啪”之声,木头堆上的火焰最高,发出一阵阵“噗哄噗哄”的火舌声,靠近墙角的一堆烂桌坏凳,因顶漏雨,被雨水浸湿,被火一烧,浓烟滚滚,烟得陈叫山鼻子里像****了两根细针,眼泪不停地流,眼睛完全睁不开…… 陈叫山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角,大声喊,“二小姐,二小……”话未喊全,口腔里窜进来一股子浓烟,顿时感觉五脏六腑都像被洒了一把石灰,烧得每一根肠子都感到辣乎乎的疼…… 顶的檩条烧着了,椽子七歪八斜着,前耷后翘的,上的瓦片发出爆裂声,一片片朝下掉,两片青瓦重叠一起,重重砸下来,陈叫山迷糊难受间,咳嗽、流泪之际,正被砸中头顶,身子一下歪斜倒地…… 陈叫山下意识地一抹脑袋,湿漉漉的,知道脑袋在流血,朝前爬了一下,想赶紧站起来,腿朝后一蹬时,忽然感觉蹬到了一个软乎乎的所在……陈叫山拧转身子,将昏迷在地的二小姐抱起来,忍着右肩钻心的疼痛,牙根紧紧咬着,猛地朝前一步,一脚将交叉似“入”字形的门扇踢开,踢得火星乱飞……又一片青瓦掉下来,陈叫山收腿不及,正正砸在膝盖上…… 陈叫山抱着二小姐,刚奔出柴房门,罗明宽和常海明已经冲了过来,陈叫山感觉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将二小姐朝前一送,说,“快,快……” 二小姐被罗明宽背着跑,常海明将头伸到陈叫山腋下,架着陈叫山朝前冲…… 陈叫山眼睛像被洒了一把火药,像刀片在割着眼睑,两个鼻孔像被无数根细细的钢针在钻,在扎,在戳,每咳嗽一声,五脏六腑便似要爆炸一般,扯得喉管欲挣断…… 陈叫山昏昏沉沉间,一下朝前栽去,急得常海明赶紧双臂去抱,才将陈叫山抱住…… “队长……队长……队长……” “陈队长……陈队长……陈队长……” “叫山……陈叫山……陈叫山……” 陈叫山看不清人影,只感觉各种喊声,各种叫声,各种脚步声,各种扁担搭钩的甩动声,各种扑打声,各种踩踏声,及枯草燃烧时发出的“丝丝丝丝”之声,柴房上瓦片落地之碎裂声…… 第203章阴毒 陈叫山醒来时,见自己躺在柳郎中的药房里,禾巧将一碗药端了过来,“噗噗”地吹着热气,“快喝药吧,趁热喝,别凉了……” 陈叫山坐起来,将一碗药喝净了,哈着气,问,“二小姐怎样了,烧得严重么?”禾巧叹了一口气,“脸被烧坏了,柳郎中说要用狼油治……唉,就算治好了,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陈叫山看看整个药房都没人,只有他和禾巧两人在,便压低嗓音说,“禾巧,你晓得二小姐和宝子的事儿吗?”禾巧一听,将手指放在嘴巴上,“嘘”了一声,“你咋知道他们的事儿?这事儿只有我和夫人知道,连吴妈都不知道的……” 陈叫山一听,十分讶异,禾巧见周围没有人,便说,“自从有一回,宝子到杨账房那里支钱,夫人把宝子一问,夫人就全都明白了……这种事儿,夫人向来不说破的……” “既然都知道了,何不成全了他们?” “你想啊,不管咋说,卢芸香也是堂堂卢家二小姐,如果嫁给一个下人,卢家的面子往哪里搁?”禾巧边压低嗓音,一脸唏嘘无尽,“现在可倒好,一个毁容了,一个死了…… 禾巧说,当吴妈悄悄告诉夫人,二小姐两个月没来身子时,夫人便在心底猜测着,到底是谁和二小姐在一起,猜测来,猜测去,也没猜测到宝子头上去……但无论怎样,这样的丑事,不能传扬出去,否则败坏了卢家门风,那可是天大的事儿,不但晚辈当事者,要在卢家祠堂里被脸上刺字,紧闭幽室,永无出头之日,卢家长辈也要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剁手指,歃血忏悔,用鲜血书写家族家规,以谢教养无方之罪! 夫人无法断定二小姐到底是不是怀孕,也不敢让柳郎中给二小姐把脉,犹疑之下,快刀斩乱麻,将二小姐叫到屋里,让二小姐服下了一粒“盈血倒魂丸”,二小姐红潮汹涌,夫人这才放下心来…… “那她以后怎么办?”陈叫山又问。[] “还能怎么办……”禾巧仰头看着屋顶,继而视线平平,盯着药房某处角落,不动不移,“夫人以后更会看管得更严,她只怕是连寻个短见的机会也没有了……” 陈叫山感慨着,叹息着,禾巧也感慨着,叹息着,末了,禾巧说,“其实,有很多事儿,我们以为别人都不知道,没准别人知道得比我们还清楚,还多,只不过人家都装作不知道罢了……这世上的人啊,有事的本无事,无事的却有事,全都在人心里……” 陈叫山准备下床,禾巧连忙按住被子,拦着,“你躺着便好,西内院的人,都跟着骆帮主和侯今春进山去了,找红椿木去了……” “太极湾过来的兄弟,也去了?” 禾巧点点头,“今儿天没亮就都走了,昨个夜里,魏伙头就把干粮准备好了,是夫人的意思……” “兄弟们都忙,我倒在这儿躲清闲……”陈叫山硬要起来,禾巧急了,一把按住陈叫山的手,“你先把伤养好再说,夫人说了,红椿木那不算个啥大事儿,你陈队长才是大事儿,你是卢家的宝贝哩……” 柳郎中忽然进来了,见禾巧的两手按在陈叫山的手上,赶忙一刹步子,准备又转身出去,陈叫山却喊,“柳郎中……” 柳郎中只得笑笑,“哎呀,陈队长你醒啦?我刚才在熬药呢,得去看看,可别熬过头了……” 禾巧在陈叫山喊柳郎中时,赶忙将手松了,听了柳郎中的话,晓得柳郎中话里有话,脸有些烫:柳郎中向来做事情是有条不紊的,怎会颠三倒四,顾此失彼,来去无措呢? 禾巧站起来,对柳郎中说,“陈队长要进山哩,劝都劝不住,柳郎中,你说怎么办?” 柳郎中原本一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只得又跨进来,“陈队长,你的身体是好,但侯帮主那箭头上是有微毒的,你千万莫大意,不要再到处走动了……” “叫山,叫山兄弟……”门外忽然传来王铁汉和郑半仙的声音…… 王铁汉手里提着一只狼,狼头朝下,灰色的狼毛刺啦啦的,“叫山,我听说狼油能治烧伤哩,今儿一早在白崖村刚好打了一只……” 郑半仙则提着一只娃娃鱼,用棕叶拴了,娃娃鱼还活着,尾巴一个劲儿地抖,“娃娃鱼治烧伤,功效也好哩,后生们在东渠里抓的,回头给你炖来吃……“ 柳郎中看见狼和娃娃鱼,十分高兴,连声说着感谢的话,接过狼和娃娃鱼,转身出去炼油炖汤了…… “王叔,郑叔,真让你们费心了……”禾巧端来两杯茶,放到王铁汉和郑半仙身前的小桌上,笑着说,“陈队长刚才还要出去呢,你们来的时候还正好,要不,还碰不上呢……” 果然,王铁汉和郑半仙一听禾巧的话,当下便急了,连连批评着陈叫山,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陈叫山无言以对了…… 禾巧帮陈叫山拉了拉被子,从桌上取过药碗,便说,“王叔,郑叔,你们在这儿聊着,我先出去了……” 王铁汉看见禾巧的背影远去了,一巴掌拍在陈叫山被子上,看看陈叫山,又朝禾巧走去的方向努努嘴,“兄弟,咋样?” “?”陈叫山一怔,“啥咋样?” 郑半仙便连连地笑,“叫山,谁心疼你,体贴你,你看不出来啊?” 陈叫山一下反应过来,却不知该说什么,一笑,用手揉揉鼻子,转移了话题,“对了,吴婶有消息了么?” 王铁汉头一低,看着地面,连连摇头叹息,“唉,年馑熬过去了,老嫂子却走了,我这心里下不去啊……老嫂子来我这儿一趟,吃没吃上,喝没喝上,光受了些苦……” 郑半仙也唏嘘不断,“兄弟,她那人心眼小,想多了,你是啥样的人,我清楚得很……吉人自有天相,兄弟你也不必自责了……” 三人又聊了一阵,说起了船帮与红椿木的事儿,陈叫山向郑半仙请教说,“郑叔,以你之见,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郑半仙略一沉吟,说,“正所谓,欲抑先扬,欲扬先抑,欲曲则直,欲直而曲……以目今之形势看,幕后之人,欲以红椿木掣肘卢家船帮,其实只为浅表之计,因为来年的生意,无人能事先判断其供需之缺口,或则大,或则小,或则平平,以卢家之财力,完全可以度过这一危机。由此,那一浅表之计,便失之于深,止之于浅,可谓雕虫小技了。但以老夫来看,幕后主事者,采用的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策,以拙搏巧,以愚治聪,他们的真正用意,在于挑起卢家之内乱……” 内乱?陈叫山猛一怔近来一系列的事儿,处处存在着机心,侯今春因为劈船之事,怀疑自己和骆帮主,神秘的诬陷信,两个太极湾兄弟的惨死,若再上溯而去,一伙梁州人以“木船底板冒充阴沉木”之由,抓住胡老板等人贪财恋利之心理,步步引诱,层层设局……这一切之一切,恰如棋局,看似乱蜂采花,毫无章法,指东打西,忽左忽右,一番忙乎绸缪,只不过终了于红椿木,以卢家之势力,百年之积淀,区区一些红椿木,怎能奈何掣肘得了卢家?可是,待开局开过,再往下看,再往深了看,朴拙之背后,可不就是潜藏着机妙吗?平淡之下,可不就是孕育着风潮吗?倘若不是,自己的肩膀,又是如何受的伤? “天下之事,莫过于人事,天下之宁,莫过于人宁,人事定,万事定,人安宁,天下平。断人之利,不如断人之志,断人之志,必先乱其心目,心目乱,表象便乱,表象乱,内质必乱,内质既乱,其志便颓而萎靡,万事不及矣……”郑半仙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王铁汉听得有些犯晕,兴许是昨夜听闻陈叫山救火之事,一晚上没睡好觉,便张了个哈欠,用手连连地拍着嘴巴……可郑半仙一旦谈玄论道,却愈说愈有精神了,“人为天地之尊,天地为人之辅衬,莫说卢家家大业大,便是一个国家,其内质变乱之深源,亦自于人……因而,这幕后之人,必定觊觎卢家,一时之间,无法吞而得之,便想出这一阴计,由人起始,引发内乱,逐次破解,审时度势,渐而夺之……“ 陈叫山微微颔首,对郑半仙的话深表赞同,王铁汉却耐不住性子了,便问,“郑兄,你就直接说,那幕后之人是谁,还有,叫山他们到底该怎么办?” 郑半仙平时多与王铁汉下棋,早就对王铁汉这般巷道里扛竹竿,直来直去的性子,习以为常,便笑着说,“这幕后之人,尚需留待观察呢……人家既然能使出这一看似朴拙愚鲁,实则阴毒韬晦之计策,又怎会将自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呢?” 王铁汉这下算听得最明白,叹了口气说,“这倒也是啊……” “老夫认为,既然别人以曲搏直,以拙搏巧,你们不如将计就计,奉陪幕后小人,将这一出阴毒之戏,慢慢地唱着……”郑半仙进一步说,“要我说,卢家现在不妨就放出话来,高价收购红椿木……另外,叫山你和船帮两位帮主,多多沟通梳理关系,待交心交义,几方都已明白事情利害时,不妨又假装翻脸挑事……如此一番应下来,且看幕后小人的狐狸尾巴,会不会露出来……” 第204章大权 陈叫山领会了郑半仙“将计就计”之精髓:万变之法,不如无法,以不变应万变!卢家若对外放出“高价收购红椿木”的消息,必使更多人开始关注红椿木,猎奇好事者也罢,唯利是图者也罢,他们一旦关注起红椿木,打起红椿木的主意来,必将会削尖脑壳,朝这个圈子里钻,挖地三尺也要谋划着发一笔小财……不管收购的情况如何,那些藏于幕后,囤积居奇的人,必然就越难藏身,越容易暴露出来了…… 陈叫山将此想法向夫人报告,夫人一番默想,而后说,“嗯,万事早作绸缪,比临近犯难要好,现在离来年跑桃花水尚早,我们早早运转,即能以防万一,又能把控静观……你们卫队就负责这事儿吧!” 夫人见禾巧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似乎想着些什么,便用指头悄悄桌子,问禾巧,“喂喂,陈队长这想法,你觉着如何?” 禾巧似从思索愣怔中复苏过来,抬头看了夫人,又看了一眼陈叫山,“好是好,只是……万一消息放出去之后,没人来送木头,凉了场子,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岂不是更加小人得志?” 陈叫山将椅子朝夫人和禾巧跟前靠了靠,将左掌摊开,“我是这样想的:第一,收木头的地方,不能放在大院里,人来人往的,咱们收了多少木头,实际库存有多少木头,没啥秘密可言了。我觉着,城北粮仓那地方不错,地方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关键是整个城北粮仓,房多人少,高墙碉楼一围,没人知道里面的情况……” 夫人和禾巧对望了一眼,皆默默点头,陈叫山看了她们的表情反应,便又扳下了食指,“第二,我们收进去的木头,可以趁深夜,又从后门里弄出来,等到白天的时候,再在前门进行成交,如此这么连续往复地弄,谁能晓得我们到底收了多少木头?以我估计,就凭城北粮仓那地方,哪怕乐州全县的适材红椿木都弄进去,也能放得下吧?” “嗯,一个年馑熬下来,城北那边的仓库,已经空出好多了……”夫人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北边,“在那里收木头,收多收少,存多存少,出多出少,全由我们控制,外人无法知道详情……” 陈叫山刚要扳下中指,说第三条,禾巧却笑着对陈叫山说,“陈队长,平日看你做事,亦步亦趋,丁丁卯卯的,没想到你这歪歪肠子也不少哩,前门进后门出这种鬼把戏,你也想得出来,可真是红萝卜拌辣看不出啊……” 陈叫山笑得嘴角起了一道道皱褶,头低了,眼睛朝上斜视去,看了禾巧,“与君子讲义气,咱更义气,跟小人讲算计,咱更算计,嘿嘿……” 夫人也笑了起来,“你们两个啊,一个勇,一个鬼,现在勇的学鬼了,鬼的更鬼了……卢家人要都像你们这样,勇的勇,鬼的鬼,替我分忧,我不知道要少操多少心哩……” 陈叫山得了夫人和禾巧的变相夸赞,颇得意,便又扳下中指说,“第三,我问过骆帮主,往常年头,适材红椿木一方价格在三块钱左右,我们这一次,翻它个三倍,一方以九块钱来收……” 陈叫山说到这里,原本以为夫人和禾巧会吃惊讶异的,却见夫人依旧微闭着眼睛,俨然一尊佛,禾巧则眨着眼睫毛,忽忽闪闪,刘海儿盈盈,正待下文…… 夫人听见陈叫山忽然住了口,便睁开眼睛说,“价格是略微高了点儿,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出高价,不足以引人,不引人关注,就不足以风卷残花……这样吧,索性就以十块钱一方来收吧……” 这下,轮到陈叫山吃惊讶异了,他原本想的是,若是夫人觉着价高,便将每方价格降到八块,甚至是六块的,未曾想到,夫人居然又加了一块钱,啧啧,十块钱一方,确实够厉害呀! 既然价格不成问题,而且已经超过了预期,陈叫山便又扳下无名指,“第四点,为确保我们的计划顺利实施,一旦开始收购,城北粮仓原有的护仓兵勇,全部撤出来,由我安排兄弟们进去接管!另外,此事前前后后之细则,只有我们三人知晓,包括骆帮主、侯帮主、杨账房、谭师爷、魏伙头,都不让他们知晓,任何大大小小之事,人钱调度,杀伐决断,捉鬼放鬼,都由我一手处理!而我呢,只向夫人一人汇报请示……” 陈叫山见夫人仍闭着眼睛不说话,心中有些犹疑,以为自己话说得有些满,颇有点大权独揽了……夫人却忽然说,“你一人全权负责,不必时时处处向我汇报,我看重此事之效果,不在乎其过程如何……” 陈叫山和禾巧对望了一眼,禾巧扮了个鬼脸,舌头也略略一吐,那表情分明在说:瞧,夫人多信任你啊! 夫人尽管闭着眼睛,但谁能晓得,她是真的闭实了,还是半睁半闭的。夫人忽然将眼睛睁大,一脸严肃地说,“叫山,你非但无须向我汇报,而且,你需要我做什么,只管直接对禾巧说,再由禾巧告诉我,我们索性就把戏做足了!但是……”夫人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如果你没把事情做好,以后你就当你的卫队队长,其余之事,你就不必再插手了……” 陈叫山将头一低,此时方才明白过来:百年积业的卢家,如今能被一个女人全局掌控住,夫人之襟怀格局,用人识才,运筹帷幄,岂是一般人所能全然了悟的?要权力时,能够大胆放权,给足你冲天下海的绝对活动空间,尽情展示能力的舞台,但若你不倾尽所能去努力,去搏,等待你的,便是无尽的寂寥和虚空…… 夫人愿意下的,是一盘格局超大的大棋! 钱也好,红椿木也好,船帮也好,在夫人的眼中,其实不过尘埃颗粒而已,得得失失,盈盈亏亏,于整个卢家而言,实在不足挂齿! 夫人看重的,是人才,是人的潜力,天有多高远,海有多深邃,人的潜力便有多大,甚至,比天更高远,比海更深邃! 人的潜力,是需要激发的这无疑于赌博赌好了,卢家便出现了一位可堪大任的超级人才,犹如擎天之柱,挺立在卢家大院,任由风浪雷电,犹然屹立笑傲;若是赌输了,多少钱,多少木头,船帮如何举步维艰,来年跑船之生意,如何陷入困顿,都是小事一桩,最大之败,是人才之败,眼光之败,潜力没有释放出来之败,这是大败! 然而,不起大浪,不足以显示舵手之勇武,不迎暴风,不足以衬托桅帆之坚韧要赌就好好地赌,豪赌一场赌赢了,一切皆赢;赌输了,也便证明过了,验证过了,排除过了,心中再无虚妄,眼光愈发精准,留待发现新的人才,由此来讲,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赢…… 夫人心中的棋局,夫人眉间的赌局,深不可测…… 禾巧看看夫人,又看看陈叫山,见两人皆是一脸严肃,耳畔便又回响夫人方才说过的话,“叫山,你非但无须向我汇报,而且,你需要我做什么,只管直接对禾巧说,再由禾巧告诉我,我们索性就把戏做足了!”禾巧忽然觉得:不知不觉间,夫人已经给予了自己高度的信任,这种信任是一种勇气凝然之结果,一种筹谋全局的决然和利落……自己不过是夫人身边一个倒茶端水、侍候夫人起居饮食的丫鬟而已,而陈叫山,也不过是一个山北来的外地汉子,在卢家立足月余,取湫成功,初露峥嵘罢了。可是,夫人拉开的架势,显然是不拘一格用人才,能拓宽时,绝不留窄,能有挖掘处,绝不惜力…… “禾巧,去研墨……”夫人淡淡地说,“我给叫山写个东西……” 禾巧将墨研好了,端着砚台、毛笔、信纸,送到夫人身前。夫人将右手的念珠,转到左手来握,用鼻子深深地吸气,略一沉吟,抓起毛笔,蘸墨,刮研,在信纸上写了起来…… 夫人写好后,起身去了内室,取来一方印章和印泥,在那信纸右下角处,摁下了一方朱印,而后,又将自己的右手食指,在印泥蘸蘸,在朱印旁边,又使劲按了下去…… 夫人将信纸递给了陈叫山,笑着说,“天地本是浑然,万事万法,其实无法……叫山,你想怎样做,就怎样做,放开手去干,好好干,不必心有压力,不必患得患失……” 陈叫山看着信纸上的内容,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感动“天道昭然,不负民心,今由转厄,人心于欣,以辟新道……今特允陈叫山为卢家主事一人,承百年兴盛之愿,力主卢家一尽事宜,各处皆须尽心配合,调度运作,全应其命……”信角的朱印是一个大篆的阳文“卢”字,三线套纹,勾勒相合,层层渐变,外围一圈为双龙合抱,印之上方,恰有祥瑞之珠镇首…… 第205章任务 得了夫人的授权,陈叫山决定抡开膀子,大干一场! 这天晚上,陈叫山召集手下一众兄弟,在西内院开了一个会。[][就上] “最近天,兄弟们进山弄红椿木,都辛苦了,在此,我陈叫山谢谢各位兄弟……”陈叫山肩伤渐愈,脸上涂了柳郎中特配的狼油脂膏,不但皮肤无损,且印堂发亮,愈发显得气宇轩昂,“每遇年馑灾难,总有小人出现,囤积居奇,大发灾难财!现如今的情况,你们也看见了,红椿木紧俏得很,我们若再不出手,只怕有一天,我们连红椿木的气气都闻不到了……所以,我们决定:从明天起,以每方十块钱的价格,大量收购红椿木……” “十块?”大头插话问道,“队长,我没听错吧?” “队长,不至于这么高吧?山里的红椿木还是有的,只不过多费些事罢了,还是能搞到的……”二虎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方本来三块钱,就算缺,咱出到四块钱,就顶了天了……” 三旺迟疑了一下,问,“队长,真要收疯了,咱有那么多钱对付么?这事儿跟夫人商量过没?” 七庆认为大头、二虎和三旺太缺乏见识了,“队长能说十块,就有十块的道理!莫说十块,就是一百块一方,队长也有办法哩。对吧,队长?” 听了七庆的话,鹏天的嘴巴,便就撇了起来,“我没留意,庆最近这口气大了哈,啥时候成了财神爷了?你以为钱是土坷垃,说拣就拣啊?背光不嫌注大,站着说话不腰疼……“ 面瓜迟疑了一下,说,“队长,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咱是不是先从低价收起,根据收的情况,再慢慢涨起来,或者,慢慢降下去?” 鹏云、满仓、黑蛋便也交头接耳,纷纷议论了起来,表示赞同面瓜的话…… 罗明宽和民团兄弟们坐在一旁,一直没说话,他们原本是打算,帮助陈叫山查清究竟是谁在幕后捣鬼之后,便返回太极湾的,而今听见陈叫山忽然宣布要收购红椿木,且收购的价格高得这么离谱,也感到有些费解。罗明宽便说,“大哥,北山深处也有好的红椿木,虽然远些,但运到这里来,也不至于值一方十块钱啊?” “好了,兄弟们不必争执了!“陈叫山将手一挥,“钱的问题,大家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的……” 常海明一心想留在陈叫山身边,俨然已把自己当成了卫队的兄弟,便也说,“队长,我知道你有办法的,你就说吧,我们干啥?” 陈叫山走到罗明宽跟前,笑笑,“明宽兄弟,你说的没错,北山深处还有好些红椿木的,一旦十块钱一方的消息放出去,势必有人会进山砍树,你到时候就负责把那些人拦住、盯住,不让他们砍树就成……” 罗明宽将胸脯一拍,“大哥尽管放心,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北山一带的红椿木,我一定守得好好的,让那些****想发横财的,眼看是肥肉,就是举不起筷子夹……” 陈叫山连连点头称好,又说,“明儿一早,你先回太极湾,负责看守北山的红椿木,其余的民团兄弟,以及海明老哥的小分队,全都留下来,我都有安排,你回去后,给秉儒兄弟知会一声……” “好,现在我给大家宣布一下各自的任务职责……”陈叫山重新走到榄坎上,看着满院的兄弟说,“首先,明儿一早,我们去接管城北粮仓,那儿地方大,堆放木头宽敞……城北粮仓有两座碉楼,一前一后,海明老哥带领八位太极湾兄弟,两人一组,各守一座碉楼,白天一组,夜里一组,轮换值守。每座碉楼上配一挺枪,一杆长枪,严防死守,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入城北粮仓……” “三旺是这次收购红椿木的总负责,在前门查验木头成色,量方,确认入库,整体调度等等,大家都要听三旺的;鹏云辅助三旺,负责登记,计算,发放凭条;大头和二虎,各带五个民团兄弟,负责前门守卫,协调三旺、鹏云收购木头;满仓和鹏飞,也各带五个民团兄弟,负责后门守卫;面瓜负责对外宣传消息,尽量使得卢家收购红椿木的消息,传得越远越好!黑蛋带五个民团兄弟,负责动巡逻,确保城北粮仓内内外外,角角落落的安全!” “队长,我们干啥呢?”鹏天和七庆,见陈叫山一直没有点到他们的名字,急得异口同声地问。 “你们两个,就跟着我,当万金油,哪里需要我们,我们就到哪里忙乎……”陈叫山笑着说。 “噢,我明白了,敢情我跟鹏天是楔子,哪儿有缝儿,就朝哪儿堵,没个准地儿啊……”七庆自嘲着,“也成啊,队长让我们堵哪儿,我们就堵哪儿……” “瞎咧咧啥哩?”鹏天揶揄着七庆,“队长让咱当全才,你小子不识抬举啊……” 陈叫山又给兄弟们颁布了一些相关的纪律后,便说,“好了,天也不早了,兄弟们就先休息吧,明儿一早,我们就开始干……” 散会后,陈叫山喊住了鹏天、七庆、面瓜和三旺四人,将他们领到了一间小里,对面瓜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今儿晚上你就先开始准备收购告示吧,待会儿会有人给咱送三刀纸,你就开始写告示!”而后又对鹏天和七庆说,“天和庆,你们两个负责裁纸,分晾公告,辅助面瓜写告示……” 待面瓜、七庆和鹏天去准备告示了,陈叫山问三旺最近天在山里寻红椿木的情况,三旺说,“队长,真不好弄红椿木啊,听说南山二里坝那儿,有座山上红椿木挺多,可就是太远了些……浅山这一带,圆口一尺以上的红椿木,全被人砍过了,我看了木纹岔口,也就是没天的事儿……” “那咱们拢共弄到了多少木头?”陈叫山问。 “罗团长他们在盐井坝跟前,弄到了十来根,圆口都小得很;海明老哥领人在回龙坡那儿,翻了两座山,在山顶上砍了一棵红椿,好得很,圆口大,可惜就那一棵……”三旺咬咬嘴唇说,“我跟满仓也弄到了一些,木色不是太好,估摸有个五、六方的样子……” “好,那明儿就可以好好开张了……”陈叫山拍着三旺的肩膀,将此次收购红椿木的真实意图,以及“前门进,后门出”、“自己人卖,自己人买”、“木头少,凭条多”、“依质压价或拒收、挑刺”等等方略,详细跟三旺说了一遍,三旺抬头看着陈叫山,“噢,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 “记住,咱虽是在唱戏,但要唱就唱得有模有样,不能让外人看出了水分……”陈叫山叮咛补充着,“所以,有些事儿,你从那儿自行定夺,核心原则是,把戏唱足了,想咋唱就咋唱,怕啥!还有,有些事儿,你只可让小范围内的人知道,不能戏还没开锣,就先把咱的戏本给泄露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队长……”三旺揉揉脑壳,手指甲抠着头发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我怕我干不好啊……” 陈叫山将手搭在三旺肩上,“旺,你有啥可怕的?攻打太极湾时,跟着东方木匠学造火龙车、水虬船,那么大的阵仗咱都干了,现在这点小事儿,你还怕啥?记住,人要自己瞧得起自己,只要你自己信心足了,腰杆挺直了,没有什么能把你难倒的……我相信你!” “队长,太极湾是太极湾,乐州城是乐州城,不一样哩……”三旺依旧有些底气不足,“那会儿咱在外面,现在……” 陈叫山明白三旺的心思了,便说,“你只管按照你的想法来弄,没人敢不听你的,跟你顶牛,就是跟我陈叫山顶牛,孰轻孰重,他们心中还是有数的!你放心好了,就是天塌下来了,我陈叫山先伸头顶着哩,怕啥?” 给三旺交代完毕,陈叫山又来到账房找杨翰杰。 杨翰杰带着圆坨眼镜,正在噼哩啪啦地打算盘,柜台上放着厚厚一沓账本,他将左手指头在嘴皮上一舔,连着嗖嗖嗖地翻页,右手则连续不停地拨着大算盘,眼睛只看账本,根本不看算盘,依旧拨得算盘子滴溜溜转个不停…… “杨账房好,忙着哩?”陈叫山走到柜台前,打着招呼,而后说,“杨账房,我最近要做些买卖,可能需要一大笔钱……” 杨翰杰停下手里的活,将圆坨眼镜朝上一推,“陈队长好,夫人已经给过话了,只要你陈队长需要,不管多钱,你尽管开口,只需给我摁个手印,要现的,要银票,随便支,我一准给你弄得好好的……” 陈叫山原本犹疑着,担心自己既要确保“知情人只限小范围”,又要顺利说明自己的来意,不好跟杨翰杰说支钱的事儿呢,没想到,杨翰杰却这般直爽,便拱手致谢,“成,杨账房果真痛快人,我陈叫山先谢过了……” 第206章收购 冬来了,天亮得较之以往迟了,面瓜领着鹏天、七庆、毛蛋,以及伙房几位伙计,拎着浆糊桶桶,拿着锅刷,抱着一厚沓收购红椿木的告示,在乐州城里四处张贴时,大街小巷,几乎空无一人。 一气将第一批写出的告示贴完,几人呵欠连天,又冷又困,抄着两手,浆糊桶桶挂在臂弯里,“咣哩咣当”地甩来甩去,一步步朝回走…… 走出没多远,便见一些起了大早的人,被收购告示所吸引,呼啦啦围在告示前,有识文断字者便给目不识丁的人,一字一句地念,“年馑干旱,万物凋敝,百业萧条,民生颓然。卢家心怀民众,放粥赈济,取湫告天,以慰旱情。现今天降甘霖,灾难度过,百废待兴,卢家船帮绸缪来年,欲加大货运,增造船只,需大量红椿木,现以每方十元之价收购,交易地点为卢家城北粮仓,望民周知,口耳相传……” 七庆挽着浆糊桶桶,嘴巴张得大大,呼出一团团白汽来,猛地吸了鼻沟处的一道清冽冽的鼻涕,脸上露出了笑,觉着熬了一晚上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的感觉…… 一位伙房的伙计,对毛蛋说,“你给魏头说一声,我们今儿早上可不劈柴了哦,得补个觉……”毛蛋便说,“成,没问题,不过你们总得把熬了浆糊的锅洗出来吧?” 面瓜走在最前头,听见他们的话,便回头说,“辛苦兄弟们了,过两天请大伙喝酒哈……” 街上围着告示看的人越来越多,越是如此,后面的人越是朝前面挤,脖子伸长如鹅,惟恐错失了什么好事儿似的…… “我的个乖乖天,十块钱一方啊,卢家真是有钱啊……” “哎呀,现在手里要是有一批红椿木,可真发了大财了……” “对了,你家后院不是有一棵红椿么,赶紧砍了卖钱,过了这村没这店……” “今儿我就进山砍树去,山里的红椿木多得很,弄好了,跑一趟,就够吃一年的……” “红椿木是啥样的?你们给我说说嘛,我也进山砍树去,反正闲着没事儿……” “卢家咋不早点说,前阵子有人来我家里,收了几根红椿木哩,****的心黑啊,三块钱一方,真他娘亏大了……” 鹏天听着人们的纷纷议论声,高兴得很,对面瓜说,“面瓜哥,还写不?要不咱别睡觉了,再整一批出来?” 面瓜也颇感欣慰,手里捏着刷子,伸了个懒腰,挣得双臂“嘎嘣嘣”一阵响,“行,咱回去再接着整……” 面瓜一行人回到卢家大院时,陈叫山和其余兄弟们,正在城北粮仓进行接管程序。 城北粮仓的兵勇头子,将一串钥匙,交到陈叫山手上,“陈队长,所有钥匙都在这儿了,你收好……这地方夜里风大,你让兄弟们晚上弄点火,要不然冷得慌,不过,可得当心火星子……夫人托人传话说,枪也给你们交了,呶,都在这儿呢,一共十二杆长枪,三把手枪……嗯,其余都没啥了……” “好的,谢谢兄弟们,辛苦了……”陈叫山将钥匙交给三旺,拱手向城北粮仓的兵勇们致谢,“改天我请兄弟们喝酒,务必赏脸来啊……” 三旺和鹏云、大头、二虎,领着一众太极湾的民团兄弟,在前门摆开桌椅板凳,将准备好的拉绳、量尺、算盘、笔墨纸砚等东西各自放好,又将两张床板钉合一起的大展板,抬了出来,展板上的内容,与收购告示上的一模一样,只是面积大了,每个字都如碗口一般大,气势不凡,即便眼睛不好使的人,大老远也能看得见…… 陈叫山背着手在城北粮仓里挨个逛了一圈后,让常海明的小分队兄弟,带着机枪和长枪,上了碉楼,满仓、鹏飞一伙人守了后门,黑蛋领着一众兄弟,便开始打扫粮仓内各到处的卫生…… 陈叫山牵来一匹快马,将缰绳递到罗明宽的手上,看着罗明宽翻身上马,拱手道别,“明宽兄弟,一路保重……回去后好好守住北山的红椿,拜托” 罗明宽执马鞭于身前,拱手还礼,“请大哥放心,大哥交代的事儿,整个太极湾都会认真去办的……” 看着罗明宽策马疾驰而去,黄烟腾腾,渐渐散尽,陈叫山深吸一气,转身朝城中走去…… 熬药需要药引,酿酒需要酒引,蒸馍需要酵头,买卖开张需要彩头……为防止头一天收购,产生“只闻热闹艳羡声,不见动真格”的状况,陈叫山和三旺经过精心设计,已将最近几天来,兄弟们从山中弄回来的红椿木,一并藏在马厩后面的一个仓房里,仓房有一道后门,出了后门,恰有一片杉树林,正可掩人耳目。陈叫山挑选了一些太极湾过来的兄弟,让他们悄悄将红椿木运出城去,而后再从小西门进城,绕一大圈……他们面生,乐州城的百姓都不认识他们…… 头天半夜时,太极湾的兄弟们,早已经将一批红椿木弄到城外,绕了很大一圈,来到小西门附近,拴马歇气,待到天亮后,便赶马进得城来…… 马车上的红椿木被麻袋片和棕叶覆盖着,车队进了城中,见到面瓜他们,已将收购告示贴的到处都是,但太极湾的兄弟,依照陈叫山的意思,装作目不识丁的样子,径直朝校场坝、新街口等人多处走去…… 城中的百姓知道车队拉的是红椿木时,纷纷围拢过来,这里一看,那里一摸,并询问车队打算怎么卖,领头的兄弟便说,“我们从北山过来,也不晓得乐州城是啥情况呢,先看看再说……“ 几位精明的百姓,眼珠子一转,晓得这伙山北来的蛮汉子,目不识丁,且不知晓如今红椿木的行情,便打算将这些红椿木临时买过来…… “几位兄弟,你们大老远从北山过来,一路上也怪不容易的……这样吧,你们把红椿木卖给我,你说个价……” 太极湾的兄弟们,便故意磨磨蹭蹭,支支吾吾地不说价,硬说再四处看看再说…… 这几个精明的乐州城百姓,顿时急了,心中也慌得很,眼见到嘴边的肥肉,只差一筷子,就可以满嘴流油了,便主动开起了价,三块、五块、六块地升…… 太极湾兄弟们仍旧吞吞吐吐地,不说卖,也不说不卖,显出极为为难的样子,那几个精明的百姓,便越发起劲,吐沫星子乱飞,恨不得立刻将车上的红椿木抢了…… 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有路见不平的人说,“喂,北山来的,别听他们瞎嚷嚷,卢家船帮正在收红椿木哩,十块钱一方,在城北粮仓验木头……” 于是,大街上便有人干起了仗,这伙人说那伙人心黑,欺负人家北山人,那伙人便说这伙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吵吵嚷嚷之间,街上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 太极湾的兄弟们,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问,“城北粮仓在哪儿呢?你们领我们去看看,木头卖了,少不了你们的领路钱……”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直奔城北粮仓而去,一路走,两伙人仍旧骂骂咧咧,太极湾兄弟们则乐得偷笑…… 车队还没到城北粮仓,已经有近百人跟着车队走了,大家都想看看,这些北山来的汉子,到底能把红椿木卖出个什么价格,卢家说的十块钱一方,到底是不是真的…… 到了城北粮仓前门,大头和二虎端着枪走过来,问,“你们要卖红椿木?”太极湾兄弟们配合着,连连点头称是…… 三旺揭开麻袋片和棕叶,拿着短刀,这里一敲,那里一刮,末了,便问,“你们这些红椿木从哪儿来的?”太极湾的领头兄弟便说,“都是北山来的……咋啦,这些木头要不得?” 三旺将一截拉绳拿在手上,在红椿木上一缠一围,摸摸红椿木的树皮,无限感慨地说,“都不是适材货啊……你们瞧这圆口,这这……才几寸?还有,看这木纹,怕是阴坡砍的吧?都不老成啊,不紧实……” 太极湾的兄弟们皆不说话,显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围观百姓们,也都静静站立着,看着城北粮仓前门上,大头、二虎一伙人手里端着的枪,黑洞洞的枪口,晃来晃去,不晓得这些红椿木到底能不能卖出去…… 三旺见戏演得差不多了,便叹了口气说,“算啦,你们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说着,对鹏云一挥手,“来吧,量方” 三旺和鹏云两人拿着拉绳和长尺,一番忙乎,量着红椿木,众人皆伸长了脖子去看…… “一共是三方六,拢共三十六块钱……”鹏云将长尺举起来,伸到太极湾兄弟跟前,“你们自己量一遍?” “不用不用,不用了,你们量得准哩……” 鹏云便提笔开起了收购凭条…… 三旺提出了钱口袋,从里面摸出一把银元,“啪”地拍到桌子上,“两块,四块,六块……”悉心数着,“一共是三十六块,你们收好了……” 木头被推进了城北粮仓,太极湾兄弟们将手里的银元,放在嘴边一吹,赶紧又放到耳朵边听,“嗡”地一声长响,脸上便露出了笑,围观的百姓们纷纷投来艳羡不已的目光…… 第207章密谋 不出两天,卢家船帮以十块钱一方的价格,大量收购红椿木的消息,便被人们口耳相传,传得沸沸扬扬,东至洋州,西至梁州,南至二里坝,北至太极湾,倒贩木头的,打制家具的,懂木头的,不懂木头的,上至老叟,下至小儿,全都知道了…… 陈叫山给三旺定下了一个规矩,无论任何人来交木头,都要先问红椿木的来历,当然,这得掌握好一个火候,不能逼问得太紧,否则,人家一不高兴,要么转身不交了,要么来之前就会“编慌”…… 有人交了木头,领了钱,自然要去各处买东西,吃喝玩乐……这一切,都在陈叫山的暗中监控中…… 可是,两天过去,基本没有大户来交木头,大多数的人,都是将家中原有的存木,趁着价高,一根两根的,拿过来卖了。尽管如此,那些得了钱的人,已然感觉是赚了大头,笑得嘴都合不拢,只恨自己手中木头太少…… 陈叫山整天显得悠悠闲闲,这里一逛,那里一转,同货栈的老板们谝谝传,在酒铺门前,跟那些喝散酒的老汉们,扯上几句,还到萃栖楼、春云苑等处遛达遛达,甚至有时候坐在城墙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有人悠闲着,便自有人焦躁着…… 保安团的余团长,坐在办公室里,椅子斜斜朝后靠去,双脚交叉架在桌子上,桌上摆着一张手下人从外面撕下来的收购告示…… “余团长” 闫队长猛地推门而入,一声大喊,惊得余团长椅子腿朝后一仰,差点摔倒…… “你他娘的嚷嚷啥?”余团长双脚从桌上取下,慢慢转过身来,“你娘死了,还是你爹又活过来了?你喊啥?” 闫队长知道自己太过冒失了,连忙躬身赔罪,并低声说,“团长,那边我让张铁拳和刘神腿盯着哩,他们没人敢动……” “什么他娘的铁拳神腿,张小拳,刘干腿……”余团长鼻子歪着,深吸了一口气,“卢家人摆阔大放血,这是出货的大好机会,保不齐有人就盯上咱们了,你让那俩饭桶看木头,可别把你给绕进去哦……” “团长,你放一百个心,我安插了几个好兄弟,在他们手底下,暗中盯着他们哩,他们要敢乱动,我一准就知道了……”闫队长说到这里,又笑了起来,“张铁啊不,张小拳和刘干腿,全挨过陈叫山的揍,卢家人都认得他俩哩!我给他们办过招呼,他们若是敢打木头的主意,破坏了计划,暴露了咱,我一枪崩了****的……” 余团长看着闫队长笑嘻嘻的脸,忽然问,“我说,你今儿来大吼大喊的,好像不是跟我说这个吧?” “团长明鉴,团长明鉴……”闫队长被人看破了心思,非但不慌,反而笑容更浓了,声音却愈发小了,“团长,我跟你说啊……今儿晚上我去看木头哩,咱是不是少弄点出来……这事儿就咱俩知道,不让……” 余团长一把捂住了闫队长的嘴,起身去把门又重新关了一遍,反闩了,“你他娘的扯啥哩?你敢破坏孙县长的计划,信不信我现在就崩了你……” 余团长装作要去腰间摸枪的样子,但手只是在皮带上那么滑了一下,慢悠悠地,还未滑到枪套上,便被闫队长给按住了…… “团长,这事儿真要出了问题,我顶着,算我一个人头上……”闫队长声音低得近乎蚊子叫,“得来的好处,咱俩三七分,你七我三……” 余团长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孙县长要是查下来,咱俩都……” “团长”余团长的话尚未说全,便被闫队长打断了,他晓得余团长身为保安团一团之长,有些事儿是不能很快就决定的,半推半就,最是合适,便说,“你忘了当初木头运来时,是谁点的数?没错,我点的数!我说是多少根,就是多少根,孙县长又怎么晓得?咱胃口只要别太大,慢慢地弄点儿,谁能看出来?孙县长一天那么忙,哪会管这些小事儿啊……” “不成不成,真的不成……”余团长连连摇头,眉头紧皱,“你脑壳咋想的?当初斗金麻来送木头的时候,人家没有点数么?斗金麻如果暗暗地将木头数量,给孙县长露了底,孙县长再暗暗地记了一笔,到时候……” 闫队长晓得余团长仍旧在半推半就,这感觉就跟他在窑子里玩女人一个感觉,本来就是你情我愿,你得钱,我舒坦的事儿了,还非要说两句“人家不愿意嘛……”之类的话,净是在装!这时候,还真不能霸王硬上弓,否则,那可真就是不解风情了…… 于是,闫队长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说,“团长,斗金麻大小是柏树寨的保长,没错,他是有可能记个数!那别处的木头呢?都是些三棒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乡野土锤,他们难道也都记数么?各家各处送来的木头,都码一起了,谁也没有在木头上标注各家各处的名字,一笔糊涂账,都是咱说了算……“ “那何老板那儿怎么办?”余团长又问,“何老板只要看出一点儿猫腻,在孙县长跟前稍微一铳火,咱就吃不了兜着走……” “截止上月二十七,咱该收的木头,都收的差不多了……这都过去多少天了?何老板能有那么好的记性?那天晚上点数,何老板喝了酒的,舌头都转不灵了,我说多少,他就打哈哈说多少……”闫队长越说越胸有成竹,意识到自己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儿,便又将声调压了下去,“还有,我告诉你个事儿……前阵子,萃栖楼来了四个女人,听说以前是混天王的女人,那几个女人狐狸精似的,专会勾引男人,何老板就着了迷了……有天晚上,何老板在后花园跟一个**大的女人办事哩,让我给瞧见了……嘿嘿,何老板现在心里明得跟镜儿似的,他要是敢揪我的小辫儿,我就把这事儿跟何太太一捅,那醋坛子似的女人,一听准炸锅……” 余团长眼睛定定地看着桌上的收购告示,仍旧不吐口…… “团长,莫再犹豫了,卢家要是收够了木头,没准忽然就不收了,或者,压根收不到木头,也心一横,索性不收了,跑梁州万老板那儿去直接买船,咱的买卖可不就黄了么?”闫队长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团长,有些事儿,咱要看得明白啊……你说说看,在这个计划里,谁能得到大好处,谁能得到小好处,谁又得不到任何好处?” 闫队长将椅子朝余团长跟前,稍微挪了挪,伸开五指,“第一,谭师爷那老东西,他想出这个计划,是想打压陈叫山在卢家的风头,把卢家搞乱,乱成一锅粥,他自己好慢慢地上位,掌控卢家大权;这第二,梁州的万老板,他们万家船帮在上游,卢家船帮在下游,就那么百十来里的凌江,卖面的见不得卖石灰的,卖炭的瞧卖煤的不顺眼,自古就这么个理儿,他万老板参与进这计划里,等着看卢家船帮的笑话哩,来年打春跑船了,卢家没船,生意可不就跑到他万家船帮去了么?第三,何老板何正宽,他在梁州萃栖楼的生意,全靠万老板罩着哩,万老板打个喷嚏,他梁州的萃栖楼都得下场暴雨,万老板手指头缝里,随便漏那么一点儿,梁州萃栖楼就赚得哗啦哗啦的;第四,咱再说孙县长,你也晓得的,他孙县长一直想回省城当官,没钱啊,没钱咋回省城?没钱咋买得来官当?他一条腿跟谭师爷穿一条裤腿,一条腿跟万老板穿一个裤腿,中间再靠着他小舅子拼命捞钱,机会一到,他就拍屁股走人,回省城当官了!对了,还有斗金麻,他****的光给孙县长舔腚眼,恨不得把田家庄、高家堡一大片地儿,全都给吞了,孙县长让他****,他不敢捂鼻子……” “可是,咱呢?团长,你想过没有?”闫队长无限感慨,满目唏嘘的样子,“咱啥都捞不着啊,就凭那点饷银,莫说升官发财了,耍个皙气女人都耍不起,咱图个啥?噢,他们各自占着各自的好处,该吃肉的吃肉,该喝油的喝油,该啃骨头的啃骨头,咱能干啥,咱他娘的忙乎一场,到头来,连个肉气气都闻不到,团长,咱亏不亏?” 闫队长说了这么一大堆,简直说到了余团长的心尖尖上,余团长长叹一声,末了,才说,“咱去跟卢家人打交道,万一让陈叫山揪住咱辫子咋办?还有,就算是找别人顶替咱,你能保证那些人嘴巴严实?” 闫队长抿着嘴,仰着头,显得胸有成竹的样子,而后,冲余团长伸出大拇指,“团长高明,团长英明!该想到的事儿,团长都想到了……不过,我是这么计划的……” 闫队长将嘴巴凑近余团长的耳朵,一阵窃窃私语,余团长听罢,连连点头…… 第208章利益 出乐州城大东门,朝东北行,有一大片荒滩地,荒滩地再朝东行不远,便是乐州旧城所在地。。自秦设郡初始,乐州城便倚虚水河而建,有“两水夹抱,西南瞻峨眉,西北系太白,沃土大川”之风水,后经西魏、北周、唐末、南宋几次大的战火摧残,旧城遭弃,元代建新城而居,因而,乐州旧城亦被称之为“宋城”。 多年来,宋城城墙根基,依稀犹在,日升月落间,残台缺阶,草木疯长,蝙蝠集聚,鼠道通贯,夜晚时分,愈显出森森之气象…… 不知何年间,有人在宋城建窑场,取土烧砖,制陶割瓦,竟也一时红火。后来,有人于夜间烧窑时,常闻宋城中时有类如马蹄之声,哒哒哒哒传来,出窑查看,却又并无影踪,令人胆寒悚然。窑主受不得惊吓,害病死,窑场从此废,再无人问津,荒凉日甚…… 乐州城里的小孩,若有晚上哭闹不睡觉者,大人便会说,“再哭,再哭把你扔宋城窑场去……”小孩便立时噤声,蒙头乖乖睡去了…… 过往历史,暂不多表,现说这“釜底抽薪”之计划…… 年馑正浓时,卢家船帮的零散船户们,有人劈船应急,那时的人们感觉绝望至极,对未来不报期望,有“活一日,算一日”之想法,皆属正常,本无大事。骆帮主对卢家忠心耿耿,忧虑当下,更忧将来,便让侯今春去劝说船户们。侯今春性子暴烈,自然收效甚微。加之卢家遭遇民变时,侯今春逞一时之勇,射箭而出,险些酿成大错,骆帮主为此心有不满,一气之下,便去了洞阳宫,每日里与道人们切磋武功,乐得一个清闲…… 侯今春晓得自己不会说话,便请来了谭师爷,要谭师爷出面劝说船户们。谭师爷在劝说过程中,逐渐意识到这是卢家的一个隐患! 正所谓,乱世豪杰出。卢家若是太太平平,顺顺利利,规规整整之铁板一块,无缝可插,无机可乘,那自己这个师爷,又何来展示之平台?谭师爷这般琢磨,思虑,自不愿意出力费神去劝说船户了…… 陈叫山自来乐州后,先后经历“怒杀恶犬”、“引发民变”、“放粥加米”、“痛击张铁拳、刘神腿”、“与小山王高雄彪一决高下”,越来越受夫人之赏识,虽只是当了一个小小的卫队队长,但其风头一时无二,令谭师爷颇感不快,心有惶惶…… 在谭师爷看来,整个卢家大院中,除了夫人有些心机手段,其余之人,皆不足挂齿:老爷头大心不细,好好先生一个,年纪至此,精力至此,难有大为;少爷卢恩成从小骄纵奢靡,好逸恶劳,纨绔公子一个,不学无术,难成大器;骆帮主虽有一身武功,但仅为一介武夫而已,有勇无大智,加之年事渐高,再能扑腾起多大的浪花?侯今春好勇斗狠,心无设防,城府为零,浑身带刺,出口伤人,看似老虎,实为幼稚小儿;魏伙头忠厚老实,并不工于心机,老好人一个,不足为虑;杨翰杰呢,算账管钱可以,管人算人不行,也就仅能当个账房先生而已;还有三小姐卢芸凤,人虽泼辣聪慧,但毕竟太嫩,而且张口闭口要学西洋东西,并不踏实,女学生一个,青涩得很…… 在整个卢家体系中,谭师爷逐个排列盘算了一遍,有了自己的宏远大计。待夫人有一天人老不济,将大权交于少爷卢恩成之手,自己便可乘势而起,取而代之!在外人眼中,谭师爷几乎是风烛残年,老朽一个,但谭师爷自己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养生有方,擅于保养,一夜大战九只小凤凰,都不在话下,第二天依旧生龙活虎,腰不酸,腿不软,若与老爷、夫人比身体,自是熬得过他们的! 然而,这一宏远大计,自陈叫山到来后,便有了变数…… 谭师爷虽有智谋,胸藏韬略,城府似海,可毕竟那是虚术,若想对抗陈叫山,打压陈叫山,自己既无武力,又无钱财,一时之间,仅凭自己一己之力,还当真无力对抗陈叫山。 于是,谭师爷想到了“借力借势”之策…… 萃栖楼的何老板何正宽,原本对陈叫山并无大恶,但自从陈叫山成立卫队之后,开始调查灾民之女失踪一事,步步紧逼,逐渐令何老板感到了危机……何老板便请教自己的姐夫孙县长,孙县长思谋一番,想出了“鹤蚌相争,渔翁得利”之计,揣摩出谭师爷之心思,便拉拢谭师爷,让谭师爷来对抗陈叫山! 你有所求,我有所需,各为其利,心照不宣……于是乎,谭师爷、何老板、孙县长、余团长一伙人,自然便走到了一起。正所谓,有利益时便有朋友,有利益冲突时才有敌人…… 何老板的青楼生意,除了乐州萃栖楼,还有梁州的萃栖楼,乐州生意自有自己的姐夫孙县长罩着,但梁州的萃栖楼,则需梁州一霸万洪天罩着。万洪天的势力不在卢家之下,也涉及了船运行业,成立了万家大船帮。尽管万家大船帮在凌江上游,卢家大船帮在凌江下游,两相隔着百十来里,但毕竟同行是冤家,在货物筹集,调度转运,陆上买卖等等各个方面,与卢家大船帮产生了不少的冲突…… 何老板有心讨好万洪天,讨好的最大砝码,无疑便是打压卢家大船帮。 谭师爷想在卢家上位,需要打压陈叫山。 何老板想铲除眼中钉,需要打压陈叫山。 于是、便有了让陈叫山“取湫”一事…… 然而,陈叫山一路过关斩将,冲破柏树寨之围堵,教训田家庄父子,顺利通过小山王高雄彪的地盘,甚至与姚秉儒联手一处,打败混天王、刘大炮,令太极湾改天换地…… 谭师爷、何老板、孙县长、余团长都感到了一种震惊、惶恐、不安…… 谭师爷得知骆帮主前往北山,接应陈叫山时,便料想陈叫山将来势必会卷入船帮之事务中,因而,便与何老板、孙县长、余团长一番商议,决定从船户劈船之事上,开始做文章,慢慢筹谋设局,一则破坏陈叫山在卢家的上升势头,二则引起卢家船帮的内乱内斗,三则制造来年船帮无船可用之隐患,四则以此种种来讨好梁州一霸万洪天,正可谓,一箭四雕,上上之计…… 在万洪天手下一伙人的配合下,谭师爷先是祭出了“木船底板可冒充阴沉木”之计,令类如胡老板等见钱眼开之小人入瓮,从而导致船户们大量劈船!而与此同时,又四处派人偷偷砍伐造船所用之红椿木,暗暗囤放在宋城窑场内…… 果然如谭师爷所料,陈叫山取湫回来伊始,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到碾庄码头一带走动,开始了解关注船户劈船之事,由此引起了侯今春的不满与怀疑…… 随同陈叫山一同返回乐州城的,还有常海明的小分队,小分队成员拐枣和嘎子,来到乐州城后,见此地繁华之境,太极湾自是望尘莫及,几次在城中遛达,便遛达到了北城巷一带,见到萃栖楼那些莺莺燕燕,花花草草,一时间心痒难耐,趁天黑之时,借故出外买东西,便到了萃栖楼里买欢寻刺激…… 何老板对所有来萃栖楼的客人,都会有一番观察考量的,这是受他姐夫孙县长的影响所致,正所谓,做人做事,要“大局着眼,小处留心”。拐枣和嘎子一入萃栖楼,便引起了何老板的注意,听其是太极湾一带的口音,便立刻联想到了陈叫山与姚秉儒结盟一事…… 两壶花酒一喝,几个美人一抱,拐枣和嘎子,自是消受无限,忘乎所以,快乐似神仙,嘴巴也就关不住门,说了陈叫山如何攻打太极湾,如何与姚秉儒结拜之事,以及他们如何一路护送陈叫山返回,等等等等…… 何老板隐隐觉得拐枣和嘎子两人,是两枚重要的棋子,虽然不知道究竟如何使用,但应该将其先控制住!因此,何老板用迷药迷倒拐枣和嘎子后,请示姐夫孙县长,孙县长又请教谭师爷,谭师爷眼珠子几转,心思一动,便想到了“写信栽赃,割头为人质”之计策…… 起初,何老板和孙县长、余团长等人,皆觉得这计策太过笨拙愚鲁,但实际的情况是,陈叫山被侯今春射了一箭,差点一命呜呼……方才感觉到了谭师爷所说的“以拙求巧,以鲁搏聪,以朴茂得清正”之妙…… 各处砍伐而来的红椿木,偷偷码放在宋城窑场里,依照谭师爷的计划,须待到卢家发现红椿木十分紧缺,红椿木被抬到一个高价时,再适时地将这些红椿木卖给万洪天万老板,以此来造成卢家的恐慌…… 然而,正如保安团闫队长排算的那样,在这个“釜底抽薪”之计划中,惟有保安团是别人的棋子,别人的刀,任人摆布,任人调遣,却毫无利益可图…… 闫队长和余团长一番密谋,决定在今夜偷木头嘴边的肥肉,怎能不吃? 第209章偷运 月似镰,星不见…… 闫队长领着一帮人,在夜空下,蜿蜿蜒蜒,一路向东,过了荒滩地,前方是一座土台,形如倒扣在地的大钟,闫队长站立上去,“嗤”地擦亮一根火柴,点燃了一个火把,高高举起,绕着圈地在头顶挥舞,而后又在身体左右两侧,上下各挥舞三次,宋城内的一截残损城墙上,便也出现一人,挥舞火把,动作与闫队长一模一样…… 来到宋城,走过一段坑坑洼洼的硬土路,便来到东北角的窑场。 窑口站立的两人,背着枪,见了闫队长,一人手捂嘴巴打着哈欠,一人“啊嚏啊嚏”连打两个喷嚏……窑顶上站立的张铁拳,便冲下面喊,“闫头,咋来得赁晚?”闫队长仰头笑着,“兄弟们辛苦了,城里有点事儿耽搁了一下……” 闫队长走进窑口,沿着一段台阶斜斜向下,来到窑底,朝窑壁处一个暗洞走去。刘神腿迎上前来,“闫头,你进去点一下木头……” “不必了,不必了,兄弟们办事,我放一百个心……”闫队长笑着说,“耽搁大家了,回去歇着吧……” 张铁拳和刘神腿一帮人,将枪支和刀等武器,向闫队长交割清楚后,便打着哈欠走了…… 闫队长对手下兄弟喊了一声,“各自归位” 丑时左右,闫队长将守在窑场外围的兄弟,都喊到了窑底,压低声音说,“我把丑话先说前头,今晚上的事儿,大家都有份儿,但是谁嘴巴关不住风,泄露出去一星半点儿,不但你脑袋要搬家,你全家也得死光光……” “晓得晓得,闫队长放心好了,我们嘴巴严得很哩……”兄弟们个个连连点头…… “现在听我说,先挑圆口小的木头,好搬好运的,尽着上面的先取,别慌,弄得要像那么回事儿,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了……”闫队长扫视了一圈兄弟们,“都听明白没有?” “闫头,为啥咱不整圆口大的哩?圆口大,方数多,钱多呀……”一位胆大的兄弟问着。 “瓜娃,现如今红椿木价高得很,你一下冒出那么粗的来,陈叫山他们万一看出了啥,咱不是白闹腾一趟么?”闫队长又补充说,“再说,圆口大的木头,也不好搬,现在咱人少,动作得快,不能出了岔子事儿……” 依照闫队长的吩咐,一拨人在窑场外把风放哨,另一拨人便挑着圆口小的红椿木,一根根地从木头堆上往外扯,一口气扯了十多根,好像还嫌不够……闫队长手一挥,“行啦,行啦,一点一点来,一下整多了,小心被人看出来……” 众人将红椿木扛到窑口,装了三辆板车,绑扎结实,闫队长带着六个兄弟,朝虚水河大桥方向走去…… 刚到大桥桥头,闫队长点燃火把,趴到桥栏上,朝下挥动一阵,桥底下便跑出了七八个汉子…… 闫队长转身对拉车的兄弟说,“好了,现在你们回去吧……记着啊……”闫队长拍拍自己的嘴巴,又用大拇指和食指,做成了手枪状,在自己太阳穴上戳了两戳,拉车的兄弟们便连连点头…… “好了,现在咱就朝城里走,不要急,慢慢悠悠走,熬到天亮,刚好到卢家城北粮仓……”闫队长用手拍拍车上的红椿木,对七八个汉子又说,“路上无论遇见谁,就说你们是从洋州弄来的红椿木,记住没?” 一行人向乐州城走去,村野汉子们腿脚劲大,似乎走不了慢步,闫队长便不停地提醒,“慢点儿,慢点儿,又不是接新媳妇儿,跑那么快干啥?” 从官道一直西走,绕过荒滩地,离大东门还有一箭地时,闫队长停下步子,对村野汉子们说,“我就不跟你们进城了……你们进城后,沿城墙走,人少,累了就歇歇,看准时间点,不要太早去……” “闫队长,你放心,我们不累!”一位体壮如牛的汉子,嗡声嗡气地说。 闫队长有些无奈,笑笑,“嗯嗯,不累好,不累好……记住,红椿木是从洋州弄的,不管谁问,都这么说……领了钱以后,还来虚水河大桥底下,到时候我们交接!谁要是乱说话,莫说钱分不到,命都保不住,你们的媳妇,你们的娃,还有你们的爹娘,也都保不住命……” 闫队长交代叮嘱完毕,便朝荒滩地走去,七八个村野汉子,拉着红椿木进了乐州城,沿着城墙根,慢慢悠悠地朝北走着…… 不知道何时,本就细若弯镰的月亮,也被乌云遮罩住了,四遭一片幽黑…… 黑咕隆咚中,七八个汉子正走着,城墙上忽然跳出两个蒙面人,大喝一声,“不许动” 七八个汉子并不慌张,他们吃的就是胆大的饭,别的本事没有,若论一身力气,拳头硬度,那真不是吹的。排头的汉子,便对两个蒙面人喊,“赶紧让开,没工夫跟你们在这儿磨唧……” 两个蒙面人一动不动,并排站立在板车前方,如两尊石佛…… “嚯,今儿他娘真是阎王爷遇见吊死鬼啊……”排头的汉子将手一挥,身后的汉子,便哗啦一下涌上来,站成一排,齐刷刷地从后腰上摸出短木棒,排头汉子大喊,“不知好歹的玩意儿,给我打” 汉子们一冲而上,抡起短木棒,便朝两个蒙面人身上招呼…… 两个蒙面人轻巧一闪,一个出拳,一个伸脚,左右开弓,拳脚翻飞,“噼哩啪啦”,“嘭嘭啪啪”一阵响,将汉子们手里的短木棒,打飞的打飞,踢断的踢断,七八个汉子,更是被又打又踢,挨了一顿饱拳狠脚,晕晕乎乎,还不知所以…… 七八个汉子敢应承闫队长托付的“大任”,自然不是吃素之辈,正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有尿没尿也得憋着,不管咋样,也不能让如今紧俏难搞的红椿木,落到这两个劫道的蒙面人手里,否则,到时候闫队长追问起来,就是把他们砸了骨头熬了油,也赔不起那些红椿木啊…… 七八个汉子见对打不行,便准备采用硬攻,只听领头的汉子一声吼,“哥几个,缠死他们……”于是,几个汉子一扑而上,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夹胳膊的夹胳膊,卡脖子的卡脖子,尽管被两个蒙面人的拳脚,打踢得浑身上下“咚咚咚”直响,也硬是个个咬紧牙关,死不放手…… 一位蒙面人,猛地举起拳头,朝下一砸,将抱着自己小腿的一个汉子,一拳砸在其脑门上,那汉子顿时头一歪,两手便松开了……另一位蒙面人,则脚尖猛地朝上一钩,正正踢中一位从正面抱他腰的汉子,脚尖所到,恰是命根之处,顿时疼得那汉子也松开了手…… 领头的汉子一看,急了,“啊”地一声叫,狠命一口,便朝一位蒙面人肩头咬去……其余几位汉子见了,也纷纷动用了牙齿,狠命朝两个蒙面人身上各处咬去…… 两个蒙面人疼得呲牙咧嘴,狠命地挥拳踢脚,一连又倒下了几位汉子…… 领头的汉子被蒙面的拳头,打得眼角血糊糊一片,抱着蒙面人一滚,骨碌碌滚到了板车跟前,伸手去摸落在地上的短木棒,却被蒙面人提前摸到,一棒打过去,正中领头汉子的后脑勺,领头汉子顿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北面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无论是蒙面人,还是几位村野汉子,闻听枪声,皆是一惊…… 开枪的,正是陈叫山派出的太极湾兄弟们。 年馑刚刚过去,人们手里依然缺钱,如今的红椿木被定到了十块钱一方的天价,陈叫山料到城中势必会因此出乱子,不乏有亡命之徒,铤而走险,趁着浑水好摸鱼,抢劫、偷盗、敲诈等事儿,极有可能频发爆发……所以,陈叫山便安排太极湾民团的一伙兄弟,连夜在乐州城里巡逻…… 两个蒙面人听见枪声,使出浑身力气,拼命挣脱汉子们的搂抱纠缠,汉子们闻听枪声,也当下一惊,手臂上自是松了劲,两个蒙面人便跳闪出来,忍着浑身的咬伤剧痛,飞步朝南跑去…… 一位民团兄弟刚将长枪举起来,另一位民团兄弟说,“算啦,跑就跑吧,咱打死人,对陈大哥也不利……” 七八个村野汉子,有的已经昏死过去,有的被两个蒙面人连踢带打,也是伤痛无比,早没有了逃跑的力气,只有两人朝西边跑去,其余全被民团兄弟抓了起来,连同三车红椿木,一起押到了城北粮仓…… 陈叫山最近两天,看似悠闲,实则疲惫不堪,他带领七庆、鹏天,整天在乐州城里四处逛游,一是查看百姓对高价红椿木的真实反应,二是暗中观察有没有私藏红椿木的地方,三是留意那些卖了红椿木的人的去向…… 此时,陈叫山和衣睡在城北粮仓的仓房里,正迷迷糊糊地做梦,忽然听见前门处有人声、车声,便猛地一翻而起,从身上摸出了手枪…… 第210章灭口 “大哥,这个人来交木头,在城东那儿被两个蒙面人劫了……” 太极湾兄弟们,向陈叫山报告着情况,陈叫山看了个汉子一眼,见他们伤势较重,要么鼻青脸肿,要么口鼻有血,那位领头的汉子挨了一木棒,更是昏迷不醒,脑门顶上鲜血淋淋,便说,“木头先留这儿,先找柳郎中给他们看看伤吧……” “没事儿,没事儿,这点伤不算啥……”一位汉子连忙说,“你们把钱给我们,我们回去还有事儿呢……” 陈叫山咬咬牙根,“先看伤吧,钱回头就给你们……” 陈叫山领着民团兄弟,用板车将个送木头的汉子推着,朝卢家大院走去…… 走在路上,陈叫山对民团兄弟们说,“最近乐州城里乱事儿多,兄弟们得多跑腿,多留心哩……” “大哥,你放心,我们一定多转多看,决不让来送木头的乡亲们吃亏遭罪!” 卢家大院门房的老王头,正睡得迷迷糊糊,院门一被敲响,便披衣下床问,“谁啊?” “王叔,是我……”陈叫山趴门缝上,大声喊,“有送木头的乡亲受伤了,得让柳郎中赶紧给看看……” 来到药房后,未等陈叫山去拍门,柳郎中闻听人声、车声,便已经起来了,连忙招呼众人进,点了灯,逐个为汉子们查看伤情…… 挨个看过一遍,柳郎中说,“伤得都挺重,下手的人拳脚狠啊……你瞧瞧他……”柳郎中指着那位昏迷的汉子说,“他这脑袋被硬物击打,恐怕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就算醒过来了,以后也会常头疼,犯迷糊……” 那位体壮如牛的汉子,相对受伤较轻,只是鼻子上挨了拳,鼻血已经止住了,便瓮声瓮气地说,“我们的木头都是从洋州弄来的,你们把钱给了,我们还要回去呢……” 陈叫山便拍着壮汉的肩膀说,“兄弟,木头钱一准给你们,先把伤看好……” 柳郎中对民团兄弟们说,“你们出去生一盆火端进来,他们个要脱了衣服上药,里冷得很……” 火盆端进来了,柳郎中为位汉子脱去衣服、裤子,用“浑络散瘀油”给他们擦拭,疼得位汉子呲牙咧嘴,其中一位汉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疼痛,便歪着嘴说,“****的那俩蟊贼,还真他娘的下手狠,老子真后悔没咬死个****的……” 陈叫山起初一直在琢磨蒙面人的来路,一听这话,便向位汉子探问蒙面人的情况,汉子们说,那俩蒙面人,一个瘦高,一个敦实,拳脚功夫相当了得,他们八个人抡着木棒打,硬是没占到半点便宜。·首·发大伙急了,索性就硬搂死抱,用嘴咬,那俩蒙面人虽然跑了,但身上的伤,应该比他们还重…… 陈叫山频频点头,而后说,“你们先好好看伤,我会好好派人查的……” 陈叫山将民团兄弟叫到外,悄声说,“你们现在去找大头和二虎,让他俩带着你们,把乐州城里所有的药铺医馆,全都观察控制起来,如果看见有两个人前去治伤的,留意一下,看是不是咬伤……趁下手,把两人给绑了……” 民团兄弟们出门去找大头二虎了,陈叫山返回里,便问位汉子,“位兄弟,你们的木头一共多少方?” 这位汉子是闫队长找来的“替身鬼”,他们只管帮着把木头运来交售,认为量方那是人家收购人的事儿,他们如何知道木头是多少方?经陈叫山这么一问,不禁有些慌乱,以为陈叫山看出了啥端倪,便都默不作声,那位壮牛汉子便说,“我们只管砍,不晓得多少方……” 陈叫山见他们表情慌乱,眼神躲躲闪闪的,与之前那些去城北粮仓交木头的人,有些大不一样,便索性又问,“听说洋州的红椿木也不多,你们跑的挺远吧?” 远?不过是从虚水河大桥到乐州城,仅十里路而已…… 陈叫山这么一问,汉子们又是一慌,不知道如何来回答,只是慌乱地点着头,“嗯,嗯……”地支吾着…… 火盆上的铜壶水开了,柳郎中倒入一个木盆里,用毛巾在里面搅动,慢慢拧干了,给一位汉子敷腰,那汉子心中有些慌,趴在桌子旁,身子老是动来动去,陈叫山便走过去,帮着按住汉子的腰,说,“乡亲们都辛苦了,如今挣点钱真不容易哩……你们先好好看伤,回头我让人把钱给你们送过来……” “谢谢陈队长,这点伤不碍事的,你把钱给我们,我们回去还有事儿呢……”一位汉子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你们放心,钱不会少了你们一个子儿的……”陈叫山笑着说,“你们来给卢家送木头,遭了歹人打劫,受了这么重的伤,不给你们把伤看好,我们心里也过不去啊……” 柳郎中从一个瓶里倒出了一些药水,用夹子夹着棉纱,蘸了药水,开始为那位昏迷的汉子擦拭脑袋,唏嘘着,“这位兄弟的伤,没有个一两天,怕是不会醒过来啊……” 陈叫山便又附合说,“是啊,你们总不能把自己兄弟丢下不管吧?” 这位汉子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走不脱了,你看我,我看你,全都默不作声了…… 卢家药房内,位送木头的汉子,被困身于此,只得接受治疗……而那两位受伤较轻,临时跑掉的汉子,此刻却躲在乐州城外的荒滩地里,看着天光渐亮,忍着身上的伤痛,茫然无措…… “哥,咱咋办啊?”一位小平头的汉子问,“木头也弄没了,钱拿不到,咱咋给闫队长他们交代?” 另一位青皮头的汉子,叹了口气说,“真他娘鬼把脑壳摸了……咱八个人打不过人家两个人……这事儿弄砸了,以后传出去,怕也没人找咱干买卖了……” “要不,咱去找闫队长,跟他说说情况,这事儿也怨不得咱们啊……”小平头说。 “你找死啊?”青皮头瞪了小平头一眼,“你找闫队长咋说?闫队长还认为咱把木头给讹了呢,问咱要钱,咱没有,闫队长还不把咱皮给扒了?” “那你说咋办?” 青皮头摸着脑袋,唉声叹气,“那些木头,少说也有六、七方,六七十块钱哩……闫队长等不到钱,咱不去找他,他也会到处找咱们呢……“ “哥,你倒是说个法子呀!”小平头有些急了,慌了,“咱没钱没粮的,能躲啥时候去,万一被闫队长撞上,哪有咱好果子吃?” “要不这样……”青皮头忽然说,“咱去找卢家人……反正木头被卢家人拉走了,兄弟们也都在卢家,找到陈叫山,就说这木头是帮闫队长运的……” “不成不成……闫队长自己不去交木头,让咱去交,说明他那木头来路不正,见不得人,咱给卢家人一说,闫队长知道了,肯定跟咱们急……”小平头不无忧虑地说。 青皮头想了想说,“唉,横竖是个麻缠事儿……咱去大桥底下等闫队长吧!没准兄弟们已经把闫队长给供出来了,咱去给闫队长知会一声,让他留个心,他落咱的人情,也不能把咱咋地……” 小平头和青皮头来到虚水河大桥底下,坐在石头上,抄着两手,冻得瑟瑟发抖…… 天已经完全大亮了,闫队长来到了大桥下面,一见小平头和青皮头,便吃惊地问,“咋就你们两个?还有的人呢……” “闫队长,我们……”青皮头见事已至此,便将遭遇蒙面人劫道,卢家卫队的人赶来,运走木头,带走其余兄弟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唉,他娘的……”闫队长一巴掌拍在桥墩子上,“我说你们这是咋办事的?” “闫队长,这事儿真不怨我们啊……”青皮头走过来,哭声哀气地说,“那两蒙面人功夫好得很,我们八个人,打不过人家两个啊……” 小平头也连声附合着,“闫队长,谁也不愿意出这样的事儿啊……我们接买卖拿钱,江湖上的事儿见多了,没想到遇到那俩硬茬啊,要不是卢家卫队的人来,没准我们就被人家打死了……” “算啦算啦……”闫队长连连摆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叹出,“回头我去找卢家人说这事儿……你俩先回去吧,等把木头卖了钱,我会给你们送份子的……” 小平头和青皮头点头哈腰,连连说着感谢的话…… “行了行了,你们走吧……”闫队长手扶在桥墩子上,也不回头,也不转身,只是一个劲儿作着“赶紧走”的手势…… 小平头和青皮头便赶紧朝河坎走去,刚出走没步,闫队长忽然转过身来,拔出手枪,对着两人的背影,“……”两枪,小平头和青皮头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闫队长走上前去,在两人的鼻孔探了探气,又抬头朝大桥上方看了看,见桥上并无人走过,便扯着小平头和青皮头的衣领,一下拖到虚水河边,使劲一蹬,两人便“扑通扑通”两声,跌进了滔滔虚水河中,浪花起伏间,转瞬便没了踪影…… 第211章惶恐 闫队长在荒滩地转了一圈,才回到宋城窑场。 刚一到窑场,兄弟们便跟上来问,“闫头,卖了多钱?” 闫队长脸色很不好看,旁边有兄弟便拉了拉那位问话的兄弟,给递递眼色,示意他:估计出事儿了,别多嘴啦…… 闫队长显得焦灼不堪,腾腾腾腾步下到窑里,走进暗洞里,手搭在木头堆上,这里抠抠,那里摸摸,低着头,唉声叹气…… 兄弟们现在都已经估计到:那批转出去的木头可能是出事儿了……便看着闫队长,随着闫队长走来走去,移动着视线…… 闫队长蹲在地上,捏着一块小石头,在地上划来划去,末了,“呼”地站起来,对兄弟们说,“你们先在这儿守着……如果是孙县长的人来了,你们就赶紧跑,如果是别人来了,你们就往死里打……明白吗?” 有兄弟终于憋不住了,问,“闫头,到底出啥事儿了?” “他奶奶的,那些木头被卢家人给扣了……”闫队长仰着头,连连摇着,“送货的人都他娘的饭桶,把事儿搞砸了……” 兄弟们顿时明白过来了:难怪闫队长说“孙县长的人来了就跑”的话,卢家人把那些送木头的人扣了,一问,那些人再把闫队长供出来,卢家人虽然不知道这木头的来路,但肯定会去问孙县长,到时候孙县长知道我们这些人在偷运木头,那麻烦就大了…… 闫队长说完话,刚要朝窑口走去,兄弟们围了过来……“闫头,我们咋办啊?没准孙县长已经知道咱的事儿了……” “是啊,张铁拳和刘神腿他们,到现在都没来接头……” “闫头,不行咱跑吧……万一孙县长……” 听到这里,闫队长一下火了,“都慌个球?不跑还好说,一跑,就等于承认偷运木头了,做贼心虚了……跑?你们能往哪儿跑?” 闫队长发完了火,忽然冷静了下来,索性又退回到暗洞里,望着高高的木头堆,对兄弟们招招手,示意兄弟们都围拢过来,而后说,“大家记住:要是孙县长和何老板他们来问,咱就说是张铁拳和刘神腿他们那一班,将木头偷运出去的……” “闫头,这样说能行吗?”一位兄弟问,“那些送木头的人,被卢家人扣着,他们一口咬定是给闫头你送木头的,你咋说呀?” “哼……”闫队长冷笑一声,转头看着那位问话的兄弟,“咱们偷运的木头?那咱为啥没跑?咱为啥还留在窑场守着木头?” 兄弟们顿时明白了闫队长的意思,纷纷夸赞着,“闫队长高明,闫队长高明……” 闫队长眉头紧皱着,忽而又一笑,“只要咱不跑,那些个饭桶越说是说给我闫某人送木头的,不管是卢家人,还是孙县长何老板他们,就越不相信他们,认为他们心里有鬼,随嘴胡说,血口喷人哩……” “对对,闫队长高明啊,咱就一口咬定,就是张铁拳和刘神腿他们偷运木头的!” “哎呀,不对……”一位兄弟忽然说,“要是张铁拳和刘神腿他们,现在已经跑到孙县长那儿告状去了,咱们咋说啊?” 大家一听这话,也觉着有道理,忽地又集体陷入了沉默…… 闫队长有些坐不住了,便说,“我先到城里看看去,你们就这儿守着,记住,不管是张铁拳和刘神腿他们来了,还是孙县长的人来了,你们都别跑,一跑,咱就说不清楚了……兄弟们别怕,天大的事儿,我闫某人一人顶着……” 兄弟们纷纷点头答应…… 闫队长起身上了窑口,急匆匆朝乐州城里走去,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张铁拳和刘神腿他们,昨天晚上看出了啥端倪,没准真的跑去报告孙县长了……如果真是那样,那就麻烦大了…… 闫队长刚过了荒滩地,忽然看见另一伙保安团的兄弟走过来,赶忙蹲了下来,藏身在草丛里,但仔细一看,来了一共七个人,张铁拳和刘神腿并不在其中,七个人中,有四个都是自己的亲信…… 于是,闫队长索性站起身来,迎上前去,假装问,“我说你们都搞啥哩,现在才过去接班?张铁拳和刘神腿呢?” 一位闫队长的亲信便说,“闫头,我们早就起来了,可一直没见张铁拳和刘神腿来集合,到处找他们,死活找不着人啊……” 闫队长脑袋飞速地思索着,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 思虑片刻,闫队长大声说,“他娘的,这都才进保安团天啊,翅膀就硬了,敢不来换班了?走,我跟你们回城找他们去” 闫队长领着七个保安团兄弟,朝乐州城走去…… 众人苦苦找寻的张铁拳和刘神腿,此刻却正躲在南城一座废弃的旧宅里…… 原来,昨天晚上那两个劫道的蒙面人,正是张铁拳和刘神腿! 张铁拳是山北人,刘神腿是金安人,年馑时,二人先后来到乐州城,自恃有一身武功,倚强凌弱,甚至为了吃粥便利,在石牌楼前为抢地盘而干仗,结果,两人被陈叫山教训了一顿,再也不敢飞扬跋扈,只得夹起尾巴做人了…… 张、刘二人不打不相识,受了陈叫山一顿教训后,反倒成了兄弟。[]他们觉着自己有武功,怎能与一般的灾民一样,每日里以粥糊口?他们是干大事的人,他们有一身好武功,虽不及陈叫山,但终究强于普通人,他们应该在乐州城里有所作为的……于是,他们便领着各自的兄弟,去投奔了保安团…… 到了保安团以后,张、刘二人手下的兄弟,见保安全吃的也不是想象的那么好,每日里也多是米粥,便有些灰心,渐渐地,许多兄弟都离开了保安团,但张、刘二人认为,困难都是暂时的,便坚持一直留在保安团…… 劫持灾民女子,偷偷砍运红椿木,张、刘二人不遗余力,争取在保安团里混出个人模狗样来! 年馑熬过去了,老天爷下雨了,张、刘二人原先的手下兄弟,全都走光走净了,他们二人一度也想走,可又觉着:自己跟手下兄弟们不一样,自己是有一身武功的人,在保安团里混了个没名堂,有始无终,知道的人说他们是自己主动走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被保安团开除的,将来传出去,以后他们在江湖上也不好立足……思来想去,两人还是决定留在保安团里! 自从被安排到宋城窑场去看木头,张、刘二人便心中不悦:熬更守夜的,又冷又困,也不见得多领多少饷银,便时常表现出满肚子怨气的样子。 余团长和闫队长了解到这些情况后,也越来越不待见张、刘二人…… 卢家人散布出一方红椿木十块钱的消息后,张、刘二人极为心动,次在城中看见那些卖了红椿木的人,将手里的钢洋抛起来,“叮当”作响的样子,心里便一阵阵失落。回到宋城窑场看木头时,望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红椿木,常常在想:一方十块钱,这么多红椿木得卖多少钱啊? 张、刘二人次都动了偷运红椿木的念头,但考虑到仅凭他们二人之力,想从宋城窑场把红椿木运出去,实在是难于登天! 于是,他们就琢磨着,趁着深夜,在乐州城里四处转转,看看谁家有红椿木,偷抢一些出来,哪怕是三根五根,也能卖不少钱呢…… 昨天深夜,张、刘二人用黑布蒙了脸,正在东城一带转悠,忽然看见城墙根下走来了一伙人,车上运的是木头,心下一琢磨:这三更半夜的,这伙人运木头进城来,十有八九运的便是红椿木!于是,两人走上前去,拦住了那伙送木头的汉子…… 黑灯瞎火中,一番激斗,张、刘二人被那位汉子,咬得浑身是伤,疼痛无比,刘神腿由于人瘦,被一位汉子抱住,在地上翻滚,滚到装木头的板车跟前时,刘神腿起地上的短木棒,一棒打到那位汉子的头上……同时,刘神腿忽然留意到,那三辆板车,竟然是宋城窑场的,他们天天在宋城窑场守着,自然不会认错板车的…… 待太极湾的民团兄弟们,鸣枪赶到时,张、刘二人拼命挣脱,撒腿朝南边跑了…… 张、刘二人知道他们抢劫的是宋城窑场的红椿木后,心中极为矛盾,惶恐:一方面,他们不晓得那伙人究竟有没有认出他们,若是认出了,告诉了闫队长,那真就没他们的好果子吃了……另一方面,就算那伙人没有认出他们来,可是,他们被咬得浑身是伤,回到宋城窑场去,又怎么说得清? “兄弟,咱得想办法弄点药啊……”刘神腿揭起自己的裤腿,看着小腿上重重叠叠的咬伤,便说,“咱再不弄,这伤口越就严重了,闹不好,咱连路都走不了了……” 张铁拳也用手摸着自己的后腰,疼得直吸凉气,“刘哥,保安团的人肯定到处找咱呢,咱们出去,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第212章挟持 张铁拳单手扶着后腰,一瘸一拐,走到旧宅朽腐的门板前,拨开一截蒿草,眼睛朝天上看去。此际天上阴阴沉沉,大团大团的铅云叠叠相层,起先露了露脸的太阳,早被罩得无影踪。 “刘哥,这天怕要下雨哩……”张铁拳斜上看去的目光收回,又转头看着旧宅内大大小小的蛛网,近如焦黑色的檩条,错乱吊着,椽子的缝隙间,干黄的狗尾巴草,咬着残瓦,一簇一簇,便说,“万一雨下大了,这地方悬乎啊,闹不好就塌了……” 刘神腿腿肚子上的咬伤,原本如千百只蚂蚁集体噬咬,现今却又似无数长腿蚊子在吸血,痒不可耐,撩了裤腿去挠,手刚一碰,疼得“兮兮兮”地,咬着牙根,从唇缝里吸气,末了,恨恨地骂,“老子现在想杀人……“ 张铁拳不说话了,坐在土墙边倒扣着的水缸上,吁声唉气…… 没错,堂堂的山北张铁拳,金安刘神腿,曾也是响当当的汉子,一身拳脚,所向披靡,岂是浪得虚名?****的老天爷,害了庄稼,害了人,害得堂堂七尺男儿,背井离乡,辗转流离,为一口饭食奔波。****的乐州城,****的卢家,早知如今这般田地,就不该留这儿,饿死也罢,吃什么赈粥?****的陈叫山,不知哪里学来的邪门功夫,两条好汉夹击他,倒是闹了洋相,从此后,铁拳神腿之名号,就似断了脊椎骨的狼,瞎了眼的虎…… ****的保安团,****的余团长、闫队长、孙县长,都他娘不是好东西…… “走吧,兄弟该死该活,都是咱的命……”刘神腿忍着痛,狠狠地将一片瓦,使劲踩碎,须臾间,仿佛所有的往事,都在脑海中过滤、演绎了一遍,终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 两人出了旧宅,东张西望,惟恐别人看见他们这般弓腰曲脖的狼狈样儿,好在南城一带,本就人稀,且铅云层层,人们担心下雨,皆躲在里…… “刘哥,你那儿有钱没?”张铁拳说,“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 刘神腿右腿不敢使力,身子老朝左侧歪,肩膀一翘一翘地说,“有钱没钱一个样儿,先看了伤再说,如果敢要钱,老子灭了他!” 刘、张二人狼狈而行,四下张望,留意着药铺医馆……他们岂能料到:在陈叫山的安排下,大头和二虎领着一众太极湾民团兄弟,早已在乐州城各处药铺医馆附近,暗暗设伏,犹如大网撒开,兽笼设好,只待有猎物出现了…… 考虑到兄弟们手里都有家伙,太扎眼,大头和二虎便让所有人,都用麻袋片将家伙裹缠住了,手里再杵着一根木棍,乍望去,便似那些进城卖镰刀把的人了。[] 二虎和三个民团兄弟,守在南城青石巷的“敬邈堂”医馆,守得百无聊奈,四人便谝起了闲传,一位民团兄弟说,“昨儿晚上,那俩蒙面人可是有真功夫哩,人家两个人,四条胳膊四条腿,送木头那伙人,十六条胳膊十六条腿,硬是拿人家没办法……”另一位民团兄弟,恰巧昨夜是守在城北粮仓的,没有出外夜巡,并未见过蒙面人,心中便有些慌,“那咱才四个人,万一……”二虎便笑了,为兄弟们壮胆,将手里的麻袋片掂了掂,“功夫算啥?这就是功夫……” 四人正谝着,张铁拳和刘神腿,忽然歪歪斜斜地从青石巷东口进来了,离二虎他们不过三五丈距离,二虎大声咳嗽了一声,暗暗地用大拇指朝东口指,三个民团兄弟一瞅,光从这两人的走路姿势看,便知身上有伤,且伤得不轻! 四人灵得很,一下便散开了…… 二虎面熟,怕张、刘二人认出他,索性面向石墙,解开裤子,“哗啦啦”地尿起了尿,待张、刘二人走近了“敬邈堂”,二虎转头给一位民团兄弟递眼色,那位兄弟便将手里的麻袋片,交给了另一位兄弟,手捂着肚子,腰弯似虾米,“哎哟,哎哟”地叫唤着,也朝“敬邈堂”走去…… 坐堂的老郎中,原本正在聚精会神地看,药柜上的两个徒弟,胳膊肘支在药柜上,手捧脑袋,正在打瞌睡,刘神腿一步跨过门槛,手扶在门框上喊,“喂,给看看病……” 老郎中将朝下一斜,目光射过来,见这两人好像病伤不轻,却还跋扈威武,便有不悦:我是郎中,你们是来看病的,到医馆来耍威风,真是稀奇……索性便又将摆端,继续看了起来…… 刘神腿刚想发作,张铁拳便拽了拽他的衣角,两人一瘸一拐走过去,坐到了长条板凳上。老郎中将放下,便问,“二位,有何不适?” “是这……我们昨个……”张铁拳话说了半截,却见一人手了进来,手捂着肚子,哎哟连天,便迟疑了一下,顿住了…… 岂料刘神腿的屁股上也有咬伤,坐在长条板凳上,屁股也疼得难受,并未留意到医馆进来了人,只希望郎中赶紧给想点办法,使其免受熬煎,便一口将张铁拳的话,续了下去,“昨个晚上跟人打架,让人给咬了……” 这位民团兄弟蹲在角的孙思邈塑像前,猛一听这话,便知道他们四处撒网,所要捕捞的大鱼,就近在咫尺了…… 民团兄弟按照事先约定的方式,“呼”地站了起来,大喊一声,“呀,要下雨了!“ 二虎和另外两个民团兄弟,闻听信号,得以确认,便呼啦一下围过来,将手里的麻袋片举了起来,大喊,“都别动“ 张铁拳和刘神腿,听见这喊声,第一反应,以为是保安团的人,回头一看,却见不是,三人手中端着个麻袋片,刘神腿倒并不慌张,便冷冷地问,“干什么?” 二虎见这二人并未认出自己,便笑着去解麻袋片,便解便朝这边走,“原来是张铁拳和刘神腿啊,怎么,昨晚上被人给咬了?” 张、刘二人看见麻袋片瞬间变成了长枪,顿时慌了,手撑在长条板凳上,下意识地挪动身子,腰一拧,胳膊又吃不上力,顿时疼得倒吸凉气…… 老郎中也慌了,连连说,“你们……这是?有话好说,有话好好说……”两位药柜上的徒弟,见这阵势,一下吓得躲到药柜下面,脑袋也不敢抬了…… 二虎见张、刘二人伤得这般重,越发不惧了,将枪朝肩膀上一扛,脑袋仰着,一脸笑,“二位好汉,我们陈队长想约二位叙叙旧,顺带切磋切磋功夫。劳烦二位走一趟吧……” 刘神腿眼珠子一转,猛地跳了起来,起桌子上的青花瓷笔架,“咣”地在桌角一磕,一把将老郎中揽在臂弯里,锋利的青花瓷笔架斜茬,直直抵在老郎中的喉管上,大吼,“少他娘跟我装,赶紧走,要不然,我先捅了这老东西……” 老郎中吓得浑身筛糠一般,两位徒弟藏在药柜下,只是大喊,“师父,师父……”却也不敢抬头…… 张铁拳也站起身来,朝后退去,身子靠在药柜上,起捣药的铜捣槌,大喊,“想干什么?想干什么?再过来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二虎和三位民团兄弟,原本以为,张、刘二人虽然一身武功,但如今也是平阳虎,浅滩龙,而自己手中有枪,根本不足为虑!谁知眨眼之间,风云突变,刘神腿竟无耻到挟持老郎中,以此屏护自己…… 三位民团兄弟,在太极湾一番变乱中,早已领教了陈叫山的功夫,更领教了陈叫山的仁义,晓得目下这情境,若是处理不当,伤及无辜,定然会为陈叫山带来不利,当下便有些心慌,手足无措起来…… 二虎当然也晓得个中利害,但他更晓得,一番守候暗伏,眼见着鱼儿咬钩了,鱼漂动了,兽笼的牵绳抖了,猎物进笼了,难道因为这一变故,半途而废么?若是此事将来传扬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二虎无能? “哼哼……”二虎冷笑一声,“我说二位好汉,我敬你们铁拳神腿的名号,只是文请,你们倒好,非逼我武请不可……好啊,你们这是给面不赏面,给脸不要脸啊,那今儿咱就看看,到底是你们铁拳猛,神腿凶,还是我这手里的家伙厉害……” 听了二虎这番话,刘神腿和张铁拳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心下皆是一慌,但刘神腿仍旧不屈,狠狠地说,“成,那你们就开枪吧,反正老子也活够了……” 二虎知道自己的话起了效果,索性又说,“卢家的子弹也不是面疙瘩做的,能省一颗是一颗,可你们非要眼馋,想尝尝这子弹的滋味儿,好啊,那我也就破费一把……” 二虎“啪啪啪啪”拉枪栓,却并没有开枪,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子弹,朝诊桌上一抛,子弹便在诊桌上一跳,滴溜溜地打着转,骨碌碌地滚到老郎中看的那本药旁,抵在脊上,不动了…… 张铁拳再也熬不住了,将手里的铜药槌一丢,蹲在了地上,两手抱住头,近乎哭号般大叫,“刘哥,咱认了吧!” 第213章叫板 刘神腿深吸了一口气,松开老郎中,将手里的青花瓷笔架,朝地上“”地一摔,向前走了一步,手扶住桌沿,无奈地说,“走吧……” 二虎见此,也将长枪朝身上一挎,退后一步,伸出右臂,“二位好汉,请” 张铁拳和刘神腿一瘸一拐地在前走,二虎和三位民团兄弟,挎枪跟于其后,出了青石巷,朝卢家大院方向走去…… 过四郎庙,进板石街,守在“一弘药铺”前的四位民团兄弟,看见二虎他们已将人捉住,便也跟了上来…… 走到钟楼十字时,闫队长跟一帮保安团兄弟,刚从桂花巷里探出头,猛然之间,看见刘神腿和张铁拳,被十个执枪的人押着,一位保安团兄弟情急之下,刚要喊,闫队长从身后拉了一把,那位兄弟便闭了口,将身子朝后缩了…… 保安团的兄弟不明白张铁拳和刘神腿,到底怎么了,为何被人家执枪押着,但闫队长此刻已经全然明白了…… 之前,在虚水河大桥下,青皮头哭声哀气地说,“闫队长,这事儿真不怨我们啊……那两蒙面人功夫好得很,我们八个人,打不过人家两个啊……”小平头也连声附合着,“闫队长,谁也不愿意出这样的事儿啊……我们接买卖拿钱,江湖上的事儿见多了,没想到遇到那俩硬茬啊,要不是卢家卫队的人来,没准我们就被人家打死了……” 在当时,闫队长便心下在琢磨:我找的这八个汉子,都是干押货运镖行当的,拳脚功夫都十分了得,多少江湖风浪都闯过来了,遇一般的劫匪蟊贼,根本毫不生怯的,三两下就解决了,怎地八个人打两个人,还让人家打得那般狼狈?这两个蒙面人看来不简单……可是,乐州城里能有多少武功高强之辈,闫队长扳着指头也能数得过来,当时便有些怀疑张铁拳和刘神腿…… 后来回到宋城窑场,兄弟们说,张铁拳和刘神腿一直没来接班,在荒滩地西头,再碰见跟张、刘二人一班的兄弟,又说,“闫头,我们早就起来了,可一直没见张铁拳和刘神腿来集合,到处找他们,死活找不着人啊……” 好嘛,现在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张铁拳和刘神腿,果然是那俩蒙面人,若不是这俩搅屎棍,事情怎会闹成这样? 闫队长恨不得冲上去,一人一枪,将这俩搅屎棍当场打死!可冷静一想:卢家人排出这么大阵仗押着这两人,必是跟昨晚的事情有关,那帮送木头的汉子,以及那三车红椿木,都在卢家人控制中,自己若现在跳出去,岂不是成了“黄泥巴粘裤裆里,有屎没屎说不清”了?再则,因为自己一时疏忽,没有另找板车,就用宋城窑场的板车送木头,张、刘二人在劫道时,搭眼一瞧就认出来了,自己现在若是跳出去,弄不好,把张、刘二人逼急了,开口乱咬人,把宋城窑场供出去,那就更糟糕了…… 这样一想透,闫队长身子便越朝后缩,保安团一位兄弟不明所以,说,“闫头,卢家人干啥他们?咱去问问……”闫队长一把将其拉住,“问啥呀,没见人家手里都有家伙么?” 闫队长拍拍保安团兄弟们,领着众人朝桂花巷东头走去,七折八拐,走到新街了,闫队长才松了口气,为了平复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便说,“你们去窑场吧,我找余团长去……” 闫队长一路小跑,来到余团长的住处,余团长正端了一碗水漱口,包一口水在嘴里,头扬起,“啊啦啊啦啦啦”地任水在喉咙里响着,忽然闻听一句“余团长,出事儿了……”一惊,一口漱口水,便咽进了肚子里…… 余团长将闫队长扯进里,闩好门,拉好窗帘,“怎么,出麻哒了?” 闫队长愁苦着脸,摇头叹气,“本来都好好的,可恨那张小拳和刘干腿……”闫队长晓得余团长不待见张、刘二人,所以长了记性,直接称二人为张小拳和刘干腿,并一五一十地将昨晚的事儿,向余团长说了个透透彻彻,详详细细…… 闫队长说完了,余团长倒没有如想象的那般惶恐,而是板起脸来,又端起了架子,“你看,你看……”余团长将手掌搭手背上,拍得“啪啪”响,“我说什么来着,这事儿邪乎得很,邪乎得很,你不听……这下好了,没虱子咬,咱逮虱子咬哩……你说吧,这事儿到底咋办?” 闫队长哭丧着脸,“团长,谁也不惟愿这样啊……” 余团长鼻孔喷着气,鼻翼呼呼地动,胸膛一起一伏,伸手将制服最上端扣子解了,用食指在空中连连朝着闫队长点,“要我说你什么好啊,说你什么好啊?我反复说过,烫手的钱,咱不要拿,你倒好,说什么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现在富么?” 闫队长被训得恨不得脑袋夹裤裆里,头一再朝下埋,朝下埋,忽然将头抬了起来,“团长,咱现在就去找孙县长,就说是张小拳和刘干腿偷运木头,被卢家人给扣下了……” “都到啥时候了,你脑袋怎么还不开窍?”余团长拧了拧身子,朝着西南方向指指,“你找的那些押木头的人,也都在卢家大院里,那些人一吐口,说是给你闫队长押的木头,张小拳和刘干腿也一急,把窑场一供出来,你说说,说说……你去找孙县长还顶个屁用呀?” 闫队长此刻反倒冷静了,皱着眉头说,“团长,姓张的和姓刘的,知道木头是窑场的,那个押木头的人,可并不知道呀……押木头的供出我,说是给我押的木头,我就说是从洋州山里弄来的;姓张的和姓刘的,万一供出了窑场,那就是他们叛变告密呗,关我们什么事儿啊?在孙县长和何老板那头,咱就说,姓张的姓刘的偷运木头不成,蒙面劫道,又被卢家人给了,是他俩告了密,还朝我脑袋上扣屎盆子……” “好好好好……”余团长连连摆手,“别说了,别说了,我现在有点乱……” 如今这事儿,牵扯的头绪太多,对于余团长和闫队长来说,确实有点乱,可对于此刻的陈叫山来说,一点也不乱,抽茧剥丝,丝丝缕缕,一点一点在往清楚的方向理…… 陈叫山一见到刘神腿和张铁拳,迎上前去,拱手行礼,一脸灿笑,“张铁拳,刘神腿,别来无恙啊,委屈二位了,快请坐,快请坐……” 为了将事情理清楚,防止出现“越搅水越浑”的情况,陈叫山将六个押木头的人,留在了药房院子里,派兄弟执枪外围看守,而将张、刘二人,请到了西内院里。 瞧着刘神腿坐在板凳上,那副龇牙咧嘴的样子,陈叫山不用再乱猜怀疑,便已确认:能将八个精壮壮的汉子,打得满地找牙的,非这刘神腿、张铁拳二人所不能!正所谓,功夫再好,也怕牙咬,这不,被人一咬,咬成了这副熊样,铁拳神腿之威风,荡然无存…… “都是敞亮人,说吧昨个晚上你俩干啥了?”陈叫山抬手示意,让其余的兄弟都退出了房间,为张、刘二人留足了面子。 “陈叫山,你啥都知道了,何必还装?”张铁拳不屑地说,“我们又没劫你卢家的木头,你凭啥我们?” “是么?”陈叫山身子朝后靠了靠,架起了二郎腿,脚尖晃动着,摊开两手,“我是请你们过来的,也没啊……再说,我什么还不知道哩……” 刘神腿斜斜看了陈叫山一眼,倏忽间,时光仿佛一条彩带,“嗤啦”一声,扯回到了以前在石牌楼前,自己和张铁拳两人,联手攻击陈叫山,若不是陈叫山顾忌自己的面子,只怕那天自己断个胳膊瘸个腿啥的,也是没跑的事儿…… “陈队长,事情你都晓得的,我们就想弄俩钱花花,运气背……”刘神腿将脑袋歪向一侧,忍着肩膀的疼痛,“现在落你手里,没啥话,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们这二百来斤就搁着……” “嗯,敢作敢当,像真汉子……”陈叫山点点头,以示赞许,忽而又一皱眉,“可我就闹不明白了,你们在余团长手下当着肥差,来钱的路数该不少吧?怎么就念着这一子儿半块儿的,我就有些糊涂了,莫非余团长这么啬皮,把两位兄弟亏成这样了?” 刘神腿听到“来钱的路数该不少吧?”这话,脑海中下意识地便回想起曾经干过的一些事儿,劫持灾民女子,押往梁州窑子,偷砍红椿木,呵斥那些帮忙的山里人……思绪动念间,眼皮动了动,眼帘垂下了…… 陈叫山仔细观察着张、刘二人哪怕一个最细小的举动、神情,坐直身子,正色道,“人家来给卢家送木头,那木头就是卢家的,你们敢抢木头,就是跟卢家过不去,跟卢家叫板,跟我陈叫山叫板!这样吧,我把你们余团长请过来,听听他怎么说吧……” 第214章赔偿 大头得了陈叫山命令,便去保安团请余团长…… 余团长此刻与闫队长坐在里,正思考着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及应对之策。·首·发 “咣咣”一阵敲门声传来…… “团长,闫队长,卢家卫队的人在门外求见……”一位保安团卫兵进来报告。 余团长向窗外瞥了一眼,目光收回,迅速又锁定在闫队长身上,对闫队长说,“这样吧,我去应付应付,你先回避一下……” 大头拱手抱拳,走上前来,“余团长,你们保安团有两位兄弟,昨天晚上出了点事儿,麻烦跟你跟我们过去一趟,看看这事儿怎么处理……” 卢家人的面子,是断断不能拂的,更何况陈叫山手下的人,都有一些愣劲,没准三句话不对,闹将起来,兵戈相见,于谁脸面上都不好看。因而,余团长知晓自己是非去一趟卢家大院不可的,但同样出于面子,自己终究也是要端一下的:人家这么一说,我立刻屁颠屁颠地就走,岂不是太有损我堂堂保安团团长的威严了? 余团长将帽子摘下来,用手捋捋头发,“是么,出了啥事儿?若没啥大要紧,就赶明儿再说,我这儿还正忙哩……” 大头咬着嘴唇,淡淡一笑,心说:就你个小小保安团团长,还在这儿摆谱?就凭我带来的这个兄弟,把你余团长绑了,也能押到卢家大院去…… 大头心里虽是这么想,嘴上却是另样说,“昨个夜里,有洋州百姓来给我们交木头,在城东,被你们保安团的张铁拳和刘神腿给劫了……” 事情的细枝末节,余团长已然再清楚不过了,但却又说,“还有这样的事儿?****娘的,这俩混球,老子非崩了他们不可!”说着,余团长便从腰里摸出手枪,大喝一声,“走,我去看看,****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啊……” 余团长借坡下驴,这么一怒,既不掉自己面子,又不拂了卢家的面子。 保安团留守的五六个兄弟,见余团长要去卢家大院,便也跟着一起走,余团长转过身来,“你们都去干啥?老老实实待着……” 余团长跟随大头一伙人朝卢家大院走去,闫队长趴在门缝上瞧了瞧,在里来回地转圈,不知到底该怎么办自己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保安团队长,在当今之乱世里,也是有不少油水可捞的,如果时运到了,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弄个县长当当也是没准的事儿……可是,原本好端端的事情,被张、刘这两个搅屎棍这么一弄,自己真是老鼠钻进风箱里,四面受气啊!孙县长和何老板那头,觉得我破坏了“釜底抽薪”计划之大局,没准一恼,把我一脚踹了,我岂不是又得从头干起?在余团长那儿,觉得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以后再不让我担当大任不说,没准再给我处处穿小鞋,我的日子就难过了!在卢家人那儿,我就成了明面上的敌人,所有矛头都将指向我,以后还如何在乐州城里混啊? 嗯,目今之计,是赶紧赶到宋城窑场去,把红椿木看好,只要木头在,别再出乱子,一切都有挽救的余地…… 闫队长这么想着,便骑上一匹快马,匆匆朝宋城窑场赶去…… 此时已近吃晌午饭的时间,卢家伙房里正准备着晌午饭,炊烟缕缕上飘,风箱呼呼拉动,案板上的菜刀“叮叮咣咣”一阵响…… 毛蛋和两个厨夫,挑着食盒,来给药房里那个押木头的汉子送饭。 食盒一打开,里面是笋干焖腊肉、肉米豆腐、老鸡菌菇汤,还有一蒸笼白面馍馍,个汉子一见,顿时眼睛瞪大了:啧啧,卢家到底是家大业大,这吃食,在年馑刚过完的节骨眼上,只怕方圆百十里没家人能吃得上…… 个汉子原本抱怨陈叫山将他们扣押在卢家药房里,使他们待得泼烦、焦躁,不知道啥时候给木头的钱,啥时候放他们走,如今见了这般可口丰盛的饭食,泼烦不在,焦躁皆无,一个个狼吞虎咽地吃着,满嘴流油,噎得直翻白眼,连连打嗝,心说:有这么好的饭食,只要人家不撵咱走,多待一天是一天啊! 押木头的汉子们吃得过瘾,喝得惬意,殊不知道:这是陈叫山叮嘱魏伙头,为他们特地准备的饭食,一是考虑到他们有伤在身,需要补养,二则,是陈叫山觉着这些个汉子,皆为鲁直之人,但他们肚子里装着许多的事儿,却不愿意说出来,对陈叫山心存忌惮,陈叫山需要将他们的这种忌惮,以及留在卢家药房的这种焦躁、泼烦,通过这样的方式,尽可能地消解了去……在卢家药房之外,所有人都吃着浆水菜蒸饭…… 陈叫山捧着大海碗,正朝嘴里扒拉浆水菜蒸饭,见余团长随大头他们一伙人来了,便放下碗招呼着,“哟,余团长,吃了没?” 余团长笑笑,说吃过了,斜眼看张铁拳和刘神腿,躺在里的床上,柳郎中正在为他们身上擦拭药水,立即笑容顿收,勃然大怒,拔了手枪要朝里面冲,“你们两个****的,丢人不怕事儿大,胆敢抢人家的木头,我他娘一枪……” 陈叫山笑着朝那边努努嘴,位兄弟便扑上去将余团长抱住了…… 张铁拳和刘神腿知道余团长一来,肯定没好事儿,幸亏他们当时没有将那三车木头的来路说出来,否则,经这事儿一闹,余团长现在恨不得将他们杀人灭口! 张铁拳在床上翻了一下,倒吸着凉气,明白现在必须先给余团长以暗示,告诉他:我们虽然做了错事,但并没有将木头的来路说出来啊!于是,张铁拳便说,“团长,那伙人运木头进城,我们不晓得他们是啥来路,本来是去盘问的,一时贪心,所以,所以就……” 余团长一听这话,略略一怔,心下明白了:原来这俩搅屎棍,还算有良心,并未说出那三车木头是宋城窑场的…… 心念一动,余团长松了一口气,但惟恐别人看出来自己的心理变化,便瞬间又继续发着飙,“盘问?你盘问个球?人家运木头进城,当然是给陈队长他们交的嘛,你们两个****的,竟然敢抢陈队长的木头,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余团长这话说出,有两个目的,其一是给张、刘以暗示:只要你们不说出木头的来路,不说出宋城窑场,事情就没那么糟糕,一切皆可回旋;其二,是顺带拍拍陈叫山的马屁,把陈叫山捧得高高的,毕竟没人不喜欢别人送高帽子嘛! 可陈叫山将这顶高帽子接过了,却并不戴,端着碗走过来,“余团长,那个送木头的后生,被你保安团的人打得浑身是伤,有一个到现在还没醒过来……人家来给我送木头,却被你的人打成这样,你说,这笔账怎么算吧?” 陈叫山此言一出,令余团长感到既尴尬,又不安:陈叫山说用的“你说”、“这笔账”之类的语气词汇,充满了不把保安团瞧在眼里的傲气,似乎有“我是老大我怕你吗?”之感觉。同时,余团长又猛地一怔:那伙押木头的汉子,如今也在陈叫山手里攥着,不知道那伙汉子,有没有说出那木头是替闫队长而送……若是没说,陈叫山便什么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哪怕连一个角都没摸着;若是说了,陈叫山现在必然已经怀疑到了保安团,那么,他如今的一言一行,都是故意在作戏,甚至是套话、讹话呢…… 心神转动之间,余团长又一想:闫队长之前已经给我说过了,那伙押木头的汉子,只是拿钱接买卖,并不知道三车红椿木是从宋城窑场运出来的……陈叫山就算知道了闫队长是幕后之人,大不了,就说闫队长是私自捞钱,从洋州砍伐了红椿木,因为避嫌和面子问题,托人代交的……你陈叫山又能怎样? 余团长下意识地看了张、刘二人一眼,心想:那伙押木头的人留在卢家,不足为虑,倒是这两个搅屎棍留在卢家,是个隐患,万一啥时候嘴巴不关风,就把宋城窑场兜出去了…… 于是,余团长便故显大方地说,“陈队长,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伤人治疗,这都是不用说的事儿……”说着,指着张、刘二人说,“这俩混账干的丢人事儿,我余某人给顶了!那些个押木头的人,看病治伤,拢共要花多少钱,陈队长,你给开个价吧……” 陈叫山眼睛并不看余团长,用筷子扒拉了一口浆水菜蒸饭,包在嘴里,边嚼边说,“钱是个好东西啊,可有些东西,如今是花钱也买不到哩……”陈叫山包了一口饭在嘴里,好似被噎着了一般,仰着头,喉管动了两下,“嗯,我算算哈……六个人,包括一个到现在还没醒的,吃喝拉撒,吃药补养,起码一个月……这样吧,你保安团给我弄三十方红椿木吧,这笔账也就顶平了……” 余团长一听好嘛,三十方红椿木,亏你还真能要啊…… 第215章字据 余团长脑筋飞速地运转着,琢磨陈叫山弄出的这“三十方红椿木”,究竟意欲何为? 陈叫山说完这话,大口嚼着浆水菜蒸饭,眼睛却定定看着余团长的反应,视线所及,似乎要将余团长的五脏六腑看透看穿一般,仿佛余团长现在就是一滩池水,清冽盈盈,阳光一照,便可刺穿水面,直抵池底…… 同时,陈叫山又以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一旁的张铁拳和刘神腿,观察着他们一丝一毫的神情及反应…… “嘎嘎喳喳……”天空忽然传来一声闷雷,震得门框似乎都有些颤抖,雷声炸响间,余团长“突”地一颤,眼睛看向陈叫山…… 雷声起,闪电出……天空陡然变得极暗,内便也阴阴一片,陈叫山站立在门口,闪电跳闪而来时,一明,一灭,恍惚之间,仿佛一个陈叫山,变成了无数个陈叫山,忽然近一个,忽然远一个,满到处都是…… 陈叫山看着余团长的眼神,在闪电中,仿佛充满无限意味,充满了诡异,充满了不可名状的东西…… 陈叫山而今祭出的这一招,在余团长看来,有些狮子大开口,但余团长望向陈叫山时,与陈叫山的目光一交接,却又迅速地散开,躲闪到一边儿,没有争辩,没有讨价还价,没有反问,据理力争…… 如今乐州境内的红椿木,大多都被砍伐,所余不多!陈叫山不要赔偿银元,偏就要红椿木,且是三十方,余团长若是说红椿木不好搞,陈叫山便肯定会问“你余团长如何知道不好搞?”之类的话;如果满口答应,现在又上哪儿弄那么多的红椿木?给卢家弄不来红椿木,陈叫山便有了给自己找茬的借口,岂不是闹个没完?如果据理力争,或者发怒冒火,拂袖驳斥赔偿之事,岂不是又暴露了自己心里有鬼?正常情形下,一个保安团的团长,理应是关注乐州城的百姓太平之事,又怎会知道,怎会留意红椿木多与少呢?倘若自己沉默,甚或讨价还价,莫不是就暴露了更多事情? 这真是一招妙棋这真是一招狠棋! 余团长眼珠子一转,决定采用太极推手,将所有的不利,都推还给陈叫山,能拆一招是一招,且看陈叫山如何应对,便淡淡一笑,“陈队长,我余某人对木头真没啥概念,不晓得这红椿木到底哪儿有,好不好弄,对木头方数这些事儿,更是心里没有谱儿啊……这样吧,陈队长,你给我说说,这三十方木头,我啥时候赔给你呢?” 余团长起先的一番心理变化,脸上哪怕最细小的一块肉的跳动,眼睛上哪怕一根睫毛的抖闪,都已经被陈叫山看在眼里,装在了心里……陈叫山便将碗一放,用手擦擦嘴巴,“你保安团的人做事,说干就干,向来雷厉风行,人多力量大,砍个红椿木,还不是容易得跟喝凉水似的……余团长,你说是吧?” 余团长脸上的肉,又动了动,发际处好像也微微冒出了一点汗珠子来陈叫山这一连串不阴不阳,不痛不痒的话,仿佛皆有另指,皆有含义,却又含蓄至极,半遮半掩,一字一句听起来,处处充满了一种怪味,比如:“钱是个好东西啊,可有些东西,如今是花钱也买不到哩……”比如:“你保安团的人做事,说干就干,向来雷厉风行,人多力量大,砍个红椿木,还不是容易得跟喝凉水似的……余团长,你说是吧?” 陈叫山到底知道些什么?到底又不知道什么?他想知道什么?他故意不想知道什么? “釜底抽薪”计划的全盘筹谋,都是孙县长、何老板、谭师爷他们在商量的,直到现在我余山奎都不大明白其中究竟玄意味何在……梁州万老板的人,来乐州以“木船底板可充阴沉木”为饵,蛊惑船户劈船时,保安团的人四处出击,偷偷砍运红椿木时,陈叫山他们尚在取湫之路上,还未返回乐州城…… 这一切之一切,都是在斗智斗心,我余山奎向来最不喜这一套…… 可是,如今外面下着大雨,自己困身在卢家大院里,陈叫山这东一句,西一句,这里一兜,那里一转的,自己使一招太极推手,陈叫山毫不生怯,同样以招还招,又将问题抛给自己我在这一系列的筹谋计划中,在这一番推来斗去中,成了个瓜娃傻蛋,被别人拨得团团转,再闹下去,自己连东西南北斗认不清楚了哩……若是我乱说了什么话,造成了什么后果,以后,孙县长怪罪下来…… “陈队长,既然你要红椿木,你就说你什么时候等着用吧?”余团长一番权衡筹措后,终于再次开了口,“我余某人向来急朋友之所急,帮朋友之所难……” 陈叫山打了个饱嗝,笑了笑,见余团长在这极短的时间里,连连地跟自己玩着太极推手,怎奈功力不济,已被自己兜转得差不多了,便说,“十天之内!十天后,卢家要修造新房,备制家具,船帮也要打造来年新船……余团长,你看怎么样?” 余团长现在不敢再看陈叫山的眼睛了,每看一次,仿佛自己的眼睛,便是碉堡的望孔,便是秘道的入口,陈叫山的视线一射来,自己心底之动荡,最最隐秘的玄,便要被陈叫山全然窥破了…… “好吧……”余团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表面上像是自己下了很大的决心,实际上,则是为这一番太极推手所带来的“心累”,来一次结束,“我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这四字说出后,余团长心里陡然间松了一下:自己并没有把话说得过满,也没有把话说得过轻,过于敷衍…… 可是,余团长猛地瞥见趴在床上的张铁拳和刘神腿,刚刚松下来的心,又突然紧了起来这两个搅屎棍,本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自己尚且被陈叫山一番太极推手,一通迷魂阵,弄得迷迷瞪瞪,谁能保证,这俩蠢货,被陈叫山一番兜转,不会将红椿木暗藏在宋城窑场的事儿说出来呢? “大头,拿纸笔来……”余团长正忧虑纠结间,陈叫山忽地一声喊,着实令余团长又一紧…… 大头用木盘端着笔墨纸砚和印泥来了,朝余团长身前的桌子一放…… “余团长,写个字据吧!”陈叫山用手指着笔墨纸砚,“余团长事务缠身,整天忙哩,没准一忙起来,就把咱今天说的这一档子事儿,全都忘了哩!我陈叫山面子又薄,为这点小事儿,再去找余团长,去找孙县长,你说,是不是也太……” 余团长这一回没有避让,直视着陈叫山的眼睛,迎接着陈叫山的视线,“你陈队长交代的事儿,难道我还能忘了不成?这字据,我看就……” 张铁拳和刘神腿趴在床上,看着陈叫山和余团长,怔怔着……尽管柳郎中刚才已经给他们伤口上了药,伤口没有如起初那般痛了,但柳郎中擦拭药水时,纱布接触皮肤的那种刺痛感觉,仍令他们感到心有余悸。不过,现在看着陈叫山要余团长立字据,他们不晓得陈叫山唱的这一出,到底有什么意味?他们起先没有将宋城窑场说出来,是替余团长保守着大秘密,余团长也给了他们以暗示,赞许了他们的守口如瓶。可现在,余团长生生欠下了陈叫山三十方红椿木,余团长会不会因为此事,再次怪罪到他们头上呢? 张铁拳和刘神腿的这种忧心,以及所带来的表情变化,全然被陈叫山看在眼里,装在心里…… “余团长,好记性不如淡墨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陈叫山从张铁拳和刘神腿身上,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余团长,“县府也好,保安团也好,跟卢家终究是要打长交道的,咱都在乐州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为这么点小事儿,我陈叫山怎好三番五次地提醒你余团长,提醒孙县长呢?” 没办法啊,真是没办法!这又软又硬的话,又像刀子,又像绳子,又像烈酒,又像冰水,我还能如何推口?罢了,罢了……那些斗智斗脑筋的形而上的事儿,我余山奎玩不起,留待你们去玩吧!反正啊反正,事情好也罢,孬也罢,我余山奎能得到什么好处,又有什么坏处? 余团长动念之际,起了毛笔,在砚台沿沿上略一划蘸,提笔便写……写完之后,将毛笔一搁,又将右手食指,伸进印泥盒里,一点,在信纸上狠狠地按了下去…… 余团长双手将字据交到陈叫山手上,然后一转身,对趴在床上发愣怔的张铁拳和刘神腿喊,“起来走吧,莫非还要陈队长八抬大轿送你们回去?” 陈叫山将字据折好,放进口袋里,拍了两拍,笑着说,“余团长,天下这么大的雨,两位兄弟身上又有伤,就留这儿吧!放心,两位兄弟看病治伤,待个三天五天也好,十天八天也罢,都在那三十方红椿木里包着了,我陈叫山不会再张口提钱的……” “余团长,下雨路滑,你路上小心……”陈叫山将手一挥,“大头,送客” 第216章硬茬 余团长撑着雨伞来到县府,孙县长和何老板正坐在里下棋。[] 余团长将雨伞上的水珠抖了抖,斜斜靠在门外,走进去喊了声,“孙县长,有个事儿……” 孙县长和何老板皆眼盯着棋盘,并不看余团长,孙县长的手在棋罐里搅来搅去,搅得棋子“哗啦哗啦”作响,何老板则右手捏着一枚白子,左手在棋盘上方指指点点,比比划划,嘴里似乎还嗫嚅着什么,眉头紧锁…… 没人理会余团长,余团长又看不懂这黑黑白白的玩意儿,想再说话,又怕惹恼了孙县长,只得装作观棋,腰弯着,脖子伸着…… “啪”何老板终于将白子拍在了棋盘上,忽然又倒吸一口凉气,腮帮上仿佛被马蜂蛰了一下,连忙又要用手去落子…… “世事无情,落子无悔……”孙县长伸手将何老板的手架住了,“只要自己看准的路子,就是死,也要走下去……” 何老板“嘿嘿”一笑,将手收了回来,“嗯,对对对,姐夫说得好……” 孙县长面无表情,手在棋罐里搅了搅,摸出一子,以食指和中指夹着,缓缓放于棋盘上,然后抬起头,看着何老板说,“自己收尸吧……” “哎呀,输了输了……”何老板连连摇头摆手,“不下了,不下了,姐夫棋力高幽,我实在下不过啊!” 孙县长将身子朝椅背上,深深靠去,这才转头看着余团长,“怎么,回来了?” “?”余团长一愣,遂即反应过来,连连点头,脸又瞬间一严肃,“县长,有个事儿,得跟你说一下……姓闫的那小子,私自偷运红椿木,惹下乱子了……“ 余团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反复强调着“闫队长私自偷运”这一点,并将自己迫于无奈,写下三十方红椿木欠条字据的事儿也说了…… “人家没乱,自己先乱了啊……”孙县长感慨着,“借力打力,将计就计,陈叫山看来不简单啊!” “余团长,也没啥大事儿……”何老板在一旁安慰着,“你就拖着不给,他陈叫山能把你球给咬了?你给卢家写的借粮借油的字据还少么?不还又能怎地?” 孙县长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摇头叹息,“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不一样喽……”孙县长扶着椅子扶手,身子向前移了移,“卢家以前有陈叫山这号硬茬子么?这种人看起来像老虎打瞌睡,跟只乖猫差不多,你把他惹急了,你再看看……” “县长的意思是……”余团长顿了一下,“过天,就给陈叫山送红椿木?” 孙县长连连摆手,眼睛却看着棋盘,黑黑白白,错综罗列…… 孙县长从棋盘上起两颗黑子,在掌心里攥了攥,而后,将手掌摊开,“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这两颗棋子打掉!废子除掉,这盘棋还有得下,如若不除,那就被动了……” 余团长眉头皱着,一脸苦相,“可是……那俩怂货被陈叫山控制着,咱没法下手啊!” 孙县长并不接续这个话题,却问,“宋城那边啥情况?” “没问题没问题,那边没问题,差不多所有兄弟,现在都守在那儿哩!”余团长一连说着没问题的话,见孙县长仍旧一脸阴郁,并不接话,便说,“县长的是意思是……” “现在只有两步棋:第一,将那两颗臭子除掉,第二,把宋城那儿的木头,重新找个新地方放!”孙县长说到这里,看看窗外的雨,“事不宜迟,今夜就动手,两步棋同时下……” 何老板听到这里,便说,“姐夫,这两步棋,可都不好下啊!你说……” 孙县长不待何老板将话说全,却“呼”地站了起来,“百转千回,终究入海!我只看重结果,不在乎过程怎样,你们自己想办法吧……好了,你们去忙吧,我要习静了……” 余团长和何老板出了县府,各撑一把伞,站立在雨中,简单商量了一下,余团长决定去宋城窑场,准备搬运木头之事,何老板则回去想办法,看如何将张铁拳和刘神腿除掉…… 何老板刚回到萃栖楼,门房的老妈子便出来说,“老板,有位梁州的万先生,一直在等你哩……” 何老板匆匆上到三楼贵客室,便拱手以礼,“万少爷,抱歉抱歉,让您久等了……” 眼前这位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少爷,正是梁州一霸万洪天的公子万青林。 万青林抖抖袖子,也拱手还礼,“何老板,我也才到不久,瞧,这茶都还热着哩!” 彼此一番寒暄后,万青林品了一口茶,将茶碗轻轻放下,“是这,我爹托我来问问,你们那批红椿木的事儿……” 何老板边吹着茶叶,边笑着问,“万少爷,是不是听见什么事儿了?” 万青林“呵呵”一笑,“乐州卢家出了个陈叫山,此人不简单得很哩,居然把太极湾混天王都灭了,我爹很想会会此人……” 何老板一怔,将嘴里的茶叶,轻轻一吐,转又不屑地说,“其实也就一个山北来的穷苦后生,万老板会会他?是不是太过屈尊了啊……” “陈叫山以十块钱一方的价格,收购红椿木,此事在梁州城传得人所共知!此人我看野心大啊……” “哦,万少爷此话怎讲?” “他陈叫山才来天,凌江水有多深,怕还不晓得吧,就敢跟我万家船帮摔脸子……”万青林用指甲掸了下袖口,“十块钱一方红椿木?他陈叫山算是哪根葱,敢开这么大的口,真不知道我梁州码头的石板有多厚了吧?” 万青林说,乐州卢家以十块钱一方的价格,收购红椿木的消息,传到梁州后,人们都在传说,人家乐州卢家高明啊,未雨绸缪,经过了一年年馑,来年船运生意必然火爆,卢家船帮也好,万家船帮也好,年底必将增造新船,红椿木缺口大得很!趁着现在,赶紧囤积红椿木,坐等发一笔横财!因此,短短天,梁州境内的红椿木,已被人砍得差不多了…… “万老板好像不缺船吧?”何老板侧首来说,“他们砍就砍呗,又不影响……” 万青林冷笑一声,“何老板,你可真会说宽心话啊!一棵红椿木砍了,再种一棵,要多少年才成材,你何老板莫非不晓得?” 何老板眼帘垂下,细一琢磨,又说,“现在是他卢家缺船,该着急的是他卢家啊……” 万青林连连摇头叹息,“唉,何老板,真是隔行如隔山啊……” 万青林说,船帮行船,时有事故发生,触礁、涌滩撞船、江匪骚扰,在加之今年年馑干旱,许多散船经长期暴晒,无水浸底,鼠咬虫噬,尽管可以行水,但终究有隐患……这一切之一切,都需要修修补补,造造烂烂,得有红椿木以备不时之需才行。可现在,红椿木都被人私自囤起来了,你若是要买,别人越是不肯卖了,到时候,万一有个紧急情况,岂不是被人家大敲竹杠? 何老板这才明白过来了,默默点着头…… “所以,我这次来乐州,主要办两件事,这其一,便是你何老板手中那批红椿木,你打算什么价钱给我?第二,我要让陈叫山明白,凌江的水深着哩,不是他一个外乡汉子,随随便便就能撒泼撒野的……他要么以三块钱的价格收红椿木,要么,就别收了……” 何老板一听这话,眉头立时皱了起来:如今看来,这红椿木还真成了香饽饽,一时之间,只怕除了金条,就属红椿木最紧俏吃香了!那么,我们囤在宋城窑场的那批红椿木,到底该怎么办呢?若是卖,到底多少钱卖给万老板呢?十块钱一方么?若是不卖,如今这东西藏在手里,也是个祸害啊,人人见了,都想来吞一口……另外,像陈叫山那种愣头货,正如我姐夫说的那样,是老虎打瞌睡,看起来像乖猫,惹急了,谁他不敢咬?想让他屈服,想让他随随便便改变主意,还不是个容易事儿啊…… 想到这里,何老板便跳开了第一条,直接说起了第二条,将陈叫山如何一路取湫,一路过关斩将,历经艰险,取湫成功,以及陈叫山如今和太极湾的新主人姚秉儒,成了生死兄弟,人多枪多,等等等等的事儿,全都说给了万青林…… 万青林听了何老板的话,哈哈哈大笑起来,“取湫那种陈年老黄历的事儿,陈叫山居然还信,可见他蠢到了什么地步,还真就屁颠屁颠地上路了,呵呵呵呵,还过关斩将呢?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何老板,你这人说话,真是越来越快活了哈……” 何老板侧首看着万青林,见万青林笑得浑身的绸衫子抖个不停,连头发尖尖都在微微颤着……一想到自己的生意在梁州,时时处处还得仰仗万家,得靠万老板罩着哩,有些事儿,有些话,不可不考虑万家的感受…… 于是,何老板也便跟着万青林一起笑了起来…… 第218章杀手 张铁拳和刘神腿毕竟乃习武之人,尽管已经熟睡,尽管身上有伤,但方才那踢门的声音传来,一惊之间,便猛地坐起身来…… 夜深似海,雨丝斜斜,门一被踢开,冷风遂即卷入内,火盆里的炭灰飘升,成一团灰烟,风吹炭,炭显红,隐约红光曜,便可看清闯入的三个不速之客,以及,他们手中握着的短刀…… 三位杀手,身形高大,从他们步步向前的姿态,以及他们握刀的姿态来看,三人皆为练家子。 且不说普通之人,已知张铁拳和刘神腿二人有武功,不敢前来行刺,便是敢来行刺者,若是武功稀松,亦不见得能够得手,反把自己搭了进去。 普通练家子闯入室内,常是正身而走,觉着应该以最快的速度,迅速到达床边行刺,但这三位进入之后,皆是斜着身子向前,步伐交叉向前,并不求快,但求步步稳健,以防反击之意外。 普通练家子持刀,常习惯于刀尖向前而握,认为刀尖向前,可迎锋劈锐。而这三人,皆是刀尖向后而把,其实,这恰是高明的练家子,刀尖向后,改“握刀”为“把刀”,手腕翻转灵活,一旦刺杀起来,刀影绕转起来,其散布范围更广,无所不及,此乃耍刀之高妙前提…… 张铁拳和刘神腿此时坐在被子中,手边并无利器,且浑身的伤口,正如柳郎中所言,正处在了一个“疼痛坎儿”,这个坎儿熬过去,便不再剧痛,逐日好转,但正在这坎儿上时,莫说运用武功,便是略一动弹,肌肉拉扯之间,伤口仿若撕裂一般,疼得蚀骨钻心。 而且天擦黑时,柳郎中要他们二人服下的汤药,药力正发作之际,二人只感头重身飘,而今忽然坐了起来,即便动一下手指头,转动一下手腕,也仿佛手被牛皮胶黏住了一般,沉滞、艰涩、乏力,甚至,眼皮多动一下,便要付出浑身的力气一般…… 三位杀手,三把短刀,步步向前…… 刘神腿忍着疼痛,大喝一声,“你们是什么人?”并下意识地将被子,揭到一边去,将双腿露出,手紧枕头,以作暂备防身迎挡之物…… 张铁拳则直接一翻滚,赤脚站到了床下,紧紧咬牙,拳头紧握,一声不吭,只待来战…… 再近一些,张、刘二人又看清了些:三位杀手,皆戴黑头套,惟留两眼,不辨其容。 领头一位杀手,向前一奔,胳膊高高扬起,短刀挟风,成一到圆弧,朝着张铁拳挥来!张铁拳身子虚飘,无法跳闪,情急之下,只得略一后靠,起被子向前一迎“嗖”一声,寒光闪过,被子被刀划出一条长口,带出的棉絮,悠悠飘飞而出…… 另外两位杀手,分一左一右,直逼刘神腿的床前而来,两把短刀,一把以“横划”,另一把以“下扎”,齐齐朝刘神腿身上招呼……刘神腿拼进浑身力气,用胳膊肘在床上一支,左脚一个外摆,将那“横划”之刀,拨于一侧,右脚则猛朝上一撩,被子“呼”地飞起,那“下扎”的短刀,便一下扎在了被子上。被子在空中展开,因是绵软虚空之势,那下扎短刀的杀手,用力过猛,一刀下去,便自闪了一劲,身子趔趄一下,险些被刘神腿的右脚踢到…… 张铁拳和刘神腿咬紧牙关,已经将身体之力,发挥到了极致,但较之平日,便似十成只出三成,而这三位杀手,出手迅疾,用刀狠毒……一时间,五个人在黑暗中的仓房里,一番混战“噗噗”,“嗖嗖”,“啪啪”,“咚咚”却见棉絮飞扬,枕头中的谷壳散溅,三位杀手浑身湿漉漉,衣袖、衣襟、裤腿上的雨水,在挥刀列势之际,水珠点点,点点乱甩…… 纵有一身武功,怎奈伤病疼痛? 张铁拳和刘神腿晓得自己如今之劣势,且战且寻逃脱之策,但两人对三人,力气已然大耗,犹如灯枯油尽,怎可逃脱……再有不多时,只怕精疲力竭,三把短刀,便将招呼到自己的身上来,血飞满,一命永休了…… “什么人?” 五个人在仓房里混战之际,忽听一声传来,张铁拳和刘神腿心中一喜这是陈叫山的声音…… 人未到,声先至,声已至,人遂到 陈叫山孤身一人,腾空一跃,说时迟,那时快,好似闪电劈天,羽箭脱弦,“呼”地展身而来,分开双腿,在空中一合一分,“啪啪”两声,便踢中两位杀手,一位摔倒在地,一位捂脸发怔…… 陈叫山落地之际,腰身一拧,又一摆胳膊,一记横拳扫去,正中第三位杀手的肩膀……这一切来得太快,太过迅猛,流星穿越天幕,金雕俯冲疾风,转瞬便使三位杀手,人人各中一招…… 三位杀手迅速又各自调整身形,合围过来,陈叫山两肩一夹,腰间猛地一缩,腿弯一钩,脚底便似抹了滑油一般,倏忽一插,从三人之缝隙间,斜穿过去,倒站到了三人的身后,而三人一心攻击向前,身体并不能刹住。陈叫山就势住两人的衣领,一送,并伸出一脚,在中间那杀手的两腿之间,一左一右一侧踢,左右之人便歪斜倒地,正中一人,一个前趴,亦摔倒在地了…… 仅这一招,便令三位杀手,领教到了陈叫山的厉害,再无战意,佯装又来合围之时,却是身体重心向下,脚底实,上身虚,留待着随时转身逃脱的动势…… 三位杀手皆举刀挥来,刀风刚出,猛一拐,忽又收刀,身子一拧,便齐齐地朝房门方向扑跃而去…… “两位兄弟没事儿吧?”陈叫山见三位杀手逃脱了,穷寇莫追,赶忙过来问张铁拳和刘神腿。 “谢谢你,陈队长,谢谢……”张、刘二人喘着气,身体微微颤着,心有余悸…… 陈叫山说,他睡至半夜,忽然想到,仓房内放着大火盆,若是窗户关闭得太过严实的话,担心张铁拳和刘神腿中了炭毒,所以才急忙过来查看…… “陈队长,多谢了,若不是你来……只怕我们就……”刘神腿调整了一下呼吸,忍着腿上的伤痛,下床站立,朝陈叫山拱手以谢! 张铁拳亦拱手致谢,“陈队长,你今儿救了我们一命……” 陈叫山拱手还礼,“二位好汉,感谢之话,就不必多说了,你们在卢家住着,在我陈叫山跟前,我自当保证二位的安全!” 陈叫山走到窗户前看了看,见窗户只关了一扇,另一扇开着,这才放下心来,而后转过身来,“二位好汉,以你们估计,是什么人要对你们下此毒手?” 张铁拳和刘神腿对视一眼,皆是长叹一声…… 二人自逃难来到乐州城,虽有一时飞扬跋扈,但也不曾招惹到谁,以至于结下杀身之仇恨。最多是张、刘二人在石牌楼前,为了抢占地盘,本欲拳脚相向,大打出手的,却被陈叫山忽然赶来劝住。随后,二人不打不相识,反倒成了兄弟,更没有因为此事而招惹他人,结下仇恨! 现在想来,张铁拳和刘神腿进入了保安团之后,起先所有的希冀和憧憬,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化为了泡影,跟随张、刘二人前来的兄弟,受不得这种心理落差,基本都走光了,惟独张、刘二人选择留在了保安团。但余团长和闫队长,对待张、刘二人,也是日渐冷淡如水…… 张铁拳和刘神腿在保安团中,劫持灾民女子,暗地里欺负百姓,偷偷砍伐红椿木……这些见不得人的鬼事,全都参与了那么,现在二人在卢家大院,在陈叫山的控制下,再明显不过,想取二人性命的,必是保安团的人! 刘神腿感到一种心寒,重新坐回到了床上,连连叹气,“还能有谁啊?保安团的人……” 张铁拳便也附合着说,“他们视我们为眼中钉,现在恨不得立刻将我们杀了灭口……” 陈叫山听到这里,唇角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自张铁拳和刘神腿来到卢家大院,两人说话时,一直是支支吾吾,口是心非,肚子里装着太多的东西,但就是不说出来,对此,陈叫山岂能看不出来?尤其是余团长来到西内院,见到了张铁拳和刘神腿之后,他们三人之间的那种眼神交流,其细微之处,一点一滴,一丝一缕,皆被陈叫山看在眼里,装在了心里…… 余团长在写完了字据之后,对张铁拳和刘神腿说了一句,“起来走吧,莫非还要陈队长八抬大轿送你们回去?”陈叫山当时一听,便立刻印证了自己之前的判断张铁拳和刘神腿身为保安团的人,他们留在卢家大院一天,便是余团长他们一天的心病!余团长恨不得将张铁拳和刘神腿,立刻带出卢家大院,立刻将二人杀掉灭口,永绝后患…… 但转念一想,以保安团的实力和能量,他们如何能在高墙大房,戒备森严的卢家大院里动手呢? 于是,陈叫山心念一动好,既然你们做不到,我来帮你们做…… 陈叫山先以下雨住房紧为由,将张铁拳和刘神腿弄到了北门这边的仓房来住,然后再让常海明领着两位小分队的兄弟,假扮做杀手,来行刺张、刘二人!仓房所处的位置,是外人最容易进入的区域,由此一来,逻辑上便也显得合理一些了…… 第219章造访 “让二位好汉受惊了……”陈叫山说,“今晚上你们先在此委屈一夜,明天还是回西内院住……” 张铁拳和刘神腿不知该说什么,现在似乎心中只有愧疚、惊惧,以及愧疚所带来的自责,惊惧之后的心有余悸,深深思索…… 陈叫山离开后,张铁拳和刘神腿再也睡不着了,静静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不时传来一声叹息…… “兄弟,咱现在无处可去了啊!”刘神腿转过头来,感慨着,“无论咱们现在说什么,不说什么,余山奎都会忌惮,都会提防,都会恨……” 张铁拳遂即也沉沉叹息,“刘兄,咱把路走错了,现在弄得里外不是人,都是咱们糊涂啊……你说说看,跟着余山奎那号的人,辛辛苦苦到头来,咱能得到什么,咱能落个什么好?” “哼……”刘神腿冷笑一声,颇带些自嘲的语气,“还落什么好呀?现在把咱命保住,能够活着,就是烧了高香了……” 两人静静躺着,用手抚弄着被子上的划痕,想着之前的打斗,刀锋挥来时的凶险…… “兄弟,我心里真是不服气啊……”刘神腿侧过身子,“兄弟你说,咱不比一般人差,怎么就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了,弄得无处可去,寄人篱下,提心吊胆,睡觉都睡不踏实……咱到底错在哪儿了?” 张铁拳将枕头竖起来,身子朝上坐了坐,幽幽地说,“错在哪儿?错在咱没有跟对人呗……” 两人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寅时左右,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窗外没了雨声,四遭愈发显得空寂,张铁拳和刘神腿躺在床上,越发睡不着了! 张铁拳忽然翻转身子,对刘神腿说,“刘兄,我忽然觉着,余山奎他们既然敢派人来杀咱们,咱们再替他们保守秘密,就没有啥意义了,你觉得呢?” 刘神腿在黑暗中,默默点着头,深吸一口气,“是啊……咱说与不说,说是说非,说黑说白,都是一样的了……” “要不这样,咱把余山奎弄的那些事儿,全部告诉陈叫山?”张铁拳说,“咱现在既然里外不是人,就总要占住一头吧?” 刘神腿没有立刻接话,沉默片刻,便说,“也倒是,这些东西,搁在咱肚子里,烂光烂净,也没啥用,咱告诉陈叫山,陈叫山就念着咱的好,咱倒不至于啥都捞不着,一头都占不住了……” 天刚亮时,毛蛋又来给张铁拳和刘神腿送饭,食盒里装的是八宝粥和花卷,张铁拳便对毛蛋说,“小兄弟,麻烦你叫一下陈队长,我们有事儿跟他说……” 陈叫山赶来仓房第一句话,却是,“二位好汉,西内院那边我正在拾掇,等会儿我就让二位好汉搬过去……”说着,便俯下身子,端起火盆,准备先朝西内院那边搬…… “陈队长……”刘神腿说,“你莫忙,我们跟你说点事儿……” 陈叫山转过身来,看了他们一眼,放下火盆,拍拍两手,走了过来。 “陈队长……”张铁拳稍微顿了顿,说,“其实,余山奎他们那儿,红椿木多得很,都是前阵子偷偷砍运回来的……” 张铁拳和刘神腿你一言,我一语,将整个“釜底抽薪”计划的过程,全部说了出来……当然,限于他们所能知道的范围,他们只提说到了余团长、闫队长、何老板、孙县长,并不知道还有谭师爷和梁州万家的参与…… 陈叫山坐在床边,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想着…… “陈队长,他们那批红椿木,就藏在东面的宋城窑场里,码得跟山一样……” “那地方虽然偏僻、隐蔽,但防守很薄弱,有二三十人,二三十杆枪,稳稳拿下了……” 陈叫山点点头,若有所思,而后说,“谢谢两位兄弟……” 这时,大头和二虎过来了,进门便说,“队长,梁州大船帮万洪天的少爷万青林来了,说要见你……” 对于梁州一霸万洪天,陈叫山最初是听姚秉儒提及的,因为混天王种植的鸦片,最主要的销售地,便是梁州,混天王与万洪天算是老相识了。第二次听说万洪天,并知道梁州大船帮的一些事儿,则是取湫回来的路上,听骆帮主说起的…… 陈叫山便朝张铁拳和刘神腿拱手告别,“两位兄弟,你们好好歇着,我去会会客人……” 万青林昨夜许是在床上折腾得狠了,坐在西内院里,哈欠连天,四下打量着,显得百无聊奈。一见到陈叫山,居然连屁股都没有抬,偏着脑袋打量着陈叫山,而后说,“陈叫山,陈队长,请坐……” 陈叫山淡淡一笑,心中却颇为不快:此人傲慢无礼不说,还有些自以为是,这是我卢家的地方,我陈叫山的地盘,现在好像你万青林是主人,我陈叫山倒成客人了。就算是主客之相见,主人这般傲慢,客人又怎会心里舒服呢? 陈叫山刚坐下不久,老爷、夫人、骆帮主、侯今春、谭师爷居然也都来了。 万青林见了卢老爷和夫人,只是屁股半抬了一下,敷衍着拱手,“卢老爷好,卢夫人好……”对于一旁的骆帮主、侯今春、谭师爷,则是置若罔闻,根本不予搭理…… 夫人看了一眼陈叫山,手里的念珠便数了起来,眼睛了闭了起来,再不言语。 老爷先礼貌性地同万青林聊了几句,问了问万洪天万老爷近来身体如何,忙与不忙等等不咸不淡的话题,接着,便再没有更多的话说了。 谭师爷见气氛有些尴尬,便说,“万少爷,不知今日前来卢家,所为何事,也未见你们提前通知一声,我们也好准备准备,以免慢待了万少爷……” 万青林并不看谭师爷,而是看着陈叫山,淡淡地问,“陈队长,听说你在收购红椿木,十块钱一方,不知收购情况如何?” “马马虎虎,凑凑合合吧……”陈叫山敷衍了一句,却又问,“怎么,万少爷手里有红椿木?” 所有人都没有留意到,夫人听见陈叫山这么说话,不禁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 万青林见陈叫山说话避重就轻,避实就虚,轻描淡写不说,还反倒反问一句,将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就像在逆水中行舟一般,生生地朝反方向拖拽了一把,现在,反倒弄得自己不好说话了……为掩饰自己心里的一丝变化与思考,略一沉吟,笑着说,“红椿木那东西,梁州倒多得很,只是路远雨大,也就没带来……” 陈叫山默默听着万青林的话……现在,陈叫山已经从张铁拳和刘神腿口中,得知了余团长、闫队长、何老板、孙县长一伙人弄出的所谓“釜底抽薪”之计划,再结合之前在三合湾徐大江家里,胡老板他们所说的“一伙梁州人提说的木船底板可充阴沉木”的事情,勾连并合,许多缘由便终于弄明白了…… 方才,张铁拳和刘神腿说完了“釜底抽薪”计划后,陈叫山从北门仓房,朝西内院走的路上,便在琢磨着:这一个计划,无非是掣肘卢家船帮,打压我陈叫山,其用心良苦,过程波折,但其终极用意,似乎显得不够明晰,也显得逻辑不够充分……现在,梁州万家的万少爷万青林一来,再一瞧他的神态语气,陈叫山一下便明白过来了这个所谓的“釜底抽薪”计划,表象上是掣肘卢家船帮,打压我陈叫山,而其深层之目的缘由,则在于攀附梁州一霸万洪天,让卢家大船帮在船运竞争中,逐渐地,一点一滴地,输给万家大船帮…… 如此一来,万家大船帮有了船运领先优势,必定感谢余团长、闫队长、何老板、孙县长等人,这几个人,自然也就得到了好处,他们结为一个阵营,铁板一块,团结联手,在乐州,掣肘住卢家,越就有了与卢家对抗的砝码和靠山这真是个“一箭双雕”、“一个萝卜两头切”的妙计啊! “陈队长,我如果将梁州的红椿木都带过来,你打算要多少呢?”万青林呵呵一笑,看向陈叫山,却见陈叫山似乎有些愣神,便又喊了一声,“陈队长……” 侯今春和骆帮主坐在一旁,一直没有插话的机会。骆帮主是觉得,万青林乃是万家的少爷,若论等级身份,自己显然是不能与之平齐的,所以没说话。而侯今春则是觉着,堂堂的梁州万家万少爷,此次来卢家,好像是直奔陈叫山来的,如此看来,万少爷压根就拿像我这般的卢家船帮副帮主,没有当回事儿嘛,心里不快,也便更不随便插话了…… 谭师爷则是喜欢那些形而上的问题,喜欢解决那些常人看来不易解决的事情,拆解那些常人看来不易拆解的玄理,如今看来,万少爷与陈叫山之对话,并不属于此类,自己身为“师爷”,自然不可太过“形而下”,所以,也就不便再多嘴插话了…… 老爷也不插话,只是听,是由于老爷感觉在卢家都是夫人做主的,而夫人如今又倚重了陈叫山,且听陈叫山与人家如何应对谈话吧…… 夫人就喜欢陈叫山这般既不失利失节,又显得不卑不亢,泰然自若的感觉,因而,夫人也不插话,只是闭着眼,默默数念珠…… 陈队长从思索中复苏过来,便说,“万少爷你有多少,我便收多少!” 第220章狠招 有多少,收多少?十块钱一方? 除了夫人,其余人皆为陈叫山的话猛然一惊…… 老爷不明白万青林此次来乐州,来卢家,究竟所为何事。照理说,陈叫山进卢家,也没多少时日,尽管取湫成功,声名大振,但梁州万家贵为大家,万青林尊为万家大少爷,甫一过来,怎就与陈叫山聊得这么热络? 老爷这般思索着,自己为自己找到了最佳理由:说到底,还是夫人厉害,夫人惜才适才,觉着陈叫山不简单,这不,万家大少爷可不就慕名而来了么? 谭师爷心底自然明白这根根节节,到底是咋回事儿,但谭师爷却也显得讶异不已!谭师爷能于乐州城立足,能在卢家坐稳师爷之位,能得孙县长、何老板等人之结交,最最厉害之处在于:谭师爷最善于将“表”与“心”,分成两张壳,而不是普通人那般,心有悲,脸上必悲,心有喜,脸上自喜。谭师爷的表心两张壳,可以做到心中波涛汹涌,脸上风平浪静,心中不以为事,脸上却能显出煞有介事…… 骆帮主和侯今春,至今没有明白,陈叫山收购红椿木之用意,只是觉着:只要稍费些波折,一样可以搞到足够造船所用的红椿木,何必以那么高的价格收购呢? 骆帮主尽管心中猜不透,辨不明,但以他对陈叫山的了解,他认为陈叫山既然如此做,必有深意。 可是侯今春却不这样认为,他觉着,是陈叫山太受夫人的宠,仗着自己取湫成功之事,愈发要将自己的风头张扬得更大一些!心虽不悦,但碍于夫人之威,侯今春却也不得发作。 所以,当听到“有多少收多少”的话时,骆帮主和侯今春皆是一惊,骆帮主是“静待下文”的希冀之惊,侯今春呢,则是带着些“心有不服”的牢骚之惊…… 夫人听到这里时,倒是不惊,但却微微睁开了眼睛,斜斜瞥过去,看了陈叫山一眼,见陈叫山一脸之镇定,一脸之讳莫如深,便晓得自己放权于陈叫山,如今看来,且不论最终效果几何,且就陈叫山的这一番气场,不输于万少爷,便已然令卢家感到欣慰和自豪了…… 而此时的万青林之所以一惊,是他完全没有料到,这个陈叫山,说话时的那份淡若,眼神中透露的那份坚毅,令他感到一种意外,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压力!卢家虽为百年昌盛之大家,而今却落到了女人当家的地步,其好日子怕就此不多矣。可这个陈叫山出现了,犹然不同,那淡若,那坚毅,那气场,有一股侠气,一股傲气,一股虎气。 从今往后,梁州万家与乐州卢家之船运之争,便要翻开新的一篇了么? 万青林兀自一笑,头一转,看着西内院门口的核桃树,嘴上却说,“好,陈队长果然有气魄!” 陈叫山便回应着,“万少爷过奖,过奖……”言语虽谦逊,神态虽恭敬,但话说至此,却就刹住,再无多言了…… 西内院里条件简陋,众人坐了这好一会儿了,也没有人端一杯茶来。老爷觉出了此事,便站起身来,“万少爷,不如我们去茶厅接着聊,喝杯清茶?” 万青林此来,是为了要陈叫山停止以“十块钱一方”的价格,收购红椿木的,此时,经一番绕来探去,终没有找到说出这话的契机来,怎会有心喝茶?便笑着说,“谢卢老爷,下雨天润,口也不渴,茶就不必喝了……” 老爷看看夫人,见夫人如佛一尊,便又重新坐下了。 “听闻陈队长拳脚功夫相当了得,一路取湫,过关斩将,名震四方啊!”万青林自认为自己有一身好功夫,便想,既然文论不达效果,不妨来个武论,让陈叫山知道知道万家拳的厉害,看他还如何嘴硬气傲,便说,“万某愚钝,自小随家父学了些防身之术,不知陈队长可否指点一二?” 此话一出,骆帮主和侯今春首先是来了劲!骆帮主喜好武功,自对拳来脚往感兴趣的。而侯今春是见识过万青林的功夫的,有一年,卢家船帮和万家船帮,因为遭遇暴雨,暂且在金安码头停船吃饭。其间,金安城的“菜刀帮”一伙人,用菜刀砍破了万家船帮的货包,想抢货包里的棉花。万青林怒喝而至,手中只拿着一双吃饭的筷子,便与菜刀帮一伙人激战!菜刀帮当时有七八个人,人人手里拎着大菜刀,万青林毫不畏惧,一双筷子,分攥两手,左右各一,上下翻飞,撩、点、拨、戳、扫,疾如流星,迅若闪电,打得菜刀帮一伙人东倒西歪,菜刀帮二当家的眼睛,还被万青林的筷子,当场放了水…… 对于陈叫山的功夫,侯今春一直认为是言过其实的!打张铁拳和刘神腿也好,与小山王高雄彪切磋也罢,侯今春都是听人说及,并未亲见,不以为然!至于说取湫一路,过关斩将,大破太极湾,杀死混天王,在侯今春看来,只不过是陈叫山与姚秉儒暗中联合所致,况且,那是枪炮弹药之功,与个人的拳脚功夫,毫无关联! 现在,万青林提出要切磋武功,侯今春自是兴奋不已…… 老爷、夫人、谭师爷,此时也都瞬间一怔,看着陈叫山…… 陈叫山却倒一笑,“万少爷,我不过会些乡野村坊的乱把式,不登大雅之堂,万少爷你是家传之绝学,我们……” “陈队长”万青林见陈叫山有推辞之意,料想陈叫山心有惧意,愈发气盛,一声便打断了陈叫山的话,“国术一道,岂论什么大雅大俗,打得赢便是好功夫!陈队长这般推辞,莫不是不屑于指点我喽?” 西内院的民团兄弟,卫队兄弟们,听见要切磋武功,顿时朝这边围拢过来…… 禾巧其时与杏儿途径西内院门前,见院内众人围聚,便也进来看个究竟…… 陈叫山极为犹豫此次万青林前来,其真实目的,陈叫山通过他的一番言语,已经猜了个**不离十!万青林对“十块钱一方”的红椿木收购之价,显然心有不悦,故意绕山绕水地试探陈叫山的语气,愈是如此,陈叫山愈就知道了,郑半仙给自己点化的这一招“高价收购”之策,已然发挥了应有的效果! 万青林说话云山雾罩,绕来绕去,见不便正面说出真实目的,便想以比武切磋之事,让自己领教他万家的厉害,比武是假,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是真! 可是,陈叫山来卢家毕竟时日不长,对于梁州万家了解不多,更不清楚乐州卢家与梁州万家,到底有多少交情,或者多少恩怨,风风雨雨,根根节节,一概不晓得……自己若是打败了万青林,会不会为卢家带来什么不利? 陈叫山正犹豫着,夫人却睁开眼,笑着说,“叫山,万少爷既如此诚心相邀,你们便切磋切磋嘛,以武会友,也是好事啊……” “万少爷,请” “陈队长请” 万青林穿的是长袍马褂,便将长袍下摆撩起一角,朝对襟里一塞,闪身来到了西内院的场子里。陈叫山一身短打,无须拾掇,只冲万青林一拱手,“万少爷,请多多指教” 陈叫山话虽说出去了,却并未出招,两手抱拳在胸前,就此停住了。 万青林拱手相礼,“陈队长,指教了”说着,便左脚在地上轻轻一划,划出一个半圆来,借着这一划,使得身子斜侧而对于陈叫山,右臂随后一收,左臂却带风而向,一招“探囊取物”,直攻陈叫山面门…… 陈叫山将头朝侧方一偏,身形并不动,使得万青林的一掌袭来,正正落在了自己脖子一方!倏然间,陈叫山运用十二秘辛拳“未平拳”之一招“阳关开泰”,脖子一翻,轻巧地避过了万青林的掌风,使得万青林之掌,本于陈叫山左耳,却忽地转到了右耳边了…… 万青林祖上乃是开办拳馆的,中原武林各种套路,皆被万家祖上悉一融汇,形成了一套“万家拳”,此名既是万家之姓所名,又有“融汇万家拳路于一”之意,可谓变换多多,灵动无比,一时间,风头无二! 然而,陈叫山祖上所传之“十二秘辛拳”,本就是陈大脑兮的生死兄弟章大脑兮的私密拳悟,借用天干地支与十二生肖属性,巧化《道德经》之中的浑然玄幽,而后结合人体所能呈示、承受、延展的技巧之极限而创立,**不法,大隐无隐,因而江湖之中,本就无人识得!陈家祖上韬晦隐匿,藏锋掩锐,不露峥嵘,更就使得十二秘辛拳,不被江湖中人所见了。更何况,到了陈叫山这一辈,陈叫山又将其融会贯通,相互勾连并合,拳法纷杂,变化更多万家拳即便是“融汇万家之拳”,又怎识得? 万青林一招攻出,见并未使陈叫山吃招,心中倒也不慌,自认为是陈叫山侥幸而已!闪念之间,万青林已经攻出去的左臂,忽而一抖,似灵蛇过草,从肩到肘,从肘到腕,晃颤不已,直直曲曲之际,似万千个攻击点,直袭陈叫山脑袋而来!饶是如此厉害之招数,却是万青林的佯攻之招,更为隐蔽狠毒的,是万青林在运用“金蛇舞焰”之同时,右腿之膝,借用左臂掩护,猛地朝陈叫山裆部顶来…… 万青林这一佯攻,一真攻,虚实相合,其势汹汹,若是一般练家子,不被“金蛇舞焰”扫到眼睛,便会被暗地的“铁船抵岸”,一膝盖顶中下裆,一命呜呼…… 说什么“切磋”?道什么“指教”?这分明是恨不得一招致命的阴狠之招陈叫山怎敢大意,转脖,护裆,两招同出,一应其攻…… 第221章难题 陈叫山见万青林的左臂连续抖缠过来,尽管是佯攻,重点并不在此,但若是再以“未平拳”去躲闪,已难避过,闹不好,对方若忽然变招,改掌为,反朝自己脸上撩来,自己面门大开,必受攻击!便也右臂上挑,与万青林左臂绞缠一处,两相绵绵,暗较内力与此同时,待万青林的膝盖顶出之时,陈叫山别无他招,只得也伸出膝盖,与之对顶,“嘭”一声,硬对硬,骨对骨,两人皆感到小腿发麻…… 既然你使出狠招,欲致我于死地,我也就没必要跟你客客气气,推推挡挡了! 陈叫山这么念着,在两人膝盖对顶之后,弹开一刹,小腿并未回收,就势反拧,以脚腕扣卡住万青林的小腿,胳膊却再故意使劲后拉…… 万青林此时才感觉到了危,晓得陈叫山武功并不在自己之下,刚才那一佯一真之合攻,换作一般人,早就顾上不顾下,顾下不顾上,顾此失彼,一败涂地了!可陈叫山不仅看出端倪,上路相与,下路对攻,其反应,其绵道,其刚劲,已然体现出深不可测之功力来…… 万青林见陈叫山使劲拉拽自己左臂,便猛烈对拉,反向使力,陈叫山感觉火候已到,料定万青林已经中了自己的“欲去还迎”之诱招,便猛地一松手,将胳膊肘朝上挑扬而去……此时万青林胳膊急着回拉,陈叫山猛一松,万青林被闪了劲,下意识地运用“移形幻手”,去陈叫山的肩膀时,胳肢窝处便成了虚路……陈叫山的胳膊肘这么一挑扬,结结实实顶在了万青林的胳肢窝里! 这是陈叫山将十二秘辛拳中的“丑实拳”与“亥容拳”,变异汇合之功,一变常法,迅疾诡异,却又攻得巧妙!胳肢窝处,是人体最玄妙位置,受了攻击之痛,旁观者自是看不出的,但受攻击者却会感到整条胳膊酸麻,腋下火辣辣…… 万青林吃了一招,左臂乎像被人用钢针扎了一下似的,酸麻不已,腋下火辣辣疼,连带扯着胸部也疼……但在一旁观看的骆帮主和侯今春,都只觉得二人旗鼓相当,平分秋色,打得风生水起,煞是热闹哩! 基于此,万青林尽管疼得嘴角歪去,倒抽凉气,脸上那份从容淡然,却不能散去,依旧眉头不皱,印堂平平,将左臂垂下,身子朝前一倾,显出身体失衡之状,迷惑陈叫山,顺势以右掌,朝着陈叫山的腰间扫去…… 陈叫山知道万青林吃了一招,此刻正痛,便不想再出狠招,见万青林的右掌朝自己腰间扫来,索性不避不闪,迎了上去,以腰腹为轴,使出了”巳柔拳”中的精妙绝学“随浪跳珠”。·首·发万青林的右掌扫来,陈叫山的腰轴随迎向右,万青林变了掌风,反扫过去,陈叫山的腰轴又逆迎向左…… 两人“呼呼呼呼”一阵腾挪闪转,陈叫山便心生了厌恶:若是一般武林中人,吃了方才那一招,自然晓得彼此高下,定会就此罢手,拱手以礼,道一声“惭愧惭愧”,而胜之一方,也会拱手还礼,回一句“承让承让”,双方便就此歇手了。可眼前的万青林,明知不敌,已然落于下风,还死缠烂打,不肯罢休。由此足见此人格局器量太小,胜负之心太重,虚荣浮夸过甚矣…… 陈叫山思想至此,便决定要结束这一番战斗了…… 陈叫山腰轴拧转之间,故意猛一顿,看似避让不及,笨拙沉滞,正正吃了万青林的“莲花流水掌”。实际上,陈叫山已暗用一气,自丹田升腾发开,屏护鼓荡于上腹,那肚子便如牛皮囊一般,大力来,卸大力,小力来,黏小力,根本无惧吃招! 万青林见陈叫山吃了自己一招,心下大喜,以为趁热打铁,再猛攻一阵,陈叫山便招架不住了!万青林暗喜着,借助“莲花流水掌”飘忽之势,摆右腿抽扫过来,欲去踢陈叫山的太阳穴位置…… 陈叫山故意吃招,等的就是现在这个效果见万青林一招“梅花倾枝”,抽扫自己头部,陈叫山猛地将身体团缩至极限,如一团绣球,在地上一滚,不仅躲过了万青林的一踢,并使得万青林踢空闪劲,支撑腿不稳,为平衡身体,下意识地跳了两跳。电光火石间,陈叫山在地上一个团滚,已滚到了万青林的身后,轻轻一扯万青林支撑腿的裤角,万青林心中一慌,已来不及展身恢复平衡,一个后仰,便“啪”地摔在了地上…… 下过雨的青砖地,本就有些湿滑,万青林刚才发力太狠,惯性太大,一脚踢空,摔倒后,正正将尾椎骨跌在了硬硬的青砖地上,登时疼得呲牙咧嘴,脸上之前那种的从容淡然,自就荡然无存,狼狈尴尬至极…… 陈叫山赶忙上前,将万青林搀扶起来,“万少爷,下雨地滑,你当心啊……” 万青林此刻还如何去掩饰,左臂酸麻得乎抬不起来,尾椎骨又是一跌,整个脊椎都感到软酥酥的,双腿支撑似乎都有些吃紧,难受,为挽回颜面,只得强硬挤出笑容来,“陈队长果然好功夫啊……”说着,又看着青砖地,嘟噜着,“这地太滑了……” 陈叫山拱手抱拳,“万少爷,承让承让!”而后转头对一旁围观的二虎喊,“二虎,回头把这扫扫啊……” 今日初见陈叫山,文论不占便宜,此来的真实目的,没有合适契说出;再又武论,原本以为稳操胜券,如今却浑身难受,颜面扫地……万青林心里窝着一股无名之火,却又无处发泄! 老爷走上前来,笑着说,“万少爷,请到后院吃点素菜,喝杯浊酒……” 万青林此刻哪有心情吃饭喝酒,看了一眼陈叫山,自嘲式的一笑,便说,“陈队长,该日再向你讨教,今儿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转而对老爷说,“谢卢老爷盛情,我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处理,酒菜留待他日再吃,卢老爷盛情,青林心领了,告辞……” 看着万青林悻悻离去,走路时身子一歪一斜的样子,夫人嘴边浮起一抹笑……继而转头看见西内院墙边的一排窝棚时,眉头一皱,便叫住了陈叫山,“叫山,卢家空房多得是,你让太极湾的兄弟们住窝棚,怕有些不合礼数吧?” 此时,众人皆已各自散去,惟禾巧朝夫人和陈叫山走来,夫人便对禾巧说,“你去安排一下,把花园北面那两间空房拾掇一下,让太极湾的兄弟们住进去……” 禾巧和夫人离去时,禾巧转头看了一眼陈叫山,那眼神中的东西,令陈叫山感到似曾相识:那是在老家陈家庄时,自己有次经过柳音姑娘的家门前,柳音姑娘手里端着簸箕,挑拣谷壳时,看向自己的那种眼神吗? 这时,鹏天和七庆赶了过来,鹏天走到陈叫山身边说,“队长,高家堡来人了,在城北粮仓交木头呢,可是……” 七庆也在一旁补充说,高雄彪派人送来了将近五十方红椿木,圆口差不多都在一尺以上,个别达到了尺五、六,木质好得很。三旺验了货,量了方,正在犹豫钱不够支时,高家堡的人却说,他们受小山王之命,按一方三块钱交,多一个子儿都不收!三旺便说,既然卢家打出的是十块钱一方的价格,就一定按十块钱一方来收,可高家堡的人死活不愿意,非要按三块钱一方交…… 陈叫山赶紧赶到了城北粮仓,远远便看见,粮仓前门停着九辆板车,车上拴着高高的红椿木,高家堡来了大约三十人,背着十来杆枪,正在和三旺他们说着什么…… “陈队长,你可来了……”高家堡一位叫高新权的汉子说,“你给他们说说,我们就按三块钱一方交,多一个子儿我们也不要……” 陈叫山拱手道,“诸位兄弟辛苦了!十块钱一方的价格,是我陈叫山定的,现在方圆百十里的人都晓得,自然要按十块钱一方来收,我们不欠一个子儿的……“ “哎呀,陈队长……”高新权苦着个脸说,“你有所不知啊,这是我们堡主的意思,他那个人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向来是说一不二,说西不东的。我们来前,他特地给我们定了两条规矩:第一,必须是三块钱一方交,多收一个子儿,或是多收了再贪污偷拿一个子儿,要我们的脑袋哩!第二,木头还必须交给你陈队长,若是交不出去,也要我们好看哩……” 陈叫山长叹一声,愈发感觉小山王高雄彪义薄云天,知恩图报,上回自己送了他一些枪,他感觉无以为报,这不,又给自己来送红椿木了,白送了怕自己不接收,非就按三块钱一方的价格交,多一个子儿不要,这……这实在令自己为难啊! 十块钱一方的价格,是陈叫山另有深意的,只有他自己晓得其中之奥妙。可是,人家把红椿木都送过来了,不收,拂了人家面子;按三块钱一方收吧,让围观的百姓听见了,自然影响了自己的棋局;按十块钱一方价格收吧,高家堡的人死活又不答应!高雄彪啊高雄彪,你当真是义气汉子,可也给我陈叫山出了一难题啊! 第222章太平 陈叫山见高新权是这伙人的领头人,便对三旺大喊,“旺,开始量方,好好按圆口归归类……”三旺有些发懵:方才已经将木头都量过方数了呀!陈叫山给三旺递了个眼色,三旺便拉着长尺和拉绳,跟鹏云一起开始量方了。 陈叫山然后对高新权说,“兄弟,借一步说话……” 陈叫山将高新权拉到墙角处,拍着高新权的肩膀说,“兄弟,我知道你们是受小山王的命令行事,我也不为难你们……咱这样弄吧:收的时候,就按十块钱一方收,等木头入了库,回头我请兄弟们喝酒,你再把钱退给我,不就结了?你看这样行不?” 高新权转头看了看车上那些红椿木,说,“陈队长,这样也成,不过,你得给我写个东西,要不然,我回去还是不好说话的……” 陈叫山点点头,说没问题! 三旺和鹏云量完方数了,陈叫山大声问,“怎么样,量了多少方?”三旺便低声说,“一共是四十九方又一尺七,这都量第三遍了……”陈叫山便又大声说,“好,五十方!兄弟们,准备入库” 看着兄弟们朝城北粮仓里拉红椿木,陈叫山便问三旺和鹏云,“现在这儿余钱有多少?”鹏云小声说,“不到一百块了……”陈叫山“嗯”了一声,便说,“好,开单,五百块大洋,我们到杨账房那儿兑钱去……” 鹏云开好凭条单子,陈叫山接过来看了看,过毛笔,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又摁了手印,便将单子交给大头说,“成,现在你们回去找杨账房兑钱去” 大头和二虎领了一帮子的太极湾兄弟,扛着枪,大步走,雄赳赳气昂昂,朝卢家大院走去……不多时,一帮子兄弟用一个木杠,抬着一个大大的钱箱子出来了,众人又扛着枪,抬着钱箱子,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城北粮仓走…… 沿路围观的乐州城百姓,见着这阵仗,不禁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我的个天哎,你瞅那钱箱子多沉啊,木杠子都压弯了,这得装多少钱啊……” “哎呀,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哩!我啥时候能有这么多钱……” “哟,天还没黑哩,你就做开梦了?你能有这半箱子钱,吃香的喝辣的,就够你享用半辈子了……” “老子手里要是有红椿木,这下就发大了,再他娘不受穷了……” “嘿,我说你做梦娶媳妇儿,你想红椿木,红椿木可不想你哩!你最近进山瞅瞅去,哪还有红椿木呀?” “看来我以后得留意留意哩,打听到哪儿有红椿木,赶紧去整,赚一笔是一笔啊!” 大头、二虎与一众兄弟,将钱箱子抬到城北粮仓时,城北粮仓已经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兄弟,钱取来了,你点点……”陈叫山对高新权说,高新权揭开钱箱子一看,伸手了一把银元,便说,“不用点了,陈队长办事我还能信不过么?” 陈叫山坚持要高新权点钱,将钱箱子里的钱,“哗啦”一下倒在了长条桌上,围观百姓一时间均发出了“哇”的惊讶声…… “五块,十块,十五块,二十块……”高新权“叮呤咣当”地点着钱,围观百姓的脖子,一个比一个伸得长,有人喉结一移一移,好像嗓子干,需不停地咽唾沫,有人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好像这么多钱,即便不是自己的,看看也过瘾嘛,眼皮稍微眨了那么一下,就耽搁了过眼瘾似的…… “成,没错,拢共五百块!”高新权拱手向陈叫山说。 陈叫山转过身来,冲围观百姓连连拱手,大声说,“诸位父老乡亲,谁手里有红椿木,尽管来这儿交啊,十块钱一方,你有多少我们收多少,不差你一个子儿……” 围观百姓见白花花的银元,被重新装进了钱箱子,交头接耳议论了一阵,便各自散去了…… 陈叫山对高新权说,“兄弟们来给我陈叫山送木头,一路辛苦了,走,咱上必悦楼,我请兄弟们喝酒……” 城北粮仓守卫的兄弟们,重新各自归位,陈叫山带着七庆和鹏天,与高新权一行人,到了必悦楼…… 刚到必悦楼门口,赵堂主便迎上前来,“哟,陈队长,可有阵子没见你了哈!”陈叫山笑笑,“赵堂主忙嘛,可不像我整天闲得满城瞎遛达……”赵堂主顿时笑得满脸是褶,“陈队长真会说玩笑,陈队长要能闲下来,那凌江里的水都要停住不流了哩……” 两人寒暄着,朝楼上走去,陈叫山便问赵堂主,“怎么有阵子没见方老板了?”赵堂主说,“我家掌柜想在梁州城开必悦楼分店,这阵子都在梁州城里看铺面哩,唉,不是租金高,就是位置不好,一直也没寻个中意的……” 陈叫山招呼高家堡的兄弟们,在大包间坐定后,便将竹简菜谱交给高新权,“兄弟,你看着点些兄弟们喜欢吃的……”高新权给一位高家堡兄弟递了个眼色,示意将包间的门关好,而后对陈叫山说,“陈队长,还真喝酒啊?我们不喝,对不住陈队长的面子,可我们万一喝多了,耽搁了正事,这事儿让我们堡主知道了,可又是不得了哩……” 陈叫山一怔,问此话怎讲,高新权说,“我们堡主定的规矩可多哩,其中就有,滥饮酗酒者,耽搁正事者,头次遇上,杖击五十,二次遇上,杖击一百,三次再遇上,直接砍头!” 七庆和鹏天在一旁听了,惊得眼睛圆圆,七庆说,“这也忒恨了吧?喝个酒嘛,又不是个啥大事儿,还要砍头啊?” 高新权说,“你们有所不知啊,以前我们堡里有个高老三,有回喝了酒打老婆,打得老婆死声喊,被邻居听见了,报告了我们堡主,高老三就挨了五十大棒!第二回,高老三又喝酒,喝醉了还挑粪,一脚没踩稳,掉渠里差点没淹死,因此又挨了一百大棒,打得高老三屁股上皮开肉绽,一个多月没下床!可这高老三,就是没记性啊,后来又喝酒,喝醉了回到家,他媳妇和老娘都骂他,说他狗改不了****,高老三不爱听了,就打他媳妇,骂他老娘。[]那天许是他喝太醉了,最后媳妇老娘一起打,把他老娘头都打破了,他媳妇趁乱跑出去喊邻居,我们堡主当时直接就赶过去了……” 一位高家堡的兄弟便附合着来说,“高老三也是活该哩,连他老娘都打,我们堡主实在看不下去了……本来我们堡主并不是真打算砍高老三的,只是吓唬吓唬他,可他老娘跪在地上求我们堡主,老太太一头白发被血都染红了,还一个劲求我们堡主,不要砍她儿子的脑袋!我们堡主就火了,说了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抬手一枪,就把高老三给毙了……后来,我们堡主给高老三他娘当了干儿子,好吃好喝待老太太,老太太起初还埋怨我们堡主,后来想通了,就不怨了……” 陈叫山听到这里,默默着,叹息一声,便说,“好,既然是高家堡的规矩,我也不为难兄弟们了!这样吧,菜你们随便点,酒咱就免了,通知赵堂主,给烧大锅开水,兄弟们以水代酒,如何?” 趁着等菜的间隙,高新权打开钱箱子,数出了三百五十快银元,退还给了陈叫山,然后要陈叫山给他写个证明凭条,鹏天便跑出去要来了笔墨纸砚和印泥,陈叫山便写下“今收上等红椿木五十方,照价三元一方,共计一百五十元!钱木两清,悉已入库,交割清楚,并无异议纠葛……”而后,签了名,摁了手印,交给了高新权…… 菜上齐了,六大坛子的开水也端来了,鹏天和七庆便抱着坛子,为高家堡的兄弟们,逐一倒上了开水。陈叫山举起了大海碗,“来,兄弟们,咱以水代酒,水淡情浓,一来感谢诸位兄弟们一路辛苦,为我陈叫山送来红椿木,二来感谢你们堡主小山王,颂祝在小山王治理之下,高家堡蒸蒸日上,未来辉煌!来,兄弟们,干了” 席间,陈叫山向高家堡兄弟,问起这些红椿木的事儿,高新权便说,“在我们堡里,我们堡主下令到处种树,除了红椿木,还有松、柏、水杉、香樟、泡桐、银杏等等,多得很哩!这些树种在高家堡,没人敢随便折一根树枝枝,像银杏树掉了叶叶,就连银杏叶叶也都要拣起来交公,没人敢私藏一片叶叶……“ 话匣子打开了,高家堡的兄弟们,便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小山王管理高家堡的诸多事情,比如,不分地主、长工和佃户,各家各户种了庄稼,养了牲畜,统一交公,再由堡主依照交粮数量,田地维护情况,各家各户的口碑打分等等细则,进行分粮、分油、分肉…… “乡亲们都愿意么?要是有人不愿意咋整?”鹏天便问,“就要被驱逐出高家堡么?” 高家堡兄弟说,驱逐倒不会,但到每年腊月分红时,就不给你分红,乡亲们也都不乐意跟你来往,你自然就觉着无趣了,也就没人不愿意了…… 高新权又介绍说,高家堡的百姓,拿起锄头、镰刀,是民,放下锄头、镰刀,就是兵,是先生,是有学问的人,什么骑马、打枪、举石锁、游泳、打算盘、背诗、唱戏、下棋等等事儿,都经常搞比赛哩! “去年起,我们堡主还请了洋先生,教我们说洋文哩,堡主说,不仅要学好国文,还要学会洋文,学了洋文有大好处哩……” “在我们高家堡,偷盗、抢劫、奸。淫、赌博耍钱、滥饮酗酒、抽大烟,是六大禁忌,轻者杖击,重者砍头……现在没人敢不遵守!” “我们堡主说,大清也好,民国也好,不管啥朝啥代,老百姓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娃娃要读,老人有安顿,邻里乡亲都和睦,才是正经事儿……” “不管外头是啥样,在我们高家堡,啥事儿都要讲规矩,守规矩,就是皇帝老儿来了,也不能破坏我们高家堡的规矩!我们堡主常说,等他百年之后,要继续有人伸头主事,高家堡的规矩,要祖祖辈辈继续下去……” 听着高家堡兄弟们的一番言语,陈叫山默默点头,默默沉思,不禁在心底感慨一句:小山王啊小山王,在当今之乱世,能有你这般作为,实属难得啊!若普天之下,都如你高家堡一样,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四海太平,没有纷争…… 第223章迷惘 []看着高新权一众人赶着马车远去的背影,陈叫山深深吁了一口气…… 在回卢家大院的路上,鹏天背着钱袋子,七庆用干荷叶包了些吃剩下的鸡肉,跟在陈叫山身旁,边走边聊着天…… “队长,今儿没喝酒,可真是失误了啊……”鹏天说。 陈叫山转头一愣,“怎么个失误了?” 七庆便解释说,“队长,你没看出来么?高家堡那帮兄弟,其实心里边想喝酒来着,结果你说不喝,人家也就不好意思喝了,净喝了一肚子开水……” “嘿,我说你们两个……”陈叫山左右一打量,“是不是你们两个没喝酒,这心里惦记,肚子里的酒虫痒痒啊?” “队长,这你真冤枉我们了!”鹏天将钱袋子朝肩膀上又送了送,“没错,小山王平时是不让他们喝酒,可正因为如此,这帮兄弟出了高家堡,就想逮会喝那么一点儿,他们这一路走回去,红脸的也不红了,嘴里有味儿的,也就没味儿了,他们都不说,小山王哪能知道他们喝了酒啊?难道还划了他们肚子看不成?” “是啊,队长……”七庆也补充说,“这规矩都是人定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只要都不说,喝点酒别耽搁正事,怕啥哩?” 鹏天朝陈叫山跟前凑了凑,低声说,“队长,我说句话,你可别嫌不爱听啊……”陈叫山笑了笑,说你说…… “队长,你这人啥都好,就是有时候有点死心眼儿呢……”鹏天见陈叫山脸上始终有笑,胆子愈发大了些,话匣子就此大开了,“就比如说今儿这喝酒的事儿,人家嘴上说不喝,可心里想喝哩,你却看不出来,还顺着人家的话,说什么要遵守规矩,弄得人家也没话可说了,就只有喝开水了……再比如,咱去取湫,讲这规矩,讲那规矩,还真的要钻滴水岩白龙洞,队长你说,咱要在别处舀点水,装陶罐里带回去,谁又能看出来呢?咱冒那么多险,受那么多罪,吃那么多苦,值吗?老天爷是因为咱冒了那么多险,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才下的雨吗?咱不去取湫,老天爷就真的不会下雨了么?” 陈叫山下意识地看看天空,天上阴沉沉,没有太阳,没有云,就是浅灰色一片…… 趁着鹏天说了一阵,吐唾沫的间隙,七庆见陈叫山并没有不快,便也说了起来,“要我说,小山王也真是的,在他们高家堡搞这规矩,定那规矩,规矩来规矩去,你说,高家堡百姓心底里真就服气,真就愿意么?我看是他们怕小山王罢了,不敢得罪小山王罢了。退一步说,就算他们心里真的是服气的,打心眼愿意的,可小山王之后呢?是人终究要死的嘛……小山王之后,高家堡的那些个规矩,还真的能祖祖辈辈执行下去么?再退一步说,就算高家堡的那些个规矩,祖祖辈辈地执行下去了,又能咋样?高家堡之外的地方呢?乐州之外的地方呢?普天之下呢?” 陈叫山忽然站住了,看看七庆,看看鹏天,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说,“你们继续说……” 鹏天便又接了话,“是,在小山王管理下,他高家堡是富足得很,可天底下受苦受难的地方还少么?各到处饿死了那么多人,有的一个庄,一个村,全都饿死光了,他小山王有多大的本事,能让别处的人都不饿死么?他们高家堡定的什么六大规矩,什么不准偷盗,不准抢劫,不准奸。淫,不准赌博耍钱、滥饮酗酒、抽大烟,这在高家堡吃得开,高家堡以外呢?赌馆,烟馆,窑子,各到处都是,他小山王咋不去管呢?莫说偷盗抢劫了,杀人放火的,掘人祖坟的,卖人买人的,保安团那些人都不管,他小山王能管的过来么?” “唉,当今之乱世,国家乱,世道乱,人乱,啥都乱……”七庆将手里的干荷叶包掂了掂,“像咱现在能吃这鸡肉,可连鸡肉气气都闻不到的人,一茬一茬的,何止十万百万?小山王这样的人,高家堡这样的地方,在当今之乱世,顶啥用啊?我觉着,他们高家堡的人都在做梦,做他们的美梦,这梦能不能做下去,一直不要醒,能做多久?唉……” 陈叫山看着七庆和鹏天皱着眉头,边走边叹气,便笑着说,“敢情今儿我犯了大糊涂了,没让兄弟们喝酒,这罪过不小哩!瞧你们这牢骚发的……” “队长,这不是酒的事儿啊……”鹏天说,“今儿在必悦楼,就算咱跟高家堡的兄弟把酒喝了,又咋地?高家堡还是高家堡,小山王还是小山王,这乱乱的世道,还是乱乱的世道,该杀人的杀人,该放火的放火,该打仗的打仗,没饭吃的饿死的,没衣服穿冻死的……队长你说说看,天下如此,世道如此,小山王的高家堡就是孤岛,一圈都是水,谁能说哪天这孤岛不被水淹了呢?” 陈叫山停下步子,便问,“那你们说说,有啥法子,能让天底下的人都有好日子过?你们给我说个法子……” 鹏天将钱袋子换了个肩膀背,用手挠着额头,不吭声;七庆将手里的干荷叶包,攥了两攥,也不吭声…… 陈叫山就笑了,“既然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恐怕他小山王也不知道,既然都不知道,咱发那么牢骚,有个球子用?有一个小山王,总比没有好,多一个高家堡,总比少一个好……” 陈叫山“唉……”了一声,忽地想起姑丈以前喝醉酒,有时穿着长袍,站在天台上,望着远处,唱着的那曲儿,“举世皆浊我独清,何如不清,举世皆醉我独醒,何如不醒……” 陈叫山便大声地唱了起来,“举世皆浊我独清,何如不清,举世皆醉我独醒,何如不醒?狼烟尽处春花荣,春花有穷尽,来年景无穷,我自问天去,天下何太平?” 鹏天和七庆看见陈叫山忽地唱着曲儿,大步向前走了,愣在了原地,鹏天便说,“咱今儿是不是话说多了,惹队长不快了?”七庆说,“我也不晓得哩,咱赶紧走吧……” 回到卢家大院,鹏天将钱袋子抖了两抖,问,“队长,这些钱,给杨账房还回去?”陈叫山便说,“还,先留着吧……”而后,又对七庆说,“庆,你到伙房去,给我弄些酒来……” 七庆抱着一坛子酒回来了,陈叫山接过酒,说,“你们出去打问打问,看看宋城窑场那边有啥动静没?” 陈叫山暗中已经派了满仓、黑蛋、面瓜,以及一帮太极湾民团的兄弟,去监视宋城窑场了,陈叫山给他们的交代是,只在远处看,不要靠近,不要打草惊蛇,不要轻举妄动,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不必回来报告…… 七庆和鹏天出了卢家大院,鹏天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七庆一怔,问他咋了,鹏天说,“今儿怪我多嘴,你看,队长脸色不太好,估计一个人在里喝闷酒呢……” 鹏天所料不错,陈叫山此刻将自己一个人关在里,倒了一碗酒,一口喝干了,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又倒了一碗…… “队长,你这人啥都好,就是有时候有点死心眼儿呢……” “咱冒那么多险,受那么多罪,吃那么多苦,值吗?老天爷是因为咱冒了那么多险,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才下的雨吗?咱不去取湫,老天爷就真的不会下雨么?” “队长你说说看,天下如此,世道如此,小山王的高家堡就是孤岛,一圈都是水,谁能说哪天这孤岛不被水淹了呢?” “他们高家堡的人都在做梦,做他们的美梦,这梦能不能做下去,一直不要醒,能做多久?唉……” 陈叫山想着一路上鹏天和七庆说的话,又喝下了一碗酒…… 整个西内院,就陈叫山一个人,这时,陈叫山忽然听见禾巧在外面喊,“陈队长,陈队长……“ 陈叫山拉开们,禾巧一怔,“陈队长,我还以为西内院没人呢……“ 禾巧坐在陈叫山里,鼻子动了动,闻见里浓烈的酒味,看见桌子上摆着的一坛子酒,一个海碗,便说,“陈队长怎么一个人喝酒?” 陈叫山揉揉自己的耳朵,笑着说,“天冷了,喝点酒暖和暖和……禾巧,你要不要来点儿,暖和暖和?” 禾巧嘴唇一抿,点点头,晃得刘海儿一阵跳…… 陈叫山将碗里的酒倒上了,四下看看,见只有这么一个碗,禾巧看出了陈叫山的意思,便说,“我就喝那碗,你喝一大口,我就喝一小口……” “成,痛快!”陈叫山将满满一海碗酒,端到禾巧跟前,“来,你先喝” 禾巧双手接住大海碗,看着酒影中的自己,右边耳朵上方的头发,有些散了,便腾出一只手,去捋头发,碗太大,酒太满,手刚一松开,差点翻倾,陈叫山喊了一声“小心”,赶忙去扶,两手一下将禾巧的右手捧住了…… 禾巧本将头发捋好了,陈叫山捧住了禾巧的右手,禾巧一慌,头发又散了下来,又去用手捋…… 禾巧双手端着碗,浅浅喝了一口,脸就更红了…… “陈队长,该你了……”禾巧抬眼看了一眼陈叫山,将海碗递过去,陈叫山刚一接住,禾巧便将双手抽出来了…… 陈叫山端起酒碗,一扬脖子,“咕咚咕咚”喉结一阵移动,将一大碗酒喝干了…… 陈叫山重又将酒倒上,又递给禾巧,嘿嘿嘿地笑着,“禾巧,多来点儿!”禾巧便多喝了一口,顿时咳嗽起来,连忙将酒递还给陈叫山,“我真不太会喝酒……” 陈叫山接过酒,又是一大口,将酒喝完了! 禾巧看见陈叫山喝酒这么快,这么猛,便说,“你喝那么快干啥?喝快了呛喉咙哩……” 陈叫山将大海碗单手拿着,抬袖子擦了擦嘴巴,嘿嘿笑着,“痛快哩,不怕呛……” 禾巧见陈叫山又倒了满满一大碗,便说,“你是不是有啥心事儿呢?” 听禾巧这么一问,陈叫山一顿,哈哈大笑起来,“就是喝个酒,暖和暖和,啥心思哩?” 禾巧见陈叫山不愿意跟自己说心事,便从陈叫山手里夺过大海碗,“好,我也暖和暖和……”说着,也一扬脖子,“咕咚咕咚”地喝…… 陈叫山见禾巧一个姑娘家家,喝这么猛,赶紧一把将大海碗夺了,“你咋喝那么多?” 禾巧连连咳嗽着,用手扇了扇嘴巴,抬头看着陈叫山,“跟你一样,暖和……” 陈叫山看着大海碗里剩的半碗酒,却不再喝了,将酒碗缓缓放下了…… “禾巧,你说,天底下有人享福享乐,有人吃苦受罪……”陈叫山问,“吃苦受罪的,流的汗水比享福享乐的多得多,可为啥还是吃苦受罪呢?” 第224章拥吻 禾巧不明白陈叫山为何会忽然问这样的问题,将头一低,思虑着…… 虽然不明白陈叫山这样问的动何在,但禾巧在一霎间,感觉到:陈叫山如此一问,并非是为了寻求答案的,将这话说出了,便是本身,无须去答,重在一叙说,而不求有所答…… 这本就是一个大的问题,古老的问题,任何形式的解答,都可以是对的,也可以是错的! 陈叫山未等禾巧说话,兀自笑了起来,笑得肩膀抖动着,坐在了禾巧身侧,却眼望上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说得好……” 禾巧与陈叫山近在咫尺,感受着陈叫山的气息,他山峰一样的肩膀,平阔结实,是堤岸,流水绕着岸走,似乎永远相依,追随着,却不够澎湃,无法扑跃到岸上。像凉水在锅里,静止如一张纸,锅底有大火熊熊,水沸腾了起来,方能跳溅,翻滚了起来……那么,一些变改,所欠的,是一把柴禾,一把火么? “你有没有觉得,我是个死心眼的人?”陈叫山转头看着禾巧问。 禾巧正在思想着她与陈叫山之间,那种不离不合,似近若远,流水绕岸,凉水在锅的那种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陈叫山忽然问了这么一句,禾巧一惊:莫非他仍旧只是一问,不求所答,而是要兀自主动地表达些什么吗? 然而这一次,情形却不同,禾巧转了头去,看着陈叫山,待着陈叫山兀自再说,陈叫山却也以同样的眼神,看着禾巧,待着禾巧来答…… 人与人之间,男与女之间,目光交集时,恰如在窄道上相遇一般。有时候,一方稍一避让,便就擦身过去了,但有时候,是避让不过的,你要避让,我也要避让,越避让越不能过…… 现在便是这样了,陈叫山看着禾巧的眼睛,禾巧也看着陈叫山的眼睛,你等着我答,我等着你说,目光拴系在一起,绞缠住了,就像在窄窄独木桥上相遇了,靠近了,不好避让了…… “嗯……”禾巧眼帘一垂,似乎担心这样迎面相对着,再不避让,双方都要栽进河里去,便一笑,“不过不是心眼死,是心实……” 多半碗酒在禾巧腹中动荡着,燃烧着,火焰由内而外地烧,烧得禾巧脸烫,脸红,烧得禾巧头晕,恍惚,迷蒙…… 迷蒙的眼光,幽幽虚虚里,山就在那里,岸就在那里,锅沿就在那里,云雾绕着山而去,流水奔着岸而流,开水鼓动着,泛起小泡…… 禾巧的身子,稳不住了,斜斜靠在了陈叫山肩上,还在朝下坠,朝下落…… 陈叫山拧身将禾巧挽在了臂弯里,禾巧的目光,便变作了仰视,从下往上看去,陈叫山的额头,就在自己额头上方,陈叫山的眼睛,就在自己眼睛上方,陈叫山的嘴唇,就在自己嘴唇上方…… 那是一江水,一道峰么?我在你身边奔流,你在我身边屹立,你的伟岸,倒映在我的波影里,我的潺潺,反射在你的岩壁上…… “你心实,是好事,也……也是坏事……”禾巧感觉自己在旋转,江水上的小舟,进入了迷滩,再不受控制,在漩涡中颠簸、起伏,“我……觉着你好,心实好……” 陈叫山当然是没醉的,清醒得很,便是将这一大坛子酒,一个人喝光,也能站如一座峰,行如一阵风的!陈叫山看见禾巧的睫毛忽闪着,像极了树叶扑闪背后的月亮,垂柳拂动背后的水光,蝶翅抖颤背后的花光……这是陈叫山熟悉了一半的眼神情境,柳音在那个月圆如饼的夜晚,似有这般的眼神,而另一半,是现在禾巧的,陈叫山没有见过,熟悉过…… 一个姑娘家,在这样的时刻,终究就要说了真心话么?说出了平日里不能不便不知道如何说的话么? 柳音已经远去了,再也寻不到那姑娘家家独有的眼神,就像故乡也已远去了一样,亲人都远去了一样,隔山隔水隔千里,怕是在梦中,也找寻不回丝丝痕印了…… 千里之外的乐州,现在,就在这儿,就在自己的臂弯里,有那么一个人,她是真的觉着自己好的,那眼神没有任何虚妄,无须犹疑猜测,像那滴水岩白龙洞里的湫水,纯到极致,净到极致,却又隐匿得那么幽深,平平常常里,怎能一见? 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意识到,有一个人,一直将自己装在了心里,觉着自己的好,时时处处地念着自己的,自己这样一个死心眼的人,所谓心实的人,竟没有想到,感受到…… 在初见自己时,她告诉自己在那一场民变冲突中,在卢家和灾民之间,如何寻一个相互都能平衡的契。在自己有心报恩,有意加入卢家时,她代为传话,在夫人面前,替自己说过多少话呢?在自己患了恶犬疾,众人惶惶无措时,是她坚定要自己留在卢家药房,接受柳郎中的医治。在前去祭拜龙王时,她与自己穿越密密的苇草,扭伤了脚,俯在自己背上,告诉自己多少卢家的陈年旧事。自己提出要去窑子里,本是为调查灾民女子失踪时,是她心细如发,给了自己银元,不让自己失了面子。在取湫前的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是她交给自己开了光的玉佛,一直拴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在太极湾的铁索桥下,在虚水河的波浪里,在硝烟腾腾的战斗里,给了自己以冥冥之中的佑护,心理上的慰抚。在自己受人陷害栽赃,是她在夫人面前,坚定地维护自己。在自己受了箭伤昏迷,苏醒后的第一眼,见着的便是她…… 原来,自己一直没有意识,一直没有向前迈出过一步…… 原来,有一个她,并非自己的亲人,却也如亲人,胜似亲人,在心中牵系着自己…… 陈叫山将禾巧猛地朝怀中一搂,搂得紧紧的,将头贴了上去,鼻子贴在禾巧后脑的头发上。搂得太紧,贴得太紧,禾巧的头发被陈叫山的脸,贴得弯翘起来,丝丝缕缕的发丝儿,便扑罩了陈叫山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巴…… 此际里,陈叫山的鼻子嗅到了一种淡淡的清香,像是他跟随父亲进山打猎时,在兰花坡闻到的那种气息,又像是他领着妹妹,去大塘偷偷采摘莲蓬时,闻到的那种气息,也有点像他去省城,一大群穿着青衣黑裙的女学生,举着小旗子,高喊着“反对缠足,妇女自由”,经过他身边时的那种气息…… 这是初见禾巧,禾巧伏在陈叫山耳边说话时,陈叫山嗅见的气息…… 这是禾巧的气息……陈叫山永远都能辨识,即便闭着眼睛……就像山重水复,百转千回,终能找寻到的一个方向,不会偏失…… 过往的时候,这一个方向,一直在给自己一种昭示,一种引述,自己兴许却南辕北辙了,兴许,兴许没有去跟进,去迈步…… 这一种气息,因着自己没有依循方向,就若花香盈盈在风里,自己在风里迷蒙着,东风吹,西风吹,隐约嗅见了,忽又不见了,霎那时,切近而浓烈着,偶尔里,又是那般虚渺而轻淡…… 也许我陈叫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三分胆气,三分豪气,三分木讷,一份犹疑……禾巧给了我那么多次的昭示和引述,我终究没有迈步,没有依循跟进,是我不确定那是否是一种真实和确切么? 那么,现在,再也无须犹疑和迷怔,无须怀疑那真实和确切了她就在我的怀里,她的气息,她的眼神,分分明明…… 禾巧起先坐着时,酒劲未起,尚且能答话,能思索。随着酒劲一再涌起,身体里的火焰,一再燃烧,烧得浑身火烫,又浑身冰凉。现在,禾巧被陈叫山这么紧紧拥着,鼻子抵在陈叫山岩壁一样的胸膛上,鼻尖甚至被抵歪了,眼睛被陈叫山的衣服蒙住了,嘴巴被封住了,似乎不能呼吸…… 禾巧“嘤哼”了一声,细微得很,一只手臂绕上了陈叫山的肩头,着陈叫山的衣领子,似乎她的身子,在朝下坠,坠到无尽的虚空里,她害怕,害怕那无尽的虚空里,没有陈叫山…… 陈叫山将禾巧松了一些,用一只胳膊将她的后脖托着,结结实实,另一胳膊将她的腰环着。禾巧不再感到呼吸不畅,身子也有了依托和凭附,但禾巧没有睁眼,睫毛紧合,她无须再看,她无须用眼睛了…… 禾巧的辫梢下垂着,扫着陈叫山的胳膊,陈叫山脖子上的玉佛,下坠着,晃晃在禾巧的鼻尖上…… 就像窄道上的相遇,避让不过时,两人兴许便会叠合一样……陈叫山将头朝下一埋,禾巧的辫梢动了一下,陈叫山脖子上的玉佛,也再看不见了…… 陈叫山吻上了禾巧的唇,柔软似若花瓣的唇,芬香犹如花心的唇…… 陈叫山感觉自己的鼻尖,压在禾巧的鼻梁上,将禾巧的鼻梁压歪了,便用胳膊一拉,将禾巧的身子朝上送了些,两人的唇紧紧贴合着,两人的脸斜斜错合着,吻得更深入了…… 第225章好戏 当陈叫山与禾巧的唇分开时,两人的目光交织一起,静止着,禾巧尽管头仍晕,但心底十分清醒,晓得这样的时刻,像彩虹,虽是美丽,但不可长挂于天空…… 此时天已黑,禾巧从陈叫山臂弯里挣出来,站了起来,用手理理头发,“我要回去了……你别送……”刚迈出一步,身子便歪了一下,陈叫山赶紧将她扶住了,“我扶你走吧!” “陈队长,陈队长……”外面忽然传来柳郎中的声音…… 陈叫山打开门,柳郎中见禾巧也在,略一怔,便说,“那个送木头的人醒过来了,他们闹着要走哩……” “你们去看看吧……”禾巧淡淡一笑,将手扶在门框上,“我再在这儿等会儿,等人都回来差不多了,我跟他们说点事儿……” 陈叫山便随柳郎中往外走,陈叫山心想:禾巧这么一说,仿佛她是专门来西内院等人似的…… 陈叫山来到药房内院时,那些个送木头的汉子,或蹲或站,或在门口转来转去,两位太极湾民团的兄弟,肩膀上挎着枪,站在门口,那伙汉子眼睛朝着院外看,却并未朝门口走…… 见陈叫山和柳郎中来了,那位受伤最轻,名叫蛮牛的汉子,便步走过来喊,“陈队长,你可回来了……我们想跟你道个别……” 陈叫山便问他们,是吃的不习惯,还是觉着住的不好,汉子们都说挺好的,挺好的,但都说要走…… 这时,那位昏迷天,刚刚醒来,头上缠着纱布的汉子,从里走了出来,对陈叫山说,“陈队长,谢谢你们这天的照顾治疗,我们真的该回去了,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们……” 陈叫山细一询问,原来,这位头缠纱布的汉子叫来喜,是这伙汉子的领头人。他天来一直昏迷着,待醒来后,便问了其余五人,晓得他们已在卢家大院住了好天,再问其余两位兄弟,五人皆说不知,来喜便觉着事情有些蹊跷,说他们不能再在卢家大院这么待着了…… “实话跟你说吧,陈队长,我们是替保安团的闫队长送木头的……”来喜说,“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留在这儿倒是安逸,可那另外两位兄弟就危险了……以我估计,保安团的人,肯定会找那两位兄弟的麻烦的……” 陈叫山皱了皱眉,便说,“你跟我说说,那两位兄弟住在哪儿,我会替你们去找的……你们别着急,先在这把伤养好再说!” 来喜说,他们都是洋州马店人,一直从事替人押货走镖等提脑袋挣钱的买卖。[]前些天,闫队长来找他,说他手里有一批红椿木,他想去交售,但一则顾忌面子,二来也为避嫌,所以劳烦他们帮着送一趟……后来,他们在虚水河大桥接上头,闫队长叮嘱他们说,不管任何人问起,就说这些红椿木是从洋州砍来的…… “陈队长,我晓得闫队长的木头来路不对,不是偷的,就是抢的……”来喜说,“现在出事了,他不敢出面,拿我们个没办法,但肯定会找我那两位兄弟麻烦的……” “是啊,陈队长……”另一位送木头的汉子说,“你们的人来的时候,我们那两兄弟才跑的,他俩如果想找我们,肯定会来这儿打听的,可这都天了,也没个信儿……” 陈叫山抿着嘴,默默地朝着东方看去,听着汉子们的叙述,频频点头,末了,便说,“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不管咋样,你们现在出去找兄弟,反倒更危险!听我陈叫山一句劝,你们先住这儿,那两位兄弟我会想办法找的……” 陈叫山出了药房,迎面碰见了魏伙头,魏伙头便问,“这天都黑了,西内院的兄弟们咋都没见回来吃饭呢?” 陈叫山便说,“今儿城北粮仓收的木头多,兄弟们加强了戒备……” “队长,队长……”鹏天忽然跑了过来,气喘吁吁,似有话想说,但见魏伙头在一旁,嘴唇动了动,却只说,“队长,有个事儿跟你说一下……”魏伙头一听,转身走去了,边走边说,“回头我让人把饭送城北粮仓去……” 鹏天调整了一下呼吸,凑近陈叫山的耳朵说,“宋城窑场那儿有情况了,他们好像正在搬木头哩……” 陈叫山一步跨出,“走,马上过去” 陈叫山从马厩里牵出两匹快马,和鹏天一路疾驰,出了大东门后,陈叫山对鹏天说,“你去碾庄码头,喊一下侯帮主他们,就说让他们过来帮忙收木头,今儿晚上有好戏看哩……” 陈叫山骑马刚到荒滩地,便下马步行,牵马朝前走,远远看见东北方向,有星星点点的火光…… 满仓、面瓜迎上前来,面瓜说,“队长,现在咱们咋办?” 陈叫山四下环顾了一番,便问,“其余兄弟们呢?”面瓜便说,“七庆他们个,守在虚水河大桥那儿,黑蛋跟个兄弟,守在北面连家庄那儿。队长放心,都带着家伙哩……” 陈叫山点点头说,“好,急,让人家先忙乎着……”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陈叫山下意识地对兄弟们说,“散开,快散开……” 待马蹄声近,陈叫山才重又站直了身子,迎上前去原来是侯今春领着一大伙船帮兄弟来了…… 侯今春“呼”地跳下马来,对陈叫山说,“陈队长,木头在哪儿呢?” 陈叫山从后腰里摸出手枪,朝着东北方向一指,“呶,那边儿,宋城窑场里……” 侯今春自然有些发懵,四下看了看,“宋城窑场那烂地方,鬼毛都没一根,谁在那儿弄红椿木?” “侯帮主,咱在这儿等着,没准过一会儿,人家就给咱送过来了,咱光接货就成了……”陈叫山胸有成竹地说,“今晚上有好戏看哩……” 侯今春此时明白过来了,之前闹过的一系列误会,也许在今夜,都将得到澄清,红椿木的事儿,终究要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第226章狭路 荒滩地上深过人身的枯草,在夜幕中飘摆,森森草茎间,便见东北向点点火光,零零星星,跳闪晃动,明灭幽幽…… 陈叫山与众兄弟站在枯草间,一阵阵冷风吹,草尖千百次地伏下去,又千百次直起来,吹皱了人的衣衫,吹乱了马的鬃毛…… 侯今春等得有些心急,往陈叫山跟前靠了靠,低声说,“咱现在杀过去,包他个饺子……” 侯今春当然不晓得,这是保安团的人,但陈叫山心里清楚得很若说之前故事,其性质,乃保安团的人拦路抢劫百姓,痛下杀手,打伤百姓,导致一人长久昏迷不醒,两人失踪。卢家凭借其事之把柄,掣肘余团长、孙县长,令其心有忌惮,横敲一竹杠,诈其三十方红椿木,实属江湖事务,本无不妥处。可是,现在卢家人倘若以攻击之态,冲击掩杀过去,其性质,成了卢家人乃强盗行径,胆敢对抗官府!那么,原本的主动被动之格局,则会相互转换,卢家人落了口实,成了罪状,县府以此治卢家的罪,逮捕、人、投牢,便信手拈来,理直气壮了! 陈叫山晓得个中利害,断断不会行愚蠢之事的…… 忽然,东北方的点点火光,瞬间全都熄灭了…… 陈叫山将手一挥,“兄弟们,注意,要过来了……” 有枪的兄弟,便将手里的枪“啪啪啪”声,拉好了枪栓,有刀的兄弟,则从刀鞘里抽出刀来,在手里紧紧握着,侯今春抬手摸了摸背后的箭筒,一把将弓取了下来,眼睛紧紧盯着东北方! 保安团的人,果然是朝乐州城方向走来了,宋城由于下过了雨,土地松软,车队走了好久,才上了岔道,缓缓地朝官道上拐来…… 之前面瓜领会了陈叫山的意图,已经给七庆和黑蛋交代过了,保安团的人无论朝东、西、北哪个方向走,正面迎上的兄弟,都不要贸然上去堵截,更不可贸然开枪,重在观察控制…… 此刻朝西走来的车队,不仅有保安团的三十余人,更有柏树寨的三十余人,共有近三十辆长板车,装着两百多方的红椿木。 起先,余团长得了孙县长之命,本打算将红椿木从宋城窑场运出来,重新选一个地方囤放,但余团长和闫队长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合适之处。恰巧梁州万少爷来了乐州城,何老板和余团长一商量,请示了孙县长,孙县长便重新下达指示,要保安团的人,以三块钱一方的价格,将所有红椿木卖给万少爷,以免夜长梦多!他们的计划是,出宋城窑场后,走官道向西,不进乐州城,在小河桥处再朝南去,绕到凌江南岸。而后,万少爷的人马,在三合湾接货,沿凌江南岸一路西上,直抵梁州境内的十八里铺码头…… 为了确保行动顺利,孙县长又从柏树寨调来人马,协助运送木头。此番计划,孙县长的棋路是:万一遇上卢家的人,便说所有木头,都是梁州万家从洋州买的,他们只是负责运输而已,如此一来,晾卢家人也不敢动手抢木头,跟梁州万家作对!退一万步来讲,万一陈叫山动手抢了木头,孙县长便可名正言顺地以此治罪,将木头要回,同时,乐州卢家与梁州万家,就此结下了梁子,两强相斗,孙县长乐得一个“坐山观虎斗”,以图“渔翁之利”…… 保安团的人和柏树寨的人,在闫队长的指挥下,一根一根从宋城窑场里搬木头时,孙县长和万少爷、何老板、余团长,则在萃栖楼里推杯换盏,坐等佳音…… 此时,车队载着两百多方红椿木,“咯唧咯唧”地在官道上行走着,渐渐朝西而来…… “兄弟们,别慌,把家伙都先收起来,走”陈叫山将手一挥,出了荒滩地,上了官道…… 陈叫山大步迎上前去,走近一看:嚯,好大的阵仗,近三十辆加长板车,六七十号人,除了穿着灰皮的保安团人马,还有衣服颜色各异的乡亲今晚上这出戏,那就愈发热闹了…… “兄弟们,辛苦了,辛苦了……”陈叫山拱手向前,冲闫队长说,“哎呀,余团长办事还真是得劲,我只说还要再过天哩,没承想今儿晚上就把木头给送来了……” 侯今春没想到是保安团的人,更没想到有这么多的红椿木,一时间有些愣神…… 此处再朝南一拐,行不远,便是碾庄码头,于是,陈叫山索性又说,“走走走,兄弟们都到船厂去,先喝杯热茶,暖和暖和,回头我跟侯帮主准备酒菜……” 陈叫山用胳膊肘将侯今春捣了一下,侯今春略一愣,遂即反应了过来,连忙笑了起来,“一听说闫队长要给我们送木头,船帮兄弟们把牛都杀了,肉在锅里都炖上了……” 车队人数尽管多,但所带家伙有限,且为了便于拉车推车,都将家伙在车上放着呢!可闫队长一瞧,陈叫山手下的兄弟们,个个家伙在手,侯今春手下的船帮兄弟们,也是钢刀亮亮,便冷冷一笑,“陈队长,侯帮主,谢谢你们一番好意……不过,这些木头,可都是人家万老板买下的……” “哎呀,是么?”陈叫山一惊,“这么多木头,万老板果真大手笔啊!这多少钱一方啊?” 闫队长身子朝后靠了靠,下意识地摸摸腰上的枪,“嘿”地一笑,“万老板的买卖,谁敢问价格?我们只管干活便是……” 陈叫山故意朝路边站了站,伸着脖子一打量,又说,“闫队长,咱做个买卖,不管他万老板多少钱买的,多少钱卖,你给我余出来点儿,我以每方十块钱收,你看咋样?” 闫队长晓得今天这一关不好过,便将右手朝脊背后面伸了伸,指头翘了翘,示意保安团的兄弟们,随时做好战斗的准备…… 陈叫山见保安团的人,都开始在车上摸枪,也将手朝后伸伸,示意兄弟们多多留意,随时做好战斗的准备…… “陈队长,这是万老板的买卖,我一个个小小队长,如何能做主?”闫队长笑着说,“等我把木头给万老板送到,你再从万老板手里买,每方十块也好,多少块也好,那都是你们的事儿,就看万老板给不给陈队长面子了…… 闫队长有意地将万老板推出来,是给陈叫山以压力:你若敢抢木头,就是和万老板过不去! 陈叫山却并不顺闫队长的话来说,淡淡一笑,“闫队长送趟木头可真不容易哩,兄弟们带的家伙还真不少啊……“ “呵呵,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啊,贼匪强盗横行,不得不防啊!”闫队长的鼻子吸了股凉气,又将问题抛到了陈叫山这边,“陈队长和侯帮主也不容易哩,这大半夜的,兄弟们又是枪又是刀的,也不嫌手冷啊……” 陈叫山哈哈大笑,嘴里喷着一股股白烟,“乱世之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手里有家伙,兄弟们心里才踏实啊!” “那倒是,那倒是……”闫队长抬头看了看天,“哟,这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得赶紧赶路哩,就不陪陈队长和侯帮主了,改日我们再叙……”说着,闫队长冲身后一挥手,“兄弟们,加把劲,走喽” “哎哟,我差点忘了,瞧我这记性……”陈叫山上前一步,从身上掏出余团长写的那三十方红椿木的字据,“唰”地一抖,“你们保安团还欠我三十方木头哩!瞧,余团长亲自写的字据……” 闫队长尽管喊了声“走喽”,心里晓得走不利索,所以压根也没有迈步,见陈叫山拿出了字据,便说,“陈队长真会开玩笑哈……我们保安团啥时候做起了木头买卖,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啊?” “余团长的签名、指印,都在这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陈叫山向前走了一步,将字据朝前一扬,“闫队长,就算你给我陈叫山十个胆子,我也不敢乱说话,更不敢假冒余团长的笔迹呀……” 陈叫山与闫队长相隔不过两丈,两丈之距离,此际里,狭路相逢,恰如楚河汉界!双方各守一边,执子以待,起初之棋局,仙人指路也好,架炮起马也罢,棋路运转,宽宽松松,双方似也和和气气,并不吃子灭人。但随着棋局一再下去,布盘已过,闲着亦尽,迂回与试探,观察和布局,都已然到位,越来越没了和平下去的空间,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卒子,也到了非吃不可的时候了…… 倘是对弈两方,一直闲着相迎,这棋就没法再下下去了…… 于是,闫队长率先出招了,“陈队长,我再说一遍,这是人家万老板的木头,我们不敢乱动,若是少了一根半截,我们交不了差事,万老板怪罪下来,谁也招架不住啊……既然是保安团欠你们三十方木头,余团长亲笔所为,我们改日一定还上!但今儿这木头,真不能动,陈队长和侯帮主不要为难我们……” “闫队长,你说的是屁话……”侯今春耐不住性子了,“你先把我们的木头给还了,你跟万老板的账,你们慢慢去算……” 第227章投降 侯今春果然是说话带刺儿,使人感觉不中听,一句“你说的是屁话”,使闫队长有些恼火,眼睛微微一眯,眉头一皱,尽管夜黑,陈叫山和侯今春看不出来,但闫队长的语气,充满愤怒,便是两丈之外,令侯今春听来,有些“不打不行”的味道了,“桥了桥,路了路,各账是各账!侯帮主这口气,莫不是要抢了万老板的木头不成?” 尽管夜黑天冷,每个人说话时,白汽一下下地冒,但两方你言我语,对招之下,乐州城东的官道上,俨然已如热得发烫的火药桶子,只消最最细小的一个火星子,便会地动山摇,炸裂开来…… 侯今春的脾气性格,陈叫山已然掌握,此时此处,自己若打太极,侯今春则宜打长拳,自己唱白脸,侯今春便唱红脸,倒是相得益彰……在陈叫山看来,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事情只要不到不可收救的地步,能不打,尽量不打! 侯今春身子朝前一探,似又要开口,陈叫山伸臂一挡,便说,“没人敢抢万老板的木头,也没人跟你保安团过不去!只是今儿晚上,咱都遇上了,相逢不如偶遇,宁且近不且远,这都到了船厂门口了,闫队长先将三十方红椿木还了,改日再给万老板慢慢调补嘛……” “行啊,那你们现在去把万老板的人请来,当个证人,证明是给你们还了三十方木头,而不是我闫某人私吞了的……”闫队长冷笑着说,“这儿不是离你们船厂近嘛,我就在这儿候着你们,只要万老板的人一到,我马上把木头给船厂送去,不劳诸位伸一下手……“ 闫队长这话说得貌似在理,但却是软刀子割人,令人心里不爽! 侯今春便一下将话挑明了,“你把我们支走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心里有鬼?我看这些木头不像是万老板的,倒像是来路不正的木头,不是抢,就是偷来的……” “侯帮主,你话说这么难听,不怕得罪万老板吗?”闫队长问。 “你们保安团的人拦路抢木头,把人都打伤打晕了,这不是事实?还嫌我说话不好听?”侯今春索性将火药桶子的捻子,拉得更长了些…… “都消消气,消消火……”陈叫山在空中扬扬手,而后放了下来,语气一变,“闫队长,被你们打伤的人,现在还在卢家大院躺着呢,有一个昏迷不醒,谁晓得能不能醒过来,还有两个人,至今不见,是死是活都不晓得呢……” 闫队长脸上的肉跳了一下,听见陈叫山说起被自己打死的青皮头和小平头,心下一慌,再不镇定,直接打断了陈叫山的话,“什么打伤打昏,失踪不见,都是你们一面之词,谁知道是真是假,谁又看见了,?你们往我保安团头上扣屎盆子,也不是这样扣的吧?” 陈叫山说“是死是活都不晓得呢”,原本只是故意渲染气愤,将话往大了说,将事情往严重了说,但闫队长忽然出言打断,情绪如此激动,是陈叫山没有料到的。 陈叫山未曾料到有这个“意外收获”,料想闫队长有可能已经对那两个失踪之人,下了毒手!胶着之棋局,由此一变,陈叫山晓得自己寻到了破绽,住了软肋,便进一步出招,走出了诈棋,“闫队长那么激动干什么?莫不是那失踪的两个人,已经被你闫队长灭了口?” “你不要血口喷人!”闫队长强装镇定,但小腿肚已经开始微微抖动了起来,“抢劫打人的又不是我,关我什么事?” 好一个“血口喷人”,这四个字从闫队长嘴里,一经说出,陈叫山凭借感觉,登时便确认了,闫队长果真是杀了人灭了口!那好,现在真就好办了,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了,“人家都已经说了,木头是替你闫队长送的,如果那两兄弟再不回来,就到县府告状去,说你闫队长杀人灭口……” “”一声枪响…… 闫队长的一位亲信兄弟,听到这里,认为闫队长现在即便过了陈叫山这关,也过不了孙县长那关,他们“偷运木头,中饱私囊”之罪,已经彻底坐实了,心下一慌,手指头一抖,便将手里的枪抠响了…… 尽管这一枪是斜朝向上,射到了夜空中,但枪声一响,就意味着战斗的打响 陈叫山听见枪响,喊了声“小心”,便一个团滚,滚到了路之一侧。侯今春则也一蹲身,飞速地从箭筒里摸出了一支箭…… 第一枪是误射,但保安团的人,迅速射出了第二枪,陈叫山身后的一位太极湾民团兄弟,应声倒地…… “……”“……” 乐州城东的官道上,原本一片寂静,此时却是枪声大作,枪火闪亮…… 保安团的人和柏树寨的人,并不是人人有枪,有枪的人迅速拉开架势,以板车和木头为掩护,开始了射击!没枪的人,有的滚到了板车底下,有的则朝路旁的荒滩地里跑去…… 陈叫山和侯今春手下的兄弟们,因为没有掩体,只得迅速朝官道两侧散开,太极湾民团兄弟们,纷纷举枪还击,打中许多柏树寨的人…… 闫队长趴在板车一侧,举着手枪,朝陈叫山射来,陈叫山一个翻滚,刚一身过,起先的路面上,便跳溅着泥土……陈叫山在翻滚之际,反手枪,“……”,闫队长面前的红椿木便飞起了一节节树皮木屑…… 侯今春“嗖”地一箭射出,正中一位保安团枪手的喉咙,一个扑跃,翻到了官道一侧,以一棵泡桐树为掩护,迅速地又摸出了一支箭…… 船帮的兄弟们,大都手里执刀和弓箭,此际感觉派不上用场,便转身朝西跑去,快速地翻身上了马,一拽缰绳,引马朝荒滩地跑去,决定迂回到了保安团车队侧方去…… 起先埋伏在北面连家庄的黑蛋他们,以及埋伏在东面虚水河大桥的七庆他们,此际听见这边枪声密集,便也高喊着,冲天开枪,朝这边冲了过来…… “兄弟们,撤”闫队长见车队已经三面受敌,便大喊一声,朝官道之南窜去…… 官道以南,有一片树林,闫队长步跃入树林,回头连连射击,且战且逃…… 侯今春连射箭,又倒下了位保安团的人……侯今春见自己的箭已不多,便猫着腰朝前冲,想去拣保安团的枪…… “侯帮主,小心啊”陈叫山见侯今春太过大胆,居然敢朝车队里冲,便大声提醒着…… 躲在树林里的闫队长,见侯今春朝车队在跑,便转过身来,瞄准一枪,侯今春刚跑两步,便一下瘫倒在地…… 陈叫山原本隐在官道之北,见侯今春中了一枪,便身体团缩着,连连射击,且战且朝官道之南跑去,迅速一跃,在地上连着团滚,““枪射出,并对身后的面瓜和满仓喊,“封住南面树林” 兄弟们听见陈叫山的喊声,便立时分作两个方向,一拨朝车队射击,一拨朝南边树林射击,掩护着陈叫山…… 侯今春尽管腿上中了一枪,躺倒在地,仍用另一条腿,在地上蹬着,使得身子朝板车方向滑去……一位保安团的枪手,藏在不远处的板车一侧,探出头来,准备朝侯今春射击……陈叫山在那一刹,恰好赶到,抱着侯今春朝南一滚,起先路面上的泥土跳溅起来,扑了侯今春一脸……陈叫山在翻滚之际,反手一枪,正中那个保安团枪手的胸膛…… 此时,黑蛋、七庆都已经赶到了车队附近,从北、东两个方向,一起开火!船帮的兄弟们,骑马在荒滩地里疾驰步,便纷纷侧身放箭,羽箭“嗖嗖嗖嗖”地射来,有的射中人身,有的扎在红椿木上,箭尾“嗡”地抖个不停…… 那些没有枪的柏树寨百姓,见大势已去,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别打了,我们投降!”便有更多的人跟着喊了起来,“我们投降,我们投降……”保安团一伙有枪的人,听见这些投降声,也跟着喊了起来,“别打了,别打了,我们投降,我们投降了……” 陈叫山抱着侯今春,连着个翻滚,一下滚到了路边的小沟里…… “侯帮主,躺着别动!”陈叫山从侯今春箭筒里过一支箭,一下戳在衣角上,“哧”地一扯,扯下一条布条,缠在了侯今春的伤口上,“你流血太多,躺着别动,先让血止止……” 陈叫山听见车队的人都在喊着投降,便站起身来,“想活命的,举枪过头顶,慢慢走出来……” 车队的人便将枪高高举过头顶,试试探探地走,边走边说,“别打了,别打了,我们投降了……” 陈叫山见既是如此,便对兄弟们喊,“都别打了,让他们出来……” 车队的人都缓缓地走了出来,将枪高高举过头顶,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生怕再有子弹飞过来…… “把枪缴了”陈叫山喊了一声,又对面瓜、满仓一挥手说,“走,跟我朝南追……” 第228章追击 陈叫山领着面瓜、满仓和位太极湾民团兄弟,疾步朝官道之南的树林里冲去! 侯今春翻坐起来,看着陈叫山飞奔而去的背影,急忙大喊着,“陈队长,小心啊……”低头一瞥,目光停滞在自己小腿上,霎那间,侯今春愧意顿生:自己的偏见与执念,甚或是不知所谓的猜测、嫉妒,总与陈叫山抬杠,跟陈叫山过不去,并曾对陈叫山放箭,将之射伤!而今夜,为救自己,陈叫山奋不顾身,撕衣为自己止血……两相对比,怎不心愧? 七庆和黑蛋快速围拢过来,与众兄弟一起,纷纷举枪瞄着保安团和柏树寨的人,看着他们一个个地走过来,将枪放在地上,两手抱住后脑,缓缓地蹲在了车队前面空地处…… 闫队长与四五个亲信兄弟,在树林里一阵射击后,听见车队那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投降声,知道大势已去,再无退路,便拧转身子,拼命朝树林之南跑去…… 经过太极湾一战,陈叫山与众兄弟,对于枪声、炮火、硝烟、鲜血、生与死,许许多多,已然感觉这些东西,依附于身体之上,没有惊惧,没有惶惶、讶异、犹疑、感慨和唏嘘,如同呼吸那般平常,气流在鼻孔和嘴巴里进进出出,如此而已…… 从奔跑姿态看,陈叫山与众兄弟,已经体现出作战之素养来“s”形疾步奔跑,不求直线的快速推进,重心下移,弯腰,脖子向前,灵转动,依据地形之变换,随时随地翻转、团滚、跳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枯朽的草枝,被疾驰的脚步,踩得“嚓嚓嘎嘎”响,一棵棵水杉树,“呼呼呼”地连续后移,紧紧追击,步步紧凑…… 闫队长与位亲信兄弟,虽名为保安团成员,****里与枪为伴,但平时执枪在手,耀武扬威,飞扬跋扈,在乐州城里东游西逛惯了,何曾有过这种丛林追击与反追击考验?跑出不多远,一个个便气喘如牛,嘴巴里的白汽如蒸汽一般,“呼哧呼哧”喷个不停,双腿若灌铅,嗓子欲冒火…… 陈叫山边跑边对兄弟们喊,“不要乱开枪……”,陈叫山的意图很明显,丛林之中,树木林立,黑咕隆咚,贸然开枪不仅不容易击中目标,浪费子弹不说,还容易暴露自己的位置和人数……重在追击,重在控制,越不开枪,越就为对方造成无限心理压力! 而闫队长一伙人,却如惊弓之鸟,丧家之犬,频频地回身开枪,明明知道很难打中追击的人,但枪声不停地响,似乎在为自己壮着胆子,吃着定心丸死一般的静寂,犹然令人感到莫名恐慌…… 陈叫山通过前方不断响起的枪声,已经判断出闫队长他们不过五六个人了,且他们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枪声传响的距离,越来越短…… “保安团的兄弟们,别跑了,我跟你们往日无,近日无仇,你们把枪放下,我留你们活口!”陈叫山大声喊着!闫队长手下个人,听见陈叫山的喊声,腿就越发迈不开了…… 陈叫山一伙人是从北朝南追的,这一片树林尽管很大,但出了林子,向东是虚水河,向南是凌江,向西是碾庄码头,人在慌乱之时,何曾会顾忌这么多?待闫队长意识到前路要么受阻,要么危险时,凌江里“哗哗”的水声,已经传来,连日的雨水,已使凌江涨潮,再不是遭遇年馑时那种“深不过膝”的水量了…… 有两位保安团的兄弟,实在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闫队长心急如焚,又冲天开了一枪,“他娘的,起来啊,跑啊,坐这儿等死吗?” “闫头,我真的跑不动了,我……我投降……”一位保安团兄弟话没说话,闫队长一枪打去,血与脑浆一并飞,扑到旁边一位保安团兄弟的身上,吓得那兄弟顿时呆若木鸡了…… 树林以南的边界处,有一个石堆,码着层层的片石,过了石堆,便是沙滩,凌江浪潮一下下地扑吻着沙滩…… 闫队长和两位亲信兄弟,趴在石堆一侧,胸膛一起一伏,再也跑不动了,决定以石堆为屏护,再做殊死一搏! “闫队长,投降吧!”陈叫山跑到了树林边界处,大声喊着,“还能往哪儿跑?只要你投……” 陈叫山的“降”字还未喊出口,“”两颗子弹飞了过来,陈叫山趴在一颗大水杉旁,猛地朝下一埋头,子弹便从头顶上射过去了…… 陈叫山团身一滚,身子刚拧转过来,伸手便是一枪,一位闫队长亲信,刚移动身子,便被打中了脑门,顿时一下栽在了地上…… “跑?还……还跑?”满仓体胖,一路追击过来,最是辛苦,如今看见闫队长他们还负隅顽抗,不愿投降,便拼命朝石堆射击,将心中的不爽,尽情地以子弹发泄着!其余兄弟们,也一齐朝石堆射击,子弹如雨,打得片石倾斜,石屑乱飞,火星跳溅…… “我投降,我……”另一位闫队长亲信,举枪从石堆后闪出来,但为时已晚,众人的子弹连续打出,登时将他打成了蜂窝…… 一位太极湾兄弟见此情境,认为闫队长已经是强弩之末,便跳出了树林,准备冲击石堆,刚一出树林,便被闫队长一枪打中了面门,一股热血喷射出来,猛然倒地…… 陈叫山趴在地上,见兄弟倒地,伸手过一把泥土,攥得紧紧…… 今夜之战,已经损失了五六个太极湾兄弟,每倒下一位兄弟,陈叫山都心似刀割!虽然战斗即将结束,但不能再有兄弟无谓牺牲…… “兄弟们,散开,从两翼夹,给我往死里打”陈叫山大声吼着,忽然手摸到一块圆石,心生一计,便将圆石高高抛起来,朝石堆丢去你****的借石堆掩护,子弹之直线,打不到你,我用石头划弧线砸你! 面瓜和满仓看见陈叫山这个办法不错,便让太极湾兄弟们开枪扫两翼,逼迫闫队长不能闪身射击,同时,也起石头,高高抛起,朝石堆背后划弧线而去…… 一连串的石头,从天而降,闫队长躲闪不及,被砸中了手臂、肩膀,只得背身紧靠在石堆上,看着两翼的子弹,“嗖嗖嗖”地穿射而来…… 完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该结束了闫队长将枪对准自己太阳穴,很不甘心地大吼一声,扣动了扳…… ““ 石堆背后的枪声响过,陈叫山大约已经猜到了结局…… 陈叫山一跃而起,接连团身而翻,跃至石堆背后一看闫队长趴在地上,太阳穴上血糊糊一片…… “满仓,将这姓闫的背着,走”陈叫山让满仓将闫队长背起,朝官道方向走去…… 回到官道上,兄弟们已经将收缴的枪支,整齐地码放在排头的长板车上,四十多个投降者,则两手抱头,蹲在官道正中,挤成一堆。侯今春让船帮的兄弟,用刀在投降者身侧,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并对他们说,“老老实实待圈里,谁敢出圈子半步,一枪打死!” 满仓将闫队长的尸体,朝圈子前一方,“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连连地拍打着肩膀和两臂,仿佛要将一身的晦气拍干净一样。 陈叫山站立在官道上,手背在身后,对圈子里的投降者说,“诸位兄弟,闫队长私自砍伐、囤藏、偷运、抢劫木头,并杀人灭口,胡乱编造借口,栽赃梁州万老板,为保安团摸黑,为乐州县府摸黑,胆大妄为,罪行滔天,自知穷途末路,开枪自杀,实属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圈子中的众人,纷纷看着闫队长的尸体,小声地议论着…… 侯今春肩膀一斜一斜地拐过来,凑近陈叫山,小声问,“这些红椿木咋整?”陈叫山便也小声回着,“先拉到船厂仓库再说……” 陈叫山将手一挥,“这些红椿木,便是罪证,现在把这些罪证,全部拉到碾庄码头船厂去,明天待孙县长查明缘由,再行处置发落……” 圈子里的投降者拉着板车,船帮兄弟协助推拉,陈叫山和一众兄弟,举枪监督而行,将所有红椿木拉到了船厂里,一根一根地卸下,放入了船厂仓库,待全部搬运完毕,天已经麻麻亮了…… 陈叫山对侯今春一阵耳语,侯今春便找人写下了封条,一根大铁杠一插,三把大铜锁一锁,两张封条一封,门口便站上了八位执枪的兄弟…… 却说半夜里的枪战,早已惊动了许多人……梁州万少爷的人马,在三合湾左等右等不见人,便过河来查看,刚走到乐州城墙东南拐角,遂听见了远处的枪声,一行人大致猜到了事情缘由,不再向前,悄悄绕道大东门,直奔萃栖楼,去报告万少爷了…… 万青林与孙县长、何老板、余团长正把盏欢饮,听了来人汇报,登时将酒杯一摔,骂了一声娘! 孙县长却左右看看何老板和余团长,眉头一皱,陷入了沉思…… 第229章仇恨 孙县长略一沉吟,转头问,“姓闫的死了没有?” 梁州船帮的人说,“不晓得哩……我们没到跟前去,听枪声乱得很,估计木头被陈叫山给劫了……” 万青林原本喝了杯酒,脸色红红,此际听闻此事,脸色遂即变得铁青,将摔砸在地的酒杯碎屑,又以脚尖一踢,“陈叫山,若不取你脑袋,我万青林誓不为人!” 孙县长见万青林如此怒不可遏,眉毛轻跳了一下,唇角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但似流星划夜空,瞬即而逝,伸手轻拍万青林的袖子,“万少爷,不必如此动怒!陈叫山猖狂日甚,是还没有见识到你万家的江湖老辣……此事权且放下,平心静气,再寻会,在你万家面前,陈叫山不过碎娃一个,他哭爹喊娘的时候还没到哩……” 孙县长一边劝慰,一边细细打量着万青林的脸色,万青林斜视桌下,胸口起伏着……孙县长长吁出一气,看似为之前所有计划被破坏之唏嘘,实则是为乐州卢家与梁州万家之间,搭建起了仇恨之桥,感到一丝莫名的快慰…… 孙县长与余团长回到县府后,将房门一关,孙县长的手指头,便戳到了余团长的脑门上,连续地戳戳点点,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余团长缩着脖子,弯腰,低首,眼睛看着地面,也不敢乱动乱说…… 孙县长将手指收回,变作巴掌,猛地朝上一扬,便要朝余团长的脸上扇去,扇到一半,却忽然停住,掌风呼吹过来,余团长吓得眼睛一闭,只觉着睫毛上一阵凉意…… 孙县长收了巴掌,两手背在身后,在房间里转了两圈,一步迈出,坐到了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余团长这才睁开眼睛,转头看着孙县长,见孙县长笑得身体抖动不停,一缕头发抖散下来,盖住了半边眼睛,也不抬手去捋,竟还拍打着椅子扶手,笑得声音愈加响亮了! 余团长被孙县长这笑声,笑得浑身发紧,发冷,发毛,却又不敢随便开口说话,只得傻傻怔怔地看着孙县长…… 孙县长笑了一阵,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用袖子一拭眼角,见袖口上潮润着,且有白色眼屎,用指甲轻轻一弹,转而正襟危坐,一脸严肃,深深吸了一口气,“山奎,这是好事情啊……” 余团长怕自己胡思乱想,耳朵出了问题,嘴唇张了张,试试探探问,“啥……啥好事?” 孙县长又用袖口擦拭着眼睛,鼻子里“哼”了一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难道不是好事吗?” 孙县长从椅子上起身,面向窗户,看着蓝莹莹的天光,背对余团长,“靠不住的人,终究要做靠不住的事,一根梁柱朽坏,大厦有将倾之危,及早更换,为时不晚啊!” 余团长起先一头雾水,不明白什么是“东隅”,什么是“桑榆”,什么是“福”,什么是“祸”,现在一听,大许明白了一些…… 孙县长转过身来,走到余团长身前,拍拍余团长肩膀,“还好,还好,没有那么糟糕……” 余团长见孙县长脸色缓和了许多,亦无刚才那歇斯底里的笑意,心中稍微安实一些,便说,“县长,万一姓闫的被陈叫山绑了,会不会顺嘴乱咬一气?” “呵呵,山奎啊,你历练果然不够,世事觉悟尚浅啊……”孙县长微微一笑,“姓闫的八成是活不了的,要么被人家打死,要么他自己了断……退一万步说,他就算落在了陈叫山手里,疯狗一般乱咬,又能如何?世事如棋局,有时候要的是一子,有时候要的是一势,弃子取势之理,你懂不懂?姓闫的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弃他,此子一弃,满盘皆活,山高水长,海阔天空啊……” “县长的意思是……无论他姓闫的怎么说,我们都治他以罪,说他私自砍伐囤积红椿木,偷偷贩运敛财,一切都是一人擅自妄为……”余团长说到这里,见孙县长并无接话之意,便继续说,“如此一来,姓闫的就是说破嘴皮,也屁用不顶,我们只一口咬定,他就是我县府保安团的败类,他百口莫辩!至于他咬到县长你,咬到我,咬到何老板,都成了他困兽犹斗、穷凶极恶的一面之辞,陈叫山不会当真的……” “嗯,妙哉!”孙县长连连击掌叫好,而后看着余团长的眼睛说,“不过,你说对了八成,还差了两成。其一,陈叫山就算将他姓闫的话,听进了耳朵里,就算他陈叫山心里当了真,面子上也不会当真的,只会装作不知,亦将所有罪状,全然按到姓闫的一人头上!这其二嘛,若是姓闫的连谭宗砚那老东西也咬出来,那就更妙不可言了,卢家的暗斗,变成了明斗,一个是筹谋多年,老谋深算,一个是初来乍到,却风头无二,杀伐决绝那就真有好戏看了……” “可是……”余团长眉头一皱,“县长,若真是那样,谭师爷岂不是恨死了我们,日后也不会再愿意与我们合作了?” 孙县长连连摆手,“恰恰相反,若真是那样,谭宗砚就算恨我们恨得咬牙切齿,也只会暗地里咒骂姓闫的,表面上依然要依附于我们……你想想看,没有外力之介入,就凭他谭宗砚一己之力,如何与陈叫山斗?便为自保,亦起外心啊……” “陈叫山就算表面上嘻嘻哈哈过去,从此之后,必然将我们视为敌人!”余团长不无忧虑地说,“县长,以你之见,我们下一步如何应对?” 孙县长又笑了起来,将额前一缕抖下的头发,朝上一甩,“正所谓,低头不见抬头见,抬头不见一城站,陈叫山就算将我们视为了敌人,只要我们不出昏招,不要让人家捏了把柄,那么,敌人也好,朋友也罢,便皆在一线之间。见了面,你好我好天气好,你喊他一声陈队长,他就得回你一句余团长,彼此寒暄,嘻嘻哈哈,心照不宣,乐得自在……” 说到这里,孙县长忽而又问,“山奎,你觉得此次事情,一番迂回兜转,最大的失误是什么?最大的收获,又是什么?” 余团长看了一眼孙县长,兀自又紧盯地面,用手抠着下巴上的胡茬,“最大的失误……最大的失误就是姓闫的,一颗老鼠屎害了一锅汤!最大的收获嘛,嗯,让我想想看……如果姓闫的,把谭师爷咬出来的话,最大的收获,就是陈叫山和谭师爷势如水火,我们可坐山观虎斗!” 孙县长的舌头在嘴巴里一直转着,待余团长说完,鼻子里长吁一气,说,“最大的失误,是我们没有自主的良策,一切全听了谭宗砚那老东西的,事不唯己,控驭则失呀!无论是取湫也好,劈船也罢,红椿木也好,杀人栽赃也罢,都是谭宗砚的脑瓜想出来的,我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有些对,有些错,诸多行动的时间把控,对棋局变化之应对,对可能所遇之困难预估,皆有不逮之处!唉……细柴熬汤,怎能出味?” “至于这最大收获……”孙县长略一沉吟,笑得诡异起来,“以我所策,原本想的是,适时将红椿木送于梁州万老板,让万家落我们的人情,掣肘卢家,打压陈叫山,日后再慢慢筹谋,挑起卢家与万家之争端仇恨来……现在你也看到了,万少爷碰了一鼻子灰,气得五脏欲裂,恨不能将陈叫山碎尸万段,乐州卢家与梁州万家之仇恨,提前爆发出来,于我们而言,难道不是最大的收获么?” “县长高见,县长高见……”余团长连声夸赞,拍了一阵马屁后,忽又问,“县长,那批木头怎么办呢?” 孙县长抿了抿嘴,将手一挥,“全都送给陈叫山吧!” “县长,这是为啥呢?” 孙县长拍拍余团长的胳膊,“山奎,你见过逗蛐蛐么?”余团长点了点头。孙县长便又说,“两只蛐蛐装在罐子里,走来动去,却就是斗不起来,怎么办?斗蛐蛐的人,就会拿一根小棍儿,朝这个蛐蛐一捅,朝那个蛐蛐一拨,三两下,两只蛐蛐就咬一块去了……咱现在就是斗蛐蛐的,那批红椿木,就是那小棍儿……” “我明白了……”余团长说,“咱以那批红椿木是姓闫的之罪证为借口和理由,拱手让给陈叫山,更将我们与这一切划清界线,让姓闫的死有余辜,同时!又卖了陈叫山天大人情!更重要的是,卢家得了这批红椿木,万家就更恨卢家,两家的仇恨就势如水火,不可调和了……” 孙县长连连鼓掌,夸赞余团长,而后,转身打开了窗户,看着窗外初升的太阳,此际,朝霞满天,红红的光亮,将孙县长胸前的纽扣,映照得熠熠生辉…… 第230章瑞雪 时令近冬至,乐州迎来大年馑后的第一场雪。 头天夜里,天空像磨面坊的顶漏风了一般,细细碎碎的白屑,悠悠轻轻地飘,风冷若刀,尚未落至地面,便被吹得不知踪影…… 陈叫山烫了一壶酒,与骆帮主、侯今春,坐在火盆前,以最小的牛眼杯,轻轻品咂着。骆帮主喝得满面红光,解了褂子的襟扣,畅着胸膛,以火钳拨弄着炭灰,不无感慨地说,“人就跟庄稼一样,一茬一茬的,我这一茬,老喽,起了镰,拔了根,就看你们新一茬了……” 陈叫山如今是乐州城当仁不让的头号红人,在大院之外,有取湫成功之名,大院之内,有为船帮解困之功!侯今春原本心存嫉妒,多有不服,但自城东官道枪战之后,侯今春再无嫉妒,彻底服气了! 因而,当骆帮主提说,要侯今春以后和陈叫山精诚团结,为卢家兴盛出力尽责时,侯今春将胸膛拍得“啪啪”响…… 第二日天亮,虚飘了一夜的雪,竟然坐住了,有半筷子深。 卢家大院的脊上,银亮绒绒,五脊六兽仅露个脑袋顶,空地处则又白茫茫一片,天早,没有一个脚印,人们开门推窗时,便“呀”地一声叫…… 旷野上,田地里,河岸边,处处银白,没了本来面目。 瑞雪兆丰年。 欢喜的人们,各自有着各自的欢喜。 陈叫山跟姚秉儒知会了,让一批太极湾兄弟,留在了乐州城,同时,又有许多年轻后生加入卢家卫队,一时间,陈叫山兵强马壮! 每日寅时,无论天晴下雨,陈叫山便会带领所有兄弟,来到城东荒滩地附近,习练功夫! 天晴时,旭日东升,霞光红红,十个兄弟统一光着上身,“嘿嘿啊哈”地踢腿、出拳、拧身,一拳打中朝阳,一脚踢碎霞光,一滴滴汗珠子,甩向白云蓝天…… 下雨时,仍旧是光着上身,“嘿嘿啊哈”吼喊一片,汗珠随着雨珠飞,胳膊挥出劲风舞,脚尖踢出泥浆溅…… 而今下雪了,陈叫山带头脱了上衣,起雪,在一身腱子肉上擦拭,擦得浑身发红,兄弟们纷纷效仿,雪擦身,“嘿嘿啊哈”吼喊起来,双脚踏在地上,震得大地连连颤抖,震得凌江之水哗啦啦流,震得乐州城墙上的红灯笼晃晃悠悠…… “身体要如铁似钢,精气神要如初升太阳,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万难不惧,才是真汉子!”陈叫山喝喊一阵,在手中团出一个雪球,一抛,一拳打出,雪屑飞散…… 夫人今儿个也起了大早,手里捏着三小姐卢芸凤的来信,晓得芸凤马上就要从上海回来了,一脸欢喜! 夫人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仍嫌不过瘾,喊了禾巧来一起读,笑说,“不知道上海下雪没有,这鬼女子,一年到头穿裙子,像这天,多冷啊……”夫人望向窗外一片银白,禾巧便说,“上海是不会冷的,就算冷,三小姐也不怕的,三小姐爱活动,一活动就热乎哩……”夫人用指头弹着信纸说,“爱动是爱动,你瞧瞧,如今这字都写成啥样了,去了上海两年,把我以前教的法帖意,差不多都丢光了……姑娘家家,写字跟女红一样,字不俊,人也就不俊了……芸凤要是像你一样,字这么俊,可就再好不过了……” 老爷今儿也起了大早,三太太的小腹已微微隆起,老爷常让三太太端端站在跟前,上下打量一番,而后说,“嗯,男上怀,女下怀,这次准是个带把儿的……”三太太便撇了嘴,“咋,不带把儿就不要啦?”一指头戳过来,将老爷的脸蛋戳一个小窝,老爷倒嘿嘿地笑了,“不许生气,不许生气哈,生气伤胎哩……” 老爷拿了一把小钉锤,在磨刀石上轻轻地为三太太砸核桃,为使核桃肉完整浑全,老爷砸得极细心,一圈圈转着砸,力道用得恰好。尽管蹲着,憋得肚子难受,但老爷一钉锤一钉锤地敲,毫不懈怠。 三太太拿了棉大衣,要给老爷披上,老爷转头说,“你甭管我,好好歇着去,这不,我一头汗哩,冷啥?” 在这下雪的清晨,二太太也欢喜得很:自从四小姐卢芸霞身上来了月红,这小妮子仿佛懂事多了,再不爬高上低,搭梯子上房,光脚丫爬树了,毛笔字写得越来越认真,越来越好看,经常被先生划了红圈。 二太太手里捏着针线,一针一针地为芸霞缝着手套,手套很薄,里面带绒绒,指头蛋蛋可以露在外面,握笔写字,蘸唾沫翻,都不费事儿了。二太太一边缝着手套,一边看着门外的雪景,那檐下的一盆金黄雏菊,如今刚开,盆沿上一转白乎乎,绿叶和金花,在雪光映亮下,愈发精神了,就像芸霞一样精神懂事了…… 天降瑞雪,少爷卢恩成推开门时,也欢喜得很。岳丈大人唐老爷,悄悄托人进山,给卢恩成弄了两根虎鞭,一根碾了粉末,洒在药汤里喝,一根泡在药酒里喝,唐老爷一心盼着外孙,思来想去,觉着自己女儿唐慧卿身子没麻哒,估计是女婿卢恩成的问题。男人要想补,虎鞭不能离嘛…… 卢恩成喝了虎鞭酒,常感尘根有力,热血蓬勃,一到天擦黑,便和唐慧卿关门歇息了,唐慧卿自是无限消受,卢恩成也豪情大发,感觉如此雄风威猛,颠鸾倒凤,深耕细作,悉心播种,来年焉能没有收获? “恩成,这天冷的,你开门做啥呀?”唐慧卿走过来,给卢恩成拿了条围巾,绕到脖子上,卢恩成将围巾取下,围到了唐慧卿脖子上,在唐慧卿脸蛋上拧了一下,“慧卿,你爹给弄的药酒攒劲哩,下雪冷啥?下刀子都不冷哩!你看这雪多好,好兆头呀,只要咱种得勤,不怕没果子呀……” 丫鬟莲惜恰巧提着铜壶去烧水,经过门口听见了这话,脸便红了,唐慧卿一把打开卢恩成的手,“去你的,说话就没个正经儿啊?” 瑞雪扑罩卢家大院,也扑罩王家铁匠铺,虽然天刚亮不久,此际里,年轻后生们却开始打铁了,“叮叮咣咣”一阵砸,“呼哧呼哧”风箱一阵扯,王铁汉端了茶壶,站在铁匠台前,抿一口茶水,便指点一下砸锤的角度和力道,“刃处向外轻,背处朝里重,对对,不要慌,一锤一锤地来,一下是一下嘛……” 来年有丰兆,许多庄户人家便早早准备起了镰、锄、镢、镐,铁匠铺的生意红红火火,就跟炼铁炉里日夜不息的火焰一样…… 郑半仙晓得自己不能吃闲饭,便干起了老本行,在铁匠铺门口,支起一桌一椅一长条板凳,挂起一面旗幡,上一个大大的汉隶“卦”字,每日里为人求签卜卦,通点吉凶,拆解八字,辨合姻缘。郑半仙一肚子学问,做个算命先生,本就大材小用,卦摊支出没天,来者便络绎不绝,名气越传越大了…… 今儿下雪,街上人少,郑半仙难得的清闲,王铁汉从院里出来,见郑半仙不停搓手,便将自己的茶壶给了郑半仙,要郑半仙暖暖手,而后,长吁一股白汽,忽然说,“郑兄,你帮着算一算,我那老嫂子现在到底还在不在?这么大的雪,她在哪儿呢?” 自从吴氏不辞而别后,王铁汉心中之愧,一直不得消散,时时惦记此事,可惦记归惦记,只在心里,嘴上不多说。因为吴氏当初出走,盖因一帮子徒弟闹腾的结果,王铁汉若是老提说吴氏出走之事,又担心说多了,徒弟们心中也跟着生愧…… 郑半仙听了王铁汉的话,望着远处树上的一层白雪,时有鸟儿扑跃,雪屑“扑簌簌”地落,树叶虽枯,雪落之后,再迎春日,不是又到返青欣荣之时么?花开花落,叶枯叶荣,雁飞燕归,日升月落,光阴流转似有轮回,可人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呀…… 郑半仙放下手里的茶壶,过签筒,一阵摇晃,朝王铁汉跟前一递说,“兄弟,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你现在闭了眼睛,默想吴氏面容,或者曾经往事,然后,你抽四根签来,我们共同审断审断……” 王铁汉便闭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忽地想起了曾经跟陈叫山,用井水兑酒合喝的那天,吴氏曾抱怨说,“贵楷,柴米油盐是小事,细水长流是大事,以后再不可这么大大豁豁……”并夸赞陈叫山说,“叫山是个好娃,人体面,心还细,闯江湖过日子,都成!将来,我一定给你寻个好媳妇儿,一般的闺女可不中,得顶好,顶顶好……” 继而,王铁汉又想起陈叫山曾患了恶犬疾,吴氏又恰巧将她男人的衣服,送给陈叫山穿了,王铁汉便数落吴氏时的情境:吴氏来到院里,对王铁汉说,“贵楷,我给叫山那件褂子,原来本想着是给正堂穿的,正堂还没上身穿过,人就走了,会不会……”王铁汉一听此话,差点跳起来,“哎呀,嫂啊嫂……我说啥好哩?你没给我正堂老表穿过,可那也是他的个念想啊……” 王铁汉抽出了四支签,郑半仙将其平平放在桌上,左右调换一阵,而后缓缓读着 清幽自信得天放 林竹阴清随所向 引类录贤期茂异 幽湍大放作激浪 王铁汉一脸懵怔,便问此签何解…… 郑半仙背手仰天,望着周遭银白,远山皑皑,云天沉沉,唏嘘无限地说,“吴氏应在人间,虽一时受难,但终究无咎,当可成大事啊……” 第231章鸿沟 卢家卫队兵强马壮,夫人颇感欣喜,说:年关近了,而今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风调雨顺好年份,正月里舞龙舞狮,可得好好闹腾闹腾!往年都是各乡各寨、各村各堡的舞龙队、舞狮队、采莲船队、社火队来乐州城,来卢家闹腾,讨彩头,现今卫队这么多兄弟,卢家今年也要把这些耍耍搞起来! 陈叫山一听,当下拍了胸脯,说:离正月还有好久呢,从现在起,卫队兄弟一定好好拜师访友,精研技艺,绝对搞出个像模像样的耍耍来,为卢家壮一壮声威,讨个开年好彩头! 天冷后,船帮在修补旧船,制造新船;伙房在准备过年所用的腊肉、腌肉、醪糟、柴禾;账房在忙着搞全年盘算,以及来年预算,整天算盘拨得噼啪响;布衣房的老老少少们,忙着做厚棉被、厚褥子、皮帽、冬褂,以备最冷天气的到来……整个看下来,就数卫队最最清闲,陈叫山对兄弟们说,“收货、码货、讨债、追债,要么到腊月,要么到开春,现在咱不能整天吃闲饭啊,夫人要咱们搞个好耍耍,兄弟们有没有信心?” 面瓜、大头、黑蛋人最好热闹,面瓜便高喊,“队长,湫水都取的回来,搞个耍耍还怕啥?”大头也吆喝,“太极湾都攻得下来,弄个耍耍,还不跟一二一似的?” 孙子兵法上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要想把耍耍搞好,首先要弄清楚乐州全境,以及周边洋州、梁州的耍耍高手,都是咋样的水平,拜师学艺也好,未雨绸缪等对手也罢,有哪些高人奇人,陈叫山先得弄清楚了…… 知道这些事儿的人,很多很多,但陈叫山决定问禾巧。 禾巧一进了西内院,兄弟们便呼啦啦朝外走,并一个个高声地地叫 “队长,你忙啊,我们出去练武了!” “队长,我们出去找师父,回来可晚哩,你们慢慢聊……” “队长,南柴房里炭多哩,不够了你自己添啊……” “队长,竹茶叶筒筒里装的是炒青,木茶叶筒筒里装的是毛尖,你给禾巧沏啊!” 七庆说话最阴阳怪气,“队长,你那门闩有些滑,那天我擦了松香的,你闩门要用大力,要不然门缝可大哩……” 禾巧本就不好意思,听了七庆的话,便顺手拣了截树棍,朝七庆丢去,“七庆,你不说话,别人当你是哑巴啊?” 兄弟们都出去了,西内院就剩下了禾巧和陈叫山。 “你这儿有酒没?”禾巧忽然问。 陈叫山想起那天跟禾巧喝酒的事儿来,不晓得那天禾巧是怎么回去的,但一想起抱着禾巧,吻着禾巧时的情形,便觉着浑身都暖暖和和了一样…… “有是有,就是不多……”陈叫山笑着从墙上取下一个酒葫芦,在禾巧耳朵边一摇,禾巧说,“够了够了……” 禾巧和陈叫山的关系,非同一般,卢家大院的人基本都晓得,但是,若不是杏儿那丫头爱在禾巧跟前叨叨,禾巧还真不知道大家都晓得了。 杏儿次为禾巧抱不平,嘟噜着嘴巴说,“陈叫山他是啥人呀?弄啥都板着个脸,谁欠他两升米没有还似的……他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啊,我看他望你时,眼睛里都没水……” 禾巧便问,“啥是水?” 杏儿一拳打到禾巧腰上,连连跺脚,“哎呀,真是的,就是……就是那种东西嘛!” “是啥?”禾巧继续糊涂着,“是不是毛蛋眼睛里装水哩?” 两人打闹一阵,末了,禾巧就叹息,“他就是那样的人,他要不是那样的人,他就不是陈叫山了……” 现在,禾巧坐在陈叫山面前,端起一杯酒,刚抿了一口,抬头一瞥陈叫山,陈叫山却一口将杯里的酒喝干了,用袖子一抹嘴巴,问,“禾巧,你跟我说说乐州城每年正月闹耍耍的事儿……” 禾巧“唔”了一声,将头一低,看看火盆里的红炭,长长吁一口气,转而笑得灿烂起来,“这事儿你问我,可算问着了……“ 禾巧说,每年正月初五到十五,整整十天时间,乐州各处闹耍耍的,全都汇聚到乐州城来,从早耍到晚,天天热热闹闹,锣鼓家敲得震天响!舞龙的,舞狮的,采莲船,水兽舞,河蚌舞,猪八戒背媳妇,大鬼小鬼背靠背,各家各处,都有绝活,皆是多年练习出来的功夫,吃的是个经验老本!可惟独社火,却是不同,社火讲的是一个创新,年年要有新玩意儿,老百姓才爱看。今年是“水漫金山”,明年继续弄水,也得弄出个“哪吒闹海”,今年是“三借芭蕉扇”,明年就算再弄火,也得换成个“卧龙借东风”,不重样,才好玩…… 要说这闹耍耍的个中高人,舞龙首推卢少爷的老丈人唐老爷,舞狮则是上元堡的龚、赵两家,社火闹得最有意思的,是小山王的高家堡,采莲船耍得好的是三合湾的徐老爷和他闺女春红…… 陈叫山一听,当即一拍大腿,“那就搞舞龙和社火!” 唐老爷是卢家的亲家,自不用说,正好借此拜访唐老爷!小山王高雄彪虽与陈叫山接触不算频繁,但二人神交非凡,你借枪给我,我就送红椿木给你,岂是一般兄弟可比? 禾巧说着话时,脸被炭火照着,红扑扑的,再饮下两杯酒,愈发如苹果熟透,而一双眼睛,又恰若葡萄,水格灵灵,看向陈叫山时,便如杏儿说的那样“眼睛里有水哩……” 可陈叫山却兀自仰头看着顶,豪气自信,心思全在闹耍耍上了,“今年要好好闹腾闹腾,让别人都晓得,我们卢家并不是光会使红包,自己也会闹耍耍哩!” 这时,房门被一阵风吹开了,陈叫山起身去关门,刚走门口,却看见二小姐来了…… 二小姐自被大火烧后,柳郎中虽用狼油敷疗,但终究还是不能完全恢复如起先面目,所以二小姐现在一直罩着红色的面纱…… 在常人眼中,二小姐本就疯疯癫癫,再受了火烧,容貌被毁,愈发不好寻婆家了。夫人为此倒也想开了,由着二小姐的性子来,她想干啥就尽量让她干啥,但为了防止再有轻生之事发生,除了吴妈之外,夫人又安排了两位丫鬟,专事服侍二小姐。 禾巧见陈叫山立在门口,向外张望,便也跟了过来,一看,便探身招呼着,“二小姐好……” 二小姐点点头,红色面纱上的一双眼睛,略略露出笑意,而后又语气平平地说,“你也在这里啊?”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听得陈叫山云山雾罩,禾巧却笑着说,“二小姐,你有事?” 二小姐站在了雪地中间,白白的雪光,映照着她红色的面纱,显得她额头愈外光亮了些,风一吹来,面纱起了皱,一下下地抚弄着她的眼睛,嘴巴处也一凹一凸的,没有说话看起来也似说话一般…… “你有事吗?”二小姐反问禾巧。 陈叫山和禾巧都一怔,不晓得二小姐到底想说什么…… “你没事,能来,我也没事,我就来了……”二小姐幽幽地说。 这话显得极为不友好,仿佛带着刺,专朝禾巧扎,好似禾巧本就不该来西内院,或者,她卢芸香来了西内院,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一样,陈叫山和禾巧不仅不能讶异,还得专门欢迎一下似的…… “二小姐,二小姐……”服侍二小姐的丫鬟秀秀,跑进了西内院,喘着气说,“二小姐,你吓死我了……原来你在这儿呢……” 二小姐并不回头看秀秀,却说,“我又没死,你吓死什么?” “二小姐……”秀秀听了这话,慢吞吞走过来,拉了拉二小姐的袖子,“咱回吧,天多冷啊……” 二小姐用手将红色面纱朝上提了提,悻悻地跟秀秀走了…… 禾巧和陈叫山重新坐在火盆边,禾巧长叹一声,末了,说,“其实,二小姐也怪可怜的……” “你可能已经晓得的,二小姐跟宝子……”禾巧刚起了个头,陈叫山便点点头,“嗯,我晓得的……” 禾巧说,二小姐和宝子有了私情,夫人其实有察觉,却装作啥都不知道…… 禾巧曾经劝过夫人,要夫人成全二小姐和宝子,可夫人却说“丢不起祖宗的脸”,“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要是姓卢的,哪有屈嫁的理儿?”,“自古姻缘,是讲门当户对的,门不当,户不对,成全了也迟早会散了”之类的话…… 夫人以糖果为名,给二小姐吃“消胎盈血丸”时,禾巧是知道的,但禾巧做不了夫人的主,改变不了夫人的主意!所以,二小姐后来红潮汹涌,禾巧忙着去和吴妈服侍二小姐…… “她也许一直认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夫人有罪,我也有罪!”禾巧无限感慨地说,“有些事儿,谁都不能做谁的主,谁都改变不了谁,所以,有些话,就永远解释不了……” 禾巧说起了二小姐,忽地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她与陈叫山之间,那一层看不见摸不着,却真真实实存在的一种隔膜、鸿沟,那么薄,又那么宽…… 禾巧喝了一杯酒,竟有眼泪下来了…… 陈叫山却劝说着,“不求有谅于人,但求无愧于心……” 禾巧听了,叹着气,眼泪越止不住,又伸手去酒葫芦…… 第232章斗狮 经过红椿木事件后,其后天里,谭师爷皆不出门,每天关门闭窗,反思着许多的事儿…… 一场瑞雪,将天地全然换了样子,银装素裹的世界,似将天地之间所有的污秽浊气,全然荡涤了,覆盖了,澄清了。[就上] 谭师爷推开窗扇,看见院墙上附着的一层雪,三只小雀儿,于墙头跳着,黑色羽毛,衬在白雪上,黑与白,闪晃着,谭师爷便笑了:世间的黑与白,相互依存着,因为白,黑才可爱,因为有黑,白才愈发洁净哩…… 谭师爷笔蘸墨,展开宣纸,先以中锋细线,一笔勾勒过去,番擦、皴、点、染,画出了一道院墙,三只小雀儿于墙头跳跳啄啄。略一思忖,于画面右侧,题下一段落款“天地混沌本无边,虚实相生各为患,燕雀安知鸿鹄志,飞雪联空终有盼……” 在这一场棋局中,最大的变数,来自于张铁拳和刘神腿,他们尽管是小兵卒,但在关键环节,成了马腿之绊,象眼之塞,生生将棋局破坏了!闫队长死了,许多问题被掩盖了……可谭师爷觉得,张、刘二人,如今借着疗伤为由,待在卢家不走,长此以往,终究是个变数…… 对于陈叫山,谭师爷心存一半忌惮,另有一半,是一种从侥幸中衍生而出的感激:自己的取湫之策,本是悬在陈叫山头顶的一把刀,随时可将陈叫山的脑袋砍了去!可现在,陈叫山取湫成功,愈发生龙活虎,声名日盛!而自己,也因为取湫成功一事,颇为受人尊敬,卢家大院的人,现在都觉得:谭师爷和陈叫山,乃是卢家二宝,有他们二人在,卢家没有办不成的事! 到底是自己成就了陈叫山,还是陈叫山成就了自己? 经过一番痛苦的思索,谭师爷觉得,自己借势于孙县长、余团长、何老板,本没有错,错就错在,卢家内部没有可供自己运筹的棋子这,才是自己的七寸!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想到了这一层,谭师爷眉头舒展开了……于是,谭师爷又重新起了毛笔,将之前落款,又续接了下去“天地混沌本无边,虚实相生各为患,燕雀安知鸿鹄志,飞雪联空终有盼。此生此念长蹉跎,彼年彼处消嗟叹,冬雪汇融春将至,万道轮回亦烂漫……” 被谭师爷称为“变数”的张铁拳和刘神腿,在柳郎中的医治下,身体已基本恢复。他们二人与一帮太极湾的兄弟,住在花园北房,自己也觉着自己是另类,夜夜辗转反侧,思谋着自己的未来…… 起先对张铁拳和刘神腿,恨得咬牙切齿的来喜、蛮牛他们一伙人,四处找寻失踪的青皮头和小平头,在洋州境内的凌江河岸,发现了二人的尸体。尽管闫队长已死,但他们的余恨未消,自然迁怒于张铁拳和刘神腿,见张、刘二人留在卢家不走,来喜便说,好,你们不走,我们走,任陈叫山、柳郎中一番劝说,来喜他们病伤未愈,毅然辞别而去了…… 陈叫山想去唐家庄,拜访唐老爷,向唐老爷讨教舞龙技艺。既有拜师成分在其中,总不能空手前去,便思谋着要送唐老爷一些礼物…… 究竟送什么礼物合适呢?陈叫山思来想去,决定先与少奶奶唐慧卿聊聊。 陈叫山来到少爷府院时,恰巧谭师爷也在,谭师爷正在和卢恩成谝传,见陈叫山来了,连忙起身相迎,“陈队长,日不见,近来可好啊?”卢恩成则半笑不笑地,只回了三个字“进来坐……” “贵客前来,蓬荜生辉”之类的话语,卢恩成是不会说,也不擅说的,谭师爷便如主人一般,笑着问,“陈队长,有何见教?” 陈队长左右环视,见少奶奶并不在家,原本要问的话,便一下咽了回去,改口说,“夫人想让卫队兄弟们来年正月,闹个耍耍,所以,特地来拜访少爷,想听听少爷的意见……” 卢恩成一听这话,倒是十分受用,甩甩头发,说,“在乐州这地界,正月闹耍耍,讲究可不小哩……上元堡的狮子,唐家庄的龙,高家堡的社火耍得红,陈队长,你想弄哪样?” 陈叫山便自嘲着,“不管哪样,只要能学到人家的一招半式,弄出来像模像样,不给卢家丢脸就成!” 谭师爷便连连摆手,“哎,陈队长说哪里话?陈队长拳脚功夫了得,闹腾个耍耍,还不是小菜一碟,稍微熟悉些,不比他们谁家差……” 陈叫山和谭师爷,彼此寒暄,相互送着高帽子戴,卢恩成却是个直性子,便说,“我老岳丈那舞龙,出神入化,咱就不说了,免得让人觉着我卢恩成是自夸呢!我就说说上元堡的龚、赵两家狮王,陈队长你心里琢磨琢磨,看你能学到个啥地步……” 卢恩成说,上元堡的龚、赵两家祖上,在前清康熙年间,本是一门之师,龚家擅耍武狮,赵家擅摆阵破阵,虽是同门师兄弟,却谁也不服谁,待他们师父一过世,他们便就各自立了门派,成了龚狮王、赵狮王…… 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一个地方,怎能有两个狮王呢?龚家说赵家舞狮硬功不行,只会玩些花活虚活;而赵家却说,舞狮又不是干仗、种地、打铁,光有一身蛮力气算怎么回事儿?还得有趣味,有花样,闷着头地耍狮子,弄不了多少年,就没有人爱看了…… 尽管如此,多少年来,龚、赵两家的狮子,各具其特色,一个靠功夫,一个靠花样,老百姓都喜欢,都觉着是不可或缺的,两家斗来比去,谁家也没把谁家比没了…… 每一年正月,龚、赵两家的狮子,要进行“互访”,在常人看来,这不过是闹个耍耍,但龚、赵两家人心里很清楚,这一个互访,不亚于上刀山,下火海,这一关不好过哩! 龚家擅于硬桥硬马的真功夫,待赵家来互访时,就故意弄些“上高台”、“丰收桥”之类的武狮节目,来出赵家舞狮的丑。可轮到龚家到赵家去互访,赵家便设计一系列的阵法,要龚家狮子去破解,以此来出龚家的丑。 有一年正月,龚家到赵家去互访,赵家老爷摆出一个新阵:院子当中用石灰画了一个圆圈,圆圈中间摆放了一捆柴禾,圆圈外边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一个舀米的木斗,和一顶皮帽,要龚家狮子去破解!龚家狮子在院子里硬桥硬马,舞了好一阵子,累得满头大汗,随行敲锣鼓家私的人,手都敲木了,还是想不出破解之法。 于是,狮子在“滚地抢绣球”之时,悄悄地将龚家大少爷换了出来,暗暗地向赵家人求饶求教,赵家人说了四个字“财源茂盛”,龚家大少爷一下明白了!趁着狮子打滚时,重新钻到狮皮里,一番扑跃闪转,先将桌子上的那顶皮帽,咬了起来,放到了柴禾上面,再又将那个木斗,扣到了皮帽上面,而后,以狮头遮罩,写下了“财源茂盛”的条幅,从狮子嘴巴里吐了出来,围观的老百姓至此才明白过来一堆柴禾,一个圆,一顶皮帽,一个木斗,合起来取其谐音,不就是“财源茂盛”么?破阵结束后,龚家大少爷一身衣服都湿透了,狮子停了后,汗水一冷,冻得瑟瑟发抖…… 这一年,赵家胜了狮局,颇为得意,第二年正月,轮到赵家去龚家互访时,赵家大少爷趾高气昂,狮子舞得神气十足!龚家大少爷心里咽不下一口气,在给赵家出节目时,耍了个手脚。节目单是阄的,一般是两难两易,龚家大少爷将四个节目阄单,全部写成了难度最大的“步步高升”!赵家大少爷心知有诈,当着围观百姓的面,又不好挑明,一挑明,就是自己认怂了,只得硬着头皮上! 所谓的“步步高升”,听起来是个吉祥词儿,舞起狮子来,却就是个真功夫,须将八张方桌累积起来,一层一层攀舞上去,又一层一层地顺利下来,赵家大少爷舞狮头,上到第五张桌子上,心里一慌,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慌乱之中,将嘴磕在了桌角,一颗牙都掉了…… 前年正月,赵家狮子又去龚家互访,有人提出,让两家狮子来个共舞,龚家颇为高兴,自认自己狮子是硬功夫,一时舞得兴起,想给赵家狮子以难堪,便暗暗地将一瓶红水含在狮子嘴里,趁着两家狮子共舞时,龚家狮子一下扑跃到赵家狮子的身上,一阵欢舞,然后将一瓶红水,全部泼到了赵家狮子的屁股上…… 围观百姓一下被逗笑了赵家是母狮子,龚家才是公狮子,公狮子给母狮子破了处,屁股上血都红了…… 龚家十分得意,认为大大羞辱了赵家,可赵老爷在一旁看了后,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一计既然我们狮子被破了处,那就是怀了身孕嘛,好,那我们就留在你龚家,你们得给养胎嘛,怀胎十月,你们给我们管吃管喝十月,十月过了,待生了小狮子,我们再走…… 赵家舞狮队一帮人,在龚家住了不到三天,龚老爷就招架不住了,只得连连求饶,最后,摆了酒宴,请当地老者名流作证,向赵家写了致歉帖子,并赔了些银元,这才将赵家打发走…… 卢恩成说到这里,笑得连拍自己的大腿,“太他娘有意思了,破处,见红,啊哈哈哈,笑死我了……” 陈叫山见谭师爷在一旁陪着笑,也便跟着笑了起来…… 第233章木龙 陈叫山出了少爷府,迎面碰见了丫鬟莲惜,莲惜挽着个小簸箩,放着些棉花和花布,像是从布衣房刚回来。 “陈队长好!” “你好……”陈叫山见莲惜低头与自己擦身而过时,便问,“对了,少奶奶去哪儿了?”莲惜停了一下,说少奶奶去二太太那儿了。 四小姐卢芸霞拿着一把小铲子,正蹲在院子里给金菊松土,猛一抬头,瞥见陈叫山来了,欢喜得很,小铲子一丢,连声喊着,“娘,娘,陈队长来了……” 二太太正在跟少奶奶聊着做小儿衣物的事儿。二太太说,女人多做些小儿衣服、肚兜、虎头鞋、饭围等等小玩意儿,这叫“引儿”,有了引儿,女人很快就怀上孕了。 听见芸霞的喊声,二太太连忙放下一个虎头鞋的纸样,站立起身,招呼着,“呀,陈队长,稀客,稀客,快来里坐……” 陈队长坐定后,便向唐慧卿说起了给唐老爷送礼物的事儿,唐慧卿说,“陈队长太客气了,你去我家,啥都不用带,我爹保准欢喜得很哩!” 唐慧卿说,唐老爷好年都不耍龙了,上回陈叫山取湫归来,唐老爷说了一句,“这不简单哩,得给陈队长好好贺一贺……”就从仓房里把龙找了出来,龙头、龙皮、龙骨拾掇了半天,喊上唐家庄一些舞龙老把式,赶来乐州城耍了一回。回去后,唐老爷连说自己老了,耍得不好,对不住取湫归来的那种喜庆劲儿…… 唐老爷一直想将舞龙的技艺,传给唐慧卿的弟弟唐嘉中,可唐嘉中打小就斯文,不喜欢舞龙那蹦来跳去的劲儿,如今,唐嘉中去北平读了,唐老爷就更指望不上了…… 二太太便在一旁顺话,“嘉中那娃,斯斯文文,一看就是弄学问的人,让他闹耍耍,他肯定闹不来嘛!” “大嫂,你给唐老爷说说,让他教我舞龙闹耍耍……”卢芸霞接了话,“我爱闹耍耍哩……” 唐慧卿笑得衣襟颤颤,“好啊,回头我就跟我爹说,耍龙摔了跤,你可哭鼻子哦……” “你想学,谁敢教?”二太太瞪了一眼芸霞,“你到处打听打听,哪有女娃子家学舞龙的规矩?” 也许是因为陈叫山在场,芸霞显得任性胆大起来,“娘,规矩是啥?规矩不就是人定出来的么?采莲船也是闹耍耍,采莲船咋不让男的去划?娘,你说啥都是规矩,规矩这,规矩那,要不就是男的咋,女的咋,都民国了,男女有多大区别嘛?” “去去去,回看去……”二太太抬手将芸霞朝里赶,“莫说民国,到啥时候都是男女有别,小娃家懂什么?” “少奶奶,我想跟唐老爷学舞龙,你看行不?”陈叫山笑着问。 “能成,能成,绝对能成!我爹保准高兴……” “陈队长,你有功夫,学舞龙肯定学得快!”二太太兴奋异常,“开春后,咱卢家也能闹个耍耍,多喜庆……” 三人聊了一阵,陈叫山见唐慧卿身旁放着一个人参娃娃的肚兜,料想她与二太太在交流女红之事,且又是关乎小儿衣物的,自己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辞。 “陈队长,你要有空,明儿一早就去我家,我正好也回去一趟!”唐慧卿将陈叫山送出了,陈叫山便连连说好…… 陈叫山来到街上,转悠了一阵,忽地想到,禾巧曾说唐老爷和卢老爷皆爱古玩,两人因为共同爱好,才结的亲家。陈叫山决定到古玩店去看看…… 陈叫山来到德惠巷一家古玩店,刚一进店门,老板见是陈叫山,受宠若惊,连忙为陈叫山让座沏茶,连连说着,“哎哟,是陈队长啊!陈队长光临小店,容某三生有幸,小店蓬荜生辉啊……” 陈叫山与容老板一番寒暄过,便在店内转悠起来,容老板跟在一旁,陈叫山的视线只要停留在某个东西上,容老板便一番详细介绍…… “陈队长,这是定窑白釉莲花瓶,北宋政和年间的玩意儿,你瞅瞅这芒口,多精细,你摸摸看,可比小孩儿脸蛋都光溜哩……” “陈队长,这是石涛山水册页……你翻翻看,画得可细哩,瞧瞧这款,再瞧这印,咱不是吹的,整个乐州城,咱这儿是盖了帽的……” “哟,陈队长,你眼光可真毒哩,这是南洋翡翠,玻璃种货,葱芯绿,老坑出的,瞧这水头,啧啧啧,真是亮到家了……” 陈叫山看了一圈,也没看到个合适东西,忽然,陈叫山看见货柜下方,摆着一个飞龙木雕,足有两尺来长,造型颇为有气势…… “陈队长,这是黄杨木龙跃四海,前清嘉庆年间的,宫里的匠人手艺,绝着呢!你瞧,这龙犄角,多精细,还有这龙鳞,换作一般师傅,能有这手艺?” “容老板,这龙腾四海卖多少钱呢?” “哟,瞧陈队长这话说的……”容老板忙用抹布,擦拭着木雕龙,“陈队长你要喜欢,就尽管拿去,能入得了陈队长的法眼,我容某人脸上也闪光哩……” 陈叫山见容老板这么客气,反倒不知该怎么说,转念一想,如此好的一个黄杨木雕龙,容老板怎会将其摆在货柜下面,而不是将其摆在显眼处呢? “容老板,我是真心想买这龙跃四海的,你就莫客气了,开个价吧!” “陈队长,你也莫再客气,喜欢就拿去吧!”容老板叹了一口气,又说,“我晓得陈队长,跟必悦楼的方启闻方老板,关系不错!回头你给方老板知会一声,就说我容某人心里有愧啊……” 容老板说,当初陈叫山他们准备启程取湫前,方老板曾经约一些商户,为取湫队募集资金。方老板一行人来到容老板的店里时,容老板却说,取湫?那都是老黄历的事儿了,且不说取湫路遥,能不能取的回来,就算取回来了,又怎能担保老天爷就会下雨,买卖人讲究的是个实在,不搞那些虚头虚脑的事儿……结果,方老板没说什么,也就转身走了…… “实话跟你说吧,陈队长……”容老板摇头叹息着,“当初你们去取湫,我就觉着十之八九是取不回来的,又或者,我还怀疑你们随便弄些泉水回来,糊弄糊弄……唉,我真是鼠目寸光,小肚鸡肠,惭愧得很啊……” 陈叫山见容老板说话已然如此坦诚,料想容老板也是性情中人,便说,“容老板不必自愧,当初去取湫,我陈叫山心里也是没底的,抱着闯一闯、试一试的想法上路的……” “唉,后来你们取湫回来了,老天爷也下雨了……”容老板将那木龙端了起来,放到了货柜上面,感慨地说,“有次,个老主顾来小店喝茶,说起你们取湫一路的不易,我越听心里越有愧啊……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你陈队长面前,我容某人无地自容呀!” “容老板,你不必自愧,你心底之事,你不说,别人也是不知的!你既然与我陈叫山说了,便是你够敞亮,够开豁,同样也令我陈叫山敬佩啊!” 容老板连连摆手,终于脸上有了笑容,“不瞒陈队长说,就在你们取湫回来,老天爷下雨的第二天,我站木凳上擦灰,擦着擦着,不知咋地,这黄杨木龙跃四海,就从货柜上头一下掉了下来,龙头犄角正正就戳我胸膛上,我一把才抱住……” 说到这里,容老板将衣服拨开了,“陈队长你看,这伤口印还在呢!” 陈队长定睛去看那伤口印,如一个月牙儿形状,虽然已痊愈无碍,但容老板很瘦,胸膛上本就无肉,通过这月牙印儿,可以想象当时容老板又多痛了…… “这是老天爷责罚我哩,这是龙王爷痛斥我哩嘛……”容老板将衣襟合好,“这不,我就把这木龙摆下面了,不敢往高里摆,每天得擦个好多遍哩!” 陈叫山又转头去看那黄杨木龙跃四海,整个龙身腾跃之状,若一个“之”字,龙头高昂,犄角顶前,有穿云破雾,劈波斩浪之气势!龙目处的刀法,极为细腻,眼皮翻转之线,灵动妙极,浑然一道,又细若发丝。龙身之上的每一片鳞甲,皆依照龙身拧转之势,进行了巧妙处理,大与小,厚与薄,正与斜,片片各异,无一雷同!龙鳍和龙尾上略略刻划了写意的水纹,写意技法与写实技法,两相辉映,呈现着四海苍茫,海浪滔天之不凡气象来…… 唐老爷一生舞龙,必定喜欢这木雕龙,对,就送这个给唐老爷! 现在的问题是,容老板坚持要送给陈叫山,以恕自己曾经的偏见和狭隘之过,而陈叫山坚持要掏钱,认为容老板既然已经将心底之话,全然说出了,也就不存在什么是非对错了,买卖人开门做生意,都不容易,岂可白白拿走人家货物? 两人推来让去,最后找到了一个折中办法陈叫山买了一对玉镯,一幅朱耷的画,黄杨木龙跃四海则算随买而赠了…… 第234章拜师 陈叫山买的这一对手镯,南洋翡翠质,冰种,老坑货,蕉叶绿,水头极亮,圈表圆面,内中平面。 陈叫山决定将这对手镯送给禾巧。 天黑后,陈叫山将手镯揣在怀里,在布衣房找到了禾巧。 陈叫山将手镯交到禾巧手上,“你戴上试试,看好看不……” 禾巧揭开包布,用手抚摸着手镯,还带着陈叫山的体温,暖乎乎的,禾巧低垂的眼帘,眨动下,挑起看了一眼陈叫山…… 手镯内圈略大,禾巧瘦了些,手镯戴上后,便有些晃荡,手若朝下垂,欲从手上滑脱下去了。 虽如此,禾巧已欢喜到每一根睫毛,都跳闪着喜悦笑意:陈叫山送的东西,她又怎舍得整日戴在腕上呢? 夜风很冷,吹拂着禾巧的头发,一缕搭扫在腮边,陈叫山的胸膛上,衣衫扑闪,皱褶动动…… 禾巧起先与杏儿在布衣房聊着天,杏儿说,要是陈叫山贼一些,那就好了!禾巧便问,什么是贼?杏儿悄悄说,比方说毛蛋,你看他平时挺老实,有时候趁你没注意,不管啥地方,猛地就拉你的手,或者抱你一下,也不怕别人看见啥的…… 此刻,禾巧与陈叫山站在夜风里,禾巧抬头看陈叫山,想起杏儿说的“贼”,便有意地在陈叫山脸上搜寻着,那种叫做“贼”的东西遗憾,没有,一点也没有…… 陈叫山脸上尽管有笑,尽管也在看着禾巧,但那不是贼,不是禾巧所希望的那种贼…… 禾巧打了个寒噤…… “你回吧,这儿太冷了……”陈叫山眼睛又朝天上看去,天上星星满布…… 禾巧将手镯包好,回到了住处。 这一夜,禾巧次伸出胳膊来,将手镯拿起来,一会儿戴手腕上,一会儿又放枕头下,直到窗格上有了麻影,才合眼睡去…… 陈叫山吃罢了早饭,将木龙包好,带着三旺、面瓜、鹏天、七庆、常海明人,又约上了少奶奶唐慧卿,赶着马车,前去唐家庄,拜访唐老爷…… 路过城北粮仓时,少奶奶特地转过头朝那边看去,问,“陈队长,前阵子收红椿木,收了不少吧?来年船帮造新船,应该得够了……”陈叫山连连点头,说足够了! “我记得,船帮以前从来没有为木头发过愁,今年这是咋弄的,咋都弄到十块钱一方红椿木了?”少奶奶说,“我爹前阵子听说红椿木吃紧,还托了些老伙计找呢,还奇怪了,浅山红椿木都被人砍光砍净了……” 陈叫山大步向前,跟着少奶奶所坐的马车,便说,“有些人想发横财么……” 少奶奶叹了口气,“照这个价收,糟践了不少钱啊……” 陈叫山眉头皱着,说是啊,心里却说,糟践什么钱?前两天跟杨账房大致盘算了一下,若按老价三块钱一方,卢家足足赚了两百二十多方红椿木呢! “少奶奶,少爷今儿怎么不给你一道回?”陈叫山问。 少奶奶手扶着车帮,平衡了身体,“他呀,就是人来疯,我爹我娘越对他好,他倒不爱搭理,对他不好了,他反倒撵撵地好……” 到了唐家庄,唐家家丁听说是陈队长来了,忙着进去通报。唐老爷拿了一把小刷子,在给件古瓷刷灰尘,一听通报,丢下刷子,大步朝外走,走了步,又停下,“噗噗”地拍着袖子,并将衣襟扣挨个摸了一遍,才迎了出去,“陈队长好,贵客盈门啊,快快里面请” 落座,上茶,寒暄,陈叫山让三旺和面瓜,将黄杨木龙跃四海抬了进来,拱手道,“久闻唐老爷乃是乐州舞龙第一高人,来前略备薄礼,实在不成敬意……” 陈叫山揭去覆盖的红布,木雕龙跃四海,登时展现在唐老爷面前,唐老爷忍不住高喊一声,“好,好龙啊!” 唐老爷用手抚摸着木龙的细部,从龙犄角到龙目、龙嘴、龙须、龙甲、龙鳍,再到龙、龙腰、龙尾,然后又后退步,站远了欣赏,连连赞叹称奇,“雕工细腻,木色纯绝,动态十足,气势非凡啊!” 见唐老爷这般喜欢,陈叫山心里颇为宽慰,趁闲打量着唐家客厅,但见一排精美太师椅,间隔所配八边曲腿小桌,镂空雕纹,木纹清亮,似为红木之质。木椅背后有一四条屏画卷,皆是瘦水寒山,愈显苍峻雄奇!画卷一侧,有一细颈青花九龙翱云瓷瓶,纵是再不懂瓷艺的人看去,亦为之心有所喜,感受着清润、素雅、隽永之美…… 在这样一个古色古香、清雅素幽的客厅落座,位兄弟皆有些拘束,便提出去外面转转…… “唐老爷,我想拜你为师,学习舞龙技艺,不知唐老爷可愿收下我这愚徒?”陈叫山站在木龙边,探问唐老爷。 唐老爷笑得满脸皱纹遍布,“区区雕虫小技,何论技艺?在你陈队长面前,怎敢称师?” 陈叫山便又再说,“唐老爷,你老莫再客气!乐州全境,有上元堡的狮子,唐家庄的龙,高家堡的社火耍得红之说,每年正月,各种耍耍汇聚乐州城,热热闹闹,红红火火!今年遭了大年馑,熬过年馑了,来年正月,卢夫人的意思,我们卫队兄弟也能闹出一众耍耍来,讨个好彩头,盼个好丰兆……” 唐老爷手搭在木龙上,抚摸着龙身的每一片鳞甲,“确实好事情啊!只是……” 陈叫山见唐老爷言语停顿了,料想唐老爷心有所虑,本想问,但又觉着不合适问,便也眼睛看着龙头,静待唐老爷再说…… 唐老爷略一停顿,严肃之表情,忽而一收,却又笑了起来,“实不相瞒,我现在对于舞龙,早没有当年之热情,一招一式,全都走样……上回你们取湫归来之时,我带些老伙计进城舞了那么下,不舞不知道,这一舞,才晓得,差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找不回来了呀……” 陈叫山凝眉一思:对于龙,对于舞龙,唐老爷心之所虑,莫非存着一番旧事唏嘘? 第235章龙运 唐老爷唐文恒年轻时,可谓虚水河东岸一霸王! 九岁那年,懵懂的唐文恒,跟随父亲进北山古道,贩运药材,返回途中,遭遇了一股棒客,不仅将银两抢光,还将唐家父子一顿暴打,并以尿浇头羞辱! 回家后,唐文恒的父亲一病不起,常在病榻叹息,说善人仁人,为何总不得善报仁报?为何反受恶人歹人所欺?而歹人恶人,屡屡为非作歹,为何不见其受了报应惩戒?于是,便对唐文恒说,人不可作恶,但也不必过善,人善被人欺,要唐文恒日后莫再做买卖人,也别做读书人,最好习练拳脚,一为强装筋骨,二为自卫防身…… 唐文恒毕竟年幼,对父亲的话理解不深,记在心底最深处的,却是“人不可过善”。 唐文恒父亲不到一年便去世了,唐家就此陷入窘境,从此没落下来。 唐文恒拜别母亲,四处拜访拳脚师父,凭着一股子狠劲,发奋苦练,这里学几招,那里学几式!没有学艺薪资,便为人家劈柴、放牛、挑水、砸石,对学拳时所吃,所穿、所住,皆不讲究,只要求别人教他真功夫便可! 到了十三岁时,唐文恒较之一般孩子,显得更黑更瘦却更结实,眼神中透露着一股子狠劲! 唐文恒觉得自己功夫已成,便提刀进北山,寻找当年羞辱他们父子的棒客。 北山棒客虽多,但相互争斗,你方唱罢我登场,今天你为王,明天我称霸,四年过去,原先北山古道一带,早已经物是人非…… 唐文恒遍走各个棒客山寨,不多几日,便引起棒客们的注意,觉着这个半大小子,竟敢独身闯北山古道,定然不一般,却不知他所为何事而来,问他,他也不说…… 有个棒客头子,便以为唐文恒想到山寨入伙,吃那刀口上舔血的饭,便拉他入伙。寻仇人无望的唐文恒,便暂且留在了棒客山寨中。 棒客头子见唐文恒勤快精灵,便有意培养他,教他习练拳术,操练兵器,不到一年工夫,唐文恒的武功更进一层! 接触久了,唐文恒才发现:他这位棒客师父,并非如他想象的那样,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而是一位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义气之人! 棒客师父告诉唐文恒,人之初,性本善,后天的性恶,都是因各种因素造成的,或是自身**,或是外力所迫,或是误入歧途,或是遇人不淑……这就好比一条河流一样,起初流出的河水,都是清冽无比,干净异常,但随着流向,一路奔流,接受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河水便变得不再清冽,不再干净了……然而,河流再朝前流,又可能再遇到许多东西的冲荡,过滤,阻拦,融汇,有可能又再次变得清冽起来,干净起来!因此说,人的善恶,并非天生,也并非伴之一生,而是际会,而是缘分…… 此时的唐文恒,比起四年前来,理解力已然提高,便问棒客师父,那你是恶人还是善人?棒客师父说,我是善恶人,恶善人…… 在唐文恒迷惑之际,棒客师父解释说,在这个世上,真正的善人和真正的恶人,几乎没有,善人有恶一面,恶人有善一面,很多时候,皆与世道有关! 世道?善中恶?恶中善?唐文恒至此慢慢体会到了,自己曾经的偏执,感悟了很多…… 棒客师父告诉唐文恒,他原本是中原人,祖上曾是京城的龙灯匠人,在前门一带,颇有名气!有一年元宵节,他的曾祖父率龙队舞龙时,忽然遭遇一众人马冲击,龙队兄弟们躲闪不及,被一众人马直冲过来,生生将龙身冲断!一只竹蔑纸糊的舞龙,断了也就断了,本无大碍,可事情偏偏没有那么简单…… 原来,那冲断龙身的一众人马,竟是反清复明的大明遗臣之后,朝廷正四处追捕剿杀之!由此一来,便有人向宫里报告说,舞龙队的人与反清复明逆贼是一伙,有意在前门舞龙,而后将龙身冲断,其意蕴所向,直指大清皇朝,要将大清朝廷颠覆推翻,使得大清之龙,就此而断! 棒客师父说,这原本是偶然之事,却变成了“断龙逆贼”,任你百口莫辩!因而,棒客师父的祖上,被朝廷斩杀,亏得一众江湖朋友暗中帮助,棒客师父的祖父,才涉险逃命…… “你说,我们招谁惹谁?却落得个家破人亡,这冤屈,又向哪里去说?”棒客师父感慨万端,“这不是世道所逼迫,我们又怎会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唐文恒便说,“师父,你最恨那些冲断舞龙的人,还是恨朝廷?或者,恨龙?” 棒客师父一声长叹,“都恨,也都不恨……” 后来,在唐文恒的一再央求下,棒客师父教会了唐文恒制龙、舞龙的技艺,并告诉他龙,在你心中,世道安,才有舞龙之际遇,世道乱,便不是舞龙之契机啊! 唐文恒听得似懂非懂,棒客师父便进一步解释说龙,乃我中华神州之图腾,祖先将风调雨顺,家国昌盛,吉祥庆余等诸多念想与愿望,希望有所寄托,便汇众多意象于一体,虾眼、鹿角、牛嘴、犬鼻、鲶须、狮鬃、蛇尾、鲤鳞、鹰爪,进而成了龙。 百姓祈愿降雨,文士祈愿腾达,武者祈愿康健,皇家祈愿江山社稷安宁,都将心中所愿,寄托于龙,依凭于龙!中华子孙,龙的子孙在中国人心中,龙实在太过重要!同时,又太过敏感,太过完美,你将龙供奉得好,宣扬得好,描绘得好,表演得好,丰收,吉庆,太平,这些就都从人们心中来了。但是,若是供奉不好,宣扬不好,描绘不好,表演不好,在祈愿丰收、吉庆、太平的人的心里,你便是亵渎糟践,便是大逆不道,便是不祥之兆,你所承受的东西,就全被人打翻了…… 后来,棒客师父所在山寨,遭遇官府剿杀,兵败之际,棒客师父将唐文恒藏在地窖之中,而后点燃火龙,烧掉山寨,从山崖上一跃而下…… 唐文恒一番辗转,回到乐州,凭借一身好拳脚,打出了一片天地,并广招门徒,一时间成了威名振振的小霸王! 唐文恒谨记师父教诲,从不作恶,但也不一味做纯善人,而关于舞龙之技艺,唐文恒也一直韬晦隐匿,并不对外展示,只在私下里,教徒弟们舞动一番…… 有一年正月,从洋州来了一伙舞龙队,在乐州城里四处舞龙,引得人们纷纷叫好喝彩,几天工夫,便挣得腰包鼓胀!正月初八,洋州舞龙队来唐家庄舞龙,唐文恒的一位徒弟喝了酒,借着酒胆,朝人家舞龙队吐唾沫,说舞得什么玩意儿,龙不像龙,像蛇,像蚯蚓……洋州舞龙队的人怒了,将那徒弟一顿暴打,并押着徒弟到唐家质问…… 唐文恒并不为徒弟说话,扇了徒弟一耳光,连连向洋州舞龙队的人道歉赔不是,可扬州舞龙队的人得理不饶人,非说唐文恒若没有舞龙技艺,徒弟怎会口出狂言?并提出要与唐文恒比龙,若是不比,他们就将大闹唐家庄,让唐文恒不得安宁! 唐文恒想起父亲与师父之话,知道此时一味求和,一味做善人,只是徒劳!一怒之下,拿出自家舞龙,率领徒弟们,一番舞动,出神入化,看得洋州舞龙队的人眼花缭乱,连连讨饶认输…… 从此后,唐家庄唐文恒舞龙技艺之声名,不胫而走,迅速传播各地! 后来,大清覆灭,民国到来。有一年,唐文恒到北山虚水河上游淘金,结识了一帮淘金客,并学会了耍钱赌博,不到半年工夫,几乎将所有家当输光,并又欠下巨债…… 那年正月初一,唐文恒到父亲坟上磕了头,发誓从此不再赌博耍钱!此时穷困的唐文恒,比任何时候都渴望通过舞龙,挣钱还债! 那一年正月,唐文恒领着几个穷伙计,走梁州,跑洋州,乐州全境各处跑,四处舞龙挣钱…… 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白天,唐文恒接到了一个舞龙帖子,到乐州城南一老宅舞龙,几圈舞罢,那位住在老宅的主人,仍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要他们继续舞,并又使出了大把银元! 于是,那天晚上,唐文恒的舞龙队在南城老宅里舞了一晚上,后来,方才得知,老宅的主人,竟是一位前清太监。 大清早已覆灭,不复存在,但这位太监,心底深处对大清,对皇帝,对龙,仍充满了无尽的眷恋和怀念!看着唐文恒将龙舞得这般出神入化,趁着唐文恒他们休息歇气时,竟一下扑到龙身上,一时间老泪纵横,“怎么又让我遇见你了?怎么又让我遇见你了?我做梦都梦不见了呀,念想早就断了,怎么又让我遇见你了?” 唐文恒将老太监扶起,一番安慰,老太监说,现在民国了,没有皇帝了,可他看见了龙,就是想哭,想笑,想趴在龙身上睡一觉…… 后来,老太监收唐文恒为义子,几年后,老太监过世,留给了唐文恒一箱子宝贝! 第236章师徒 因于龙,唐文恒唐老爷自懵懂青涩,感知人性善恶,相生相合,相衬相变之道。 因于龙,唐老爷人生遭际,跌宕开阖,起伏辗转,感知世态世道,炎凉盛衰。 因于龙,在生与死、恩与仇、贫与富之冥冥化融中,唐老爷相信并透悟了人之定数,终极缘法。 从强人劫道,撒尿羞辱,到父亲病卧,吁叹善恶缘由;从决绝少年,四处忍辱负重学拳习武,偏执莽撞,遍寻仇人,到结识舞龙师父,了悟“龙在心中,世道安,龙则兴,世道乱,龙则危”;从羽翼渐丰,韬晦隐匿,到逼迫挑衅,一战扬名;从恣意跋扈,赌博耍钱,输尽家财,到父亲坟前立誓发奋,以舞龙为契机,一切从头开始,到元宵节接受邀约,通宵舞龙,结识前清太监,并再次改换人生…… 一切都是定数与缘法,一切皆因于龙。 唐老爷无数次在仓房中,看着挂于墙上的龙头龙衣,逐个地捏握龙身执杖,用抹布轻轻擦拭龙头龙角龙甲上的浮尘,每每里,往事随之滚滚涌来,或不能遣怀,或又自我去释怀 原来,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龙,只不过,有些人心中的龙,仅于心底留存着,并不外现罢了,而我的龙,从心底外化出来,舞出一番出神入化,更多人可以看到罢了…… 心底的龙,手中执舞的龙,都是每个人的感念吗? 一年当中,舞龙的节令有许多。二月二,龙抬头伊始,逢着初一、十五,逢着黄道吉日,逢着节庆典礼,逢着旱涝年馑,皆有舞龙。四季中,阴晴雨雪,阴晴寒暑,交迭轮回,一条舞龙之龙衣,常须年年新换,正所谓,“狮皮旧,龙衣新,一年一样抖精神”!舞龙之龙头,则是三年换、五年换,皆不等。 唐老爷对龙,有着常人无法悟及的感情,若无意外,不仅龙衣年年换新,龙头亦是。更换下的龙头、龙衣,也不随意搁置,甚至丢弃,都集中在一个仓房里保存!几十年下来,仓房里码放的龙头、龙衣,足有多半间屋子了…… 舞龙依材质而论,有竹纸蔑龙、网布龙、木条龙、板凳龙、草龙等等;依舞耍方式,分戏珠龙、曜灯龙、喷火龙、穿云驱邪龙等等;依龙身大小论,分三节龙、五节龙、九节龙、十一节龙…… 在唐老爷的舞龙仓房里,各种材质、各种舞耍方式、各种大小长短的龙,皆已齐备,而以网布龙、九节龙最多。 每一条龙,皆是一个年份,每一条龙,皆有一帮舞龙伙计,每一条龙,都有一段故事,一份回忆…… 唐家少爷唐嘉中周岁时,唐老爷特地弄来几样物件:毛笔、算盘、芴板、木剑、龙珠,让唐嘉中来“抓周”,小家伙起先一把抓到了龙珠,唐老爷和唐夫人颇感欣喜,这是子承父业之兆,唐嘉中日后必与舞龙有缘哩!可小家伙遂即又放下龙珠,抓起了木剑,芴板,再又抓起毛笔和算盘,抓周物件一下玩了个遍…… 到唐嘉中七岁时,唐老爷有意教他舞龙,先训练他基本步伐,没学两天,唐嘉中就说,光在地上走来跑去,手里不拿舞龙执杖,步伐也就学不来。唐老爷哈哈大笑,说这小子说话,果真还是不一般哩!考虑到嘉中年幼,唐老爷便特地依据嘉中臂短、力弱、身矮之特点,做出了缩小版的三节龙。唐老爷和一位舞龙伙计,弓着腰,蜷着腿,陪着嘉中舞龙,累得够呛! 到了嘉中九岁时,便又问唐老爷,“这世上明明就没有什么龙,人们为什么非要想出一个龙来?这不是画饼充饥么?”唐老爷皱着眉头,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想从中华神州对于图腾崇拜的渊源说起,但又恐嘉中听得不耐烦,也听不懂,思来想去,便只说,“哎呀,嘉中都晓得用画饼充饥这词儿了哩,好……”嘉中歪着脑袋,不以为然,“我还晓得望梅止渴,临渊羡鱼,叶公好龙哩……” 嘉中渐渐长大成人,知道的成语典故,自是越来越多,对于龙与中华之渊源,也已然有了了解和自我的体悟,便不再问唐老爷任何有关龙的问题。唐老爷认为是嘉中全然晓得了,不必再问,而嘉中却说了一句话,令唐老爷对自己的儿子刮目相看了,“中华是龙,龙就是中华,龙舞得再好,有什么用?世道不好,中华不好,龙舞得再好,又有什么好看?” 嘉中在乐州城上了国小,在梁州城上了国中,如今,又到北平去上大学了。随着肚子里的学问越来越多,眼睛也就越发不好,戴上了眼镜,越来越像个斯文的文化人,对于舞龙一事,从此不提,再无兴趣…… 曾经跟随着唐老爷舞龙的一帮伙计,有到外地闯世事,挣大钱做买卖的,有啸聚山林,成了棒客土匪的,有穿了一身军皮,到南方去打仗,升了职的,有因吃了官司,被官府砍头示众的…… 无论怎样材质,怎样舞耍,怎样长短,龙还是龙,终究是龙。更何况,人们心底的那条龙,始终就没有变改过。可是,一旦要将心底的龙舞出来,一年一年过去,舞龙的人却各自而去,离离合合,聚聚散散,铁打的硬盘流水的兵,许多人事,似也只存于记忆,一如江水,东流一去,一去不复返了…… 在下了雪,浑身冷的日子,在清冷寂寥的夜里,在喝了酒,感怀往事,一任记忆涌来的日子,在想念儿子,忧心女儿在卢家的喜悲乐哀的日子,很多时候,唐老爷会一个人举了龙头,一番腾跳,拧身,翻腕,前冲,分跨,一阵箭步、弓步、马步、倚步,闪转腾挪,蜿蜒阵飞,便是只有一人动舞,“呼呼”风声里,似也有龙腰、龙鳍、龙尾,依联跟随…… 夜里失眠辗转的时候,唐老爷望着黑咕隆咚的窗外,或者,点了灯,将手臂扬起,看着灯下,手臂如龙的身形,唐老爷时常在想:龙从来都这么年轻,龙又这般古老,算起来好几千岁了,可龙永远也不会老去,死去,可舞龙的人呢?自己百年之后,人们又是怎样舞龙,舞怎样的龙? 想起四方百姓,因于舞龙,对自己封称的诸多称号,诸如唐龙王、唐龙头、龙老大、龙神等等,唐老爷时常不自哑笑:别人这般在乎你的,从虚名,到虚名,终究是一场梦罢了,更何况,祈愿之事,闹耍耍而已,声名累迭身愈重,积名容易卸名难,怎不叫人觉着好笑? 今年遭了大年馑,饿死的人数不胜数,唐老爷不止一次地召集舞龙伙计,去井边舞龙,去干涸的水塘舞龙,去龙王庙舞龙,到最后,没人愿再响应…… 从来没有这样的怀疑过龙,从来没有将失望对应到龙,失望成这般,近乎于绝望…… 有一回,唐老爷一个人在白花花的太阳下,手执龙头舞动,看着地上的影子,看看天上的太阳,吸了一鼻子的灰土,流了一身的汗水,着凉生病了一场…… “老爷,饭好了……” 厨房的伙计喊着吃饭,打断了唐老爷的叙述…… “陈队长,请” “唐老爷请” 唐老爷亲自为陈叫山和诸位卫队兄弟们,逐一斟满了酒,“陈队长,诸位,首次光临寒舍,老夫不胜荣幸,略备素菜浊酒,以表欢迎及谢意……来,我们喝了这杯……” 三杯“应席酒”喝完,陈叫山取过酒壶,为唐老爷斟满一杯,笑着说,“唐老爷,收徒教习舞龙一事,还望唐老爷莫再谦辞啊……” 唐老爷环视众人,不禁笑而长叹,“陈队长肯屈尊学龙,老夫受宠若惊,本不该推拒,只是,有卢夫人所托,众人所念,盛情之下,老夫年事渐高,恐有所负,诚惶诚恐啊……” “唐老爷,只要你愿意教我们,我们一定好好学,不让你失望!”鹏天说。 陈叫山和面瓜、三旺,皆看向了鹏天,那眼光十分明显:你倒是嘴快,可你会出了唐老爷之意么?正所谓,要想着说,不要抢着说…… “唐老爷,我们队长一身拳脚功夫,扑跳翻打都到家得很,你只要肯教,绝对绝对学得快,学得好!”鹏天嘴快,但还不至于太离谱,而七庆来了这么几句,就显得太过失礼了!常海明挨着七庆坐,便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七庆的腿…… 陈叫山端起一杯酒,“唐老爷,年馑熬过了,谁都盼来年有好丰兆,你有一身舞龙绝技,哪怕我们能学到一招半式,来年开春,舞弄出来,技艺虽不纯,但丰兆在人心,讨了好彩头,来年风调雨顺,更可鞭策我们,发奋学习,力求精纯技艺,能到哪一步,就是哪一步的造化,也不负唐老爷一番教诲!” “好”唐老爷也端起酒杯来,朝陈叫山跟前一举,两杯一碰,“尽人事,听天命,陈队长一番诚意,老夫若再不应,便是老而自傲了!来,干了这一杯,咱就算师徒了!” 第237章假冒 “你们看,这龙头一舞,龙身就跟了上去……”唐老爷举着龙头执杖,将后续几节执杖卸掉,任其龙衣拖在地上,为陈叫山及卫队兄弟们讲解着舞龙技艺之精髓,“行话说得好,龙头领,龙身拧,龙尾迎,不管是翻、转、缠、回、绕、摆、拧,任何一个阵仗,都不是为舞而舞的,要的是体现出龙的精神来……” “有人说龙头最难,龙头带不好,龙身就发飘;也有人说龙尾最难,头身再好看,尾巴不连贯,龙就捣了蛋……”唐老爷又将空的执杖,让陈叫山、三旺、面瓜、常海明、鹏天举着,他在一侧,连比带划地说,“要我说,没有哪个环节是不难的!好的龙舞出来,三五九十一,就成一个人,或者,一个人都没有了,就看到了一条龙!龙身上每一片甲都是活的,穿云破雾也好,腾浪跳波也罢,那气势就出来了,就像那么回事儿了……”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子使力的……”唐老爷又纠正着常海明和鹏天的动作,并亲自示范着,“要用腕力,不是肘力,用腰力,不是胯力……对对对,眼睛不用死盯住前头的人看,脖子要虚绵,呼吸要自然,步伐要灵便……好好,跟上去,再转……” 唐老爷一番指点下来,鬓角的汗珠晶晶,将衣襟解开了,扇着凉风,并一手敲着后腰,喘着气,“唉呀,真是老不中用了……搁头些年,百八十个阵仗下来,蒸饭能吃尖尖三大碗,过个门槛,还用单脚跳哩……“ “师父,我看你现在舞上百八十个阵仗,也照样单脚跳门槛……”面瓜笑着说,“师父不用急,我们愚钝,慢慢学着就好了!” 既已成师徒,大家自然都管唐老爷叫了师父,唐老爷听着自豪,听着欣慰,便对陈叫山说,“叫山啊,你灵性好,多带带,我看大家进步都不小哩……” 陈叫山便说,“师父放心,我一定尽力领悟,勤学苦练!” 自打学了舞龙,陈叫山便将兄弟们的寅时晨练,改为了功夫与舞龙交叉进行,拳脚来一阵,舞龙来一阵,一天天下来,尽管龙舞得仍显僵硬死板,但在一般外行人眼中,已然有模有样了…… 兄弟们练着舞龙,慢慢上了道,陈叫山便决定去一趟高家堡,会一会小山王高雄彪,一为答谢红椿木救急之事,二为讨教正月耍社火。 面瓜、三旺、常海明、鹏天、七庆,刚好凑一条五节龙,再配上鹏飞、鹏云、大头、二虎,恰好又可续转九节龙,若再添上满仓和黑蛋,足足十一节龙就齐了!为了让兄弟不耽搁舞龙,陈叫山便带着张铁拳和刘神腿,前往了高家堡…… 三人骑着快马,途径五门堰时,道旁草丛里忽然“嗤啦啦啦”一阵响,张铁拳和刘神腿立时警惕起来,策马赶至陈叫山一侧,挡住了陈叫山…… 草丛中跳出了五六个年轻后生,手里皆拿着短刀,张铁拳和刘神腿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就凭你们几个小鱼小虾米,手里拿的还是不冒火的家伙,也敢在此劫道? 陈叫山却眉头一皱:看来田家庄的人,真是不长记性啊,说了好几次了,还是在这一带埋伏劫道,莫非真是狗改不了****的毛病? “喂,喂喂,赶紧下马……对,说你呢!”一位最高最壮的后生,看来像是这伙人的老大,将刀扬起来,对准陈叫山,“瞅什么瞅?再瞅信不信老子把你眼珠子剜了?快下马” 陈叫山目光冷冷,右脚刚抽离了马镫,张铁拳和刘神腿已经奔到了马前,站在那伙人的跟前,刘神腿两手抱于胸前,偏着脑袋打量那个领头的汉子,“小子,爹妈管不住你们啦?由着你们胡来了?” 张铁拳也以不屑的眼光看着领头汉子,“识相的,跟我们磕仨响头,立马滚蛋!” “嘿,我说你们这胆子还真不小哩,见过茬硬的,还真没见过你们这号的哈?”领头汉子将短刀在手里掂了掂,“你晓得我们是谁?死到临头还敢说大话,走夜路吹口哨,自己给自己壮胆吧?” 张铁拳刚想上前挥拳,陈叫山坐在马上,伸手一拦,示意张铁拳先不要妄动,且先问问,“敢问好汉尊姓大名?” 领头汉子将头高高昂着,“说出来吓死你老子就是田大龙!” 陈叫山不禁笑了:《水浒传》里有个真假李逵,在这儿还有个假冒田大龙,这年头,这世道,还真是奇了怪了,此处离田家庄只隔一条虚水河,这些人居然敢冒名打劫?他们究竟是田大龙授意为之,还是捏腔拿调,私自冒充田大龙呢? “田大龙是谁?”陈叫山一脸疑惑,“没听过此人啊……” 假冒田大龙一把将陈叫山的马拽住,将刀挥了挥,“田大龙没听过?好,陈叫山你总该听过吧?乐州城当今的老大,那是我大哥……” 陈叫山一听此话,差点没从马上翻下来,张铁拳和刘神腿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假冒田大龙原本以为,只要一报出陈叫山的大名,这三人便会吓得连连求饶呢,没想到这三个人居然还笑,便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心中已然一慌,为掩饰慌乱,将手指伸进嘴里,“咀”地打了个呼哨,更远的草丛里便又跑过来五六个年轻后生…… 假冒田大龙见人都围过来了,心中平静了些,口气又硬了,“身上有多少钱,留多少钱,要没有钱,就把三匹马留下……” 一位瘦瘦的后生,看了陈叫山几眼,走到假冒田大龙跟前,在他耳边悄语一阵,假冒田大龙脸上变了色,看看瘦汉子,又看看陈叫山…… 假冒田大龙一脸怀疑之色,慌乱犹疑之际,瘦汉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陈队长,陈大哥,你……你绕了我们吧!” 假冒田大龙一怔:还真是遇见真神了……连忙也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陈大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小的给你磕头谢罪了……” 其余那些劫道的后生们一见,顿时腿也软了,手也软了,刀子一丢,全都跪下磕起了头…… 陈叫山“呼”地从马上跃下,拍拍假冒田大龙的肩膀,“行啦,起来说话吧!你们到底是哪里人?” “小的是杨家村的……”假冒田大龙说,“年馑那阵,去了太白山逃荒,所以……所以,没认出来陈大哥,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都起来吧!起来起来……”陈叫山语气中带着呵斥,“敢情今儿我要不是陈叫山,是不是就得挨刀子?我要不是陈叫山,是不是连命都没有了?说你们在此劫道多久了?伤了多少人,抢了多少钱?” 陈叫山这几声呵斥,假冒田大龙吓得腿又软了,半跪不跪,蜷着腿,连连求饶,“我……我们大前天才来的,没……没抢多少钱……” “好,都跟我走吧!”陈叫山翻身上马,用马鞭朝北一指,“走,我们去田家庄,会一会真的田大龙!” 假冒田大龙不敢起身,“陈大哥,陈大哥……此事与田家庄无关,真的与田家庄无关啊!是我鬼迷心窍,想出来的主意……” 刘神腿朝假冒田大龙轻轻踢了一脚,“起来走吧,不管咋回事儿,到了再说……” 一伙人在前引路,陈叫山和张、刘二人骑马尾随,过了五门堰,来到虚水河边。 年馑熬过,虚水河里的水涨了好多,陈叫山骑马行至浅滩看了看,恐马腿难保在河中不被水淹,张铁拳便走过来说,“陈队长,我背你过河吧!” 假冒田大龙却也抢过来说,“陈大哥,我背你过河……” 陈叫山翻身下马,拣起一块石头,朝河中间扔去,“噗咚”一声,水花高高跳溅起来,陈叫山拍拍两手,“水还深哩,这么冷的天,算了……” 陈叫山拔出手枪,冲天连开三枪,“” 果然,河对岸的田家庄里,有人从庄口的小道上奔过来,冲这边一看,便赶到庄里去汇报了…… 不多时,田老爷领着田家四兄弟,便骑马赶到了河边,隔河一看,田老爷便大喊,“陈队长,原来是你呀……你稍等,我找人备船……” 田家庄乡勇抬来三艘木船,长蒿几点,便撑过了河,陈叫山对劫道一伙人说,“你们先上船……” 撑船的乡勇也便说,“对对,你们先上来,让陈队长他们坐下一趟,可别挤着陈队长了……” 看着劫道一伙人犹豫着上了船,船向北岸撑去,陈叫山却忽地翻身上马,冲着河对岸高声大喊,“田老爷,这伙人胆大包天,冒充你们田家庄人,在前面劫道,你看怎么处置吧?” 船上那些劫道的人,听见了陈叫山的话,顿时慌了神,你看我,我看你,假冒田大龙的汉子,晓得过河没有好果子吃,不顾天冷水冰,便带头朝河里跳,其余汉子也便跟着朝河里跳去…… 第238章孤岛 “陈队长,放心,一个也漏不了……” 田老爷两手放在嘴边,大声喊了一句,而后转过身子,对田家四兄弟说,“在前头拉网子,把这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怂货,全部捞上来!我倒要看看,给我们田家庄脸上抹黑的人,到底几斤几两……” 陈叫山勒住马缰绳,停下来等着看好戏…… “陈队长,咱还过不过河?”张铁拳手搭在额上,望着河中热闹的景象,“这些人我看得掉三层皮哩……” “****的些,该!”刘神腿愤愤着,“毛本事没有,拉虎皮做大旗,不吃点苦头长不了记性!” 那些劫道的人,有的会水,有的却不会,尽管河水没不过人头,只到人的胸口左右,但水流喘急,浪花乱跳,好多不会水的人,在河里胡抓乱挖,呛了不少水,此时方觉得:跳河真不是个好选择,闹不好要出人命哩…… “救命,救命啊,救……” 十几个田家庄乡勇们,得了田老爷的命令,不顾天冷,纷纷脱了衣裤,穿着大裤衩,下饺子一般,“噗通噗通”朝虚水河里跳!挥臂,蹬腿,很快在河中形成了一条直线,分段站立,犹如一道闸门…… 田大龙跟三个兄弟,合力抱来一团绿色大网,田大龙高喊,“接网喽”猛力朝河中一抛,离岸最近的乡勇,见大网冲自己头顶飞来,身子一拧,伸胳膊一顺,大网“啪”地在河中砸出了高浪来…… 田家庄乡勇们在河中迅速游动,大网借助河水流力,瞬间扑展开来,一个乡勇拽一个网结,腾身一甩,大网又继续朝下漂,另一乡勇又接力而去,再一抓网结,再一甩…… 虚水河下游处,很快形成了一道斜网,莫说是人,稍微大一点儿的鱼,现在都不容易过去了! 撑船的乡勇见劫道的人,都被拦截住了,便朝下一蹲,撅着屁股一转,调转船头,冲陈叫山大喊,“陈队长,我们来接你……” “不必了,你们回去吧……”陈叫山冲船夫喊完话,又冲田老爷大声喊道,“田老爷,瞅清楚了,一共是十一人,一个也别让跑了!我们有事先走,明天此时,我在五门堰恭候,你还得还我十一个人……” “陈队长,那你慢走,恕不远送!”田老爷冲河对岸拱手大喊,“陈队长放心,明儿我还你十一人……” 陈叫山和张铁拳、刘神腿骑马疾驰而去…… “陈队长,那些劫道的,今儿怕要皮开肉绽……”张铁拳驱马靠近陈叫山说,“他们胆子太大了,敢用你陈队长的名号……” 陈叫山冷笑一声,“皮开肉绽好,只要别闹出人命就行!田家庄的人打得越恨,那伙人就越长记性,田家庄的人自己也就长了记性,打别人,也是在打自己!” 三人一路快马加鞭,到了高家堡,远远看见堡街头的木塔上,有哨兵冲天开了一枪,而后大喊,“来者是何人,报上名姓!” 陈叫山便翻身下马,高高一拱手,“乐州陈叫山,前来拜会小山王,劳烦通报一声!” 高新权领着一众兄弟迎了出来,“陈队长好,有失远迎,快请进” 陈叫山和张铁拳、刘神腿进了高家堡南街门,在一间客房坐定,陈叫山便问,“怎么,小山王不在堡里?” 高新权将三杯茶水送来,笑着回应,“堡主在画地图呢,估计还得画一阵子,陈队长你们先喝杯热茶……” “哦,画地图,什么地图?”陈叫山缓缓吹着茶烟问。 “是世界地图……”高新权笑着说,“上前年,堡主从省城弄了张世界地图,放在书房里当宝贝儿,经常拿出来看。前些时候,堡主让小少爷背洋文,小少爷背错了,挨了堡主一顿打,小少爷心里有气,偷偷把那地图撕成了几片……没法子,世界地图那玩意儿,有钱也没处买,堡主就准备自己照着画一张出来,这都画了三天了,连中国还没画完哩!堡主干事的时候,我们是不敢去敲门说话的,就是天塌下来了,我们也得先用膀子顶着,等堡主忙完了再说……” “小少爷几岁了?”陈叫山问。 高新权伸出个巴掌来,“刚刚满五岁了……” 五岁?陈叫山不禁一怔:普通人家的孩子,五岁时,怕还在和尿泥巴哩,背个《三字经》和《弟子规》,都未必能背好,小山王倒好,让五岁大的孩子背洋文呢,背错了还要挨揍小山王果真与平常人大不一样,对人对事,哪怕对自己儿子,是不是有些忒过严厉了呢? 看着陈叫山讶异的表情,高新权便说,“堡主就这么一个儿子,换别人疼都疼不及,堡主却严得很,小少爷犯了错,该打定要打,夫人若是敢护着,堡主就说,护一下,劝一句,加打一倍!夫人就再不忍心护了,干抹眼泪没法子……” 张铁拳和刘神腿也听得感慨不已,刘神腿便问,“小山王也会洋文?” “堡主哪里会洋文?”高新权笑着说,“不过堡主有办法哩,请了三个洋文先生,两男一女,那女先生就教小少爷。小少爷背洋文、写洋文,让三个先生都听,都看,没人敢装糊涂……” 陈叫山喝了一口茶,将一片茶叶在嘴里反复嚼着,长长地以鼻子吁了一股气:当今之乱世,战乱,军阀,灾害,匪患,疫病,多少人连中国字都不识一个,更莫说识洋文背洋文了,多少人连肚子都混不饱,饿死,冻死,病死,战死的人,数不胜数!有多少人能如小山王这般,多少孩子能如小少爷这般,多少地方能如高家堡这般呢? 陈叫山在客房坐了一阵,觉得闷,便说出去转一转…… 从南街一条窄巷里拐过,过了一座石拱桥,前面有一排青砖白墙的房子,较之街面上的房子,看起来更为干净整洁,门窗皆刷了红漆,正中一间房子的屋檐下,吊着一块方牌,上书一个大大的“学”字,方牌背面则吊着大大的铜铃铛。房前一排杨柳树,尽管此季里柳条枯衰,显得干瘦不振,但杨柳依水而长,料想春天来到时,杨柳吐了新芽儿,条条柳枝下垂,细细丝丝,随风飘摆,轻轻拂动水面的样子,定是让人欢愉而沉醉的…… “这儿就是幼悟书院……”高新权笑着说,“陈队长,你这人还真是神哩,咱刚在说小少爷学洋文哩,没人领路,你倒径直跑到幼悟院来了……” “最近天冷了,散学散的早,娃娃们都回去了……”高新权在前面边走边说,“明儿一早,你再来这儿听,娃娃们的读书声可响哩……” “我能进去看看不?”陈叫山征询着。 “当然能,陈队长请进……”高新权伸手推门一间房门,引领着陈叫山和张铁拳、刘神腿,步入了教室。 幼悟院与一般的私塾有诸多不同,首先是桌椅,别处的私塾皆是长条方桌,幼悟院里竟是一张张的小圆桌,一人一张,辅以小圆凳。小山王高雄彪说这么弄,有很多好处,孩子读书写字,相互之间不受影响,不会因为胳膊肘戳来碰去,因此也就没有了“攻城略地”之斗,没有了“楚河汉界”之争,人人平等,皆为学子!另外,在小山王的处世态度里,有“方而方,圆而圆,志欲圆而行愈方,胆欲大而心欲小”之理念,圆桌读书习字,先生授课所用黑板则为方形,亦有“内圆而外方”之意蕴…… 教室的南面墙壁上贴着“二圣”的画像,并连缀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和“故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的横幅。 而教室的北面墙壁上,则贴着洋文书写的木牌,张铁拳和刘神腿仰着脖子看半天,有的似弹弓叉叉,有的似春蚕吐丝,有的似雄鹰展翅,便连摇着头,一个也不认识…… 出了幼悟院,陈叫山继续朝南走,一人兀自走在最前面,两手背于身后,打量着高家堡住户的院落,感觉家家户户的房子,大同小异,并无二致。正因如此,当初取湫经过高家堡时,取湫队在小山王布下的旗阵中,走来走去,迷迷糊糊,就是走不出来,盖因房子都一样所致! 陈叫山听见高新权在身后,对张铁拳和刘神腿介绍说,“这房子基本都是一样的,堡主的意思是,高家堡里人人平等,人人互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贫富强弱之别……” 前面有一个大池塘,池塘正中,有一个小小的土包,土包虽不大,约如半间房的样子,但土包上有腊梅数枝,在这节令里,腊梅正含苞待放,米粒般大小的花苞,点缀在黑色枝干上,倒映于池塘水波,令人觉着沉静而俊美…… 有一位身披黑色皮衣的汉子,光着脚站在池塘边,伸手一抛,将手中的渔网撒了出去,在池塘边的大槐树下玩耍的孩子们,便纷纷跑了过来,看渔网捕鱼收获如何…… “不要挤,不要挤,小心掉水里喽……”捕鱼汉子笑着慢慢收网,孩子们便乖乖地站成一排,个个伸着脖子朝池塘里看去,没人推搡占先…… 看见了渔网,陈叫山忽然就想到了在五门堰,那伙劫道的人,纷纷跳入虚水河中,被田家庄乡勇用大网拦截的情境来了…… 从五门堰到高家堡,不过区区数十里,民风教化,怎就存着这般的天壤之别呢? 陈叫山站在池塘边,看着小土包上的腊梅,倒映在水里头的影子,随着渔网的拉拽,孩子们大呼小叫,而变得弯弯曲曲,交织勾连……忽然间,又想起上回鹏天说过的话来“队长你说说看,天下如此,世道如此,小山王的高家堡就是孤岛,一圈都是水,谁能说哪天这孤岛不被水淹了呢?” 鱼儿在网里跳跃着,一片银光,孩子们欢跳着,拍着手…… 陈叫山长长地叹息着…… 第239章罚酒 陈叫山转了一圈,重又回到客房,刚将茶杯端上喝了两口,忽然便听门外一声喊,“兄弟,久等了啊……” 高雄彪大步迈了进来,拱手抱拳,陈叫山见他指头上还有墨迹,料想他连手都没来得及洗,便赶过来看自己了。 “坐坐,兄弟茶都喝淡了吧?”高雄彪哈哈笑着,见陈叫山起了身,便招呼其坐下说话,一转头看见张铁拳和刘神腿也在,高雄彪语调骤然降了些,笑容也略略收了,“你们……也跟叫山兄弟一起来的?” 张铁拳和刘神腿当初在石牌楼前,被陈叫山教训了一番,心中不服气,恰逢高雄彪,便暗中铳火,引高雄彪和陈叫山在校场坝比了一番武……如今,二人见到高雄彪,表情也略显尴尬…… 陈叫山看出这中间的异常气氛,便说,“高兄,他们跟我一起来的……” “叫山兄弟,上回你可不够意思啊……弟兄们给你送木头去,大老远的,辛辛苦苦跑一趟,连口酒都没喝上,你实在不够意思……”高雄彪一屁股坐椅子上,兀自望着门口,身子朝后靠去,右腿架在左腿上,成一三角形,一脸严肃…… 陈叫山一怔:是你高家堡的规矩,不让喝酒的,怎么成了我不够意思了?但只消眨眼工夫,陈叫山便意识过来这是高雄彪在说反话,开玩笑呢! 陈叫山哈哈大笑起来,高雄彪再也绷不住,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两人笑得前仰后合,陈叫山差点连手里的茶水都洒了…… 笑了一阵,高雄彪止住笑,转头看向陈叫山,“实话说,兄弟,木头还够用吧?要不够,我这儿还有,就是圆口小了些……” 陈叫山连说足够了,足够了…… 陈叫山和高雄彪又说又笑的,一旁的张铁拳和刘神腿便坐得略显尴尬冷寂,高雄彪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又转过头来,对他们二位说,“怎么,余山奎那小子不地道,你们二位跟着叫山兄弟了?” 张铁拳低了头,便说,“我们是一时糊涂,所以……” 刘神腿也便支吾着解释,“其实,我们也早就想……” “好了好了……”高雄彪伸手一摆,打断了张、刘二人的话语,“在我高雄彪的地盘上,你们二位不必如此,跟着叫山兄弟也不错好!” 高雄彪一瞥,看见高新权站在一旁,便又板起了脸,抬起手来,朝自己太阳穴上连连戳着,“我说你们也不动动这里……叫山兄弟来了嘛,你就站窗外头吼一句陈叫山来了,我不也就听见了么?我今儿要画半夜,莫非让叫山兄弟也等半夜去?” 高新权脸上似笑非笑,欲哭未哭的样子,心说:我要真那样,你还不拿脚踹我啊?嘴上便嗫嚅着,“堡主,其实……不是……” 高雄彪又将手一抬,示意高新权不必再说下去了,自己却说,“去,整几坛酒,再整点肉……”而后转头看向陈叫山,“乐州城的人不够意思,我高家堡可不能不够意思……” 陈叫山还未接话,高雄彪便兀自大笑起来,笑得屁股底下的椅子“咯唧咯唧”地响,陈叫山便也跟着大笑,张铁拳和刘神腿,也有一声没一声地跟着笑…… 待饭菜好了,酒坛子也摆出来了,高雄彪与陈叫山、张铁拳、刘神腿四人入了席,张铁拳出于客气,便招呼高新权也进来坐,高新权连连冲张铁拳挤眼睛,刘神腿看明白了,便扯了扯张铁拳的袖子…… 高雄彪抱过来一坛子酒,“咣”地朝张铁拳和刘神腿跟前一放,“你们二位,先倒上!”刘神腿抓起酒坛,起身要过来给高雄彪和陈叫山先倒,高雄彪胳膊一伸一拦,你们先倒上……“ “你们二位,先喝了这第一碗!“高雄彪见酒已倒好,便说,“这第一碗嘛,当然,既不是敬酒,也没啥罚酒,你们干了,我跟叫山兄弟比武的事儿,就算过去了……” 张铁拳和刘神腿端起酒碗,二话不说,“咕咚咕咚”几声,将两大碗酒喝干了。 “再倒上,倒满”高雄彪又让张、刘二人将酒倒满了,“这第二碗,你们也干了……你们跟着余山奎弄的那些龌龊事儿,到这儿,也就算过去了!” 张、刘二人又喝下了第二碗。 “倒,继续倒”高雄彪用手指指酒碗,说,“还有第三碗哩……” 张铁拳一愣:这是干啥哩?屁股没坐暖乎,筷子没摸一下,先把这酒灌三大碗? 陈叫山看着高雄彪,前两碗酒,陈叫山觉着喝得也有来由,有凭托,可这第三碗,还要喝啥? 刘神腿不胜酒力,脸已经红如关羽,用袖子擦了下嘴巴,在桌子底下,踩踩张铁拳的脚,高喊一句,“好,我们喝” 刘神腿将两碗酒倒好后,刚要端碗,高雄彪却将酒坛抓过来,给自己倒上了满满一碗,却并不给陈叫山倒…… “这第三碗酒嘛……”高雄彪单手举碗,另一手拍着陈叫山的肩膀,“上回跟叫山兄弟借了枪,这回,我要跟叫山兄弟借人……” 高雄彪此话一出,陈叫山和张铁拳、刘神腿,皆有些懵怔借人?借啥人? 高雄彪从陈叫山身上,收回视线,也收回手掌,指着张铁拳和刘神腿说,“就借你们二位!” 张铁拳和刘神腿,相互看了一眼。 陈叫山也抬头看着高雄彪…… “这老话说得好,老虎要跑山,猴子要上树,铁匠打的八斤锤,裁缝图个二尺布……”高雄彪双手举着酒碗,看着张铁拳和刘神腿说,“啥人啥物件,各有各归处,对吧?我觉着呢,你们二位留在我高家堡,犹如鱼游大洋,鹰飞九天,是最好不过的!余山奎那小子不地道,我高雄彪可不是不地道的人来,先干了再说……” 高雄彪“咕咚咕咚”移动着喉结,眨巴眼之间,满满一碗酒喝干了,张铁拳和刘神腿对视了一眼,也“咕咚咕咚”喝干了…… 陈叫山此时明白了高雄彪的意思:张铁拳和刘神腿两人,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但也绝对算不上好人,这般亦正亦邪的人,留在卢家大院,或许会干出些好事,但没准也会干些不靠谱的事儿,甚至是坏事来……可高雄彪的高家堡,就像是大海一样,任你浊的、脏的、臭的水流汇进来,到最后,都会变成了咸的,一个味儿;不管你是斧头、宝剑、破桶烂壶、勺、铲,高家堡就是座大炼炉,只要你进来,熔炼一番,最后全都成了铁流,过些日子顺着高雄彪的模子,一凝,就全变样了…… 看着高雄彪喝完酒,一脸的笑,伸手将衬衣最上边的两颗纽扣解了,将脖子拧了几拧的样子……陈叫山心中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感激和敬服…… 起先自己慨叹着,当今之乱世,战乱,军阀,灾害,匪患,疫病,多少人连中国字都不识一个,更莫说识洋文背洋文了,多少人连肚子都混不饱,饿死,冻死,病死,战死的人,数不胜数!有多少人能如小山王这般,多少孩子能如小少爷这般,多少地方能如高家堡这般呢? 然而现在,陈叫山又在自想:在处处充满了阿谀奉承,虚伪客套,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付出必求回报,出力惟恐失功,滴水施恩但愿涌泉之报的世道之间,像高雄彪这样的人,又存在多少呢?高雄彪本就是稀缺的,不多的,不可多得的!不管你外围世界,如何纷纷攘攘,浊浊脏脏,至少,高雄彪,高家堡,是另类的,是沉静的,干净的,纯粹而透彻的哪怕是一座孤岛,哪怕是沙漠中的一汪泉水,是臭不可闻的污水沟里,生生发出来的一枝莲,有,终归比没有要好…… 设若说高雄彪是怪人,与常人不一样的人,那他就合该如此,高家堡合该如此,他与他脚下的这方土地,合该有着其余之人,其余之处,所没有所不具备的东西…… 可是,这些东西,归拢起来,应该叫什么呢? 思虑之间,陈叫山猛一抬头,高雄彪已经将陈叫山的酒碗倒满了酒,“兄弟,你喝这一碗……” 陈叫山端起酒碗,笑问,“高兄,我这第一碗,有什么说法?” “说法?多得很哩,只要你肚子大……”高雄彪皱着眉,眼睛斜视向上,看着屋顶,现出思考的神情,“这第一碗,是罚酒,罚啥呢?罚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知我武功不如你,还假惺惺地输给我……你干了!” 张铁拳和刘神腿听见高雄彪此话,顿时一惊:原来陈叫山的武功,竟这般高深莫测! 陈叫山喝完酒,笑着抹抹嘴,自己又倒上了第二碗。 “这第二碗酒,还是罚酒,罚你陈叫山装阔充大,我说买你的枪,你倒好,白送我了……干!” “这第三碗酒,仍是罚酒,罚你陈叫山不够意思,装完了阔,又装穷,装啬皮,我高家堡的兄弟大老远给你送木头,喝了一肚子的白开水回来了你再干了!” 第240章出路 一场酒喝下来,满桌菜没动几筷子,张铁拳和刘神腿先倒下了。 起先是高雄彪要求着张、刘二人喝,待到高雄彪提出,要他们二人留在高家堡时,二人颇欢喜,主动与高雄彪和陈叫山频频举碗…… 张铁拳和刘神腿,被高新权和几位高家堡兵勇,架着出门了,刘神腿的两腿绞缠着走路,仍不时地回过头来,冲高雄彪和陈叫山喊着,“痛快两位大哥……好痛快!” 高雄彪和陈叫山,皆是海量,这点酒并不为多,但当高雄彪又抱过酒坛时,陈叫山说,“高兄,喝了这一碗,咱到你书房去喝茶吧!” 为了防止类似“小少爷撕地图”这样的事儿再发生,高雄彪派了两位兵勇守在书房门口,任何人等,皆不可随意进入书房,即便是夫人和小少爷…… 高雄彪领着陈叫山来到书房门口,打了个酒嗝,手一挥,“好了,你们回去睡觉吧……” “来,看看我画的地图……”高雄彪将原版印刷地图,找人裱糊了,而后装了木框,挂在书桌正前方,而书桌上平摊开的,正是高雄彪手绘地图。地图所用白纸是六尺整幅的,左右各压了汉白玉镇石,上下皆用木尺划钱,分留上天下地。地图旁边摆放着羊毫中号笔、兼毫小号笔、鼠须小细笔,以及勾勒线条所用之铅笔,削铅笔所用之小刀。为将各个国家版图区别界限,陆地海洋区别界限,高雄彪还准备了水墨颜料数支,大小笔洗五个,蘸墨干笔所用的粗糙火纸数张,自制三角板一个,从洋文先生那里借来的橡皮擦数个,钢笔两支…… 尽管高雄彪手指上沾有墨迹,但整张地图白纸,却是干干净净,即便最最细小的纸屑颗粒,亦被高雄彪用小刀轻轻削平了。地图上已有大片淡蓝色团染,陈叫山晓得,那是海洋区域,但陆地版块,只勾画出了中国的边界线,那些细细的线条,先以铅笔慢慢勾勒,后以鼠须小笔中锋勾描,粗细皆均匀,转折之处,没有一点点堆墨现象…… 陈叫山不禁感慨着:高雄彪之为人,大刀阔斧,大开大阖,拳脚功夫厉害,枪法不俗,而握起毛笔,勾勒这些细细线条,竟也能如此稔熟、从容…… 陈叫山抬头去看那原版印刷地图,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单是标注的文字,足以令人看得头晕目眩。高雄彪将整个高家堡,整治得如此井井有条,平日里还要将这般复杂的地图,进行手绘描画,足见高雄彪看似大大咧咧的外面下,潜藏怎样沉静、淡然、细腻的一颗心? 趁着陈叫山看地图,高雄彪已泡好了两杯咖啡,递给陈叫山,“茶叶光剩下沫沫了,不如喝这个……” 陈叫山接了咖啡,连忙朝后退了一步,惟恐一不小心,将手绘地图上洒了汤汤水水。 高雄彪喝了酒,一头热汗淋漓,索性将外衣脱了,只穿薄薄一件衬衫,并将胸前纽扣又解了两颗,袖子也挽到了胳膊肘以上。 “兄弟如今是乐州红人啊……”高雄彪抿了口咖啡,用手指着自己的耳朵眼,“到哪儿都能听见兄弟的名字,听得我这里都起了茧子,哈哈哈哈……” 高雄彪大笑着,手里的咖啡杯晃抖着,险将咖啡洒出杯外。 “嘿……”陈叫山低头看着咖啡杯,脸上一抹自嘲的笑意,“如今这世道,名大也未必是好事儿……倒是高兄你胸藏韬略,雄心壮志,却风清云淡,消消停停,我陈叫山汗颜得很哪……” “兄弟,话不是这么说的。”高雄彪用手抹着头发,仰头看着上方,“实话说,我一度是瞧不上你陈叫山的……对于取湫,我也觉得荒唐得很,可现在,我晓得我太过自以为是了:倒不是说老天爷下雨了,而是你陈叫山这个人!尽人事,听天命,我高雄彪原先最瞧不上这话,什么人服于天,服于命,我统统瞧不上……” 高雄彪说着话,将手猛一挥,咖啡在杯中跳了一下…… 高雄彪意识到自己动作大了,索性将咖啡杯放在了小圆桌上,两只手对捏着,捏得骨节发出了“嘎嘣嘣”的响声来,长长地叹着气,“可现在我明白了:不管是人大还是天大,都不是要紧的!人能拿天怎么样,天又能把人如何,可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人终究都是要死的,可天不会死,天命永远都在!人生不过百年,能做成多少事情?所以我在想,人死了,曾经做下的事情,只要不死,只要还活着,人就没有死,人就跟天一样活下去了……” “留取丹心照汗青啊……”陈叫山随之说着,“只是……”陈叫山忽又哑了口,不知如何往下说…… “只是如今这世道,纷纷乱乱,便有一片丹心,未必能光照汗青!更何况,在多数人心中,宁愿盯着自己的饭碗和钱袋,哪里去管汗青不汗青,且尽生前事,何论身后世……”高雄彪将陈叫山的话,接了下去,“但兄弟你不一样,你兴许没有想那么多,可你身上有一股子劲儿,这股子劲儿在你身上,尽人事,听天命,就成了另外一种理解……无论天意成不成,该闯该干,就尽管闯,尽管干,把那些天命、天意的幽冥东西,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出来你身上的这股子劲儿,就叫作……”高雄彪用指甲挠了挠太阳穴,将手猛一挥,“对,就叫作决然!” 陈叫山“嘿嘿”一笑,摇晃着咖啡杯,“我陈叫山从来都信天命,但也不完全信天命,天命是什么?天命就是人心路要走,心要尽,事要做,路走到了,心尽到了,事做好了,就成全了天命!” “说得好!”高雄彪一巴掌拍在自己膝盖上,“呼”地站了起来,面向了窗户,背对着陈叫山,“兄弟,你怎么看我高雄彪,看我高家堡?” 陈叫山未料到,高雄彪会突然抛出这样的问题来,略一思忖,便说,“大开大阖,外刚内柔,凌云壮志,不拘小节……” “哈哈哈哈哈……”高雄彪背对陈叫山大笑着,笑得肩膀抖个不停…… 笑过一阵,高雄彪转过身来,面向陈叫山,一脸神情,犹然凝重起来,“兄弟,你说,我高家堡会有怎样的出路?” 出路?怎样的出路?高家堡的出路? 陈叫山眉聚成峰,望向窗外之夜…… 夜空浩翰,大块的黑暗中,一些星星,微微闪亮着,像孩童调皮地眨着眼睛,像夏日的萤火虫飞,像提着灯笼赶路的人,愈来愈远,逐渐远到成一光点…… 星星原本是巨大的,只是太过悠远,以人的视线扫去,现出渺小来了。那么,以星星的视线扫来,人,恐怕连一粒尘埃都不如…… 在浑如海洋的巨大无边的黑暗中,星星尚且如此渺小,光亮甚微,遥望星星的人,又是怎样渺小中的渺小,甚至连哪怕一丁点光亮也发不出来…… 一个高雄彪,一个高家堡,一个有高雄彪的高家堡,设若是一颗星星,此际里,挂在浩翰的夜空中……辽阔无边的星海啊,万万千千的光点,眨动着,闪晃着,是一片恢宏与豪迈!单个看去呢,又那般虚弱,孤零零…… 高雄彪嘴里所说的出路,是要将这光亮发散出大,发散出热,光和热,能不断扩展,再扩展,照亮更多处的夜空么? 陈叫山忽然便沉默了这实在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说好,说准,说实在的问题啊! 陈叫山的视线,扫到了书桌上方的世界地图上。 世界,地图上的世界,现在一眼扫去,便可尽收于眼底了。可真正的世界,是怎样的宏阔无极?数不尽的平川、高山、大漠,数不尽的溪渠、江河、湖泊、海洋,可长这么大以来,陈叫山最远的行程,便是从老家陈家庄,来到了乐州……世界?世界在陈叫山心中,便是眼前的这一张地图,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线条,那些读起来绕口生涩的国家、地区的名字,不同颜色代表着的版块,陆地和海洋…… 陈叫山视线下移,看向了高雄彪悉心手绘的地图,那里大片大片的空白,一笔一划,一点一点,一个区域一个版块地递进、勾画、渲染可终究也会有绘完的一天呢! 陈叫山从深邃无际的悠远思索中,忽地复苏过来,看着高雄彪,便说,“所谓出路,不在于大与小,宽还是窄,不管是阳关大道,还是羊肠小路,走出一步,就是一步出路,不问出路在哪里,只问自己的脚,朝向哪里……” 高雄彪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击掌叫好,也没有开怀大笑,眉头仍如旧样,并未松开…… “兄弟你说得对……”高雄彪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端过咖啡,轻抿一口,重又放下,“跟国家比,跟天下比,高家堡实在小,小到微乎其微……我觉得,天下的出路在哪里,国家的出路在哪里,高家堡的出路自然就在哪里!叫山兄弟,你说呢?” 陈叫山点点头,若有所思…… “哈哈哈哈……”高雄彪忽又大笑起来,“兄弟,我要向你学习,就像你取湫一样只管向前,莫问出路,多走一步,便是一步,成败得失,只在人心……” 第241章社火 陈叫山未曾想到,高雄彪将取湫之行,竟上升到这般的高度来…… 在陈叫山看来:起初取湫之行程,不过是因为卫队调查灾民女子失踪一事,并未产生应有的效果,反倒引起诸多根根节节,不晓得其中关节的人,便以为卢家卫队整日里游手好闲,甚至还去逛窑子…… 卫队之职责所在,是为保卢家之太平,保乐州之太平,调查灾民女子失踪之事,本也是职责所向。但这恰如,在根须盘结之土地里,看见了一截细细根须,就此揪住了,一再地朝上拉拽,便可寻到根节之源了。然而,长此揪扯下去,该暴露的东西,愈来愈多,揪扯下去的结果,必然就是撕破脸皮,各种的冲突交织,随时便会爆发…… 而大年馑之年,一切的纠结冲突,最终都是为吃饭,为混饱肚子来的。老天爷不下雨,所有问题,都得不到解决!当谭师爷建议取湫之时,所有人的意向,都是觉着可行的,是为解决年馑的,解决吃饭问题,解决混饱肚子问题的。 虽然是幽玄之事,冥冥之中的天意,人心所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此时,卢家卫队被顶到了风口浪尖上,陈叫山怎能拒绝推辞? 若不取湫,陈叫山口口声声所讲的“知恩不报非好汉”,何以体现? 若不取湫,各地之灾民汇聚乐州城,卢家每日放粥赈济之困,何以得解? 因于这一切,陈叫山不得不上…… 然而现在,高雄彪竟将取湫之意义,上升到了这般的高度,令陈叫山感到自愧…… “高兄,取湫之事,不过是顺应人心,以求天意而已……”陈叫山笑着说,“哪有高兄说得那般伟大哩……” 高雄彪却忽然地沉默了起来,一句话不说,默默地看着地面…… “高兄,听闻高家堡的社火,在乐州耍得最好,我此次前来,也想请高兄指点一番……“陈叫山将夫人的旨意,来年正月闹耍耍,开一个年馑熬过的丰兆,讨得一个好彩头之想法,与高雄彪说了一遍…… “风调雨顺,丰收吉瑞……”高雄彪喃喃着,“也不过是一时之象……” 这话说得充满了无尽唏嘘,换作常人,陈叫山专程前来,向高雄彪讨教社火,高雄彪这般说,会令人感觉,仿佛是讨了个没趣……但陈叫山对高雄彪其人,已然了解,断断不会觉得有何无趣了…… “上元堡的狮子,唐家庄的龙,高家堡的社火耍得红……”陈叫山说,“我明白高兄的忧虑……只是,一切绸缪,权且从脚下开始……” “对……”高雄彪将大腿一拍,“回头我琢磨琢磨,来年我们弄出点儿不一样的社火来……” 高雄彪向陈叫山介绍说,高家堡的社火耍得好,其实是有原因的。 对于读书之人来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也自有教化之功!仁义礼智信,都在书中得以理解感悟。而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又何曾能读书识字?因而,所谓的教化之功,便依仗于唱戏,在戏台上看喜怒哀乐,春花秋月,王侯将相,英雄佳人……由此,对于仁义礼智信,普通大众也有了自己的理解和感悟! 高家堡曾经有许多的戏班子,每年正月,高家堡的戏班子搭台唱戏,引得方圆几十里的百姓都来观看,热热闹闹的大戏,从正月初一唱到正月十五。一过十五,人们便开始春耕、播种、整垄沟,进入一年之劳作。 然而,曾经的一些戏文先生,先后故去,戏台上越来越没有了新戏。而诸多的百姓,又越来越喜欢看个热闹,戏台上的东西,越来越单调、苍白,热闹是热闹了,但也有了往日的味道,所谓的教化之功,根本无从谈起,甚至成了一种笑话! 高雄彪的父亲,时常感慨唏嘘,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了…… 在高雄彪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曾经将许多的戏服、戏帽、马鞭、桌椅、髯口,一把火点着了,说宁可不唱戏,也不愿让戏唱得越来越呕心…… 后来,高家堡的一些老者,同高雄彪的父亲商量,大家一致认为无论何时,人们对神灵是始终敬畏的,虔诚的,无论怎样的人,都不会做出亵渎神灵之举来。正如那些棒客土匪,尽管杀人不眨眼,但从来也不会去庙宇里,干那些推神像、烧供台的事情…… 人心之敬畏,敬畏于神灵,此敬畏之心,正是可以用于接续教化之功的! 将那些庙宇殿堂里的神灵之像,在正月里抬举而出,在大街小巷里游走,以供万人敬仰这便成了社火最初的缘由! 类如四书五经、三皇五帝、唐传说、宋人刻版传奇,以社火的形式来表现,虽是一个静止的形式,但人们出于对神灵的敬畏,其教化之功,也能随之实现。为强化这种敬畏之感,社火都是放在社火台子上,高高地举着,擎着,供人仰视…… “社火传到我这一辈,说实在话,我想把社火耍得更好……”高雄彪说,“可是,所有的老样式,老套路,都被耍遍了,我是想弄出些新的花样来……” 陈叫山便说,“好,高兄既有此意,我一定大力配合!” “兄弟,容我琢磨一番,咱们一定可以弄得漂漂亮亮的!”高雄彪深深叹了一气,“但愿来年的社火,能耍出新的东西,人们也能晓得这些东西……” 陈叫山忽然想到了那伙劫道的人…… 同样是乐州之境,田家庄、杨家村,距离高家堡不过数十里,竟然存着天壤之别。一边是有幼悟院这样的学堂,孩子们可以学习国文、洋文,另一边兴许很多孩子连大字都不识一个;一边是绸缪忧心着未来之出路,另一边却还在干着劫道之事…… 高雄彪既将张铁拳和刘神腿,留在了高家堡,让高家堡这个大的熔炉,对他们进行锻造和熔炼,那么,能否将那一伙劫道的人,交于这个大熔炉里,也进行一番锻造呢? 第242章小山 冬日清晨,太阳未出来前,团团幽幽的晨雾,扑罩着草木、房舍、田坎。 高雄彪和陈叫山朝高家堡以南走去,风虽清冷,但田地间的人很多,陈叫山走在田坎小径上,因雾笼着,看不远,但绵羊“咩咩”的叫声,黄牛脖项上的小铃“叮呤叮呤”声,锄头绕划出一道弧线,锄进泥土里的“啪啪”声,农人喉管里的“嘿哈嚯”暗暗使力声,铁锨铲土后,翻起时,土太硬,有人“呸呸”朝掌心吐唾沫之声,交错传来,眼不看,耳仅听,已得田地劳作的欣荣之象…… 有妇女背着背篓,与高、陈二人在田坎上相遇了,妇女喊了声,“堡主早!”侧身一脚踏进田里,为高雄彪和陈叫山让路,高雄彪回了声“方嫂早!”转头看见背篓里坐着的小男孩,便把手套摘了,两手捧住小男孩的胖脸蛋,“哈,这哉娃,屁股蛋蛋比我手都热乎,嗯,长大了是壮小伙!”然后又对方嫂说,“方嫂,我听人说,给你家送的羊奶,哉娃喝不完,你还留到二天再喝,这可要不得!哉娃喝不完,你就喝,实在喝不完,就倒了算了,过夜的羊奶,给哉娃喝了可跑肚哩……咱堡里羊奶多得是,不缺那一盆半盆的,哉娃长身体哩,就跟蒸馍上气一样,马虎不得,掐疼惜疼舍不得!” 方嫂连连点着头,高雄彪一把将哉娃,从背篓里抱了出来,朝上一举,“哎哟,石头蛋蛋似的,最近可是沉多了!飞喽”高雄彪将哉娃高高抛起,接住了,再抛…… 许是高雄彪抛得太高,太用力,哉娃裤裆里的尿布,一下垂了下来,哉娃也被抛得害了怕,大哭了起来!高雄彪便将哉娃高高举着,一左一右地拧转,拧得哉娃脖子上的项圈银铃,“叮呤呤”响个不停,“呀哈,牛牛长得快哩……” 高雄彪不提牛牛不打紧,一说牛牛,哉娃竟忽然就尿了尿,“簌簌簌”地浇了高雄彪一脸…… “唉呀,唉呀……”方嫂赶紧过来接哉娃,一边用尿布擦哉娃大腿两侧,一边嘟噜,“你娃搞啥哩,咋乱尿?” 高雄彪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尿,笑得身子抖个不停,多亏陈叫山把他扶一把,若不然,高雄彪笑得差点摔田里,“童子尿洗脸,好好好,看来我最近有好事儿哩,哈哈哈哈……” 走一段田坎,一拐,上了小路。路旁有三颗柿子树,柿子红扑扑一片,都已熟软,剥皮即可吃,有一些柿枝低垂下来,却没人摘一颗。 高雄彪一招“白鹤飞云”,双脚于地一弹,“呼”地高跃而上,伸手摘了高处的两颗柿子,递给陈叫山一颗,“兄弟,尝尝,甜得没法……” 陈叫山剥了柿子皮,咬一口,甜而沁香,无一丝涩感,滑溜溜的柿肉,黏到嘴巴的角角落落,一咽,整个五脏六腑都是甜的了…… 迎面走来一位老汉,牵着一头老黄牛,顺带又赶着两个小黄牛犊。 “彪娃,逛田坝哩……”老汉远远招呼着高雄彪,声音洪亮,中气足足! “哞爷早啊……”高雄彪迎上前去,在老黄牛胯上拍了一掌,“哞爷,你这拾掇牛,就是有把式,这膘又厚了一成啊!我看将来咱堡里的牛,都让你来拾掇算了……” “这鬼娃,你又给老汉家上眼药哩么?”哞爷笑着说,“高家堡一百多头牛,我都拾掇,我都成了牛魔王了,嘿嘿……” 哞爷看见了陈叫山,便问高雄彪,“彪娃,这后生长得体面,不是咱堡的吧?” 陈叫山微笑着弯腰,“哞爷好!” “这是乐州城的陈叫山,你知道取……”高雄彪的“湫”字还没说出来,哞爷就打断了他的话,“鬼彪娃,你当我老实话老了么?陈叫山我还是晓得哩!” 哞爷嘴里咂着烟锅,“叭嗒叭嗒”地响,吸溜了一下口水,从头到脚地打量着陈叫山,“山娃,你不简单哩!我只说取湫的人,肯定是块三棱爆翘的黑大汉哩,没想到,是个体面后生,这身胚,这眼窝,一看就是能成事的人……” 陈叫山嘴角朝一侧弯去,有些不好意思,“哞爷抬举我了……” 高雄彪闻见哞爷烟锅里飘出来的烟烟很香,便说,“哞爷,我整一口?” 高雄彪接过烟锅,“叭嗒叭嗒”吸了两口,鼻孔里喷出两股烟线来,“哞爷,这烟叶晒得好,阴得透,你用木板板压了的吧?” 哞爷瞪起了眼睛,“鬼彪娃,说是整一口,你还整几口啊?吃饭敲碗,那是招呼一声,你还把我这锅烟吃光啊?” 高雄彪笑着说,“哞爷你还啬皮哩啊?”哞爷来抢烟锅,高雄彪便高高举着,任哞爷踮着脚尖,连跳带蹦。高雄彪拧身将烟锅朝陈叫山递来,“兄弟,你整一口,香得很……” 哞爷听见高雄彪这么说,一下不跳了,对陈叫山,“山娃,你整一口,看我拾掇这烟叶咋样?” 陈叫山说,“好我尝尝!” 刚吸了一口,陈叫山被呛得猛烈咳嗽,赶紧将烟锅还给了哞爷,边咳嗽边哈着气,用手指夹着喉管,连连地揉、捏,“咳咳咳……我……我不会……吃烟哩……” 哞爷和高雄彪哈哈大笑起来,老黄牛也发出“哞”地长叫…… 一头小牛犊子,跑前面田里去了,哞爷将烟锅在鞋底一磕,赶紧去追,“你飘得很,还骚轻跑田里去,敢吃一棵苗,今儿黑了让你卧外头冻肉干……” 哞爷飞步跑去牵牛了,高雄彪和陈叫山继续朝前走,高雄彪便问,“你晓得哞爷高寿多少?”陈叫山回头看了看,见哞爷正拽了小牛犊的缰绳,使劲地朝路上拽,便说,“怕有七十五了吧?” 高雄彪哈哈大笑着,伸出了三个手指头…… 三?难道哞爷还三十岁不成?陈叫山只觉着这个哞爷很有趣,不把高雄彪称堡主,而叫彪娃,连自己也叫山娃。莫非,哞爷是七十八岁,或者七十二岁? “兄弟,你少说了三十岁哩,嘿嘿……“ 一百零五岁? 陈叫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又回头看去,哞爷却赶着牛走远了,一团团晨雾扑罩着,啥也看不见了,只闻牛脖上的铃铛响声…… “兄弟,你看”高雄彪将陈叫山肩膀一拍,指向前方,“看见没?那儿就是小山头……” 陈叫山随高雄彪所指方向看去,见白雾流转间,隐隐有一不高的黄土包,土包一侧,有一棵数,枝杈黑黑,歪歪扭扭,在白雾映衬下,白黑便更分明。 陈叫山忽地想起了:高雄彪的江湖名号为“小山王”,盖因他小时候在一小土包上“占山为王”,许多同龄甚至更大的孩子来“攻山”,皆不得成功!其后多年间,高雄彪武艺超群,各地高手闻讯前来高家堡,比武,挑战,亦不乏“攻山”者,可始终没人能将高雄彪攻下来!由此,小山王的名号,愈叫愈响亮了…… 莫非,前面那儿,便是高雄彪的名号诞生之地? 两人走近了,陈叫山才看见,这所谓小山,不过一丈把多高的小小土包而已,一圈缓坡,绵绵延展开去,中间渐渐隆出一圆头来。这倒也合理,小孩子们在此玩攻山游戏时,又不高,一转又有缓坡,即便被推下、踢下、蹬下去,也不至于摔伤。 小山旁边的皂角树,足有两三人合抱之围,相传为诸葛亮屯兵乐州时,亲手植下的。时至冬,树无叶,撑叉着一树歪歪弯弯的枝杈,扑送开来,好似一多臂巨神,仰怀擎天…… “高兄,此处便是你小时候嬉耍的地方吧?” 高雄彪手扶着皂角树,偏头看着小山,长长叹气,嘴巴里的白汽,呼出了一长串,“小娃家弄耍耍,瞎折腾哩……” 陈叫山手抚着皂角树的竖皱层层之皮,“高兄,这皂角树是诸葛亮当年亲手种植的?” 高雄彪将脖子上的围巾,松开了些,仰头朝树顶看去,“这事儿是没考证的,兴许是诸葛亮种的,兴许不是,年辰久了,谁说的清哩?”高雄彪用巴掌拍拍树身,“只是人们希望它是诸葛亮种的罢了……” 高雄彪引着陈叫山,上了小山之顶,而后,转过身来,用手一指,指头尖尖又划了一条线,“你看,从这儿望,高家堡全部都装眼睛里了……山包包再高些,恐怕连谁家院里有狗,谁家院里种花,都能看得清楚了……” 陈叫山手搭额前,视线穿越渐渐离散的晨雾,扫射远去,远处的白墙黑瓦,整整齐齐,飞檐直屋脊,一道道,一列列,齐整得像牵了引线,瞄准了修建似的。此时,太阳已爬出来了,光照来,个别庄户屋顶上的明宅镜,便反射着金光、银光、紫光、绿光,各种颜色的光,交集一浑然,映射得堡街上的红灯笼,红扑扑的,就跟陈叫山起先吃的那柿子一般感觉…… 高雄彪用皮靴使劲地跺着,仿佛在测试小山包的土实不实,硬不硬。跺了几脚后,又踮起脚尖,脖子长伸,朝高家堡看去,“小娃的时候,觉着它高,觉着啥都高,我站在这上头,等着人来攻我,一个又一个,被我赶下去!那些嘴里啃了泥的,崴了脚的,流鼻血的,哭的,我看了就笑,笑他们没出息,把我攻不倒。” 高雄彪与陈叫山,并排站立着,阳光从东面照过来,影子双双布地,一直延伸到小山包之下去。高雄彪的黑色皮衣上,灿灿亮,陈叫山后脑勺上的头发,也黑得金金亮!太阳虽出,仍有风来,且风不小,吹得陈叫山的裤管,一肥一瘦地变着,吹得高雄彪的围巾,飘扬起来,扫拂着白云,扫拂天…… 第243章洗尘 “小时候,我觉得老子天下第一,谁不服,就来攻我……”高雄彪将飘扬的围巾,一把攥住了,朝皮衣里塞了塞,“我站在这儿,比皇帝还牛气,好像我脚底下的小山包,比华山高,比泰山高,比天底下所有的山都高……我站这上头,大吼一嗓子,好像天底下的人,都能听得见……” 高雄彪俯下身,捡起一小土块,用力朝前方丢去,拍拍手套上的土,嘴里呼着白汽,眉峰堆聚起来,眼睛眯了一条缝,将皮衣领子裹了裹,叹着,“唉,现在我才懂得,什么是年少轻狂,什么叫夜郎自大……以前听见别人叫我小山王,我腰杆挺得更直,光荣得很!现在呢,再听小山王这三字,滋味儿就变了,不顺耳得很!唉……名这东西,传出去了,就不归自己了,任人家叫去了……” 陈叫山眼睛虽望着高家堡方向,耳朵听着高雄彪的唏嘘之言,亦是心潮滚涌是啊,就像小时候,爷爷曾教育自己说,所谓学无止境,止于何时?止于咽气入土之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不怕败,不怕弱,不怕贫,不怕灾,不怕气,怕就怕胸膛小了,装不下东西,怕就怕眼睛小了,看不了远处人的胸怀有多大,眼界有多广,就意味着能成多大的业。胸怀装芝麻,眼界一寸广,业便是芝麻业,一寸之业;胸怀装天地,眼界无穷广,业便是天地业,无穷之业…… 一个对世界地图,珍视如宝的人,一个用鼠须小笔,悉心而细心,手绘世界地图的人,一个创建了幼悟院,让孩子们既学国文,又学洋文的人,一个为自己脚下的一方土地,倾注了太多心血,苦心孤诣地,制定了许许多多、条条框框规矩的人,一个日思夜想着,天下之出路,中国之出路,故土之出路在何方的人……如今,就站立在自己身旁! 他的忧心,他的绸缪,他的构想,他的欢欣与痛苦,凝重和唏嘘,怎又会满足如今脚下的这高度,这小山包包的高度? 他应该是登临华山之巅,泰山之巅,苍穹九天之巅么?俯瞰故土,俯瞰中国,俯瞰天下,俯瞰芸芸众生,众生百相么? 然而现在,正如他所说“山包包再高些,恐怕连谁家院里有狗,谁家院里种花,都能看得清楚了……”山包包再高些,再高些,看见的不仅是狗与花,不仅是故土,不仅是乐州,兴许是中国,兴许是世界,天下…… 当然,他是不喜欢“小山王”这名号了,甚至耻于听见,羞于耳闻了。 他想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感受的气象更大,临身的境界更不凡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陈叫山正凝神之际,忽见眼前有一道黑影……却是高雄彪挥臂朝自己面门攻来! 陈叫山顺势一后仰,拉远了自己面门与高雄彪手臂之距离,留待出空间,伸掌相迎,两人的胳膊,各出一只,绞缠于一起,拽、拉、扯、送、迎、掏、压、揪、抓、晃、振、折只闻“噗噗”、“呼呼”、“啪啪”、“嗖嗖”、“嘎嘎”的袖管振衣声、动划而之风声、臂膀硬对硬,柔制柔的搏击声、手指与手腕钳制与反钳制的搓插声、胳膊骨节在高速运动中的迸发之声…… “好了好了,我输了……”高雄彪一下将胳膊抽离出来,喘着气,大笑着,嘴巴像个蒸汽机一般,一股一股地冒白汽,“兄弟,好身手啊!我就说嘛,天底下能将我高雄彪,从小山上攻下去的人,多了去了,人家没来高家堡,人家不屑来高家堡罢了……” 陈叫山微笑着,额头此刻被太阳照得红光道道,刚才一番操练切磋,身体也暖和多了,便对高雄彪说,“高兄,小山再矮,又如何?你心里的山,够高就成!你脚下踩的是高家堡,你心里装的是一张世界地图……” 高雄彪和陈叫山回到高家堡时,太阳已经老高了,两人并排走着,地上的影子,短如一截。[] 途径一座小院时,高雄彪原本已经走过去了,却忽地又折身回来,侧着头,将耳朵贴在院门上听…… 这时,过来一位乡勇,便问,“堡主,他们还没醒酒呢,都睡着哩……” 高雄彪一脚将院门踢开,腾腾几步,走到房子跟前,用指头在舌头上一舔,蘸了口水,在窗纸上一点,趴小洞上朝里看去张铁拳和刘神腿,果真还包着被子,蒙头大睡……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没有海斗量,敢接沟渠河?”高雄彪又几步窜到院外,四下打量着。 陈叫山自然不晓得,张铁拳和刘神腿是住这院子里的,见刚才高雄彪用脚踢门的架势,疑惑出了什么事儿,便问,“高兄,你寻啥呢?” “去挑两桶水来”高雄彪对一旁发懵的乡勇说,“不要井水,要渠里的水,快去……” “高兄,到底出啥事儿了?”陈叫山关切地问。 “这俩怂包,睡得跟猪一样……”高雄彪将手背在身后,朝院子里看去,长长地吁气,胸膛一起一伏,“不来高家堡,不是高家堡人,来了高家堡,就是高家堡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点儿猛药,我看还治不了邪病哩!噢,还当我高家堡是吃喝养膘的地方呀?” 陈叫山一下明白了,原来是在说张铁拳和刘神腿。 那位乡勇挑着两桶水,扁担晃得“咯吱咯吱”地来了,走到高雄彪跟前,便问,“堡主,你洗啥呀?我倒哪儿?” “洗啥?我醒酒呀”高雄彪伸手从扁担搭钩上,将两桶水取了下来,两臂伸展,大步流星朝院里走去,陈叫山和那位乡勇,便也跟了进去。 走到房门前,高雄彪先将两桶水放下,转身对陈叫山和乡勇“嘘”了一声,从窗台上取过一把猪草刀,伸进门缝里,轻轻两拨,将门闩拨开了…… 高雄彪提着两桶水,走到屋里,陈叫山和乡勇也轻手轻脚地跟了进去…… 张铁拳睡在床边,一条腿斜斜搭下来,被子拖在了地上,也浑然不觉。刘神腿在另一边床上睡着,则用被子将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连脑袋也不露一点,只听得“呼喽呼喽”的扯鼾声…… 高雄彪一把掀开刘神腿的被子,大吼一声,“下暴雨喽”提起一桶水,便朝刘神腿光溜溜的身上浇去…… 这一下,陈叫山明白为啥高雄彪不要井水,而要渠水了,冬天的井水是热乎的,渠水则冰冷刺骨! 刘神腿“啊哟”一声叫,一下从床上翻了起来,连连抹着头上的水,两个胳膊紧紧夹着,肩膀和脖子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高雄彪转身又朝张铁拳大吼一声,“起床洗澡喽”提桶便朝张铁拳身上浇去,张铁拳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握着拳头,便要打人,一看是高雄彪,登时傻眼了…… 两桶渠水浇下去,张铁拳和刘神腿冻得缩成一团,腿夹着,胳膊夹着,牙齿一上一下地磕着,“哒哒哒哒”地响,嘴唇青紫着,想伸手去抓衣服或被子,却见被子、褥子、枕头、衣服、裤子,全都被水浇湿了…… “听人家常说,接风洗尘,接风洗尘,以前不晓得啥意思……”高雄彪用脚踩着一个倾倒的木桶,一下下滚动着,看着张铁拳和刘神腿尴尬羞愧,身子抖颤不停地样子,笑着说,“现在我倒明白了两位好汉来我高家堡,昨个喝了酒,那叫接风,今儿早上这呢,就叫洗尘!接风洗尘嘛,要接风,也要洗尘,洗掉灰尘,洗洗挺好……” 高雄彪转身对乡勇说,“去给他们找两身衣裳来……” 张铁拳和刘神腿敢怒不敢言,听见终于有衣服可穿了,激动又感动,牙床捣姜一般,“谢……啊谢谢谢谢谢……” 待张铁拳和刘神腿穿好了衣服,走到了屋外,忽然一下被太阳射到了身上,虽然暖和无比,但阳光金亮金亮,一下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张铁拳手搭额上,朝天上看去,刘神腿则干脆低着头,适应着阳光之灿亮…… “我知道,你们今儿让我洗了尘,心里肯定不服气,对吧?”高雄彪伸出手指头,点着张铁拳和刘神腿,“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实在气不过,想干架,也成,我跟叫山兄弟,你们随便挑一个……” “不敢,不敢,我们不敢……” “高堡主,你说哪儿的话啊?” 陈叫山看着张铁拳和刘神腿,一个是因为衣服太小,肚脐眼差点露外头,一个是衣服颜色太鲜艳,看起来像个唱戏的,而他们唯唯诺诺,不敢说半句怒言和怨言来…… “那成,这样吧你们两个呢,也挑两桶水,现在到高家堡各处去寻寻,看看还有没有蒙头睡觉的人,不管男女老幼,寻到一个算一个,你也给他们来个洗尘!”高雄彪笑着说,“寻到了呢,你们就吃饭,寻不到,就挑着水一直寻,啥时候寻到了,啥时候再吃饭……” 第244章劫庄 吃晌午饭时,张铁拳和刘神腿仍旧挑着水,在高家堡四处游荡。 虽肚中饥饿,腿脚虚飘,但较之高家堡乡亲们,纷纷投来的视线,张、刘二人更觉羞愧而不安……他们想扔了扁担水桶,不再丢人现眼,但稍一转头,便见远处总有人盯着他们,只得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吃饭时,陈叫山将那伙劫道的人,告知了高雄彪,以求让高雄彪接纳、改造他们,高雄彪略一思忖,便说,“这倒不是问题,关键是,要人家来的情愿……高家堡是不会强留别人的!” 陈叫山一琢磨,倒也是,若是人家不愿意加入高家堡,即便强留,身在曹营心在汉,又有何用? 陈叫山思虑之间,高雄彪几口将饭扒拉完了,“兄弟,赶紧吃……等会儿我跟你去趟五门堰,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高雄彪领着一众乡勇,与陈叫山一起,骑马向五门堰进发前,勒住缰绳,对高新权说,“好了,让那两个活宝吃饭吧!吃完饭,让他们到西头渠堰上去砸石头……” 众人一路疾驰,到达了五门堰,陈叫山策马至虚水河边,冲天一鸣枪,河对岸的田家庄乡勇,便立刻回庄里禀报了…… 不多时,田老爷领着田家庄四兄弟,撑船过来了。田老爷一跳下船,便拱手赔罪,“陈队长,昨个夜里出大事儿了……” 田老爷说,昨天深夜,从北边来了一伙棒客,约有二三十人,执枪操刀,将田家庄搅得鸡犬不宁!那十一个劫道的人,趁着乱子,也跟着棒客跑了…… 陈叫山一打量,见田家四兄弟个个身上挂了彩,田老爷一脸焦忧之色,料想他们并未说谎…… 高雄彪冷笑一声,走上前来,便问,“哪里的棒客,这么猖狂?” 田老爷这才留意到高雄彪,叹了一口气,“高堡主,那伙人来得太快,只抢粮食、牲口,全都蒙了面,实在认不出啊……” 田大龙便也附合着说,“自打邱疯子被灭了后,北山一带的棒客,没有谁家有这么凶的……我估计,要么是太极湾的人,要么就是从太白那边过来的新棒客……” 陈叫山一听太极湾,眉头一皱,立刻给予了否决,“太极湾不可能!我兄弟怎会干打家劫舍的勾当?” 众人都沉默了…… 高雄彪想了想之后,便又问,“你听他们说话的口音,是哪里人?还有,抢了多少东西?他们手里的家伙,都是啥样的?” 田老爷说,“那些人骑马从北边进的庄,一进来就放枪,打呼哨,根本没人喊话,个个都蒙着头,根本不晓得他们是哪里人?今儿早上盘算看了看,拢共被抢了十几袋麦子、三头黑驴、五只羊,还有二十来只半大的鸡仔……”田老爷想了想,又说,“手里的家伙,好像不是汉阳造,声音听起来闷,像是自造火枪,一打一大片……” 高雄彪一脚将一块鹅卵石,踢飞到虚水河中,望着北边隐隐青山,淡淡一抹青黛之色,不禁感慨,“如此看来,北边又有人起势了……连你们田家庄都敢抢,不是火力强,就是愣头青啊!” 田大龙一瘸一拐地上前,气愤地说,“陈队长,那伙杨家村的人,没让他们吃苦头,是想给陈队长有个交代!这些****的,棒客来了,他们砸锁烧房,帮着牵牲口扛粮食哩……” 以邱疯子为首的一帮北山棒客,已经被姚秉儒剿灭了,混天王、刘大炮如今也已经不在人世,究竟是哪里的棒客,如今又起了势? 陈叫山凝眉之际,不禁暗想:莫非是混天王的旧部,造了姚秉儒的反,在山里又另立旗杆了? 高雄彪在河岸边走来走去,对众人说,“深夜偷袭,说明他们羽翼未丰,胆气不正,还不敢光天化日出来抢劫……” 田老爷愁苦着脸说,“不怕陈队长和高堡主笑话,我庄上实在没火力啊……若是白天有人来劫庄,家伙都明了,庄里人兴许还不怕!这夜里一来,黑灯瞎火的,一听到枪声,人就慌了……” 陈叫山叹了口气说,“田老爷,最近你们庄上,多多加强戒备,平时里也多多操练乡勇,有没有火力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要齐,训练有素……若不然,再好的火力在手上,也顶不住人家来攻!” 高雄彪便也说,“除了人力加强,防御工事你们也要做,不把防御工事做起来,粮食物资根本就没有保障!年底了,棒客也想过个好年啊……” 田老爷和田家兄弟连连点头称是。[] 高雄彪走到陈叫山跟前,小声说,“兄弟,借一步说话……” 陈叫山随高雄彪朝虚水河上游方向走了一段,高雄彪皱着眉头说,“兄弟,以你对太极湾姚秉儒的了解,他们真的没有出外打家劫舍的可能吗?” 陈叫山望着滚滚虚水河,想象着这条河水自太白山流出,一路东流,经北山深处,绕太极湾,出北山口,过田家庄,直到乐州城,注入凌江……太极湾依仗虚水河之天然屏护,得天独厚之优势,加之物产丰饶,在陈叫山看来,此时正应是太极湾迎来改天换地之契机,太极湾的领头人姚秉儒,又怎会干打家劫舍的勾当呢? “姚秉儒既是你的结拜生死兄弟,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高雄彪说,“如今北山一带之格局,太极湾一家独大,没有人能掣肘姚秉儒!加之他又与你陈叫山,结拜了生死兄弟,此事在整个乐州,几乎是人所共知之事……” “不可能!”陈叫山打算了高雄彪的话,但遂即又短暂一沉默,而后望着西北方向,唏嘘而言,“倘若他真的违背我们当初之约定,我既然能灭了混天王,就能灭了他姚秉儒……” 吁叹之间,陈叫山的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当初结拜之时的誓词 “乱世相逢,情谊愈重,丹心昭日月,此情慰山河: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一世为兄弟,永劫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共当,刀山火海,披荆斩棘,粉身碎骨,万难不分!匡正扶善,除邪灭恶,社稷证义气,乾坤道永仁,风雨同舟,誓死无悔……”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兄兄弟弟,弟弟兄兄,共盟共誓,永不背弃!神灵高上,先辈正中,众生在下,由此共鉴:若有违逆,天诛地灭,人身同诅,犹如此筷……” 陈叫山不禁在心底暗叹兄弟啊…… 第245章催账 陈叫山和高雄彪一行人,看着田老爷他们乘船回了田家庄,调转马头,来到了官道上…… “高兄,就此别过!”陈叫山拱手相别,“有些事儿,我会弄清楚的……高兄,多多保重!” “好的,兄弟保重!”高雄彪笑着说,“来时三人三匹马,去时一人一匹马,兄弟该不会说我夺人又抢马吧?” 陈叫山勒住缰绳,笑答,“高兄能将张、刘二人收留,区区两匹马又算什么?对了,社火之事,还望高兄多多上心,改日我们再议……“ 尽管一路疾驰,陈叫山回到卢家大院西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在马厩拴好马,陈叫山刚出马厩,迎面碰上了大头领着几位兄弟,正朝这边走来,大头说,“队长,我们正打算去找你呢!夫人找你有事儿说……” “叫山,快进来坐……”夫人招呼着陈叫山,拿着火钳,将火盆里的炭火拨了拨,又对禾巧说,“给叫山沏杯热茶来,暖和暖和……” 禾巧将茶递给陈叫山时,陈叫山特地留意了禾巧的手腕,发现禾巧并未戴那翡翠手镯,便挑眼又去看禾巧的脸,禾巧微微笑一下,闪身进了里屋…… “是这……芸凤这两天就放假了,大许上,坐火车最多三五天就到省城……”夫人说到这里,起身走到桌旁,拿过来一叠票据,“最近山北那边不太平,我想让你去接一下芸凤,你跟骆帮主一起去,明儿就动身,到了住个一半天,差不多芸凤也就到了……另外呢,省城那边有货栈的好几笔款子,年近岁末,也该收了……” 陈叫山连连点头应诺,同夫人又聊了些关于找高雄彪弄社火的事儿,便将所有票据朝怀里一装,起身告辞了。 回到西内院,兄弟们皆问陈叫山,“队长,咋你一个人回来了?”陈叫山笑着说,“铁拳和神腿都留高家堡了,正好跟小山王切磋武功……” 陈叫山用热毛巾洗了把脸,忽然想到了太极湾的事儿,便将常海明、面瓜、大头、二虎四人叫了过来…… “明儿一早,我要去省城接三小姐,你们四人去太极湾,先探情况……”陈叫山将自己对太极湾之怀疑讲明后,说,“有啥具体情况,待我回来后再作计议!” “队长,我觉着这事儿不大可能……”常海明说,“姚团长的为人,我是晓得的,他如果要想当棒客土匪,早就当了……” 大头和二虎也连连点头附合,面瓜则眉头紧锁,并不言语…… “记住,到了太极湾,你们只说是为北山的红椿木而去的,看看罗明宽看护红椿木,看得咋样……”陈叫山说,“无论是啥情况,这样说都没问题的!你们要见机行事,不要莽撞贸然……” 面瓜深吸了一口气,“队长,你放心,你的意思我们听懂了……” 这时,少奶奶唐慧卿忽然来了,常海明和面瓜、大头、二虎,便起身出去了。 “陈队长,跟你说个事儿……”唐慧卿坐下后,从身上掏出一个手绢,边朝开解边说,“我听说你们明早要去省城接芸凤,麻烦陈队长顺道把嘉中也帮着接一下……” 唐慧卿说,她弟弟唐嘉中最近放假了,从北平到省城西京,坐火车三天左右便到…… 陈叫山一想:这跟三小姐的行程差不多嘛,一个从上海到省城,一个从北平到省城,时间上**不离十,正好一道回来! “你看,这是嘉中的相片……”唐慧卿将一张照片递过来,“这事儿你别让我爹知道,我爹如果知道我来麻烦你们,准该说我了……” “哪有什么麻烦的?”陈叫山说,“都是顺道的事儿,一起回来,也热闹嘛……” 陈叫山接过相片,瞥了一眼,见唐嘉中跟唐老爷长相极像,皆是上额宽广,眼睛大,双眼皮,鼻子直直高高!心说,现在好了,即便现在在一大群人里头,我也能一眼认出唐嘉中了…… 唐慧卿刚走不多久,骆帮主便又来了。[] 骆帮主披了一件羊皮大衣,一进门便咳嗽着,将大衣裹了裹,又吸溜着鼻涕,一看便是受了风寒着凉了。 “骆帮主,你受了风寒了吧?”陈叫山关切地问,“找柳郎中开几副药,好好将息一下,实在不行,省城你就别去了……” 骆帮主坐到火盆边,抬头看着陈叫山,“叫山,我这身子骨,还不至于那么娇贵吧?今儿晚上喝一大碗姜汤,蒙住被子一发汗,明儿一早,准就好了……” 陈叫山见骆帮主如此执着自信,便也就不再劝了…… “叫山,夫人给你了一些账单吧?”骆帮主笑着咳嗽两声,“接芸凤只是小事儿,催账才是要紧事儿呢!要不然,为啥叫你去……对了,你把欠单拿来我瞧瞧……” 骆帮主从陈叫山手里接过欠单,一张一张地看,不禁撇着嘴巴,感慨着,“都是些硬茬子啊,叫山,咱这一趟,不易哩!” 陈叫山知道催账这种事儿,内中曲曲折折的东西,的确是多得很,但方才当着夫人的面,自己都未说一句怯阵的话,现在莫非还打退堂鼓不成?便说,“我晓得催账这种事儿不好弄,但再难,难不过取湫吧?” 骆帮主哈哈大笑起来,“叫山啊,这些欠单票据,夫人都没直接给我,就是对你有信心啊!你身上有股子劲儿,说实话,没人比得了……就冲这,咱这一趟,不白跑!” 陈叫山心底盘算了一下:乐州距省城五百多里地,骑马疾进,最多两天半时间便可到达,考虑到行程问题,带的兄弟也不可太多,人一多,反倒是累赘。现在,常海明、面瓜、大头和二虎,要去太极湾,其余的卫队兄弟,也不能一下都带走,盘算一阵,陈叫山决定带三旺、满仓、鹏天、七庆四人…… 骆帮主也同意陈叫山的意见,说,“接人也好,催账也罢,人去多了,真没啥大用……” 考虑到骆帮主年纪大了,又受了风寒,陈叫山和骆帮主又简单聊了几句,便让骆帮主回去歇息了…… 陈叫山将卫队十一个兄弟,全部召集在一起,进行职责分配。 “明儿一早,海明老哥带面瓜、大头和二虎,去太极湾看北山红椿木的情况;三旺、满仓、鹏天、七庆,跟我和骆帮主,去省城接三小姐;鹏飞、鹏云、黑蛋,跟其余兄弟们,配合唐老爷制作新龙,并做好各处的防卫……” 吩咐交代完毕,兄弟们各自回屋睡觉了,陈叫山出了西内院,决定去找柳郎中,为骆帮主带一些药。 刚走没两步,陈叫山却看见,禾巧迎面走来了…… 禾巧一见陈叫山,二话不说,扯着陈叫山的袖子,朝巷道中间的僻静处走……站定后,禾巧又四下探看一番,而后压低嗓音说,“夫人让你要的那些账,都是些硬头账……能要到最好,要不到,也别硬要……” 禾巧说,她特地留意过:夫人给的那几张欠单,都是夫人特意挑出来的,都是最不好要的几笔账,有的账,已经拖了好几年了,老爷以前去要过,骆帮主和侯今春去要过,少爷和杨账房、谭师爷,都去要过,至今没要回来! “我看数目也都不大哩,怎就那么难要?”陈叫山问。 “人家是看乐州路远,去一趟省城不容易,能拖一时是一时……”禾巧说,“另外,人家拖的一久,就越认为卢家人没本事,心里边就不打算还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之事啊!”陈叫山说。 禾巧一下伸手捂在陈叫山嘴巴上,“别那么大声……听我说,以我判断,夫人并不奢望你能将账要回来,只是想通过这事儿,考验考验你!要回来,自然是好,要不回来,也没多大关系的……” 陈叫山“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禾巧再一次将嘴巴凑近陈叫山的耳朵,以最细小的声音说,“卢家家大业大,不在乎这些仨瓜俩枣的……省城比不得乐州城,你不必太认真,凡事要小心一些,平平安安最重要……” 禾巧的嘴巴,紧挨着陈叫山的耳朵,随着她细声说话,一股一股的热流,轻轻触抚着陈叫山的耳朵沿沿,像毛毛虫在爬动,像鸽子的羽毛在耳朵沿沿上轻划,像蚊子在叮耳朵…… “记住,你是卢家的宝,夫人只是想考验你的……”禾巧又说,“你平平安安回来,比那些账重要得多,明白吗?” “嗯,我明白的……” 陈叫山点了点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夜风吹来,禾巧的鬓发轻轻掠过来,一缕扫在陈叫山的下巴上,陈叫山忽地想起那天亲吻禾巧的情形来了…… “对了,那镯子你怎么不戴呢?不喜欢那颜色么?”陈叫山转头看着禾巧。 禾巧四下看了看,脚尖一踮,两手抓着陈叫山的脖子,朝上一拉,在陈叫山的耳朵边亲了一下,转身便跑了,边跑边喊着,“我在心里边戴着呢……” 第246章黑话 晨曦微光中,陈叫山与骆帮主、三旺、满仓、七庆、鹏天,肩上斜挎着褡裢,手枪别腰,长枪以麻袋包了,骑马出了卢家大院,向东疾驰而去。 常海明与面瓜、大头、二虎,则长枪扛肩,挥鞭策马,朝北扬尘而去…… 太阳还未完全出来,骆帮主骑着火焰驹,于前领路,云团中投射出的霞光,照在马鬃上,红光盈亮,似一团火在烧…… “骆帮主,慢些跑,风大哩……”陈叫山紧随其后,大声呼喊着,“等太阳出大了,再跑快……” 骆帮主轻揪住缰绳,拧身回看过来,“顺风船,逆风马,马镫踩死,屁股要抬虚,跑一阵还出汗哩!” “驾驾驾……”陈叫山和四位兄弟,连抽缰绳,腰弓向前,以脚尖勾马镫,连夹马腹,飞驰而进! 一边是凌江,一边是官道,五匹快马撒蹄飞奔,马尾扑绕起来,旋着黄尘,官道一侧的水杉,便“呼嗖嗖”地后退了去,透过树影,侧首望,凌江里的波影,跳跃着万千光点,明灭灿暗,一条金红金红的光带,便似一叶飞舟,一支飞箭,在江面快速飘滑…… 到达洋州城时,远远看见城中的唐塔,塔尖在一片金光中,立着尖尖一竖。今儿似有塔会,街上人流穿梭,熙熙攘攘,满仓和七庆,不时地回头看洋州城门,骆帮主便喊,“回来再逛洋州城,趁着天晴好赶路,天黑前赶到佛亭……” 从洋州城北绕过,五人卯足一股劲,快马加鞭,太阳尚未完全落山,便已到了佛亭城中。 佛亭已入山中,城不大,两侧山高,夹抱成一线,佛亭城便似一条飘带,盘绕在夹抱山隙间。 因是前去省城的必经之处,佛亭城中多是客栈与酒家。在城西桥头一下马,一眼扫去,客栈酒家的旗幡、招牌,好似林子一般,在夕阳余晖里闪动,青底白字的,黑底金字的,红底黑字的,正反面翻转来去,看得人眼花缭乱…… “清蒸熊掌,麻麻鸭,佛亭腊肉,爆腰花……来来,客官这边儿请啊!” “南北大菜,山珍海味喔,这里瞧一瞧,看一看,包您满意嘞” “来吆喜福客栈哟,开门见山,开窗看河,木桶热水澡哦……” “呀,几位这是上哪儿去?到我家店里住吧,床铺干净有暖壶……” “这边瞧瞧,水灵灵的妹子,一准黄花大闺女哩,哎哎哎,客官别走啊……” 陈叫山牵着马,随骆帮主和兄弟们,在街上穿行,各家店的小二、伙计、嘴把式,好似花蝴蝶瞅见了大牡丹,扑扇扇地都飞了出来,又是拉缰绳,又是扯袖子,又是甩手绢、抛媚眼,惹得七庆吃吃地笑,满仓则怒目相对。不长的一段路,走了半天没走开…… 过了桥头那一段,骆帮主才回头说,“吃饭住客栈,别听别人叫喊,越人少咱越往哪儿去,酒香不怕巷子深,杏烂凭个嘴把式……” 陈叫山边走边感慨:果真是年馑熬过百业兴啊,记得自己当初从山北来乐州时,未从佛亭这一线走,大多走古道,偶尔所过镇街,皆是死气沉沉,家家关门闭户,讨饭的,抬尸的,沿路不绝…… 走到城中十字,骆帮主将陈叫山一拍,用手朝北一指,“咱住那边的龙峡山庄去,干净,消停,饭菜还合口……” 众人来到龙峡山庄门前,站在石阶下,仰望着高高的门楼,汉白玉大石狮,条状灯笼忽忽闪,门匾足有丈许长,气派不凡!可大家在门前逗留片刻,无人出来招呼,无人站门口叫喊…… 沿斜坡上去,先走侧门进偏院,将马交于马厩的马夫,拴好了,众人才步入正门大堂里。[] 大堂有二十来张桌子,其时坐了不过五六张,每桌也不过三两人。楼梯口一旁,有一竹竿围成的柜台,柜台之后的木柜上,摆着十几坛酒,关二爷的木像。一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坐于柜台前,见陈叫山他们进来,只挑眼一瞥,便又吃着花生米,拨弄着算盘,再无理会…… “店家”鹏天见无人出来招呼,大吼一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子上的筷架、筷桶跳了两跳,大堂里吃饭的人,便都纷纷转头朝这边看来…… 一位戴着黑布帽的伙计,两手抄着,从里屋走了出来,翻着眼皮,将陈叫山他们一番打量,而后才问,“几位,吃饭还是住店?” “既吃饭,也住店!”陈叫山上前一步,“不知还有无上好客房?” 伙计将陈叫山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这才挤了一丝笑,“哈,那请坐请坐……客房有得是,几位先看吃点什么?” “就照你们店里的十菜配,三三三一标准弄……”骆帮主因为来过龙峡山庄,便报出了十菜配,三荤三素三凉一大菜来说,表明自己是老主顾。 柜台上的妇人这时开了口,“哟,还是老客哈!”将一粒花生米,朝嘴巴里一丢,拍拍两手,一扭一摆走了过来,用手绢在骆帮主脸前一扫而过,“好说……”转而,杏眼一瞪,对伙计说,“发愣怔哩,报伙去呀” 妇人走到陈叫山跟前,绕着陈叫山转,一双媚眼,直勾勾地瞄着陈叫山看,见陈叫山后腰的衣服,有一凸起的方块,便嗲声说,“大兄弟,站着干啥哩,坐,坐呀……”妇人装作用手绢去擦板凳的样子,刚要去触摸陈叫山的后腰,陈叫山侧身一闪,坐在了板凳上,妇人“呀”地一叫,仿佛被闪了一下,顺势便倒在了陈叫山怀里…… 陈叫山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心说,就凭你一个妇道人家,还想来摸枪?托着妇人的腰,朝上一送,一拨,再一转,将妇人稳稳当当地按在板凳上坐了…… 妇人“嘻嘻嘻”地笑着,用手绢捂了嘴巴,又朝陈叫山抛了个媚眼,一扭一摆地回到柜台去了…… 骆帮主朝陈叫山跟前靠了靠,低声说,“叫山,这家龙峡山庄,好像换人了,以前的老板娘是个长脸……多些小心……” 妇人坐到柜台后,从碟里抓过一颗花生米,高高一抛,脖子一伸,嘴巴一张,便稳稳当当接住了,引得大堂里的几桌人,全都喊起了好…… “老板娘,瞧你这口准舌稳的,看得哥几个都坐不住了哩……” “就是,天赁冷,你这屋里也不笼火,把人冷得……” “火大了也不成啊,上哪儿消去呀?老板娘,你说是不是?” “喂,老板娘,花生米忒小了些,今儿晚上,上我那儿吃大货去,嘿嘿嘿……” “瞧把你能的,你货有多大?大得过成老板的货么?” 这些人荤一句,素一句地起着哄,老板娘倒也不恼,对着砚台扭转脖子,砚台里有墨汁,黑黑亮亮,可照见人影,老板娘以砚为镜,看自己头上的花插得端不端……末了,冲那伙人喊,“都消停点,该吃吃,该喝喝,老娘可要发了大水,只怕你们几个填不住堰口呢……” 那几桌人便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陈叫山四下环顾一番,用脚在桌子底下,碰了碰骆帮主的脚,朝那边几桌努努嘴,骆帮主顺着方向看去,看了几眼,才留意到他们进店时,那几桌上的菜就是那么多,这好一阵了,菜还是那么多,似乎没人动筷子,偶尔动一筷子,也是夹些葱花、姜沫沫,在嘴巴里那么一抿…… 三旺怀里抱着麻袋片包了的长枪,正襟危坐,陈叫山便朝下撇撇嘴,示意三旺不必那么正襟危坐,长枪就那么靠在板凳上就成…… 七庆则四处乱看,显得注意力不够集中,脚尖虚起来,一下下地抖动,长枪放在大腿面面上,便一下下地随着脚尖的抖颤,而一上一下地跳……陈叫山便用手指,在桌子中间点了点,提示七庆:咱们有家伙在身哩,不要到处乱看,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老板娘取过一根竹签,兀自歪着头,用竹签掏着耳朵眼,闭着一只眼说,“锅都冻住了咋地?啥时候了,菜不上,挑硬柴架嘛” 那位戴黑布帽的伙计,便走了出来,伸着脖子说,“妇人,硬柴不多咋整?我叫人到后湾砍些去?” 老板娘漫不经心地,朝竹签头头上吹了一口气,斜视着伙计,“人多,要快哩,人家这都等着哩……” 一会儿,店里走进七八个汉子,皆穿着黑色大衣,两手都抄着,骆帮主用胳膊肘捣了一下陈叫山,陈叫山便将耳朵朝骆帮主跟前凑来,骆帮主小声说,“瞧,腰里都藏着家伙哩,留点神……” 陈叫山点了点头! “哟,几位大哥,吃点啥哩?”老板娘站起身来,招呼着,“小炒上得快,大菜稍微慢一些,不过也没关系,我这儿硬柴多哩,也等不了多久……” 几位穿黑大衣的汉子,在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一位矮胖矮胖的汉子,镶着一口的大金牙,“嘿嘿嘿”地咧着嘴笑,“刚吃过饭了,肚里腻歪哩,来壶六安瓜片,解解油腻,坐这儿看看老板娘……” 第247章抢枪 妇人侧着脸,对着砚台,将头上的花摸了一下,手绢朝前一扑,“呀,说啥哩?人老珠黄不值钱,有啥看的?”说着,便一转头,脸又一变,冲里屋喊,“上好六安瓜片一壶,快嘞” 方才,妇人和大堂一伙子人,以及伙计说的话,看似打情骂俏,催促饭菜,实则为江湖黑话:其中所道之“硬柴”,便意指“枪”,所谓“砍柴”,便是“抢枪”。骆帮主常年在江湖上行走,岂能听不出来? 既然龙峡山庄已经换了人,过往的交情,便不必再念!既然人家有意算计咱,与其静待不动,如砧板之鱼,等着别人来下刀,不如趁早先走了算了,免得惹麻烦…… 这正应了一句老话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骆帮主用胳膊肘碰了碰陈叫山,朝门口努努嘴,陈叫山没领会过来……骆帮主便将食指在桌子下边,朝上勾了勾,陈叫山终于明白了,便对四位兄弟使眼色,示意:走,咱换别家去吃饭…… 三旺将长枪一抓,“呼”地站起身来,满仓将板凳朝后面一拉,“嘎唧”一声锐响! 妇人“呼”地站了起来,“几位,要方便啊?茅房在后院呢……” 坐门口的那几个汉子,将板凳往开拉了拉,那位大金牙说,“兄弟,把门关起来,天冷,把人冻的……” 一位汉子起身走到门口,将店门“啪”地一关…… “把门开开,我们不吃了……”七庆冲着那几位汉子喊。 妇人几步便走了过来,“哎哟,几位兄弟,消消气,消消气,我这就催促伙房,马上就上菜,马上哈……” 那边几桌的食客便起了哄,“肉都焖锅里了,说不吃了就不吃了?哪儿的规矩呀?” “就是,吃不起饭,就别来龙峡山庄嘛!” 大金牙这时站了起来,冲陈叫山一抱拳,“兄弟,外面风大,没屋里暖和,出去也没饭吃的……” 看来,今儿还走不了不成? 两位身穿花袄,梳着大辫子的年轻女子,从后院走了进来,端着茶壶和杯子,朝着门口那桌走去,将茶盘放下,茶杯逐次摆开,逐个为茶杯里倒茶。大金牙趁势在一位女子的胸上,摸了一把,嘿嘿地笑。女子也不恼,只将大辫子一甩,甩到了大金牙的脸上,大金牙一把将大辫子拽住了,将辫梢放在鼻子上嗅着…… 骆帮主抓起桌上的白瓷筷架,朝地上“”地一砸,“什么他娘的规矩?给别人上茶,不给我们上茶,啊?” 陈叫山明白这是骆帮主故意在挑事,惹龙峡山庄的人出招呢,便下意识地,用脚尖将板凳朝开拨了拨…… 方才大金牙在摸那位倒茶女子的胸时,手朝上一扬,大衣散开了些,陈叫山已经看见他们腰里别着的是斧子…… 见骆帮主已经发了信号,陈叫山便也“啪”地一掌拍桌子上,“茶到底上还是不上?” 所有人都看向了陈叫山…… 三旺的手抓住了麻袋片的绳头,准备随时将麻袋片解开,满仓单手趴在桌子沿沿上,随时准备举着桌子砸人,鹏天将麻袋片朝一侧拨了拨,将枪管已略略地亮了出来,七庆则下意识地朝陈叫山和骆帮主这边靠了靠…… 两位年轻女子“哎哟”了一声,赶紧提着茶壶朝这边走来,一位女子将茶杯朝陈叫山面前的桌子一放,另一女子便提壶朝里倒水,茶壶嘴嘴一歪,一股水倒偏了,倒在了三旺的衣襟上,尖叫一声,“哎哟,对不住……”话到手到,看似去帮三旺擦衣襟,实则朝麻袋片摸去…… 陈叫山伸脚一蹬,板凳顿时朝前一溜,一下撞在那女子的腿上,女子“哎哟”一声叫,胳膊肘朝桌子上一搭,趁势将茶杯打翻在地…… 随着茶杯“”地落地一声,那边桌上的几位食客,忽然从腰里摸出了手枪,拔枪朝陈叫山这边一指,“兄弟,稳当点儿,老老实实坐下,小心爷这手指头打哆嗦……” 几乎与此同时,几位穿黑大衣的汉子,将大衣朝后一撩,“呼呼”两下,从腰里摸出了斧子,大金牙将斧子举起来,朝上吐了一口唾沫,“兄弟,别看你们手里有硬柴,也敌不过我手里的斧子,你信不信?” “嗡”地一声,大金牙将一把斧子扔了过来…… 两位女子吓得“呀”一声尖叫,赶忙朝下一蹲…… 眼见斧子朝七庆的头部飞来,骆帮主喊了声“小心”,拽着七庆的袖子,一拉,单脚朝一撩,斧到脚到,斧子朝上转去,翻了两翻,又朝下落来,陈叫山一个滑步,伸手一接,将斧子稳稳握在了手里,不屑地笑着,“就凭这?” 妇人抓起算盘,朝柜台上猛地一拍,楼梯上,里屋里,后院里,“呼啦啦啦”跑出了好多人,有的手里拿棒,有的手里拿刀,也有个别人手里端着火枪…… 陈叫山眼睛迅速一扫,兄弟们顿时全将家伙亮了出来…… 骆帮主冷笑一声,索性将板凳一拉,坐了上去,翘起了二郎腿,脚尖一歪一歪地晃动着,“山不转的水转,水不转的船传,我说你们这是要闹什么?给我们摆阵哩?” 妇人眯着眼睛,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单手撑在脚间,“老前辈,念你以前在龙峡山庄留过买卖,我们有话好说,可是在这佛亭城里,谁要是不买我小七娘的面子,那也就别怪我撕谁的面子……” 陈叫山大致将大堂的人数盘算了一遍,并将他们手里的家伙,冒火的,不冒火的,全部盘算了一遍,心中越发有了数,冷冷一笑,“也不是吓你们,今儿遇上我们,好饭好菜招呼着,好房子好床留着,没准我这气顺了,给你们留条活路!要是谁想捣蛋,哼莫说你一个佛亭城,便是十个佛亭城,我一脚都给你踏平了……” 陈叫山此时肚子确实饿了,不想再和这些人磨磨唧唧,文来酸去的,想的是:我就把大话撂这了,要上就来,要不上就乖乖给我们弄饭菜吃……” 陈叫山此话一出,大堂里的人不由得不惊这是何方神圣,区区六个人,口气怎就这般大?说他们是吹牛,但看说话之人脸上的笑,说话的语速和语气,一点也不像是吹牛说大话的样子啊? 骆帮主用脚点地一蹬,板凳朝前一滑,到了桌子前,举起巴掌,朝桌面上一拍,“这是什么破桌子,连个茶杯都搁不住?”话音落,桌子已裂开了一道缝,骆帮主抓过筷子插进缝隙里一撬,索性将桌子撬得四分五裂了…… “”一声枪响…… 骆帮主率先用脚勾住桌子腿,身子朝下一倒,倾侧之际,伸手抓过一把筷子,飞速朝那几桌食客洒去,刚才放枪的一位食客,顿时一声狼嚎,手腕被一根筷子一打,手里的枪登时掉在了地上…… 满仓、三旺、鹏天、七庆四人,早有防备,在那位食客开枪之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预料到了,提前预判之下,就地一蹲,枪口瞬间朝四个方向指去…… 而陈叫山运用十二秘辛拳“巳柔拳”之一招“小龙切道”,哧溜一下,从桌子底下一滑而过,紧接着连续团滚,电闪火曜之间,已经到了妇人跟前,将一把锋利的斧头,架在了妇人的喉管上…… “兄弟,你有本事割了我……”妇人毫无畏惧,冷笑一声,“噗”地朝斧子上吹了一股风,“你就是把我小七娘的脑袋割了去,晾你也走不出这佛亭城!” 陈叫山也冷冷一笑,“那咱就试试看……” 陈叫山将妇人的胳膊拽住,朝前一推,反拽之后,又朝后一拉,将妇人弄得像个陀螺一般,“骨碌碌”地转个不停陈叫山其时还没有学会跳西洋蹈,否则,他会惊觉自己竟学会了华尔兹…… 妇人被陈叫山这么一拽一转,弄得眼花缭乱,如坠九天云雾,刚一定神,陈叫山又将手里的斧子用大拇指一顶,斧子朝上飞去,下落之际,陈叫山横掌一拦,“嗖”地一声,将妇人头上的花拆了出来,斧子到,手掌到,花朵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斧子面上…… “小七娘,听你这口气,你在佛亭城里还有些名气……”陈叫山歪着嘴,微微笑,“但我平生不与女人斗,免得传出去,让江湖兄弟笑话!我说过,莫说你一座佛亭城,便是十座佛亭城,我一脚全都给你踏平喽……” 大金牙一伙人见如今这阵仗,跟他们之前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晓得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硬茬子,心下便是一慌,手里的斧子也有些颤抖了起来打吧,估计不是人家的菜,怕也顶不了人家两口三嚼的;不打吧,自己是小七娘今儿请来“砍柴”的,是传出去,以后还怎么混饭吃? 那伙食客吃了骆帮主一顿筷子筵,好多人身上已经挂了彩,此时都已经知道水深水浅了,今儿恐怕网太小,捞不住眼前这六条大鱼啊! 而那些龙峡山庄的伙计们,平日里遇到这样的情形,都是出来镇镇场子的,列列架势罢了,从来不曾真拳真脚地招呼过,如今见老板娘又在人家手里,更是一个个慌得不知所措…… 小七娘现在也晓得陈叫山绝非在吹牛说大话了,因为她并不是怕枪,怕斧子,而是怕陈叫山说话时,嘴角那一抹笑,那笑意间带出的一份淡,一份从容与自信在龙峡山庄过往的众多食客中,大多皆普通泛泛之辈,从来没有过那种笑意的…… “闪开”现场僵持间,忽听楼上一声高喝,一个人影飞闪下来…… 第248章故交 啸叫之间,黑影闪现,凌空飞腿,横面劈扫…… 陈叫山只觉对方腿功不凡,从楼上跳跃而下,空中展势大开,落地一霎,不做调整,便又朝自己面门劈扫过来! 江湖拳法之斗中,有“手乃两扇门,全凭脚打人”一说,此是因为:人体直立,上路招式频率较快,但攻击力自就弱小,下路力强,偏又频率不快!倘是上路以频率掩攻,下路辅之,以力强取,则杀伤力极大! 飞来这位,显然下路频率要高过常人一大截,陈叫山自知躲闪已不及,便将脊背迎了上去,运用“亥容拳”的“万力其化”,欲迎而化,似化而克,背部触及对方之脚一瞬,仿一滴露水,倏然跌落于泥土,继而被吸…… 此汉子身形高瘦,头发散垂,动闪踢跃之际,一头长发,冲来挥去,恰如书法泼墨狂草之态陈叫山刚刚卸了一招,高瘦汉子的长发,轻掠过眼帘,一抖,另一脚又到…… 攻者两腿换踢,便是武功再高,陈叫山此际也有了反击之机,脚后跟自地拔起,身形便凭空腾弹而平上,飘然羽鹤凌风,将斧子丢于地上,两臂前伸去,一臂上扬,顺力而带既是你朝上踢,索性让你踢更高!另一臂直直攻,重重一拳,砸于高瘦汉子的腿弯里…… 腿弯被攻,撂脚又高,高瘦汉子只觉下路失守,支撑腿自便乱了方寸,一歪,身子朝后倒去。为防尴尬,伸手在楼梯扶手一点,化了后跌之势,伺机要再攻 快以快对快看谁更快? 陈叫山平上至一高度,遂即下落,尚未落地,小腿便于地一勾之,将地上的斧子一黏,卷带而起,斧子翻着跟斗,斧柄刚一端正,陈叫山站地而立,一把握住。 一声长啸,陈叫山以幻影之速,滑地而来,高瘦汉子刚要扬脚,被陈叫山一巴掌拍压下去,人到斧到,银亮亮的斧刃,生生抵在了汉子的脖上…… 大堂所有人,只觉两人要斗缠几招,何料到,如此便结束? 楼梯上站立的一些龙峡山庄伙计,想扑又不敢扑,想开枪抡棒,又惟恐陈叫山伤了自己的掌柜成老板。 那帮假扮食客的江湖兄弟,所处位置,恰好于陈叫山背后,陈叫山以斧抵着成老板的脖子,他们便视线受阻,看不见实情,只是疑惑着:方才连环几招斗拳,“呼呼嘭嘭”,“啪啪咔”怎地忽就停了?成老板是被人家给打死了么?还是…… 大金牙一伙人,此时已知,成老板根本不是陈叫山的对手,越是如是,心里的那根弦越就松了下来:反正是打不过人家,何妨装一装样子?你武功再高,你又不在佛亭城里混饭吃,待你拍屁股一走,佛亭城的江湖台子,还不是我们这些来唱戏么?我们既然是小七娘请来砍柴的,打得过,最好,打不过了,也要有个尽责的样儿嘛! “兄弟们,上啊”大金牙咋呼着,嗓门大,脚却不动…… 此正应了一句老话,背光不嫌赌注大,看戏还说木刀软! 小七娘将手一抬,“谁敢乱动?” 自己的男人,被人家用斧子控制着,稍不留神,便是个斧动脖子断的结局,起先一番斗拳,陈叫山的武功,众人皆也领教了。 小七娘怎敢妄动? 骆帮主哈哈大笑,缓缓起身,朝这边走来。 陈叫山的武功之高,骆帮主早有耳闻,但无论是教训张铁拳、刘神腿,还是同小山王高雄彪切磋,拾掇貔貅疙瘩,修理田家庄四兄弟,大破太极湾,骆帮主都未曾亲见,同为卢家人,自己又是前辈高辈,也不好约陈叫山切磋个一招半式。如此,骆帮主对陈叫山之武功,只是个概念,但如今一见,大开眼界,晓得陈叫山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成老板,别来无恙啊!”骆帮主拱手以礼,笑道,“我只说龙峡山庄换了主人,原来,还是你成老板啊!哈哈哈……” 陈叫山听闻骆帮主这般说,便已晓骆帮主与眼前这位成老板,颇有些交情!便将成老板朝前一送,斧子随之收了回来,缓缓放下了…… 成老板见陈叫山放了自己,冲陈叫山点了下头,一头长发,便扑散下来,盖住了大半个脸。继而,又一甩头,迎步上前,冲骆帮主拱手还礼,“骆帮主,好久不见,失礼,失礼……” “来来,我给二位介绍一下”骆帮主一手拉过陈叫山,一手拉过成老板,“成老板,陈叫山,都是江湖兄弟,不打不相识啊……” “成老板,多有得罪,万望海涵!” “陈兄,惭愧惭愧,成某实在惭愧得很……” 陈叫山、成老板、骆帮主一番寒暄,起先龙峡山庄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瞬间便化散了去,所有人都明白了,今儿这一出,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哎哟,原来是骆帮主,陈大哥,我就说嘛……”小七娘扭腰走了过来,冲着身后一招手绢,“还不快去准备酒菜……” “陈大哥,骆帮主,今儿我这……”小七娘的话未说全,成老板一个耳光便扇了过来,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小七娘脸上,鼻子顿时被打出了血,两条红红的细蚯蚓,蜿蜒着从鼻孔爬了出来,爬到嘴角,顺着下巴朝下爬…… 小七娘不急不恼,只觉着鼻子湿湿的,嘴角咸咸的,莞尔一笑,用手绢在鼻子上一抹,“让陈大哥和骆帮主见笑了,我家男人就是这脾气,你们多多担待哈……” 成老板打了这一巴掌,气就消了一半,见小七娘的鼻血流个不停,手绢根本就捂不住,便说,“到后院井上洗洗去,用凉水多冰一冰……” 那帮食客混子,以及大金牙一伙人,见今儿这一出戏唱得:事儿没干成,却还得罪了人,于成老板跟前不讨好,于陈叫山这一头,谁又晓得会是什么后果?更跌份的是,他们一直买小七娘的面子,跟着小七娘混,今儿当着众人面,成老板却结结实实一耳光,打了小七娘的脸,更是打了他们的脸…… 大金牙不希望自己跌份,更不希望得罪人,便厚着脸皮,挤出花一般的笑来,朝这边走来,边走边说,“原来都是好兄弟,真是大水淹了……” “滚” 成老板一声大吼,头发一甩,发丝后面的眼睛,投射着冷冷的光,令人不寒而栗…… 食客混子和大金牙的人,自知没趣,悻悻出了门,大金牙走前还不忘回头,陪个笑脸,“几位好汉,后会有期,后会有期哈……” 偌大的龙峡山庄大堂,此际只剩下了七个人,愈发显得空荡了。 成老板陪着陈叫山他们坐着喝茶,不多时,那位戴黑布帽的伙计,端着一盘红烧猪蹄进了大堂,走到桌前,刚要放,成老板一拍桌子,吓得伙计差点失手将菜扣翻了,“撤了换炖熊掌来!不长眼睛,端这些粗菜来招呼人啊?” 陈叫山本就肚子饿得咕咕叫,方才鼻子嗅到红烧猪蹄的味儿,本能地咽了下唾沫,成老板这一吼,傻眼了:我的个天,热情归热情,好客归好客,这一个炖熊掌,谁晓得又弄多久? 七庆倒是不客气,他晓得兄弟们都已经一天没吃饭了,骆帮主年纪大了,又受了风寒,着凉了,肚子自然不很饿,可他们五人,现在恨不得把茶杯当点心,两口吞到了肚里……自己队长是顾大局,识大体的人,怎好开口说饿?成,那我就来当这个厚脸皮的人“成老板,你看……我们今儿早上出门,这一天都没吃饭了,是不是……先随便弄点儿菜,垫吧垫吧?” 成老板哈哈大笑,“唉呀,招呼不周,让兄弟们挨饿了,罪过罪过……”便对后堂喊,“红烧猪蹄先上来” 黑布帽伙计战战兢兢端着红烧猪蹄,朝这边走来,心说:一会儿不上,一会儿又上,这是闹哪样?这六个人,怎地这么大面子,从没见过成老板待人这般热情的…… 慢说是跑堂伙计不晓得成老板这般热情,所为何故,陈叫山他们,亦自不知 两年前,成老板到金安一带去收购干麂腿。过凌江时,被假扮成艄公的江匪骗上了船,至江心,江匪掀开斗笠,亮出匕首,要成老板将身上所有钱都交出来!成老板虽然武功不俗,尤以腿法而显赫于江湖,但却是旱鸭子,此际身处船上,又是凌江之心,怎是江匪的对手?成老板怒喝一声,伸腿便朝江匪踢去,江匪借势一闪,竹篙在江中一点,船身便朝一侧倾斜,复又一点,船身朝另一侧倾斜……成老板站立不稳,只感地动山晃,“噗通”一声,栽进了凌江里…… 江匪遂即也跃入江中,在水下将成老板身上的钱,掏光掏净,又朝成老板肚子上捅了一刀,立时鲜血将江水染红一片…… 此时骆帮主正率着卢家大船帮,自汉口逆流回乐州,在金安江面处,见江水中顺水飘来一人,便让水手兜网捕捞,将成老板救上船…… “骆帮主,救命之恩,一世难忘!”成老板甩甩头发,笑着说,“可奈骆帮主几年也来不了一回佛亭,今个来了,却还闹了这么一出,唉……” 成老板说,他与小七娘原本青梅竹马,后因家道变故,诸多原因,他另娶妻成家,小七娘却置身江湖,一直单身。年初时候,小七娘领着一伙人,在山中伏击一伙从中原过来的伤兵,反遭重创,身中两枪,幸被龙峡山庄的伙计进山遇见…… 小七娘在龙峡山庄休养半月,与成老板旧情复发,一天夜里,两人在房中刚搂抱亲吻,却被成老板的原配推门撞见,一通大闹,后,原配气不过,竟服药自尽了! 这时,小七娘从后院走了过来,抱了一坛酒,挨个为陈叫山一行六人倒上,自己抓过大碗,“七娘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天高地厚,得罪冒犯了陈大哥和骆帮主,我自罚一碗,还望兄弟们见谅……以后来佛亭,龙峡山庄便是自个儿的家,在佛亭有大小事情,七娘我一应摆平……” 小七娘将一大碗酒一口气喝干了,将碗一倒扣,点滴不洒,满仓眼睛睁圆了嚯,真乃女中豪杰啊! 第249章牢骚 饭饱酒亦足,这一夜,陈叫山一行六人,睡得安逸、踏实…… 深夜灯火下,小七娘却一针一线地,为陈叫山他们缝制着马鞍垫子。 小七娘将针在头发上划了一下,禁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初见他们一伙人,原以为是歹人奸商,或是流寇棒客,想着要砍他们的柴。怎能料,他们竟是自己男人的恩人哩…… 唉,一个女人,在江湖上立足,没有硬柴,个中难处,又有几人能解? 成老板亦未睡,特地嘱咐伙房,煮了些豆渣,自己亲自端着豆渣,来到马厩,将六匹马挨个喂了,以保它们更有腿力! 回到屋里,成老板看着七娘坐在灯下的投影,随风摆晃着,摇动着诸般往事…… “七娘……”成老板从身后抱住七娘,“今儿我打你不对,让你受疼了……” 七娘转过身来,将头埋进男人的怀里,“没啥不对,我男人永远都是对的!是我一时鬼迷心窍,犯了糊涂嘛……” “七娘,我晓得你想弄些枪……”成老板抚着七娘的头发,喃喃着,“乱世江湖,有枪便是爷……以后就算要砍柴,咱也要擦亮眼睛,宁受一世困,咱也不能随意祸害好人啊!” 七娘眼泪便下来了,不停地点着头,吸着鼻子,怕男人看见了泪,又将马鞍垫子抓了起来…… 第二日清晨,成老板亲自将羊肉泡馍,送到客房,看着陈叫山他们吃完,又将备好的牛肉干、松子等等干粮奉上…… 待陈叫山他们准备翻身上马,拱手告别时,小七娘带着六副马鞍垫子过来了,眼睛中布满了血丝,“陈大哥,骆帮主,这山高路远的,你们骑马辛苦,我做了几副马鞍垫子,你们垫着也舒服些……这针脚别扭,别笑话啊!” 陈叫山鼻子一热,忽地便想起了《水浒传》中,武松与孙二娘、张青的故事来了,武松与孙二娘一番缠斗,差点被做了人肉包子……而后来,孙二娘和张青,待武松胜似亲兄弟,生死相牵,犹一家人! “谢谢七娘……”陈叫山接过马鞍垫子,铺好,用手拍了拍,“嗯,七娘想得周到,确实软乎多了……” 陈叫山一行六人,离了佛亭城,继续向东进发。 佛亭城以东,便是秦岭腹地,山大林深,莽莽苍苍,六个人,六匹马,在蜿蜒山道上,疾驰而进…… 三千里秦岭,巍峨雄苍,自东而西,横贯中华大地。 此际里,陈叫山一行六人,在秦岭中骑马前行,常海明、面瓜、大头、二虎四人,亦在秦岭中骑马前行只不过,一行人在秦岭东段,一行人在秦岭中段的太极湾…… 过了九岭十八坡,便到泥瓦岭。行至这一片熟悉的山水之间,面瓜不禁感慨道,“真是人老山长青,几度水长流啊……”大头便打趣说,“瓜,难怪你说书说得好,这见啥都有词儿啊!我们咋看不出个啥,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么……” 昨夜里,面瓜他们一行四人,住在了高家堡,高雄彪杀鸡宰羊,热情招待,令他们四人颇感意外印象里,小山王从来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爱咋咋,随你来随你去的感觉,怎地这回这般热情? 面瓜一琢磨:这都是源于高雄彪和陈叫山的交情不浅,二人惺惺相惜,投缘交心所致! 说起了小山王,扯起了高家堡的话题,二虎便说,“咱队长也怪,怎就想到把张铁拳和刘神腿,留在了高家堡?不过,这俩愣货,到了小山王跟前,还真就是耗子进了猫窝窝……” 常海明也接话说,“昨个晚上喝酒,你说那姓张的和姓刘的,端起碗来,就那么一口一口地舔,舔个啥嘛,老太婆舔浆糊啊?” 大头便说,“你看不出来么:他们两个,在小山王跟前,压根就不敢喝酒!瞧那别扭劲儿,你说他们不敢喝酒,坐桌子干吗哩嘛?” “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面瓜仰望着青山松林,长吁一口气,“哥几个,都别忘了咱这回是来干啥的!海明哥,尤其是你,说啥话都别说满,说半句要留半句,或者,索性不说!” 原来,昨个夜里,在高家堡时,高雄彪探问他们兄弟四人,前去太极湾所为何事时,面瓜抢先说,我们是去看看北山的红椿木……高雄彪心里明得镜儿似的,晓得他们是受陈叫山之命,前往太极湾打探棒客情况的,便故意说,“高家堡五十多方红椿木,都弄过去了,还缺?”常海明便接了话,“其实,我们是去看看姚团长他们……”面瓜便用脚踩了踩常海明的脚,常海明一怔,这才闭了口…… “其实,我看小山王那口气,知道咱这一趟为啥哩,不提说罢了,棒客闹了田家庄,小山王岂能不知?”面瓜回头看着常海明,“海明哥,在高家堡说了也就说了,到了这儿,咱可要注意哩,记住咱是来看红椿木的!” 常海明连连点头,“晓得了,晓得了,一路上说多少遍,我这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四人骑马到了吊桥前,不待他们喊话,守桥的兄弟们便大喊,“海明老哥,今儿怎么想着回娘家?咋怀里没抱娃娃呀?” 从城门进入,才行不远,四人便看见一伙人手里拿着大锤、錾子,在砸解大石,天很冷,个别人却将袖子挽得高高,面瓜细一瞅,个别人的胳膊上,竟有一道道的伤印,青一道,红一道…… 面瓜眉头紧皱着……忽一想,又觉着不对姚秉儒和陈叫山乃结拜的生死兄弟,我们这一行来到太极湾,理应是高高兴兴的,皱着个眉头,算个怎么回事儿呢? 想到了这一层,面瓜便又一笑,用手拍拍后腰,翻身下了马,招呼着常海明和大头、二虎,“骑着一路,屁股都成三瓣花了,下来下来,咱走走路……” 这个说辞,合情合理,天衣无缝,下马走路,既能舒活一下腰和屁股,又能慢慢地观察,看看太极湾里的一切蛛丝马迹…… 主城里几处曾经被烧毁的房子,如今索性连根基也掏挖了,平整了,种上了小菜。一畦一畦小菜,整齐溜溜,葱葱绿绿,周围以荆棘围成了篱笆,冬日天冷,荆棘刺皆黑枯衰朽,与菜畦的葱绿欣欣,形成了反差,使人侧目而去,颇感舒目惬意。 再看北城墙上,每隔一丈左右,垛口上便摆着一盆花草,品类不一,高矮不同,加之季节所限,多有绿叶,未见花朵,但整齐划一地形成了规模摆放,使人站在城墙下,仰视而去,也觉着好看极了! 北城门的兵勇,见四人走了过来,弯腰点头,打着招呼,常海明笑着回应,正牵马朝北城里走,兵勇却说,“海明老哥,来来……”四人皆一愣莫非还要搜身检查? 果然是搜身检查,四个兵勇,一对一地对面瓜他们四人,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而后说,“老大交代过,任何人进北城,都要检查,实在对不住啊!这枪……” 怎么,连枪也不让带进去了? 面瓜见大头心里不悦,板着个脸,便陪着笑,“唉呀,都是自家地方,背枪干啥,累赘得慌……”说着,先将长枪交给了一位兵勇,“有劳兄弟了……” 进了北城,大头骂骂咧咧,二虎噘着个嘴。 大头说,“这才几天,都认不得兄弟了?人咋都这样呢?队长要是亲自来,以他那脾气,几个耳刮子就上去了,检查,检你娘的个腿……”二虎也抱怨着,“他姚秉儒也不想想,谁帮他打下的太极湾,噢,这太极湾刚消停没几天,谱就摆起来了?再长些日子来,怕连咱姓啥叫啥都不记得了……” “我说大头、二虎,话不能这么说嘛……”常海明倒是想得通得很,“太极湾以前啥样,现在啥样,姚团长这么做,也是为了太极湾安安宁宁,别再闹腾嘛!” “人家现在都成姚老大了,你还姚团长姚团长地叫……”二虎歪着个头,一脸不屑地看着碉堡四周的荒地,如今也被平整了出来,边走边转头说,“海明老哥,你再一口一个姚团长地叫,人家心里不痛快哩……” 面瓜见大头和二虎情绪这般大,如何能成?便停住脚步,一脸严肃地说,“交个枪咋啦?交个枪就割了肉了?咱都是大老爷们儿,肚子里咋就装不了一点货呢?姚秉儒跟咱熟,守城的兄弟跟咱熟么?有交情么?再说了,他姚秉儒就是当了皇帝老子,也还是咱队长的兄弟,他敢把咱咋地?” 曾经的信鸽房,如今已经被改为了学堂,四人经过时,听见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几位年轻女子,用轮椅推着瘫婆在外面晒太阳,面瓜便几步走上前去,喊了一声,“娘,你近来可好啊?” 第250章缺钱 瘫婆听见有人喊娘,急忙朝这边转头,要人将轮椅推过来…… “是叫山……是叫山吗?”瘫婆自己用手开始拨动着轮子,一脸的皱纹随着笑容,愈加挤皱在一起,细细密密,充满欣喜! “娘,是我……我们是叫山的兄弟,我是面瓜!” “噢……叫山呢?叫山没来?”瘫婆扬起的手臂,停顿了一下…… “我们队长有事去省城了……”面瓜走到瘫婆跟前,仿佛怕瘫婆听不见似的,用很大的声音说,“我们队长很想你哩,说过段时间就来看你!” 瘫婆听见面瓜说话这般大声,有些不悦,心说:我眼睛看不见,可这耳朵你们还灵呢!晓得陈叫山没来,瘫婆显然有些失望,深深地吸了口气,“多不容易哩,老天爷也下雨了,我只说叫山这下该消停些了……这还又到省城去忙……” “娘,我们都想你哩,所以过来看看你,看看秉儒大哥!”面瓜四下看了看,“秉儒大哥今儿忙啥呢?” “今儿一早,说是到后山去了,也不晓得弄啥!” 到后山去了?面瓜与常海明、大头、二虎对望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 这时,罗明宽赶了过来,远远便招呼着,“海明老哥,面瓜兄弟,大头二虎,你们怎么今个来了?可是巧了,头几天夜里,大哥说做梦还梦见陈大哥呢……陈大哥没来么?” “队长去省城办事了……”面瓜说,“前阵子不是弄红椿木嘛,我们就过来看看……明宽大哥,太极湾这边的红椿木都还好着了吧?” 面瓜一行四人,跟罗明宽朝公馆走去,罗明宽边走边将胸脯拍得“啪啪”响,“陈大哥给交代了的事儿,咱能不办好么?” 罗明宽说,他从乐州城回来,便立刻派人将摩天岭、泥瓦岭、耳虚关等各到处的红椿木,挨个查看了一遍。摩天岭背后的观音台,有一片林子的红椿木很多,圆口也大,便在那跟前搭了个房子,派几位兄弟把枪值守着!起初,有人还不理解,认为他们劳师动众,煞有介事,罗明宽便对人家说,那都是陈叫山要留的。人们一听说陈叫山,便立刻来精神了,连连说,“哎呀,陈队长的事情,那重要哩!我们一定好好看着,放心,绝对不让人随便动一根树枝枝……” 有了乡亲们也参与看护红椿木,那些暗中想偷砍偷伐的人,就更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了! 来到公馆坐定,罗明宽让人为面瓜他们端来了热茶,便问,“前阵子听赶场的人说,你们现在不收红椿木了嘛,咋,现在还是缺?” 大头便接了话,“缺倒是不缺了,但现在不缺,难保将来不缺,所以我们过来看看,心里有个数,来年跑船,心里也就有底了么……” 面瓜听大头说的这话,很漂亮,没有什么漏洞,但怕大头言多必失,便抢过了话头,“明宽大哥,照你这么说,北山这一片的红椿木,那就没麻达了?” “能有啥麻达么?”罗明宽笑着说,“兄弟,你也不看看,现在北山一带,谁敢再惹咱太极湾?” 面瓜原本端着茶杯喝茶,听到这里,一顿,一片茶叶含在嘴里,轻轻嚼着,便转头看了看罗明宽。面瓜晓得:现在姚秉儒成了太极湾的老大,罗明宽便成了太极湾民团的团长,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兄弟,你们大老远来了,这回多住些日子,咱好好喝上几醉……”罗明宽说,“等稍微闲一些,我跟大哥也去趟乐州城,大哥跟陈大哥,这也有好阵子没见了……” 面瓜脑海中忽然想起,刚才进主城时,那些拿着大锤、錾子解砸石头的人,他们胳膊上显露的道道伤痕……原本想问罗明宽,话到嘴边了,却又咽了回去,觉得正面去问,人家很好回答,随便编一个理由,也就回答了。略一思忖,面瓜便说,“混天王没了,邱疯子也没了,现在北山一带,应该消停得很吧?” 罗明宽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茶杯,悠悠地吹着茶水,“能不消停么?谁要是敢胡骚轻,那就朝咱枪口上撞哩嘛!” 面瓜见罗明宽一副志得意满,春风得意的样子,倒并未有什么疑虑和警惕之色,便又问,“对了,姚大哥今个去后山干啥了?” “大哥想着要建布坊、酒坊、纸坊、窑厂,一大堆的事儿……以前后山湾几家人,弄过酿酒小作坊,酿出来的苞谷酒也还行,大哥过去看看,想请那些老把式们,给支支招啥的!” “噢!”面瓜点点头,显出极为惊讶的神色来,“一下子弄这么多事儿,姚大哥忙得过来么?布坊、酒坊这些事儿,都得不少钱,才能弄得起来吧?” 常海明和大头、二虎,见面瓜说话步步深入,问得极为隐蔽,但他们三人同时又觉得:面瓜这人说话,实在太能绕了,绕山又饶水,听着把人急得慌,还不如直接来一句,“最近山里有一股子棒客,是不是你们太极湾的人?”但面瓜嘴皮子厉害,不怕绕,那就任他绕去…… 于是,常海明站起身来,便说,“你们慢慢先聊着,我跟大头、二虎到处转转……” 客厅只剩下面瓜和罗明宽两个人,罗明宽喝了口茶,将茶杯放下,两手抱在了胸前,“要我说,弄点啥事儿,倒也好,可不一定非要弄那么多!你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咱弄这坊那厂的,万一出个啥事儿,可不就鸡飞蛋打了么?再说,一下子弄那么多,钱也是个紧头货啊!唉……有些话,我是没法跟大哥说的,我要说多了,大哥就瞪我,要是陈大哥跟他说说,兴许能成……” “那姚大哥现在钱咋弄?”面瓜低着头,轻轻地扣着手指甲,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钱是硬头货,总不能把山上的石头拣几块吧?” 罗明宽说,混天王以前主要靠鸦片赚钱,如今姚秉儒坚决不让再碰鸦片,南城外的荒地,摩天岭以西的地,北城后面的坡坡地,原先都是种鸦片的,现在全部被圈了,种菜的种菜,长草的长草,待到来年开春,姚秉儒说是要种上桑树、天麻、杜仲、元胡等等。 “嘿,兄弟,你不知道,有些人胆子忒大呢!”罗明宽拧过身子,看着面瓜说,“南城有几个愣头货,家里头藏了些大烟果果,自己偷偷地在家熬鸦片。鸦片那东西,味儿可是香哩,一家一弄,跟前好多家都能闻得到,跟前邻居就给大哥报告了……好嘛,让你的胆子大,大哥三番五次强调,不让碰鸦片,不让碰鸦片,的还不听!大哥就找人用鞭子抽,抽得的些一身伤,完了还到山里搬石头,砸石头……你说这些人是不是活该?” 面瓜连连点着头,总算明白了:原来,起先看到的那一伙胳膊上有伤的人,居然是因为偷偷弄鸦片所致啊! 跟罗明宽聊了这一气,在面瓜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了:太极湾现在在姚秉儒的带领下,正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大干一场呢! “面瓜兄弟,有个话……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都是自家兄弟,有啥当问不当问的……”面瓜“哧”地一笑,“啥事儿,说嘛!” “你说……”罗明宽迟疑了一下,“你说找陈大哥帮帮忙,让陈大哥给弄些钱,这事儿能成么?” “应该没啥问题吧……”面瓜不假思索地说,觉得这个问题,反正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便索性回答得很干脆,“既然姚大哥都干的是正当事儿,我们队长理应支持的……” “唉……”罗明宽深深叹了一口气,“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你让我大哥开口借钱,他才不呢,他那个人啊,硬气得很……” 罗明宽说,混天王一死,外面很多烟馆、窑子、客栈里欠太极湾的钱,现在都没办法要了。话也说回来,就算是人家不赖账,以姚秉儒的性子,认为那都是伤天害理的钱,也是不可能要的!可是,太极湾有些人一直在谣传,说混天王以前藏了好多金条元宝呢,可是,鬼才晓得藏在哪里。现在,姚秉儒想弄这个,想办那个,处处都要花钱,可硬是没有多少活钱可用。姚秉儒给太极湾定了几大规矩:第一,坚决不准再碰鸦片!第二,坚决不准再强抢百姓!第三,坚决不要昧良心的钱,来路不正的钱! “兄弟,有些话,也只是咱私底下说说……”罗明宽唏嘘连连,“你要是觉着方便,好开口,有机会跟陈大哥提提钱的事儿,让陈大哥主动跟我大哥说钱,能帮一点是一点……大哥那人,爱认死理儿,他不开口,我们任何人都没法开这个口!为了钱的事儿,大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才多长时间,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唉,看着让人既焦急,又心疼啊……” 面瓜幽幽地喝着茶水:如此看来,那一伙抢劫田家庄的棒客,显然不是太极湾的人!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呢? 第251章困守 面瓜望向窗外,摩天岭隐隐一抹黑黄相间之色,冬日萧索,草木衰朽,虚水河的流声,在窗外响着,声极低,像久远的时空流淌而来…… 遥想几个月前,一路取湫,抵达太极湾时,这里郁郁葱葱,山是肥的,水亦不瘦,花并未全然凋零,各种颜色,团染着这一片天地。那时的太极湾,尚是混天王的太极湾,但正如那时的节令一样,绚烂已渐去,愁惨即将到来。如今的太极湾,是姚秉儒的太极湾,一个崭新的,改天换地的太极湾,冬已至,人心却并不冻结索然,正孕育着生机,以待来年的勃发…… 可是啊,正如冬季终究寒冷,春天并未到来,那些春天的生机,尚隐伏在土地之下,云天之外,等着春雷春雨,春风轻拂…… 既是结拜的生死兄弟,姚秉儒而今有志发展,却愁于缺钱,陈叫山理应出手相助的。 这,大许是没问题的吧? 面瓜这样想着时,觉着自己一度煞有介事,提防着这,提防着那,惟恐太极湾的人,自恃雄武,暗地了做了棒客,烧杀抢掠!而今,便为自己的猜忌和提防,而感到了一丝自愧…… 面瓜不禁在心底轻吁:队长,不知你现在到了何处?何时归来?待你归来时,我定会开口向你讲说如今的太极湾,讲说姚秉儒的难处…… 此际,面瓜牵念着陈叫山,陈叫山亦牵念着太极湾,牵念着面瓜他们…… 陈叫山一行六人,此时已经抵达了秦岭的主峰,山太大,坡太陡,且这秦岭幽深处,天气亦很怪异,正所谓,一步一气象,一山一阴晴,起先上一段缓坡时,太阳尚在头顶,待上了缓坡,竟又下起了小雪,坡陡路滑,只得下来牵马而行。 鹏天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山,这样陡的坡,这样险的路,用袖子抹着额头的热汗说,“这山赁大,住在这山里的人,买个针头线脑啥的,进进出出一趟,可不容易哩!” 三旺便解释说,“山里的人,跟平川坝里的人不一样,城里头用的东西,山里人能不用尽量都不用,实在要用的,出山一回,就狠了劲地买,将东西买得足足的!要不然,为个小小的东西,出一趟山,来来回回一折腾,买回来的东西,就是骡子要的马价钱了……” 七庆边走边仰头看两侧的峰,有的如錾子狠劲錾出来的,崖面一道槽一道槽的,有的如菜刀抹了豆腐,齐齐的,光光的,平平溜溜的,却啥都不长,就是黑乎乎的石头,而有的,就似白案师父的妙手,生生一捏,一提,提出来那么一道柱状,细溜溜的,孤零零的……七庆不禁感慨,“这的地方,要是住一伙棒客,想清剿,来多少人也把人家没法,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光是站山顶上朝下扔石头,就够人喝一壶的……” 满仓认为七庆说话不吉利:在深山里走,本来就害怕棒客土匪的,你可倒好,人家没出现,你倒先说哩,嫌人家躲起来,没到你眼边头来么?满仓便说,“扯……瞎……瞎扯……” 骆帮主明白满仓的担忧,便说,“这一带是没有棒客的!”七庆便问为啥,骆帮主说,“棒客要是住这里,早就凄惶死了,焦心死了……” 大家一提说起棒客,陈叫山便想起了太极湾,想起了面瓜他们…… 陈叫山的眉毛上粘着一层雪花,嘴巴里呼出的白汽,扑罩一团,脸上的汗水,与热量融化的雪水,顺着脸颊淌,不禁心底忧虑着:也不知道面瓜他们究竟怎样了?只去了他们四个人,万一有个事儿,如何能应付? 雪居然越下越大了,起初的雪花,尚未落到人身上,便自己消化了去,而越朝山上头走,雪花竟渐渐变大,也变瓷实了似的,落了人和马一身,不大会儿工夫,山道上就有了六个雪人,六匹雪马。 “叫山,不行啊,咱得找个地方避一避……”骆帮主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照这样走一阵,咱衣服都湿完了哩!” 陈叫山停住脚步,朝天上看去,雪花纷纷洒,天空阴沉沉,看这架势,的确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雪……骆帮主本就着了凉,并未痊愈,如今再将衣服湿透,怕就更严重了! 山道一侧,有一条斜斜向下的岔道,骆帮主说,“就这边吧,找个能避雪的地方去……” 众人牵马下了岔道,缓缓向下走。大雪纷飞,岔道不宽,没有官道上垫着的山渣和片石,湿滑不堪!满仓体重,刚走两步,一个斜滑,险些栽进岔道右边的深沟里去!几匹马也显得有些惊惧,蹄子踏在湿滑路面上,一踏两滑,后腿便频频地打弯,仿佛不敢再朝前走…… 沿岔道进到沟底,拐过一座矮矮圆圆的小山,陈叫山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山洞,众人便走了过去。 山洞不大,亦不深,但足以容下六人六马,且山洞里异常干燥,暖和,雪花飘不进,倒是个避雪的好所在。 三旺、满仓、七庆、鹏天,去山洞一侧的沟里,拾拣干柴,顺带为马捋一些草草叶叶。陈叫山见骆帮主脸色通红,身子却微微地发颤,便将山洞里的枯叶朽柴聚拢了,掏出打火机来,点了一堆火。 “骆帮主,衣服脱了烤烤,别冻着……”陈叫山说,“我去外面再拾些大柴来。” 六个人围着一堆大火,将外衣脱了在火边烤,火光飘摆着,摇移着人影,斜斜地交错着,恍惚着,投在山洞岩壁上,愈发显出岩壁之错落狰狞。 三旺蹲着,手里捏着小柴棍,一下下地拨弄着火堆,感到浑身暖乎乎的,颇有些庆幸地说,“队长,得亏你有个打火机哩,要不咱现在还真麻烦,就是身上装了洋火,这么大的雪,洋火怕也就湿得擦不着了哩!” 陈叫山没说话,将打火机在掌心里横着放,竖着放,端详着这是三小姐弄的打火机,正宗的洋货!取湫之路上,多少次因为有打火机,众人才得以解困……而今,要去接三小姐了,这打火机偏还就又派上了用场…… 七庆蹲得久了,脚麻,找了干柴垫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便问骆帮主,“骆帮主,三小姐长啥样?皙气不?嘿嘿……” 鹏天一指头弹到了七庆脑袋上,侧脸看七庆,并未说话,但那目光分明在说:瞅你那猴样儿,还打问三小姐哩?三小姐皙气不皙气,干你啥事儿啊? 七庆刚准备抬脚去踢鹏天,骆帮主却笑了,“芸凤这孩子,人倒是皙气哩,跟夫人年轻时一样,有眉有眼的,就是性子不大好,火辣了点儿,这个不像夫人,夫人做事稳当得很,芸凤可就不一样:遇到个芝麻大点儿的事儿,那就炸了锅了,夫人说她是油锅里丢冰,炸哩炸乎地爆……” 满仓望着山洞外的天空,拍拍衣裳,试了试干湿,说,“火……火车……啥……啥时候……到哩?” “谁晓得哩?”骆帮主说,“啥时候到都成,芸凤下了火车,没人接她,她就住卢家货栈了……” 骆帮主说,卢家在省城里有一处货栈,专门负责将乐州一带的山货、特产,在省城里销售,门脸不大,但后院倒也宽敞,有三间客房哩,卢家人到了省城,一般都住货栈里。 鹏天坐的位置靠近山洞口,一阵风吹进来,不禁打了个寒噤,似乎对此次的省城之行,有了埋怨,便说,“三小姐在上海读书,每回都这样接来送去么?” “不送不接咋整?”骆帮主反问,“一个姑娘家,这么远的路,让她一个人回来,一个人走,谁能放心?” 鹏天摇摇头,颇为无奈地叹息着,“骆帮主,你说,火车要是直接开到乐州城,多好哩!” “你娃呀……”骆帮主笑着摸了摸鹏天的后脑勺,“乐州一转都是山,你以为修个铁路那么容易?”骆帮主仰头望着山洞的岩壁,忽而一叹,“干啥都不容易哩……” 陈叫山将衣服烤好了,搓着两手,将衣服穿上,忽地想起姑丈曾经给他说过关于铁路的故事 前清时候,外国人要在京城里修铁路,宫里一大帮的人都反对,说那洋疙瘩,轰隆轰隆响,地皮都震颤了,如此,地下安睡的列祖列宗,怎会消停? 姑丈当时说这话时,起初里,带着不屑和讥讽,笑得头发都在抖,后来却沉默了下来,将眼镜取下来,用袖子擦了又擦,无限感慨地说,“故往之中国,未来之中国,两相之差距,不在吃,不在穿,不在用度,恰在人的脑子之转变啊……” 陈叫山的视线,停留在跳动不停的火苗上,想着许多的往事…… 陈叫山忽地又想起了高雄彪:假如类如高雄彪那样的人,中国能多一些,类如高家堡那样的地方,中国能多一些,莫说乐州,莫说一转皆是山绕,铁路也一定可以直接修到家门口的! 正如那夜与高雄彪所聊,一人之出路,便是一地之出路,各个人,各个地之出路,便是大中国的出路…… 所谓封闭,源自于困守,所谓困守,源自于闭塞,所谓闭塞,源自于不强,不强,自就没有出路,便就越发闭塞,越发困守,越发封闭…… 骆帮主用腿碰了碰陈叫山,“叫山,想啥呢?” 陈叫山笑着说,“瞎想哩……” “我瞧今儿这雪,怕就下住了……”骆帮主眉头紧皱地说,“咱得找个人家哩,天黑了在这洞里可不成呀,这火烤完,咱都得冻死了……” 陈叫山解开褡裢,取了些成老板送的牛肉干,要骆帮主吃些,对兄弟们说,“走,咱们出去看看,寻个住处去……” 第252章孤寂 迷蒙纷乱,天地俱白,秦岭雪花飞如羽。 陈叫山带着四个兄弟,出了山洞,依小道折折而行,走不远,便见一岔路,左侧路宽,右侧路窄,七庆张望着,说,“队长,咱们分头找,各走一边吧!” 陈叫山用手拍拍头发说,“都走一起吧,雪天容易迷路……” 小时候跟随父亲打猎时,陈叫山有过类似经验:下雪前,在某处埋设了扳钩套子,以待过一夜去抓捕猎物,但山里起了大雪,莫说一夜,便是两三时辰,到处白茫茫的,树都是白树,石皆是白石,草茎消失,在山中转来转去,却就找不到扳钩套子下的位置了…… 右侧路尽管窄狭,但陈叫山向前走几步,隐隐听见有水流之声,便一挥手,“就走这边吧” 平川坝里的人,尤其是近镇近乡的人,都喜欢依着官道而居,而山中居民建房选址,一般都依据“背坡、向阳、依水、静阔”的原则。 前方果然有一道小溪,雪虽大,但小溪上飘浮着一层腾腾水汽,在雪光映照下,溪中之水,反呈现着一种明净的黑,乍看去,似一匹黑绸抖颤开了去,惟遇到明光油油的石头阻隔,跳了,绕了,方才又溅起小浪,白亮亮的,近于溪之两侧的白雪了。 因于小溪水汽腾升,沿溪两岸的麻柳,黑黝黝的身子,竟不坐雪。沿溪而行的人,一眼扫过去,不远处缓坡上白乎乎,为麻柳衬了底本,仿佛幼童习字,在雪白宣纸上,抖着手腕写的歪歪扭扭的竖画,但那些竖,扭得可爱,歪得天然,大人刻意为之,又未必可书了…… 顺小溪一直走,曲折环绕,前处竟开阔起来,有两棵粗壮的大棕树,及一片竹林,根根细竹,皆瘦手指,一架簸篮大小的水车,列在竹林前,溪水冲汇过来,水车“咯吱咛咛”地转,下部将水兜起,旋了上去,“哗啦啦”地倾洒下来,落进一段劈开的大竹竿里,水流颤颤幽幽地跳扭着,便流到竹林后面去了。 竹林后面有人家。 陈叫山领着兄弟,过了竹林,看见靠山而建一排瓦房,偏厦是茅棚,院坝不大,以竹枝扎围了篱笆。有一位干瘦驼背的老汉,拿了一把极小的斧子,在榄坎下劈柴。 “老伯好!”陈叫山走过去,竹篱笆虽矮,稍一抬腿便可过,但陈叫山并未过,立在竹篱笆外,向老汉打着招呼…… 这样的天气里,这样幽静偏僻处,忽地来了五个人,精壮壮的后生,不由得老汉警惕着,拎着斧子,便走了过来,“搞啥哩?” “老伯好,我们从乐州过来,去省城办事……”陈叫山微笑欠身,“想在你家借宿一晚……” 老汉“唔”了一声,侧着身子,看陈叫山身后的三旺、满仓、七庆、鹏天,四人便皆微笑欠身,同老汉打着招呼…… “乐州……省城……”老汉嘴里嗫嚅着,又朝陈叫山跟前走近了些。老汉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似乎总也睁不开,眼窝塌陷着,眨巴几下,打量了陈叫山,见陈叫山倒也生得面善,便说,“进来吧” 三旺很有眼色,一进院坝,见榄坎上一堆的柴,有些都是老根疙瘩,老汉干瘦无力,手拿一把小斧子,怎么劈得动?便说,“老伯,我帮你劈柴吧!” 满仓见三旺找到了活儿,也不闲着,见茅棚旁边靠着铁锹,晓得自己口吃,便不说话,直接拿起铁锹,去铲院坝前面的小沟,便于雪化之后,雪水可顺沟流走。 鹏天见没事儿可干,便对陈叫山说,“我回去喊骆帮主过来……” 老汉见陈叫山一行人,皆是一身雪,料想他们冷,便俯下身子去抱柴,进屋放在了火塘里,从墙上取了盒洋火,颤颤巍巍地划洋火,陈叫山连忙上前,“老伯,我来” 柴有些潮气,烧得不旺,烟却大,七庆便撅着屁股,趴在火塘前用嘴吹火,连连咳嗽着。 陈叫山见老汉家瓦房五间,堂屋两侧,各有两间,屋大房高,却只有老汉一人在家,便说,“老伯,就你一人在家啊?” 老汉这里一瞅,那里一看,感觉来人都在帮着自己干活,陈叫山则说话和和气气,起先的警惕,消然而去,表情变得宽慰,也有了些笑容,“娃们都在外,屋里就我……” 火塘里的火大了,老汉从里屋抱出了一捆炭,架在火上烧,不多时,屋里便暖和起来了…… 鹏天领着骆帮主过来了,三旺劈柴劈好了,满仓掏沟掏毕了,老汉做了一大锅苞谷面搅团,放了些洋芋块块进去,加了干腌菜,放好油盐,大家各吃了一大碗,从头到脚都暖和了…… 吃罢饭,众人围坐在火塘前谝传,老汉便说起了他的五个儿子…… 老汉姓秦,原本是中原人,十二岁时,逃难来了秦岭,在此落地生根,娶妻生子。 秦老汉第一个儿子降生后,将箱底的家谱拿出,连同儿子八字帖,寻人为儿子起名,有先生便建议说,秦老汉之下辈人,取名宜以“效”字为定,其为“效字辈”,大儿子便取名为“秦效仁”。 其后,秦老汉又添四子,因于大儿子名有“仁”,便以为契机,借儒家五常为由,依次排下仁、义、礼、智、信,五个儿子便名为“秦效仁、秦效义、秦效礼、秦效智、秦效信”。 大儿子秦效仁,读书识了字,原本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无奈家贫,跟人学了塑佛捏像的手艺,用以养家。 二儿子秦效义,生性顽劣,好勇斗狠,小小年纪便敢和村学先生拍桌子,后来替地主家放牛时,一时瞌睡疏忽,致一头小牛犊,被山北过来的一伙挑夫偷走,地主怪罪下来,将其一顿毒打!秦效义不服气,连夜偷偷摸进牛棚里,将棕丝、头发、药面面,掺到一头怀着小牛的母牛槽里,毒死了母牛。地主一番调查,最终怀疑到了秦效义身上,待去质问时,秦效义却远走高飞,从此再无音讯…… 三儿子秦效礼,生得好面目,仪表堂堂,待人和气,颇受乡亲邻里称赞!秦效礼与东山苗家坡一位皙气女女相好,怎奈女女家父母,不同意这门亲事,硬要将女女许配给坝里一富户人家。定亲那天,秦效礼借上门讨酒喝为由,一反常态,大闹女女家,被女女的未婚婿呵斥,两人纠缠一起,秦效礼用筷子戳瞎了对方眼睛! 秦效礼自知闯下了大祸,便假装以刀挟持女女,且退且逃。逃亡路上,秦效礼遇到一伙当兵的,便跟着人家去当兵,两年后,竟成了一位副官,但回到家乡时,相好的女女,已经嫁为人妇,因生孩子难产而死。秦效礼唏嘘无尽,怅然而去…… 秦效礼吃了军人饭,就没有了自由处,连年在外奔波,辗转四地,到如今,秦效礼身在何处,生死几何,秦老汉皆不晓得了…… 四儿子秦效智,是五个儿子中最精灵的一个,自小勤学敏思,读书用功。有一年,来了一位外国的传教士,在山中选址建教堂,由于语言不通,被乡亲们视为妖怪,小童朝传教士吐舌头,扮鬼脸,大人亦对其敬而远之,使得传教士在山中连口热饭也吃不上。秦效智怜悯传教士,主动走上前去,通过手势划,同传教士交流,并向乡亲们解释,称洋人并非是妖怪,还给传教士做饭吃,为传教士烧洗脚水,末了,临别时又用毛笔为传教士画了一幅简易当地地图…… 传教士对秦效智感激不尽……尽管传教士最终没有在山中建教堂,但后来,传教士到了省城,通过朋友关系,资助秦效智到省城读书,三年后,秦效智又远赴了海外…… 小儿子秦效信,秦老汉一直打算将其留在屋里的,可秦效信打小只跟他娘亲近,与秦老汉势如水火,父子俩在一起时,多一句话也没有,只说些“吃饭了”、“把这柴劈了”、“嗯”、“好”之类的话,甚至,父子之间,各有了啥心思,还需要效信他娘从中间传达、沟通! 前年,秦老汉跟老伴去獐子沟点洋芋时,突然遭遇了暴雨山洪,老伴被山上滚下的泥土壅埋…… 秦效信认定是秦老汉只管自己逃命,不顾他娘死活,才导致他娘身亡的,秦老汉一开口解释,秦效信就一句话,“我娘走了,你咋没事儿?”噎得秦老汉再也说不出话来…… 后来,秦效信遇上了一伙进山的药商,便跟着药商走了,为秦老汉留下一封信,说他要到外面去闯世事了,从此,再无音讯…… 现如今,惟独只有大儿子秦效仁,时不时地回来看看秦老汉,但因塑佛造像这活计,常年四处辗转,便只留了秦老汉一人在家…… “你看,这屋就是效仁领人给造的……”秦老汉抬手指着屋顶整齐的椽子,光溜洁白的石灰墙,“可赁好的屋,就我一个人住着,又图啥么?” 秦老汉擤了鼻涕,抹在火塘边的硬柴上,竟哭了起来,“人说养儿防老哩,我现在有啥?儿多又有啥用?人老到头是一场空哎……你们今儿来了,好,好啊,这热热闹闹的,好哇……” 第253章嚣张 第二日一早,红日跳上了山头,昨个半夜雪已停,霞光与雪光交相辉映,山间红一片,亮一片,鸟雀唧唧喳,溪水汩汩流,盖了棉被的松针,滚跌着银珠…… 陈叫山一行人向秦老汉辞别时,陈叫山拿出钱来,要给秦老汉,秦老汉却说,他一个人待着,许久都没人陪他说话了,陈叫山们能陪他说半夜的话,他已然感激不尽了,钱说啥也不收!只托付陈叫山:是在省城里,碰见他某个儿子了,帮着打个招呼,要他们回来看看,住些日子,如今造了新房,回来住得宽敞…… 趁着天晴好赶路,陈叫山一行人策马疾驰,只消一中午,便越过秦岭山地,进入山北平原,快马加鞭,直奔省城而去…… 一到省城,众人马不停蹄奔了卢家货栈,探问三小姐到了没有,货栈的刘掌柜说,他已派人到火车站问了,说估计明儿一早才到。 傍晚时,陈叫山一人出了货栈,步行朝姑丈以前所住院子走去,尽管姑丈一家三口,皆已亡故,但那小巷深处的四合院,藏着陈叫山太多儿时的回忆…… 巷子口的一排梧桐树,如今已如桶般粗细,树身上有许多的疤眼,像人的眼睛,在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陈叫山走到一棵梧桐树前,这棵树是他以前用小刀在上面刻过字的,刻的是“忠义”两字,义字笔画多,反复刻画间,陈叫山还将手指弄破了,索性将鲜血朝树身上抹去……而今,树已粗壮,疤眼犹在,忠义二字却全不见,灰灰的树干上,哪怕连最细微的笔画痕印,也寻不到了。 陈叫山用手抠下一块皱裂的树皮,想起以前,在秋天,梧桐树的叶子掉得满地都是,他和表哥捡了许多的叶子,用叶筋绞缠在一起,玩拔河的游戏,使劲一拽,叶筋断了,两人一屁股朝后坐去,谁也没有得胜,便拍了屁股上的灰,继续又来…… 到了姑丈家的小院前,陈叫山伸手摸了摸亮亮的门环,还未敲门,便听得院内有大狗,一声声地叫着,贴着门缝朝里一看,院中如今的主人,正约了朋友在打麻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与大狗的狂叫声,交错回响着……时光一下便飞驰了,像飞出的羽箭,裹挟着风,裹挟着记忆,一下穿越了数年,从弓弦,到箭靶,“嘭”一下,尾羽摇颤着,很多东西便瞬间定格了,停滞了…… “卖镜糕嘞热乎乎的镜糕……” 这是熟悉的声音,陈叫山走到镜糕小贩前,买了一块镜糕,边走边吃,只觉着如今的镜糕,味道更甜了些,更黏牙了些,但似乎没有以前那么香了…… 陈叫山从身上摸出一张欠单,向人一番打问,来到了“济源盛”货栈。[] 济源盛经营着皮货、干货、布匹、陶瓷、藤器等等物品,连着五间铺面,其后还有极大一院子,院门口的拴马桩,栽了一并排,常可见各地的马车、板车,进进出出,搬运倒腾货物…… 陈叫山并不打算现在就去要钱,只是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先过来看一看,逛一逛,熟悉些情况。听禾巧说这些欠单的主家,都是些硬茬子,陈叫山想来暗暗观察一下,这些人到底硬在了哪里,牛在了哪里…… “哎,我说狗娃子,我跟你说话哩,你听没听我说啊?”陈叫山刚进店门,便见一位五十出头的男人,穿着长棉袍,戴着个瓜皮帽,站在货柜前,用手敲着桌子,“你今儿说你们陈掌柜不在,明儿说你们陈掌柜不在,那陈掌柜到底啥时候在哩嘛?” 那位叫狗娃子的,看样子不过是济源盛的小小伙计,却是派头十足!货柜上明明已经纤尘不染了,他仍一手拿抹布,一手拿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抹着,眼睛看也不看瓜皮帽男人,张着哈欠,不屑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陈掌柜是忙人,他一天要上哪儿去,莫非还知会我一声?”说着,狗娃子将掸子朝一侧一伸,“瞧好了,从那门进去,直走,别拐弯,一直走到底,你进去问呀……在门店里撒气,算个啥?” 尽管狗娃子最后一句话,说得声音极低,但瓜皮帽男人仍是听到了耳朵里,一巴掌拍在了货柜上,“嘿,我说狗娃子,你这庙门开在山顶上,好大的口风哩!陈掌柜欠我的钱,这都整一年了,你说说,我来多少回了?跑多少趟了,啊?” 瓜皮帽男人一声一声高了起来,“欠钱的是爷,我这讨债的,反倒成孙子了,啊?今儿你要不告诉我陈掌柜去哪儿了,我……我就……”瓜皮帽男人左右一看,抓过一个细溜溜的瓷罐,高高举了起来…… “成,你砸,你砸呀”狗娃子翻着白眼,用手朝地上指着,“朝地上给我狠劲了招呼,给我砸啊……” 瓜皮男人终于软了下来,将瓷罐又缓缓放了下来,哭丧着个脸,一把将狗娃子的抹布按住,“狗娃子,狗娃子,你就给陈掌柜传个话嘛,算我求求你了……你说,陈掌柜这么大的买卖,还差我那点儿钱么?手指头缝儿里,稍微洒漏那么一下,不也就出了么?狗娃子,狗娃子……” 瓜皮男人拉扯着抹布,狗娃子索性将抹布一丢,“不好意思,实在对不住,在济源盛,真的轮不上我说话。要债,你就去后院要,买东西,你就在我这儿买……” 陈叫山看见这一幕,听见这一番话,心说:一个前店的小小伙计,竟就如此嚣张跋扈,这济源盛的陈掌柜之不可一世,更是可想而知了…… “,这位先生,你看点什么?”狗娃子微笑欠身,冲陈叫山走了过来。 陈叫山四下一打量,抓起刚才瓜皮男人拿的那个瓷罐,敲一敲,摸一摸,便问,“这个怎么卖?” “先生真是好眼光啊,这是地道北宋钧窑行货,济源盛里数得着的宝贝儿!”狗娃子介绍得眉飞色,陈叫山却说,“你瞧,这儿咋还有个裂纹哩?” “哪儿呢?”狗娃子一愣,便伸手来接,手还没到,陈叫山便松了手,“咣”一声,瓷罐落地开花了…… 第254章挨打 古玩行历来有“瓷不传手”之说,对于名贵瓷器,愈是如此。道理很简单,瓷器易碎,你传给我,我传给你,在传接之间,瓷器不慎跌落,碎了,你说是我没接好,我说你没递好,其责任就扯不清楚了!因此,要看什么瓷,你放在那儿,我自己来拿,你放不好,是你的事儿,我拿不好,那就是我的事儿了…… 但现在,瓷罐跌碎了,狗娃子认定是陈叫山没有递好:自己的手刚伸过去,还没有完全握捏住,陈叫山便松了手,这,分明是“撞事儿”。 “我说你是咋回事儿?我手到了么,你就松开……”狗娃子瞪着陈叫山,“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 陈叫山忍住笑,显出极为无辜的样子,也瞪着眼,指着地上的碎瓷,声音狗娃子还大,“兄弟,谁没给你递好?你自己故意不抓,你这是给我配门啊?” 配门,乃是江湖行话,指的是有人拿了易碎东西,故意朝人跟前、车跟前靠,伺机将东西打碎,而后给人栽赃,说是别人碰的,或是撞的,以此来讹诈钱财! 狗娃子一听就火了,“配门?我呸”狗娃子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把将陈叫山的衣领子抓住了,“你个乡巴佬,你也不打听打听,济源盛犯得着给人配门吗?你在西京城转转问问,济源盛给谁配过门?” 陈叫山也不挣脱,任狗娃子抓着他的衣领子,冷冷一笑,“以往有没有,我不晓得,今儿我是亲眼看着你给我配门的……”陈叫山用手一拍旁边的瓜皮帽男人,“这位大哥,你给评评理,是不是他没接好,才……” 瓜皮帽男人其实也看得清楚,明明是陈叫山的错,是陈叫山趁狗娃子的手还没完全抓住瓷罐,便将手松开了!可是,瓜皮帽男人心里正恨着济源盛的人,尤其恨着狗娃子,怎会帮着狗娃子说话? 狗娃子眼睛瞪得圆如铜铃,将瓜皮帽男人推搡了一把,“你说,到底是他没送好,还是我没接好?” 瓜皮帽男人忽然又害了怕,生怕自己一向着陈叫山说话,济源盛的人便会找自己的麻烦,自己的那笔债,也就不好要了。可是,瓜皮帽也没法说是陈叫山的责任,毕竟说了实话,对谁都没有好处…… 于是,瓜皮帽男人采用了两不得罪的方法,“我……我刚才真没看清楚,也不晓得你们……” 狗娃子见瓜皮帽男人,总算是识趣的,虽没有正面向着自己说话,但也没有向着陈叫山说话!狗娃子便愈发嚣张起来,扯住陈叫山的衣领子,使劲一拽,“敢跑到济源盛来使诈,我看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 陈叫山现在极为瞧不起瓜皮帽男人:堂堂正正一个汉子,行得端,立得正,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脊梁骨就似铁打铜铸!岂可在别人威逼之前,便弯了腰,低了头?吓得连一句像男人的话都不敢说……看来,自己向着他,帮着他出气,那真是白帮白向了! 陈叫山斜视着狗娃子,“兄弟,说话留心些,小心闪着舌头……” 狗娃子“哟呵”一声,挥拳便朝陈叫山脸上打来,陈叫山借力朝后一带,一只手暗中在狗娃子的腰上一撂,脑袋一闪,带着狗娃子朝后一靠……狗娃子整个人便不受自己控制,猛地朝前窜去,拳头收不及,一拳便打在了一侧的货架上,自己的拳头疼不说,“哗啦啦”一下,货架上的几个瓷瓶、瓷碟、瓷碗,便一下摔了下来,在地上全摔成了碎片一堆…… 狗娃子甩着手,疼得呲牙咧嘴,见一下又碎了这么多瓷器,更是惊得瞪大了眼睛…… 济源盛店里其余的伙计,听见这边在打架,便纷纷朝这边窜过来…… 陈叫山暗暗在心底冷笑一声,脖子轻轻一动,在狗娃子的手腕上,极为隐蔽地一点,狗娃子便顺顺地松了手,胳膊朝下落去。但陈叫山不待他的胳膊完全落下去,却又用自己的肘部,朝上那么一挑,一摆,狗娃子的胳膊便又重新抬扬起来,在旁人看来,便是狗娃子一拳朝陈叫山脸上打去了…… 狗娃子的拳头,完全是受陈叫山控制的,只在陈叫山的腮帮上,轻触了那么一下,陈叫山便借势朝一侧摔去,暗中运用“子捷拳”之“偷天换日”,借助自己身体朝一侧摔去之掩护,顺带将狗娃子的身子一牵,两人便一起朝一侧摔去,“哗啦”一下,又将旁边一个货架撞上,上面的瓷器,又是一片落地生花…… 所有人都看不出来,只觉着是狗娃子在狠狠地教训陈叫山! 就连狗娃子自己,似乎也完全进入了一个迷怔状态,弄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在打人,还是陈叫山在控制着他打…… “打得好,打得好,狠狠地打”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跑到济源盛来使诈,使劲揍!” “今儿不让这小子,掉上个三层皮,他就不晓得二郎神有几只眼哩……” 陈叫山听着那些济源盛伙计的喊打声,心中乐得想笑,但却忍住了笑,显得极为恐惧,极为疼痛,极为痛苦的样子,心说:好嘛,你们既然喜欢看打架,那就索性好好看个够…… 陈叫山弯着腰,护着脸,仿佛是因为挨了狗娃子几拳,疼得在揉脸,胳膊肘支起一个三角形,掩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在狗娃子胳肢窝处,用中指轻轻那么一回钩,并连带着狗娃子的胳膊,又朝自己打来狗娃子的巴掌,看似扇到了陈叫山的耳朵上,陈叫山脑袋一歪,借力化了力,连忙又用手来捂脸,胳膊抬起来一瞬间,脚下却一个蛇形盘钩,狗娃子身形不稳,身子要朝自己跌来,陈叫山以自己的膝盖一拨,狗娃的脚便踢了出来,陈叫山趁势带着狗娃子,朝围观叫喊的那些伙计撞去…… 在所有人看来,狗娃子打得真是解气,这一脚踢得可够狠的! 陈叫山带着狗娃子,一下撞到了那几个围观的伙计身上,陈叫山暗中弯了胳膊,将肘朝后一捣,狠狠地捣在了一个伙计的肚子上,肩膀再一扛,顶倒了另一个伙计,右脚一后踏,狠狠地踩在了又一个伙计的脚上…… “哎哟,我的娘……” “唉呀呀呀……” 几个伙计各自受了“招呼”,各有各的疼,顿时叫喊个不停…… 陈叫山便也跟着叫喊起来,“打人喽,打人喽,济源盛配门还打人喽……” 这时,听见后院有人高喊一声,“别打了,陈掌柜来了” 狗娃子此刻一头的热汗,脑子也懵懵的,他无论也想不起来,想不到,想不透原本只是那么一拳,自己也站得稳稳的,怎就打出了那么大的力气,将货架上的瓷器都打烂了那么多…… 陈掌柜身形高瘦,穿着一件青色长衫,梳着中分发型,戴着茶色圆坨眼镜,慢腾腾地走过来,眼睛略略朝地上的碎烂一堆的瓷器一扫,淡淡地问,“都闹什么?” “掌柜,这小子他跑到咱济源盛来使诈……”狗娃子气呼呼地指着陈叫山,陈叫山半蹲在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摸着腮帮,心里边却乐开了花…… 陈掌柜两手背于身后,用脚尖轻轻拨了拨地上的碎瓷片,轻轻吁了口气,“一个个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陈叫山捂着肚子,慢慢直起了腰,“陈掌柜,你也都看清楚了……我来济源盛看东西,他……他就故意给我配门……”陈叫山吸溜着凉风,似乎牙疼的样子,指着狗娃子说,“我啥还没说,他抓着我就打……” 说陈叫山的前半句是假的,配门也好,使诈也好,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谁也说不清的事儿了。可这后半句,那是板上钉钉的真话,大大真话了:众目睽睽之下,狗娃子挥拳打陈叫山,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那么多的济源盛伙计,站在一旁干吆喝、加油鼓劲,不就是因为狗娃子打得好,打得狠么? 一些根本不懂拳脚工夫之玄机的人,又怎能想得到,看得出这根本不是狗娃子在打陈叫山,而是陈叫山在带着狗娃子打,陈叫山要他狗娃子怎样打,狗娃子就得怎样打,要狗娃子出左拳,狗娃子就动不了右拳…… 陈掌柜的身后,站立着七八个一身短打的汉子,个个虎背熊腰,臂膀上皆刺着龙啊、虎啊、豹子、麒麟啊等玩意儿,陈叫山心说:现在总算明白了,为啥济源盛欠着别人的钱,就是赖着不愿意还,原来,养了这么多的打手,耍横耍惯了啊…… “掌柜,是他先使诈……”狗娃子见陈掌柜刚才那一句“一个个的胆子也太大了吧”,分明就包含着自己,因此便连忙解释着,“所以……所以,我才动的手……” 陈掌柜一个巴掌扇过去,打得狗娃子眼前一大堆的金色星星跳啊跳,北在哪一面都找不到了…… 第255章耍赖 “狗娃子,你拳头硬,爱打,好回头我让你好好打!”陈掌柜愤愤地说,“从今儿起,到明年立夏的饷银,包括年底的红包,开春的彩头,你统统要了……” 狗娃子哭丧着脸,嘴巴动了动,本想辩解,但一看陈掌柜那脸色,犹三九天,冷得令人刺骨,便不敢再说…… 其余看热闹的伙计,听见陈掌柜这番话,吓得倒吸一口气凉气,赶忙各自回了各自位置,惟恐再多站一下,自己的饷银也就打了水漂…… “陈掌柜,我来多少回,都见不到你……”瓜皮帽男人这才走了过来,朝陈掌柜作揖,“你看……欠我的那钱,是不是今儿给我结了?这都年底了,我手头也紧巴得很……” “哦?”陈掌柜抬眼一瞥瓜皮男人,“欠你多少?” 瓜皮男人以为讨债有戏了,连忙说,“不多不多,就二十五块钱……” 陈掌柜哈哈大笑,“二十五块钱,嗯……倒也不是大数!”略一顿,陈掌柜却说,“这样吧,你下回过来,我连本带息,一并给你还了,如何?” “陈掌柜,这利息就算了……”瓜皮帽男人听见“下回过来”这话,晓得今儿这钱又悬乎了,每次都是下回过来,下回过来,这都不知道多少个下回过来了,“你就把本金给我,求求你,陈掌柜,你瞧你这么大的买卖……” 陈掌柜兀自看着地面,并不接瓜皮男人的话茬,却说,“你们两个,跟我到后院来吧” 陈叫山知道陈掌柜所说的“你们两个”,就包括自己,仍故意愣着,并不走,一位膀大腰圆的汉子,便冲着陈叫山大吼,“喂说你呢,跟我们走……” 陈叫山和瓜皮帽男人,跟着陈掌柜和那一伙壮汉,进了济源盛的后院。 穿过一段冬青树林立的小径,前方有一个十字路口,陈掌柜站住了,对瓜皮帽男人说,“你到那边去吧……”而后,又对陈叫山说,“你跟我过来” 瓜皮帽男人被几个壮汉带着走了左边一条路,陈叫山则跟着陈掌柜,直走向前,来到了一间古香古色的客厅里。 “”地一声,两位壮汉将客厅的两扇门一合,陈掌柜撩起长袍前摆,朝椅子上坐去,翘起了二郎腿,幽幽地问陈叫山,“兄弟,说吧哪条道上的?” 此刻,陈叫山对济源盛,对陈掌柜本人,已然有了判断与了解:济源盛自恃有江湖门路,养着一帮子的打手,吆来喝去,耍横使狠,就像老鼠啃咸菜,那是已经品上了盐味。所以,但凡有买卖往来上的欠账啥的,能拖一时是一时,只要在场面上顾及住就成,甚至,心一横,将欠账给讹了,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这位陈掌柜,一看便是精打细算,一块钱恨不得能掰成个十块八块的来花,精明,吝啬,贪财,狠辣……非如此,别人怎会晓得济源盛是硬茬子?非如此,一个伙计的饷银,红包,彩头钱,说一声扣了便扣了,不给人留一丁点回旋的余地…… 此际里,陈掌柜出口便是“哪条道上的?”之类的话,俨然一副江湖做派,好像现在是在谈论着江湖事务一般! 陈叫山站立在原地,心里微微一笑,面上却讶异着,便问,“啥道?” “嘿……”陈掌柜鼻子里喷出一股冷风来,“兄弟,你就莫要装了……敢到我济源盛来挣面子的,哪个不是吃铜咬铁之辈?” “陈掌柜,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陈叫山见别人不招呼自己,自己也犯不着矜持,兀自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轻轻一弹衣襟…… “是么?”陈叫山坐下了,陈掌柜却倒站立起来,将眼镜朝上推了一推,打量着陈叫山,“瞧你这身板,这面目,便不是窝着趴着的主儿……说吧,你我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噢,是这,我都差点忘了……”陈叫山从身上掏出欠单来,用食指和中指,将其一弹,“济源盛是不是欠着乐州卢家六十个大洋?” 陈掌柜原本紧绷着的一根心弦,这下松弛了下来。[] 陈掌柜原本以为:陈叫山是某个江湖大佬跟前的人,来济源盛故意挑茬,然后伺机讹诈,拉仇恨,结冤家的。这种类似的情况,陈掌柜以前遇到过,可往往对方不哼不哈的,不暴露自己的身份,藏着名号,藏着背景,先尽量将事儿往大了捅,待你发作之时,人家一报名号,自己当时就傻眼了…… 然而现在,陈掌柜算是晓得了:不过是乐州的卢家,见欠账不好要,便请了人专门来要账的…… “敢问兄弟尊姓大名?”陈掌柜为了以防万一,特地又问,“在何处高就?” 江湖上有句老话,叫作“宁打一百拼命汉,不惹一个冷眼观”。意思是说,对方的背景、势力全然亮出了之后,哪怕再拼命来攻,痛痛快快地还击便可,无须顾忌!正所谓,已知铜鼎九十九,不怕欠你一两油。可是,对于那种淡悠然,不报名号,不说来头,冷眼旁观的从容之辈,切不可贸然动怒,随意出手,没准头脑一发热,就把天捅了个大窟窿…… “陈掌柜抬举了……”陈叫山淡淡一笑,“在下陈叫山,西原陈家庄人!” 这一下,陈掌柜彻底松了口气陈叫山?没听说过。陈家庄?好像没什么厉害角儿…… 陈掌柜“呵呵”一笑,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眼镜片背后的目光,便充满了鄙夷:你个没名没势的陈叫山,你个穷乡僻壤的陈家庄,你个嘴巴上毛都没长齐的年轻后生,胆子倒是正得很嘛!居然敢替乐州卢家讨债,居然敢只身跑到省城来,来我济源盛张口要钱? “兄弟,原来你也姓陈,五百年前咱是一家喽?”陈掌柜用手摸着光溜溜的椅子扶手,眼睛朝下,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乐州卢家呢,跟我济源盛,倒也是有些往来,不过……这六十块大洋的买卖,恕我忘性大,还真记不起来有这事儿……” 陈叫山冷冷看着陈掌柜,又瞥了瞥背后那两个胳膊上有刺青的汉子,心说:好嘛,这还跟我玩起了健忘? “陈兄弟,你所说的六十块大洋,不知道是真是假……”陈掌柜将手伸过来,“可否将欠单借我一看?” 陈叫山将欠单递过去,“陈掌柜,这账欠了快三年了吧?上面可有你的亲笔签……” 陈叫山的话还未说全,却见陈掌柜接过欠单,根本不看,直接将其一揉,一把塞进了嘴里,大口地嚼了起来,三两下,便咽到肚子里去了…… 陈叫山始料未及,也算大开眼界:见过无耻的,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耻的,见过耍赖的,从来没见过这么耍赖的!这个陈掌柜看来真是不要脸不要皮的主儿,那欠单上有墨、有印泥、有汗、有尘,亏你真有好胃口,眼睛都不带眨巴一下,一口就吞了! “兄弟,哪里有什么六十块大洋?哪里有什么欠单?”陈掌柜笑得身子不停地抖,转头又问身后那两个汉子,“你们听见没?你们瞧见没?哪里有什么乐州卢家的欠单?” 两个汉子也笑着,连连摇头,肥头大耳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哈哈哈哈……”陈叫山仰怀大笑起来,笑声完全盖住了陈掌柜和那两个汉子,笑得连连拍着椅子的扶手,“哈哈哈……唉呀,我说陈掌柜……跟你开了个玩笑,你倒这么紧张,一张擦屁股都嫌脏的假欠单,你怎么就一口吃了?哈哈哈哈……陈掌柜,你也不怕今儿拉肚子?” 陈叫山在电光火石之间,迅速想到:既然你要耍赖,那我也就使诈!欠单肯定只有一张,但你陈掌柜看都不看,一口便吞进了肚子里,现在你如何知道那欠单是真是假?况且,你既然看都不看,一口便吞欠单,就充分说明了,你陈掌柜对那六十个大洋的账,其实任何人都记得清!现在,既然你已经吞了欠单,我就偏说那是假的,让你心里慌…… “陈掌柜,六十块大洋那欠单,还在乐州呢……”陈叫山笑得前仰后合,几乎都快接不上气了似的,“你是不是肚子饿了?我身上还有一大堆纸呢,你吃不吃?哈哈哈哈哈……” 方才说是什么“擦屁股都嫌脏”,现在又问“吃不吃”这简直是莫大的羞辱,这简直是最最尖锐的挑衅! 陈掌柜一拍椅子,“腾”地站起来,用手一指陈叫山,“小子,我看你活到头了!” 两个汉子见陈掌柜已经发了话,一步便跨了过来,单腿朝上一抬,从小腿上拔出匕首,朝陈叫山扑来…… 陈叫山用脚在地上一擦,椅子“吱”地向后滑了去,闪开一个空间,两手抓住椅子扶手,“啪啪”两脚,一左一右,结结实实地踢到了两个汉子的眼睛上,踢得两个汉子眼前一片黑,双双后仰栽地,捂着眼睛大声叫唤…… 陈叫山从椅子上一个展势而起,直接跃过茶几,胳膊一挽,将陈掌柜挟在了臂弯里,从后腰摸出了手枪,死死抵在了陈掌柜太阳穴上! “陈兄弟,陈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第256章狠揍 太阳穴被手枪抵着,陈掌柜方才感到了自己的有眼无珠,脑筋不清。 许多事情的思考,便如抚一只豪猪:顺着毛向抚去,每一根豪猪刺,皆顺顺溜溜得很,可逆着一抚,呀,那就不对了…… 这个陈叫山,来自陈家庄,其名未听说过,正面想,意味着:区区无名小辈,不足为虑!但现在逆着一想:自己没听说过,兴许是自己坐井观天,视角太狭,触角太短!试想一下,没有个三两刷子,人家如何敢单枪匹马,来济源盛替卢家讨债?没有个三两刷子,自己手下的两位高手,怎就被人家一脚一个,瞬间撂倒?没有个三两刷子,自己如何被人家用手枪抵在了太阳穴上,不敢乱动弹? 凝虑间,陈掌柜身子抖个不停,牙床遂即磕动不停,好似身处冰窟,被冻得瑟瑟发抖一般,连连说着好话…… 那两位膀大腰圆的壮汉,被陈叫山踢了眼睛,起先一片黑,而后金星冒,好不容易爬起身来,转头一看,见陈掌柜被人家用枪抵着脑袋,惊得嘴巴干张着,无措茫然…… 吃人家的饭,受人家的管,平日里能吃一筐馍,紧节处就能刀口上舔血,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两位壮汉见陈掌柜被陈叫山以枪挟持,其中一位刚要朝这边硬扑,被另一位拽住了,眉头一皱,眼珠一转,以眼神提示着:别乱动!人家手指头一哆嗦,陈掌柜就完蛋啦…… “我只说堂堂济源盛,老字号商行,以信为本,那不是虚的……”陈叫山冷笑着,将枪口在陈掌柜的太阳穴上,轻轻一旋,旋得陈掌柜的头发乱刺起来,头皮起皱,脊背发凉,“没想到啊,你陈掌柜竟是如此小人,脸皮真城墙拐拐还厚啊!” “兄弟兄弟兄弟……有话好说嘛……”陈掌柜连连讨饶,瞪着旁边两位壮汉,语气又一变,“去给陈兄弟取钱啊,还等什么?” “好好好……”两位壮汉赶紧朝门外走去…… 出了房门,走了几步,其中一位壮汉说,“陈掌柜那意思,到底是真取钱,还是……”另一位壮汉挠挠眉毛,“我也不晓得啊!” “那你说咱咋办?” “要不这样……咱去账房取了钱,再喊兄弟们过来,见机行事……” 两位壮汉走到前面十字路口,朝左一拐,见那位瓜皮帽男人倒退着走路,冲前面一伙黑衣壮汉们连连拱手,“各位好汉,钱我不要了,真不要了……” 原来,起先瓜皮帽男人被一伙壮汉带到了账房跟前,其中一位壮汉,拿出一把斧头,对瓜皮帽男人说,“济源盛最近手紧得很,给你说了下回过来取,你非要今个取,那成,呶,账房就在那儿,你用斧头把门劈了,自己进去看看……”说着,便将斧头生生塞到了瓜皮帽男人的手里…… 账房的门紧锁着,一把大铜锁,横于两扇门之间,瓜皮帽捏着斧头,浑身抖个不停,不敢往过去走。那位壮汉却走过来,拉住瓜皮帽男人的手,连拉带拽,拖着瓜皮帽男人朝前走…… 走到账房门前的大槐树前,壮汉抓着瓜皮男人的手,大吼,“去啊,去劈啊!你不是今儿非要取钱嘛,去啊”说着,强拉着瓜皮帽男人的手,将斧头高高扬起来,“来来来,我教你,就这样劈……” 壮汉抓着瓜皮帽男人的手,朝大槐树上砍去,“啪啪嘭嘭”地砍,树皮木屑乱飞,震得瓜皮帽男人手掌发麻,手指头仿佛被铁钳生生夹住一般,钻心地疼…… 壮汉一把从瓜皮帽男人手里夺过斧头,“嘭”地一下,将斧头砍在了大槐树上,“怎么,不想要钱了?” 瓜皮帽男人早被吓得尿都快出来了,还怎敢再提钱的事儿,只得连连摇头摆手,想赶紧离开济源盛这滩浑水坑,倒退着朝后走,连连拱手,“各位好汉,钱我不要了,真不要了……” 瓜皮帽男人倒退了几步,一下撞在了这两位从客厅赶来的壮汉怀里,又是一慌,差点跌一跤,连连拱着手,“各位好汉,钱我不要了,真不要了……” 看着瓜皮帽男人惊魂未定地离去,壮汉们仰怀大笑…… 这两位壮汉,将陈掌柜被人用枪挟持的事儿一说,所有人皆吃了一大惊! 壮汉们经过短暂商议,决定从账房后门进去,取出六十个大洋,装在口袋里,而后,大家一起去客厅,见机行事,设法救下陈掌柜…… 陈叫山用枪抵着陈掌柜,料想那两个壮汉,去搬救兵了,却并不慌张,直接将陈掌柜一按,死死按在了椅子上,“陈掌柜,看来你手下人还有些不服气啊?” 陈掌柜此刻乖了起来,“岂敢,岂敢,陈兄弟莫开玩笑了,他们马上就取钱过来,马上……” 陈叫山将枪从陈掌柜的太阳穴上取下,“成,那我就等着!陈掌柜来个痛快,我陈叫山也就不搅浑水,陈掌柜要是不痛快,嘿嘿嘿……” 陈掌柜见陈叫山将手枪在手指上一环绕,“呼”地又一抛,从右手抛到了左手,连连说,“没问题,没问题,陈兄弟放心……” “掌柜的,钱带来了!” 随着一声喊,一大伙的壮汉进了客厅,瞬间犹一张黑色大网,将客厅罩了个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陈掌柜眼珠子一转,便大声问,“带了多钱?” “刚好六十块大洋。” “是么,倒出来点点,让陈兄弟明个心!”陈掌柜冲那伙壮汉递了个眼色,一位壮汉便将钱口袋,放在了客厅当中的大方桌上,陈掌柜便走了过去,将钱口袋抓在了手里,暗暗地四下一观察,见自己已经脱离了陈叫山的控制范围,且陈叫山已经被打手们包围在客厅一角,便一掌拍在了大方桌上“给我打!” 陈叫山早有防备,心说: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到这节骨眼了,你还不长记性? 陈掌柜的话刚落音,陈叫山便伸出一脚,用脚尖一撩,将一个茶碗撩飞出去,正正打在了陈掌柜的腿上,陈掌柜顿时尖叫一声,一下瘫软在大方桌前…… 七八个壮汉一涌而上,陈叫山在椅子扶手上一按,犹离弦之箭,“呼”地飞跃至客厅门前,“啪啪”两脚,将客厅门一关,顺带一抹,连门闩也死死闩上,心说好嘛,那就打,一个也别想溜掉! 这伙壮汉平日自恃身手不错,力大拳猛,加之陈掌柜时常给他们灌输的话是:不行就打,打出事儿了,济源盛有的是钱,不用怕,放开打!因而飞扬跋扈惯了,即便遇到个别硬茬子,这些壮汉摆出一种不怕死不要命的泼皮亡命徒之态,几番下来,愈发吓得一般人不敢招惹了…… 七八个壮汉,随便挑出一个,都是一人能打三五人的主儿,加之不惜命、不惧死的亡命徒之凶狠,他们聚合一起,心里盘算的是:就算你手里有枪,但近距离的缠斗,一枪难打两人,双拳难敌众手,便是一人只出一拳,也能将你打个半死! 但这些人同样犯了“抚豪猪”的错误,如意算盘打得太过顺溜,严重低估了陈叫山,又严重高估了他们自己。他们勉强算是江湖中人,但绝不是武林中人,没有学过有门有派的功夫,仅仅依凭的,不过一身蛮力与豪胆这在陈叫山面前,无异于七八只小绵羊,在合围一头猛虎! 陈叫山将客厅的房门闩好一瞬,一个后仰腾翻,喝喊一声,引得刚刚扑了空的壮汉们,又连忙拧身来……个别壮汉的脑袋,刚才偏过来,便被陈叫山的脚背“啪啪啪”扫中! 陈叫山甫一落地,使出“申巧拳”、“戌疾拳”、“卯安拳”之组合化用,忽而侧身展踢,忽而升腾连扫,忽而滑步直戳,只闻听“噼噼啪啪”、“啪啪咚”一串响,陈叫山以眼花缭乱之招式,以掌、臂、肘、肩、颈、头、腰、腹、臀、腿、膝、脚,秋风扫落叶,洪水冲尘沙,利刃砍豆腐一般,将一伙壮汉,打得昏天暗地,不知黑明,不辨东西…… 片刻工夫,壮汉们全然瘫倒在地,或是捂着肚子哼哼,或是揉着脑袋吸凉气,或是摸着腮帮直咧嘴,或是扳着脚腕一个劲地抚,一片哭爹喊娘之声,混响一屋,连落荒而逃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掌柜见了这番情境,吓得趴在地上,连连磕头,牙齿捣蒜一般,上下磕击不停,连一句囫囵话都快说不全了,“兄兄兄……兄弟弟弟……饶饶饶……” 陈叫山走过去,用脚一钩,钩过来一把椅子,将陈掌柜扶了起来,重重地按在椅子上坐了,而后将钱袋子抓起来,在手里一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跟我陈叫山玩推石磨、和稀泥,你们还差着道哩!我就不明白了:就凭你们这几颗软狮子烂核桃,还在江湖上抖什么威风,逞什么英雄?癞蛤蟆落井里,一蹦哒三尺高,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了?” 陈叫山看着浑身筛糠的陈掌柜,又将钱袋子一抛,抛到了陈掌柜怀里,陈掌柜觉着那是个火煤球,是个圆溜溜的仙人球,吓得在手里乱翻滚,就是不敢用手抓,却被陈叫山生生按在了他手里! “今儿这钱我不要了……明儿你给我亲自送卢家货栈去,连本带息,该还多少,你们自己拿主意!”陈叫山冷冷一笑,鼻子里喷一股凉风,将手搭在陈掌柜肩膀上,轻轻一拍,“当然了,你们也可以选择不还,继续往下拖。要么,还不服气,那也成,你们还有啥把式,尽管冲我陈叫山招呼着来,我随时恭候大驾……” 第257章巧遇 出了济源盛,天已黑,街上亮起了灯火。 西京城的小吃摊子,在冬日里,尤为热闹,肉夹馍的鏊上,幽幽着一层热气,摊主将铁链朝下一拉,亮出鏊下的炭火来,红光扑罩一片;羊肉泡馍的汤锅里,“咕嘟嘟”地冒着小白泡,热烟徐徐上;蒸凉皮的摊主,端开蒸笼,呼啦一股子热气中,凉皮被提了起来,“啪”地放于案板上,“咣咣咣”地以大长刀切着段儿…… 乐州与省城,隔着一道秦岭,隔出两片天地,尽管省城西京有的小吃,乐州城里全有,但身为山北人的陈叫山,更在意山北的一种味道。 闻着西京街头的小吃,传来阵阵香气,陈叫山的步子略略慢了下来,想吃一碗抄手,配个肉夹馍,但想到出来已许久,兄弟们兴许正盼着自己回去,便又加快了步子…… “我说,你没钱吃个什么饭?在这跟前问问,我王六摆摊从来就不赊账……” “大叔,真不是吃白食,刚才有几个贼把我钱给偷了……” “哟哟哟,我看你娃人模人样的,怎地说话满嘴撂泡?贼把你偷了?你编个谎话,也要编得圆泛些嘛……” 陈叫山刚走到一羊肉泡馍摊前,见有人在争吵,便转头看去,这一看,陈叫山猛地一怔这人怎地有点像……对了,这人定是唐老爷的儿子唐嘉中!没错,就是他,瞧那眼睛、鼻子、脸型,跟唐老爷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陈叫山判断没错,此人正是唐嘉中。 唐嘉中带着一位北平的吴先生,坐火车来了西京。这位吴先生颇有学问,文章写得好,更兼一手好书法!今儿中午,一下火车,唐嘉中便领着吴先生去了碑林,吴先生一进碑林,见到那么多的碑刻,欢喜而又惊讶,逐碑逐碑地欣赏,并不时地在自己的长袍上划来划去,心摹手追着诸多名碑书法…… 直到天已擦黑,唐嘉中觉着肚子咕咕叫,才提醒吴先生该吃饭了。 两人来到夜市时,夜市上已是人流如梭,他们只顾着朝前走,未料想,却被夜市上的两个小偷给盯上了…… 待他们吃完了两大碗羊肉泡,一盘清蒸羊杂,唐嘉中一模口袋:遭了,钱包不见了!吴先生一摸口袋:更糟,不但钱被偷了,口袋还被贼给划了一道口子…… “大叔,你看这样行吧,我把我的钢笔押你这儿,我找熟人取钱去……”唐嘉中见羊肉泡摊主不依不饶,只得掏出上衣口袋的钢笔…… 那位叫王六的羊肉泡馍摊主,并不伸手接钢笔,瞥着嘴,“这洋玩意儿,咱使不来,再说了,我一个买羊肉泡的,要这有啥用?”王六叹了口气,又说,“我看你娃也是个读书人,咱谁也不为难谁……这样吧,你让这位先生留在这儿,你去取钱吧!” 吴先生一笑,拍拍唐嘉中的肩膀,“嘉中,那你去吧,我留这儿。这天寒地冻的,人家做点买卖也不容易啊!” 王六吸溜一下鼻涕,笑着说,“这位先生说话我爱听……” 陈叫山走上前去,在唐嘉中胳膊上一拍,“你是唐嘉中吧?” 唐嘉中转过头来,先点了点头,而后打量着陈叫山,“请问,你是……” “噢,是这样,我叫陈叫山,是从乐州来的……”陈叫山笑着将自己为卢家做事,受少奶奶唐慧卿之托,来接唐嘉中,以及他跟随唐老爷学习龙一事,几句话说完,唐嘉中伸出了手臂,手掌张开,做出了握手的姿态,“原来是陈大哥,你好你好!” 陈叫山对于握手这样的礼仪,不是很习惯,便直接拱手抱拳,“唐少爷好!” 唐嘉中见陈叫山没有与自己握手,为了掩饰尴尬,便搓着两手,跺了跺脚,“这天真冷,陈大哥你们一路过来挺辛苦吧?” 陈叫山笑笑,先帮他们将钱付了,而后说,“走,跟我回卢家货栈去。” 唐嘉中将吴先生拉了过来,向陈叫山介绍着,“陈大哥,这位是吴先生,跟我从北平过来的,他是北平有名的……” “陈先生好!”吴先生方才见陈叫山不太习惯握手,便直接拱手抱拳,向陈叫山问好,并打断了唐嘉中的话,“鄙人吴劲秋,北平人,小小教书匠一个……” 三人朝卢家货栈走去,一路上,吴先生便批评起了唐嘉中,“嘉中,陈先生一看便是有修为之人,你莫再提我那些虚名……” 陈叫山连忙摆手,“吴先生抬举我陈叫山了,本来粗俗人一个,怎敢受用先生之称呼?吴先生直接叫我名儿就好了!” “哎,陈大哥,你又何必这般客气呢?”唐嘉中倒是心直口快之人,“以往人们称呼先生,那是特指,现在人们都已经习惯了叫,是泛指,大家相互间称呼,都是先生来先生去的……” 唐嘉中穿着一身藏蓝色学生装,戴着黑色学生帽,他将帽檐朝上推了推,又问,“陈大哥,刚才在夜市,你怎就一下认出了我?” “呵呵,你跟唐老爷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陈叫山在身上摸了摸,想找少奶奶唐慧卿给他的那张唐嘉中的照片,却才想起,照片放在行李包里,并未装在身上。 见陈叫山在身上一阵摸,吴先生以为陈叫山也遭了贼偷,便将自己长袍上的豁口,抖了两抖,笑着问,“怎么,陈先生也被三只手光顾了?” 陈叫山笑着摆手,“没有没有,我原本带着一张唐少爷的相片呢,但见唐少爷跟唐老爷长得很像,便在心里记下了,相片也就没往身上带。” “对了,陈大哥,你跟我爹学龙,我爹是咋教你们的?”唐嘉中笑着说,“有没有让你们举着空执杖,在地上跑圈圈?” 陈叫山点点头,“有啊,唐老爷的龙步伐丰富得很,但他说,要身分三节,眼观六路,为了配合上路,就举着空执杖练嘛!” 唐嘉中哈哈大笑着,末了,笑声去了,又叹息一声,许是走路走得身热,将学生帽摘下来,拿在手上当扇子扇,“唉,我爹是个龙痴,半辈子跟龙打交道,他话少得很,但只要一说起龙,他就滔滔不绝!陈大哥,可你莫跟他提说世道时局之类的话题,一提说,他就急,让你闭口……” 陈叫山边走边听,想起了唐老爷曾经说过的龙之往事,尤其是唐老爷的师父曾说过的话“龙,在你心中,世道安,才有龙之际遇,世道乱,便不是龙之契机……” 陈叫山沉默着走路,吴先生也沉默着走路…… 唐嘉中用手拍了拍空空的口袋,仰望浩翰夜空,平视车水马龙,万家灯火,便又慨叹着,“当今之世道时局,乱如一锅粥,不提说倒也罢了,一提说,满肚子冒火,可不提说,又不痛快……”说到这里,唐嘉中左右一转头,说,“对了,陈大哥,吴先生,这次回去了,你们要时时提醒我,我爹在场的时候,我说了错话,你们要赶紧打断!否则,我爹准会跟我急……” 吴先生便笑着说,“嘉中,你现在身为学生,读书求学,当为第一,其余之事,暂可不闻不问,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便好。” 唐嘉中对吴先生的话,并不认可,“吴先生,你的话只对了一半:读书求学,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报国明志!身为青年一代,只是埋头读书,不问世道时局,岂不是成了旧腐儒做派,更何况,古时先贤,也多有忧国忧民者……” “哎哟……”吴先生走着走着,忽然一捂肚子,“我这肚子疼得很……嘉中,是不是咱刚才吃的那羊肉不新鲜啊?” 陈叫山连忙一把搀扶住吴先生,唐嘉中也关切地说,“吴先生,你会不会是衣服穿单薄了?我吃了羊肉泡,感觉挺好的啊……“ 陈叫山提出要背着吴先生走,吴先生却又摆摆手,“现在好点儿了,兴许是我不服水土哩!对了,嘉中,你跟我说说你们乐州,有哪些名胜古迹,到时候我好好去玩一玩……” 月是故乡明,水是故乡甜,谁不爱自己的故乡?唐嘉中一听说吴先生想了解乐州的名胜古迹,顿时豪情大发,显得颇为自豪起来,将袖子一挽,学生帽一戴端正,并“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仿佛要干一件大事似的,“说起乐州来,那可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灵山秀水,不是江南,胜似江南……北依秦岭,南屏巴山,凌江横贯,沃野千里……” 唐嘉中滔滔不绝地夸赞着故乡,越说越兴奋,越说步子也越快,一个人走到了前面,吴先生两手背在身后,与陈叫山在后面并行,陈叫山一边听着唐嘉中的故乡之赞,一边在心底默记,并暗暗慨叹唐嘉中终究是乐州人,对故乡如此熟悉,如此了解,又如此热爱。而自己,虽身在乐州,并且禾巧也向自己多番介绍过乐州,但自己对乐州之了解,竟不及唐嘉中之一半。如此看来,人读书,上了大学,其学问,其眼光,其格局,果然高于常人一大截啊! 陈叫山边走边听,猛一转头,看见了吴先生脸上挂着的笑,那份惬意,那份欣然,那份从容淡,哪里像是水土不服,或是吃了羊肉泡闹肚子疼的人? 陈叫山瞬间明白过来了吴先生突然喊肚子疼,并又让唐嘉中说故乡乐州,是为打断唐嘉中之前的话。毕竟,在市井街头间,大谈世道时局,终究是不好…… 第258章怪味 陈叫山和唐嘉中、吴先生,回到卢家货栈时,货栈的刘掌柜一开门,便说,“陈队长,三小姐都回来了……” 陈队长一怔:不是明儿一早火车才到西京么? 刘掌柜见陈叫山疑惑不解的表情,便说,“我也不知道咋弄哩,这火车咋说提前就提前了呢?” 陈叫山身后的唐嘉中和吴先生,皆对视了一眼,有更加疑惑之表情,心说:火车都是迟到的多,哪还有提前到的?更何况,这足足提前了一晚上?我们从北平过来,火车足足迟了近两个时辰哩…… “这两位是……”刘掌柜看着唐嘉中和吴先生,手刚抬起,欲要抱拳行礼,唐嘉中接话说,“刘叔好,我是嘉中啊!这位是吴先生,跟我从北平过来玩的……” 刘掌柜一拍脑门,“唉呀,是唐少爷!瞧我这记性,以前你跟你爹来货栈时,还才这么高,一眨眼,就成大小伙了哈……”刘掌柜拍拍唐嘉中的肩膀,并向吴先生点头问好,“吴先生好,快快请进,到了这儿,就跟自家一样……” 穿过前廊,刚到后院,陈叫山便听院里传来一阵争执声 “芸凤啊,你不能砍树,这树长得好端端的,砍了多可惜哩!” “骆伯伯,你别怕,回头让刘叔再种几棵就是了,刘叔人好,不会给我娘说的……” “三小姐,这黑灯瞎火的,你磨刀小心伤了手啊……” “芸凤,算了吧,我也觉着挺可惜的!” 院中假山旁有一棵小松树,差不多胳膊粗,松树旁边,骆帮主和三旺、满仓、七庆、鹏天,围着两位姑娘其中一位,留着短短的头发,且如葡萄蔓一般卷曲着,手里拿着一把菜刀,穿着草绿颜色的衣裤,衣服上有四个口袋,袋口外翻,衣服下摆扎进裤子里,系着一条宽宽的牛皮带,脚上则是一双长筒皮靴;另一位,则留着两条小辫,上身穿青萍色斜襟小袄,下配一条黑色长裙。 陈叫山立刻判断出了,那位打扮得颇有男子气概,手里拿着菜刀的姑娘,便是三小姐卢芸凤! “三小姐好!”陈叫山走上前去,朝卢芸凤一拱手,“你们这是……” 三小姐卢芸凤提着菜刀,一把将七庆一拨,差点将七庆拨一跤,走了过来,嘴巴卷成了喇叭状,且喇叭口朝左朝右,不停地转着,脑袋一歪,斜着看陈叫山,“你就是陈叫山?” 陈叫山点点头,笑着说,“不是说火车明儿才到么,三小姐怎么提前回来了?” 卢芸凤并不接答陈叫山的问话,话头又一另起,“我娘在信上,把你夸得神乎其神,原来你是这个样子啊……” 一个姑娘家家,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扬来晃去,且如一位门神一般,堵在那里,令唐嘉中和吴先生,只得停留原地,不方便前进一步。 离得近了,卢芸凤在打量陈叫山时,陈叫山也看清楚了卢芸凤的长相,的确如骆帮主所说,卢芸凤长得跟卢夫人极像:额头广广,眼睛大,双眼皮的褶子极明显。鼻梁直直溜溜的,鼻翼巧巧地一扩,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嘴巴很小巧,但却多变,撇嘴、咬嘴、嘟噜嘴、卷嘴,仿佛上下两瓣唇,似两只红色小虫子,不停地拱来爬去,有些可爱,也有着一份傲然。 从发际线向下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下巴看,端端一个皙气姑娘,那是没得说。但从发际线往上看去,陈叫山不禁有些微微皱眉:一个姑娘家家,怎地就留了这么一个怪怪的发型?在陈叫山的感觉里,姑娘家家,就应该像禾巧那样,刘海儿弯弯地罩了额头,扑着细细眉毛,眼睛水格灵灵,睫毛忽忽闪,嘴唇静静的,偶尔以牙齿咬咬,也是一瞬,似花朵在风中飘过一般,即便是笑时,也是唇角略略弯了去,并没有那么多的嘴唇变化!头发呢,一条辫子也好,两条也罢,总之要长,配着姑娘家的如花脸庞,那才俊秀柔美哩。 可是,三小姐这一头的短发,陈叫山的头发长不了多少,且不直,弯不溜溜的,打着卷儿。另外,这显然不是天生的卷儿,那一头的卷卷,有规律地,一截一处地,打了卷,个别地方呢,又没有打卷……这怎么看怎么怪,在陈叫山的记忆里,这是小时候爬上大白杨树,去掏的那鸟窝的样子么?是绵羊在风里走,一身的卷卷,被风吹得刺啦啦的样子么?是被私塾先生罚站后,恶作剧地用毛笔在纸上,肆意地划着的卷卷圈圈么? “哎呀,都站院里干啥,屋里坐,屋里坐……”刘掌柜走过来,招呼着大家。 “陈叫山,我娘说你会武功,那你就帮我把树砍了吧!”卢芸凤将手里的菜刀递过来,“这儿就菜刀,没斧子,你会武功,可别说你砍不动喔……” 唐嘉中扯了一下吴先生的袖子,正要朝前走,见卢芸凤在向陈叫山递菜刀,便又停住了脚步…… 骆帮主和七庆他们,还有那位穿长裙的姑娘,则是远远看向了陈叫山,且看陈叫山怎么办…… “三小姐,你这是为难陈队长嘛!”刘掌柜过来打圆场,“不就过个洋节嘛,明儿一早,我让朋友送些洋糖果来吃吃,咱这洋节也就过了嘛……” 吴先生在旁边听明白了:听这情况,看来三小姐是要过洋人的圣诞节,要砍了松树当圣诞树呢! “三小姐,可是要过圣诞节?”吴先生上前一步,笑着说,“西方的节日,我国人并不习惯,总也要有个习惯适应的过程……在我以为,我们吃吃糖果,唱唱歌曲,氛围到了,这圣诞节也就过了,真没必要非得砍个圣诞树,三小姐,你说呢?” “三小姐,你今儿砍了一棵树,就生生少了一棵树……”唐嘉中也过来附合说,“待一株小树苗,再长这么大,这么粗,又得几年!三小姐,你学过生物的吧?应该晓得,树对于人的重要性!有的人砍圣诞树,那是因为人家那里树木多,砍一棵,就又种下了十棵百棵,毫无影响!可在西京,树本也就不多呀……” “咦,你们还懂得多!”卢芸凤将递了一半的菜刀,收了回来,用刀背在自己手掌里敲打着,望着吴先生和唐嘉中,又望了望陈叫山,脚尖撬起,以脚后跟为圆心,一下下地转着圆,而后一转身,将菜刀高高举过头顶,边走边说,“刘叔,笔墨侍候,我来画一棵圣诞树!”说着,卢芸凤将手里的菜刀,朝假山背后一丢,几步跑到那位穿长裙的姑娘跟前,拉着姑娘的手,朝屋里跑,“走吧,静怡,咱分糖果去” 看着两位姑娘小雀一般,蹦跳着上了台阶,跑进了屋里,陈叫山将头一低,笑着捏了捏自己的鼻子,骆帮主则连连摇头,“这丫头啊,一点没变……”满仓立在原地,眼睛瞪着圆圆,三旺则将低着头,手伸进衣领里挠痒痒,鹏天和七庆都嘿嘿地笑,看着陈叫山,那目光仿佛在说:瞧,功夫再高,也怕菜刀了吧? 刘掌柜则伸出手臂,招呼着唐嘉中和吴先生,“走走,屋里坐,外面冷……” 货栈的客厅尽管很大,但一下进来很多人,也略略显得拥挤了些,刘掌柜吩咐一位伙计,“丑娃,把火墙里再加些煤……” “来来来,都吃糖了……”卢芸凤端着一个木盘,里面放了许多花花绿绿的西洋糖果,那位叫静怡的姑娘,拎着一个帆布口袋,跟在卢芸凤后面,也从里屋也走了出来。 明明是散糖果吃,可卢芸凤却学着跑江湖卖把式的艺人样子,手里端着木盘,先走到骆帮主和刘掌柜跟前,嘴里大声喊着,“来来来,各位看官,您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喽!小女子初到贵地,还望各位看官多多关照,您就看着给点儿,瞧我们把式耍得也不容易……” 骆帮主从木盘里捏了一颗糖,用指头连连点着卢芸凤,“这丫头……” 刘掌柜搓着两手,并不捏糖,只是招呼着,“先给客人,先给客人……” 静怡被卢芸凤的样子,逗得笑了起来,又显得极不好意思,一转头,见唐嘉中将帽檐朝上抬了一下,正在看自己,两人目光一触,就似架火的人,手指头不小心猛然碰到了火钳子头头,连忙松开了…… 静怡转过身子,避开了唐嘉中的目光,将手里的包一摇,“这包里还多着呢,大家尽管吃!” 满仓捏了一颗糖果,两下一剥,扔进了嘴里,却感觉酸溜溜的,一下被酸得脸都挤了起来,但看见卢芸凤和静怡两位漂亮姑娘,这般的热情,又不忍心吐出来,只得暗暗地紧握着拳头,默默忍受着糖果的怪味儿…… 七庆最不客气,一下子抓了一大把,手刚离了木盘,鹏天一巴掌就扇了过来,“水牛吃桑叶,你图多哩?”七庆拳头一抖,糖果便散了一地…… 卢芸凤便笑着又喊,“这两位看官最给面子啊,来来来,都别舍不得……” 陈叫山只捏了一颗糖,卢芸凤却不依,又将木盘朝前一推,陈叫山便又抓了几颗,卢芸凤却说,“让你砍树你害怕,吃糖还怕呀?”陈叫山笑着揉揉鼻子,便又抓了几颗…… 陈叫山剥了一颗糖,丢进嘴里,呀怎么这么个味儿?苦苦的,焦糊糊的,就像烧干饭时,一不留神火大了,将锅巴烧糊了的味道…… 陈叫山含着糖果,便朝唐嘉中和吴先生看去,却见二人慢慢地抿着,悠然而享受,陈叫山心说:这洋玩意儿,咱怎就消受不了呢? 第259章玄融 卢芸凤散了一圈糖果,忽然记起,哎呀,自己说过要手绘圣诞树的! “刘叔,货栈有颜料没?”卢芸凤从客厅正桌上,抓起了一支毛笔,在自己脸上刷了两下,“嗯,还行,就这个吧!” 刘掌柜笑着说,“三小姐,货栈就有墨,又不画画,哪里来的颜料?” 卢芸凤便拉着刘掌柜的胳膊,左右拉拽,“刘叔,你让人去买嘛!黑糊糊的圣诞树,不好看哩……” 刘掌柜被卢芸凤拉拽得身子晃个不停,实在招架不住,便冲伙计丑娃一招手,“丑娃,你出去看看,看德胜坊那边还开着门没有……” 外面天冷,夜已深,现在出门买颜料,肯定是买不到的!丑娃缩着脖子,不想出门去受冻,吴先生便说,“三小姐,用墨画也是一样的……” 吴先生说,西洋画讲求写实,遵从自然景物的本来形态,突出景物的质感、层次、色泽的丰富性,因而西洋画所用之颜料,极为丰富,但凡世间一切之颜色,都可以颜料相互配形成,表现而出。然而,中国画讲究的是一个意韵,国画虽也有设色,但太多的纯纯水墨画,只以墨和清水,一支毛笔,挥尽万千形态,描画无限情境意韵来…… “三小姐,你想想看,徐文长的葡萄,朱耷的松树,郑燮的竹子,都用墨与清水来画,仅有黑色,可我们不是一样看到了紫色、绿色、褐色更为丰富的感觉吗?”除了卢芸凤,其余人都是不希望去买绿色颜料的,因而,大家都静静聆听着吴先生的话,“国画与西洋画,各有所长,审美形态自是不一样的,但可以相互借鉴,相互参照,这对于国画与西洋画,皆有好处!西洋画可以学习国画的空灵意境之美,而国画亦可学习西洋画的光影、解构、团块概念,相得益彰……” 起先我要砍树,你们都不让砍,现在我说画圣诞树,你们又都不让买颜料,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响应我?卢芸凤嘴巴噘着,听着吴先生的一番言语,看着陈叫山、七庆、满仓,甚至是丑娃,都在静静地听吴先生讲话,一个个地或是正襟危坐,或是饶有兴趣,或是煞有介事似的,心说:你们都懂什么啊?还一个个装得跟行家似的,哼,分明就是跟我作对嘛…… 最可恨的是这个薛静怡,你跟我上一个学校,住一间寝室,无话不说,哪怕一个跳蚤腿腿,我都要掰一半给你。为了让你跟我到乐州来玩,我们提前从上海动身,先到你江南老家,征得你家人同意,而后再辗转倒车,来到西京……你现在怎么也跟他们一样,一点也不响应我呢? 卢芸凤这样想着,吴先生的话便不想再听下去了,直接将毛笔朝吴先生跟前一递,“那好,你就用墨来画圣诞树吧!” 丑娃听到这话,最高兴,立刻说,“好嘞,我去拿纸……” 吴先生看看卢芸凤,又瞥了一眼丑娃,淡淡一笑,“那好吧,我就亮丑画一个……” 六尺大宣纸,在方桌上摊开,为体现圣诞树的高度表现,吴先生采用的条幅形式。所有人都围站在方桌前,看着吴先生如何用墨和清水,画出圣诞树的感觉来…… 依照吴先生的要求,丑娃拿来了砚台和墨块,两碗清水,一张火纸。 吴先生将长袍袖子朝上卷了几卷,用毛笔在一碗清水中,搅动一番,猛地将笔提出,笔锋上蘸饱了清水,但吴先生提笔动作迅疾连贯,从瓷碗到砚台,一瞬而过,饱饱胀胀的笔锋,却并未洒下一滴清水来。待笔锋甫一触砚,吴先生将笔杆倾侧,连续地以大拇指、食指、中指,反复捻动笔杆,在砚台上来回滚动着。砚台里本来有残墨,经清水一化,笔锋一滚,立即融开,呈现淡淡墨色。 吴先生将笔锋在砚台沿沿上,轻轻刮研,在火纸上“嗖”地挥下一道,看了看墨色,便放下毛笔,抓起了墨块,在砚台中研磨起来…… 陈叫山站得与吴先生很近,看着吴先生这一番作画前的准备,心中不禁感慨无限……许多人作画写字时,皆由旁人研墨,那一种潇洒自,看起来别是一种自信。而吴先生,清水蘸笔,试探砚台残墨,亲自抓墨块研墨,无须旁人伸手帮助,体现着一种更为玄奥的精细来! 大化非化,无化而化,水无常形,技无常则。 作画也好,为人也好,世间一切玄奥之事,其核心本质,初发之源,竟又那般清明,空净,虚淡,纯粹。由此生发开去,武术,书法,戏曲,医道,厨艺,雕刻,裁缝,驾车,行舟,策马等等等等,所谓之丰富,源自于单一,所谓透彻,源自于初心,所谓意蕴,源自于率性,所谓浑然,源自于澄明,所谓绚烂,源自于平淡…… 再由此说开去,万法汇初,一通俱通,本初是一,而生万万。 一套行云流水的拳法,怎不是一首平仄绝妙的七绝? 一篇飞墨荡白的书法,怎不是一套刺风削雪的剑法? 一段声情态绝的戏曲唱段,怎不是一幅意韵无尽愈观愈妙的绘画? 一付对症而策的中医药方,怎不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雄兵金戈,兵法玄玄的布阵? 如此想着,如此看来,陈叫山以为吴先生是一位处世洞明,处事精微,胸有韬略,其志不凡的人,同时,又是一位理智、客观、中正、坦荡,而不失本心之人…… 陈叫山想起当初唐嘉中向自己介绍吴先生,“陈大哥,这位是吴先生,跟我从北平过来的,他是北平有名的……”其后,吴先生打断唐嘉中,又自我介绍着,“鄙人吴劲秋,北平人,小小教书匠一个……” 现在,陈叫山觉着,吴先生究竟是北平有名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吴先生也绝对不是他自我介绍的那般,仅限于一个小小教书匠…… 他可以是一位才情飞扬的诗人! 他可以是一位笔墨高超的画家、书法家! 他可是一位笔力超凡的作家! 他也可以是一位仁心医疾的岐黄高人! 在陈叫山凝思之际,吴先生将笔锋在砚台里滚翻一番,忽而转至火纸上,一番涂涂抹抹,横竖撇捺,皆无意象……而后,扬笔而起,斜着笔杆,侧着笔锋,逆行而上,顺顺一笔推擦而去,宣纸上便有了第一笔墨痕…… 这一道墨痕,显然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像……在吴先生在刮墨笔锋,调整笔毛之际,卢芸凤站在一侧,便撇了撇嘴,那神情似乎在说:好嘛,忙乎了这半天,就来这么一笔,绳不像绳,太粗了,树干不像树干,太细了,树枝不像树枝,太端正了,且看你这一幅中国画的圣诞树,如何进行下去,又画出个什么样子来! 吴先生深吸一口气,如法炮制,又如方才一样,侧锋推擦而去,两道墨痕,两相一并,圣诞树的树干外廓,犹然显现而出…… 侧锋,逆锋,中锋,吴先生手中的毛笔上端,贴着的一转锡箔套圈,随着他的运笔如飞,在灯光下闪闪熠熠光彩! 擦笔,戳笔,撩笔顺带,斜撩,正送点,皴,勾团染,递进,附着…… 随着吴先生的全心投入,所有围站着观看的人,皆为之兴奋起来 这不仅仅是作画这难道不是一套飞花流星的剑法?这难道不是一套斩日劈月的拳法?这难道不是一曲荡气回肠的壮歌? 粗壮的树干,皱裂的树皮,似乎触手而可感糙光之变化,带着一个形人眼的树疤,挺挺而上,枝条顺展了去,细细的针叶,条条凝足精气神,变化万端,再以淡墨渲染过后,层次愈加分明,意韵越发丰富那是幽幽的雾气,那是烟花去时的轻烟,那是暖暖的圣诞的氛围…… 吴先生握着毛笔,后退半步,略略一端详自己的画作,重又蘸墨刮锋,中锋几勾,团墨积聚,寥寥几笔一挥过,便有一位留着长长胡须的老者,带着帽顶弯弯向下的帽子,穿着厚厚的衣服,脚上是圆圆憨憨的靴子,手里还拎着一个口袋,那眉眼,那鼻子,那脸庞,无不昭显着豁达之可爱,大度之喜庆…… “哇圣诞老人!”卢芸凤禁不住喊了一声,“太好看了,太像了……” 吴先生将毛笔放下,搓搓两手,朝画上轻轻呼了一口气,笑了…… “快快,贴墙上去……”卢芸凤兴奋地跳着,两个胳膊张开,上下晃动着,像小鸟在飞翔,“我们就可以唱歌了……” 丑娃搭着板凳,将吴先生的画作,高高地贴到了客厅的墙上,大家凑近了看,离远了看,歪着头看,正着头看,越看越觉得好看,觉得像…… 陈叫山看着吴先生所画的圣诞树,感觉自己嘴巴里起先的那种怪味,似乎慢慢已去,在口袋里一摸,还有好些糖果,剥了一颗,又放进了嘴巴里…… “来吧,我们唱歌吧!”卢芸凤兴奋得像小鸟,扑来跳去,先将唐嘉中和薛静怡两位年轻人,拉了过来,而后大声说,“我唱一遍,大家跟我学,英文圣诞歌,我们学校的教授翻译过来的……” 卢芸凤一唱,薛静怡和唐嘉中都跟着唱了起来 任那雪花飘落在我们头上 风里也有我们自由的向往 点亮你心中的火光 摇响你手里的铃铛 今夜的铃声里有你的欣然 今夜的火焰中有我的荣光 夜空与星海 浩翰无边 让我们扑展翅膀 尽情翱翔 ………… 第260章难缠 天未完全亮,陈叫山便和骆帮主商量着讨债之事。 昨个夜里,陈叫山已将济源盛的事儿,对骆帮主说了一遍,骆帮主说,以济源盛的陈掌柜那德性,第二天不见得顺乖乖地将钱送来。陈叫山便说,那就再去要,第二次去,就不是第一次那么简单了。 夫人交给陈叫山的欠单,一共是五张,济源盛的欠单,已经被陈掌柜吞到肚子里去了,剩余四张分别是:天隆商行,裕德钱庄,杏园春酒楼,祥瑞兴布坊。 所欠数目最少的是裕德钱庄,最多的是杏园春酒楼,而骆帮主却说,“最最难缠筋的,恰恰是这杏园春酒楼,杏园春的钱是要到了,其余几家都问题不大了……” “哦?”陈叫山不禁疑惑,“怎么个难缠筋?” 骆帮主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这杏园春的老板鹿恒生,因烧得一手好菜,结交了西京城方方面面的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上到督军府,都有鹿恒生的忠实食客,鹿恒生本人便因此傲骄狂气,一般人根本拿他不动! “既然这么难缠筋的人,卢家何必欠账于他呢?”陈叫山皱着眉头,越发好! “唉,这事儿都怨我呢……”骆帮主说,“四年前,鹿恒生到金安的镇泉去办事,我们船帮运着乐州、洋州的一批肉干,本是前往汉口售卖的,被鹿恒生看见后,觉着货不错,肉细,干净,且麂子干和黄羊干,在山北尤其吃香,非要当场买下。鹿恒生出的价钱倒也不低,可临到头了,却说现钱不够,足足差着一百八十块钱!鹿恒生说要赊账,怕我不放心,又请到了镇泉的白县长出面担保,我心想,有白县长担保,没啥麻哒,不欠吧,反倒拂了白县长的面子……” 陈叫山深深吸了口气,看着欠单上鹿恒生的签名和指印,说,“既然是最难缠筋的,那就先找鹿恒生!” 骆帮主抄着两手,看着陈叫山那般豪情决绝的表情,既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 “其实,夫人曾漏过一点口风……”骆帮主终于开了口,“夫人的意思,倘实在不好追债,也不要硬追,为了一百八十块钱,得罪了方方面面的关系,实在不值当!” “那是夫人替咱们考虑,那咱们也得替卢家考虑啊!”陈叫山忿忿不平,“那些欠钱的人,莫非还有理了不成?欠账这种事儿,是一次两次处理不好,窟窿就大了,麻烦就多了:不欠帐吧,买卖也没法做,欠了要不回来,老拖,那就更麻烦这账必须得要,再难缠筋,也得去要!” 陈叫山越说越气愤,越说声音越大,“要得到,要不到,那只是钱的问题,结果问题;要与不要,则是我们的态度问题,软与硬的问题……” 陈叫山与骆帮主的说话声音许是过大了些,吴先生亦早早起了床,闻声朝这边走了过来,先是咳嗽了两声,仿佛嗓子有痰,喉咙不舒服似的,而后兀自地说着些有关天气的闲话,“露白月黄,朝霞万丈,难得晴日好晨光啊……” 听见吴先生的咳嗽声、说话声,陈叫山和骆帮主便停止了谈论讨债之事。 陈叫山将欠单朝身上一装,拱手相迎,“吴先生,这么早啊!昨个晚上睡得可好?” “好,好……”吴先生连声说着好,忽而又一皱眉,“就是嘉中的呼噜声不太规律啊……” 呼噜声不规律?陈叫山和骆帮主一怔…… 吴先生便说,“初时电闪雷鸣,继而万马奔腾,最后嘛,又悄无声动了……” 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卢芸凤和薛静怡都起了床,丑娃给他们烧好了热水,用铜盆端到了客房外面。薛静怡洗完脸,去抓毛巾时,看见唐嘉中挂在衣帽架上的学生帽,西京夜风大,黑色帽檐上,落了一些浮尘,薛静怡便伸手去轻轻拭了一下…… 卢芸凤正在梳头,一眼瞥见了学生帽,一步上前,取下了帽子,戴在了自己头上,身子顿时站得笔直,两手紧贴着裤缝,兀自地喊着,“立正,向右看齐”帽子大了些,卢芸凤头小了些,一个“向右看齐”,脑袋一转,帽子便掉了下来,薛静怡眼尖手快,两手将其接住了。 这时,唐嘉中正好过来了,看见薛静怡手里正拿着自己的帽子,便笑着说,“怎么,你想戴啊?”薛静怡头略一低,斜斜看着卢芸凤,心说:让你手快,这下给我出洋相…… 兴许是女孩子之间,更容易读懂眼神,卢芸凤读懂了薛静怡的眼神,便一把抢过帽子,一下扣在了薛静怡的头上,转头问唐嘉中,“怎么样,好看不?” 薛静怡戴上黑色的学生帽,刘海儿被分到两边,拨得稍有些乱,在黑亮的帽檐反衬下,显得脸愈发光洁净白,两条小辫从帽侧垂下来,仿佛是帽子本来自有的装饰,眉角一颗小小的红痣点点,被一束自门外射来的红光照着,显出一种俊秀与阳光交织的别样之美…… “嗯,好看……”唐嘉中笑着点点头! 薛静怡被唐嘉中不知是应付,还是发自内心的“好看”之赞,弄得有些羞怯,加之唐嘉中那笑起来只有一边嘴角显露小窝的笑容,那笑容配辅的目光,看着自己,薛静怡便有些慌乱…… 薛静怡刚想抬手将帽子摘下来,卢芸凤却一把将帽子按住,“戴着,你就戴着这帽子,我们出去逛街去!”卢芸凤一手将帽子压在薛静怡头上,一手撑在腰间,转过头来,对唐嘉中说,“你们男生能做的事情,我们女生一样能做,而且不必你们做得差……” 趁着卢芸凤说话之时,薛静怡一下将帽子摘了下来,刚想递给唐嘉中,卢芸凤却又一把抢了过去,戴在了自己头上,“你不戴,我戴!” “芸凤,别闹……”薛静怡来从卢芸凤头上摘帽子,卢芸凤便伸出两手,去拦截薛静怡的手,并使劲地朝上蹦去,让薛静怡够不着自己的头顶,一蹦两蹦,帽子在头上一歪,便从卢芸凤头上滚翻下来…… 卢芸凤只觉着头上一轻,连忙去摸头,帽子滚翻下来,薛静怡连忙伸手去接,唐嘉中的手更快,一把伸去,不但将帽子稳稳接住了,也将薛静怡的手,在帽子下捏住了…… 薛静怡连忙将手一抽,唐嘉中也快速地收回了帽子,戴在了头上…… “薛小姐,你是第一次来我们这边吧?”唐嘉中戴上了帽子,站得端端正正,胸膛挺挺的,胳膊下垂着,藏蓝色学生装,黑色学生帽,顿时浑然一体了。 “嗯,第一次来……”薛静怡点点头。 卢芸凤似乎又读懂了薛静怡的眼光,便对唐嘉中说,“我跟静怡今儿去华清池,你去不去?” 唐嘉中笑着说,“好啊,我也正想带吴先生四处转转呢!” “吴先生他……他就不要去了吧?”卢芸凤用指甲抠抠后脑勺,眉头略略皱了起来…… “为什么呀?”唐嘉中问,“吴先生也是第一次来,理当陪他好好转一转的。” “他说话太……太那个了……”卢芸凤抿了抿嘴唇,“他说话有点像我们校长,处处说话,总像在教训人一样!” “哈哈哈……”吴先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听见了卢芸凤的话,便大笑着说,“我像你们校长吗?你们校长贵姓,看我认不认识……” 这时,陈叫山和骆帮主也过来了,骆帮主便说,“芸凤,你今儿陪着薛小姐在城里好好逛逛。对了,嘉中,你也陪吴先生四处转转……” “我们一道去华清池……”卢芸凤说着,又看着陈叫山,“陈叫山,你去不去?“ 陈叫山笑笑,“我今儿还有事儿,就不能陪你们转了,我让几个兄弟跟你们去……” “陈先生,我们自己去便好,不用人陪了,有事你们就先忙着……”吴先生说。 “吴先生,你不必客气!”骆帮主说,“你们头次来西京,如今世道也不太平,听嘉中说,昨个你们还让贼给偷了……” 吴先生呵呵地笑,“要说那贼也够倒霉的,背后地肯定还骂我呢,一个穷教书匠,钱又不多,还藏那么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动刀子,又伸手,也没捞着几个子儿,哈哈哈……” 鹏天、七庆、三旺和满仓,听见这边笑声阵阵,便也走了过来,鹏天便说,“吴先生,今儿我陪着你逛,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再在你身上动刀子,我不把他手指头拧成麻花才怪哩!” “吃饭了,吃饭了……”丑娃站在门口大喊着,“热乎乎的糊辣汤,嘎嘣脆的肉夹馍喽,诸位快请啊” 众人正坐在饭厅里吃早点,货栈的院门忽然被人“嘭嘭嘭”地敲响了…… 丑娃端着碗,吸溜着滚烫的糊辣汤,舌头被烫得转来拧去,“谁谁……急……急啥呀?” 院门打开了,进来了一大伙人,领头的一人,个头极高,身穿黑色呢子披风,后面跟着二十来个当兵的,一身黄皮罩身,个个手里端着长枪! “你们谁是陈叫山?” 第261章气冲 身穿黑色披风的男人一声吼,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牵引。 陈叫山将手里的糊辣汤碗放下,啃得剩如月牙的肉夹馍拿在手里,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我是陈叫山!” 吴先生已经吃完了糊辣汤,用肉夹馍擦拭着碗内的残汤,听到这一声吼,将碗一推,也站立起来…… 骆帮主和几位兄弟,都立刻站立了起来…… 陈叫山朝披风男人走去时,已经大致琢磨出了一个道道:这一伙子人,定与济源盛的陈掌柜有关!看来,陈掌柜还是心里不服啊…… 披风男人将陈叫山从头到脚地打量。 所有端着枪的兵娃,见陈叫山走了过来,手无寸铁,手里的枪也便垂了下去…… “你就是陈叫山?”披风男人好似感觉冷,肩膀夹着,朝前走了两步,一停,仰着头说,“听说你胆子大得很嘛,暗中使诈,大闹济源盛商号,还放出狠话,要把济源盛一锅端?” 果然,陈叫山猜测没错,此一行人,就是为济源盛而来的! 陈叫山牙根紧咬,太阳穴上青筋凸显,拳头握得紧紧…… 所谓“大闹”,陈叫山权且认可,可是,所谓的“一锅端”,定是陈掌柜铳火之辞! 陈叫山眉头松开,轻轻吁叹,“这些话,不过都是陈掌柜的一面之辞!” 披风男人将白色手套的指尖,轻轻提了提,环视着卢家货栈的屋檐、花园、地面,而后眼光一定,定在陈叫山身上,狠如一刀,“你应该识趣点儿,这是西京,是省府,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儿能做,什么事儿不能做,你心里未必没数?” 陈叫山淡淡一笑,“抱歉,恕我愚钝,初来省城,真听不懂你说的话……” “是么?”披风男人脑袋朝后靠去,一拧,拧得脖子“咯嘣嘣”响,“我不想跟你嗦……你如果脑筋转得快,就去济源盛走一趟,改拎人情的,就拎着,给陈掌柜赔礼道歉,再在杏园春摆上一桌子,自罚几杯酒,服个软,这事儿呢,也就算过去了……” 吴先生走了上来,袖子一抖,拱手抱拳,“这位先生,冬日天冷,诸位兄弟一路辛苦,先到屋里喝杯热茶……” 卢芸凤此际站在薛静怡和唐嘉中身旁,看着陈叫山的背影,料想陈叫山兴许捅了啥马蜂窝,便要朝前走,被薛静怡一把拉住了。薛静怡秀眉紧锁,暗暗捏着卢芸凤的手指,那目光分明在说:你过去干啥?你过去又有什么用? 此刻,陈叫山总算明白了,西京城的确水深,小小一个济源盛,区区一个陈掌柜,竟能腾起这么大的风浪,居然连督军府的人都拎出来了……那么,那个所谓最难缠筋的鹿恒生,是不是稍一动弹,连北平府、南京府的人都惊动了哩? 陈叫山此际想起了来之前,禾巧对自己说的话,“夫人让你要的那些账,都是些硬头账……能要到最好,要不到,也别硬要……” 原来,正是因为省城水深,卢家一再追债,几番跑走,一无所获…… 披风男人并不接吴先生的话,视线一直拴系在陈叫山身上,微微眯着眼睛,似乎在等陈叫山说话,在等陈叫山表个态…… 骆帮主暗暗地扯了扯三旺的衣襟,朝陈叫山所站的方向努努嘴,示意三旺、满仓、鹏天、七庆他们,朝前面再靠一点,万一出现情况,也好有个照应…… 骆帮主太熟悉陈叫山的性子了,披风男人所说的什么“拎人情”、“道歉”、“服软”、“摆桌子”林林总总的事儿,陈叫山都是不可能答应的…… 然而此刻,弓不拉吧,已经拉得这么满了,箭不上弦吧,已经上了弦,火不烧吧,已经烧了个差不多此刻里,一切已然运行到了一触即发,以陈叫山的性子,莫说是服软、道歉,现在一刹间,一切,随时可能爆发! 丑娃悄悄贴在刘掌柜耳朵上,“刘叔,过去说个话吧,事儿大事儿小,咱都难弄哩……” 刘掌柜“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在此际空气几欲爆炸,时间几欲凝滞,所有人都静静而待的时刻,这笑声,似乎就是一小杯凉水,一根手指头,一阵清风,欲要将即将爆炸的,熄了,将几乎凝滞的,再次拨转…… 刘掌柜走上前来,腰弯着,脸笑着,经过陈叫山身边时,有意识地用胳膊肘将陈叫山捣了一下,示意陈叫山退后了去…… “这位军爷,你们是陈掌柜的朋友吧?”刘掌柜见所有人都不说话,都不笑,便兀自地说话,兀自笑,“都是自家人,自家人哈,陈掌柜……” “刘叔!” 陈叫山突然一声暴喝,在空气中炸开来,似一声惊雷,猛然爆炸,震颤得天地晃晃,万木摇拽…… 陈叫山一步抢上前去,一把拽住了刘掌柜的袖子,轻轻一拉,示意刘掌柜莫要再说话,且先退后去…… “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是不是陈掌柜的朋友,这些,都不重要!”陈叫山太阳穴上的筋脉暴突起来,在清晨的阳光下,似是几根铁丝,硬硬的,生生的,黏结在脑袋上,“重要的是,你们不来不说,你们来了,好那我还是老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要跟我提什么识趣不识趣,我陈叫山长这么大,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趣……” 披风男人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切:陈叫山非但没有如一般人那样,说一通囫囵话,既圆了面子,又给自己留了退身腾挪的空间,而且,陈叫山居然口气这么冲,冲得超乎想象,冲得磨得铮亮雪白的刀锋还冲,冲得火药堆里丢了一根洋火还冲,冲得陈了上百年的洞藏老酒还冲…… “好你……” 披风男人狠狠地说着话,话还没有说出来,手刚要扬起,似乎要命令手下的人举枪然而一刹那间,陈叫山根本就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陈叫山的右肩朝前一转,身子便如陀螺一般,令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疾速地旋到了披风男人的身后,并将手枪掏了出来,死死扳住披风男人的下巴,枪口紧紧抵在披风男人的太阳穴上…… 第262章押解 一瞬间的风云突变,卢家货栈大院里,所有人皆为之一惊…… 那些个当兵的,看起来平日里训练有素,见披风男人被陈叫山以枪挟持,却毫不慌乱,二十几人“哗哗”几下,分作了三个阵营,多个层次:排后的士兵,猛一转身将枪口对准院门,将其死死封锁,防止再有外人进入;两翼的士兵,几步向前跑,立时呈现“丫”字布列,将院内之人全部包围;中路的一众士兵,立刻将枪上举,前排蹲下,后排直立,不但封锁住陈叫山的去路,而且连一转院墙也全部瞄控,防止有人翻墙而入,或翻墙而出…… “陈叫山,你果然胆子大啊!”披风男人以眼角余光,斜视陈叫山,一脸的不屑之笑,“有种你就开枪,开啊只要我这脑袋一开花,你们所有人的脑袋,都得开花!” “全体注意,随时准备射击”披风男人冷冷一声,脸色瞬间阴如雾霾,“我死不足惜,你们开枪打死这里每一个人,便是首功一件,督军大人自然重重有赏……” “啪啪啪啪”一阵响,所有士兵都整齐划一地拉动着枪栓…… 陈叫山此际有些后悔这一伙人,显然与一般的江湖打手、民团、乡勇,皆不一样!他们是从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对于死亡,对于鲜血,对于枪,早如一般人打喷嚏、看花、使用筷子一样,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不以为惧了。他们,终究是军人,军人的一贯精神,是一息尚存,便战斗到底,战友倒下,更多人冲上,哪怕战至最后一人,全军覆没…… 现在的格局,是明摆着的:尽管自己亮出了家伙,控制了披风男人,但院中其余人,皆被这些士兵,以枪瞄准!骆帮主和三旺、满仓、鹏天、七庆他们,家伙都在屋里,根本就没有机会拿出来了;刘掌柜、丑娃、吴先生、唐嘉中、卢芸凤和薛静怡,他们手无寸铁,兴许压根连枪都不曾摸过!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般的道理,用于一般之民众,皆是有效的!但更多时候,对于这些当兵的,吃军粮的人,却未必有用!自己现在用枪控制了披风男人,假如以枪威胁,让其号令手下人,缴枪投降,显然是行不通的!因为,其一,披风男人本身并不惧死,以他一人之命,换多人之命,对于军人而言,那是十分划算的买卖。所以,他不可能下令,让手下人缴枪!其二,那些个士兵,在见其上司被挟持时,毫不慌乱,队列有序,拉枪以待,做好了随时开枪战斗的准备!只要自己一开枪,便立刻会有更多人,冲自己开枪,冲院中所有人皆开枪这是立功受赏、晋职升迁的大好机会,他们岂能不知,怎会错过? 眼前这些人,不是柏树寨和田家庄的乡勇,不是太极湾的民团,不是保安团余团长手下那些酒囊饭袋…… 北边墙头上的衰草,忽然动了一下,“喵呜”一声,不知从何处窜来了一只白色野猫。 白猫不知道院中之状况,不晓得此际的危险,攀上墙头一瞬间,尾巴搭在衰草间,尚未摆正,便听“”三声枪响,举枪守控北边院墙的三位士兵,几乎同时间开了枪,全部打中了白猫…… 白猫从墙头滚下之际,溅出的鲜血,飞扑到白色院墙上,犹泼墨大写意的梅花点点,赤红一片…… 刘掌柜和丑娃吓得眼睛一闭…… 卢芸凤和薛静怡身子猛一抖,相互抱在了一起…… 唐嘉中拳头紧握,用身子掩住了卢芸凤和薛静怡…… 骆帮主和四个卫队兄弟,队形还没完全散开,便已被人家的枪阵控制,骆帮主的胸膛,甚至距离一位士兵的枪口,已经不足一尺远…… 吴先生低头看着地,枪声响过后,微微叹息,又仰头看着天…… 刚才开枪打死白猫的三位士兵,依旧半蹲在地,举枪瞄准着北边墙头,不偏不倚,不动不闪…… 陈叫山胸膛中跳荡着海浪,目光中喷射着火焰,那海浪,几乎要将五脏六腑炸裂开来,那火焰,似乎要将眼眶烧焦,将睫毛烧成灰…… 陈叫山扳着披风男人下巴的手,微微松了些劲,但握枪的一手,却更加用力!按在枪身上的大拇指在用力,把握在枪身下的中指、无名指、小指,皆在用力!惟独抠在扳机上的食指,微微虚着劲…… 陈叫山的食指指甲,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 也许,只是食指那么轻轻一动,微微一弯,那么,这一切,皆将结束…… 披风男人尽管下巴被扳着,无法直视到陈叫山,但这一刻里,他已然感觉到了陈叫山的心理变化陈叫山在纠结,陈叫山在退缩,陈叫山在茫然无措…… 一切都静止了! 没有一丝风,阳光的金柱里,闪飞着浮尘,但似乎浮尘悬空,亦自不动,生生地卡在了空中…… 时间凝滞,一瞬,便是永恒…… “陈叫山,我数三下,你要么就开枪,要么就放开我!”披风男人眉头紧皱,眉角渐而挑起,形小刀,锐气森森,“就算是到了阎王殿,我们再分高下,为时不晚……” “一……” 披风男人刚刚喊出了第一声,刘掌柜便控制不住了,弯腰向前,连连拱手作揖,“陈队长,算了吧,我们这又是何苦呢?” “陈先生,凡事从长计议,何必计较一时得失?”吴先生叹息着说。 “叫山,算了,我们认输吧”骆帮主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前排居中的士兵,将枪托握得更紧了些,目光死死地钉在陈叫山身上…… “二” 披风男人喊完了二,便又扯着嗓子大喊,“全体都有,准备开……” “好!”披风男人嘴里的“枪”还没有说出来,陈叫山一声“好”,将其生生卡断了“好,我放了你……” “陈叫山,你不是男……”卢芸凤突然大吼了起来,可男人的“人”字,还没喊出来,便被薛静怡一把捂住了嘴…… 唐嘉中的肩膀移动了一下,进一步掩遮住了身后的卢芸凤和薛静怡…… 陈叫山将披风男人轻轻一推,手腕一转,便将手枪抛了出去,“啪”地落在了披风男人的脚前…… 披风男人伸脚一钩,将地上的手枪,连带钩起,直直上飞,披风男人一把将枪握住,拧身一转,黑色披风犹海帆招展,“噗”地一旋,一团黑影闪晃而过,一道冷风扑面吹旋,披风男人拧转了身子,将枪死死地钉在了陈叫山的双眉之间! “哈哈哈哈……” 转眼之间,控制与被控制两方,进行了角色互换! 披风男人仰天大笑…… “此事只与我一人有关,你放了他们……”陈叫山将双臂伸展开来,仿佛大鹏展翅之势,长长的手臂影子,洒在地上…… “陈叫山,你果然有种!”披风男人冷冷一笑,不知是赞许或是揶揄,或者嘲讽,“今儿你要是真开了枪,那你才是最没种的男人……” 现在是披风男人以枪指着陈叫山,披风男人手下的士兵,则迅速地又变换了队形,分布在两翼的士兵,“啪”地一个立正,齐刷刷站成一溜排,“哗哗”地将长枪一收,朝肩膀上一挎,身站如松!前排居中站立着的士兵,将长枪一挑,“呼”地收回,长枪顺下,后退两步!而起先居中半蹲的士兵,则“呼”地站直身子,分开两排,左右之势,围夹住陈叫山,但枪口皆斜指着地面,并不直向陈叫山…… 院中其余人,原先绷紧的神经,现在稍稍松弛了一下,但不过片刻,便又一紧陈叫山如今被人家控制,人家会如何处置陈叫山? “好吧,我答应你,此事只与你一人有关!其余人等,我一概不抓……”披风男人将手枪从陈叫山眉心取回,长叹了一口气,将左手扬起,“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陈队长……” “陈先生” “叫山” “队长” “陈叫山……” 院中其余之人,以各自不同的称呼,喊着陈叫山…… “各位,不必担心,我跟他们走一趟便是!”陈叫山淡淡一笑,两臂放下,“大家多多保重!”陈叫山冲众人一拱手,转过身去,大步朝院门走去! 披风男人将手臂一扬,手下的士兵,立刻又转换了队形,起先两翼的士兵,“啪啪啪啪”一阵小跑,跟上前去,将陈叫山夹在中间,并步而行;起先举枪守控院门口的几位士兵,则将枪一收,大步向前,在前方开道引路;而起先居中控制陈叫山的士兵,将又将长枪瞄准院中之人,倒退着踏步,慢慢朝后退去…… 待士兵们押着陈叫山,出了院门,披风男人落在最后,在跨过门槛一瞬间,转过身来,冲院内抱拳拱手,“告辞” 披风男人伸手将两扇大门一拉,“啪”地合上了…… 第263章闹腾 院门被关上一刹那,四个卫队兄弟还欲往前扑,被骆帮主伸手拦下了,“罢了,冲出去也是徒劳,非但救不下叫山,反倒还惹麻烦……” 吴先生淡淡叹气,见众人皆低头不语,便说,“以我之见,那伙人暂时不会对陈先生怎样的……我们坐下来好好想想办法吧!” 刘掌柜苦着个脸,吁声叹气,“那些都是督军府的人,陈队长进了督军府,不死也得掉三层皮啊……” “唉,看来济源盛的陈掌柜,交际不浅啊!”骆帮主连连摇头,“以叫山那性子,又不服软,到了督军府,只怕凶多吉少……” 骆帮主简单向众人说了陈叫山去济源盛讨债的经过,院内又是一阵沉默…… “要不这样,我出面筹备人情,去济源盛找陈掌柜,求他网开一面,替陈队长说几句话……”刘掌柜双眉愁锁一起,“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吴先生一直低头沉思,听了刘掌柜的话,忽而说,“恕我直言,济源盛的陈掌柜既是那般的小人,我们去求他,兴许他愈发得意跋扈,反倒更不会放过陈先生,将陈先生当作他挣回脸面,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筹码……” 鹏天根本坐不住,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听见吴先生这么说,便有些恼火,“那你说怎么办?你倒是说个法子啊,难道等着我们队长挨枪子?” 七庆也焦急异常,便牢骚起来,“你们这些读书人,一到根节处,算这谋那的,犹犹豫豫,有这些工夫,我们操上家伙,杀进他督军府,大不了火拼一场……” “二位兄弟……”三旺终于说了话,“我觉得吴先生说的话,不无道理,大家别冲动,好好想想,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都怪我,都怪我娘……”卢芸凤一下下地拨弄着头发,脑袋埋着,埋怨着,抱怨着,“要不是为了接我,要不是讨什么破账,哪有这么多的事儿?是我把大家都连累了……” 薛静怡拉着卢芸凤的手,连连摇晃着,捏着,“芸凤,这不关你的事儿,你不要自责……” 薛静怡的话还没说完,七庆就接了上来,“三小姐,事情本来就是不关你的,可你今儿喊个什么?喊我们队长不是男人?哼,他要不是男人,咱今儿全都完蛋了……” 唐嘉中晓得如今卢芸凤的心情很复杂,七庆这么说,无疑会令她更加难过,便拍拍七庆的肩膀,“大哥,你少说两句吧!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 “唉,陈队长也是太仁慈了……”丑娃听了陈叫山昨天去济源盛讨债之经历,忿忿不平道,“要我说,直接把那的陈掌柜干掉,哪还有这些事儿?” 刘掌柜一指头敲在了丑娃耳朵上,“你个楞娃,光扯冷话……把人干掉就没事儿了?事儿就更大哩!” 吴先生静静坐着,脚腕一抖一抖,一会儿仰头看屋顶,一会儿低头看自己的脚,末了,将长袍下摆朝前一送,站起身来,两手背于身后,“这样吧,我们兵分三路我在燕京大学时有一位校友,姓陆,如今在《西京民报》任主编,我和嘉中去找一下陆主编,让他出面托托关系,想想办法,至少在舆论层面上,控制住此事之根节,令他督军府的人,也不可有恃无恐,肆意妄为!刘掌柜呢,可联系朋友,先前往督军府,将今日来的这一伙人打听打听,适时地使些钱财,将各处关系打点打点,有备无患。骆帮主和几位兄弟们,在西京城里走动走动,打探一下可以制衡济源盛陈掌柜的势力,设法联合之,或找到济源盛的命门和软肋,以此逼迫,来一个围魏救赵,逼迫陈掌柜松口……” “那我们干什么?”卢芸凤听见吴先生对众人皆有交代,独独没有自己的任务,便问了一句。 “最近几日,你和薛小姐哪里都不要去,好好守在货栈里……”吴先生说完话,卢芸凤脸上便有些不悦,抬手刚要再说话,被薛静怡用手一压,挡了…… “吴先生,如今西京城里也不太平,你和唐少爷两人去报社,我也有些不大放心……”骆帮主说,“我看这样吧让鹏天和七庆陪着你们,遇事也好有个照应……” 吴先生淡淡一笑,略一思忖,便说,“那好吧,事不宜迟,我们各自动身吧!” 吴先生领着唐嘉中、鹏天、七庆,暗暗在身上揣了手枪,出门去了。 骆帮主领着三旺、满仓,也在身上揣了家伙,出门去了。 刘掌柜从屋里取了些钱,用包裹包好了,挽在胳膊上,领着丑娃,也朝门外走去,在关门一霎那,又回身对卢芸凤和薛静怡说,“你们把门闩好了,凡不是我们自己人来敲门,一律不要应……” 闩好了院门,卢芸凤背靠在门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走吧,芸凤,到屋里去,别想那么多了……”薛静怡拉着卢芸凤,朝屋里走去。 陈叫山吃剩下的月牙形的肉夹馍,还放在餐桌上,一大堆的碗筷,散放一堆,可现在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卢芸凤和薛静怡两个人…… 薛静怡收拾着碗筷,到井上去洗刷,卢芸凤站在假山旁边,看着那棵胳膊粗细的松树,看着松树背后不远处的死猫,以及白墙上斑斑驳驳的猫血,正午的阳光斜射过来,卢芸凤站如一尊雕塑,皮靴上闪烁着一抹五彩的光晕,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台阶上…… 薛静怡洗好了碗筷,和卢芸凤坐在客厅里,一抬头,两人又看见了墙上的那幅国画圣诞树…… “静怡,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回来的不是时候?”卢芸凤手指插进头发里,将头发朝后一律捋了过去,露出了宽宽的额头来,眼睛看着地面,睫毛一眨一闪,忽而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忧郁,敏感,凝重,自责而感伤,“我们要是今儿再回来,陈叫山他们兴许现在还在火车站接我们,哪会有今天这事儿呢?” “芸凤,别胡思乱想了,好多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薛静怡静静地看着墙上的圣诞树,幽幽地说,“要怪,也只能怪这时局,这世道,除此之外,还能怪什么?我们在学校里读书,外面世界的事儿,我们可以不闻不问,外面世界的人,也不会与我们有太多交集!但只要我们出了校门,就一脚踏入了社会,唉……这种感觉,迟来,早来,迟早要来的……” “静怡,把那幅画收了吧!”卢芸凤依旧两手撑着头,手指捋着头发,静静地说,“我现在看见它,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说不清楚……” 薛静怡叹了口气,站在椅子上,将那幅国画圣诞树,小心翼翼地揭了下来,边角处用手指轻轻捋了几捋,惟恐有一处小小破损,而后将其卷了起来,拿到里屋去了…… “静怡,把糖拿出来,全都拿出来”卢芸凤冲着里屋大喊,“我要吃糖!” 薛静怡拎着糖果出来了,卢芸凤站起身来,抓了一大把糖果,剥了一颗,塞到了嘴里,又去剥了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 薛静怡只剥了一颗糖,含在嘴里,慢慢地吃。 卢芸凤却大口大口地嚼着糖,腮帮鼓鼓的,边嚼边在屋里走来走去…… “芸凤,你别走了,走得我头晕,你坐下来,我问你个话……” “啥话?说把” “芸凤,你是不是有点喜欢陈叫山啊?” “喂,薛静怡,乱说话可是要烂舌头的哦……”卢芸凤左右看看,抓起一个鸡毛掸子,一下伸到了薛静怡的脖子上,一搓一搓地动,痒得薛静怡连连躲闪,终于一把将鸡毛掸子夺过去了! “芸凤,你当我看不出来啊?”薛静怡夺过了鸡毛掸子,趁势反击,将鸡毛掸子在卢芸凤的头发上扫,“你不喜欢陈叫山,那你今儿乱喊什么?还有,你不喜欢他,你现在怎么是这个样子?你从来都没有这个样子的哦……” “死静怡,我让你嘴烂”卢芸凤一下扑了上来,将薛静怡按在了椅子上,卢芸凤一把将鸡毛掸子,丢到了一边,手伸到薛静怡的腋下,拼命挠着薛静怡,薛静怡便夹着胳膊,身子缩成一团,脑袋摆来摆去,两条小辫子,抖闪着七彩阳光,“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哎呀……” 卢芸凤得势不饶人,挠痒痒虽然停止了,但仍旧将薛静怡死死按在椅子上,“我喜欢他吗?我喜欢陈叫山吗?瞧他那样儿,我就打心眼讨厌,我八辈子不喜欢人,也不可能喜欢他……” “好好,不喜欢,不喜欢哈……”薛静怡连连求饶,“求你放开我成不成?我脊背垫得好痛啊……” “痛就对了,我让你好好地痛!”卢芸凤故意把薛静怡往起来一扳,似乎要放开薛静怡,却又猛地朝下一按,“我让你瞎嚼舌根,我让你瞎嚼舌根……我看你才喜欢那个唐嘉中呢……” “你胡说什么呀?”薛静怡反驳着,“我跟他认识才多长时间?” 两位女子正闹闹腾腾着,院门却突然被人“咚咚咚”地敲响了…… 第264章打点 卢芸凤和薛静怡闻听敲门声不止,惊疑不定,卢芸凤刚迈出一步,薛静怡一把将其拉住了,以手指竖于唇上,轻嘘着,“别管,由它去……” “三小姐……薛小姐……开开门啊,我是丑娃呀!” 卢芸凤这才拉着薛静怡,一步一换脚地朝门口走去,走近了,趴门缝上一瞧,果然是丑娃…… 太阳很好,但天依旧冷,丑娃一进院,却就奔厨房而去,在缸里舀了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喝完,抹了下嘴巴,伸着脖子,又打起了水嗝…… 卢芸凤看着有些急,这火急火燎地回来,莫非就为了喝一口凉水?督军府那边,究竟啥情况,怎地一声不吭啊? “丑娃,见到陈叫山了?”卢芸凤扯了扯丑娃的袖子。 “没……还没呢……”丑娃又打了个水嗝,手捂嘴巴,拍了两拍,“连督军府还没进去呢,咋见陈队长?” “那你跑回来干啥?”薛静怡疑惑地问,“刘掌柜呢?” 丑娃适应了一下肚子里的咣哩咣当,便抱怨起来了,“掌柜的那人,真是有时大方有时啬皮,大方了,一头牛说送了也就送了,啬皮了,麻雀肠肠都舍不得哩……” 丑娃说,他跟刘掌柜去了督军府,还没到门房,就在街角的老榆树下,碰见两站岗的兵娃,一人一打点,带的钱就不多了。到了门房那儿,守门的老汉,倒是热情,一听说是为陈叫山的事儿而来,连说晓得晓得,说那是秦排长刚刚带进去的。他跟秦排长呢,还多少有些交情,两人有时下个象棋,喝点小酒啥的,可以在秦排长跟前说上话…… 卢芸凤和薛静怡一听丑娃的话,半是宽慰,半是忧心,宽慰的是,总算可以有个路数,能跟督军府的人搭上话,那事儿就有办好的希望了。[]可忧心的是,光是一个督军府外围,就又是打发哨兵,又是打发门房的,这要进了督军府里头,不定还要多少坎坎节节呢! 丑娃将一串铜钥匙,是拴在裤腰带上的,需解了裤腰带,才能打开锁钱的柜子,卢芸凤和薛静怡,见丑娃将衣服撩起来,在裤腰带上摸索着,不便跟进去,便在屋外等着…… 丑娃取了钱,用一个包裹装好了,胳膊夹着裤腰带,朝上一松,吸溜着鼻涕说,“三小姐,薛小姐,还是那句老话啊,敲门的人不吭声,敲死都开!” 丑娃将装钱的包裹,抱在怀里,两手一抄,还故意将自己的头发,弄的乱糟糟的,咋看也像个破落娃。 丑娃到了督军府跟前,刘掌柜一步上去,接过包裹,晃了两晃,左右看了看,一指头点在了丑娃眉毛上,“愣娃,这种事儿,是就客下菜的,前头菜上太好了,后头咋整?你娃呀,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 刘掌柜再次来到督军府门房前,“咣咣咣”地敲门,门房老汉热情地开了门。 趁着门房老汉给刘掌柜沏茶之际,刘掌柜装作挠痒痒的样子,在包裹里摸出了几块大洋。在门房老汉给刘掌柜递茶时,刘掌柜接过茶杯的同时,顺带便将大洋塞到了门房老汉的手心里…… “喝茶,喝茶,天冷,多喝热茶……”门房老汉只管招呼刘掌柜喝茶,却不提说陈叫山的事儿了。 刘掌柜看着那大片麻叶茶,心中也焦乱,哪有心思喝一口?便装着样子,吹了吹热气,又说,“老哥,你看……”刘掌柜抬手朝督军府院里头指了指,意思是:你看我现在能进去了么? 门房老汉从屋角拎过来一只大棉靴子,将手里的大洋,一股脑丢到了大棉靴里,响亮地咳嗽了一声,“啊哼刘掌柜这么客气,我肯定让你进去的……只是……只是,秦排长那头,说实话,我也就跟人家下过两回棋而已,实在是交情不深……” 刘掌柜眉头一皱,眼珠子转了起来起先你一个劲儿地强调说,你跟秦排长那关系,那交情,又下棋,又喝酒,那好得都没法说,怎么这一改口,又成了“交情不深?” 刘掌柜既然能当卢家货栈的当家人,自有其洞悉世故之经验,市井江湖,诸多历练,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门房老汉将那只装了大洋的靴子,用脚踢回了远处,将另外一只大棉靴,又拎了过来,用手拍打着靴底,用指甲抠着靴筒上的泥浆点点,兀自地说着话,“你说咱这地方,想当年,那是八水环绕,四关镇守,风调雨顺,气候宜人啊!可现在呢,这鬼天气,热啊热死人,冷又冷死人……这大棉靴底子薄,都架不住冷霜哩,把人脚冻日踏咧……” 刘掌柜转着眼珠子,不停地搓着手,哈着气,心说:可不是嘛?一只靴子厚了,一只还薄哩…… 刘掌柜又装着挠痒痒的样子,说着哈哈话,又摸出了几块大洋,蹲到门房老汉跟前,将大洋放到老汉手中,而后腾出手,抚摸着大棉靴的靴口,“拾掇拾掇,一准就暖乎了……” 果然,门房老汉又“啊哼”一声响亮咳嗽,将大洋全丢到了靴子里,将靴子放回原位,“秦排长那人其实是很好的,你对了他的脾气,他割了身上的肉给你吃哩!” 门房老汉笑着站起身来,从象棋盒子里摸出来一个“象”,交到刘掌柜手里,而后朝西北方向指去,“你往那边走,一直走,别拐弯啊,走到头,看见一个红门,那就是秦排长的地方……“ 刘掌柜连声说着感谢的话,目光收了回来,望着手掌心的“象”,便说,“那我现在就过去?” 门房老汉点了点头,“象呢,也过不了界河的,能扑腾的地儿,就那么大,没有的话,可也不行!你拿着这个去,秦排长手底下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刘掌柜按照门房老汉的指示,朝西北方向的那条道走去,其间连着有三个十字路口,刘掌柜一直走,不拐弯,果然看见了一扇红色大门。 红门显得很旧,斑斑驳驳,但很结实,很严实,刘掌柜想先趴门缝上朝里边瞅瞅,一瞅,却发现根本瞅不进去,犹豫了一下,便“咣咣”地敲起了门…… 红门一打开,两个兵娃背着枪,堵在门口,其中一人问,“干什么的?” 刘掌柜故意将手里的“象”亮出来,朝着门房方向挥了挥,“噢,那个啥……我是……” 兵娃一看见“象”,便说,“老韩的亲戚吧?请进” 刘掌柜连连点头赔笑,一步跨了进去…… 刘掌柜见到秦排长时,秦排长正在用软毛刷子,刷那件黑色披风,火炉上烧着一个铜锅,水已经开了,冒着热气,秦排长刷几下,便将黑色披风朝热气跟前凑了去,让湿热之气,以助自己刷得更为利索、彻底…… “秦排长好……” 秦排长一听见刘掌柜的声音,不用转头看,便知道是啥情况了,用刷子连续刷了两下披风,将披风挂到了衣帽架上,“哦,是你?” 秦排长没有招呼刘掌柜坐,刘掌柜兀自坐了,将门房老韩送的“象”团在手里,翻了几个来回,便说,“秦排长,今儿的事儿,我们……我们处理不周,有些失礼失策……你看,陈队长他……” “我不是说过了嘛……”秦排长不刷披风了,却用软毛刷子刷指甲,“陈叫山胆子大得很,我啥火还没冒,好好地跟他说话,他倒先冒火了……” 秦排长将软毛刷子举起来,指着窗外,“你到外头打听打听,用枪挟持督军府的人,最后是啥下场?” 说到这里,秦排长又一拍脑门,“嗯,我这话说得也不对目前为止,还真没有人这么干过,就他陈叫山敢!” 秦排长将软毛刷子朝前一丢,丢到了桌子上,一弹,一冲,将桌上的笔筒撞翻了,“骨碌碌“地打着转…… “秦秦……秦排长……”刘掌柜为了掩饰自己的怯与慌,故意朝火炉跟前凑了凑,给秦排长造成一种感觉是,我说话不利索,那是因为冷得慌,“这这……这是他失礼……我来就是想……秦排长,你看……” 刘掌柜装作去扶桌子上的笔筒,顺便将装钱的包裹,放在了桌子上,“实在也没啥可孝敬秦排长的,实在是……实在是拿不出手啊……” 秦排长淡淡一笑,“这钱我是不会要的,你多少拿来,多少拿回去……” 刘掌柜起初一听秦排长的话,以为秦排长与门房的老韩一样,凡事总要含蓄韬晦一下下的,但细一观察,便觉着自己判断有误了秦排长说话的那语气,结合他坐在那里的眼神,视线,充分证明了,他是真的不要钱!否则,他不会是那种表情,不会连桌子上的包裹看都不看,至于里面有多少个大洋,一概视其不存的样子…… 不怕没有钱,就怕不收钱,在刘掌柜多年的经验中:不送钱,能办事,那是最高!送了钱,办了事,那是中等。送了钱,事没成,那是下等。钱送去,人不要,事不办,那就是最最糟糕的状况了…… 第265章愤慨 起先,吴先生所部署的“兵分三路”,在刘掌柜和丑娃这一路,如今看,算是出师不利,铩羽而归! 而吴先生自己这一路,亦并不顺畅…… 吴先生领着唐嘉中、鹏天和七庆,去寻《西京民报》的陆主编,走在路上,七庆和鹏天因为之前顶撞了吴先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倒是吴先生不以为然,一路走,一路与鹏天和七庆聊着天,消融他们之尴尬…… 不消一段路,鹏天和七庆便活络了起来,他们一左一右跟在吴先生身侧,皆意识到:吴先生初来西京,与大家之相识,不过一夜多时间,为了解救陈叫山,人家吴先生出谋划策,动用自己的关系,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吴先生这样的人,聪明,豁达,仗义,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哩! 一想到读书人,鹏天和七庆便将话题,转到了唐嘉中身上。 “唐少爷,我们到你家里去,跟唐老爷学习龙,唐老爷跟我们说了好多你的事儿哩……”鹏天侧头看着唐嘉中,笑着说,“唐老爷说你打小就聪明,识字又多又快,龙也得好……” 唐嘉中将帽檐朝上送一送,淡淡一笑,并不接话,心里头却说:我爹要真那样说了,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哩!我爹从来没有在人前,夸赞过我一句,亏你说客套话,也说得这般“客套”了…… 鹏天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吴先生是唐少爷的朋友,人家这么帮着咱,咱就应该讨好人家。可是呢,吴先生是有文化的人,三小姐那么疯的姑娘,又是砍树,又是啥颜料的,被吴先生几句话一说,还不是顺顺溜溜的,咱不好直接跟吴先生套话说,咱就先从唐少爷这说嘛! 但鹏天是不大会说谎话的,为了跟唐嘉中套近乎,来了这么几句谎话,自己都觉着不自在,况且,唐嘉中也没有接话,只是笑了笑,鹏天便也不好再说了…… 七庆见鹏天这谎话,扯得别扭,原本也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跟唐嘉中说,想到此,也不说了,只是大步向前走…… 吴先生一看,这刚刚活络起来的两人,这又尴尬了?略一想,便想到了一个让鹏天和七庆大说特说的话题,就像昨天晚上,吴先生问唐嘉中乐州有何名胜古迹一样“对了,陈先生那一身功夫,很了不得呀!陈先生平时有没有教你们练功夫?” 这话题,一下就把鹏天和七庆的话匣子打开了。 两人便将陈叫山的武功,如何出神入化,如何教训山北张铁拳,金安刘神腿,如何与乐州第一高手小山王高雄彪切磋,如何一路取湫,过关斩将,大破太极湾……一股脑地说着,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活络,越说话就越多了…… 一提说到取湫,吴先生心中无限唏嘘起来了 有一年夏日,吴先生去了河北某地,那里也是遭遇了干旱年馑,不过那里没有取湫一说,只是用牲畜祭拜求雨!吴先生当时一看,上百个精壮壮的汉子,跪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前面丈许高的祭台上,摆放着全牛、全猪、全羊、全鸡,以及麦子、苞谷、洋芋、辣椒,香炉里的香,跟人的腰身差不多粗细……那场面甚是宏阔壮观! 然后更为宏阔壮观的,或者说更为悲壮的是后来,又来了上百个汉子,手里拿着镢头、木棒,要去砸祭台,他们的理由是,老天爷把人都快饿死光了,祭拜有啥用?有祭拜的这些祭品,不如吃到肚子里,身上有了力气,去旷野上开井,井如果挖得够深,没准能挖出泉水来,还能解决问题哩!光在这里干耗着,求老天爷,求龙王,顶啥用? 两派人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说辞,谁也不服谁,一方要砸祭台,一方要保护祭台,两方就打了起来…… 那一架,打得惊心动魄,打得地动山摇,打得血肉横飞,双方各死伤了数十人!吴先生站在远处,被乱飞而来的石头,差一点砸中脑袋…… 而关于取湫,吴先生博览群书,自然也是知道的。正所谓,一地一风俗,较之传统祭拜求雨,取湫需要的是一种持续的行为,需要的是坚韧和执着!一个人,内心哪怕稍微有了那么一丝丝的动摇,或者稍微有一丝丝的怀疑和质问,便断断不会踏上一步一步向前的取湫路,或者,即便踏上了,也会懈怠、充假,甚至半途而废。 陈叫山,原来是这样一个内心极为强大,硬气到每一根骨头里,却又隐忍和背负的人啊! 吴先生不禁仰望天空,看着流云和太阳,内心中,澎湃起来,越发记下了“陈叫山”这三个字! 见吴先生忽然不说话了,七庆以为吴先生不想听这些了,或者没注意听,便喊,“吴先生,吴先生……” 吴先生意识到了自己的走神,便笑着说,“嗯,我就在琢磨一个问题,你说陈先生跟那个乐州第一高手小山王切磋武功,那到底谁厉害呢?” 七庆一听这话,乐了,胸膛挺了起来,“要说我们队长,厉害就厉害这里了当初在校场坝武的时候,谁都认为是小山王赢了,谁都没有看出门道来。可到后来呢,我们才都晓得:那是我们队长留了一手,让着小山王哩……” “别人不晓得,小山王心里是晓得的……”鹏天又接上了话,便说起了取湫经过高家堡,高雄彪如何弄了怪阵,困住取湫队,然后又放取湫过去,以及后来小山王又送来红椿木,解了卢家船帮一时之困…… “是么,那如此说来,那个小山王,也是一个义气之人啊!”吴先生笑着说。 “义气倒是义气哩,小山王这人有本事,也有些怪……”七庆便又说起了小山王高雄彪,如何治理高家堡,定下的诸多规矩,堡里的乡亲如何一起劳作,一起收获,一起派发物品…… 吴先生默默点着头,又在心里记下了“高雄彪”三个字! 边走边聊着,不觉间已经到了《西京民报》报社。 吴先生上楼去做了自我介绍,而后询问陆主编,报社的编辑说,陆主编被人打伤了,如今正在医院里养伤呢…… 一听说住院养伤,吴先生问清了医院所在地,便不再多言,下楼和唐嘉中、鹏天、七庆,说明了情况。七庆脑子转得快,立刻想到,吴先生身上没钱,便和鹏天凑了钱,在街上买了些糕点,四人直奔医院而去…… 到了医院,一见到陆主编,四人皆大吃了一惊陆主编躺在床上,头上缠满了纱布,只留着眼睛和嘴巴,两只胳膊上也缠满了纱布,一条腿还被吊在了床头,动弹不得…… 陆主编见到吴先生前来,要从床上微微起身,被吴先生扶住了,“陆兄,躺着就好,躺着就好……” 两位故友,简单寒暄几句,吴先生便问,“陆兄,你这伤是……” 陆主编顿时显得激动起来了,右臂举了起来,颤颤巍巍地,示意让吴先生扶他一下,他要稍稍坐起来一点,吴先生便抓住陆主编的手,陆主编咳嗽了两声,“是天葵社的人……”见吴先生和唐嘉中他们有些疑惑,便又补充说,“是日本人!” 陆主编说,天葵社是一个日本人所谓宣扬中日文化共荣共通的机构,在西京成立不过半年时间。 起初,天葵社的人背着画夹颜料,到太白山、法门寺、乾陵,去画画写生,他们之长相,与国人并无二致,且又会说汉语,人们都不以为意。可后来,陆主编慢慢发现了蹊跷之处…… 天葵社的人身上都暗暗地装着照相机,每每在清晨人少之时,在西京城墙一转,城北大明宫,城南大雁塔等各处,进行拍摄。而且,他们还用铅笔和简单的测绘仪器,进行着测量、统计等等工作…… 陆主编和天葵社的冲突,爆发于前几天天葵社的人,去了临潼的骊山,说是要到秦陵去祭祖。为了掩人耳目,天葵社的人沿路给庄户人家散钱,所有人都还以为他们是乐善好施之辈。 陆主编跟踪到到达临潼时,义愤填膺,当场揭穿他们的身份,并说这些日本人是别有用心,绝非善类!天葵社的人倒不急不恼,想站出来解释,陆主编便一连抛出许多问题,要他们回答。 起初,天葵社的人还能勉强应付,但越到后面,越是闪烁其辞,乡亲们顿时愤怒了,要搜天葵社一伙人身上带的东西,这几个日本人穷凶极恶之下,居然抽出了东洋刀,威胁乡亲们…… 回到西京当天夜里,陆主编从报社回家时,便被一伙人拦截住,一顿暴打…… 听到这里,唐嘉中气得大骂起来,“日本人狼子野心,居然如此猖狂!搞清楚,这是西京,这是在中国土地上,是中国的地盘……” 唐嘉中一拳砸在了墙上,砸得太重,拳头上顿时流下了鲜血…… 第266章确认 刘掌柜打点受阻,吴先生拜访不顺,骆帮主之一路人,却倒是打听出了一个重要的江湖信息…… 骆帮主领着三旺和满仓,来到了城东三家桥的苗氏拳馆。[] 苗氏拳馆的掌门人苗镇东,与骆帮主年纪相仿,性情相投,二人之结识,源于功夫! 十多年前,苗镇东尚是丹江上的船老大。 丹江乃凌江的一大支流,一江碧水,蜿蜒盘绕,九曲十八回,在秦岭东脉间奔泻而出,于鄂东注入凌江。 苗镇东身形不高,胸厚脚宽,水性极好!在丹江一带,提及苗镇东,有“岸上一条龙,水里一阵风”之说,意指苗镇东在岸上有一身豪力,在水中则恰似鲶鱼,游泳凫水,神出鬼没。 《水浒传》中,黑旋风李逵,使得两把大斧,神勇威猛,锐不可当!在江州之时,李逵遇到了浪里白条张顺,两人在岸上一番缠斗,张顺不敌李逵。但一旦到了船上,李逵一身功夫,生生全废,脚下无根,根本使不出来,被张顺拖入江中,一顿狠揍,灌得满肚子江水,非及时雨宋江赶来,恐就一命呜呼! 苗镇东却是一位李逵与张顺合二为一式的好汉! 伐山取道所用之开山斧,在苗镇东手中,犹小童玩过家家的小竹铲一般,横削、斜挥、压劈、摆撩,虎虎生风,连连动,纵是一二十个手执长刀的汉子,亦不得近身! 丹江上游的山谷之间,时常爆发洪水,各股河水席卷山林,将许多的树木连根冲起,顺水漂流。每遇洪涝,便有人在丹江中打捞木头,当地人称为“剔油”。苗镇东从小便是剔油之高手,在七八岁时,每遇洪涝,苗镇东便以烧酒擦了身子,一个猛子扎入江中,一气游出数丈远,将他腰还粗的数根木头,顺于岸上。每遇剔油,从未空手。 那一年,苗镇东的船队,出了丹江,进入凌江,恰巧与骆帮主的卢家大船帮相遇。 依照江上行船的规矩,“顺让逆,小让大,右绕前,逢无刮”,两家船队本来皆守规矩,相安无事! 然而,骆帮主手下一众兄弟,刚刚在下游码头喝了些烧酒,加之此趟买卖也好,一时间看着蓝天白云,感觉心情舒畅,豪情狂溢!在两家船队擦身之时,苗镇东的船队兄弟,见卢家船帮的兄弟,袒胸亮背,四仰八叉,便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这一指点议论不打紧,两家船队的兄弟,皆看彼此不顺眼了!于是,各自长蒿一点,木浆一挥,跳闪而起,跨船乱斗,一时间打得不可开交! 卢家大船帮毕竟人多,加之喝酒后,更添豪胆,将苗镇东船队的兄弟,打得船倾舟翻,纷纷落水…… 苗镇东立在船头,大吼一声,“以多战少,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咱停船上岸,打个痛快!”骆帮主更是豪情冲天,一口唾沫,飞入江中,“打便打,谁要不打,谁就是龟蛋孵出的玩意儿……” 两家船队,皆改顺游漂,行至柳家滩,缆绳一抛,架板一横,纷纷跳上岸来! 苗镇东与骆帮主,两人身高相近,年龄相近,功夫相近。两人在柳家滩一番大战,从晌午,斗到天擦黑,谁也占不了谁便宜,谁也吃不了谁的亏。到最后,两人抱在一起,筋疲力尽,连手握鸡蛋的力气也没了,两人相视嘿嘿地笑了起来…… 自此之后,苗镇东与骆帮主成为好兄弟!两家船队,每每在凌江一相逢,无论天晴下雨,皆要停船上岸,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醉为快! 后来,随着年纪渐大,苗镇东便将船队交于儿子打理,自己则在西京城开了拳馆,不必再风里来浪里去,每日里与一帮江湖兄弟,饮酒喝茶,切磋功夫,乐得逍遥…… “征先兄,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这老东西,在凌江下了饺子了哩……” “镇东兄,今年年馑,我还当你胃大肚子圆,给饿死个子了,我还说啥时候给你烧纸哩……” 两位老兄弟,总是喜欢拿着“生死”来开玩笑,旁人听着别扭,但在骆帮主和苗镇东之间,这无疑是最好的寒暄,最好的问候,最好的惦记和思念! 两位老兄弟哈哈大笑过,也不客套地拱手抱拳,而是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当骆帮主向苗镇东打问起济源盛陈掌柜来,苗镇东嘴巴撇得像个月牙,一脸不屑,“征先兄,你提说那****的干啥?卷尾巴狗一样的人嘛……” 当骆帮主将陈叫山到济源盛讨债,后被督军府的人带走一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苗镇东严肃起来了,眼帘垂了下来,深深叹息,“唉……征先兄,咱都老了,现在的江湖,不是咱的江湖了……” 苗镇东说,济源盛的陈掌柜,在西京城里兴风作浪,这才没几年工夫。早年,陈掌柜不过是个沿街摆小摊,兜售假瓷假玉假字画的破落小贩。后来,在广济街上,遇到一个乡下来的二杆子货,大字不识一个,带着米友仁的一本山水册页,以破烂油纸包了,沿街兜售,张口要三十个大洋。 那个乡下二杆子,腰里系着草绳,头发乱糟糟,一张口说话,一股子烂红苕味儿,只说自己有好画卖,张口要三十个大洋,别人都笑他疯子、瓜娃,根本没人搭理他,更莫说看他的画了。 后来,陈掌柜遇见了这个二杆子。陈掌柜与一般人不一样,一见这二杆子这副模样,却敢开口要三十个大洋,料想手里必定有好货,便领二杆子到街角僻静处,展开山水册页,一看封面,当下就傻眼了天爷,是米友仁的册页!再展开来反复细看,确认是真迹无疑…… 陈掌柜先将二杆子领到家里,让老婆给下了一碗油泼面,让那二杆子吃,自己亲自蹲在桌旁,给二杆子剥蒜。二杆子觉着遇到了好人,架不住陈掌柜一番好话,最后,以十个大洋,将米友仁的真迹卖给了陈掌柜…… 说到这里,骆帮主便插话说,“难怪以前没听说过此人……” “莫说以前,就是现在,我也不把他瞧眼里去,卷尾巴狗一样的人罢了……”苗镇东说,“这个姓陈的,因为得了米友仁的册页发了家,又因为结识了督军府的秦排长而得了势,一下子就不晓得自己姓啥了……” 苗镇东说,陈掌柜有个妹妹,名叫芳秀,人皙气,更有一手剪纸的好手艺!芳秀的剪纸手艺,与一般人不同在于,别人是心里记得许多的花式,固定套路,照着剪出来便是。而芳秀可以做到“心里想到啥,手上就能剪个啥,别人说个啥,当场剪个啥”,海里的龙,地上的虫,天上的老鹰,花上的蜂,那是剪啥像啥,从来没有剪不出来的东西…… 有一年,芳秀应督军府相邀,为韩督军的侄女剪嫁妆花花,恰巧跟督军府的内卫排长秦效礼相识了。 芳秀年纪轻轻,给多少姑娘家剪过嫁妆花花,见多了太多后生,皆不喜欢!陈掌柜曾经问芳秀,“你倒是要找个啥样的人嘛?”芳秀答不上来,说她反正还没遇上喜欢的呢! 可这一回,芳秀就喜欢上了秦效礼。 姑娘家家一旦动了心,一旦把一个男人装在了心里,那便是八头牛也拽不出来了:这个男人,便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开了花,风吹雨打,无怨无悔,就想着要嫁给这个男人了! 芳秀看上了秦效礼,处处对秦效礼好,那是爱到了骨头节节里,爱到血管弯弯里,照着秦效礼的模样,剪了一屋子的剪纸,贴得到处都是…… 陈掌柜当然极力想促成这桩婚姻,能给督军府的排长当上大舅哥,那可是一般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哩! 然而,秦效礼却始终只是将芳秀当普通朋友看待,从来没有跟芳秀说过一句暖心话! 陈掌柜托了好多人,去给秦效礼提说结亲之事,秦效礼每回就一句话,“芳秀是个好姑娘,我可以认了妹子……”始终不说娶芳秀的话! 终于有一天夜里,芳秀在房里,穿戴一新,脸上擦了胭脂,头上插了花,将所有秦效礼的剪纸,贴身装了,拿着剪刀,朝自己胸口捅下,鲜血打湿了所有剪纸…… 苗镇东说到这里时,骆帮主猛然想到了来时在秦岭遭遇大雪,后来避雪过夜时,所住的秦老汉家,有五个儿子,其名依次为“仁义礼智信”,老三便是秦效礼! 这个秦效礼,便是秦排长?便是那个穿着黑色披风,领着一众兵娃,将陈叫山带走的秦排长? 骆帮主连忙向苗镇东询问秦效礼的长相,苗镇东说,秦效礼那是一等一的标致汉子啊,个子高,眉毛浓,眼睛神气,肩宽腰细,时常穿个披风,那是威风凛凛啊! 这下,骆帮主终于确认了没错,这个秦效礼秦排长,就是秦老汉家的老三…… 第267章硬气 经过了苗镇东一番叙说,骆帮主便将事情想透彻了…… 秦效礼曾在老家时,有一青梅竹马的相好女女,两人却没有走到一起。后来,那个女女嫁为他人妇,因于难产而死!可以想见,此事对秦效礼打击极大,甚至萌生了一辈子再不娶妻的念头,永远只在心底最深处,放着那个曾经青梅竹马,而今阴阳两隔的皙气女女…… 然而,自己一再回绝了提亲,伤透了芳秀的心,芳秀一死,秦效礼觉着心中有愧,十分对不起陈家人! 去者已去,生者续生,秦效礼便将心中的这份愧疚,转化为了对陈掌柜的好,以此弥补一大憾陈掌柜虽没有成为秦效礼的大舅哥,但两人关系自就非同一般了! “现在你晓得姓陈的,为啥牛气了吧?”苗镇东不屑地说,“不是秦效礼给他撑腰,莫说他有钱有业,狗屁个济源盛,撞上事儿了,被人家一脚就能踏翻……” “这个秦效礼,别看是个小小的内卫排长,那是韩督军有意为之的……”苗镇东说,“听人讲,以前在中原打仗时,秦效礼救过韩督军的命,韩督军知恩图报,便不再让秦效礼出外打仗,留在自己身边,当个内卫排长,看似一个芝麻官,实际不简单哩……” 至此,骆帮主长叹一口气看来,陈叫山到济源盛讨债,看似不大一个事儿,结果却捅了天了…… 想到这里,骆帮主再也坐不住了,起身便与苗镇东告辞,苗镇东拉住骆帮主,非要跟骆帮主先喝酒,再拳,骆帮主此时哪有心情弄这些,便说,“我在西京要待些时日的,改天咱再好好喝酒拳,不把你个老挨球的喝死才怪……” 苗镇东哈哈大笑,“老东西,还是那么狂,好,改天咱就喝,我倒要看看,明年清明,到底谁给谁烧纸……” 两个老兄弟哈哈大笑着,紧紧抱在一起,笑闹几句,骆帮主便领着三旺和满仓,离了苗家拳馆…… 骆帮主回到卢家货栈,三路人马,一下汇合,各自将情况一说,皆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有一个感觉……”吴先生忽然说,“照此说来的话,这个秦效礼,倒不见得会将陈先生怎样,可是那个济源盛的陈掌柜,却肯定不会放过陈先生,一定要在陈先生身上找回了面子,出了一口气……” 吴先生不愧胸有韬略,料事如神事情的发展,与他一番推断,果真一模一样…… 那天下午,陈叫山在济源盛后院客厅里,来一个“关门打狗”,将陈掌柜手下七八个壮汉,打得落花流水,而后说,“今儿这钱我不要了……明儿你给我亲自送卢家货栈去,连本带息,该还多少,你们自己拿主意……当然了,你们也可以选择不还,继续往下拖。要么,还不服气,那也成,你们还有啥把式,尽管冲我陈叫山招呼着来,我随时恭候大驾……” 陈掌柜早年在街上摆摊时,经常遇到泼皮无赖的挑衅、寻茬子,继而拳脚相加,没少挨揍! 因此,待陈掌柜发家得势之后,他最看重自己的人身保卫之事,拿他自己的话来说,“钱是啥玩意儿?钱就是人身上搓下来的垢痂嘛……宁可少喝三年酒,不挨别人一顿揍!”便花钱雇了好多打手,将之前打过他的泼皮无赖们,挨个打了一个遍! 跟秦效礼搭上关系后,陈掌柜更是牛气冲天,西京城里几乎无人敢惹! 可而今,被陈叫山一顿拾掇,七八个壮汉,虽然都没有重伤,自己也毫发未损,但拿江湖话来说,这叫“坍台子”、“倒梁子”,不把陈叫山干倒,这坍塌的台子,倒下的梁子,如何再立起来? 陈掌柜当夜便去找了秦效礼,手里拎着前店里打碎的瓷片,故意走路一瘸一拐,一步三哼哼,一见到秦效礼,便装作站立不稳,瞬间倒地不起,“秦排长,今儿我栽大了呀……” 陈掌柜干哭无泪,鼻涕横流着,将陈叫山如何在前店使诈,打碎诸多名贵瓷器,后又如何在后院客厅,大打出手之经过,详详细细,添油加醋,连描带绘地讲诉了一遍…… 秦效礼便问,“他就一个人?” 陈掌柜哭丧个脸,“可不就一个人嘛……就人家一个,都打得我们八九个浑身是伤,要还有人,我们就给人家彻底打死了呀!” 秦效礼陷入了一阵沉默思索…… 陈掌柜手底下那帮壮汉打手,有个别几人,是秦效礼给举荐的,他们能吃几碗蒸饭,秦效礼心里清楚得很! 秦效礼自视自己武功亦高,闲暇时,也与这些壮汉打手切磋,但最多时,秦效礼可以一人打三人,是再多一人,便疲于应付了! 这个陈叫山,一个打九个?他是个什么来头? 第二天早上,秦效礼领兵到了卢家货栈,一见到陈叫山,陈叫山显得硬硬生生,傲气十足,似乎秦效礼领着一伙兵娃,就跟一个人来的差不多,根本就无视手下之兵,兵者之枪! 秦效礼起初还疑惑着,不太相信陈叫山能一个打九个,而今一看陈叫山那眼睛,便开始有点相信了…… 而后,秦效礼与陈叫山一搭话,你来我往,几句下来,好似领着兵、带着枪的是陈叫山,秦效礼反倒成了个被质问者。三句话不对,陈叫山旋身而来,还没看清楚咋回事儿,秦效礼的脑袋上,便被陈叫山的手枪抵着了这一下,秦效礼彻底信了,这小子,还真是“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啊! 可我堂堂督军府的内卫排长,在偌大的西京城里,莫说是拿枪指脑袋了,便是大声点儿的硬气话,都没人敢冲我说过。可你这倒好,上来就给我来这一手,直接连给我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所以,秦效礼被陈叫山以枪挟持时,心中并无恐惧,反倒是不甘,不服…… 后来,将陈叫山押解回督军府之后,秦效礼将其关在了自己的寓所里,却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矛盾之中…… 这个陈叫山,武功看来是高深莫测,是将他杀了吧,实在可惜至极!即便将他手脚筋脉挑断,也是元青花上敲丝印,生生的宝贝成了废!可是,陈掌柜既然托付过来的事儿,如果不动陈叫山一根头发丝,这话也说不过去,陈掌柜的面子也圆不起来啊…… 当刘掌柜带着钱,去找秦效礼时,秦效礼十分不屑:我一个出入督军府,就跟遛弯似的,除了韩督军,不用看任何人脸色的人,手指头随便那么一捋拨,哪儿不能弄点钱,还缺你这么点儿碎子儿? 刘掌柜走了之后,秦效礼越发地矛盾了陈掌柜的面子,圆得起来,圆不起来,终究不算是大事儿!给他圆怎样,不给他圆又怎样?如今最最棘手的是,我自己的面子如何才能圆起来呢? 秦效礼回想起陈叫山之前说过的话来 “这些话,不过都是陈掌柜的一面之辞!” “抱歉,恕我愚钝,初来省城,真听不懂你说的话……” “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是不是陈掌柜的朋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不来不说,你们来了,好那我还是老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要跟我提什么识趣不识趣,我陈叫山长这么大,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趣……” 秦效礼越想越来火,同时,也越想越无奈这个陈叫山,说话石头都硬,酒都冲,刀子都锋利……这么一个又硬又傲不服人,况且还“不识趣“的人,就算给他吃上一颗花生米,“嘎嘣”一声响,人没了,可他那股子傲气、锐气,长久在我心里,还是散不下去呀! 到底怎样才能既使我秦效礼圆了面子,同时,又能将陈叫山身上的那股子傲气劲儿,给灭了下去呢? 秦效礼正在屋里纠结着,督军府门房的老韩来了。 这个老韩,是韩督军一位兜了个十里八里,才兜得圆泛的远房扯皮亲戚,尽管如此,就冲着他也姓韩,亲戚扯再远,终究是亲戚这事儿,便在督军府谋个差事,吃一碗轻巧饭,那也是绰绰有余的。 老韩贪财,在督军府的能量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正如他自己的“象棋定位”一样,自己就是个“象”,尽管过不了界河,不能冲锋陷阵,兴风作浪,但好歹也是将帅的跟前人…… 老韩收了刘掌柜的钱,感觉有些少,但想到刘掌柜找的是秦效礼,秦效礼是韩督军的救命恩人,自己下手捞钱,也不可捞得过于狠。可是,待刘掌柜出督军府的时候,老韩看见刘掌柜手里的包裹,还是鼓囊囊的,不晓得这是个啥情况,便借着下棋为由,来向秦效礼探问虚实…… 秦效礼和老韩边下棋边聊,渐渐,老韩便将话题扯到了刘掌柜,扯到了陈叫山身上来了,秦效礼长叹一声,“老韩,你说说看,这号鸭子煮熟嘴还硬的家伙,到底如何才能收拾得让他服软?” 老韩“啪”地将一颗“炮”,拍在棋盘上,“这又何难?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他要硬,找个他硬的人,狠狠揍上一顿,可不就软乎了么?” 第268章囚思 许是偶然,许是有意,陈叫山被秦效礼所关押之房间,向西,有一小窗。 房门紧闭后,屋内霎时黑暗下来,略略适应,便见三束残照之光,倾洒进来。 陈叫山扬起一只手臂,似轻轻握捏那光柱,指甲被照亮,轻轻捻动,仿佛还有一丝热暖之感。口鼻里呼出的气烟,扑罩开来,盈在那光柱里,无形之烟,转瞬被凝出了形状,圆溜溜的,延展开了去,直到小窗…… 小窗一尺多见方,五根铁棍,竖立其间,以手轻轻拂之,尘埃与锈粉,滑溜了一指。 从窗口看去,西边天空尽是红色,不远处的一些树枝,黑乎乎的,森森桠桠的,拆分了冬日落照,橘皮色的光晕,胡乱跳动,久视,甚至有些目眩…… 故乡陈家庄在正西,乐州在西南,此际,两相皆都不见,但窗口朝向着,终究没有朝向好,或者,浑全全的一堵墙要好。 陈叫山收回视线,摸那窗下之墙,一块砖,一条砖线,又一块砖……五指滑落了下来,起先那糙糙的质感,瞬间落空陈叫山方才反应过来了:身困囚室,属于自己的,是黑暗与阴冷,逼仄和狭隘,幽闭的空间,便是一只鸟,也不得进出了…… 曾在饥饿与死亡边缘挣扎着,跋山涉水,徒步辗转,一步,一步挣着向前,为那一种活下去的希望…… 曾于乐州石牌楼前,腾挪闪转,展臂舒腿,将那因抢地盘而大打出手的张、刘二人,兜得如陀螺转,似猴子翻。那里,有足够的空间,不但容载自己的拳脚施展,更容载围观的灾民百姓,容载那些荣耀,那啸叫、慷慨陈词、欢呼之声…… 曾率领着兄弟,牵马拉车,一路向北,因着一份决绝,无悔无惧,三百里长路,任我双脚一步步丈量,风尘、露霜、清风、骄阳、鲜血、硝烟、山峰,任我肩膀与胸膛,傲然迎上天地有我陈叫山,此中豪情,无际无疆! 曾站立在凌江一岸,龙王庙殿前,俯瞰那一江东去的流水,仰视头顶万箭逼射的骄阳,听那柳龙的汉子们,整齐划一地吼喊着求雨号子,听那守庙的老婆婆,讲述那过往的旧事,龙王的传说,取湫的沧桑…… 那一时,视线如风一样,尽管飞了去,放了去,遥上九天苍穹,横贯千里大江! 那一时,思想如光一样,照耀着,照亮着,穿越岁月光阴的窄巷,往事深处的旮旯里,那厚厚封尘,凝固成的陈迹四布,皆可被照亮…… 曾穿越了水帘,进入那幽洞之中,以打火机点亮的火把,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俯身,拧身,侧身,为着不可知的前方,也为着早有注定的希望,前进啊,前进,幽洞有多纵深,坚毅便有多纵深…… 那取湫归来的欢庆,在城门楼子下炸裂的爆竹,红红的纸屑,红红蝴蝶一般,翩翩飞,阳光与清风,被威风大锣鼓敲震得颤抖明亮…… 一路走,一路欢呼,一路赞叹,一路惊,一路感动,笔直的道路,可以那么一直走下去,走下去,接受沿路的围观、喝彩、鼓掌…… 倏然里,一切飞旋着,秋风里飘飞的黄叶般,渐渐远去,飞得怎么也寻不见了…… 太多纷杂的记忆,似那井中的一轮明明的月亮,被井绳和木桶一动,颤颤了,晃晃了,水波碎珠将其揉碎了,黄亮亮,零星星,光粼粼,不再浑全…… 这是囚室,除了幽闭,还是幽闭,除了一个尺许见方的小窗,哪怕怅望,亦没有方向。 走过去是五步,走回来,还是五步,前面碰到了墙壁,退回后,还是墙壁四面冷冰冰的墙壁,围合起来了,像是旁观,像是质询,像是嘲讽,像是窃语…… 同样是饥饿,那时的一步步走着,向着希望的方向,而今,有希望么? 陈叫山一拳狠砸在墙上! 陈叫山想到了在济源盛遇见的那个瓜皮帽男人,明明是债主,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弯着脊梁,缩着脖子,话未说起,先是笑脸,言语之间几带着试探、恳求,惟恐一不小心,便要惹恼了人,非但钱要不到,只怕还不得全身而退…… 再想起那个叫狗娃子的伙计,那般骄横,那般目中无人,一切,因于陈掌柜的那一双阴冷诡异的眼睛,他身后站立着的数位膀大腰圆的打手…… 根本没有什么道理可讲,黑与白,是与非,正与邪,善与恶,根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从小到大,无论是爷爷、父亲、姑丈,给陈叫山讲述的、灌输的,或有诸多相异之处,然而,相同的是,他们都会提说两个词规矩,道理。 守规矩,讲道理,多少回在陈叫山的耳朵边回绕,盘旋,进入耳朵眼眼里,生了根,发了芽,开了花,在心底深处长成了葱葱茏茏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根须延绵到五脏六腑,无所不在…… 这个世上,守规矩的人太多太多,讲道理的人也很多很多…… 可现在看来,规矩就是水,水装在竹筒里,便是竹筒状,水装在酒盅里,便是酒盅状,水流在污沟里,便散着腐臭,水流在凌江里,便奔腾着气象! 所谓的道理,是面粉,掺和了规矩之水,规矩之水越少,道理反倒更硬,规矩之水越多,道理反倒更软。道理可硬可软,软到一定时候,便是人手指间的摆弄之物,搓成了条,揪成了团,擀成了片,捏成一只蝴蝶,便是蝴蝶,塑成一尊佛爷,便是佛爷……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从小窗朝外看,什么都不见…… 陈叫山盘腿坐在地上,抄着两手,觉着冷,便又抽出手来,相互对搓着,搓得暖和了,便捧了脸,暖着脸。 手掌在眼前晃来过去,那么近,亦看不见,所谓的伸手不见五指,便是如此了我已经完全被黑暗吞尽了…… 正如光明到极尽灿烂时,人的眼睛什么也不会再看见一样,无极的黑暗中,黑到了极致,暗到了无以复加,陈叫山眼前反倒似乎有了光亮…… 那光亮,是金黄灿灿的颜色,那是稻谷成熟了,压弯了稻秆,阳光扑洒上去的颜色;那是自己跪在祖屋门前,顶着白花花的太阳,冲着门框上的对联,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抛掷出去那把铜钥匙时,铜钥匙闪烁出来的光亮;那是龙王庙中龙王的铜像,龙首人形,头戴冠帽,腰系纹带,衣饰层叠,金光熠熠;那是唐老爷的龙衣仓房里,堆满了各种龙衣,一条一条翻选之时,龙衣鳞甲上闪烁过的光亮…… 守着规矩又怎样? 有了道理何方讲? 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自己如今困身在此? 因为,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不平事…… 陈叫山变得激动起来了,缓缓站了起来,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走过去摸那墙壁,走过来摸那墙壁…… 忽然间,陈叫山便想起了小时候听说书先生,在茶馆里将折扇一挥,长袍一撩时,说的那一句话世上无尽不平事,英雄侠义何托付? 世上之不平事,太多太多,可我陈叫山,算是英雄么?我的拳头上,凝聚了侠义么? 便是如此,又当如何? 不是如此,亦当如何? 陈叫山一拳砸在了墙上,黑暗中,拳头上似有隐隐的血流,无声无息…… 十二秘辛拳又如何?英雄侠义又如何? 在这囚室之外,在这西京城里,在这华夏九州,在这浩翰星空下的世界里,什么可以变改这太多太多的不平?什么可以打碎这太多太多的如水一般的规矩,这如面一般的道理? 是我陈叫山的一己之力?挥拳如风,踢腿似电,腾跃箭,出招胜流星么? 如果不是,为何我拳到之处,有人畏惧,有人求饶,有人佩服,有人服气? 可是,为何如今的我,又困身在此,如虎落井,如龙盘谷? 陈叫山忽然便想到了小山王高雄彪,想到了他治下的高家堡…… 高家堡,那个有着很多很多规矩的地方,无人不遵守,无人敢违抗。在高家堡,没有什么不平事,即便不平,升腾在人的心里,而于那一片土地而言,终究被消散了去,荡涤了去…… 假设来想,如果是高雄彪来到西京城,来到济源盛讨债,他又会如何?他亦会如我这般,最终导致困身囚室么? 那些陈年旧债,那些旧债背后的人,那些人背后的所谓道理不是没有东西可以降伏的,变改的,打碎的,消灭的! 就像现在这黑暗,这黑夜,可以笼罩住一切,无边无界,终会有晨晖来,霞光来,朝阳来,太阳来,刺破这黑暗,挣脱这笼罩的边界,普天之下,角角落落,无不洒满了七彩阳光…… 拳头可以将规矩打破,可以将人打败,但终究不能打碎这世上的不平! 我陈叫山,有一身好功夫,与其用拳头去打,不如用拳头去探寻,去找,去等待,去守候迎接,迎接那晨晖、霞光、朝阳、阳光…… 第269章暴怒 陈叫山困身囚室,黑暗一片,光亮不可见,静寂至极…… 可在囚室之外,繁华的西京城中,冬夜未深,灯火闪亮,戏楼里的秦腔慢板,正唱得热闹,青楼里的洋匣子,播放着嘤嘤靡靡,车夫的喊客声,夜市上的柴火噼啪声,风箱扯动声,洋人的汽车“嘀嘀”喇叭声,在城墙上回绕过去,古城,便盈盈在一种古与今、新与旧、俭与奢的幽幽乱雾中了…… 听闻陈叫山被抓,陈掌柜喜不自禁,觉着秦效礼果然有手段,而自己呢,也果真有面子。 陈掌柜早早便想着答谢之法,一会儿想到了听戏,一会儿想到了洗澡,一会儿又想到了吃饭,人逢喜事也迷乱,几番忙乎几许愁啊! 陈掌柜与秦效礼之间的关系,其维系之纽带,是那早已经埋葬地下的芳秀,西京城里各处的窗花剪纸犹在,而那巧手的姑娘,已经沉睡化土。时日一天天地过去,正如窗花剪纸要褪了红色,渐而虚弱近于白一样,陈掌柜常就疑惑纠结:他与秦效礼之间,究竟是一壶浓茶,水泡几遍,连续喝去后,味儿逐次地淡了去?还是如洞藏窖酒一般,日升月落中,星辰斗转时,愈来愈醇香有味儿? 所以,许多的事儿,是不宜深,也不宜浅,不宜不到,但也忌讳太过,就像那雕花艺人,以凿刀在黄杨木上游走,顺着花线,随着木花翻起,其深浅拿捏,疾徐把握,都须凝神静气,不可乱了方寸…… 陈掌柜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请秦效礼去杏园春吃涮羊肉。 陈掌柜亲自去督军府请秦效礼时,秦效礼正和老韩在下象棋,老韩是什么身份,陈掌柜自然晓得,话本快要到嘴边了,猛又一拐,便将老韩也一块儿叫上了。 西京城里的涮羊肉之地数不胜数,陈掌柜独独选了杏园春,一是杏园春的涮羊肉味道本就不错,二是因为杏园春的老板鹿恒生,交往自己更广,论起与督军府的关系,与秦效礼的关系,人家鹿恒生自己还近一大截哩! 如此一个地儿,真真再合适不过了。 三人在杏园春大厅坐定后,不多时,鹿恒生便从楼上赶了下来,看见伙计给秦效礼他们桌上放的是一个大铜锅,便招手说,“去,给秦排长他们换小锅来……” 别处的涮羊肉,都是一个大铜锅,食客的筷子,你进我出,融汇一处。独独鹿恒生脑子活络,将杏园春的涮羊肉铜锅,分为两种,一种大铜锅,一种小铜锅,一般客人来,都吃大铜锅,惟独尊贵客人来了,便是一人一个小铜锅,各家筷子进各家的锅。 三个形如“凸”字的小铜锅,端了上来,三大盘薄如纸的羊肉片端了上来,配辅的豆腐、白菜、粉条、辣椒、糖蒜等各色小菜,亦依序上齐,鹿恒生又抱来一坛子老酒,招呼三位,“天冷,喝点这老酒,暖乎哩……” 鹿恒生穿一身青色长袍,将袖子一挽,先为三人将酒倒好了,而后又用三双筷子,分别为三人夹送羊肉片,这里一放,那里一放,筷子次序丝毫不乱。陈掌柜便说,“哎呀,鹿老板,太客气了,我自己来,自己来……” 陈掌柜端起一碗酒,站起身来,刚要说话,秦效礼将手朝下压一压,“陈掌柜,坐下坐下,弄这么见外做啥?” 陈掌柜喜滋滋地,便坐着举碗,“效礼啊,此次劳您大驾,帮我稳台子,立梁子,我陈某感激不尽!来,我先敬你一碗……” 陈掌柜称呼秦效礼时,不如一般人那样叫“秦排长”,而是叫成了“效礼”,是为了凸现他与秦效礼关系不一般,非唏嘘旧事,诸多感伤,差一点自己不就当上了秦效礼的大舅哥么? 鹿恒生听见这“稳台子,立梁子”的江湖话,便是好,问,“怎么,在这西京城里,还有人敢坍你陈掌柜的台子?” 陈掌柜吃得满嘴流油,额头冒汗,嘿嘿一笑,“鹿老板你有所不知,乐州卢家派一个叫陈叫山的人,来我济源盛收账……嘿,你是不晓得啊,那陈叫山狂妄至极,先在我前店使诈,打碎我店里好多瓷器,这还不算,又冲到后院一通大闹……” 鹿恒生夹起一片羊肉,送到了秦效礼的锅里,转过头来,笑说,“陈掌柜该不会跟我们开玩笑吧?谁有那么大胆子,谁又有那么好的功夫,敢到你济源盛去大闹?” 秦效礼想起陈叫山那一种桀骜不驯的眼神,抓着酒碗,轻轻摇晃着,也不招呼老韩和陈掌柜、鹿恒生,兀自一口喝了,哈一口气,“这事儿是真的,人还在我那儿关着呢!” 鹿恒生伸在空中的筷子,便忽地停住了,许是想到了什么,略一顿,便又夹了羊肉片,欲往秦效礼的锅里夹,老韩连忙说,“鹿老板,鹿老板,那是我的……” 这时,秦效礼他们身后的桌子上,坐了三位客人,皆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看便是讲究人,富贵人,可西京城就这么大,差不多的达官贵人,鹿恒生都认识,可这三位,怎么看怎么面生。 于是,鹿恒生便走过去,向那三人打了招呼,并吩咐伙计快些上菜…… 鹿恒生又回到这桌时,陈掌柜向秦效礼抛出了一个问题,“效礼,那个陈叫山,你打算怎么处置?” 秦效礼最不希望听到这个问题,但终究还是来了,秦效礼觉得自己怎么回答似乎都不妥,便将问题推了回去,“你觉得呢?” 陈掌柜放下筷子,搓搓两手,将脖子朝前一伸,使手掌成刀状,在自己脖子上一抹,嘿嘿地笑着…… 秦效礼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笑,鹿恒生也不插话进来,倒是老韩说了话,“这平白无故的,就把人给办了,好像也不大妥当……” 陈掌柜正在笑,听见老韩这么说,心中不悦,脸上笑容瞬间一散,但忽而一想,复又恢复了笑,便问,“韩伯,以你之见,怎么个不妥当呢?” 老韩端起碗,咂了一口酒,用袖子抹抹嘴巴,“据我所知,那乐州卢家,也不是一般的大户之家,卢家能派那个陈叫山来西京讨债,说明陈叫山在卢家是颇为地位的。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陈叫山杀了,卢家人到督军府来告状,怕就跟一般人的告状大不一样哩……” 鹿恒生和秦效礼都不说话,只静静地听老韩说,陈掌柜却又插话说,“他卢家还反了天去?督军府是他卢家人随随便便来闹的么?” 老韩微微一笑,“韩督军曾说过,老鹰再凶,就叫那么两声,蚊子虽小,可嗡嗡嗡地吵,不怕老鹰抓,就怕蚊子咬……如今这时局,先莫说卢家人有钱,怎么个闹法了,就是那些个吝记者,那些个穷学生,有时候折腾那么一两下,韩督军晚上睡觉都不安宁哩……” 老韩这番话,说得玄机森森,且又处处地将韩督军摆在前头,其余三人,皆不好再说什么了…… 旁边桌子上那三人,许是喝酒喝得高兴,其中一位竟拿着筷子,敲着碗边,哼唱起了一段曲子来,起初里,声音断断续续,且不大,唱着唱着,犹如山泉跳出了泉洞,转转绕绕,出了沟壑,渐渐成了河流。不但三人齐唱,且声音愈来愈大,杏园春大厅里的人,全都能听到他们的歌声了 摇篮儿摇呀摇 小舟儿漂呀漂 漂流的游子哦 想念母亲的歌谣 梦里的故乡 有父亲酿酒的味道 窗格上的月亮 能否将思念带到 信笺里的樱花 莫非要伴我终老 白鸥飞过天之涯 小鱼游尽海之角 又一年春天到 又一年冬天到 美丽的姑娘呀 在岸上吹着螺号 …… …… 这三人的歌声实在难听,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棉絮,吞咽都不利索似的,伴着五音不全、吐字不清的歌声,间或有一声声的酒嗝……这些噪音,回绕在杏园春的大厅里,使每一个人都感到不快…… 然而,这三人唱了一曲,又来一曲,且索性将西装外套脱了去,将脖子上的领带松开了,敲着桌子,敲着碗沿,敲着椅子扶手,有节奏地唱着一首所有人都听不懂的歌曲来 酷达克齐努 萨达内努 沃西达齐唷 萨跋 思跋内呶 …… …… 唱着唱着,这三人当中的两人大笑起来,另一人却趴在桌子上呜呜呜地大哭起来了,笑着的两人,也便流下了眼泪,又笑又哭,一下下地抓着筷子,在自己的头上敲,在对方的头上敲,在涮羊肉铜锅上敲,你敲过来,我敲过去,冷不丁一下,筷子上蘸了涮羊肉的热汤,一下烫在耳朵上,疼得吸溜了一下…… 旁边桌子上有几个人,听见这古怪的歌曲,看着这又哭又笑,又敲筷子的举动,禁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且朝着这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议论着,嬉笑着…… “八嘎”刚才哭得最凶的那人,突然大吼一声,一下将桌子掀翻了,涮羊肉的铜锅“咣啷”一声,砸在地上,热汤飞溅出来,扑到了秦效礼的黑色披风上…… 另外两人,竟从腰上摸出了手枪,冲着屋顶,连开两枪,杏园春大厅的洋货花灯,便“哗哩哗啦”,散落下来,惊得大厅里的人尖叫起来了…… 鹿恒生正在为秦效礼拍拭黑色披风,一边拍,一边说,“是日本人,我过去说说……” 鹿恒生刚走出几步,花灯散落下来,在他身前炸裂开了…… 起先那几位指指点点的食客,自知惹了祸事,正欲起身离开,三位日本人,却冲着地面,又是“”几枪,吓得好些人,一下抱头蹲在桌下…… 第270章封锁 三位日本人,连踢带打,将椅子摔出一丈远,抓着筷子,抛洒得万箭散发……其中一位,手里拿着手枪,脚下则踩着涮羊肉铜锅,一下下地拨转着,冲着那些吓得瑟瑟发抖,藏在桌下的人说,“你们……中国人……有什么资格……嘲笑?嘲笑我们?” 鹿恒生走上前去,弯腰拱手,“几位先生,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哈!” 一位日本人一把揪住鹿恒生的衣领子,连拉带拽,鹿恒生感觉喉管几乎被衣领勒断了似的,连连咳嗽起来…… “以后……谁敢嘲笑我们……杀……”日本人鼻孔里喷着愤怒的气息,一下将枪顶在鹿恒生脑门上,鹿恒生吓得满脑是汗,“先生,这使不得,使不得……” 陈掌柜看见今儿这场合很危险,准备趁机溜跑,刚迈出一步,一位日本人抬脚一撩,羊肉铜锅便“呼”地飞了过来,正正砸在了陈掌柜面门上…… “哎呀……”陈掌柜捂着脑袋,蹲在了地上,感觉手上湿湿的,取了手一看,手指鲜红,血在流,惊惧不已,浑身便抖了起来…… “你……给我……舔干净了……”踢铜锅的日本人走过来,将皮鞋伸到陈掌柜面前,昂着头,撇着嘴,一脸的傲然! 杏园春的后堂,呼啦啦跑来了十几个伙计,个个手里操着木棒、砍刀,但见老板鹿恒生被人家用枪抵着,一时无措…… “你……舔……”日本人将皮鞋索性伸到了陈掌柜的嘴巴前,恶狠狠地说,“舔……还是不舔?” 陈掌柜脑袋不停地晃,身子抖得厉害:舔吧,今后在西京城里,自己的面子可就彻底毁完了,再也挽不回来;不舔吧,万一这日本人,借着酒劲,真的给自己一枪,那就不是面子问题了…… 陈掌柜将手朝袖子里缩了缩,欲用袖子为日本人擦皮鞋,日本人看出了陈掌柜的意图,一脚蹬在了陈掌柜的胸膛上,将其蹬了个后仰翻,大吼着,“舔用嘴舔!” 秦效礼再也忍不去了,将椅子朝日本人甩过来,趁着日本人躲闪椅子之时,一个转身,黑色披风犹如一阵黑色旋风,“呼”地扑旋开来,转到日本人跟前,一招“缠丝夺腕手”,将日本人的手枪卸下,转眼之间,反将手枪抵在了日本人的太阳穴上…… 秦效礼目光冷冷,嘴角却有一丝不屑的淡笑,将黑色披风的下摆撩起来,凑到日本人脸前,“给老子舔喽舔!你们******也不睁开眼看看,这儿不是日本,这是中国,这儿是老子的地方!你要耍酒疯,滚回你们日本耍去……” 秦效礼喝了酒,眼睛红红,像一头看见红布招摇的斗牛,嘴巴里喷着酒气,打了一个酒嗝,目光似雪亮的宝剑,眼睛因愤怒而眯成了一条缝,似乎眼缝越窄,由此迸射出来的目光,更锐利,更狠辣,更狂放,“你给老子舔不舔?” 日本人哈哈大笑着,脑袋依旧高昂着,刚想说话……秦效礼一个巴掌就扇了上去,“你他妈笑什么?再不舔,老子让你脑袋成豆腐花……” 鹿恒生拧着脖子大喊着,“秦排长,别乱来,别乱来,不能惹日本人啊……” 陈掌柜也爬过来,抱住了秦效礼的腿,扯着秦效礼的裤管,连连地拽,“效礼效礼,冷静冷静,千万冷静啊……” 秦效礼抬手又是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到了日本人脸上,可日本人依旧哈哈地笑,秦效礼大骂着,“好,我看你这怂货,能笑多久,老子等会儿让你哭” 秦效礼将手掌扬起来,准备再扇耳光时,一位戴着眼镜的日本人,猛地跳了过来,一招“燕子剪水”,一脚将秦效礼的巴掌踢开…… 秦效礼松开那个被控制的日本人,刚想举枪对准戴眼镜的日本人,那个戴眼镜的日本人,高高朝上一跃,大吼一声,左腿膝盖朝上一顶,正正顶在秦效礼握枪的手上,手枪被顶飞出去,砸在屋顶,一个折射,落在另外一张桌子上了…… 秦效礼挥拳便打,那戴眼镜的日本人,伸腿便接,两人“啪啪”、“嘭嘭”地对战起来……一时间,你来我往,腾上跃下,左攻右守,前冲后应,打得地动山摇…… 秦效礼与戴眼镜的日本人,斗了近十个回合,没有讨到半点便宜! 久疏战阵,离身沙场的秦效礼,感觉自己的体力,明显不支,一脚踢出之时,踢了空,却攻得太猛,支撑腿感觉不稳,暗叫不好,戴眼镜的日本人借势而来,一下钻到秦效礼的裆下,身子朝上一拱,将秦效礼高高举了起来…… 戴眼镜的日本人,显得体力十分充沛,尽管与秦效礼已经斗了近十个回合,但高举着秦效礼时,却依然游刃有余,并连连旋转起来…… 秦效礼只感觉眼中的日本人中国人桌子椅子羊肉铜锅破碎的花灯墙壁屏风……不停地旋转,旋转,再旋转…… “”杏园春门外传来了三声枪响…… 杏园春的跑堂伙计十分机灵,久经闹场,在日本人掀翻桌子的一瞬间,便知道今儿这事儿不好弄,便已悄悄出门,托人赶紧去督军府通报了…… 督军府的杨秘书,带着三十多个兵娃,冲到杏园春门口,杨秘书伸手一挥,“把这儿封了,任何人不得出入……” 杨秘书与秦效礼关系极好,得知秦效礼与日本人起了冲突,晓得事关重大,不可懈怠,便在第一时间下了命令,先将杏园春包围封锁,尽量将事情控制在可控之范围内…… 杨秘书走进杏园春,摘下自己的薄片眼镜,朝上哈了口气,用白手套轻轻擦拭,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我当是多大的事儿呢……原来是小小误会……” 戴眼镜的日本人停止了旋转,猛地朝前一丢,将秦效礼抛了出去…… 眼见秦效礼即将摔跌在地,杨秘书飞步上前,伸臂一抱,正正将秦效礼接在了怀中…… 秦效礼此时感觉天旋地转,肚子里波涛汹涌,愤怒、不甘、欲再大战的冲动情绪,随着那天旋地转的感觉,一起萦绕在眼前,抓着杨秘书的胳膊,喘着气,只觉着一股股的热流,朝喉咙馆涌来,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将吃下去的羊肉、豆腐、白菜,喝下去的老酒,一下吐在了杨秘书胳膊上…… “秦排长,你没事儿吧?”杨秘书拍拍秦效礼的脊背,关切地问。 秦效礼这一口污秽吐了出来,人顿时感觉舒服多了,起先那天旋地转的感觉,也渐渐地散了去,慢慢地,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起先揪住鹿恒生的日本人,已经放开了鹿恒生,坐在了一张椅子上;起先被自己打了耳光的日本人,正在用袖子擦鼻子里的血;那个戴眼镜的日本人,则两手抱在胸前,胸膛挺着,一脸傲然,像斗胜的一只大公鸡一般;老韩将陈掌柜扶着,坐在了椅子上,老韩一下下地抹着陈掌柜的胸口,平复着陈掌柜的惊惧情绪;鹿恒生则弯腰拱手,身形如一只在开水中被烫熟的大虾…… 这时,一位士兵走过来,在杨秘书耳边悄悄说,“杨秘书,里里外外全都包围封锁了,一只蚊子也别想轻易飞进来……“ 杨秘书笑着点点头,朝后一招手,“控制住……” 秦效礼眼中充满了斗杀之气,从一位士兵的手中,夺过长枪,“啪啪啪啪”一拉枪栓,对准三个日本人,“来呀,再来呀!” 杨秘书走过来,白手套轻轻压在了秦效礼的枪管上,轻轻朝下按去,“秦排长,算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冤家宜解不宜结……” 秦效礼“呸”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咬咬牙,将枪给了杨秘书,又将黑色披风下摆撩起来,腾腾腾几步走到三个日本人跟前,“呼”地将黑色披风下摆,朝日本人跟前一送,“你们今儿不把披风给我舔干净,老子就用它给你们当裹尸布……” “舔给老子舔干净!”秦效礼大吼着,“舔还是不舔?” 三个日本人站得如三棵树,头皆高昂着,一脸不屑,看都不看秦效礼…… 鹿恒生见现场气氛像蓄足了炸药的手雷,凝滞着,紧绷着,只怕稍微有一个火星子,便会天崩地裂,便会万劫不复似的……便弯腰走过来,冲秦效礼笑笑,又转身冲日本人笑笑,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脸上的肉动了动,嘴巴张了几张,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嘀嘀嘀嘀”的汽车喇叭声,以及“嘟嘟嘟”的摩托车声,杨秘书转头朝外看去原来,韩督军也被惊动了,亲自开着汽车过来了,日本天葵社的社长,也被惊动了,开着三轮摩托车也赶过来了…… 韩督军自当上督军以后,十分喜欢穿便装,而今穿着黑色长袍,肥肥大大,由于黑袍上有暗暗的竖条纹,将他鼓鼓的肚子,显得穿戎装时,略略小了一些! 韩督军下了汽车,三轮摩托上的天葵社社长中田静机,也跳了下来,两人并排而行,朝杏园春走来…… 第271章对抗 冬夜的灯火,映照出两道长长的人影,一是韩督军,一是中田静机。 韩督军是一人前来,身穿长袍,目不斜视,径直朝前走。 中田静机的身后,则跟着两个面孔冷峻的日本武士,身形瘦高,挽着发髻,腰上斜插着东洋刀,一脸杀气腾腾! “督军好”外围的一排士兵,两腿一合,“啪”地立正,齐刷刷地行了军礼。韩督军将长袍的袖子抖了两抖,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手掌朝下压压,示意大家将手放下…… 待中田静机走了过来,一并排的士兵,则齐喊一声,“站住,这里已被封锁,任何人不得前进半步!” 中田静机眼睛闭了一下,猛然再睁开时,那目光较之以前,变得越发阴冷可怕,似乎在用眼神告诉所有人都闪开,不要挡路,否则,格杀勿论! 中田静机身后的两个日本武士,从两翼走了上来,手握紧了刀柄,欲从刀鞘中拔刀,刚拔出一截,两道寒光,立时扑面而来,晃得几位士兵,顿感眼晕…… 中田静机朝后竖立起食指,微微朝下钩动,“刷啪!”两位日本武士,又齐刷刷地将刀插回原始状态了…… “让开一条道”韩督军停住步子,也不回头,仿佛后脑勺上生着两只眼睛,将身后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似的,“既然人家来了,就让人家进来,看热闹嘛,人越多越好……” 一溜排的士兵,站立的弓步之势,猛地一下收回,一个个又如石塔一般站立,在冬夜里树起一排塔林…… 中田静机唇角微微弯出一个小括弧,眼光略略环视开去,眸子中尽皆不屑之光,大步朝前,身后的两个日本武士,也手握在刀把上,大步朝杏园春大厅走去。 秦效礼经过一番搏击,又被戴眼镜的日本人高高举起旋转,如今头发已散垂下来,盖遮了右眼,见到韩督军来了,用手一撩头发,与杨秘书一起喊道,“督军好“ 韩督军如唱戏的青衣一般,将袖子连续地朝上抖,终于将手亮了出来,一手背于身后,一手冲着大厅里的狼藉一片,指指点点着,“今儿这是闹的啥排场?” 鹿恒生连忙走上前来,腰弯到几乎要贴着自己的大腿面上,“韩督军,大家闹了点小小误会,没啥没啥,真的没啥……” “鹿老板”秦效礼转过身来,大喝一声,“差点都出人命了,还是误会吗?还是小误会吗?” 鹿恒生尴尬不已,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兀自地陪着笑,脸上的每一块肉都在笑,惟独眼睛,露出的光芒,闪耀着惊惧、纠结、矛盾、尴尬…… 老韩趁机走了过来,凑在韩督军耳朵边,悄悄低语一阵,韩督军连连点着头,“看来,我是来晚了啊!这好戏都唱过了……” 中田静机走到三个日本人跟前,忽然却止了步,闻见了三人嘴巴里喷出来的浓浓的酒味,眉头皱了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中田静机留着极短的平头,一根根头发,直刺刺地立着,额头上有一道光亮,似乎是一面明明亮亮的镜子,晃得那三个日本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只得将头低了下去,那位挨了秦效礼耳光的日本人,一边抽吸着鼻子,凝结的鼻血,堵塞在鼻孔里,使他感觉有些憋闷…… “八嘎”中田静机一步上前,“啪啪”“啪啪”“啪啪”,一人两耳光,一路扇过去,六个耳光,扇得极为连贯,极为响亮,极为狠辣! 三个日本人挨了耳光,却不再低头,反而身体笔直站立,眼睛朝上方看去,仿佛是斗蛐蛐时,蛐蛐在罐子里原本萎靡不振,被人用一跟小棍儿一捅、一拨,反倒就精神了一样! 中田静机“叽哩哗啦”说了一大通话,三位日本人连连地挺着胸膛,“嗨嗨嗨!”仿佛在承诺着什么,表着决心,立着誓言似的。 只是,他们说的日本话,在场的所有中国人,除了杨秘书能听懂外,其余的人,一句不懂,跟听见鸟儿叫、狼娃嚎、猪儿哼哼的效果差不多。 韩督军用脚钩过来一把椅子,兀自坐了,将长袍下摆,朝前一送,翘起了二郎腿,笑着问,“效礼,你说,这几个东洋人咋拾掇?” 秦效礼“哼”了一声,嘴唇挂着冷笑,环视四遭,大声说,“全部带回去,七荤八素给我全部招呼上” 守在门口的六个士兵,听见了秦效礼的话,立刻条件反射似的,猛地朝下一蹲,举枪瞄准了六个日本人…… 两位日本武士,也不转身,听见身后的响动,“唰唰”两下,抽出两把雪亮雪亮的东洋刀,两手握紧刀把,将东洋刀高高举过头顶,直直而立,仿佛随时等待有人前来一样…… 看见这阵仗,起先那些个躲在桌子底下的食客,原本已经稍稍松了口气,赶紧又朝桌子底下缩了回去;陈掌柜见到这般情形,身体原本已经镇定了下来,现在又开始颤抖,又像是推手磨,又像是筛子筛麸皮一般,老韩走过去,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他依旧抖个不停…… 中田静机缓缓转过身来,用手指摸着鼻沟上的胡子,哈哈哈大笑起来,用纯正的中国话说,“你们没有权力抓我们!” “哟呵……”韩督军笑了起来,肚子上长袍便一横一竖地抖动了起来,二郎腿也晃个不停,“今儿晚上真算没白跑一趟哈,可算是开了眼了啊……老子是中国人,老子在中国地盘上,抓你们几个臭鱼烂虾,还不跟眨巴眼似的……” “自己乖乖朝前走,别等我动手”秦效礼冷冷地笑着说,“要等到我动手请你们,就不是这滋味儿了!” 两位日本武士猛地转过身来,面向韩督军和秦效礼,眼睛瞪得圆如铜铃,嘴巴亦张开,仿佛一口要将韩督军和秦效礼吞下去,将杏园春吞下去,将整个西京城吞下去一般…… 中田静机连连摇头,眼睛斜斜朝地面看去,唉声叹气,“要我怎么说,你们才明白?我大日本子民,来此地建社,是为弘扬我大日本文化,促进中日友谊而来的!莫说是你一个小小督军,就是南京府、北平府的人想要抓我们,也要征得我们大日本领事馆同意……” “放你娘的个臭蛋屁”韩督军破口大骂起来,全然不顾自己督军的身份和形象,“听听,听听,一口一个大日本,一口一个大日本,就你们那破地方,老子尿泡尿都能遛上三圈,还他娘的什么大日本?” 韩督军“哗”地站起来,将椅子抓起来,又猛地朝地上一磕,“愣什么?全都给我抓了,老子就是把天捅个窟窿,捅了以后再补” 中田静机哈哈大笑,笑声很短,嘎然而止,脸色由阳光灿烂,瞬间变得阴云密布,口气遂即冷冰霜,“韩督军,不是吓唬你,你今天只要敢动手,不出明天,你的督军府,包括整个西京城,都将血流成海……” 六个日本人,瞬间站成了一排,中田静机站立正中,目光如隼,“来吧,要么就开枪打死我们!要么就给我让开一条路!” 韩督军既然不穿戎装,而穿便装,身上便是不屑装枪的:大冬天的,装那玩意儿在身上,冷冰冰的,硬生生的,怎么动怎么不舒服。而且,韩督军此刻也没打算用枪,一下下朝上卷着长袍袖子,露出了行伍出身的本色来,海碗般的大拳头,攥得“嘎嘣嘣”响,“想让老子开枪打死你?简直是笑话你想都不要想!老子的子弹,金贵得很哩,打你们这臭鱼烂虾,纯属浪费子弹!不让你们尝尝老子拳头的厉害,你们怕就不知道华山有多高,黄河有多长哩……” 韩督军一下下地朝上卷着袖子,一步步朝日本人跟前走,一位士兵却几步跑了过来,“啪”地一个立正,敬礼,“报告督军,《西京民报》的记者在外面,他们说要进来……” 韩督军一听,愣了一下,转头朝外看去,而后说,“他们也想看热闹啊?好,都他娘的放进来” 鹿恒生此际越发慌张,两腿开始不停地打颤,连连冲着韩督军、秦效礼、杨秘书弯腰赔笑,嘴上虽不说话,眼神分明在说几位军爷,我的亲爷哎,这事儿不要再往下闹了,求求你们了…… 两位《西京民报》的记者,一男一女走了进来,男记者一身长袍,脖子上系着白色的长围巾,将围巾朝后一甩,顺带将头发也一甩,十分潇洒地冲韩督军点了点头,“韩督军好,我们想采访一下这几个日本人,不知可否?” “行啊,访啊访啊,往死里给我访!”韩督军拳头攥着,“要不行,老子再帮你们访……” 那位女记者手里拿着钢笔和一个小本子,听了韩督军的话,不禁掩口微笑起来…… “中田先生,请问你们在西京的天葵社,到底开展哪些工作?请如实回答”男记者上前一步,眼睛逼视着中田静机…… 第273章商讨 中田静机一伙人,在众人注视下,在枪口所向下,昂首挺胸,一步步出了杏园春,朝督军府走去。 韩督军领着秦效礼、杨秘书、老韩,上了汽车,在前面引道开路。韩督军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冲着车后的《西京民报》两位记者喊,“年轻人,送你们一段儿?”男记者将围巾围紧了些,并不接言,眉头紧锁,似为提问被打断,而感不甘!女记者则摇摇头,向韩督军的汽车挥手,以作辞别…… 杏园春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此散了去,陈掌柜手扶着后腰,兀自离去。鹿恒生吆五喝六,骂骂咧咧,吩咐伙计们收拾着残局…… 起先那些围在杏园春周围,伸脖引颈,欲一探热闹的看客们,以及那些原来钻了桌子的食客,此际逐次散去,而离去的脚步间,带着了些许的议论传言…… 这些传言议论,犹一阵风,一顺溜地刮过去,就像风起麦浪一般,一波一波地,在冬夜的西京城里,延展开了去…… 然而,卢家货栈里的人,在天未完全黑时,早就围坐一起,商讨着诸多事情,风向所指,亦是督军府…… 刘掌柜平日里是精打细算的人,尽管卢家货栈远在西京,相距乐州东家,近五百里之遥,但刘掌柜从来精细算计,将货栈经营得有模有样,虽无大红大火之感,但亦算是静波里跑船,平平稳稳。 带着打点银钱,踌躇满志而去,悻悻郁郁而回,刘掌柜总觉着自己没把事情办好,心里的大石,便一直压着:本该花的钱,也愿意花钱时,却花不出去,这怎能让人踏实呢? 因而,刘掌柜说,“我说这样吧,让丑娃去趟城西,寻城西的马帮,多使些钱,出高点价,让马帮的人连夜将那个秦老汉,接到西京来……” 众人都沉默着,没人说行,也没人说不行,刘掌柜叹了口气,便对丑娃扬扬胳膊,示意丑娃:事不宜迟,那你就先去吧! 骆帮主却紧皱眉头,忽然一抬手,“慢着!我觉得这法子不成……” 所有人都又看向了骆帮主。 “我们路过秦岭,在秦老汉家借宿一夜而已,与人家并无交情,如此天寒地冻的,人家愿不愿意来,也还两说呢!”骆帮主眼睛看向窗外,唏嘘满面地说,“另外,那个秦效礼,与他父亲近在咫尺,却为何不回家探望秦老汉,这中间到底有何隐秘之事,我们不得而知!就算秦老汉愿意来西京,可秦效礼愿不愿意见他父亲,能不能听他父亲的话,这都让人吃不准啊……” 吴先生默默点了点头,“骆帮主分析得不错……如果他们父子之间,真有芥蒂隔阂,我们这步棋走出,反倒会成错手败着……” 卢芸凤忽然站了起来,在薛静怡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了……” 吴先生转头见卢芸凤兴奋的那样子,便饶有兴趣地说,“哦,卢小姐有什么好方法,说来听听……” 卢芸凤一下将薛静怡拉了起来,朝人前一推,“静怡的爹地,和江南督军府的张督军关系不错!张督军部队里的被服、鞋子,都是由静怡家经手操办的……我想,张督军的官职,他韩督军大,由张督军给韩督军说一说,知会一声,张督军肯定会听的……” 七庆听到这里,便急了,“天爷,从西京到江南,怎么也得四五天吧?一来一去,十天半个月都过去了,黄花菜都凉成冰喳喳了,还咋救我们队长?” 卢芸凤白了七庆一眼,“土老冒,我们到电话局去,给静怡家打个电话就行了……” 刘掌柜一听,连忙说,“这法子好,这法子好,电话局我有熟人,现在都可以去……” 吴先生深吸一口气,“那好吧,事不宜迟,就让卢小姐和薛小姐去打电话试试吧……” 此时,夜不算深,但也不算早了,为了稳妥起见,骆帮主让三旺、满仓、鹏天、七庆,陪着卢芸凤和薛静怡去电话局。刘掌柜则写了张条子,并拿出五块钱,交给丑娃,要丑娃领着大家,唐嘉中提出也要去,被骆帮主和吴先生劝下了…… 看着卢芸凤心事重重地跟众人出了门,刘掌柜深深叹息,“三小姐平日里看起来粗枝大叶的,关键时候,还是很有办法的……” 骆帮主笑了起来,“张翼德绣鸳鸯,粗中也有细!芸凤这丫头,打小我看着她长大的,你可别小看了她,她有时候咋咋呼呼,那都是装出来的,哪儿轻哪儿重,她心里明得很哩……” 骆帮主说,卢芸凤从小性子倔,夫人和卢老爷给她定下了许许多多的条条框框,如女女家说话不要声大,女女家要笑不露齿,女女家不要随便在外面跑,女女家吃饭不要拌嘴发出声儿,女女家要听父母的话,出嫁了,要听公婆的话,父母和公婆,就算是错的,那也是对的,必须听……时日久了,卢芸凤就反感这规矩那讲究,就故意反着来,对着来,其实呢,她心里细腻得很! 吴先生便笑说,“正所谓,大巧不工,大智愚,大盈冲嘛!卢小姐看似不讲理,看似爱闹腾,可实际是,她不屑于太多的束缚,不屑于太多的老旧传统,故意做出来给人看,故意给人造成另类之印象的……” 唐嘉中起先随吴先生去医院探望《西京民报》的陆主编时,闻听了日本人在西京建立天葵社的事儿,义愤填膺,一拳砸在医院的墙上,手指被砸破,此际,手上包了纱布,微微有些发痒,便一下下地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挠着…… “骆伯伯,你说,那个薛静怡她们家是不是也是江南的大户?”唐嘉中听着大家在说卢芸凤,他的心里却想到了薛静怡,便问骆帮主,“听三小姐那口气,薛静怡她们家很有些势力的……” 骆帮主叹了口气,“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前年,我到上海去的时候,到了芸凤她们学校……好家伙,进个校门,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都难,这里一盖戳子,那里一签字画押,搜身哩,盘问哩,折腾了大半天才进去。我当时还憋了一肚子火,进去一看,晓得了:里头全都是女学生,除了校长和几个洋人,连教书先生也都是女的……在女子学堂里读书的那些个女女,个个都是有来头的,一般人家的女女,就算让你进去读书,你也不敢去,光是一年四季那几身衣裳,床铺上的东西,一般人家都负担不起啊,更别说一日三餐吃的那些面包、牛排之类的洋东西了……” “男女分校,自有其好处,但弊端也是不少的……”吴先生听到这里,无限感慨地说,“人之成熟,除了对其教授灌输体系化的基础知识之外,更重要的是,培养其好的、正确的审美观、价值观和世界观……人无尊卑,男女同视,性别之差异,会于审美意趣上,存有差异,但正确的价值观、世界观,则是不分男女尊卑,不分地域国界,不分人文文明的,所以……” 吴先生说了一阵,意识到自己的言语,不仅与唐嘉中提说的“薛静怡家世”之主题,有所悖逆,而且,显得过于自我,过于专业,于此时此地此环境,显得犹有不合,正欲展开来说时,忽然意识到了这些问题,嘎然而止,又显不妥,便话头一拐,“所以,以我估计,薛小姐的家世,也是极好的……” 唐嘉中听出了吴先生说话的“大拐弯”,笑了笑,便说,“吴先生,我有个想法,也能帮到陈大哥……” 唐嘉中说,他所在之大学里,有许多的西京同乡同学,其中几人,都是追求进步、追求自由的热血好青年!此时,学校放了寒假,同学们应该都回到了西京,倘将这些同学组织起来,利用他们的家庭关系,联合向督军府请愿,督军府不会熟视无睹的…… 骆帮主一听唐嘉中的话,很感兴趣,“好啊,唐少爷的法子,我觉得可以一试,人多力量大,众人口中兴风浪嘛……” 刘掌柜却问,“唐少爷,那你就估计一下,这一趟走动下来,大约要花多少钱,才能把事情办得圆圆泛泛的呢?” 唐嘉中将缠满纱布的拳头一挥,“刘叔,那要花什么钱嘛?在当今之世,能如陈叫山大哥那样,不为私念,不为名利,一心只想着努力做事,心牵普通大众的人,能有多少?不计个人得失,全为他人谋福,心无旁骛,脚踏实地,这样的人,非但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反而遭遇小人算计,此事,我说给我那些同学一听,他们一定会跟我一样,由心地佩服陈大哥,也会乐于参与到陈大哥的解救中来的!正如我们学生会的誓词写的那样用我们的热血,去找寻光明,用我们的奋进,去迎接黎明!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的脚步,我们的理想,一刻未停……” 唐嘉中说得激动了起来,站立起身,将缠满纱布的拳头,一下下地挥着,显得有力量,有节奏,眼睛看向了窗外的星海,眸子中的光芒,与星辰一起闪耀着晶晶熠熠之光辉…… 唐嘉中正说到兴致处,吴先生却插话过来,犹当头一盆凉水浇下,瞬间熄灭了唐嘉中的热情,“嘉中,在很多情况,我们都没有充分了解之前,我个人认为此事不宜过于张扬传播!你的想法虽好,但一旦声势起来,很多人参与了进来,利弊得失,全不在我们掌控之中,万一事情有变,我们连迂回扭转的机会都没有了……” 第274章电话 卢芸凤与薛静怡,在丑娃和卫队兄弟的保护引领下,来到了电话局。 此时,电话局已经下班,电话亭外的两扇蓝色木门上,挂了一把大大的链锁。 丑娃来到电话局后院里,青砖楼的走廊里,有几人正在打麻将,丑娃走上前去,点头微笑,将刘掌柜写好的纸条,递给了一位圆脸胖子,“宋局长好,我是卢家货栈的伙计,我们掌柜的,拜求宋局长给行个方便,我们想打个电话……” 宋局长抬头瞥了一眼丑娃,便又盯住了自己手里的牌,一个劲儿地用手捋来捋去,调整牌的排位顺序,“喂喂喂,该谁了?出牌出牌啊……” 丑娃是懂麻将的,见宋局长手里的牌势不错,便将三个大洋,放到了宋局长的口袋里,“宋局长,一点小小意思……今儿宋局长这手气,一准多赢钱的……” 宋局长爱听这话,装作在口袋里摸手绢,顺带探了探大洋数量,又将手绢塞回口袋,“嘿,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哈!”说着,便扭头冲楼里喊,“锥娃,锥娃,搞啥哩?出来开开亭子,帮人拨个电话……” 听见宋局长喊话,那个叫锥娃的话务亭管,便从楼里跑了出来,领着丑娃去了前门电话亭。 薛静怡和卢芸凤,随锥娃进了电话亭。锥娃先将电话线检查了一下,将话机的接口线插上,鼓着腮帮子,“嗤嗤嗤”地搅着电话摇把,而后抓起来,放在耳朵边听一下,又放下,再搅动…… “喂,喂喂,是江南电话局吗?”锥娃伸着脖子,等候着,而后说,“请接江南薛府……”说着,转过头来,对薛静怡说,“好了,你来候着……” 薛静怡握着话筒,听着里面传来的“嘟嘟嘟嘟“之声,心情紧张到了极点…… 此次薛静怡跟随卢芸凤过来度寒假,其初衷本是为躲婚的。[]薛静怡如今出落成了大姑娘,水灵花嫩的,各路的媒人便纷至沓来,争着抢着给薛静怡提亲。薛静怡还不想谈婚论嫁,为避烦乱,便悄悄给家里留了一封信,和卢芸凤一起坐火车走了…… 果然,话筒里传来了薛老爷的咳嗽声,“咳咳咳,请问是哪位?” “爹,是我,我是静怡啊……”薛静怡激动不已,又紧张不已,听见父亲的咳嗽声,料想冬日天寒,兴许父亲感风寒了,“爹,你最近还好吗?怎么听你在咳嗽,着凉了么?” 薛老爷又一连咳嗽了两声,“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不劳你挂念……” 双方顿时陷入一阵沉默,薛静怡的眼泪便流下来了…… 薛静怡听见电话那头,有爹和娘的争吵声,一连喊了几声,“爹,娘,你们不要吵了……” “静怡,你在哪儿呢?”话筒里传来母亲的声音,“你还好吗?你啥时候回家啊?” “娘……我……我挺好的……”薛静怡吸了下鼻子,抹了眼泪,“娘,我想托我爹给张督军打个电话,有个事儿要办……” 薛静怡将陈叫山的事情,简短地说了一遍,静怡的母亲便说,“好,好好,我回头给他说……” 电话忽然挂断了。 卢芸凤站在一旁,看见薛静怡流眼泪,料想事情办得并不顺利,叹了一口气,过来挽着薛静怡的胳膊,安慰着,“静怡,行了,我们把心尽到了,事情成不成,没关系……谢谢你,静怡。” 出了电话亭,丑娃将两块大洋,塞到了锥娃的手里,锥娃显得客气不已,“哎呀,你看,这也没说多一会儿……”说着,还是将钱装入口袋了…… 回去的路上,七庆便问,“薛小姐,我们队长啥时候能出来?” 三旺见薛静怡脸上泪水尚未干,便知情况肯定不大好,便拽了拽七庆,七庆反应了过来,便手摸着后脑勺,又兀自地说,“电话这洋玩意儿,还真是好哩……” 电话这洋玩意儿,的确是个好东西,很多时候,带给人无尽方便,有时候,也会使人不快、懊恼…… 张督军命人将中田静机他们押回督军府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寝室,烤着炭火,听几位小妾唱小曲儿,处置日本人的事儿,就全权交给秦效礼和杨秘书了。 六个日本人被关进了督军府东南角的兵区禁闭室,秦效礼此时酒劲已过,但内心的火气却未消! 陈叫山只是将手枪抵在自己太阳穴上,并未伤到自己一根头发丝,这就足令秦效礼感到大跌颜面。可现在呢,日本人居然在中国地盘上,将堂堂督军府的内卫排长,高高举着转手磨,差点摔一个驴啃泥,这口气,怎能消? 隔着禁闭室的铁门,秦效礼透过铁门上的小窗,冲里面大喊,“你们日本人不是螃蟹变的么,一直横着走路吗?横啊,继续横啊,到这儿来了,怎么不横了?” 中田静机站在禁闭室里,非但没有任何的慌乱和恐惧,反而好像很享受的样子,这里一摸,那里一看,听见秦效礼的喊声,回过头来,笑吟吟地说,“中国有句老话,叫作请神容易送神难,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秦效礼一脚踢在铁门上,转头怒吼,“来人,把门打开,我倒要看看,这他娘的都是什么神……” 杨秘书走了过来,趴在秦效礼耳边小声说,“秦排长,差不多就行啦……日本人真的不好惹的,咱今儿能把他们带过来,你的面子也就挣回来了,别太过,免得到时候……” “哼……”秦效礼冷冷一笑,“我还就不相信了,到了中国地盘,我们还得看日本人的脸色不成?” “秦排长,话不是这么说的……”杨秘书叹了一口气,小声说,“这就好两个庄寨,一个庄寨虽然大,但人心涣散,干仗能力就下降,另一个庄寨虽然小,但人家心齐,干仗能力强……这时日一长,大庄寨尽管还是大庄寨,但人家却不怵你了……” “杨秘书,你怎么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秦效礼恨恨地说,“面子不是别人给的,全靠自己挣,威风不是说出来的,是打出来的!” 杨秘书说话声小,但秦效礼说话声大,中田静机虽然只听见秦效礼的话,听不清杨秘书的话,但已然知道大许意思,便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中国人最爱讲面子,面子是什么?面子值多少钱?要我说,最大的面子,就是我你强,哈哈哈哈……” “好说得好!”秦效礼一边伸手在杨秘书身上摸禁闭室的钥匙,一边冷冷地说,“那我今儿倒要看看,你们日本人到底强在哪儿?不给你们长点教训,你们还真就以为自己强得不得了?我呸……杨秘书,把钥匙给我,钥匙给我……” “秦排长,别冲动,别冲动,冷静些……”杨秘书一边躲闪着,不让秦效礼摘钥匙,一边回头对几位士兵喊,“秦排长今儿累了,快扶秦排长回去歇息……” 两位士兵便过来帮着拉秦效礼,拉拉拽拽之下,秦效礼一下怒了,一把将一位士兵推倒在地,“反了天了吗?日本人就这么让你们害怕?日本人就这么不敢惹?你们能忍,我秦效礼忍不下去!都给我闪开,闪开……” 这时,韩督军走了进来,用脚使劲踢了踢兵房大门上的铁链…… “效礼,你今儿喝的有点大,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韩督军走过来,用手拍拍秦效礼的肩膀,“这边的破事儿,我来处理……” 韩督军何以亲自赶来,又意欲何为? 原来,韩督军刚在寝室里听小妾唱小曲儿,忽然寝室的电话响了起来,韩督军走过去,抓起话筒刚“喂”了一声,听筒里便出来一阵怒喝“喂个屁!你们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日本人是烤熟的毛栗子,又烫手又扎手,你还揽过来,没虱子咬你逮虱子咬么?我把话给你点到这儿,信与不信,你自己看着办……”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韩督军连连说着好话,“那依将军的意思是……” “意思个屁!赶紧把人放了,越快越好,不要等到脑袋搬家了,还想着再安回来……” 韩督军还想再说话,听筒里却传来一阵挂断声,如今这“嘟嘟嘟嘟嘟”的声音,在韩督军听来,犹如定时炸弹的报警音一般…… 此际里,秦效礼当然不晓得韩督军接到了电话,便说,“督军,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过来?” 韩督军将手一扬,冲着士兵们喊,“耳朵里都塞大粪了么?让你们送秦排长回去,没听见啊?” 两位士兵走上前来,秦效礼伸手一挡,将头一低,叹了口气,“行了,我自己回去……” 秦效礼走远后,韩督军冲着禁闭室的铁门说,“老子不爱吃爆炒毛栗子,谁爱吃谁吃去……把门打开” 中田静机领着五个日本人,大摇大摆地朝外走去,快出兵房大门时,中田静机转过头来,冷冷地笑了一下…… 第275章监狱 天葵社的汽车,停在了督军府大门外,老韩看着中田静机一伙人上了汽车,冒了一股白烟,疾驰而去…… 杨秘书料想秦效礼心情定然不好,便来找老韩,向老韩打问秦效礼的事情…… 老韩向杨秘书说起了秦效礼替陈掌柜出头,结果被陈叫山以枪挟持的详细经过,喃喃着感慨,“韩督军这一发话,日本人放走了,秦排长这心里,肯定更堵了……” 杨秘书也唏嘘着,“是啊,是堵得慌!可是,日本人真是惹不得的,韩督军都没办法呀……” 老韩又向杨秘书说起了陈叫山的背景来,称乐州卢家也是颇有渊源的大户,而陈叫山在卢家,是极具地位的…… “秦排长打算怎么处置陈叫山?”杨秘书问。 老韩说,“让秦排长气最不顺的是,那个陈叫山根本不服人,硬气得很,就是一枪嘣了他,他也不带说一句软话的!我原先给秦排长建议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找个武功好的人,让陈叫山挨一顿饱打,跌一回面子,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可秦排长好像也顾虑……” 老韩和杨秘书,都晓得秦效礼与青梅竹马的女女之唏嘘往事,也晓得陈掌柜的妹妹芳秀,曾对秦效礼的一片痴心,秦效礼对于芳秀之死的愧疚,通过帮助陈掌柜,以补偿其丧妹之痛的复杂心情…… 杨秘书便说,“这事儿我理解秦排长,他的心思是,万一找来的人,再打不过陈叫山,那这面子就跌得更大了……” 老韩感慨着,“是啊,我回头一琢磨,是这么个理儿!” “其实,秦排长不完全是怕跌自己的面子……”杨秘书幽幽地说,“他只是觉着,给陈掌柜帮忙出头,事情原本不难,结果却遇到了棘手的硬茬人……在陈叫山的问题上,秦排长是处理不好,就觉着自己在西京城的办事能力下降了似的……” 两人沉默了起来,不再说话,皆叹息着…… 秦效礼当年在中原战场上,救了韩督军的命,韩督军视秦效礼为心腹,来到西京主政后,韩督军本着保护心腹的目的,让秦效礼不再带兵打仗,留在督军府里,做一个内卫排长,亦可谓用心良苦。 秦效礼当上内卫排长后,督军府内部的人,都晓得他是韩督军的心腹,非但不敢轻视,反而愈加敬重!但在督军府之外,总有个别人,以为秦效礼不过是个小小排长而已,时时处处地流露出轻看之意来。 时日一久,秦效礼觉得自己远离沙场,久疏战阵,日子过得倒是安逸了,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好了,不受四地辗转之苦了,但同时,又觉着,自己越来越不像个铁血军人,没了金戈铁马任秋风的狂野与快意,没了“醉卧沙场君莫笑”的酣畅,整个人便渐渐地变得阴郁了起来…… 后来,遇到了芳秀的事儿,秦效礼陷入了矛盾纠结中,很长时间里,觉得自己存有心魔,希望度过此劫。 秦效礼去找韩督军,说自己希望重新披挂上阵,回到战场上去。韩督军一听,却笑着说,“怎么,有人不拿你这个排长当官看?要不这样,你来当个副督军怎么样?”见秦效礼不吭声,又说,“是咱这儿的厨子,弄的菜吃不惯,西京城的水喝不惯?” 秦效礼苦笑无语,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杨秘书低头沉思,忽然抬起头来,看着老韩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估计秦排长也会认可的……“ 杨秘书说,西京的城东监狱,关着几千号犯人,那里面各色人等都有,一个城东监狱,便是一个独立江湖,便是一个小小世界。如果把陈叫山放到城东监狱去,他就算再能打,打了这个,又有那个不服,打败一个,还有无数个…… 监狱是一个特殊的地方,不存在跌面不跌面的事儿,能打不能打,只要进了城东监狱,准有苦头吃!而且,犯人进监狱吃苦头,那是天经地义,司空见惯的事儿,没有任何人可以质疑! 如此一来,陈叫山就算是一头狼,就算再硬气,再有棱角,要不了多久,狼也会变成羊,气就软了,棱角也就没了…… 老韩听到这里,便说,“方法倒是可行,可是……不知道秦排长会不会这么弄呢?还有,就算秦排长答应了,乐州卢家会不会因此而暗暗使力,万一事情出了变化,秦排长和韩督军,会不会怪罪咱们?” 杨秘书深吸一口气,“我这也只是建议而已,采纳不采纳,那是秦排长的事儿……至于说舆论风向,我觉着没啥问题,以枪挟持堂堂督军府的人,难道不够治罪么?难道不够进监狱么?” 杨秘书这么一说,老韩觉着倒也是,眼睛忽然一瞥,看见了自己床边摆放的那一双大棉靴子,想到了刘掌柜来探问时,打点出的银钱……便又说,“杨秘书,那你觉着,陈叫山关进去多长时间合适?三个月?一年?还是……” 杨秘书连连摆手,“关监狱,不是为了关而关,主要是既顺了秦排长的气,打消了秦排长的诸多顾虑,至于说时间嘛,那也是秦排长的事儿,我们就不消操心了……” 两人来到秦效礼的住所,将城东监狱的想法给秦效礼一说,秦效礼却并不吭声,在屋里走来走去,杨秘书和老韩站在一旁,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秦效礼到底在想什么…… “成,那就这么办!”秦效礼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杨秘书说,“杨秘书,城东监狱的赵大世,跟你相熟,那就由你代劳,操办此事吧!” 杨秘书点了点头,并未接话。 “不过,要记住把陈叫山身上那股子傲劲儿给削没了,但不能闹出人命!这个你得向赵大世交代点拨一下……”秦效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问老韩,“日本人啥时候走的?” 老韩一愣,便说,“走了好一阵子了……” “好了,你们回去休息吧……”秦效礼挥了挥手,“我有些喝大了,头疼得很……” 第276章文武 城东监狱大门前,一条煤渣大道延伸开去,道之两旁,有数十棵桶口粗的核桃树。 据监狱附近老庄户人家讲,此地建监狱之历史,可追溯至明朝正德年间,几百年风雨日月,拆旧补新,随光阴一起变改的,是监狱大门上的门匾,狱房窗户上的号牌,狱卒的衣饰、发型;而终不变改的,是阴霾下焦灼、绝望的眼眸,刑狱间里的鲜血、嚎叫,脚镣与青石地面撞击发生的脆响,黑发熬成白首的嗟叹,放风场坝上遮眼望天,看雁去燕归的索然、无望、沉沦…… 有监狱的地方,必有逃逸和追剿。 有监狱的地方,必有生与死的淡漠与轮回。 不知何时起,有人为监狱建言:为防犯人越狱逃逸,可在监狱门前种植核桃树,核桃者,“合逃”也,以风水、心理驱压之方式,让犯人明晓只要进了这里,惟有安心服刑,合力越狱之事,想都想…… 那桶口粗的核桃树,树身之上,被人以镰刀砍出无数道斑驳刀痕,又以米汤糊之,据说核桃树可长得愈好,同时,又有冥冥中的形式暗示:合作越狱逃逸者,于监狱而言,犹五行之金木相对,尽皆虚妄,尽皆徒劳!无论情节轻重,便是心念有起,亦一重罪重罚! 陈叫山被杨秘书一众人,带到城东监狱时,朝阳正好,天地一片血红血红之光,冬日的核桃树,枯枝焦杆,似要在霞光中,燃烧了起来。 下汽车,摘去头套,陈叫山望着那一排欲燃欲烧的核桃树,树背后那大如车轮的红日,眼睛被刺得几乎睁不开,半睁半闭着,在枪口所指下,一步步朝监狱里走去…… 监狱长赵大世,是一位瘸子,据说是在战场上被弹片扎到了骨头,见杨秘书一行人劳师动众前来,却只送一位犯人,便感到事不一般,迎上前去,歪着肩膀,“啪”地行了个军礼,“杨秘书好,在下赵大世,请您指示” 杨秘书环视了一下城东监狱,那些高房大屋,一圈高墙,呼出一团白汽来,搓搓两手,将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走到赵大世跟前,白手套朝下压压,示意着:不必如此周正,借一步说话…… 赵大世听着杨秘书的低语,不断点头,并不时地望向陈叫山,“嗯,晓得,晓得晓得……晓得了……” 陈叫山站立在一旁,看见杨秘书和赵大世交头接耳,抬头望着天上的一层白云,许是昨夜困守小囚室,冻饿难熬,而今站在灿烂阳光下,浑身一暖和,陈叫山便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陈叫山这一声喷嚏,犹如惊雷滚动,杨秘书和赵大世,以及周围的所有人,都猛然间被惊了一下,一刹那间,还以为是冬雷闷炸! 陈叫山吸了吸鼻子,咬着牙根,环顾四遭,不禁怅然起来…… 陈家祖上的陈大脑兮,与大内高手章侍卫,有过一段传悲壮的交往故事。章侍卫一直心系旧主,心怀大志,以图他日重整旗鼓,开创一番崭新天地!然而,到最后,却是身陷囹圄,囚困高墙牢狱,陈大脑兮冒着生死大危,本欲前去劫狱,却见牢狱戒备森严,层层壁垒,冲动硬行,无疑以卵击石,徒劳无功,最终撤回兄弟…… 章侍卫遗留下来的《十二秘辛拳》,被陈家代代承传,发扬光大!而那一套戎装铠甲,铠甲所承载的那一种回旋天地的不屈、硬倔、豪迈,以图东山再起,峥嵘于世的大志及野心,却永远埋葬于黄土之下,永绝不复…… 陈大脑兮在弥留之际叹吁告诫人之一生,心怀大业,志存高远,本无对错!然而,做人太峥嵘,行事多执念,筹谋再绸缪,到头一场空。[]千秋功业,不过朽棺七尺,一世盛威,终究黄土一。凡事莫要强出头,韬晦终须藏胸中,宁守薄田三亩,不领十万精兵,宁恋老婆孩子热炕头,勿要枕戈待旦盼封侯…… 到陈叫山祖父这一辈,陈家便改弦易辙,不再经营车马帮,而躬耕行猎,农桑事家,从此不求富贵功名,但求幸福平安一生。 陈家后人,代代相传家训,虽有小异,大体未改做人须韬晦,行事须绸缪,不到万万节,切莫强出头,不与官家斗,不吃官司,不坐牢…… 可是,我还是那一套《十二秘辛拳》的传承人,我为何如今就来到了监狱? 陈家人皆已故亡,惟留我一人,我怎么就成了阶下囚呢? 陈叫山凝神之间,杨秘书和赵大世已经说完了话,杨秘书将大衣一裹,上了汽车,脑袋从车窗伸出,“赵监长,那就有劳了……” 赵大世挥手作别,“杨秘书,放心好了,小的一定把事办好,不负你和秦排长的关照之情……” “一队长,把这位犯人,带到甲监区甲监室,好好招呼一下……”赵大世连续挥着手,直到杨秘书一行人走远了,便冲着狱卒们喊了起来。 一队长听到号令,“啪“地一个立正,深筒皮靴一夹合,将一道阳光,夹得晃了个明暗暗,踢扫得一团煤渣碎屑,飞了出去,落到了陈叫山脚前。 城东监狱依照犯人身份、背景、罪行之差异,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监区,甲为头等重要,乙为次等重要,丙为重要,丁为一般之非重要。为了细化,每一等的监区,又分为了甲乙丙丁四个层次的监室…… 陈叫山被带到了甲监区之甲监室。 首先,是洗澡、换囚服。 整个城东监狱,惟有甲监区甲监室,洗澡用的是大木桶,且洗澡房是一人一间,周围有火墙加热。 陈叫山脱光后,忽然记起自己身上还揣着几张欠单,正要再去掏,便有两位狱卒走过来,一把将陈叫山的衣裤,全部抱走,留下了圆领阔袖的烟灰色囚服,黑面白底掐蓝筋布鞋,旁边的一个竹篮里,放着搓石、洋胰子、木梳,另外还有几颗小枣,意即“安心服刑,早日出狱“。 大木桶里的水温恰恰好,不冰亦不烫,陈叫山个子太高,躺进去后,双腿无法完全团展开来,便索性盘腿坐于其中,用木马勺舀起一大勺热水,冲头直浇下来,顿时一股热流,传遍全身,仿佛每一个毛孔眼眼,皆被剔透开豁了,温热之气,传遍了五脏六腑,七筋八脉…… 泡在热水中,陈叫山闭了眼睛,瞬间里,一切都虚无不存这里,兴许是繁华场的澡堂子,有搓背、修脚、按摩、掐脉的各路师傅,有递水烟锅、敲腿揉脚的小应女女,有红灯笼,有洋匣子,有脆爽的黄瓜切片、白糖拌西红柿……这里,也可是青苔绒绒而生,白雾幽幽而旋,珠玉跳溅的洞天福地,温泉之所在,这里有白鹤、灵猿,有绿草红花,镌刻铭石,有飞瀑激扬…… 然而,这里是监狱,一个残酷无情、狠辣凶暴之所在! 陈叫山清楚自己身处之所,同时也分析着、琢磨着,慢慢明晓了论死,自己兴许早就已死,督军府的人,想置人于死地,不费吹灰之力!但如今自己还活着,由督军府来到了城东监狱,这便表明,苦头必吃,但性命暂无忧…… 陈叫山在木桶中泡着热水,慢慢享受着温热舒服,并思考着许多的事情时,分管甲监区的一队长,也没闲着,跑到了赵大世的寓所,听取着赵大世的指示。 陈叫山自一进监狱大门,一队长便觉着此人不一般:且不说此人生得面目刚毅,身高体壮,眉眼之间,眸射其光,处处透露着非一般常人之气质来,单就督军府的杨秘书亲自押解前来,汽车相送,多人执枪随行这点看,此人,就极有来头…… 心下这么想着时,一队长又听到了监狱长赵大世的命令,其中一个“好好招呼一下”,此话就极不一般,颇为令人回味…… 所谓之招呼,在城东监狱里,可以是“八大碗、三大坛、二箸一杯”的酒肉饭菜招待,此谓“文招待”;也可以是“铁丝面、狼牙糕、烙铁片片、冰火九层天”的酷刑折磨招待,此谓“武招待”! 那么,赵监长这一个“好好招呼一下”,到底是文是武呢? 一队长行事谨慎,亦擅于动脑筋,爱琢磨,一边押着陈叫山前往甲监区,一边就寻思:这是赵监长在考验我哩呀?就看我有没有眼色,有没有悟性,以此来作为我是否升职加官的重要依据么? 一队长仿佛面对着一局棋,经过短暂思索,决定先让陈叫山洗澡换囚服,这是正常之程序,一则不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和议论,二则可留出迂回盘转的时间,要么自己琢磨,要么去向赵监长请示…… 陈叫山在脱光了衣服,进洗澡房前,一队长通过窥视小孔,看见陈叫山那一身疙里疙瘩的腱子肉,单是肚皮上那八块小铁蛋,看着就挺吓人! 一队长当下便决定了不可擅作主张,以稳为主,还是去请示一下赵监长为妥,以免事有斜枝,自己完全会错了意,不好收场…… 一队长来到赵大世的寓所一请示,赵大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四个字“先文后武”…… 第277章测火 在城东监狱,凡以文招待者,或为避世之官员,或是远离尘世喧嚣的江湖人,或为替人代罪,以求幕后之人洗白者…… 凡此类类,皆非寻常之人,监狱接纳,马虎不得:不但专门为其定了专属厨子,配了饮食起居之仆人,甚或是掏耳朵、夹脸毛、没事儿陪着谝传解闷,一尽俱有!更有甚者,从外面请了戏子,进来唱戏逗乐,寻了窑姐,进来为之暖床贴被…… 坐牢受刑,毋宁说是休养调剂。 而以武招待者,则多为狠辣之人,将天捅了窟窿,却一时不便斩首者,功夫高,兼江湖门徒众多,一呼百应者,会使邪术,蛊惑人心者,城府似海,诡异狡诈,处处时时撺掇人越狱者…… 武招待,又被狱卒们细分为“慢火”、“温火”、“猛火”、“灭火”之四大类。 所谓慢火,便指繁重劳动,掏挖沟渠,砸凿大石、即便无事可干时,也可以铁块铅锭码齐为由,令你从这里搬那里,那里移这里,来回折腾! 所谓温火,则是那些林林总总的刑具,逐次地朝你身上招呼,皮肉受苦,又不伤大体,类如“吊腊肉”、“摆柿饼”、“骑火驹”、“窃魂蜡”等等,令你晓得了厉害,长了记性,但好歹留个浑全身子,随时出狱,依表象来看,一如旧日。 所谓猛火,一要义是,不取其性命,抛却此,最最狠毒的酷刑,一尽地招呼着来,弄到你死去活来,活来又死去,欲死不能,欲活不得,死死活活,往复周转,只觉生不如死,死而为奢求…… 而所谓灭火,则是猛火之升级,在极尽折磨之后,暗使狱中之众多暴徒,合力拱架,乱拳猛脚,一阵打死!后,便以狱犯相互殴斗致死为由,遂以揭篇…… 一队长得了赵大世的“先文后武”之指示,心中大致有了谱,却仍细细琢磨着扳着指头算一大遍,貌似城东监狱从来没有过类似先例,要么文,要么武,这个陈叫山何故这样特殊,又是文,又是武呢? 赵大世用指头敲了敲桌子,提醒一队长别走神,而后说,“先文后武,文武都要,一个原则,拿住火候,不要伤了性命!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事儿要办得漂亮……” 一队长得了指示,回到观察室,通过窥视小孔,暗暗观察着陈叫山…… 陈叫山洗完了澡,换好了囚服,拿了一条棉布,来回地擦拭着头发,擦拭了几下,将脖子朝后靠去,向左扭动,绕过去,再绕回来,脖项上的骨头,便“嘎嘣嘣”地一阵响! 狱卒为陈叫山端来一盆清稀可照人影的青菜粥,这是城东监狱的惯常做法。[]一般情形下,人在入狱之前,或曾经历过逃逸、躲藏,挨饿忍饥,肠胃虚弱,不宜直接吃硬饭、油汪盐味之食物。此种青菜粥,一可缓入肠胃,徐徐调节,待以适应,有之前油腻滞食者,则又可刮油去腻,令其清扫一遍,进入犯人之肠胃状态! 陈叫山自昨天早上吃了糊辣汤和肉夹馍,一天一夜,水米未进,见了青菜粥,闻其发出的淡淡素香,不顾热烫,舀出一碗,也不动筷,直接吸溜了起来…… 喝了两晚青菜粥,陈叫山感觉浑身暖和畅快。 这时,一队长又一招手,狱卒便又为陈叫山送来了正餐,两个猪蹄子,三斤牛肉,一只烧鸡,一篮子蒸馍,一小坛米酒。 陈叫山眉头略略一皱,料想这也不是什么“断头饭”、“上路酒”,且饭菜中亦无毒药,至于其真实用意为何,且不去管,抓过来便吃…… 说正餐之用意,一队长有自己的考虑:其一,此陈犯叫山,既然要文武侍候,且先使其吃好,不使他身体吃亏;其二,通过吃饭,观察其饭量几何,正所谓“一两饭,一两胆”,且看陈犯叫山,究竟有何异乎寻常之处! 陈叫山一口气将正餐全部吃完,一小坛酒喝光,回过头来,又去舀那青菜粥来喝……一队长一见,心说:此人果然非同一般啊! 一队长对一位狱卒悄声说,“将陈犯叫山,送到一号大监室去,还有,再加点菜……” 一队长此举之目的,是为抛砖引玉,投石问路,把脉定诊,先以一号大监室,来测测陈犯叫山的钢火到底如何。 一号大监室,在甲监区里,是专门用来给新进犯人使下马威的地方。 一号大监室,拢共有二十个犯人,差不多是些好勇斗狠的凶顽之徒,以及诡计多端,筹谋多多的有脑筋者,无论你是什么犯人,只要进了一号大监室,真可谓是度日如年,叫苦连天!更何况,一队长又补充说“再加点菜”,其意思是,从别的监室,再调遣几个刺头进去,好好服侍一下陈叫山…… 趁着给陈叫山检查身体,从另外几个监室挑选的刺头,已经提前进了一号大监室。 一位有经验的老狱卒,掰开陈叫山的眼皮,查看其有无传染疾病,掰开其嘴巴,通过牙齿,看其有无隐伤溃烂等疾,拉其手指,通过指甲,看其有无肠胃肚内之顽疾,最后,从头到脚,挨个捋摸一遍,看看有无私藏凶器,以防攻击别人,或者自杀。 一号大监室的确很大,条件也的确不一般,地上洒一层薄薄的锯末,覆盖着一些茅草,在冬天里用以保温。 一转的木板床上,被褥都十分厚实,墙上的木橛子上,挂着犯人的换洗衣裳,正中墙壁上,架一块木板,上面散放着象棋、纸页天牌,以及几本线装书。 里屋有一个小厕所,一并排的尿桶上方,还插着柏朵儿、蘸了香料的棉絮条子、草灰布包,用以除臭。 随着身后的铁门“咣啷”一声,牢牢关上,陈叫山正式进入了一号大监室! 二十多犯人,二十多双眼睛,此刻,全都死死钉在了陈叫山身上…… 狱门一关,这里犹然一个小小世界,一个江湖,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江湖中人! 无论你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或是富甲一方,满室金玉,无论你权大势高,一呼百应,或者一介布衣,碌碌庸庸,无论是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或是手无缚鸡之力,无论你胸有韬略,智谋盖世,或是目不识丁,愚鲁蠢笨此之一切,皆不重要!到了这里,进入这小小世界,踏进这江湖,一切归无,从头而始,大家都有一个名号,叫作犯人…… 陈叫山迎接着一号大监室里每一个人的目光,脸上是平静的表情,没有倨傲狂气,没有惊惧怯乱,亦没有示好赔笑,犹春天晴日的池塘,一水如镜,明亮而不动风浪…… 陈叫山逐个地观察过去,终于在一位老者眼光中,读到了一种威严,一种城府,一种从容淡,一种可以任其山雨欲来风满楼,而独坐小溪披蓑衣,执竿而钓的那一种气质…… 是的,这是一种气质,一种强者兼于王者、智者的气质,一种在这个小小世界,在这个一间房的江湖里,可以号令一切,驾驭一切的气质! 那位老者,一头白色长发,后搭其肩,前垂于眼鼻,侧方隐盖其耳,胡须亦白如冬雪,却梳得丝丝不乱,打理得干干净净。老者身形如瘦竹,一身囚服便显得宽宽大大,但同时又体现出一派另类的儒雅之洒脱来…… 陈叫山慢慢朝前走,朝房子中间走,迎着所有注视的目光,慢慢走到了老者跟前,弯腰鞠躬,拱手抱拳,“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此一举动,已然令除老者以外的其余人,大感讶异,小小吃惊换作一般犯人,进了这一号大监室,要么是惊惊惧惧,说话吞吞吐吐,走路一步三绊,腿如麻花,一拧两缠。要么就是一副老子天都不怕的架势,傲然不可一世,螃蟹一般,横着走,吆五喝六,似乎要先用气势,将所有人都镇住。但往往的情况是,后一种人,用不了眨巴眼工夫,就晓得了这个小小世界的残酷,这个四面墙江湖的水深之处,一顿暴打,牙飞血溅,一下便乖觉了…… 可眼前这位,似乎是前无古人啊打一进门,一脸的平静,不卑不亢,无惊无惧,但又不扎势列型,顺众人之目光走来,步步稳健,一步是一步,见到了一号大监室的狱头,又是这般的客客气气,自自然然,平平静静…… “初来乍到,请多关照”,这八个字的问候语,无明显巴结讨好之意,无咋咋呼呼的浮躁之气,亦无魂不守舍语无伦次之感…… 许多人兀自“兮”地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觉着这个新来的犯人不一般,难怪狱卒还要加菜招呼…… 狱头老者却并不讶异,以鼻子轻轻哼了一下,算是应了陈叫山的问候。 “什么名字?”老者淡淡地问。 陈叫山原本已经放下手臂,重又拱抱而起,冲老者以礼,“在下陈叫山,山北陈家庄人……老伯多多关照!” 第278章新生 白发老者细瘦竹枝的手指,微微一颤,眼皮朝上挑起,眉毛便随之跳了一跳…… “好,那开始吧……” 老者话刚落音,陈叫山便感觉身后有人扑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团黑影,一阵凉风…… 这是监狱里的传统,名曰“逮虱子”。[] 新进犯人,有不识抬举者,有倨傲狂放者,有心存侥幸者,亦有“吃过饱饭,没挨过饱打”的骄奢淫逸者,入得监狱,身上的“虱子”实在多,需要大家帮着逮一逮,“虱子”没了,人就不得瑟了,也就不“痒痒”了。 起先在洗澡堂外,老狱卒为陈叫山检查身体时,从头捋到脚,陈叫山便已晓得,监室内是不准任何人私藏带有攻击性的武器的,一防攻击别人,二防自杀! 现在,一号大监室里的人,要来“逮虱子”,以薄褥子蒙头,众人上来拳脚招呼,陈叫山并不为惧,自身后那黑影扑罩下来之瞬间,陈叫山已以“亥容拳”中的“安合心为”之气法,将筋脉以气充盈,发至体表,形成“软相”之屏护,莫说是肉拳肉脚来招呼,便是硬棒硬扳来击打,亦毫无大碍! “安合心为”之气法,较之北派武林的“金钟罩”,以及中原武林的“铁布衫”,其最大不同是,“金钟罩”与“铁布衫”是以“硬相”屏护,击打者攻击而来时,护守者体表坚如枣木板,攻击愈大,攻者反受其“暗攻”,拳疼脚酸,亦是常态。而“安合心为”之气法,是将人体的筋脉、肌肉、皮肤,以内气充盈,并拆分区域,相互借力化力,送力收力,是为“软相”屏护,带有极大的隐蔽性,攻击者拳脚相加,打到护守者身上,一如常人,并无硬实之感! 起先那些对陈叫山心存讶异的人,心中充满了诸多猜测,诸多疑惑,而今要“逮虱子”了,便都卯足了劲儿,使出最大力道,拼命朝陈叫山身上招呼…… 拳来脚飞之间,似乎要将起先所有的讶异,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疑惑,所有的意外和莫可名状的不安,全都打出来,踢出来,释放出来,表达出来,呈示出来…… “啪啪啪啪”“嘭嘭嘭”“咚咚咚咚”…… 陈叫山双臂护头,蹲在地上,眼前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觉着全身不停的受着击打,从着力而化的感觉来判断,有拳头、掌、肘、膝盖、脚,甚至还有头顶之攻…… 陈叫山所用之气法,在体内充盈运化,相互转移拆力,虽有微微疼痛,但并不受任何之伤,且拳来脚去间,筋脉之气,似乎在充盈运化之时,得到了激发,似一个个的小小火把,被点亮,燃烧起来,一阵过后,便感觉浑身热气冲荡…… 陈叫山感觉众人都打得差不多了,用右手的大拇指,在鼻孔里,用力那么一撩,鼻血顿时流了下来,咸咸的,腥腥的,黏黏的,双臂在脸部一夹,相互搓揉,并趁势在地上一蹬,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白爷……”有人大喊着,“这小子这么不经打,该不会没气儿了吧?” 名叫白爷的老者,便从床上下来,走过来,轻轻抖了袖管,缓缓将陈叫山身上的薄褥子揭去,见陈叫山蜷在地上,双眼紧闭,满脸是血…… 白爷以手指,轻探于陈叫山鼻孔前,转头看向众人,而后以指掐中陈叫山的人中…… 陈叫山缓缓睁开了眼睛,一下坐直了身子,环视众人,而后视线定在白爷脸上,白爷接了陈叫山的视线,两人对视着,一语未发,就那么相互望着…… “这人身上虱子不多……”白爷拍了拍两手,站直身子,重新坐到床上,旁边两个犯人,便赶紧拉过被子,替白爷将腿盖好了。 陈叫山在被薄褥子捂头的一瞬间,忽然明白了有时候,峥嵘就是韬晦,韬晦便是峥嵘,最好的攻,是守,最好的守,是攻……在这世上,所谓的顺逆之事,该去顺的,是自己的深远心念,而该去逆的,是目下的冲动与浮躁!所谓的峥嵘,不是一味的峥嵘,所谓的韬晦,不是一味的韬晦,一念之间,天堂地狱,一顺之象,风云流化…… 别人将我送到这人间地狱里来,而不是冥间地府中去,便就表明,自己曾经的峥嵘,是要归还出去的,这些东西,转化开来,便是跌势,便是煎熬,便是江湖中人时常挂在嘴边的“面子”和“份儿”…… 人之至清,容易被人一眼望到底,人之至浊,又被别人瞧不到眼里去,世间最最难的,是守清而亮浊,守巧而呈拙,守方而示圆…… “多谢白爷关照……”陈叫山吸了吸鼻子,盘腿坐在地上,朝着白爷拱手。 这一下,其余人又闹不明白了:这小子刚才差点就没气了,如今盘腿而坐,拱手以礼,眼睛根本不看任何人,兀自看着地上的茅草,他就这么牛逼吗?还是癞蛤蟆垫床腿腿,硬往下支? 一位耳朵下方有一道刀疤的胖子,一步跨过来,一把揪住陈叫山的衣领,用力朝上拽,陈叫山便顺着他的提拽,双腿交叉垫地而起,身体向上之力,完全化解了刀疤胖子的提拽之力,刀疤胖子只感觉自己手空了一下,有些不爽,便将另一手攥成了拳头,高高扬起,“信不信老子一拳结果你?” “疤龙……”白爷淡淡吐一口气,眼睛朝这边瞥来,“我说过了,这人身上虱子不多……” 这位叫疤龙的胖子,拳头高高举着,原本准备着就要朝陈叫山鼻子上招呼了,听见白爷的话,又缓缓将拳头放下了,将陈叫山一推,陈叫山借势而退,故意将右脚卡在左脚的脚后跟上,一个趔趄,便就势跌在了地上…… 一号大监室忽然很静,静到窗外放风场坝上,有几只麻雀在叽喳着,此际亦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有一位左眼上贴着黑色眼罩的独眼汉子,凑到白爷耳朵边,窃窃私语着……白爷只是听,不点头,不摇头,不说话…… 独眼汉子说完了,白爷方才抬起眼帘,重又看向陈叫山,见陈叫山坐在地上,眼睛兀自地望着地上的茅草,眼神无动,平平静静,便淡淡地说,“身上的虱子不多,不知道这心里头虱子多不多?” 独眼汉子领会了白爷的意思,便朝陈叫山走来,走近了,停住脚步,将一只手搭在陈叫山头顶上,不断地揉搓,将陈叫山的头发,揉搓得乱如鸟窝,边揉搓边说,“小子,不管你啥来头,进了这儿,就得像这儿的样子……头发这么顺溜,招媒人啊,还是招婆姨啊?哈哈……” 中国自古有“男头女脚,自天高”一说,男人的头,是男人之尊严,女人的脚,是女人之底线,是不容他人随意侵犯的,尊严被侵犯,便是最大的侮辱,底线被骚扰,便是最大的亵渎。 陈叫山岂能不知老话? 陈叫山岂能不心怒? 然而,陈叫山方才听懂了白爷的监狱黑话,所谓“心里的虱子”,便意指你心里对尊严的看待,固守之方式,是逆违,是趋意,是不服,是纠结,是焦躁,是禅定,一切之一切,全都在人家的观察之中,全都如一叶无蓬小舟,在这四面墙的江湖中,颠簸飘浮着…… 大处着眼,自就不拘于小节,远处投心,便自不会于眼下计较,所谓之尊严,所谓之固守,其实全在一念之间,一切,即是人心所系:身居高位,可以卑贱如草芥,寄情山野,亦可以尊贵胜皇亲…… 过往的我,不正是太多的矛盾,纠结在心么? 很多时候,世界于人而言,可以存在以浩翰之状,也可以虚渺成一尘一沙,而心念之动,不就是在羽化这一切吗? 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一种动念后的固守。 所谓“宠辱不惊”,是一种百转千回修炼之后的淡固守。 所谓“大象无形”,不也是一种无念可动,无须再动,随意可动,无所不动的心念固守形式么? 独眼汉子在揉搓着陈叫山头发之际,陈叫山心中却波澜起伏,想着太多太多…… 独眼汉子揉搓一阵,竟抬起右腿,朝前一送,从陈叫山的头上跨了过去。 是“摸男人的头”,是一种对男人尊严的侵犯的话,那独眼汉子这一个“跨尿骚”,便是对男人之尊严的彻彻底底的践踏…… “跨尿骚”是监狱里另一常规节目,让新进犯人的脑袋,从别人的裆下晃绕过去,这是对新进犯人心理的极大踩压,老犯人就是以这种方式,告诉新进犯人进了这儿,你就是低到尘埃里的角色,那些什么虚头八脑的尊严啊、面子啊、份儿啊,屁都不是,这里就是监狱,就是一个灭人尊严的地方…… 陈叫山在想着遥远的自己,曾经的自己,如今的自己,未来的自己,想着太多个自己,未曾料到,独眼汉子的腿,一倏忽间,便从自己头上掠过去了…… 独眼汉子一个“跨尿骚”跨完,那个疤龙便也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在自己头发上一阵揉搓,而后将右腿抬起如此看来,这是所有人都要在自己头上“跨尿骚”的阵势啊! 在疤龙右腿抬起的一刹那间,陈叫山的手指微微弯曲了一下,想握成拳头,想一跃而起,想给这疤龙一顿猛揍莫说你们一个大监室,二十多个汉子,你们手无寸铁,更无会射子弹的家伙,我陈叫山还怕你们不成?你们即便是一涌而上,我照样打得你们落花流水…… 但陈叫山的指头,刚刚一弯,却又遂即伸展了方才独眼汉子来“跨尿骚”,自己都没有出手,现在疤龙来了,自己何必再出手? 来吧,来吧,都来吧被一个人“跨尿骚”,与被一百个人“跨尿骚”,又有何不一样?现在,我将自己的尊严,凝成了一张纸,姑且就平平展展地摊在这里,既然这张纸上,已经被人踩了一脚,再多上几脚,我又何必在乎? 疤龙一个“跨尿骚”过去了,便有另一个汉子过来,先是揉搓陈叫山的头发,继而抬起右腿,从陈叫山脑袋上跨绕过去……接着,又是下一个人,揉搓头发,跨尿骚…… 陈叫山起初身体紧绷着,似乎随时都要爆发一般,但随着一个个的人过去,一个个的“跨尿骚”过去,陈叫山渐渐身体松弛了下来…… 来吧,来吧,尽管来吧,这样不是很好吗? 来吧,来吧,尽管来吧,以这样的方式,给自己一个前所未有的铭记吧! 来吧,来吧,尽管来吧,以这样的方式,向曾经的我,作一次告别吧! 犯人一个个地来,有个别人发出了笑声,陈叫山的心底,也隐隐发出了笑声…… 此刻,你们嘲笑我没有尊严,但我却在进行着一次新生,过去的陈叫山,荡涤而去,化了一阵风,化了一阵雨,成了尘埃,成了记忆,成了永不再复的虚无…… 而你们,根本就只懂得“跨尿骚”,谁人懂得我的新生? 那么多个过往的陈叫山,各有各的纠结、焦躁、自私、偏执、冲动、虚伪,好吧,那就一个个地消灭吧 杀死宅虎,可以是护弱救困,也可以是另一种不得已的本能而为…… 被卢恩成抓进卢家大院时,在卢老爷的面前,一个劲儿地表现着硬气与无惧,可以是笑傲生死,不惧威势,但也可以是一种幼稚和愚蠢…… 在灾民围攻卢家时,挺身而出,宣布卢家放粥加米之事,是自己的大义所示么?那是卢家的慷慨,卢家的权宜之计,自己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角色…… 在决心投身卢家之决断上,可以说是报夫人惜才之恩,这知恩图报的背后,难道就没有自己想出头的焦躁么? 在调查灾民女子失踪时,调查到一定火候,自己的嘎然而止,到底是忌惮于背后萃栖楼的势力,还是觉着卫队成立伊始,以平稳为主,安定为妥?自己摸不清楚乐州城的水深水浅,姑且收手,保住自己的卢家卫队队长之职,之名,之利? 又或者,是觉着即便将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受益之人,不过是没有任何权势的灾民,而得罪的,却是有权有势的人,两相较之,两相衬,我陈叫山不就是一个真真世故的势利角色么? 当谭师爷提出取湫一事时,自己已然感觉到了这内中的蹊跷,依然放下了灾民女子失踪一事,投身于取湫!这难道不是一种虎头蛇尾?一种半途而废,一种有始无终么? 明明知道取湫带着太多的艰难,太多的凶险,自己依然要去,这仅仅是自己的勇猛无畏吗?是自己的决绝之心可以解释的吗? 取湫之无畏与决绝,难道不是自己的一颗趋势之心?想于平静之处,爆出一个大响动的虚荣之心在作祟么?难道不是自己想着在卢家站稳脚跟,在乐州打出一个大名气的捷径之意?难道不是自己的反复权衡后,毅然前往的一种超级功利? 在太极湾受阻之时,有了姚秉儒的帮助,一举打下了太极湾,仅仅只是自己决策高明,作战英勇么?或者,是自己的所谓大义,感化了姚秉儒么? 其实,在那样的一个形式之下,混天王和姚秉儒已经隔阂极深,芥蒂重重,势如水火,不可调和,自己恰恰在那个时候,赶上了那么一个坎节点上而已…… 在遭遇了“匿名信”之时,非是禾巧一再地替自己说话,骆帮主一再地维护自己,老天爷适时地下了雨,自己的取湫成功之名,得以圆满,又会是怎样的另一种结局呢? 在红椿木事件中,非是郑半仙给自己提出的“高价收购”之策,非是夫人的放权支持,金钱支持,小山王高雄彪的五十方红椿木支持,太极湾的人镇守北山支持,自己又怎能度过难关? 此次前来西京讨债,非是自己太过强势,太过托大,为逞一时之快,在济源盛前店里,借势拾掇狗娃子,打碎那么多瓷器,后又自信满满,振振有词,以枪挟持督军府的人,惹下这一系列祸端,自己又怎会来到这城东监狱? 自己一死,倒也痛快,可卢家的债,越发讨不回来,卢家在西京的买卖,越发难做,在西京的江湖之中,越发难混下去…… 自己曾经说过的知恩图报呢?自己曾经说过的远景宏图呢?一切之一切,非但灰飞烟灭,而且,会为活着的人,带来冥冥之中的麻烦和危险啊…… 偏执的陈叫山,自私的陈叫山,世故的陈叫山,冲动的陈叫山,幼稚的陈叫山,焦躁的陈叫山,虚妄的陈叫山啊……在这之后,全都死了去吧! 死去一个偏执的陈叫山,会活出一个理智的陈叫山。 死去一个自私的陈叫山,会活出一个无私的陈叫山。 死去一个世故的陈叫山,会活出一个盈透的陈叫山。 死去一个冲动的陈叫山,会活出一个从容的陈叫山。 死去一个焦躁的陈叫山,会活出一个淡的陈叫山。 死去一个虚妄的陈叫山,会活出一个真正的、纯粹的、本初的、透彻的陈叫山…… 这是一次新生,这是一次涅…… 好啊,在这一号大监室,在这小小世界,在这四面墙的江湖,在这一个“逮虱子”、“跨尿骚”的促使下,抛却旧我,迎来新我,正是契机! 这一切,来得这般猝不及防,但又来得这般暗合缘分好,来得痛快…… 第279章爆发 一号大监室的人,基本都将陈叫山“跨尿骚”了。陈叫山在神游玄思间,忽然停滞了下来,见有一人,站在自己身前,却静止不动,以狠辣讥讽的眼光,死死地看着自己…… 此人是二号大监室的刺头,名叫塔王,是一队长的“加菜”号令,临时调到一号大监室的。 塔王之所以有此名号,一是人高马大,二是说他摔跤功夫极为了得,入狱之前,曾于西北江湖上,称霸一时,无人能将他摔倒,站立如塔,岿然不动! 塔王在陈叫山身前站住,也不伸手去揉搓陈叫山的头发,更不抬腿去“跨尿骚”,就那么站立着,死死盯着陈叫山看,铁塔一般…… “你们一号的人,就是这尿性?哼……”塔王脸上的肉抽了一抽,鼻子喷出一股冷风来,“要加楔子,就加结实喽!要跨尿骚,就好好尿一泡……” 塔王开始伸手解自己的裤腰带,所有人都明白了塔王要朝陈叫山头上撒尿! 白爷冷冷看着塔王和陈叫山,疤龙和独眼,轻轻地扯了一下白爷的被子,白爷并不为所动,只以冷冷的眼光,看着这一切…… 陈叫山明白了塔王的意图,换作以往,陈叫山定会怒目圆睁,一跃而起,一顿老拳便似雨点一般,朝着塔王的身上招呼…… 然而现在,陈叫山在一番神游玄思之后,已然抛却了旧我,迎来了一个新我。 纵然是将尊严,凝成一张纸,平平展展地摊开来了,一览无余,无卷无折,令你们这些无知的脚步,在这上面走过,你们嘲笑我的尊严尽失,我则嘲笑你们无知小量,何必与你们一般见识? 可是,这张纸,可令踩行,是不容撕碎的,焚烧的,更莫说以尿来淋了…… 人,退身愈开,留给自己的空间愈大,愈加就开豁了…… 塔王口口声声“你们一号的人”,自是将自己与一号大监室的人,对立起来…… 陈叫山在一瞬间里,感觉自己明白了很多事情,感悟了很多道理是的,我无须再忍,绝不允许你肆意妄为!但我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这方式便叫作“先礼后兵”。 在塔王将裤腰带解开之际,陈叫山“呼”地跳了起来,转身直奔里屋的小厕所,拎过来一个尿桶,朝塔王身前一放,单手朝尿桶一指,“请尿吧” 塔王没想到陈叫山有这么一出,一时一怔,冷笑一声,“老子今儿还就想尿你脑袋上……” 陈叫山不恼也不怒,淡淡说,“尿我脑袋上,倒不要紧,这地上的茅草尿湿了,大家都冷……” 塔王伸出一脚,“啪”地将尿桶踢到一边,三两下将裤腰带又系好了…… 陈叫山俯下身,将尿桶扶端正,转身将尿桶又放回到了厕所,待回到原来位置时,却发现,除了塔王之外,又有三人站了出来! 四个人,凶神恶煞一般,死死地盯着自己,那目光分明在说话小子,你今儿这顿打是逃不过了,这不是“逮虱子”,这是玩真的! 其余三人,分别是三号监室的金刚,四号监室的癞子,以及五号监室的斜嘴,他们都是来“加菜”的刺头,都是各个监室的狠辣角色! 塔王,金刚,癞子,斜嘴,四个人,四个方向,四道影子,将陈叫山夹在中间…… 现在,即便连去里屋小厕所的退路都没有了…… 现在,已经到了所谓的“万万节”,惟有一战,别无二法! 箭在弦上,刀已出鞘,虎已伏地,龙已抬头,狼已露牙,鹰已亮爪…… 好吧新生的我,是抛却了过去,那么,从现在起,又需要一个崭新的起点,一切,就此开始吧! 从这个起点开始寻一个契机爆发! 塔王双拳紧攥,大吼一声,猛扑上来,一招“排山倒海”,欲以两臂将陈叫山夹住!陈叫山根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半退一步,猛一下蹲,使得塔王扑了一个空…… 陈叫山处半蹲之势,抬掌一撩,撩在塔王的肚子上,犹柳条轻拂过湖面,犹黄鹂挥翅在花间,轻轻巧巧一招,不伤人要害,旁人亦看不出厉害,但塔王顿时感到肚皮火辣辣的疼,像是一块火炭,贴到了肚皮上,而后,又在烫伤的伤口上,洒了一把辣椒面…… 金刚猛扑上来,使尽浑身力气,双臂呈“二”字来攻,一走中路,一走上路,同时,又将膝盖顶了上来,连下路亦有进攻,地上的茅草,便随着这三路齐攻,“嗤啦”一下翻卷起来…… 陈叫山撩完一掌,左肩一拧,疾速转身,先于金刚之三路齐发,弹跳起来,一脚踩到金刚的膝盖上,借势上冲,身子恰巧卡在金刚上下两只胳膊之间,陈叫山伸出左右两手之大拇指,“啪啪”两下,在金刚的两个胳肢窝里一点,快到所有人都没有看清楚,快到金刚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儿,便感觉两只胳膊酸麻得几乎不能再动弹…… 癞子一个“团地滚龙”,一脚挑起一些茅草,朝上撒去,欲迷惑陈叫山的视线,同时间,运用“古树盘根”之腿法,朝陈叫山扫过来,陈叫山故意不躲不避,待癞子的扫腿一到,索性也将自己的腿一歪,趁势一卡,一挫,只听得癞子的脚腕“喀嚓”一声,顿时抱着脚腕,疼得满地打滚…… 斜嘴“呼呼”连着两个连环劈腿,都没有招呼到陈叫山身上。斜嘴嘴角上长着一小撮长毛,便在连环劈腿间,一晃一闪,加之斜嘴攻气太盛,恨不得一脚将陈叫山踢个粉身碎骨,那嘴角的一小撮长毛,便被嘴里的呼气,飞带起来,越发颤颤悠悠…… 陈叫山且退且避,身子一左一右地顺带而让,见斜嘴还不知进退,决计强攻狠打,便立时运用出“午跃拳”之一招“烈驹奋鬃”,身子疾速旋转而起,贴着斜嘴的身侧一过,两人交错之一瞬,陈叫山伸手一拔,将斜嘴嘴角的那一小撮长毛,拔下了几根,顿时疼得斜嘴不但嘴是斜的,眼睛、鼻子、耳朵,整张脸都变成斜的了…… 陈叫山对付这四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一招撩,一招点,一招应,一招拔,皆是蜻蜓点水,云淡风轻,无伤大雅,但却是招招精准,招招有效! 一号大监室里的二十多个犯人,起先听到塔王叫嚣什么“你们一号的人”,心里便都有不爽,但同时,又替陈叫山担心,为陈叫山捏着一把汗,却又无法站出来帮陈叫山,毕竟“加菜”和“测火”,都是一队长的意思…… 可是,四个打一个,原本能够想象到的可能发生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无论是陈叫山一方,还是那四个加菜的刺头一方,都没有血流骨折,没有鬼哭狼嚎,没有跪地求饶,没有地动山摇,只是那么一眨巴眼功夫,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 陈叫山低着头,脸上并没有得胜的傲然与不屑,而是一下下地用脚去拨弄着被弄乱的茅草…… 四个刺头之中,塔王仅仅是肚皮一阵火辣之痛,转瞬便消失了,斜嘴只是被拔了嘴毛,疼也就那么一下下。因此二人不肯罢休,又要朝陈叫山扑来……却听白爷一声断喝“好了……” 塔王和斜嘴刚扑到一半,猛然刹步,转头看向白爷其实,他们也等着白爷这么喊,他们刚才这一扑,只不过是下不了台阶,硬着头皮而上罢了!根据刚才的一番交手,他们已然知晓了,眼前这位新进犯人,与一般会武功的人,根本不一样,不但能将他们打败,且打得极为巧妙,游刃有余,迂回有度。说这位新进犯人有一百成的功力的话,人家只不过使出了那么三成而已…… 癞子的脚腕被陈叫山一卡,此时还疼得呲牙咧嘴,几乎无法站立起来。 金刚的两条胳膊,被陈叫山一点,此时也还酸麻得很,几乎无法扬起手臂。 陈叫山蹲到癞子跟前,装着抓茅草,将一团茅草,盖在癞子的脚腕处,顺势又去平整似的,腾虚虎口,卡住癞子的脚腕,猛地一掰,癞子疼得一声叫……茅草平整好了,癞子却感觉脚腕不疼了,可以自由转动了…… 陈叫山又走到金刚身前,装作去拍金刚身上的茅草草屑,一拍,再一拍,“啪啪”两下,金刚感觉自己的胳膊,也仿佛传过了一阵热流,将之前的那种酸麻之感,顿时冲荡开去,试着朝下压了压胳膊,攥了攥拳头,胳膊和拳头,全都变得灵动了…… “就是再上四个,也不是这个人的对手……”白爷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疤龙和独眼说,“去,给他端张椅子,让他坐下……” 一号大监室,只有唯一的一把椅子,是藏在白爷的床底下的,那是白爷出外放风时,有人端着供其坐享的。 现在,白爷要把椅子端出来,让陈叫山坐? 所有人都看向了白爷新进的犯人,这样的礼遇,是不是有些太高了? 第280章座椅 一号监室唯一的椅子搬出来了,陈叫山不愿意坐上去。 白爷从床上下来,缓缓走到陈叫山跟前,从身上摸出一个小木梳,给陈叫山递过去,并问,“你因何事进来的?” 白爷瘦如竹枝的手,停在那里,陈叫山将小木梳接过了,却并未在头发上梳,转头环视着众人,深深叹气…… 白爷眼帘低垂下去,复又抬起,“看得出来,你非窃非抢,非奸非杀……怕是得罪了小人吧?” 白爷说了这话,似乎本就不指望陈叫山接答,而自有自己的判断,并相信自己的判断一样,兀自又说,“所以,我料想你非一般的犯人……你这样的情形,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但依老夫判断,你在这儿待不了多久……” 白爷走到那张椅子前,用手抚着磨得油亮放光的扶手,转头看向窗外,“在这城东监狱,老夫阅人无数,一茬一茬的人,来了,走了,死了,埋了……所谓世态人情,在这里,无外乎就三个字忍、逃、死……” “来,你坐到这椅子上试试……”白爷伸手邀请陈叫山坐到椅子上去,见陈叫山不动,便说,“怎么,不屑于坐?怕扎了屁股?还是不给老夫薄面?” 白爷话说到了这份上,陈叫山感觉再不坐,便有些矫情、倨傲、无礼了,于是一屁股便坐了上去…… 刚一坐上去,陈叫山便感觉这椅子不稳当,身子几乎要朝后靠了去,一个后仰摔跌在地,连忙以马步支撑,将重心朝前,却又忽然感觉椅面也有问题,大腿的力道再重一些,只怕椅面会垮塌,便将整个身体,朝上虚去,以双腿牢牢支撑身体,使得屁股只是轻轻贴于椅面,甚至,屁股须微微抬起那么一点点…… 陈叫山现在才明白了:白爷要自己坐这张椅子,并非是以礼相让,而是一种另类的考验…… 白爷看着陈叫山的坐姿,淡淡一笑,“你这般坐姿,到底算是坐稳了,还是没坐稳?是这般别扭,何必又坐,反不如站着舒服,哈哈哈……” 为了维护身体的平衡,不使自己摔跌出洋相,同时,又不至于损坏了椅子,陈叫山以马步支撑身体,说是坐,不如说是半站,尽管自己有功夫,可以稳定身体,但如此一来,再怎么功夫高,都没有那一份真正坐下的悠哉、从容,更莫谈什么享受了…… 犯人们看着陈叫山的坐姿,有人在笑,有人在交头接耳,有人怔怔,有所思,有人皱眉,连连叹息…… 白爷围着陈叫山一圈而走,边走边说,“在城东监狱,没人敢坐我这把椅子,今儿我让你坐了,便是想看看,你到底是怎样的坐法?” 陈叫山晓得白爷已经考验过自己,有了他自己的判断,便一下站直身子说,“白爷,这椅子我坐不稳……” 白爷哈哈大笑,一头的白发随着笑,全都抖了起来,又抬起袖子,擦着眼角一点淡淡的白色眼屎,将手搭在陈叫山肩膀上,拍了两拍,“你将你的故事说一遍,我坐在这椅子上听,如何?” 白爷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两手扶着椅子扶手,翘起了二郎腿,后脑勺靠在椅背上,一副优哉游哉,从从容容的享受模样…… 陈叫山这才观察到椅子的玄机椅子的四条腿上,表面看似有雕花纹饰,油亮放光,实际上,每条椅子腿,都不是完整的,前面两条腿,分坐两截,后面两条腿,分为了三截,内中却又以卯榫相合,但卯榫又不是完全的恰恰尺寸,总留了那么些伸缩迂回空间。椅腿表面的那些雕花,恰又是联结之物,使得椅腿既有伸缩、弯曲、摆歪、斜倾之尺幅空间,整体又不至于断裂开来…… 这时,监室外面的铁铃铛摇响了,监室的铁门,哗啦一下被推开,白爷坐在椅子上,向犯人们挥挥手,“都出去转转吧……” 犯人们出外放风去了,疤龙和独眼走在最后面,白爷冲他们喊了一声,“把门关上!“ 监室里就剩下了陈叫山和白爷两人。 “我是从乐州过来的……”陈叫山以这样的一句话开了头,“乐州的卢家,是当地的顶级大户,我在卢家做事,当卢家卫队的队长……” 陈叫山从自己夏初之时,从山北逃荒至乐州说起……白爷就那么悠哉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没有任何别扭难受之感,静静地听着…… 陈叫山没有长篇大论,很快便说到了自己此次来西京讨债之事,“以前的路,走得过于平顺了些,我未曾想到,有一天,我竟会来到这城东监狱……” “哈哈哈……”白爷坐在椅子上,笑得咳嗽了起来,“看来老夫果真没有看错,你的确不一般……要我说,你来这儿走一遭,倒也不错!” 陈叫山见白爷坐得那般从容悠然,似有许多的话要讲,便向白爷弯腰拱手,“请白爷指点……” “你有如此身手,连督军府的秦排长都敢挟持,到了这里,却又隐忍不发,深藏不露,连逮虱子和跨尿骚都能过……”白爷言语中充满无尽唏嘘意味,“你试图想努力地改变自己,重新活出一个自己,这没有错!可是,你对自己定位不准,该拿起时拿不起,该放下时放不下,全没有找到你自己的所在,没有一个平衡你心法的东西,甚至,你有些自怨自艾……” “在白爷面前,我不愿说虚话……”陈叫山说,“到现在,我才意识,我有几斤几两,我并没有看清楚……” 白爷连连摆手,“倘仅仅是没有看清楚你自己,这倒也罢了……” 白爷长叹一口气,“这世间没有看清自己的人,太多太多,没有看清楚的,以为自己看清楚了,本已经看清楚的,反认为没有看清楚,认为还应该是这样的自己,那样的自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必须有一个恒我,有了这一个恒我,你就不会再去摇摆,再去虚妄,再去考虑自己几斤几两的事情了,你就是你,恒我在那里,无须怀疑……” 恒我?陈叫山对这个陌生的词,一时不甚理解,知道恒是恒久的恒,那么,我是恒久的我么?无论时间怎样流逝过去,要保持住某种东西么?又或者,是从起初的一个时刻,便要为自己找准一个东西,抱守住,依循着,不偏不倚么?这个所谓的恒我,便是人的自我定位? “来吧,我们换一下!”白爷从椅子上站起来,“来,你坐在这椅子上,听我说我的故事……” 陈叫山重新坐在了椅子上,晓得了椅子的玄机,如今再坐上去,陈叫山愈加紧张,两腿紧绷,不使自己东倒西歪,身子僵硬着,听着白爷的故事…… 白爷年轻时,曾参加了保路同志会。 那时的白爷,血气方刚,意气风发,口才极好,热情极高,组织同道乡亲们,上街刷贴标语,聚众到官府请愿,在百姓中颇具威信! 白爷一度觉得,大家的所有行为,天经地义,而自己,是为着百姓,为着脚下这方土地,自当义不容辞,义无反顾,纵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后来有一次,白爷出面与总督大人派出的说客,进行一系列的谈判。谈判时,说客一边答应保路同志会的诸多请求,一边又暗自派兵镇压保路同志会的行动。说客在白爷的茶杯里放了迷药,待白爷醒来时,两方的行动都结束了,白爷却以为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白爷回到同志会,众人便以异样的眼光来看待他,当他提说聚集百姓合围官府的阵地时,大家一涌而上,将白爷五花大绑,称白爷是两面三刀之人,出卖了同志会,白爷有口难辩…… 同志会中的一些人,提出要砍了白爷的头,为那些战死的百姓祭奠时,有几位白爷的好友,暗暗晓得了其中关节,明白这是那几人,对白爷心存嫉妒,排除异己的说辞,便设法将白爷偷偷放走…… 白爷两边不讨好,无处可去时,总督府的人,趁机将白爷秘密抓捕,投入大牢! 这是白爷第一次进入监狱。 督军府的人明明已将白爷牢牢控制,却又派了中立派的说客来同志会,称白爷已经想通了,从此愿与官府的洋人走一条道,建议他们也和白爷一样,于是,自然有一部分人义愤填膺,站了出来……于是,官府的人,通过筛选排除,将同志会内部的一些人,再一次进行归类划分…… 而后,官府又将白爷放了出来,并暗中将白爷的动向,故意泄露出去,同志会内部一片混乱争执后,决计追杀白爷…… 白爷因此浪迹江湖,同志会也因此四分五裂……此时,大清已经摇摇欲坠…… 大清覆灭后,曾经在同志会的一些小肚鸡肠的红眼病小人,却在民国政府站稳了脚跟,并有意邀请白爷加入他们的组织,白爷不愿加入,逃亡路上,再次被人抓捕,投入了监狱…… 说到这里,白爷忽然一顿,却又问陈叫山,“怎么样,坐得舒服吗?” 第281章点化 陈叫山怎能坐得舒服?越是觉得坐得别扭,坐得累,便越不能从容…… 白爷淡淡一笑,“我晓得你坐得不舒服,那我就长话短说……” 大清入了监狱,民国又入监狱,几番进进出出,监狱的人走马灯似的换,白爷却成了老常客…… 至后来,监狱有意放白爷出去,白爷反倒感觉:他已经不能离开这个四面墙的江湖了…… 陈叫山从椅子上站起来,“白爷,你为何要帮我?” 白爷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是我要帮你,是我自己在考我自己啊……人没有恒我,犹如无根之草,有风有浪了,自然就随波逐流,故土何在,故人何在,物是人非,到老还在犯迷糊啊!” “你是觉得我可以?”陈叫山适时一问。 白爷又摆手,“你可以不可以,你无须问我,要问你自己……我在这监狱几十年,看过的人一层又一层,有的惋惜,有的活该,我便成了好事者,喜欢听别人的故事……你与一般的犯人不一样,而且,我判定你只是这里的短暂过客而已……” “白爷,请你明示……”陈叫山拱手相问。 “我只是为你可惜啊……”白爷感叹着,“你身上的气息,你的眼神,你的不可一世,还有你如今的自怨自艾,与我年轻时太像太像了……你要我明示什么呢?你能在监狱里待多久吗?这我可说不准,那是赵大世的事情!我只是觉着,你没有找到恒我,即便出了这里,海阔天空之时,你又当如何?” 陈叫山忽地沉默了,看着那些在外放风的犯人,跳着跑着,相互追逐着,不是他们身上穿着的囚服,使人还疑心:这哪里是监狱,分明是乐园?他们那般的忘情与快乐,是对监狱的残酷,以另外一种方式的对抗和遗忘么? 白爷用拍着那张椅子,“你有一身功夫,我没有,为何你不能坐稳这张椅子,而我能?” 白爷说,当所有人都抬举他时,他一度认为自己合该被抬举,当别人打压他时,他又一度认为自己不该被打压,自己是那般的冤枉和憋屈,这种纠结的心境,持续了多年…… 陈叫山想到白爷说自己与他年轻时,极为相像!是啊,别人抬举,或有别人抬举的理由,可这理由都是什么?每个人的理由,或许都不相同,都有各自的出发点,都是“合该”的么?而别人打压自己时,是什么招致了打压?一味看到别人的不该,难道没有看到自己的不妥与不当吗? “这一张椅子,就是一个恒我……”白爷说,“莫说这椅子歪斜不整,即便再多些机关,照旧有人坐得稳当,坐得从容。反过来,椅子再少些机关,也照样有人坐不稳当!即便是一把浑全结实的椅子,每个人坐上去的坐姿与气度,也是千差万别……” 白爷说,他起初在监狱里,想到要为自己独立出一种身份来,想到弄一把椅子来坐,可要么有人抢着坐,偷着坐,要么有人在椅子上动手脚,一度令他应接不暇…… 后来,白爷索性将椅子腾让出来,谁爱坐便坐,于是很多人都想着去坐,抢着去坐,轮了一大圈,却发现,除了白爷,谁都无法享受这个独立的身份,谁都坐不稳这张椅子。 从此后,白爷反倒爱来折腾这张椅子,弄出了许多的机关,犯人们越来越不敢再坐,不是因为椅子的机关,是因为那独立的身份…… “一把椅子,就是一个位置,就是一个归宿,一个身份,一个立场,就是一个恒我……”白爷说,“你又要享受别人带给你的尊崇,又担心别人将你从位置上拱下来,你是既贪恋,又惶恐,你怎么能从容而坐?你就没有恒我……” “古往今来,不管是皇上,还是平民,谁都逃不过这个定数!有恒我者,一要将自己的椅子坐得稳当,坐得舒坦,二要使得屁股底下的椅子,更加结实,或者更加不结实,让觊觎椅子的人明白,不是谁想坐便能做的……”白爷此刻面色红润,白发白须在太阳光照耀下,显出剔透晶亮来,仿佛在将自己多年的失败人生,在进行一种释放式的宣讲,或者,又是对自己多年来的感怀,进行着总结和呈示,“恒我是什么?恒我就是平衡,平衡各种各样的支撑势力,抬举你的,打压你的,都是!同时,恒我还是顺从,顺从于时世,顺从于潮流,顺从于你的天赋,不要倒行逆施,本末倒置……” 整个晌午,陈叫山便和白爷在交流着,放风的犯人,回到了一号大监室,白爷几乎无视他们的存在,他们也没人出来打岔说话,或是蒙头睡觉,或是坐着发呆,或是抓了地上的茅草,编制着形怪状的东西…… 到了吃下午饭的时间,疤龙和独眼将窝头和青菜粥,给白爷和陈叫山先端了过来,然后才和众人一起去饭堂…… 白爷吃得很快,用手抹了下嘴巴说,“把你的头发梳整齐……等一会儿,估计就会有人来了,他们想要知道测火的结果……” 一晌午的交流,陈叫山感觉从白爷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遂即便用梳子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记住,他们给你上慢火,你就慢着来,要是给你上猛火,你就猛着来,不用怕!”白爷从陈叫山手里拿过梳子,端详了陈叫山的发型,意味深长地说,“你这一趟逮虱子,跨尿骚,也算没白受……” 犯人陆续回到了一号大监室,起先那几个刺头,都各自回了各自的监室。这时,一位老狱卒,领着四个持枪的预警过来了,老狱卒大喊着,“陈犯叫山,在这里住得可习惯?” 白爷给陈叫山使了个眼神,陈叫山会意,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一条腿暗暗使着力,另一条腿故意悠悠地抖动着,笑着说,“多谢赵监长关照,挺好,挺好的……” 第282章交涉 老狱卒和四个狱警,显然有些意外,他们没有看到他们所想象的画面来。 陈叫山此际坐在一号大监室里,悠然自,屁股底下,是白爷的椅子,整个监狱独一无二的椅子…… 应该有血流,淤青,歪歪斜斜着哭爹喊娘的,无论是测火的,或是受火的,总该有一方的。可是现在呢,监室里的犯人们,一如平常,睡觉,发呆,望窗外,编着茅草玩;陈叫山则亦是毫发未伤,头发一丝不乱…… 依照一队长给予他们的指示,老狱卒原本想着,问题再简单不过:陈叫山是狼狈不堪,求饶不止,迫切希望离开,便可带他去上慢火;倘是监室内的犯人们七零八落,被陈叫山拾掇,那就带陈叫山去上猛火。 现在呢,谁会想到这么个情形?一颗鸡蛋,随手往茶杯沿沿上一放,居然都能立得稳稳当当,不朝杯子里掉,不朝外面跌,邪了门了哩…… 老狱卒毕竟多年经验,走过来,冲白爷略略欠身,“白爷,陈犯叫山在你这儿住着,不碍事吧?” 白爷“嘿”一笑,连连拍着老狱卒的肩膀,“老怪,我能有啥碍事?可你也要问问人家,看人家碍不碍事嘛……” 老狱卒“嗯”了一声,点点头,便要朝外走,刚走出一步,白爷一把扯住了老狱卒的袖子,“老怪,给伙房丑八他们说一声,昨个晌午弄那白菜帮子汤,盐可重了些噢!好厨师都懂一个理儿,盐少了,可以再加,一下整多了,可就没改救了……” 老狱卒一愣。 白爷冲着陈叫山一挑手指,“起来吧,坐着倒是站着舒服,但这椅子是留给我这腿脚不灵便的老汉家坐的……你跟老怪他们出去看看,快过年了,不晓得厨房里的盐备好了没有……” 老狱卒听着白爷这几句话,句句都是话里有话,换作旁人来听,兴许就听不出味儿,但老狱卒毕竟年岁在这儿,心下有了数…… 陈叫山随老狱卒和四个狱警,出了一号大监室,走过一个长廊,开了一道铁栅栏大门,朝左拐,走不远,便来到了一队长的房间跟前。 陈叫山站在门外候着,老狱卒进了房间,过了不多时,一队长出来了,上下打量了陈叫山一番,便说,“赵监长有点事儿找你,你过去一趟……” 陈叫山便又随着老狱卒和四个狱警,朝赵监长的房间走去,走在走廊里,陈叫山仔细品味着白爷交代的话,“是上慢火,就慢着来,是上猛火,就猛着来,不用怕!” “呶,那边就是赵监长的住处,你自己过去吧!”老狱卒伸手一指。 陈叫山来到赵监长的房间门口,在抬手敲门一瞬间,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把好多事情都想清楚了…… 陈叫山并没有以“赵监长,你找我有事?”来开头,而是说,“赵监长好,杨秘书交代过我一些事儿,我想和你谈谈……” 赵大世原本是平平躺在竹躺椅上,两条腿交叉着架在桌子上的,一听陈叫山提到了杨秘书,瞬间将腿一收,猛地坐直了身子…… 城东监狱的水很深,陈叫山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想到无数种可能,酷刑,劳作,围殴,流放,甚至是枪毙。在坐在大木桶里洗澡时,陈叫山把所能想到的,全然想了一遍…… 在进入一号大监室后,经过“逮虱子”节目,兴许别的犯人都没有看出端倪来,但自己以武功护体的真相,还是被白爷看出来了。而后,在疤龙和独眼向白爷请示,要不要给陈叫山来个“霸王硬上弓”时,白爷犹豫了,最终暗示以“跨尿骚”来考验…… 出乎白爷的预料,同时,又在白爷的预料之中,陈叫山先是隐忍,而后爆发,便觉着陈叫山身上的东西,太有可究之处…… 城东监狱,几千号人,除了自己,陈叫山是独一无二的!白爷这样跟自己说。 在白爷向陈叫山递去木梳时,白爷便决定了,如此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不能让其这样自怨自艾,沉沦迷失在这监狱里。 那一刻里,陈叫山乱糟糟如鸟窝一般的头发,和他脸上的血,他帮金刚和癞子拾掇胳膊和腿时的情境,在正午的阳光下,闪晃成一种怪的图景……白爷觉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但又太过简单了些…… 白爷想听陈叫山的故事,白爷便用自己的座椅,来诠释自己的判断和眼光…… 白爷听完了陈叫山的细述,越发在心底怜惜了陈叫山,怜惜了自己,怜惜年轻时自己的缺乏恒我,数十年的牢狱时光…… 如此,陈叫山在最短的时间里,探清了城东监狱的水深水浅……陈叫山没有料到,白爷也没有料到,陈叫山说不清楚,白爷也说不清楚这是惺惺相惜?这是同病相怜?这是一种寄托与期望?或者,这是一种冥冥之中,人们时常挂在嘴边嚼烂了的“缘分”? 赵大世是个心狠起来,可以吃人不吐骨头,胆小起来,走路都怕被蚂蚁叮的把式。他在城东监狱熬够了岁月,一心想着要离开,而一队长又时时盼着赵大世早些离开,他们的愿望,如此一致,他们的心狠与胆小,也便一致这些事情,陈叫山不知道,但白爷知道…… 秦排长和杨秘书,以及督军府里的人的情况,陈叫山并不知道,白爷更不知道,但白爷知道一点赵大世和一队长,他们更对秦排长和杨秘书知之甚少…… 经过一个晌午的交流,陈叫山虽没有完全体会到“恒我”的真髓,但较之初来城东监狱时,已然变得通透些许…… 当白爷跟老狱卒说着些什么“盐多盐少”的话时,陈叫山坐在椅子上,看着老狱卒的反应,渐渐地在自己心中,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判断…… 因而,当一队长见到自己时,说“赵监长有点事儿找你,你过去一趟……”,陈叫山便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今儿一大早,杨秘书初来时,跟赵大世交流着,说的那些话,定然是“依情况办事,不可害了性命”之类的官话和含混话,非如此,又怎会有这后来的一出出,一幕幕? 不管怎么说,自己是督军府里送过来的人,赵监长也好,一队长也罢,他们对我都是深不得,浅不得…… 感谢白爷,感谢白爷的点化,白爷用一张椅子,尽管暂时没有教会我怎样去实现一个“恒我”,但通过这张椅子,在我面前,测了城东监狱的水深水浅,点出了问题之核心利害那么,接下来,便是我自己的判断与演绎了…… 于是,陈叫山便以这么一句开了头“赵监长好,杨秘书交代过我一些事儿,我想和你谈谈……” 赵大世将两条腿从桌子猛地收了下来,身子端端而坐,嘴巴张了张,刚想说话,忽然又觉着哪里不对我是监狱长,你是犯人,我怎就这般敏感、激动、紧张呢? 陈叫山见赵大世没有接话,四下打量了一下赵大世的房间布置,兀自拉过身旁的椅子,坐下了。 起先在一号大监室,白爷的椅子,自己坐得那么别扭,而现在,屁股底下仍旧是一把椅子,而陈叫山,此刻坐得稳稳当当,从从容容…… “赵监长,说实话,我不太想为难你的……”陈叫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跟秦排长的误会,想必你也知道的,督军府的人也都是知道的……” 赵大世两手扶在桌子沿沿上,身子原本是前倾的,此际里,不再前倾,两只手,也从桌上取开了…… “秦排长有秦排长的面子,杨秘书也有杨秘书的面子,这个面子,不是我陈叫山一个人能够还回去的,对吧,赵监长?”赵大世的手离开桌子了,陈叫山的手却搭在了桌子沿沿上,“来你的地盘之前,杨秘书交代过我,要我不要给你赵监长出难题。杨秘书的话,我听进去了,这不,我就过来和你商量商量,咱们怎么解这道难题,怎么把秦排长和杨秘书的面子还回去……” 陈叫山一连串的话,似乎是不在意赵大世的反应,实际上,陈叫山一直按照白爷告诉自己的情况,在进行着一步步的判断…… 终于,赵大世终于开口了,“杨秘书也交代过我,要我好好地招呼你,关照你……” 陈叫山就等着这样的一句话出来我不知道杨秘书跟你交代了什么,但我就等着你赵大世来自己说。 “赵监长,那你准备怎样关照我,招呼我呢?”陈叫山将两手从桌子上取开,交叉相叠合,抱在了胸前。 赵大世定定看着陈叫山抱在胸前的胳膊,便一抬头,“你想我怎样招呼你?” 白爷说得果然没错,赵大世便是这样一个胆小的人,在关键时刻,处处求稳,处处不留破绽和纰漏的人…… 好,既然你将问题抛过来,那我就接住好了。 “你给我找一间密室,把我和白爷关进去……”陈叫山淡淡地说,“慢火也好,猛火也好,都不是好火……只要我和白爷消停了,整个城东监狱,不就都消停了么?秦排长那边,我和白爷,自然有办法还面子……” 第283章光明 慢火,猛火,都不是好火…… 陈叫山所说之话,亦是赵大世想说的。 我和白爷消停了,整个城东监狱也就消停了…… 陈叫山言下之意,恰是赵大世之顾虑。 白爷之所以不愿再离开这四面墙的江湖,源于他已在这小小世界,修炼成妖。 恰似麦子、棉花、苞谷,种了一茬换一茬,惟留不变的,是埋根的土地。 城东监狱的监狱长、分队长、狱卒、狱警,换了一拨又一拨,走走来来,惟有白爷是不挪窝的。 又有几人,从大清到民国,几番进出,几度轮回,欲把这牢底坐穿? 于监狱方而言,什么样的犯人,有什么样的心迹,什么样的眼神,有殴斗或自杀的动机,什么人长有反骨,什么人有越狱之蛛丝马迹,没有人能白爷更洞悉…… 于犯人而言,任你狠如蛇蝎,任你红尘看破,目空无欲,任你如何样江湖资历,好汉犹有当年勇,入得这里,有谁能白爷更熟悉城东监狱?解不开的疙瘩,消融不了的恩怨,摆不平的阵仗,挣不回的面子,不求助于白爷,还能求助于谁? 这是一个在监狱中经年风云修炼而成的老妖。 白爷不愿离开监狱和犯人,监狱和犯人,更离不开白爷…… 水可浮舟,亦可沉舟,但没人因忌惮于沉浮,舍弃了水。 安宁的白爷,是监狱之福。不安宁的白爷,是监狱之祸。 是啊,白爷消停了,城东监狱怎会不消停? 赵大世的眼珠不停地转,终于停住,停在了陈叫山视线间,“我如果不愿意呢?” 陈叫山料想到会有这一句,而现在,最有力的阐释和回击,便是沉默,便是离开。 陈叫山笑笑,两手在椅子上一撑,准备起身离开,赵大世却身子前倾过来,一下按在陈叫山肩头,哈哈大笑起来,“我为什么不愿意呢?”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了…… 当陈叫山和白爷在一间密室里再次相遇,白爷说,“拨半圈,转三圈,孺子可教也……” 小小密室,不及一号大监室四分之一,但白爷感觉心中无宽敞:一个年轻人,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一种要去改变这位年轻人的愿望,冲荡在白爷的心间,如此强烈!不愿这位年轻人,重蹈自己当年覆辙,于自己而言,本无任何益处,但那数十年来的反思与惆怅,凝然于心,成为块垒,现在,不正是消散块垒的最好方式吗? 幽幽密室,没有外面世界的阳光灿烂,可陈叫山感觉眼前充满光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饱受了人世间所能感遇的无尽沧桑,混浊的眸子里,是深邃不可探底的阅世城府。当自己心迹迷乱,迷惘而混沌之时,遇见这样一位老人,不似夜行崎岖山道,头顶有朗月相照么? “陈叫山,你回答我三个问题……”白爷与陈叫山在密室中,相对而坐,白爷忽然提出了问题,“你为何加入卢家?你为何去取湫?你为何会来到这城东监狱?” 这三个问题,在一号大监室时,陈叫山已经讲述过其过程,白爷现在又来问缘由,陈叫山知道,白爷此一问,必有深意! 在白爷面前,自己是如此透明,白爷如雪的眉毛下,那幽深的眸池,折射散发而出的光芒,足以将自己心底最偏僻的角落照亮,毫无隐匿。 “前两个问题,原因都一样,我想出人头地……”陈叫山毫不避讳,直言而出,便似手执锐刀,在自己胸膛上划开一道,亮出五脏六腑,呈示给白爷,“第三个问题……我认为我已经出人头地了……” “肺腑之言,好,没有弯弯绕……”白爷点头赞许,又问,“那你觉得,怎样才算真正的出人头地?”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低头深思着,而后说,“尊重你的人很多很多,还有……” 陈叫山捏了下鼻子,感觉自己说不下去了。 白爷闭上了眼睛,不断摇头,额前的白发晃来晃去,在密室的火把映照下,白爷的发影,仿佛一只鹰,蹲立万仞高崖上,梳理着翅羽,“恰恰相反,真正的出人头地,是反对你、算计你、打压你的人很多很多……” 陈叫山初一怔,又转一想,觉得白爷的这句话,一针见血! 顺着白爷的说法,陈叫山一琢磨:是啊,我怎么能算出人头地呢?一个从山北逃难去乐州的灾民,有幸当了一个区区卢家卫队队长,有多少人反对我,算计我,打压我呢?我又有什么值得别人来反对,来算计,来打压? 陈叫山越想越开,越想越远,越想越多…… 白爷仅是一句话,便令陈叫山感觉别有洞天,拨云见日…… “陈叫山,那你觉得,做人最大的失败是什么?” 陈叫山感觉白爷是在以相近相似的问题,换着方式来问自己,略一思忖,便说,“做人最大的失败,便是你根本不值得别人来反对、算计、打压……” 陈叫山的话未说完,白爷便笑了起来,连续地笑,笑得咳嗽了起来,咳嗽得脸通红,一头白发不停抖闪。 陈叫山连忙为白爷平抚脊背,白爷忽而不笑了,咳嗽便也停了,扬起手臂,示意陈叫山不必顾忌他,“不能被别人所利用,才是做人最大的失败……” 不能被别人所利用?陈叫山万万没有想到,白爷会这样来说。 白爷在年轻时,参加保路同志会,不正是因为被官府的人,几番利用,而陷入万劫不复,从此进入自己人生的悲剧转折么?白爷却为何还要这样说? 白爷清冷的眸光,仿佛将陈叫山心底每一丝风吹草动,皆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是不是想到了当年的我?” 陈叫山将头一低,算是默认了…… 依循白爷曾经的经历,不就昭示出,被人反复利用,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剧么? “陈叫山,你应该知道一点我年轻时的经历,那不是被人利用,而是被人摆弄!”白爷幽幽地说,“被人摆弄,越往后,人愈下坠。而被人利用,越往后,人越高升……” 一间密室,一老一少,一问一答…… 夜,正悄悄发生,而陈叫山心中,越来越光明…… 第284章直接 直到狱卒来密室送早餐,陈叫山方才晓得,整整一夜已过去…… 白爷看着陈叫山眼中的血丝,转头对狱卒说,“给丑八传个话,早上再送粥,里头给加些枸杞……”狱卒连连说好,拎着食盒出去了。 整整一宿,白爷通过提问解答,以及讲故事的方式,不断开悟点化着陈叫山。每提出一个悟点,白爷都会讲一个犯人的经历故事,用以实例,使得陈叫山不断开化…… “纸上谈兵,虽为虚妄,但世间之事,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心念先至,行动遂复,即便不能全然圆满,但也胜过茫然无知,亦步亦趋……”白爷说,“好了,你好好睡一觉,下午我再过来……” 白爷回到了一号大监室,叫过疤龙和独眼,一阵低语交代,疤龙连连点头,“成,白爷,我托人打探秦排长的情况……”独眼则问,“济源盛我是知道的,我托外头的兄弟,随便给那陈掌柜配个门子(找岔子、栽赃之意),让他****的有苦难言……” 白爷将手一抬,“不必,你们只须将情况探清楚,把我交代的事情办妥,其余的,我自有方寸……好了,你们尽快托人去办吧!” 白爷张了个哈欠,疤龙和独眼看着白爷躺好,为白爷拉好被子,便喊过一号大监室的一些小弟,开始筹谋布局起来了…… 躺在密室中的陈叫山,睡得极为踏实,不多时便进入了梦乡。 卢家货栈里的人,每个人心中却都空落落的,惦念着陈叫山之安危…… 杏园春里的事件,大家都已经知晓,吴先生认为,既然韩督军允许《西京民报》的记者,进入杏园春采访,充分证明韩督军十分看重,或者说十分忌惮报社的舆论影响力,于是便决定再去拜访陆主编,想办法以报社力量,直接找韩督军谈判,通过高层路线,解救陈叫山。 吴先生领着唐嘉中,去了医院,拜访陆主编。 刘掌柜和丑娃,拎着人情,决定去济源盛找陈掌柜,给人家赔礼道歉,以求陈掌柜能出来说句话…… 骆帮主和卫队兄弟们,经过商议,并征询了吴先生的意见,决定快马加鞭,再去一趟秦岭,找到秦老汉,不奢望秦老汉能来西京,但希望秦老汉能给说说办法,写个书信,捎个凭物啥的…… 待大家都出了门,卢芸凤对薛静怡说,“他们忙他们的,我们再去趟电话局……” 卢芸凤和薛静怡来到电话局,薛静怡又朝家里打了电话,这一次,父亲的语气显得亲和许多,“静怡,你不必担心,我已经给张督军打过电话了,估计就这两天,张督军便会给西京的韩督军去电话的……” “爹,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和我娘担心……”薛静怡握着话筒,眼泪又流了下来,抽泣的声音,被电话那头的薛老爷听见了,便说,“静怡,还有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吗?你给爹说,爹让西京江南商会的人帮你……” “不用了,爹,我在这儿挺好的……不用,真的不用……我真的挺好的,没事儿……嗯,我过段时间就回去,你和我娘多多保重……” 出了电话局,薛静怡心情好了许多,忽然对卢芸凤说,“芸凤,我有个想法……要不要我们亲自去一趟督军府,找那个秦效礼?” 卢芸凤略一琢磨,一拳便打在了薛静怡的肩上,“对呀,咱们也算是张督军的亲戚哩,还怕他什么排长?静怡,刚才看你哭得稀里哗啦的,还担心你哩,真是的……你呀,鬼精鬼精,让我白操心了……” 两位姑娘嘻哈几句,便叫来黄包车,直奔了督军府。[] 门房老韩听说卢芸凤和薛静怡要见秦效礼,不明所以,疑惑着要不要放她们进去,猛一转念:兴许这两位姑娘,是秦效礼的相好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且放她们进去,以免得罪秦效礼…… 卢芸凤见老韩犹豫的模样,正要开口说自己是张督军的亲戚,老韩却将手一挥,“两位姑娘,请吧” 走在督军府里,卢芸凤撇着嘴,抱怨刘掌柜他们办事不利,提着钱来打点,还把事情办不好。而她们,无须提着钱口袋,甚至都不用自报家门,就轻轻松松地进了督军府大院…… 秦效礼此际正坐在屋里,淡淡唏嘘…… 秦效礼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木头盒子,里面装着一撮头发丝,以及一幅“并蒂莲开”的剪纸。 用红线拴系的头发丝,是秦效礼那青梅竹马,日夜魂牵梦萦的皙气女女的头发丝。 “并蒂莲开”剪纸,毫无疑问,是芳秀的静心之作。 两位佳人,如今都已经香魂幽去,人已去,物而在…… 秦效礼用手轻轻捋着那一撮发丝,黑亮的光泽,一如旧日,丝缎一般。抓起来,放在鼻前,闭了眼睛,轻轻抽动鼻息,那遥远的气息,如今还在吗? 青丝不是花,也许永不枯萎,可心底的那些记忆,会有一天在岁月深处枯竭么? 那“并蒂莲开”的剪纸,颜色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艳红,逐渐淡了去,秦效礼将其轻轻摊开在手掌心,而后又竖着提起,隔着剪纸的镂空,去看那窗外的阳光,便有幽幽的影儿,扑罩了秦效礼一脸…… 秦效礼将发丝和剪纸,重新装好,关上了抽屉,轻轻吁了一口气…… 这时,卢芸凤和薛静怡走了过来,“咣咣咣”地叩响了房门。 兴许是那天早上去卢家货栈,秦效礼的注意力,只集中在了陈叫山身上,压根没有太过留意卢芸凤和薛静怡;兴许是姑娘家家换了衣服,梳妆打扮一番,容易使人不辨其容当秦效礼开门的一瞬间,看着卢芸凤和薛静怡,只觉着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秦排长,怎么,不认识我们了?”卢芸凤高高昂着头,“或者,是故意装着不认识我们?” 秦效礼听见卢芸凤的说话声音,猛然间觉着耳熟,再一想,终于记起了…… “进来吧……”秦效礼淡淡地说。 第285章克制 卢芸凤和薛静怡进了屋里,四下环视,卢芸凤未受招呼,兀自坐在了长藤椅上,并拉了薛静怡也坐下了。 “陈叫山现在城东监狱里……”秦效礼晓得卢芸凤和薛静怡前来的目的,也不绕弯,幽幽地说到。 卢芸凤一下站起身来,“凭什么?你凭什么把他送到监狱去?” 薛静怡见卢芸凤这般激动,连忙扯了扯卢芸凤的袖子,示意她坐下慢慢说。 秦效礼沉浸在适才的唏嘘心境里,尚未完全平复过来,出于一个男人的礼貌,出于对于姑娘家家的怜香惜玉,虽听见卢芸凤这般激烈的言辞,倒也未动怒,淡淡地说,“以抢挟持督军府的人,往重了说,枪毙都可以,莫说是进监狱了……” “自私……狭隘……”卢芸凤低声喃喃着,而后声音变大了起来,“给你三天时间思考,如果你不把陈叫山放出来,后果自负……” 秦效礼转头看着窗外,目光淡淡,任是卢芸凤如何情绪激动,言辞激烈,丝毫不以为意,只说,“陈叫山这种人,不吃点苦头,我看是不行的……” 薛静怡见卢芸凤话都说得这般激烈尖锐,而秦效礼仍不动怒,语气平和,便接上话头说,“秦排长,我们此次前来,不是跟你吵架斗气的,也不存在威胁,只是想和你好好地谈一谈……” 较之卢芸凤的火爆,薛静怡显得平静冷静,朗月照镜湖一般,秦效礼便转过头来,打量着薛静怡和卢芸凤,见薛静怡兀自地低着头,表情平静,而卢芸凤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头高高昂着,胸口一起一伏,似乎随时要爆发一般…… 秦效礼忽地想:两位看起来都十分漂亮的女孩子,竟能只身前来督军府,跟自己讲说陈矫山的事情,不得不说,需要极大的勇气!她们,到底是有什么底气,还是对陈叫山心有爱慕,不顾一切,义无反顾呢? “秦效礼,我不妨跟你把事情挑明……”卢芸凤两臂抱在胸前,目光冷冷地看着秦效礼,“你与济源盛陈掌柜之间的关系,我们大体都晓得,我想说,你替他出头,这无可厚非,但对于陈叫山来说,便有些不公平了陈叫山不是赎罪的筹码!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秦效礼未曾想到,卢芸凤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竟然对自己的往事,如此了解,但同时,秦效礼又觉得,我一个堂堂大男人,如何为人处事,是你一个姑娘家家来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的么? 无论怎么说,秦效礼都保持着克制,没有动怒,没有发飙,仍旧语气淡淡地说,“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我只想说,陈叫山这样的人,傲气冲天,目中无人,即便我秦效礼不收拾他,迟早也会有人收拾他的……” “秦排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个人是理解你的……”薛静怡捋了下头发,重新坐直了身子,平静地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过往终究是过往的,一个人,如果不给自己找到一个未来的方向,不给自己一个面向明天的姿态和心态,便会一直陷在过往之中。缅怀也好,难以忘却也罢,我觉得,沉溺下去,不但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更是对所缅怀的人的一种不负责任……” 秦效礼有些触动,尤其是薛静怡最后这一句,“缅怀也好,难以忘却也罢,我觉得,沉溺下去,不但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更是对所缅怀的人的一种不负责任……”更是直直戳中了秦效礼此刻的心殇…… 卢芸凤也觉得有些意外我们此次前来,是为陈叫山的事情而来的,怎么说着说着,你倒与这个秦效礼探讨起人生来了? 但卢芸凤转念一想,薛静怡的这种谈话方式,更容易触动秦效礼,更容易接近秦效礼内心深处的隐秘,人内心最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所谓的心魔一经消解,人就会是另外一种状态,薛静怡这般的说话角度,倒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于是,卢芸凤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言语中不再是尖锐和激烈的味道,而是一种唏嘘感慨的况味,“原谅我刚才的冲动……静怡说得没错,也许,我们现在说这些话,显得没有资格,但我们就算抛开陈叫山的问题来谈,就算以朋友的身份,坐下来谈话,我依然赞同静怡的观点人,终究要活在当下,活向未来的……” 秦效礼忽然感到胸口隐隐的痛楚,曾经因为情殇,自己封闭了自己,然而,因为这样一种封闭,又使得别人进入了一种情殇,甚而丧失了性命!而如今的自己,活得仍旧不明不白,恍恍惚惚,茫然而迷乱…… 身为一个从沙场上走过来的人,淡看了生死,秦效礼很多时候在想,假如当年,他能与自己心爱的人,私奔不成,双双跳崖殉情,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幸福? 可是现在,最最深爱的人,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与自己阴阳相隔,除了缅怀和无尽的思念,还能有什么? 无数次,秦效礼想过死亡,但没有想好死亡的方式。 在枪林弹雨中,自己没有死去,从尸山血海中,坚强地活了下来!那么,在如今这种混混噩噩的日子里,在这种无所事事,锦衣玉食,平淡如水的日子,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死? 轻轻松松地去死,也许就是一个笑话! 韩督军对自己不可谓不好,自己想要什么,韩督军从来想都不用想,只说一句“效礼,你这么嗦干什么,多大个事儿啊,大哥给你办好便是……”可是,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韩督军不清楚,可秦效礼似乎也不清楚,就这么一直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么? 自己曾经救过韩督军的命,从报恩的角度来讲,韩督军让自己留在督军府里,当一个内卫排长,不用再四处颠沛流离,在枪林弹雨中穿梭,韩督军是有情有义的,自己能够拒绝吗?自己是拒绝,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无情无义了…… 想到这里,秦效礼便说,“两位姑娘,我们不用绕那么大的话题,我没有兴趣谈……你们大可放心,我不会要了陈叫山的命,我只想杀一杀他身上的那股子傲气,灭一灭他那种目中无人的愣头青劲头……” “秦排长……”薛静怡眼睛看向了秦效礼,直直与秦效礼的目光相接,“一个人的性情,会在时间的流逝中,得到他本该应有的改变或者不改变,我不认为,这种进监狱的方式,会是改变一个人性情的最好办法……” 卢芸凤便也附合着说,“你把陈叫山弄进监狱里去,对于济源盛的陈老板来讲,已经算是挽回了面子……我想问,你打算把陈叫山关多久?” 这个问题忽然冒出来,秦效礼一时有些愕然,他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如何来回答…… 秦效礼略一思忖,便说,“该他陈叫山出来的时候,我自然会让他出来的……” 话谈到这个份上,看来是没有任何的进展,卢芸凤和薛静怡都感觉有些失望…… 秦效礼忽然也感到一种后悔,他其实是希望听到卢芸凤和薛静怡说关于情殇的话题的,但自己出于一个大男人的面子,出于一个督军府内卫排长的面子,主动把话题拐了出来,如今把话又说得这般僵硬,于自己,于卢芸凤和薛静怡,似乎都不好再绕回那个话题了…… 好吧,既然话题已然如此僵硬,不复希望之状态,那自己索性就硬生生到底好了…… 秦效礼站起身来,伸出手臂,“两位小姐,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两位请回吧……” 卢芸凤起先为她们二人能够轻轻松松进入督军府,而感到一种得意和自豪,但如今经过一番与秦效礼的交谈,如今看来,她们来这一趟与不来这一趟,似乎没有任何的区别,便感觉有些不甘心…… “秦效礼,我希望你认真考虑我们的话……”卢芸凤站起身来,淡淡的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讳莫如深的意味,“我们今天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和你静心交谈的,我不希望哪一天,我们没了现在这种状态,而事情到了不可收救的地步,只怕,到时候我们连朋友都不是了……” 薛静怡在失望之余,同时又感到一丝尴尬:自己原本希望通过另外一种谈话角度,能够对秦效礼如知心朋友一般,慢慢将其融化,然而现在,什么效果都没有,与她们之前刚进这屋子时,没有任何的区别。而自己作为一个女孩子家,兀自挑起了话题,对着一个男人谈及什么情啊思念啊之类的东西,显然是有失矜持的…… 卢芸凤看见秦效礼什么话都没有说,依旧是那种眼神呆滞,好像没睡醒的样子,顿时来了气你一个堂堂大男人,我们说来说去,你要么辩驳,要么不辩驳,甚至是大发雷霆也好啊,可你这么不温不火的样子,怎像一个大男人?无药可救啊…… 卢芸凤刚要开口提说张督军的事情,亮出她们是张督军的亲戚的身份,话未出口,却见一个士兵急匆匆地赶来,对秦效礼说,“排长,济源盛那边出事了,陈掌柜派人过来传话,让咱们赶紧过去一趟……” 第286章宝鼎 前几日,济源盛的货队前往西京以西的岐山送货,途径一个叫作青云镇的地方,见当地人在掏挖根基时,挖出了一个青铜大鼎。货队的伙计,晓得陈掌柜喜好古玩,便上前与人交谈,希望买下此鼎。对方开口要一千个大洋,几番讨价还价,对方死不松口,称少一个子儿都不卖! 其时货队将货物还未送到岐山,手上没有这么多现钱,便提出明天中午再来成交。持鼎之人,提出要货队交些定钱,货队领头便说,“我们济源盛,在西京城里鼎鼎大名,向来说话是一口唾沫一个钉……” 待第二日中午,货队卖了货物,并在岐山分号筹集了些现钱,又来找持鼎人买鼎时,却遇上了另一伙人也来买鼎。持鼎人当下决定,谁出的价高卖谁,于是,货队的人便和另一伙人展开了加价竞争。 然而,无论货队怎么加价,另一伙人总是出价他们高出一筹。最终,青铜大鼎被另一伙人买走了…… 货队自恃人多势众,且背后又有督军府的秦排长撑腰,货队领头一琢磨,便下令追赶上去,将那伙人痛打一顿,并将青铜大鼎又抢了回来! 青铜大鼎运回西京,陈掌柜颇为高兴,称此大鼎乃西周礼器,纹饰精美绝伦,造型幽古绝,实乃罕见之宝,莫说是一千块大洋,便是一万块大洋,想买此鼎,也差得远哩! 陈掌柜对货队领头,大加赞赏,并为货队兄弟们,一人分了一个红包…… 今儿早上,有一个胖子来济源盛挑选瓷器,陈掌柜见这胖子穿着不俗,极像有钱人,但同时,似乎又不太懂瓷器,便将自己店内的一个赝品青花罐,谎称是元青花,以高价卖给了对方…… 胖子付了钱之后,却“咣”地将青花罐朝地上一摔,并捡起青花瓷片,与陈掌柜理论起来,“你当老子真是睁眼瞎?老子玩瓷器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和尿泥巴哩……”说着,胖子便头头是道地说起了元青花的诸多细节特征,从胎体,说到釉层,从造型说到纹饰,一番说下来,陈掌柜彻底傻眼了人家这是真正的高人呀…… 末了,胖子说,“既然我掏的元青花的价钱,你就给我弄个元青花来……” 陈掌柜暗暗叫苦:店里哪有什么元青花啊?人家是高人,我就是变戏法变一个出来,也不顶用呀…… 陈掌柜迟疑之际,胖子伸手抓起货柜上的瓷器,便朝地上摔,陈掌柜一见这架势,这分明是来找茬的嘛,便招呼打手一涌而上,要拾掇胖子…… 胖子毫不畏惧,慢悠悠地从身上摸出一把枪来,将陈掌柜夹在臂弯里,冷笑着说,“没有元青花,也成,把你那宝鼎给我拿出来……” 陈掌柜一听此话,心说:看来真是来者不善,原来是冤家上门了…… 青铜宝鼎乃是陈掌柜的心尖尖肉,怎能拱手相送? 陈掌柜连连说着好话,赔钱,加倍赔钱,或者以另外的古玩顶上,诸多方法,说了一箩筐,胖子皆是摇头,说只要青铜宝鼎,其余一概不要! 陈掌柜心一横,便说,“要宝鼎没有,要命有一条……”暗暗指示打手们开枪还击…… 这时候,济源盛门口一下来了两辆三轮摩托车,从上面下来了四个人,陈掌柜一看,彻底傻眼了这正是那天在杏园春碰见的那几个日本人啊…… 原来,这位胖子,正是岐山青云镇人,名叫沈庆非。沈庆非与天葵社关系极好,得了天葵社不少好处,时常想着要给日本人送一件贵重的礼物,以谢关照之恩。 沈庆非在青云镇发现青铜大鼎后,志在必得,要将宝鼎买下,送给天葵社。为了避免江湖议论,沈庆非没有亲自出面,派人去买宝鼎,并交代手下人,无论多少钱,一定将宝鼎拿下! 岂料,宝鼎尽管被沈庆非的人高价买下了,半道上,却又被济源盛货队的人给抢走了…… 秦效礼与卢芸凤和薛静怡,在督军府门口分开后,便领着一队人马,直奔济源盛…… 走在半路上,秦效礼听了济源盛伙计的叙述,顿时火冒三丈是中国人之间,相互买卖,倒还罢了,如何能让日本人将宝鼎得了去?鼎,乃国之礼器,莫说你日本人想据为己有,便是看也不会让你看一眼的,甚至,宝鼎有多少重量,你都无权知晓,正所谓“国鼎轻重,岂可问之?” 秦效礼来到济源盛门口,立刻下令将现场包围…… 上回在杏园春的事儿,秦效礼还正窝着一肚子的火,时刻想着要与日本人斗一斗钢火,这不,现在不正是时候? 秦效礼略一冷静后,分析认为济源盛半路劫道,打伤沈庆非的人,这显然是有违江湖道义的,在这一点上,济源盛一点理也占不住!那么,秦效礼要想办法,朝能占住理的地方来说…… “沈先生,此事济源盛做得的确有失道义……”秦效礼冲沈庆非拱手以礼,“我来说句公道话,你们买下大鼎的钱,还有你手下兄弟的医药费,济源盛加倍奉上,你看如何?” 沈庆非冷冷一笑,“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你们只要将大鼎交出来,过往的账,咱们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陈掌柜自然晓得日本人惹不起,但一想到那青铜宝鼎,心中又是一紧,横竖是舍不得,便说,“沈先生,恕我管教无方,冒犯了沈先生,实在是罪无可赦!这样吧,沈先生你开个价……” “什么价不价……”沈庆非将手一挥,差一点便扇到了陈掌柜的脸上,“你济源盛冒犯的不是我沈庆非,而是天葵社……” 秦效礼一听这话,顿时一股热血,直朝头顶涌来好嘛,你这汉奸走狗,一副奴才嘴脸,开口说话,先把日本人摆在前头撑场面!是你个人与济源盛之间的恩怨,这倒好说,但你张口闭口都是天葵社,真是让人不怒不行啊…… 第287章平息 陈掌柜见秦效礼胸口一起一伏的,料想秦效礼要发飙,便走过来,俯在秦效礼耳边,悄声私语,将济源盛货队先遇上的宝鼎,沈庆非后遇上宝鼎的细节,给秦效礼说了一遍,希望以此作为占理的要素。同时,也给秦效礼一个提示,宝鼎是断断不会出手的,但尽量别将事儿惹大…… 秦效礼听了陈掌柜的话,心下有了数,便说,“据我所知,宝鼎是济源盛货队先开口出价的,你们后面才赶来,做买卖也有个先来后到,后客不能顶前客吧?” 沈庆非一脸的不屑,“什么先来后到,什么前客后客?坐地论价,那是历来的规矩,谁出的价高谁得……再说了,你们一没交定钱,二没有凭据,还扯什么前后,简直是笑话……” 如此看来,话都说到犄角旮旯去了,怎么也转不回来…… 秦效礼深吸一口气,走到沈庆非跟前,目光如剑,寒光四射,却压低嗓音说,“你不提日本人,这事儿我没准还就依了你,你要提日本人,哼,连门儿都没有……“ 沈庆非也将身子前倾过来,压低嗓音对秦效礼说,“得罪日本人,你们怕是吃不起吧?” 秦效礼扫视过去,见来的这四个日本人,都是上回在杏园春遇见过的,两位东洋浪人,挽着发髻,身穿日本和服,身挎东洋刀,另外两位皆为小平头,身穿西装,惟独那个曾将自己高高举起来旋转,并将自己一下抛掷出去的戴眼镜的日本人没有来…… 秦效礼慢慢朝四个日本人走过去,头高高昂着,两手抱于胸前,“中国人之间做买卖,与你们日本人无关……” 上回那个被秦效礼曾经拾掇过的日本人,此际看着秦效礼,眼睛中满是愤怒的火焰,“这里没你的事儿,你最好走开……” “嘿……真是笑话,天大的笑话……”秦效礼看见这个日本人激动起来时,脸上的肉拧成一团,一动一动,又想起那晚在杏园春被自己拾掇时的情形,不禁笑了起来,“这是中国的地盘,你让谁走开?” 秦效礼转过身去,对沈庆非说,“青铜宝鼎,是我中华宝器,理应在我中国!沈先生,你要没什么事儿的话,就请先回吧!” 沈庆非将手枪高高举起来,刚要开口说话,秦效礼却冲着济源盛门口一转的士兵,大吼一声,“兄弟们,送客” 士兵们听见秦效礼的号令,齐刷刷地将枪举起,对准了四个日本人…… 两个东洋浪人,嘴巴一歪,叽里咕噜说了两句日本话,“唰”地抽出了东洋刀!另外两个日本人,也从身上掏出了手枪…… 秦效礼冷着脸,冲天开了一枪,大声吼,“兄弟们,愣着干什么,礼炮欢送啊……” 士兵们会意,将枪口一抬,“”地朝天放枪…… 这时,中田静机分拨开人群,几步走到了济源盛前店门口,对秦效礼说,“秦排长,我大日本乃礼仪之邦,不想与你们中国人动刀动枪……我只问你一句,抢来的东西,要不要归还?” 陈掌柜方才听见士兵们一连串的枪声,看着两位东阳浪人手里的东洋刀,本就浑身发抖,如今再看见中田静机那阴森森的眼神,更是两个胳膊夹紧,两条腿抖闪不停,连连朝秦效礼身后躲去…… 秦效礼不想与中田静机离那么近,刻意往后退了一步,秦效礼个子中田静机高出一大截,昂起头来看中田静机时,便带着一种蔑视和不屑,“我自家的东西,在自家流转,叫什么抢?” 中田静机鼻沟上的一字胡须,一下下地卷动着,目光斜视朝上,似要一口将秦效礼吞下去似的,“秦排长,拿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你这叫不见棺材不落泪……” 中田静机环视了四周,见济源盛门口士兵,个个严阵以待,围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便撂下了一句狠话,“限你们三日之内,将宝鼎交出,否则,我很难保证你们的安全……” 说着,中田静机一挥手,“我们走” 秦效礼一见这架势,一步抢上前去,拦在中田静机面前,伸出手枪,直直对准了中田静机的脑袋,“我还就不信了,在这西京城里,还没有人敢威胁我呢……既然来了,就把我话说清楚,什么叫不见棺材不落泪?什么叫很难保证我们的安全,别说三天,就是三个时辰,我也能让你天葵社夷为平地……“ “让一让,让一让……”《西京民报》的两位记者,与吴先生、唐嘉中、刘掌柜、丑娃,以及卢芸凤和薛静怡赶来了…… 原来,刘掌柜和丑娃今儿一早,原本拎着人情,来济源盛找陈掌柜赔情道歉,希望陈掌柜出面给秦效礼说个话,能够放过陈叫山……可刚一到济源盛门口,却见前店里一片狼藉,瓷器碎了一大堆,陈掌柜正与一个胖子在争吵,济源盛门口围了一大圈的人…… 刘掌柜一寻思,陈掌柜此际定然是心情糟糕,自己再去提说陈叫山的事情,显然不是合适时机,没准还适得其反呢!于是,刘掌柜便领着丑娃,又返身走了…… 刘掌柜和丑娃回到卢家货栈,见院门从外面锁上了,便担心起来,怕卢芸凤和薛静怡出外会遇到啥事儿,便又到街上四处找寻卢芸凤和薛静怡…… 卢芸凤和薛静怡在督军府时,听说济源盛出了大事儿,虽不明实情,但从秦效礼的表情上判断,料想事态挺严重。卢芸凤一琢磨,这时候兴许是一个解决陈叫山被抓一事的好机会,毕竟秦效礼和陈掌柜两位当事人都在一起嘛…… 吴先生和唐嘉中去了医院探望陆主编,陆主编其时仍无法下地走路,听闻了陈叫山一事,便委派报社的两位记者,陪吴先生和唐嘉中去一趟督军府…… 三拨人走到钟楼十字时,恰巧遇到了一起,于是,便一起朝济源盛赶来了…… 此际,秦效礼拿枪直直对着中田静机,现场气氛,一片肃然…… 《西京民报》的两位记者,正是上回在杏园春采访的那两位记者,一男一女,他们一出现在济源盛门口,陈掌柜便晓得:今儿这事儿大了,看来是压不下去了,就算宝鼎不让日本人得去,可此事是让《西京民报》的记者知道,倘再通过报纸,对外一传播,那岂不是人人都晓得我济源盛藏有一个绝世宝鼎了? 可是,现在两方人已经剑拔弩张,对峙之缘由,就是因为宝鼎而起的,这事儿,怎么说也绕不过去啊…… 陈掌柜两步走了过来,冲着《西京民报》的两位记者拱手抱拳,而后俯在男记者的耳朵旁,低语一阵,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番,并再三叮嘱,希望不要将此事见诸报端…… 《西京民报》这两位记者,起先在医院时,已经听吴先生说了陈叫山被抓一事,知道陈掌柜乃当事人之一,男记者脑筋极快,想着现在陈掌柜有求于自己,何妨就卖他一个人情,顺带将陈叫山的事情抛出来…… 于是,男记者略一思忖,便将吴先生拉了过来,向陈掌柜做着介绍,“陈掌柜,这位吴先生,是我们陆主编的挚交,也是乐州卢家陈叫山的朋友……” 男记者的话未说全,陈掌柜便一下便明白了过来,连忙冲吴先生拱手以礼,“吴先生好,你看,原来都是自己人,哎呀,真是闹了误会了……“ 吴先生只简单冲陈掌柜拱手还礼,道了句“陈掌柜好”,便再不多言…… 吴先生心里很清楚,对于陈掌柜这样的人,此时此刻,无须对他太过客气,淡淡一回应,热情寒暄,效果要更好! 陈掌柜见吴先生这般淡淡语气,心中有些忙乱,想再提说陈叫山的事情,一时也觉着不合适,便又转身走到了秦效礼跟前,在秦效礼耳朵边嘀咕了起来…… 在陈掌柜和秦效礼嘀咕耳语时,《西京民报》的男记者也将宝鼎一事之缘由,悄悄地告诉了吴先生…… 吴先生便走上前去,冲秦效礼一拱手,“秦排长,有事好说,何必又兵戈相向?” 秦排长方才听完了陈掌柜的耳语,明白此时此刻,的确不宜再将事情扩大开去,权宜之计,是先放日本人走。 于是,秦效礼转身对士兵喊,“闪开一条道” 中田静机冷冷地看了秦效礼一眼,将手举起,一挥,大步向前,沈庆非与另外四个日本人,也便跟着中田静机,走出了人群…… 中田静机一伙人刚走,韩督军开着汽车,带着杨秘书也赶了过来…… 韩督军见济源盛门口纷纷乱乱,但已经不见日本人了,便骂了一句,“东洋倭货,给你脸,你还真不要脸了哩……” 《西京民报》的男记者见韩督军赶来了,晓得韩督军最最敬重文化人,便上前与韩督军打了招呼,并将吴先生拉了过来,“韩督军,这位吴先生是我们陆主编的挚交,北平的大学问家……” 第288章妙手 吴先生身着长袍,儒雅斯文,眉宇之间,自有一份从容淡。[]听得男记者这般介绍,笑意浅萦,不卑不亢道,“韩督军好!吴某不才,难堪大用,浪得些虚名,让韩督军见笑了……” 韩督军行伍出身,生于乱世,长于乱世,大刀片子加窝头,沙场点兵一声吼,大开大阖,快意生死,历来粗鄙惯了。待到打下一片天地,有了功名地位,方才愈觉自己浅陋之处,便时常提醒自己:要学得斯文,学得儒雅,尊重文人,尊重文化。 吴先生之谈吐气质,任是豆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亦能感受其博学通达,敬佩之意,溢于言表。于韩督军而言,更是喜于得见,乐于结识,盼与相交了…… 韩督军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吴先生,担心自己的粗陋之言,毁了自我形象。但在印象之中,但凡初次相遇,那些斯文人,皆是拱手相道一声“久仰久仰”。韩督军便印象深刻,料想这“久仰久仰”,真可是万金油哩,说出来总不至错的! “吴先生,久仰久仰……”韩督军拱手相道,一脸欢喜之笑…… 陈掌柜何等钻营之人,见今儿这场面,督军府的督军、秘书、排长,以及《西京民报》的记者,陆主编的挚交吴先生,皆都在场,另外的几位,看其衣着相貌,气质感觉,皆非一般!此般机会,可遇不可求,怎可错失?便招呼着众人,“诸位,如不嫌弃,请到寒舍一叙,喝杯淡茶……” 于吴先生而言,陈叫山被抓一事的当事人陈掌柜、秦效礼二人,而今都在,正苦于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与之相会相谈,如今陈掌柜相邀,督军府的督军、秘书,恰又相陪,岂不正好? 于韩督军而言,在战场上再难啃的硬骨头,再难攻克的堡垒,都不算个事儿!但到了西京,为官一任,主政一方,在这座几千年的文化古都中,理会些斯文之事,结交些斯文之人,却颇是头大! 以《西京民报》的陆主编为例,韩督军曾派人几番相邀,希望约陆主编相叙一番,但这斯文人,颇有些难请,数次以事务繁忙为由,逐一推拒了,督军府的人落了个面上无光…… 韩督军一度恼火,想以官威给陆主编和《西京民报》,予以威慑,敲山震虎,但上峰一再告诫,那种做法,实为下下之策,万万不可!文人自有文人病,孤傲不羁,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是古例,且自追随自然,不可妄动,不可刻意…… 而今,遇上了从北平来的吴先生,论其气质谈吐,不逊于陆主编,况北平之地,那是大总统栖身所在,吴先生岂是凡辈?且这吴先生与陆主编乃挚交,却又这般通达随和,而今相逢,岂非良机? 吴先生有意进济源盛一叙,唐嘉中、卢芸凤、薛静怡,刘掌柜和丑娃,包括《西京民报》的两位记者,自就没有意见。 韩督军有意进济源盛一叙,秦效礼和杨秘书,自也相随而陪。 而于陈掌柜而言,这么多非一般之人物,能进济源盛,真是千载难逢,万金难请,更是欣喜不已! 众人在陈掌柜邀请之下,正欲朝济源盛后院而去,此际里,卢芸凤却脑子转得飞快见刘掌柜和丑娃也欲朝里走,手里还拎人情,觉得事有不妥,便说,“刘掌柜,你和丑娃就先去医院看望陆主编吧,莫让人家久等……” 卢芸凤此言一出,刘掌柜和丑娃皆有些愣怔,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人情就是给陈掌柜提来的,不是正好进去送给人家嘛,怎地又要去医院,探望陆主编?这东家三小姐,平日里风风火火,说话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的,叫人怎好琢磨? 可吴先生听了卢芸凤这话,心下大大赞赏此乃一棋局之妙手!可谓细致入微,丝丝入扣,不露痕迹,不落下风,不受制于人,灵活灵便,天衣无缝! 如今韩督军在场,秦效礼和陈掌柜自就退而次之,不足为虑。原先本是要拎着人情,来济源盛给陈掌柜赔情道歉的,但此一时,彼一时,此时拎着人情进去,再提说赔情道歉之事,一则不妥,二则不必,三则反倒显得卢家格局窄狭,落于了小器。 同时,刘掌柜平素之为人气质,历来是遇人先赔笑,一言三分让,一语尽求和。如此一来,刘掌柜进去之后,手里拎着人情,过于客气卑恭,再提及赔情道歉,反又助长了陈掌柜的傲骄之气,不利于卢家货栈日后在西京城的买卖和做人…… 但人情本就拎在手上的,陈掌柜和督军府的人都看在眼里的,贸然退去,不入济源盛,又会显得不礼不恭!而卢芸凤适时地抛出一个“探望陆主编”之籍口,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自然而然,任是谁听来,都觉着合情合理人家卢家货栈,原本就是要去医院探望陆主编的,只不过顺道路过济源盛而已…… 起先,吴先生与卢芸凤、刘掌柜几人,在钟楼十字相遇时,卢芸凤已经将陈叫山被关入城东监狱一事,说于了众人,吴先生一琢磨:陈叫山或会吃些苦头,但决然没有性命之忧了!这与之前的一切信息未知,凭空茫然,一味地担忧相较之,已然令人有了些许踏实…… 既然有了些许踏实,在陈叫山之问题上,卢家就不必再以原先的策略行事。而今,因着宝鼎之事,得遇韩督军,正可与之相谈交好,促进交情,陈叫山之问题,自然便小得不能再小。愈是如此,愈就要替卢家考虑,不可放低姿态,不可自降身份,有关陈叫山一事,亦不可再表现出惶惶、忧心、迫切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与之相和,余事何患? 基于这一切之一切,刘掌柜和丑娃,手里拎着人情,都是不适合进济源盛的! 这个卢芸凤,平日看起来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又是拿刀砍树,又是深夜买颜料作画,如今看来,那只不过是她的一个侧影而已,或者说,是刻意为之罢了……吴先生在心中感慨着…… 《西京民报》的两位记者,听了卢芸凤提说“探望陆主编”之话,脑筋亦转得飞快,了悟了卢芸凤之深意,但见刘掌柜和丑娃似乎还在迷糊,此时正宜出面解惑解围。于是,那位男记者当下便说,“哟,差点就忘了……刘掌柜,我们过去吧,陆主编行动不便,咱们迟迟不去,他会老往窗口看的……” 这一下,刘掌柜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忙向众人道别,“诸位,那我们就先去医院了,免得让陆主编久等,失陪失陪……” 韩督军正走着,忽然闻听陆主编住院之事,连忙停了步子,对杨秘书说,“杨秘书,你开车送他们过去,代我向陆主编问声好……”说着,韩督军一巴掌拍在杨秘书肩膀上,“怎么办置,你就看着办吧……” 杨秘书得了韩督军命令,便对两位记者和刘掌柜、丑娃一伸手,“请上车” 卢芸凤看着刘掌柜他们上了汽车,缓缓驶去,嘴角升起一抹笑意我的一句话,未料却假戏真做了,倒也好得很!由此而见,韩督军对陆主编,对《西京民报》,那是相当敬重的,此乃好事情啊…… 卢芸凤嘴角的笑意,被吴先生捕捉到了眼睛里,瞬间里,吴先生犹然觉得:卢家这个三小姐卢芸凤,可谓是“表象粗,内里细”,看似形而下,实则形而上…… 原本那么一大伙子人要进济源盛的,说话间,两位《西京民报》的记者,刘掌柜和丑娃,以及杨秘书,却都去了医院……但于陈掌柜而言,尽管有小小一丁点失落,但大体亦不改起初之欣喜,毕竟,韩督军在,秦效礼在,吴先生在,此就足够了! 陈掌柜在前引路,韩督军和吴先生、秦效礼并排随之,唐嘉中和卢芸凤、薛静怡三人尾随,朝济源盛后院走去…… 入得大客厅,陈掌柜先命人将上好的西湖龙井,为众人沏上,一番招呼,便对手下悄悄交代赶紧去杏园春,将鹿恒生手底下的顶级厨子,及一股脑做菜之家伙,全都弄过来,今儿要在济源盛大摆筵席! 陈掌柜一番交代,仍担心手下做不好,便又出外逐一吩咐,谁谁去杏园春请人稍物,谁谁去购置采买上好的酒菜,谁谁去打扫收拾饭厅,谁谁去厨房应备,锅碗瓢盆、勺叉箸碟,有更换添置者,抓紧办置…… 韩督军与吴先生并排坐在了客厅上首,左右之位,秦效礼左坐,陈掌柜右坐,唐嘉中、卢芸凤、薛静怡,分两排坐了下首。 韩督军还将陆主编住院一事,惦记在心,便问吴先生,“陆主编好久都没见到了,咋就住院了,生的啥病?” 吴先生端着茶杯,轻动茶盖,刮沿吹气,而后便将陆主编怀疑日本人的天葵社,暗中进行测绘、记录、数据整理等等事宜,以及在日本人到骊山去,蛊惑众人,被陆主编当场揭穿,后,陆主编遭遇待人袭击,受伤入院之详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秦效礼一听,火冒三丈,一拳头砸在了椅子扶手上! 韩督军也愤怒异常,破口大骂,“东洋倭货,还真是无法无天了……” 第289章选酒 秦效礼与韩督军情绪虽是激动,但前者以手拍椅子为愤,后者简单一句骂,而坐于下首的唐嘉中,较之他们,更为激动,更为激烈! “小小日本,汪洋岛国,时时觊觎我泱泱华夏,真是狼子野心……”唐嘉中眉梢上方,有一道青筋,平时隐隐于额中,不大容易看得出来,但若一旦发怒激动,便立时显得明亮、凸起,分外醒目起来!唐嘉中说着说着,一下站立而起,手臂也挥动起来…… 唐嘉中从明朝俞大猷,说到前清邓世昌,越说越激动……吴先生一见,便咳嗽一声,转头对韩督军说,“韩督军,这位是唐嘉中,我的学生,乐州人……“ “好好好!“韩督军身子前倾,连连说着好,“年轻人就该这样,天不怕地不怕,我年轻那会儿……” 这一回,轮到秦效礼咳嗽起来,并说,“吴先生,这两位小姐是……” 秦效礼与卢芸凤和薛静怡,并非初次相遇,早就不再陌生,却明知故问,是为打断韩督军之话,以遮尴尬。 “这位是乐州卢家的三小姐卢芸凤……这位,是江南薛府千金薛静怡……”吴先生伸手略略一指,简单介绍了卢芸凤和薛静怡…… 江南薛府,富甲一方,韩督军、秦效礼和陈掌柜早有耳闻,但卢芸凤又补充了一句,“静怡她爹与江南张督军,乃莫逆之交,想不到今日我们又得见韩督军,真是缘分,倍感荣幸……” 卢芸凤此话,说得终归有些别扭,怎么听怎么别扭,但效果却是非同一般秦效礼猛然一怔,瞬时明白了:为何卢芸凤和薛静怡,能那般从容出入督军府,原来人家皆为大家闺秀,有张督军这般的亲戚,自然就多了一份淡若…… 陈掌柜此时更是大惊:乖乖个天,原来乐州卢家,竟有江南薛府和张督军这般的交际背景,自己却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依仗秦效礼之势力,将陈叫山羁押。在张督军面前,莫说是秦效礼了,便是韩督军,也兀自矮了人家一大截呀…… 韩督军却是另外一番感受,更加坚信了自己的认识人家文化人,果真不一般,结交的皆是江南薛府和张督军这般大富大贵、位高权重之人,而人家依然不显山露水,好像啥事儿都没有一样,光就这一点,一般人就做不到,一般人若是这样,早就尾巴翘上了天,像个螃蟹横着走路了…… 韩督军觉着今儿这场合,自己确实来对了,很有面子,很有分量,便连连地说着,“好,好好,久仰久仰……” 韩督军笑着连连拱手,吴先生、唐嘉中、卢芸凤和薛静怡,也便笑着回应寒暄…… 而此时的陈掌柜却如坐针毡,眼睛不时地看向秦效礼,心说:咱把天都捅了窟窿了,你如何还能坐得住? 秦效礼之所以镇定自若,一是觉得,事已发生,无论怎样,在韩督军面前,在吴先生和众人面前,自己表现得惶惶是一坐,表现得镇定自若,也是一坐,为何不镇定自若一些呢?其二,秦效礼略一观察,细一琢磨,料想吴先生他们四人,皆是有身份,有修为之人,在今儿这个场合,他们定然不会主动提说陈叫山之事的…… 陈掌柜表情之复杂变化,左腿架了右腿,右腿改架左腿,这一切,全然被卢芸凤看在了眼里,卢芸凤唇角有了一丝得意的笑…… 卢芸凤的暗暗一笑,又被吴先生看在了眼里,心中便愈多了一些对卢芸凤之认可…… “秦排长,我这儿有好几种酒,咱过去选选,看咱们今儿喝啥酒……”陈掌柜终于寻到了一个借口,在座诸位,除了韩督军,其余之人,皆明白陈掌柜所谓“选酒”之用意…… 秦效礼随陈掌柜出了大客厅,来到一个角落里,陈掌柜左右看看,压低嗓音说,“效礼,那个陈叫山……你没杀吧?” 秦效礼仰头望了望天,云淡风轻地说,“咋了,昨个我就毙了……” 陈掌柜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并跺了一下脚,“哎呀呀呀……效礼,咱闯大祸了……” 秦效礼便兀自笑了起来,笑得披风抖个不停…… 陈掌柜一见秦效礼这模样,晓得秦效礼在开玩笑了,便说,“效礼,你到底把陈叫山咋了嘛?啥时候了,你还拿我逗闷子啊?” 秦效礼说把陈叫山送到城东监狱去了,陈掌柜一听,如释重负:乖乖个天,幸好没杀。但同时,又心下一沉:送佛容易请佛难,把人家送监狱去了,这事儿咋往回来扳呢? “效礼,你赶紧想个办法,把陈叫山请出来吧……”陈掌柜摸出个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子,“城东监狱那鬼毛地方,要是陈叫山大小有个闪失,咱脑袋也就要搬家了……” “怕什么?”秦效礼故意装着不明所以,不以为然的样子,眼睛看向不远处的一株美人蕉,“我给监狱交代过,七荤八素,尽管朝陈叫山身上招呼,这小子要是还不服气,一枪给我嘣喽……” 陈掌柜连连叹气,连连抹汗,眼睛看着地面,秦效礼却将视线收回来,看着陈掌柜的脸,一脸严肃地说,“这小子不让他吃点苦头,他就不晓得厉害……” 陈掌柜听见秦效礼这般说,刚想提说卢家与江南薛府以及张督军的关系,猛一抬头,却看见秦效礼在笑,晓得秦效礼又是故意在说玩笑话,便愁苦着脸说,“效礼,这都到啥关口了,亏你还笑得出来?唉,你别笑了,倒是说个法子呀……” 秦效礼说不笑,立刻便不笑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眉头深锁,眉峰堆聚陈叫山一事之利害,乐州卢家与江南薛府,以及张督军之关系,秦效礼怎会不晓得?可是,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去城东监狱之事,都是杨秘书一手操办的,陈叫山在其间,究竟受没受苦,遭没遭罪,现在不得而知…… 秦效礼就是要通过这种,看似玩笑,又非玩笑,若非玩笑,又是玩笑的方式,让陈掌柜明白,为人不可太过张扬,飞扬跋扈,终究易遭难题!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莫道为人高,更有高人立,莫论峰奇峻,更有高峰矗! 陈掌柜事事以秦效礼为撑腰之柱,陈掌柜飞扬跋扈,秦效礼不胜累负:若是不帮,似乎对不住芳秀泉下之念,对不住往日一片痴心,秦效礼曾经已然无情,怎可更为无情之人?于陈掌柜而言,秦效礼若是以官威摆谱,遇事推诿,便又为无义之人!秦效礼怎可做无情无义之人? 可是,秦效礼之情义相助,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无疑又助长了陈掌柜之飞扬跋扈,时日愈久,陈掌柜傲骄日盛!帮一回是帮,帮百回还是帮,前帮后不帮,挑肥拣瘦帮,皆为不当!可此种帮忙,何日是尽? 秦效礼叹息过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天塌了,有个子高的人顶呢!” 陈掌柜听了这话,汗水稍稍少了些许,将手帕重新装在了身上,转头朝着大客厅方向望了几望,收回视线来,“效礼,我说是这样……我亲自去一趟城东监狱,陈叫山要打要骂,我都顶了,等他气都撒完了,我就接他出来,给他摆酒压惊!效礼,你觉着这样办咋样?” 秦效礼用皮鞋踩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踩过来,踩过去,一下下地踩在脚底,旋着转着,脑袋中分析着各种可能,想象着各种画面,一阵风吹过来,吹乱了秦效礼的头发,秦效礼将披风的领子,朝上竖了竖,感到了一丝寒意…… “陈兄,无论你怎样做,陈叫山都不可能完全原谅你我的……”秦效礼唏嘘无限地看着天空,将披风裹紧了些,“索性,我们什么也不要做,我回头让监狱的人,把陈叫山放出来便是……” “效礼,我倒是无所谓,烂命一条,只是你,张督军若是发了话,会不会对你……”陈掌柜话说一半,索性卡了,不再朝下说…… 秦效礼将手掌搭在陈掌柜肩膀上,按了两按,“陈兄,记住,他们今儿不提陈叫山,咱也不要提,他们若是提了起来,我出来说话便是,不用担心……” 秦效礼说完这话,便准备回到大客厅去,毕竟韩督军和吴先生他们,都在那儿候着哩,他们二人这趟“选酒”,不能选个没完没了呀…… 秦效礼刚一拧身,陈掌柜又一把将秦效礼的袖子捏住了,“效礼,还有个事儿呢……” 陈掌柜将青铜宝鼎的事儿说了出来,并说了自己的顾虑,“那个吴先生,是陆主编的好友,他如果故意跟我使绊子,穿小鞋,想报复我的话,把青铜宝鼎的事儿,一下弄到《西京民报》上去,那这事儿可就麻烦大了,我以后也就没有安宁日子过了……” 秦效礼一怔,尽管他觉着陈掌柜的顾虑,显得有些太夸张,但一想到那青铜宝鼎,秦效礼想到了日本人,想到了沈庆非,想到了许多许多…… 第290章取鼎 秦效礼和陈掌柜回到大客厅时,杏园春的鹿恒生也赶过来了。 济源盛的伙计去杏园春请大厨时,鹿恒生听说韩督军和重要的客人,在济源盛聚会呢,此等机会,鹿恒生怎会错过? 可当鹿恒生听了韩督军一番介绍,晓得今儿的重要客人,正是乐州卢家人时,心里便又打起了鼓杏园春也欠着卢家钱呢!这卢家远在乐州,原本想着不足为虑,姑且拖上一拖,晾他卢家也不会咋地!谁能想到,卢家人如何就与督军府的人搭上了关系,而且,北平和吴先生,江南薛府的千金,怎么都与卢家关系非同一般? 卢芸凤看着陈掌柜和秦效礼出去了许久,方才回来,料想到此际陈掌柜与秦效礼内心的纠结,便说,“陈掌柜,秦排长,今儿我们喝什么酒啊?” 陈掌柜连忙回应,“西凤老窖,喝西凤老窖!今儿大家赏光汇聚寒舍,济源盛蓬荜生辉啊……” 卢芸凤又转头看着秦效礼,见秦效礼气定神闲的样子,心说:你们这一趟选酒,选了这么久,如今,你倒还这般镇定自若? 济源盛伙计们过来喊,说酒菜已在饭厅备好,要大家到饭厅入席…… 入得饭厅,一张大圆桌上,摆着这个季节所能弄到的最好的菜肴,七碟八盘九大碗,色香味形意,样样俱佳! 韩督军端着一杯酒,兀自咂了一口,哈着气,伸筷翻拨着一块腊肉乳猪,见这腊肉乳猪色泽光亮,上面的芡汁淋淋,入口软硬恰好,便连连招呼着吴先生,“来来,吴先生,尝尝……” 陈掌柜想站起来给众人敬酒,但始终没有想好,敬酒敬到卢芸凤和吴先生他们跟前时,到底以什么说辞来敬呢? 既然没有说辞,就不可贸然敬酒,陈掌柜便只是笼统地招呼着,“大家夹菜吃……吃吃……都客气……” 鹿恒生坐着有些尴尬,便没话找话说,“陈掌柜,听说你得了个宝鼎,把天葵社的人得罪了?” 鹿恒生这话题一起,大家的话题,便一下都转移到了宝鼎上来了…… “吴先生,我听说古时候的人,炖肉都是放在鼎里炖呢,是不是?”韩督军嚼着乳猪肉,满嘴流油,转头问着吴先生,“你说那鼎得多大啊,要浪费多少柴火……” 韩督军素来有“大嘴将军”一名,说话直来直去,口无遮拦,若是熟悉他的人,晓得他这是性情使然,直肠子直嘴,不熟悉他的人,还以为他粗俗话语背后,或是另有一番深意呢! 吴先生自然对韩督军“大嘴将军”之名,早有耳闻,不以为异,夹着一小段鳝鱼,细细嚼着,连连点头应和…… 唐嘉中刚喝了一口茶水,听见韩督军这般说话,差点一口将茶水喷了出来,看看众人,茶水包在嘴里,伸了下脖子,将茶水又咽了回去…… 卢芸凤听见韩督军的话,想笑,硬憋着,怕自己憋不住,便在桌子底下,踩住了薛静怡的脚,薛静怡晓得卢芸凤在踩她,柳眉微微皱着,斜眼看着卢芸凤…… 鹿恒生见薛静怡皱着眉,以为薛静怡觉着菜不好吃,便说,“薛小姐,觉着西京的菜,合你口味不?” 薛静怡连连点头,“嗯,好吃呢……” 秦效礼看出了一丝尴尬,便举起酒杯,站起身来,向吴先生敬酒,“来,吴先生,我敬你一杯……” 陈掌柜抬头看着秦效礼,见秦效礼站起身来敬酒,听了秦效礼前半句话,以为后半句便要提说陈叫山的事儿,显得有些紧张,未料,秦效礼说到“我敬你一杯”之后,再无多话了…… 陈掌柜想到秦效礼之前说的,“天塌了,个子高的人顶呢”,心说:效礼啊,你真是沉得住气啊…… 饭桌上尽管坐了八个人,但真正的主角,就是韩督军和吴先生,若没有韩督军对吴先生之敬重,一见如故,又何来今儿这饭局呢? 吴先生也晓得之前韩督军说完话后,现场的一点点尴尬,但若是话题就此撇开了去,似乎也显得对韩督军有不恭之处,于是,吴先生便顺着韩督军的话来说了,“从远古时代,我们的先人茹毛饮血,到后来钻木取火,人类在烹饪食物方面,一直在进步!到了青铜时代,先民以鼎煮肉,我们现在看来,觉得耗时过长,但与石器时代比起来,已然有了长足进步!毕竟,肉的汤汁可以汇聚起来,比一味的烧烤,要有味道得多……” 韩督军连连点头,觉着吴先生说话,果真是一套一套的,心中愈加佩服吴先生。 “吴先生,既然是煮肉的东西,就应该弄得轻巧一些嘛……”韩督军亲自为吴先生斟满了一杯酒,又问,“何必弄得那么沉?对了,我听说西楚霸王项羽,当年就举过大鼎,好家伙,一下就把人给镇住了……” 韩督军说得唾沫星子乱飞,甚至张开手臂,做出了霸王举鼎的姿势来…… 秦效礼晓得韩督军一喝酒,肚子里的话,便敞开了说,犹若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拦也拦不住了,索性也不再理会阻拦,任由韩督军说去…… 其余诸位,也已然习惯了韩督军的说话方式,觉着类如韩督军这样的直肠子人,口无遮拦,倒也好,至少没有多少机心,犯不着让人猜来猜去…… 吴先生便详细说起了鼎的用途,以及其演变发展的过程细节…… 远古时期,先民经过了漫长的烧烤食肉过程,从旧石器时代,到了新时期时代,随着生产工具的不断发展,农耕文明不断发达,先民越来越不满足于简单的食物烹饪方式,由此便产生了陶器。 陶器具有聚形、恒温、匀热等诸多好处,其烧制过程复杂,常有破损情况。后来,在烧制陶器,挖掘陶土过程中,人们发现了青铜矿石,其坚硬无比的材质,逐渐将陶器替代,用作了煮肉烹饪的重要器具。 青铜鼎多为圆腹三足,两耳,也有方腹四足,其足间的空隙,可用于架薪置火,使其传递热量,烹熟肉食。 远古时代,人们敬畏于天,将鼎中烹肉,常常用于祭天、神灵,使得鼎的实用功能渐渐退去,逐渐地变为了礼器。 青铜鼎一旦成为礼器,用以祭祀,也便顺应成为了持鼎者的重要的身份象征,不同身份的人,铸造青铜鼎的数量,也有了严格的限定。比如,在周时,便有了“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卿大夫五鼎,元士三鼎”之说。 随着用以等级、身份、地位的彰显功用,愈来愈强,鼎便逐渐演化为王权之象征,国之重器,国之镇宝!鼎也因此越铸越重…… “噢,原来是这样啊……”韩督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站起身来,“来吴先生,我敬你一杯……听你说话,那就是舒坦啊!” 吴先生喝下一杯酒,却一声长叹,“鼎,乃国家之重器,莫说是夺鼎之心,便是鼎之轻重,也不可相问,这是对于国家权力的挑衅和嘲讽……” 吴先生说,古时王者为了昭显其王朝制定法律之庄严,便将法律条文,镌刻在青铜大鼎之上,意即不可更改,不可侵犯!一个新的王朝诞生,君王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铸造新鼎,将全新的法律条文,刻于鼎上,这便是所谓的“鼎革”。因而,许多人将铜鼎放在家中,其用意便是“从此有一个新的开始”…… 这时,韩督军忽然说,“陈掌柜,把你的宝鼎搬过来,让我们都瞧瞧……” 陈掌柜看了看秦效礼,见秦效礼拿着小瓷勺,兀自喝着汤,并不发话,心下暗暗叫苦:莫非韩督军惦记起我的宝鼎了? 陈掌柜尽管内心纠结,猜忌,但韩督军既然发了话,怎可不办?只好起身去取鼎…… 八个济源盛伙计,用一根粗壮的木杠,抬着青铜宝鼎过来了,众人纷纷站起身来,走过去查看…… 此青铜宝鼎为圆腹三足,鼎上双耳,高高耸立,鼎腹一转,有精美的纹饰相刻,鼎内则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但无论是唐嘉中,还是卢芸凤、薛静怡,皆是一字不识…… 韩督军用指甲轻轻抠了抠纹饰中间残存的泥土,挽起袖子,使劲抱住那大鼎,大吼一声,大鼎却是纹丝不动,韩督军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好,真是宝鼎啊!” “吴先生,你看这宝鼎里头都写些啥字?”韩督军问道。 吴先生辨认一番,便念了起来,“天为广兮,其玄无疆……” 吴先生一口气将鼎文读完,说,“此鼎乃是西周礼器,所刻鼎文,是祷天祭玄的应辞,祈愿国运昌盛,社稷安康,五谷丰登,吉瑞永祥……” “好”韩督军喝了酒,面色微红,听着吴先生的释义,拍手称好,而后,一巴掌拍在鼎耳上,“这是中国的宝贝儿,小小日本人,竟敢打它的主意,真是无法无天了……” 韩督军转身看着陈掌柜,“你把这宝鼎,送到我督军府去,我替你保管着,我看那些东洋倭货,敢来动一根手指头?” 第291章捎话 陈掌柜听见韩督军要青铜宝鼎,心尖尖都紧了起来如果给,那无疑于从自己心尖尖上剜肉哩!可如果不给,韩督军的面子敢拂吗?自己还要不要脑袋了? 陈掌柜现在心里恨了起来,首先最恨的是沈庆非,你个****的汉奸狗腿,没有你出来跳腾,哪里有这么多的事儿?青铜宝鼎安安稳稳地放在我济源盛里,一般人如何晓得?第二恨的是日本人,你们这些东洋倭货,漂洋过海到中国来,就是来夺取我中华宝贝的吗?第三恨的是鹿恒生,若不是你嘴贱,提说宝鼎,韩督军他们,如何想到要看鼎,如何想到要将宝鼎运走? 当然,陈掌柜也恨吴先生,也恨韩督军,可恨归恨,藏心里头,自个藏着吧…… 看着青铜宝鼎,陈掌柜仍不死心,便将视线朝秦效礼投去,希望秦效礼出来说一句话,帮帮自己。 秦效礼显然领会了陈掌柜视线的祈求之意,但秦效礼却说,“沈庆非和日本人,一日不得到宝鼎,一日就不消停……陈兄,宝鼎运到督军府,也是好事儿,济源盛少了很多危险嘛!” 陈掌柜一听秦效礼这话,彻底没指望了,心下一放,脸上表情反倒再不愁苦,免得惹韩督军不悦…… “诸位,那我就先失陪了……”秦效礼向众人拱手说,“我派人将这宝鼎送到督军府……” 秦效礼带着人去送宝鼎了,陈掌柜心里空落落的,鹿恒生也显得惶惶,一是担忧卢家人提及追债之事,自己解释起来尴尬,二是担心因为自己多嘴一问,宝鼎被送到了督军府,陈掌柜心里头没准正恨恨骂着自己呢…… 陈掌柜起先担心宝鼎藏自己家里,倘若《西京民报》将此事上了报纸,自己只怕从此没有安宁日子过……现在好了,宝鼎运走了,这到底是该庆幸呢?还是懊悔? 原先是害怕将此事上报,但现在,陈掌柜希望将此事上报,只要报纸上一登,说宝鼎已经到了督军府,那就跟我济源盛撇清了关系,从此也就不怕没有安宁日子过了…… 陈掌柜想跟吴先生提说上报纸的事情,但又觉着如此一说,太过于刻意,显得自己多么贪生怕死似的,反让韩督军看轻了自己…… 秦效礼走了后,椅子空在那里,陈掌柜看着空空的椅子,心中又不禁抱怨起来效礼啊,你倒是会寻清净,自个儿先溜了,把我留在这儿干烤…… 吴先生仿佛看穿了陈掌柜的心思,便对韩督军说,“韩督军,青铜宝鼎,乃是国之重器,此番宝鼎入驻督军府,我看可以搞一个活动,热热闹闹的,也图个喜庆!我给陆主编说一声,让《西京民报》发个文章,报道一下,你觉得怎样?” “好好”韩督军觉得吴先生说话极为得体,替各方面都考虑到了,而且,韩督军自己也乐得上报纸露脸,此等大好事情,有了吴先生来串联,真是再好不过了…… “吴先生,你帮着算算,看哪天是黄道吉日……”韩督军笑着说,“到时候咱搞得热热闹闹的,吴先生你再来给讲个话啥的……” 吴先生略略一算,便说,“明儿就是个好日子……” 韩督军将大腿一拍,“成,那就明儿办!来吴先生,我再敬你一杯……” 陈掌柜此时也顿觉松了一口气,同时,淡淡失落间,又唏嘘着世事无常……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天擦黑,诸位方才散去…… 吴先生一行四人,回到卢家货栈时,刘掌柜和丑娃已经回来多时了,刘掌柜连忙走上前去,探问今儿在济源盛吃饭的事情,“吴先生,陈队长的事儿妥了没?” “妥得很……”卢芸凤抢过了话头,“要我说,陈掌柜那种人,就是个活该!有眼不识泰山,现在晓得利害了,活该……” 原先,刘掌柜还拎着人情,想到去济源盛给陈掌柜赔情道歉呢,这转眼之间,事情竟然有了大大的转变,真是令大家始料未及…… 人还是这些人,事还是这个事,此间之转机,出现在哪里呢?是要感谢那个宝鼎吗? 卢芸凤抓着薛静怡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摇,“静怡,这回主要感谢你哩……” 唐嘉中也附合着说,“薛小姐,这次的事儿,真的要好好谢谢你!过几天回我们乐州去,我带你好好逛逛……” 薛静怡连连说好,眼中有一种东西,被卢芸凤识破了,卢芸凤便响亮地咳嗽一声,背着两手,却说,“要我说,陈叫山现在在城东监狱,还不能随随便便就出来,要他们的好看!噢,你想抓人就抓人,想放人就放人,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 这时,院门“咣咣咣”地被人敲响了…… 刘掌柜走到院门前,透过门缝朝外看去,天色已黑,外面站着的人,穿着一身黑色衣服,且用围巾围了大半个脸,认不出是谁…… “是卢家货栈吗?”黑衣人在门外说,“我受城东监狱白爷所托,过来替陈叫山大哥捎话的……” 黑衣人进了院子,坐定后,便说,“陈大哥现在在城东监狱,有白爷关照着,有吃有喝有住,没人敢把陈大哥怎样,你们都放心好了……” 大家听了这话,越发就放下心了。 刘掌柜是听闻过白爷的名号的,晓得白爷虽然常年住在城东监狱里,但在西京城这江湖之中,那是一个元老式的角色,江湖中的许多事情,别人摆不平的,只要白爷发了话,就一定能摆平…… 现在,晓得陈叫山在城东监狱,有白爷这样的老江湖罩着,那便犹如金钟罩,七彩光环附体,陈叫山自然是吃不了一丁点苦头的了…… 刘掌柜拿出两块大洋,要交给黑衣人,以谢人家过来捎话之情谊,黑衣人却连连摆手,“刘掌柜,这钱我万万不能拿,受白爷所托,替陈大哥说话,是小弟的荣幸哩!刘掌柜,你的心意我领了,钱你就留着吧……” 第292章多舛 后半夜里,朔风横飞,卢家货栈门外传来一阵马蹄之响。 骆帮主和四位卫队兄弟,从秦岭返回了,抖落蓑衣上的淡淡雪花,将马匹在马厩拴好,众人在火盆前坐下,相互交流着…… 卢芸凤向骆帮主他们,说了陈叫山在监狱的情况,以及今天白天的宝鼎事件,在济源盛与韩督军、秦效礼、陈掌柜、鹿恒生吃饭的事情…… 骆帮主许是一路奔波,风寒愈重,连连地咳嗽着,满脸通红,但闻听了情况,笑容盈在皱纹之间,欣慰而感慨,“叫山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明儿一早,我们就去城东监狱,接叫山出来……” 鹏天极不服气的样子,拳头攥着,“倒腾来,倒腾去,说抓人就抓人,说放了就放了,我们队长今后的面子往哪儿搁?不行,要让那陈掌柜吃些苦头……” 刘掌柜是和事佬,连连摆手,“算啦,冤家宜解不宜结,事情过去了,翻过篇了,就莫再纠缠面子不面子了……” 大家陷入沉默,红红的炭火,映照着每个人的脸,窗外冷风愈重,雪花飞扬…… “骆帮主,你们此去秦岭,得到什么情况?”吴先生搓搓两手,为了打破屋内的沉默,便说,“秦效礼与他们家,到底有什么隐秘恩怨?” “唉……不得不说,秦家也是命运多舛……”骆帮主手掌卷成筒状,扣在嘴上,连连咳嗽着,“秦家五兄弟,仁义礼智信,到现在,只有老大秦效仁和老三秦效礼还活着……” 骆帮主说,他们此去秦岭,特地找到了秦老汉的大儿子秦效仁。 秦效仁其时正在北道庙塑佛,两手沾满了黄泥巴,对骆帮主一行人有些警惕忌惮,听闻了骆帮主之叙述,便去渠边洗净了手,在庙里生了一堆火,同骆帮主他们说起了秦家的事情…… 老二秦效义离家出走后,曾跟随一伙中原驼队,去西北贩货,一度也混得风生水起,当上了驼队老大!前年,驼队在甘肃过黄河时,土匪假扮作船夫,用羊皮筏子运货物过河,待货物和部分驼队成员抵达河西后,徒留秦效义等几人在河东,土匪亮出家伙,叫嚣着要秦效义与他们分钱分货,否则杀无赦! 秦效义大怒,将褡裢里的钱背好,伏地还击…… 一场乱战过后,土匪被杀光,驼队成员也死了五人,秦效礼被打断了一条腿…… 待秦效义到了河西,驼队成员却以秦效义腿已废,且在与土匪交涉问题上,太过抠门,不顾大局,不适合再做驼队老大为由,夺了褡裢里的钱,扬长而去,徒留秦效义一人在河边…… 秦效义气愤而无奈,拖着伤腿,沿河而爬,想返回河东去,那时天已黑,没有渡船和筏子,后来,秦效义遭遇了狼群…… 一位驼队成员,乃是秦效义的同乡,不忍心遗弃秦效义,偷偷返回来寻找秦效义时,秦效义手里攥着匕首,脖子已经被狼咬断…… 同乡成员看到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寒心至极,将秦效义就地而埋…… 同乡成员回到秦岭时,与老大秦效仁喝酒时,酒后吐真言,秦效仁才晓得了二弟已经埋骨他乡…… 老四秦效智去了欧洲,后来娶一位面包师的女儿为妻。 然而,后来面包师去美洲大陆淘金,发了大财,却也得了重病,便在病榻上立了遗嘱,将财产均分给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婿…… 为此,面包师的两个儿子和另外一女婿,皆认为秦效智乃东方人,不是纯正欧洲血统,没有理由与他们平分财产,便与秦效智争吵起来!秦效智唏嘘不已,便提出不接受遗产,让他们三人去均分便好,并为此立下了字据!如此一来,秦效智的妻子却又坚决反对,****与秦效智大吵大闹,并决定与秦效智离婚…… 后来,秦效智离家出走,有一天晚上喝醉了酒,失足跌入河中被淹死…… 秦效仁说,那封从大洋彼岸寄过来的书信,上面全是洋文,他整整花了三块大洋,找人翻译了,才将四弟的事情弄清楚…… 老五秦效信,跟随药商去了大西南,在一次采药时,被毒蛇咬伤,为了解毒,郎中提出要锯断双腿,秦效信不愿失去双腿,竟兀自爬向悬崖,坠崖自尽…… 秦效仁说,秦老汉不识字,五弟秦效信的亡书,寄到家里时,秦效仁只得编了谎话,说五弟在大西南做药材生意,过得很好…… 讲到这里,骆帮主唏嘘连连,“人常说,多子多福,秦家五个儿子,除了老大秦效仁,一个比一个心气高,想要闯一片天地,结果呢……” 骆帮主感慨着,从身上掏出一张相片,吴先生接了过来,在火盆的红光映照下,那相片尽管红红亮亮,仍难掩发黄褪色的质感…… 这是秦家曾经的全家福,是一位外国传教士给拍摄的,相片上,秦老汉和秦夫人都尚年轻,秦家五兄弟也都稚嫩青涩,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拘谨的笑,尴尬的笑,硬挤的笑,幸福的笑,会心的笑…… “秦效礼到现在,恐怕依然不晓得他二哥、四弟、五弟,已经不在人世……”骆帮主说,秦效礼因为情殇,不愿回到秦岭去,常托人给秦老汉捎去钱物,秦效仁明明知道是三弟托人送来的,但故意一回说成是二弟送来的,一回又说成是四弟、五弟送来的…… 众人传阅着发黄的相片,薛静怡便唏嘘着说,“多幸福的一大家人,现在却独留秦老伯一人在家,他还以为儿子们都在外面干大事呢……“ “唉……”一直埋头不语的三旺,也禁不住感叹起来了,“每个儿子都以为,除了自己,还有别的兄弟照顾老爹呢,你这样想,他这样想,你靠我,我靠你,靠来靠去,谁都靠不住了……” 骆帮主从身上又掏出来一封信,是老大秦效仁写给秦效礼的,其主体内容,是劝秦效礼放了陈叫山,“依我看,现在这封信,咱也用不上交给秦效礼了……” 骆帮主与卫队兄弟一趟秦岭之行,带回了秦家的书信和相片,却未料到,如今之情形,已无须这些东西…… 第293章问罪 凄冷的夜,雪花四下散飞,夜并不深,街上已无行人,西京城在朔风中似已沉睡…… 白天时,秦效礼将青铜宝鼎安全运到了督军府,便将自己关在房子里,坐着发怔,坐着想许多的事…… 天擦黑,杨秘书拎了一瓶酒,一包酱牛肉,来找秦效礼。[] 两人在火炉边坐着,喝酒,吃肉,看炉火跳跃,听窗外风声呜咽…… “秦排长,陈叫山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杨秘书为秦效礼的杯子,又添满了酒,凝眉而问…… 秦效礼抓起酒杯,一口喝干了,用铁钳拨弄着炉中的火炭,却并不说话…… 杨秘书觉着自己的问话,仿佛是一颗射飞而出的子弹,却并没有打中靶子,像一颗石子,丢进了湖中,湖水深不可测,甚至连响声都没有传来…… 杨秘书不知道秦效礼会不会怪罪他,是他提出的建议,将陈叫山弄到了城东监狱,而现在的一切,预示着,这步棋走得很糟糕,送人进去容易,放人出来,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秦效礼的沉默不语,令杨秘书感到不安。 “来”杨秘书倒好了酒,端了起来,招呼着秦效礼,两人轻轻一碰杯,仰头将酒喝干了…… “效礼兄,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杨秘书改了对秦效礼的称呼,抬眼看着秦效礼,兀自长叹一声…… 秦效礼端起酒杯,冲杨秘书举一举,那一个姿势,似乎有两个意思,一是“来,喝酒”,二是“讲吧,尽管讲……” “效礼兄,我觉得你活得迷惘,活得没有方向……”杨秘书幽幽地说,“陈叫山的事儿,其实,只是一个个例罢了……我知道,效礼兄,你针对的不是陈叫山,当然,也不完全是为了陈掌柜……” 秦效礼淡淡一笑,又喝下一杯酒,抓起酒瓶再倒时,发现酒瓶已经空了…… 秦效礼到里屋又取来一瓶酒,用牙齿咬着瓶盖,咬开了,将两个杯子倒满,“哦,那我为什么?” “来干!”杨秘书与秦效礼又碰了一杯,杨秘书打了个酒嗝,抬眼看着秦效礼,“你什么也不为,你就是自己跟自己别着劲儿哩……” 秦效礼唇角弯出一个括弧,不置可否…… “如果是因为陈叫山,因为所谓的顶撞,因为所谓的面子,因为跌份儿,你,秦效礼,督军府的内卫排长,一颗子弹就能解决了所有事儿……”杨秘书一只手扶着脑袋,另一只手在空中挥摆着,“可你没有这样做……你也不知道怎么做……对吧,效……效礼兄?” 杨秘书的舌头有些打卷,心里却愈发清醒秦效礼是韩督军的救命恩人,在这督军府,秦效礼的位置,仅次于韩督军。我虽身为秘书,实际上,还得排在秦排长底下。我出于示好,出于巴结,出于通融和活络,建议将陈叫山弄到城东监狱去,看着是挺好的,可谁能料到,人家居然有大背景,自己支的这一着棋,是臭棋!现在,需要的是,尽量撇清自己臭棋的嫌疑,至少,不让秦效礼怪罪自己…… “如果……如果是为了那个陈掌柜……那我觉得,就更不应该……”杨秘书抬起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秦效礼,仿佛视线如一条线,被紧紧绷着,牵着,“那个陈掌柜,你越帮他,他越骄横……你不帮他呢,又显得不够义气,是不是?” 秦效礼只是喝酒,一言不发。 “何日是个头?”杨秘书兀自感慨着,声音提高了一倍,“何日是个头呢?今天有个陈叫山,明天兴许就来个张叫山,后天再来个王叫山,还有李叫山,刘叫山……帮了,是你的义气,有事儿了,朝上顶的,是你秦效礼,不是他陈掌柜……” 秦效礼眼珠子通红,也直直地盯着杨秘书,“杨秘书,你说,我们现在穿这一身军皮,又不打仗,我们……我们能干什么?” “哈哈哈哈哈……”秦效礼兀自大笑起来了,“我们,不就是折腾事儿嘛!” 杨秘书也笑了起来,脑袋一下下地晃着,并不断地摆手,“不……不对……秦排长,我知道,你想回到战场上去,你想冲锋陷阵,可你……可你过不了韩督军这一关……秦排长,你觉得自己过得没劲儿,过得糊涂,兄弟……兄弟我最理解……来咱兄弟再干一杯……” 两人的杯子刚碰了一下,准备喝酒,房门却被人“咚”地踢开了,杨秘书“嚯”地站了起来,正要开口大骂,却发现韩督军怒气冲冲地进来了…… 秦效礼和杨秘书顿时清醒了许多。[] 韩督军怒气冲冲,胡子似乎都冲翘了起来,“你们是不是押了一个叫陈叫山的?” 秦效礼和杨秘书将头一低,不吭声,表示默认了他们一直担心的事儿,终于还是来了,韩督军一般不发火,一旦发起火来,天都要烧个窟窿…… “陈叫山……对,就是那个陈叫山,他到底犯了多大的事儿?”韩督军怒不可遏,手指头戳点过来,几乎快要戳到秦效礼和杨秘书的脑袋上了,“你们一个个的,翅膀都长硬实了,啊?大事小事,都敢瞒我了,啊?那个陈叫山,那是跟张督军搭得上关系的人,你们到底晓不晓得,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人给抓了,啊?” 韩督军发起火来,常是一连串的“啊”,连连质问,令人不寒而栗! 秦效礼对于韩督军的“啊”,已经适应,不是太惧怕,便抬起头来,“督军,卑职调查不明,贸然冲动,请督军治罪……” 韩督军听见秦效礼终于开口说话了,气也似乎消了大半,一转头,看见桌子上的酒瓶,抓过来,对瓶吹唢呐,一口气喝下大半瓶,坐在椅子上,将衣服扣子解了,连连叹气,用衣襟扇着风,“效礼啊……张督军那是在北平府都说得上话的人,他跟老子,那是面和心不和啊……不是我要怪你们,有啥事儿,你们跟我通传一声嘛!人家跟咱没事儿,还想着给咱寻事儿呢,现在有事儿了,那还不骑咱脖子上拉屎尿尿?” “督军,我们原本想着是小事儿,所以……所以就想着不惊扰你……”杨秘书见韩督军语气平和了,便也开口说了话,“其实,秦排长也没把陈叫山咋样……” “什么没咋样?”韩督军手臂一挥,身子一拧,屁股底下的椅子被带得“吱呀”一声,火气重又起来了,语调亦高了起来,“人都关到城东监狱了,还叫没咋样,啊?要不是老韩跟我透个底,我还不晓得,你们还准备继续瞒下去呢,啊?要不是张督军的秘书来电话,你们还继续装闷吃相哩,啊?等到哪天,老子的脑袋都搬家了,你们还说没咋样哩,啊?” 又是一连串的“啊”,惊得杨秘书两腿不停颤…… 秦效礼则脑袋偏着,死死地望着窗外,听着北风呜咽,看着树影摇窗…… “我就说嘛,那个****的陈掌柜,还请老子喝酒哩,他向卢家人示好,要老子来擦屁股,他这如意算盘打得好得很嘛……”韩督军坐在火炉边,额头上满是汗珠子,被炉火一照,晶晶亮亮,一片红光,“效礼,那个宝鼎,老子说要弄过来,你也没说个啥,我现在闹明白了,你还在替****的陈掌柜在考虑呢!他害怕日本人,就把火栗子往外头送,你也就来个借坡下驴,不吭声,啊?” “督军,这你错怪卑职了……”秦效礼咬咬牙根,转过头来,看着韩督军说,“是你想把宝鼎弄过来,别人敢说啥话?陈掌柜要是推三阻四,还不是要惹麻烦吗?” “看看看……”韩督军手指头又戳点了起来,“还在替他说话,还在替他说话,啊?” 房间里瞬间陷入了一阵沉默…… “还有酒没?”韩督军说,“老子心里烦,再拿酒来……” 秦效礼又取来一瓶酒,韩督军长叹一口气,招呼秦效礼和杨秘书坐下喝酒…… 几杯酒下肚,韩督军情绪平和了许多,杨秘书的恐惧情绪也平复了许多,韩督军便说,“你们觉着,陈叫山的事情,咋样个弄?” 秦效礼和杨秘书又沉默了起来,不知如何回答…… “抓人有个说法,放人……也得有个说法……”韩督军幽幽地说,“要我说,让那个陈掌柜,让他去监狱一趟,亲自把陈叫山请出来……该挨球头,他就挨球头,该和稀泥,他就去和稀泥,人家就是踢他卵子,他****的也顶着去……” “督军高见,督军高见……”杨秘书连连说着奉承话,“对张督军那头,我们就说我们不了解情况,只按正常情况来办事的,秉公执法,秉公执法而已嘛……” 秦效礼眉头皱着,心中有些不悦,但无法说出口,便兀自抓过酒杯,谁也不招呼,一口气将酒喝干了…… “督军,过完年,我想到中原去……”秦效礼端着一杯酒,举到韩督军跟前,“我知道,督军待我恩重如山,想让我吃一碗轻巧饭,稳当饭,不用拎着脑袋干事,督军的恩情,效礼永生不忘……” 韩督军不高兴了,将酒杯重重地朝桌子上一放,“你是花骨朵啊?碰不得,摘不得,说不得,啊?我还没说个啥,你这儿又跟我撂挑子了,啊?” “不是……督军……”秦效礼正想解释,忽然,有士兵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立正,敬礼,而后报告说,“排长,出大事了,陈掌柜被人打死了……” 第294章烧杀 三人听了士兵之报告,顿时大惊起先话题,正与陈掌柜相关,怎么谈话之间,陈掌柜就死了? 一切之玄机,须从这冬夜天气说起…… 深冬时,草木凋敝,天干物燥,阴冷干燥,一入黑,街头巷尾便少了行人,偶有打更的人,敲着梆子,提示着人们,“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一夜,尤外阴冷,天刚有麻麻影儿时,冷风就起了,一股股的,掠过人身,仿佛能穿透了皮袄、皮帽、皮靴,似钢针,照着人身每一处扎去,令人无法再在户外逗留。 夜市上的小贩们,原本烧好了灶火,烧红了鏊里的木炭,案板抹溜干净了,箸筒摆停当了,桌椅支稳当了,只待有食客来光临。 岂料,冷风愈吹愈猛,时有零星纸屑、枯叶、草茎,高高升天,打着旋,胡乱窜,羊肉汤锅便须扣着锅盖了,桌椅板凳上的浮尘,再擦也擦不净了…… 个别摊主缩着脖子,抄着手,眯着眼睛,见街上实在没人,便拾掇整理着,慢腾腾地开始收摊了。另有摊主不甘心,坐在灶火前,一直等,希冀着,哪怕有一两个食客也成啊,也不枉今儿忙乎一趟,不至于生意撂一个白皮。 坐着,等着,忽然天空有了雪疹子,沙粒一般,随风乱乱,见缝就钻,人的衣领子里、袖管里,全都是,不消多时,便冷得人牙齿上下捣…… 夜市上的小贩,收拾干净了,人人都回了家,关了门,闭了窗,只听得冷风旋着雪疹子,在室外打着呼哨,呜呜地叫…… 打更的人,许也是偷懒了,梆子敲过一阵,喊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再一张嘴,满嘴都是雪疹子,衣领子里冷飕飕、湿唧唧的,便也回了家…… 风卷雪,雪旋风,一声呼哨,一声呜咽,树木枯枝呼啦啦摇,偶尔有几声犬吠,再无人声…… 然而,恰在这冬夜,总有一些夜游者,或是扛了木梯,以竹竿绑了剪刀,贼首贼脚去偷住家户吊在室外的腊肉、熏肠等物…… 但在济源盛院墙以西,出现了四个黑影,他们手里拿着的,是弓箭,是油瓶,是火药包子,以及用黑布包裹了的长枪…… 济源盛的库房,恰在大院以西。 四个黑影在冷风中摸索了一阵,攀上了西头一棵高高的大槐树。黑影从箭筒里摸出了羽箭,箭头上早已缠好了丝绒,伸进油瓶里一浸,擦了一根洋火,将其点燃了…… 在射出火箭之前,将火药包子的捆线松开了,奋力朝济源盛库房屋顶上丢去。兴许是冷风乱吹,树枝“嘎吱吱”的声音,一直响,济源盛大院的几只狼犬,早已习以为常,也不曾叫唤几声…… “嗖嗖嗖”一连串几支火箭,射飞出,正正扎在济源盛库房的屋顶、屋檐、木柱上! 眨巴眼工夫,大火燃烧了起来,经风一吹,愈烧愈凶,呈一片火海之势…… 狼犬狂吠了起来,济源盛的伙计们都冲了出来,浓烟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睛,连连咳嗽,流眼泪,有人慌乱地去取扁担,去井上挑水,有人在花坛里挖土,有人急匆匆地跑去喊陈掌柜,“掌柜的,不好了,库房着火了……” 济源盛大院里一片混乱,火光映红了半天天,陈掌柜看见库房的门板,在“噼啪”声里,“哗啦”一下倒下,库房里的檩条、椽子,不停地朝下跌落,大火,浓烟,“噼啪”声,焦糊的气味,萦乱在库房中,陈掌柜捶胸顿足,“作孽,作孽啊,让人活不下去了啊……” 大槐树上的黑影,晓得自己很安全,此时的济源盛,人们都在关注火势,无人会朝这边看来…… 有两个黑影,将长枪架在大槐树的枝杈上,瞄准,再瞄准,搜寻,再搜寻…… “去,快去啊能捞多少是多少啊……”陈掌柜左一跑,右一跳,两手挥舞着,红红火光映照之下,在人群中显得尤为醒目,“愣什么?快去啊,快去……” “”一声枪响…… 陈掌柜手臂刚刚扬起来,正要挥去,后背上便中了一枪,棉袍上顿时**一片血…… “”接连又是两枪…… 一枪打在陈掌柜后颈窝上,一枪打在陈掌柜太阳穴上,一股血浆,扑飞出去,红的颜色,在火光中,反倒令人不辨详情…… 陈掌柜平平展开来,四仰八叉躺在了地上…… 济源盛的伙计们,慌乱起来,有朝隐蔽处躲避的,有过去搀扶陈掌柜,连声叫唤的,有四下张望,寻找枪声来源的…… 四个黑影,确认陈掌柜已被打死,死得硬硬的了,便从大槐树上“呼”地跳下,在一片纷乱间,疾步跑去了…… 大火惊动了左邻右舍,惊动了一个片区的所有人,人们纷纷起床,各自想着各自的办法,用水浇,用土压,用泼了水的棉被捂,防止大火肆意蔓延,烧个没完没了…… 狗娃子将陈掌柜扶在臂弯里,一连喊了几声,感觉陈掌柜后脑勺上的鲜血,不停地流,几乎快要将自己的袖子打湿了,伸手在陈掌柜的鼻孔上一探,惊叫一声,连忙大喊起来,“快去找秦排长,快去找秦排长啊……” 韩督军开着汽车,带着秦效礼和杨秘书,率先抵达济源盛时,济源盛的大火已被控制住了,但西院一带,一片狼藉,焦炭上冒着缕缕青烟,浓烈的气味,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陈掌柜被伙计抬到了前店,身上盖着一张白布,秦效礼走过去,轻轻揭开白布,无须再去探鼻息,无须再去听心跳,陈掌柜许是突然遭遇枪击,脸上的表情并未有惶恐和意外,反倒略略带着焦急,眼睛还大大睁着,似要喊出一句话来,要伙计们赶紧抢运库房里的物资…… 秦效礼用手掌轻轻抚过,使得陈掌柜大睁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妈啦个巴子的,哪个****的这么大胆?”韩督军两手叉在腰间,大声骂着,“一个个的,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杀人放火,无法无天了?” 杨秘书长长叹息一声,“除了日本人,还能有谁呢?” 第295章悲欣 千缘万由,死者为大! 陈掌柜的死讯一经传开,西京城的大小商家,往来客户,商会代表,纷纷前来济源盛吊唁…… 因于一本山水册页,一朝发家,因于一尊青铜宝鼎,一朝丧命陈掌柜之一生,盛于古玩,丧于古玩,人们纷纷议论之际,默思,唏嘘…… 身为故交,秦效礼派出手下士兵,在灵堂前忙来忙去,而他独自一人,坐于角落,以手撑头,黯然神伤…… 卢家货栈的人都赶来吊唁了,吴先生手书一幅丈二挽联,“驾鹤云游”,纸蟒悬垂,迎风飘摆,飘摆着人们心头无可名状的怅然…… 济源盛货队的领头,跪在灵堂前,将头磕得震天响,一下下用拳头砸地,袖子扇起的凉风,吹得纸灰一尺高,“掌柜的,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哇……”货队的兄弟便过来搀扶他,纷纷劝慰…… 昨个还在大摆酒筵,推杯换盏,笑语频生,今儿却就永眠棺内,再无声息,纵是陈掌柜有千般不是,此际里,阴阳相隔,还有何怨? 卢芸凤和薛静怡,哭得眼泪满脸,声声悲恸…… 吴先生和秦效礼、骆帮主、刘掌柜,坐在灵堂一角,吴先生十分明了,秦效礼心中纠结了很多事情,而陈掌柜之亡故,那些纠结,化作惘然,更为木木,即便是悲伤之泪,怕也流不出来了…… 掏挖墓坑的兄弟们回来了,济源盛为其熬了一大锅杂烩汤,有人给秦效礼端来一碗,秦效礼没有推拒,伸手接住了,却也不动筷,就那么端着,仿佛以杂烩汤为镜,在碗中照着自己的样子,眼神怔怔…… “秦排长,吃一点吧,暖和暖和身子,后头这事儿还多,都要你张罗哩……”刘掌柜走过来劝着秦效礼,“人死不能复生,难过归难过,这饭还是要吃的……” 秦效礼没有说话,端着碗便开始吸溜,也不顾杂烩汤的热烫,竟一口气将其吸溜完了,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咣”地一下,将瓷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秦排长,秦排长……坐下坐下……”骆帮主见秦排长要站立起来,眼睛瞪得圆圆,谁都晓得他要干什么,便赶紧将他抱住了…… 陈掌柜的老婆,领着一儿一女,从乡下赶过来了,孩子尚小,不晓得生死之事,懵懵懂懂地看着灵堂上的烛火飘摇,一脸茫然。 陈掌柜的老婆,一下扑到棺木前,非要将棺木揭开,众人将其死死抱住,这女人便一下滚倒在地,哀嚎,蹬脚,以手抓地,滚了一身纸灰,粘了一头的草屑。 卢芸凤和薛静怡上前扶起陈掌柜的老婆,卢芸凤说,“嫂子,陈大哥走了,日子还要往下过哩……”薛静怡将陈掌柜老婆散乱的头发,索性解开了,重新为其梳头。卢芸凤便将陈掌柜的小女儿,抱在怀里,一下下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将孩子的头转过去,不让她看见她母亲一头散发的悲伤模样…… 秦效礼看着这一切,起先一直紧绷着的脸,此际慢慢扭动了起来,起先一直盈盈的眼眶,如今慢慢有了眼泪流出,抽吸着鼻子,索性将披风撩起来,盖住了自己的头,不让别人看见他流泪的样子…… 披风遮盖之下,只见秦效礼的肩膀一下下抖动,一高一低…… 吴先生在秦效礼的肩膀上,拍了两拍,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语言,似乎皆无必要的…… 在济源盛,狗娃子年龄算是小的,但他待在济源盛的时间,又比大多数伙计都长。 狗娃子想起上回和陈叫山打架的事儿,末了,陈掌柜说,“狗娃子,你拳头硬,爱打,好,回头我让你好好打!从今儿起,到明年立夏的饷银,包括年底的红包,开春的彩头,你统统要了……” 此刻,陈掌柜静静躺在了棺木中,再也没了训斥和苛责,过往诸事,恍如隔日…… 狗娃子将头上的孝布,朝脖子上一缠,吸了下鼻涕,“呼”地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操他娘的天葵社,老子找他们算账去……日本人算什么狗玩意儿东西,有本事明着来呀……” 狗娃子这一喊不打紧,济源盛的伙计、打手,货队的兄弟,听见了狗娃子的吼喊,纷纷激动了起来 “找日本人算账去,让日本人给掌柜的抵命!” “杀光日本人,烧了天葵社,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 “走,我们都去,老子这条命是掌柜的给的,掌柜的不在了,老子还怕什么?” “走走,我也去,豁出去了,不杀死日本鬼子,誓不为人……” “还有那个沈庆非,****的汉奸奴才,取他的人头来……” 秦效礼“呼”地揭开披风下摆,将脑袋亮出来,一下站起身来,将腰里的枪摸了出来,厉声暴吼,“闹什么?都闹什么?还嫌不消停吗?去你们都去,都去送死吧,去啊” 陈掌柜的两个孩子,被刚才的纷乱,吓得哭了起来,卢芸凤和薛静怡便连连哄着孩子,“怕,怕,没事儿,没事儿啊……” 吴先生冲众人一拱手,“诸位,陈掌柜尸骨未寒,下面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望诸位莫要冲动!我们越是悲伤,越是愤怒,现在,越要忍着……” “噶咚”一声闷响,铅云密布的天空,忽然传来两声闷雷,声波一下下传递开去,似将云朵都撕裂开,又合拢了去。 隆冬之雷,极为鲜见,人们猛然听见雷声,皆朝天上看去,天空忽地变得明净了起来,明亮了起来。天地间的风,却忽然由小变大,吹刮得树木一律倾斜,灵堂外的花圈、孝帐、挽联、纸扎,搭建灵堂的围布,被吹得“扑簌簌”颤,一道道细细皱纹,大大小小的白花,便随风卷上了天,犹然而去,恰白蝶纷纷…… 又一声惊雷传响云层被捅破了,瓢泼大雨,纷纷而洒,天地瞬间一片迷蒙。西院被烧毁的库房,焦黑的木炭,经雨水一冲击,跳溅着黑色小花小泡,流淌着黑水,弯弯曲曲…… 人们忙着去拴紧灵堂的拉绳,用大锤将木橛子砸紧,将花圈、孝帐、挽联、纸扎朝室内转移,用油布去遮盖泥灶和锅碗瓢盆,用木杠去顶积聚在灵堂棚顶的雨水…… 一阵忙乎完后,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这一场离奇的冬雨,淅淅沥沥地下,泥浆跳溅间,将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拴系住了,眼神怔怔,眼神空空…… 漫空漫天的雨,漫天漫空的风,淋着,刮着,西京城墙垛口上的红灯笼,红润润,扑棱棱翻转…… 越过东城墙,风,依旧大,雨,依旧下,城东监狱内,一片雨雾风海…… 陈叫山此际在密室中,与白爷相对而坐,虽看不见外面,但四遭的声响,已然令白爷触动,白爷幽幽地说,“风起了,雨来了,江湖汹涌了……” 白爷将自己多年来的阅世心悟,并结合城东监狱诸多犯人的唏嘘经历、故事,写成了一本《恒我畿录》,赠予了陈叫山,并说,“没有人愿意入监坐牢,没有人愿意被束缚囹圄,可是,也没有多少人懂得,如何防止、规避牢狱之灾!杀人放火,偷盗抢掠,淫亵纲常,不矩律规,以为不做此类事体,便可静安和平,永享安康?大错特错……” “江湖是小社会,社会是大江湖,为人之道,若无大悟守身,寻其恒我,你不犯事,事会犯你,你不惹人,人却惹你,你不招祸,祸亦招你……” “这一本《恒我畿录》,倒不是什么秘笈玄册,但若悉心阅之,便可自我定位,找到恒我之所在,于江湖,于社会,皆有避祸趋福之绸缪……” 陈叫山废寝忘食地阅读着《恒我畿录》,白爷便劝解说,“事亦至恒,恒而恒我,过犹不及,欲速不达……” 尽管只阅其小小一部分,陈叫山已然觉悟善恶是非,忠奸愚聪,并非人之本心,更多时候,人犹如飘零于江面的一叶,随浪起伏,颠簸不由己,浮沉而自惘。然而,若能寻到恒我所在,依循性情而为,辅之恒我其道,便可使一叶化为一石,或是一峰,任你潮涨潮落,水高水低,我自稳守恒我,不为所变…… 白爷的江湖地位,近两日,陈叫山通过其无所不在的眼线活动,犹然得见,深为赞服! 白爷放出去的指示,短短时间里,秦效礼、陈掌柜之详细情况,迅速有人呈报回来,而关于陈叫山在城东监狱之细节,亦快速传递到卢家货栈…… 陈掌柜的死讯,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城东监狱密室之中,陈叫山站立起来,面向西面墙壁,久久默立,长叹而吁…… “白爷,督军府的韩督军和杨秘书,要过来探望陈大哥……”一位黑衣人进到密室中,抖了抖雨衣上的水珠,“现在汽车估计已经快进监狱大门了,赵监长和一队长他们在雨里候着哩……” 白爷淡淡一笑,“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第296章通达 风雨大作,密室之外的长廊上,远远地,有影影绰绰,恍惚交错…… 赵大世与一队长,于前领路,韩督军和杨秘书其后而随。 “督军请,杨秘书请……小心……这儿有台阶……” 白爷在外的眼线,将陈叫山在监狱的细节,传递给了卢家货栈所有人,亦将江南薛府与张督军之关系,济源盛酒筵之情况,全都传递给了陈叫山。 四人进了密室,陈叫山转头看去,因有逆光,四人皆黑乎乎一片,似不辨其容,但通过四人各自的姿态,已然可分清他们之身份 赵大世腰弯得如虾米,伸手前指。一队长腰弯更低,但两手交叉于身前,并朝一侧闪去,亮道让路。杨秘书四下环视,感受着密室的布设氛围,当然,他的这一种环视,也可理解为消散紧张的一种不错方式。韩督军身形魁梧,大步向前,拱手抱拳,“陈叫山吗?让你遭罪受苦了啊……” “韩督军好!”陈叫山原地拱手,“遭罪吃苦倒没有,赵监长和一队长安排得很好,又有白爷关照,吃喝住用都挺舒心……” 赵大世和一队长,听见陈叫山如此说,心下大大松了一口气,腰身略略挺直了些。 白爷依旧盘腿坐在床上,冲着韩督军和众人一拱手,微微笑笑,并不言语…… 韩督军用脚使劲踩踩地,仿佛在测试地够不够硬实一般,兀自说,“好,那就好……” 正如《恒我畿录》中所言世故世情,全在事体,有势不独势,无势而求势,一时势,长久势,两相看,分势于人,其势必恒…… 陈叫山此际已然明悟所有:自己目前所处于“一时势”,虽然韩督军迫于张督军之面子,对自己似多关心,颇受礼遇,但这礼遇积聚之势,不可独受独享,要“分势于人”,方为高妙! “杨秘书,你这事儿办得很好嘛,啊?”韩督军转身看着杨秘书说。 韩督军这一句话,似是而非,令人难辨到底是赞许,还是苛责,甚或讥讽。 杨秘书自然尴尬,便也无法应答,只是点了点头,头始终低着。 “韩督军,杨秘书职责所在,并亲自开车送我,多处关照,陈某实是感激……”陈叫山晓得韩督军方才之话,揶揄成分居多,便有意继续“分势”于杨秘书。 如此一来,韩督军感觉官威未降,脸面提升,杨秘书也感觉到陈叫山替自己圆话,心存感激!同时,所有人又都感到了陈叫山的冲盈豁达,实乃皆大欢喜了…… 白爷尽管坐着没动,但脸上有淡淡笑容,心中有一丝欣慰、赞许、认同、确认交织而成的综合心境陈叫山也许是一个符号,自己心中寄予了期望的符号,自己对世情世事进行判定感悟的符号,年轻时的自己,而今的自己,在这一个符号之间,全然融汇于具体,且看他之进步冲盈,怎不令自己快慰? 韩督军见陈叫山如此通达事体,心下甚喜,同赵大世和一队长,简单聊了几句后,便对陈叫山说,“你收拾收拾,我们在外头等你……” 韩督军他们一走,白爷便淡淡而笑说,“老夫说你在这里待不长,却未想到,竟是这么短……” “白爷,人们常以度日如年来说牢狱光景,虽是焦灼难熬之意,但对我而言,度日如年,却是另一番事……”陈叫山说,“我陈叫山荣幸,幸运,命中有缘分,得遇白爷,受白爷点化,一日所学所悟,远胜于平时一年所学所悟,若无恒我,就是一辈子下来,也未必能有这几日的感悟所学了……” 白爷微微点了点头…… “白爷,我还是希望,你能跟我出去……”陈叫山凝眉望向白爷,“这里虽是你白爷的安逸之处,但终究也是感伤之地……” 陈叫山仰着头,看着密室上方斑斑驳驳的凿痕,飘摇的火把之光,扑照开来,映着白爷一头的白色长发,长吁一气,说,“白爷,如今你我已是师徒……情分所至,感念所至,我都希望你能跟我出去,于我而言,时常能听白爷教诲,处处能得白爷点化,这或是奢望,但我……我真心恳求白爷……” “呵呵呵……”白爷连连摇头而笑,一头白发,在火光下晶晶熠熠,“你悟性极好,度日如年,能被你这般解读,却也另有味道!类似例子,很多很多,比如说作茧自缚,人们都以为是自我束缚,囹圄其中,活该之意。然而,于我而言,作茧自缚,却是最好的归宿……” “正所谓,小隐隐于林,山林便是一茧,中隐隐于市,市井便是一茧,大隐隐于朝,朝堂便也是一茧……”白爷伸脚探索着床下的鞋子,穿上了,下了床,背着手,面向陈叫山而立,“那么,你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海是不是一茧?天是不是一茧?” “白爷,如你所说,我们可以重新结一个新茧,一个更大茧……”陈叫山说到这里,忽而一顿,深深叹吁,“山林也好,市井也好,朝堂也罢,追随于本心便好。白爷,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的恒我吗?” 我的恒我?我的本心?白爷兀自黯然神伤起来…… 白爷伸出手来,放到陈叫山的手掌间,摊开细如竹枝的手指,“你看看,对比一下,哪个手掌更有力?哪个手掌更宽厚?什么是新?什么是旧?什么是如日中天?什么是风烛残年?” “陈叫山,你相信命缘和定数吗?”白爷收回手掌,缩回了袖管里,虽是一问,却并不让陈叫山来答,兀自又说,“你我在这城东监狱相逢,短短几日,已然师徒,这便是你我的命缘!然而,属于你的,终究要你去继续,属于我的,终究我固守下去,这是我们各自定数……” 陈叫山知道自己无法劝动白爷了! 正如白爷所言,属于自己的,自己终究要去继续,属于白爷的,白爷终究会选择固守,无可变改! 倘若倒反过来,让白爷走出这城东监狱,去山林,去市井,甚至去朝堂,结一个更大的茧,白爷断断不会再有那些心念了这里的小小世界,这里的四面墙的江湖,在白爷心中,自有其安逸,自有其安全,自有其安乐,胜于山林,胜于市井,胜于朝堂…… 这也许,正如让猛虎离开山岗,让蛟龙离开沧海,其难而不可为,犹然一理! “陈叫山,我所期望的,你我表象之命缘,或许仅仅这几日,但你我暗里的命缘,未有尽时……直到有一天,你成就了你所该成就的,我也就圆满了我想圆满的了……”白爷无限苍凉的语气,仿佛腾跃在沧海之上的阵阵清风,此时此刻,卷起了两人心中各自的波涛汹涌,“这些,都不以世俗格局来界定,什么是成就成功,你自当有你自己的理解,或可求助于《恒我畿录》。无论如何,你都将有新的开始,新的路道,走下去,不再重蹈我之覆辙!而我呢,时时处处会知道你,留心你,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我不出江湖,我便时时能晓得,你的路怎样……” “师父”陈叫山双手抱拳,双膝跪地,“虽然现在才称你师父,拜师之礼,也这般简单,但我知道,师父你所需要的是什么……无论我陈叫山在哪里,我都会依照师父期望的那样去做,去走,做下去,走下去……” “哈哈哈哈……”白爷开怀大笑,“的确是度日如年啊!仅仅这几日,你陈叫山比之刚刚进来时,通透更甚,可喜可贺啊!” “陈叫山,这本《恒我畿录》,你读完了么?”白爷抓过《恒我畿录》,伸到陈叫山眼前…… “读过了三遍,仍觉悟浅……” “好!”白爷大笑起来,“既是悟浅,说明深刻,既有三遍,说明融汇……” 白爷将手一抬,转身朝火把走去,将《恒我畿录》朝火把上递去,“它就注定是留在你心中的东西……书非借而不能读也,书非失而难以铭心……” 看着手书孤本的《恒我畿录》,在火光中渐渐化为了灰烬,陈叫山跪在地上,并未讶异,并未阻拦,他现在已然知晓师父有师父的深意,不必讶异,不可阻拦! 是啊,书非借而不能读也,书非失而难以铭心…… “体悟恒我之过程,本就不能全然借助于书本……”白爷看着《恒我畿录》终于化为了灰烬,仿佛了却了一桩重要心事,卸下了一个重担,“形而上之道,须以形而下去明证,形而下之策,须以形而上审测……恒我见解,终究乃我一人所感,你又是唯一获悉者,如今,纸已成灰,心念却该永生了吧?” 陈叫山点了点头。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在生死临界处,救生,惜命,杀恶,惩奸……”白爷抬起头来,目光幽远无比,“你该明悟的,都已明悟,《恒我畿录》在你心中,任何人都拿不走,包括我!让你的万里路,你的救生、惜命、杀恶、惩奸,来探寻你的恒我吧……” “书成灰,不必在身,但我要送你另一样东西……”白爷撩起自己的一缕白发,在飘摆的火焰上疾速一过,手里便攥着了一缕银发…… “这东西,你倒是可以常带在身上……”白爷笑着将一缕银发,交到陈叫山手上,“以镜鉴人,可照真容,就让这个东西,当你的一面镜子吧!当然,你陈叫山,也是我的一面镜子……“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你先去吧……”白爷转过身去,背对着陈叫山,“你的名字,该知道的人,全部都知道了,能帮助你的时候,自有人帮助的……” 陈叫山将白爷的银发在身上装好,对着白爷的背影,连磕了三个响头…… 陈叫山转身而去,走出不远,听见白爷在身后,高声唱起了曹孟德的《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第297章暗杀 连续三天的念经超度后,陈掌柜入土为安了。 此日清晨,《西京民报》的记者,带领一众学生,冲到了天葵社门前。 任是门外山呼海啸的呐喊,任是横幅标语如林擎立,任是天葵社的铁门,被众人又踢又打,喧嚣尘上,中田静机和一帮手下,静静坐在室内,一动不动,似充耳不闻…… 此次事件,是陆主编一手策划的,之前的秘密测绘、骊山祭拜、暗中伤人等等事件,令陆主编义愤填膺,但苦于没有一个明确证据为契机,直到陈掌柜被暗杀…… 与此同时,另有一帮群众,聚集在督军府门外,却是静坐请愿,其要求是,让督军府出面,同天葵社严正交涉,制止日本人在西京周边地区,进行测绘、拍照、情报采集等非法活动…… 韩督军坐在桌前,脸色铁青,不停地拍打着桌子,震得桌子上的电话机跳个不停,愤愤骂着,“打不让打,杀不敢杀,老子当他娘的什么督军?” 秦效礼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眼睛直直地盯着外面…… 杨秘书在屋里踱来踱去,而后过来劝慰韩督军,“上峰既然办了招呼,督军就不必动怒了,那些人愿意坐,就让他们坐好了……” 秦效礼忽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呼”地站起身来…… “秦排长,你干什么?别乱来……”杨秘书见秦效礼要朝外走,连忙将其拉住,“现在不是硬来的时候啊……” “我以个人名义,去找人想办法……”秦效礼一把打开杨秘书的手,“这总可以吧?” 韩督军转过身来,看着秦效礼,“你能找谁?” 秦效礼咬咬牙根,说出了三个字“陈叫山!” 韩督军走过来,两手搭在秦效礼肩膀上,将秦效礼重又按回到了椅子上,“效礼,你找陈叫山又能怎样?我们办不到的事儿,他陈叫山能办到?” “只要杀了沈庆非,日本人必然震怒,到时候我们再出手……”秦效礼冷冷地说,“我们不能杀沈庆非,但陈叫山可以,不能明杀,那就暗杀……” 屋内陷入了一阵沉默…… 几天来,秦效礼通过与陈叫山接触,他感觉到:陈叫山与之前似乎有不小变化,单就从陈叫山的眼神来看,目光中少了些许狠和恨,言语间,又似乎多了许多谦恭与平和…… “陈叫山要是不答应呢?”杨秘书问。 “他不会不答应的……”秦效礼仰着头,兀自低语,“否则,他就不是陈叫山了……” 韩督军将头上帽子取下来,用手挠挠脑门,“效礼,你的意思是,我们来个以牙还牙,他们搞暗杀,我们也搞暗杀?” 秦效礼叹了一口气,点点头,算是回应了韩督军。 “听人说,济源盛的兄弟已经去过了岐山,沈庆非的公馆,已经人去楼空……”杨秘书皱着眉说,“找不到沈庆非怎么办?” 秦效礼淡淡一笑,“沈庆非当然不敢再在岐山住,但也绝对不敢离开西京,他一定就在西京城……” 杨秘书仍是连连摇头,“大海捞针的事儿,我觉着难办……不如这样,我通知警察署的人,直接去天葵社要人,来他个敲山震虎,先看看日本人的反应再说……” 秦效礼将手一挥,否定了杨秘书的想法,“警察署那些人,见了日本人,腿都立不稳,敲什么山,震什么虎?” 韩督军也不同意让警察署出面,想了想便又问,“效礼,万一刺杀不成,再把陈叫山搭进去,那可麻烦大了……” 秦效礼将帽子戴端正,站起身来,“我先探探陈叫山的口气……”说完,披风一甩,径直出了门…… 陈叫山此次来西京城所讨之债务,在鹿恒生主动还钱之后,其余的两家也顺顺把钱都还了,济源盛的债务,在经过济源盛几位打手确认后,陈掌柜老婆要求如数还钱,被卢芸凤婉拒了…… 看着济源盛经过一劫之后,满院狼藉之惨状,陈叫山心中起伏难平,想着要将事情调查清楚…… 陈叫山在西京城里走动了一圈,白爷暗设在西京城的眼线据点,被陈叫山挨个走访过了,很多眼线,都是只知陈叫山其名,未见其人,一番走动,也算是彼此都相互熟识了…… 秦效礼在卢家货栈找到陈叫山后,将刺杀沈庆非之事,说与了陈叫山,陈叫山沉默片刻,说,“秦排长,刺杀之后,又当如何?” 秦效礼以为陈叫山不愿意帮忙,便说,“不管怎样,就算是杀一个汉奸,少一个奴才吧!” 卢芸凤在一旁听了秦、张二人的谈话,便走过来说,“陈叫山,我娘昨个捎信来了,问咱们啥时候返回乐州呢……” 秦效礼一听卢芸凤的话,便说,“你若不愿意出手相助,我只好另请高明了……” “不不不……”陈叫山轻轻一摆手,“秦排长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杀了沈庆非之后,天葵社的人自然会将怀疑的矛头,指到你秦排长身上……” 秦效礼冷笑一声,“那倒正好,让日本人来找我,我们等都等不来的好事情,可不就促成了么?韩督军等得手痒痒,正愁没有好机会呢……” 陈叫山略一思忖,复又抬头,“那好,你告诉我,沈庆非住在哪里?” 这个问题,一下把秦效礼问住了,秦效礼也不清楚沈庆非究竟身在何处啊! “这个……”秦效礼迟疑了一下,说,“沈庆非目前肯定是在西京城里,这毫无疑问,但具体藏身之所,我们也毫无线索……” “秦排长,那这个事儿可就难办了……”卢芸凤说,“不知道人在哪里,怎么刺杀?” 这时,刘掌柜和吴先生、唐嘉中,从外面回来了。 此次讨债,可谓一波三折,起初是处处受阻,在陈叫山入狱出狱之事发生后,许多商户见到乐州卢家,竟然与督军府的人关系如此密切,纷纷有意与卢家做生意,许多商户给卢家货栈下了物资收购订单,并又提前支付了收购定金…… 吴先生和唐嘉中去了医院,与陆主编商讨有关将青铜宝鼎之事,登上报纸,暗中给予日本人以舆论压力的事情,返回途中,正好与刘掌柜碰见,便一同返回卢家货栈了…… 刘掌柜听了关于刺杀沈庆非,却不知道沈庆非身在何处的事儿后,便建议说,“这事儿可找杏园春的鹿恒生,鹿老板门路广,兴许能有办法……” 第298章布局 陈叫山与秦效礼、吴先生,前去杏园春,找到鹿恒生,将打问沈庆非栖身之处的事儿一说,鹿恒生顿时陷入了纠结中…… 在还债问题上,鹿恒生将钱一还,满以为卢家人就此离开西京,自己从此之后,尽量不再得罪人,安安心心做自己的生意,吃一堑,长一智…… 然而,现在涉及到了暗杀一事,沈庆非背后站着的是日本人,这是断断不好得罪的!但前来提说此事的,是秦效礼和陈叫山,一个是督军府的二号人物,一个是乐州卢家的梁柱子,皆是说话极有分量之人啊! 吴先生看出了鹿恒生的纠结心情,便说,“鹿老板,这不是个人恩怨,类如沈庆非这样的人,若是不除,任其越来越多,日本人岂不是看我国人的笑话么?” 秦效礼对吴先生的说话,深以为然,也表情凝重地说,“韩督军执政一方,顾忌的面太广,有些时候,没办法出手……那么,就需要我们所有人都站出来,民族大局的大事,得用江湖的办法来解决……” 陈叫山见鹿恒生仍不开腔,心中想到了白爷在《恒我畿录》之说法:芜杂事体,难而化易,由表入理,直切源根,犹有迂回之路…… 陈叫山便说,“鹿老板,探问沈庆非一事,我们不会拘泥于杏园春一点,我会让白爷的眼线们,全都参与进来!如此一来……“ 接下来的话,陈叫山觉得不好直接来说了…… 陈叫山原本是要说,“如此一来,事成之后,日本人所对的矛头,并不指向杏园春,并不针对你鹿老板,而是整个西京城江湖……”但陈叫山觉得那样说话,会让鹿恒生觉得难堪,有些下不了台阶。况且,这样的“反激将之法”,看似硬将鹿恒生拉扯了进来,但同时,若鹿恒生心有抵触,分心不于一,其实反倒不利于打问一事…… 陈叫山略一沉吟,便换了一种说法,“如此一来,整个西京城的江湖,都闹腾了起来,任他沈庆非藏入地下三十尺,也能将他挖出来的!” 这一个说法,一有鼓舞振作之意,二有潜在的“软威胁”,言下在说:你若不参与此事,势必在整个西京城江湖中不好立足,便不是得罪某一方的事情了!第三方面,又完完全全地给鹿恒生留了迂回颜面,可上可下,犹有回旋,不存在无台阶下之尴尬…… 吴先生侧首看向陈叫山,忽然觉得陈叫山与以往有了些许不一样,但终究是怎样的异处,似又无法准确具体来说。 秦效礼也感觉到了陈叫山的细微变化,陈叫山明明还是那个陈叫山,但言语交谈之间,似乎多了一份淡若之筹谋,过往的那一份傲气,似乎依然犹存,但如今的傲气中,更是平添一份自信从容,韬略智谋…… 吴先生和秦效礼当然不晓得,陈叫山入了一趟城东监狱,正所谓“度日如年”,在极短时间里,学悟到别人兴许几辈子也学悟不到的东西。 在陈叫山背后,有白爷大而化巧,数十年来沉淀积聚下的阅世韬略,又通过“恒我”这一个概念,传递给了陈叫山。 陈叫山在城东监狱那样的环境中,经受了“逮虱子”、“跨尿骚”一系列考验程式,已然进入了一个“新陈代谢”,抛却过往自我,迎接未来新我的心境! 如此,恰如茶杯倒掉陈茶,正可沏泡新茶,吐故纳新,犹然为宜…… 果然,陈叫山的话起到了作用。 鹿恒生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好吧……这事儿我会想办法的!” 因于之前陈叫山的些许变化,吴先生和秦效礼如今听见鹿恒生这样应承了,觉着有些虚套之处,但又不好明点,便下意识地看向了陈叫山…… 陈叫山意识到了秦效礼和吴先生,所投过来目光之含义,便身子一前倾,一巴掌按在了鹿恒生的手上,“好,谢谢鹿老板!” 鹿恒生说,“正如秦排长和吴先生所言,这并非是我们的个人恩怨,这是牵涉民族大局的大事……” “嗯……”陈叫山收回了手,表情瞬间又凝重严肃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复又眼帘一挑,看向鹿恒生,“鹿老板,说说你的想法,看我们如何配合于你?” 鹿恒生轻轻吁了一口气,身子朝后靠去,眼帘下垂,似有无限感慨,感概过后,犹然平和轻松下来一般,“西京城里,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差不多都有白爷的眼线兄弟,探问一个沈庆非,不成问题!我觉着,是这样……“ 鹿恒生说,先理顺一个分划版块,以城中、城东、城西、城南、城北为五个大块,每块选两名兄弟,先来杏园春聚首开会,将事情一次性说透,说细。然后,每个区域的一人回各自区域,另一人留守在杏园春,白天扮作食客、伙计、杂役,闻听杏园春每日的“早堂会”、“午堂会”和“晚堂会”,晚上再回各自区域,与那留守的兄弟通气、交流、沟通…… 杏园春乃是西京城里最最有名的谝传场子,每日里,西京城里各种的“包打听”、“漏斗嘴”、“是非客”、“顺风耳”,都会在这里进行早、中、晚三次的谝传交流,大到国家大事,北平府、南京府里的头头脑脑如何如何,小到谁家儿媳妇不贤惠,谁家婆婆过于刁蛮,谁家买了一只猫,如何多花了钱,谁家养了盆花,看似一般,实为奇花等等等等,全都一网而拢,无所不包…… 陈叫山和秦效礼、吴先生,听了鹿恒生的具体安排,纷纷称好,感觉如此布局,便是在这西京城里,寻找一粒穿了空心的芝麻,亦非难事,更莫说是一个大活人了! “具体来说,我觉得,首先要有沈庆非的画像……”鹿恒生进一步说,“沈庆非的画像,不能少,但更不能多,只画五张,五个分区的兄弟,人手有一张便可……” 陈叫山点头认同,“目标有所向,天罗地网,无一遗漏,但又不能满城风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第299章钩织 陈叫山与吴先生回到卢家货栈,刚到院门口,便听见院内传来“嘿嘿哈哈”的习拳打斗声…… 城东苗家拳馆的苗镇东,来到卢家货栈找骆帮主,两位老兄弟又抬上了杠,骆帮主说苗镇东的拳不行,苗镇东不服,说骆帮主练的是****拳,两人笑笑闹闹着,便提说让手下人切磋一下,便知谁高谁低了。 于是,苗镇东的几位徒弟,便和四个卫队兄弟切磋起来了…… 此回合,正是满仓跟苗镇东手下一位叫成贵的徒弟切磋。 成贵自恃得了苗镇东的真传,上中下三路,皆有高招,无一偏颇,一上来便列开架式,“哼哼哈哈”几番冲拳踢腿,朝满仓冲来…… 满仓只是跟陈叫山学过不多的几路招式,拆拳解招,自是不很在行。但满仓有一身豪力,卫队兄弟们无人能比得过,大头和二虎两人,曾经合起来夹攻满仓,仍是难讨便宜。 满仓见成贵大刀阔斧,攻击过来,便以所学的简单招式应对,只是眨眼间,胸膛上便被成贵连踢了两脚,衣裳上留下了明显的脚印!但满仓挨了两脚,并未有丝毫疼痛,反而以拙搏巧,步步向前,任成贵的拳脚连环袭来,亦不退步……最终,满仓凭借一身豪力,将成贵牢牢抱在怀里,动弹不得…… “看,你个老崽娃,咋教的徒弟嘛?这叫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骆帮主嘿嘿笑着说,“你老崽娃,光是教的这花拳绣腿,不顶用么……” “嘿,老挨球,看把你能的……”苗镇东撇着嘴,转头看着骆帮主,“你练的****拳,胜了一局,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这时,陈叫山和吴先生进了院子,陈叫山之前听骆帮主提及过苗镇东,见院内坐着一位老者,年纪与骆帮主相仿,一身黑色短打,尽管天气寒冷,却将袖子挽到了肘部以上,一看便有英武之气,料想便是苗镇东无疑了…… “苗前辈好!”陈叫山走上前去,冲苗镇东拱手以礼。 苗镇东以拱手还礼,“前辈不敢当……你便是鼎鼎大名的陈叫山,久仰!“ “苗前辈说笑了,浪了些虚名而已,日后还望苗前辈多多指点哩!“陈叫山笑着低头说。 苗镇东将陈叫山从头到脚,一番打量,见陈叫山如此身板,以他多年学武之经验眼光一看,便知陈叫山是习拳练脚的好把式,便对骆帮主说,“我说这老挨球的,咋现在走路都忽闪闪抖,原来有陈叫山这样的厉害晚辈哩,难怪嘛……“ 大家一阵笑闹后,骆帮主便问陈叫山,“叫山,秦效礼要你去杀汉奸沈庆非?” 陈叫山觉着刺杀沈庆非之事,不宜太过对外宣扬,但既然骆帮主已经将话说出来,无可挽回,不如索性说开去,没准苗镇东他们兴许也能帮上些忙,于是便回说,“现在之关键,是尚不知道沈庆非究竟藏身何处……” 众人听了此话,便陷入一阵短暂沉默…… 吴先生便站起来说,“刺杀沈庆非,只是手段,并非目的。我们的目的是,要让日本人知道,这不是他们肆意妄为的地方,他们要为他们的一切阴谋,付出代价……” 苗镇东长叹一口气,“上回,天葵社的两个东洋浪人,到我拳馆比拳,被我一顿拾掇,灰头土脸走了,我估摸,这梁子是结下来,日本人迟早还会来闹腾……” “来了才好哩,来一个打一个……”七庆很兴奋似的,将拳头一扬,“日本人自己要挨揍的,咱又没绑他们来……” “就凭你?”鹏天撇撇嘴,用手按在七庆瘦削的肩胛骨上,一推一推,“就你这猴样,经得住几拳几脚?还来一个,打一个,我呸……” 这哥俩只要一掐起来,便是谁也不服谁,七庆便又顶上了,“我不行,你行,你去打,这总成吧?打好了,也算给咱中国人长脸不是?” 陈叫山将手高高一举,鹏天和七庆都明白了过来,双双闭了口,再不掐了…… 这时,唐嘉中说话了,“我就闹不明白了,督军府的人,到底在怕啥?这是中国的地盘,自然由中国人说了算,既然日本人敢杀我们的人,我们为什么就不敢杀日本人?” 卢芸凤白了唐嘉中一眼,“从某种意义上说,卖主求荣的汉奸,比日本人还要可恨,可是……” 卢芸凤说到这里,忽然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一瞬间,她又想到了汉奸固然可恨,可是,现在,刺杀汉奸的任务,落到了陈叫山的头上…… 卢芸凤想到了这一点,觉得自己曾经正面扰话,反对秦效礼让陈叫山去刺杀沈庆非的想法,于情,是对的,于理,却显得不妥…… “可是什么?”卢芸凤沉默了,唐嘉中便又反问过来,“汉奸要杀,对,没错!可现在连汉奸在哪里都不知道,但天葵社呢,天葵社就在那里,天葵社不是找不到呀!万一沈庆非藏身在天葵社,又怎么办?” 吴先生在屋里踱来踱去,陈叫山眼睛微闭,手指一下下地在自己大腿上轻轻点着,屋里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唐嘉中乃热血爱国青年,这一点,吴先生再清楚不过,众人也都晓得。 可是,当今之时局,韩督军迫于上峰的压力,没办法直接对天葵社动手,若是那样做,势必会挑起大的争端!这一点,大家都明白,包括唐嘉中自己也明白,但唐嘉中方才提出的“沈庆非藏在天葵社“的问题,无疑让大家瞬间都沉默了…… 苗镇东见屋内气氛有些压抑,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大笑几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该报必报!”说着,苗镇东朝众人一圈拱手,“诸位,我们就先回去了,刺杀汉奸一事,我苗家拳馆会保守秘密,不会张扬!若有用得上我苗家拳馆的地方,尽管开口,我苗镇东义不容辞……” 送走了苗镇东一行人,陈叫山略一思索,便领着卫队四位兄弟,骑上快马,直奔城东监狱。 陈叫山一行刚到城东监狱,哨兵立刻赶去汇报赵大世,不多会儿工夫,赵大世出来了,一队长也出来。 “陈大哥,有什么需要小的办理,尽管吩咐……”赵大世弯腰赔笑,一脸恭敬。 “赵监长不必客气,我就过来和白爷叙叙旧……”陈叫山笑着说。 陈叫山见到白爷后,便将刺杀沈庆非的事情,以及需要白爷在西京城的各处眼线兄弟配合事宜,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白爷原本坐在床上,听着陈叫山所言,下床披好衣服,用一支铅笔,在一张草纸上画了起来…… “呶,这儿是城东区域接头点,这儿是城西区域接头点……“白爷一阵比划交代后,手抚着胡须说,“此事之火候,你要自己掌控,不要斑鸠没抓着,斑鸠窝倒唧唧喳喳了……” 陈叫山明白白爷的意思,便说,“师父放心,我会好好制定详细计划的!” 白爷将疤龙和独眼唤了过来,对他们说,“找人的事儿,叫山去做,你们负责布好暗线,若有人嘴上不关门,见利忘义,走漏风声,通风报信,向汉奸靠拢,那就杀……” 疤龙和独眼连连点头称是…… 出了城东监狱后,陈叫山一行又去了督军府,找到了秦效礼,向秦效礼探问沈庆非画像之事。 秦效礼拿出一叠画纸说,“你看,沈庆非就是这汉奸样儿……” 陈叫山接过画稿一看,见沈庆非是圆坨脸,塌头鼻,眼睛大而圆,眼袋极重,额头宽广……反复看了几遍,陈叫山将其容貌特征,牢牢记在心中了…… 陈叫山见卫队四位兄弟在秦排长屋里转来看去,便说,“你们几个先回去,我和秦排长说些话……” “秦排长,我这儿有一张相片……”陈叫山将秦家的全家福递了过去。 秦效礼双手捏着相片,凑到了眼跟前,又渐渐放远了去,而后,转过身去,将相片放到了桌子上,吸了下鼻子,问,“你见过我爹?” 陈叫山便将此次前来西京讨债,途径秦岭,遭遇大雪,在秦家避雪之事,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陈叫山只是反复着重了秦老汉如何的热情好客,秦老汉身体如何康健,至于秦老汉之孤寂,秦老汉之期盼,并未直接说出来…… “我大哥还好吧?”秦效礼背对着陈叫山,淡淡地问。 陈叫山自然是没有见过秦效仁的,只是骆帮主他们见过,并带回了秦效仁的一封亲笔信,但陈叫山认为那封信没有必要再拿出来了。不过,通过秦效仁那封信的内容来看,秦效仁希望三弟秦效礼能够抽空回到秦岭老家去,而不是托人送钱送物…… “秦老伯和秦大哥都挺好的……秦大哥晓得时常送去的钱物,都是你指派的,只是,秦大哥说,希望你亲自回去一趟……” 秦效礼扬起了头,向上看着,冲着屋顶吁气,而后,转过身来,用手擦了一下眼睛,咬咬嘴唇,笑着说,“陈叫山,短短几天,你判若两人……告诉我,为什么?” 第300章密会 陈叫山的视线,虽受房间阻隔,霎时里,似也穿梭于莽莽秦岭,穿回于乐州城,穿越在三百里取湫之路上,面对秦效礼的疑问,思维如纸鸾,倏忽随视线一收,全然回来,全然复归…… 陈叫山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秦排长,我们都应该有所改变的……” 经过短暂的思索,陈叫山觉得,秦家五兄弟,如今仅余三位的事儿,不必告诉秦效礼了,这一句“我们都应该有所改变”,已然包含了许多,何须再赘言? 陈叫山出了督军府,卫队兄弟自然并没有离去,而是候在督军府院门外不远处。经过长时间的相处相溶,卫队兄弟们与陈叫山之间的默契度,早已经形成,陈叫山所说的“你们先回去”,兄弟们自然是明白“在外面候着”之意了…… 依照白爷提供的接头地点,陈叫山领着兄弟们,骑着快马,在黑夜中来回穿梭,逐次地与五个分划版块的代表,进行了接洽、通融,告知了明儿一早,在杏园春的聚首之事…… 翌日清晨,浓浓白雾,扑罩西京城,若从高空俯瞰而下,似在一夜之间,这座千年古都,生生消失了去,惟一片茫茫云海,翻动起涌…… 在浓浓大雾中,车夫们的脚步慢了下来,小贩们的叫声高了起来,大街上争吵声多了起来,或是挑了鸡蛋进城的农户,被骑马赶集的人,撞碎了鸡蛋,或是换了一身新衣的人,被横空飞来的一盆洗脸水泼中…… 这般天气中,各路江湖兄弟,从四面赶来,齐聚杏园春,商讨刺杀汉奸一事,却显得恰恰正宜。 浓浓白雾中,你疾步而走,面目,衣裳,眼光,旁人皆看不清,少了些许议论、是非、议论…… 鹿恒生起得极早,催促伙房烧了一锅羊蝎子汤,浓烟大冒中,一下下地瞅着院门,等着众位江湖兄弟的到来…… 陈叫山独自一人,最先赶来。 临行之前,陈叫山给卢家货栈的人,各自交代了事务:吴先生和唐嘉中,协同《西京民报》的记者,带领一众学生,继续对天葵社造成声势威胁,并暗自留意天葵社出入人群情况;骆帮主和卫队兄弟,协助刘掌柜在城郊走访商户,签署来年货单;卢芸凤和薛静怡、丑娃,留守货栈,经营好门店买卖,为大家准备饭食…… 刺杀汉奸之事,挑动的是日本人的神经,事情不管成与不成,都带着极大危险!陈叫山希望自己一人参与其中,最大限度,让危险,独自一肩而扛。 陈叫山坐下后,鹿恒生为其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蝎子汤,看着陈叫山喝得专注、惬意,满头冒汗,鹿恒生坐于一旁,颇感欣慰,“陈队长,来年开春,乐州的清茶、肉干、天麻,给杏园春多预留些……货遂到,钱遂付……” 前面的话,陈叫山都听得并不在意,到后面的“货遂到,钱遂付”时,陈叫山笑了一下,“鹿老板,山高水长,买卖长在,怎么着都成……” 陈叫山喝完了羊蝎子汤,抹抹嘴巴,打了个饱嗝,从头到脚,一股暖流横贯上下…… “陈队长,我想是这样……”鹿恒生亲自拿过抹布,在桌子上一抹而过,实际桌子上光明如镜,绝无尘埃污垢,“最近几天,你就留在杏园春,假扮个食客,早、午、晚堂会,你都可以听听,也晓得些新闻……” 陈叫山点头称好。 五个区域的江湖兄弟,都到齐了,秦效礼也到了,鹿恒生便领着大家,进入了后院一间密室之中…… 城中区域的两位兄弟,叫王癞和秃汉,听起来,虽有“癞”和“秃”,实则二人相貌堂堂,既无癞子,也无秃顶,江湖名号罢了。 王癞和秃汉,以前都干“套绳圈”的营生,说白了,便是骗人的把式。后来,两人因与人械斗,进了城东监狱,受白爷一番点化,重新做人!待出狱后,王癞干起了刻碑雕石的行当,秃汉则专门倒腾鸽子、蛐蛐之类的玩物。 城东区域的两位兄弟,一曰二杆,一曰清鼻。西京一带,但凡人不务正业,愣头青式的人,便曰“二杆子”。不过,城东二杆,却并非此意,乃是由于他耍得一手好双节棍,上下翻飞,出神入化,江湖人慢慢叫成了“二杆”。清鼻是个汉子身,婆娘嘴,耳朵灵,爱打听,记性好,打架并非好手,但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也常常参与江湖堂会,为各个帮派之间,游说劝和,混出了些许名气。 城西的两位兄弟,是半刀和安刷子。城南的两位兄弟,叫扫腿和无心。城北的两位兄弟叫龙狗和不怕血。 从名号讲,半刀和扫腿、不怕血,这三位,都是打架的狠主。半刀擅耍大刀,百八十斤重,若是无遮无挡地招呼到人身上,只怕身首异处,因此只须“半刀”,就能结果人命!扫腿擅于摔跤,当年,据说曾在北平天桥一带混过,就凭扫腿绝活,一路摔过去,几无对手,后来被仇家追杀,方才逃回西京!不怕血没啥特别之处,就是敢拼命,越是见了血,越是兴奋,名号便由此叫响! 安刷子是个裱糊匠,给人裱糊门窗墙壁,各处走动,见人便熟,结交颇广。 无心开着个茶馆,为人慷慨大义,整日里笑嘻嘻的,从来未见他为啥事烦过心,似乎你好我好大家好,天好地好天气好,由此得一名号“无心”,意即“无烦恼之心”。 龙狗起初是个货郎担,一根扁担闯天下,从乡下闯到西京城,后来在城北开了一小杂货铺。龙狗的杂货铺门前,天天有棋摊子,茶摊子,酒摊子,各路人手皆爱聚集于此,谈天论地,典型一个消息生发之地…… 十位江湖兄弟,无论是直接或是间接,或多或少都受过白爷关照,乃是白爷的忠实门徒。每遇逢年过节,皆结伴去城东监狱,探望白爷,平日里有个喜兴事情,也愿与白爷分享,有个糟心不顺的事儿,也说于白爷,听白爷的见解,受白爷的点化…… 陈叫山曾经问过白爷,白爷在外的眼线门徒,究竟有多少?白爷笑着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秦效礼身为督军府的内卫排长,十位江湖兄弟,自然全都晓得,但皆是敬而远之,与秦效礼并无深交。可鹿恒生的杏园春,在西京城里,那是鼎鼎大名的热闹场,十位兄弟都来这里喝过茶,吃过饭,与鹿恒生或多或少,有些交往…… 至于陈叫山,虽然是萍水相逢,但因于白爷的指示,似乎陈叫山就是白爷之下的二号人物,因此,大家见了陈叫山,相比之秦效礼和鹿恒生,更多几分恭敬和客气…… “陈大哥好!” “陈兄好!有空上我那儿喝几杯去?” “陈队长,听说你功夫了得,抽空教小弟几招啊……” “陈大哥,我准备开年上乐州去做趟买卖哩,万一迷了路,到了陈大哥府上,陈大哥可得管饭啊,浆水面就成,呵呵……” “陈兄,听独眼他们说,随便一二十个人,一起上,也近不了你身?” “陈队长,听说你手下百十号兄弟哩,个个身怀绝技,有机会一定让我们认识认识啊……” 谈笑之间,倒是秦效礼和鹿恒生被晾了冷场,但二人坐在一旁听着,心里也颇感舒服。 秦效礼是觉得,自己当初便见陈叫山非同一般,并未有意为难陈叫山,更没有动了杀心,如此甚好!凭陈叫山的身手,刺杀沈庆非一事,舍他其谁? 鹿恒生则是感觉:陈叫山虽然在西京城里暂时没啥大名气,但这样的江湖新锐,兴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名镇四方!自己亏得算是开悟得及时,早早把卢家的钱给还了,免得日后惹下卢家,后患无穷。如今的商讨刺杀沈庆非密会,又在我杏园春举办,真真是再好不过了,此乃与陈叫山处关系、交流感情的大好良机啊! 笑谈一阵,陈叫山便让鹿恒生先谈谈此次的计划细则,鹿恒生连连摆手,怎肯先说,便建议陈叫山和秦效礼先说。 陈叫山便又让秦效礼讲讲话,秦效礼则也连连推拒,要陈叫山先来讲。 “诸位”陈叫山从椅子上站立起来,朝众人拱手以礼,“既是大家要我先讲,那我陈叫山恭敬不如从命,就先说道几句……” 这个密室会议,足足开了两个时辰,大家经过商议,最终决定 以陈叫山领头,秃汉,清鼻,半刀,扫腿以及不怕血,六人留守杏园春,扮作食客、伙计、杂役,在一天三堂会上,适时探听相关信息,从前厅大堂,到后院,到楼上包间,甚至到茅房,一处不让其漏过…… 王癞,二杆,安刷子,无心,龙狗五位兄弟,则各回各处,每天夜里,各个区域的对组兄弟,进行相互交流、沟通,以便随时传递情报…… 鹿恒生负责杏园春内内外外的把控,不仅设法将这一出戏统筹好,演好,能有效探听消息,更不至于事过张扬,引起日本人的警惕…… 秦效礼则派出手下人,分兵两路,一路负责在天葵社附近秘密驻守,保护学生、记者、群众之安全,观察天葵社来往出入之人群;另一路,则把好西京城西面八方的路口要道,一则观察近期进入西京城之可疑人群,二则防止沈庆非等人逃逸…… 会议临近尾声,陈叫山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来,诸位,今儿咱各自都有各自的事情,就以茶代酒,颂祝我们早日事成!待事成之日,我们再一醉方休!干” 第301章群语 一场浓雾,直近午时,方才完全散尽。 此日杏园春的早堂会,因雾罩封街,比往日足足迟了一个多时辰。 陈叫山和清鼻坐在大厅西南角,桌上摆了一碟麂子干,一碟清油凉菇,一盆熬羊头,一盘韭菜鸡蛋,一碗花生米,酒壶里装的是煨热的米酒,两人扮作食客,悠闲吃喝,静观他人…… 不多时,大厅每张桌子都坐上了人,陈叫山放眼一瞅,有拎着鸟笼的少爷,有端着茶壶的老者,有青布长衫戴眼镜的学问人,也有腰里系了布绳,袖子挽得高高的粗人,有镶着金牙,手里团玩着大铁球的凶汉子,也有头上插了花,穿着棉旗袍一扭一摆的妖艳女子,有头戴西式礼帽,以围巾半遮了脸,始终不吭不哈的神秘者,亦有进门就吆五喝六,冲这边拱手,朝那边伸脖子的打哈哈者…… “福字桌的酱溜蹄筋,金安雀舌,来喽” “瑞字桌的脆麻花、米果子、干煸肥肠,西凤烧,来喽” “德字桌的炝耳朵、酥仁点心,碧螺春,来喽” 跑堂伙计高高举着托盘,穿梭来去,叫喊声此起彼伏…… “丰字桌的松籽盘、裂嘴豆、盐水鸭,上好龙井,来喽” 陈叫山转头一看:好家伙,秃汉头上缠了布巾,腰里系了围裙,端着托盘,吆喝一声,还真与杏园春其余的跑堂伙计,别无二致,有模有样,有板有眼啊…… 清鼻便将脑袋伸过来,吃吃地轻笑,低声说,“陈大哥,秃汉这小子,学啥像啥……据说那年他爹过世了,没钱安埋,你晓得他咋弄?” 陈叫山看着秃汉跑来跑去,腿脚生风,一脸笑容的样子,咂了一口米酒,便问,“他咋弄?” “嘿,你可是不晓得……”清鼻抓了颗花生米,朝嘴里一丢,大口嚼着,带动着鬓角的头发,一刺一拉,“这小子用一个烤红苕,换了叫花子一件破棉袄,掂了根竹棍,捧着个破碗,到南门场坝摆摊子……” 清鼻说到这里,兀自笑得不行,身体前倾后仰起来,感觉自己有些失态,方才坐稳了些,低声说,“这小子不但装成叫花子,且还是又瘸又瞎的叫花子,走路那个劲儿,像得很,闭着眼睛唱秦腔,嘿,那叫一个绝,脖子上青筋爆几根哩!不消两天工夫,他爹安埋的钱就挣够了……” 陈叫山看着秃汉的背影,低头笑笑,觉着西京城里还真是奇人多啊!而这么多奇人,能拜于白爷门下,又足见白爷的江湖地位,何等非凡啊…… 陈叫山见大厅里的人,都在吃喝着,还未“起会”,且见清鼻也是个溜皮嘴,便先同清鼻聊了起来,姑且起一个示范效应,“他头也不秃啊,怎地就叫个秃汉呢?” “你可是不晓得……”这句话仿佛是清鼻的开场白,每说一阵,便要撂出这么一句,仿佛不这么说,下面的话,便出不来似的,“他以前就是个秃子哩!不但不长头发,满头还出烂疮,黄水流满脸,他爹愁啊,四处想办法,都不顶用!他娘就说,这娃完了,以后寻不下媳妇了……可巧,后来他们家来了一位化缘的老和尚,给他们建议,用糯米熬粥,趁热糊在秃汉头上,然后让黑狗去舔粥,如此几回,烂疮就没了,头发就长出来了……” “后来,秃汉真就照着那个法子弄,果真长出了头发?”陈叫山问。 “嘿,你可是不晓得……”清鼻说,“照着老和尚的法子一弄,秃汉不但长出了头发,且那头发又黑又粗又密实,黑缎子一般哩,他娘欢喜得很,便说,我娃这下媳妇有着落了……” 这时,秃汉兴许后脑勺长着眼睛,兴许是屁股上长着耳朵哩,晓得陈叫山和清鼻在说他,端着个空托盘,跑了过来,一弯腰,手往后一背,“二位先生,还需要上点啥不?” 清鼻在桌子底下,伸腿一踢秃汉的脚,心说:咱就是坐着听会哩,吃吃喝喝,那是鹿老板请着咱呢,你还真当不吃白不吃啊?戏演出个样子,差不多,就行啦,还装啥装? 于是,清鼻踢完了,便说,“再上一只大黑狗,一锅糯米粥……” 陈叫山刚吃了一口韭菜鸡蛋,没忍住,一口吐了出来,亏得自己功夫好,伸手一捞,又将韭菜凭空接住了…… 秃汉白了清鼻一眼,又去后堂忙乎了…… 众位食客都吃喝差不多了,早堂会便正式开始了,一时间,杏园春大厅里,人声鼎沸,热闹异常! 鹿恒生此时出了场,挨个桌子去招呼人,要么帮人将茶续上,要么帮人将温酒的小火炉,拨弄拨弄小红炭,要么召唤伙计给送干净毛巾来,遇上会吃烟的人,再给人递上一根骆驼烟 “哎哟,岳老板,今儿可吃好了?” “桂仙儿,好阵子可没听你唱曲儿了,我这耳朵都痒痒急呢……” “高帮主,今儿慢待了哈,你多担待,多担待……” “老蒿,听说太白那头的炭又起价了吧?抽空给我寻点好的,我上回在炭市街,让人家给上眼药了,弄的那炭不耐火,还老爆火星子……” “长发兄弟,婶子近来精神头不错吧?我就说过嘛,天大的事儿,都别往心里去,心里一没事儿,这精神头自然就好起来了!钱这东西,花了再挣不是?” “铁顺,你可好阵子没来我杏园春了噢,不够意思,不够意思,哈哈哈……” 陈叫山听着看着鹿恒生挨桌挨桌地招呼客人,不同人不同招呼法,各有各有的搭讪话,客套语,切入角度,恰到火候,暗暗佩服起来光说人家杏园春的生意好,就冲鹿老板这活络劲儿,怎能不好呢? 为了“一视同仁”,鹿恒生又来到了陈叫山和清鼻跟前,“陈先生,这熬羊头味儿咋样?猛柴大火,细柴文火,拾掇了大半宿,亏得你预订,要今儿早上再弄,可难出这味儿,难有这汤色哩……” 鹿恒生这一番话,看似在演戏应场子,其实也是实话实说,有意巴结陈叫山。 哪有什么预订? 换作以往,陈叫山自然不会在意这些细节,只当是鹿恒生为配合听会,顺口说出来的应场子之语罢了! 然而,现在的陈叫山,经过白爷的点化,经过《恒我畿录》的浸淫,已然对于世故人情,为人为事之玄奥,了然通悟,体察细微。 于是,陈叫山便笑呵呵地冲鹿恒生拱手致谢,“有劳鹿老板,味儿寮咋咧,美得很!” 以《恒我畿录》中所云:逢人抬举,知其达意,且予顺豁,不必谦拒过之,否则,反不成人所愿!意思说,有人抬举你时,分为很多种情况,你需了解清楚,别人抬举的真实用意,或意图所指。了解清楚了,想明白了,就尽量顺着别人的抬举意图来,不要过于谦辞、婉拒、推让,若是谦拒太过了,别人达不到抬举之意图,反倒不能成人之美,于人,于己,两相不宜。 陈叫山晓得:在卢家债务问题上,鹿恒生曾经自恃有势力,结交广,不把卢家放在眼里,迟迟不还钱,装闷吃相,已然得罪了卢家。如今,得知了卢家之诸多信息后,又知自己乃是卢家的“讨债先锋”,便有意地要通过一系列自我的方式,来弥补那些得罪而产生的裂隙…… 如此,自己尽可受之,不必谦拒,若谦拒,以鹿恒生这般的为人性格,必然心有惶惶,近处反倒不利于刺杀一事,远处不利于卢家货栈日后的买卖…… 鹿恒生忙乎一阵,便上了二楼,二楼有一间屋子,下可观察大厅一切举动,听取一切声息,平可观察杏园春门外一切风吹草动…… 清鼻之所以被选择留下来,陪陈叫山一起扮食客,在于清鼻有一个冠绝众人之处,可谓是“顺风耳,算盘心”! 无论再多人说话,只要声音不是小到窃窃私语那种,清鼻皆能听得清清楚楚,并且,哪桌说的哪句话,丝毫不乱话题分类,且过后能复述出来,分毫不差! “老余,最近打谱没?听说前阵子天葵社的日本人,要在西京城弄个啥中日围棋友谊赛,不知咋地,迟迟没见动静了……” “嘿,小福,别听日本人瞎白活,啥屁友谊不友谊的,净扯鸟卵哩!日本人这些年,把围棋下精了,想到咱中国来显摆显摆,通过围棋,打压我国人之士气……” “以你老余的棋力,干日本人还不是一顺一顺的?不管咋说,咱中国整出的黑白玩意儿,根在咱这儿呢,日本人再精,还能占了咱的先?” 清鼻用耳朵,大致在杏园春大厅里捋过了一遍,发现多数桌子上都在扯当今之物价,筹备年货,正月准备闹耍耍,戏社里出了些啥新折子戏,哪家窑子里的妞浪劲大,等等等等的闲散话题,惟独离自己和陈叫山这一桌最近的一老一少,多少说到了一些有用的“干货”…… 陈叫山也留意到了邻桌的话题,便暗暗侧了侧身子,耳朵竖起,静静来听…… “那天傍晚,我到大明宫那一片遛达,见两个日本人坐在荒地里下棋呢……”邻桌那位叫小福的汉子说,“天都黑透了,又没月亮,你说他们装个啥冷娃么?下棋看得清楚么?” “日本人那是在望风哩……”邻桌那位叫老余的,压低了声音说,“日本人在咱西京城里,偷偷摸摸干的龌龊事儿,多得很哩……” 清鼻的耳朵一动一动,像是清泉中招摇的一朵莲花…… 第302章线索 “他小日本巴掌大个地方,跑到咱中国来,咋还螃蟹似的横?”小福吸溜着一根粉条,脸上有不屑表情,“他能把咱咋地嘛?好了,让他待着,不好了,撵他个子……” 老余正襟危坐,手里端着茶杯,静静端着,不放亦不喝,眼睛向下看着,无限感慨,“唉……你倒是看的浅,事情要真要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好喽” 老余长叹一气,这才吹着茶水,喝了一口,而后,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不扯这些了,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清鼻的耳朵一直在听着,琢磨着,身子却坐着不动,眼睛似乎只停留于桌面之上。 陈叫山则四处地打量每一位食客,见有个别人兀自吃喝,也不言语,陈叫山便感觉出了:杏园春堂会,热闹是热闹,消息是纷杂丰富,但来往人群,复杂得很…… 半刀扮作杂役,在后院里抡着大斧劈柴,扫腿和不怕血,则在杏园春前门外转悠,不时地打量着来往行人…… 这时,店门前忽然驶来一辆黑色汽车,“嘎吱”一停,从车上下来一位后生,脑门顶上扎着一个独独朝天冲辫子,穿着大红灯笼裤,朝杏园春大厅里走来,边走边吆喝,“鹿老板,鹿老板……” 鹿恒生在楼上兴许是早就看见了,灯笼裤后生刚一进大厅,鹿恒生却已从楼上下来了,站在楼梯上便拱手招呼,“,青火兄弟,今儿点什么?” 这位叫青火的后生,见大厅里人满为患,也没个空桌,便一屁股坐在陈叫山旁边,右腿一撩,架在左腿上,架成个三角形,“今儿俺师父想喝龙眼枸杞羹,有熬好的没?” 鹿恒生连忙说,“呀,今儿还真没有现的,我这就给后厨知会去……” 清鼻朝青火跟前凑了凑,抓过一个新酒盅,朝青火面前一墩,“青火哥,整一杯?” 青火连连摆手,“谢了谢了,嘴里一股味儿,回去师父准没好脸子……” “青火哥,苍老板可有阵子没上台露脸了……”清鼻又递过来一双新筷子。 青火仍是摆手,“师父前阵子去了趟北平,跟梅老板、荀老板他们会了会,北平的索老爷给写了个新本子《草莽状元》,师父回来琢磨了一阵……“ “噢……”清鼻点了点头…… 陈叫山见青火这模样,再听他一番话,晓得他是梨园中人,青火的师父苍老板,定然就是西京第一花脸苍连山了! 在陈叫山记忆里,姑姑和姑丈以前都爱听苍连山的戏,尤其是那《铡世美》,豪迈苍凉的唱腔,姑丈每每便要模仿几声…… 出于一种念及亲恩的思旧情愫,陈叫山看着眼前的青火,有些恍然之感,便说,“青火兄,苍老板的新戏,啥时候开锣?” 青火说,“就这几天吧!师父说还得磨一磨……”说着,忽然便问,“这位先生听这口音,是陈家庄人吧?” 陈叫山笑笑,“正是正是。青火兄能听得出来?” “嗨……”青火听见陈叫山这么说,竟主动去抓酒壶、酒盅,“我就是陈家庄人哩,咱是老乡啊!来难得在这儿遇见老乡了,走一个!” 青火说,他本名陈牛娃,九岁那年便来西京城里学戏,时日久了,这口音就慢慢变成了西京口音,但陈家庄的地道方言,他一听就听得出来…… 陈叫山与青火喝了一杯酒,清鼻便也参与进来,三人喝了一杯。鹿恒生从后堂赶过来,见陈叫山与青火在喝酒,便也端过杯子要参与进来…… 旁边几桌的人,好像也留意到了青火,纷纷高叫着 “苍老板的新戏啥时候唱?” “哎呀,有新戏,在哪儿唱?” “新戏是个啥本子?是包文正的么?” 青火将酒杯用手捂住,再不喝酒,转头说,“新戏叫《草莽状元》,就这几天,在易俗社小戏台开锣……”而后对陈叫山说,“陈大哥,我今儿真不能喝了,再喝就上脸,师父准得骂了……” 这时,后堂将龙眼枸杞羹弄好了,用一个耀州大瓷盆,里面装了开水,将加盖瓷碗放于其中,又以崭新的豆腐布,裹了几大圈,保证龙眼枸杞羹暖暖乎乎…… 青火拎着大瓷盆朝外走去,并对陈叫山喊着,“陈大哥,有空去戏园子找我谝传啊……” 青火坐着汽车走了,杏园春大厅里的话题,便纷纷转到了苍连山身上来了,有说苍连山早年学戏如何辛苦,师父为了考验他灵头不灵头,有没有眼力,故意随口乱吐痰,苍连山便时时盯着,师父嗓子一咕咚,他就把痰盂端起来了;也有说苍连山为了唱好花脸,故意把嗓子往破唱,别的戏子不敢乱喝酽茶,苍连山偏就喝;还有的则说苍连山现在身价高了,一般人听不上他唱戏了,隔墙爬树也听不到了,苍连山现在只给有权势的人唱了…… 邻桌的老余也说话了,“唉,人混一时名,算啥呀?听说天葵社的人,要听苍连山唱戏,苍连山只打发徒弟去唱,我呸,换做我,你日本人听个?” 小福接上话说,“那苍老板最近有新本子,日本人要去听,苍老板还咋整?不唱了?” “唉……”老余一声长叹,“爱唱唱,爱听听……” 老余站起身来,要去柜台前结账,小福拦着不让老余结,两人拉拉扯扯一阵,最终还是小福去结了,老余两手背后,慢慢踱了出去,边走边叹了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陈叫山便问清鼻,“刚才那老余,你认得不?” 清鼻摇了摇头,忽然,清鼻意识到了什么,一下跳起来,疾步冲到大厅外,对扫腿和不怕血一阵耳语,扫腿和不怕血连连点头,而后,便去跟踪老余了…… 早堂会的人快走光时,扫腿和不怕血才赶了回来,扫腿一到陈叫山桌子前,刚要说话,鹿恒生故意一声高叫,“喂喂喂,都愣啥神呢?收拾板凳,拾掇桌子啊……”而后,压低嗓音说,“走,楼上说……” 陈叫山、清鼻、扫腿、不怕血、秃汉、半刀几人,随鹿恒生上了二楼,鹿恒生随手将房门一关,众人这才坐了下来…… 鹿恒生先问扫腿和不怕血,“那个老余,住哪儿呢?” 扫腿说,“西关胡同9号。” “里面是个大杂院,住着好多家人哩,还没瞅清楚,就不晓得进哪门了……”不怕血补充着。 鹿恒生点点头,“跑堂会好些人,我都只晓得名,不晓得住处……知道个大概就成了,好办……” 大家都意识到,这个老余对日本人恨之入骨,且对日本人的一些情况,好似摸得还挺清,可以试着探挖一番…… “我看这样,下午我想办法去会会老余,你们继续守堂会,听场子……”陈叫山说,“明儿一早,我们再聚会合计……” 半刀和不怕血,便提出陪着陈叫山去,陈叫山说,“我一个人去,没事儿的……” 陈叫山出了杏园春,边走边在琢磨这个老余看来是个围棋高手,且性情看起来有些偏激古怪,若是以下棋为由,与之交流,最合适不过了…… 可是,陈叫山是不会下围棋的,不会下棋,就说不拢话,也就不好跟人家打问事情了…… 陈叫山忽然想到:吴先生学识渊博,应该是会下围棋的,何如去找吴先生商量商量? 陈叫山回到卢家货栈,吴先生和唐嘉中还没有回来,货栈只有卢芸凤和薛静怡、丑娃在。 卢芸凤在厨房里切菜,把手给切伤了,丑娃慌了神,忙着说要给卢芸凤用草灰糊一糊伤口,薛静怡说那不干净,会使伤口感染的,丑娃说他一直都是这么弄的,薛静怡便和丑娃争了起来…… 这时,陈叫山刚好回来了,一听说卢芸凤的手受了伤,一把抓起来看,卢芸凤只是用布缠了两圈,血好像还没止住,顿时急了,便说,“丑娃,去灶膛弄点草灰来……” 丑娃立着没动,薛静怡便说,“陈大哥,还是去外头诊所吧,草灰不干不净的,感染了咋办?” 卢芸凤也说,“感染我不怕,那黑糊糊的东西弄手上,将来留个疤咋办?” 陈叫山便急了,“会留啥疤嘛?老辈人都是这么说的,我们都弄过,哪里有伤疤么?” 陈叫山几步跑到厨房,袖子一挽,伸进灶膛抓了一把草灰,赶到客厅,“快,把布取下来……” 卢芸凤一下将手背到了身后,“我不……弄出伤疤你负责啊?” 陈叫山转到卢芸凤身后,卢芸凤又将手换到身前,陈叫山急了,一把将卢芸凤的胳膊抓住,“留了伤疤我负责!”蹲下身子,将卢芸凤的胳膊,一下用腿紧紧夹住,伸嘴便去咬布上缠着的红线。 “哎呀,哎呀……你这人真是的……”卢芸凤尖叫起来,“陈叫山,你放开我……” 陈叫山不管不顾,三两下将布咬开了,一口含住卢芸凤的手指伤口,吮吸了一下,一把草灰裹过去,手指头一松,草灰又撒到了卢芸凤的百褶裙上,卢芸凤连忙抖裙摆,草灰一下扑了起来,呛得陈叫山睁不开眼睛,连连咳嗽…… 陈叫山几下将布重新包好,拍了拍手,“你看,血马上就止住了……” 卢芸凤抬眼看了一眼陈叫山,又伸手去解布条,陈叫山眼尖手快,一把将卢芸凤的手拽住了,“你干什么?” 卢芸凤故意使劲甩手,陈叫山死不松手,卢芸凤便哈哈大笑了起来,薛静怡看着卢芸凤的眼睛,也捂嘴笑了起来…… 陈叫山和丑娃,两个大男人,倒是愣住了笑啥呢? 第303章棋遇 饭做好了,卢芸凤招呼陈叫山吃饭,陈叫山在杏园春一直坐着吃,如今哪里吃得下,便说不吃。 卢芸凤将刚刚包扎好的手指,伸向陈叫山,“喂,瞅瞅,我这大厨一般不出手的,今儿出手都见血了,让你吃,你还不给面子啊?” 陈叫山便苦着脸说,“我是真不饿哩……” 薛静怡从卢芸凤神情中,读出了愤愤和失望,便劝说,“陈大哥,芸凤平日不下厨的,今儿特地做了饭,你就吃些嘛……” 卢芸凤瞪着陈叫山,陈叫山将头一低,便去厨房端饭了。 陈叫山夹了一口菜,一尝:嚯,盐咸得发苦了,蒜苗还没炒熟,吃着一股子辛劲儿,皱着眉头,大口刨饭…… 卢芸凤自己,薛静怡和丑娃,都觉着这菜实在难吃,但谁都没有说出口,丑娃还一个劲地夹菜,嘴巴拌出响声来…… 卢芸凤吃了几口,“噗嗤”一下笑了起来,嘴里的米粒,一下喷了个满桌撒,“好了好了,别装了,我那儿有饼干哩……” 卢芸凤刚把饼干盒子端出来,吴先生和唐嘉中回来了,吴先生不用嘴巴尝,一瞅那桌上的菜,便晓得成色不对,却兀自去厨房盛了饭,招呼唐嘉中坐下来吃…… 唐嘉中皱着眉,吃了两口,刚想开口说话,吴先生却抢先说了,“卢小姐的手艺吧?嗯,不错,好吃……”说着,又将筷子伸向了菜盘…… 于是,大家便又重新坐下来吃饭了。 “吴先生,你会下围棋么?”陈叫山问。 吴先生嘴里包了一口饭,点点头,“怎么,陈先生想下棋?” “有一位朋友,棋艺很高,吴先生下午如果没事儿,不如过去跟他切磋切磋?” 陈叫山话刚落音,唐嘉中便说,“下午我们找陆主编有事儿呢……” 吴先生从陈叫山眼神中,读懂了一些意思,便说,“下几盘棋嘛,不耽搁事儿,晚上再去找陆主编……” 陈叫山和吴先生出了卢家货栈,先去棋牌社买了一副围棋,便直奔西关胡同9号…… 走在路上,陈叫山将老余的情况,给吴先生讲了讲,吴先生连连点头…… 西关胡同9号,入口就一道窄门,穿过一段长巷朝里走,两边皆是破烂棉絮,煤球堆子,大白菜摞子。一到庭院,豁然开朗,院子里顿时阳光灿烂起来,横七竖八的绳子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被褥…… 陈叫山正要探问老余住哪屋时,却见老余拿着一把花剪,从里头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 “余先生好!”陈叫山走上前去,冲老余打着招呼。吴先生则冲老余点头微笑一下…… “余先生,早上在杏园春吃饭,听得余先生喜爱围棋,所以……”陈叫山话未说全,老余却以警惕的眼光,打量着陈叫山和吴先生,“你们是什么人?找我下什么棋?” 陈叫山和吴先生皆一怔。 吴先生上前一步,拱手以礼,“余老先生,阡陌为秤星为子,黑石白云两相宜……我们不过闻听余老先生棋艺非凡,特地来讨教的……” 老余见吴先生言语不凡,脸上的警惕之色,略略消散些许,却又问,“什么讲究?” 吴先生淡淡一笑,“只为讨教,别无讲究……” 吴先生如此一说,老余脸上的表情,反倒又凝重起来了,转头又看看陈叫山,“你们该不是日本人吧?” 老余如此多虑,语出唐突,虽令陈叫山和吴先生感到好笑,但陈叫山一想:如此甚好,你直接将话题引到了日本人身上,那我们也就不必绕弯子了…… 旁边小屋走出两位妇女,端着大木盆,装了白萝卜,朝水井上走去…… “余老伯,我们可否进屋一叙?”陈叫山说。 老余迟疑了一下,还是领着陈叫山和吴先生进了屋,陈叫山随手将门关上了…… “余老伯,我们是正宗中国人……早上在杏园春吃饭,我与余老伯邻桌,听闻老伯对日本人来我西京,干出的诸多龌龊之事,表示愤慨,所以,我们前来……” 陈叫山将此次前来之意图,详详细细叙说了一遍,老余先是起身走到窗口,朝外张望了几眼,而后才又重新坐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余从小酷爱围棋,曾拜于林怀川门下学棋,但限于天赋,老余的棋力,进入一个境界之后,便似乎再无上升之势,没有成为围棋之名师。 下棋是熬人的活,打谱、拆着、复盘、对弈,常常将光阴一再耗去,若是下不出大名堂来,便无法以此成就功名! 老余棋力受阻,又得为一家老小的生计着想,可除了下围棋,除此再无一技之长,为了糊口,便时常到棋楼、茶馆、酒肆,与人赌棋…… 在赌棋圈子里混久了,哪里只要有赌棋之局,老余便去哪里,不仅在西京城里四处游转,周边十里八乡,也是有赌棋必至…… 今年遭了大年馑,很多地方饿死了人,肚子都混不饱,何谈下棋?老余为了糊口度日,便四处跑动得更勤了…… 入秋后一天,老余途径吴家堡,见到两人在田野中间下围棋,便走过去观棋。 老余看了一阵,也手痒痒,便上去与其中一人下,几招下过,老余便感觉棋力吃紧,对方完全是轻松对弈,却已然使老余频频长考,步步艰难!起先那位离身让座的棋手,在一旁观棋,吃吃地笑,看到关节处,嘴里叽里咕噜地冒出些日语来,老余猛然一惊,才晓得这两人是日本人…… 老余借故推秤认负,赶紧离开,走出不远,却听见远传来一声枪响,一个人应声而倒…… “日本人在地下挖东西哩……”老余表情凝重,伸手比划一个筒状,“用这么粗一个管子,从地底下套土上来……把人打死了,那两下棋的人就过去了,挖了坑,将人埋了……“ 陈叫山和吴先生陷入一阵沉默…… “余老伯,苍连山的戏园子,给日本人唱戏是咋回事儿?”陈叫山问了一句,紧接着又问一句,“对了,有个汉奸沈庆非,老伯你晓得不?” 第304章大船 老余说,他并不认识什么沈庆非,日本人的相貌,与中国人差不多,分不清哪个是汉奸,哪个是日本人。 日本人曾邀请苍连山,去天葵社里唱戏,苍连山心有顾忌,没有去,只让徒弟去应付了一下…… 陈叫山和吴先生皆感觉有些失望。 “对了,我在常家坊子那一块,看到过以前下棋的日本人……”老余说,“他们西京话说得溜,穿着打扮跟一般中国人没两样……” 陈叫山略一思索,便从身上取出沈庆非的画像,给老余看,老余反复看了好几遍,连连摇头,“这个人……没见过……” 出了西关胡同,陈叫山与吴先生边走边聊,陈叫山说,“如此看来,日本人在西京搜集获取的一些资料,肯定存放在某个地方……嗯,有可能就是常家坊子一带……” 吴先生俯身捡起地上的一片枯叶,在手里团来团去,仰头望天,吁叹不止,“北平有日本人,西京有日本人,上海有日本人……唉,野狼步步逼近,我国人却不以为然,麻木逍遥……” 两人走到一个丁字路口,吴先生伸手左指,“陆主编家就在前面,我们过去坐坐?他一直想见见你……” 陆主编尽管已经出院回家,但走路仍是一瘸一拐,吃饭甚至都需将碗放在桌子上,只用一只手去刨饭,而无法端碗在手。 见到吴先生领着陈叫山来了,陆主编十分高兴,要夫人赶紧上街去买菜,陈叫山便拦下了,“陆主编不必客气,我们也刚吃过饭不久……”说着,将买来的糕点放到了桌上…… “陈先生,我听吴兄说你为解天困,曾徒步三百里长路去取湫,其间困难重重,最终却取湫成功!实在令人可敬可叹啊……”陆主编吊着一只胳膊,单手拉开抽屉,取出一沓稿纸,递向陈叫山,“陆某不才,以陈先生取湫一事,写了篇小文,想发到我们报纸上,望陈先生斧正一番……” 陈叫山低头看文,见文章题目为《侠义。民心。天道乐州陈叫山取湫之所感》。陆主编体伤未愈,吃饭尚且不能端碗,单手执笔写文,字迹虽略有歪斜潦草,但行文极有水平,文辞平实,却不乏厚重浑然之感,颇有鲁迅先生之文风…… 文章并不冗长,陈叫山看了一遍,转于吴先生看,而后说,“陆主编文中所言,实在令我陈叫山惭愧……现在想来,取湫之事,也不过是我的莽气,加上一些运气所致!陆主编将其提升到这般高度来,我实实不敢领受啊!这文章,我建议不必登报了,陆主编以为如何?” 陆主编默默点了点头,却吁叹感慨着,“当今之中国,正处在新与旧,古与今,中与洋交错混乱之际,正如今儿早上的天气一般,一切都混沌、茫然、惆怅,看似有路,实则没有路,看似无路,实则又有路……” 陈叫山听着陆主编的话,隐隐之间,便想到了小山王高雄彪,陆主编之所虑,之所惑,之所盼,与高雄彪之所虑,之所惑,之所盼,似有相通之处,但又有分异之点。[]高雄彪的脚下,踩着一片高家堡的土地,他的所思所愿,在那片土地上,最大限度地实现着,完善着,圆满着,尽管如此,高雄彪仍感不足,仍有所惑。 而陆主编,或许他的所虑,所惑,不比高雄彪少,而他的一片土地,是《西京民报》,那方方正正的版面上,一个个,一行行的文字,一张张图片,能如一个高家堡那般吗? 陆主编和高雄彪,究竟谁更接近心中的那一种完美呢? 陈叫山凝眉悉听,并未接言,但心下记住了陆主编话中的一个重要观点 中华民族,在新与旧的碰撞纠葛中,究竟何去何从? 吴先生也将文章看完了,陆主编笑着征询吴先生的意见,吴先生说,“陆兄,你这篇文章,令人深思啊……” 吴先生将稿纸捏在手中,背于身后,站了起来,面向陆主编家的一面小窗。太阳被窗外的白杨树枝干,分割了,支离了,经过窗棂投射,洒了吴先生一身斑驳树影。 “陆兄说得好,当下之中国,的确如大雾之天气,令人不辨出路……”吴先生转过身来,看着陈叫山和陆主编,“但太阳终究会驱散雾霾,出路迟早会呈现!怕就怕在,中国也似一艘大船,承载着我们五千年灿烂文明,承载着我们华夏九州几万万人民,乘风破浪,向前航行……” 中国,大船,承载,航行…… 陈叫山和陆主编听着吴先生的话,看着吴先生立在窗下,一身长袍上洒满的斑驳树影,幽幽暗暗,明明灭灭,惟那头顶上闪烁的一道光芒,却愈外灿烂,恰同吴先生的观点比喻一般,令人顿感眼前一亮…… “可是,这不是按部就班,亦步亦趋的事情……”吴先生迈开一步,长袍裹挟了一道清风,将手中的稿纸高高举了起来,那稿纸便被树影钩织住,纸面上跳闪了一道金光,忽而又逝,“历史和时间,是航行的河道但不同阶段,不同航道,就会有不同的激流、漩涡、暗礁、险滩……中国这艘大船,如何能闯出来,冲出去,需要的是智慧与经验,但很多时候,没有经验时,便更需要大船上的一部分人,站出来,拼出去,甚至不惜搭上个人性命,却使大船一路向前,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吴先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过度了,缓缓将稿纸放到了桌上,将头一低,忽地沉默了…… 陈叫山和陆主编,却仍沉浸在吴先生慷慨激言所营造出的感觉中…… 陈叫山的脑海中,回旋着太多东西,一霎时,纷纷攘攘,陆离光怪,玄幽虚渺,似乎全然不可依循,把凭,具象了…… 想到航道二字,吴先生的诠释是历史和时间,此刻,陈叫山却瞬间将其具体化了:我所能见到的最大航道,就是那一条凌江,滚滚东流,永不复西,这不正是历史和时间的况味么? 第305章盗贼 常家坊子在城南以南,零零散散几户人家,分布于平原之间,坊子以西空地处,却隆起一高高土塬。 日本人修建的一个秘密据点,恰在土塬之中。 中田静机所领导的天葵社,对外宣称是一人文交流机构,暗地里却是一秘密情报搜集所。 天葵社成员,在西京周边地区,进行拍照、测绘、钻土取样,绘制了大量的等高地形图、文物古建分布图、地质构造图,并从地下盗掘了大量的秦砖汉瓦、青铜、铁器、陶、瓷、玉、木刻等文物。 这些秘图文物,其绘图之所,存放之地,皆不可能选择在天葵社,而是在常家坊子的土塬之中…… 陈叫山和吴先生,自陆主编家出来后,为安全起见,陈叫山让吴先生先回了卢家货栈,自己朝城南方向走去…… 陈叫山独自一人,走在路上,边走边在想:类如老余这样,对日本人在西京活动的诡异之处,有所察觉的人,应该不少!可是,正如吴先生起先所言“野狼已步步逼近,而我国人却不以为然,麻木逍遥……” 刚出城不远,陈叫山见前方有一群士兵,待走近,一位士兵走上前来,冲着陈叫山行了个军礼,“陈大哥好,我们受排长之命,在此镇守!” 陈叫山笑了笑,看来这些个兵娃,定然以为陈叫山是来视察的。 “从这儿到常家坊子,还有多远?”陈叫山问。 “回陈大哥,十里路!”士兵将胸膛一挺,声音铿锵有力! 陈叫山朝西看了看,见太阳已经偏西,冬日昼短夜长,徒步前往常家坊子,一来一回,多有不便!便同士兵们打了声招呼,返回城里了…… 陈叫山回到杏园春,同鹿恒生和几位江湖兄弟一番商议,混在城南的扫腿便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沈庆非很有可能就藏身在常家坊子……” 扫腿说,常家坊子那地方,荒得很,坊子以西有一个土塬,据说那里曾是乱葬坟,土塬跟前,皆没有人家…… “我想今夜去一趟常家坊子……”陈叫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鹿恒生皱眉说,“如果那里真有日本人驻守的话,夜晚去,倒也好,只是……” 这时,秦效礼来了,一听陈叫山的想法,便提出和陈叫山一起去! 秦效礼与陈叫山骑马出了城,遇到那伙镇守的士兵时,士兵提出要跟秦效礼和陈叫山一起去,被秦效礼拒绝了…… 到达常家坊子时,西边的红日,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前方庄户人家的房子恍于暮色中,天地之间,起了麻麻影儿。 秦效礼和陈叫山便将马拴了,徒步朝坊子走去。 在坊子里转悠了一圈,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秦效礼和陈叫山没有向任何人打问…… “前面就是那土塬吧?”陈叫山伸手指向前方一个黑糊糊的高大土包。 秦效礼点点头,将衣服裹紧了些,咬咬牙,“走,过去瞧一瞧……” 由于今年的年馑,土塬四周的土地,皆没有种庄稼,多处生出野草,野草高过人身,肆意疯长,在夜色中看起来充满森森之感…… 秦效礼毕竟乃军人,俯在草丛中,观察了一阵,对陈叫山说,“不行,不能再朝前走了,我们得绕到那边去……” 两人在荒地地走了好久,终于绕到了土塬以南。 从南面望过去,土塬看起来像是一艘大船,秦效礼和陈叫山俯身所在,离一侧船帮,约有两丈多远…… 夜,死一般的寂静,整个土塬上黑糊糊的一片,没有一丁点的光亮,亦没有任何异样声音,倒是夜风吹拂过来,土塬上密密的柏树,摇来晃去,偶尔发出一种近似轻轻抖着一块油布的低微声动…… “秦排长,我们再往前一些……“陈叫山爬在地上,转头对秦效礼说,“咱仔细看看,这土塬到底有什么鬼名堂……” 陈叫山和秦效礼慢慢朝前爬,差不多离土塬有一丈多远时,陈叫山在地上摸索一阵,摸到了一个土块,轻轻朝前丢去,听着“”地一声响,由此验证了两人的判断,土塬边沿的柏树间,围着一道细细的铁丝网…… “兄弟,我觉得我们先离开这儿……”秦效礼以一个军人的嗅觉,感知着,而后朝身后一挥手,“一旦日本人从土塬冲下来,你看,到处一片平,不利于藏身……” 秦效礼话音未落,忽然,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扫了过来,两人赶紧朝下一趴…… 雪亮雪亮的手电光,如一柄长长的利剑,从土塬上伸展出来,在四遭一番挥动,在黑夜中看来,愈外刺眼…… 这时,陈叫山和秦效礼听到了土塬上传来的隐隐狗叫声,以及铁链“哗啦哗啦”的抖动声…… 待手电光倏然一熄,狗叫声渐渐弱了下去,陈叫山和秦效礼便趴在地上,慢慢朝后退,一直退…… 陈叫山和秦效礼退到了远处,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草屑泥土,陈叫山说,“秦排长,看来我们得白天再来,越是晚上,越是难……” 秦效礼点点头,长长吁了一口气,而后,笑了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呵呵……” 两人慢慢朝拴马的地点走,刚走到拴马地点附近时,两人忽然一怔起先拴在一棵泡桐树上的两匹马不见了…… 突然,道路两旁忽然冲出来一大伙人,大声喊叫着,迅速将陈叫山和秦效礼包围了…… “什么人?把手举起来” 陈叫山和秦效礼四下一打量,发现这伙人一共八个人,手里皆拿着的木棒和斧子,料想他们没有枪,心下便松弛了下来…… “哧”地一声,有一位汉子划亮了一根洋火,点燃了他们手中的火把,见秦效礼穿着军装,先是一愣,其中一位光头便问,“你们干啥的?” 陈叫山便伸手一指秦效礼,“这位是督军府的秦排长……” 秦效礼将衣领松了松,打量了这伙汉子,冷冷一笑,“你们是什么人?” 光头举着火把,从头到脚将秦效礼仔细打量了一遍,“你真是督军府的?” “怎么,不像么?”秦效礼淡淡笑着,在腰间摸索一下,猛然拔出了手枪,“有这个,像不像?” 这伙人顿时一慌,将起先围起来的圈子扩散开了一些…… 陈叫山朝这伙人一拱手,“大家不必慌,这位真的是督军府的秦排长,我们前去长安办了点事儿……” 光头咬着嘴唇,冷眼看着陈叫山,似乎对秦效礼手中的枪,并不惧怕,同时,对秦效礼和身份仍然怀疑…… “你们怕是盗墓贼吧?”光头试探着问。 “嘿……”秦效礼淡淡一笑,“你见过穿军装的盗墓贼?” “如今这世道,什么怪事儿没有?”光头仍旧不依不饶,看着秦效礼和陈叫山,而后说,“你有军装穿,你为什么没有?” 陈叫山感觉这么多人围在一起,手里又举着火把,在黑夜里,远远看过来,十分耀眼引人,如此下去,不是太好…… 陈叫山便说,“这样吧,我们到屋里去说话,这儿也冷,我们是不是盗墓贼,到屋里,再给你慢慢说……” 光头想了想,将手里的火把一挥,“走吧” 陈叫山和秦效礼随着这伙人,来到了一个院子里,一进院门,见院中的榆树上拴着的,正是他们的两匹马。 光头最后进院子,随手将院门一关,闩上了,将手里的火把使劲甩了甩,放在脚底下一蹭,蹭灭了…… 秦效礼和陈叫山,随几位汉子进了屋,光头将屋里的几盏灯全部点着了,顿时屋内一片光明,陈叫山这才看清了屋里的陈设,墙壁上挂着几把火枪,屋角的一个案板上,堆砌着许多的铁器,在灯光下闪着熠熠光彩…… “你叫什么名字?”秦效礼将手枪往腰里一别,反客为主地问。 “爹妈没起啥正经名儿,兄弟们都喊我一声亮头……”光头而后反问,“你们既然是督军府的人,除了这身军皮,还有啥证明?” 秦效礼在身上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确实也没带什么证件、勋章之类的东西,便说,“亮头兄弟,我就是最好证明” 说着,秦效礼将衣服朝上一撩,亮出了肚子上的几道伤疤,“这儿,是跟韩督军在中原干仗,被弹片炸的……这儿,是在东北时,被敌人偷袭,打了个对对穿……” 亮头和这伙汉子,看着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伤疤,眼睛睁得大大,终于相信了…… 原来,今年遭遇年馑,许多盗墓贼便来常家坊子一带盗墓挖宝,起初来的一些盗墓贼,皆是偷偷摸摸的,但越到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竟然明目张胆,甚至有的盗墓贼,居然开枪杀人! “****的些,把老祖宗的东西偷走不说,还毁坏庄稼地,掏的大洞小洞……”亮头愤愤地说…… 听着亮头和一伙乡亲的叙述,陈叫山的脑海中,忽然蹦出了一个绝妙想法…… 第306章镇邪 众人犹在交谈着,或问或答,声高声低…… 陈叫山兀自陷入幽思中,神游无极,全然忘记身处何地,周遭人事人语,直到秦效礼拍了下陈叫山的胳膊,“陈兄,想什么?” 似如从一片混沌中,决然而挣出,思游顿时嘎然,陈叫山整个人复苏过来…… “对了,亮头大哥,坊子西头那个大土塬是咋回事儿?”陈叫山问,“起先我跟秦排长到那头方便,看土塬上有手电光在照哩……” 亮头用指甲挠了挠鬓角,青亮亮的头皮上,辉映着一抹青光,“那儿呀……那是人家在修庙建寺呢!” 秦效礼现在晓得:陈叫山方才神游若无魂,定是思谋着事儿呢…… “哦,修庙?修啥庙?”秦效礼便问,“什么人在修庙?” “土塬那地方,邪性得很,老早时候是乱葬坟……” 亮头说,常家坊子这地方,基本都是一溜平,独独在西头,拱起了一个大土塬。不晓得啥时候起,一些破落家户死了人,觉着哪怕一棺之地,终究也占庄稼嘛,就将坟冢建到了土塬上,此风日盛,经年累月,那地方就充满了一股子邪性味儿…… 也有好事胆大者,并不为惧,曾想着到土塬上去,垦出那么三分半亩地,种点儿时令小果,淡口小菜啥的。 最初去的几人,用锄头在塬上刨啊刨,不定啥时候,就刨出一截朽骨来,天晓得是人是兽的骨头,也不在意,丢于一侧,继续刨地…… 直到有人刨出了白森森、灰簌簌的天灵盖骨头,傻瓜也晓得嘛,那是人的头盖骨,登时吓坏了!疾步离了塬上,回家后连呼邪性,后,竟疯魔起来,满嘴胡言乱语,神啊,鬼啊,仙啊,魔啊的,不消两年,人竟团缩一团,似尚不会走路的婴孩,瘦得皮包骨头,一命永休了…… 常家坊子的人,知闻这些邪性旧事,别处的人,却并不知闻,甚至,有人纵是知闻了,亦不屑,不信,说那是常家坊子的人编鬼话哩! 此般邪性事儿,传播久了,广了,便有别处的人,操上铁锹、镰刀、镢头等物,到土塬去探摸察看。他们自是认为:愈是闹传得邪性之地,必定有宝贝哩!有洋人去昭陵,不就把六骏石刻中的“飒露紫”和“拳毛”,偷偷摸摸给拾掇了么?早年间,一伙匪兵去乾陵,挖陵掘土,一番折腾,只掏了些尿僵石,震得锄头火星四飞,那也是不得其法,没有寻到传说中的墓门嘛! 这些人趁黑去了土塬,黑灯瞎火摸腾一阵,啥都没有,倒是有人被蛇缠了腿,甩都甩不脱,使劲去拽,被蛇咬了,疼得喊娘哭爹,魂丢了大半,魄亦飞散了…… 有风的夜,远远朝土塬望去,时时可见游移不定的怪影,白亮亮的,阴森森的,轻飘飘,软乎乎,像一张白纸,像一团白雾,又像西洋镜里头的人影……此事愈传愈广,再就没人打土塬的主意了。 慢说是黑夜,便是大白天,人们亦不上塬去,惟恐邪性怪异,沾了身,掠了魂,连命都搭进去了…… 今年遭遇大年馑,常家坊子十户九不全,人死多了,便朝土塬周遭或埋或抛,一时间,邪性愈重,令人生惧,便是白花花太阳底下站着,望着土塬,身上也起一层小疙瘩…… 约莫在今年清明前后,常家坊子来了一伙华侨,说一口带洋味儿的中国话,在常家坊子一带走动。 这伙华侨说,他们由海外而来,回国后祭拜了黄帝陵,祭拜了秦陵,在泰山之巅,颂了宏愿,要为黎民百姓,消解愁苦,为天地社稷,做力所能及的善事。 这伙人并非耍嘴皮子的把式,每到一家,皆拎着人情哩,或西式糕点,或糖果,或是洋缎子。 老人吃糕点,吃得香渣跌满胡须,小孩儿着糖果,甜得成了笑弥勒,女人们将洋缎子,在身上比划披试,欢喜得满面呈柿色。 这伙华侨听闻了土塬之邪性,说既有邪性的东西,必有镇邪的东西,倘是在土塬上修庙建寺,塑了神佛,待建成之后,邪性之气被镇,香火一起,人人朝拜,千踩万踏,人气日盛,人气便可胜了邪亵之气,如此,亦算是常家坊子一大幸事…… 有乡亲便问,那敢情好哩,我们能帮你们些啥? 这伙人说,修庙建寺是长期的活儿,未建造好之前,乡亲们不要上塬去,免得邪亵上身,反倒有违此事之初衷。等到完全弄好了,大家再去朝拜,便无须担心了。除此,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事儿,乡亲们不要逢人乱说,不要将其乱传乱播,因为,这样一个浩大工程,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相当巨大,若是知道的人一多,难保有心术不正者,来塬上干扰修庙,图谋财物,那样一来,就破坏了大计…… 陈叫山听到这里,心下在说现在虽不能完全确认,自己之前的诸多推测判断,但大致脉络是不错的!这伙所谓的华侨,十之**,便是日本人,他们依凭自己长的与中国人极为相近,又能说中国话,几将常家坊子的乡亲们忽悠了过去。 所谓的修庙建寺,不过是看中了西头土塬之前的邪性之传说,常人不敢上塬,避之不及,正可为他们从事诸多秘密工作,提供了得天独厚之保密保障…… 秦效礼此时也眉头紧锁,陷入思索之中…… “这帮子华侨,真是不食言,说干就干了……”亮头说,“今年年馑最凶的时候,这帮子人上了塬,一直就在塬上干……” 夜,有些深了,屋内有些冷意逼人,亮头说到这里,便去外面抱柴火,另外几位乡亲,也跟着去抱,在屋里的地炕里生了一堆大火,众人围着火堆,烤火谝传,乡亲们便纷纷道说了这伙华侨的仁义来了 “人家硬气得很,说不要我们插手,就不要我们插手……从别处运了砖头瓦块,用拉拉车运过来,人家一块块搬,我们只远远看,人家也不急,哪怕弄到半夜……” “是哩,上个月,人家从城里运了一大箱东西,装在马车上,刚巧赶上大雨了,马车陷在一个泥窝里,好家伙,那人死命抽鞭子,三匹马一个劲儿地挣,雨下得跟井绳似的……我赶巧给娃到城里看病,想着去推一把,人家不让,只让我赶紧走……第二天晌午,人家来我家了,给娃带了些西洋药片片,娃吃了,到天擦黑,人就有劲了,直喊肚子饿了,想吃饭哩……” “你还别说,这些华侨,事情想得周到哩……上回有几个盗墓贼,盯上土塬了,夜里摸过去,还没过铁丝网,你们猜咋,塬上的狼狗就扑出来了,该,屁股上的肉都被咬烂了……” “我看见过那大金佛,气派得很,溜金溜金的,一辆大汽车运过来,油毡裹好几层,光亮个底座,黄灿灿的,看得人睁不开眼睛哩……” “人家那些洋玩意儿,到底厉害呢!大杠子,大铁链,搭帮上一撬,一拽,颤悠悠地,甭管多重多轻,一准就从汽车上卸下去了……” “耶,你是叫花子肚里搁不住四两油,咋,见着稀奇了?人家以前说过,尽量不破坏土塬,晓得土塬下头埋着先人尸骨哩,大汽车从来就不上去,只到塬跟前……” 陈叫山咬着下嘴唇,反复地咬,咬得唇上一道白,一道黄,在火光扑闪下,凝眉悉听,并不时地随着乡亲们的谈话,或笑笑,或点点头,而后问,“那塬上有多少人呢?” 亮头手里拿着一截硬柴,在膝盖上一担,“咔嚓”一声折为两截,木柴的细筋尚未全断,便在手里转着圈地拧,“这个真没准数,兴许十来人,兴许几个人,兴许更多,更少……人家办人家的事儿,咱帮不上啥忙,也就不去闹伙人家了……” 秦效礼手里拿一小棍儿,挑拨着火堆的木灰,吁了一口气,吹得零星星的木灰,悠悠飘飞起来,“我就说嘛,这么久时间了,城里头的人,大多都不晓得你们常家坊子,还有这样的事情……” “可不就是嘛……”一位乡亲转头看秦效礼和陈叫山,说,“如今世道不太平,人心不古喽,少一人晓得,少一些麻缠事儿……” 亮头烤了一阵火,脑门上冒起了汗,红红亮亮的,用手抹了一把,在膝盖上蹭了一下,甩甩手,“不晓得的人,尽是不晓得的,盗墓贼们可就神哩,你不想让人家晓得,人家还偏就晓得了……” 秦效礼将手里的小棍儿,朝火里一丢,拍拍手,身子朝后靠去,“我们怀疑这伙人……” 陈叫山听见秦效礼这般说,定要提说日本人了,目今之情况来看,时机不当,若是硬生生地说出来,常家坊子这伙乡亲,没准反倒怀疑我们居心叵测呢! 陈叫山便赶紧打断了秦效礼的话,“我们怀疑这伙人会不会也是盗墓贼呢?” 第307章窃鼎 “嘿……”亮头一巴掌拍在膝盖上,“你们见过这号的盗墓贼没?” 屋里的乡亲,也都随声附和起来,皆说塬上那伙华侨,如何仁义,如何硬气,如何辛苦和不易…… “只见人家朝塬上运东西,从没见过人家从塬上往外运东西,要是盗墓贼,能干这买卖?” “只要是盗墓贼,脸上都写着字儿呢!那眉眼,贼不溜溜的,大白天见不得太阳,一见太阳就眯眼儿,一准便是盗墓贼了!可这些华侨,人家脸上没贼气啊……” “人家真要是盗墓贼,噢,人家还给你送这送那,送你洋糕点吃,送你洋缎子穿,送你治病的洋药片片?没这事儿的……” “给你们说句实话,我有一回溜到塬上去过,你们猜我看见啥?人家修的那庙,建在塬顶中间,像模像样的,门是红的,墙是白的,瓦是绿格莹莹的……狼狗咬得凶,人家过来给我发纸烟哩,我说我不吃烟,就走了……” 此际,秦效礼明白陈叫山方才打断他说话之用意了:常家坊子的乡亲,对这些人修庙建寺,深信不疑,若是直接说出自己的怀疑来,这些乡亲没准反倒成了绊脚石,一定会挑着捡着好话,替人家说话呢! 陈叫山站起身来,扑扑身上的木灰,“时候不早了,秦排长,咱先回吧?” 众人听了陈叫山这话,皆将目光聚集到亮头身上,等着亮头发话…… 亮头也站立起来,嘴巴一动,刚要开口说话,陈叫山从身上摸出三块钢洋,一把拉过亮头的手,“啪”地将钢洋拍在了亮头巴掌里,一推其手指,使其满满握住了,“亮头大哥,这么晚的,打搅了,瞧这火把人暖乎的,我这都冒汗了哩……” 亮头将握钱的手臂,朝下一垂,装着捞痒痒的样子,趁势将钱装进了口袋里,一脸笑,顿时客气起来了,“哎哟,瞧你说的这话……你看,这过来一趟,进家门了,连口水都没喝上……” 秦效礼也站起身来,拉了拉军装下摆,拧了拧衣领子,“乡亲们尽管放心,盗墓贼一事,我会上报韩督军,我们一定打击到底,决不姑息,还乡亲们平安消停的……” 陈叫山和秦效礼骑上马,告别了亮头一伙人,奋力一夹马腹,在黑夜中,疾驰而去…… 到了城南镇守点,路旁的窝棚里,一些士兵正坐在火堆旁打瞌睡,秦效礼响亮地咳嗽了一声,士兵们一下弹跳起来,立正,敬礼,“排长好” 秦效礼将手搓了两搓,问,“大晚上的值守,冷不冷?” 一位士兵立刻又将身体挺得笔直,“报告排长,不冷!” 秦效礼伸出两根手指头,一下点在这位士兵的帽檐上,“不冷?不冷才怪……” 士兵的眼睛,被下压的帽檐遮挡了,便伸手朝上送了送,嘿嘿嘿地笑…… “弟兄们都辛苦了……”秦效礼朝上一招手,“天寒地冻的,熬更守夜,谁说不冷?是人都得冷……也就这几天,等咱的事儿成了,我请弟兄们到杏园春喝酒,涮羊肉,西凤烧,可劲儿招呼……” 秦效礼一番话,士兵觉着亲和,顿时没那么紧张,身体不再那么绷着了,便有士兵开玩笑说,“排长,你回去也冷哩,你得找个暖脚的……” 这位士兵话刚说一半,旁边的士兵晓得他的意思,更了解秦效礼的情殇,觉得这兄弟说的是冷话,便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 秦效礼倒不在意,“灌个暖壶嘛,不怕冷的,倒是你们,在这儿辛苦,没事儿跺跺脚,搓搓手,烤火留意一下,别让火星子乱飞……” 秦效礼安抚了一阵城南镇守的士兵们,对他们交代说,“弟兄们,不但出城的可疑人要盘查,外头进城的人,也要盘查盘查,最近盗墓贼可多哩……” “是排长……” 秦效礼和陈叫山骑马进了城,陈叫山说,“秦排长,咱下来走几步,也暖和些……” 两人牵着马,边走边聊,陈叫山转头说,“我想到个主意,等明儿白天,咱带人到常家坊子土塬,去探上一探……” 秦效礼似乎也在思索,便问,“以抓盗墓贼为借口?” 陈叫山挥挥手,“不不不……咱那会儿在亮头家,不都试过了嘛,咱要以盗墓贼为借口,常家坊子那帮子人,没准还拦挡咱哩!” 秦效礼若有所思,低头走着路,将马鞭在手里团成了圈,一折一折,他晓得陈叫山必有妙策,便未接言,等着陈叫山的后话…… “陈掌柜因啥丢的命?”陈叫山略略一顿,“没错,因为那宝鼎,咱就拿宝鼎来做文章……” 陈叫山说,今儿晚上回去,就制造一起“宝鼎失窃事件”,声势闹大,明儿天一亮,全城进行搜查,搞出声张来,越大越好!让那些江湖兄弟,四处散布消息,弄得全城人人皆知……然后,再依循着所谓的“线索”,去常家坊子土塬搜查…… “好很好的办法!”秦效礼听完陈叫山的叙述,不禁将马鞭在空中一抽,抽出了生生脆响,“这样一闹腾,借着全城搜查宝鼎为由,顺带就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沈庆非怕就屁股坐不稳了……” 此时,夜已深如幽海,四遭空寂,乌黑一片,但在静夜之中说话,即便声低,也容易被人听见…… 陈叫山见秦效礼听了自己的计策,一时激动,说话忽地声音大了起来,便大吼一声,“时候不早了,走咱抓紧赶路……”说着,翻身上马,秦效礼也晓得情由,亦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一鞭抽去,“驾” 两人回到了督军府,关好房门,将“宝鼎失窃”一事,详细商谈了一番…… 秦效礼和陈叫山赶到韩督军寓所,来向韩督军请示,韩督军听完之后,重重地在陈叫山脊背上一拍,“叫山兄弟,妙计啊!韩某佩服……” 韩督军领着陈叫山和秦效礼,来到了放置青铜宝鼎的房间,陈叫山用手抚摸着宝鼎上的纹饰,用指甲轻轻抠鼎内文字,并轻轻敲了敲宝鼎,忽然间,想到之前听秦效礼说的一系列宝鼎之故事,不禁唏嘘万端,“国之重器啊……” 韩督军围着宝鼎转了两圈,一巴掌拍在鼎耳上,“我看这样,这事儿就我们三人知道,不让第四个人知道!演戏嘛,演的不像算个狗戏?” 陈叫山看看韩督军,伸出手臂,按在了韩督军手背上,秦效礼一见,反应过来,也伸出手臂,按在了陈叫山手背上…… 三人低声商讨一番…… 韩督军打开了自己的一间密室,三人拼尽全力,合力将宝鼎悄无声息地弄到了密室中…… 尽管三人皆是有豪力之人,但宝鼎太重,将宝鼎在密室中安放稳当后,三人皆累得一头热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看我,我看他,嘿嘿嘿地笑了…… 好戏开锣了 陈叫山和秦效礼摸黑来到督军府北墙边,陈叫山拿着一把錾子,秦效礼拿着一把小钉锤,轻轻磕击一番,不一会儿,便敲下来一块墙砖,如法炮制,一块再一块,悄无声息之间,北墙上露出了一块大大的缺口…… “陈兄,放心好了,演戏你放心,明儿一早,咱杏园春见陈兄慢走……” 秦效礼看着陈叫山从北墙缺口走了出去,便返身朝回走…… “……”两声枪响,韩督军穿着睡衣,高高举着手枪大喊,“抓贼啦,抓贼啦,宝鼎被偷了……” 韩督军穿着睡衣,冲出房间,在督军府大院里,连连开枪 “……” “抓贼啦,抓贼啦,宝鼎被偷了……” 营房里的士兵一听见枪声,以及韩督军的喊声,纷纷迅速穿好衣服,操起家伙跑了出来,就连守卫在门口的哨兵,也端着长枪,冲天连开两枪,几步跑了过来…… 秦效礼也是一身睡衣,穿着拖鞋,握着手枪,跑了两步,拖鞋丢到了一边,索性光着脚跑,边跑边喊,“都起来啦,都起来啦,抓贼啦,宝鼎被偷了……” “……”“……”“……” 在韩督军和秦效礼的带动下,士兵皆是有枣没枣先抡三竿子,纷纷冲天鸣枪…… 寂静的夜,幽远浩翰的夜空,忽然传响起密集的枪声,分外响亮,分外清脆…… 周遭许多住户,皆爬了起来,点了灯,竖着耳朵听,趴在窗口朝外张望…… “抓贼啦,抓贼啦,宝鼎被偷了……” 整个督军府大院,一霎时,乱得如蚂蚁窝里扔了块火蛋子…… 门房老韩抓着两根敲鼓的鼓槌,从房里冲了出来,杨秘书原本正跟一个小女人干那事儿,听到韩督军的喊声,将小女人一推开,也硬着头皮爬了起来…… 秦效礼穿着睡衣,光着脚,连连开枪,而后,“引领”着一群士兵,左冲右突,很快便来到北墙缺口处…… “他娘的个,我说怎么溜得这么快,狗。日的把墙都撬了……”秦效礼愤愤骂着,一脚踢在北墙上,光脚被硬墙一垫,顿时疼得自己呲牙咧嘴…… 第308章搜查 秦效礼踢得脚生疼,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几个士兵连忙过来搀扶,“秦排长,秦排长,没事儿吧?” 督军府大院乱糟糟一阵过后,复归了平静,韩督军和秦效礼、杨秘书,回到督军寓所…… 杨秘书因为之前正欲和小女人干那事儿,弓拉得满满的了,直待放箭,被这一闪,心里恼火得很,心下不悦,但面上不敢表露出一星半点,毕竟青铜宝鼎乃国之重器,而今被盗,较之他搭弓射箭,重要得何止十倍八倍? 起先存放宝鼎的那间屋子,已经被韩督军“做了工作”:木门的门轴下端卯榫,已经被削掉了一块,整个门板,便可被抬了起来,歪斜在一旁。通往宝鼎基座的红地毯,也被扯得乱乱不堪…… “把大门那帮混蛋喊过来,老子让你们一天吃干饭,拉干屎,不干正事,啊?”韩督军怒吼着…… 守卫大门的哨兵,包括门房老韩都被喊了过来,韩督军盘腿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手掌卷成筒状,捂在嘴上,连连咳嗽,杨秘书见状,便拿过一件大衣,披在了韩督军身上。 “混日子,啊?”韩督军手臂一扬,刚刚披在身上的大衣,险些滑落下来,“你们一个个的,都好好混日子,啊?堂堂督军府大院,蟊贼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啊?这他娘的督军府成了大车店了,啊?统统给老子拉出去,重打一百棒,屁股上不开花,不准罢手!” 韩督军这一连串的“啊?”,督军府里的任何人,都害怕得很,加之最后一句“重打一百棒”,更令守卫哨兵和老韩,两腿颤颤,却不敢辩言…… 秦效礼觉得戏演得可以了,再多演一些,怕就过了,便说,“督军,贼寇是从北墙撬砖进来的,大门上这些兄弟,是有责任,但不是直接责任……” “那谁有直接责任,啊?”韩督军手臂再一挥,大衣便滑落了下来,“噢,那就是老子的责任了,啊?那人家提着斧子,进来把老子的脑袋砍喽,也是没有直接责任,啊?” 所有人都低着头,屋内的空气近于凝滞…… 杨秘书借着过来为韩督军披大衣,便说,“青铜宝鼎,乃是重器,比不得一般物件,盗贼盗走,也走不了多远的,我看这样……“ 杨秘书话未说全,韩督军便将手一挥,“屁话!你们抱不动,就当盗贼抱不动么,啊?我们老家就有个贼爷子,快八十岁的人了,造房砌根基,缺石头,一个人硬硬把韩大善人家门口两尊石狮子抱走了……你们脑筋都清畅得很,就我脑筋不清畅,啊?” 屋子里的人,再没人敢说话了…… 刚过寅时,天还是乌麻麻黑,韩督军便按照之前设计好的“戏本”,派出三路人马,一路由秦排长带队,搜查城内各家各户,一路由杨秘书带队,搜查城外各家各户,第三路由一位团长带队,把守西京各处交通要道,严加盘查…… 秦效礼带着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开始在城内挨家挨户搜查。每遇人家,先是叩门,接着便朝天鸣枪,屋内人的惊得慌忙穿衣,赶紧过来开门…… “昨个丑时,督军府的青铜宝鼎,被盗贼盗走,我们奉督军之命,逐家搜查,望予以配合!但有私自帮贼,暗通窝藏,知情不报者,一经查出,格杀勿论!” 每到一家,秦效礼便是如此一番开场白,进行一番威慑,而后号令手下兄弟,开始细细搜查,屋里犄角旮旯,床下,桌下,水缸里,灶膛里,地窖里,尿坑里,逐个搜查过去,一处不放过!遇到墙壁有异常,挨个用枪托敲击,通过声音之虚实,判断有无夹层和密室。并在土地处,反复踩踏,感知是否是新埋虚土…… 如此一番闹腾,不消一锅烟功夫,督军府的青铜宝鼎被盗一事,便似一阵旋风,迅速刮遍了西京城各个角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话说陈叫山当晚从督军府北墙缺口出来后,既没有回卢家货栈,也没有回杏园春,随便找了家旅店,和衣躺下刚迷糊一阵,便又遂即起床,直奔杏园春,去赴晨会…… 陈叫山赶到杏园春的时候,鹿恒生已经听闻督军府宝鼎被盗一事,鹿恒生心有疑虑,觉着督军府那样的地方,戒备森严,壁垒层层,青铜宝鼎又不同于一般物件,体大质重,岂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盗走的?但转念一想:当初沈庆非在济源盛闹腾一场,根节便为青铜宝鼎,此事在西京城里早已传开,不乏有觊觎宝鼎之人,却又盗术高深莫测,力大无穷,而督军府的人恰又疏于了防范,高枕无忧,青铜宝鼎被盗走,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儿…… 鹿恒生将宝鼎被盗一事,给陈叫山一说,陈叫山惊讶万分,“不可能吧?督军府那地方,谁能来去自如,如何能将宝鼎那么重的东西,轻易盗走?” 陈叫山和鹿恒生聊了不多时,十位江湖兄弟也陆续到齐了…… 大家坐于一室,话题自然是围绕着督军府宝鼎被盗一事,议论纷纷,有人愤慨,有人忧虑,有人拍桌子,有人唾沫星子乱飞,陈叫山两手扶在桌子沿沿上,长吁短叹,“沈庆非还没找着,现在又出这样的事儿,日本人看来已经警惕我们了,兄弟们一定要多加防范啊……” 这时,无心说,“陈兄,你昨个出城去,是不是有沈庆非的线索了?” 陈叫山猛一怔无心在城南开着茶馆,昨天自己跑了两趟,来来回回,并没有经过无心的茶馆……看来,白爷手底下这些眼线兄弟,真不是浪得虚名,也可算处处留心办事,当真铁兄弟…… 陈叫山想将宝鼎一事的真相,忽然说出来,要江湖兄弟们一起帮着配合,但话马上出口了,一瞬间,想到与韩督军、秦效礼合掌击鼎的盟誓,便又将话压了回去…… 宝鼎一事之真相暂时不宜说出来,不过,陈叫山以为:常家坊子土塬的事儿,应该给江湖兄弟们讲出来,要大家引起重视,如此,话题扩散开去,无形之中,就相当于在常家坊子土塬周围,罩上了一道大网…… “沈庆非暂时还是没有线索……“陈叫山轻吁一气,“昨个我去找那个老余,却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日本人有可能在常家坊子一带有据点……” 常家坊子?据点?兄弟们皆是一愣,瞬即又纷纷议论起来…… 货郎担出身的龙狗说,“常家坊子那地方,穷不穷,富不富的,一溜平地……莫非是坊子西头那个土塬有疑点?” 陈叫山点点头,“是啊,那个土塬有很大疑点……日本人自称是华侨,在土塬上修庙建寺,常家坊子的乡亲们,都受过那伙日本人的恩惠,对外一直守口如瓶,很多人还不晓得此事……” 鹿恒生叹了口气,说,“陈队长的意思是,倘若我们贸然去闯土塬,常家坊子的乡亲,必定会阻挠,反倒给了日本人反应迂回的时间……” 陈叫山说,“是啊,我和秦排长夜里已经探过土塬了,反被乡亲们误以为是盗墓贼,听他们那口气,土塬上那伙人,就跟活菩萨似的……” 城东的二杆,一拍大腿说,“这事儿我去办,常家坊子的亮头,跟我关系铁得很,我还救过他的命呢……” 二杆说,有一年,亮头到华山去朝拜,在山下遇到了一伙江湖郎中,向亮头兜售大力丸,称吃了大力丸,登山腿脚有劲!亮头将所谓大力丸从药葫芦里倒出来,在手掌心一碾,揭穿了江湖郎中的骗局,称这所谓的大力丸,不过是糯米面面上了点颜色而已…… 江湖郎中恼羞成怒,将脖子上的一个柳笛一吹,顿时,围过来十几个汉子,要对亮头动手,并扬言要将亮头扔到悬崖下头去! 跟前围观的人一见,吓得纷纷离开,不敢再看…… 其时,二杆正巧赶了过去,腰里别着双节棍,见十几个人围着一个人打,怒喝一声,“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说着,便冲上前去,抽出双节棍,横竖挥动,上下翻飞,噼哩啪啦一阵打,将那伙江湖郎中打得跪地求饶…… 自此之后,亮头对二杆,感恩戴德,时时念着二杆的好!二杆在城东,亮头在城南以南的常家坊子,但遇年节,亮头都会亲自去城东,拎着人情,给二杆送礼…… 陈叫山听完二杆的话,便说,“如此甚好,你可将日本人干的一系列龌龊之事,向亮头他们和盘托出……亮头在常家坊子一带,也是个领头人,有了亮头的支持,等于就给土塬那伙日本人上了紧箍咒……” 这时,秦效礼依照之前设计的路线和时间,赶到杏园春来了,尚未到门前,便吵吵嚷嚷着,“昨个丑时,督军府的青铜宝鼎,被盗贼盗走,我们奉督军之命,逐家搜查,望予以配合!但有私自帮贼,暗通窝藏,知情不报者,一经查出,格杀勿论!” 陈叫山从窗口一看,唇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第309章突破 杏园春一些伙计,闻听秦效礼兴冲冲而来,认为鹿恒生和秦效礼有交情,便说,“秦排长,辛苦了,坐这儿喝杯茶……“ 秦效礼为了将戏演得像,故意曲解杏园春伙计的意思,将手一挥,“哪有工夫喝你们的茶?给我搜连搜万家,也不错过一家……” 鹿恒生便从楼上下来,连连冲秦效礼拱手,并对伙计说,“都愣着干啥,各处房门都打开,让秦排长好好搜搜……” 士兵四处去搜查了,秦效礼便随鹿恒生上了楼,来到晨会房间里,一推门霎那,秦效礼和陈叫山对视了一下,脸上表情,暗暗带着欣喜陈叫山欣喜的是,秦排长这戏演得还真是有模有样!秦效礼欣喜的是,陈叫山出的这宝鼎被盗的主意,还真是不错,全城大搜查,理由正当,不容任何人怀疑…… 两人对视之表情变化,犹若清风掠过湖面,只一刹,无波无痕,所有人都没有看出来他们的对视目语…… 秦排长坐定后,环视众人,说,“弟兄们,沈庆非有没有着落?” 城西的安刷子便说,“昨个我借着问买卖的事儿,城西差不多走了个遍,没有沈庆非的消息……” 城中的王癞也说,“岐山有个石匠同行,昨个正巧遇见我,我问他沈庆非的事儿,他说他认识,还说沈庆非小时候是在西京城里长大的,到了六岁才到了岐山……” 秃汉一听这话,就急了,“我说癞子哥,这么重要的事儿,你咋不早点说……” 王癞叹了口气,“唉……啥重要啊?我问石匠,沈庆非以前在西京城住啥地方,有啥亲戚,他啥都不晓得……你说说,光说个六岁以前在西京城住过,跟没说有啥区别嘛?” 陈叫山和秦效礼听了王癞的话,倒是眼前一亮:很多时候,调查问题,犹如在茫茫黑夜中,******上行船,不辨东西,不分南北,这时候,若是有哪怕一丁点光亮照耀,也已然令人激动,总强过一点光亮也没有…… 陈叫山低头沉思着,忽而一抬,“既然沈庆非打小在西京,路道必然熟悉得很,也必有许多亲戚故交啥的……兄弟们再探寻时,多多留心一下,有时候,兴许有些人知道沈庆非,可咱撞人家枪口上了,人家恰巧是沈庆非的亲戚,知道也说不知道呢……” 兄弟们纷纷点头,“晓得了,晓得了……” 不怕血站起身来,说,“陈大哥,秦排长,要我说,那宝鼎十有**就是日本人搞走了,没准就藏在常家坊子那土塬上,咱过去搜他个底朝天……” 陈叫山和秦效礼,对视一下,目光传递着一种信息…… 陈叫山便说,“嗯,可能性极大!不过,先让二杆兄弟去一趟常家坊子,把亮头那伙人先摆平再说,若不然,咱过去搜查土塬,常家坊子的乡亲跟咱们杠上了,日本人不就有机可乘了么?” 秦效礼点点头,“也好,那就这样,我们分头行动……” 陈叫山和秦效礼原本计划的是,陈叫山也加入搜查的队伍,但陈叫山忽然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亲自去一趟苍连山的戏园子,找一找老乡青火…… 既然老余说,苍连山的徒弟们,曾经给天葵社的人唱过戏,那么,青火很有可能便知道沈庆非,就算不知道,也能从青火那里,探问出一些有用的信息来…… 只一天时间,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动,因此,昨天探应堂会的方式,便被更改了,仅由鹿恒生一人负责探应堂会,二杆和清鼻去常家坊子,找亮头解决事情,其余几位江湖兄弟,皆先各回各自区域,继续排查探问!秦效礼则继续带队逐家搜查,因为秦效礼的队伍是公开的,因此,任何一位江湖兄弟,探问出了重要信息,都可以第一时间找到秦效礼,告知秦效礼…… 苍连山的戏园子,在钟楼东北方向,占地不算大,四周却是翠竹青青,奇石罗列,红墙黑瓦,雕梁画栋,一派古风。戏园大门口,挂着一块匾额,黑底绿字,上书三个行楷大字“应天有”。 陈叫山坐了黄包车,来到戏园子门口时,抬头一望那匾额,心下便说,这是化取了唐代杜甫的名诗《赠花卿》,“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料想这苍连山在西京梨园一行,地位确实非同一般啊! 陈叫山手里拎着人情,轻轻叩响了门环,开门的恰是青火。 几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在院坝里压腿、下腰、拿大顶、吊嗓子,另有一些年龄稍大的徒弟,腾挪闪转,挥刀刺枪,在清晨的朝霞辉映间,刀光闪闪,枪影飞飞。过一个长廊,右拐,又见一些徒弟在练习抖袖子,抚髯口,一旁的器乐班子,则敲敲打打,连吹带拉,一片热闹忙乎…… “青火兄弟,苍老板的新戏准备得咋样了?啥时候开锣?”陈叫山被青火领到了一间僻静的屋里坐了,接过青火递来的热茶,边吹茶叶边问。 “后天就上,易俗社小戏台……”青火见陈叫山一大早赶来,手里还拎着人情,料想陈叫山定是搞门票的,便又说,“陈兄,师父把消息都传出去了,这两天搞票的人,多得很哪,师父嫌烦,躲到小雁塔去了……” 陈叫山听出了青火的意思,青火担心自己也是来搞票的,便故意说,“青火兄弟,你看,咱这也是老乡哩,对吧?不晓得青火兄弟……手里有票没?” 青火连连摆手,一脸惭愧之色,“陈兄,这个真没有,不是兄弟骗你啊……” 陈叫山便又说,“后天才开锣,这还有两天呢,莫非一张票都没有了?” 青火起了身,站到门口朝外张望了一圈,而后,将门关了,这才压低嗓音说,“不瞒陈兄,这一回,日本人都来看哩,紧张啊……易俗社我们才给人家二十张票,督军府没听师父念传,不晓得几张,我估计最多也超不过十张,缺口大哩!我听师弟说,天葵社武工队队长沈庆非,想给他奶娘弄张票,把一张徐文长的画都拿出来了……” 陈叫山听到这里,猛然一震沈庆非是天葵社武工队队长?沈庆非有个奶娘在西京城?后天,沈庆非的奶娘,要到易俗社听戏? 第310章孝道 陈叫山凝虑间,青火却问,“陈兄,你现在何处高就呢?” 陈叫山直视着青火的眼睛,淡淡一笑,小指头伸进耳朵眼里,一旋,其实也没掏出耳屎来,借着大拇指之力,向前轻轻一弹,并一口气吹出,“高什么就,在鹿老板手下混饭吃,给人穿梭些买卖……” 《恒我畿录》中云:不耻于谎,耻于无择,无择言道,未可冲盈也!意思是说,谎言并非一定是可耻的,真正之耻,是完全的口无遮拦,没有选择的照本宣科,亦步亦趋。那样去说话,十之**,必然陷入无法空灵迂回的境地…… 青火微微颔首,“倒也挺好哩……” 因于之前铺垫,陈叫山遂再问话,便不显突兀,“那个沈庆非的奶娘,这般有福气啊!老太太住哪儿?回头跟鹿老板去拜访拜访,老太太一乐呵,没准又能给杏园春成不少买卖……” “福荣巷白家宅子。”青火咧着嘴巴笑,一下拍在陈叫山膝盖上,“陈兄一看便是能干大事儿的人,脑袋活络啊!从老太太那儿牵蔓生意,当真不错,若是直接寻沈庆非,那就不靠谱了……” “嘿嘿,兄弟抬举了……”陈叫山似无意地将头发朝上一捋,“给人放羊,总盼人羊肥嘛……” 陈叫山咬了下嘴唇,原本想问“为何直接寻沈庆非,就不靠谱了呢?”话在心里已经成形,一股脑都涌到嗓子眼了,陈叫山忽一顿,便咽了回去…… 如此来问,便是所谓的“寻话寻根,刨土刨金”了,一是索然,二是刻意,三是滑稽,淡然如水,了无言趣。 在一瞬间,陈叫山兀自便通晓了,所谓之不靠谱,无外乎两点:沈庆非不宜接近,不便通融;沈庆非神龙见首不见尾,难见其人…… 经过《恒我畿录》之梳理,陈叫山犹然而觉:世情之道,与拳法一道,浑然如一,动静玄机,腾挪闪转,皆是功夫! 果如陈叫山所料,陈叫山不兀自相问,青火却自有倾述之欲望。 “不管咋个说,身为天葵社武工队队长,沈庆非总是背负汉奸之名嘛……”青火说,“他自己也晓得这个,把命就看得金贵了……除过天葵社的日本人,一般人想见沈庆非,眼巴巴盼,也不一定见得到,没法子呀……” 陈叫山的舌头在嘴巴里转来搅去,翘起的二郎腿,不停抖闪,若无其意,微微点头应和,“这倒也是,这倒也是……” 青火其后又说了些沈庆非如何如何孝顺之事,说他父母皆已亡故,现在就对奶娘一个劲儿地孝敬,又说那老太太据说腿脚不好,一直坐着轮椅,但饮食起居,皆有人悉心服侍,等等等等…… 对于这些话,陈叫山听得并不入心,心下自说:为了给老太太弄一张苍老板新戏的门票,连徐文长的画都能出手,其一片孝心,足见一斑! 陈叫山瞥了一眼窗外,便站起身来,向青火辞别,“兄弟,多有叨扰,改日到杏园春,咱兄弟喝几杯……” 青火一把抓起陈叫山拎来的人情,朝陈叫山手里塞去,“陈兄,这个……你拎回去,拎回去,事儿也给你办不成……” 陈叫山接过人情,重又放回到桌子上,“有啥成与不成的,都是老乡,说这些,可不就见外了么?” 出了戏园子,陈叫山边走边思:好一个沈庆非,对其奶娘,犹有孝心。然而,罔顾小家,怎顾大家?于小家之娘,你乃孝子,于大家之娘,你便贼子! 行至东关小街,陈叫山遇上了秦效礼的人马,陈叫山在秦效礼耳边一番低语,将沈庆非奶娘之事一说,秦效礼兴奋起来,“那我现在就拐道福荣巷去……” 陈叫山低语道,“不,我召集兄弟们,对老太太宅院暗中监视便可,贸然前去搜查,反倒不妥……” 福荣巷属城北区域,那是龙狗和不怕血的地盘,陈叫山便先到了龙狗的杂货铺。 “哎呀,原来是白老太太……”龙狗听陈叫山说了沈庆非奶娘之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真是失察,真是失察啊……早就晓得白老太太有个干乳儿,名叫哈球娃,想不到哈球娃居然便是沈庆非……” 不怕血也在龙狗的杂货铺,一听此事,激动不已,说话声调兀自变高了,“那现在简单了嘛,咱过去把那白老太绑过来,看他沈庆非出现不出现……” 龙狗连忙一手将不怕血的嘴巴捂住了,一手在不怕血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你个二货,怕别人不晓得你嗓门大是咋地?” 不怕血也意识到自己的激动失态,见杂货铺门外的棋摊摊上,少说围了十来个人,连忙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自己错了…… 龙狗重新坐下,提着铜壶,一边为陈叫山沏茶,一边感慨着,“唉,这白老太太,也是大善人一个,福荣巷的街坊邻居,谁不晓得白老太太人好……” 龙狗说,白老太太长得慈眉善目,人也好得很,街坊邻居谁要向她借钱借物,借两块她绝不给你一块,借一斗绝不给半斗,你啥时候不还,她啥时候不问,偶尔逢着呢,连暗示都不暗示。可她借了别人钱物,那是借一块还两块,借半斗,硬要还一斗,你若不收,她还跟你急…… 如此一个好人,命却不大好,生了两儿两女,大儿子月里便夭折了,奶水多,就给干乳儿哈球娃喂,一直喂到两岁多。第二胎是个闺女,十七岁那年,前庙场子来了伙江湖买把式的,不知咋弄的,二闺女看上了其中一个肚皮上开石板的后生,硬生生地跟着人家私奔了,从此再无音讯。老三又是个儿子,十岁那年,跟一帮孩子去渭河洗澡,一个猛子扎下去,再没上得来。现在留白老太太身边的,是幺女,打小得了场怪病,高烧五天不退,命虽是保住了,却落成了个哑巴,脑袋还不大好使,至今难寻婆家…… 前年上半年,白老爷子寿终正寝,下半年,白老太太又患了偏瘫,路都走不了,得亏幺女虽傻虽哑,服侍老娘,倒是悉心细心,加之干乳儿哈球娃时常给些帮助,还花钱雇了丫鬟,帮着服侍白老太太,这日子才算像了个样子…… 龙狗说着,连连摇头叹息,“以前光晓得哈球娃是西府的人,咋就没联想到是沈庆非呢?” 不怕血便说,“都是这****的沈庆非,不作善事,当汉奸,老天爷给报应,没给他身上,倒给他奶娘身上了……” 陈叫山连忙打断了不怕血的话,“兄弟,话不能说成这样……人之命运,幽玄冥冥,谁都无法说清……白老太太是好人,从孝道来讲,沈庆非也是好干儿……” 龙狗也唏嘘起来,“是呀……杀了沈庆非,白老太太家,也就没了依附,日子可就凄惶了……” 不怕血撇着嘴,“龙哥,你这会儿咋发起菩萨慈悲来了?沈庆非给日本人干事儿,干了多少龌龊勾当,害了多少条命,他死一百回都不冤……” 陈叫山长叹一口气,“我看是这样……把兄弟们召集起来,对白家宅子进行监视,等待沈庆非出现……” 不怕血便站起身来,“那成,我这就通知兄弟们去……” 陈叫山及时抬起手臂,“姑且不要先说沈庆非奶娘之事,只说有重要事情,要兄弟们到龙狗兄弟的杂货铺来汇合便可……” 不怕血出了门,龙狗给堂屋的佛祖,上了一炷香,双手合十,闭目默默…… 龙狗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喝了口茶水,转头向陈叫山,“陈大哥,咱利用沈庆非的孝心,来行刺沈庆非,这事儿是不是有点儿……” 陈叫山咬咬牙根,一抬手,打断了龙狗的话,“一码归一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类似沈庆非这样的汉奸,倘若不除,效仿之人,只会越来越多!帮助日本人,出卖国家,国家国家,国之不存,何来有家?沈庆非循于小孝,忠于小家,却违逆大孝,不忠大家……兄弟,你说,这种人该不该杀?” 龙狗这下心里通融了,默默颔首…… “我建议,兄弟们起一个誓……”陈叫山微眯双眼,目光苍凉,“待杀了沈庆非,兄弟们合力一心,一起照顾白老太太,让老太太安享晚年,衣食无忧,当自己的亲娘服侍……” 龙狗说,“好我正有此意,就这么办!” 下午时候,兄弟们都过来了,二杆和清鼻也从常家坊子回来了,二杆说,“陈大哥,我把日本人的事儿,给亮头一说,亮头也想转了……我劝他们不要妄动,以免惹麻烦,等到秦排长他们去了常家坊子再配合……” 陈叫山点点头,“二杆兄弟,你说得好!” 龙狗将沈庆非奶娘之事,给兄弟们说了一遍,兄弟们群情大振,纷纷表示,一定把白家宅子,死死盯紧,就是睡觉,也用洋火棍棍,把眼皮撑着睡…… 陈叫山叹息着站起身来,将手掌伸出,“兄弟们,我们先起一个誓吧……” 第311章监视 福荣巷乃南北相向的一条窄巷,白家宅子对面是个旧戏台,荒凉多年,无法栖身隐藏…… 因为龙狗面熟,而陈叫山又最面生,于是,陈叫山和龙狗,先到福荣巷里探察一番…… 福荣巷并不长,青石板路面,油光放亮,两侧民房,皆显得衰败不堪,白家宅子在这其中,算是最体面的了。饶是如此,从其外围青砖院墙的风化程度,大门门墩的残缺斑驳来看,亦不算大富之家。 陈叫山和龙狗,从巷子南口进入,边走边观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途径白家宅子时,步伐仅是略略放缓一些,并未停步…… 缓缓走到北口,陈叫山说,“的确如此啊,白家宅子对面那个旧戏台,光溜溜的,真是没法隐藏,我看还是在巷子两头设伏吧……” 龙狗叹了一口气,压低嗓音说,“巷子里的人家,差不多都跟白家好,咱们得寻点由头,要不然,反倒危险得很……” 陈叫山点点头,“走吧,先回去再商议……” 回到龙狗的杂货铺,兄弟们皆问情况如何,如何监视,陈叫山便将实际困难讲了一遍,兄弟们便抓耳挠腮,想起了办法…… 半刀忽然说,“要不这样,我在巷子口上支一个卖柴火的摊子?” 陈叫山一听,略一思索,说,“嗯,这倒也不错,掩人耳目,冬天也正是各家各户购买柴火的时候……行,那你就在巷子南口吧!” 无心听见半刀说要摆柴火摊,便说,“那我就在北口摆个茶水摊……” 兄弟们连连摇头,龙狗说,“无心大哥,你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热天你说你摆个茶水摊,还说得过去,大冬天的,你摆茶水摊,一看就扎眼,别人还寻思你脑筋出了问题了哩……” 清鼻捏了捏鼻子,说,“那要不这样,我在巷子北口,摆个算卦的摊摊,你觉着咋样?” 二杆一巴掌拍到了清鼻后脑勺上,“行不行啊你?别真有人去算命,你顺嘴胡说,让人砸了摊子,还误了大事呢……” 清鼻嘿嘿一笑,“奇门遁甲,紫微斗数,那些咱还是读过一些的,算命没麻哒的,拣好的说,不往孬的说,人都爱听,砸不了摊摊的……”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那就让清鼻兄弟在巷子北口摆卦摊吧……”陈叫山略略一顿,“白天能守住,晚上可就难了……” 龙狗便说,“晚上才好哩,黑灯瞎火,咱就猫在旧戏台那儿都成……” 一直没说话的安刷子忽然说,“要不我借着上门拉买卖为由,直接到白家宅子去探一探,陈大哥,你说成不成?” 陈叫山想了想说,“也倒成,就是……有些太危险了!从外头看,白家宅子静悄悄的,没准里头有重兵把守呢……” 安刷子便笑了起来,“我干的就是这营生,整天走街串巷,背的家伙是,说的行话是,什么样的人家没去跑腾过,有啥麻哒?” “如果实在要去,那我陪着你去……”陈叫山说,“万一有个情况,也好有个照应……” 扫腿便站出来说,“陈大哥,你不要去,要去我跟安哥去,你还得和秦排长他们,去常家坊子土塬呢,那也是大事儿!” “我去,我去,我也去……”兄弟们纷纷争了起来…… 陈叫山将手一抬,忽然说,“我觉着,谁都不要去了……” 兄弟们顿时闭了口,皆转头看向陈叫山…… “沈庆非如果在白家宅子里,他不可能不出来,后天苍老板的新戏就开锣了,沈庆非好不容易将票弄好了,这两天,他肯定会走动走动的!沈庆非我没见过其人,但我想,他能当武工队队长,人必然贼得很,万一兄弟们进去,被他识破,那就麻烦了……”陈叫山语气中充满凝虑,“如果沈庆非不在白家宅子里,进去看了,也就那么回事儿,待沈庆非再去时,万一别人一说,没准他更怀疑呢……” 陈叫山站起身来,环视众兄弟们,问,“你们来前,看见秦排长他们在哪一带?” 王癞便说,“秦排长他们就朝北边来哩,现在估计离咱们这儿不远……” 陈叫山说,“我的意思是,既然要监视白家宅子,弟兄们身上不带家伙不成,我跟秦排长说说,从他那儿借点家伙过来,以供兄弟们防身用……另外,今儿晚上我跟秦排长,要去探一趟常家坊子土塬,咱一北一南,两边一起行动……” 兄弟们皆说,“要得,要得……” 秃汉遂即出了门,朝着南边走去探看,不多时,便引着秦排长他们过来了…… 陈叫山将监视福荣巷白家宅子的细节,给秦效礼一说,秦效礼却摇头撇嘴,“你们那样弄,太危险了……” 兄弟们皆看着秦效礼,眼光中充满不解,不怕血那眼光中分明充满了不屑,似在说,我们法子不行,你倒说个好法子呀? 秦效礼伸手指北,问龙狗,“福荣巷是不是在那方位?” 龙狗点了点头,“嗯,不算远……” 秦效礼背着手,却走到屋外,大喊一声,“昨个丑时,督军府的青铜宝鼎,被盗贼盗走,我们奉督军之命,逐家搜查,望予以配合!但有私自帮贼,暗通窝藏,知情不报者,一经查出,格杀勿论!给我搜” 说着,便腾腾腾地朝龙狗家的楼上奔去,并朝龙狗一招手,龙狗还在发愣,陈叫山将其一推,龙狗反应过来,随着秦效礼上了楼…… 过了一阵,秦效礼和龙狗从楼上下来了,秦效礼说,“我派人取几个望远镜过来,白天的时候,你们就守在这楼上便可,白家宅子,包括整个福荣巷,看得清清楚楚……晚上的时候,你们在两个巷子口设伏……” 众兄弟一听,纷纷称好,清鼻嬉笑着说,“那敢情好哩,望远镜那洋玩意儿,我还真没玩过哩……” 秦效礼派出亲信,去督军府取望远镜了,而后,拍着陈叫山肩膀说,“陈兄,咱现在是不是该去常家坊子了?” 第312章阻挡 一抹斜照,辉煌着城角楼,金光余晖,斑驳了树杈。 陈叫山所坐位置,笼罩在乱乱跳跃的光影里,陈叫山站起身来,望向二杆,“时候差不多了,二杆兄弟,你也跟我们去一趟……” 陈叫山和二杆,随秦效礼的人马,朝城南而去,行至大雁塔附近,看见杨秘书带领的人马,皆坐在一堆老木头上,手里拿着馍馍在啃。 杨秘书吃得有些急,噎得直伸脖子,拧开水壶,一连灌了几大口水,擦擦嘴巴,水是凉的,杨秘书将衣服裹紧了些,打了个寒噤…… 宝鼎当然是寻不到的,在韩督军的密室里,好端端地放着。 杨秘书的人马,在城外跑腾了一天,也没个吃饭的地方,直到现在,才啃着干馍馍,心里自有不悦。 秦效礼当然能读懂杨秘书一众人的不悦,便走上前去,将马鞭在手里捋着,“杨秘书,辛苦了,今儿啥情况?” 杨秘书嘴里包了馍馍,腮帮子鼓囊囊的,不说话,只是拿着水壶,连连摇…… “我们接到情报,贼人把宝鼎运到常家坊子的土塬去了……”秦效礼说,“杨秘书,咱们一块儿跑一趟吧?” 两股人马,便合二为一,朝常家坊子走去…… 夕阳下,长长的队伍,斜斜的影子,一下下掠过红日,红日便亮一下,灭一下,逐次地明明灭灭了…… 到达常家坊子时,陈叫山在二杆脊背上了一下,二杆便快步向前跑,去召唤亮头和常家坊子的乡亲们了。 不多时,二杆随着亮头出了屋,来到村东头的老树下。老树上吊着一块生铁板板,旁边枝杈上别着一把小钉锤,亮头站到石碾子上,取下小钉锤,连连敲击生铁板板…… 一会儿工夫,老树下聚满了乡亲们,亮头站在石碾子上,手臂高高扬起,“塬子上头的事儿,跟大伙都说过了的,想得通的,今儿就去,想不通的,现在就走,猫在家里别出来……” 没有一位乡亲离开。 亮头便接着说,“日本人这些死怂货,给咱常家坊子上眼药哩,将来传出去,就他娘是个大笑话!今儿督军府秦排长他们来了,咱就上塬上去,瞄实瞄实,日本人把咱卖了,咱总不能还帮着数钱吧?” “亮头哥,人家不让上塬子,咱硬去,日本人开枪咋整?”一位乡亲问。 亮头从石碾子上跳下来,跟二杆耳语了几句,而后一挥手,“怕个哩?秦排长他们的枪更多,这儿是常家坊子的地盘,这儿是中国的地盘,他小日本还反了天了不成?” 亮头和二杆,领着众位乡亲,与陈叫山和秦排长、杨秘书他们,汇合一处,官道上立时黄烟腾腾,在黄昏黯黯的光影里,悠悠飘散…… 渐近土塬时,秦效礼将马鞭一挥,“杨秘书,你的队伍包围西、北、南半围……亮头兄弟,你安排乡亲们,在土塬周边外围要道把守……其余兄弟,从正面跟我上塬去……” “哒哒哒哒哒……”“啪啪啪啪啪……” 经过一番简单交代,杨秘书的队伍,亮头的队伍,骑马的骑马,跑步的跑步,迅速扩散开去,马蹄踩踏在土地上,人脚踩踏在衰草朽枝上,声音逐次渐弱了去…… 秦效礼、陈叫山、杨秘书、亮头、二杆,以及二十余名士兵,点亮了火把,在夜幕中,似一条长蛇,蜿蜒曲曲,盘旋而上…… 走过一段土路,前方便有石条砌成的阶梯,拾级而上,随着火把之光的摇晃闪动,两侧的柏树,幽幽愣愣,似一个个傻大个站立着,一人高的枯草,一簇簇,一堆堆,这里亮一下,那里又一暗,使土塬显出一种空寂和阴森之感来…… 远处传来阵阵狗叫声…… 显然,在整个土塬,从来未有这么多的人,一起闹闹腾腾地来过。过往的个别盗墓贼,轻手轻脚,贼不溜溜的,惟恐踩一片枯叶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塬上之人,惊动了塬上的狼狗…… 塬上也亮了灯光…… 秦效礼从腰上拔出两把手枪,一把自己留着,一把递给陈叫山,“陈兄,物归原主,子弹是满的……” 陈叫山接过手枪,在手掌里掂了掂,淡淡一笑…… “兄弟们,弄点响动,热闹热闹……”秦效礼将手一挥,士兵们“哗哗”将枪口对天,“”一连串子弹,枪火似烟花,忽明忽暗,亮头见这阵势,下意识地朝二杆身侧躲了躲…… 一扇“n”形铁拱门,出现在前方,铁拱门两侧,延展开去,全是细密的铁丝网,蓝格莹莹的夜光里,可见铁丝网上一个又一个尖锐的铁丝尖尖,皆呈三角放射叉开。 秦效礼伸脚一踢铁拱门,踢得铁拱门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并大声吼叫着,“开门,快开门” 随着铁门内的灯火,渐渐朝过来移动,陈叫山特地跳下石阶,站到路侧,透过铁丝网看去,见有十几个人,手里提着马灯,穿着黑色的皮衣,一步步朝这边走来。马灯一晃三摆,十几个长长的影子,扑在地上,抖个不停,而他们身穿的黑色皮衣上,亦滚动着亮晃晃的光团…… “你们是什么人?”门内传来一声,声音沉沉,低冷…… “昨夜丑时,督军府的青铜宝鼎,被盗贼盗走,我们奉督军之命,逐家搜查,望予以配合!但有私自帮贼,暗通窝藏,知情不报者,一经查出,格杀勿论!”秦效礼两手背在身后,依然是说了无数遍的搜查开场白…… 门内没有任何声响了,就连起先狂叫不止的狼狗,也瞬间息了声…… “你们到别处去搜查,这里是中华华侨总会爱国援建团,奉总会之命,在此地修建寺庙,任何人等,一律不得进入!”依旧是那个沉沉阴冷的声音…… “我不管你们什么会什么团,青铜宝鼎乃国之重器,如今被贼人偷盗,我们奉命各处搜查,所到之处,任何人,任何团体,都必须无条件配合!”秦效礼牙根一狠咬,“若有违抗不从者,杀” “我们有中华华侨总会的援建文件,任何人不得干预援建工作,否则,便是对抗中华华侨总会,对抗北洋政fu……” 秦效礼有些不耐烦了,“你们到底开不开门,再不开门,我们便要强攻了!” 门内又是一阵沉默…… 陈叫山透过铁丝网看见,门内几个人聚集在了一起,交头接耳起来…… “别说你什么会什么团,今天晚上,你们就是把总统手谕拿出来,我们也必须搜查!”秦效礼冷冷一笑,“这么磨磨唧唧,心里有鬼是吧?” 秦效礼将枪一上举,“”连开三枪,“开还是不开?” 随着几声“叮呤咣咣”、“嘎嘎唧唧”的钥匙晃动声,铁门闩拉动声,铁拱门的门轴发出“吱吱呀”尖锐之声,铁拱门缓缓拉开了…… 陈叫山单脚一蹦,迅速跃上石阶,随着大部队走入铁拱门内…… 进得门内,陈叫山左手火把,右手枪,朝前走了几步,打量着塬上的环境前方有一转的围墙,每隔一丈余,一个凹纹,凹纹下有一圆窗,墙柱上方建造有一飞檐小亭…… “你们这一路,走这边,从这里一直到那边边界,全部仔细搜查……”秦效礼马鞭又一指,“你们这一队,从这边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注意脚底下,如果是虚土新埋,当场挖开……” 秦效礼和陈叫山、杨秘书、亮头、二杆,以及八个士兵,正朝前方走,一个长得宽宽壮壮的汉子,一下拦在了秦效礼身前,伸展双臂,“外边你们可以搜查,寺庙里不能进去……” “既然是全局搜查,任何地方,我们都要搜到……”杨秘书走上前去,准备伸手拨开阻拦的那人,秦效礼便伸臂将杨秘书拨了一下,示意着:不必你,我来…… 身穿黑皮衣的汉子,留着极短的头发,两个鬓角光溜溜的,在火把和马灯交相光映之下,显出白森森的冷光来,愈发衬出这光鬓角汉子脸上高高的颧骨,尖棱的下巴,凸凸的眉骨,以及眼中投射出来的冷冷光芒…… “我说你到底让不让?”秦效礼将马鞭抵在光鬓角的胸膛上,轻轻一,“越不让人搜的地方,便越是心里有鬼的地方,对不对?” 光鬓角汉子非但不让,索性又将胸膛挺得更高了,头高高昂着,眼睛看也不看秦效礼,好似秦效礼是一个透明人,可以直接无视一样…… 光鬓角汉子坚持着,其余的汉子也冲上前来,站立成一排,形成了一堵墙…… “寺庙是佛门清净之地,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入,亵渎佛根,玷污佛灵……”光鬓角汉子一字一句地说着话,高高的颧骨,随着说话,一上一下,在马灯的辉映下,显出一种决绝和狰狞之色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秦效礼目光似箭,且倏而一缩,似抵压在弓弦上,随着弓弦扯拉,大幅度后缩,积蓄着动势,直待一发…… 秦效礼“呼”地扬起手臂,将手枪死死抵在了光鬓角汉子的眉心之上…… 第313章硬闯 空气近于凝滞…… 每一个人的眼中,皆冒着火,尽管夜黑…… 所有的胸膛,都在起伏着,似风中之帆,一鼓一动…… 陈叫山见如此对峙,晓得其中利害倘是秦效礼一时冲动,先手打死光鬓角,引来一场混乱不说,日后还有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麻烦…… 陈叫山略略环视,缓缓将手枪别回后腰,欲上前去,二杆一见这架势,一把拽住陈叫山的袖子,示意陈叫山不要上前…… 陈叫山转头看向二杆,将手里的火把,交给二杆,淡淡一笑…… 二杆起先听城东监狱的兄弟说,陈叫山武功非同一般,起初心中并不以为然,待见到陈叫山本人,未见其出手,却从陈叫山宽肩细腰,逐节锥形的臂膀,以及眼眸之中投射而出的光芒,便感觉出了,陈叫山果是练家子! 在陈叫山淡淡一笑瞬间,二杆瞬间明白了陈叫山的用意此时的对峙,不易动枪,若是徒手解决,最好不过…… 陈叫山走上前去,轻轻将手臂搭在秦效礼执枪之手上,拍了拍,秦效礼转头看了看陈叫山,尽管之前那锋芒毕露的眸光,犹然未改,但却将手枪慢慢收回了…… “佛门之地,重在虔诚之心,并非一味封闭……”陈叫山淡淡地说着话,声调却忽地拔高了起来,中气正正,似有一道旋风,冲天而来,“我们奉命搜查,让进要进,不让进更要进,谁都拦不住” 陈叫山与秦效礼个头一样,但较之秦效礼那种狠辣之色,陈叫山所表现出来的从容,自若,天地尽我掌控的一种全局霸道之感,却令这伙黑衣人,更为生畏…… 火把,马灯,夜风,树影,星辰,夜幕,枪,一双双眼睛…… 秦效礼看着陈叫山的侧影,因于火把飘摆之光,陈叫山的下巴紧凸,太阳穴上明晃晃,忽暗忽明的光动,扑罩在陈叫山头发上,风来,袖管随之起了一道道皱褶…… 这便是那个傲然无羁的陈叫山! 这便是那个可以目空一切,泰山崩于眼前不动色的陈叫山! 这便是那个每一根骨节里,皆积蓄着狂野豪迈,像熊熊火焰在燃烧,像滔滔江水在奔涌的陈叫山! 那个曾经在卢家货栈的阳光鲜亮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枪抵在自己太阳穴上的陈叫山在这一刹那,复又回归…… 光鬓角汉子嘴巴刚一动,似要说什么,一个字还未吐出来,陈叫山疾速伸出手臂,缠在光鬓角汉子的手腕上,肩膀一动,身形随之一斜,翘,拽,拉,送形如一尊铁塔的光鬓角汉子,猛地朝后退去,一个踉跄,屁股坐地,马灯扔在一侧,连忙捏住自己的手腕,连连倒吸着凉气…… 另有两位汉子,合并一处,形成一道新墙,欲来阻隔陈叫山…… “让开” 陈叫山尚未出手,仅是一吼,已使那两个汉子一慌…… 陈叫山以子捷拳之一招“夹缝速行”,右肩朝一侧斜转,脚后跟抬起,脚尖于地一蹭,“嗖”地一下,生生从两个汉子身间穿过去,犹若一柄寒光闪闪的飞刀,瞄着细细门缝,瞬间而入…… 陈叫山穿越而过,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倏忽间,陈叫山两臂伸开,斜斜后伸,插于两个汉子的腋下,双肩内夹,猛一发力,将两个汉子硬硬挑起那是一根扁担,挑起两只木桶;那是一柄木叉,将一团散草,叉挑而起,那是一把铁铲,轻松一抄,将两坨豆腐片片,铲出锅底…… 一切实在太快,一切实在太突然,一切似乎都是幻影…… 两个汉子重重后仰倒地,一身黑皮衣,滚成了灰领尘袖,两个汉子吐了一口嘴里的灰尘,高叫一声,双双站立,双双朝陈叫山扑来…… 陈叫山背对两个汉子,根本不用转身,身子朝前倾去,右腿却朝后撇回,一个弓步立身,待两个汉子刚一冲上,后撇的右腿,左右一摆,“啪啪……”两个汉子,再次跌倒,不过,这一次不是后仰,而后前趴…… 光鬓角恼羞成怒,还在乎什么中国话日本话,吼了一声“八嘎”迅速地拔出了手枪,前伸而指,手臂尚未放平,陈叫山早有预判,一招寅势拳中的“倒剪劈松”,拧身一脚上挑,裤管裹着一道生风,脚面绷直,似猛虎尾巴倒剪一般,正正踢在光鬓角的手腕上,光鬓角的手枪,便高高上飞了去…… 陈叫山弹地一腾,高高向上,伸手稳稳将手枪抓住,一步抢上,直直对准了光鬓角…… “狐狸终于露尾巴了哈……”陈叫山冷笑间,转头看向亮头,“亮头兄弟,听见刚才狐狸叫声了么?” 什么华侨?什么爱国援建?什么修建寺庙?全他娘的扯淡 这伙日本人听见陈叫山这么一说,好似一直紧紧裹在头脸上的遮羞布,被陈叫山一把扯走了一般,齐刷刷地都将腰里的手枪掏了出来,全部指向了陈叫山…… 陈叫山纹丝不动,握着手枪,伸臂如桥,直直将枪口对准光鬓角的眉心…… 起先摔在地上的马灯,从地面发散过来的光芒,扫照到陈叫山身上,陈叫山的身形,似乎从未如此高大,如此巍峨…… “干什么?找死吗?”秦效礼怒喝一声,将枪一扬,手底下的士兵,呼啦一下散开,“啪啪啪啪啪”一阵响,起先在寺庙两侧搜查的士兵,也迅速跑步疾进,赶了过来,电闪火明之间,形成一个大的包围圈,将这伙日本人,包了严严实实,滴水莫渗…… 陈叫山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光鬓角的衣领,使劲一拉拽,朝前一送,光鬓角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走去开寺门……”陈叫山举枪所向,眸射怒光,脸颊拧动之间,显示着令所有人都感到恐惧入骨的阴冷傲然…… 光鬓角被陈叫山拽着,一步,一步,朝前走,陈叫山暗暗发力,以大拇指和无名指,合夹而卡,卡住光鬓角的喉管,分明提示着即便我不用枪,也能一把掐断你喉咙…… “开……”陈叫山见光鬓角咳嗽一声,似要说话,便略略减了力道,任由他说话,光鬓角便说,“开庙门” 第314章扑空 随着光鬓角一声喊,其余日本人皆有些迟疑,相互之间,转头相望…… 陈叫山指头再一发力,回头看了看秦效礼,秦效礼会意,大喊一声,“快开门!”说着,亦上前一步,手枪伸出…… 在火把照映下,红色寺门仿佛夕阳下的一汪湖水,夜风吹来,火光飘摆,湖水飘摆,而那寺门上的金色泡钉,则如一片片漂浮于湖面的金橡树叶…… 寺门正当中,两个大门环,被一大铁链牵系了,交叠相套,一把“日”字形铜锁,锁住铁链。 一个矮胖的日本人,手在衣兜里一阵摸索,取出了钥匙,双手微微抖颤着,走到寺门前,打开了铜锁…… 两扇红门“吱呀呀”被推开,陈叫山便松开了光鬓角,胳膊肘一拐,示意大家进入寺庙…… 跨过门槛,陈叫山刚走两步,感觉脚下软乎乎的,便停住步子,二杆手中取过火把,蹲身下看原来,寺内地面上,皆铺着一层绵沙…… 陈叫山用手抓过一把沙子,在掌心攥了攥,任其缓缓从指缝流下,又朝前走…… 寺庙内涌入的人多,火把与马灯交相辉映,可见寺内极为空阔,仅在大殿之右,栽植了一些细竹,以圆石圈围成一小花园,其余,皆为空地。许是移栽不太成功,细竹并不青翠,叶子打着卷儿,叶尖局部发黄…… 大殿起势很高,须连跨九级台阶,廊下五根大柱,皆有一人围抱之粗,陈叫山用手一摸,举火把凑近一看,廊柱上刷了的油漆,显然时间不长,传来一阵淡淡的油漆味儿…… 陈叫山并没有着急进入大殿,站在廊柱前,佯装抚摸廊柱,实则在观察这些日本人的表情反应,见这伙日本人有的低头看着地面,有的将目光聚集在陈叫山身上,一动不动,似怔怔木愣了,有的脑袋歪着,嘴唇一动一动,显出极不服气的神态。倒是光鬓角这时候,反倒客气起来了,伸出手臂,“请” 秦效礼举着手里的火把,朝左一挥,朝右一举,士兵们顿时会意,在大殿四周搜查起来,因为整个寺内地面,铺着厚厚的绵沙,尽管夜静,众人来回走动,亦无半点声息…… 大殿之中的油漆味道更为浓烈,杨秘书举着火把,刚一进入,另一只手捂着鼻子,眼睛半闭不闭,“啊嚏”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火把使劲一晃,火光晃闪间,便见殿中的鎏金佛祖像上,流闪过一道熠熠金彩…… 佛像足有六、七尺高,底台呈圆形,佛祖之容,显现慈悲为怀之相,宽额广颐,细眉细眼,眼帘略略下垂,似在俯瞰众生,又似兀自神思。 佛像通体鎏金,金光熠熠,火把甫一靠近,从某一侧面去看,便令人眼前略略眩晕,只觉得金箭乱射…… 整尊佛像塑造细腻,袈裟皱褶流线,显现流韵柔转,即便最最细小的皱褶间,也似乎跳跃着金光…… 秦效礼举着火把,伸出手臂,正要去摸那佛像,光鬓角便走过来劝阻,“不可,不可亵渎佛祖……” 这一回,秦效礼没有坚持,将手收了回来…… 佛像基台前的供案上,摆着耀州瓷香炉,黄铜烛台,裱奁中放着一沓黄裱。供案前的布施箱,油漆味道,尤其浓重,陈叫山以手轻轻抚过,感觉箱棱上略略有些倒刺儿,显得推刨工艺不佳,也或许是上腻子有些毛糙…… 十几个日本人呆呆站立在佛像前,皆低首,有人双手合十,嘴巴一动一动,不晓得在嘀咕些什么…… 绕过佛像,行至其左,有一长条形的诵经台,放着五个草蒲团,陈叫山走上前去,用手轻轻敲击,感觉里面空空,祭台便如一板柜一般…… 秦效礼和杨秘书,见陈叫山对诵经台反复端详,便也走了过来,杨秘书以枪托,亦轻轻磕击,而后转头低声说,“这里面兴许有东西……” 陈叫山手搭在诵经台上,一直抚摸过去,手指卡住诵经台主面下沿,抚来抚去,感觉与正面木板,存有细隙,但未见有锁子、卯榫…… 光鬓角走了过来,用手拍了拍诵经台,说,“这里面是空的,没有什么……” 光鬓角不说则罢,他如此一说,秦效礼却越发生疑,眉毛竖立而起,“少废话,把它打开……” 一伙日本人皆走了过来,起先那个矮胖的日本人,显然中国话说得最不地道,“这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如果撬开了,又要重建的……” 杨秘书轻轻拍了拍矮胖汉子的脊背,“既然是搜查,我们当然不能放过一处……怎么,是你们动手,还是我们动手啊?” 杨秘书和秦效礼在和日本人说弄开诵经台的事儿,亮头和二杆却站在陈叫山身旁,亮头四遭环视一番,而后贴近陈叫山耳朵,“弄了大半年了,这咋是这样子,不对劲哩……” 秦效礼喊进了几个士兵,拿出搜查掏挖所用的钢钎、大锤、铁锹、薄刀、撬杠,一位士兵将薄刀伸进诵经台的细隙中,惦着劲儿,慢慢下压一下,待细隙略略大了一些,便将钢钎插入,两个士兵过去帮忙,合力按压,“嘎吱吱”一阵响,诵经台主面便撬起了一大块…… 陈叫山将诵经台上的草蒲团,叠放起来,用手扳住木板,使劲朝上一抬,整个诵经台主面便被抬了起来…… 众人皆围了过去,脖子伸长,火把照来照去看,二杆手里的火把,差点把一位士兵的后脑勺上的头发燎焦了,火把燃烧的黑烟,呛得人鼻孔里像是洒了一把辣椒面一般…… 可是,诵经台果然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大家皆感失望…… 陈叫山又在大殿里仔仔细细地察看,后窗的窗棂上,一转的墙壁上,挨个地敲击细听,未发现任何异常…… 众人出了寺庙,又在这伙日本人的寝室、厨房、仓库,各到处进行仔细搜查 “排长,那边没有异常……” “排长,后院也没有发现什么……” “报告排长,仓库全部检查完毕,没有情况……” 亮头有些不甘心,悄声对二杆说,“塬子上都弄了大半年了,整天价运东西,车来车去的,不可能啥都没见着啊?” 二杆连连摇头叹息,末了便说,“会不会又被运走了?” 亮头低头一思,“嗯,也有这可能……” 亮头便走到秦效礼跟前,在秦效礼耳朵边一阵耳语…… 陈叫山坐在石阶上,静静地看着整个塬子,脑海中闪回过许多的声音和画面 “日本人在地下挖东西哩……”老余表情凝重,伸手比划一个筒状,“用这么粗一个管子,从地底下套土上来……把人打死了,那两下棋的人就过去了,挖了坑,将人埋了……“ 吴先生也曾经说过,陆主编在多处看见过日本人在搞测绘、取样、拍照,那么,日本人必然要将所谓的“成果”,进行集中保存,常家坊子土塬,无疑是最最合适的地方了…… 可是,大家兴冲冲前来,仔仔细细地搜查,任何一处,皆不放过,为什么就没有发现异常呢? 难道说,日本人将搜集、盗挖而来的资料数据、物件东西,都直接转运走了么?或者说,那些东西藏在别处?藏在天葵社内部?如果是这样,日本人又何苦在这里辛辛苦苦地修庙建寺呢?是欲盖弥彰,转移视线吗? 这似乎也不合乎逻辑啊…… 秦效礼和杨秘书极不甘心,杨秘书甚至开始对士兵们呵斥起来了,“让你们慢一点,慢一点,认真一点,搞那么快干什么?急着回去领赏,还是睡女人啊?” 秦效礼将手一招,喊过来一位士兵,“去把塬子下头的兄弟,全部喊上来……” 二杆拿着自己的双节棍,在寺庙围墙上,挨个地敲击,一边敲击,一边耳朵贴上去听,亮头便说了,“二杆哥,墙就那么厚,又那么长,不如让他们来弄……” 亮头的意思是,让士兵们拿着铁器家伙,把这围墙砸开,挨个察看,陈叫山皱着眉头走过来,听见了亮头和二杆的对话,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拍拍墙壁,“算啦,在别处搜吧……” 陈叫山之所以如是说,是因为他特地仔细地观察过日本人的表情,在二杆轻轻敲击墙壁时,日本人根本都没有朝这边看…… 杨秘书的队伍也来到了塬子上,大队人马在整个塬子上开始搜查…… 东方渐渐出现了一道亮白之色,亮白色逐渐地扩大开了去,周围几朵云,慢慢地有了亮亮的光边,像是大团的丝绒,沉浸入水银一般…… 直到天光大亮,无须再打火把,陈叫山又借助自然光线,在大殿里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番,依旧一无所获…… 在搜查的人中,除了陈叫山、亮头、二杆,是穿着便服的,其余皆穿军装,日本人便对陈叫山他们三人产生了疑惑…… 那个光鬓角的日本人,在大殿门口再次遇上陈叫山时,略略点了点头,问,“先生贵姓,是哪里人?” 陈叫山心中不爽,两手背于身后,看着东方升起的一轮朝阳,淡淡说,“中国人!” 第315章意象 从土塬下来后,陈叫山给亮头一番交代,要他们密切关注土塬上的日本人,亮头说,“这事儿你就是不说,我们也会上心的!” 辛苦忙乎了一夜,一无所获,大家皆有些失望,当然,其余之人,失望的是没有搜查到宝鼎,而最最失望的陈叫山和秦效礼,则是心有不甘,没有发现他们预想中的情况…… 一宿没睡觉,待大部队进了城,陈叫山便回到了卢家货栈,想稍稍睡一觉…… 骆帮主和卫队兄弟,这几天协助刘掌柜,四处跑腾,拉来不少购销单子,山核桃、棕毯、茶叶、桐油、元胡、牛皮、麂子干、粮食,门类繁多,数量庞大,骆帮主和刘掌柜皆连连感慨,说这买卖就跟凌江的水一样,经过一个年馑之年的积蓄,现在猛然放闸,其势滔滔啊!来年卢家的买卖,够人忙乎的了…… 按常说,陈叫山此次西京之行,至此,已然圆满了,该收的账,全都收了,顺带又协助卢家货栈定了许多买卖,是到了该返回乐州的时候了…… 骆帮主和卢芸凤,将返回之事对陈叫山讲时,陈叫山心中牵系着许多的事儿,但嘴上既没有说回,也没有说不回,略略叹息着,“我先进屋睡一会儿……” 听着陈叫山进了屋将门关上的声音,刘掌柜便对卢芸凤说,“三小姐,我看得好好劝劝陈队长哩……日本人的事儿,咱就别搅和了,咱惹不起……” 立在一旁的薛静怡,下意识地在屋里环视着,寻找着吴先生,忽而又反应过来了今儿一早,吴先生和唐嘉中就出门了。[]最近,他们两人皆是早出晚归,也不晓得在忙些什么。若是吴先生在,劝陈叫山这种事儿,吴先生是最最合适的了! 卢芸凤想起方才陈叫山说话时,那种漫不经心,懵懵怔怔的样子,便说了气话,“陈大队长,我看是不想回乐州了哩……” 骆帮主连忙打断卢芸凤的话,“芸凤,你怎么能这么说叫山呢?他心里装的事儿多啊……” 众人谁不晓得这一点呢?自打陈掌柜去世,大家心里都有隐隐的唏嘘与痛楚,平心而论,陈掌柜那人趋炎附势,倚强凌弱,嫌贫爱富,见风使舵,实在不算什么好人!陈掌柜的死亡,与卢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陈叫山终究是置身在了其间,以陈叫山的性子,不将幕后的凶手揪出,似乎此次的西京之行,便不能真正圆满…… 薛静怡自然是了解卢芸凤心中所思所想的,明白卢芸凤说那气话之所指,如此,骆帮主却又劝慰卢芸凤,便显得南辕北辙了。 薛静怡便说,“骆伯伯,今儿没啥事儿,你陪我们出去转转吧,这几天,我跟芸凤闷死了……” 说到出去转,骆帮主这才想起了吴先生和唐嘉中,陪着卢芸凤和薛静怡出去转这种事儿,理应是唐嘉中最合适了,骆帮主便问,“唐少爷和吴先生呢?他们这两天都没有陪你们出去转么?” 薛静怡嘴一撇,“人家忙着哩……” 卢芸凤也说,“我是不想动弹,要转,我们自己也就去转了,用得着谁陪?” 薛静怡和卢芸凤两人皆拉着个脸,骆帮主便说,“成,那今儿我就陪你们在城里转转……” 卫队兄弟和丑娃在前门搬了些菌干,刚走进院子,听骆帮主说要出去转,七庆便高兴起来,“那等我们洗把脸,咱都去……” 鹏天则说,“你们去吧,我哪儿也不想去……”七庆便问鹏天咋了,鹏天说,“你们没看出来么?队长这几天着急上火呢,他一个人跑来跑去,咱啥忙帮不上……” 满仓听见鹏天如是说,也一屁股坐了下来,嘴巴嘟噜着,说他也不出去转了…… 卢芸凤晓得她此次领薛静怡过来,就是为了让薛静怡出来散散心,到处玩一玩的,在陈叫山的事情上,薛静怡通过打电话,可谓帮了大忙!但现在,整天让薛静怡跟她窝在卢家货栈,想出去转转,也没人陪着,这显然有违初衷,心里便越发不悦了…… 卢芸凤将薛静怡的手一拉,“你们都忙去,我跟静怡出去了……” 骆帮主连忙过来拉卢芸凤,说现在外面太乱,两个姑娘家家到处跑,怎么让人放心之类的话…… 陈叫山其实一直都没有睡着,便索性起了床,拉开房门,说,“走吧,我陪你们出去转……” 陈叫山此话一出,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大家便都朝外走去,只留了刘掌柜和丑娃在货栈里。 陈叫山嘴上虽然说是陪卢芸凤和薛静怡四处转悠,但当出了门,陈叫山心中仍旧惦念着监视福荣巷白家宅子的事儿,便将手一伸,“走,咱走这边吧……” 陈叫山领着卢芸凤、薛静怡,骆帮主和四位卫队兄弟,朝城北方向走去。 陈叫山见三旺一直低着头走路,其余人都说那谝那的,惟独三旺一直一声不吭,便觉着三旺有些异常,兴许是有什么心事哩…… “旺,咋了,想回去了?”陈叫山走到三旺跟前,手搭在三旺肩膀上。 三旺摇摇头,“事儿都没办完呢……” 看见陈叫山和三旺在说话,七庆便也凑了过来,说,“队长,我晓得你心里想啥呢……要我说,有些事儿不归咱管,咱就别管了……” 三旺不爱听七庆这话,便反驳着七庆,“庆,啥叫归不归的?你要想回去,你自己先回去好了……” 七庆悻悻地不说话,走到前头去了…… “队长,昨晚上我做了个梦……”三旺说,“我梦见你跟骆帮主,还有好多兄弟,站在一条大船上,船好像是在凌江上,又好像是虚水河上,也好像是在海上……后来,船遇上了大风,桅杆都被吹断了,水也大得很,浪头高过船帆……后来,你跟骆帮主都不见了……” “队长,你说我做这梦,到底是啥意思?”三旺将梦简单表述完,又问了梦之意象来。 陈叫山忽然便想起了吴先生曾经说过的关于大船的话,一瞬间,胸中的意象,变得丰富起来…… 陈叫山正思谋着如何回答三旺的话时,猛一回头,感觉背后有人在跟踪…… 第316章暴露 既然有人跟踪,自然就不能再朝龙狗的杂货铺而去…… 陈叫山思虑之间,不动声色,走到骆帮主身边,对其简单一番耳语…… 其余人继续朝前走,陈叫山和三旺、鹏天,则停下了步子,陈叫山手扶街角一个拴马桩,将一只鞋子脱了下来,在拴马桩上磕抖着,并暗暗观察身后跟踪的人…… 卢芸凤边朝前走,边不时地回身来看陈叫山,骆帮主和薛静怡,便对其低语几句,要她不用担心…… 陈叫山不走了,身后那三个跟踪的人,也不走了,假装拧过身子,在一个干货摊上,手里捏着一撮黄花菜,一根根地在手里捋着…… 在陈叫山磕抖鞋子时,三旺和鹏天领会陈叫山的意思,悄悄拐进了一旁的窄巷中,决计绕回到了那三个跟踪者的身后去…… 陈叫山穿好了鞋子,返身朝回走,那三个跟踪者一看,有些慌神,赶紧也朝回走…… 陈叫山的步子故意慢腾腾的,并不快,那三个跟踪者倒是大步如飞!刚走出一段路,三旺和鹏天,从身前出现了,与陈叫山一起,形成对跟踪者的合夹之势…… “喂,兄弟,问个路……”鹏天将手放在腰后,摸着后腰的手枪,但并往外掏,边向前走,边说,“翠华路是咋走哩?” 三个跟踪者自然不肯接话,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停在原地…… 鹏天和三旺,受了陈叫山的指示,在摸不清对方底细之前,对方若是停步,也不要贸然硬上前。于是,鹏天和三旺,也就此停了步子…… 三个跟踪者中,其中一个个子最高的汉子,装作提裤子的样子,在腰里摸索着…… 而此时,三旺却早已经将手枪摸了出来,背在身后,以袖子遮挡着…… 你不动,我便不动,你若动,我必先动…… 推着独轮车的白菜贩子,扛着冰糖葫芦的江湖把式,进城置办年货的乡亲,在街上穿梭来往,无人留意到这“六人三点一条线”的对峙格局…… 对峙中,陈叫山忽然迈开了脚步,又朝前走……三旺和鹏天,见陈叫山朝前走,也迈出了步子…… 三个跟踪者,见情形不对,那高个子跟踪者,忽然高喊一声,“喂,等等我……”突然撒腿便朝前跑,另外两个跟踪者,也紧跟其后,与鹏天和三旺擦身而过,疾速朝前跑去了…… 鹏天腰一弓,刚要加速追赶,陈叫山已经赶了过来,一把将其拉住,“好了,别追了……” “队长,是不是天葵社的人?”三旺问。[] 陈叫山看着前处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经不见了跟踪者的身影,咬咬牙,没有说话…… 此际,陈叫山心中已然明了:如此看来,在经过了对常家坊子土塬的搜查后,自己,已经暴露于日本人的视线中…… 在今儿一早,大队人马入城之后,自己与秦效礼他们分开时,兴许那时候,已经被人跟踪了…… 照此说来,卢家货栈已经被人盯上了! 那么,龙狗的杂货铺监视点,被人察觉了么? 在龙狗的杂货铺,对福荣巷白家宅子,进行监视,还有实际意义吗? 不得而知,一切,都只在人的算念之间,是,或者否,都存乎一念……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陈叫山正思虑着,忽然背后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是秃汉…… 秃汉并不认识三旺和鹏天,只冲陈叫山说了一句,“陈大哥……”便立刻闭了口,侧首打量着三旺和鹏天…… 陈叫山料想秃汉必定找自己有要事,便说,“秃汉兄弟,有什么情况?这两位是自家兄弟,但说无妨……” 秃汉四下一环视,俯在陈叫山耳边说,“沈庆非进白家宅子啦……” 陈叫山猛一怔…… “进去了好多个人哩……”秃汉小声补充说,“兄弟们现在意见不统一,不知道该咋办……” 陈叫山在秃汉肩膀上轻轻一拍,示意秃汉不要在街上说太多话,而后,朝四遭观察了一番,便对三旺和鹏天说,“你们去找三小姐他们,多留点神……” 陈叫山和秃汉一起,七折八拐,观察周围并无人跟踪,方才来到龙狗的杂货铺…… 龙狗向陈叫山介绍说,扫腿、不怕血、王癞已经守在了福荣巷北口,半刀、无心、安刷子,守在了巷子南口…… 陈叫山接过龙狗递来的望远镜,朝福荣巷方向望去,果真看见六位兄弟,分别守在了巷子的两头,南口上,半刀弄了个柴火摊摊,北口上,扫腿他们却啥也没弄,蹲在一棵树下,貌似在下棋走方…… 再朝白家宅子里看,正房门前的院坝上,站着八个汉子,皆是一身黑衣,两手背后,分站两排,左右各四…… “沈庆非进去多久了?”陈叫山问。 龙狗掏出洋怀表看了看,说,“差不多一个时辰了……” 陈叫山又将望远镜,对准巷子两头,扫视一番,“兄弟们是啥时候过去的?” “半刀和无心、安刷子,是今儿一早就摆了摊摊……”龙狗说,“扫腿他们三个,是沈庆非进去之后,才赶到巷子北口的……” 陈叫山放下望远镜,揉了揉眼睛,猛地记起了一个事儿,便又问,“二杆兄弟过来没有?” “没有啊……”龙狗说。 陈叫山之所以这么问,是缘于自己之前的被跟踪,那么,二杆也去了常家坊子土塬,二杆会不会也被人跟踪呢? 清鼻走过来说,“陈大哥,咱要不要现在冲进去?” 照常理说,苦苦搜寻多日的沈庆非,终于出现了,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不可错过!然而,随沈庆非一同进入白家宅子的八个人,极有可能是武工队成员,兴许皆是厉害角色,硬冲硬打,势必会造成兄弟死伤,而且,混乱之中,沈庆非极有可能趁乱逃走…… 这时,二杆和秦效礼,领着一伙士兵过来了,二杆说,他也是回家了睡了一觉,原本朝这边赶,却暗暗发现有人跟踪,便没有贸然前来,而是到了督军府…… 秦效礼听说沈庆非进了白家宅子,异常兴奋,便说,“我们以搜查宝鼎为名,冲进白家宅子里去……” 第317章潜伏 陈叫山又拿着望远镜,朝白家宅子里看了看,而后说,“不要轻举妄动,以防打草惊蛇……” 秦效礼却不同意陈叫山的观点,“白家宅子,又不是天葵社,我们四面一包围,直接冲进去抓人,看他沈庆非能往哪里跑?” 陈叫山说,“我们的目的,是杀死沈庆非,除掉一个大汉奸,而不是伤及太多人…… 陈叫山和秦效礼谁也无法说服谁,几位兄弟也不知道该听谁的意见…… 秦效礼有些急了,“再等一阵子,如果沈庆非出了白家宅子,就更不好办……打蛇不死,蛇就再不出洞了……” 陈叫山只好再解释说,“如果是大张旗鼓地将沈庆非杀死,天葵社那边怎么办?常家坊子土塬怎么办?秦排长,你好好想想……” 这下,秦效礼回过味儿来了,起先的焦躁情绪,略略平复了一些,而后说,“你的意思是,让沈庆非凭空消失?就算天葵社的人,万一发现沈庆非死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陈叫山点点头…… 龙狗有些按捺不住,便问,“陈大哥,那你说,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陈叫山摸过龙狗的洋怀表,看了看时间,略略沉吟,说,“沈庆非进去了这么长时间,还不见出来,就充分说明了一点这一回,沈庆非并不是平平常常的探望,或许是有重要的事情……” 陈叫山所料不错沈庆非此次前往白家宅子,的确不是平常的探望。 自从安排手下,对陈掌柜痛下杀手后,沈庆非为避风头,躲在天葵社里不肯露面。 沈庆非越是深居简出,越是不肯露面,中田静机便越对其不满,认为沈庆非破坏了天葵社一系列的计划! 而在沈庆非理念中,济源盛的人,胆敢抢夺宝鼎,其冒犯的,不仅仅是他沈庆非本人,还有武工队,更有天葵社,因此,必须除掉陈掌柜,杀一儆百! 随着督军府“宝鼎失窃”事件以来,满城的大搜查,以及常家坊子土塬的被人闯入,沈庆非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决定要离开西京城了…… 现在,沈庆非进入白家宅子,便是想最后再陪陪自己的奶娘……此次离开西京,前往中原而去,究竟福祸几何,无从知晓,在这纷纷扰扰的乱世,兴许是居无定所,浪迹天涯,兴许是生死一瞬,永绝天光…… 沈庆非为日本人卖命的事情,白老太太自然是不晓得,沈庆非对其称,自己在外地有一宗大买卖,需要出外一趟,兴许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 因此,沈庆非一进入白家宅子,便为奶娘张罗着饭菜,自己亲自下厨择菜、切菜、炒菜,要为白老太太做一顿可口的晚饭…… 白家宅子烟囱里冒出的青烟,出现在了望远镜里,陈叫山便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一边望,一边说,“我们把外围控制住,白家宅子在做饭,以我估计,沈庆非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的……” 陈叫山通过望远镜,已将白家宅子的地形,看得清清楚楚院门朝西,正房坐北朝南,厦房坐东朝西,厦房背后有一片菜地,靠近东头院墙一带,种着些竹子,正房以西不远处,有一个大花园,花园中间有一个小池…… 此刻,起先站在正房院坝的那八个人,都已经进了屋里…… 陈叫山放下望远镜,秦效礼也放下了望远镜,陈叫山说,“我们现在就过去,分成三路人,一路负责巷子北口,一路负责巷子南口,一路控制住院墙外围……” 按照布排,秦效礼领着的一众士兵,散布在白家宅子院墙外围,秦效礼换上便服,和清鼻、二杆、秃汉,守住巷子两头。而陈叫山则伺机从竹林一带,翻墙而入,进入白家宅子里…… 不管任何一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开枪!但若是有一处枪响了,计划便随之改变,直接冲入宅子,合围沈庆非…… 各路人马都全部到位后,陈叫山脸上蒙了黑布,小腿上插了一把匕首,攀上了白家宅子的院墙,两手搭墙沿之上,朝内探望一下,“呼”地一跃,轻巧地跃入了院墙之内,俯身在竹林之中…… 一旦进入白家宅子,陈叫山俯身下去,厦房便遮挡住了陈叫山的视线,正房门口,宅子的院门口,陈叫山都看不见了…… 陈叫山俯身在竹林里,朝西面天空望去,知道再过不了多久,天便会完全黑下来……现在,既然看不到正房和院门的情况,便不可妄动,这是需要动用耳朵的时候…… 一瞬间里,当陈叫山决定要仔细去听的时候,四周的声音,便似乎被分了类,进行了拆解、隔层、梳理…… 院墙外赶着骡马的人,鞭梢在空中响过,骡马的响鼻、蹄声、脖铃,便逐次地轻了去,远了去…… “镜糕噢,镜糕噢,热乎乎的镜糕噢……”卖镜糕的小贩是从福荣巷由北至南的,在西京城,这是最最平常的声音…… “谁家要柴火喽?谁家要柴火喽?干簌簌的柴火吆,三个子儿一担喽……”这是半刀的声音,那声音在游移着,围绕着院墙转…… 天完全黑下来了…… 陈叫山就地一滚,跃出竹林,一扑两跃,脚尖触地,疾速前进…… 忽然,陈叫山听见厦房以南,传来“叮呤咣”的声音,像是瓷器在相互碰撞的声音,伴随而至的,还有人的脚步声…… 陈叫山一个箭步,跃至厦房后窗下,蹲了下去…… 原来,是两个武工队的人,抬了一筐子盘子、碟子,到水井上清洗…… 辘轳“嘎吱嘎吱”地响,一桶水似被提了上来,“哗啦啦”倒出的声音,盘子碟子的撞击声,抹布擦洗发出的“嘎唧嘎唧”声…… 陈叫山略略朝南边移动了一些,刚想朝水井去看,脑袋刚刚伸过墙角,水井那边“嗤”一声,有一人点了一根洋火,将马灯点亮了…… 陈叫山赶忙又缩回了身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的湿气愈重,贴在陈叫山小腿上的匕首,似也越发的冰凉,如一块冰,令人寒冷…… 厨房里有风箱拉动的“呼哧呼哧”声,有炸东西的“嗤嗤”声,有菜刀兴许是拍蒜或者拍姜的“啪啪”声,有石碓窝里的“咚咚”声,有筷子搅动在瓷碗里搅动鸡蛋时,发出的“叮叮咣咣”的声音…… 夜越发静了起来,陈叫山甚至能听见北边住户家里,“哗哩哗啦”打麻将洗牌的声响…… 水井上的人终于将盘子碟子洗完了,两个人抬着筐子朝回走,其中一人许是十分惬意开心,居然吹起了口哨,另一人便说,“别吹,大晚上吹口哨,叫鬼哩……”那人便不吹了,又叫着,“把灯提好了,老顶我屁股干啥?” 陈叫山朝北边走了一阵,来到了正房的堂屋后窗下…… “哈球娃,我说,你就不能过完年再走么?”这貌似便是白老太太的声音,陈叫山蹲在后窗下,听见这声音,虽未见白老太太的模样,但仅仅通过声音,便能感觉出这个老太太的慈仁…… “娘,好买卖都是年前做,等过了正月十五,打了春,买卖反倒就难做了……”这无疑是沈庆非的声音,可以听得出,在奶娘面前,沈庆非充满了关切与无限尊重…… 陈叫山听到沈庆非和白老太太说什么买卖,起初不大明白,但接连听下去,已然晓得了:沈庆非要去外地,并且,兴许今夜便走…… “呃呃呃……”这声音显然是白老太太的幺女,幺女是哑巴,说不出话来,只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幺妹,我给娘买了个新尿盆,你晚上价多起来几趟,也要小心别着凉了,你身子不好了,娘也受扯绊……”沈庆非又说,“还有你们几个,勤快着点儿,太阳大的时候,把我娘的被褥,拿到外头好好晒晒……指甲别留那么长,和面擀面你们也不嫌累赘得慌……” “娘,明儿晚上苍连山在易俗社唱新戏,票我给你都弄好了,到时候让憨子他们过来接你去……” “饭来喽” “哈球娃,你说说你,弄这么多菜,谁吃的完?老实话现在发达了,过日子不紧着算了?” “娘,也不是的,我是想,冬天冷哩,一顿吃不完,下顿再热着吃,反正也坏不了嘛……” 陈叫山通过声音,感觉在正房里吃饭的一共有十五个人,沈庆非、白老太太、八个武工队成员、幺女,以及两个服侍白老太太的丫鬟,两个杂役…… 陈叫山在正房后窗下蹲着,心里紧着,焦灼着听沈庆非说话那意思,吃完这顿饭,他便要动身了……那么,自己何时动手呢?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陈叫山按捺不住,手指头在在嘴皮上舔了舔,在后窗白纸上,轻轻一点,把眼睛凑到小洞前,发现沈庆非坐在侧首,一偏头便会看到后窗,而有四个武工队成员,则皆坐下首,是面朝后窗的…… 陈叫山赶忙又蹲了下来…… “憨子,你们先到北门去备车……”沈庆非说,“我跟我娘说两句话,随后就过去……” 陈叫山再次趴到窗纸小洞上看,见八个武工队成员起了身,站了起来…… 陈叫山晓得,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候,必须当机立断,如果错过现在之机会,只怕刺杀就难了…… 陈叫山几步轻跃到正房以北墙角处,站在这里,便可看见正房院坝,以及院门…… 八个武工队成员出了正房,沈庆非也跟了出来,随后转身对幺女说,“幺妹,你进去,我去关门……” 沈庆非送八个武工队成员朝院门走去,陈叫山遂即亦朝小花园奔去…… 沈庆非将八个武工队成员送出了门,重新将院门门闩“哗”地一闩,复又朝正房院坝走去…… 待沈庆非刚走到花园附近,陈叫山犹若猎隼贯空,猛然扑了出来…… 第318章怒杀 陈叫山扑跃而出,身形腾展开来,若一道霹雳,疾速闪至沈庆非身前…… 在空中一刹那,陈叫山左手手掌,直接按住沈庆非的嘴巴,以防他喊叫,而右手手指,扳住沈庆非的脖项,顺势一带…… 沈庆非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已被带倒,陈叫山将其牢牢控制住,连续翻滚,一下滚到了花园的小池边…… 陈叫山右手迅速从小腿上抽出匕首,横在沈庆非咽喉处…… 起先在正房吃饭时,沈庆非喝了几杯酒,虽不至醉,但多少有些飘飘乎。突然而来的这一变故,一连串的翻滚,越发令沈庆非不辨东西,难分南北,直到陈叫山的匕首,横在他的喉管之上,沈庆非喘着气,思绪方才清晰莫非,自己的死期到了? “沈庆非……”陈叫山握着匕首,脸上蒙着黑布,露在外的眼睛,喷薄着怒光,“济源盛的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呜呜……”沈庆非想说话,但陈叫山的巴掌紧紧捂在他嘴上,使他发不出声音来,陈叫山便将食指和中指,略略分开了一些,沈庆非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我……我……” 沈庆非无须再朝下说,陈叫山从他的眼神、表情中,已然可以判断出了济源盛的神秘大火,陈掌柜的中弹身亡,乃沈庆非一手造成!连续两个“我……”,已经表明了一切! 何须再多言?何须再明证?何须再辩驳?何须再追问? “你……你是什么人?”沈庆非晓得自己难逃一劫,却不甘心死得不明不白…… 世间路有千万条,世间业有千百种,选择了为日本人做事,可得一时荣华,可有一时风光,但终究悖逆民族大义,亵渎祖先圣灵……未做亏心之事,不惧夜鬼敲门,既有大恶之孽,必有恶果相报!如今之情形,相报之一日,迟要来,早要来,迟早要来的…… 陈叫山知道,现在告诉沈庆非任何东西,都是毫无意义的了,不如不说! 你一个卖国求荣的大汉奸,在死到临头之一刻,又有什么资格,探问杀你的是谁? “中国人……”陈叫山冷冷说出三字…… 这样的回答,沈庆非或早已经料到任何一个真正的中国人,都不会选择与日本人狼狈为奸,自己选择这样一条不归路,要杀自己的中国人,又何止千千万? 沈庆非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如今之生死感觉,犹若这漆黑似墨的夜幕,没有一丝光点,光明,永无来日…… 话说正房的门,忽地开了,屋里的光线,一下扑展在了地上,斜溜溜的,铺出了好远…… 许是白老太太感觉沈庆非去送人,关院门,该回来了,便让人为其打开了房门…… 恰在这时,福荣巷北口,忽然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又是一连串 “……”“……” 正房的房门,“嘎吱”“嘭”一下,迅速又关上了,伴随着几个人的尖叫…… 陈叫山和沈庆非猛然一怔。 陈叫山自然晓得,这枪声,乃是方才出去的那八个武工队成员,与秦排长以及一众江湖兄弟,相互干了起来!但具体细节如何,仅凭枪声,绝难判断…… 而沈庆非之一怔,本能地有了在死亡的角落间,向外突冲的希望莫不是那些兄弟们,赶来营救自己了? 心中既有了希望,沈庆非便动了起来,欲要挣脱陈叫山的控制! 陈叫山伸出一条腿,盘绕在沈庆非的腰上,腿弯朝内一夹,顿时夹得沈庆非的肋骨发出“嘎嘣蹦“的声响来,疼得沈庆非连连咬牙,再不敢乱动弹…… 巷子北口的枪声,响过一阵,忽地停下,接着便有纷乱的脚步声…… “说日本人的东西藏在什么地方?”陈叫山借着巷子北口的纷乱,希望赶紧套问沈庆非,了解常家坊子的有关真相…… “什……什什……什么……东西?”沈庆非身子被陈叫山夹得生疼,喉管上的匕首,又寒意逼人,喘着气,身子哆嗦,言语亦颤颤,但更多是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揣着明白装糊涂…… 身为天葵社暗设的武工队队长,日本人一系列行动,测绘、统计、拍照、计算、盗挖的东西,你沈庆非难道一点不清楚么?鬼能信? 陈叫山将匕首朝回一抽,抓住沈庆非的头发,略略朝前一挪,将沈庆非的脑袋,生生按进了冰冷刺骨的池水中…… 沈庆非口鼻皆是水呛过的刺辣感觉,眼前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拼命地呼吸着空气,嘴巴和鼻孔里,不断喷着白雾…… 陈叫山牙根一咬,又要将沈庆非的脑袋,按进池水时,沈庆非努力将脑袋后仰,喘着粗气说,“在……在常家坊子土塬下面……” 常家坊子土塬,这几个字,陈叫山并不以为意,但“下面”这两个字,陈叫山明白了日本人将诸多的东西资料,全部埋藏在了常家坊子土塬的下面!土塬下面有密室、地宫、暗道? 倏忽之间,陈叫山脑海中飞速闪过诸多的画面来 跨过门槛,陈叫山刚走两步,感觉脚下软乎乎的,便停住步子,从二杆手中取过火把,蹲下看,原来,寺内地面上,皆铺着一层绵沙…… 陈叫山用手抓过一把沙子,在掌心攥了攥,任其缓缓从指缝流下,又朝前走…… 难怪要在寺庙的地面上,铺上大量的绵沙,原来是为了掩饰遮盖地下施工的某些痕迹,使人无法判断土壤的实虚,陈积或新挖…… 陈叫山抓着沈庆非的头发,又将其脑袋按入了池水之中,半响,方才又将其提出水面,再问,“入口在哪儿?” 沈庆非连连咳嗽,脸上的肉挤成一团,不停抖闪,喉管仿佛被浓烟呛过一般,连舌头都吐了出来,“在……在……在那佛像下面……” 陈叫山猛然惊觉难怪那佛像通体鎏金,整尊佛像塑造细腻,袈裟皱褶流线,显现流韵柔转,即便最最细小的皱褶间,也似乎跳跃着金光……原来,日本人将地宫密室的入口,选在了金佛之下,以金光熠熠的佛像,用作掩饰与迷惑…… 陈叫山将匕首一拧转,锋刃朝上一收,另一只手,紧握成拳,重重一拳砸在了沈庆非后脑勺上,沈庆非眼睛一翻,顿时昏了过去…… 陈叫山将肥胖的沈庆非,努力朝上一送,扛在了肩上,像扛着一个大大的褡裢一般,几步走到院门前,拉开院门,迈了出去,而后,又腾出手臂,抓拽着门环,将院门重新关好了…… 陈叫山站在院门前,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巷子两头皆静悄悄一片,略一思索,便朝巷子南口走去…… 没出两步,陈叫山忽然感觉身后有冷风掠来,连忙将腰朝下一弯,顺势将沈庆非放在了地上,朝后一招“秋风扫叶”,拧腰突转,黑咕隆咚中,只感一道劲风,疾速朝自己的脑袋袭来,身子略略朝后一歪,抬手一抓,将一个木棒,牢牢抓在了手中…… “陈大哥……是你啊……” 原来是不怕血。 不怕血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沈庆非,陈叫山俯下身子,又将沈庆非扛在了肩上,说,“还留着一口气呢……” 在巷子南口,陈叫山又遇上了半刀、无心和安刷子,众人皆一相认,也不多言,疾步朝龙狗的杂货铺走去…… 一路走过来,又遇上了几位江湖兄弟,却独独不见秦效礼和一众士兵,秃汉便说,“秦排长跟武工队的人干上了,八个人全被打死了,秦排长受了伤,他手底下也损失了几个兄弟,还有的人在北口拾掇残局呢……” 一到龙狗的杂货铺,陈叫山将沈庆非朝后院的地上一扔,喘着气说,“先留着他,不急杀……” 秦效礼胳膊上负了伤,龙狗正在给他包扎伤口,秦效礼一听见陈叫山的声音,却从里屋窜了出来,举枪便朝沈庆非射击,而后,走上前来,一脚踏在沈庆非的脑袋上,朝着沈庆非又是一阵猛射…… 陈叫山原本想阻拦,待第一声枪响过,便知道沈庆非已成死尸,索性也不阻拦了,就让秦效礼通过一阵射击,发泄心中的愤怒和憎恨吧…… 秦效礼将手枪里的子弹,全部打光了,还在扣扳机,见手枪已无子弹,索性连手枪整个砸到了沈庆非的脑袋上…… 地上一大滩的血污,慢慢流散开来,在火光照耀下,明亮红红…… 这时,几个士兵赶回了杂货铺,向秦效礼报告,秦效礼便问,“收拾利索了没?” 其中一位士兵说,“排长放心,全部收拾干净了……” 秦效礼长长叹了口气,咬着嘴唇,这才将手掌,压在了陈叫山肩膀上,“陈兄,谢谢你……” 陈叫山原本想说,“留着沈庆非,可以套问出更多关于天葵社的事情”,但如今沈庆非已经死得硬硬的了,便将这些话咽了回去,冲秦效礼淡淡一笑,将头低下去了…… 陈叫山转头对龙狗说,“龙狗兄弟,你再到白家宅子跑一趟吧!跟白老太太说一声,就说沈庆非已经启程上路了……” 第319章火仇 陈叫山将常家坊子土塬的秘密,给秦效礼说了,秦效礼点了点头,这时,方才意识到:自己杀沈庆非,有些太过心急了,若是暂时留着沈庆非,还能知晓更多天葵社的秘密…… “对了,陈兄,苍老板托人给送来几张戏票……”秦效礼有意掩饰自己因鲁莽,而产生的一种追悔之情,便说,“明儿在易俗社新戏开锣,你去看不看?” 陈叫山摆摆手,“我就不去了,让韩督军去过个戏瘾吧……” 这时,龙狗回来了,叹了一口气说,“我给白老太说了……又给白家留了些钱,白老太问我,沈庆非啥时候能回来,我说差不多几个月吧!” 陈叫山亦唏嘘无限,“兄弟们,不要忘记我们曾经起过的誓,沈庆非死了,白老太太还有白家那个幺女,就全仗各位兄弟多多照顾了……” 兄弟们连连点头…… 待陈叫山回到卢家货栈时,所有人都在,陈叫山将刺杀沈庆非之事,给大家简单一说,便回屋睡觉了…… 七庆有些不解,“杀死了沈庆非,队长怎么一点儿也没见高兴啊?” 三旺因为晓得白家宅子的事儿,便将沈庆非如何孝顺奶娘之事说了,鹏天却并不赞同,“再怎么孝顺,终究也是大汉奸,死有余辜……” 薛静怡说,“不管咋说,人都已经死了……就不要那样说了吧!” 吴先生却连连摆手,“唉……死了一个沈庆非,终究还会有很多沈庆非的,国人始终不觉醒,让日本人有机可乘啊……” “明儿中午,我们就动身回乐州……”卢芸凤站出来说,“现在,该办的事儿都办了,没啥牵念了……” 翌日清晨,陈叫山先去了督军府,向秦效礼和韩督军他们辞行,韩督军拍着陈叫山的肩膀说,“叫山兄弟,如若不嫌弃的话,愿不愿屈尊留在我督军府?” 陈叫山笑道,“谢韩督军抬举,陈某不才,不敢逞强恃能,坏了韩督军为政之大计啊……” 韩督军哈哈大笑,“以你的才干,将来肯定是大有作为,人各有志,我也就不耽搁兄弟的锦绣前程了……” 双方又一阵寒暄客套,陈叫山忽然问,“秦排长呢?怎么没见秦排长?” 韩督军瞅了瞅墙上的挂钟,说,“差不多快回来了……” 韩督军说,昨天晚上,秦效礼回来向他一番汇报,说到沈庆非已死,并说了常家坊子土塬的秘密,两人一番商讨之后,秦效礼又领兵前往了常家坊子土塬…… “秦排长怎地不叫上我呢?”陈叫山说。 韩督军又大笑起来,“杀个鸡嘛,怎么用的上宰牛的刀?我给效礼交代了,不打不闹,直接放火烧……” 放火烧土塬?陈叫山听了韩督军的话,不禁一怔…… “我就是要让日本人牙掉了,自己往肚子里吞……”韩督军说,“让他娘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至此,陈叫山完全明白了韩督军的用意:迫于上峰的压力,督军府不便直接对天葵社施压,更不可正面发生冲突,但常家坊子土塬,作为天葵社的秘密据点,暗暗地放一把大火,烧个干干净净,日本人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杨秘书这时走了进来,说着些奉承陈叫山的话,“陈兄,此次沈庆非被杀,常家坊子土塬被烧,全仗陈兄鼎力相助,陈兄功不可没啊……” 陈叫山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漫天大火,熊熊燃烧的情形来……常家坊子土塬那地方,孤零零隆起一个大包,即便火烧得再大,也不会祸及常家坊子的民房。塬上满是柏树、枯草,冬日天干物燥,遇火便着,真要烧起来,日本人也是没办法扑救的…… 如此也好,就算是报了火烧济源盛的一火之仇吧! 可是,那些藏在土塬下面的东西呢? 这时,秦效礼领着人马回来了,秦效礼一脸倦色,却难掩兴奋之情,见到陈叫山也在这里,更是高兴异常,“烧得干干净净了……” 秦效礼说,他们连夜赶到常家坊子土塬后,四面施放火箭,不多时,整个塬子便烧了起来,土塬上的日本人见火势太大,控制不住,便跑了下来。秦效礼也不阻拦他们,任其落荒而逃了…… 待天快亮时,秦效礼领人冲到寺庙去看,打开大殿佛像基座,果真发现了地宫入口,下到地宫去看,里面有大量的图纸,涉及等高地形图、文物古建分布图、地质构造图等,以及许多的岩石标本、钻土样本…… “那些东西,全部放了一把火,烧成了一堆灰……”秦效礼又补充说,“还有些砖瓦、陶器、瓷器、玉器,被我一股脑带回来了……” 韩督军连声称好,“我让你小日本贼首贼脚的弄,你们当贼,老子就当强盗,一把火给你烧个子,哈哈哈……” “报告”一位士兵走了来,立正,敬礼,“天葵社的人,在外求见……” 韩督军一摸后脑勺,“这时候来求见?还敢到我这里撒野不成?” 秦效礼便凑在韩督军耳朵边,一阵低语…… 韩督军连连点头,“唔,好,好,好得很……” 秦效礼说完话,便对陈叫山说,“走,陈兄,我们去杏园春……” 陈叫山和秦效礼从后门出了督军府,中田静机和一伙日本人,从前门进了督军府。 韩督军迎上前去,“中田先生,大喜,大喜啊!” 中田静机脸色铁青,但见韩督军满脸是笑,也便露出了一丝硬生生的笑,“韩督军,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中田先生,你有所不知啊……”韩督军大笑着说,“前两日,有盗贼来我督军府,将我督军府的青铜宝鼎偷走了……中田先生,你们猜这事儿咋样了?我们又找回来了,****的盗贼,把青铜宝鼎运到了常家坊子土塬上,你说这贼精不精?” 中田静机脸上阴一阵,晴一阵,说话也不好,不说话也不好,下嘴唇略略前突,鼻沟处的一小撇胡子,便一下下地抖闪着…… 韩督军说了一阵,猛一看墙上挂钟,“哎哟,忘了正事儿了……中田先生,今儿过来约我看戏的吧?走走,赶紧走,苍老板的新戏,千万可别错过了……” 第320章踢馆 在杏园春,陈叫山将江湖兄弟们召集一桌,与秦效礼和鹿恒生,端起酒碗,庆贺刺杀成功,火烧土塬,打击日本人之阴谋…… 兄弟们听说陈叫山要回乐州,纷纷挽留 “陈大哥,以你的本事,在西京城里必定大有作为,不如留下来,带着兄弟们,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秃汉说。 “说真的,我二杆向来不轻易服人,但陈大哥你让人不服不行啊!”二杆笑着说,“在常家坊子土塬上那几个日本人,一个个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被陈大哥你三下五除二就拾掇得没脾气了……” “陈大哥,到现在我都没亲眼见过你的功夫,说真的,我心痒痒哩……”不怕血说,“你要是留下来,在西京城开个武馆,我敢说,不出一年,绝对在西京城打出名气了……” 陈叫山喝了两碗酒,便不再喝了,听着江湖兄弟们的挽留之语,心却早已经飞回了乐州姚秉儒兄弟的太极湾,究竟有没有暗中充当土匪?自己离开乐州时,面瓜他们也动身前往了太极湾,他们究竟有没有查明真相?骆帮主此次随自己来了西京,船帮一大摊子的事儿,侯帮主一个人打理,也不晓得是否能从容应对? 还有,兄弟们跟随唐老爷学习舞龙,现在到底舞得怎么样了,能一展龙之气势么?年关将近,到时候正月拉出来,是让人惊艳不已呢,还是让人失望? 小山王高雄彪,答应了为卢家设计社火,现在设计得如何了?年内没多少日子了,高雄彪设计的社火,究竟是难是易,到时候,能入得了乐州百姓的法眼么? 因于红椿木事件,尽管事已平息,却暗暗地与保安团、萃栖楼,以及梁州万家大船帮,皆结下了梁子……自己不在乐州这段时间,留守的卫队兄弟们,是否能应对那暗流涌动的江湖局面? 禾巧,她现在还好吗?在来乐州前的头天夜里,她讲了许多的话,要自己适可而止,不要硬去讨债,以免产生麻烦……禾巧身为夫人身边之亲信,了解夫人的心机与韬略……自己来西京这一趟,因为讨债,入了监狱,涉及了人命,这么些天都没有返回,禾巧和夫人他们,该是怎样的惦念和焦虑呢? 另外,王铁汉王大哥,郑半仙郑叔他们,现在又是怎样?通过此次西京之行,骆帮主与卫队兄弟,协助刘掌柜四处联系买卖之情况来看,经过大半年的年馑,来年定是一个好年份,买卖兴旺,百业昌盛,王大哥他们的铁匠铺,在这年底,会是怎样一番繁忙的景象呢? 陈叫山思游无极,神驰乐州,不禁有些愣神了……仿佛他现在已经身在乐州,那么多的人,那么的事儿,都在自己的眼前了…… 待鹿恒生招呼陈叫山吃菜时,陈叫山方才忽地从思游神驰中,复苏过来,抬眼望着桌子前一圈的江湖兄弟,秦效礼,鹿恒生,一大桌子的菜肴,杯盘碟碗…… 思绪一下似又飞驰千里,重新定身在了西京城,定身在了杏园春…… 想到自己即将离开西京城,想到刘掌柜和丑娃,日后还要在西京城里做买卖,陈叫山便重又端起酒碗,站立起来,对众兄弟说,“诸位兄弟,还望日后多多关照卢家货栈……刘掌柜和丑娃,为卢家尽心尽力,将卢家的买卖打理得风生水起,但有买卖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江湖恩怨,还望……” 陈叫山的话尚未说完,鹿恒生便感觉脸有些发烫,若不是陈叫山此次前来西京城,鹿恒生打心眼就没把卢家货栈当回事儿,甚至一度都忘记了自己还欠着卢家的一大笔钱……而今,陈叫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鹿恒生颇感惭愧,且有后怕与庆幸交织的复杂心情,便立刻打断了陈叫山的话,“陈队长,你尽管放心,有我杏园春在西京城闪光一天,就绝对不会让卢家货栈黯然……” 众位江湖兄弟也纷纷表示,一定多多关照卢家货栈,无论卢家货栈有怎样的困难,怎样的难关,兄弟们一定群策群力,帮助卢家货栈渡过难关…… 秦效礼单手举碗,也一再表态,“陈兄,只要我秦效礼能办到的事儿,我一定帮到卢家货栈……” 连续几天,陈叫山都没有休息好,现在坐在桌前,原本打算少喝一点酒的,但如今见兄弟们皆这般豪爽热忱,义气震人,遂即亦豪情涌动,端起碗来,与众人碰碗畅饮,不亦快哉…… 包间里正一片欢声笑语,房门忽然被人猛地推开,鹏天一头撞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队……队长……不好了……出……出大事儿了……” 陈叫山刚喝完一碗酒,正抓着坛子朝碗里倒酒,见鹏天这般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再一听“不好了”这样的话语,猛地一惊,眉头一皱,眼睛看着鹏天,手上却依旧未停止倒酒,“哗哗哗”的酒,已经将碗倒满,不断朝外溢去,在桌上流成了一道小溪,蜿蜒而流,嘀嘀嗒嗒地朝桌下淌去…… 屋内所有人,皆是一惊,连忙都站起身来,拉过鹏天,让鹏天坐下来慢慢说…… “队长,骆帮主让人打了……”鹏天调匀了一下呼吸,眉头紧皱,一脸恨恨,“肋骨都断了几根,血吐了大半盆……” 鹏天说,今儿早上,骆帮主说要到城东武馆去,向老兄弟苗镇东辞行…… 两位老兄弟正在武馆聊得热火朝天,忽然来了一伙日本人,皆是一身黑色灯芯绒和服,腰里挎着东洋刀,挽着发髻,脚穿木屐的东洋浪人打扮…… 几天前,城东拳馆本就去过一伙日本人,说要领教中国功夫,将苗镇东一伙徒弟,打得东倒西歪,最后,苗镇东亲自出手,大败日本人! 然而今天,日本人重又前来,据说这次领头的,是日本第一柔道高手岩井恒一郎…… 岩井恒一郎提出要和苗镇东比武,骆帮主一听,便说自己先领教几招,岂料岩井恒一郎说,让苗镇东和骆帮主两人一起上…… 未到五个回合,苗镇东被岩井恒一郎拧断了左臂,踢断了右腿,骆帮主也被其打断了好几根肋骨,胸腔严重受伤,连着吐血,吐了大半盆的血…… “啪”陈叫山听到这里,气得五脏欲裂,一巴掌恨恨拍在桌子上,倒满酒的大瓷碗,猛地一跳,“哗啦”一下,砸在地上,跌得落地生花…… “真是欺人太甚”陈叫山剑眉凝缩,太阳穴上青筋爆起,打了一个酒嗝,说,“小日本简直无法无天了?” 鹏天一路狂奔而来,许是口干舌燥,抓起酒坛子,猛灌了两口酒,“咣”地将酒坛子,在桌子上一放,以袖子擦了擦嘴巴,哈了口酒气,说,“还有更让人气愤的呢岩井恒一郎手里还拿了一本《认输帖》,要骆帮主和苗馆主,在上面签字画摁手印……” 鹏天说,岩井恒一郎是从上海过来的,据岩井恒一郎的翻译官说,岩井恒一郎在日本,打遍日本所有高手,此次登陆中国,在上海的黑龙社开馆授武,并同上海各路武林高手切磋,无一败绩! 于是,岩井恒一郎便让人弄出了一本《认输帖》,每打败一位中国人,便要其在上面签字、摁手印,以示自己技不如人,中国功夫敌不过日本柔道…… 据说,那一本厚厚的《认输帖》,上面密密麻麻地签着许多中国人的名字,摁着中国人的手印,差不多已经有大半本了…… 岩井恒一郎带着那本《认输帖》,从上海一路西行,昨天晚上,抵达了西京,岩井恒一郎声称等到那本《认输帖》,签完了最后一页,他便会将《认输帖》拍成照片,让中国各大报纸,进行公开报道,让所有中国人都明白,中国功夫不过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经望不经打的虚玩意儿…… “骆帮主现在在哪里?”陈叫山打断了鹏天的话,关切地问。 “骆帮主和苗馆主,都伤得太重……”鹏天一脸焦虑地说,“拳馆跟前的郎中,都没有办法,后来我们碰见了吴先生,吴先生用陆主编的汽车,把骆帮主和苗馆主送到翠华路的西洋医院去了……” “那个岩井恒一郎,现在又在哪里?”秦效礼愤愤地问。 “那个狗娘养的岩井,已经回到天葵社了……”鹏天说着话,气得牙根痒痒,“岩井恒一郎的翻译官说,倘若骆帮主和苗馆主仍不在《认输帖》上签字摁手印,他们还会再去城东武馆,甚至去医院,直到把人打得服气,在《认输帖》上签了字、摁了手印为止……” 秦效礼猛然想起,前一阵子,他与陈掌柜、老韩在杏园春吃涮羊肉时,遇那伙日本人起了冲突,其中有一人将自己高高举起,不停旋转,待自己头晕眼花,不辨东南西北之时,将自己猛然扔了出去想必,那便是所谓的日本柔道功夫! 这个岩井恒一郎,倘若真是日本第一柔道高手,那么,陈叫山若与之比武,有几分胜算呢? 如若胜之,皆大欢喜! 如若再败之,日本人岂不是彻底不把中国人瞧在眼里了么? 第321章战书 “走去找日本人算账去……”扫腿不屑地撇撇嘴巴,“什么他娘的岩井,土井,跑到中国来撒野,也太狂过头了吧?” “走走……我们都去……”兄弟们纷纷叫嚷着,“踏平天葵社,让小日本知道厉害……” “使不得,使不得……”鹿恒生却站到众人身前,伸开手臂去拦挡众人,脸上近乎哀求的神情…… 半刀极为不解,近于愤怒,一把抓住鹿恒生的胳膊,“鹿老板,人家把屎尿都拉到咱脖子上了,还有什么使得使不得?” 鹿恒生只好放下一只手臂,按在半刀的手背上,拍了两拍,叹了口气,说,“诸位兄弟,我说句话,可能不大好听,但是我必须得说……” 陈叫山见半刀满目怒火,似乎要将鹿恒生一口吞下去一般,便走上前来,分解开半刀和鹿恒生,“鹿老板,你有什么话,尽管来说……” 鹿恒生将头略略一低,揉了揉被半刀捏抓得生疼的胳膊,抬眼看着众人,说,“大家想过没有,历来江湖上都有规矩,比武切磋,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很多时候连性命都置之度外,双方甚至还签订了生死文书……” 鹿恒生说,骆帮主和苗馆主尽管被岩井恒一郎打成了重伤,但这终究算是江湖事务,退一万步说,即便骆帮主和苗馆主被人家打死,也只能以江湖方式,约岩井恒一郎出来一战,以牙还牙,以报还报!但是,若一伙人硬冲到天葵社去,乱冲乱打,此事正会落了日本人的话柄,更何况,日本人武器精良,不乏重机枪,倘若日本人以自卫为借口,向众人开枪,岂不是大家都要送命?而且,送了命,还不占理…… 不怕血听到这里,抓过桌子上的筷子,“咔嚓”一声,折为了两截,“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什么占理不占理?不把****的什么岩井,打得满地找牙,他都不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哩!” 陈叫山喝了一肚子的酒,菜也没吃几口,起先一听鹏天说话,便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义愤填膺,恨不能立刻将日本人碎尸万段,以泄愤懑…… 现在,陈叫山头脑瞬间冷静了一些,将手臂一抬,“冤有头,债有主……我先去医院探望骆帮主和苗馆主,然后去向那岩井恒一郎下战书!” 兄弟们一听这话,瞬间也都理智了许多…… 陈叫山与众位江湖兄弟,以及秦效礼和鹿恒生,在鹏天引领之下,大步流星朝医院赶去…… 却说此际骆帮主和苗镇东躺在病房里,除了身体之伤痛外,更多的,是内心的隐隐之伤痛…… 一向达观幽默的两位老兄弟,此际里,你望我,我望你,苗镇东嘴唇动了动,想说话,话未出口,一汪老泪,却已经汪在了眼睛里,犹若寒冰倒垂,冰珠欲化未化之间,盈盈欲滴,只差那眼泪流出眼眶了…… 骆帮主咳嗽了一声,扯得胸腔一阵疼痛,看着苗镇东臂上、腿上缠满了纱布,眼窝青黑,一汪老泪欲流未流的样子,尽管自己也伤得极重,胸腔里忽而似一团火在烧,忽而又似一团冰在磨,却仍打算幽默一回,缓解一下双方的心情…… “老……老伙计,你挨球的……不是说,你比我……你比我强么?” 骆帮主话说了一半,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却见苗镇东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胳膊被吊着,也没办法抬手去擦拭,使劲吸了吸鼻子,明明在哭,硬挤出了一丝笑,“让人……让人家看笑话了,这下好……这下好了……你老挨球的,也不得风光了……” 两位老兄弟,皆笑了起来,身子一抖一抖地笑,笑着,笑着,却都转为了抽泣,继而是大哭,哭得老泪…… “咱咋就打不过人家呢?咱咋就打不过人家呢?”苗镇东用唯一能略略活动的手臂,在被子上一下下拍打着,“咱是没脸了啊,咱真是没脸了啊……老子不服气啊,咋就让日本人看了我苗镇东的笑话?老子死都不服气啊……呜呜呜呜……” “咱都老了,老得不中用了嘛……”骆帮主又似哭,又似笑,抬袖子抹一把眼睛,眼泪又叭嗒叭嗒地朝下落,再用袖子去抹,“咱两个打人家一个,都……都……都打不过……咱老得没一点用处了噢,呜呜呜……” 吴先生和唐嘉中,跟一帮城东拳馆的徒弟,在医院里奔来奔去,协助医生准备这,准备那…… 西洋医院的花费极高,需要先将一大笔钱交上,医院才会实施救治,三旺、满仓和七庆,赶回卢家货栈去筹钱了…… 吴先生和唐嘉中,刚刚走到病房门口,闻听到屋里的哭声,唐嘉中刚要伸手推门,吴先生伸手将其拦住了,并扯了扯唐嘉中的袖子,示意唐嘉中不要进去,姑且让两个老前辈,好好地哭一场,满腹的委屈、不甘、屈辱、愤懑、焦虑,尽情地在眼泪中,慢慢缓解一下吧…… 吴先生和唐嘉中刚刚走到走廊中间,见陈叫山与一众江湖兄弟,兴冲冲地赶过来了,吴先生晓得:现在这样的情形,骆帮主和苗镇东,并不愿意见到太多人,若是很多人呼啦啦都涌进病房里,在骆帮主和苗镇东看来,似乎有些面子挂不住,仿佛有些别人来看笑话的感觉…… 吴先生便拱手抱拳,对众人说,“诸位兄弟,两位前辈的心情,万望诸位能理解,现在,得让他们好好静一静……” 众位兄弟起先个个高扬头颅,听得吴先生的话,皆一声长叹,觉得吴先生说得入情入理,细腻至微,纷纷将头一低…… 这时,一位蓝眼睛、高鼻子、卷头发的西洋医生,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了,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话,并不断向众人挥手,唐嘉中便过来翻译解释说,“大夫说了,医院不能一下来这么多人,要大家先出去……” 众人退了出去,陈叫山同吴先生和唐嘉中,简单聊了几句,询问了骆帮主和苗镇东的伤情,唐嘉中连连摇头,愁眉紧锁,“骆伯伯,伤得很重……恐怕以后行走坐卧都有问题,更莫说习拳练武,跑船运货了……” “苗馆主伤得也重……”吴先生说,“经此一战,即便治疗得再好,苗馆主以后也是残废了……” 陈叫山不禁暗思:自己虽然从未和骆帮主切磋过功夫,但所听所闻所见,晓得乐州武林之中,若原先小山王高雄彪排名第一的话,差不多骆帮主便可排到第二位的!自己与小山王高雄彪交过手,虽有胜算,但亦不轻松! 而苗馆主的武功,与骆帮主可谓半斤八两,难分高下,可一个岩井恒一郎,同时对付骆帮主和苗馆主,竟将两位老前辈,伤得这般重…… 那么,这个岩井恒一郎的武功,究竟属于一个什么层面呢? 自己从小习练“十二秘辛拳”,对中华武林之各大流派,亦不算陌生,南拳讲势,上路迅疾,变化万端,北拳讲力,下路凶猛,招招结实,中原拳法,集中南北二拳之所长,不过求势与力,但求平衡万法,三路均衡…… 日本人的柔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功夫?自己从来未有领教过,切磋过…… “吴先生,我要向岩井恒一郎下战书!”陈叫山拳头紧紧攥着,牙根恨恨咬着,“我要把骆帮主和苗馆主的面子打回来,把中国人的志气打出来……” 吴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话,但终究没有说出来,只用手拍了拍陈叫山的肩膀…… 唐嘉中却有些急了,“陈大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必一时一刻……陈大哥你想过没有,你去挑战岩井恒一郎,万一再失败,日本人的嚣张气焰就越盛,借着比武切磋为由,让更多国人投身擂台……我的意思是,我们想一个好办法,将岩井恒一郎暗杀!他武功再高,终究也敌不过子弹……” “不”陈叫山将手举起,“比武切磋,乃是江湖事务,胜也好,败也罢,都是台面之上的事情!如果我打不过岩井恒一郎,甚至丧命于岩井恒一郎手下,我无怨无悔……可是,通过枪杀的方式,暗暗将岩井恒一郎杀死,我们国人的志气,并不会因此迸发,反倒是日本人,更有了与我们交战的借口,一旦起了战端,为此丧命的,就不仅仅是武林中人了……” 唐嘉中紧紧握捏着走廊上的藤椅扶手,脸憋得通红,他晓得陈叫山说得极有道理,可又担心陈叫山的安危,不知道如何来劝慰陈叫山…… 这时,卢芸凤和薛静怡,以及刘掌柜、丑娃,在三旺、满仓、七庆的引领下,都来到医院了…… 卢芸凤听闻了陈叫山下岩井恒一郎下战书一事,看了一眼陈叫山,便与陈叫山一起,径直去了病房,探望骆帮主和苗镇东…… 卢芸凤将陈叫山朝骆帮主病床前一推,“骆伯伯,你说,陈叫山打得过那个岩井恒一郎吗?” 第322章必打 骆帮主和苗镇东,在病房中老泪,待卢芸凤和陈叫山进入病房时,泪痕犹在…… 如今,再听卢芸凤这般来问,骆帮主下意识地低了低头,手掌紧紧抓住了被子,使了劲,抓得被子上的皱褶,发散开去,长长短短的延伸抖闪着…… “叫山……你要跟岩井恒一郎比武?”骆帮主抬头,望向了陈叫山,与陈叫山的目光相接,从陈叫山的眸子中,已然读出了些许斗志…… 骆帮主并未正面回答卢芸凤的问题,没有说打得过,也没有说打不过,先抛回一问,确定陈叫山是否真的要比武! 陈叫山点点头,“我要向岩井下战书” “如果我们不打呢?”骆帮主似乎觉着脊背上不舒服,身子需略略朝上移动一点,陈叫山便俯下身,双臂伸进骆帮主腋下,合力朝内轻夹,顺势将骆帮主的身体朝上提起一截,使骆帮主半卧半坐,胸膛不受挤压,略略舒服些…… 这是曾经挥桨击水三千里,挂帆傲迎万丈风的卢家船帮大帮主! 这是真正一呼百应,兄弟啸叫,振臂高呼,樯桅林立,笑绝凌江的一代英豪! 这是拳打四方恶人,脚踢八面劣徒,一身铮铮铁骨,在江水江风江月江天之间,淘涮多年的江湖老前辈…… 然现在,躺在病床之上,若蛟龙困于泥沼,猛虎陷身枯井,雄鹰折了羽翅,猎豹伤了躯干,便是斜身上坐,拧腰翻转,已然这般不易…… 江湖,所谓之江湖啊…… 起势,发苗,绽放,妖娆,是江湖之花,绝极而艳丽,终有逐次凋零,近于枯萎的一日么? 搏击,奋争,立威,扬名,是江湖之道,绚烂于极致,大道终归平淡,所谓万殊同会,浑化而一么? 陈叫山不知该怎样去接骆帮主的话了…… 在陈叫山俯身去扶骆帮主时,卢芸凤的眼睛湿润了过往的骆伯伯,那般的达观、雄武、宽博,此一刻,怎就说出了“如果我们不打呢?”这般的话来了? 卢芸凤只以一次吸鼻子,嘴角斜斜一送,便生生将本已盈盈在眼眶的泪,生生隐匿了去,泪去了,便有淡淡一笑,“如果不打,日本人就没完没了了……” 苗镇东深深吸了一口气,许是气吸得太满,呼出之时,却又急促了些,不禁咳嗽起来,陈叫山便转过身来,想去替苗镇东拉被角,或是抚胸口,但见苗镇东手臂与腿上的纱布,重重缠绕,竟不知究竟怎样做,方能令苗镇东舒服一些…… 陈叫山的手在空中略一顿,便将被头朝上轻轻一拉,手掌又朝下轻轻抚过…… “叫山,你兴许打不过那个岩井恒一郎的……”苗镇东直视着陈叫山的眼睛,没有轻视,没有嘲讽,没有淡看,泪水稍稍干去的眸池里,充盈着的,更多是一位江湖老前辈,对晚辈的关切,平和的劝慰导,“岩井的武功,不是一般的武功……” 依苗镇东所阐释,中华之武术中,所谓“手眼一条线,佯实各有变,极静换至动,内蓄外发延”之身形法则,在岩井恒一郎身上,似乎完全没有,又似乎有其印迹和影子;南拳北腿,相映相衬,门派类别,通融汇一,其拳法,掌法,腿法,脚法,腾身定势,定身腾势,在岩井恒一郎那里,是全然被碎片化肢解过了的;而所谓的“内气外力,玄脉幽筋,化实骨肉”,于岩井恒一郎而言,绝非亦步亦趋之招,而是无所不起,无处不落,内功绵柔,拆挡化融,皆非常规…… 苗镇东愈是这般说,陈叫山愈是好奇了,好奇之下,斗志愈旺,从床沿上站起,两手背于身后,吁叹一气,“照此说来,那我更要一战了……” 卢芸凤看着陈叫山的侧脸,那目光斜斜向上,似在看屋顶,似在看窗户上沿,似在看吊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去看,仅仅是虚空而投出视线,为一种心绪的施放和表达,犹若高士凭栏,敛袖望远之时,眼中江山万里,长河落日,沟壑,雁阵云桥,江水东流,全然存于眼眶,却又并非入心入意那就是淡若,就是通透,就是静极…… 而陈叫山此际的话语,犹现而出的,是决然,是不甘,是自若…… “倘是你再输了……”骆帮主将手抬起,朝着陈叫山弯了弯手腕,示意陈叫山坐下来说话…… 骆帮主说,他在习武之道上,一度并不认可所谓的“万法拳招”之说。 在骆帮主以为,有门有派也好,无门无派也罢,有者,将其承传延续,发扬光大,是为一道。无者,又生发为有,傲立于江湖,门宗立派,门徒信奉,习练不绝,而成一新类别。 天津大侠霍元甲,积汇祖上拳法,糅合岳飞创立的“五禽戏”,变通天津武林集大成者之精髓,遂即而成“迷踪拳”。而待迷踪拳甫一创立,已然成派成法,依循其中,门徒广众,犹然可度测其规律也! 佛山大侠黄飞鸿,于动静相宜之武林绝学间,糅合岐黄之术,将人体进行研究,拆分其肩、肘、膝、腰,之攻守多处平衡之妙,探究血肉之躯之动能极限,最大限度,将其淋漓尽致发挥,发展…… 而所谓的“万法拳招”,意即看似不动,而随动而动,看似欲静,而循静亦静,对视间,眼神犹若一剑一拳,吃饭间,筷子可为拳脚替代,撷花折草之际,花瓣草茎,浑然无异于刀枪剑戟,大化而化,非化不化,无所不化…… 岩井恒一郎的拳法,着实让人不懂,弄不明白,因而,虽不能称其为“万法拳招”,但似乎无法为其准确定位、定义、定门派,定风格了…… 陈叫山低首而思,倾耳相听,心中便不断翻转着诸多假设,腾挪着许多概念,并反复自问自己起来…… 若从门派而论,陈家祖上所传的“十二秘辛拳”,毫无门派可言。其创立之缘由,其拳法之精髓,皆是陈家祖上的陈大脑兮之生死挚交章大脑兮,以大内高手之博采众长,化繁为简,就简续繁,由此衍生、分化、兼容,独立而成的! 陈叫山一度认为所谓借助十二地支,依循十二生肖属性,并非是十二秘辛拳之本宗要义,恰恰相反,十二秘辛拳是通融与包容在先,其后,方为其自然拳理,赋予了表象化的外化概念。 这便是十二秘辛拳与“道”之间,千丝万缕之勾连相谐和。 道,似于虚无,却无所不在,阴阳通化极致,方而为道,其无生时,亦无灭时,甚于天地创始之早,甚于沧海桑田之晚,末世消解,万物不存,道犹然长生! 若是按照骆帮主的疑惑,顺展开理解,岩井恒一郎的武功,是近乎于“万法拳招”一路,那自己的“十二秘辛拳”,便愈是如是了! 那么,同为浑化一路,谁的修为更为深绝,谁便占先! 岩井恒一郎,既为日本第一高手,登陆中国,所向披靡,未遇对手,照此势头发展下去岩井恒一郎,乃至整个日本,讥讽的,蔑视的,轻看的,便不是中华武林,而是中华民族,是华夏九州一切之一切…… 如此况局之下,岩井恒一郎手中那本《认输帖》上,其密密麻麻的名字当中,虽不乏借势跳势,转而扬名的功利之辈,但更多的,那是一个又一个的英雄,大英雄,或生或死,或胜或败,虽死犹生,虽败犹荣,可歌可泣,荡气回肠,直面天地一切胜败得失的真正的大英雄…… 躺在病床上的骆帮主和苗馆主,他们虽战败,内心决然不甘,拒绝在《认输帖》上签字、摁手印,这是一种超越了生死成败,存留于期望之间,横贯于审视与希冀之中的一种傲气,傲骨,傲神…… 生当何患?死亦何悲?纵然是粉身碎骨,绝于尘埃,犹有血性,流血,流泪,未为可耻,而不可耻的,是希望! 陈叫山兀自觉悟出了骆帮主所说的“如果我们不打呢?”,苗馆主所说的“你兴许打不过那个岩井恒一郎”,一非阻拦,二非泄气,正正是相反,那是关怀之下的绸缪,那是平和之内的韬晦,那是历经江湖风风雨雨,日升月落,几番轮回通透的前辈,对于江湖新生力量,对于晚辈的期许、寄托,另一形式的鼓舞与振作! 我陈叫山若不出战,让更多的人,去奋身相迎,让日本人一次又一次地嘲讽我华夏九州绝无英雄,不过一群庸庸碌碌之辈吗? 我陈叫山若不出战,让岩井恒一郎手中的《认输帖》,一笔又一笔地添上更多的笔画,一个又一个中国的姓名,一个又一个中国人的手印,让小小日本,暗暗窃喜,觊觎中华,更得嚣张,无法无天下去么? “陈叫山,不管怎么样,这一回,你必须打!”卢芸凤仰着头,似陈叫山初见的那个晚上,手里拎了柴刀,要砍松为圣诞树时的神情,仿佛是一个狭仄之空间里,起先环环绕绕了所有的空间,而今,决然再无抉择,唯此一路,别无他法了,“你如果害怕,如果不打,其他的人,将会更加害怕,而不害怕的人,会一个又一个地败在岩井恒一郎手下,所以……” “打”不待卢芸凤最后阐述,陈叫山转过身来,看着卢芸凤,再次加重语气,狠狠咬着牙根,迸发出二字“必打!” 第323章乱势 听见陈叫山这般决绝,骆帮主只抬眼看了一眼陈叫山,微微点了下头,并未说出一句话。苗镇东深深吸气,咳嗽着,笑了…… 中国与日本,战端不可轻起,但中国人与日本人,中国功夫与日本柔道,以江湖之方式,未可不试? 陈叫山这般想着时,两位西洋医生与吴先生、唐嘉中,皆进了病房…… 一位大鼻子的医生,分叉开五指,轻按在骆帮主胸膛上,用蹩脚的中国话问,“这里……有什么感觉?”骆帮主说有些闷疼,“闷疼”这个词汇,显然令大鼻子医生感到茫然,唐嘉中便向他翻译了一番,大鼻子医生皱着眉,点了点头…… 另一位卷头发的医生,两章合拢,在苗镇东胳膊肘处,合力一夹,上下略略转翻,顿时疼得苗镇东倒吸凉气,牙根紧紧咬…… 两位医生各自掏出身上的钢笔,在本子上“唰唰唰”地写着洋文……末了,大鼻子医生说,“你们……可能要在这里很长时间的,我们……会尽力治疗的……” 陈叫山听着医生这般的语气,晓得两位前辈伤得极其严重,但究竟是怎样的程度,却实在不知道…… 卢芸凤会说洋文,便用洋文同两位医生聊了几句……待医生出去之后,陈叫山便将卢芸凤和唐嘉中,叫出了病房,问,“骆帮主和苗馆主,他们的伤情究竟怎样?” 卢芸凤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刚抽泣一声,才意识到自己离病房不远,若让骆帮主他们听见哭声,终究不好,便兀自朝前走去,陈叫山和唐嘉中随后跟上去…… “骆伯伯这一回,怕是难熬过去了……”卢芸凤吸了下鼻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朝下跌落,而后,不管不顾地伏在了陈叫山肩膀上,眼睛在陈叫山肩上蹭来磨去,拳头一下下地砸着陈叫山脊背,“我说早些走,早些走,你不听,你就是不听……” 随着卢芸凤的拳头,在陈叫山脊背上,一下下的击打,陈叫山身子微微晃动着,尽管如此,陈叫山咬着嘴唇,眸中光芒,犹然未变,更多一种强烈的愤懑与不甘…… 在走廊处等候的薛静怡,听见了卢芸凤的声音,连忙走了过来,一把拉开卢芸凤,掏出自己的手绢,为卢芸凤抹着眼泪,“芸凤,这事儿莫怪陈大哥……” 薛静怡将卢芸凤半搂在怀,看着陈叫山和唐嘉中,如薛静怡这般聪慧的姑娘,在卢芸凤的眼泪中,已然晓得骆帮主和苗馆主两位老前辈的情况不妙,秀眉微聚,然更多劝慰之语,亦不知道如何来说了…… 唐嘉中便给薛静怡递眼神,薛静怡会意,扶着卢芸凤去走廊那头了…… 陈叫山和唐嘉中留在走廊中部,上方有一部分的明瓦,明灭的光点,扑罩在陈叫山身上,显得陈叫山神情凄楚而苍茫…… 唐嘉中说,骆帮主原本体内便有顽疾,呼吸道与消化系统,受风寒、饮食等因素影响,表现出来的便是易于着凉咳嗽,此种顽疾,若擅于保养调理,虽不能彻底痊愈,但亦可控制之。但是,现在受了外部强力击打,内中器官,严重受损,胸内局部出血,相互勾连叠合错乱,筋脉失调,容易生出难以预料的病象来…… 陈叫山此时方才想起了,在来西京之前,在乐州出发之前,以及在秦岭中部遭遇大雪之时,骆帮主的风寒症状,一直都有,时轻时重…… 出发之前那天晚上,骆帮主披了一件羊皮大衣,一进门便咳嗽着,将大衣裹了裹,又吸溜着鼻涕,一看便是受了风寒着凉了。 “骆帮主,你受了风寒了吧?”陈叫山关切地问,“找柳郎中开几副药,好好将息一下,实在不行,省城你就别去了……” 骆帮主坐到火盆边,抬头看着陈叫山,“叫山,我这身子骨,还不至于那么娇贵吧?今儿晚上喝一大碗姜汤,蒙住被子一发汗,明儿一早,准就好了……” 在刚刚离开乐州之时,骆帮主骑着他的火焰驹,一路疾驰,陈叫山便曾经劝他骑慢些 “骆帮主,慢些跑,风大哩……”陈叫山紧随其后,大声呼喊着,“等太阳出大了,再跑快……” 骆帮主却轻揪住缰绳,拧身回看过来,“顺风船,逆风马,马镫踩死,屁股要抬虚,跑一阵还出汗哩!” 途径秦岭时,半道上,雪居然越下越大了,起初的雪花,尚未落到人身上,便自己消化了去,而越朝山上头走,雪花竟渐渐变大,也变瓷实了似的,落了人和马一身,不大会儿工夫,山道上就有了六个雪人,六匹雪马。 “叫山,不行啊,咱得找个地方避一避……”骆帮主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照这样走一阵,咱衣服都湿完了哩!” 众人找了一山洞,进入洞中,陈叫山见骆帮主脸色通红,身子却微微地发颤,便将山洞里的枯叶朽柴聚拢了,掏出打火机来,点了一堆火。 “骆帮主,衣服脱了烤烤,别冻着……”陈叫山说,“我去外面再拾些大柴来……” 陈叫山想着诸般过往情形,诸多闪回在脑海中的画面、言语,不禁悲怆苍然若是早知骆帮主身体原本有顽疾,为何非要让骆帮主跟来西京一趟?换作侯今春不行么?若是早知骆帮主身体本就有顽疾,自己为何不多多细心一些,多多照顾一些呢?若是早知骆帮主身体本就有顽疾,自己若在,怎会要他与岩井恒一郎交战,病上多病,伤中添伤? 一切都没有假设…… “苗馆主情况怎样呢?”为了掩饰内心近于浪涛涌天的追悔、纠结、自责,陈叫山转过头来,将投放至远的视线收回,看向了唐嘉中…… “苗馆主倒是硬伤,但情况也很糟……”唐嘉中摇头叹息,“尤其是苗馆主受伤的左臂,从此怕要废了,莫说是练功,吃饭端碗都难了……” 吴先生从病房里出来了,走了过来,两手分别搭在陈叫山和唐嘉中肩膀上,“两位老叔都睡了……我不懂医术,实在爱莫能助,只能适时多劝慰他们,开导他们了……” 这时,医院大门外,忽然一阵人声熙攘…… 起先鹏天去杏园春报信的时候,在杏园春那样一个信息交汇迸发的地方,岩井恒一郎将骆帮主和苗镇东,打成重伤,入了医院的事儿,由杏园春生发开去,迅速在西京城大街小巷传播开去…… 不多时,一些武林江湖中人,想知道西京城鼎鼎大名的城东拳馆的苗馆主,究竟伤情如何,便朝医院赶来了…… 一些热血爱国人士,听闻岩井恒一郎刚一到西京,便公然出手打伤两位武林高人,觉着一口气难咽下去,亦想探望骆帮主和苗馆主伤情究竟如何…… 陆主编原本遭遇过日本人的毒手,感同身受,同仇敌忾,尽管伤情未愈,在吴先生用《西京民报》的汽车,送骆帮主和苗馆主进医院之时,陆主编愤慨之下,便要一同前往医院,家人考虑他的伤势,也考虑到骆帮主和苗馆主的伤情危急,便先让吴先生开车送人。但陆主编在家中坐不住,拄着小拐杖,硬要来医院,家人劝不住,只好陪着前往,走在大街上,遇见《西京民报》的记者同事,一见这番情形,便亦一路随行,朝医院赶来了…… 济源盛的诸多伙计们,听闻了此事,犹感愤愤,联想起之前陈掌柜之死,此刻,怎会熟视无睹,袖手旁观,也便朝医院赶来了…… 起先唐嘉中的一些西京同学,聚集起来的青年爱国联盟,在天葵社周边地区,不断施压的青年学生们,如今听闻了这样的事儿,怎会置若罔闻,一个个高声啸叫,并肩而行,一步步朝医院赶来了…… 前来医院的人中,自然不乏一部分好奇、看热闹、寻新鲜之人,但无论如何,也便随着人流,朝医院赶来了…… 秦效礼和鹿恒生,以及那些江湖兄弟们,因于吴先生的劝解,深深理解了骆帮主和苗馆主在此种情势下的心境,默默退到了医院大门处,静静守候着,并不贸然进去探望…… 然而,现在这么人都呼啦啦一下涌来了,这些人,他们没有那种理解,没有那种设身处地,他们越是关心骆帮主和苗馆主的伤情,越发不能感同身受,只是站在各自的不同立场上,只想着进来一探究竟,以表各自的心意,以探各自之好奇…… 于是,秦效礼、鹿恒生和一众江湖兄弟们,便站在医院大门外,阻拦外面来的人,你一句,我两句,他三句地向人们说着许多的话,要大家不要纷纷乱乱,不要影响骆帮主和苗馆主的心情…… 人愈多,话愈杂,观点交汇,手势繁多,现场一下就乱如一锅粥了…… 你的话我听不清了,我的话你听偏了,因而,新近来医院的人,和之前守候医院门前的人,两方都带着情绪,都开始激动了起来…… 陈叫山、吴先生、唐嘉中,包括卢芸凤、薛静怡,起先在医院里忙着各种事务的四个卫队兄弟,城东拳馆的一些徒弟们,亦全都走到了医院大门口…… 这时,人群后传来“嘀嘀”的汽车喇叭声,韩督军开着汽车来了,杨秘书从车上下来了,紧接着,后面又来了一辆汽车,中田静机和几位日本人,也从车上下来了…… “让日本人滚开”人群中,不知道是谁高声吼了一句,顿时人们积压在心头的众多情绪,瞬间如枯柴遇上烈火,熊熊燃烧起来,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人们拥挤着,推搡着,平衡着各自身体,朝中田静机和几个日本人涌去,同时,也将韩督军和杨秘书包围在了其中…… 这家西洋医院所在的翠华路,道路本就不宽,如此一乱,原本无事途径的路人,也纷纷卷入动荡之中,场面混乱不堪…… “”一声枪响传来…… 第324章出手 开枪的竟是杨秘书。 杨秘书见人群纷乱不堪,似潮水一般涌过来,将自己和韩督军裹挟在内,几乎无法迈步,被人流冲得有些立足不稳,个别江湖中人,本就生得凶神恶煞,乍看去,令人生恶生疑…… 慌乱之下,杨秘书掏出腰间手枪,对天放了一枪! 这一枪响过,在纷纷乱乱、熙熙攘攘情景之中,除了韩督军和临近杨秘书的人,其余人难辨究竟是谁开的枪…… 一枪响,一片乱,乱中乱…… 秦效礼为了保卫韩督军,也将枪拔了出来…… 陈叫山见秦效礼拔了枪,隔着人群,不明白前处究竟怎么回事儿,出于安全,也将枪拔了出来…… 卫队兄弟们见陈叫山拔了枪,也便纷纷拔枪,七庆一慌,手指一动,枪口斜上,一枪打响…… 韩督军听见又一声枪响,身子朝后一退,背靠汽车,也将手枪摸了出来,举枪四顾…… 中田静机和几个日本人,顿时也慌乱起来,全部持枪在手…… 陆主编拄着小拐杖,本就站立不稳,被人群一冲击,一下倒地,几个《西京民报》的记者,赶紧围成一圈,用脊背扛着人流的冲撞,将陆主编朝起来拉…… 一些江湖中人,身上虽然没有枪,却都有各自的家伙,或刀,或剑,或九节鞭,或木棒,纷纷持家伙在手…… 一些女学生在人群冲荡之下,被踩了脚,被顶了腿,趔趄连连,便有男学生伸臂阻拦人群…… 济源盛的伙计狗娃子,一想到陈掌柜之死,如今看见日本人就在眼前,恨不能一步上前,将日本人一把揪住,一顿暴打!可身前隔着许多人,脚步迈不开,前进不得,着急之下,一个下蹲,在地上一阵乱摸,摸到了半块烂砖,吼叫一声,一下朝日本人丢去…… 一位日本人眼见有东西飞了过来,顺势一躲,砖头砸在了汽车上,一个反弹,又打在了中田静机的腿弯处…… 离日本人最近的一些江湖中人,想趁乱去夺日本人的枪,推搡拥挤间,“”一声枪响,一位灰布棉坎肩的汉子,突然手捂肚子,来不及喊叫一声,便朝后倒了下去…… “日本人开枪杀人,日本人开枪杀人了……”人群中有人高喊了起来,人群顿时群情激愤,越发躁动冲荡起来…… 方才倒下那位汉子,乃是西京宣武堂的大师兄刘正鹤。 刘正鹤离中田静机最近,见中田静机朝一侧退闪,以为中田静机要逃跑,上前一步,卡住身位,一臂伸出,运用“金丝缠腕手”,缠住中田静机的胳膊,顺势将中田静机朝前推送。 两人一来二往,推力卸力之际,刘正鹤的另一只手去夺中田静机的手枪,中田静机拼命朝回收,三夺两抢,枪便被扣响了…… “打死小日本,打死小日本……”西京城的一众江湖中人,纷纷跳跃上前,有人去抬刘正鹤,有人用九节鞭去抽日本人,有人用脚去踢日本人的汽车,有人挥刀朝几个日本人砍去…… 中田静机将枪高高举起,对着天空,连放两枪,大声高呼,“误会,都是误会……” 人群听见中田静机的枪声,看见刘正鹤被抬了起来,灰布坎肩已被鲜血浸染得一片淋淋,越发群情激愤,宣武堂的一位兄弟,与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纠缠在一起,宣武堂兄弟手里是匕首,戴眼镜的日本人手里是枪,两人推来挡去间,手枪再次响了这一回,倒下的是那位戴眼镜的日本人…… 岩井恒一郎此次初来乍到,便将两位武林前辈,打成重伤,此事在西京城传播极广,影响极大! 此前日本人的秘密情报据点,常家坊子土塬被督军府的人放火焚烧,中田静机窝着一肚子的火,但一时半会儿又拿督军府的人没有办法,原本是去督军府质问的,结果,韩督军以宝鼎被盗为由,并声称常家坊子土塬有盗墓贼,如此一来,中田静机一时竟无言以对很多的文物,的确是从常家坊子土塬搜查出来的,中田静机若是太过辩驳,无疑于成了替盗墓贼辩驳…… 中田静机压着愤愤,耐着性子,与韩督军一道去易俗社听戏,忽然闻听岩井恒一郎打人的事儿,顿时坐不住了…… 岩井恒一郎是日本第一柔道高手,出手极为狠毒,他现在刚到西京,便惹下这样的事儿来,万一再闹出人命,天葵社就越发陷入被动之中…… 因此,中田静机便领人直奔医院而来,想来查看一下详情,岂料,却遇上了这样的乱子眨巴眼功夫,一个中国人,一个日本人,双双倒地…… 一个日本人中枪倒地,其余几个日本人竟合围过来,索性将手枪朝身上一别,徒手与几个西京城江湖中人搏击起来…… 现场越发动荡起来…… 中国人太多,有人急于冲到日本人跟前去,有人却害了怕,想离开这纷乱之地,也有人纯粹是“想看热闹,又怕热闹”,犹疑不定,于是人群中不管男女,不论胖瘦高矮,一窝蜂地朝各个方向冲、挤、推,竟有许多人被挤倒在地…… 韩督军一见这情形,脚蹬在车门上,朝上一攀,直接站到了汽车顶上,高举两手,大声高喊,“不要乱,不要乱,不要误伤同胞……” 陈叫山站在医院门口,与日本人所在位置,有相当一段距离,见前方人群推搡拥挤,有几位女学生摔倒在地,竟有人眼睛只朝前看,不顾脚下,脚便踩到了女学生身上…… 陈叫山一步疾进,腾跃起身,在一位高个子肩膀上一按,再又一跃,跃到了几位女学生跟前,伸展双臂,分拨众人,肩膀左顶右撞,形成一个保护圈,不让人群冲撞到女学生…… 这时,日本人的汽车上方,突然闪过一道黑影,裹挟而来一阵冷风,却听“噗噗”两声,一位身穿黑色灯芯绒和服,挽着发髻,鬓发似裁,身形高大,颧骨高凸的日本人,跳闪而来…… 此人,正是日本第一柔道高手岩井恒一郎! 岩井恒一郎此前正与随行翻译官,在西京城里遛达闲逛,途径这里时,一眼瞥见了天葵社的汽车,再一看现场之情势,便展身一跃,冲了过来…… 岩井恒一郎甫一落地,伸手便去抓几个西京城的江湖中人,一手一抓,一抛,被抓之人,便被远远抛去,砸在人群之中,一下摔倒好多人…… 一位手执九节鞭的汉子,一鞭子朝岩井恒一郎劈面扫去,岩井恒一郎双眼一瞪,也不避让,伸臂相迎,使得九节鞭“嗡嗡”两声,缠在了岩井恒一郎伸出的手臂上…… 岩井恒一郎胳膊朝回一弯,将那汉子扯得一个前冲,站立不稳,九节鞭疾速前抽,汉子脱手不及,竟将手掌擦抽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汉子手掌松开,惊惧疼痛之下,身子却控制不住,仍朝前冲,刹不住步子,待他身子刚一到,岩井恒一郎的膝盖便到,“咚”地一声,汉子的肚子,与岩井恒一郎的膝盖一撞,身子猛然后弹出去,像货场卸车时,从车上扔下的一块棉花包…… 另一位手臂上刺着青龙的汉子,手执一把三棱刀,啸叫一声,高高跃起,反攥三棱刀,狠狠朝岩井恒一郎的头顶扎去…… 岩井恒一郎依旧不挪步,不退让,单腿朝上撩去,一招“一字擎天”,穿着木屐的脚,正正顶在了汉子的手腕上…… 岩井恒一郎撇着嘴巴,眼中尽是不屑、蔑视、轻看的眼神,“一字擎天”站立着,脚尖一抖,将那把三棱刀,反朝汉子的手上弹压下来,汉子手腕酸麻,连忙松手…… 岩井恒一郎却目露凶光,一字腿猛地朝下一压劈,重重砸在汉子的肩膀上,汉子双腿一弯,“咯噔”一下,双膝跪地,跪在了岩井恒一郎面前!岩井恒一郎的一字腿,下压力道太凶,汉子跪倒,无法收控,膝盖在青石板街面上,狠狠一砸,“咔嚓”一声,汉子的膝骨碎裂,瞬时瘫软在地,抱着膝盖,满地打滚…… 一位宣武堂的徒弟,见岩井恒一郎来势汹汹,手执一根短棒,猛烈一横挥,朝着岩井恒一郎后背挥去…… 岩井恒一郎仿佛后脑勺长着眼睛,见短棒横挥过来,非但不避,身子反倒一后倾,用自己的肩头,将裹挟着冷风而来的短棒,接迎了个结结实实“喀嚓”一声,短棒瞬间断为两截…… 岩井恒一郎慢慢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阴狠而不屑的冷笑,一把揪住那个宣武堂徒弟的头发,牙齿紧紧咬,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巴嘎亚噜……” 岩井恒一郎另一手攥成拳头,高高举起,冲那个宣武堂徒弟面门狠打去恰在此时,说时迟,那时快,忽有一声高喝传来“住手!” 声到人到,来者正是陈叫山! 陈叫山在空中腾展开来,以“辰腾拳”之“映日曜光”,在空中斜斜扫踢过来,岩井恒一郎的拳头刚出,陈叫山的脚腕恰好接上…… 岩井恒一郎见有人来接招,手腕忽而一转,反抓住陈叫山的裤腿,用力一扯,想将陈叫山顺势带倒…… 陈叫山在空中无依无凭,身形平展,且裤腿又被岩井恒一郎扯住,感觉此人力道非凡,便转而索性另一腿弹剪过去,双腿去夹击岩井恒一郎的脖子,岩井恒一郎顺势后仰,手上拉扯之力未停,“嗤啦”一下,将陈叫山的裤腿,扯下一块布来,岩井恒一郎的肩膀上,也留下了陈叫山的一坨脚印…… 陈叫山双脚落地,拧身回看,岩井恒一郎亦有些惊诧,两人相隔三尺,怒目相向…… 第325章约战 陈叫山的凌空一踢,岩井恒一郎的顺手一扯,一个裤腿被扯下一片布来,一个肩头留下了一坨脚印,谁都没有讨到便宜,谁也没有吃亏…… 那些西京城的江湖中人,见连连几位同道,被岩井恒一郎打倒,且都受了重伤,心下一疑莫非,此人便是岩井恒一郎? 陈叫山侧身而立,眼睛斜视岩井恒一郎…… 岩井恒一郎正面相对,眼睛恨恨瞪着陈叫山…… 通过刚才一交手,陈叫山已然感觉出,运用十二秘辛拳之横踢扫,动作疾速连贯,一气呵成,一般人不是躲闪,便是顺应,能就力而化,顺带将自己裤腿扯住,并扯下一块布来,其应招反应速度,其借力卸力之巧柔,实乃高手所为此人身穿黑色灯芯绒和服,挽着东洋浪人之发髻,脚穿木屐,身形魁梧,定然是岩井恒一郎了…… 通过刚才交手,岩井恒一郎犹然惊诧自打登陆中国以来,自上海,一路西进,《认输帖》上密密麻麻写下了那么多的名字,多少所谓的中国武林高手,气势汹汹而来,无不铩羽而败,被自己打成重伤者,不在少数!然而,现在,眼前这位中国人,方才那一招凌空横踢,在空中无依无凭,平身展势,接挡自己的拳头,犹若兜网捞鱼,恰到好处,不早不晚,正正而至!在被自己扯住裤腿一刹那,反能弹剪一脚过来,若非自己内力强劲,以扯动之力,分拆了他些许横踢弹箭之力,那一脚,便是要踢到自己的面门上的…… 如此迅疾之腾身,如此无依无凭状态下的柔韧应变,如此弹剪之力道,在所遇见的中国人中,已然属于顶尖级别! “打死日本人,打死日本人……” 正所谓,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方才岩井恒一郎一系列的狠毒招式,方才陈叫山腾身而至,拆挡了岩井恒一郎的一招,西京城的江湖中人,皆看在眼里,度测在心,晓得惟有陈叫山这般的身手,才可与岩井恒一郎一战,其余之人,怕皆不得胜! 于是,心下便寄希望于陈叫山,希望此刻有一中国人能站出来,替他们挽回掩面,好好教训这个岩井恒一郎,便吼喊了起来…… 而那些青年学生,围观百姓,并不懂武功一道,单从陈叫山的气质、眼神、站立姿态来看,完全不输于日本人,晓得此二人,若是一战,必有火星四溅之势!听见那些习武的江湖中人在吼喊,也便跟着一起吼喊起来…… 岩井恒一郎不懂中国话,但中国话中的“日本”这两个字的发音,从他登陆中国伊始,在上海黑龙社频频迎接前来挑战的中国人,而后一路西进,已经反复听过了多遍,通过随身翻译官,已经晓得其中意思。如今再听见这个发音,心中大致判断出这些中国人在喊什么…… 陈叫山与岩井恒一郎,在人群的吼喊声中,怒目相向…… 岩井恒一郎大吼一声,双臂合夹过来,宽大的和服袖管,裹挟者一阵冷风,直扑陈叫山而来…… 高手对决,电光火石,岩井恒一郎出手太快,陈叫山不容有任何的退缩,只得反向拆分,两臂由合而开,猛然扩展了去…… 一个合夹,一个拆分,四条胳膊,猛然两两相击…… 两人都有第二反应,在上路相攻之时,岩井恒一郎单膝顶出,陈叫山单脚撩出…… 上路四条胳膊,夹分相碰,两人皆感力道巨大,前所未有下路对迎,岩井恒一郎的膝盖,顶到了陈叫山的脚板上,又是对力相抗,硬硬对撞,两人猛受撞击,皆不敢大意马虎,迅速借力后闪,“呼”一声,两人疾速后闪了去,距离瞬间拉开至一丈左右…… “……”一连串的枪响传来…… 恰在此时,秦效礼不知何时,领着一队人马,已经将医院门口包围,士兵们皆朝天鸣枪…… 起先左冲右突,连挤带拉,踮着脚,伸着脖,争相目睹陈叫山与岩井恒一郎对战的人们,猛然听见这一连串的枪声,下意识地身子一缩,转头去看,有人则吓得蹲下身子,两手抱头…… 韩督军从汽车上跳了下来,秦效礼举着两把手枪,走到了陈叫山和岩井恒一郎跟前…… 中田静机将手枪朝身上一别,则站到了秦效礼的身旁,霎时间,方才那电光火石的对战,被这一连串的枪声一扰,犹自停顿…… “日本人公然开枪打死中国人,你们怎么负责此事?”秦效礼披风一旋,转身怒对中田静机,目光似火炉中不断跳跃的火苗,似要将中田静机烧成骨灰…… “中国人也开枪打死日本人,你们又怎么处置此事?”中田静机反唇相讥,“都是人命,你说怎么办?” “嘟嘟嘟嘟嘟”一阵响,天葵社的几辆三轮摩托车也开了过来,秦效礼手下的士兵,一见此情形,立刻拧转身体,将枪口对准了日本人…… 三轮摩托车上的日本人,迅速从车上跳下来,见这么多人举枪瞄向他们,并不停步,大步朝前,边走边从身上掏出手枪,举枪相向…… 杨秘书在秦效礼耳朵边,低语几句,陈叫山站立一旁,尽管听不见杨秘书的耳语,但心中十分清楚此时此刻,此处此地,若是双方稍有一方冲动过激,冲突爆发起来,那不但会造成一系列的更大冲突,而且会伤及这些手无寸铁的青年学生和围观百姓…… 韩督军自也深知这一点,便走了过来,对中田静机说,“中田先生,今天的事儿,我们谁也没有吃亏占便宜,都是人命,一命抵一命!如果你真要开打,我就奉陪!” 中田静机怎能不晓得其中利害,心中有千般愤怒、不甘、憎恨,目今这形式,对日本人并不利,无论怎么说,是先有中国人倒下,其后才有日本人倒下的…… “韩督军,今天之事,我不想再纠缠……”中田静机目光阴冷,末了,又淡淡补充一句,“我们从长计议……” 这时,岩井恒一郎的随身翻译官,从汽车那边绕了过来,在岩井恒一郎耳边低语起来,许是在翻译韩督军和中田静机的话语,许是在说别的…… 翻译官一阵耳语,岩井恒一郎起先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此时,陈叫山却上前一步,怒视岩井恒一郎,厉声而道,“我要与你约战” 第326章对赌 听见陈叫山一声厉喝,岩井恒一郎疑惑地看向翻译官,翻译官将手竖放在嘴旁边,低声翻译了一遍陈叫山的原话…… 岩井恒一郎听完翻译官的话,两个拳头连连对撞着,一脸鄙夷的笑,叽哩呼噜说着话,翻译官便向陈叫山翻译着,“很好,我接受你的挑战……” 陈叫山和岩井恒一郎的话,韩督军和中田静机也都听见了,韩督军对陈叫山很有信心,中田静机则对岩井恒一郎很有信心!因此,韩督军站到中田静机面前,说,“三天后,来一场大比武,中田先生,你觉得怎样?” 中田静机上嘴唇内收,下嘴唇前突,微微撇嘴,一字小胡须,便有意识地翘了起来,加之脑袋高高后仰,显出成竹在胸的表情来,“好很好,督军先生,那我们就来赌这一场比武,怎么样,你敢不敢赌?” 韩督军和中田静机的对话,翻译官都一字一句地给岩井恒一郎翻译着,岩井恒一郎便转过身来,两臂抱于胸前,一边侧着脑袋,听翻译官的翻译,一边打量着韩督军和中田静机,作为比武对赌的当事人之一,他现在尤感自豪! 陈叫山冷眼望向岩井恒一郎,对于韩督军和中田静机的对话,陈叫山看似不以为意,实则字字入耳,声声留心既然这一场对战,无可避免,那么,与赌博相较之,又有何异同?既然注定一战,决然一赌,又何在乎赌注和下赌方式? “哈哈哈哈哈……”韩督军仰怀大笑起来,两手舒展开来,手心朝上,连连抖闪着,似在质问天,质问地,质问所有的人,“我韩某人这一百来斤,从来怕过什么?有什么不敢赌的?中田先生,我还怕你不敢呢!只要你不怕,那我们就痛痛快快地赌一回……” 韩督军仰怀大笑,声如洪钟,周围的中国人,就连立在最远处的士兵们,也都听见比武对赌的事情了…… 一帮子西京城里的江湖中人,此际心中波澜起伏,他们一个个的,也都算是西京城武林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怎地被一个日本人寥寥两招,便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能和日本人过招的,恰恰是西京城里从来没有任何江湖名份的武林新人陈叫山,他们,怎不汗颜? 但汗颜归汗颜,起伏归起伏,此际里,大家都是中国人,都是华夏九州的炎黄子孙,拳打异邦,脚踢域外,义不容辞,一致对外!于是,他们带头喊了起来,“打,打,打” 秦效礼听见这喊声,非但未制止,也跟着喊了起来,他一喊,十位江湖兄弟跟着喊,士兵们便也跟着喊…… 唐嘉中和吴先生也喊了起来,卫队兄弟们,城东拳馆的一伙徒弟们,济源盛的伙计们,陆主编和《西京民报》的记者们,爱国会的青年学生们,因各种原因停留在现场的中国人,包括,站在医院里头不远处的卢芸凤和薛静怡,全都跟着喊了起来“打,打,打” 中国人全部吼喊了起来,日本人也毫不示弱,虽然他们人数比中国人少,但对于胜利的信心,似乎更充分,他们用日语叫喊着,声音亦是一浪高过一浪…… 在双方巨大的吼喊声浪里,韩督军和秦效礼、杨秘书站到了陈叫山身旁,商讨着许多关于比武、对赌、赌注、赌法等等细节…… 同样,中田静机和另外几个日本人,走到岩井恒一郎身边,用日语叽哩呼噜地交流着三天之后的比武,比武的每一丝相关细节…… 吴先生与唐嘉中,以及四位卫队兄弟、城东拳馆兄弟,鹿恒生和一众江湖兄弟,皆纷纷交头接耳着;那一帮子西京城里的江湖中人,相互交流着;围观群众,青年学生,都在各自交流着…… 经过双方一番商议,最终,双发达成三天之后,在大雁塔以北古戏台,陈叫山和岩井恒一郎,进行中日武术大对决! 其一,两人在上台之前,需先签下生死文书,正所谓“拳脚无眼,武功无情”,但凡有一方因比武遭遇攻击,而终至死亡的,另外一方,无须承担任何责任! 其二,中方以督军府的青铜宝鼎为比武赌注,陈叫山若败,中方须将青铜宝鼎奉于日本人;日方以天葵社的东海七彩珊瑚树为比武赌注,岩井恒一郎若败,日方须将东海七彩珊瑚树奉于中国人! 其三,比武结束后,双方要当场搞一个认输赔情的仪式,败者代表,须向胜者代表,下跪磕头,亲手递上认输帖子,以示恭敬臣服…… 这样的比武对赌,显然充满了刺激和挑战,最大限度地挑动起了所有人的关注,双方并没有浪费多少口舌,韩督军和中田静机,便在比武对赌协议上签署了各自的名字…… 这是高手与高手的对决,更是一股力量与另一股力量的相互较劲、纠缠…… 这是拳脚功夫的对战,更是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彼此抗衡、角逐…… 三天,是的,三天时间,双方都需要一个过程,做各自的准备和筹谋,让比武对赌此事本身,也如酒一样,进一步地进行发酵、陈香…… 经过一番商议,鹿恒生提出,三天里,让陈家山留在杏园春,吃住用度,一律由杏园春细心安排,保证合理搭配营养膳食,确保陈叫山以最佳的身体状态,去代表中国人出战…… 陆主编则当下决定,以最快的速度,将中日之间的比武对赌一事,迅速登上《西京民报》,在舆论声势上,为陈叫山加油助威,为中国加油助威…… 翠华路医院门前的人群,还未完全散尽,陈叫山和岩井恒一郎比武的事情,便似生了翅膀一般,比人们的脚步还快,飞在了人的脚步前面,甚至,如一阵风,一刮,刮到西京城的各个角角落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第二天一早,从南门到钟楼的街道上,便有报童举着一大摞报纸,大声高叫,“卖报,卖报喽中华英雄陈叫山,大战日本第一柔道高手……” 报纸上配上了照片,许多人看了陈叫山的照片,连连点头,“原来,他就是陈叫山,嗯,我看不错……” 第327章擂台 一轮红日,在东方云海间,露出一个金光灿灿的圆边,那些遮罩着红日的云彩,似被万箭穿心,一经射穿,扎得浑身窟窿眼,一道道七色光柱,从窟窿眼里长长照射下来,从天到地,从上至下,大雁塔以北古戏台,便辉煌在无限霞光之中了…… 在平时,大雁塔以北的校场坝,显得极为空旷,百十来人,站在场坝上,犹如大簸箕里洒了一把麦粒儿似的…… 然而,经过三天时间的酝酿、发酵,陈叫山与岩井恒一郎比武之事,已将人们的好奇心,高高吊起,只待在今天能有一个结果…… 在今天,大雁塔以北校场坝,却显得太过狭窄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觉着黑压压的脑袋,簇集一处,星星点点黑之间,仿佛是一大口袋的黑芝麻,倒在了一个小筛子里,显得过于拥挤了些…… 陈叫山身穿一身浅灰短打,出现在古戏台一侧时,戏台下的人群,像油锅里丢了一把雪,唧哩麻渣乱起来…… 陈叫山的浅灰短打衣裤,是西京城“由城惠”的老裁缝,用两天时间,特地赶制出来的,就为了能将一份自豪、希望、欣然、寄托,化在一针一线之间,穿在陈叫山身上,这一回,便是穿在中国的身上…… 陈叫山的黑面白底圆口布鞋,是西京城“吉千层”特地提供的!此一天,陈叫山要走得稳稳当当,走出中国人的精气神来,每一步,都要走出中国人的荣光来…… 陈叫山的头发,是西京城“永嘉记”理发馆的老板,亲自为其剪理的!此一战,且不论输与赢,陈叫山昂起的,是中国人的骄傲头颅,那一种尊严,那一种不屈,那一种无畏,那一种骄傲,要让国人都看见,更要让日本人看见…… 依照白爷的吩咐,陈叫山的腰里,特地系了一条大红色腰带,头尾皆为红穗,胜过霞光,昂首挺胸,阔步前进之时,那似一条中国龙,在云海间,腾身动舞,既有吉祥之气,又意象之势…… 三天来,鹿恒生安排后厨,为陈叫山准备了精精细细的饭菜,不可过油腻,不可过清淡,保证陈叫山之充沛体力,保证陈叫山之旺盛精力…… 每一个晓得此事的人,都明白这样一个形式,意味着什么!每一个前来观看比武的人,都晓得这一场比武,关乎些什么…… 这一天,整个西京城,每一块秦砖汉瓦上,刻着一个名字,每一个人的眸子中,闪耀着一个身影…… 陈叫山大步朝古戏台上走去,一步一步,大步之间,台下便是山呼海啸的声音,声浪冲荡起来,欲将云天闯开一条缝,欲将太阳擦磨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四溅来 “陈叫山陈叫山陈叫山……” 陈叫山在台上定步,转身,面向台下所有人霎那间,所有的声音,又瞬间一停,天与地一片静寂,远处白杨树上鸟儿的叽喳声,显得愈外清脆起来…… 陈叫山缓缓抬手,抱拳在胸,十指紧扣,交迭拱手 “陈叫山陈叫山陈叫山……” 台下又一次沸腾起来,声音比之前更高,每一个人举起了手臂,一下下挥动着,金灿灿的霞光,便在手臂如林间,一下下跳动闪晃…… 随后,岩井恒一郎也走上台来。 今天,岩井恒一郎换了一身紧身黑衣,腰里扎着黑色腰带,黑衣黑腰带的塑造之下,愈发显现出岩井恒一郎的魁梧健壮,肩宽腰细,粗臂大掌,长腿阔脚…… 古戏台正当中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摆放着此次比武的生死文书,毛笔,墨盒,印泥,各列一旁…… 西京武林协会的一位老者,朝台下一拱手抱拳,先检查陈叫山与岩井恒一郎的身体,看有无身体异样暗疾,有无事先之伤情,同时,检查身上有无携带暗器与利刃等等…… 检查完毕,协会老者便说,“此次比武,擂台双方,皆属自愿,相互切磋,亦无异议,因此,双方须先签订生死文书……” 陈叫山抓过毛笔,略略蘸墨,唰唰唰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在印泥盒里一按,在生死文书上,按下了红红的指印……岩井恒一郎在翻译官的协助下,也完成了签字、摁指印…… 这一刻里,站在古戏台一侧的卢芸凤、吴先生、唐嘉中、刘掌柜、卫队兄弟、韩督军、秦效礼、杨秘书,及鹿恒生和一众江湖兄弟,神情各异,眼中或是期许,或是紧张,或是揪心,或是坦然,或是不安,或是从容…… 而古戏台另一侧的中田静机和一伙日本人,则一个个正襟危坐,在他们的印象中,岩井恒一郎从来没有败过,这一回,不过是对手强大了一些而已,不足为患…… 协会老者将生死文书拿起来,朝上吹了一口气,轻轻用指头弹了一下,先翻转向台下,向台下人群,略略展示一番。而后,拿着生死文书,请韩督军和中田静机过目…… 韩督军和中田静机看完生死文书,嘴角皆挂着笑,皆是成竹在胸之笑…… 协会老者退到古戏台后方,拿起一个红布包裹的棒槌,朝古戏台后方的吊着的一面大铜锣,猛地一敲击,“咣”,而后高喊“比武正式开始……” 陈叫山深深吸了一口气,脚后跟在古戏台上的红毯上,略略踩了踩,出于礼仪,向岩井恒一郎拱手抱拳,岩井恒一郎则是微微弯腰,算是向陈叫山略略鞠躬…… 不管旁人如何感知,三天前,在翠华路西洋医院门前,陈叫山和岩井恒一郎,尽管只是简单过招,但二人心中,皆有了判断 陈叫山从来没有遇见过岩井恒一郎这样的对手。 岩井恒一郎也从来遇到过陈叫山这样的对手。 这是一场硬战! 这是一场恶战…… 虽然比武正式开始的铜锣,已经敲过,但一刹那,二人站立在古戏台上,却皆未出手,迎面相向,横眉冷眸,似两座上峰,两棵大树…… 你不动,我亦不动你静守,我便静守…… 这是谁都不容有失的比武,所谓的赌约,关乎着青铜宝鼎,关乎着东海七色珊瑚树,关乎着中国人和日本人的脸面与尊严,但更关乎的,却是两人的生死! 微微有风吹过来,陈叫山腰间的红色腰带,缓缓飘动起来,红色线穗,弯弯曲曲抖闪开来,若蛟龙在海浪间谋势,欲要一飞冲天…… 岩井恒一郎腰间的黑色腰带,是一通匀的宽度,随风起伏抖展起来,似潮水暗涌,似黑马疾驰,似野狼蓄势…… 岩井恒一郎双脚略略朝内收了收,十个手指头,仿佛在凭空捏抓着什么东西,而那东西近于虚空,不可凭抓,或是滑溜滑溜,不容一下抓牢……一下下抓捏之间,手指的骨节,便发出“嘎嘣蹦”的响声来终于,那十指捏合聚集,攥成了两个巨大的拳头! 陈叫山眼睛微微眯着,似乎眸池中投射而出的精光,在眼睛微微眯着时,经过眼皮缝隙的逼仄、夹聚、传导,那目光,便越发冲荡起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雄心豪胆来,越发聚集出一种气贯长虹的大无畏来,这豪胆,这无畏,在眼前这对手面前,便是强大的气场,洪流滚滚,铺天盖地的气场…… 同是高手,同是顶尖高手,两相隔着一丈距离,一种气势,一种气场,虽未出手,已然在进行着对撞、碰击…… 陈叫山缓缓将左臂扬起,略略高过眉角,另一手臂,却依旧自然下垂,双腿似擎天石柱,犹然稳立,双脚不动,似铜铸铁浇,似参天大树,发根十里,根根须须,牵系着大地…… 只一瞬,若无极台下观看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在这无极一瞬里,全被施了定身法,定眼术,一动不动,眼线长长放出,拴系在台上……而每一人的心,却又若稻草拴吊着一块豆腐,不敢上提,怕豆腐碎裂,不敢下坠,怕豆腐沾灰…… 这一种纠结,这一种焦躁希望双方赶紧出手,动荡起来,缠斗起来!但同时,又希望时间就这样凝滞在这里,不要前进了,两人就这样停滞在台上,犹若雕塑一般,不要动手,不要开打…… 显然,陈叫山单臂微微扬起的姿态,更充满了一种从容自若,更充满了一种胸有成竹那是千军万马,压境而来,犹然笑傲拂袖,犹然焚香煮茗的淡然与傲气…… 这淡然与傲气,岩井恒一郎从来没有遇见过,他怎能不知晓,怎会不感知? 这像极了一种挑衅,像极了一种蔑视,或者,轻视的侮辱…… 岩井恒一郎再也不忍,膝盖动弯发力,犹若弹簧按压,腰身蓄势而挺,跳跃起来,双臂伸展扩开,恰苍鹰振风,羽翅飞展,动荡云天,高高跃起来了,将平生之所学,之豪力,全然凝于双拳双臂,朝陈叫山头顶挥动过来…… “来吧终是一战!” 陈叫山心底暗喝一句,牙根一咬,舒臂相迎…… 第328章怪拳 岩井恒一郎高高跃起,横空劈压双臂,朝陈叫山头顶袭来…… 起先双方相互守静之时,陈叫山已暗暗观察岩井恒一郎的三路动势,此际扬臂相迎,不过探路应招,待岩井恒一郎的双拳,对合攻来,陈叫山单臂犹若灵蛇一般,掏进了岩井恒一郎的臂弯之中,延绵一摆,另一手臂随之跟上,又从岩井恒一郎的臂弯之外,顺力而推…… 岩井恒一郎这一凶招攻出,是直取陈叫山性命而来的,无论你硬接或是避让,那劈空横压之双拳,多有变化:硬接之下,必是合开对之,假若内力不够深厚,受攻之一方,必定臂骨震裂;而若避让,双拳交叠之后,犹不收招,改合为分,双臂相互配合,一佯一实,受攻者前胸必狠中一拳…… 然而,陈叫山之探路应招,非是硬接,更非避让,恰恰是循势化力之法,令岩井恒一郎完全没有料到…… 岩井恒一郎被陈叫山的手臂,延绵一摆,顺力而推,此一招,便立时转为过渡,在双脚未落地之时,又将膝盖前弓,小腿猛地一弹,朝陈叫山前胸踢来…… 这一变故,陈叫山亦有防备。因为岩井恒一郎之弹腿攻招,属于凭空转势,力自不大,陈叫山双臂收回,两相一合,猛然上举,要趁着岩井恒一郎弹腿而至之际,将其掀翻…… 岩井恒一郎小腿弹出,却刚遇上陈叫山双臂一合一举,料想自己若是身形不正,必然后跌,陷入被动,便索性一个后仰空翻,翻出一丈之远,重新站立于原来位置了…… 陈叫山没有料到岩井恒一郎反应如此神速,在空中无依无凭之状况下,由上路之攻,转为下路之攻,在受到到自己上举推力之时,又能以后仰空翻,卸了力道,退出攻击范围,实是不易…… 岩井恒一郎也断断没有料到,眼前这个中国人,身形基本没有大开大阖,兀自动用身体局部力量,小小而动,区狭之空间里,一探,一应,转而又一攻,实在精细至极,令人防不胜防…… 高手对决,自是幻变高深,岩井恒一郎之惊诧,陈叫山之疑惑,皆有其缘由 岩井恒一郎虽为日本第一柔道高手,但其综合武功素养,却是融会贯通,兼蓄并包的。 在明朝末年,一部分中华武林中的绝学高手,远赴海外,将中华武术之精髓,对外传播,日本本岛的习武之人,受其传授,感觉仿若打开了一扇大门,进入一个全新境地之中,耳目一新,变化万端,从而受益匪浅! 明朝灭亡后,南明诸多小朝廷,其有一部分武功精深者,为逃清廷之追杀,流亡海外,至日本岛后,在原先武功演化之基础之上,重新输入新的拳路,令其愈加备全,犹成一道,此之谓空手道! 日本人将空手道习练之后,深感其拳法博厚精绝,遂将其称为“唐手”,意即中华武功之嫡传之脉! 空手道在日本,又经过一百多年之演化、通汇、发展,日本人于其中,加入自我之理解,形成了“攻击直接,硬朗多变,化繁为简”的风格来…… 至此,日本之空手道,已非照搬中华武术,亦步亦趋,也非当初“唐手”阶段的,拼接痕迹明显,犹然浑化为体系之法,面目一新,个性鲜明! 岩井恒一郎习练柔道与空手道多年,亦听说过先辈们传授的“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之教诲,在习练招式拳法之余,刻苦学习硬气功,形成“身似铁打铜铸,力若海潮冲击”之效…… 同时,岩井恒一郎亦曾在日本,接受许多旅日的欧洲人之挑战,逐渐领悟西洋拳法的玄奥,结合自身之情况,不断调整感悟,形成了柔道、空手道、唐手、西洋拳四道汇合于一的拳法来…… 岩井恒一郎登陆中国后,同许多中国人比武,发现其拳法拳路,多有唐手之痕印,又不全然相同,异异同同,相合相离,交迭浑化…… 岩井恒一郎一路与中国人比武对招,逐渐结合自我之心悟,自认为已然了解了中华武功之真脉,应合而随,反能寻到攻击之法,将一个又一个中国人打败! 然而,他断断不会知道,陈叫山所习练的十二秘辛拳,乃是宫廷之大内高手,整个中华武术多年积淀,随形而演化,随意而呈示,众妙毕集,自成一派,似乎全然包容,却又完全不隶属于任何一派! 岩井恒一郎起先之所见,若是一朵又一朵浪花的话,陈叫山的十二秘辛拳,便是那一片汪洋,肆虐汹涌,万法为精,岂是一浪一花而可窥之? 更何况,陈叫山祖上习练十二秘辛拳后,深深唏嘘于江湖风浪,韬晦海深,并不轻易将其外化展示。 到了陈叫山,了然拳法之后,又将十二秘辛拳中的诸多套路,进行相互的叠合、拆解、补缺、组合,以此来测探人体在攻守平衡间,所能抵达的一种极限状态! 这一玄玄之法,岩井恒一郎怎会熟悉?怎不惊诧? 岩井恒一郎退回原位置,陈叫山犹然不动,自守其处地刹那里,双方又似守静待势一般,两相对之,凝然而视…… 方才一简单过招,两人动闪腾挪,攻守转换,好似火星飞溅,风去影来,一切实在太快,台下观看的百姓,台两侧助威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未看出任何的胜败之势,甚至,个别完全不懂武功的人,一度还纳闷既然是中国与日本的顶尖高手对决比武,怎地打得如此平淡,没有大开大阖,没有拳来脚去,虎虎生风? 陈叫山兀自一思索,已然感知了岩井恒一郎的拳法新异,料想不能以常规之拳法,与之相搏,便决定换一个打法…… 正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正所谓,上中下路,必有失策,上路迅疾,中路承载,下路狠发陈叫山决定用“子捷拳”、“巳柔拳”、“卯安拳”之组合变化,独独攻击岩井恒一郎下路去,使其拳法不能正常施展,而后伺机延展上中两路,给予狠狠之一击…… 第329章缠斗 陈叫山身形下潜,双手忽地摸地,单臂于地一撑,借力弹发而出,双腿犹若剪刀一般,裹挟一道生风,朝岩井恒一郎剪去…… 看似斜斜上攻,待陈叫山双腿一到,岩井恒一郎略一侧身,运用传统柔道身法,前倾身体,双臂去抓陈矫山的双腿,手刚到,起先陈叫山伸展直直的双腿,猛又一勾,身子团缩至于极限,如一绣球一般,连续翻滚,朝岩井恒一郎的脚边滚来…… 岩井恒一郎两手抓了一个空,见陈叫山双腿猛收,已然料到陈叫山要攻击自己脚下,拧身连连退闪了去,并以“旱地拔葱”之势,朝陈叫山团缩如球的身体上,狠狠压砸而去…… 一个连续团滚,一个连续弹跳,“呼呼呼呼”“啪啪啪啪”,古戏台上的红毯,被两位高手,弄得一平一皱,一起一伏,更是观看的所有人,看得是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哪门子功夫,怎地这般怪异? 不管观看之人如何疑惑不解,此际对决的两人,却是全力而战,心系一处,毫无旁骛…… 陈叫山在连续团滚之际,双腿虽然弯曲敛收,但膝盖腿弯处,却异常空灵,双臂看似合夹而抱,双肩与双肘,亦是审势而待通过这样的方式,陈叫山一是探测岩井恒一郎的下路平衡之技,二是消耗岩井恒一郎的体力,消磨岩井恒一郎的斗志,三是给岩井恒一郎造成无法可应,无路可对之疑惑,令其犹感不解,满腹生疑,待他只要略有懈怠,身形退闪不及,陈叫山的双臂、双腿,便立时生发攻势…… 果如陈叫山所料,岩井恒一郎连续弹跳,步伐连连变换,看似在等待陈叫山之破绽,适时踩压而攻,但陈叫山在地上团转之间,并非为团而团,脚尖绷直,犹若锋刃,自己稍有差池,必受其攻…… 此际,陈叫山已然探测出了,岩井恒一郎对于自己的拳法,完全没有破解之道,也是进行着且应且观察,于是,在一个团转刚过之际,肩膀在地上一顶,化转“辰腾拳”,以“五龙绞柱”,身体猛地拧转,犹若麻花一般,平地一展身,双掌一拍,旋转的“呼呼”风声里,腰间的红色腰带,抽扫挥动,矫若惊龙,猛然倒立向上,双腿一上直,一侧摆,犹若“l”形状,朝岩井恒一郎扫去…… 岩井恒一郎腾出一臂,去顺力推拽,另一手臂,以柔道手法,去抓陈叫山的红腰带…… “啪”一声响过,岩井恒一郎的肚子,被陈叫山踢了一脚,但陈叫山的袖子,亦被岩井恒一郎牢牢抓住,猛然一扯,岩井恒一郎借势朝后倒去,一脚抵住陈叫山的膝盖,将陈叫山猛地朝后一摔,“咚”地一声响,两人皆重重倒地…… 岩井恒一郎受了陈叫山一脚,感觉一瞬间有些岔气,小腹隐隐发痛…… 陈叫山也未料到,岩井恒一郎的手法,如此迅捷,又如此具有豪力,猛然一摔,将自己抛了出去,脊背重重地跌在硬硬的台面上,脊背一阵生疼…… 这一番突然变化,卢芸凤在古戏台一侧,惊得差一点喊出声来,料想陈叫山被这一下摔得不轻…… 韩督军脸上的肉,也兀自跳动了一下,担心陈叫山被这一个狠摔,怕是脊椎都要摔断,恐怕一时半会儿都站不起来…… 而秦效礼是亲自见识过两次陈叫山的身手,一次在卢家货栈讨债时,陈叫山身体犹若幻影一般,完全不待自己看清楚,已经从两人正面相对,转到了自己的身体侧后方,并将手枪又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另一次,是常家坊子土塬,陈叫山拾掇那几个日本人时,看似云淡风轻,并不使大力,但几个日本人根本不能抗衡,只是眨巴眼一下,便双双倒地,兀自奇怪呢…… 秦效礼料想自己之所见,不过是陈叫山武功之冰山一角,现在陈叫山与岩井恒一郎一番缠斗,虽然倒地,应无大碍,不过是两人的均衡之势罢了!因为起先在杏园春吃涮羊肉时,秦效礼领教过日本人的柔道之术,想:这个岩井恒一郎既然是日本第一柔道高手,陈叫山与之相搏,不可能那么轻松获胜的…… 中田静机看到眼前之一幕,却是眉头紧紧一皱。中田静机对于柔道之术,再熟悉不过,以岩井恒一郎的武功,刚才那一手法,若按正常情形,应是将陈叫山高高举起,抛转之后,岩井恒一郎会遂即反扑上去,卡住陈叫山的双腿,使得陈叫山不得动弹,而后以锁喉之势,完全控制住陈叫山的……可是,一切并不是那样的,岩井恒一郎中了陈叫山一脚,后仰倒地后,一手撑地,另一手在自己小腹上一滑而过,通过岩井恒一郎略略皱眉之表情来看,这一脚,着实不轻…… 岩井恒一郎在地上翻转而起,见自己使出的柔道之法,陈叫山果然中了一招,便再次一步上前,要来抓陈叫山的衣服…… 陈叫山脊背着地,尽管脊背生疼,但习练“亥容拳”时,陈叫山已然形成了一种下意识反应,每有倒地之状况,无论是前趴,或是侧倒、后仰,腰必定是虚空守巧的,一为防止自身受伤,二为身形转换,提供积蓄之动势……因此,甫一着地,陈叫山的腰似灵蛇绞缠,疾速一转,便已翻转过来…… 待岩井恒一郎上前来抓时,陈叫山迎上前去,亦伸展左臂,去对抓岩井恒一郎…… 于是,岩井恒一郎没有抓到陈叫山的衣服,却抓到了陈叫山的手…… 岩井恒一郎抓着陈叫山的手,猛地朝自己这边一拖拽,使陈叫山身体朝前倾来,而后,岩井恒一郎抬起右腿,准备将腿缠到陈叫山的胳膊上去,两相施压,将陈叫山的胳膊折断…… 陈叫山见岩井恒一郎拉拽自己的胳膊,料想岩井恒一郎必有后续攻击之策,非但没有与之对拉,反倒加力朝前去冲,完完全全将岩井恒一郎的拉拽之力,化为了虚无…… 待岩井恒一郎的右腿缠绕过来时,陈叫山亦凭空跳起,以“戌疾拳”之一招“循水借桥”,背身相对岩井恒一郎,等岩井恒一郎的右腿跨缠上来,陈叫山两脚皆朝后撩去,一连两下,“啪啪”两声,一脚撩在岩井恒一郎的胸膛上,另一脚撩得更高,直接撩到了岩井恒一郎的下巴尖上…… 岩井恒一郎尽管练就一身钢筋铁骨,胸膛上肌肉发达,被撩一脚,虽可承受,但下巴骨并不能以硬气功受之,“喀”地一声,脑袋朝后仰去,下巴顿时被撩破,血便流了出来…… 岩井恒一郎连忙弯曲支撑腿,使得身体重心下移,不至于跌倒,连忙松手,右腿撤离,顺带一掌击去,朝着陈叫山的后背…… 陈叫山感觉背后掌风袭来,在双脚撩出之后,腰猛然一缩,待岩井恒一郎一掌过来,触及陈叫山脊背一瞬,又一腾空拧旋,以“午跃拳”中的精妙之招“秋风刺鬃”,在拧旋一霎,便将岩井恒一郎的一掌之力,完全卸去,犹若一跟狼牙棒,拼足气力,猛然劈来,却劈到了一大团糯米年糕上…… “好打得好” 这一回,所有中国人都看出了一点门道,晓得陈叫山方才这一招,已然占了上风,岩井恒一郎下巴上的鲜血,便是明证! 所有中国人便都一起叫喊起来,而中田静机和一伙日本人,面色阴沉,目光沉滞…… 连续两招柔道手法,岩井恒一郎也瞬间惶恐起来,眼前的这位中国人,似乎根本没有明显的软肋,任何一种攻击之法,到最后,皆不能讨得便宜,倒是自己连连中招! 岩井恒一郎立定身体,扎出一弓步,左臂前倾,伸手为掌,右臂后夹,换手为拳,待一亮招,却又暗暗地收了收右臂臂弯,朝身体一侧,略略地合了合…… 即便是这一小小动作,亦被陈叫山捕捉在眼中,陈叫山便瞬间明白了起先自己攻去那一脚,正正踢在岩井恒一郎小腹上,虽然自己也被摔在地,脊背生疼,但显然,岩井恒一郎中招之后的疼痛更甚!由此看来,无论岩井恒一郎使的是哪一路拳法,其中路,皆是软肋,可图之…… 陈叫山上前一步,左膝盖朝岩井恒一郎顶去,看似强力顶膝,实则为佯攻掩护,双拳如冰雹一般,借着膝盖连续顶前之掩,“啪啪啪啪啪啪啪……”一阵猛攻…… 岩井恒一郎怎会看不出陈叫山的佯攻图实之策,亦以膝盖连续对冲,上臂也全然拆挡接招,与陈叫山对打相迎,“啪啪啪啪啪啪……” 原先那些疑惑今儿比武,两位高手打得不够热闹的围观者,此际完全看傻眼了两位高人,你来我往,拳头虎虎生风,胳膊动闪若影,快到极致,猛到极致,鹰隼突击猎捕小雀,亦不过如此,恰飞箭频射,流星穿云…… 第330章撞击 陈叫山所料不错:以快制狠,适时攻中路的策略,显然极为有效!在一连串快拳快打之后,岩井恒一郎明显仓促招架,中路空间大开,脚下步伐亦乱,其习练的空手道、柔道、西洋拳、唐手残痕,如今全然无法施展了…… 快拳快打的节奏,完全被陈叫山所控制,岩井恒一郎只是随之应之这一刹,陈叫山之双手,好似摇动井台上的辘轳摇把,多快多慢,多疾多徐,尽在控念之间。连续出打的拳头,一点点,一道道,干净利落,痛快淋漓,那是动武出拳的一种极致状态…… 那是狂草书者,在笔墨肆虐,快意爽然之际里,提、按、挑、钩、横、竖、撇、捺、点、圈、划、浓、淡、枯,怎么写来怎么有,怎么涂来怎么美…… 那是古琴乐者,在韵律浑然,萦回天际之变幻,捻、抚、扫、拍、触、卡、揪……音节似飞花,漫天漫空洒,手形若秋风,劲吹极无形,幻影万千…… 那是围棋弈者,围囤掠地,占轴抢格之妙手,落子如飞,步步逼人,丝丝入扣,层层杀招,盛气凌人,无可抵挡…… 得亏岩井恒一郎乃日本第一高手,陈叫山这一番快拳快打,若遇一般对手,不出三五招,自便中击。而岩井恒一郎虽有仓促,却手速迅疾,拆挡招架,一招不乱……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两人在古戏台上,连轴转圈打,好像是戏台上的武生,在开幕垫场时,巡游满台一般,从台中打到台沿,前、后、左、右、中,陀螺不须鞭,犹自满台转…… 突然陈叫山骤然一停,身子猛地一顿,双拳故意打了虚空而去,转眼间,兀自一凝,似被人点了定身穴一般…… 辘轳的摇把,猛然卡住不转…… 毛笔的笔锋,猛然一点一止…… 琴弦的颤音,猛然就此刹住,嘎然无音…… 棋盘的棋子,猛然拍定,忽入长考…… 陈叫山这猛然一停,一顿,起先那么久连续快拳快打的节奏,就此为零,而被动应招的岩井恒一郎,显然不能适应,惯性下,拳、腕、肘、肩,仍然动转不停…… 待陈叫山停顿静止,忽而后退半步,岩井恒一郎方才完全感知这种节奏的变化,但他错误认为,是陈叫山攻得太猛,却没有讨到半点便宜,便准备卸招变化了…… 然而,陈叫山变招是真,却并非岩井恒一郎料想的那般,而是猛地将节奏幻变,在这种快慢停转之间,续上后招…… 岩井恒一郎略一怔,抢上一步,正欲反击,双手还未完全出势,陈叫山却忽而侧身而站,似乎故意为岩井恒一郎前冲,留下空间位置来,待岩井恒一郎的身形一进入范围,忽然右臂高扬,左臂下潜,动拉扯开,似弯弓搭箭之姿,以“申巧拳”之一精准之招“层林舒臂”,右臂伸至岩井恒一郎的脸前,拳头瞬间变掌,指尖柔柔一婉,朝上一挑…… 那仿佛从辘轳摇把上,猛地松手,又任井绳“哗”地下坠了去…… 那仿佛本已跪锋的笔尖,逆向一出,再下枯墨焦笔…… 那仿佛在停奏之前,轻畅袖管,甩手一通匀,在琴弦上扫掠过去,白鸟掠湖面般…… 那仿佛定子定势之时,犹不过瘾,再于棋罐里摸捏一子,猛地拍在棋盘上,清脆一声响,杀招至狠,杀得死死…… 陈叫山右拳变掌的手指指尖,柔柔一上挑,接续了起先的快、停、顿,猛然一下,挑过岩井恒一郎的眼睛,其眼皮被此一挑,倏然一热,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仿佛进入白夜…… 再稍待,岩井恒一郎又见黑暗之中,升起了一道弯弯虹桥,赤、橙、黄、绿、青、蓝、紫,疾速流转着,间杂着无数颗金色的小星星,跳啊跳,冒啊冒,闪啊闪,闪得岩井恒一郎恍惚进入虚境,而眼睛中,则似被泼了一碗山西老陈醋,酸溜得几乎难以睁开…… 岩井恒一郎怎能不慌? 唐手也好,空手道也罢,柔道也好,西洋拳也罢,无论怎样的拳法,与中华武术中的“手眼一条线”,皆有异曲同工之渊,一旦眼睛看不见,怎不被动挨打? 陈叫山见岩井恒一郎吃了自己一招“层林舒臂”,眼睛无法睁开,兀自眼皮乱跳乱眨动,便趁热打铁,单拳朝岩井恒一郎面门袭去…… 陈叫山之铁拳,打至距离岩井恒一郎鼻子一寸处,却又猛然收回了,是为佯招! 岩井恒一郎眼睛看不见,只觉着鼻尖上有一道劲风吹来,双臂横竖交错成“十”字,连忙来接挡…… 然而陈叫山,佯攻收了拳,身体猛然下蹲,以“子捷拳”里的一招“狭境犹过”,“哧溜”一下,从岩井恒一郎的双腿之间,穿越而过了…… 岩井恒一郎眼睛看不见,十字架臂,接挡为空,便料到不妙,却完全没有想到,陈叫山从他两腿之间,一滑而过,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一滑一过,动闪如星,流疾若风陈叫山站到了岩井恒一郎的背后,呼倏一旋,转过身来,将全身之豪力,瞬间聚集于前额之上,两手扳住岩井恒一郎的肩膀,狠命朝岩井恒一郎的后脑勺上撞去!!! 这是十二秘辛拳之“丑实拳”中,最最凶狠一招“犁疆开天”…… “犁疆开天”,恰如一头凶蛮无比的水牛,倾全身之力,奋然一顶撞,任你前处是铜墙铁壁,刀山火海,犹然一撞,决绝绝然…… 人的头部分区中,前额顶盖,最为坚硬!少林寺的大力金刚头,便以前额顶盖,为攻击中心,无论坚硬无比的石碑,韧劲十足的大木,一头撞去,砰然断裂,木屑飞溅…… 而人的头部分区中,后脑勺乃是最最虚弱之处,人的后脑勺上,密密分布着百会、后顶、强间、脑户、天柱、天冲、角孙、颅息、风池、风府、压枕等等诸多穴位。无论你是怎样的顶级高人,后脑勺一旦受到攻击,人的意识,便会瞬间凝滞,似乎头脑机器,立时便停止了运转…… 在许多歹人抢劫钱财之时,老辣的歹人,往往是手执大棒,猛然击打人的后脑勺,使人迅速陷入眩晕昏迷…… 人的后脑勺连接颈椎,连带一起的诸多细密神经,遭遇区域攻击,便是铁人,亦会懵怔…… 陈叫山以前额顶盖,狠狠朝岩井恒一郎的后脑勺上,“咚咚咚”一连撞了三下!!! 人头最坚硬处,撞击人头最虚弱处,如是一尺大板斧之斧背,猛砸一寸之核桃,如是硬硬之鹅卵石,狠狠朝软软鸡蛋撞击,如是一头狂飙疯狂的猛虎,伏地冲击,不要命地朝一只小绵羊撞去…… 三下狠撞过后岩井恒一郎不但眼睛看不见,且脑海中,瞬间幻化出了许多的意象来…… 那意象,是富士山上的樱花,开得红艳粉粉,开得肆意任性,似一簇簇散散的云朵,一团团跳动的火焰,一道道迷离斑斓的光影…… 那意象,是神户的小雨中,穿着和服,手执碎花小伞的女子,在满街跳溅、绽放着白色菊花的雨珠中,屋檐下吊着绳一般的粗雨,“哗啦啦”响,那碎花小伞,在淡淡白色雨烟里,轻轻旋转,伞骨恍惚,伞沿跳动着晶莹珠儿,滑动,滑动,飞甩了出去…… 那意象,是东望沧海,怒涛拍打着曲曲折折、流连无尽的海岸,一个浪头冲起,在倚海的巨石上,凶狂一撞击,乱珠炸苍穹,忽而退回,一层层的泡沫,逐次荡迭开去,一起一伏里,海面上的衰叶颠簸摇晃,海鸟惊飞,遁入蓝色极致中…… 岩井恒一郎懵懵怔怔中,整个人傻了去,呆了去,痴了去,木了去…… 好很好! 这一刻的陈叫山,就是等待着这样的效果此时此刻,你岩井恒一郎不挨打,谁来挨打?你岩井恒一郎不做砧板之肉,谁做砧板之肉?你岩井恒一郎不做网兜之鱼,谁做网兜之鱼? 打狠打狠狠打死死地狠打!!!!! 陈叫山从岩井恒一郎身侧滑过,旋至岩井恒一郎正面来,从岩井恒一郎的十字架臂姿势来判断,岩井恒一郎完全木了,完全没有招架还手之力了…… 不用所谓招式,没有招式,只有狠力,只有复仇之快意…… 一个急冲直拳,正正中中,结结实实,打在岩井恒一郎的鼻子上,“噗”一股红血飞扑出来,溅红了陈叫山的袖子,血点子跳零而来,飞到陈叫山的红色腰带上,那腰带若一条中国龙,此刻见龙在田,龙升九天! 这一拳,是为你日本人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胆大妄为,跨海登陆,来挑衅我中华武术之尊严,来挑战我中国之尊严! 再来一拳这是为你不可一世,骄纵蛮横,飞扬跋扈,无法无天,为羞辱中国人,弄什么《认输帖》?来呀,来呀,现在你出手打呀?看看到底谁认输? 再来一拳你岩井恒一郎不是很能打吗?拿出你的凶狠呀?拿出你的狠毒呀?你岩井恒一郎,我陈叫山要让你永远知晓,什么是夜郎自大,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要让你领教中华五千年文明之下的武术渊源,犹若沧海万丈深,浪涛无极,足矣吞没你小小日本岛! 一脚蹬去你出手那般狠毒,将骆帮主和苗馆主,打得身残命危,口吐鲜血一大盆,肋骨崩折,胳膊被拧断,腿被踢断……你光知打人,何曾尝过挨打之真实滋味?这一切之一切,一切之一切,统统打给你,全部还给你…… 一膝盖顶去让你小小日本的狼子野心,趁早收敛了去,觊觎华夏九州,窥测我堂堂大中华,到头来,自有你们的苦果子吃! 一肘砸去你的所有骄傲,你的所有骄纵,你的所有骄横,此刻,就是让你从此骄不起来,灭下去,压下去,打下去,摁下去,永世不得翻身,永远不得出头!!! 第331章反扑 岩井恒一郎的眼前,只感觉一片红,红得朝霞染天,红得旗帜招展,红得花开五月,红得烈火熊熊,红得丹砂熔炼…… 岩井恒一郎感觉体内,跳动着种种火辣、冰冷、酸麻、炙热,那是五脏六腑,全部错位的真实感觉,那是七筋八脉,全部断裂狰狞的感觉,那是血管骨节,相互错落迸发的感觉…… 陈叫山满头是汗,岩井恒一郎浑身是血…… 陈叫山仍不住手,岩井恒一郎仍不倒下…… “好好好打得好打得痛快打死小日本活活打死小日本……” 这是一座古戏台,多少年来,这里上演过多少王侯将相,痴男怨女,封侯贬庶的动人故事那都怎比得如今在这古戏台上,正正上演的一出大戏,恰恰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高潮,高到不能再高的高潮……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全部爆发出呐喊声,山呼海啸,动天震地,这呐喊,这啸叫,在此际里,仿佛上下五千年,八万里,全然横贯开去,久久不息,永远不灭…… 此时此刻的陈叫山,前所未有的凶猛,挥汗如雨,拳如电闪,脚动若风,连续打,连续击,连续踢…… “来吧”陈叫山不知怎地忽然就冒生出这么一句,就是想吼喊出来,怒喝出来,将之前所有的仇恨,所有承受的压力,所有担当的责任,所有之前的屈辱,所有此际的愤怒,统统喊出来,统统啸叫出来…… “来吧” 陈叫山猛然高高一跳,左膝重重击顶去,朝着岩井恒一郎的喉结,“啪”,顶了个正正中中,不偏不倚,不差分毫,稳稳扎扎,结结实实!!! 这一下,岩井恒一郎轰然倒地,像一棵合抱大树,在钢锯反复拉扯中,木屑横飞,火星飞溅之后,最后的连着一点点的薄薄树皮,终于断了,大树就此向后倒去,即便你参天穿云,与山峰比高,这一回,你就此倒下去,迎上大地…… 所有的呐喊声,全然静止了…… 时间仿佛被凝滞了,空间仿佛被僵化了,影像仿佛被定格了…… 陈叫山站立着,半弯着腰,两手撑在膝盖上,“啊呼啊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的衣服一张一合,犹如风箱在拉动一般…… 陈叫山的头发上,拳头上,裤管上,鞋面上,斑斑点点,淋淋漓漓,有汗水,有血…… “打死小日本打死小日本打死小日本!!!” 陈叫山就此住了手,大口喘气,但显然,岩井恒一郎躺在古戏台上,俨然是一血人,眼睛闭着,十指大大叉开,将古戏台上的红毯,紧紧抓住,揪住,扯住,胸口依然一起一伏,高高低低,仿佛为转眼间的遭受痛击,感到不解,感到疑惑,感到屈辱,感到不甘,感到不服…… 古戏台上的红毯,被岩井恒一郎抓得起了皱,长长的一道道皱褶,延伸过来,随着岩井恒一郎的手指紧抓,不断转换着皱褶的粗细、长短、深浅,一直延伸到陈叫山脚下胜利者,失利者,被这皱褶联结着,一个站立,一个平躺…… 中田静机紧紧闭上了眼睛,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一个日本人摇摇头,起身要到岩井恒一郎身旁去,却被岩井恒一郎一把扯住了袖子中田静机不愿相信眼前的现实,威名鼎鼎的日本第一柔道高手,打遍多少绝顶高人,从未尝过败绩,从未如此狼狈……这一刻,怎地真就发生了呢? 大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便是不屈,便是不服,便是坚硬到底,战至最后一刻,不妥协,不认输,一息尚存,犹要挥拳…… 西京武林协会的老者,身为比武监管裁判,见岩井恒一郎已然败了,但依照规则,仍不能就此判定双方比武结束,须进行从十到一的倒数数,若是数到一,岩井恒一郎仍旧不能站立而起,到那时,才可真正判定岩井恒一郎比武失败! “十”协会老者喊出第一声,下巴上的山羊胡须,微微抖颤了一下…… “九” 台下围观的百姓,既紧张,又兴奋,似乎盼望着岩井恒一郎,从此不能再站起,但奇怪的想法中,又似乎希望岩井恒一郎重新站起来,接着打…… “八” 台下站得太近,以及太远的人,因于岩井恒一郎平平躺着,无法看清楚、看完整岩井恒一郎的表情,甚至无法断定岩井恒一郎究竟是死是活……于是,大家便下意识地踮着脚尖,蹦跳着,前面的人挡住了后面的人,后面的人便将手按在前面人的肩膀上,希望前面的人,不要遮挡,又希望借此自己能再高些,看得更真切…… “七” 卢芸凤、吴先生、唐嘉中、刘掌柜、卫队兄弟、韩督军、秦效礼、杨秘书,及鹿恒生和一众江湖兄弟,站在古戏台一侧,开始相互侧错着身子,你侧我,我侧他,全都朝岩井恒一郎看去,看岩井恒一郎还能不能站起来…… “六” 中田静机和所有的日本人,纷纷朝前迈出了一小步,恨不得现在走上前来,将岩井恒一郎拉起来就算是输了,败了,又如何?站起来,站起来啊!不能让尊严倒地,不能让荣光倒地,不能让气场倒地呀…… 岩井恒一郎的翻译官,是一位中国人,此刻,他走到了中田静机的前面,急得跳了起来,其姿其态,犹如鸭子在浅水里扑腾着,两只手臂,上下挥舞,像鸭子的翅膀,扑扇着水花,用日语不停地喊着“岩井君,起来,起来,起来啊……” “五”数过了五,协会老者皱了皱眉头,仿佛这一个个数字数过,每一声都显得多余,犹然感觉,岩井恒一郎是不会站起来了,这从十到一倒数的规则,此刻,显得那般多余,那般滑稽似的…… “四”“三” 协会老者忽然觉得应该加快数数的节奏了…… 陈叫山喘了一阵大气,感觉体力稍稍恢复了些,无须再用双手撑着膝盖了,便站直了身子,牙根紧咬,用鼻子缓缓呼吸,调整自己方才一番苦战之后的疲惫、激动,牙根紧咬之间,太阳穴上钢丝一般的筋脉,显得清晰暴突,这暴突青筋,犹似一个“王”字,这一场比武,陈叫山不就是一个王者么? “二” 协会老者的“二”字刚刚喊出一刹那,突然之间,岩井恒一郎“啊”地大吼一声,猛地前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了陈叫山…… 这猛然之间的变故,非但台下围观的百姓没有料到,卢芸凤、吴先生、唐嘉中、刘掌柜、卫队兄弟、韩督军、秦效礼、杨秘书,及鹿恒生和一众江湖兄弟没有料到,中田静机和一众日本人没有料到,协会老者没有料到,陈叫山更没有料到! 其实,以岩井恒一郎的功力,在倒地之一刹那间,完全可以站立起来,继续与陈叫山战斗下去,但他明白,他五脏六腑,七筋八脉,错位的错位,断裂的断裂,散失的散失,硬着头皮去斗,仍是挨打,没有任何获胜之希望…… 因而,熟知规则的岩井恒一郎,决定就这样躺着,静静躺在地上,等着协会老者来倒数数,自己调整调整,在最后之一刻里,猛然发力,打陈叫山一个措手不及,给予陈叫山最最致命的一击! 然而,岩井恒一郎太高估自己的恢复能力,也太低估陈叫山的功力和反应了…… 在岩井恒一郎拼尽全力,猛然前扑之一瞬,岩井恒一郎已然知晓了,感知了自己不可能获胜了,完全没有可能了,自己尽管躺了那么一会儿,但自己前扑过来,死死抱住陈叫山时,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已经全部散架,胳膊抬不动,腿脚迈不动,甚至脖子都转不灵便,如此,还怎么战斗?还如何给予陈叫山狠命一击? 岩井恒一郎绝望了…… 岩井恒一郎多么不甘心…… 我在日本打遍所有高手,登陆中国,一路西行,打败无数高人,《认输帖》上密密的人名、指印,便是明证,难道到现在,轮到我自己要认输了么?我从来没有失败过啊!我生命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认输”这两个字…… 我不认输…… 岩井恒一郎拼尽了所有力气,将平生所有能量,以柔道中最极致的抱摔准备之姿,死死地抱着陈叫山,不让陈叫山逃脱…… 最后一击这是我所有的、最后的一击岩井恒一郎张开嘴巴,狠狠地朝陈叫山腰上咬去,咬住陈叫山腰上的一坨肉,咬得紧紧的,咬得死死的,绝然不松口,一丝一毫都不松…… 陈叫山何曾料想到,岩井恒一郎此际怎就变成了一只疯狗?怎地拳脚打不过,居然就张口咬人了? 陈叫山被岩井恒一郎咬得钻心的疼,鬓角的汗珠,不停地朝下滚跌,太阳穴一动一动,抑制着穿肉裂筋的痛感…… 陈叫山忽然发狂了一般,两个拳头,乱如滚石,不停地朝岩井恒一郎的脊背上招呼…… 拳头打得不够,胳膊肘再来狠狠朝下砸…… 岩井恒一郎死死抱着陈叫山,不松手…… 岩井恒一郎死死咬着陈叫山,不松口…… 陈叫山更加狂怒拳头连续击打,胳膊肘连续狠砸,仍感觉不够狠,两个膝盖,不断朝上顶,朝着岩井恒一郎的胸膛、下档、头、脸,整个身体前面,不停顶!!! 陈叫山感觉自己的拳头打麻了,毫无知觉,胳膊肘砸伤了,火辣辣的疼,两个膝盖,更是被顶破,鲜血淋漓…… 陈叫山感觉自己没有一丝力气了,所有的、最后的力气,似乎都已经用完了,仿佛是蜡烛燃烧到了最后,蜡芯子已经快要触及到蜡烛底部了…… 忽然岩井恒一郎死死抱紧的手臂,猛地松开了,紧紧咬合的牙齿,缓缓松开了…… 岩井恒一郎像一尊泥像,泡在冰冷的水中,不断地泡发,终于坍塌了成一滩稀泥了…… 岩井恒一郎软乎乎地瘫了下去,腿弯一弯,膝盖着地,跪在了陈叫山脚前…… 陈叫山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手臂无力绵软地垂下时,指头触到了岩井恒一郎的鼻孔前没气了,岩井恒一郎已经断气了…… 一个生者,一个死者…… 一个站者,一个跪者…… 一个中国人,一个日本人…… 这一刻,日本人跪在了中国人脚下,这般真实,这般现实,非梦非幻…… 第332章失察 “卖报喽,卖报喽……国术奇人陈叫山,扬中华民族志气,大败日本柔道第一高手……” 西京城内,大街小巷,有关陈叫山打败岩井恒一郎的消息,不禁在报童口中,反复传播,贩夫走卒,引流卖浆者,护城河边的棋摊上,城中大小茶铺酒肆里,闲人图热闹的谝传角落处,皆在议论着…… “陈叫山”这三个字,无论男女老幼,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在其口中,反复被提及,可谓妇孺皆知,人所共晓! 一时间,在西京城里,以见过陈叫山,与陈叫山有交集为荣,以不晓得陈叫山,没见过陈叫山为耻…… “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哪!你们不晓得啊,我当时离陈叫山近得很,陈叫山那拳头,噼哩啪啦,噼哩啪啦,打得那叫一个痛快,我觉着就像我在打一样……” “啥狗屁日本第一柔道高手,外强中干么,经不住陈叫山三拳两脚,一下就原形毕露了……哎呀,你莫说,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当时眼泪不知咋地就下来了,擦都擦不及呀,那真长中国人的脸面……” “喂喂,你们哪个晓得,陈叫山收徒弟不?我想让我娃,跟陈叫山学拳去,有朝一日,我娃能成为陈叫山那样的大英雄,咱这辈子,值了” “我听说陈叫山是陈家庄人,还没娶媳妇哩,嘿嘿……我就琢磨哩,我那堂妹人皙气,谁能去给说个媒……我要是哪天当了陈叫山的大舅哥,嘿,出门我蹦着走路哩……” “醒醒吧你,没戏……陈叫山给乐州卢家做事哩,乐州啥地方?那水土,那气候,专门滋养皙气女女,俏妹子跟庄稼苗似的,一茬接一茬,一个个水溜滑腻,仙女似的,轮得上你堂妹?” 即便在城东监狱,一张《西京民报》,也在犯人们中间争来抢去地看,末了,犯人们愈发佩服陈叫山,也愈发佩服白爷,感叹白爷眼光超群了…… 不仅西京城,就连整个山北地区,东府西府,渭河流域,山南的乐州,梁州、洋州、商州、金安,凌江下游的鄂西地区,江汉平原,秦岭延绵的豫西、陇东区域,随着《西京民报》的头版大幅报道,尽管新闻时效,晚于西京城,但因于陆主编亲自执笔的雄浑激昂的文字,古戏台现场的照片配发,陈叫山的名字,已然如风,四处吹刮,无所不在,无处不至了…… 在乐州城,在卢家大院,夫人第一时间看到了报纸,夫人握着报纸的手,不停在颤抖,一向内敛深沉的夫人,竟让禾巧拿着报纸,给老爷去看,给二太太、三太太看,给少爷、少奶奶看,给谭师爷、魏伙头、杨账房、侯帮主、柳郎中看,给亲家唐老爷看…… 尽管陈叫山一行人还没有回乐州,整个乐州城,却再一次如猛火烧开水,热气腾腾,水泡跳溅起来了…… 在高家堡,小山王高雄彪看到了报纸,畅怀大笑,当下下了命令今儿高家堡开酒戒,拿出陈年好酒,喝上一个痛快…… 在太极湾,采买年货的兄弟,将一张《西京民报》送到姚秉儒手上时,姚秉儒竟将太极湾兄弟召集起来,在北城场坝上集中,亲自给兄弟们大声宣读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末了,又让伙房将一头受伤瘸了腿的老黄牛宰了,闹闹腾腾地庆贺一番…… 依照起初之比武赌约,若是岩井恒一郎战败,中田静机不但要当面向韩督军,俯首认输,在认输文书上签字画押,并且,天葵社要将一株东海七色珊瑚树,奉于督军府。 对于俯首认输,在认输文书上签字画押,韩督军与陈叫山,自然乐于享受,但韩督军征询了陈叫山的意见,并没有接受天葵社的东海七色珊瑚树,陈叫山的意思是,我堂堂大中华,何必与你小小日本岛国一般见识? 因于常家坊子土塬被焚烧,岩井恒一郎比武失败而死,上海黑龙社最终决定,将天葵社从西京城撤离,中田静机等一众人,全部遣返回日本……当然,这已是后话! 这一切,缘于陈叫山之雄武,韩督军请人制一大匾,上书“中华雄风”四字,要赠予陈叫山,陈叫山觉着太过高调,本不愿接受,但卢芸凤却说,“将大匾挂在卢家货栈里,即便你陈叫山不在西京城,所有人也从此不敢小视乐州卢家了……” 陈叫山觉着有理,便欣然接受了…… 正当秦效礼、杨秘书、鹿恒生,与一众士兵、江湖兄弟、西京城的江湖武林中人,给卢家货栈悬挂“中华雄风”大匾时,两丈多长的大鞭炮,炸得一地红屑翻飞时,满仓却急匆匆从翠华路医院赶回来,向陈叫山报告说,骆帮主又开始吐血,病情危急…… 陈叫山赶到医院,见骆帮主面色蜡黄,吐出的鲜血,已经被三旺和鹏天,拾掇干净,但零零星星的血点子,在白色床单上,仍历历可见,犹若雪地落红…… 陈叫山问了事情缘由,苗镇东支吾了一下,不得已,城东拳馆的几位徒弟,方才道出实情来 陈叫山大败岩井恒一郎,直接将岩井恒一郎送上黄泉路,那一度象征国人耻辱的《认输帖》,亦被岩井恒一郎的翻译官交出,被兄弟们一把火烧掉……骆帮主和苗馆主,欣然不已,几天来,整天连觉都睡不着,两个老兄弟,又开始了调侃,你揶揄我,我戏虐你,激动,兴奋,高兴啊…… 昨个夜里,骆帮主提出要喝酒庆祝一下,苗镇东同为病人,同处病房,自然并不知晓骆帮主的病情,略一犹豫,说待出院之后再喝酒庆祝,骆帮主便不高兴了,说苗镇东真乃软蛋怂包,喝个酒嘛,活血通络,于治病疗伤,自是好事嘛…… 苗镇东架不住骆帮主一番劝说,便让徒弟们抱来一坛子老酒……待服侍照顾的卫队四兄弟看见时,骆帮主和苗镇东已经喝下大半坛子了…… 陈叫山与吴先生、唐嘉中、卢芸凤、薛静怡,找到了那位大鼻子的西洋医生,询问骆帮主的病情细节,大鼻子医生连连摇头,末了,竟抬手扇自己的耳光,说自己太过失职,没有勤于观察……骆帮主的病情,本就严峻,极为棘手,如今烈酒入体内,愈发加剧器官恶化,内伤病灶,交汇并发,几乎无力回天了…… 陈叫山听了唐嘉中的翻译,整个人忽然呆了起来,身子靠在墙上,一语不发,近于泥塑木雕了…… 卢芸凤流着眼泪,便训斥七庆他们几个,说你们四个大老爷们儿,照看个人都照看不好么? 三旺、鹏天、满仓三人,低着脑袋不吭声,七庆嘴巴动了动,还想辩驳,心说:为了照顾服侍骆帮主和苗馆主,我们兄弟四个,跑前跑后,被医院的医生们,像孙子似的使唤来,使唤去,忙来忙去。为了照顾好骆帮主,我们连我们队长上擂台比武这么大的事儿,都没有去现场亲眼看,我们还不算尽职尽责么?我们还要怎样?大晚上的,天寒地冻,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兄弟们挨个儿眯一会儿,脚都冻麻了,医院里还不让跺脚取暖,说影响病人休息,稍微迷瞪了一下,骆帮主和苗馆主,就把老酒喝到肚子里了,这事儿,要怪,就怪城东拳馆那帮子人哩…… 七庆刚说了个“三小姐,我们……”陈叫山便将手掌,搭在了七庆肩膀上,轻轻拍了三下,七庆会意,便不再朝下说了…… 卢芸凤依旧不依不饶,还要再训责,薛静怡便说,“芸凤,这事儿怪不得他们……咱现在好好想想眼下之事情吧……” 吴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去,对陈叫山说,“陈队长,你进去跟骆帮主说说话吧!骆帮主现在最想跟你说话……” 听了吴先生之话,陈叫山意识到了,自己闻讯赶来医院,重点关注了骆帮主的病情加重之由,忙乎于查问,恰恰忽略了一点:骆帮主和苗馆主要喝酒,那是禁不住内心的欣然和喜悦啊!那是为自己感到由衷的自豪,无以承载其之,除了两个老兄弟相互抬杠取乐,便是喝酒了……这酒因于自己,牵系自己,那么现在,骆帮主和苗馆主,两位江湖老前辈,最惬意的,最乐意的,便是与自己谝传,自己如何就忽略了这一层呢? 陈叫山一个人走进病房,坐了下来,骆帮主颤颤巍巍从枕头下,摸出了《西京民报》,在床沿上轻轻拍了两拍,示意着,要陈叫山拿着报纸,陈叫山便伸手接过了报纸…… “叫山啊,莫再跟他们计较啥了……”骆帮主喉咙里像堵着一团东西,说话有些气涌,连连大口呼着气,呼得急了,又咳嗽两声,“我跟老兄弟,心里快活得很哪,不喝酒……不喝酒……不喝酒咋成?” 苗镇东胳膊不能动,努力拧了拧身子,“叫山,恶人总要硬人侍候哩,岩井恒一郎,他那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啊……” 陈叫山手里攥着报纸,将头深深埋了下去在两位老前辈面前,在如今这般的情况下,他又能说什么呢?沉默,也许是最好的回答吧…… “叫山……我怕是日子不多了……”骆帮主忽地说出了这样的话,令陈叫山猛然一惊,骆帮主之病情,没有任何人将其告诉他,他怎就这般说,起先他还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没事儿呢! “叫山……等我走了之后,回头给我上坟,不要带啥了,一壶酒,烧一张报纸,足够了……” 听见骆帮主那般说话,苗镇东有些急了,“你扯那些闲话干啥?哪个人不死?可咱老兄弟,说不活不活,也总该再活个三四十年哩吧?” “骆帮主,你这样说……”陈叫山抓住骆帮主的手,“开春以后,我还要跟你跑桃花水呢……” 骆帮主笑了笑,用力一捏陈叫山的手,“噗”地一口鲜血,吐到了陈叫山的袖口上…… 第333章别离 医生们闻讯赶来病房,急忙将骆帮主放平,为其一番忙乎治疗…… 骆帮主却笑着连连摆手,对众人说,“没事儿……没事儿……没那么邪乎……”而后,将陈叫山叫到床前说,“叫山,咱回乐州吧!都出来这么些日子了……” 陈叫山无言以对…… 沉吟思虑间,陈叫山只好说,“好……好的……我们回去……” 卢芸凤、唐嘉中、吴先生、薛静怡、卫队兄弟们站在一旁,皆将头偏到了窗户一侧,不忍看见骆帮主的恳求的眼神,不忍看见陈叫山为难的话语…… 但众人皆明白:骆帮主的心思,是希望落叶归根,不愿在这西京城,在这异地他乡耗下去……可是可是……五百多里的长路,山高坡陡,路途崎岖,骆帮主这身体,又如何耐得住这一路颠簸? 刘掌柜和丑娃,应付了前去卢家货栈道喜挂匾的人,与秦效礼、鹿恒生也赶来医院了。·首·发秦效礼一见到陈叫山,从陈叫山凝重的表情,便已对骆帮主的病情,已然有所了解…… “不如这样吧,我跟韩督军请示一下,用汽车送你们回乐州?”听了陈叫山的叙说后,秦效礼唏嘘连连,说,“我也顺道回去看看我老爹……” 众人一合计,又与西洋医生一番交流,医生十分无奈地摇摇头,只得答应了出院的请求…… 秦效礼和陈叫山,回督军府去请示韩督军,韩督军一听这情况,当下表示没问题,却又感慨说,“年关近了,这一路上贼匪众多,也不太平,督军府就一辆汽车,这也是个麻缠事儿哩,坐不下多少人……” 陈叫山明白韩督军想派兵一路护送他们,便说,“用汽车送骆帮主,其余兄弟们,骑马就成……” 韩督军想了想说,“让效礼手下的兵,骑马随行吧,你们尽量都坐汽车回吧!对了,我写一张路条,盖上督军府大印,不管山北山南,走到哪里都方便……” 韩督军让杨秘书开好了一张路条,自己又写了亲笔手谕,拿出督军府大印,朝上一盖,交给了陈叫山…… 回到医院后,陈叫山将汽车情况,给大家一说,吴先生便说,“如若不行,我找陆主编的汽车……” 一直感觉愧对卢家,愧对骆帮主的鹿恒生,也说,“我找西京商会商量商量,借出来一辆汽车,还是没问题的……” 陈叫山不想麻烦别人,吴先生便不再坚持,而鹿恒生处处想着弥补自己对卢家的亏欠,说,“咱都是自己人,客气啥?我这就去找人……” 鹿恒生这一番热心,本是好意,可他不去找汽车还罢,一找,倒找出了麻烦…… 由于西京商会有一辆汽车,鹿恒生去寻车时,几位商会同仁说是王会长开车去了临潼,不晓得啥时候回来…… 鹿恒生觉着自己的话都已经说出去了,陈叫山他们的行程又紧,汽车的事儿搞不定,自己定然没面子,便托这人,托那人到临潼探问情况,一番折腾,关于陈叫山要回乐州的消息,便传扬得广了…… 黄昏时分,天葵社的人闻听了消息,中田静机亲自开上汽车,又用三轮摩托载着一众天葵社成员,在淡淡夜幕中,悄悄出发,直奔秦岭山中…… 天黑下来后,鹿恒生将汽车的事儿终于搞定了,陈叫山同秦效礼一商量,决定明天一早,便动身出发…… 大家将行程商定后,便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务,陈叫山须到城东监狱去,向白爷辞行,吴先生和唐嘉中去了陆主编家里,秦效礼回督军府准备人车,卢芸凤、薛静怡、刘掌柜、丑娃,回卢家货栈准备行李,卫队四兄弟在医院照顾骆帮主…… 当病房只剩下骆帮主和苗镇东,苗镇东晓得自己如今身残,行动不便,而骆帮主这病情……此次一别,兴许再不得相见…… 骆帮主翻过身来,看了看苗镇东,也明白这一次别离,意味着什么…… 倘若当初骆帮主不去城东拳馆,与老兄弟苗镇东辞行,倘若没有岩井恒一郎前来踢馆,倘若换作别的日本人,也许,也许啊,就没有如今这一切…… 苗镇东觉得这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拖累了骆帮主,但他更清楚,即便是拖累了也好,害了也罢,面对这位几十年的老兄弟,那些愧疚的话,动情的话,过于煞有介事,过于见外的话,此际里,都是无法说出口的……多少年了,一对老兄弟,就是那般戏虐、揶揄、抬杠的语气,早就在彼此的心底生根发芽,早就如出窑的砖瓦,不能变改,也不可能变改了…… “骆兄……”苗镇东也定定看着骆帮主,多少年了,老兄弟之间,总是以“老挨球”、“老崽娃”来相互称呼的,这一回,苗镇东叫了一声“骆兄……”下面的话,还不及说出口,眼角就湿了,一只胳膊吊着,不方便去擦泪,连掩饰的余地都没有了,只得任老泪从眼角直接朝下流,看着骆帮主,却又不忍心将脸转到另一侧…… 骆帮主此刻却倒笑着,“老崽娃,老都老了,尿水子还这么多?你把屎拉裤裆了?哭个啥?” 苗镇东狠狠地吸了吸鼻子,“老挨球的,你就不能留下来,陪我过个年么?你牵心老嫂子给你暖床暖脚哩吧?开春暖和了,我送你回去不成么?” 骆帮主将西洋医生给开的药片袋袋,在手里团了又团,慢慢将药片在掌心,揉捏成了面面状,抬眼看着苗镇东,“你个老崽娃,怕是你想娶小的了吧?你给我说说,啥地方的,黄花大闺女?你说了,我就留下来喝喜酒,不走了……” “老哥哥……”苗镇东再也想不到戏虐、对讽的词句了,眼泪“叭嗒叭嗒”开始往下掉,“一世是兄弟,世世是兄弟,对么?” 骆帮主也哭了…… 两位历经风风雨雨的江湖老前辈,此际,在病房里哭得像两个委屈的孩子…… 第334章擦脚 在城东监狱见到白爷时,陈叫山喊了声,“师父” 白爷回一个字“坐……” 非是赵大世那般趋炎附势,非是一队长那般伪装热情,非是老狱卒那般战战兢兢,也非是一般犯人那般敬而远之,白爷就是白爷…… “明儿动身回乐州?” 白爷身在监狱,不曾外出半步,陈叫山之行踪,却了然于胸,对此,陈叫山早不讶异,点了点头…… “此番回去,陈叫山就不是原先那个陈叫山了……”狱卒为白爷端来一盆洗脚水,水很烫,白爷伸脚在水里一点一撩,双脚对搓着,笑说。 这显然是颇有意味的一句话,理解之角度,可有很多,但陈叫山晓得,无须太多谦辞过渡,亦无须说那种类如“我还是我”的白开水话,在白爷这里,任何的白开水话,一出口,白爷都会以沉默来应之…… “此一时,彼一时,变与不变,全在自己……”陈叫山略一低头思忖,而后接续,“如果随世事起伏,那就没有恒我……” 显然,对于陈叫山的答话,白爷是欣然的,抬手将额前的白发,略略朝上捋送了几许,为能看陈叫山更清些,脸上亦起了笑,“不忘恒我,难能可贵……” 白爷拧过身子,从床铺上掐了一截草茎,丢到了洗脚的木盆里,两只脚搭在木盆左右沿沿上,左脚一压,右脚一合,右脚一压,左脚一合,木盆里的洗脚水,就此晃荡起来了,漂浮在水上的草茎,一上一下…… 白爷低头看盆,看水,看起伏的草茎,独独不看陈叫山,“沉沉浮浮,世事之道,概莫如是啊……”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白爷说,世事之格局,犹若这一盆水,起,缘于心念,伏,亦缘于心念……荣辱筹谋,都只因于立身安命之心念,认起为伏,认伏为起,合应起伏大势,又不变恒我,便真正做到恒我了…… “师父,我明白了……”陈叫山点头而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便是一种恒我心念,对么?” 白爷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捋动白须,“对,范仲淹所理解的恒我心念,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文天祥所理解的恒我心念,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独有的恒我心念……” 白爷说着话,以脚尖探水,感觉水温合适了,双脚皆入盆,一番搅动,盆中之水,打着旋儿,草茎随之旋转起来,逐渐地,沉没了下去…… “可叹天下众生,十有七八者,从未有恒我心念,也从来没打算有,从没想过这事儿……”白爷俯下身子,从盆中取出被水泡得湿漉漉的草茎,举起来,那草茎便熠熠闪亮着,“不同时期,可有不同的恒我心念,修炼至最后,最大,最恒,最广博的那个恒我心念,也就出来了……” 陈叫山看着白爷手中举着的那截草茎,听着白爷所说之话,已然知晓了,白爷要自己总结自己心中目今的恒我心念,于是便说,“宠辱不惊,平常心做非常事,非常心做平常事……” 白爷将那截草茎,丢到了地上,轻松地拍拍两手,仿佛为自己拿那一截草茎,以做承载道理之道具,极成功,而颇感自得,又似乎是在玄奥辨理叙说后,如释重负,轻松了下来…… “说得好,说得好极了!”白爷兀自拍手鼓掌,胡须跳闪着一抹光亮,欣慰极了,高兴极了,“叫山,有你这一恒我心念,老夫相信,你会超越你自己,超越你所能想象到的极致……” “是师父点化我……”陈叫山低下了头,诚恳地说。 白爷却兀自一脸凝重,目光瞬间苍凉起来,似一道白光,幽幽穿越时间与空间,回归于往日的某一时,某一处,言语之间,犹有唏嘘,“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看似努力上进,奔波不停,其实是浑浑噩噩,迷迷瞪瞪,不解世事之风情啊!倘若不是,又怎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如此的慨叹和感怀,陈叫山已从白爷的口中、眼中、举止中,听过,见过,感受过无数回,每感受一回,陈叫山都会为自己多一份审视和自省,同时,也会对白爷的“身世浮沉”,投入些许怜怀忧叹…… 然而现在这一刻,陈叫山知道,这是别离时刻,自己明早离了西京城,不知何时再回来,不知何时与白爷,与点化自己的师父,再次相见…… 如此,在两相分开的漫长的时间里,自己不再能听到,见到,感受到白爷的慨叹与感怀,那么,自己还能有适时的审视和自省么?又或者说,自己兀自的无序的所谓审视和自省,在时间的长巷里,能为自己照亮方向,引向正途么? “师父,来我给你擦脚……” 陈叫山抓起擦脚布的一刹那,知道这是很好的形式了,无须有太多的惜别淡淡忧伤,在白爷这里,在白爷面前,那些东西,许是太过纤弱了些,矫情了些,虚浮了些…… 陈叫山蹲在了木盆前,先将白爷的一只脚,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用整个擦脚布,将白爷的脚包裹了,手掌一点点地抚触了去,慢慢地,轻轻地,用擦脚布吸去脚上的水珠……而后,为白爷穿好袜子,将袜筒口口绷在衬裤下摆上,再为白爷将鞋子穿好……另一只脚,如此重复一遍,细心,悉心,感受着时间的流失…… 是的,生命中,总有这样那样的相逢,这样那样的别离,每一次的相逢,每一次的别离,全都是应着某种缘法…… 白爷还需要什么吗? 白爷兴许需要的有很多很多…… 白爷兴许什么也不需要了,白爷已然得到太多太多…… 与自己的相逢,以师徒相称,俨然一缘法,在这样的一个夜里,那缘法,似乎也羽化了形式,从此之后的岁月里,留存在心间,久久不去,永不去…… 为师父,擦一次脚,很好,已然很好! 第335章组织 陈叫山为白爷将脚擦好,穿好鞋子,坐下来交谈诸多话题,这师徒之间,心里皆知此刻的别离情绪,言语之间,虽平和,而不失惜别感念之情…… 陈叫山出于感激,白爷出于欣慰,师徒二人,细细叙谈…… 然而在此时,西京城的另一处,却开展着一番关于陈叫山的辩论,辩论几方,各执其由,言语交汇,颇多激烈…… 这辩论,这交汇,缘于一个人吴先生。 吴先生,姓吴,名劲秋,字龙轩,北平人。 吴先生出生于书香门第,其曾祖父,前清时乃从三品官职,任宣慰使。而至吴先生父亲一辈时,依外人所见,吴家依旧富贵荣华,实则家道已中落,难比往昔。 从大清,到民国,吴家经历一番动荡,此动荡,非个人一家一族之荣辱沉浮,恰是整个时局颠覆所致。由此,吴先生从“少年不识愁滋味”,经历了“却道天凉好个秋”,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嬉笑怒骂,逢迎避趋,在吴先生胸中,犹若沃土植花,肆意疯长,自有一番峥嵘…… 正所谓,大船搁浅朽枯,犹有八百铁钉,吴先生虽未能如祖上从仕而荣,诗书饱读,满腹韬略,也谋得教书育人之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依吴先生之性情,循世道唏嘘之感怀,倒也两相合宜…… 若是一代荣华,后几代荣华,荣华接续,或者,一代庸碌,后几代庸碌,庸碌承之,却倒罢了…… 正如曹雪芹,极致绚烂,犹未醒梦,待梦醒时,却见花已非花,人已非人,事已非事,其巨大反差之中,嗟叹世事苍凉,变幻不由人意,浮沉怎可先知?由此,从春花秋实,到草枯木朽,万物萧索,满目索然间,执笔在手,一尽胸中万般唏嘘,遂即而成传世之名篇《红楼梦》。 吴先生不似曹雪芹这般执笔而书,以成巨著,但亦有祖上骨血、思想、家风、祖训之浸淫影响,反差之冷,犹自感心…… 吴先生在教书之余,时常在探问,国为何,家为何,人为何,世情为何,甚或理想为何,现实为何?思虑久了,局部有所清晰顿悟,但更多处,却是疑惑茫然,未能自解…… 三年前的一个冬夜,吴先生所在学校的李校长,约吴先生去他寝室喝酒……这一次喝酒,从此改变了吴先生,吴先生就此不再有往日诸多困顿,心境大变,晓得诸多先进的思想,于自己,于同事,于学校,于北平城,于整个中国,于芸芸众生,皆感有所体悟,遂而成一方向…… 正如李校长让吴先生,扬起了右臂,站在一面上面绣着镰刀和斧头交错的旗帜前,李校长说一句,吴先生说一句,口口耳耳所传递的那些话语一般……也正如李校长送给吴先生一把折扇,上面书写的“前路犹难,其道光明“八个大字一样…… 两个月前,一个吹着大风的下午,吴先生所在的学校,来了一伙身穿黑色对襟衣的人,说要带李校长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见一些老朋友…… 其时,吴先生正在给学生们上课,忽有一位高年级的同学,急匆匆跑进了教室,说李校长要出一趟院门,也许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学校的日常教务工作,暂由吴先生来接替,并交给了吴先生一本工作日志…… 吴先生“唔”了一声,说“晓得了……”,没有出教室,随手将李校长的工作日志,丢在了讲桌之一角,继续为学生们上课…… 对于李校长的离去,吴先生知晓这一别,十之**,便是永别,李校长有太多的话,根本来不及告诉自己…… 深夜子时,吴先生拉好了窗帘,反锁了房门,将李校长的工作日志,摆在桌子上,从床底下的地洞里,取出一瓶透明的药水,以铅笔裹了干净纱布,蘸了些许药水,从工作日志的封面、扉页、封底开始,轻轻涂抹,于是,那封底上便显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来,有人名,有地名…… 吴先生忍着内心的悲痛,一页页、正反两面地涂抹药水,最后,方才知晓,李校长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在每一页的背面,皆有许多的工作心得,以及未来的畅想…… 后来,学校来了一位姓金的新校长,学校的老师和学生,皆以为,原先的李校长,兴许是到别处就职了,惟独吴先生很清楚,李校长永远不会再回来,哪怕是工作之余的走访…… 新来的金校长,时时处处对吴先生颇多关心,但在吴先生的意识里,那位金校长是有备而来,是专事专人前来学校就职的。 以吴先生从李校长那里学习到的诸多经验,吴先生知道了第一,自己不能再在北平城里开展任何形式的工作,无论轻重缓急,一样都不可以了;第二,自己也必须要离开学校,最好是离开北平城,走得越远越好,至于何时归来,或者永远不回,一切,都只能依据现实情况了…… 吴先生在一次元旦联欢会上,遇到了唐嘉中,那天晚上,唐嘉中在几千人的大礼堂里,激情飞扬地朗诵了一首新诗……其后多次接触,吴先生与唐嘉中关系渐近…… 待一学期的教学工作完成,学校要放寒假,吴先生已然知道,这是自己离开北平城最好的时机…… 吴先生知晓唐嘉中是怎样的一位热血青年,有一颗为了理想,而类如鲜花怒放般跳动的心。唐嘉中也感觉吴先生非同一般的教书先生,胸中存有的抱负,远比只为稻粱谋,切近眼前利的市井中人,更加长远,更加宏阔两人之间,年龄悬殊,却永远不乏一种粘结的东西…… 吴先生随唐嘉中一起来到西京后,他未忘自己肩上的职责和使命,很多次,他以拜访朋友为由,依照潜藏在自己心底的那些人名、地名,四处走访,拜会朋友故交…… 然而,现实的情况是,有一些人,已经如李校长一样,所谓去了很远的地方,去见一些老朋友了;另有一些人,热情招待之余,脸上的表情,热情有余,诚恳不足,闪烁其词,拐话搅辞,吴先生便心中一阵阵悲凉和庆幸,亦有后怕,吴先生知道,这一些人,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同志,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甚至,还有一些人,热情有,诚恳也有,但以吴先生的判断来看,他们,已然显出了太多的机心,交流的话题,过于深入,相关的细节,过于追问,这种人,不仅仅不再是他们的同志,甚至已是敌人…… 原本是为了解救陈叫山一事,吴先生找到了陆主编,虽然陆主编身负重伤,但两位故友,谈话颇多,其间,吴先生以自己的工作方法,进行着梳理,进行着判断,最终认为陆主编这样的人,虽然还不是同志,但可以发展为同志,日后,还可以成为好同志…… 就在陈叫山和秦效礼,率领众人去常家坊子探察的那个晚上,在陆主编家里,吴先生向唐嘉中和陆主编,讲出了自己的组织名称,并畅谈了组织的理想与未来构想,有伤在身的陆主编激动不已,不顾伤情,拿出了酒,三人喝完一杯酒,吴先生从陆主编家里,取来颜料,在一块红布上,悉心画出了镰刀与斧头交错的图案…… 一如当初在北平的学校里,李校长让吴先生站在旗帜前一样,尽管吴先生手绘的红布上,镰刀与斧头,还散发着淡淡的颜料的味道,久久未散……陆主编的老婆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忙着在厨房里给他们煮好了浆糊,亲自端到了书房里…… 吴先生亲手将手绘的旗帜,用浆糊贴在了墙壁上,吴先生说一句话,唐嘉中和陆主编,举着右臂,跟着说一句话…… “我觉得,我们可以发展陈大哥进入我们的组织……”今夜,在陆主编家里,吴先生将陆主编、唐嘉中,以及另外三位同志,汇聚在一起,开一个会议,会议中途,唐嘉中提议让陈叫山也加入他们的组织,“以我对陈大哥的了解,他进入我们的组织,一定是最好的同志,而且,绝对不会背叛组织……” 另外三位同志,则认为:像陈叫山这样的人,忠肝义胆,知恩图报,爱憎分明,有理有节,这些,都没有错,但从事我们的革。命工作,不是江湖堂会,不是青帮、袍哥那一套体系……因此,像陈叫山这样的人,就是一把锋利无比的菜刀,用好了,砍骨剁肉,切菜雕花,顺手至极,但稍有不慎,也会伤到自己…… 陆主编则说,“陈叫山属于那种棱角极为分明的人,以他的身份,如果加入组织,我敢说,一般的工作,他都能胜任,但不利于我们组织的保密纪律……因此,我的意见是,可以让吴兄,抽空找陈叫山好好谈一谈!我们不能错过好同志,但我们也不能将我们的组织,置于不安全不确定的变数中去……” 唐嘉中持一种意见,陆主编持一种意见,另外三位同志,又持另外一种意见,惟独吴先生若有所思,始终没有表态…… 会议临近尾声,吴先生方说,“明儿一早,我要跟嘉中去乐州,西京的工作,就请你们四位同志,多多劳心了……至于陈叫山的事情呢,让我再好好想一想吧……” 第336章归途 这一天的天气,有些怪,太阳很大,风,也很大。 倘是站在树林子旁,看阳光把每一片树叶都照亮了,打过蜡一般,明明闪闪,风又吹得猛,树身摇晃不止,每一片树叶皆朝着一个方向,哗啦啦抖,人便会觉得,那一树挂着的珍珠,多得数不清…… 这样的天气,女人们许是要抱怨的。在井台上洗净了被单、衣服,在院里牵了绳子,将其晾晒,必然干得快!可刺啦啦乱吹来的纸屑、草叶、灰土,将干干净净的衣服被单,扑得脏兮兮,又得重新入水摆洗两遍。 进城赶集,置办年货的人,也多有了抱怨。在屋里,见着太阳明晃晃,料想天热,皮袄皮坎肩,皆不必穿。直待赶了骡马,上了路,妖兮兮的风,吹得没完没了,歇不下来,直朝人脖子里钻,袖筒子里灌。每每将赶骡马的鞭子刚扬起来,还没抽出鞭响哩,一阵风倒窜,险把自己抽了…… 但这样的天气,对于行远路,从西京回乐州的陈叫山他们来讲,倒也不错:没有落雪,没有阴天,没有雨,到处亮晃晃的,风纵是大,赶路赶得热了,正好吹个凉! 督军府派出的一辆汽车,由杨秘书开着,陈叫山、吴先生、唐嘉中,照顾着骆帮主,坐于其上。 鹿恒生从西京商会借来的汽车,由秦效礼开着,原本是让卢芸凤、薛静怡、卫队四兄弟,都坐在上面的,满仓太胖实,大家挤进去,实在别扭得很,三旺便提出,他们四个人,连同秦效礼手下的十个士兵,全部骑马尾随! 为此,七庆颇有些不情愿,不停抱怨满仓,“见了肉,你比见了娘都亲,瞅你那肚子,像男人肚子么?女人怀娃娃,都没你肚子大哩……” 鹏天便板着脸,撇着嘴,“庆,你瘦,你瘦,你坐汽车去呀!” 别的兄弟都在骑马,自己独独坐汽车,怎么能成?七庆便不吭声了…… 汽车发动了,翠华路医院渐渐后退了去…… 韩督军穿着青绸便装袍子,将袖子挽得高高,连连地挥动着手臂…… 苗镇东行动不便,特地让徒弟们,将病床移动到了靠近窗户的位置。翠华路送行的人太多,黑压压的人头,被风吹着,衣衫扑簌簌闪,头发刺啦啦卷,青石板的路面,被太阳光照射,发出刺目的青亮光芒…… 骆帮主被卫队兄弟们背到汽车上,车门随之一关,苗镇东便看不见骆帮主了,只得将视线,牢牢拴系在那辆汽车上…… 苗镇东的视线,不是刀,不是钉锤,不是錾子,无法破开那汽车的顶盖,无法将视线,再拴系到老哥哥的身上了……黑亮的汽车,反射着阳光,从苗镇东这个角度看去,车的上方,似有两道小小的彩虹,绚烂得很,丰富得很…… 苗镇东嘴唇动了又动,看着那汽车屁股上冒出了一股子白烟,知道汽车就要走了,老哥哥就要走了,猛地想起方才骆帮主离开病房时,最后说的那句“老崽娃,保重……”仅五字,再无更多……这一刹,苗镇东嘴唇动了又动,心里在说着太多的话,却都没有以嘴发出声去…… 汽车开动了,苗镇东努力想将脖子探得更长一些,视线能在那辆汽车上,停留住,多一些时间,身子便扯拽了胳膊上的纱布,徒弟们便连忙提醒他,苗镇东就骂了一句,“死不了,嚷嚷什么?” 鹿恒生见秦效礼开的正是自己借来的汽车,卢家三小姐卢芸凤,江南薛府千金薛静怡,皆坐在那辆车上,颇为自得,颇感荣光,觉着自己的办事能力,终究得到了这么一些不简单的人的认可,鹿恒生站立在人群中,不是挥手,而是连连拱手向前,,脸上的笑,便始终未散去…… 白爷手下那些江湖兄弟们,晓得陈叫山如今是西京城的头号名人,在翠华路医院附近送行的人,必然多得很,便特地选择了离医院稍稍远一些的地方送行…… 待陈叫山所坐的汽车,一进入江湖兄弟们的视线范围,龙狗领头一声喊,“兄弟们,准备”十位江湖兄弟,便齐齐朝前跨出一步,双拳抱于胸前,整齐划一地朝下弯了腰,尽管兄弟们的高矮胖瘦不一,但陈叫山隔着汽车玻璃看去,兄弟们拱手、弯腰的姿态、幅度,那般整齐,似路边经过人工修剪的花木…… “陈大哥,一路保重” 兄弟们齐声大喊着…… 这是兄弟们最朴素的送别,最朴实诚然的敬重,这样的上前一步抱拳弯腰,显然经过了事先的训练陈叫山顿感鼻子热了一下…… 汽车驶过去了,身后仍旧是“陈大哥,一路保重”的回响,而且,大喊着送别的,不仅仅是江湖兄弟们,还有街边的商户、路过的行人、进城赶集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无论尊卑贵贱,这一刻,觉着这七个字的送别之语,恰当得很,妥帖得很…… 骆帮主靠在汽车椅背上,身下垫着软乎乎的棉被,陈叫山和吴先生,分列左右,将骆帮主围于中间,唐嘉中坐于其后,从各个方向,进行着照顾和保护,使骆帮主最大限度地坐得舒服些…… 饶是如此,汽车终究有些颠簸,路一不平,骆帮主的身子就晃得幅度大一些,吴先生将棉被一角,微微卷起来一些,使骆帮主的晃动幅度减弱,陈叫山则握着骆帮主的手,以示安慰和平复…… 骆帮主深深吸了口气,感觉陈叫山和吴先生为照顾自己,太过谨小慎微,煞费心事了些,便借故将话题引到了陈叫山身上,“叫山啊,我们这一车人,都跟着你沾光哩,你瞧瞧外边,这阵仗大得……” 杨秘书听见这话,边手扶方向盘,边笑说,“陈队长如今是英雄,万众欢呼,那也是应该的……” 唐嘉中在陈叫山肩膀上一拍,“陈大哥,那天你打岩井恒一郎,最后打那几拳,痛快啊,岩井恒一郎就跟一只呆狗似的,光是挨了……” 唐嘉中说这话,看似无意无心,但心思细腻的吴先生,还是听出了其中的不妥之处:骆帮主和苗馆主,正是败在了岩井恒一郎的手下,被岩井恒一郎打成了重伤,那岩井恒一郎绝非泛泛之辈!如今,为抬高陈叫山的武功境界,将岩井恒一郎比喻为一只呆狗,看似合理,倒没什么,可在骆帮主听来,自然会有一些吁叹感慨的……正所谓,“病里心思多”,这样说话,终究是不好的…… 于是,吴先生便说,“骆帮主,听说来年桃花开的时候,船帮就出航了,这叫跑桃花水……”此言一出,将唐嘉中的话,生生叉开,话题犹然拐到了船帮,这是骆帮主熟悉的,有着多年经验,有着深深感情在其中的事儿,一瞬间,便将起先那种可能带来的言语敏感性,无遮无掩,巧妙地化融了去…… 陈叫山听见吴先生这么一说,心下暗暗觉着,吴先生体察人情,善解人意,博广健谈,谦恭平易,着实非一般人之修为啊…… 骆帮主笑了起来,视线投向车窗外,看着外面疾速后退而去的房子、车马、树木、角楼、城墙上的红灯笼…… 这一座十多朝建都的城,在汽车将其一再抛掷了去,远离了去的时刻,现实与历史,恍然与唏嘘,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与欣然,任是心思再再漠然无计的人,也会觉出一丝丝的幽幽况味来更何况,是骆帮主这样驰骋江湖数十年,在凌江风浪里,穿梭了数不尽的日升月落的江湖老前辈…… “一年当中,根据天气冷热情况,根据上游水位情况,除了跑个桃花水,到秋天,也还跑芦花水呢……”骆帮主望着车窗外的景象,似回忆,又似并不回忆,只依循现实情景,侃侃而谈,“跑船的行话说,桃花水,颤两颤,一船白银装不完,芦花水,抖三抖,拴船搁浅趁放手……” 骆帮主说,桃花水是一年当中头一炮,积攒一年的买卖,你缺这货,他缺那货,就好比往火铳子里填足了火药,这桃花水第一炮,就必须放得响亮! 待到秋天芦花水时,一年的买卖,基本上做得差不多了,若是有眼光,掏腾拾掇些冷门货,能挣大钱!但季节在这里摆着,毕竟临近天冷,所以,风险也大得很,挣了钱,要懂得及时放手,不要贪心!若不然,货囤积手里,钱没有动转起来,等于赔赊,加之秋天江上复杂,跑船麻缠事儿也多哩…… 骆帮主说一阵,陈叫山、吴先生、唐嘉中、杨秘书再插问几句,骆帮主说得兴致颇高,在问问答答,谝谝侃侃间,汽车便驶出了西京城,进入山北平原,一路疾驰…… 紧随其后的汽车,由秦效礼开着,车上坐卢芸凤、薛静怡两个女孩子,车内谈话自然没有那么多……话不多说,嘴巴也不能闲着啊,卢芸凤便拿出了西洋糖果,给薛静怡和秦效礼吃。秦效礼将糖果一放进嘴里,不像卢芸凤和薛静怡那般慢慢地,而是大口嚼,连连说好吃,卢芸凤便给他抓了一大把糖果…… 行在最后的,是卫队四兄弟,以及秦效礼手下的十位士兵,十四人皆骑着快马,三旺骑的是骆帮主的火焰驹,走在前面,催马加鞭,一路引领…… 尽管马蹄赛不过汽车轮子,但联系上路面凹凸、硬软、宽窄等诸多因素,骑马的兄弟们,即便跑不到前面去,但也不慢,一路紧紧跟随,倒也不掉队…… 第337章设伏 车进马奔,一行人穿过平川之地,进入山中…… 天晴好,风在吹,天空被吹得干干净净,一丝云都没有,瓦蓝瓦蓝,像原汁原液的颜料,没有掺和一丁点水,太阳的七色光柱,挥动其间,又若蓝宝石,纯净,透亮,熠熠…… 冬日的山,显现出一派萧索之景来,松柏满坡间,暗绿暗绿的,忽而一过渡,杂木成林,土黄色枯叶,硬撑撑支在枝杈上,风一吹来,像满山站满了饥饿的人,若有食物抛掷过去,扬起的手臂,胡抓乱挖…… 就着蓝莹莹天幕之底衬,枯叶,衰草,棱岩,秃坡,颓然与欣然相叠,让人慨叹着造化的雄奇,四季轮回的残酷…… 陡坡渐多,弯路渐多,常常是看似触手可及,抬脚便至的一处,脚下的路,却要盘绕半天,拐来拐去,方能抵达。许多硬硬的拐弯处,一面是逼压而下的尖尖岩石,一面又是深不见底的山沟,汽车便减了速度,马的口鼻里也喷起了热气,四蹄节奏,缓慢了下来…… 每遇大的拐弯,杨秘书将方向盘大幅度地一拨转,汽车便朝一侧倾斜,骆帮主的身子,一下靠在了陈叫山身上,一下又靠到了吴先生身上…… 杨秘书意识到自己开得稍稍快了一些,便将速度降了些……秦效礼驾驶的汽车,坐的是卢芸凤和薛静怡,自然对拐弯倾侧,毫不在意,秦效礼一加油门,便赶到了最前面,一路引领…… 一进入山中,秦效礼的感觉,逐次地进入到童年的情境中去…… 城市与集镇,兴许随着光阴转换,这里起一座楼,那里拆一间房,这里修一条路,那里砍一片林,使人常常感觉到空间的无穷变化。而在这山中的许多地方,兴许一直如此,唐朝是一条沟,大清还是一条沟,民国了,沟仍是那般模样,没有出现任何人为建筑,没有任何的填充或掏挖,纵是所谓变化,不过是一年又一年,草木枯荣,青黄转换…… 老去的,只是时间,山就在那里,从来未变…… 秦效礼一路引前,进入到家乡区域里,尤其看见老家所在的那条沟,通往沟底的那条岔道,那座矮矮圆圆的小山,依旧矗立在沟底,一如多年前的模样,山不老,光阴如流,人非昨…… 秦效礼犹然记得,小时候常去沟南边的那竹林里,采挖笋子,回来时,拖了鞋子,爬到那矮矮圆圆的小山上,跟大哥、二哥、四弟他们几个,用尖棱的小石头,在山顶上划出了各自的“城堡”,光着脚丫,冲来跳去,攻城拔寨,被攻陷的失利者,便要将篮子里的笋子,进贡给胜利者…… 秦效礼想好了的,先送陈叫山他们回了乐州,住上一天,然后再返回老家,跟老爹和大哥,好好住上几天,在老家过个年,去娘的坟前烧些纸,跟娘说些贴心悄悄话…… 秦家沟逐渐后退了去,前处的山变得莽莽,山路起伏愈来愈大,上坡犹若上墙,下坡也如跳崖,秦效礼收回了诸多的思绪,专心开车,稳稳向前…… 秦效礼眼睛看着前方,怎会留意到路之一侧,枯干欲燃的衰草间,正伏爬着日本人,穿着野外作战军服,与草木浑然一色,搭着望远镜,镜头死死地套着一截山路,一刻也不偏离…… 待秦效礼的汽车驶来,杨秘书的车随之跟上,再过片刻,后面的马队,亦哒哒哒哒地行过,其中一个日本人,便将无线发报机的皮箱子打开了,缓缓扯直了发报机天线,在岩石上放稳当,戴上耳麦,“嘀嘀嗒嗒……”地发出了信号…… 前方二十里处,有一地方,名曰“鹤腿峡”,两面是万丈巨崖,合夹一处,近于相合,中间的路,被逼仄得俨然一线,乃一处最宜设伏袭击之区域…… 中田静机领着十个天葵社成员,埋伏在鹤腿峡。中田静机尽管不清楚这里的地名,但以军事作战眼光,挑来选去,最终选择了鹤腿峡,欲在这里,将陈叫山一行人,全部消灭…… 昨天下午,情报员向中田静机报告说,陈叫山一行人打算返回乐州时,中田静机踌躇满志,在屋里踱来踱去,思谋着…… 最终,中田静机下令,所有天葵社成员,包括与岩井恒一郎一起,从上海赶来的上海黑龙社成员,全部进入此次设伏行动中。所有人员,共分为四组,一组留守天葵社,并紧密关注陈叫山一行人的动向;二组在西京城以西的岔路处设伏,随时关注陈叫山一行人,此岔路口,向左通秦岭,向右通岐山,陈叫山们回乐州,正常是必走左边一道,但中田静机为了确保设伏行动,万无一失,仍坚定地在岔路口设下了观察点;三组在秦岭腹地设伏,为前哨情报站;四路由中田静机亲自率领,大队人马,集中火力,在最最险要处设伏,以期将陈叫山一行人消灭得干干净净,一人不留…… 天尚未完全黑,二组、三组、四组便提前出了城,奔赴各自的据点,留守待命,静观其变,四路人马,皆以无线电发报机,随时保持联系…… “嘀嘀嘀嘀……”几声响,守候了一夜的中田静机,原本已有些疲倦不堪,忽然见无线发报机的信号灯骤然变亮,顿时来了精神…… “目标已过三组设伏点,请保持精力高度集中,随时准备进入战斗状态……”中田静机读完了电文,撇着嘴,使嘴巴上的一字须,朝上噘着,眼睛里喷着火,兀自默默点头…… 中田静机将皮手套脱下来,叠合在一起,拍了两拍,用日语大声喊,“检查枪械弹药,进入各自区域……” 四组的日本人,听到了中田静机的命令,迅速站直了身子,将手里的机枪,一番检查,并将装有手雷的木箱,依次打开了插销闩子,伸手去抓手雷,挨个地朝各自身上装去…… “”一阵响动,四组成员,分为了两队,一队留守原地,另一队疾速跳下高坡,草木一阵摇动,在山风吹拂之下,感觉上与起先之状态,并无两样…… 一队人马来到了官道上,从随身背着的帆布口袋里,摸出了大把大把的三棱刺,朝官道上分片撒开了去。而后,迅速爬上了对面的高坡…… 对面高坡上有几块大石,生生卡在半坡间,四个日本人爬到大石上方,先掏出小铁铲,将大石下面的土层,掏挖了一部分出来,然后,抱来几块西瓜般大小的石头,以此为支点,而后从背上取下了钢钎,合力不断地按压钢钎,并惦着劲儿地朝大石蹬去…… 一阵按压后,猛地一蹬,大石骨碌碌地朝坡下滚去,越滚越快,指头般粗细的小树,挡不住下滚之冲力,被大石碾压而过,“喀嚓喀嚓”断裂声传来,土烟腾腾间,大石猛地跳了一下,越过一段小土坎,直接朝官道上飞了去…… “咚”一声巨响,大石横横在了官道中间…… 这是最大的一块石头,其余几块石头,体积更小些,钢钎按压之下,一个接一个地坡下滚去…… “咚咚咚轰……”转眼间,官道被一大堆的石头,封堵了个严严实实…… 被大石头碾断的小树枝,经风一吹,晃晃悠悠,也飞到了官道中间,枯叶颤颤,掩映着大石前方密密麻麻的三棱刺…… 四组的所有成员,全部进入了各自事先勘测好的区域点,他们其中几人,皆是军人出身,设伏时极为细心,反复用脚将身下的山坡,蹬出许多的小坑来,以便在进入真正状态时,万一情况有变,需要调整射击位置时,通过这些小坑,可以迅速地上移,或下行,而不至于忽然因为脚下打滑而摔倒。甚至,连机枪支架下的坡地,特地用尖刀掏挖了等距离的小窝,使机枪支架卡于其中,再以虚土掩埋之,以便在扫射过程中,最大限度地减少机枪扫射所带来的后坐力,打得更猛,射得更准…… 中田静机看着官道上的大石和树枝,仍感到不放心似的,用望远镜逐个去扫描路面上的三棱刺,见个别三棱刺撒得不够匀,眉头皱了起来,嘴巴撅了起来,用袖子将机枪的枪管,擦拭了一遍,低低地以日本话骂着,嘀咕着…… 秦效礼开着车,缓缓爬上了一面坡,刚刚拐过一个山弯,两只小松鼠,拖着长尾巴,原本正站在官道中央,愣愣怔怔,前爪抱了一颗干枯的松果,猛然见有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跑了过来,一慌神,双双丢了松果,一溜烟朝坡上跑去…… 草木一阵“”响过,松鼠不见了,在清风吹拂下,官道上的松果还微微动着……汽车轮子一碾压过去,松果飞射出去,打在一侧坡上,又见一只小松鼠,忽地一跳,“蹭蹭蹭”地朝一颗松树上攀去…… “哇,你看你看,芸凤你快看,松鼠在那里……好可爱啊!”薛静怡兴奋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连连朝着坡上指去…… “哪儿呢?哪儿呢?”卢芸凤扭头去看时,汽车一加速,瞬间而过…… 陈叫山和吴先生,扶着骆帮主,坐在杨秘书的汽车上,紧随其后,骆帮主经这山路的颠簸,感觉胸中一阵阵恶心,想吐却又吐不出来……为了不让陈叫山和吴先生,看出自己的难受,免得他们紧张,骆帮主硬硬挤出一丝笑,说,“咱今儿走得快哩,照这架势,天黑不了多长时间,咱就能到乐州了……” “是啊,咱们……” 陈叫山附合着说,话刚一出,猛然听见前方传来“嘎吱”一声刹车之锐响…… 第338章交火 “快停车” 陈叫山大喊一声…… 杨秘书许是刚才听见骆帮主说到车速问题,心神飞乱,想着在保持平稳的前提下,再将车开得快一些…… 忽而听见前方的刹车锐响,再听陈叫山一声大喊,猛地愣怔了一下,待一脚踩下刹车时,车身骤然而停,“嘎吱”一响,车轮擦地,掀一道尘烟而起,车内的人,皆要朝前窜去…… 陈叫山侧身将骆帮主的肩膀按住,伸出一脚,抵在杨秘书的座椅背后,虽如此,骆帮主仍是朝前略略窜出…… 吴先生一手保护骆帮主,一手去撑前面的座椅,胳膊一弯,前额朝座椅撞去,胳膊又一直,方才定住了身子…… 唐嘉中完全无防备,脑袋重重磕在陈叫山的座椅后背上…… 杨秘书尽管踩了刹车,双腿下意识绷得直直,胸膛仍撞到方向盘上,垫得胸骨生疼…… 两辆汽车,相距丈余…… 一晃一闪间,陈叫山看见了前方道路上的大石,堆积一排,横横将路拦截…… 如此太阳高照的天气里,无雨无雪,纵是刮着风,一路行来,亦未见有滑坡落石的情况,前方猛然而现的大石,使人一惊…… 秦效礼刹车一瞬,原只以为,山石坠落,挡了去路而已,抬眼瞥去之间,猛然看见了前方许多的三棱刺,心下便一紧,明白是有人在此设伏了…… “咋了,秦排长?”卢芸凤身子朝前一倾,连忙拽住了薛静怡的手,急切询问着…… 秦效礼以一个军人的直觉来判断,料想前路被堵,两侧高坡上便已有伏兵,而且,身后亦会有围堵!一瞬间的直觉反应,令秦效礼身子朝后一靠,手朝腰里的手枪摸去,却不回头,兀自望着前方,说,“没什么,你们坐好……” 官道上发生的一切,被中田静机全都看在眼里,但中田静机并不急于发令开火,他很清楚,自己居高临下,已然将鹤腿峡布设成了一个大口袋,一路疾驰而来的两辆汽车,十几匹马,便是进入套笼的雀儿,咬了饵食的鱼儿,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中…… 入套笼的雀儿,须进入得深一些,扣下的笼盖,才能严丝合缝,不让一只雀儿溜掉!咬了饵食的鱼儿,不能急于提拽鱼竿,任其咬食,吞入再深些,一旦提鱼竿,鱼钩将鱼嘴钩挂得更深一些,更牢一些…… 三旺骑着火焰驹,率领卫队兄弟和士兵们,也转过了山弯,猛见两辆汽车停留原地,三旺一惊,双腿内合,将马腹一夹,猛地一勒缰绳,火焰驹前蹄高高扬起,“吁”地一声长啸,后蹄“哒哒哒”转换着站立支撑,清风吹尘烟,迷乱了众人的眼睛…… “陈队长,我们遭……”杨秘书见眼前一切,晓得中了埋伏,话刚说一半,陈叫山立刻将其打断,“杨秘书,倒车” 杨秘书刚将车一后倒,后轮扎入了三棱刺,车子猛地朝下一陷,轮胎发出了软塌塌的泄气摩擦声,吹出了一道道风烟,车子如坠泥潭…… 陈叫山从后腰摸出手枪,并拧身对唐嘉中说,“嘉中,把家伙拿过来……” 为了防备路上遇到危险,韩督军特地吩咐手下,多拿了一些枪支,除了随队而行的十位士兵外,两辆汽车上,皆放了长枪、手枪十余支…… 这样的阵容和装备,对付一般的棒客土匪,已经是绰绰有余!但陈叫山看见路面上的三棱刺时,心下一紧,晓得在此设伏的,不是棒客,不是土匪…… 唐嘉中转过身子,摸了两把手枪,自己留一把,给了吴先生一把,骆帮主一见这情形,心里自然也明白得很,拧身也要枪,陈叫山将棉被朝上裹了一些,眼睛斜视向上,观察着一侧的高坡,紧紧抓了一下骆帮主的胳膊,示意骆帮主坐着勿动…… 此时此刻,若是贸然下车,必然成为别人的靶子,但若不下车,亦危险重重…… 薛静怡下意识地伸手,朝车门摸去,秦效礼连忙喊,“别下车”薛静怡手如触电一般,猛然收回了…… 三旺骑在马上,紧紧扣着马镫,反手将背上的长枪取下,身后的兄弟们一见,亦纷纷取枪,环顾周遭…… 鹏天调转马头,朝后一看,大呼一声,“后面有车……” 无须鹏天惊呼,后面的汽车和三轮摩托的声音,已经远远传来…… 后方的车声,响过一阵,猛然停了,忽然静寂一片…… 静,出奇的静,太阳的光柱,从鹤腿峡上方,流泻下来的七彩流光,拧转着,似几根水晶柱体,风掠过树林,树叶哗啦啦响…… 陈叫山双眉紧锁,握紧手枪,给吴先生和唐嘉中递了眼神,示意他们保护好骆帮主,而后,暗暗地伸手去摇动车玻璃…… 秦效礼此刻也在摇动车玻璃,慢慢将手枪,朝上提,朝上提…… “啾啾啾啾……”中田静机一撇嘴,猛地扣动扳机,机枪枪管里喷出一连串子弹,却故意打在了两辆汽车之间的空地上,官道上便迅速跳闪出一道道白烟…… 中田静机的机枪声,无疑便是“时机已到,全面开火”的号令,其余的日本人,便从各个方位,开始猛烈射击…… 秦效礼猛地缩回脖子,欲再次发动汽车,朝回倒去,一连串子弹打过来,前排玻璃中弹而碎,玻璃渣子,散飞一片,秦效礼将身子朝下一趴,薛静怡“啊”地尖叫一声,转身将脸埋在了座椅后背上,卢芸凤则身子一缩,两手抱住了头…… 陈叫山握着手枪,子弹不断射来,封住车门位置,根本没有打开车门的机会……忧心之际,汽车顶盖上也发出了“噗噗噗噗”的闷声响,密集的子弹,不停在汽车全身射击,有的打碎了车窗玻璃,有的散飞斜出,有的钻入铁皮中,发出闷声响,火星飞溅,枪声愈密…… 秦效礼手下的十位士兵,对此并不陌生,尽管他们已久疏战阵,但枪林弹雨的经历,在他们的记忆里,一刻未去……他们纷纷跳身下马,朝鹤腿峡两侧的坡根隐藏,尽量躲到相对安全,不易被打中的区域…… 七庆坐在马上,闭了一只眼睛,刚朝坡上开了一枪,胯下之马,便连中三弹,鬃毛乱飞,后腿一软,身子斜斜倒去,七庆亦被摔了下来…… “别乱,跑坡底,快”三旺连连朝着坡上开枪,猫着腰,借着马群散乱的掩护,大声疾呼着…… 秦效礼现在后悔极了,当初韩督军建议他们再多带些士兵,甚至有必要带些重武器时,秦效礼不以为然,而如今之情势,显然麻烦大了…… “啾啾”子弹连连飞,秦效礼身子朝副驾位置倾了倾,侧躺起来,正欲打开右侧车门,一颗子弹飞来,打在了秦效礼左肩上,一条红红的血线,如细细蚯蚓,弹跳而起,扭曲一弯,一下扑红了方向盘…… 薛静怡吓得大哭起来,浑身颤抖不止,卢芸凤身子朝上略略一直,准备安慰薛静怡时,一颗子弹飞来,“”地打中了卢芸凤与薛静怡之间的椅背,海绵碎屑,一下跳散出来,薛静怡尖叫一声,嘴巴刚张开,被海绵碎屑一呛,喉咙顿时被堵实了一般,剧烈咳嗽了起来…… 陈叫山借着车窗玻璃破碎的空隙,将身子侧挡过来,护住骆帮主和吴先生,连连朝坡上开枪,但由于车窗高度所限,射击角度根本不够,子弹只是打在半坡的树木上,枝条乱飞…… “陈大哥,我先冲下去”唐嘉中一手捏着长枪,半蹲着,一步跨出,要去开车门,吴先生急了,用胳膊肘一下递在唐嘉中的膝盖上,连连捣了几下,“嘉中,别冲动……” 高坡上忽然飞下来一颗手雷,正正砸在陈叫山头顶的汽车顶盖上,又一跳弹,朝后方弹去,落在马群中间,“轰”一声巨响,两匹马啸叫一声,鬃尾乱飞,倒了下去,其余马匹惊惧之下,撒蹄狂奔起来,一下冲到了汽车两翼…… 满仓体壮,抱着的是一挺重机枪,身子贴着土坡,将机枪朝上举,连连发射…… 背面坡上的火力,狠狠压制着汽车之后的区域,子弹打在土坡上,灰烟乱飞,扑了满仓一头一脸,满仓眼睛里钻进了尘土,连连摆头,抖着头发上的灰土,顿时急了,不再身贴土坡,朝前冲了一步,嘴里骂着,“操” 眼睛被迷住,满仓反倒无畏了起来,向前冲去,借着一匹白马屁股的掩护,半蹲在地,朝着对面土坡上,猛烈扫射…… 三旺见满仓太过拼命,太过危险,大喊,“满仓,回来” 三旺一扑上前,一下将满仓带倒,连连翻滚,朝着坡底滚去,身后翻滚而过的土地上,子弹连连,弹壳跳飞,碎石沙砾,乱如灰雨…… 秦效礼手下的士兵,见这情形,知道不能硬扛,便想着朝回撤退,刚转身跑了几步,后方居然也响起了枪声,“……”一连串子弹飞来,接连倒下了三位士兵…… 陈叫山见车窗外马匹乱跑,指头一钩车门,一脚蹬开车门,“呼”地一下,跃出车外…… 第339章鏖战 陈叫山一跃出车外,也是顺势朝坡底处翻滚去,待身子蹲正,左右一偏视,见左侧有一前凸的棱岩,便一纵而去,躲在了棱岩下方,如此,背身的火力,完全打不到自己,对面高坡上的火力,因于两辆汽车的遮挡,射击角度受限,也不容易打到自己…… 见陈叫山已在车外,秦效礼努力将右侧车门打开,也一下翻滚了出来。 一匹灰色马,正从自己身上跨过,子弹“嗖嗖”射来,灰色马一惊,一蹄子踏在秦效礼中枪的左肩上,秦效礼牙根一狠咬,忍着剧痛,索性一拉马尾巴,一手拽住缰绳,脚伸进马镫中,斜斜贴在灰色马一侧,身体几乎平贴着马腹,频频举枪朝坡上射击…… 薛静怡见秦效礼翻到了车外,车内只剩下她与卢芸凤,急忙也朝车门扑去,卢芸凤连忙将其抱住,“静怡,不能下去,下去就……”卢芸凤一句话未说全,一颗子弹飞射过来,正正打在了卢芸凤的胳膊上…… “芸凤,芸……”薛静怡连忙过来护卢芸凤,卢芸凤忍着剧痛,将薛静怡朝下一拉,两人一下团缩在了后排座椅下面,子弹射过来,全打在前排座椅上,卢芸凤和薛静怡团缩着身子,却巧妙地避过了射击…… “轰咚咚嘭……” 对面高坡上的手雷,一个接一个扔过来,两辆汽车的前后左右,皆被炸得土皮高飞,浓烟腾腾…… 吴先生坐在车内,用棉被将骆帮主好好包裹了,疾声大呼,“嘉中,你把骆叔挪后面去……” 唐嘉中拼尽全力,抱着骆帮主的腰,从椅背上一翻,将骆帮主挪到了后座…… 骆帮主尽管病情严重,经这一番激烈战斗,越发气喘如涌,但毕竟他习武多年,待他身子一翻到后座上,一下掀开棉被,将唐嘉中一抱,大喊,“嘉中,钻下去……” 骆帮主让唐嘉中躲到座椅下面,唐嘉中不肯,要推骆帮主,一侧车窗玻璃被子弹打得玻璃乱飞,前排座椅上落了一摊玻璃碎渣……吴先生半蹲在车门前,见唐嘉中和骆帮主争来让去,便索性绕到了车后,猛地拉开了汽车后盖,不容分说,将唐嘉中一拉,唐嘉中身子一翻滚,滚到了车下,顺带将骆帮主一抱,也翻滚了下来…… “啾啾啾啾……”一连串的子弹打下来,吴先生和唐嘉中、骆帮主,躲在了汽车后盖下面,倒也相对安全了些…… 坐在最前的杨秘书,两手抱着头,脖子紧靠着方向盘的转轴,脖子上已经被玻璃渣子割破,鲜血直流,他晓得自己从这个角度是徒劳的,身子尽量躲避子弹,适时地去开右侧车门,刚将车门打开,吴先生绕了过来,将杨秘书拖拽下来,借着汽车跟前惊慌不堪的马匹掩护,蹲了下来,紧贴汽车右侧,慢慢朝汽车后盖下走去…… 秦效礼斜骑的灰色马,撒蹄狂奔,要朝前方的大石堆跑去,秦效礼赶忙卸了马镫,松了缰绳,团身在地上一滚,刚翻转过来,一颗子弹打来,打中了秦效礼的大腿,秦效礼一个后仰…… 陈叫山一扑上前,抱着秦效礼连连翻滚,滚到坡底处,一看,秦效礼的大腿上血流如注,裤子浸湿了一大片…… 起先,卫队兄弟们以及秦效礼手下的士兵,不断朝前面两侧高坡上,举枪还击,还能牵制一部分火力,但现在,后面攻上来一群日本人,他们只得转身对攻,顾尾不顾头了…… 陈叫山将秦效礼抱着,放在那块前凸的棱岩下,刚要冲出去,秦效礼一把扯住陈叫山的后襟,“卢小姐他们还在车上……” “咚”一颗手雷,在陈叫山身前不远处爆炸,炸飞起来的岩石碎屑,一下打在陈叫山胳膊上,陈叫山连忙向前一扑,用身体罩住了秦效礼…… 陈叫山知道,如果手雷不断袭击过来,也许用不了多久,汽车就要爆炸,躲在车上的卢芸凤和薛静怡就极为危险了…… 陈叫山团滚连连,跃到卢芸凤和薛静怡所在的车后,将车后盖拉开…… 卢芸凤胳膊上中了子弹,头发散乱着,脸色苍白,薛静怡浑身瑟瑟发抖…… 陈叫山以极快的速度,将卢芸凤和薛静怡从车上抱下来,让她们躲在了汽车后盖下面…… 陈叫山刚准备转身冲出去,猛然发现汽车后座角落里,靠着两挺重机枪,便将手枪朝腰里一别,一下将两挺重机枪,全部抱了下来,闪身从汽车后盖下跳了出来…… 十匹马已死去大半,其余的马匹,亦是惊慌失措,撒蹄乱奔…… 陈叫山知道这样被动下去,恐怕一个人都活不下来,不如索性拼一把,尽量能带来一线生机…… 略一思忖,陈叫山端着两挺机枪,背靠着土坡,疾速地朝前移动两步,一转身,猛地朝上一跃,翻身上了土坡,朝后方疾步跑了几步,对卫队兄弟大喊,“别纠缠后面了,放他们过来……” 三旺听见陈叫山的喊声,领会了陈叫山的意思,便对满仓、七庆、鹏天,以及六七个士兵喊,“走,朝后撤,让他们往过来冲……” 显然,身后的一伙日本人,是从三组转移过来的,他们的任务,是断了陈叫山他们的后路,将其围堵在鹤腿峡里,不让其逃脱便可…… 因此,三旺和一群兄弟,忽然停止射击,转而朝汽车方向跑,后面三组的日本人,只是连连开枪射击,却也并未跟上来…… 鹤腿峡一番激战之时,子弹如雨,手雷纷炸,马匹惊乱,尘烟腾腾,战斗两方皆未注意天气之悄悄变化不知何时,天上乌云层叠,太阳已经完全隐匿了去,满天阴阴沉沉,倒是风愈吹愈大起来,整个鹤腿峡两面山坡上,一阵阵风吹过,树浪一起一伏,像无数的舞者,一瞬间里牵连了手臂,一波一浪地晃上晃下,蹲了又站,站了又蹲…… 陈叫山摸出打火机,蹲在坡上,揪了一把干草,团成一团草球,点着了,猛地朝前一扔,燃烧的草球,落在前处的草丛中,瞬间火苗窜起老高…… 陈叫山此举有三个目的其一,让设伏的日本人,感到慌乱,射击的范围,便不再集中于某一处,分心乱神;其二,大火燃烧起来,视线扫来,景物便会产生一跳一闪的状态来,一切都会虚化起来,不那么真实,即便是冲着这边射击,也不容易打准了;其三,依循现在的风向,大火燃烧猛烈之后,便会朝设伏一方扑去,让他们疲于招架火势,而为自己留出足够的躲避空间和时间…… 见火烧大了,陈叫山不向左,亦不向右,抱着两挺机枪,直直朝上攀爬,上到一个合适地方,再次点火,再次攀爬…… 几位士兵撤过来后,看见秦效礼受伤严重,心急如焚,却又无法突围出去此时,所有人都知晓是日本人在此地设伏了,一种心底巨大的仇恨,升腾了起来,每每打出的一颗还击的子弹,似也带着怒火…… 三旺见陈叫山爬上了高处,便号令满仓和七庆、鹏天,“庆,你跟我到对面去,你们两个从这儿向上爬,保护队长……” 两边坡上皆燃起了大火,风向助火势,朝中田静机设伏之地扑了过去,中田静机恨恨地暗骂着,不得不站立起来,朝远处移动…… 陈叫山知道自己距离日本人有些远,大火一起,是一把双刃剑,日本人不容易看清楚自己,但自己也不容易看清日本人了,便忽而将机枪抬高枪管,朝着日本人头顶上方的坡地射击,忽而又将枪管压低,朝日本人的脚下区域射击,一通乱扫乱射,让日本人感觉,还击的火力点十分散乱…… 对面山坡上,三旺和七庆点了几把火,却没有如陈叫山那般,直直向上攀爬,而是借助火势,伏地向前射击,山坡上的日本人,见大火不断朝自己扑来,连连后撤…… 两面山坡上的日本人,火力一减弱,官道上顿时消停了许多,杨秘书手捏两把手枪,一番翻滚出来,连连还击…… 唐嘉中和吴先生将骆帮主在汽车后盖下安顿好,示意骆帮主不要乱动,而后便跳出了汽车后盖,举枪朝两侧山坡,频频射击吴先生知道,此时的还击,不为能打中日本人,只为造成一种还击点十分丰富的感觉来…… 卢芸凤的胳膊上,血越流越多,人感觉越来越虚脱,渐渐地蹲立不稳,一下瘫软在了薛静怡的怀里…… 现在的情况,比之以前,火力减弱许多,薛静怡两手撑着地,稍稍挪了挪位置,探看了一下外面的情况,便“嗤”地扯下自己衣服的一角,为卢芸凤包扎胳膊…… “啾啾啾啾啾”一连串的枪声传来,几位秦效礼手下的士兵,正在朝前射击,忽然听见身后枪声大作,原来,身后的日本人听见前处的枪声减弱了,料想四组的伏击遇到了问题,便开始朝前冲击过来…… 秦效礼摸过一把长枪,匍匐在地,架枪连连朝后还击,几位士兵半蹲在地,掩护着秦效礼,连连朝后方射击,尽量用火力压制后方日本人的移动路线…… “小心”吴先生见身后冲来了日本人,骆帮主所处位置太过危险,连忙扑了过来,将骆帮主一抱,朝汽车一侧翻滚…… 唐嘉中没有打过仗,一股热血,朝头顶涌来,急了,端着长枪,拧转身子,朝后方跑去,连连射击…… 秦效礼一见唐嘉中这般冲动冒进,大惊失色,连忙命令身边几位士兵,“去,过去保护他” 第340章搏命 “兄弟,别冲,趴下” 一位士兵一步抢上前来,将直直站立射击的唐嘉中按倒,着急大喊着…… 唐嘉中被那位士兵刚一按倒,“啾啾啾啾啾……”一连串子弹射过来,从唐嘉中头顶上方飙过…… 秦效礼忍着肩伤臂伤,将长枪朝身侧并靠,以职业军人的标准伏地匍匐姿势,不断向前疾速前进…… 后方围堵的日本人,起初只是留守断后,并不猛冲前攻,但见到鹤腿峡里浓烟滚滚,处处火光时,料想中田静机率领的四组,伏击遇到了麻烦,便不顾一切,将汽车和三轮摩托,又朝前开了一些,借助汽车和三轮摩托掩护,发起了猛攻! 三组的日本人,全是一伙职业军人,有着对战斗敏锐的洞察力,待他们猛攻过来,细一观察,知道四组并未遇到大的麻烦,只是受了大火的威胁,机动地转移伏击地点而已……于是,三组的日本人越发信心大增,火力交织如网…… 秦效礼与手下一众士兵,借助坡底地形为掩体,频频还击,子弹如飞…… 唐嘉中被士兵们,拖到了坡底一处凹沟里,翻转起来,努力挣身向外,不断射击,在他以为,要打便要狠打,掩体虽然能够遮挡敌人的子弹,但自己的射击,也会因此受到阻碍…… 唐嘉中非职业军人,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他自然不晓得:职业军人的对决,在特殊地形,掩体的作用,甚至比武器本身重要得多,正常的火力对射,并不奢望子弹能够击中对方,重要的是,相互之间在借助掩体之时,相互压制,拼耐性,拼枪法,拼机动,甚或,拼体力,拼子弹的多与少…… 秦效礼一个翻滚,将唐嘉中挤到了靠坡底一侧,意图很明白:你就算不打一颗子弹,也没关系,不要中了敌人的子弹便好…… 后方打得火热,杨秘书和吴先生冲上前来,也参与战斗,压制三组日本人的火力…… 吴先生穿着长袍,在弯腰疾步跑的过程中,本就累赘,杨秘书在奔跑时,便侧着身子跑,用右臂和右肩,尽量地将吴先生护在身后…… “啾”一颗子弹飞射过来,杨秘书小腿上,中了一枪,猛然跌倒…… “杨秘书,杨秘书……”吴先生一下俯倒,抱着杨秘书,向其一侧翻滚,慌乱之下,杨秘书的脚踩住了吴先生的长袍下摆,吴先生一拧身,“嗤”地一声,长袍下摆被扯烂下一绺…… 突然,空中飞过来一颗手雷,落在吴先生和杨秘书的前方,冒着白烟,却尚未爆炸…… 秦效礼眼尖手快,知道自己身负重伤,回身再伸腿去踢扫手雷,已然力不从心,便一个翻身,仰面朝天,与此同时间,手里的长枪,向前一松,手握在了枪口处,使得枪身最大限度伸出,借助身体翻转的惯性,猛烈一扫,枪托正正扫中了手雷…… 手雷被秦效礼的枪托扫中,“呼”地朝对面土坡上飞去,“轰”一声巨响,刚一触到土坡,便炸裂开来,草叶、土灰、石屑全然扑散开,扑簌簌落下来,罩了吴先生和杨秘书满身满头…… 在吴先生和杨秘书贴地朝坡底转移时,秦效礼将伸出的长枪,一抽,“呼嗖”一下,又恢复到原先的握枪姿势…… 许是刚才一颗手雷,威力巨大,三组的一个日本人,又在腰里摸出一颗手雷,放到嘴边,一下咬掉了引信,闪身出来,准备再扔手雷…… 电光火石间,秦效礼已经看清了那闪身而出的日本人,秦效礼来不及伏爬,仰面前看,猛抠扳机 “”一声脆响,那日本人的手雷,还未投出,一颗子弹,直直从他的面门上,倏然钻入,一条红蛇,猛然窜飞出…… “轰……”一声炸响间,倒下的日本人,反被手雷炸得尸身横飞…… 陈叫山在坡上放了一堆堆大火,逼迫得中田静机率领手下,连连朝前转移,他们所处的位置,再伺机返身朝官道上射击时,受到火光和浓烟的阻扰,影像跳动模糊,无法瞄准…… 中田静机带头朝坡下冲来,并大声疾呼着,号令着,对面山坡的日本人,也朝坡下冲来…… 四组见三组逼近了鹤腿峡,知道真正的战斗打响了现在,日本人准备拼命了! 无论是陈叫山和满仓、鹏天,还是三旺和七庆,见坡上的日本人开始朝下冲,连连射击封锁,但两面坡上烧起的大火,腾腾的浓烟,对日本人造成威胁,同时也对自己造成了极大影响,火力封锁,根本无法精准…… “下”陈叫山一声号令,朝坡下冲去,他知道,这时候必须和日本人抢时间,一旦日本人先下到坡底,从官道上直接对攻,那官道上的秦效礼、杨秘书、吴先生、唐嘉中他们就危险了,不会打枪的卢芸凤、薛静怡,身有重病的骆帮主,便更是危中之危…… 满仓体胖,朝上攀爬,犹有余力,疾速朝坡下冲,显然更为不易,下冲惯性大,一脚不稳,整个人如一圆球,骨碌碌朝坡下滚,坡上的荆棘、树根斜茬,将满仓一身戳得鲜血淋淋…… 陈叫山见状,将一挺重机枪,一下塞到鹏天怀里,一个前扑,又一个前扑,扑到了满仓身前,一把伸出手臂,猛地抓住了满仓的裤腰带…… 三旺和七庆,由于没有爬太高,先下到了官道上,双双在地上一团滚,半蹲在地,刚将枪架起,前方两面坡上的日本人,却已全部冲到了官道上,连连朝这边射击,边射边“s”形转跑,而后一下俯身在大石堆后…… 三组和四组,一前一后,形成夹击之势,子弹穿梭对往,交叉如电,疾飞若雨…… 骆帮主和卢芸凤、薛静怡,躲在坡底的一棱岩下,骆帮主见卢芸凤胳膊中了一枪,已经昏迷过去,尽管薛静怡将卢芸凤紧紧搂着,卢芸凤仍如置身冰窖一般,连连发抖,骆帮主便将身上的棉被取下来,将卢芸凤和薛静怡包裹其中…… 骆帮主眼看官道两端,皆有日本人,左右夹攻,情势危急,在为卢芸凤和薛静怡裹好被子后,一个翻滚,滚到前排的汽车一侧,抓起地上的一把长枪,也加入了战斗…… “骆伯伯,骆伯伯……”薛静怡见骆帮主兀自出了掩护区域,投入战斗中,急得大呼起来,但她怀抱着昏迷的卢芸凤,又无可奈何…… 陈叫山跳下土坡,拧身举起重机枪,“哒哒哒哒哒……”一连串扫射,大石堆后的四组日本人,被打倒了几人,中田静机身子朝下伏爬得更深了一些,连连伸出巴掌,不断朝下压,示意手下人不要贸然暴露身形,先以隐藏为主,进攻为辅…… 秦效礼俯身射击,猛一抠扳机,手指一软,绵绵的感觉,知道子弹打光了,连忙大喊,“给我枪……” 唐嘉中见状,连忙将自己的长枪,给秦效礼抛过去…… 一把长枪,在空中抛滑一道弧线之瞬间,枪带在空中抛甩出一个套圈状只若流星之一刹,三组的日本人,瞥见那空中抛飞的长枪,立时获得了一个信号,晓得对手已经子弹不多…… 三组的日本人,忽然像发疯了一般,猛地从汽车后面、三轮摩托后面冲了出来,团身翻滚,疾步跳转,连连射击…… 这是搏命的打法,针尖对麦芒,刺刀见红,罔顾生死,欲要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架势…… 三组的日本人,朝前冲过来,路线稍一拐,秦效礼手下士兵们的掩体,便失去了掩护遮挡作用,索性也跳扑出来,举枪对射……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三组的几个日本人,接连倒下…… 秦效礼手下的士兵,也接连倒下…… 中田静机看见战斗进入白热化状态,到了最后的冲锋时刻,便号令手下人,将身上所有的手雷,全部投出去…… 三旺和七庆正伏地射击,见大石堆后,连连飞来手雷,连忙朝一侧滚翻…… “轰轰轰……”“咚咚咚……” 七庆翻滚不及,一颗手雷正正砸在七庆脚边,轰然爆炸,七庆被炸得血肉乱飞,魂飞魄散…… 三旺刚翻滚一圈,一颗手雷又过来,三旺的一条腿,立时被炸断…… 一颗手雷在空中划出一道弯弯弧线,即将落向陈叫山身后方向,陈叫山面对前方,拼命以机枪扫射,未曾发觉…… 千钧一发,情势危急,疾速变幻之间,骆帮主起跳前跃,身子如一条在浪波中欲跃龙门的鲤鱼,横横斜飞过来,伸展开双臂,直扑那颗手雷,两掌合拢,稳稳将手雷合握掌间…… 骆帮主抱着手雷,落地疾滚两圈“嘭……”巨声炸响,骆帮主被炸得支离破碎,血浆、肉块、骨节,乱飞扑散,漫天飞洒,漫空飘散…… “骆帮主,骆……” 陈叫山拧身,回头,身子尚未完全转过,“啾”一颗子弹飞来,正中陈叫山肩膀,陈叫山端着的重机枪,骤然一降,胳膊一吊,人便倒了下去…… “队长”鹏天大吼一声,飞扑过去,抱着陈叫山连连翻滚…… 吴先生见秦效礼手下的士兵,已经只剩下了两个,吴先生翻滚出来,举枪连射之际,一颗子弹飞来,打中了吴先生的腹部,吴先生朝后倒去…… “吴……”唐嘉中抓枪欲冲,一连串子弹,打在他身前,跳起了一道道灰烟…… 秦效礼急忙向前奋力一爬,举枪连射,掩护唐嘉中退回去,突然之间秦效礼长枪的子弹又打光了,一刹那间,秦效礼伸腿去钩侧方一位已牺牲士兵的枪时,“啾啾啾啾……”一连串子弹打来,秦效礼身中数弹,一身血海…… 陈叫山侧翻起身,坚忍肩伤剧痛,单手托机枪,“哒哒哒哒哒……”连连扫射,四组跳出的几个日本人,在机枪子弹中,纷纷倒下,血光乱乱…… 枪声交错、纷乱,子弹密密如雨之时,忽然大石堆后方的官道上,忽然远远传来几声锣响,伴随着鼓点一般的马蹄之声…… 第341章驰援 鹤腿峡所处区域,其大地名叫望山坪,依着秦岭余脉,不断延展出来,钩合纵联,伏伏莽莽的山山坳坳里,住着百十户人家。 望山坪一带人姓颇杂,最多的姓氏,乃是程家。望山坪的保长程曜发,四十出头的年纪,孔武有力,智谋超众,义薄云天,深得望山坪百姓拥护! 官道穿越望山坪,约有二十多里,鹤腿峡正处其中段。 冬日严寒,野兽冬眠,万木萧索,无猎可捕,无果开采,大多的山里人,早晨都起得较晚,惟独望山坪的巡山队,太阳没过东面山头,便开始在各到处巡逻,查看有无偷伐树木者,用长剪刀偷绞腊肉熏肠者,同时,亦要观察谁家乱丢明火,天干物燥的季节,以防引起山火…… 起先,中田静机率领手下,在鹤腿峡伏击陈叫山一行人时,巡山队的人,原本离得较远,闻听到枪声,以为是腊月亲事多,谁家结婚送亲放鞭炮哩!但到后来,越听越不像,尤其是手雷爆炸之后发出的声音,怎么听也不是鞭炮声所能比了…… 巡山队十几个人急匆匆朝鹤腿峡赶来,走了一阵,又看见一股股的白烟,粗得像大井圈,呼呼地直朝天上窜,经风一吹,飘摆各处,遂即又有不断跳跃的火光,映照鹤腿峡…… 巡山队的人,正在疑惑,却又看见几匹马,“哒哒哒哒……”地从鹤腿峡方向跑过来,料想遇到大的盗伐团伙了,或许为了争夺木材、山货,进行了火并,而且,这伙人手中还有硬实家伙,不敢马虎大意,连忙折返身去报告保长程曜发! 巡山队的人刚走出没一段路,未曾想保长程曜发发现了鹤腿峡的异常,已经带了三五十个精壮壮的后生,背着猎枪、火铳子、砍刀、弓箭,骑着快马,朝这边奔来了…… 两股人马,合二为一,骑马的骑马,跑步的跑步,巡山队的人手里,常备有铜锣,未到鹤腿峡,便连连敲击铜锣,以示警戒…… 却说鹤腿峡中的一场恶战,秦效礼、七庆、骆帮主,以及秦效礼手下的十名士兵,皆已阵亡 秦效礼前胸中了数颗子弹,血点子扑溅得满头满脸皆是,可他在咽气一刹那,仍紧握一把没了子弹的长枪,怒目圆睁,犹要冲锋一般! 七庆被一颗手雷炸成了两截,上半截身子,倒扎在坡地的一处草前,枯朽的草茎,全被鲜血沾染,黑糊糊的,地上的血污,凝滞不流,被土灰草屑、石渣混合了,似一条冰冻之河…… 骆帮主本就重病在身,为救陈叫山,拼尽全力,腾身扑跃,将陈叫山身后的一颗手雷,横空合握在手,抱着手雷翻滚,待手雷一炸,可怜一世英武,江湖数十年的骆帮主,被炸得血肉乱飞,连一丁点人形,都不复存在…… 秦效礼手下的十位士兵,奋勇还击,拼尽最后一滴血,十位英雄,全然倒下…… 陈叫山被子弹打中肩膀,吴先生被打中腹部,杨秘书被打中小腿,卢芸凤被打中胳膊,满仓从山坡上跌滚而下,浑身被树枝荆棘,扎挂得血流淋淋,三旺更是被手雷炸掉了一条腿,登时昏死了过去…… 一番激战,三组的六个日本人,全部被打死,中田静机率领的四组,也被打死四人,打伤两人…… 现在,陈叫山们一方,除了鹏天和唐嘉中、薛静怡,侥幸没有负伤,其余之人,死的死,伤的伤,即便歼敌勇猛,身具豪力的陈叫山,在肩膀中了子弹后,血流不停,单手端机枪,机枪已然不断下坠了去,只得换手来端…… 中田静机见此情形,与另外五个日本人,手握机枪,准备发起最后一击…… 恰在此时,铜锣声传来,马蹄声传来…… 程曜发率领的望山坪的乡亲们,飞驰而来了…… 远远地,程曜发便看见了官道中间的大石堆,以及石堆后面的汽车,脑袋中迅速判定出了鹤腿峡里有恶战…… “分两边走,操家伙……”再略近一些,程曜发看见斜斜躺在大石堆右侧的两个日本人,一身黄皮军装,便进一步知晓了,这是中国人与日本人之间在战斗,于是,一声令下,策马前冲…… 中田静机和几个日本人,听见身后响动,心神大乱,立刻分为两组,三人朝前攻,三人朝后攻…… 程曜发骑马冲在最前面,日本人的子弹,“啾啾啾啾啾……”连连射来,程曜发便将左脚从马镫子里退了出来,身子朝右侧一沉,斜斜跨马,一手抓缰绳,一手端着猎枪,冲着日本人射击…… 望山坪乡亲们所用的猎枪和火铳子,射程都不远,但打出的散弹和铁屑,呈扇形扑飞开来,未到一定距离,贸然开枪,不但打不到日本人,还容易误伤自己人……因此,望山坪的乡亲们,纷纷闪到官道两边,有枪的,加速向前冲,手执弓箭的,在马背上拉弓射箭,“嗖嗖嗖……”的羽箭,疾如飞蝗,不断飞前…… 尽管日本人的机枪火力巨大,但毕竟现在他们人少,机枪里的子弹,所余不多,在一阵扫射后,打倒了几匹马之后,见马队越冲越近,羽箭纷纷射来,便又从腰间摸了手雷,一下扔了过来…… “轰”一声巨响,连着几匹马,长嘶几声,摔倒在地,马上之人,重重跌落…… 程曜发见日本人虽然人少,但武器精良,便索性单手一推马腹,从马上跳闪下来,在官道上滚翻之际,连连开枪,打中了两个日本人…… 中田静机知道情况糟糕,身子朝前一跃,将机枪丢在一旁,摸出两把手枪来,朝前面打几枪,又朝后面打几枪…… 一个日本人摸出了最后一颗手雷,刚刚举起来,正准备伸手去拔引信,“嗖”地一声,一支羽箭射来,正正扎在他的喉管上,他手一滑,手雷滚落下来,紧接着,“嗖嗖嗖嗖……”一连串的羽箭飞射过来,直直站立的日本人,顿时被射成了刺猬…… 中田静机对身边仅存的两个日本人大喊一声,两个日本人抱着机枪,背身而立,一个前射,一个后射,中田静机在他们一侧,三人迅速跨过石堆,拼命逃去…… 第342章悲泣 中田静机领着仅存的两个日本人,贴着两辆汽车右侧,前后两人以机枪火力封锁,左侧以手枪点射阻击,连连奔逃…… 陈叫山枪里已经没子弹了,眼见着日本人从官道一侧疾速奔逃,却无力还击…… 鹏天正要朝前扑,被陈叫山一把抱住了,“天,别追,小心手雷……” 待程曜发领着一众望山坪乡亲跨过大石堆,中田静机和两个日本人,已经上了三组的汽车上,中田静机亲自驾车,另外两个日本,将机枪架在车窗上,点射封锁,汽车一退,一摆,跳转了车头…… 程曜发对这一场的战斗的具体情况,尚不细知,见巡山队的兄弟,还要上前追赶,便伸手一栏,“穷寇莫追,防止有诈……” 日本人的汽车拐过山弯,加速前进,转眼消失不见了…… “兄弟,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跟日本人干起来了?”程曜发走到陈叫山跟前,蹲下来,查看陈叫山的伤情…… “我们是乐州卢家……”陈叫山的肩膀,被程曜发扳了过来,刚说半句话,疼得吸溜了一下,直接说,“我是陈叫山……” 陈叫山报出名姓,不仅程曜发一怔,其余的望山坪乡亲,也皆是一怔前几日在西京城,大败日本第一高手的英雄陈叫山,如今就在眼前? “陈队长,实在对不住,我们来晚了……”程曜发确认眼前负伤的汉子,正是自己在《西京民报》的照片上所见的陈叫山,顿时肃然起敬,半蹲在地,双手抱拳,低头,弯腰,以示愧疚…… 既是知道了陈叫山,日本人在此伏击的缘由,也便再清楚不过,程曜发朝后一挥手,“都别愣了,人分两队,一队在这儿好好拾掇,一队回去准备东西,喊郎中来……” 土坡两侧的火,依旧顺风向在烧,陈叫山抬手朝坡上指去时,程曜发明白陈叫山的意思,便说,“陈队长不必担心,鹤腿峡的杂木林,不成材,烧点也没事儿,把后坡封住就好了……” 鹏天跪在七庆的残肢前,七庆的脑袋上黑糊糊一片,粘了些许土灰、草叶、石屑,瘦削的下巴,斜歪一侧,脸上皆是灰白底色,凝滞着酱黑的血污…… “庆……庆……庆……”鹏天伸手一点点,一点点地摘去七庆脑袋上的草叶、石屑,起初只是连连地喊,声音凄楚,终于哀嚎起来,抓了一把土灰,攥在掌心,一下下地以拳头砸着地,“庆……你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人活着时候,你总念着他的百般不好,处处想着诋毁、抬杠、揶揄、讥讽、戏弄、争吵……而人一旦没了,那么多过往的诋毁、抬杠、揶揄、讥讽、戏弄、争吵,还能奔着谁去?怎不让人怅然神伤?由不得两行热泪流…… 吴先生腹部中弹,仰躺着,神志模糊,忽而感觉周围安静了下来,凭着残存的模糊意识,挣扎要坐起来时,迷迷蒙蒙中见有人将自己搀扶了起来…… 吴先生只觉着眼前出现了诸多光圈,而光圈中的影像,全然模糊,腹部有灼烧的感觉,烧得嗓子发干,喉咙似乎被一块棉布堵塞着…… 巡山队有人为吴先生腹部缠好纱布后,见吴先生抬手不停向嘴巴靠近,料想吴先生口渴,便解了皮囊,拧开盖子,要给吴先生喝水…… 程曜发眼尖,一步过来,一脚将皮囊踢开了,“胡闹,你想要他的命啊?肚子上挨了枪子,畅了风,不能喝水……” 杨秘书小腿受了伤,被赶来的郎中,以纱布敷好后,在有人将他朝板车上抬时,一转头看见了秦效礼,身子正正地躺着,与他的十位手下兄弟,一并排躺着,便从板车上又翻滚下来,朝秦效礼爬去…… 望山坪的乡亲,见杨秘书是穿着军装,唯一活着的一个,也理解他的心情,见他朝前爬,便索性将他抱到了秦效礼跟前…… “效礼啊……”杨秘书伏在秦效礼身前,泪如泉涌,两手硬硬撑着地,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打湿了土灰,砸出一个个的小窝,“咱为啥不听督军的话,为啥啊?效礼……效礼你不能这么走……” 唐嘉中也跪在秦效礼的另一侧,鼻孔里一阵阵热,想到秦效礼以及一众士兵,为保护自己,他们如今一个个地静静躺下,内心一霎时,百感交集,明明抑制着眼泪,不让其流出,但抑制间,泪已满脸…… 在唐嘉中加入组织的那一夜,他便记下了吴先生的话我们这一群人,要正视生死!牺牲,并不为惧,热血纵是流尽最后一滴,我们也会为我们的热血,浇灌之下的土地,而充满无限骄傲…… 然而,战斗却是这般残酷,远超过自己所有的想象,生死忽一刹,阴阳永相隔……自己的热血,纵然满腔跳动,在这些残酷面前,又怎称之为勇敢? 这些静静躺在地上的人,如大睡了过去,不再醒,他们的死,换来的生,我该庆幸,还是追悔? 唐嘉中想到自己的鲁莽和无用,愈发悲到极致,泪水难止…… 鹤腿峡一片悲戚之中,陈叫山却没有流下眼泪来,跪在地上,细心地找寻着骆帮主零散飞乱的血肉残屑…… 那些酱赤色的、黑淤的、殷红的、灰白的骨肉残屑,在汽车轮子下,在坡地的岩石上,在马匹的鬃毛上,在三棱刺上,在玻璃碎渣上……每一块,每一坨,每一片,都是骆帮主四散而去,却并不远飞的魂灵…… 陈叫山一点点地收集、找寻,在一块布单上存集……待在坡底一团草灰间,寻到骆帮主的头颅时,焦黑的草灰,敷了骆帮主的整个头颅,全然包裹了……陈叫山用袖子一下下地擦拭,血肉黏结,怎么也擦不去,擦不尽,恰如此时此刻的心念,被巨大的悲戚,全然萦绕了,占据了,怎能挥去,怎能散失? 无论怎样细心,无论怎样专注,终究不能拼出浑全的遗体来,陈叫山似乎还不甘心,还在质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粗心了,陈叫山近乎无望的眼神,空洞着,像此际鹤腿峡上方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厚厚堆聚了,一团团,一簇簇,浑然化整了,却是无边无际的阴郁,漫天漫空的阴阴沉沉…… 一转头,瞥见布单上那些零零碎碎,陈叫山一下俯倒,泪水夺眶而出…… 霎那间,布单上点点堆聚的肉骨残屑,恍然间,羽化出一道七彩的光环,团绕着,飞腾起来,如鹤腿峡两侧的高坡上,熊熊燃烧的火,有一股热流,席卷了天与地,有一种光焰,炙烤着人们心底最最敏锐、最最柔软的角落…… 所有人欲要劝慰陈叫山,所有人似又不愿劝慰陈叫山,近步似有残忍,远步似于无情…… “骆叔……骆叔……你怎就走得这般急?”陈叫山将布单一角,团攥在掌心,声音凄楚于极致,又惟恐纷纷若雨的泪水,打湿了那些散零的魂魄,“我陈叫山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陈叫山近乎绝望的哭喊,嚎啕,泪飞断珠,将鹤腿峡所有人,生生凝然于一个瞬间了…… 昏迷中渐渐苏醒的卢芸凤,眼睛红肿泪水未干的薛静怡,衣衫破损血凝一身的满仓,嗓子干哑一脸焦枯的鹏天,被炸断腿昏死复又醒过来的三旺,躺在简易担架上的吴先生、杨秘书,忙前忙后协助乡亲们收拾残场的唐嘉中,感同身受悲然唏嘘的程曜发,同有一颗肉心的望山坪乡亲们此际里,听见陈叫山这般高声的哭喊、嚎啕,声声入骨,音音铭心,顿时齐然下跪…… “笑话,我骆征先三岁跑船,闯荡江湖数十年,啥样的大鬼小鬼没见过,啥样的大风大浪没闯过?就凭你这两把刷子,也敢说大话来吓唬我?” 在卢家大院门前,王铁汉领着铁匠铺兄弟,以及百十号流民,为救陈叫山,与卢家发生对峙之时,骆帮主闪身解围,曾豪气干云…… “咱消消停停的上海滩,宽宽敞敞的大马路,洋人一来,啥都没个样儿了,路也不是那个路,房也不是那个房,衣裳也怪里怪气的模样……更憋火的是,听那货主说,咱的地盘,划给了洋人,就成了啥租界,咱中国人还不让随便进。陈队长,你说说,咱自己的地方,咱还去不了了,这是啥道理?****的,还把拉屎的给难住了?” 在高家堡,骆帮主接应取湫队时,陈叫山、高雄彪、骆帮主三人,在夜里一番畅谈时,骆帮主的愤懑、憋屈、不解与疑惑,犹若昨时…… “我现在既盼下雨,又害怕下雨了……不下雨,饿死人,流民围着卢家不走。可下了雨,来年再跑船,货运生意攒了整一年,肯定是扎了堆,到时候,船又不够……唉,我这大帮主,当得心焦啊!” 在返回乐州途中,骆帮主与陈叫山谈论船帮愁结,踌躇满志,恍然萦回…… “唉,我骆征先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未来的卢家,还要依靠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哩!陈队长,你此番取湫,历尽艰险,成功而回,老爷夫人那里,日后必将重用你,你要好好干啊……” 英雄迟暮,岁月终老,江湖后浪推前浪,老前辈对新人之殷殷期望,春风化雨,一切,尚未待到桃红柳绿,尚未待到金果满枝头,故人便要凋零? 天,解人之悲戚,阴云层层…… 地,解人之凄楚,默然黯黯…… 风,解人之苍然,席卷阵阵…… 高坡上的大火,随风去,枯叶成灰,兜着圈,满天卷,是灰色的蝴蝶,黑色的飞鸟,是纸钱…… 第343章疗伤 望山坪的镇街不长,零零散散几户人家,程曜发家在镇街最北头,大门前的场坝,原本极大,在得知陈叫山一行人来了镇街,望山坪的乡亲皆聚拢过来,一时间竟显得场坝狭小不堪…… 程曜发有祖上秘传的创伤药方,对于治疗各类跌打创伤、刀砍、中弹、疮痈、疔毒等等,有几辈人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 在程曜发家的一间厦房里,倚樯的一面橱柜上,摆放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瓷罐,皆以红布裹了口,以红线扎之。在橱柜下方的抽屉里,则有许许多多形状各异的刀具、镊子、符裱…… 尽管程曜发一再声称,陈叫山一行人所受之伤,对于他而言,根本不在话下,即便伤势最重的三旺,照方施药,外敷内服,勤换包扎,过年之前便可痊愈,不会引发溃脓、发烂等情况,但卢芸凤和薛静怡、唐嘉中几人,仍对此感到怀疑…… 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望山坪,众人伤势这般重,别无他法,只得由程曜发来医治了…… 出于祖传秘方,概不外穿的训诫祖规,程曜发在为人医治时,不准任何人旁观,甚至,个别情形下,还需要病者服药麻醉,处于昏迷状况方可…… 但由于是陈叫山,是程曜发素昧平生,却打心底敬重的英雄,程曜发没有提说那么多禁忌,在为陈叫山治疗时,鹏天和唐嘉中在一旁观看帮忙,程曜发欣然默许…… 诊室里生了一盆大大的炭火,炭火上方,吊了一个小小的铜碟,铜碟里放着老醋,红红艳艳的炭火,不起明火,却热量十足,眨巴眼功夫便将老醋烧沸了,“咕嘟咕嘟”地冒着醋泡,整个诊室里充满了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鹏天帮助陈叫山脱去了上衣,光着上身,程曜发走过来,像卖布的掌柜那般,伸出手指,贴着陈叫山脊背,虚空展合手指,一下下地丈量着什么……唐嘉中便问,“程保长,你是在比划伤口长度么?” 程曜发神情专注,兀自“唔”了一声,点点头,又连连摇头,“不,我在度测陈队长的身形……” 程曜发搭着一条长板凳,从橱柜最上层,取下一个耀州黄瓷的细颈小瓶,解了封口的红线红布,用一把小竹勺,从中掏取了些许白色药面,放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而后,又在中层的橱格里,取下一个白瓷阔口的大瓶,从中掏取了一些淡黄色的药面,与起先的白色药面相互混合…… 程曜发先以小竹勺,轻轻刮研,横竖勾画着,而后小心翼翼地提着正方白纸的对角,手腕一转,手指一钩,慢慢将正方白纸,一点点地卷成了头细尾粗的筒状…… “两位兄弟,你们把陈队长扶好,这药上去,会很疼……”程曜发走过来说。 不待鹏天和唐嘉中开口,陈叫山却说,“程保长,没关系,我挺得住……” 程曜发将卷成筒状的白纸,放到陈叫山的肩头上方,以大拇指和中指,稳稳捏住白纸卷筒头部,以食指轻轻点动,那经过混合的白色药面和淡黄色药面,悠悠地飘散下来,十分均匀地扑到了陈叫山的伤口上,仿佛盖罩上了一层薄薄的蛋黄皮皮…… 程曜发的无名指和小指,依势逐次扩散开去,抖撒得极为小心,那小指微微钩动着,仿佛唱戏的花旦,在唱腔延展之间,亮出的兰花指,唐嘉中和鹏天,不仅心生敬佩和疑惑:程保长这般五大三粗的汉子,说话虎声狼吼似的,在施药这一环节着,竟有着比女人更为细腻的姿态来,由此而见,程家祖传之医术,绝非浪得虚名啊…… 尽管程曜发在施敷药面环节,极为小心,但陈叫山仍然感到了一种渗肉穿皮的巨大疼痛…… 陈叫山牙根狠狠咬合,额上青筋暴突,鬓角上有豆大的汗珠,莹莹亮亮,但毅然不动不闪,稳如一佛…… 程曜发将药面施完,拍了拍手,站到陈叫山正面,拱手向陈叫山解释说,“陈队长,这两种药面相合,我们程家称之为千毒迫,一般人受了外伤,我是不敷这药的,怕人受不住!有个别人一粘上千毒迫,就跳起来了,麻绳都困不住……陈队长,你真是硬汉子……” 程曜发说,这千毒迫,尽管施敷后,疼痛难忍,但对于伤口消解毒素,平复下刀取子弹、弹片、异物时的疼痛,以及日后的恢复调理,皆有极大的益处! 陈叫山慢慢适应了千毒迫的那一种钻肉穿皮的疼痛后,感觉似有无数只小蚂蚁,不停在噬咬自己的肩膀,疼痛之中,又多巨痒……但一想到华佗为关云长刮骨疗毒之事,眉头一皱,纵是巨痛加巨痒,兀自不动,身定若石…… 唐嘉中看见陈叫山这般坚忍,毅然不动不喊,想到之前程曜发所说的“度测身形”,便问,“程保长,这千毒迫,是不是要恰到好处,量少,效果不佳,量多,适得其反?” 程曜发连连点头,“是,就是这个道理……” 说着,程曜发转身拉开橱柜下面的抽屉,抽出一个牛皮的皮套,那皮套中有数把寒光闪闪的大小刀具、锥子、镊子…… 程曜发抽出一把背直刃圆的小刀,从一个玻璃罐子中倒出一些药汁,将小刀浸泡在药汁中,片刻,将刀提起,那锋刃上便嘀嗒着淋淋的药汁…… 走到火盆前,程曜发将小刀贴近炭火,翻转两面,反复烘烤,一瞬间,那些药汁似乎逐渐凝滞在了刀身上,呈现着暗褐色的光色来…… 程曜发拿出一根刮洗得干干净净的牛筋,朝陈叫山递去,“陈队长,你把这个咬着,我要下刀了……” 陈叫山摇摇头,“谢程保长,我扛得住,你尽管下刀……” 程曜发迟疑了一下,兀自一声高喊,“也好” 刀入肌肤,锥子在探拨,镊子随后跟进……鹏天和唐嘉中皆不敢去看,将头转向了火盆方向…… “叮啷”一声,程曜发终于将子弹取了出来,以镊子夹着,丢进了一个铜盆里…… 第344章轻生 程曜发的医术,果然非凡,祖传秘方,绝非浪得虚名…… 陈叫山的肩膀子弹取出后,施敷了秘药,程曜发又将陈叫山腰间被岩井恒一郎咬伤部位,采用了“戳针祛毒,药酒散淤”之法,进行处理,疗效极为显著…… 杨秘书的小腿之伤,卢芸凤的胳膊之伤,治疗相对简单,程曜发施用“敷粉迫毒”之法,立竿见影,伤痛大减! 吴先生的腹部之伤,探取子弹时,颇费了些工夫,并以肠线将伤口缝合,并配以内服汤药,三剂药下肚,吴先生脸上气色,犹然好转起来…… 满仓从半坡翻滚,被荆棘树根茬子,戳得浑身带伤,原本治疗并不复杂,但程曜发考虑到伤处太多,在对满仓施用“千毒迫”时,满仓疼痒难忍,用麻绳将其捆了,唐嘉中和鹏天齐上阵,仍是顶不住满仓又喊又动,不得已,再添进来三个后生,才将满仓摁住……但施敷过后,满仓自己说,伤口不再疼痒,舒服得很,倒为自己当时的又喊又叫,感到一丝愧羞…… 三旺被手雷炸断了左腿,治疗本身并不复杂,复杂的是,要考虑日后为三旺安装假腿。三旺平素很少流泪,听说自己日后要依仗假腿走路时,竟痛哭流涕,夜里偷偷从床上爬下来,爬出屋外,决计投崖自尽,亏得三旺爬得慢,被镇街上夜巡的狼犬,误认为贼,咬住三旺袖子,死死不放,才被乡亲们发现…… “三旺哥,你有啥想不开哩?”鹏天恨三旺平日坚毅,怎地如今这般懦弱,想到了轻生之路,抹着眼泪,边哭边吼,“七庆都上了天了,你还要跳崖,你是嫌咱兄弟太多了是不是?还是你一个人想图个清闲?撇下咱兄弟,自己去享安乐哩?” 为了三旺伤腿尽快恢复,程曜发为三旺的断腿伤茬处,做了一个“敷药套兜”,形如一个草帽碗碗一般,套在了三旺的断腿伤茬处。 听了鹏天一番恨骂,三旺却恨自己,连连抽自己耳光,“我把庆没看好,我把庆没看好啊……庆都死了,我有啥脸?我活着有啥劲道?” 三旺一边哭嚎,抽自己耳光,且用手去抓那伤腿上的套兜,鹏天一下扑上来,抱住三旺,连连说软话,“三旺哥,三旺哥,我话说重了,我刚才话说重了,你莫气了……套兜不能扯呀,这是程保长辛辛苦苦……” 鹏天话未说全,被三旺一胳膊抡到了一边,鹏天抱住三旺时,怕碰到三旺的伤腿,抱得不实,未曾防备,一下便被三旺的胳膊,抡到一边去了…… 三旺又去扯伤腿上的套兜,鹏天又扑了上来…… 这时,陈叫山进来了,一步上前,单手如铁钳,紧紧钳住了三旺的手,三旺仍连连挣脱着,嚎啕不止,“我活个独腿汉,活着有个用处?” “啪” 陈叫山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了三旺脸上,直将三旺生生打懵了…… “人活的是命,不是光堂面子……”陈叫山一声高吼,“你去跳崖,你去投井,你轻生自贱,算什么男人?” 屋里进来了一大群人,吴先生、卢芸凤、唐嘉中、薛静怡、杨秘书都进来了,程曜发和几位望山坪乡亲也进来了,寝室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不堪…… 三旺的头低下去了…… “你没死在日本人手上,难道要死在自己的光堂面子上?你是不能吃了,不能喝了,不能走路了?还是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了?你三旺捋直了腰杆子,挺高了胸膛做人,谁能说你个啥?谁能说你三旺没用?”陈叫山胸膛一起一伏,胳膊高高扬起来,朝向空中,一指一点,“骆叔在天有灵,秦排长在天有灵,庆在天有灵,咱问问他们,缺一条腿算得了什么?做个独腿汉,跟做个回不了家的游魂,哪个好?三旺,我告诉你,你没有资格轻贱你自己,你轻贱自己,就是轻贱关心你的人,帮助你的人,甚至轻贱骆叔、秦排长和庆他们的在天之灵……” 陈叫山的手臂,缓缓落了下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鹏天蹲在三旺的旁边,便偷偷地扯了扯三旺,示意三旺给陈叫山,给大家伙,说几句宽心话…… 三旺低着的头,刚抬了一下,却又低了下去,并不开口…… 陈叫山手臂重又抬扬起来,原本是想指向三旺的,扬到一半,却猛地放下,将头一低,转身拨开人群,慢慢走出去了…… 屋里所有人,顿时陷入沉默凝然,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三旺兄弟,这个套兜你不能随便扯啊……”程曜发幽幽地说,“套兜里头装着药面,贴得实在,换药方便,万不可连带了伤肉,进了风……” 程曜发说,敷药套兜是他自己的独创医术,效果奇佳!但在伤口未愈之前,不可轻易拽扯套兜,使得贴合面错位,另外,亦不可动怒动气,不可悲伤,心如平湖,无波无澜,最利于伤口愈合…… 待伤口一愈合,便可安装假腿,假腿安上之后,裤腿套在其上,正常走路,毫无问题,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的! “兄弟,你该不是怕讨不到媳妇吧?我给你说,没一点麻哒……男人活的是气,是骨,你身上那家伙又没……”一位望山坪的乡亲,原本是想通过开玩笑的方式,疏通疏通三旺的心绪,并借此缓和一下屋里过于凝滞的气氛。这位望山坪乡亲,本欲要说“男人活的是气,是骨,你身上那家伙又没有坏,跟女人办事,又不受啥影响嘛,你愁个啥?”话未说全,方才意识到卢芸凤和薛静怡两个大姑娘,也在屋里,便顿时闭了口,吐了吐舌头,做了个自嘲的鬼脸…… 岂料,这位乡亲没说完的话,卢芸凤却毫不避讳,直接续上又说了,“三旺,据我所知,你爹娘都还健在,你家就你一根独苗,你跳崖算个怎么回事儿?传宗接代的东西,又没啥问题,我实在不明白,你有啥想不开的?” 薛静怡听见卢芸凤嘴里竟直接说出了“传宗接代的东西”,脸上不禁微微一热,她站在卢芸凤身后,很近,觉着颇有些难为情,一屋子都是大男人,就她们两个大姑娘,便想将头略略低一下。但离卢芸凤太近,若欲低头,须后退一点点,方才合适。待薛静怡脸上微微一热,向后略略退了半步时,却一不留神,后背抵在了一个人的肚子上,转头一看,是唐嘉中,薛静怡脸不但微热,且变红了…… 在薛静怡转头之一瞬,辫子一横扫,从唐嘉中的耳朵沿沿上,扫滑而过,在唐嘉中的胸膛上一弹一软,顺了下去…… 唐嘉中担心薛静怡一后退,一脚踩到自己脚上,薛静怡一慌,站立不稳,有可能摔跤,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薛静怡的后背…… 岂料薛静怡后退的幅度不大,并未踩到唐嘉中的脚,更不至摔跌,倒是唐嘉中的指尖,一下触在了薛静怡的后背上…… 辫子上的素素香气,犹未散去,指尖又是轻轻一触,唐嘉中有些惶惶…… 薛静怡脸若桃瓣,回首一瞥,眸池晶晶亮亮,那眸语似传达出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传达,但纵是仅余羞怯这一层,在唐嘉中看来,也是极美极美的眼眸了…… 三旺将头抬了起来,微微叹息,望向卢芸凤,嘴唇动了动,想说话,但又没说出话来…… 屋里的气氛,因于卢芸凤一个大姑娘,说出了“传宗接代的东西”这般话语,显得有些怪异,几位望山坪的乡亲,眼兀自朝屋顶上看去,就连起先那位要说玩笑话的乡亲,也咬着嘴唇,将头低了…… 吴先生捂着肚子,响亮地咳嗽了两声,仿佛嗓子的痰多似的,而后,说,“三旺兄弟,你好好休息吧!” 屋里的人,就此散去了…… 杨秘书拄着拐杖,刚刚出了门,见督军府派人过来了…… 程曜发昨日一早,便派出一队人马,飞驰西京城而去,向督军府报告情况,向杏园春的鹿恒生报告情况,岂料到现在,督军府的人才赶了过来…… “杨秘书好”一位士兵走到杨秘书身前,立正,敬礼,“督军昨天派人包围了天葵社,可是……” 这位士兵说,韩督军听说秦效礼牺牲,勃然大怒,派人包围了天葵社。可是,中田静机没有回天葵社,倒是上海黑龙社的人赶了过来,接手了天葵社,双方对峙许久,韩督军要天葵社交出中田静机,但黑龙社的人说,他们并没有见到中田静机…… 吴先生在旁边听了此番话语,深深叹了一口气,拍拍杨秘书的肩膀,啥话都没有说,转身走了…… 吴先生来陈叫山的房间,见陈叫山一个人默默对着墙站立,凝神不动,料想陈叫山心思繁多,便走上前去,说,“叫山,我们现在得想想亡故人的后事了吧……” 第345章招魂 望山坪距离秦家沟,不到二十里,鹤腿峡发生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儿,自是传到了秦家沟…… 秦效礼的大哥秦效仁,在烂滩庙塑佛,遇见了几位木耳贩子,其中一人认得秦效仁,说了鹤腿峡闹出的大响动,并说是一伙督军府的人,送乐州卢家的陈叫山,半道上遭遇了日本人的伏击…… 秦效仁当时眼皮便跳了几下,胸口觉着闷,朝鹤腿峡走,刚走到青彪梁子,程曜发派出的人,便与秦效仁相遇了…… 程曜发之前和陈叫山商量过,要这些报丧的人,在没有寻见秦效仁之前,嘴巴不要乱说,毕竟,秦老汉年纪大了,怕听见这般噩耗,身体吃不消…… 岂料,秦效仁闻听了兄弟牺牲的事儿,悲伤之余,却淡淡说,“我爹那头,我去说……你们回去好好把我兄弟守着……我兄弟……我兄弟终究要入秦家祖坟的……” 吴先生正在屋里跟陈叫山,提说为亡故人置办后事的问题,秦效仁却赶来了…… 秦效仁黑瘦黑瘦的,个头与秦效礼相仿,颧骨极高,手指粗大,陈叫山一见到秦效仁,依照江湖兄弟之礼,便要双膝跪地请哀,秦效仁一下将陈叫山扶住了,连连摇头摆手,“陈队长,别,别这样……” 陈叫山心里难受至极,跪不让跪,其余的话,也便不知如何来说了……被秦效仁扶起之一瞬,只说了句,“秦大哥,我……”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人死不能复生。。шшш.shuhāhā。 世事不可假设…… 想当初前往西京,途径秦家沟,遭遇大雪,为避雪寻人家,陈叫山一行人,住进了秦家,受秦老汉热情招待,一番热聊,对秦家五兄弟,仁义礼智信,陈叫山印象尤为深刻…… 世事偏偏存有凑巧陈叫山前去济源盛讨债,陈掌柜飞扬跋扈,陈叫山看不惯,教训了济源盛一伙人。翌日,却引得秦效礼前来,最终竟闹得陈叫山入狱…… 为救陈叫山出狱,骆帮主带卫队四兄弟,折返秦家沟,寻到了秦效仁,并知晓了秦家五兄弟,已有三兄弟故去…… 在与秦效礼接触过程中,陈叫山逐渐理解了许多秦效礼是一位理智于极致,冷酷于极致的情痴,因于一场情殇,以理智与冷酷,又伤了另一姑娘的心,旧殇未却,又添新殇,心中所积,自便愈重…… 同时,秦效礼的理智与冷酷背后,却又是一面侠义热血,直面生死,心属疆场。但因为对韩督军有救命之恩,被韩督军安排在自己身边,不必将脑袋拎在手上,四处奔走打仗…… 烽烟战火的岁月,或许是消解秦效礼心头情殇的最好良药,甚或是,但求一死,不负忠义,未虚此生,但求来世…… 然而所谓的荣华富贵,安逸平稳,生生将秦效礼心中的深念,一再地煎熬着,似乎感觉自己蹉跎岁月,行尸走肉了一般……在对待陈掌柜的问题上,在处理陈叫山的态度上,在对抗日本人的狂怒中,秦效礼或有克制,或有纠结,或有迷惘,但从不迷惘的一颗欲挣脱了荣华牢笼,壮烈殉国的悲壮雄心,犹然未停…… 而今,秦效礼静静地躺下了,无须克制,不再纠结,更不迷惘,完全罔顾了情殇……而这一切,因于日本人,不为疆场事,犹胜疆场事秦效礼走了,这是他最好的归宿方式么? 秦效仁去岩洞看了看秦效礼,及秦效礼身边的十位士兵,回到程家客厅,坐定后,说,“我兄弟还是入秦家祖坟哩,这事儿,我瞒不了我爹,照直说了……” 这时,程曜发请来的阴阳法师到了,阴阳法师便参与进话题里,说,“来前,情况我都晓得了,我的意思是这……秦排长归入祖坟,秦排长手底下那十个当兵的兄弟,就葬在阳松坡……” 阴阳法师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程曜发和杨秘书,程曜发便又征询杨秘书的意见,杨秘书点了点头…… “还有骆老前辈和那位七庆兄弟,按阴阳法道来说,得为他们招魂哩……”阴阳法师又看向了陈叫山,“魂飞魄散,归聚不齐,肉身再相合,也是徒劳的嘛……” 陈叫山点头说好,卢芸凤也说好…… 见陈叫山和卢芸凤皆点了头,程曜发便问阴阳法师,“招魂我晓得,需要我们筹备些啥?” 阴阳法师却忽然不吭声了,手指头在袖管里,一弹一拨,而后,又抓起茶几上的热茶,连连吹着热气,却不开口…… 程曜发一下明白了招魂这种幽冥之事,其筹备物品之多少,程序仪式之繁简,完全取决于主家的态度和财力。若是进行得彻底些,各类物品便要齐备,相关程式亦就多,给阴阳法师的“拭手钱”,自也就高了…… 虽然亡故之人,并非望山坪人,与程曜发也不沾亲带故,但程曜发晓得,事情是出在鹤腿峡的,望山坪的地方上,且出于对陈叫山的一片敬重之情,如今这话,自己必须要说,且要说得及时,不可延迟…… “法师不必多想,照着最好的来……”程曜发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在这望山坪,我程曜发经见的事情多了,只要我程曜发能办到的,绝对不失误……” 陈叫山此时明白了过来,便也说,“为我骆叔和七庆兄弟招魂,我陈叫山感激无尽,怎么做最好,就怎么做……”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循声看去,见韩督军一身白衣白裤,领着二三十人,皆是白衣白裤…… 韩督军跳下马来,大步前走,秦效仁迎上前去,依照礼仪,是秦效仁要为韩督军请哀的,可秦效礼腿刚一弯,还未跪下来,韩督军一把扶住了秦效仁…… 秦效仁与秦效礼生得眉眼相近,不过秦效礼白净一些,秦效仁黑一些罢了,因而韩督军一眼望去,便知赶来这位,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大哥! 韩督军扶住了秦效仁,要给秦效仁行双膝跪地请哀之礼,秦效仁连忙拉住韩督军的袖子,“督军,使不得,使不……” 韩督军腾出一只手,一挥,身后上来两人,硬硬将秦效仁架住了,秦效仁明白了韩督军反倒非要给自己行请哀之礼,连忙挣脱,但两位身穿白服的士兵,身高体壮,秦效仁如何能挣脱? 韩督军“噗通”一下,双膝跪地,跪在秦效仁脚前,先一拱手,便将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磕下去是快,再抬起,却是缓缓慢慢,待完全抬平了头,已是满脸热泪…… “秦大哥,我韩某人对不住秦家呀……”韩督军身为一省之最高长官,而今跪在地上,痛苦流涕,无论如何,显得有诸般不妥,程曜发见这般情景,便要上前劝阻韩督军,却被陈叫山一把拉住了…… 陈叫山很明白,此时此刻,韩督军并非什么长官,也不代表什么军方,他是大哥,为着兄弟,尽表痛失好兄弟的悲意…… “我欠效礼一条命,我欠效礼一条命啊!”韩督军再一磕头,扬起头来,拱手抱拳,仰面望天,“老天爷啊,你怎么不把我纳了去?效礼兄弟,我的好兄弟,你怎这么狠心,哥哥未报救命之恩,你怎就走了?你让哥哥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世上活下去?效礼,我的好兄弟呀……” 韩督军领来的士兵们,见韩督军再次磕头时,震得土地“嘭嘭”响,前额上已有了血印子,便赶紧过来拉韩督军…… 韩督军被拉了起来,却仍情绪激动,竟抬手扇自己的耳光,“我失策,我无能啊……” 在陈叫山以为,所谓失策,其实是秦效礼没有听从韩督军的意见,没有带上足够的人手,没有带上重武器…… 所谓无能,是因为没有寻到中田静机,又受到上峰命令等等因素的掣肘和制约,无法痛下杀手,将天葵社夷为平地,为好兄弟一报丧身之仇,无可奈何矣,无可奈何矣,又能如何? 可是,可是啊,这一切,这一切,又都与自己存着联系…… 陈叫山走上前去,一把拉住韩督军的手臂,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此一刻,看见平素大大咧咧,豁达达观,威武雄强的韩督军,哭成了这般模样,陈叫山也热泪长流,话到嘴边,却又简化了,不晓得说太多了,“韩督军,节哀……” 待韩督军情绪平复之后,众人又在程家客厅里,商讨起关于招魂一事来……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说说这招魂所备的东西……”阴阳法师吸了下鼻子,“白绫九丈九,红布九丈九,红蜡白蜡各九十九根,九年以上的老酒九大坛,白瓷碗九十九个,粗香九根,细香九十九根,火纸九十九张,再需空版黄符九十九张,黄白两色纸钱九十九枚,黄裱九十九沓……” 阴阳法师一口气说完,见无论是程曜发,还是陈叫山、卢芸凤,或是秦效仁、韩督军,皆是一脸定定,并无惊讶,或是咂舌为难之表情,便兀自摸了摸鬓角,又说,“两位亡故人,一人是这么多……” 韩督军听明白了,一拍大腿,“给我效礼兄弟也招一招魂,不管多大开销,我韩某人一定照办……” 第346章魂兮 天上一弯银月,印在明蓝明蓝的幕布间,夜风若钢锥,欲把天幕锥破似的,星星稀稀疏疏,有大有小,亮的黯的,倒像极了天幕的窟窿眼儿…… 浑浑莽莽的群山,在白日,是沉沉的,滞重的,浓墨焦墨淡墨,渲染皴擦出来,亘在天地间的卷轴上。-叔哈哈- 而入夜,有月光和星光,映照了,托衬了,群山便就魔幻了,虚灵了。 草木成为黑黑的一坨一簇,岩石没了棱角,只是黑暗的团块。山泉若在,就明亮许多,为一片虚幻,勾勒了亮边儿,加之水声、风穿松林声、夜鸟啼声,便愈发令夜山更幽冥魔幻了…… 这样的夜,这里的山,此般景境,为亡故人招魂,似最相宜…… 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么大的招魂阵仗,包括阴阳法师自己,亦从未经历…… 白绫九丈九,红布九丈九,红蜡白蜡各九十九根,九年以上的老酒九大坛,白瓷碗九十九个,粗香九根,细香九十九根,火纸九十九张,空版黄符九十九张,黄白两色纸钱九十九枚,黄裱九十九沓…… 这是一位亡故人的招魂物件,现今是三位,光是白绫、红布,便各近三十丈…… 物件多,人手便多,程曜发将巡山队的所有人员,全都调集了,加上韩督军的随从,仍不够。 望山坪的乡亲,极为热心,皆晓得这三位亡故人,是与日本人交战而亡故的,比不得一般的病老亡故,便都来参与帮忙…… 几百人的招魂队伍,浩荡前行,奔赴鹤腿峡…… 每个人手里皆有灯火,或火把,或马灯,或白皮灯笼,此谓“招魂灯”。即便如三旺,伤得最重,单腿拄拐,手里仍提一盏小灯笼的…… 招魂队伍一上了路,所有的光点,汇聚了,周遭亮亮堂堂,便是路旁松林里,哪里有一颗枯干的松果,也照得清清楚楚…… 此际里,倘有一双眼睛,高到银河上去,从星空上俯瞰下来,混混沌沌的夜黑中,也一定能看见这光亮的汇聚,那灿若星辰的火把、马灯、灯笼,缩小了,极小了,亮亮点点,呈一条线,蜿蜒微微蠕动着,一点点迁移,不逊于星河之光…… 天上一道银河,地上一条银河。 所有人都不说话,默默走,风贴地吹过,抖皱了每个人的裤管…… 人无声,惟风声,火把“噗噗噼啪”声,人脚擦地声…… 此刻的鹤腿峡,官道上平平整整,光光溜溜,纤弱似纱窗隔照的月光,洒照下来,静谧于诗意。假若没有两面高坡上,那几棵被大火烧过,而未烧倒的半木半炭的歪树,黑森森招展着枝桠,舞蹈一般的姿势,谁能再去回忆,谁再愿去回忆,这里,曾发生那般激烈悲壮的生死战斗呢? 挑着柴担的乡亲,将柴担放下了,依照阴阳法师用草灰洒下的圆圈,依次扎下柴棍。山里不缺木柴,原本需要三根柴棍的,乡亲们就照着九根准备,两头皆削尖了,疤节碜手处,一律抹平了,只消抱住柴棍,就势朝下按,便扎得稳稳当当了…… 卢芸凤虽胳膊不便,但仍与薛静怡及几位妇女,将白绫和红布,从担兜里取出、散开、抖展,借着人多,一圈一卷地翻卷,人手传递着…… 展开的白绫和红布外围,专门有执火把照亮的人,众人的影子,随着火把之光,幽幽地晃照,印在了白绫上,红布上,影影动动,极像卢芸凤和薛静怡在学校里看过的电影…… 依中国传统之习俗概念,白色为白事所用,红色为红事所用,类如家人亡故,亲属头上戴缠白色孝布,而迎娶来的新媳妇,坐大红轿子,盖大红盖头一般。 而如今这招魂程式,白绫有,红布也要,卢芸凤不理解所为何意,薛静怡和唐嘉中也不解其意,只觉着如招魂这般幽冥之事,一切,都照着阴阳法师所说而做吧! 吴先生站在白绫和红布之间处,形若一条窄窄小巷,左面白墙,右面红墙,在月光与火光映照中,白绫泛着白亮,红布透着红黯,反差的感觉间,恍若一种虚冥之界,将现实与意象,真实与虚幻,刹那间,全然打碎了,混合了,交融了,糅杂了去…… 白,许是无暇,纯净至极,不惹尘埃,尘世所有芜杂,一概荡涤干净了的意象。 红,应为隽永的,纯粹的,热烈的,动荡着,奔涌着,散发着的意象…… 白色的,是白玉,是白莲花,是婴儿的耳朵,是宣纸,滋养天地日月精华之物,出淤泥而不染之瓣色,屏护嘈杂,静静感应生命的本初,描画勾勒一切绚烂的底本,所有可能的无极状态…… 红色的,类旭日喷薄,烈火焚烧,血液流转奔腾,丹砂化融,铁流激荡,旗帜在风中猎猎…… 从生到死,从死至生,白的,红的,纯净的,丰富的…… 魂灵曾经散佚,而今招回,让怅然若失,转为淡淡的欣然和欢喜吧…… 陈叫山半蹲在地,用打火机点燃了蜡烛,一根再点一根,依次接续了火光,分发给满仓、鹏天、唐嘉中、吴先生、杨秘书、韩督军,传递着,一根,一根,插进土地里…… 烛光照着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的眸子中,闪亮着一排红红的小点点…… 用蜡烛再点了细香,依循着白绫和红布围绕的路线方向,逐段逐段地插进土里。 香烟袅袅,忽而直直若筷子,风一动,抖弯弯了去,细细的烟线,从各自的香头上飘升了,上升,上升,相互绞缠了,浑然一起,朦胧了月,朦胧了星辰,朦胧了鹤腿峡的草草木木…… 白绫和红布,每遇转弯拐角处,便贴上了符条,符条原为黄色空版,被阴阳法师以丹砂勾描了符语上去,红红的线条,忽粗如手指,忽细如发丝,缠绕勾连,成一派使人顿感肃穆凝然的意象来…… 人们做好了招魂前的准备工作,皆退出了“招魂区”,静静站立着,看阴阳法师动法招魂…… 为亡故人招魂,须找亡故人生前亲近之人,来不断在散魂之路上,不断大声疾呼,此角色,被称为“引魂者”。 依照此前商议,陈叫山为骆帮主的引魂者,韩督军为秦效礼的引魂者,鹏天为七庆的引魂者。 陈叫山曾经问了阴阳法师,“我们在引魂时,到底说些什么呢?” “怎么说都可以的……”阴阳法师说,“重要的,不是你们说了什么,而是你们发出了声音,亡魂在虚渺大冥中,自会听见,散佚的魂灵便会飞汇回来……” 阴阳法师穿上了法袍,为防止在奔走跑动时,法帽会歪斜,甚至跌落,阴阳法师特地在法帽沿沿上,穿了红绳,交叉勒于下巴之下,用以稳固…… 左手黑檀牦牛尾拂尘,右手三尺三寸圆柄浑把无锋桃木剑,足蹬黑面蓝筋白底北斗七星列底鞋,腰系紫绿黑黄蓝五色绞线招魂索,阴阳法师直直站立,抬眼望,定乾坤,目接九天苍穹,意联八方风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喝喊一声,一个箭步飞奔,循着招魂区内沿路线,一路疾驰…… 甫一站定,阴阳法师剑指酒坛,大喊,“端酒上路,引魂出行……” 在陈叫山理解中,引魂者的说辞,与女人们的哭丧概念差不多。 日升月落,春来秋去,世界永是这个世界,不断有人呱呱落地,便有人不断离世而去,成灰成土。 女人们在哭丧时,大许都不会提前准备思谋哭丧之辞,一般以“人活着到底有个什么好?说一声去了,就去了……”开始,连哭带诉,情由心发,心生悲恸,便会有了类如“你没日没夜操劳,从没有吃过一顿好的……”,“你把我捧手里,怕我摔了,含嘴里怕我化了,夏天怕我热了,冬天怕我冻了,你现在睡着了,摔不着了,化不了了,热不了了,冻不了了,我的孝心可怎么尽到呀?”之类的哭诉了…… 陈叫山端着一碗酒,碗里盈着一弯银月,小弓一样,在酒液里明明闪闪,陈叫山一走,酒液一颤,银月便一摇…… “骆叔”陈叫山一声悲号,将酒泼出,泼出一弯银月,泼向天穹,泼向白绫和红布,泼向心中悲恸与凄然,泼向往事记忆里的片段,泼向未来日子里数不尽的追思…… “骆叔啊……几十年风风雨雨,三千里凌江上,到处是你的影子……帆都挂展了,桅都竖端了,船头都摆正了,号子都吼上了,你回来啊,骆叔你快回来啊……船帮多少兄弟,凌江多少险滩,船上多少货物,等着你哩,骆叔啊,骆叔你快回来啊……”陈叫山哭嚎着,声音极大,仿佛要把喉咙管管吼断了,吼裂了,嘶哑而悲怆的声音,即便站得再远的人,也能听见…… “寻你三天三夜,寻你寻了十里八里,骆叔你到底去了哪里?船帮不可一日无主,兄弟不可没了主心骨,骆叔你这一去,兄弟们的心都碎了,凌江里的水都结冰了,骆叔你到底去了哪里?音容笑貌都还在,梦里看见你练功夫,醒来却就阴阳相离,骆叔啊……” 陈叫山连连哭嚎,连连泼出一碗碗酒,悲痛至极,伤心至极,肝肠寸断间,一步不稳,摔倒在地,手里的瓷碗碎裂了。陈叫山仿佛不忍心,不甘心似的,趴在地上,要用手掌去掬那瓷碗碎片,掬那裹着泥土的酒,掬不起来,一下下用拳头砸着地…… 卢芸凤晓得陈叫山肩膀伤未愈,看见陈叫山原本引魂,怎地伤心动情成了这个样子,便要走过来搀扶陈叫山,被程曜发伸臂拦住了,程曜发晓得陈叫山情之所至,肩伤无碍,况且,引魂者在引魂时,是不得让旁人上前的…… 韩督军和鹏天,亦在各自的招魂路道上,捧着酒碗,哭嚎几句,泼酒而去…… 随着三位引魂者,不断泼酒,声声哭嚎,天上的一弯银月,似被干净的棉布,擦亮的银器,熠熠明光,乌云亦遂即散去,天地澄明一片…… 阴阳法师右伸桃木剑,一戳符条,在烛火上一烧,横空一砍,一削,纸灰飞散,随之左扬拂尘,遥指朗月灿星,借风而啸吟 “魂兮,魂兮,魂兮……天纵九层亦开兮,地纵十八全豁兮,万道霞光耀阳天,千尺锁链系阴地,魂兮魂兮,不挣不拒,自在天地,此去奈何,悲兮欣兮,长袖飘飘兮,须发渺渺乎,念想追思,音容宛在,遥兮远兮,呜呼,悲痛,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天传此声,地延此声,每个人的心坎上,动荡此声,心碎粉畿,泪飞若雨…… 魂兮,魂兮…… 第347章赶趟 回到乐州,已有数日,每天晚上做梦,陈叫山的梦境,仍回萦着西京之行的许多影像,杂乱无序,恍恍惚惚 漫天飞雪中,迷失了方向,环顾四遭,寻不到去路…… 秦效礼穿着黑色披风,站立在正午的阳光下,眼神坚毅…… 济源盛前店里一排排的货柜,轰然倒下,货柜上的瓷器,碎裂迸飞…… 白爷一头白发,在火把照耀下,闪着银光,白爷坐在歪歪斜斜的椅子上,兀自洗着脚,盆里有一截草茎,悠悠晃晃…… 三个人的手掌,我叠你,他叠我,韩督军,陈叫山,秦效礼三人的手掌,叠合在青铜宝鼎上,宝鼎纹饰的凹槽里,冰冰凉凉,三个人却相互感受着温暖…… 躺在古戏台上的岩井恒一郎,忽然一跃而起,狠狠抱住了自己,死不松手! 十位江湖兄弟,整整齐齐站立在路边,弯腰,低头,喊一声,“陈大哥,一路保重!” 转身回看一刹那,“轰”一声巨响,骆帮主魂飞魄散…… 程曜发将“千毒迫”洒在自己肩膀上,万千只蚂蚁在噬咬一般的感觉…… 一碗碗的老酒泼去,月光下,星光下,白绫与红布飘摇着,阴阳法师左手拂尘,右手桃木剑,遥指天穹,一声声召唤,“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骆帮主和七庆的骨灰,被带回乐州后,王铁汉将七庆的骨灰要了去,埋在了铁匠铺的花坛里……而依照骆帮主老伴的意思,骆帮主的骨灰,被带到碾庄码头,撒尽了滚滚东流的凌江里…… 西京一行的诸多变故,夫人已然全知晓,沉默许久,没说出什么话来,末了,只是交代禾巧,“让柳郎中给叫山开几副药,好好调理将息一下……” 吴先生来乐州后,住到了唐家庄,与唐嘉中常常沿着虚水河散步,显得悠哉惬意。 倒是薛静怡在卢家大院住下后,整日在房间里呆着,哪里也不去,卢芸凤原本想带着薛静怡四处转转的想法,只得一再搁浅…… 让陈叫山感到惊喜的是,卫队兄弟们在唐老爷的教导下,舞龙技艺精进,鹏飞舞龙头,大头、二虎、面瓜随之,鹏云舞龙尾,腾挪闪转,脚步灵动,拧转有序,常海明握着龙珠,引领穿梭,一招一式,有模有样…… 而让陈叫山忧心的事儿,却是很多,其一,面瓜向陈叫山汇报说,姚秉儒想在太极湾建酒坊、纸坊、窑场、布坊等,即便砸锅卖铁,也是缺钱! 其二,在北山一带神出鬼没的土匪,并不是太极湾的人,但究竟是谁,没人说得清! 其三,夫人找陈叫山谈话,要让陈叫山当船帮的大帮主,陈叫山觉得自己兴许不能胜任,说他愿意当个副帮主,让侯今春当大帮主,可夫人不同意,侯今春心里也为此极不高兴…… 其四,有各处的媒人,来给陈叫山说亲,陈叫山心思烦乱,可再烦乱,也不好拂了人家上门之好意,只得哼哼哈哈…… 其五,陈叫山曾托付小山王高雄彪,为卢家正月闹耍耍,设计社火。陈叫山一回乐州,便托鹏天和常海明去了高家堡,探问消息,高家堡的人却说高雄彪出了远门,究竟去哪里,何日回来,一概不知…… 其六,必悦楼的方老板,在梁州城里开了一家必悦楼分店,梁州大船帮的帮主万洪天,常去梁州必悦楼喝酒,几次半醉之时,说着酒话,说迟早要给卢家大船帮一点颜色看看……陈叫山不惧万洪天个人,然而船帮对船帮之纷争,自己毕竟没有经验,万洪天到底要放什么幺蛾子,自己心里还真没底…… 其七,此前经过红椿木事件,照理说,卢家与孙县长、保安团余团长、萃栖楼何老板,已然结下了梁子,可陈叫山甫一归来,这些人却纷纷前来接风洗尘,笑意盈盈,恭恭敬敬……在陈叫山看来,那些笑容背后,皆隐藏着虚伪和阴谋…… 唉,不去想了,再多事情,终要经过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样想着,陈叫山长长吁了一口气,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陈叫山洗了把脸,刚用毛巾擦着脸,禾巧端着一碗药来了。 “给趁热喝了,喝了再吃饭,空腹最有效……”禾巧将药碗递过来,陈叫山接过来,刚浅浅一口,便苦得直皱眉,禾巧便说,“你大口喝,我带着冰糖哩……” 陈叫山将一大碗药喝干,用袖子擦了擦嘴巴,吐着舌头,连连用巴掌扇…… 禾巧摸出一个绣着翠竹的小布囊,解开口子,里面的冰糖一粒一粒,像钻石似的闪着亮光,陈叫山刚要伸手去捏来吃,禾巧却一转身,将冰糖藏在了身侧,“你把嘴张开就行了……” 陈叫山嘴巴圆圆张着,夸张地喊着,“啊” 禾巧低头在布囊里挑冰糖,似乎她要挑一颗最大最甜最好的冰糖,喂给陈叫山,捏了一颗不满意,再又捏一颗…… 禾巧低着头,专注挑冰糖的样子,使陈叫山想起禾巧看书的样子,写字的样子,为夫人研墨的样子,只要专注时,禾巧都是这个样子,刘海儿须须,弯弯罩着了细细眉毛,睫毛忽闪闪…… 禾巧终于挑好了一颗冰糖,说,“嘴巴张大,眼睛闭上……” 陈叫山乖乖照做了,眼睛闭实,嘴巴张得更大了…… 禾巧看着陈叫山闭眼张嘴的样子,了下嘴,唇角扩出一小弯儿,故意又后退了半步,她要把冰糖丢进陈叫山的嘴里去…… 禾巧轻轻一丢,冰糖飞了出去…… 恰在这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高喊,“陈叫山还在睡懒觉啊?” 这一声高喊,惊天动地的,除了三小姐卢芸凤,还能有谁? 一瞬间,陈叫山眼睛睁开了,嘴巴却合上了,禾巧丢出的冰糖,正正砸在陈叫山嘴皮上,一弹,朝旁边蹦去,陈叫山急忙伸手一抓……平素武功神奇的陈叫山,在此际抓冰糖时,却使冰糖在手掌心跳了三跳,方才抓住…… “三小姐,早上好……”禾巧转过身,向卢芸凤微微弯腰…… 卢芸凤今儿穿了一身西洋衣裳,西洋大摆裙,两手背在身后,肩膀一拧一摆地走过来,陈叫山不禁感慨,这程曜发的药,还真是管用,三小姐现在哪里还有一点胳膊挨过子弹的样子? “禾巧,是你啊……你在这儿做什么?”卢芸凤昂着头,卷卷的头发,一律朝上梳了去,戴着一个波浪起伏的发卡,显得头发上形成了凸凸凹凹的形状来…… 卢芸凤一低头,看见了禾巧手上的小布囊,布囊里的冰糖,不由分说,伸手抓了一颗,塞进了嘴巴里,连连吸溜着,“这冰糖还真甜……” 这时候,门外又传来一声,“陈队长,上回说那闺女,我也不中意,这回我给你说了个好的……” 陈叫山见是苏媒婆来了,倒吸一口凉气:今儿这是咋了,都赶趟哩么? 陈叫山手里握着那颗冰糖,转过身去,将冰糖塞进了嘴巴里,便去端板凳、椅子,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冰糖,“来来来,都坐,都坐,坐……” 第348章别扭 陈叫山将一条长板凳放好,似嫌不净,以袖子在凳面上一抹而过,“来,都坐都坐……” 禾巧低头斜瞥了一眼板凳,身子却未动,依旧站着,将小布囊在手里团紧了…… 卢芸凤瞅了瞅禾巧手里的小布囊,又瞅瞅陈叫山一鼓一突的腮帮,脚步也未动…… 两个姑娘都没有坐,苏媒婆也不好意思坐,左看看禾巧,右看看卢芸凤…… 女人看女人,眼光自明澈,更何况,如苏媒婆这般,常年以提亲说媒为生的角色呢,只那么左右一瞥,苏媒婆便在两位姑娘眼睛里,看出了一种光亮,那种在男人面前,觉着欢欣,觉着惬意,觉着岁月静好,阳光灿烂的光亮…… 苏媒婆觉着尴尬了,但来都来了,起先那般嚷嚷的话,已经说出来了,总不能像缩脖鸭,又缩回去啊? 苏媒婆迈动小脚,走过去,坐了,从斜袄对襟里扯出大手帕,在鬓角轻拭了一下,说着白开水话,“哎呀,今儿这天还怪哩,大早上太阳没出来,就把人热得……” 很多时候,类似的白开水话,并未能使尴尬氛围缓解,反之,会更尴尬些…… 禾巧何其聪明的姑娘,便走到桌子前,去端碗……碗端在手里了,飞快地看一眼陈叫山,见陈叫山嘴里的冰糖还未化去,下巴还在一挫一挫地嚼,禾巧脸上便闪过了一丝灿笑…… “三小姐,我先回……”禾巧身子一转,刚准备走,卢芸凤一把拽住了禾巧的胳膊,笑嘻嘻说,“别呀,咱听听人家媒婆给陈队长说的啥亲嘛……早上又没啥事儿……坐坐……” 卢芸凤硬拉着禾巧,坐在了板凳上,刚好是一左一右,把苏媒婆夹在了中间。- 陈叫山见大家都坐下了,回身扯了一把椅子,也坐下了,吸溜了一下口水,将最后一点冰糖咽到肚子里去了,用舌头在口腔里来回地“清扫战场”,便说,“苏媒婆,看你大老远来了,还没吃早饭吧?我去给你弄点饭……” 陈叫山屁股刚离开椅子,身子还没站端正,面瓜却出现了门口,刚喊了声,“队长……”抬眼一瞅,三小姐和禾巧都在,媒婆也在,晓得自己现在不适合进去了…… 面瓜刚想退回,陈叫山却喊,“啥事?进来说……” 面瓜只好进来了,“三小姐好!禾巧姑娘好!这位是……”面瓜挨个打招呼,故意装着不认识苏媒婆…… 苏媒婆大手帕一挥,“我是南街苏媒婆……” “噢……”卢芸凤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把拉过苏媒婆的手,“原来是苏媒婆……对了,你给陈队长提说的是哪家姑娘?” 以话赶话,自就不必尴尬了,苏媒婆便说,“陈队长是啥人物?我能给说孬的么?这一回,我说的是我本家侄女,名叫朵红,自家人么,知根知底的,她翻过年,正满十八,我那侄女生得那模样,可是皙气……” 苏媒婆忽就不说了,显然,自己身旁,一左一右,坐着两位姑娘,水葱嫩姜似的,若论皙气,那绝对是一等一的皙气!自己只要把话说出来,不当个缩脖鸭就行了,在两位姑娘面前,还提说啥模样,啥皙气呢? 禾巧坐着,稳如泰山,脸上无波无浪,心里却倒鄙夷了:你说那苏朵红,我怎地不晓得?除了脸白净些,还有啥皙气?说话嗡里嗡气,吐字不清,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她舌头底下那牵线太粗,把舌头给绑住了哩!这般人物,也配得上陈叫山?苏媒婆,你也真是的……拿卢家大院当啥地方了? 禾巧心里正这么琢磨着,卢芸凤却就接了苏媒婆的话头,“苏媒婆,你说个实话吧!你那侄女,有我们家禾巧皙气么?”说着,卢芸凤便朝禾巧努努嘴巴…… 除了禾巧自己,其余三人,陈叫山,卢芸凤,面瓜,皆看向了苏媒婆,等着苏媒婆说话,苏媒婆知道这话不好说,便用大手帕,一下捂了嘴巴,笑了起来,笑得身子一抖一颤,前仰后合,末了,说,“人跟人比,花跟花比,各人有各样,各花有各红嘛……” 禾巧转头看着苏媒婆,余光也看着卢芸凤,心里琢磨了:三小姐怎地拿我做比较? 禾巧精灵至极,只一刹那,心下豁然开朗……便说,“苏媒婆,你说得有理,那你改天把朵红喊过来,我们先帮着端详端详……” 卢芸凤一听禾巧这话,一下站了起来,由于苏媒婆和禾巧坐的太靠一边,卢芸凤这一起身,板凳顿时不平衡了,猛翘了一下,禾巧赶忙用脚一踩地,稳住了!倒是把苏媒婆惊了一下…… 卢芸凤意识到自己动作太大了些,便拧身拉了拉后裙摆,“这板凳也忒硬了,坐得人难受……”说着,径直朝陈叫山的床边走去,一屁股坐到了陈叫山的床上…… 所有人皆看着卢芸凤,卢芸凤却不看任何人,回身朝床铺上看,这里一按,那里一压,兀自说着话,“嗯,还是床上坐着软乎……” 苏媒婆晓得自己该离开了,便说,“陈队长,话先说这儿,那我先走了……” 待苏媒婆都走到门口了,陈叫山才故意说,“哎,苏媒婆,早饭还没吃哩……” 苏媒婆走了,屋里这气氛,似乎还是有些不大对劲儿……连面瓜都觉出来了:一个姑娘家家,怎地一下就坐到了男人的床上?更何况,屋里四个人哩…… 陈叫山“啊哼”咳嗽了一声,十分响亮,便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面瓜说,“瓜,啥事儿?” “是这……”面瓜也嗓子不舒服似的,微微咳嗽了一下,“唐家伙计刚才过来说,唐家今儿杀猪呢,让卢家都过去吃肉,唐少爷特地交代,要队长你和三小姐,对了,还有那个薛小姐,一定得过去……” 卢芸凤一听这话,两手在床上一撑,一下跳下床来,撇着嘴巴,昂着头,也学着方才陈叫山和面瓜的调调,“啊哼”咳嗽了一声,“我们谁去不去,都不打紧,薛静怡可是一定得过去的……” 第349章话题 卢芸凤去喊薛静怡的时候,薛静怡正坐在屋里发呆,随意在书架上抽了一本《西厢记》,呼啦啦一下从头翻到尾,呼啦啦一下,又从尾翻到了头…… “静怡,带你去一个地方……”卢芸凤一步跳进屋,西洋裙子像大鸟的翅膀,扑扇了一下,猛地出现在了薛静怡面前,倒把薛静怡吓了一跳…… “我不想去……”薛静怡随便翻开一页,眼睛定在了书页上,“在屋看……” 卢芸凤晓得薛静怡心里生着气,自回到乐州这些天,薛静怡只在城里随便转了转,哪儿也不去。而唐嘉中自回了唐家庄,也不见过来走动走动,当初在西京城时,说的一大堆一大堆的话呢?要到这里去玩,要到那里去耍,人呢? 卢芸凤一把夺过书,塞回到书架上,手掌在薛静怡眼睛前晃了两晃,巴掌扇出的凉风,将薛静怡的刘海儿,吹扬了起来,“唐嘉中他们家今儿杀猪呢,要咱过去吃肉,你去不去?” “哪里不能吃肉?到他家去吃肉?” 卢芸凤见薛静怡依旧坐着不动,眼睛定定地停留在桌面上,睫毛闪都不闪,便又拉薛静怡的胳膊,“哎呀,静怡,又不远的,过了虚水河就是……” “三小姐,好了没有?轿子都备好了……”丫鬟在屋外催促着。 卢芸凤眼珠子一转,将薛静怡一拉,却又一推,“成,那你在屋里!我先走了……” “芸凤……”卢芸凤刚拧过身子,薛静怡便站起来了,“你把我一个人留屋里,我又不熟……” 卢芸凤转过身来,凑在薛静怡耳朵边,一阵低语,薛静怡一拳头朝卢芸凤打去,卢芸凤早有防备,一闪身,朝门外跑去了…… 薛静怡后退一步,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连忙喊,“喂,芸凤,芸凤,等等我……” 前院备了六抬轿子,老爷,夫人,二太太,卢芸凤、薛静怡各坐了一抬,还有一抬,原本是为三太太留的,三太太如今怀孕,肚子大了,胃口却倒减了,一听说吃肉,连连摆手说不去,于是,少奶奶唐慧卿便坐了…… 陈叫山和卢恩成、谭师爷、杨翰杰、魏伙头、侯今春,骑着马随行,卫队一大伙兄弟则步行跟随…… 众人刚走到院门,二小姐卢芸香却堵住了轿夫的路,两臂张开,“我也要坐轿子……” 夫人一掀轿帘子,眉头一皱,刚想说话,卢芸凤却从轿子上跳了下来,“姐姐,来来,你坐我这轿子,我跟陈队长骑马……” 卢芸香也不推辞,径直上了卢芸凤的轿子。 卢芸凤走到陈叫山马跟前,将两个袖子一挽,手臂伸向陈叫山,“陈叫山,拉我一把……” 一匹马,两个人骑?更何况,是一男一女? 所有人瞬间都怔了一下…… 陈叫山连忙翻身下马,拍拍马鞍子,“三小姐,你骑,我走路便好!” 杨翰杰连忙也从马上下来,“陈队长,你来骑这匹马,我走路……” 夫人原本已经将轿帘子放下了,听见外面的话,又将轿帘子一挑,“各骑各的马,芸凤,你跟我坐一个轿子……” 卢芸凤只好坐到了夫人的轿子上。 “芸凤,不是娘说你,你一个姑娘家家,穿着裙子,怎么骑马?”夫人坐在轿子中,连连摇头叹息……随着轿子的晃颤,卢芸凤卷卷的头发,便一下一下地跳,夫人伸手在卢芸凤头发上一抹,“你弄的这西洋头发,好看得很吗?” “娘,你别乱弄……”卢芸凤一把将夫人的手甩开,“这不是西洋头发,我们学校的女生,留这头发多得很哩……” “多得很?”夫人微微撇撇嘴巴,眉头便皱了起来,“那薛小姐咋没留这头发呢?强词夺理……” 为了迎接卢家人的到来,唐老爷派人将宅院前的青石板路,扫得明光溜净,莫说看不见一点儿枯叶草屑,便是穿了一身白衣服的人,在路上打个滚,身上也干干净净…… 唐老爷和唐夫人、唐嘉中,以及全院的家丁、伙计,包括吴先生,皆站在院门前欢迎客人的到来。 唐老爷连连拱手,“亲家好,亲家母好……,三小姐,三小姐好……”显然,唐老爷被卢芸凤这头发和一身打扮,惊了一下…… 唐嘉中见薛静怡下了轿子,便走了过去,“薛小姐,来乐州还住得习惯么?” 薛静怡径直朝前走,并不停步,两条辫子,在清晨的阳光中,跳跃着一片金灿灿的光韵,“习惯啊,习惯得很哩……” 吴先生走到陈叫山跟前,同陈叫山握手,问陈叫山肩伤恢复得如何,陈叫山便也询问吴先生腹伤恢复得如何,两人连连寒暄,仿佛许久不见一般…… 谭师爷见陈叫山和吴先生这般亲切,瞅着吴先生却极为面生,便走了过来,“陈队长,这位先生是……” “噢,我来介绍一下……”陈叫山左右一挥手,“这位是北平来的吴先生,吴先生是唐少爷的好友……这位是谭师爷,卢家的诸葛卧龙啊……” “岂敢,岂敢……吴先生,久仰久仰……” “谭师爷,久仰……” 唐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客厅里肯定是坐不下的,不过,唐老爷对此早有应对,见今儿天气不错,太阳暖暖,一地金光,便在院坝支了八仙圆桌、茶几、木椅、木凳,茶几上摆满了花生、葵花籽、南瓜子、核桃、松籽、麻元、米果等等吃食…… 众人在院坝坐定后,唐家丫鬟逐个为客人端来茶水,众人便坐在亮晃晃的太阳底下喝着茶…… 卢老爷喝了一口热茶,将椅子朝唐老爷跟前挪了挪,侧过头说,“亲家,前两天,我又收着一宝贝儿,你猜是啥?哈哈哈哈,正宗的北宋定窑紫釉萱草大盘……” “哦,是吗?”唐老爷饶有兴趣地问,“多钱收的?改天让我也开开眼……” 卢老爷颇自得意,用手抚着后脑勺的一团褶肉,挺着圆肚,身子朝后靠了去,“亲家,我说出来,你兴许还不信哩……就这个数”卢老爷伸出了四个手指头。 “四十大洋?” “四个大洋……”卢老爷哈哈大笑,“没想到了吧?我那天啊,在钟楼那儿转悠,遇见个乡下土锤货,背着个背篓,背篓里装了些木耳,还有那个紫釉大盘……” “啊嚏……”夫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卢老爷意识到了什么,不再接着往下说了,唐老爷也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说,“亲家,喝茶,喝茶……” “亲家,正月闹耍耍,到时候咱耍多少龙?”夫人将话题拧了过来,“现在都练得不错吧?” 唐老爷将胸膛一拍,“正月拉出去,绝对上得了台面,掉不了咱面子……” 唐老爷、夫人、卢老爷、陈叫山,几人便议论起了正月闹耍耍的事儿,其余的人,插不上话,也便各自组成了谝传谈话小阵营,各说各的话题…… 大头和二虎,缠着鹏天和满仓,要他们给说西京城里的事儿,三旺断了腿,不好意思出门,满仓又结巴,鹏天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吴先生和谭师爷靠得近,便说起了北平城的历史、天气、饮食、民俗、北平人的口音等等…… 魏伙头和杨翰杰,四下环顾,便说起了唐家这院子修得好哩,那里的砖雕弄得细腻,那里的照壁弄得气派,那里的窗棂花式多么美…… 侯今春和卢恩成挨着坐,侯今春说,今年闹了年馑,喂头大肥猪,怕是不易哩!卢恩成便说,别家肯定是不易的,但也要看啥情况嘛…… 卢芸凤和二太太、唐慧卿扎堆坐了,卢芸凤便问唐慧卿,嫂子,我啥时候当姑姑哩?唐慧卿便红了脸,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卢恩成,只说快了,快了……二太太便又说她最近学了些啥好方子,灵得很…… 唐夫人是厚道实在人,见二小姐卢芸香坐着无聊,便跟二小姐谝着传,说近来天气怪得很,忽一冷,忽一热的,要二小姐多多留意穿衣,别着凉了才好…… 唐嘉中见薛静怡坐着挺无聊,便说,“薛小姐,走,我带你去看杀猪……” 唐嘉中与薛静怡并肩而走,边走边说着话,唐夫人猛一抬头,看见唐嘉中和薛静怡的背影,一怔,而后便将身子转到了卢芸凤和唐慧卿一边,问,“三小姐,那姑娘是你上海的同学吧?听说姓薛?” 唐慧卿接了话头,“娘,薛小姐是江南人,跟芸凤住一个寝室哩……” 唐夫人“唔”了一声,不住点着头…… 陈叫山跟唐老爷、卢老爷、夫人说着话,唐老爷忽而问,“叫山,我记得你说过,让小山王高雄彪给咱设计社火呢,现在弄的咋样了?” 陈叫山便说,高雄彪前几天出了门,去了哪里,啥时候回来,都不晓得…… “唉,无利帮啥忙?”卢老爷朝前欠欠身子,“小山王高雄彪那人,傲气得很,咱一点好处不给人家,人家凭啥帮咱弄社火?啥出门不出门的,我看都是推口话……” 唐老爷也附合着,“这事儿,我当时也想得简单了些……正月闹耍耍,虽说是耍耍玩意儿,但也图的是个面子,是个气派哩!我就寻思,那小山王高雄彪,该不是想着把社火的风头,让给咱们,有些吃亏吧?” 陈叫山心说:高雄彪是啥样的人,我自然比谁都清楚哩……但嘴巴动了动,本想解释,话又咽回去了…… 出门办个事儿,再正常不过,怎地高家堡的人一不说高雄彪去了哪儿,也不说归期呢? 陈叫山也兀自陷入疑惑…… 第350章开心 唐嘉中领着薛静怡,走到院坝北角,向右拐,过一段窄巷,来到了伙房前。。。 杀猪的师傅,已经将一头两百多斤重的大肥猪,在大木圈缸里泡上,圈缸里盛着滚烫的开水,热烟腾腾…… 杀猪师傅似乎不嫌烫,两手一上一下地提、按,一次次将大肥猪沉浮于开水中,并手腕拧转,太极高手打拳一般,搅动开水,借水之旋力,使大肥猪在圈缸里转动,一下抓猪头在手,一下抓猪尾巴在手…… 开水将大肥猪烫到了火候,杀猪师傅十指分开,连拍带打,瞅准猪脖子处的鬃毛,手指紧揪,一拔一甩,将一把一把的黑色猪鬃毛,甩到了圈缸旁边的簸箩里…… 杀猪师傅的动作,连贯、流畅、极富节奏感,拍、拨、拔、甩,随着手指翻飞,身子亦一侧一倾,腰里系着的围裙,随之一张一张的…… “为什么有些猪毛,飘在缸里,不要了,有些猪毛要单另挑出来呢?”薛静怡转过头来,看着唐嘉中的侧脸。 “稀松软沓的毛,当然就没用了,可是猪脖子跟前的鬃毛,硬实得很,有大用处哩……”唐嘉中说着,便走到簸箩前,捏了一小撮猪鬃毛,用手指一拨,“你看,跟竹签似的,又比竹签更韧,做成刷子用,好用得很……” 薛静怡便用手来触摸那猪鬃毛,手指刚过来,唐嘉中手腕一抖,用猪鬃毛在薛静怡的掌心扫了一下,顿时痒得薛静怡一下缩回了手…… “脏兮兮的,你别往我身上弄啊……”薛静怡极警惕地后退了半步。 “呵呵,脏兮兮?”唐嘉中笑着偏了头,以极不认同的眼神,望了薛静怡,“这东西,就是专门给爱干净的人用的,刷起衣服鞋子来,旮旮旯旯都能刷到,一点不留脏角落……” 唐嘉中说,每年开春跑船时,乐州的猪鬃毛,沿凌江运到汉口,再走长江水路,一下销到大江南北了,紧俏得很! 薛静怡看着唐嘉中说话时,嘴巴一动一动,带动着下巴处一点点的绒绒胡须,一上一下,一长一短,映在太阳光里,闪晃着明光,再加之唐嘉中说话专注时,眸子中的那份明澈,颧骨上积聚的力量之感,在薛静怡看来,最好看不过了…… 其实,薛静怡怎不晓得猪鬃毛,怎不晓得猪鬃毛的用处?她就是要懵懂无知,什么都不晓得,让唐嘉中给她说,给她讲…… 意欲表现,言语专注的唐嘉中,是最好看的! “我们那里刷衣服鞋子,都用上海的洋丝刷子了……”薛静怡大为感慨地,仿佛见了别有洞天的新奇一般,“没想到这个东西,比洋丝刷子还好……” 唐嘉中先将一小撮猪鬃毛,重新放回到了簸箩里,两掌相合,转着圈,一抹,拍拍两手,又朝薛静怡走过来,与薛静怡面对面站了,眉头凝然,牙齿刮磨着下嘴唇,深深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是啥东西都是洋人的好……” 唐嘉中的脊背后面,正正顶着早晨的太阳,半圆形的金色光边,恰恰安在了他的肩膀上,使得唐嘉中一侧的脸,有些暗光,另一侧脸,却愈发明亮闪光,后颈处的浓密粗黑的头发,自发根处便闪着红红绿绿的阳光…… 唐嘉中像是天边一般,又似咫尺之间,似在光明极致中,又似半暗半光中…… “我上学学说洋文,其实是赌着一口气的,我就想看看,想知道,洋人们说的话,到底有多高明……”唐嘉中脸上出现了自信的笑容,脸一笑,一侧脸上的阳光,便被抖散开了一样,阳光越发明亮了,多了,“等我学了洋文,我才觉得,跟国文相比,洋文简直淡得很,没力得很,差得很!洋文就像是白开水,虽然可以喝,可以解渴,但没有什么味道可言。而国文呢,可是茶水,可以是高汤,可以是酒,可以是果汁,怎么说怎么有味儿,想要什么味儿,就会有什么味儿……” 唐嘉中是背对太阳的,薛静怡却是面对太阳的,经过唐嘉中肩膀遮罩之后射来的阳光,似乎更金亮,更灿然,也更刺眼…… 薛静怡的眼睛睁不大,眉毛自就皱了,睫毛也忽闪闪地跳…… 唐嘉中看出了薛静怡被阳光刺眼,便说,“走,我们到那边转转去……” 唐嘉中和薛静怡转身朝花园方向走去,看着两人的背影,杀猪师傅便对一位提桶朝圈缸里倒水的唐家伙计说,“你们唐少爷接了新媳妇了?” “朱老三,别乱说,忙活你的,小心手上烫了泡!”唐家伙计不屑地说,“那姑娘是卢家三小姐的同学,你瞎咧咧个啥?” 唐嘉中和薛静怡来到了花园处,花园外围由三根碗口粗的长木头拦了,三根木头被木板相互连接了,一个极好的长座椅。 唐嘉中弯腰将长木头围栏上的几片枯叶摘去,又用袖子抹了一截,“坐这儿吧?” 薛静怡便坐到了木头上,仿佛担心木头不结实,便脚尖点住地,脊背晃了两下。 唐嘉中便笑了,“放心坐,结实得很,两头都扎了深桩,入地有近三尺深呢……” 为了让薛静怡确信木头围栏结实,唐嘉中便也身子一倾一倾地晃,屁股底下的木头,纹丝不动,倒是唐嘉中的帽子,被晃得歪了,连忙用手扶…… 薛静怡哈哈哈地笑了,看着唐嘉中去扶帽子的样子,薛静怡犹然觉着,唐嘉中像一个可爱的孩子,几分慌乱,几分认真,几分顽皮的大孩子…… 来乐州这么些天,薛静怡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说是想家吧,似乎也并不是太想。说是吃住不惯吧,卢家大院里啥也不缺…… 整天价待在高房深宅里,太阳虽然能晒到,风虽然能吹到,但薛静怡心里总觉着不豁亮是啊,彼时的阳光,彼时的风,怎比得现在这样的阳光,现在这样的柔风,金金亮亮,灿烂无比,如沐柔泉,淡淡轻轻? 来乐州,是对的,但要和对的人在一起…… 现在的薛静怡,最开心! 花园一角,种着三棵棕榈树,长长的棕叶,绿绿亮亮,棕杆上围了厚厚的棕丝,褐色的细丝,衬着鼓鼓棕包,像是西北的贵妇,以面纱围了脸庞。 两人坐下后,忽然又断了话题,唐嘉中便指着那三棵棕榈树说,“薛小姐,那也是我们这儿的宝贝儿呢……” 棕榈树薛静怡怎会不晓得?棕榈树的用途,薛静怡怎会不知晓? 但现在的薛静怡,就是要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要懵懂,用脚尖拨弄着木头围栏下的枯叶,翻拨来,翻拨去,一听唐嘉中的话,无限讶异般,猛地一转头,辫子飞甩起来,复又垂了肩,“那还是宝贝儿呀?怎么在你们这儿,什么都是宝贝儿呢?” 唐嘉中高兴极了,这不正又给了自己一番叙说,一番大好展示机会么? 唐嘉中便滔滔不绝了,说棕榈树浑身是宝,棕丝可以制作成棕箱,棕垫子、棕刷,棕叶可以编制成吊篮、箸筒子、扇子、帽子,棕根还能入药…… “我们这儿出的棕箱、棕垫,那在全国都是数得着的……”唐嘉中昂着头,满脸自豪的神情,“这些东西,每年被船帮运出去,都能卖出很好的价钱!时间长了,外地人就直接来这儿收购哩……” 说到了船帮,两人便忽然想起了骆帮主,唐嘉中便说,“骆伯伯以前跑船,运的棕垫棕箱最多,我爹都常过去帮忙,碾庄码头上,棕垫码得老高老高,那阵势,你怕是从来都没有见到过……” “对了,听芸凤说,你爹舞龙舞得可好呢!”薛静怡见唐嘉中的目光,似要穿越往事,穿越诸多记忆,那么,记忆收回之时,联想到骆帮主已经故去,势必就伤感唏嘘了,便有意将话题又岔到一边了,“那龙是纸糊的,还是布缝的?” “走我带你看看去……”唐嘉中两手一撑长木头,身子朝前一跃,仿佛要将许多唏嘘的感念,一下抛开,抛到离现在,离自己远远的地方去…… 推开库房的木门,阳光一下倾照了进去,一套一套的龙衣,五颜六色,光闪熠熠,有九节的,有五节的,有龙珠执杆,有舞龙手的执杖,皆在库房里码放得整整齐齐…… 薛静怡用手轻轻抚摸了龙头犄角,不禁连连赞叹,“呀,这么精致逼真啊……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呢!” 龙衣上的鳞甲,在阳光下会发出光来,红红绿绿蓝蓝紫紫的光,随着人眼看去的角度不同,其光感便不同。 薛静怡歪着脑袋看,正着脑袋看,弯着身子看,直着身子看,站近了看,站远了看,连连赞叹中,一不留神,一步后退,一下踩到了唐嘉中的脚上…… 唐嘉中没有喊疼,倒把薛静怡惊了一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唐嘉中臂弯一揽,一下将薛静怡揽住了…… 恰在这时,二小姐卢芸凤忽然出现在了库房门口…… 薛静怡正欲甩开唐嘉中的手臂,忽然便感觉到库房的光线,陡然暗了一下…… 第351章夺龙 薛静怡站直了身子,喊一声,“芸香姐姐……” 唐嘉中晓得卢芸香的身世,但薛静怡并不晓得,只知道,卢芸香是卢芸凤的姐姐。。。 卢芸香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回应了薛静怡,慢慢朝库房里走来…… 卢芸香被火烧过,脸上、脖子上尽管用狼油敷涂,并未大面积损坏,但终究留下了痕印。在她一步步朝库房走来时,尽管脸上带着笑,但那伤痕被阳光照了,显出的斑驳之态,依旧让薛静怡感到有些触目惊心…… “这就是龙?”卢芸香站在一套龙衣前,用手拍了一下龙甲,撇着嘴巴,脸上带着不屑的神情…… 唐嘉中听姐姐唐慧卿说过许多卢芸香的事儿,对卢芸香的痴痴疯疯,本是并不讶异的,但没想到如今真个碰见了她,听她忽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还是感到了一丝惊讶…… “芸香姐姐,你说这龙不像么?”薛静怡认真地反问,唐嘉中在一旁,又不好阻止薛静怡反问,便只好附合着问,“姐姐,这龙怎么了?” “你们谁见过龙吗?”卢芸香反唇相讥,冷冷一笑,“龙到底长啥样子,你们谁见过?” 薛静怡开始感觉出来了,卢芸凤的这个姐姐,有些不同寻常,联想到今儿一早坐轿子出卢家大院时的情形来了照常理说,卢芸香想坐轿子,倘若没有空轿子,就不必坚持。当卢芸凤给她让轿子时,她身为姐姐,理应是退让的,怎地她一声不吭,连个“谢谢妹妹”之类的话都没有,一屁股便坐到了轿子上…… 薛静怡猜想着:卢芸凤那么聪明伶俐,没理由她的姐姐是痴傻啊?莫不是她被火烧了,受了惊吓,所以脑袋出了问题? 薛静怡嘴巴动了动,刚想说龙是中华之图腾之类的话来,一转头,看见了唐嘉中的眼神,那眼神,分明是在阻止,意思让薛静怡不必辩驳,不必计较了…… “谁都没见过龙是啥样子,心里头乱编哩……”卢芸香嘴巴撇着,慢慢地转身,看着一屋子的龙,“照着老祖宗的规矩乱编哩……” 见卢芸香转过了身子,没有与薛静怡和唐嘉中正面相对了,唐嘉中便飞快地碰了一下薛静怡的手,薛静怡一惊,看向唐嘉中,唐嘉中便用右手食指,朝自己的太阳穴点了两点,手势所指很明显别计较啦!她脑子有问题哩…… 卢芸香走到一套五节龙的龙衣前,一把将龙衣提得老高,用指甲抠着龙甲,龙甲是用胶粘上去的,一抠就容易掉…… 卢芸香抠掉了一片龙甲,仍不罢手,还要再抠…… 薛静怡见状,便一步上前,挡在了卢芸香的身前,抓住龙衣,脸上带着笑,“芸香姐姐,这龙甲在上面,多好看哩,抠了可就难看了……” 薛静怡想从卢芸香的手里,将龙衣夺下来,卢芸香却抓得紧紧,一点也没有松手的意思,而且,趁着薛静怡正在用力,却猛地又一松手,薛静怡拉拽的力量有些过大,一闪,一个后仰,一屁股便坐在了一堆龙衣上…… 龙衣与龙衣之间,码放着舞龙执杖,执杖都是用木把削出来的,个别的树眼、疤节,并没有完全被削平。薛静怡一屁股坐到了龙衣堆上,被执杖上的疤节一垫屁股,顿时“哎哟”了一声…… “薛小姐……”唐嘉中连忙赶了过来,伸出双手,牵住薛静怡的手臂,一拉,将薛静怡拉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卢芸香竟兀自仰怀大笑起来了,笑得她脸上的面纱,微微在抖动,脸上虽然有笑,身后虽然有一束阳光,但那眸子中投射出来的光芒,令薛静怡感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来了…… “薛小姐,你没事儿吧?”唐嘉中见薛静怡眉毛皱着,料想刚才那一闪,定是将薛静怡摔疼了,拽着薛静怡的手,便没有立时放下来,反而抬举起来,查看着…… 薛静怡被垫疼的是屁股,又不是手,一个姑娘家家怎么好说? 卢芸香见唐嘉中拉着薛静怡的手,笑声更响亮了,“什么狗屁龙,什么狗屁老祖宗的规矩?” 今儿个唐家杀猪,是特地邀请卢家人过来做客吃肉的,薛静怡是客人之一,卢芸香也是客人之一,唐嘉中不想表现出生气的情绪来,便说,“姐姐,走吧,咱到前院去,估计也快开饭了……” 薛静怡原本想伸手拉卢芸香的,手刚伸在空中,又缩回去了…… 卢芸香并不转身,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唐嘉中也不好动手去拉她…… 卢芸香将那套五节龙龙衣,又抓了起来,竟像披肩一样,一下搭在了自己身上,笑着问,“你们看我像龙吗?嘻嘻嘻……” 这简直有些不可理喻了,这简直是无理取闹,这简直是荒唐至极嘛! 唐嘉中尽管心中颇为气恼,但也不好翻脸,更不好骂人,想转身离开吧,又不能任由卢芸香在库房里胡乱折腾…… “芸香” “二姐” 正在这时,卢恩成和卢芸凤双双出现了库房门口…… 卢芸香仿佛根本没看见他们似的,仍旧执着地问,“你们看我像龙吗?像吗?” 卢恩成几步走过来,一把去扯卢芸香搭在身上的龙衣,卢芸香依旧不松手,声音尖锐了起来,“你们都不照什么老规矩,凭什么让我照老规矩,我最恨就是你们这些人,最恨你们没有规矩,还穷讲规矩的……” “二姐,这是龙衣,不能给人家弄脏了,听话,来,二姐……”卢芸凤像哄着小孩子一般,也去取那龙衣…… 岂料,卢芸香听了卢芸凤温温柔柔的话,非但没有顺顺地将龙衣松了,反而将卢芸凤使劲一推,并将龙衣一下朝卢恩成的脸上抛去,高声喊着,“把什么弄脏了?把什么弄脏了?我是脏人吗?我是脏人吗?” 卢恩成一下火了,一个巴掌扇过去,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卢芸香的脸上,“芸香,你发啥疯哩?要发疯,回去发去……” 第352章闹剧 卢恩成一巴掌扇出,犹不解气似的,使劲将卢芸香一推,将龙衣朝后一甩,身子一转过,看见卢芸香的眼神,充满讥讽一般,充满孤傲一般,像那崖头的一朵白花,狂风劲吹过了,毅然挺着花瓣……卢恩成的手臂,便又重新扬了起来…… 卢芸凤一步抢过来,挡在卢芸香面前,两臂也张开了,一脸怒容,面向卢恩成,“哥,你干什么?” 在卢恩成感觉,一个大年馑熬过了,卢家有意通过正月舞龙耍社火,为来年讨个好彩头,以期风调雨顺,泰昌祥宁,这是众人心底共同的期盼!卢芸香却在龙衣库房里大闹,这不仅仅是不吉利,还丢人,惹众人怨! 一个女婿半个儿,在唐家大院,小舅子唐嘉中身为主人,不好发作,自己这个女婿,不能不管…… 直到现在,卢恩成仍然为宅虎之死,心有唏嘘,当初,若不是卢芸香疯疯癫癫,以小老虎枕头里的大米喂麻雀,宅虎何以致死? 一股脑的气,都积攒到了一块儿,卢恩成怎能理智、淡然? “今儿谁请你来了??”卢恩成的胳膊已经扬起来了,卢芸凤挡在前面,他不可能再打卢芸香了,但扬起的胳膊,就这么顺顺地放下去,又太过失面子掉价,索性在空中一横挥,“没人请你来” 卢恩成这话,在唐嘉中、卢芸凤、薛静怡听来,就有点过了,失水准了,这样来说,唐家人不管是心里,还是面上,都不好受啊! 唐嘉中低了下头,复又抬起,“哥,咱出去吃饭吧……” 卢恩成扬起的胳膊,经这一横挥,顺势就放下了,听见唐嘉中这么一说,晓得到了该偃旗息鼓,就此打住的时候了,鼻子里喷了股冷风,闷闷地“哼”了一声,便准备转身朝外走…… “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卢芸香却不依不饶,没完没了了,“你姓卢,我姓什么?” 这话在唐嘉中和薛静怡、卢芸凤听来,倒挺对,算是对刚才卢恩成那有失水准的言语之回击!不过,说得不合时宜,本无须再说了…… “我今儿不打你,我看你就……”卢恩成原本熄灭的怒火,再一次被点着了,声音比起先更高,又朝卢芸香扑来,唐嘉中赶紧将卢恩成抱住了,“哥,哥……走走,咱出去,出去……” 卢芸凤也连忙将卢芸香拉拽着,“姐姐,咱别跟他一般见识,行吗?” 卢芸香的身子像一棵韧劲十足的树,纵是将枝条一再地折,一折一弹,终究扳不过,任凭卢芸凤一再地拉拽,卢芸香终是不离步…… 正所谓,“浑水莫搅,不搅自澄清,越搅越浑;烈架莫拉,不拉自消停,越拉越闹”。 卢恩成被唐嘉中抱了腰,反倒更就起了劲,更要挣脱,更要起势,从唐嘉中的搂抱中,腾出了一只胳膊,朝前连连点着戳着,“卢芸香,你丢人丢到哪里来了?你不嫌臊得慌,我们还嫌臊得慌哩……嘉中,嘉中,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今儿要不把你……” 卢恩成越是凶,唐嘉中越是不能放手,卢芸香也越是不怕,“我丢啥人了?我臊你什么了?” “芸香姐姐,你少说两句吧!”薛静怡也过来解劝,“一人少说两句,气也就消了……” “你走开……”卢芸香肩膀一拧,差点将薛静怡闪一跤,并双手抓着卢芸凤的胳膊,欲将卢芸凤扯开,猛一下,刚好抓到了卢芸凤的伤口处,卢芸凤疼得一缩胳膊,被卢芸香扯到一边去了…… 卢芸香扯开了卢芸凤,一脚朝龙衣上踢了过去,许是用力过大,没有平衡好身体,踢出去的脚,被龙衣缠了,没有及时收回,支撑腿便立不稳了,腿弯一颤,整个人朝龙衣堆上跌了过去…… 卢恩成原本扑着扑着要去打卢芸香的,但终究是架势列得大,却并不真的要完全挣开了去,扬起的手臂,只是在空中一点一划,连连晃动罢了。 如今猛然看见卢芸香摔了一跤,跌倒在龙衣堆上,也一怔,前伸而出的手臂,也瞬间停滞了…… 卢芸香摔在龙衣堆上,却似乎反倒正合了她的意,索性不起身,胳膊一下张得开开的,抱了龙衣在怀,在龙衣堆上翻滚起来,两腿胡乱地蹬,原本码放得有路有列的龙衣,一下缠绕起来,散乱起来…… “都是些臭规矩,屁规矩,蒙人害人的烂规矩……”卢芸香在龙衣堆上翻转、拍打、揪、扯、蹬腿,甚至抓了龙衣执杖,担在膝盖上,欲要将龙衣执杖折断开来,“你们都有些什么规矩,啊?老祖宗的烂规矩?我让你们再弄这些烂规矩,我让你们弄,再弄,好好弄……” 卢芸香眼里充满了仇恨的光芒,龙衣执杖太粗,太硬,她担在膝盖上,折不断,越发恼怒了,癫狂了,歇斯底里了起来,将龙衣抓起来,放到嘴里去咬,牙齿狠狠地咬住,眼睛里如锥子一般的冷光,凶光,“哧啦”一声,将一条九节龙衣,扯下了长长的一绺…… 卢芸凤方才被卢芸香抓了胳膊上的伤口,不敢再去贸然拉卢芸香。 薛静怡见卢芸香那般歇斯底里的模样,眼睛中逼射着的锥子般冷冷的光,感到一种恐惧,也不敢去拉卢芸香…… 唐嘉中抱着卢恩成,生怕一松手,卢恩成又去打卢芸香,所以也腾不出手去拉卢芸香…… 而卢恩成,看见卢芸香如今这般疯狂,近乎于一头凶而饿的母老虎一般,指甲在龙衣上撕抓,发出“呲呲啦啦”的声音,将龙衣咬在嘴里撕扯,发出的“哧哧”的声音,鼻翼扩充着,像风箱被拉动了一般,一鼓一动,眼睛里迸射出来的光,犹要杀人一般,似乎在宣示着谁要是过来,我就跟谁拼了! 卢恩成借着唐嘉中将自己抱着之由,也不猛扑,只是一再地大喊,“芸香,你疯了吗?” 卢芸香撕烂一套龙衣,又身子朝前扑,抓起另一条龙衣,两腿夹着龙头,猛地朝前一蹬,身子团缩至后,浑全全的龙头,一下被蹬落,“骨碌碌”朝下滚…… “糊弄人的死规矩,鬼才相信这些烂规矩,臭规矩……”卢芸香一脚踢过去,将那跌落的龙头,踢飞而去,直直朝薛静怡飞去,薛静怡吓得一缩身子,“啊”地尖叫了起来…… 唐嘉中终于看不下去了,也似乎感觉出来了,卢恩成不会上前的,于是,唐嘉中放开了卢恩成,咬着牙根,眼睛里也喷着愤怒的火焰,啥话也不说,径直走到卢芸香跟前,十分有力地一夺,从卢芸香手里夺过了龙衣……而后,将卢芸香的两条胳膊,相互一叠合,紧紧控制住,任是卢芸香两脚不断朝唐嘉中腿上踢,踢得鞋子都飞了出去,唐嘉中铁青着脸,既不开口,也不松手,更不退让…… 这时,唐老爷、陈叫山、夫人、吴先生、谭师爷,皆出现在了库房门口…… 起先,卢芸凤在前院坐了一阵,见薛静怡和唐嘉中都不见了,料想两人在后院转悠,便想找到他们,嬉闹他们几句……而卢恩成,是在前院待得无聊,便独自一人来后院转悠转悠…… 一阵时间过去,其余人不在前院了,夫人皆以为正常,却细一发现,卢芸香也没见了,便眉头一皱,将陈叫山喊到一边,悄悄交代,要陈叫山去寻一下卢芸香…… 陈叫山一起身朝后院走,唐老爷一看,便跟了上来,吴先生一看,陈叫山和唐老爷都朝后院走,料想有什么事儿,也便跟了过来,谭师爷一直跟吴先生聊天呢,见吴先生要到后院来,也便跟来了…… “嘉中,休得无礼!”唐老爷大步过来,抓住唐嘉中的肩膀,一扳,待唐嘉中松了手,身子刚转过来,脸朝向了唐老爷,唐老爷便是“啪”地一个响亮耳光,结结实实扇到了唐嘉中脸上,唐嘉中的鼻子,顿时被扇得出了血…… 红蚯蚓一般的鼻血,弯弯曲曲地顺着鼻沟流,唐嘉中就那么定定站着,也不抬手去擦…… 薛静怡走过来,将一方白色手绢,硬塞到了唐嘉中手里,唐嘉中尽管接了,但仍是不去擦鼻血…… 夫人嘴巴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望着满屋的一片狼藉,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语气淡淡说,“恩成,你把芸香领到厦房去,芸香该吃药了……” 卢恩成一下将卢芸香扛到了肩膀上,大步便朝外走去! 卢芸香趴在卢恩成肩膀上,连连用拳头击打卢恩成的脊背,“我没病,你们才有病呢,你们都该吃药,凭什么让我一个人吃药,让我一个人听规矩,凭什么?凭什……” 卢恩成腾出手臂,一把将卢芸香的嘴巴,紧紧捂住了,卢芸香的话喊不出来了…… 陈叫山看见卢芸凤一只手搭在胳膊上,料想卢芸凤方才定是伤口被触撞了,便走过去,低头看着卢芸凤的胳膊,“三小姐,没事儿吧?” 吴先生走过来,从唐嘉中手里,取下薛静怡的白色手帕,为唐嘉中擦拭着鼻子缓缓流下的红蚯蚓一般的血…… 谭师爷走过来,便俯身去收拾地上散乱的龙衣,朝上吹着气,用袖子擦拭着灰尘…… 薛静怡未曾想到,短短一瞬间,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起先阳光灿烂般的开心,怎地就转化为了如今这般的情况,似乎大家都陷入到不开心之中了…… 是因为自己要提说舞龙的话题,是唐嘉中来带自己看龙,引起的这一切么? 想到自己不远万里,来到乐州,几天来,心里空落落,今儿好不容易稍稍开心了,却又闹出了这一出闹剧…… 薛静怡眼里盈满了泪水,鼻子吸了一下,转身便朝外面跑去…… “薛小姐……”唐嘉中赶忙闪身也朝外跑,去追薛静怡…… 唐老爷静静站立着,石佛一般…… 夫人站立着,石佛一般…… 卢芸凤站立着,石佛一般…… 惟有陈叫山、谭师爷、吴先生,这里一拾,那里一扯,收拾着龙衣堆上的一片狼藉…… 第353章扭转 度过大年馑,腊月杀肥猪,正月舞个龙,图个红火年…… 一切都好端端的,欢欢喜喜的,热热闹闹的,每个人心里的愿望,皆一样,皆是好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笑…… 杀猪师傅将大肥猪拔了毛,用刮刀刮干净了,吊到架上,将猪肚子用吹筒吹胀了气,用抽杆敲打通畅了,开了膛,小件了小件,肋条了肋条,臀肉了臀肉,各自了结归了位…… 猪头和小件,在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地煮了,肋条被红焖上了,灶膛里吐着红红的火信子,厨师专注地用菜刀,片着臀肉片子,薄如纸,用苞谷面拌了,直待下锅爆炒…… 可是,现今的唐家大院,阳光仍鲜亮,却已不是起先的气氛,人们的心头、眉角、唇边,似乎都升了阴霾…… 太阳当空照,每个人的影子,静静地,相互交错着,前院院坝没人说话了…… 唐老爷晓得,这样静下去,不是个事儿,别人可以沉默,可以静,自己身为主人,则不能沉默,不能静……自己一沉默,一静,就不对味儿了…… “亲家母,芸霞今儿咋没来呢?那小妮子嘴巴可乖哩……”唐老爷见二太太脸上的阴霾,似最少,便先跟二太太说起了话…… 二太太当然晓得,这是唐老爷没话找话说,打破凝滞气氛哩,抬眼看了看夫人和老爷的脸色,便笑了起来,“芸霞在先生家抄书呢,昨个的书,到今儿个还没背下来,先生舍不得打她,我就让先生罚,背不下来,那就抄……” 唐夫人听了二太太的话,便也接话,“芸霞那孩子怪懂事的,你也别逼她狠了,女娃家读书,不能急的……” 卢芸凤和薛静怡都在一旁坐着呢,唐夫人说这话,显然有些不大合情景,不合场合,但唐夫人为了夫唱妇随,打破这尴尬气氛,兀自说话,未曾意识到…… 唐老爷咳嗽了一声,用脚触碰了一下唐夫人的脚,“你去看看焖锅,提醒提醒,不行就加点水,别让锅糊了……“ 唐夫人“唔”了一声,起身离开了,她别的不在意,在意的是唐老爷那一声咳嗽,夫妻之间,某些暗语,还是彼此能听得懂的…… 焖锅焖肉,自有厨师们操心哩,何必要唐夫人亲自去管? 夫人意识到现场的氛围,颇为沉闷了些,而唐家为了缓解这沉闷,唐老爷和唐夫人,多少都算开了口,卢家人若再继续沉默下去,脸上的阴霾不散去的话,那就太过了…… 夫人便兀自一笑,将话题扯到了陈叫山身上,“叫山,你在西京城打那个日本人,是咋打的?听说那是日本第一高手呢……” 陈叫山知道,这个时候,是到了该自己出面,将现场气氛扭转过来了…… 陈叫山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来,用手挠挠后脑勺,“实话说,打得也挺不容易的……” 魏伙头、杨翰杰、谭师爷,便瞬间都开了口,纷纷说,给我们说道说道,比划比划嘛…… 卢芸凤也意识到,若想气氛好,大家皆要参与,便也笑了起来,抓住鹏天的衣领子,“去,跟你们队长比划几招……” 陈叫山便双拳朝鹏天攻去,鹏天连忙伸手来拆挡,陈叫山遂即一闪,一个滑步,从鹏天身侧滑了过去,站到了鹏天身后…… 鹏天拧转腰身,一个后摆拳,朝后扫来,陈叫山朝下略略一蹲,抬手抓住了鹏天的胳膊,一拧,鹏天顺势便朝下倒去,“哎哟哟,队长,你轻点儿,我胳膊都断了……” 大家看着鹏天身子半站半倒,连连求饶的样子,一下子都笑了…… 卢老爷笑得肚皮一颤一颤,用手指掏了掏耳屎,一弹,冲着鹏天说,“看来这日本鬼子不行嘛,这才两招啊……” 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不管是随兴而笑,还是发自内心的笑,笑了,终究是好的…… 在场所有人当中,惟独侯今春脸上的笑很僵,完全是为了笑而笑起先,夫人找侯今春说话,询问他,让陈叫山继任卢家船帮的大帮主,让他好好辅助,他心里有啥想法?当时,侯今春就说了仨字,“没想法……” 猪肉都弄好了,吃饭时间终于到了…… 猪头小件在腊汁汤汤里煮过了,厨师特地用冰糖擦了糖色,将腊汁肉染得红红亮亮,一端上桌子,太阳一照,油亮放光,红红艳艳,热气腾腾!肋条肉焖了一大锅,配了干笋子、洋芋荚荚、老豆腐,油汤亮亮,看着就勾人食欲!臀肉勾了芡,薄薄如纸,微微打着卷儿,辅以辣椒、伞菇、黄花菜,使人一见便连连咽口水…… 三张大圆桌,在亮堂堂的太阳底下,挨个支着唐老爷、夫人、卢老爷、陈叫山、吴先生、谭师爷、魏伙头、杨翰杰、侯今春、唐嘉中坐了一桌;唐夫人、二太太、卢芸凤、薛静怡、唐慧卿,以及几位唐家的丫鬟坐了一桌;卫队兄弟和唐家一些伙计坐了一桌…… 唐夫人为表心意,特地到厦房里,去请卢芸香,但卢芸香不来,唐夫人只好吩咐伙房将饭菜端到厦房去…… 几大坛丰乐桥老酒,摆在男客这一桌子下,唐老爷抓过一坛,三下五除二,用刀启了封蜡,掀开盖子,逐个为在座之人倒酒,到了唐嘉中跟前,响亮地咳嗽一声,故意将唐嘉中漏过去了…… “爹,我也喝哩……”唐嘉中大声地说。- “你一个读书娃娃,喝啥酒?”唐老爷说完这一句,觉着话太硬,好不容易扭转过来的气氛,不能再让其凝回去,便又笑着说,“等你接媳妇了,我抱孙子了,你放开喝,喝个肚儿圆……” 唐嘉中觉着,老爹今儿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薛静怡的面,扇自己一耳光,实在是无理得很,一股气在胸膛里,跳啊跳,所以,很想喝酒压一压…… 吴先生坐在唐嘉中的旁边,见唐嘉中原本伸在桌子下面的两腿一收,似要站起来,便一掌按在了唐嘉中肩膀上,“嘉中,听你爹的话……” 吴先生说了话,唐嘉中不能不听,因为,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这是他们的组织纪律! 第354章缠酒 唐嘉中听从吴先生建议,滴酒未沾。-叔哈哈-这一场酒筵,却把另一个人喝醉了! 确切说,是他自己为求一醉的…… 酒筵上,唐老爷第一次举碗,别的缘由没讲,倒先说,“来,咱们为叫山狠揍日本人,给咱国人长了脸,出了气,干一个……” 唐老爷率先仰起脖子,喉咙管“咕咚咕咚”一阵响,先把一碗酒喝干了! 既然缘由提说了自己,陈叫山自然也一饮而尽…… 陈叫山刚一抹嘴巴,却听唐夫人冲唐老爷说,“他爹,你尝尝那腊汁肉,盐是不是有些少?我吃着觉得淡……” 大家都听出来了,唐夫人不希望唐老爷猛喝酒,要他多吃菜,年纪大了,一口一碗地喝,可不是什么好喝法! 夫人微微一笑,嘴巴在酒里浅浅一咂,夹了片腊汁肉,边嚼边大声说,“亲家母,盐味刚刚好哩,再少就淡,再多就咸了……” 吴先生、卢老爷、卢恩成、魏伙头、杨翰杰,便都只喝了半碗酒,侯今春却是一口气喝干,兀自抓着坛子,又给自己倒上了…… 唐老爷得了唐夫人的“暗示”,自然不再提议酒,倒是不停招呼大家吃菜,“来来来,吃这个吃这个,趁热,趁热……” 第二碗酒,是吴先生提起的,“吴某初来乐州,承蒙唐老爷一片厚爱,承蒙在座诸多关照,来,我敬大家一碗!” 吴先生一口喝干了,侯今春也是一口喝干了,其余人都是喝半碗…… 唐嘉中一口酒没喝,吃了几口菜,便觉着无趣,推故说自己吃饱了,要回屋里读书了,便起身离桌了…… 唐嘉中经过薛静怡跟前时,胳膊低垂着,手缩进袖管里,却独独留大拇指在外,指向正屋方向,转了两转…… 唐嘉中刚进屋没多久,薛静怡便拉着卢芸凤起身,也说她们吃饱了…… 薛静怡和唐嘉中坐在书房里聊天,卢芸凤站在书房外,百无聊奈,便趴到窗户上看陈叫山…… 外面多好的太阳啊! 这时候,约上陈叫山,去虚水河边走一走,那满河定是波光点点,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儿…… 卢芸凤虽是这么想着,但知道陈叫山此刻不可能离开酒桌! 陈叫山的确不可能离开,他被侯今春缠着喝酒…… 侯今春起先一口一碗地喝,任何人都并不曾在意,直到他端起一碗酒,举向陈叫山,“陈队长,我敬一碗,要不是你取湫成功,咱现在还都吃不上肉哩……”说着,一仰脖子,一碗酒见了底…… 在座诸位,都是一怔:这都是啥时候的事儿了?这过往许久的陈事,居然也能拿出来作为喝酒的缘由? 但陈叫山和夫人,以及谭师爷,心里很清楚…… 陈叫山淡淡一笑,只好将酒喝干了…… 接着,侯今春又以“追债成功”、“大败日本人”、“照片上报纸”为缘由,连连与陈叫山对喝,陈叫山称自己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侯今春却不答应,“陈队长,我干了,你随意喝……你看得上我侯今春,你就喝,看不上……那就,那就,不喝了……” 侯今春说话时,舌头有些木了,尤其说到“不”字时,手臂在桌子上方,猛一挥,差点把一盆焖肉打翻,若不是卢恩成将他扶住,他自己也差点被闪一跤…… 夫人静静坐着,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一脸淡淡笑意,吃一口菜,浅浅咂一口酒,一句话也不说…… 其余两桌的人,都散了,陈叫山们这一桌,却散不了,也没法散! 侯今春又倒满一碗酒,双手端碗,泼泼洒洒,“来……咱来为老帮主……喝一个……喝……” 老爷看侯今春说话都费劲了,刚想劝侯今春,侯今春一抬碗,一仰脖子,一碗酒又喝干了…… “老……老帮主……是……是个……是个大好人呀……”侯今春仰头望着天,忽然哭了起来,“老帮主……你……你你……为啥走……为啥走呀?” 侯今春泪流满面,越哭越凶,说起了骆帮主对他的知遇之恩,没有骆帮主的提携,他侯今春就是一个普通水手……码头上吊货物,他不会打绳结,打的绳结一吊重货物就散,是骆帮主手把手教他打绳结……他喝醉了酒,躺在船舱外睡觉,忽然下了急雨,浑身淋湿,发烧不退,骆帮主为他在船上熬草药,为他洗衣服……他用萝卜干冒充天麻,被骆帮主识破,骆帮主并没有告诉夫人和老爷,帮他把账目弄平…… “老帮主……你一个人走,你……你……你为啥不带上我?让我……让我服侍你,给你端茶倒水,报……报报报……报你的恩……为啥呀?” 侯今春哀嚎一声,竟用脑袋朝桌子沿沿上撞,卢恩成连忙将他抱住,夫人却笑着说,“放开他,让他说,让他闹……” 夫人这般一说,侯今春却反倒不撞桌子了,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着,两手扶在桌子上,看着陈叫山,说,“陈队长……我……我倒没有跟你交……交交交过手……我想想……想领领领领教……” “侯帮主,你醉了,我送你回船厂吧……”魏伙头见侯今春摇摇晃晃朝陈叫山跟前走,便将其拉住了,“要不,要不先在唐老爷这儿躺一会儿?” 莫说你侯今春如今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即便你平时清醒,你又如何是陈叫山的对手?只怕你五个侯今春加一起,也近不得陈叫山的身体哩…… 众人都觉着侯今春喝醉了酒,说酒话哩,纷纷劝阻,惟独谭师爷故意大声地说,“陈队长,侯帮主要切磋,你就陪他切磋几招嘛……”而后,暗暗给陈叫山递眼色,使手势,分明在示意两招将他干趴下,免得他在这儿闹腾嚷嚷…… 陈叫山却微微一笑,走到侯今春跟前,搀扶住侯今春,替他抚抚脊背,而后说,“侯帮主,今儿我喝多了,跟你切磋不了,咱改天再好好切磋,如何?” 侯今春一下跳了起来,“不……不不……就……就就现……现……” 侯今春胳膊挥了起来,脑袋却一歪,一下栽倒在陈叫山怀里了…… 第355章缝合 是夜,受唐嘉中和吴先生的挽留,陈叫山、卢芸凤、薛静怡留在了唐家大院。[]。 白天艳阳高照,太阳一落山,气温骤降,显出了三九天的严寒之威…… 为了能使薛静怡和卢芸凤,在唐家住得舒服些,唐夫人将一间客房清扫得干干净净,抱出了崭新的棉被,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缝着被面…… 薛静怡和唐嘉中在屋里下围棋,卢芸凤便陪着唐夫人缝被面,过了一阵,薛静怡意识到有些不妥,便也过来帮忙缝被面…… 见薛静怡进来了,卢芸凤便故意从唐夫人手上,取过了针,要薛静怡来缝,唐夫人笑呵呵地拉住了薛静怡的手,“薛小姐这手细软白净的,干这活,多不合适……” “有啥合适不合适的,你就让她试试嘛,婶婶……”卢芸凤半是撒娇,半是怂恿地说。 薛静怡剜了卢芸凤一眼,恨不得一针朝卢芸凤手上扎去明知道我不会干针线活,非要我出丑,居心叵测啊! 薛静怡硬着头皮,捏着针线,开始缝起了被面。一针扎下去,扎得太深了,便慌忙拽线,一针扎下去,扎得有些浅了,连忙又抽针,针脚歪斜不说,大冷天的,倒把薛静怡慌得额头冒汗…… “婶婶,你看静怡缝得咋样?”卢芸凤歪着脑袋问唐夫人。 “嗯……好哩,好哩……”唐夫人笑着连说违心话。 薛静怡斜斜瞪一眼卢芸凤,便把针硬交到卢芸凤手上,“芸凤,你针线好哩,你来缝缝,来嘛……” “来就来,不让你见识见识,你还不服气……”卢芸凤鼓着嘴巴,捏过针线,停顿了一下,便像唐夫人那样,将针在头发里一过,然后再出针…… 岂料,卢芸凤的头发是烫过的,弯弯曲曲的,且用发卡箍夹了,不匀顺,针在头发上一过,有些卡,连忙使劲往回抽,唐夫人赶紧伸手去帮忙,卢芸凤一急,抽猛了,一针戳在了唐夫人的手上…… 唐夫人的手指上,顿时冒出了红血珠…… “哎呀呀,婶婶,我……”卢芸凤吓得大叫一声,薛静怡连忙朝外跑,想去找唐嘉中过来,却被唐夫人一把拉住了,“薛小姐,没事儿的,不用忙乎……” 唐夫人顺手揪了一坨棉花,在手指头上一捂,将棉花捻出两个细线头,相互一缠,绑住了,又将针拿过来,继续缝被面…… “婶子,你戳针咋戳得这么准,深浅正好……”薛静怡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唐夫人的手,“我就掌握不来呢?” 唐夫人熟练将针在头发上一过,又一针戳了下去,“干啥都一个道理,做多了,熟了就好了嘛……就好比你们读书写字,我就弄不来,你就是把刀架我脖子上,让我写一篇字,我宁愿挨刀,也不写……” 薛静怡和卢芸凤被逗得哈哈笑…… “以前啊,老辈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以前听着对,现在呢,世道不一样了……现在想,那话就是哄人哩,哄女娃娃家哩!你不读书,不识字,就没见识,没见识,就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不讨人喜欢,不讨人喜欢了,咋能寻下好婆家?” “婶婶,寻不下好婆家又咋了?”卢芸凤打断了唐夫人的话,“女子也要自立,也要自强的嘛,总不能啥都靠男人?” 唐夫人停下手中的活路,摸了摸卢芸凤的脸蛋,“芸凤,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假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就是大实话!女人再怎么强,啥自立啊,自强啊,那也都是一时的,顶不了多久,到头了,还是得靠男人哩……” “婶子,那你说,像我们这样,啥针线活路都不会做,是不是就不讨人喜欢了?”薛静怡眨着毛忽闪闪的眼睛问。 唐夫人笑得满脸是花,把卢芸凤的裙摆拽过来,“你看,芸凤这裙子,西洋款式,西洋做法,这布,这针脚,都是机器弄出来的,哪还要用纺车去纺,用织布机织,要人一针一线地缝呢?” 这时,唐嘉中进来说,“娘,我爹问你忙完了没?说要忙完了,找你还有事儿……” “啥事儿?”唐夫人跟薛静怡和卢芸凤聊着天,似乎觉着挺开心惬意,便直接问是啥事儿,若是紧着的事儿,她就紧着缝,若是闲事儿,她就缓着缝,边缝边跟两位姑娘聊聊天…… “就是龙衣的事儿……我爹说,你要缝完了,就把那些龙衣再缝缝……” “好,我知道了……” 唐嘉中出去以后,唐夫人又和薛静怡、卢芸凤聊了起来,“薛小姐,你有没有寻下婆家?” 这话问得突兀,犹若天外飞仙一般,倏忽而至,旁人若是这般问,倒还罢了,偏偏是唐嘉中的娘这样问,便令薛静怡感到有些恍惚,一时间不晓得怎么回答了…… 若是照实说,说自己就是因为对那些提亲的人,感到泼烦,所以才跟卢芸凤一起跑出来过年,薛静怡知道,在唐夫人这般年龄的人看来,这就太过任性了些! 若撒谎说,自己压根就没有说过亲,也没朝这方面想过,可自己明明就是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那般说,会不会让人产生一些异样的疑惑呢? 或者,说有人给自己提过亲,说过媒,但都没有成,那么,会不会让人觉着自己心高气傲呢? 薛静怡犹疑之间,卢芸凤却抢过了话,“婶婶,静怡没婆家呢……” 卢芸凤这般回答,显得大巧若拙,效果倒挺好!因为卢芸凤一下就明白了,唐夫人这般问,是喜欢薛静怡呢,只想知道个结果而已,对于结果之前的枝枝蔓蔓,并不以为意的…… 果然,唐夫人笑着“哦哦”两声,也没再接着问什么了…… 唐夫人年岁大了,终究过来人,此刻看着薛静怡低垂了睫毛,自顾自地抠指甲,便晓得薛静怡此刻之心境。毕竟,自己刚才那么一问,看似云淡风轻,但终究是唐突了些…… 于是,唐夫人忽然以慨叹的语气,将话题岔到了极远处,“唉,如今这年月,世道变得快啊!像我们这年岁的人,老且不说,没见识了,把世事看不透了,反倒是你们年轻人,看事情倒比我们看得清白……” 唐夫人说,去年,唐嘉中从北平放假回来,给她买了一双鞋子,那是在洋人商店里买的,鞋子上有拉链,她舍不得穿,一直放箱子里。有一回,她夜里把鞋子翻出来,三拉两拉,竟把袜子缠进了拉链里,卡死了,怎么也拉不开,又不好意思给旁人说,便死拉硬拽,一下把脚都拉出了一条血口子…… 后来,唐老爷问是咋伤的脚,唐夫人支吾半天没说清,为此,老两口还吵了架…… 唐夫人深吸一口气,笑着说,“我们这年岁的人,脑壳都木了,学不来啥了,新物件,新手艺,弄不来,也学不来!老物件,老手艺,现如今又不顶啥用了……” “婶子,你也别这么说……”薛静怡适时地插着话说,“老旧的也好,新潮的也好,咱中国的也好,西洋的也好,合着用,咱就用,不合用的,咱就不用呢!今儿早上,我跟唐少爷聊天,唐少爷都说,洋人的玩意儿,也不是啥都好,比方说洋文,就跟白开水差不多,可咱国文呢,想有啥味儿,就能说出啥味儿来……” 唐夫人见薛静怡在快慰自己,且又提到跟自己儿子聊天,便瞬间觉着开心舒朗…… 薛静怡和唐夫人脸上皆露出了笑,卢芸凤却倒陷入了沉思…… 卢芸凤忽而想了起来,哎呀,吴先生用毛笔画的水墨圣诞树,忘了带回来了……那幅画,多漂亮呀,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漂亮的画,也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形式和手法。以前在学校时,每遇圣诞节,都是用蜡笔、粉笔、彩笔在墙上、纸上画圣诞树和圣诞老人…… 卢芸凤便说,“静怡,你记得吴先生画的那幅圣诞树么?” “哎呀,咱忘在西京了……”薛静怡顿时也是一叫…… 唐夫人便问啥圣诞树,啥画? 卢芸凤想了想,说,“婶婶,圣诞树呢,就是西洋人过年时弄的一个东西,就跟咱们过年挂灯笼,贴对联一样的东西……” 卢芸凤和薛静怡一阵解释,唐夫人便听明白了,“噢,那个吴先生,还真是个巧人……” “嘭嘭嘭……”房门又被敲响了…… 卢芸凤起身开门一看,唐老爷、唐嘉中、陈叫山、吴先生,都站在门外呢,人人怀里都抱着残损的龙衣…… “库房那头不方便,没灯瞅不清,还冷,弄火吧,我怕迸个火星子啥的,把啥引着了……”唐老爷将龙衣用手拍打着,朝桌子上放去,嘴里不停嘀咕着,似乎担心唐夫人因把这些筋筋串串,零零碎碎的龙衣,弄到了屋里而生气…… 吴先生也觉出了唐老爷的担忧,为缓和、活跃屋里的气氛,便故意跟卢芸凤开玩笑说,“卢小姐,你刚才在说我啥坏话呢?我可在门外都听见了的……” 薛静怡抢了话,提说了圣诞树的画,吴先生说,“咳,忘了就忘了,我随时再画都成啊……” 第356章新龙 唐夫人缝好了被面,便过来抓起那些龙衣看,抓起一套,一瞅,眉头皱了一下,“我当是新的呢……” “娘”唐嘉中听见唐夫人这般嘟囔,赶紧打断了她的话,“你看要啥颜色的线,我给你找去……” 唐老爷是讲究的人,以往舞龙时,差不多每年都会换新的龙衣,旧的龙衣呢,也不弃,都收了起来,以他的话来讲,“人会老,龙是不会旧的……” 人会老,龙是不会旧的这句话,唐嘉中从小就听,听得耳朵茧子都有几层厚! 这句话,唐老爷给唐家大院的人讲,给唐家庄的乡亲讲,给舞龙的同仁讲,给出钱邀龙的主家讲,给削龙珠擎杆的木匠讲,给垫底龙衣的篾匠讲,给裁缝讲…… 早年间,唐嘉中对这句话,并不甚理解,听过便听过,石头上泼水一般,不入。甚至听得次数多了,还生烦!有一回,便顶了嘴,质疑了唐老爷,“啥东西不会旧?我看只有天上的云不会旧……” 唐嘉中记得清清楚楚,那回他质疑顶嘴,唐老爷恰巧舞龙赚了大酬金,心情高兴,非但没发火,反倒笑着摸唐嘉中的后脑勺,“对呀,天上的云就是不会旧嘛……” 年长些后,唐嘉中听到这句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但心中对这句话的理解,却是日渐深刻了…… 在爹的意识里,龙是什么?龙就是人脚底下踩的这方土地,就是人头上顶的那一片天,就是那****夜夜永远奔流不息的凌江水……人生一世,不过草生一秋,人死了,埋入土底下,人生了,又落在了土地上……人之生死,来来回回,土地还是土地,天还是天,凌江还是凌江…… 人会老,龙是不会旧的这哪里是自己曾经肤浅地理解,龙便是那些龙衣呀?这是爹,对天,对地,对造化的敬畏和膜拜啊! 再后来,唐嘉中到了北平读书,看见了九龙壁,看见了紫禁城的石雕,看见了华表,对于龙的理解,又再一次提升了…… 爹这几年不说这话了,娘怎么也就犯糊涂了呢?哪怕一句并不走心的话,无意的话,爹听了,都会伤到他!反过来,若是爹发了火,岂不是又伤到了娘?爹娘吵架了,岂不是伤到了屋里所有的人? 唐嘉中这一句打岔,唐夫人也犹然觉醒,连忙说,“你去厦房里,把线辊辊都拿过来吧,这颜色要好好配哩……” 有陈叫山、吴先生、卢芸凤、薛静怡在场,唐老爷自然是不可能发火的,便也说,“给你娘把顶针也拿过来……” 待唐嘉中将针线簸箩端了过来,唐老爷抓起一套最长的九节龙,说,“咱们展开看看,先把伤损找到再缝……” 唐老爷两手捧着龙头,缓缓朝旁边走,起先盘成一团的龙衣,逐渐扯展开了,像那盘踞的巨龙,动身起势,吐水纳云,唤云召雨,腾身飞跃起来了…… 唐老爷捧着龙头朝前走,唐夫人接了上去,其后,吴先生、陈叫山、卢芸凤、唐嘉中、薛静怡,依次接了龙衣…… 九节龙衣太长,七个人便在屋里将龙衣解展成了圆形,唐老爷走了一圈,又与薛静怡离得最近了…… “哎哟,这里掉龙甲了……”唐夫人说,“这儿得用青线缝……” “娘,这儿也有一绺子……”唐嘉中说。 “唐伯伯,这儿有一个小洞哩……”卢芸凤说。 “婶子,这儿弄脏了,咋办?”薛静怡问。 陈叫山捧龙衣在手,他所遇这一节,翻来覆去看,还真没有伤损之处,便说,“当时舞这条龙,怕都是好手吧?这么长的一条龙,步伐稍微别扭一点,就舞砸了……” “是啊……当年那帮老伙计,配合得好得很……”唐老爷无限感慨,似在遥忆往事,“从洋州,到梁州,再跑羌州,没人不赞这条龙舞得好……那年年景好,庄稼收成好,生意人的买卖也好,从头年十月,到开年正月十五,光这条龙挣的钱,能装大半桶……” “唐叔,舞龙这么能挣钱呀?”薛静怡不禁惊讶起来…… 唐老爷用袖子一边擦拭着龙的眼睛、犄角,用手指捋着龙须,一边笑着说,“能挣钱倒是能挣钱,每个老伙计,流的汗水,足够装十大桶了……” 吴先生低着头,手掌在龙衣上一下下抚摸而过,查找伤损,眉峰凝聚,似在想着什么…… 唐老爷正说得起兴,看见吴先生低头不语,便问,“吴先生,有伤损没?” 吴先生猛地抬起头来,笑着摇摇头,“我这一节,还真没有……” “唐老爷,这套龙衣做成有多少年了?”吴先生用手掌平平抚过龙衣上的一片片龙甲,“你保存得这么好,乍一看,跟新的没啥区别……” “呵呵,人会老,龙是不会旧的……”唐老爷又说起了这句话,而后,深吸一口气,将胸膛吸得高高隆起了,又长长地吁了气,“当然,龙衣嘛,不要见水,不要受潮,不要暴晒,不要让风吹到,防住老鼠,防住虫子,防住猫啊狗啊这些畜生,防住火,就能年年新了……” 唐老爷仰着头,心底盘算着,末了,说,“哎呀,这套龙衣,整整十年了哩!” “爹,真十年了啊?”唐嘉中腾出一只手,手掌平行于地面,比划出一个高度,“那时候,我才这么高……” 唐夫人捏着线头,在嘴巴里一捻,对准针眼,一穿,穿偏了,再穿,又穿偏了,卢芸凤便帮唐夫人穿线…… “哎呀,十年了,我老眼昏花了,线都穿不过去了……”唐夫人自嘲地笑着,接过卢芸凤穿好的针线,抓起龙衣一处,认真地缝了起来…… “十年前,我舞这条龙,从龙珠到龙尾,任何一节都能行……”唐老爷不无唏嘘地说,“那时候,我一天能舞个五场,晚上睡觉前,还能吃三大碗蒸饭,过个门槛,都单脚跳哩!现在呢,呵呵呵,当真是老了呀……” 人会老,龙是不会旧的…… 屋里的人,静静看着唐夫人缝龙衣,感受着唐老爷的这句话,每个人的脸上,心里,写满了意蕴…… 第357章通观 虽未过年,却已立春,尽管乐州城的人们,依旧穿得鼓鼓胀胀,臃肿不堪,但细心的人们会发现,城墙外的柳树上,已然有了米粒般大小的芽苞…… 风依旧冷,吹到人脸上,不再如锥似刀,痒乎乎,有些小温热…… 凌江边的赶鸭人,执着长竹竿,一挥,鸭子扑棱扑棱跃入凌江浅滩回水湾里,游来凫去,竟有鸭子扎起了猛子,抖得绿波如绸…… 春江水暖鸭先知,春天,已然启程…… 是日一早,姚秉儒领着一众兄弟,从太极湾赶到了乐州城。。 陈叫山在大门口见着姚秉儒,两人先未说话,紧紧拥抱了一下,陈叫山朝后一瞅,姚秉儒一行,拉了三辆大板车,车上码的东西高高,皆用麻袋盖着…… “大哥,原本早来看你的,一直忙着脱不开身哩……”姚秉儒回身一指板车,“这不,没啥给大哥带的,弄了三车炭……” 姚秉儒边说边自嘲着,说忙里忙乎的,节令天气都忘了,这不,冬天都过完了,炭才运到…… 太极湾兄弟朝伙房搬炭时,陈叫山一瞅,那三车炭,粗,黑,亮、脆,一看便是上好的青冈木炭! 陈叫山嘿嘿一笑,一拳头捣在了姚秉儒肩窝上,“你这是弄啥哩?你要空手来乐州,还没法见我了?” 姚秉儒笑着连连摇头,“大哥,你这又取笑兄弟了……这是我自烧的炭,拿来让大哥试试火劲嘛……” 夫人和老爷,晓得姚秉儒乃陈叫山的结义兄弟,取湫成功,姚秉儒亦有一半功劳,便吩咐魏伙头准备筵席,好好款待太极湾的兄弟们…… 姚秉儒却当下拦挡住了,“卢老爷,卢夫人,我大哥在这儿哩,我来这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又不客气个啥!年馑刚熬过,临着船帮又要架势收货、跑船,咱今儿就不吃那些了,随便弄些吃的……” 老爷便笑了,“既是叫山的兄弟,就是卢家亲戚嘛,啥叫个随便?使不得,使不得……” 陈叫山也便说,“兄弟,太极湾到乐州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你能来一回,也不容易哩……” 姚秉儒还是坚持不弄酒筵,随便吃些家常饭便可…… 面瓜将陈叫山喊到一边,悄声耳语一番,陈叫山一拍脑门,一下明白过来了…… 姚秉儒此次前来,本意上,绝对是为钱而来的! 姚秉儒要在太极湾建纸坊、酒坊、布坊、窑场等,可太极湾看似家底厚实,实则余钱有限得很!当初,混天王统管太极湾时,本就以鸦片种植为主要买卖,但凡挣了钱,大多情况下,都买了枪炮子弹,以壮大势力,防外匪入侵! 而现在,姚秉儒成了太极湾的主人,想走一条全新的路,坚决不再种鸦片!可是,那些枪炮子弹,本身又不是现大洋,重建太极湾,修这建那,正面的劲儿,一点都使不上啊! 以陈叫山对姚秉儒的了解,这兄弟啊,要强,重面子,定是不会主动开口借钱的!倘若陈叫山主动提出借钱给他,他兴许还会推拒一番,然后再会要的…… 那么,现在,一直困扰陈叫山的一道难题,终于摆在眼边头了…… 临近年关,卢家有一大堆的事儿,都需要花钱! 开年春播要掏渠引灌,整垄翻地,各样的籽种、苗苗,农具翻修,召集长工,这些,都要花钱! 依照惯例,年根上,卢家下属的长年佃户,货栈伙计,船帮,以及卢家大院里的家丁、杂役、丫鬟、伙计,林林总总的人,都要发“年头赏钱”和“压岁红包”,每个人的数目,虽是不多,但累积起来,却是一笔不小数目! 来年开春,船帮首航要跑桃花水,那么,从现在起,便要开始筹集货物,碾庄码头的船厂,也要绸缪准备,预估计算,淘汰旧船,修造新船,大到甲板、船帆、桅杆,小到竹丝、石灰、土胶、洋钉、拴桩,这一样样,一桩桩,一件件零零碎碎的事儿,哪样不费钱? 到了桃花水时节,为防沿江客商有囤货、抛私、以次充好、赊账、换货周转等等突发情况,船帮本身又需要大量的“顶杠钱”,这也是极大的一笔数目! 今年遭了近乎一年的年馑,只要一开年,花钱的路数,只有人想不到,没有流不到!卢家就算再家大业大,在这节骨眼上,上下左右一盘算,只会是捉衿见肘,绝对不会是盆满钵满,宽宽松松…… 况且,类如太极湾建这修那这样的事儿,一点小钱,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压不住堰口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张口向夫人提说要钱,夫人能给么?就算给,能给多少? 再者,自己自入卢家以来,除了从闫队长手上生生截了一批红椿木,为卢家讨回了一些硬债,除此之外,陈叫山干的都是些扬名的事儿,或者说,都是卢家间接受益的事儿,至于钱,真没有赚到…… 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张口向夫人提说要钱,合适么?妥当么? 假如说,自己开了口,被夫人一口回绝了,自己赊了话不说,对姚秉儒那头,不仅帮不上丝毫的忙,反倒让兄弟欠自己的虚人情! 或者,自己开了口,夫人只给出一个极小的数目,自己也好,姚秉儒也好,还都更麻烦了接钱吧,饿汉子喝凉水,顶不住胃口!不接钱吧,这还伤了夫人的面子,大家到头来,都不好做人,真可谓老鼠钻到风箱里,八面受气啊…… 想到这里,陈叫山深吸一口气,脑袋中,忽然就蹦出了《恒我畿录》中,白爷的相关经验来了事贵绸缪,又忌过绸缪,未绸缪者,临事必虚乱,过绸缪者,未及临事,事或全非矣!不开不合,体察人情,敛心收言,通观事局,寻而待之,且固机心,必有所得…… 这内中意思是,做事情一定要有充分的准备,但又极忌讳准备太过头。没有准备的人,真正遇上事情了,必定没有收获,自己还慌乱无措;而准备太过头的人,还没有待到事情真正发生,事情本身,或已经起了变化,所有的准备,皆已然作废了! 因此,在一些棘手的事情面前,不要妄动妄言,不置身于变化之中,恒守心念,先观察处于此事的所有人,其心事、人情、觉悟、初心等等,将整个事情,当全盘大局来考虑,不要拘狭于事体局部小节处,甚至,个别时候,即便有一些机心,也并非是失了君子之风的。 如此一种极深的心境来处事,应事,天大的事情,便终会有破解之道,终究会有收获的…… 思忖之间,陈叫山从形而上的《恒我畿录》,迅速转到了形而下的酒筵上来了…… 若搁在以往,以陈叫山往日之性情,姚秉儒坚持不吃酒筵,而选择家常饭菜,陈叫山定然会以“自家兄弟,生死一世,何必在乎一寸一节”为理由,允了姚秉儒的! 但现在,陈叫山的心念,经过白爷的一番点化,经过《恒我畿录》的感悟学习,已然更博广包容,虽然未成恒我,已然奔走在恒我的路上了…… 这场酒筵,必须要吃! 惟有酒筵摆下了,方能显示我陈叫山,与结义兄弟姚秉儒,关系非同一般! 我陈叫山如果都辞了酒筵,卢家人便更会轻看姚秉儒,轻看我们之间的关系。 惟有卢家人对我们之间如铁一般的关系,高看了,入心了,在意了,后续的一切事务,方能铺平道路,否则,便是磕磕绊绊,坎坷不止…… 酒筵之上,吃吃喝喝,言谈必多,正所谓,言为心声,言谈之间,正可“体察人情,通观事局”,那么,正便有了“且固机心,必有所得”了…… 曾经的陈叫山,如今的陈叫山,终究有了些许变化的! 这一场酒筵,何止是结义兄弟,关系非凡的明证?亦是众人对于变化之中的陈叫山,今后的陈叫山的一种度测…… 陈叫山凝思间,抬头看天时,原本晴好的天气,已然阴郁一片,冷风横吹,令人顿觉,春寒亦不输于三九天之感…… 陈叫山见毛蛋站在一旁,也冻得缩着脖子,便大声说,“酒筵我们正定着,你先把我兄弟从太极湾带过来的木炭弄些来,瞧这天……” 毛蛋本是过来听取意见,通汇菜品、预算酒筵规模来的,但老爷夫人坚持要摆酒筵,姚秉儒怀着心思,却又坚持不吃酒筵,毛蛋晾在一旁,犹豫着,冷得手脚如铁,听见陈叫山这么说,屁颠屁颠地跑去弄炭了…… 果然,正如陈叫山所料,老爷夫人还并不知道,姚秉儒为卢家带来整整三大板车青冈木炭的事儿。陈叫山这么一提说,夫人便说了,“哎哟,姚兄弟,你说你这太见外不是?你既然跟叫山是生死兄弟,到乐州来,来就来了嘛,还要带着东西哩……” 老爷便也说,“是啊,我啥时候想到太极湾去耍耍,我两个肩膀抬个头去,那我咋进太极湾的门呢?你说是不是?” 大家哈哈一阵笑…… 姚秉儒决定吃酒筵了,老爷夫人也觉着高兴得很,陈叫山听着他们一阵寒暄,犹然觉得通观事局,寻而待之,且固机心,必有所得…… 第358章暗流 卢家摆酒筵,陈叫山自就成了主人。。 至下午,十六张大圆桌,依序在前院院场摆开,每桌围十个圆凳。姚秉儒一行十余人入了席,唐老爷、唐夫人、唐嘉中、吴先生入了席,王铁汉、郑半仙,及铁匠铺几位后生入了席,孙县长、余团长、何老板一行人入了席,方启闻方老板领着赵堂主、刘掌柜入了席,乐州城各大商铺的掌柜老板们也入了席…… 卢家内部,大院、卫队、货栈、船帮、粮仓几十人,亦都入了席。 这一场酒筵,毋宁说是姚秉儒一行人的接风宴,更像是卢家年末的群会筵。 愈是大酒筵,愈是到了魏伙头和毛蛋他们,大展拳脚的时候…… 卢家伙房的所有灶头,全部架了柴火,或炒、或炸、或焖、或蒸、或煮。十几个笼屉叠加如山,六七张案板上,菜刀挥闪,每一个灶头前,风箱呼哧呼哧响,火舌跳卷…… “杂烩丸子出笼嘞,蛋卷煎好没?”“蛋卷已煎好,光等高汤喽……” “刀把式们动作放快哈……发泡货注意啦,干菇滤水别糟蹋,留着提味……” “上大柴,上大柴……笼边馏水多留点神,八宝饭别整夹生了……” “干豆腐片不够,咋整?”“春卷捞了,下锅现炸……” “风箱扯猛些,褂子脱了整,出一身汗才痛快哩……” 伙房越是忙,魏伙头反倒转出转进,光是这里一吆喝,那里一叮咛,犯不着挽了袖子,亲自上阵…… “好了没?好了没?”魏伙头这里一瞅,那里一看,确认上席菜品,全部调整到位了,大手一挥,“好上席……” 在前院院场,陈叫山忙着招呼众人,跟这里寒暄几句,跟那里扯几句淡话,看见一溜排伙房伙计,系着绣着“卢”字的大围裙,肩膀上搭着白毛巾,腿脚麻利,疾步小跑,忽然便想起了初来乐州时,赶上的放粥时刻…… 陈叫山与姚秉儒,坐在了顶靠最北边沿的上首席,一桌上,有老爷、夫人、孙县长、唐老爷、吴先生、何老板、余团长、方启闻。 提议酒,招呼菜,逐个敬酒、倒酒,陈叫山不忘酒筵之主题欢迎兄弟姚秉儒来乐州…… 如此,姚秉儒便成了桌上的焦点人物,酒杯交错,喝来喝去,恰如一张张大网,每一张网中,皆有姚秉儒…… 太极湾改天换地,从此不再种鸦片,曾经与混天王有着买卖往来的何老板,心下复杂,便率先挑起了话题,“姚庄主,听闻太极湾来年要建酒坊,不知何时出酒?我这人嘴馋得很,到时候不知能不能喝上几壶?” 这话是一考验,一为探问太极湾来年建设大动向,二为再次确认一下,太极湾是不是真的从此不再种鸦片,其三,测一测姚秉儒的斤两,看姚秉儒能否像混天王那般,是否能够玩得转吃得开…… 以往,陈叫山对于类似何老板这种“看似随意,内含深意”之类的谈话,多不以为意,即便细想拆分,也品咂不出多少味儿来。 如今,陈叫山已然洞晓玄机,机心亦生,不由得看向姚秉儒,且看姚秉儒如何回答…… “呵呵,多谢何老板牵念……”姚秉儒与何老板喝罢酒,说,“倘是一切顺利,差不多四五月左右吧!到时候邀请何老板来太极湾品酒,何老板可莫嫌弃酒浑啊……” “据我所知,太极湾多是坡地,高粱和苞谷,种的也不多!太极湾的酒坊建好了,这些酒曲酒料,怕都要到顺风店以东地方收吧?”孙县长咂了一口酒说,“说起来,高家堡距离北山最近,田地众多,沟渠……想必姚庄主与高家堡的高雄彪关系不错?” 陈叫山听了孙县长的话,心下在思:在孙县长治下,在整个乐州境内,惟独高家堡和太极湾,是两块硬骨头,一个是因为人,一个是因为地形。高雄彪为人桀骜,难于通融,且又武艺超群,在高家堡一呼百应,人心齐,军火足,自有一番土皇帝之势!而太极湾,依虚水河环绕,深藏北山之褶皱之间,恰一颗明珠,但谁若是想随随便便,将这颗明珠摸一下,甚至是据为己有,没有个吃天吸地的本事,皆是办不到的…… 好一个孙县长,肚子里的计谋韬略,自比那板油一般厚实,随便一动念,便能“依势就境,随起随歇”地谈话谝传,可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姚秉儒既与陈叫山是结义兄弟,高雄彪又公开买给陈叫山红椿木,这几人之间,究竟一个怎样的关系程度?孙县长借着一个酒坊酒料收购之事,抛出了问题,显得应时应景,又无印无痕,自然而然…… “孙县长日理万机,尚关心我等这些尘俗之事,令姚某感激无尽……”姚秉儒敬了孙县长一杯酒,方说,“酒坊收料,靠外界供给是一办法,除了顺风店、高家堡,再往东的柏树寨、田家庄、原公等处,只要价格谈得拢,都可以做上买卖!另外,我太极湾本身,也要开垦种高粱、苞谷等酒料,平整地块不多,以前种罂粟的坡地,倒是多得很……” 姚秉儒此番话一出,孙县长和何老板,明里的意思,暗里的意思,全都解答了,全都应付了,而他们真正想探究的深层隐秘,却又被轻巧地抹了过去,并且,一旦抹下去,令他们便是再想提说,也不容易了…… “姚庄主这样年轻,日后一定大展宏图,来咱们走一杯……”比之孙县长和何老板,余团长肚子里的“板油”,要单薄得多,没有更多由头来说,但见孙县长与何老板都开了腔,自己也便扯了句恭维话,算是应了场…… 吴先生一直低头吃菜,遇酒喝酒,上菜夹菜,并不多言…… 孙县长便举起一杯酒,看向吴先生,“先生贵姓?听口音怕不是乐州人?” 吴先生只装作贪吃的样子,将一块鸡爪放下,用手帕擦拭了手,连忙端起酒杯,迎向孙县长,“鄙人姓吴,陈队长的朋友,此次特地来乐州,看些买卖……” 孙县长“哦”了一声,说了些“幸会幸会,欢迎欢迎”之类的淡话,便喝了酒,再无多言…… 邻桌的谭师爷,忽然端着酒壶走了过来,特地向孙县长他们介绍吴先生,“吴先生乃是北平的大学问家哩……” 孙县长、何老板、余团长,一听此话,原本并不以吴先生为重点的,此际纷纷端起酒杯,与吴先生频频碰杯,话题连连…… 陈叫山一见此情形,感觉如今酒桌之形式,正如修房树大柱,有些歪了,失了自己的本意,也偏离了今儿个的主题…… 孙县长、何老板、余团长,他们是怎样的人,谭师爷又是怎样的人,陈叫山心里都有一本明账。谭师爷特地过来给孙县长他们介绍吴先生,在旁人看来自自然然,但陈叫山晓得此间暗有波流…… 在陈叫山的认识里,吴先生与唐嘉中,属于一类人,他们有学问,有见识,有抱负!同时,他们又有着诸多的愤世嫉俗之处,对当今世道之看法,对时局之关注,对政治之见解,对世界之认知,皆异于常人,超于常人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吴先生与高雄彪是接近的,他们的意识,他们的观点,皆有通融之处。 而显然,与孙县长、何老板、余团长,甚或谭师爷之类人,根本就不是一路,恰如生在崖畔的花木,凌雪傲风,即便移植到花园里,也定然是迥异不群的…… 吴先生的韬略与学识,注定他是个能干大事的人,所以,当初入席时,出于尊重,吴先生才被安排到了这一桌。 而孙县长、何老板、余团长他们三人,坐了此桌,是卢老爷的意思,无论怎么说,孙县长他们乃是父母官,于面子,于地位,都是适宜坐这一桌子的…… 经谭师爷拎着酒壶这么一介绍,一瞬间,不但将今儿的酒筵主题捣乱了,而且,必然使得吴先生吃得不痛快,喝得不顺心了! 吴先生一连喝了几杯酒,脸便有些发红,暗暗后悔了:起先,在唐家大院里,吴先生以为谭师爷是卢家人,言谈之间,显得极有学问,一时觉得挺投缘,便与之多聊了几句,毫无顾忌! 而现在看来,这个谭师爷,当真不简单我吴劲秋是哪里人,从事怎样的职业,如何如何有学问,与你谭师爷何干?你犯得着将我朝人前推么?我又不是趋炎附势、攀附权贵之人,何必要与孙县长之流,多喝那几杯酒呢?再者说,就算我是攀附小人,那么,引荐介绍之角色,也该是陈叫山,或者唐嘉中、唐老爷他们来担当的,与你谭师爷有何相干? 此中有曲折,防人并防心…… 风轻波似平,暗流却涌动…… 吴先生凝虑之间,显出不胜酒力的样子,连连呼着气,连连用手掌扇风,待到与方启闻碰杯时,吴先生一杯酒端在手里,分为了三口,方才喝完,连忙夹菜压之…… 这一切,陈叫山看在眼里,于是,便对谭师爷说,“在咱卢家大院,谭师爷海量,无人可比!今儿是欢迎太极湾的兄弟们,劳烦谭师爷代表卢家,到那边桌子上,多敬太极湾兄弟们几杯酒……” 第359章话头 谭师爷酒量惊人,这在卢家大院,乃至整个乐州城,许多人皆知! 因而,陈叫山请求谭师爷代表卢家,去招呼一下太极湾过来的兄弟们,可谓合情合理,并无任何机心可言! 即便是孙县长、何老板、余团长,就此看来,也觉着,今儿酒筵的主题在这儿摆着,谭师爷理当去招呼招呼人家,对着哩…… 但谭师爷本人,却不会这么单单认为了…… 我不来这桌敬酒,你陈叫山不提说招呼太极湾一行人的事儿,我一过来,你就提说了? 我过来了,你迟不提说,早不提说,我一介绍吴先生,你就说上了。-叔哈哈-到底是维护吴先生少喝几杯酒呢?还是已然看出了我的机心?到底是借着我的师爷之地位,抬举你陈叫山在卢家的地位?还是我谭宗砚多虑了呢? 谭师爷心有凝虑,瞬间便品悟出了三点:其一,自打去了一趟西京城,陈叫山言谈之间,较之以往,多了一种东西,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一时之间也具体说不上来,总感觉是浑厚了些,从容了些! 其二,陈叫山与这位北平来的吴先生,关系非同一般!若非如此,陈叫山怎会安排吴先生坐在这一桌?这一桌子上的人,都是各具来头的,方启闻算是来头最小,只是因为方启闻送给卢家卫队一块“太平一方”的大匾,实实在在地抬举了陈叫山,陈叫山借着今儿的酒筵,还一回这抬举之人情……另外,陈叫山为吴先生解围,不让吴先生多喝酒,若非关系非凡,怎至如此? 其三,这个吴先生,本就不简单!从他的言谈之中,可以感受出,他是那种胸藏文墨之人,韬略满腹,绝非什么生意中人!那么,他此次来乐州,所谓为了“看些买卖”,便是虚话!一个人从北平,来到乐州,跨越了大半个中国,春节都不在家过,就为了所谓的“看些买卖”? 虽然心下多思,但谭师爷面上却是不起风波的,拎着酒壶,笑着朝众人一拱手,“诸位吃好喝好,老朽暂且失陪……” 谭师爷去太极湾兄弟那一桌敬酒了,见人有话说,见人三杯酒,谈笑风生,从容有度,气宇不凡……吴先生侧首看过去,越发感觉这个谭师爷不一般了! “支走”了谭师爷,陈叫山晓得:自己的初念,不能偏离,姚秉儒兄弟的事情,终究要借机来探探水的…… “我与秉儒兄弟结义之时,天还算暖和,日子溜得快啊,一转眼,这都冬去春来了……”陈叫山端起酒杯,朝众人转轮一圈,“来,诸位,我们为来年大好春光,风调雨顺,干一杯……” 再一次强调了“结义兄弟”,再一次强调了“结义的时间”,如此,就等于强调了姚秉儒在自己心底的位置,强调了自己对于这份兄弟之情的珍惜与在乎,而后续的话题与由头,却是岁月,却是祈福天光陈叫山这一杯酒,提得巧妙,不开不合,循序渐进…… 唐老爷夹了一口菜,看向姚秉儒,边嚼边说,“早些年,我在北山跑山货买卖,还去虚水河上游淘过砂金哩!姚庄主,来年太极湾建酒坊,我到时候去蹭几坛酒,顺带可以会会一些老伙计,哈哈哈……” “姚庄主,北山一带,木耳香菇一类,品质都好得很,就是太过零碎了些……”方启闻正襟危坐,望向姚秉儒说,“必悦楼现在在梁州开了分店,山货供给,颇有些吃紧,我就在想,姚庄主能否将山货收购、加工,在太极湾来一个规模化运转,到时候,单就木耳香菇这一块,我们就可合作……姚庄主,你以为如何?” “嗯,方老板提议不错,这些都会考虑……”姚秉儒踌躇满志,望向众人,“太极湾来年除了酒坊之外,还会建纸坊、布坊、窑场等,还望在座诸位多多关照帮助……” 姚秉儒终于将话头撩开了,陈叫山长长吁了一口气…… 为等待这一个契机,陈叫山起先已经反复思谋几番,但总觉得,这个话头,必须姚秉儒自己亲口来说,自己若提说,总显得机心太重了…… 夫人始终吃菜喝酒,言语不多,稳如一佛,如今听了姚秉儒的未来畅想,顿时眼睛一亮,便说,“卢家船帮以前运到汉口的宣纸,多是峡渡一带的,品质倒也是好,可终究太远了些,跑过去一趟,若是不带货,不划算得很,又没有水路,运输也是个麻烦……太极湾来年若建了纸坊,如若能吧宣纸造好,倒是一件大好事儿哩!” 老爷听见夫人说了话,便也附合来说,“是啊,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姚庄主,你是叫山的兄弟,来年船帮跑货,你们兄弟俩,可就有交集忙乎了啊……” 陈叫山品着夫人和老爷话里的意思,便接话说,“夫人,老爷,除了宣纸外,其余船帮的货物,太极湾能有的,咱就改弦易辙,选我兄弟的,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呵呵……” 夫人淡淡一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且不说你与姚庄主是结义兄弟,单就虚水河与凌江水路相通这一点,太极湾能出的货物,本就占了大便利的……” 夫人说这话时,陈叫山特地瞥了一眼姚秉儒,看姚秉儒如何反应,他要依据姚秉儒的反应来反应,依循姚秉儒的态度来应对,然而,夫人说话说得中正客观,姚秉儒似也听得平平静静…… 好吧,兄弟你不挑话,我陈叫山来挑…… “兄弟,这都年根了,太极湾一大摊子事儿,你今儿来一趟也不容易……”陈叫山说到这里,环视桌前众人,一顿,接着说,“兄弟,你看有什么需要大哥我帮忙的地方……” 姚秉儒与陈叫山对视一眼,姚秉儒却又将头一低方才,夫人提说了那一句“且不说你与姚庄主是结义兄弟”,令姚秉儒感觉到,许多事儿,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美好…… 但现在,陈叫山将话递到嘴边来了,自己不接也不行啊! “你是我大哥,我有困难时,你这当大哥的,当然是跑不脱的,哈哈……”姚秉儒接话接得无风无浪,“到时候,麻烦老爷、夫人,以及在座诸位的地方不少哩……来我姚秉儒敬诸位一杯,提前先谢……” 第360章未知 经过酒筵一番“体察人情”,陈叫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其一,陈叫山与姚秉儒乃结义兄弟,且两人关系非同一般,犹若桃园之义,更趋生死之交,参与酒筵的所有人,对此,皆深以为然,铭凝于心! 对陈叫山之敬重,顺化为对姚秉儒的敬重! 对陈叫山高看之处,便对姚秉儒亦高看! 卢家与太极湾,已然浑然一体,势为联盟! “姚庄主,太极湾改天换地,在你的精心治理之下,来年必将大展宏图……可喜可贺啊!” “陈队长,你与姚庄主情同手足,珠联璧合,未来可期啊!” “这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呐!陈队长一路取湫,不但令天降甘霖,缓解旱情,泽福百姓,更结识姚庄主这样的好兄弟,允文允武,强强联合,在乐州是为佳话啊……” “姚庄主,从今往后,有什么事儿,尽管吱声,谁敢跟太极湾过不去,便是跟陈队长过不去,跟卢家过不去……” 正话也好,酒话也罢,众人一番言语,令陈叫山感到,此一场筵席,菜未白吃,酒没白喝…… 其二,关于“筹钱”一事,陈叫山也觉察出来了无论是卢家也好,或是乐州商界的老板掌柜们,对太极湾之首领变更,短时间内,终究持一种观望之态!纵是因于陈叫山的面子,卢家的势力等等缘由,人们对太极湾未来之前景,犹有期盼与憧憬,但仅仅局限于期盼和憧憬而已…… 所以,就目下情形,马上让人拿出钱来,去支持太极湾,还是未到火候…… 你不弄出一些实实在在的成绩,看得见,摸得着,不整出一些响动来,别人如何相信你的能力? 倘若你只是雄心有余,能力不足,大把大把的钱给了你,你搞砸锅了,怎么办? 碍于陈叫山的面子,这些砸到太极湾的钱,还实在不好追讨哩…… 任何时候,人都是趋利而为,见钱生愿的! 因而,太极湾若想如姚秉儒规划的那般,成就一番大事业,应先依就自我的现有实力,弄出一些成果来,造出一些响动来,让人们感受到希望之所在,后续路上,大把大把的钱,才会如虚水河的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朝太极湾流…… 看清了这一点,陈叫山眉宇紧锁,而心底又充满欣然…… 陈叫山凝虑的是,自己看到的这一种信息,如何传递给姚秉儒?传递给姚秉儒之后,姚秉儒会是怎样的反应?会不会认为我陈叫山是在找借口,在推脱,在抹稀泥,见兄弟困于泥沼,亦不愿意伸手一拉? 另外,就算姚秉儒平和处之,认同这一现实,那么,姚秉儒能否依就现有实力,弄出一些成果? 而令陈叫山感到欣然的是,自己依循于《恒我畿录》之体悟,在“非开非合,体察人情”之心念中,得以了验证和提升…… 人性终究是复杂的,过往的自己,认为“善恶是非,因果报应”,“大义凌天,无错无悔”,许多事体,皆是“巷道扛竹竿,直来直去”,成之,认为当所成,不成,亦认为本应成不了…… 告别了旧我,探寻新我,意追恒我,在尘世江湖中,这都是必须要做到的!否则,便会在千丝万缕的人情世故中,在暗礁险滩密布的残酷现实中,绕得自己迷迷瞪瞪,碰得自己头破血流,甚或粉身碎骨…… 靠拳脚,靠义气,靠热血,可以成就一时之英雄,无法成为一世之豪杰! 酒筵散后,陈叫山与姚秉儒,在房中围着火盆,倾心交谈…… 在陈叫山思虑着如何将自己的心悟察觉,以怎样的方式和角度,告诉姚秉儒的时候,姚秉儒倒先问起了陈叫山的未来打算…… “大哥,看得出来,你马上要胜任船帮大帮主了,好多事儿,都还没有捋平顺……”姚秉儒用火钳夹了一截新炭,放入火盆,使得火盆里炭火更旺,屋里愈加暖和!这是他从太极湾带来的青冈木炭,仿佛以这样的方式,昭示着兄弟之情谊,如眼前这炭火一样,红火旺旺,“你有些什么打算?有需要兄弟做什么的吗?” 这个事儿,便是姚秉儒不问,陈叫山亦在心中反复琢磨过多次,每当夜深无眠,辗转反侧时,无论闭了眼,睁着眼,幽幽之中,那一条滚滚东流的凌江,数十条大船小船,挂帆竖桅,拽缆击桨,劈波斩浪的情形,总在眼前闪晃着…… 无数回里,骆帮主的期许与托付,虽没有言明,但一事一事,点点滴滴,那表情,那眼神,及至生命最后时刻,那腾身一跃,飞接了日本人的手雷,翻滚至远,魂飞魄散……同样在眼前闪过…… 每一次,每一回,夫人总是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语气,从卫队成立之伊始,到决定取湫之行,从收购红椿木一事,到前往西京城追讨债务……夫人总是那样充满了期望与寄托,似乎感觉我陈叫山一定能行,一定能办到办好! 在夫人眼中、心中、意识中,似乎我陈叫山无所不能,或者说,我陈叫山身上的能量,还远远没有释放发挥出来呢! 但在陈叫山看来,卢家乃昌盛百年的大家望族,夫人乃卢家之掌舵者,更多时候,夫人身上有一种果敢坚毅的豪赌气质她对我陈叫山之期望,之寄托,都是在赌,赌我陈叫山,赌她自己,赌卢家之未来…… 夫人那充满了期望与寄托的眼神,亦常在眼前闪晃…… 还有,侯今春那种不服,那种不甘,那种质疑和变相的蔑视,时时处处,点点滴滴,无所不在……也总在陈叫山眼前闪着晃着…… 陈叫山淡淡一笑,在炭火上搓着两手,尽管炭火红红旺旺,一想到那诸多在自己眼前闪晃过的意象,仿佛瞬间感受到一丝寒意一般,“兄弟,说句实话,很多回,我都觉着自己挺不过去的……” 陈叫山说,无论是取湫之念,到受困于太极湾,寸步难行之时,或是进入幽黑无极的滴水岩白龙洞中之时,无论是感觉到红椿木之一系列怪象,还是自己到了西京城追债,而导致囹圄于城东监狱之时……他都感觉到自己挺不过去了,万劫不复了! 可是,这一路走来,却又一件件,一次次地挺过来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出洞再无回泉水,呵呵呵,你问我有哪些事儿需要帮助,我也不晓得……”陈叫山深深地叹气,嘴巴里呼出的白气,经过炭火的映照,似一条红的纱巾,被风吹动了,朝着火盆上方飞去一般,“因此,我不知道,就无法告诉你……我只能这样宽慰我自己或许,这又是我的另一个节点,或许不好挺,但终究,终究会挺过去的……未知的东西,未来的东西,我们连评判其困难程度的标准都没有……” 陈叫山之所以这样来说话,一方面是叙说着自己,其实也是将话题氛围,暗暗地朝姚秉儒罩了过去,这样一番唏嘘之言,姚秉儒怎会没有动念动意,从陈叫山之唏嘘,转到自我的唏嘘呢? 因于此,这更比陈叫山直接去撩开话头,直接去问询,要好得多! 陈叫山一叹,姚秉儒随之一叹,下意识地看向西面的窗户,仿佛目光能穿越了窗户,从茫茫夜色中,直抵太极湾,直抵那一方自己倾注了太多心血,承载了自己太多的宏愿与雄心的天地一般…… “大哥,你觉着这炭怎样?烧着火劲如何?”许是姚秉儒自虚空之幽想中,复苏过来,转为了具象的东西;许是姚秉儒感觉到,在大哥陈叫山唏嘘感慨之际,自己不应也抛出自己那些唏嘘凝虑之心事,两相增加,生生为大哥平添更多沉重……于是,姚秉儒拐了话头,说到了木炭…… “嗯,这炭是很好的!”陈叫山将视线从炭火上收起,转而看向姚秉儒,“兄弟,这炭你对外卖得如何?” “嘿嘿……”姚秉儒自嘲一笑,用指甲挠了挠鬓角,“原本没想着烧炭,是巡山的兄弟在摩天岭以北埋锅造饭,把林子给引着了,那一带的洞子挺多,就有人建议了,说可以烧些木炭来卖……在洞子里试火试了好多回,没啥经验嘛,等到试火试好了,这不,打春了,炭能卖哪儿去?” 陈叫山微微点着头,若有所思,看着姚秉儒,幽幽说,“兄弟,看你现在都瘦多了……唉,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着急,我们慢慢想办法,还是那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打明儿起,我就该到各到处去跑腾买卖了,该收货的收货,该定量的定量,该调济的调济……我会四处留意,多一个心眼儿,想着太极湾的买卖,到底该咋样弄的……” 两人聊了一阵,陈叫山忽而话题一转,问,“对了,兄弟,你晓得高雄彪到哪儿去了?我派人去了高家堡,说他出了远门了?” “有没有出远门,我也说不准……”姚秉儒说,“有兄弟在北山看见过一回高雄彪,不晓得他是出山恰巧经过,还是本就在北山办事的……” ... 第361章突变 凌江之南,乐州与梁州交界之地,有一镇子,名曰桂香镇。 桂香镇依山面水,呈一飘带之状,蜿蜒纵列于南山与凌江之间。 镇子不大,人亦不多,然镇子之名气,却传播得极广深,此中有两个原因…… 相传楚汉之时,大秦被灭,项羽雄踞咸阳,豪情冲天,为天下诸侯,分划封地。 当时,刘邦在项羽眼中,不足为患,但亦不可小觑,项羽受人建言,便将刘邦的封地,划到了秦岭以南,巴山之北的汉中盆地,一为此地封闭,可防刘邦伺机进兵关中,二为通过此事,给刘邦以训诫,让他摆正自我位置,明白自己的身价等级,不要妄思妄念…… 刘邦进驻汉中之后,厉兵秣马,绸缪雄志,先是听从萧何之建议,重用韩信,在凌江岸边,筑坛拜将,赐封韩信为大将军!其后,发展农桑,囤聚粮草,整训军马,采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一举杀进关中,势如破竹,豪夺天下! 当年,萧何在凌江之南一小镇,查勘农事水利,正值春季播种育苗之时,便将凌江以北的桂树树苗,亲手种植于镇中之小山上,为农人树立榜样,要大家效仿之,拓荒整野,发展农桑…… 萧何后为大汉之相,而萧何当年手植的桂树,同亦蓬勃生长,葱葱茏茏了一大片山坡,每到八月,桂花盛开,顺风飘香,十里可闻! 桂香镇之名,由此而生! 桂香镇桂花遍地,富有诗意,依山临江,风景亦美!然而此地终究田地无多,多少年来,当地人仅是农忙下地,农闲进山,采挖些药材山货,聊以度日!因此,较之田地众多之地,日子便不算富足…… 后来,有人在南山看见众多的棕树树苗,便扩大种植,待棕树成片,便围绕棕树动起了脑筋棕叶编织扇子、帽子、兜篮,棕丝加工成棕箱、棕垫、棕刷等等…… 由于得天独厚之资源供给,加之几十年的经验积累,桂香镇的人们,将棕树加工而成的货物,打出了名气,闯出了口碑桂香镇之棕货,行销大江南北!人们一提及棕货,便想到桂香镇,一提及桂香镇,便想到棕货,两相捆绑,似密不可分…… 每年到船帮跑桃花水时,别的货物储备,多少不论,桂香镇的棕货,却是最稳当的选择!船帮到了汉口,棕货无疑是最最热门的,每年几乎是一抢而光之势!可谓船帮货物的排头兵,试金石,万金油!可以这么说,别的货物可以少,甚至可以没,但桂香镇的棕货,绝不可少,更不可无…… 桂香镇虽属乐州境内,但从乐州城前往的距离,较之梁州城前往的距离,却要远得多! 陈叫山与侯今春,领着一众兄弟,驱马赶车,一大早便从乐州城出发,直奔桂香镇…… 一路疾驰,并未停顿,出发时,东天一片鱼肚白,到达时,却也是阳光灿烂了…… 陈叫山向侯今春咨询有关棕货收购的情况,侯今春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陈叫山晓得侯今春心里的想法,也不计较,你侯今春话少,我就话多,我撵撵地问,转转地问,钻钻地问,你侯今春心里再怎么有心思,也还未到不接我话的地步吧? 一路走,一路问与答,抵达桂香镇时,陈叫山心中对于桂香镇棕货之品质,桂香镇棕货对于船帮跑货之重要性,一年当中的生产、收购、销售之时间节点,棕货的分类与价格,等等等等细节,已然有了数…… 桂香镇的郑家棕货厂,是卢家船帮的老主顾,也是桂香镇最大的棕货厂! 郑家棕货厂的老板郑老二,与骆帮主乃是多年交情! 据侯今春说,有一年,官兵在南山剿匪,悍匪逃命至桂香镇之南,为阻断官兵,竟纵火焚山,致使大量棕树被烧,那一年,棕货价格高得惊人,外地客商闻风而动,齐齐赶到了桂香镇,一时间,是有钱无货,供不应求…… 但因于骆帮主与郑老二的深厚交情,外地客商缠着郑老二要货,郑老二一再声称,货已出完,再无余货!而等到骆帮主前往收购时,郑老二却将骆帮主领入地下仓库里,指着一大堆的棕货说,“看,老哥,货都藏着哩……就算旱得地里冒缝缝,也不能让老哥没水喝啊……咱先上去吃饭,半夜时候,你再运货回乐州城,免得别人扯闲话,我也不好做人……” 基于诸般原因,一到桂香镇,陈叫山一行人,便径直去了郑家棕货厂。 陈叫山的大名,郑老二自然是如雷贯耳,陈叫山的模样,郑老二也在《西京民报》上见过,因而,虽是初次谋面,郑老二亦是热情异常,端茶、上点心、敬西洋香烟,再又招呼厨房准备饭菜时,被陈叫山拦挡住了…… “郑老板,我陈叫山对棕货,并不在行,日后还望郑老板多多关照才是!”陈叫山随后又说,“郑老板,可否领我到厂中看看?” 郑老二领着陈叫山和侯今春,进了棕货厂,陈叫山大开眼界除了以往的兜篮、扇子、帽子、棕刷、棕箱、棕垫之外,如今郑家棕货厂又生产出了棕衣、棕鞋、棕柜,以及火笼棕套、饭菜棕盖、棕叶画,甚至还有西式暖水瓶之棕外套…… 所有棕货中,棕箱和棕垫、永远都是大头和主力军,但陈叫山细一查看,却发现,反倒是这两样棕货主力军,反倒数量最少,只是零零星星几件货。 陈叫山和侯今春略一商量,便向郑老二问起了今年棕箱和棕垫的存货情况,以及收购价格…… “不瞒陈队长说,今年行情有变啊……”郑老二眉头紧锁,望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棕货,说,“现在除了西北之地,其余各处的客商,都开始喜欢那种小零碎棕货,棕箱和棕垫这些大块头,反倒是不好买了!所以,我们也就随之而变,将那些弄得少……” 陈叫山和侯今春对视一眼,心下皆疑惑,无论是论其实用性、百姓需求量,还是以往船帮的账目呈示,棕箱和棕垫,都是极为抢手的,怎么经过一个年馑,风云突变,棕箱和棕垫,却就成了边缘货,冷门货了呢? ... 第362章撂挑 世间物件,按照“审美”、“实用”、“兼而有之”,划为三个种类。。 审美一类物件,着重的是把玩、欣赏,行家称之为“淘涮于心”,或者叫“大用无用”。 实用类的物件,与生活之衣食住行,紧密相关,百姓看中的是其“功能”、“好用”、“便利”和“有用”。 而“兼而有之”的物件,本身与生活相关,在满足“功能”与“便利“之时,兼具审美和把玩。 在棕货品类里,比如棕箱,便是“兼而有之”类的物件。 传统木箱,无论大小,外面光而平,即便阴刻、阳刻了饰纹,但于“防潮”、“防虫蛀”方面,终难完善! 而棕箱,以木或竹为底板、骨架,辅以棕丝附着,形成许多图案,不但十分漂亮好看,可供人把玩欣赏之。同时,可防住潮气侵袭,防住蛀虫、恶鼠! 在众多物件码列、运输、搬运时,棕箱本身表面的凹凸纹饰,韧柔适度,又可增加物件之间的咬合度,防止滑脱,防止因硬与硬之积压,而形成表面损伤…… 经过多年的经验积累,棕箱加工者之技艺,至臻完美,以棕丝构造的图案,绝不输于刺绣、雕刻、编织,甚或绘画。牡丹富贵,吉庆有余,百鸟朝凤,孔雀开屏,五子抱福,二龙戏珠,各类题材,应有尽有,无所不能及…… 棕垫,则属纯正“实用类”物件。 床铺上的被褥、床垫,有传统棉花、絮草、木、竹等材质,但较之棕丝床垫,上述材质均有其弊端,或是过软,过硬,或是易潮、易燃,或是长时后会变薄、变形等等,惟独棕丝床垫,软硬度恰好,防潮气,阻火燃,时间再久,厚薄匀实,不会变形! 因而,长期以来,棕箱和棕垫,以其独创性、独占性,不但在棕货类货物中,是为排头兵,在与其它材质的同类货物竞争中,亦具备极大优势! 循生活本质而形成的趋好、优势,怎就会在短时间内,产生潮流逆转、变改呢? 莫非说,棕箱和棕垫,难道还不及那些兜篮、帽子、扇子好卖么? 心中纵是疑惑,陈叫山却给侯今春传递了一个眼神,示意着:不必讶异,且待后话…… 陈叫山略一思忖,装作信以为真,深以为然的表情,默默点着头,而后,问徐老二,“徐老板,照此说来,开年跑船,船帮得多弄些小物件棕货,棕箱和棕垫,不能多带了?” 徐老二兀自慨叹着,仰头望上,“是啊……买卖无常形,随行就市,方为上策呀!若说起赚钱,现今这些小零碎棕货,利润比棕箱棕垫,还好得多哩……” “徐老板,那你厂中现在有多少棕箱和棕垫?”陈叫山又问。 “唉,亏得我抛得快,才没把钱压住……”徐老二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左右环视一番,“满打满算,拢共不到十件货吧!陈队长,侯帮主,你们要配货,我可以低价给你们出了,咱都多少年的老交情了……” “好,多谢徐老板!”陈叫山笑着冲徐老二一拱手,“我们再到别家看看,不管咋说,卖好卖不好,十件货都少得很了,压不住船口啊……” “嗯,那是那是……”徐老二拱手回礼,“正所谓,货卖堆山,有备无患嘛!那是这,你们先去忙,回头过来吃晌午饭……” 出了徐家棕货厂,侯今春回身冲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装神弄鬼,给谁上眼药哩?以为我们三岁小孩儿啊?” 侯今春说,一定是徐家棕货厂的小零碎棕货积压下了,想让我们当冤大头,帮他清货哩…… 侯今春闷闷不乐地走着,窝一肚子的火,有对陈叫山当船帮大帮主的不服,也有对徐老二的奸诈心理的鄙视,走着走着,飞起一脚,将路上一块小石头踢飞,打在一棵树上,唏嘘感慨着,“要是老帮主还在,多好啊……” 随陈叫山和侯今春来桂香镇的兄弟,有些是卫队的,有些是船帮的,大家听了侯今春的唏嘘之言,皆将头一低,闷闷走着路…… 在卫队兄弟听来,这时候扯什么老帮主嘛?难道我们队长,当个大帮主,还真的当不好不成? 船帮兄弟们,则没有这么想,只是犹然怀念起老帮主来了……在徐家棕货厂,尽管徐老二客客气气,但那客气之中,分明夹杂着生分、假惺惺!以前骆帮主来桂香镇,见了徐老二,不是日娘骂爹地用粗话开玩笑,便是在徐老二头上、裤裆里一通乱摸、乱抓,买卖却反倒谈得妥妥的! 如今,老帮主走了,啥都不一样了啊…… 桂香镇不大,没多少工夫,陈叫山一行人,便将棕货厂、小作坊都走完了,桂香镇的人说法都一样:棕箱和棕垫,现今不好卖啦,大家都不敢做,不敢囤了…… 陈叫山各到处观察,发现整个桂香镇上,棕箱和棕垫,还真是少得可怜! 大家在桂香镇上兜了一圈,来到了凌江岸边…… 春天的脚步,已经渐渐近了,虽没有草长莺飞,桃红柳绿,但立在凌江岸边,放眼看去,灿烂阳光跳溅在水浪上,光点闪闪,明珠亮亮,没有了冬日的萧索之感,没有了雾霾沉沉,左看上游,右观下游,水天相接处,皆是澄明疏朗…… “哎呀,对了,差点忘了一件事儿……”侯今春忽然一拍脑门,对陈叫山说,“今儿下午有人要到碾庄码头交桐油哩,十多天前都约好了的……陈队长,你在这儿先忙着,我得赶紧回去一趟,失了约是小事儿,可不能让****的些,往桐油桶桶里掺假……” 说着,侯今春将手一挥,“兄弟们,咱赶紧的,这会儿不冷不热,快些跑,还赶趟……” 侯今春翻身上马,六七个船帮兄弟,略怔了一下,看看陈叫山,又看看侯今春,也翻身上了马…… “驾”侯今春使劲抽了一马鞭,一伙人沿着河堤,向东疾驰而去,黄烟滚滚间,缩成了一团黑色小点点,闪烁在凌江七彩波光里,终至不见…… “什么他娘的收桐油?”鹏天捡起一块圆圆的鹅卵石,奋力朝凌江里丢去,“噗通”一声响,溅起了几尺高水花,两手在裤子上拍拍,愤愤着,“姓侯的这是给咱撂挑子呢,想看咱的笑话嘛……” 陈叫山坐在河堤上,嘴里叼了一截干苇草杆杆,转头看着鹏天,淡淡一笑,却没有说话…… 如今这情形,陈叫山早就料到,晓得这一天终究会来到,而且,这是第一次,但不会是最后一次,以后类似的撂挑子、使性子,还会常有! 可是,陈叫山觉着,如今这情况,也不怨侯今春,不怨徐老二,自己本就是船帮新人一个,寸功未立,别人凭什么给你面子?就因为你是陈叫山? 鹏天又在河堤上抓石头,还想赌气朝凌江里扔,被鹏飞一脚踩住了,鹏飞晓得陈叫山方才那淡淡一笑的心境,那是无奈,甚或自嘲,或者,是悲凉? “队长,我看桂香镇的人都在说鬼话哩……”黑蛋走过来说,“远的不说了,就在金安,棕垫子好销得很……去年我在惊龙滩拉纤,见水上漂来些棕垫,****的是江匪窜上岸,偷了货栈里的棕垫,货栈老板急了,花钱雇民夫撵江匪,江匪逃不及,船被人掀翻了,棕垫顺水漂……” 面瓜便也接话说,“是啊,我总觉着桂香镇的人,说话的时候,眼神都不对劲,躲来闪去的,像在扯慌哩……可我就不明白了,又不是不给钱,他们干啥不卖棕垫棕箱呢?” “队长,咱现在咋办?”鹏云问。 陈叫山舌头一弹,将那截苇草杆杆,吐飞了出去,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沙粒,“走,咱到梁州城去逛一逛……” 从桂香镇过了凌江,向西不到六里路,便是梁州城…… 走在半道上,陈叫山忽然一停,对兄弟们喊,“把车上的旗子都取了,卷起来……” 于是,兄弟们三下五除二,将板车上竖立着的“卢”字大旗,全部取了下来,卷成筒状,一股脑用麻袋装了,旗杆用绳子一捆,也用麻袋缠裹了…… 陈叫山转身问大头,“徐家棕货厂在梁州城里,该有店铺吧?” 大头挠挠脑门,“有是有的,可我也好久没逛梁州城了,不晓得在哪儿哩……” 面瓜便接话说,“方老板的必悦楼在梁州城有分店,咱去一问不就晓得了嘛!” 陈叫山若有所思,而后,停住脚步,忽然对兄弟们说,“记住,从现在起,我就不是陈叫山,咱们呢,也不是卢家的人,咱就是一伙北山过来跑山货的买卖人,大家明白了没有?” 兄弟们一听,略一沉吟,便齐声说,“明白了,队长!” 梁州城比乐州城略大一些,也显得繁华许多,加之临近年关,街上的人,川流不息,熙熙攘攘…… 陈叫山领着卫队兄弟,来到一家大车店,将车马寄了,而后说,“走,咱到处逛逛去……” ... 第363章狂徒 陈叫山领着兄弟们,在一个醪糟摊摊上,一人喝了一碗醪糟,嘴巴一抹,付账时便问卖醪糟的老汉,“老伯,桂香镇的棕货,在梁州城哪儿有卖的?” 老汉顺手一指,“瞧见没,前面那个路口,朝左拐,一直走,走到头了,再往右,走不多远,就是杂货街!棕货、篾货、竹器货,啥都有……” 依照老汉所指路线,陈叫山一行人很快找到了“徐家棕货铺”。 腊月时节,结婚办喜事儿的人多,姑娘陪嫁用品,一般都装在一个陪嫁箱里,讲究的人家,陪嫁箱都会选用大棕箱,显得喜庆,还气派,有面儿…… 陈叫山一行刚站在徐家棕货铺门口,便见里面出来几个人,抬着一个大棕箱,手里还拎着两个手提小棕箱。再朝店里一瞅,店里头还站着好多人,有翻看棕刷的,有试穿棕雨衣的,除了不合季节的棕帽子、棕扇子无人问津,其余货品,皆有人挑选…… 陈叫山给兄弟们示意,都到各家棕货铺里转一转,而后,自己和面瓜走近了徐家棕货铺…… 趁着店里伙计刚得了闲暇,面瓜便问,“大尺寸的棕垫有没有?” 一位瘦高伙计抬眼一瞅面瓜和陈叫山,似乎是因于两人穿着不一般,立刻脸上有了笑容,从货柜下面扯出一卷棕垫,朝上面一丢,“先生,你瞅瞅这个怎么样?够大够宽吧?” 陈叫山便解了捆绑棕垫的棕绳,将大棕垫在货柜上摊展开来,摸一摸勒边,抚一抚茬口,并将棕垫一角折了,任其自然一弹,弹回了原状,便问,“这个多少钱?” “两块二……你瞅瞅这棕垫,丝够劲儿吧?发着亮哩……”瘦高伙计将棕垫以指头一敲,“不是咱夸海口,在这梁州城里,你随便转,要是找出一家超得过我家的货,嘿,那咱的这货,白送,一个子儿不要……” “这价钱有点高了……”面瓜便弹嫌着,“我们的意思是,我们如果多……” 面瓜本是想说,“我们多要一些,能不能少一点价”,陈叫山胳膊肘将面瓜一捣,便打断了面瓜的话,“咱都是爽快人,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棕垫,最低多少钱卖吧?” “哎哟,先生你一看就是诚心的买主……”瘦高伙计一脸堆笑,瞬间却又兀自皱眉,转为一脸愁苦,“实不相瞒,今年这棕垫,货不多……这价真是低到凹洼洼里去了,真是没法少!我要少一个子儿,我就得自个儿添一个子儿进去,这账管得严哩,石狮子的屁股,没缝儿……” 陈叫山将肩膀上的褡裢,朝上送了一送,里面的银元,便发出了“叮呤叮呤”的一串响声,手又在棕垫上使劲按,仿佛试着棕垫的耐压程度,眼睛也不看瘦高伙计,兀自说,“棕垫是不错,这么高的价格……” 陈叫山撇着嘴巴,连连地摇头…… 正在这时,店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皮鞭挥动声,街上行人惊慌失措,四下避让的惊呼声,喝骂声,小孩儿的哭声…… 瘦高伙计脖子长,伸着脖子朝外一瞥,便对陈叫山和面瓜说,“两位先生,对不住,冤家上门了,我得到后院去一趟,失陪哈……” 瘦高伙计慌乱地将棕垫卷着,用棕绳绑缚时,两手抖得厉害…… 瘦高伙计将棕垫绑好,刚放到货柜下面,腰刚直起来,门口便出现了三个彪形大汉,居中一人,生得牛高马大,也不怕冷,将褂子上的纽襻,解开了好几颗,露出了胸口的一抹护心毛,袖子也挽得高高,两臂上皆刺着青龙…… “哟,张五爷,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瘦高伙计见躲不及,索性转过身子,弯腰低头,陪着笑脸,“张五爷今儿买点啥货?” “妈勒个巴子的”那位留着护心毛的张五爷,扯过店内一张藤椅,一屁股坐了上去,用力地在扶手上一拍,“猪鼻里插葱管,你跟老子装象呢?去喊你们掌柜的出来说话……” 起先店里的客人,见着张五爷这般凶神恶煞的神气,一个个赶紧猫腰朝外走,好像一只肥猫叫了一声,老鼠们皆溜之大吉一般…… 除了陈叫山和面瓜,店里的客人呼啦一下溜光溜净了…… “张五爷,我给你沏茶去……”瘦高伙计转过身子,两手哆嗦着去摸茶叶桶桶…… “你耳朵塞大粪了咋的??让你喊你们掌柜的出来,你他妈在这儿跟我故意磨磨唧唧是吧?”张五爷“呼”地站起身来,褂子撩起一股风,脚后跟一翘,便将身后的藤椅踢翻在地,大步朝货柜跟前走来…… 这时,徐家棕货铺的掌柜,从后院出来了,从袖子里抖出两手,抱拳在胸,陪着笑脸,“张五爷好……” 张五爷走到货柜前了,看见陈叫山和面瓜仍在店里,以为陈叫山和面瓜也是徐家棕货铺的人,昂着头,视线瞬间从陈叫山和面瓜身上滑过,而后,锁定在了掌柜的身上…… “我说徐有顺,你现在这贼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哈……”张五爷眼睛如铜铃一般瞪着,“你掰指头算算,年内还有几天?你们这心意钱,是不是准备明年才交?” 陈叫山一下明白过来了,原来这位张五爷,是来收所谓的“场子费”的! 但凡一个城市里,若出上那么一些个不要命的狠角色,凭借拳头和热血,能打出一片天地来,名头混响了,便不用再打打杀杀,只须向城内大大小小的商户们,收取一些“场子费”、“安宁费”、“定心钱”、“心意钱”,就足够吃香的喝辣的了…… “张五爷,不是……”徐家棕货铺的掌柜徐有顺,舌头在嘴里囫囵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接着往下说了,“年馑刚过那会儿,我们那份心意钱,不是……不是交过了吗?” 张五爷原本瞪得牛卵一般的眼睛,忽而眯成了一条小缝隙,投射着不屑、鄙夷、质问、狠辣交织一起的光来,“徐有顺,年跟年不同,钱跟钱不同,就你们交的那点钱,老子够过年么?” “张五爷,今年这钱实在……实在也是不周顺啊……”徐有顺从货柜后面走出来,连连朝张五爷拱手弯腰,“你容我几天,容我几天,我回桂香镇,跟东家请示请示……” “不见三两血,蚂蟥不钻沟啊这是……”张五爷冷笑一声,转头对两位手下喊,“给我砍……” 两位手下得了命令,立刻从后腰取出斧头,朝着满屋的棕货砍去,“喀嚓”一声,棕包椅子被砍断,“嘭”一声,手提棕箱被斧头背砸飞…… 张五爷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徐有顺的衣领子,拳头高扬,“老子让你不长记性……” “住手” 陈叫山一声怒喝,转过身来,怒目相视…… ... 第364章跳腾 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 怎么会有这样吃过饱饭,没挨过饱打的愣头青? 腊月皇天的,老子本不想动怒,动杀机的,好么,看来还不动不行啊? 莫说你一个小小徐家棕货铺,便是在整个梁州城,敢用这般声调,跟我张五爷说话的,一把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陈叫山这一声怒喝,犹若晴天霹雳,横空炸来! 张五爷攥紧的拳头,高扬,后收,蓄力,蓄势,臂上一条青龙,随筋肉动动闪闪,似如烟海浩渺,腾飞之势,正欲狠狠准准,强力打出,结结实实地朝徐有顺面门上招呼…… 随陈叫山之怒喝,张五爷拳头打出一截,虚空之间,拳风扑倏,吹扬得徐有顺的头发,飘撩起来,而后,骤停 张五爷转过头来,眼睛微眯起来,但愈是微眯,眸中之光,便似弓弦一般,拉收愈狠,蓄力愈足,较之瞪大眼睛时,其眼神愈发吓人…… 张五爷将徐有顺一推,徐有顺的后腰,一下撞在货柜上,脊椎骨似断裂一般,饶是如此,徐有顺皱着眉,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朝前抓空,硬生生挤出笑来,“张五爷,张五爷,消消火,消消火……” 张五爷一声不吭,目光却似要杀人,冲陈叫山走来…… 瘦高伙计两手朝前,似盲人一般,手掌于空而摸,究竟是劝阻张五爷,还是建议陈叫山赶紧离开,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只那么下意识地于空而摸着,连连嗫嚅,“张五爷,张五爷……” 张五爷走至与陈叫山三尺之遥,停了步…… 此际里,陈叫山脸上的怒容,已随着方才那一声怒喝,尽然挥散了去,面目平静,无怒无恨,更无惧无惊…… 陈叫山这般神情,在张五爷看来:嘿呀,这活脱脱的是一个愣头青!实在是不晓得天高地厚啊,亏你大难临头,还懵哩懵然…… 张五爷两位手下,斧头飞闪,连砍带砸,正生龙活虎,见了如今这般情形,手里的活路,全然停了,握紧斧柄,亦一步步靠了上来…… 陈叫山未开口,张五爷也未开口,面瓜倒先开了口,“张五爷,你们……” 面瓜话说半截,徐有顺却已走了过来,立在了陈叫山和张五爷中间,面向张五爷,脸上横竖纠葛着,难辨是笑是哭,“张五爷,张五爷,今儿这钱,我……我给……我给还不成么?” “” 张五爷反手一耳光,抽得徐有顺鼻血蜿蜒而下“给你妈的腿!” 徐有顺手捂鼻子,一下懵了……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宁可自己掉上三斤肉,不让外人乱传口,这是生意人的本分! 可现在呢,眼前这两个人,既然敢喝止张五爷,料想也不是一般人,在自己店铺里,跟张五爷掰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原本想着,顺顺做个龟孙子,及时把心意钱付了,以免这两方闹将起来,刀刃刀背,到头来,还不是得招呼到自己头上? 可是,可是现在,没法改救了,给钱也不行了…… 一场大火,非烧不可! 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徐家棕货铺外,整个一条杂货街,此际显得空空,不,不是全空,而是全都汇聚到徐家棕货铺门口了…… 一个个脑袋,一双双眼睛,一个个前伸的脖子…… 围观人群中,有路过行人,有杂货街买卖人,当然,也有张五爷的其余手下,以及,陈叫山手下兄弟…… 寂静无声,越发令人心弦紧绷…… “张五爷……”陈叫山转头而视,拳脚未出,眼神先出倘说张五爷微眯的眼睛,犹要杀人一般,而陈叫山之眼神,则如空谷幽川,旷达无极,任你弓弦如何狠拉,便是放箭而出,在我这里,听一阵风响罢了……“既然你是江湖中人,总该懂得些江湖规矩!受人钱财,替人消灾,稳市镇场,两厢情愿,约定俗成,怎可出尔反尔,临时变卦?” “哈哈哈哈哈……”张五爷听了这番话,倒是笑了,身子略略后仰,抖得胸膛上的护心毛,根根跳闪,“谁的裤裆被刺儿给划破了,把你这不知死活的玩意儿给冒出来了?” 张五爷拧转身子,指向店铺门口,手指头划一道线,“打问打问,在梁州城里,什么******规矩?老子就是规矩……” 被张五爷手指头划过的区域里,围观人群,瞬间一动,遂即而静,心态各异,表情丰富 路过之行人,能来围观看热闹者,哪个不晓得张五爷的大名?既是晓得,心下便乱,有替陈叫山担心者,有怨陈叫山有眼无珠,不是真佛者,有盼着陈叫山赶紧设法溜之大吉者,当然,也有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希望闹腾起来,大打出手,过一番眼瘾者…… 杂货街的老板掌柜,店员伙计们,则是感同身受,晓得今儿这一出戏,演下来,可是了不得哩!按照买卖人的祥晦之说,摊上这样的事儿,店里的生意,就跟大病渐愈的病人,至低,没个三五月,真真是好不过来!更何况,遇上张五爷这样的事主,后续的事儿,那就更捋不清啦…… 张五爷其余那五六个手下,一个个胸膛起伏,越发端起来了,皆是觉着:江湖道走得久了,全遇上些阿谀奉承、拍马溜须的龟孙子,那也没劲儿啊!时不时地冒出些个愣头青,出来跳一跳,顶一顶,那才有意思哩…… 而鹏飞、鹏云、鹏天、黑蛋、大头、二虎几人,肚子里窝了些闷火!他们在别的棕货店铺里遛达一圈,皆是一个说法:如今的棕垫棕箱货不多,那玩意儿不好卖,不敢弄……先不论这话之真假,单就船帮开船跑桃花水,临近不远,陈叫山领一帮兄弟大老远来定棕货,就逢上这样不顺头的事儿,究竟是人家不认咱的卯,不给咱面子?还是内中有些曲折,让咱刚好给撞上了? 这,怎不令人窝一肚子闷火? 可巧,我们的火还没处发,没法发哩,你这什么狗屁张五爷,在我们队长陈叫山跟前,倒跳腾起来了? 咱就要好好看看,谁他妈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俺们队长,西京城那么大的场子,都闯过来了,在你小小梁州城,遇上你们这些瘪三货,土锤闷包,一个个地夜郎自大,就晓得个井口大的天? “好”陈叫山声调忽地拔高,“张五爷,我念你是混场面的人,不想给你难堪,就一条,你们砸烂这些棕货,照价赔偿了,咱就卤水点豆腐,两清畅!你若是不服,想跳腾,那我就陪你跳腾两下……不过,你要明白,莫说在这梁州城,就是整个天底下,规矩这东西,就跟路一样,都是人多走出来的,不是你张五爷一个人能成的……” “哟呵……”张五爷断断没想到,眼前这个面目白净,大眼浓眉的年轻后生,口气却是这般大,这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么? 张五爷并非猪脑子,并非没有大见识,他自是晓得一个道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湖之水深,永探无底,倘是那些背景强大,来头不一般的人物,他自然会明白“且留他人三分面,便是自己一条路”的。- 然而,张五爷打从一开始,料想陈叫山和面瓜,不过徐家棕货铺的伙计店员而已。待到陈叫山一声喝止,又是一番大话,张五爷便又一寻思,但很快,张五爷就揪准了一点杂货街这地面,棕货铺这地方,能亲自迈着双腿来挑挑买买的,能有什么来头?能厉害到哪里去? 张五爷刚“哟呵”了一声,后续话尚未说出口,陈叫山却转身对徐有顺说话,立时打断了张五爷,“徐掌柜,守规矩的不怕破规矩的,今儿这一出,我算是看得明白:你占理在先,张五爷失理在后!你算一算,店里这些损坏的东西,得赔偿多少钱?” 徐有顺哭丧着个脸,捂着鼻子,怎敢吭声?心说:天神爷哎,你就不要火上浇油了,你今儿已经惹下狠茬子了,你自身难保,还把我将水深处拖啥呀? 瘦高伙计跟张五爷一般判断:买张棕垫子,你都嫌贵,你算啥来头嘛?今儿这水都够浑了,求求你,求求你就别搅和啦! 瘦高伙计看看陈叫山,斜斜瞥着张五爷,上前不是,后退不是,两腿筛糠,下巴捣蒜,只差裤裆里一阵响,尿出尿来了…… “赔你妈……”张五爷拳头一攥,挥拳便要朝陈叫山打来…… 拳头刚出来,陈叫山侧身一撩手,生生卡在张五爷手腕上,张五爷顿时感到骨头都快被卡碎了一般,急着抽胳膊,哪里抽得出去? 一急,张五爷便又抬腿来踢,腿刚半扬起来,陈叫山动作更快,小腿一摆,正正朝张五爷腿上弹击…… “哎呀……上啊”张五爷哀叫着,冲手下人大吼…… 离最近的两个张五爷的手下,一步抢上来,手里的斧子,扬得高高,还未扑到陈叫山和面瓜身前,陈叫山一招“摆拐连踢腿”,“啪啪”两声,两人顿时后仰跌去…… 门口那五六个手下,也正欲朝店里冲,身子还未完全动起来,鹏天他们一伙人,先就发了飙,耳光、拳头、膝盖、肘子一阵招呼,“噼哩啪啦”一团响,店门口叫娘声一片,蹲得蹲,倒得倒,打滚的打滚,捂脸的捂脸…… 陈叫山一见这场面,心说:每日晨练拳脚,学习舞龙,看来还真不错哩! 眼前之一幕,倏忽之间,让围观的人群,徐有顺和瘦高伙计,顿感不可思议起先想是一边倒的注定局面,怎么个倒的人不对了呀? ... 第365章打脸 陈叫山以手指卡着张五爷的手腕,一拐,张五爷的胳膊,顿时被拐成了“v”形,但前臂却似转轴,反向拧了,愈拧愈紧,张五爷须连连下蹲了身子,去缓解那一股股自手腕传递来的狠力…… 现在的张五爷,何来平日的跋扈之势? 现在的张五爷,乖觉得近于犯错的孩童。-叔哈哈- 起先敞着胸膛,露在外的护心毛,此刻因着身子一再歪斜,越发敞亮出一大片胸膛来,若说过往的张五爷,其护心毛,是猛兽之獠牙,凶鹰之利爪,马王爷额上的眼睛,庙门上的匾挂,整个一用来唬人吓胆的玩意儿!此刻,那随着张五爷气喘不止,胸膛起伏,伸缩长短的护心毛,便就是滑稽,就是跌势的明证…… 张五爷身姿歪了,头发散了,被卡的胳膊上的青龙,拧着皱着,活脱脱成了死蚯蚓一般! 再看张五爷手下那些人,那两个近处的手下,被陈叫山两脚一招呼,只觉着眼前被火药扑过一般,眼皮火辣辣疼,莫说打,便是努力睁大眼,都觉着酸眯眯地难受哩! 面瓜一步上前,立在他们两人中间,他们仍是躺着,倒吸凉气,手捂眼睛,装作痛苦不堪的样子,宁愿装怂,不愿起身。 门口那五六个手下,可算挨得惨,脸上、肚子上、小腿上,被鹏天他们一顿招呼,哎哟连天,死狗挣命一般…… 围观的人们,一下看出来了,不是张五爷他们不想打,不愿意打,实在是没法打呀!这才眨巴眼工夫,除了张五爷,哪还有个浑全硬挺人?再看张五爷,被人家卡着胳膊,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一般,还能怎地? 却瞧这帮年轻后生,个个英武不凡,还没怎么出手,张五爷他们就成这样了,这架,怎么打? 混江湖的人,都晓得一个道理起势犹如铲刨土,跌势好比水冲沙。 想在江湖上有些名声,一拳拳,一脚脚,一刀刀地打出去,踢出去,砍出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还得看时运大局,一将功成万骨枯,混出来了,这名头自就响亮了! 可是,一步不留神,遇上比自己还硬的人,只消眨巴眼,由爷当了孙子,这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名头,花青蛙跳河一般,“噗咚”一声,可就算栽到底了…… 其后呢,要么卷土重来,将苦主灭了,踩了,要么跟着苦主混,认了苦主为老大,夹着尾巴做人,再在江湖上淘涮好一阵子,起先的名头,才又会慢慢地树起来! 眼前这情形,张五爷今儿这势,铁定跌啦,跌得还不是一般般,跌到姥姥家去啦…… 张五爷胳膊被拧着,面上难受着,怎会不晓得跌势这事儿? 但晓得归晓得,相比跌势,张五爷更晓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眼前这几位,尤其是拧着我胳膊这一位,何止是武功比我高?我跟人家动手,简直是软糍粑砸秤砣,木头刀刀砍铁,不在一个层次上啊! “张五爷,就你这点本事,还说什么梁州的规矩,你一个人定……”张五爷正犹疑着,究竟是该放大话,尽量朝回挣面子,还是说软话,求人家放了手时,念头尚在肚子里跑转,还未转化为话语,溜出喉咙管,陈叫山却倒先说话了,“出来混的,自己能吃几两饭,能端多大碗,心里总该要有点数儿吧?” “你们是什么人?” 张五爷憋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一句,既不算大话,也不是软话的话。 “讲道理的人!” 陈叫山牙根一狠咬,猛然一送,将张五爷送了个趔趄,“呼”地袖管带风,一下将手收回…… 徐有顺和瘦高伙计,这时候也整明白了:正所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敢揭招兵榜,就能玩刀枪!眼前这几位年轻后生,单论功夫,收拾张五爷他们,那真是三个指头捏螺蛳,稳得不能再稳了! 可问题是,张五爷背后,还有梁州一霸万洪天,还有梁州防城驻军王司令,得罪了张五爷,便是得罪了万洪天,得罪了王司令! 眼前这些个年轻后生,究竟什么来头,扛得过吗? 徐有顺便再次上前来,冲着陈叫山拱手以礼,“这位好汉,冤家宜解不宜结,给我徐某个薄面,你看……今儿这事儿就……” 徐有顺越是这般来劝说,张五爷便就越是软不下去了,觉着徐有顺似乎在给自己提醒一般,心说,你小子能打是吧?打得过我,算什么本事?有你吃苦头磕响头的时候哩…… 于是,张五爷一不做,二不休,兀自又端了起来,对徐有顺说,“好吧,徐老板给开个价,今儿这些东西,多少钱能摆平?” 徐有顺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如何还敢要钱? “张……张五爷,我……我就不要钱了……”徐有顺嗫嚅着…… “不成”血气方刚的鹏飞,冲上前来,“徐老板,这钱你不敢要是吧?我告诉你,男子汉大丈夫,活在天地间,行得端,立得正,怕个子?我们今儿敢出这个头,帮你要这钱,就能给你吃定心丸……” “好好……”张五爷连连点着头,“我这就给你们取钱去,我这就去,你们等着,你们等着啊……” 这话前半段,都对劲,可这最后一句,“你们等着啊”,怎么听,怎么别扭这他娘的到底是服软呢,还是在放狠话大话呀? 鹏飞抬手便给了张五爷一个大耳光“!” “人家没说多少钱,你他娘的取什么取?”鹏飞扇了张五爷一个耳光,仍不解恨过瘾似的,拳头扬起来,正准备打下去,被鹏云赶来一把拉住了…… 张五爷挨了鹏飞一耳光,眼前星星飞溅,赤橙黄绿青蓝紫,嘴里浆水乱涌,酸甜苦辣咸麻淡…… 张五爷用手一抹鼻子,满手血,撩起衣襟一擦,吐了一口血水,说话不紧不慢,字字发狠,声声有仇,“小子,打得好,打得好,打得好……” 兄弟出了手,兄弟发了狠,兄弟扬了威,就算把天捅出个大窟窿,现在也得给他堵上去,该轮到自己镇场子的时候了陈叫山伸手将跃跃欲扑的鹏飞,拨到了身后,扯过一把椅子,朝上一坐,两腿架成三角状,对张五爷说,“你们取钱也好,搬救兵也罢,现在就尽管去,我就坐这儿等着……” “好,我们走”张五爷又擦了一把鼻子,冲手下人一挥手,一阵风一般,一伙人溜走了…… ... 第366章前因 眼睁睁看着张五爷一伙人出了门,走远了,徐有顺一下蹲在了地上,两手抱住头,十指叉开,深深插进头发里,兀自嘟噜着…… 真是把事儿惹大了,想躲也躲不开了啊! 徐有顺脑海中,忽地便冒出“玩火”这个词儿来了:玩火之起初,都是豆粒般大小的火,如想玩,玩着玩着,火就大了,没法收场了…… 瘦高伙计唉声叹气,绕过货柜,来到陈叫山跟前,“先生,你把我们掌柜害惨了啊……” 黑蛋不爱听这话,走上前来,指着屋里那些被张五爷手下砸烂的棕货,满店一片狼藉,说,“喂喂,怎么说话的你?今儿我们要不帮一手,你们店被人家都踩平了……” 鹏飞方才被陈叫山拨了一下,晓得自己扇了张五爷,兴许有些太过了,此时,听见瘦高伙计的抱怨,原本想发火,忍了忍,低声嘀咕了一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围观的杂货街老板们,有个别好事者,便也走过来说话了 “几位后生,张五爷你们惹不起的,那就是条毒蛇,返回头来咬你们,要命哩……” “张五爷不算厉害,厉害的是万洪天万老板,还有梁州驻防军的王司令……” “年轻人遇见不平事,仗义出手,是好事儿,可是,你们真没把世事看清楚啊……” “要我说,趁着他们去搬救兵,你们趁早走了吧!越惹下去,越乱……” 陈叫山坐在椅子上,听着众人的七嘴八舌,本不想开口说话,但听到这会儿,忽然两手在椅子扶手上一撑,转过身来,直视刚才那位劝自己溜之大吉的人,“我们走了?这棕货铺走得了么?这杂货街走得了么?桂香镇的徐家棕货厂,能走得了么?” 众人听了陈叫山这么一说,寻思下,还真是,便再也不说话了…… 陈叫山坐在椅子上,就这么一拧身之际,别在后腰上的手枪,忽然便被蹲着的徐有顺看在眼里了,当时一怔…… 徐有顺便有意识地,朝鹏天他们一伙人身上再瞅:这伙人要么后腰上别着家伙,要么抱着个麻袋片裹缠了的长杆子,莫非,都是枪? 身上带着硬家伙,出手功夫好么好,难怪人家有底气哩!这伙人,究竟是谁?是来卖棕货的客人,事遇凑巧,出手相帮的?还是……人家是专门为事儿而来? 忽然想到了这一层,徐有顺便站直了身子,凑到陈叫山跟前去,“先生,你们今儿要买啥棕货?” 陈叫山见店里的杂货街老板众多,听到徐有顺这么问,响亮地咳嗽一声,而后,提高了声音,说,“徐老板,我们今儿是专门上你这儿,来买棕垫和棕箱的!” 棕垫和棕箱? 但凡是卖棕货的老板们,瞬间怔了一下…… 徐有顺眉头一皱,眼珠子像两颗黑豆豆,来回那么一转腾,又转向了陈叫山身上,尤其是陈叫山后腰上,被衣服遮盖的那块略略凸起起皱的区域…… 徐有顺在打量着陈叫山,陈叫山也在打量徐有顺,包括店里的杂货街老板们……一时间,店里忽地静了下来,各自怀着心思,各自在琢磨着,寻思着…… 面瓜站在一旁,察言观色,已然察觉出了某种异样,便打破了现场的沉默,“我们就是专门来买棕垫和棕箱的,你们只要手里有货,价格不离谱,你们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面瓜此话一出,徐有顺心里一下明白过来了这伙人,莫不是乐州过来的?莫不是卢家大船帮的人? 徐有顺何以如此反应过来?何以有这样的判断? 有关棕垫和棕箱一事,此间自有一番前因…… 这内中的曲曲折折,皆因梁州一霸万洪天,而引发生起…… 话说当初,陈叫山一路取湫至太极湾,联合姚秉儒,一举打下了太极湾,灭了混天王和刘大炮! 此事,在陈叫山还没有从滴水岩白龙洞里,取出湫水之时,便已如生了翅膀一般,飞向各处…… 混天王依着太极湾得天独厚地形,其吃穿用度,强兵壮马,盘踞多年,称霸一方,全靠的是种鸦片所得! 从乐州,到洋州、梁州、羌州,再到西京、金安,甚至远到重庆、汉口,太极湾的鸦片,无所不在,行销各地! 在各地诸多的烟馆、妓院、澡堂子、商队、货栈中,消费太极湾鸦片最多,经营贩卖太极湾鸦片最好,从太极湾鸦片中谋利最多者,当属梁州一霸万洪天。s。好看在线> 梁州万洪天手里的买卖众多,除了凌江的梁州大船帮之外,还有向西跋涉的梁州大马帮,水陆并进,各有其图!在梁州城,万洪天还有数家烟馆、赌馆、商铺、货栈,这众多的买卖中,每一样,每一处,都少不得鸦片! 正可谓,罂粟花一开,财源滚滚来…… 太极湾突然遭遇变故,混天王一命呜呼,于万洪天而言,其伤痛,无异于斩断了一条臂膀!试想,放眼方圆几百里,哪里还有太极湾那么好的适宜种植鸦片的好风水?哪里还有混天王那般,跟自己一个鼻孔里吸气出气,穿一条裤子都不嫌局狭的同盟兄弟? 财路断了,同盟兄弟亡故了,万洪天一口恶气在胸,从此便记下了仇! 然而,陈叫山取湫成功,最终又感化天地,机缘巧合之下,使得天降甘霖,缓解旱情!一时间,陈叫山风头无二,在乐州声名大噪,类如百姓心中的活菩萨…… 万洪天尽管心中恨陈叫山,恨姚秉儒,但一时之间,却没有想到对付打压陈、姚二人的好办法,只得日夜绸缪,静待机会…… 陈叫山取湫之本源,因于调查“灾民女子失踪”一事,得罪了萃栖楼何老板一众人。由此,何老板、孙县长、余团长,联合谭师爷,想到了借取湫之形式,一手除掉陈叫山,结果呢,非但没有除掉陈叫山,反而成就了陈叫山!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何老板们一伙人,又设计出了“红椿木事件”,来掣肘卢家,掣肘船帮,连连出阴计,连连搅浑水…… 一为使得阴谋,更加神秘莫测,二为“借势发力”,三为巴结示好梁州一霸万洪天,何老板、孙县长一伙人,暗通梁州大船帮,使其协助自己,演了一出一出的好戏…… 可是,关键节点上,陈叫山忽地使出了“高价收购红椿木”的杀手锏,整个木材市场,为之大乱,再加上保安团闫队长的不作为,张铁拳和刘神腿的内心纠结,等等诸多原因,最终导致施计一方,反受被动…… 情势危急之下,万洪天的儿子万青林,匆忙赶往乐州,希望能将事情摆平,阻止陈叫山继续高价收购红椿木…… 万青林一贯飞扬跋扈,不将陈叫山放在眼里,本欲借助比武,羞辱陈叫山,却是“羞人不成,反被人羞”…… 回到梁州后,万青林顾忌面子,没有将事情细节,原原本本地告知万洪天,但万洪天从万青林的神情中,便看清了事情的成败得失…… 年馑熬过了,来年必有大买卖,这是人所共知之事! 那么,究竟如何打压卢家,究竟打压陈叫山呢? 万洪天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便决定从船帮货物中的“排头兵、万金油”棕箱和棕垫开始下手…… 在陈叫山和骆帮主一行人,前往西京追讨旧债之时,万洪天亲自出马,带人赶到了桂香镇。 万洪天以平价将桂香镇上几乎所有的棕垫棕箱,全部购进! 对此,桂香镇的棕货老板,心中狐疑着:依照每年船帮跑桃花水的时间来看,现在还没有到收购棕垫棕箱的时间呢,万洪天何故要提前收购? 狐疑归狐疑,棕货老板们觉着:提前收购也好,反正有钱赚便好,巴不得你收购的越多越好哩!你收购得快,我们就赶制得快…… 岂料,万洪天却对桂香镇的棕货老板们说如今外地的棕货市场上,棕垫和棕箱,已经不是主流,十分难卖!他之所以大量购进棕垫和棕箱,是替桂香镇的棕货老板们考虑,以免大家将死货压在手里,变不了钱…… 就在桂香镇的棕货老板们,对万洪天的话半信半疑之时,骆帮主亡故的消息,传到了梁州…… 江湖数十年的骆帮主,命归黄泉,那么,卢家大船帮今后还有何人可用?是陈叫山么?这岂不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万洪天心中一阵得意,料想陈叫山十足的一个船帮新人,一头扎进这船帮江湖,两眼一抹黑,此乃收拾打压陈叫山的天赐良机! 起先,万洪天对于“棕垫棕箱不好卖”的说辞,心中犹有疑虑,总觉着这样一步棋,下得有些虚……于是,文着过了,便直接上武着,他派出万青林,再走桂香镇,逐家逐户地告诫“为保证棕货市场平稳,从今往后,桂香镇所有棕货厂、作坊,一律不得再加工生产棕垫棕箱,现有棕垫棕箱,及早出货,越快越好!若有暗自生产,偷偷加工者,一经发现,剁手示众……” 对于这样一个“剁手示众”的告诫,无论桂香镇的棕货厂老板们,还是梁州城的棕货商铺老板们,尽管心存疑虑、狐疑,但迫于万洪天之淫威,哪个敢不服从? 因而,整个桂香镇,不但家家户户不敢再生产加工棕垫和棕箱,而且,人们对外口径一致今年的棕货市场,行情有变,棕垫和棕箱不好卖,以后不会再生产,要买现货,赶紧来买…… 身为桂香镇最大棕货厂的老板,徐老二细下一琢磨,联想到骆帮主亡故一事,便明白了万洪天的用意梁州大船帮,欲将乐州大船帮,一举打败,从此笑傲凌江,一家独大!而这一场战斗之导火索,便是棕垫和棕箱…… 心里明得跟镜儿一样,可嘴上怎敢说出来? 桂香镇毕竟离梁州城,只有五六里,若是嘴巴稍不把风,惹恼了万洪天,到时候,恐怕就不是剁手示众那么简单,以万洪天的势力,剁头都是可以的! 因而,陈叫山此次前往桂香镇,前来梁州城,所遭遇的一切之一切,便再正常不过了…… 一番凝思之后,徐有顺再次凑近陈叫山,半是征询确认,半是讶异地说,“你们……是乐州卢家……” 徐有顺的话未说全,店门外便传来一阵躁动,众人皆转头一看:张五爷领着数十号人,个个手里提着刀,寒光闪闪,犹若雪亮…… ... 第367章救兵 张五爷一伙人,风风火火而来…… 这一次,徐有顺尽管心中仍有惊惧,但较之前次,已然稍稍安定了些,镇静了些! 方才徐有顺征询确认时,问到“你们是乐州卢家”,虽然陈叫山没有开口回答,但徐有顺从陈叫山的眼神及表情中,却已经猜了个**不离十…… 如果这伙人,真是来自乐州卢家,那么,坐在椅子上这位,极有可能是陈叫山了! 陈叫山的大名,乐州人晓得,梁州人怎会不晓得? 一路取湫,历尽艰险,荡平太极湾,击杀混天王,足以让方圆百十里的人们,对陈叫山之威名,如雷贯耳! 再到西京打擂,击败日本第一高手,陈叫山便近乎于一个传奇! 方才与张五爷交手之时,那反应,那身手,那淡定自若的感觉,除了陈叫山,还能有谁? 叹只叹,自己整日埋头忙着买卖上的事儿,何曾有闲暇,看那一张《西京民报》,大名鼎鼎的陈叫山,近在咫尺,自己却愣是没认出来…… 徐有顺没有认出陈叫山来,一贯飞扬跋扈,心有不服,一胸戾气的张五爷,又怎会认出陈叫山来? 张五爷怀一腔羞愤,带着手下离开徐家棕货铺后,便直奔万家大院而去…… 张五爷一介武夫,原本乃南山一猎户。。。 有一年夜里,月黑风高,张五爷于山中打猎返回时,行至半路,突觉尿急,便解了裤腰带,掏出家伙,对着路边草丛里一块白花花的石头尿去。s。好看在线>谁能料,那白花花的东西,竟是一个女人的白屁股…… 这女人乃是南山地主的小妾,名叫燕玲,燕玲本是回娘家一趟,因抬滑竿的脚夫,上坡崴了脚,因而误了行程,水火不留情之时,便跑到离脚夫老远的地方,在路旁草丛方便! 随着张五爷一泡尿尿出,燕玲尖叫起来,张五爷也是一惊,慌乱之下,连忙用手去捂燕玲的嘴巴,以防她声大,惹来路人看笑话…… 两人在草丛里,你捂我挣,你拉我奔,张五爷看着燕玲白花花的屁股,一时起了色心,索性在草丛里,把燕玲给干了! 其后,张五爷提心吊胆,毕竟自己干的是地主的女人,若是那女人告知了地主,自己便是吃不了兜着走呀! 可是,事情过去几天,一切风平浪静…… 张五爷终于想明白了:这种事儿,女人怎么会对外说呢? 一想到燕玲那白花花的屁股,张五爷便心里痒痒,竟又偷偷去找燕玲,说要干那事,燕玲不从,张五爷便以“将那天晚上的事儿,公布于众”来威胁,果然,燕玲便妥协了…… 张五爷是个光棍汉,干那事,有了第一回、第二回,自就想着第三回、第四回……于是,没完没了了,一想干那事,便去找燕玲。 终于有一回,张五爷和燕玲干那事时,被地主家的管家给撞见了,张五爷一慌,来不及提裤子,便操起一根扁担,一下打死了地主家的管家!为防泄密,回身过来,又一扁担打死了燕玲…… 一连打死两人,南山自然是没法再待了,张五爷便一路辗转,逃到了梁州城。 杀过两个人,胆子自就大,而且,张五爷一度认为,自己无须再俱死,即便哪一天,运气背,被人打死了,一命抵着两命,也值哩! 正是靠着这样不俱死的无畏,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的心态,张五爷愣是在梁州城打出了名气,打出了一番天地! 虽然手下有了一众兄弟,但张五爷心中十分清楚,在这梁州城里,若是跟万洪天万老板搭不上关系,那就等于是白混。 有一年,万洪天的母亲得了怪病,奄奄一息,郎中开出方子,说要有百年何首乌,此病方可有救。 万洪天救母心切,满城重金悬赏百年何首乌,张五爷一看,二话不说,一头扎进山里,寻找何首乌…… 张五爷终究乃猎户出身,对山中的奇异草药,颇多了解,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真的挖到了一株百年何首乌…… 万洪天得了百年何首乌,要以重金酬谢张五爷,张五爷却分文不收,只说一句,“日后若有用得着我张某人的地方,万老板尽管开口……” 虽然万洪天的母亲,其后不到三年,便旧病复发,一命呜呼了!但在万洪天的感念里,张五爷乃是自己的大恩人! 张五爷同万洪天的关系,铁如兄弟,借着万洪天的面子,张五爷将梁州城里的达官贵人,结交了个遍,就连今年才刚刚到任的梁州驻防军王司令,张五爷也攀上了交情。 如此一个张五爷,梁州城的百姓,怎能不怕? 如此的一个张五爷,此际挨了打,吃了亏,失了面子,跌了势,不去找万老板,还能找谁? 张五爷尚未走到万家大院时,便在街上遇到了万家大院的护院统领肖占麟,张五爷噗通一下跪倒,双手抱拳,痛哭流涕,“肖统领,我今儿在杂货街跌了势了呀……” 肖统领听张五爷说是“一伙外乡汉子,替徐家棕货铺强出头”,顿时勃然大怒,立刻派人回去召集了兄弟,提上砍刀,杀奔杂货街! 却说陈叫山何以稳坐徐家棕货铺,不慌不惊,守着盼着,等张五爷再回来? 其实,就在桂香镇时,陈叫山已然隐约察觉出了:棕垫棕箱之怪象,定然与梁州万洪天有关!起先,方老板不是跟陈叫山提过嘛,说万洪天在梁州必悦楼吃饭时,几次说要给乐州卢家,给陈叫山一点颜色看看…… 于是,陈叫山才想到前往梁州城,并且取下了马车上的“卢”字旗帜,并对兄弟们一番交代,不要暴露身份,然后来一个暗里探访,以期能引出万家人,查明真相…… 要说这肖统领,也是个只会舞枪弄棒的武夫,耳闻过陈叫山之大名,但也并不识得陈叫山真人…… 因此,肖统领跟随张五爷,雄赳赳气昂昂,来到徐家棕货铺后,张五爷用手一指,肖统领便冲上前来,大吼着,“哪里来的野小子,我看你们都是都不想过年了……” ... 第368章战刀 陈叫山坐在椅子上,捏着一截从地上捡起的棕丝,大拇指与中指捻着,棕丝弯弯,摆动着,眼光亦停留于棕丝上,对于肖统领和张五爷一伙人的到来,置若罔闻,似乎这伙人来,不是冲击、寻仇的,倒似觐见、拜访了。-叔哈哈- 肖统领这一声啸叫,便若飞羽利箭,射偏了靶,弦音响过,充其量有些风声罢了…… 陈叫山何以如此淡若? 曾在高家堡,陈叫山与高雄彪交谈,对于小山王名号之来由、积累、形成,高雄彪向陈叫山讲过江湖诸事,何地有何帮派,何人有何般身手,功夫门派,师承,兵器,陈叫山不算全然掌握,但其大致脉络,亦算清晰…… 在整个梁州江湖格局,最出挑,最浓墨重彩者,当属万洪天万家门下。 万洪天本人精通长拳、查拳、太极,通汇中原武林之技,年轻时,以刚力搏胜,年岁渐高后,则以虚柔内劲守之。 万青林万少爷,师承其父,拳路熟稔,出拳迅捷,胜任梁州船帮大帮主后,与沿江武林高手切磋,掺糅各路拳法,独成一派。 万家护院统领肖占麟,擅使刀,凌厉迅疾,霍霍荡风,而其徒手拳技,则归平庸。 陈叫山未曾与万洪天过招,但万青林,却是领教过的,以陈叫山之感觉,两个万青林,都未必能打得过岩井恒一郎。 除却万家,梁州其余所谓武林中人,皆为泛泛之辈,心躁,功浅,戾气熏心,阴狠杀伐中,不过都浪得些虚名罢了…… 张五爷?兴许便属此类! 此番来梁州,陈叫山卸下一切昭显乐州卢家身份的东西,不报名姓,不提江湖,暗暗低调,本就为调查棕货怪象,而此怪象之作祟者,极大可能是万家! 冲动上门去挑衅,质问,据理力争,显然是为下乘,失却江湖身份不说,于事不利,日后还授人笑柄。 而今,因着一个张五爷,蚂蚁拽蛋,大头在后,搬救兵也好,听取建议意见也罢,闹将下去,到最后,万家自就出马了。 整个梁州城,包括桂香镇,人们忌惮于万家,所言所行,难为本心,这是必然的! 而人若欲以本心,行事,出言,无外乎两点,其一,惟事情到了利益之尖锐冲突时,其二,交情日深,坦诚相对时。 显然,后一种,对于自己初来梁州城,无友无亲,短期难于实现! 那么,现在,机缘巧合之下,倒就促成了第一种情形的发生,岂不正是良机?岂不是要静待守候,以循事变,以察真相么? 陈叫山怎会不淡若? 陈叫山的这一种淡若,是绸缪在前,心有所待,有备而来…… 肖统领啸叫一声,遂即便扑来去抓陈叫山…… 陈叫山两手扶着椅子扶手,朝上一抬,右脚在地上一擦,椅子前面两条腿,便迅速抬起悬空,而后面两条腿,似为转轴,猛然一转一旋…… 待肖统领的手臂刚到,陈叫山在旋转之际,身子后仰,弹腿一扫去,肖统领非但没有抓着陈叫山,倒被陈叫山踢了个正着,手指发麻,一个踉跄前步,差点摔到…… 仅这一霎,张五爷脸上便是一紧这到底是什么人?堂堂梁州万家护院统领,在他面前,也是不堪一击么? 肖统领自己也觉着大失面子,索性一个前翻,翻出了店外。 此际,肖统领带来的万家护院兵勇们,个个手执钢刀,已将店门封住,肖统领身子一到,便顺手从一位兵勇手中拿过一把刀,回转身来,面向陈叫山…… “你是什么人?敢在梁州城撒野……”肖统领方才失了一着,隐隐已有感觉,眼前此人,武功一定在自己之上。于是,索性吼喝一句,询问起姓名来,并以大话唬之,以期挽回些面子来,“如果识相的话,跪下来给爷磕三个响头,喊一声爷,这事就算过了……” 陈叫山依旧坐在椅子上,双腿架成三角形,脚腕兜转着,问,“可是万老板门下的?让你们万少爷出来说话吧……” 在梁州城,能于短时间内,聚齐几十人,个个手执明晃晃的钢刀,除了万家,还能有谁?倘若真有别家,那梁州万家的颜面何存? 陈叫山依旧没有报出名姓,但以言语挑衅,言下之意,分明是你不够资格,还是趁早回去告诉你们老爷、少爷为妥! 肖统领怎听不出这话语?顿感面子大失,同时,肖统领又一疑惑:此人认识少爷?与少爷有过交集?此次借着张五爷之事,故意找茬寻衅,寻少爷来挑仇接恨的么?假若真是这般,那我更该出手了!在少爷那里,也可讨到些“忠诚无畏,智勇可嘉”之类的褒赞哩…… 肖统领心思至此,也不再言,就地一翻滚,似如风火轮,连续翻滚,再翻滚,执刀在手,锐光逼人…… 待至陈叫山身前位置,就地拔跳起来,腾身高高,双手握紧刀柄,“啊”一声吼喊,泰山压顶之势,朝着陈叫山,纵劈下来…… 陈叫山脚尖一戳地,脊背猛地靠击椅子后背,“簌”地一下,椅子疾速后滑,椅子腿在店内木地板上,发出“嘎唧”一声锐响,倏忽间,退身于后,闪出肖统领刀影之外…… 肖统领自幼练刀,承西北刀客彪悍之刀风,又引入西南峨眉“箱拳”之身法,两相融一,既可大开大阖,威猛刚健,挥、砍、劈、扫、戳、带、撩,运刀之身法,又不失精巧之处,恰如“箱拳”之妙,可于极小范围内,腾挪闪转,变幻身形,攻守有序,层次分明,蜷身,拧腰,展腹,摆小腿,花式繁纷,极柔极刚…… 方才一刀,肖统领因心有忌惮,纵劈之势,看似倾满身之力,毕其功于一役,惟此一刀,再无余着,实则是留有变化,进退绸缪,敛力于内,以防有变…… 一刀纵劈,被陈叫山闪过……待刀尖下落至两膝处,手腕抖转,翻刀,拧刀柄,使刀刃朝上,单脚跳起,刀身前去时,一抹一挑,奔着陈叫山双腿去了…… 刹那间,刀身翻转,刀光映照出一道白影,若仙鹤抖翅,凌天掠水,“咻”地一响,一旁观战的张五爷、徐有顺,以及卫队兄弟们,皆感觉眼睛被一道寒光,一掠一晃,一时迷糊,不辨虚实,更无方位了…… 其余人迷糊,受攻的陈叫山,不可迷糊! 由于是刀刃朝上,刀背向下,悖于常规的刀法之攻,陈叫山便双腿立时分开,余出空当,刀身一到,猛又相合,先以脚面,黏粘于刀背,随向上之力,顺送了去,自便化了肖统领的狠猛之刀力! “啪”地一响,陈叫山见刀身已经被撩送向上,双臂分撑椅子扶手,身子虚空了,骤然间,双脚相夹,将肖统领的刀稳稳夹在了两脚之间…… 肖统领见刀被夹住,便猛力朝回抽,他一抽,陈叫山撑在椅子扶手上的两臂,便向前一荡,顺着他的抽力去,令他反有身体后跌的危险…… 陈叫山身法多变,灵猿舒臂一般,肖统领也狡猾得很,一抽刀,见陈叫山双臂绵柔,卸尽抽力,但双脚紧夹,磁石相吸一般牢固,便腾出一手,以掌击刀把,使刀身前戳…… 看似前戳,实则佯招,陈叫山双臂撑于椅子扶手上,顺力朝回荡时,肖统领迅速一摆肩肘,右腿朝一侧倾斜,借助身子拧转之势,使得手中之刀,亦随之拧转…… 此乃肖统领八十一刀路中,极为隐蔽、阴狠的一招,倘若陈叫山依旧托大,顺力前荡后拖,紧夹刀身不松脚的话,在刀刃横侧过来,形成砍削之势,陈叫山的一只脚,便会被削断…… 陈叫山感觉两脚之间,刀身在拧转变化,猛地松开两脚,臂弯一弯,再又一直,借前臂屈伸之弹力,整个身子从椅子上升飞而起,一个后仰翻,“哗”地一下,站到了椅子背后…… 说时迟,那时快,陈叫山脚刚着地之际,不待踩实,便又出脚,小腿就力而弹打,“嘭”一声,椅子被弹打出去,直飞肖统领…… 虽说肖统领徒手功夫一般,但执刀在手,犹若虎踞高峰,龙潜深海,一身刀功绝学,岂为浪得虚名,否则,怎会做堂堂梁州万家的护院统领? 见那一把椅子,乘风而飞,其速够快,其冲犹狠,其力亦刚,椅身长长,无法退让,便举刀相迎,左右挥砍,上下削舞,似在空中反复挥写着一个又一个的“爻”字…… 刀光寒寒,刀刃翻翻,刀柄拧转,“嗖嗖嗖嗖嗖……”,木屑乱飞,刀声嗡颤,一把木椅,转瞬间被削砍成一摊木渣木段…… 肖统领只顾削砍木椅,阻止其势,罔顾了陈叫山的百变招法,或说,是他压根不会料到,陈叫山能有那般快,快到极致,快到毫无防备,快到如影如电…… 刀势未收尽,肖统领却忽不妙不知何时,陈叫山已经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陈叫山单手绕过肖统领肩头,巧妙一缠,黏住了肖统领的手腕,朝回一钩,一把锐刀,便抵在了肖统领的喉管上…… ... 第369章惊闻 肖统领傻眼了,陈叫山一手挟刀,另一手暗控自己左肩,一只脚,踩于自己双腿之间的地上。-若自己妄动,要么血溅五尺,脑袋滚地;要么左臂被折,筋骨俱断,日后便为独臂刀客;再或者,陈叫山腿上发力一撬,自己整个人,便会弹飞出去,是死是活,难以想象…… 从起初第一招,肖统领心中便有这样的预感。 到如今这情形,肖统领更加确认了这种预感。 张五爷也傻眼了,鼎鼎大名的肖统领,一把钢刀,威震梁州,此际里,怎就反被人挟刀架喉了呢? 这到底是什么人? 在我心中神一般存在的肖统领,在此人面前,竟这般狼狈…… 梁州城内,究竟有谁可与此人对垒?万少爷?万老板? 徐有顺此际也傻眼,看来此人非陈叫山莫属了! 梁州万家大船帮与乐州卢家大船帮,多年来,一直纠葛不断,风风浪浪,各自扑腾。现在,梁州大船帮欲以棕垫棕箱,来打压掣肘卢家大船帮,结合过往两家之恩怨,倒不足为奇,是以平常!可是,这一次,却又不一样,不知不觉间,陈叫山就在眼前,将刀架在肖统领的脖子上,这一场恩怨之争,徐家棕货铺便也跟着搅进去了…… 这可真是裤裆里粘黄泥,是屎不是屎,都是说不清啦! 肖统领的手下人,张五爷的手下人,全都傻眼了,肖统领已经这样了,我们再不出手,更待何时? 一伙万家护院兵勇,一阵啸叫,正要向前扑来,饶氏三兄弟鹏飞、鹏云、鹏天,齐刷刷上前,并列一堵墙,并拔出了手枪,三枪并向,异口同声,“谁敢动?” 肖统领不用回首,也知道后面的情况,或者说,他此际性命都拽在别人手里,此情此景,靠手下那帮喽,还能逆天不成? 这时候,不是什么失不失面子的事儿,而是有命没命的事儿啊! 只要陈叫山的手腕稍稍那么一哆嗦,只要饶氏三兄弟的手指头稍稍那么一动弹,乖乖,那恐怕就得躺下那么几个人了吧? 张五爷终于端不住了,“噗通”一下跪在了陈叫山脚前,“好汉,好汉,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有什么话咱好好说,好好说……” 陈叫山并非骄傲无礼之辈,得饶人处且饶人,便冷冷地说,“今天这事儿,从头到尾,徐掌柜也好,我们也罢,没有蛮横不讲道理吧?没有不守规矩,破坏规矩吧?” 张五爷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陈叫山,生怕陈叫山手腕抖那么一下,便连连拱手,“好汉说得是,好汉说得是……” 徐有顺也紧张得两腿颤颤,正所谓,手脚有控,利刃无情,万一陈叫山稍微一失手,或者肖统领稍微一乱挣扎,今儿这事儿,可真就闹大了…… 徐有顺便也上前拱手,“先生是乐州卢家的陈叫山吧?我们都仰慕先生大名,望先生网开一面,切莫冲动啊……” 面瓜斜视了徐有顺一眼,心说:这事儿是帮你呢,怎么听你这话,倒像是我们跟你过不去似的! 陈叫山?乐州卢家的陈叫山?一路取湫,大败混天王的陈叫山?在西京城,痛击日本第一高手的陈叫山? 在场之人,听见徐有顺这么一说,再朝陈叫山一看,猛地都反应过来了正常说,一般的外来者,到了这梁州城,莫说是不敢逗惹张五爷这般的地头蛇,便是无意撞上了,也是能躲尽躲,能让且让的。哪有这般气定神闲,坐在椅子上,不动不走,不惊不慌的? 既然是陈叫山,这一切,便都合情合理了,便都不足为怪了! 肖统领晓得此际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人,正是威名远扬的陈叫山,心中猛然一紧,兀自感到了一种后怕天啦,我这真成了坐井观天,妄自尊大的愣头青货色了,居然跟陈叫山交起了手…… 肖统领尽管心中一阵阵后怕,但即便想说一两句示弱的话都不能,那把刀太锋利,抵着自己的喉管太近,莫说是说话,怕是呼吸稍有不匀,喉管上的一张薄皮,也会被割破呢! 张五爷听见了陈叫山的大名,先是一愣,遂即惊惧异常:我这是怎么了?跟取湫英雄陈叫山抬上杠了?跟踏平太极湾,大败混天王的陈叫山顶上头了?跟一时风光西京城,收拾日本第一高手的陈叫山较上劲了? 我张五爷是什么人?陈叫山是什么人? 我若是鸡蛋,人家就是石头。我若是石头,人家便是铁坨! 我这不是纯属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陈大哥,陈队长,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眼拙无水,没有认出陈大哥……”张五爷连连磕着头,仍觉着不够,又自己扇着自己耳光,“我斗胆,我该死,我该打……” “啪啪啪啪……”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 陈叫山见到如今这般情形,自己就算不报名姓,人家也都已经确认自己了,于是,便将肖统领朝前一推,将刀收了,朝刀刃上吹了一口气,在袖子上抹了抹…… 尽管又是刀,又是枪的,但对于一些喜看热闹的围观者来说,此种曲目,难得一见,他们又怎会离去呢? 起先围观的百姓,因为肖统领带人前来,人人执刀,杀气腾腾,便朝徐家棕货铺稍远的地方退去了些。如今,听闻今儿这事儿的主角,竟是陈叫山,便又将围观的圈子,瞬间缩小了,朝前涌了过来…… “陈叫山,陈叫山,你就是取湫祈雨的陈叫山?我们大家伙谢谢你啊……” 对于陈叫山之大名,肖统领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但万青林万少爷,对他说过一些有关万家卢家之恩怨后,他越发对陈叫山充满好奇…… 现在,陈叫山就站在自己身旁,自己方才与他交手,已然大跌面子,此际,若是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继续与之纠缠,以期来挣些面子,显然是滑稽荒唐了!可是,倘若在陈叫山面前,过多说了软话、好听的话,此事传到老爷、少爷耳朵里,自己恐怕又不好做人啊! 肖统领正在纠结之时,忽地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高叫,“都闪开,都闪开……” 陈叫山侧首望去,来者并非别人,恰是万青林! ... 第370章示威 万青林分拨开人群,几步前进,目光落在陈叫山身上一刻,瞬间一凝…… 起先那些写在脸上的霸道、骄蛮、生猛,近于无人可阻,无可辩驳,无容置疑的傲然,此一番,全都尘埃似的,被一阵风,卷得干干净净了…… 陈叫山亦一瞥,与万青林的视线对接了,相互交织,绞缠了,将过往日子里的光影,拉洋片一般,闪回于现在了 “陈队长,听说你在收购红椿木,十块钱一方,不知收购情况如何?” “马马虎虎,凑凑合合吧……怎么,万少爷手里有红椿木?” “陈队长,我如果将梁州的红椿木都带过来,你打算要多少呢?” “万少爷你有多少,我便收多少!” “听闻陈队长拳脚功夫相当了得,一路取湫,过关斩将,名震四方啊!万某愚钝,自小随家父学了些防身之术,不知陈队长可否指点一二?” “万少爷,我不过会些乡野村坊的乱把式,不登大雅之堂,万少爷你是家传之绝学……” “国术一道,岂论什么大雅大俗,打得赢便是好功夫!陈队长这般推辞,莫不是不屑于指点我喽?” “陈队长果然好功夫啊……这地太滑了……” “万少爷,承让承让……” 那一回,在卢家大院,万青林主动挑起的比武切磋,结果,未讨得半点便宜! 万青林事后估计:便是自己会孙猴子的幻身术,化出了三个自己,也照样不是陈叫山的对手! 与陈叫山动手,自取其辱…… 万青林起先听万家大院的人说,有一伙外乡汉子,得罪了张五爷,肖统领带着一帮子兄弟,提着砍刀,前去驰援了……万青林心说,多大个事儿啊?去那么多人,还个个带刀,犯得着么?在这梁州城,万家人出面解决江湖事务,动动嘴巴,足矣…… “万少爷,好久不见啊……”陈叫山淡淡一笑。- “陈队长,何时来的梁州城?”万青林亦是淡淡一笑,“万某有失远迎啊……” 肖统领、张五爷、徐有顺、瘦高伙计,包括围观的人群,一霎时,都看出来了:原来陈叫山和万青林,早已熟识…… 只是方才二人这一来一回的寒暄之语,令人感觉出:陈叫山语出平静,从容而自然,而万少爷,则明显有些拘束,牵强,刻意,不大自然…… 瘦高伙计是有眼色的人,徐有顺刚朝他望去一眼,他便立刻明白了:今天这事儿,双方之主角,而今都登场了,现在是解决、缓和争端的好时机! 于是,瘦高伙计连忙从货柜里头,端出几把椅子,招呼陈叫山、万青林、肖统领、张五爷,“请坐,请坐,诸位都请坐……” 陈叫山和万青林,先坐下了,他们二位,毕竟代表着主角,更不存在跌份、掉面子、尴尬、纠结之处。而肖统领和张五爷,则稍稍迟疑了一下,但最终也还是坐下了…… “张五爷,今儿是怎么回事儿?”待几人都坐下之后,万青林转头看着张五爷,问,“你怎就得罪陈队长了?” 张五爷看着万青林,又看了看陈叫山,连忙说,“纯属误会,纯属误会……” 这种场合之下,张五爷不得不变得乖觉一些,毕竟,他也不晓得万青林和陈叫山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更何况,无论哪一方,都是他张五爷得罪不起的,只有一个劲儿地说着淡话、软话…… 显然,梁州城一贯飞扬跋扈的张五爷,此际这般模样,言语吞吞吐吐,目光闪烁游移,态度毕恭毕敬,表情战战兢兢,终归有失张五爷之身份的…… 肖统领便给手下兄弟递了个眼色,万家护院兵勇,立刻会意,对围观的百姓喊,“好了好了,都散了,散了散了散了……” 尽管还想再接着看热闹,但一来是这热闹往后发展,也就不再热闹了,二来人家既然都发了话了,不得不给人家面子,因此,一大伙围观的百姓,便都一下散去了…… 张五爷不好提说要“心意钱”的事儿,万青林也不想细问,大家都明白一点,这事儿到此为止,没有什么再扯下去的必要了…… “万少爷,有个事儿,我想向你打听打听……”陈叫山和万青林是挨着坐的,陈叫山将椅子略略移了移,又向万青林靠近了些,“打现在起,到来年跑桃花水,这也没多少日子了,不知万少爷给船帮筹货筹得如何了?” 陈叫山此言一出,卫队兄弟们站在一旁,顿时来了兴趣看来,队长此来梁州城,是早有设计的,棕货之怪象,寻到头,还是要问万家人的! 徐有顺一听,也顿时来了兴趣万家人整出的这棕箱棕垫不好卖的说辞,我们自然是不能辩驳,不敢质问的,好么,现在事主来了,且听你们对陈叫山如何来说? 万青林心里明得跟镜儿似的,晓得这一天迟早要来,只是,比想象的来得还早了一些,迟也罢,早也罢,迟早要面对这事儿的……万青林索性说,“也都差不多吧!该弄的都在弄……对了,陈队长,卢家船帮来年新船增不少吧?” 肖统领和张五爷,坐得有些不自在,他们似乎觉着,陈叫山和万青林两人,怎么扯这些淡如白开水的闲话?莫非,在他们两人眼中,我们这些人,真的就不值一提,今儿的事情之起因、缘由,跌了的势,掉了的面子,都不值得一说么? 但在徐有顺和卫队兄弟们听来,晓得这两人的话,听着似是淡,实则暗流涌动,一点点地再往坎节上说…… 曾经的红椿木事件,卢家可谓是大赢家,万家偷鸡不成,反倒折了一把米,新船备料,自是捉衿见肘,这一点,陈叫山心里清楚得很! 陈叫山却装着并不当回事儿地说,“也就那样,没增多少……船帮跑船,船多船少是小事儿,运什么货,运多少货,挣多少钱,才是要紧的事儿!货好,货多,船不够,可以造,可以借,可以租,都好办……万少爷,你说是吧?” 万青林翘着腿,抖着脚腕,连连点着头,“那我万家船帮来年跑船时,船如果不够用,向你卢家船帮借上几艘,不知道陈队长肯不肯借?” “借,肯定借!”陈叫山晓得,借船这种事儿,对于船帮与船帮之间,那都不过是相互之间的客套话,这就好比,两军对垒之时,一方向一方借刀借枪借弓箭,能成么?除非是诸葛亮那样的神人,以草船借箭的形式,生生向曹军借过一些弓箭之外,其余,还有什么类似例子? 陈叫山由此客套得很,“都是在一条江上刨食吃的同道,相互接应,彼此帮衬,那都是不用说的事儿……” 上一回,陈叫山和万青林,因红椿木之事,明着掰扯,还在拳脚上切磋一番,末了,以万青林灰头土脸,而为其结局! 这一次,两方皆明白是棕货的事儿,却绕山绕水,九曲十八弯地绕,迟迟不入主题,倒似彼此在试探着对方的耐性,韧性,不似拳脚切磋,犹胜拳脚切磋,你来我往,发力化力,跟太极推手一般…… 单就目前这几招下来,看似两人难言胜负,实际上,陈叫山早在气度上、从容上、机智上、问答巧妙上,已然占了上风…… 万青林只觉着,如今的陈叫山,与以往的陈叫山,似乎有了一些改变,无比,少了些许硬邦邦的东西,但言语之间,犹然若水,至柔至刚,皆可浑然似的…… 这算起来,也没有多少日子,陈叫山何以有变化? 是因于打败了日本第一高手,从而将陈叫山之大名,更扩展于远处,不再局限于乐州、梁州一带的极小范围之缘故么? 万青林心中虽犹疑着,但早已给自己定下了尺度底线陈叫山不开口提说棕货,我万青林更是断断不会主动提说的! 因而,陈叫山一番客套话说出,万青林便就笑着点头回应,并不搭话接言了,似乎在等着陈叫山主动来提说棕货之事,但似乎又盼望着,陈叫山永远不要跟我提说棕货之事…… “万少爷,不知今年你们船帮,收购棕货是个啥情况?”九曲十八弯,东流终入海,陈叫山终于涉及主题之事了,“我听说,现在的棕箱和棕垫,到处都缺货哩,不知道你们那儿有没有存货?” 陈叫山虽然点出主题了,但似乎故意愚鲁得很,没有提及“棕垫棕箱如今不好卖”的行情之话,倒是直接以“存货”的说法,来探测万青林之态度了这令万青林感到意外,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陈叫山果然不是以往的陈叫山,如今这说话,再不是那般硬邦邦,也学得云山雾罩,九曲十八弯了…… 思忖间,万青林淡淡说,“我那儿倒还有些存货,不过……我现在还正为这事儿发愁哩,今年的行情,棕垫棕箱不好卖得很呐!唉……” 万青林连连摇着头,用手抚了一下头发,叹吁着气,“这事儿把人愁住了啊……那么多存货压手上,卖吧,卖不出去,不卖吧,变不了钱……陈队长,你去桂香镇打问打问,现在谁还敢做棕垫棕箱?” 不待陈叫山接话,万青林倒转头看向徐有顺,“徐掌柜,是不是啊?” 徐有顺看看万青林,又看看陈叫山,接话吧,不晓得到底该说是呢,还是该说不是呢?不接话吧,人家话都抵在这儿了,不回答,又显得无礼…… 徐有顺便嘴里随便咕哝了一下,谁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好嘛,果然是你万家在这中间捣腾呢!陈叫山心说,得了便宜还卖乖,看似唉声叹气,实则偷着乐着,想看我的笑话……半软半硬的话里,还带着威胁和跋扈你去桂香镇打问打问,现在谁还敢做棕垫棕箱?这哪是什么无奈之言,分明是示威…… ... 第371章赔钱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万青林正话反说,反话正说。 陈叫山看着万青林的眼睛,仿佛看着戏台上的丑角,以滑稽的表情,夸张的动作,在逗着台子底下的看客…… 陈叫山原本也想“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忽又觉得,明白也好,糊涂也罢,绕来绕去的,都不解决任何问题,徒费些唾沫罢了……问题之关键,在于万青林的最后一句话你去桂香镇打问打问,现在谁还敢做棕垫棕箱? 绕再多,都没用,桂香镇的人不敢做棕垫棕箱,怎么绕,都是白搭! 陈叫山凝虑间,万青林兀自得意,便又说,“陈队长,不如到我府上一叙,也好让万某一尽地主之谊嘛!” 陈叫山摆摆手,“下回再登门拜访,我今儿还有些事儿要办……” 万青林“哦”了一声,越发得意起来,声调也高了一些,“陈队长在梁州城办事,若遇什么难处,尽管托人告诉我一声,说句不客气的话,在这片地儿上,没有我万家人办不到的事儿……” 陈叫山笑得嘴角形成一括弧,不置可否,而后说,“现在就有个事儿……” 陈叫山指着店内被砸烂损毁的棕货,说,“徐老板这儿这些东西,万少爷你看……” 万青林觉着此事与自己干系不大,不算大事儿,便看向了张五爷…… 方才陈叫山与万青林一番对话,张五爷听得有些迷糊,但自己的兄弟砸坏了东西这事儿,他是不迷糊的!他觉着:无论怎样,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自己最好乖觉一些,不要卷进去,离得远远的最好,若不然,那真就是“黄泥巴粘到裤裆里,是屎不是屎,都是说不清”了,生生给自己惹些麻烦,得不偿失…… “照价赔偿,照价赔偿……”张五爷连连说着好话,而后问徐有顺,“徐掌柜,你说个数儿吧!” 徐有顺此际心里仍是打着鼓呢,怎好开口说钱? 可是,很显然,陈叫山在替着自己说话呢,自己不开腔,那就是拂了陈叫山的面子!但自己若是开了腔,又势必不给张五爷、万少爷、肖统领他们面子了…… 徐有顺犹豫纠结之际,陈叫山和万青林皆同时看向了徐有顺,似乎他们都很迫切,都在等着徐有顺说话呢! 终于,徐有顺说话了,“也不是些啥值钱玩意儿,我看就算了……” 万青林脸上又添一份得意,心说,看,在这梁州城里,没人敢不给我万家面子的! 陈叫山尽管心中对徐有顺有些失望,但忽而一想,徐掌柜就是这般的性情,此时此刻此情形,你能期望他突然便将腰杆子挺端正了么? 张五爷听了徐有顺的话,这下,脸上的肉也挤作了一团:这横竖是个得罪人啊!我不赔钱,陈叫山心中自然对我有意见,我若赔钱呢,万少爷和肖统领这头,面子上又不好看,更何况,徐掌柜还不吐口…… 这是一种暗暗的博弈,其棋子,便是徐家棕货铺! “徐掌柜,都在梁州城里混饭吃,咱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改日我和张五爷,请你喝酒,给你赔罪,你觉着如何?”一直没说话的肖统领,忽地说了话。[] 这话听着客客气气,没有什么毛病:人家徐掌柜都说不赔了,我这还不客气几句?但是,那话里有话,什么“混饭吃”,什么“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毋宁说是客气一番,倒不如说是在递暗刀子,在警告,在威胁呢…… 陈叫山原本想着,徐掌柜这般软弱,说不起硬气话,不赔也就不赔了!可是,肖统领一说话,陈叫山心中那股子火,便又一下子窜上来了现在,这不是赔偿不赔偿的事儿了,这是关于究竟谁说话好使,谁更具有掌控权、话语权,谁的面子更重要的问题了! “陈队长,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失陪”肖统领给张五爷递了个眼色,正准备起身离去,陈叫山响亮地咳嗽了一声,“喀哼” 陈叫山揉揉鼻子,“诸位稍慢!徐掌柜呢,太过客气了些,这话也不好说……但常话说得好,人情了人情,生意了生意,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嘛!正如张五爷所说,今儿这事儿,纯属一场误会,既然如此,为了大家日后少发生误会,不再发生误会,我看是这样,我陈叫山当个中人,来替徐掌柜吐个口二十块大洋……” 店里瞬间一静,静得如幽谷深海一般…… “张五爷,你觉着怎么样?”陈叫山看向张五爷。 “徐掌柜,你觉着如何?”陈叫山又看向徐有顺。 张五爷看着万青林和肖统领的脸色,又看着陈叫山的脸色,手抬了抬,嘴巴动了动,似要说什么,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徐有顺也是一样纠结,眼睛却是任何人都不看,只看着店里那些被砸烂损坏的棕货,“这……这这……真真真是……” 肖统领方才说了一句话,兀自感到得意,觉着在张五爷和徐有顺面前,尤其是在万少爷面前,自己那话说得极漂亮,甚至,把今儿跌了的势,掉了的面子,也拾捡回来了个七七八八,令万少爷也对自己刮目相看呢! 然而,倏忽之间,风云突转,陈叫山并不答应,又把事儿给挑起来了,而且,直接说出了数目,似乎坚决得很,分明在表示今儿这钱,你们掏也得掏,不掏也得掏,否则,你们就难以离开这徐家棕货铺! “陈队长,徐掌柜都说过了……”肖统领有些激动,一下站起身来,“你怎么还……” “肖统领”万青林大声一吼,生生打断了肖统领,“坐下!” “二十块大洋,对吧?”万青林在身上一阵摸索,摸出一把大洋来,在手里掂了掂,朝地上一丢,“叮呤咣啷”一声响,圆圆的大洋,便滚的滚,跳的跳,转的转,飞的飞,二十个大洋七零八散,散得各到处都是…… “陈队长,告辞”万青林“霍”地站起身来,朝陈叫山一拱手,转身便走…… “等等”陈叫山一声高喝,“钱恐怕不是这样给的吧?” ... 第372章争威 。。 陈叫山一声质问,语调不高,却有如平地生雷,“嘎嘣”一声炸,本已烟息灰冷的火堆,遂即又有再燃之势! 徐有顺心中暗暗叫苦:争雄争威争面子,那都是你们江湖中人的事情,我们买卖人玩不起,也不敢玩啊!你们要打要杀,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我们管不了,也不敢管,可你们顶杠子,别把我们夹中间呀,不管哪头翘起来,我们可都是扛不住的呀!这好不容易看着灭火消停了,怎地又要起势? 之前,双方九曲十八弯地绕,已经把客套、江湖礼仪、心腹事,彻底绕得干干净净,泥沙俱下,沉渣荡涤,水是水,泥你泥,澄明得很了…… 也如一番垫场锣,开幕鼓,“叮叮咚咚呛”,“咚、咚、咚咚……”,引颈探脖的看客之注意力,已经被吊到了极致,台子已平展,幕布已大开,欢呼声尽,便要看戏…… 先前之棋局,仙人指路,中路镇跑,屏风跃马,纵车巡河,飞象支士,你来我往,手起子落……至此,韬晦已玩遍,试探已到位,此一时,便是要强攻夺子,震荡九宫了么? “到底要怎样?” 万青林起身迈步,忽一停步,转身,回看,目光如刀,直刺过来,刺向陈叫山,刺向卫队兄弟,也刺向徐有顺和瘦高伙计…… 店内近乎于凝滞的气氛,似若焦躁干烈的火药,散发出的味儿,不但令店内众人,皆已嗅出……似乎那味儿飘散了去,整条杂货街上,都是这个味儿,那些本已经散去的好事者,循着这味儿,虽不敢靠近,但远远地站着观望…… 看热闹的人,永远都具备看热闹的天赋,事大事小,热不热闹,他们永远能知晓! 店门口那些手执钢刀的万家护院兵勇,见万青林停步一问,都晓得即将要发生什么,本已经转身的,回过了身子,尚未转身的,愈加将手里的刀,握紧了…… 卫队兄弟跟了陈叫山这么久,攻打太极湾,那么大的阵仗,炮火硝烟,热血喷张,天险顽敌,生死快意,不都闯过来了?怎会没有凌然,怎会没有霸气,怎会没有随机而动,一触即发的默契? 手里的麻袋片子,绳子都已经松脱开了,原本亮在外的手枪,索性攥得更紧了每一个卫队兄弟,全是一个表情,牙根紧咬,太阳穴高凸,眉若剑锋! 张五爷巴不得赶紧离开这场子……混了这么多年江湖,是急是缓,是刚是柔,风吹草动,暗流汹涌,张五爷怎能感知不出? 如今这是什么场子?怕是大到不能再大的场子啊…… 想离去?怎么离得去? 张五爷心弦绷得紧紧,仿佛稍一使力,便欲断…… 至此时,张五爷哭不得,笑不得,哭笑不得,去不成,留不成,去留皆不成…… 陈叫山并不屑于去接万青林的目光,在旁人眼里,你那目光若刀,锐锋逼人,刀光雪亮!在我这儿,不过扎个势罢了…… 陈叫山舌头在嘴巴里转动,腮帮左一鼓,右一突,眼睛朝上看去,两手扶在椅子扶手上,指甲一下下地轻抠着扶手,却并未说出话来…… “是赔偿,懂么?”面瓜上前一步,语气似冰霜,透着沁人骨髓的寒意,“不是打发叫花子……” 陈叫山唇角一弯,对面瓜之话,犹然赞许 没错,这就是争雄争威争面子的时候! 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此时若不争,卢家船帮,日后必受更多****! 此时若不争,万家船帮,将来岂不越发跋扈? 大路容人过,小路让人过,紧节关口处,不容随随便便过! 制敌先制心,扬威先扬气,制心扬气时,怎可唯唯诺诺? 你敬我一寸,我敬你一尺,你辱我一尺,我还你一丈! 今天这事儿,不怕事儿大,还就怕事儿不大! 别说是在你梁州地盘上,那又如何?越是在你梁州地盘上,我陈叫山越是要冲你万家的面子,冲得成,最好不过,冲不成,但就冲的本身之过程,也是给桂香镇的人,给梁州城的人,给所有人一个态度万家船帮狠,难道我卢家船帮就不狠? 你们万家能吃天吸地,你们万家能翻云覆雨,那也要看对着谁:对着旁人,你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但对着我陈叫山,便就是响鼓用重锤,不重不痛快…… 剑拔弩张之间,摩拳擦掌之际,陈叫山心中早已经盘算过无数遍就你们这几十号人,手里皆是不冒火的家伙,便是再给你们添几十号人,对于我们来说,都不够塞牙缝的! 你万洪天万老板,不是口口声声说要给我陈叫山一点颜色看看么? 好嘛,好嘛,我与其等着待着看颜色,不如借着今儿这事儿,主动来接颜色! 我还就不相信,你梁州城四平八稳,能比得过太极湾的天险?你万家不可一世,还能比日本人更难缠筋? 陈叫山唇角一弯,疾速地将诸多念想,在脑海中过滤着…… 万青林如今却是骑虎难下了,此时不发飙,何时才发飙? 可是,陈叫山不是软货怂包,别的都不提,单就“陈叫山”这三个字,就足以让人敬畏,让人生寒的! 倘若现在就发飙,能有几分胜算? 倘若现在不发飙,众目睽睽之下,我堂堂万家大少爷,岂不是脑袋装进了裤裆里? 万青林犹疑之际,拳头暗暗攥紧,胸膛一起一伏,正待说出话来,未料,肖统领却提前发飙了…… 肖统领脚边刚好有一块大洋,便将手里的钢刀,一伸,刀尖略略插入大洋底下,猛一挥刀,“嗡”一声长响,大洋便被挑飞出去,直直飞向陈叫山…… “呼” 陈叫山袖管带风,潇洒一扬,将大洋稳稳当当地捏在了手指间! “让你们用手捡钱,不是用刀!怎么,今儿还非得跟我陈叫山玩刀不成?”陈叫山猛地站起身来,冷冷一笑,将那块大洋,重新扔回到地上,“叮啷”一声响,那大洋在地上打着转,一下下地闪烁着明光,忽一明,忽一黯,终于,平平摊展在地上了…… “今儿你们不把这些钱,一块一块地捡起来,恐怕,你们出不了这店门……”说话之间,陈叫山牙根咬合着,鬓角上的发丝,似乎都被带动起来,形如一根根钢针一般,硬硬撑撑,欲炸欲飞,“丁是丁,卯是卯,我陈叫山说话,从不打晃……” 所有执刀的,全都将刀扬起来了! 所有执枪的,全把枪亮出来了…… “蹬鼻子上脸了吧?给脸不要脸是吧?”万青林忽地从后腰摸出手枪,指向陈叫山…… “谁敢动,谁动老子打死谁”鹏天一声怒喝,将手枪朝前伸了一伸! 陈叫山鼻子里喷出一股冷风,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直直看向了万青林,那眉意,那唇角,那侧首的角度,有无尽之不屑,之蔑视,“万青林,不是我笑话你,就凭你,跟我玩?你还不够格……我再重复一遍,你们今儿把这些钱,一块一块地捡起来,咱井水不犯河水,你好我好天气好,如若不捡,那……” “我捡我捡我捡,我来捡……”陈叫山话未说全,张五爷实在绷不住了,连连说着软话,蹲下来,一块一块地捡着地上散落的大洋…… “兄弟们,给我上”肖统领晓得,此时此刻,自己绝对要表现出英勇无畏的!在万少爷面前,在张五爷面前,在徐掌柜面前,有尿没尿咱憋着,有胆没胆咱都大胆! 但那些手执钢刀的万家护院兵勇们,心中却清楚得很:你肖统领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想在少爷面前逞威逞能逞英雄,也不能拿我们的命,当垫背的吧?人家手里都是冒火的家伙,我们往上冲,怎么冲,白白送死啊? 由于地上的大洋很分散,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张五爷便蹲着走路,兀自低头捡钱,不愿抬头,也不敢抬头…… 徐有顺和瘦高伙计,看见如今这场景,裤裆都快嘀嘀嗒嗒了,徐有顺嘴唇哆嗦着,便要上前同张五爷一起捡钱…… 正在这时,万青林手里的枪响了“……” 陈叫山起先一直定定看着万青林,自己并不急于从后腰拔枪,是为静静定定地观察着万青林,控制着万青林…… 万青林见方才肖统领一声令下,万家护院兵勇们,却吓得不敢冲锋,已然觉得万家的颜面丢尽,手里的枪便开始微微晃动了起来…… 陈叫山晓得万青林的心境,更晓得万青林即将开枪,电光火石间,陈叫山已提前一闪身,侧跃而起,在空中,从后腰里拔出了手枪…… 枪声响过,子弹没有打中陈叫山,却打中了徐有顺! 徐有顺刚朝前走来,准备和张五爷一样,蹲下身子去捡钱,可一步才迈出,身子还没有蹲下去,万青林的子弹,便射了过来,正中徐有顺的肩膀,徐有顺身子一歪,跌倒了下去…… 几乎同时间,徐有顺的身子摇晃着,还未跌至地面上,陈叫山侧跃腾身,劈脚扫踢,将万青林的手腕踢中,万青林的手枪,高高扬飞…… 悬空中,陈叫山伸臂一接,稳稳抓过万青林的手枪,甫一落地,同时两把手枪,全架在了万青林的脑袋上…… 瘦高伙计赶紧过去扶徐掌柜,手刚到,便感觉徐有顺的肩膀上血流如注…… 张五爷在地上捡着钱,不愿抬头,也不敢抬头,可忽然听见枪响,听见陈叫山腾跃踢腿,裹挟而起的风动之声,不得不抬起头来,一看,身子便歪斜一下,整个人吓得瘫坐在地,手里捡到的钱,又一下散落在地,“骨碌碌”地翻转着,滚动着…… “吁” 店门外,突然响起了哨声,尖锐而响亮,似能划破长空一般! 紧接着,便是一阵“啪啪啪啪啪啪”的跑步声…… ... 第373章王法 整齐的列阵,统一的着装,雄姿英发,气势汹汹店外之阵营,正是梁州城驻防军…… 发生在杂货街徐家棕货铺的一系列事儿,起先只是张五爷一伙人来收“心意钱”,后又迂回一番,发展至万家护院统领肖占麟,领着几十人手执钢刀,奔赴杂货街,而后,堂堂万家大少爷万青林,又亲自前往……这一系列的反应,在梁州城里,犹若池塘之中丢下一块大石头,荡起了层层涟漪…… 陈叫山一行人,始终身处杂货街,身处徐家棕货铺,对外界之反应,并不知晓!尽管,陈叫山对此次“争威抢面子”的事件,心中有底,对万家所能迸发出的最大能量,以及事情本身所产生出来的一系列变化,已然心中有数,做过多遍的周全考虑!但是,对于此事在梁州城的传播速度,传播范围,还是未能尽晓的…… 在杂货街的老板掌柜们,在徐家棕货铺门前围观的百姓们,在肖统领带人执刀前往时,已经散去了一部分,在万青林赶来后,肖统领一番呵斥,又驱散了人群……这些人的嘴巴,迅速将此事传播,口口相传,耳耳相受,很快便传到了梁州驻防军府…… 梁州驻防军,乃是西京督军府直接下派之机构,负责梁州安保、稳定、戎界之职,最高长官乃是王司令! 之前,王司令恰恰前往了羌州城,现在,正在赶回梁州的路上,整个驻防军府,由下属李团长一手负责! 梁州驻防军到梁州城不足一年时间,在年馑之时,多半是应对灾民饿死,土匪棒客进城抢劫等事儿,年馑一熬过,梁州城内迅速便太平了下来,基本没有什么大事儿可忙…… 现在,王司令不在,李团长听闻发生在杂货街的事儿,立刻召集人马,急冲冲地赶往了杂货街!其一,此事竟然涉及到了梁州一霸万家,看来非同小可,不可等闲视之;其二,越是王司令不在梁州城,李团长越发谨慎,不能让梁州城出现乱子,以免王司令归来,怪罪下来,大骂自己无能,酒囊饭袋等等之辞…… 李团长带队将徐家棕货铺一包围,即便起先那些远远站着围观的百姓,一看如今这阵仗,也暗暗倒吸一口凉气:乖乖个天,今天这事儿,真是越闹越不得收场了,居然连驻防军都出动了! 围观百姓看见那整齐的列阵,统一的着装,林子一般竖立的长枪,不由得腿弯打颤,连连后缩:算啦,看热闹归热闹,但热闹到了一定程度,该退避三舍,就得退避三舍,看热闹事小,枪管无眼,把命搭进去,可是事儿大哩…… 尽管知道今儿这事儿的一方,有梁州万家的万少爷,但李团长很好奇,另外一方究竟是谁,竟然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在梁州城产生这么大的响动来…… 于是,一到徐家棕货铺门前,李团长还未看清店内的情况,便提前一声大吼,“干什么?都闹什么?” 待店门口的万家护院兵勇散开一条道,李团长径直步入,方才看清嚯,看来事情比自己想象得还要严重哩!堂堂的梁州万家大少爷万青林,此际居然被另外一个年轻后生,以两把手枪,抵在脑袋上,显然处于下风,犹若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身为一方长官,王司令和梁州一霸万洪天,平日自有交集,大家共处一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面子也罢,实心也罢,终归是有了交情! 而今,李团长看见万青林万少爷被人以枪挟持,惊讶之际,大手一挥,便有一大队驻防军士兵,哗哗哗地奔跑过来,半蹲在地,将枪口齐刷刷地瞄准了店内…… “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动刀动枪,还有没有王法了?”李团长一声怒喝,“把枪放下,跟我们去一趟驻防军府……” 陈叫山心里很清楚,万青林被自己双枪控制着,定然是扑腾不起多大的风浪来,然而,万青林万少爷与驻防军的人,必然是有交情的,此际,我这样以双枪抵着万青林的脑袋,显然会让万青林大跌脸面的! 且留面时尽留面,不破脸皮宜不破,陈叫山觉得,姑且给万青林一个脸面,也姑且给兴冲冲赶来的驻防军的人一个脸面…… 于是,陈叫山将万青林朝前一推,双枪顿收,转身看着血流不止的徐掌柜,对瘦高伙计说,“赶紧去找郎中,徐掌柜血流太多了……” 瘦高伙计连连点头,将徐掌柜背了起来,连忙朝外走去…… 张五爷一看今儿这阵势,连驻防军的李团长都亲自赶来了,真是“想要事小,事又偏大”,想到今天这一出,源头之因,还是因为自己引起来的,可是,自己与梁州万家也好,乐州卢家也好,都不是一个等级的人物,如今这场合,自己最好能溜则溜,能躲赶紧躲吧…… “等等,我陪你去……”张五爷连忙随着瘦高伙计一起,也朝店外走去…… 李团长大致一看,凭借自己的经验,结合之前梁州百姓的传言,已经对事情之来龙去脉,掌握了个**不离十,晓得之前以双枪挟持万少爷的人,才是今天这一出大戏的主角,至于徐掌柜、瘦高伙计、张五爷,不过是配戏的…… 因此,瘦高伙计背着徐有顺朝外走,张五爷和几名手下,一同随之,李团长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一撩手,示意手下士兵,给他们让开一条道…… “你是什么人?”李团长走到陈叫山跟前。。。 “乐州卢家陈叫山……”陈叫山淡若地说…… 陈叫山的名字,李团长自然是听说过的,但感觉自己身为堂堂驻防军的团长,此际不拿出一点军威来,岂不让万少爷、肖统领他们小看了? “我管你什么叫山叫海的,我问你,你到底知不知道王法?”李团长斜视着陈叫山。 “敢问长官,什么是王法?”陈叫山略略一拱手,“讹诈钱财,开枪伤人,算不算有违王法?” “大胆”李团长一声怒喝,“陈叫山,你在跟谁说话?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 第374章官瘾 梁州驻防军,属于西京督军府的下派机构,早在西京城时,陈叫山对此已然知晓! “请问长官,我陈叫山犯下何罪?何以致死?”陈叫山非但没有为李团长的嚣张气焰,所震慑,所慌乱惊惧,倒是向前一步,略略欠身,平静来问。。。 这原本是陈叫山的谦恭之举,但在万家人和驻防军的人看来,以为陈叫山要使诈,伺机攻击李团长,以陈叫山的身手,完全具备三步以内,赤手空拳,取人性命的本事…… 万青林顿时急了,一步抢上前来,拦在陈叫山面前,“陈叫山,你干什么?这是梁州驻防军的李团长……” 李团长见着万青林这般举动,也意识到:久闻陈叫山身手不凡,连日本第一高手岩井恒一郎,都被他击败打死!在如今这般情况之下,倘是他攻击自己,也是易如反掌,心下便有了忌惮,面上生生一怯…… 面上那一丝怯意,只是瞬间一掠,遂即便被李团长的暴怒所替代,遮掩,毕竟自己是堂堂李团长嘛,此时不扎势,怎么能成? 李团长见陈叫山的手下兄弟,个个皆持枪相向,便不冲陈叫山直接发怒,而是扬手一指鹏天他们,“都想干什么?都把枪给我放下,真是无法无天了……” 李团长一瞬间的心理变化,皆被陈叫山捕捉在眼,收纳于心…… 卫队兄弟没有一个人听李团长的话,眼睛皆看向各处,枪依旧举着,就是没有一个人看李团长…… 卫队兄弟们很清楚,今儿这事儿,自己一方是绝对占着理的,加之万青林又开枪打伤了徐掌柜,若论处置,无论从哪个道理来论,都是应处置万家人,处置张五爷的。况且,驻防军怎么了,驻防军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真的朝我们开枪吗? 肖统领一介武夫,最没眼色,在他看来,如今万少爷在场,李团长又带人将徐家棕货铺包围了,你陈叫山还有什么可蹦哒的? 于是,肖统领转身便对着卫队兄弟大吼,“都没长耳朵是吧?李团长让你们把枪放下,都放下……” 二虎实在听不下去了,将头高高扬起来,兀自望着徐家棕货铺的屋顶,幽幽地说,“我们不认识什么李团长,我们只听我们队长的……” “全给我拿下”李团长急了,将手一挥,门口的一伙士兵,便端着枪,朝店内一步步走来…… 陈叫山走上前去,张开两臂,身形如墙,生生堵在了士兵们的枪林前面,而后转头一撩手,“兄弟们,把枪收了……” 陈叫山觉着:自己此番前来梁州城,恰巧撞上今儿的事儿,争雄争威争面子,那都是冲着万家人去的,犯不着和驻防军顶杠子!正所谓,过犹不及,反不如不至…… 陈叫山发话了,卫队兄弟都将枪放下了…… 卫队兄弟将枪放下了,李团长觉着面子上稍稍光堂了一些,心里也略略舒坦了些…… “李团长,梁州驻防军既然是为保一方平安,为黎民百姓谋福祉,使梁州百姓安居乐业的,那么,你就不想先问问今儿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引起的么?”陈叫山转头问李团长。 陈叫山这一句话,说得中中正正,无懈可击,通过阐述梁州驻防军之职责使命,暗暗地将驻防军抬举了一把,无论是李团长,驻防军士兵,还是万家人听来,都觉着无可辩驳…… 李团长觉着起先胸中的那股子一冲一荡的气,被陈叫山这一句话,瞬间荡涤了去,胸口没那么鼓了,面子上光堂起来了,心情转好,便端起了官架子,兀自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二郎腿一跷,将军服最上端的纽扣解开了,拧拧衣领子,仿佛脖子不大得劲似的,“哦,今儿这事儿,到底因为什么引起的?李某愿意洗耳恭听……” 李团长一人坐着,其余人都站着,凸现了李团长的官威。 这在陈叫山看来:这个李团长看来是个官瘾十足,爱列架子,爱摆谱的人,如此甚好,正可顺其风格来行事,便事半功倍矣…… “面瓜,你把情况向李团长好好汇报一下吧!”陈叫山晓得面瓜嘴巴功夫,自是一流,在体察人情方面,也是卫队兄弟中最厉害的,让面瓜来说,最为合适,避免了自己亲自讲述,落下跌势之嫌,尽可通过面瓜之嘴巴功夫,将李团长这一头,黏糊住,使其心里越是受用,越是不好偏袒万家人…… 所以,陈叫山特地用了“好好”和“汇报”的词汇。 面瓜鬼精灵,一听陈叫山的吩咐,当下便看出了个中玄机,知道此一刻,李团长最爱听什么话,最想听什么话…… 于是,面瓜便开了口 “报告李团长……我们这次来梁州城,主要办两件事儿,这第一,就是拜访驻防军的王司令和李团长您,第二,顺道采办些货物。李团长您也知道,您和王司令是我们的一方父母官啊,古人说得好,位高者,必重礼,一般的东西,我们实在是拿不出手,惟恐辱没了您和王司令的身份呢……” 陈叫山听到这里,努力咬着自己的舌头,生怕自己憋不住,一下就笑出来了:面瓜这小子,嘴巴真能煽乎啊!居然能扯出“拜访”、“送礼”这样的由头来,开口闭口,称呼李团长为“您”而不是“你”,还整什么“位高者,必重礼”的说辞来…… 面瓜嘴巴功夫,确实厉害得很呐!将李团长高高抬举起来,字字句句,犹如夏天的蒲扇,冬天的木炭,口渴时的甘泉,肚饥时的盛宴,将李团长捧得舒舒服服,安安逸逸,美滋滋,悠悠哉…… 即便面瓜扯这些话,于今儿之事的起因,显得有些绕,有些繁赘,但陈叫山晓得:李团长是不嫌繁赘的,巴不得你多说些呢! 果真,陈叫山一看李团长,李团长一手的五指叉开,在椅子上扶手,拨弄琵琶一般,一根根手指头,依序依次地拨弄着。支在地上的脚尖,推磨一般,一下下地旋转,后脑勺紧靠着椅背,微微摇,那模样,那神情,要多受用有多受用,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我们队长前阵子去西京,常与韩督军、秦排长、杨秘书他们交流,韩督军得知我们队长从乐州而来,显得很高兴,便提起了王司令和李团长您,说你们爱民如子、智谋卓群、秉公执法,梁州方圆几百里,在你们的治理下,百姓安宁,人人幸福……”面瓜说到这里,看看李团长,又瞥一眼陈叫山,接着又说,“韩督军还说,若是我们日后在乐州、梁州、洋州、羌州一带,遇到了困难,莫要独自扛着顶着,要多多求助王司令和李团长您,有你们出面,天大的事儿,也能给摆平了……” 有关韩督军和陈叫山的交集,李团长只是略有耳闻,并不知其深浅细节,听到面瓜这般一说,半是怀疑,半是凝虑,但陈叫山离开西京城,返回乐州时,杨秘书和秦排长一路护送,中途遭遇日本人袭击,秦排长因此牺牲之事,却是真真之现实…… 想到这里,李团长犹然觉得:亏得自己今儿没有冲动,如果与陈叫山硬碰硬地对着干,一旦惹下乱子,先不说韩督军那头,单就是王司令怪罪下来,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哩…… “李团长,你也晓得,我们在梁州城没有朋友……惟独徐家棕货铺,跟我卢家过往有买卖往来,所以,我们就想先到这儿来,向徐掌柜探问讨教一下,看看如何给王司令和李团长您送礼!可是,我们刚来没一会儿,就遇上了张五爷一伙人……” 面瓜上嘴皮碰下嘴皮,时而委屈,时而愤慨,时而委婉,时而直白,终于将今儿发生在徐家棕货铺的事儿,全部讲完了…… 面瓜一番话,在万家人听来,晓得这是刻意之语,显然是有所指向的,经过机心设计的,但就话语本身来论,却又是句句属实,让人挑不到一丝儿毛病,不容人有半点辩驳之处…… 李团长听了面瓜一番话,却是犯难了今儿这事儿,就是放到天上去说,陈叫山一伙人都是占住理的,明显是张五爷和万家人不对!可是,自己怎么处置呢?万老爷万洪天,同王司令私交甚密,不能不给万家人面子。但陈叫山又同韩督军有交情,韩督军是怎样的官?得罪陈叫山,就等于是得罪韩督军哩…… 李团长坐在椅子上,眼珠子一转,将跷着的二郎腿,换了个姿势,起先是右腿架在左腿上,现在换作左腿架右腿,而后,深吁一气,看向万青林,“万少爷,你说说看,今儿这事儿,你准备怎么办?” 陈叫山听见李团长这么问万青林,心中颇为满意,晓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李团长不再如刚过来时那般,不分青红皂白,一棒子照准我陈叫山来打了…… 好戏才刚开锣,有了这么一个好的开场,再往后的戏,那才会更加精彩嘛! ... 第375章施治 李团长这般不偏不倚,颇为平静的态度,令万青林感觉不爽,但碍于面子,又不得不接话回答,“徐掌柜是我打伤的,医治之花销,由我万青林全部承担……”说着,万青林转头看向陈叫山,“这下总可以了吧?” “不”陈叫山一摆手,“徐掌柜是帮我陈叫山挡的子弹,治伤花销,由我陈叫山来负担,就不劳万少爷了……” 李团长一怔:这陈叫山倒这般宽宏大量,慷慨有度……嗯,如此也好! “不过……”陈叫山话锋一转,“这地上的钱,还是请万少爷给我捡起来!” “陈叫山,你……”肖统领又欲朝陈叫山跟前扑,被万青林伸臂拦住了,“成,我今儿就看在李团长的面子上,给你陈叫山把这钱全都捡起来,你看好了……” 大洋是掉在地上的,二十块大洋,你万青林每捡起一块,就得弯一次腰,低一次头,整整低二十次头……卫队兄弟们看着万青林,弯下腰去,一枚,一枚地捡着大洋,心中顿有满足之感…… “都愣着干什么?帮少爷捡钱……”肖统领大吼一声,万家护院兵勇,便纷纷过来,一起弯腰捡钱,很快便将二十块大洋捡齐了…… “陈叫山,给”万青林一把将钱,塞到陈叫山手上,“咱后会有期,告辞!” 万青林领着肖统领,以及一帮子万家护院兵勇,一阵风似的走了…… 李团长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店外一挥手,“好了好了,收队……” 李团长走到陈叫山跟前,俯在陈叫山耳朵边,小声道,“陈队长,今儿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还望陈队长方便的时候,见着韩督军,替我和王司令多多美言几句……记住,我和王司令啊,绝不搞空手套白狼的买卖,到时候,少不了你陈队长的好处……” 陈叫山转身拱手,面向李团长,“李团长的话,我陈叫山记心里了……李团长慢走,咱回见哈……” 李团长一行人走后,陈叫山将卫队兄弟分为两拨,面瓜、大头、鹏云跟随陈叫山去杂货街以南的“经世堂”药堂,探望徐掌柜,鹏飞、鹏天、二虎、黑蛋,则留守徐家棕货铺,帮忙收拾满屋狼藉…… 陈叫山刚步入经世堂,迎面便碰见了张五爷的一位手下,“陈队长,徐掌柜可算醒过来了,说要见你呢……” 陈叫山来到经世堂后院,经世堂的老郎中,已经将徐有顺的伤口处理完了,陈叫山走上前去查看,见徐有顺肩膀上斜斜缠着纱布,血已经止住,似乎疼痛减缓…… “子弹取出来了么?”陈叫山问一旁守护的张五爷。。 “?”张五爷一愣,遂即才说,“没……没见取子弹呀……” 这时,老郎中走了进来,陈叫山便问老郎中,“老先生,徐掌柜肩膀里的子弹没取出来?” 老郎中一怔,便问,“你是何人?” 张五爷连忙帮着介绍,“这就是乐州卢家的陈叫山陈队长啊!” 老郎中尽管久闻陈叫山之大名,但他似乎对陈叫山方才的质询,感觉有些不快,并未表现出应有的尊敬,却平平着脸说,“陈队长也通杏林之道?” 老郎中此话一出,陈叫山瞬间明白了:自己的质询,非但没有引起老郎中的重视,反倒显得自己在质疑老郎中的医术似的…… 陈叫山想到自己当初在鹤腿峡,被日本人打中肩膀,程曜发程保长为自己施治时,先以千毒迫祛散肌肤之毒,而后以小刀破皮入肉,将子弹取出,而后施药,包扎之……一番施治,自己肩伤的确痊愈得极快! 可是,眼前这位老郎中,只是于徐掌柜肩伤上敷药,再以纱布裹缠,莫非,就靠外敷粉药,内服汤药,便能将子弹消散不成? “陈……陈队长……我没事儿的……”徐掌柜努力拧转脖子,对陈叫山说,“冯郎中……冯郎中医术高妙,定……定有方法……” 冯郎中听见徐有顺这么说,颇自得意,手抚胡须说,“老夫行医数十年,医治之人,怕是这整整一条街都站不下……枪火之伤,必先固其本质,抑制毒发,后调内里,以阳盛之气,灭阴衰之毒,阳先祛阴,随而衡之,其质固健,亵邪无存……倘若贸然破皮开肉,动伤元体,损其元气,就算子弹取出,必留大患,反受其害!另外,节令已春,天地之间阳气上升,万物萌发,众毒齐来,最易扩散,不可收控……” 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陈叫山还能再说什么,陈叫山多说哪怕一句,冯郎中必会又是一番“医经阐述”,因此,陈叫山只好改口说,“有劳冯郎中,请问诊费多少?” 冯郎中身体略略后仰,手指头一动一动,徐徐说,“外敷之药,三天一换之,内服汤剂,一日一剂,连服九日,而后,再换另一副药……嗯,就这个数吧!” 冯郎中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我来我来我来……”张五爷见陈叫山在掏钱,连忙阻止,飞快地将两块大洋,塞到了冯郎中的手里…… “冯郎中,我们现在可带徐掌柜回去了?”陈叫山问。 “嗯……”冯郎中点点头,“记着,忌食生冷辛辣,泡发易躁之物,腋下须垫软,睡觉侧睡,不可动怒伤悲,不可贸然使力……三天后,记得过来换药……” 出了经世堂,张五爷和手下人忙着去抬担架,陈叫山也不阻拦,便让张五爷一伙人,抬着徐掌柜,回到了徐家棕货铺。 将徐掌柜安妥之后,陈叫山掏出两块大洋,递向张五爷,“张五爷,徐掌柜是因我陈叫山受的伤,理当我来付诊费的……” 张五爷连连推让,“陈队长,陈队长,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今儿这一出,都是因我而起的,还连带了陈队长,我这心里……陈队长,徐掌柜的医治,我张五爷一手办到底,你尽管放心……” 徐掌柜躺在床上,见平日里目中无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张五爷,此际在陈叫山面前,跟只乖顺的猫咪一般,不禁在心底慨叹着:这世间之事,可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 第376章商机 房间里惟留陈叫山和徐有顺两人时,陈叫山说,“徐掌柜,你有话跟我说?” “陈队长,你得多多提防万家人哩……”徐有顺起先看着陈叫山的眼睛,兀自又低头,黯然道,“万家人做事,向来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陈叫山只是抿着嘴,默默点头,并未言语。-- “其实,陈队长,兴许你都看出来了……棕垫棕箱不好卖,那都是万家人编出来的鬼话,怎么会不好卖呢?今年遭了年馑,南山棕树本来就少了,开年把棕垫棕箱运到汉口去,价格翻一倍都不止,有钱无货啊!甚至,用棕垫棕箱,强搭强配货,货主们都没啥抱怨话……” 徐有顺这番话,陈叫山都完全料到了,可令他没料到的是,万家人为了恐吓桂香镇的人,顺从他们的意思,不再偷偷加工棕垫棕箱,而采用的手段,听来令人发指…… 徐有顺说,万家人将桂香镇的棕箱棕垫存货,以低价大量买到手后,便扯出了“棕垫棕箱不好卖”的鬼话,并威胁说,谁家若是偷偷加工生产,便剁手示众! 桂香镇的杜麻子,他家的棕货作坊,在整个桂香镇算是极小的那种规模。可叹杜麻子运气背,在万洪天亲自领人去收购棕垫棕箱时,他恰巧到南山办置山货,他婆娘在家,怕自己做不了主,只将一部分棕箱交卖了…… 没过几天,万青林又去了杜麻子家,看见了许多棕垫,一口咬定是杜麻子新做的,杜麻子有口难辩,一再求饶,说愿意将棕垫以最低价给万家……末了,万青林以低价买走了所有棕垫,为了杀一儆百,用斧子,剁下了杜麻子的两根手指头! 另外,梁州城的杨大顺,此人爱嚼舌根子,居然在烟馆抽烟时,滔滔不绝地说,万家人说棕箱棕垫不好卖,那分明就是扯鬼话嘛,他有亲戚从江南来,说桂香镇的棕垫,在江南一带,简直抢手得没法…… 当天夜里,杨大顺在顺拐巷里,被一伙人暴打一顿,并割了舌头,到现在,躺床上都起不来! 杜麻子的手指头,杨大顺的舌头,都是因为啥,才被剁被割的,人们心中明白得很,但从此再没人敢乱说话了…… “陈队长,有句话,兴许你不大爱听,可也是句大实话,强龙难压地头蛇,自古都是这么个理儿……” “嗯……”,陈叫山点点头,而后一笑,“徐掌柜,你要不嫌泼烦,今晚上我就住你这儿吧,大车店那床铺,虱子多哩……” 晚上,徐有顺和陈叫山聊至半夜,陈叫山担心徐有顺休息不好,才劝其睡了。 次日一早,住在大车店的卫队兄弟们,赶来徐家棕货铺,陈叫山让面瓜、鹏天、大头,跟随自己在梁州城逛,其余兄弟,则留在徐家棕货铺,照顾徐掌柜,帮助瘦高伙计打理买卖…… 陈叫山领着兄弟,来到了张五爷的宅院。 张五爷一见陈叫山前来,受宠若惊,用鸡毛掸子将客厅的椅子,抚了几遍,沏茶,上点心,取水烟……陈叫山将其拦挡了,“张五爷,别忙乎,今儿来就是找你聊一聊……” “张五爷,你在梁州城也算是个人物,这么些年收心意钱,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差不多也都算是认识……”陈叫山吹吹热茶之气,略一顿,“有什么好的买卖,能不能给我陈叫山穿梭穿梭?” 陈叫山此话一出,张五爷是又激动,又紧张,并又纠结 陈叫山能与自己谈买卖,至少表明,陈叫山不会再多找我张五爷的麻烦,也算瞧得上我张五爷! 可是呢,乐州卢家与梁州万家,依现在这局势来看,虽不算势如水火,却也暗流汹涌,各有心机。那么,我与陈叫山熟络了,难免就令万老板那头不满! 另外,我张五爷尽管在梁州城里跑腾江湖,的确认识的人众多,可要说到做买卖,尤其是适合跟陈叫山做的买卖,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是想不到! “陈队长,你也晓得的……在这梁州城里,我认识的人倒是不少,认识的买卖人,更是多,但是……”张五爷说到这里,忽然不知道后话怎么说了…… 陈叫山见张五爷欲言又止,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便笑着说,“张五爷,梁州城距乐州城,有多远?” “不到六十里啊!”张五爷顺口而答,原本要接着说“陈队长怎么问这个”,猛一怔,回过味儿了陈叫山此话的意思是,虽然是两座城,但终究离得近,快马加鞭,一天跑几个来回都成!梁州城里有啥事儿,从乐州城赶过来,费不了多少时间;乐州城有啥事儿,从梁州城赶过去,也方便得很! 虽为两城,似为一城,相互照应,犹有余地…… 张五爷心思转动梁州万家,乐州卢家,我张五爷若能迂回两家之间,谁也不得罪,两家都攀附,幽幽中,使两家忽有忌惮,相互掣肘……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比单纯依附于梁州万家一家强! 现在,陈叫山将话都递到自己嘴边了,显然有意结交自己,觉得自己有可利用之处,这难道不是好事儿么? 之前那些激动、紧张、纠结,在张五爷思忖之间,犹若纷纷沙渣,逐渐地沉淀了下去,心中已然澄明清亮了…… “陈队长,若说是大买卖,还真是没有……”张五爷说,“不过,有个小买卖,不晓得陈队长看不看得上?” 张五爷说,由于一场年馑,梁州城来了众多的外地人,有西北的,有山北的,也有中原的,加之梁州驻防军的进驻,上千号当兵的,差不多都是山北人、中原人…… 因为这些外地人的到来,如今梁州城的饮食,越来越趋向面食,窝头、煎饼、锅盔等等,现在成了吃食主流!从现在起,到来年芒种,面粉都紧缺得很,若是卢家有小麦囤存,现在放出来,正是大好时机! 另外,倘若在有河流的地方,建起水磨来,专门加工面粉,也绝对是非常好的买卖! 当下卖小麦,待到来年夏收,再做水磨磨面的买卖,那绝对是可以赚大钱的! 张五爷一番话,使陈叫山陷入深思:差不多一整年的年馑,卢家的存粮中,多是大米、苞谷,小麦紧缺得很!因而,明知现在小麦定然赚钱,也只能是想想而已……至于说建水磨磨面,倒真是不错的买卖,待到来年夏收,一定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于是,陈叫山脑海中,忽然便想到了太极湾…… 太极湾依临虚水河,常年河流不息,倘若建起诸多水磨,来年是不是就有大钱可赚了呢? 陈叫山思维忽然又一转,太极湾深处北山,坡地众多,山高林深,平整田地极少,所种小麦亦少。出北山口,到顺风店、高家堡、升仙村、五门堰、柏树寨,虽然平整田地多,小麦种的倒是不少,可是,这些地方也都依临虚水河,太极湾能建水磨,这些地方就不能建水磨吗? 自己没有小麦,自己光建水磨,等着别人来加工面粉,此事看来存在的风险不小啊…… 陈叫山长长吁了一口气,便说,“张五爷说的果真是好买卖,容我回头好好琢磨琢磨……” “陈队长客气了啊……”张五爷兀自谦虚起来,“我也就是个闲人,自己没做买卖,瞎想乱琢磨的,陈队长觉着有搞头就搞,实在没搞头,咱再想别的买卖……” 煎饼?锅盔? 陈叫山脑海中忽然蹦出这两个词时,同时间,便蹦出了另外一个与之有关的词木炭! 煎饼也好,锅盔也罢,都是在平底锅、鏊里煎烘出来的,平底锅和鏊,都需要稳火猛火,此火非木炭莫属! 姚秉儒现在不是在烧炭么,太极湾的青冈木木炭,火劲大,耐火好,跟卢家从南山炭窑买来的木炭相比,质量要好得多! 既然梁州城的煎饼、锅盔,已然成了饮食之主流,煎饼铺子、锅盔店的买卖红红火火,供不应求,木炭必然也是紧俏得很! 那么,将太极湾的木炭,送到梁州城来卖,算不算一个好买卖呢? “张五爷,你方才说梁州城里的煎饼、锅盔,买卖红火得不得了,不知道这些人用的木炭,是从哪里来的?”陈叫山转头忽问张五爷。 张五爷听了陈叫山这么一问,兀自挠挠耳朵,手指头忽地一停,好像恍然有所悟似的,于是便一拍大腿,“哎呀,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买卖呢?” 张五爷说,梁州城里所有的木炭,都是南山的龟坝和松坪两个炭窑所供。龟坝炭窑前阵子闹了山火,几座山的林子被烧,木炭一下就紧缺了!松坪炭窑见龟坝炭窑闹了山火,认为自己的木炭,有了销售的大好机会,便将木炭提了价!岂料,尽管价钱提高了,木炭仍旧好卖得很!结果,松坪炭窑就被南山的棒客给盯上了,一天晚上,趁势冲到松坪炭窑,杀了窑主白毛雕…… “现如今,龟坝炭窑的木炭,是七零八碎,压不住堰口。松坪炭窑呢,白毛雕一死,手下人分做了好几伙,炭烧得不咋地,相互压价竞争,乱得很哩……” 陈叫山眼前一亮,便说,“张五爷,我手里如果有木炭,让你在梁州城里卖,好卖么?” 张五爷也瞬间激动得很,心知陈叫山能说此话,必有好炭窑,便笑着说,“陈队长,只要炭好,我保准它好卖!来多少,卖多少,常年四季,买卖不断,还就怕陈队长你供不过来哩……” ... 第377章坐实 陈叫山听着张五爷的话,脑海中隐约出现了一幅幅画面 太极湾以北的莽莽群山间,一口口炭窑里,火烟凶猛,日夜不息…… 一捆捆的木炭,黑黑亮亮,浑浑全全,依序装上平头船,沿着虚水河,顺流而漂,长蒿一点,疾驰如飞,两岸青山黛峰,一闪而过…… 平头船在碾庄码头,或调转船头,逆流向西,直抵梁州。在枯水、冰封期,则改用马车,一车车木炭沿官道而进…… 虽说太极湾距离梁州城,稍稍远了一些,但有虚水河,作为天然航道,大大降低运输之成本,长远来看,其实有大利可图! “行,那咱现在就出去转转?”陈叫山说,“顺道咱去趟驻防军府,见见王司令他们……” 陈叫山觉着,倘若真与张五爷做成了木炭买卖,万家人必然眼红嫉恨,如此,势必对张五爷不利!因而,必须借助梁州驻防军的势力,掣肘住万家,使之心有忌惮,不敢妄动…… 临出门前,陈叫山忽然问,“对了,张五爷,王司令那人,喜欢些什么东西?我初次登门拜访,不送点人情总不好……” 为了跟陈叫山一路走,显得自己乖觉温顺些,张五爷特地换了一身青布长袍,听见陈叫山这么一问,便将胸脯拍得“嘭嘭”响,“这不算啥事,包在我身上!” 张五爷领着陈叫山、面瓜、鹏天、大头,以及自己手下两位兄弟,先来到了“老奎福”泡馍馆吃早饭。 此时,老奎福泡馍馆的生意正好,食客众多,一楼大堂里,全部坐满了人! 尽管如此,跑堂伙计脖子上搭着毛巾,正跑前跑后地忙乎,一眼瞥见张五爷进了店,仍忙笑脸招呼,“哟,张五爷,您来啦” 张五爷两手叉在腰间,看着大堂里满满当当的食客,眉头一皱,正想发火说话,忽然意识到陈叫山在旁边,也意识到自己的姿势不妥,便改为两手背于身后,以平平缓缓的语气说,“怎么,没地方坐了?” “张五爷说哪里话?再没有地方坐,也得给您张五爷留地方不是?”跑堂伙计将毛巾,从肩上取下,朝后一挥,“楼上雅间请” 众人上了二楼雅间,遂即老奎福的张老板便进来了,冲张五爷拱手笑道,“本家爷,我刚在后厨忙乎哩,没出来迎接,失礼失礼……” 听见张老板这么说,张五爷瞬间感觉自己又端起来了,挽了袖管,手刚扬起来,却忽然停在了空中,侧首看了下陈叫山,便缓缓放下胳膊,“我今儿跟陈叫山陈队长来吃饭,你整点好的,后腿配羊蝎子,汤要纯浓,锅盔要脆……” “哎哟,原来是陈叫山队长,失礼失礼,慢待慢待……”张老板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兀自说了笑话,“我说怎么今儿一早,后院那枣树上,喜鹊就叫个不停……原来是贵客登门啊!” 陈叫山便笑着说,“张老板一看便是喜庆人,喜庆人有财缘,这买卖做得红火啊!” “这都承蒙本家爷一直关照,嗯,一直关照……” 陈叫山在一旁看着张老板的模样,听他一口一个“本家爷”地叫,便觉着张五爷在这梁州城里,的确还是地位非凡哩! 过了一阵,张老板派人送来了铜盆、热水、洋胰子、干净的毛巾,以及热乎乎的锅盔馍,要陈叫山和张五爷他们,先洗净了手,而后自己亲自动手掰锅盔馍,惟有自己亲手来掰的锅盔馍,泡在羊肉汤里,吃起来才过瘾、地道哩! 张五爷一边掰锅盔,一边朝自己嘴里丢了一块,一嚼,便拍了桌子,冲收拾洗手水的伙计说,“今儿这锅盔咋回事儿?糊弄我们呢……” 伙计吓得不敢吭声,只好去喊张老板了…… 陈叫山吃了一口锅盔馍,便问张五爷,“这锅盔挺好的啊,张五爷吃着不好?” 张五爷嘿嘿一笑,“陈队长,你是厚道人啊……这锅盔明显是陈年芽麦面,嚼口不筋道,还有这皮,也不脆嘛!” 张老板一进雅间,连连拱手赔罪,“实在对不住本家爷,对不住陈队长,这青黄不接的当口,实在没处弄好面啊!楼下供的,都还是苞谷面掺着卖的,没法呀……” 陈叫山明白,在自己面前,张五爷越要显示自己在梁州城“吃得开”的身份,但毕竟也不可太过,便撕下一块锅盔,朝嘴里一丢,边嚼边说,“张老板费心了,我吃着挺好,挺好的……” 张五爷见陈叫山都这么说了,也不再扯面粉的事儿,而说起了火候,“我说张老板,你那鏊里是不是虚炭在烤锅盔啊?你瞧瞧这皮色,脆么?黄么?” 陈叫山晓得张五爷这是在引木炭的话题呢,其实,人家老奎福的锅盔,烘烤得这火候,已然不差了,张五爷分明是有意在鸡蛋里头挑骨头呢…… “本家爷,你真是好眼力,好嘴劲哩……”张老板说,“松坪炭窑场那帮子人,现在是萝卜快了不洗泥,现在供的这炭,跟以往比,火劲差着哩,炭筋不韧,也不大耐火……就这,不提前给点定金,还排不上啊!” 张五爷兀自得意起来,觉着话题引到位了,便跷着二郎腿,脚腕一抖一抖地说,“张老板,我要给你弄些木炭来,你要不要?” “哎呀,那敢情好,敢情好哩!”张老板显得兴奋异常,“本家爷,你可别诳我啊,你要是真有木炭,你能送多少,我就要多少,一手钱一手货……” 张五爷瞥了一眼陈叫山,又转头重新看向张老板,“我张五爷说话,向来是一口唾沫一个坑,啥时候诳过人?你也莫说大话,我就问你,就你老奎福的生意,一个月能用多少炭?” 张老板终究是生意人,兀自低下头,手指头在袖管里点点捏捏,眼睫毛眨巴眨巴,似乎在盘算着,算计着,而后,方才猛一抬头,“本家爷,咱不说大话,你手里真要有好木炭,价钱公道,就我老奎福,一个月十担炭,那就跟十八岁后生喝稀粥似的,吸溜吸溜就没了……” 陈叫山听到这里,感觉木炭这买卖,基本可以坐实了,便说,“那成,张老板,明儿我就让张五爷给你先送一担炭来,你先烧着试试……” ... 第378章碰巧 吃罢羊肉泡馍,陈叫山与张五爷一行人,出了老奎福,张五爷凑近陈叫山耳朵,悄声说,“驻防军那头送礼的事儿,好办得很……王司令那人,没啥别的嗜好,就是喜欢西洋货,洋酒,洋烟,洋盒子,都喜欢着呢!至于说李团长,更好办,他就喜欢这个……” 张五爷说到这里,将两个拳头,相对而顶,两个大拇指竖起,对着一弯一弯,而后嘿嘿一笑…… 陈叫山一时有些迷怔,不解其意,刚想发问,大头凑在陈叫山另一边耳朵上说,“逛窑子……” 陈叫山“噢”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 张五爷领着陈叫山一行人,在大街上走着,张五爷跟陈叫山说话时,仿佛脊背上生着疮似的,腰始终弯着,挺不直!不时地向陈叫山比划着,这里一指,那边一介绍,脸上始终有笑…… 此时大街上人已经多了起来,人来人往,阳光鲜亮,坐轿的,骑马的,推车的,踩踏起粉尘,扑在阳光里,五颜六色的光柱间,幽幽颗粒闪动…… 人们见骄横跋扈的张五爷,平日里皆是螃蟹般走路,那肩膀,那胸膛,左右顶着,朝上挺着,似乎故意要想撞上什么人,或者等着什么人来撞似的……怎么今儿,张五爷变啦?袖管不挽那么高,衣领子也不敞了,护心毛和飞龙刺青也不朝外亮了……那么,张五爷旁边那人是谁?张五爷怎地对他那般毕恭毕敬,猴子跟在老虎旁边似的? 人们这种既新鲜,又讶异的眼神和表情,张五爷怎会读不懂? 张五爷并不觉着跌势,相反,他以为,如此甚好! 混迹江湖数年,就如油锅里浸久的老油条,啥时候伸,啥时候曲,什么情况下为自己挣面子,什么情况下,要为他人送面子,老油条老江湖的张五爷,自比任何人都门清! 对于路人纷纷投来的视线,那一束束视线中,所包含的意蕴,对于陈叫山而言,也是全能感知的…… 在西京东城监狱时,陈叫山同白爷交流,论及江湖相处之玄机,陈叫山受白爷一番点化,明晓了“恩威并施”之理! 权力也好,势力也罢,金钱也好,武力也罢,这些东西都如炒菜时的各种备料,有主有辅,很多时候,要将这些东西全然打碎了,捣烂了,搅合了,重新相互融合一体,而后呈示出来,便有不一样的效果来! 以权力,使之敬畏,以势力,使之忌惮,以金钱,使之趋利,以武力,使之揪心惊惧…… 对于张五爷这号人,先以功夫,令他受点皮肉之苦,驳了他的面子,摘了他头顶上自以为存在的高帽子。而后,在徐掌柜的诊费问题上,不与他过于推让硬争,反给他以迂回事局的畅想,希望,消解他心中繁杂的虚妄和凝虑。再后,登门拜访,以朋友之姿态,向其讨教买卖之道,暗送面子,将本已经摘掉的高帽子,再重新给其戴回去…… 除过这些,还是不够。再以转销木炭的利益之事,将其拉拢,有恩,有威,再加上一个“利”字,纵是人与人之间,千沟万壑,江湖风浪滚滚,亦可使能争取之人,争取于自己的阵营中,消除隔阂,显得自然而然。 陈叫山跟随张五爷来到了一家洋货行,挑中了一匣南美雪茄烟,一瓶法兰西红酒,一尊意大利圣女祈祷玻璃像。 在询问价格后,张五爷身上那股子骄横跋扈的劲儿,又冒出来了,指着洋货行老板的鼻子,指头点个不停,“我说,你眼窝子上,抹了石灰了是吧?瞅瞅清楚,这是乐州的陈叫山陈队长,不晓得,没听过么?你这是狮子吞小兔啊,口张这么大?当我张五爷没出过海,留过洋,拿我当苞谷蹭了吧?” 洋货行老板弯着腰,陪着笑,连连拱手,“张五爷,陈队长,小的真没那意思,也没有那胆子呐!您二位,都是见识大场面的人,挑的这几样货,全是精品啊!我这儿真没有……” “得得……”张五爷伸手一拦,话语随之一拦,“少在这儿跟我上眼药,戴高帽,这一套对我和陈队长,那都不灵!我看这样吧,你就再给减一半价!” “张五爷,陈队长,我这……”洋货行老板嗫嚅着,还想再说什么,一抬头,迎上了张五爷那目光,眼珠子白是白,黑是黑,那里边的光亮,比门外的阳光,都让人感到眩目! 洋货行老板便不吭声了…… 张五爷要付钱,陈叫山拦着不让他付,张五爷急了,仿佛又变回了与陈叫山初见时的张五爷,声调兀自高了,“陈队长,你这是真瞧不起我张五爷啊?” 一番推挡拉扯,陈叫山还是让了张五爷,陈叫山明白:张五爷和自己成了生意联盟,可谓上了一条船,万家人势必会嫉恨张五爷,张五爷在梁州城里混,若想消停,必须跟驻防军靠紧关系,一方掣肘一方,一方牵制一方,是为处世之最大平衡! 张五爷将钱拍在了洋货行的柜台上,半是安抚,半是解释地,对洋货行老板说,“兄弟,少赚钱了哈!山不转的水转,水不转的风转,不管做啥买卖,图个稳当,那才是最紧要的……” 出了洋货行,陈叫山又在街上买了些糕点礼盒、点心、白酒等这些传统人情,既要有洋货,也不可缺传统人情,有备无患嘛! 走在路上,陈叫山对张五爷说,“梁州城里的洋货行,好像是不多啊!” “嘿,不是不多,就是他这一家!”张五爷笑说,“庙门瓦沟里撒籽独苗!” 张五爷介绍说,十多年前,梁州城里来了一伙西洋传教士,在梁州周边地区建教堂。 传教士所到之处,都是些贫苦地方,发动当地百姓一起参与教堂建设,只要参与了,皆分米分面,既便是几岁的娃娃,帮着搬了一块砖头,也会赏一颗糖吃。 一座座教堂建成了,最初那些入教会的人,不为别的,都只为有一口饱饭吃,有一身衣裳穿,不至于饿死,冻死!于是,入教会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入教的人一多,梁州城里便出现了好多的洋货行。最开始,这些洋货行的生意都不咋地,只是教会里的一些人,来买些钟、表、洋蜡、洋颜料等东西。可越到后来,既便不是教会的人,也开始购买起了洋货,洋货行也开始扩大经营范围,洋布,洋油,洋钉,洋胰子,洋点心,琳琅满目,丰富得很! 这些林林总总的洋货,有些是传教士们牵线搭桥,从海外弄回来的,但也有好多,是从上海、青岛、北平等地弄来的。这一部分洋货的出产地,都在中国,中国的土地,中国的工人,卖中国人的钱,发中国人的薪水,不过都是起了洋名,叫个啥姆、啥斯、啥朗的…… 后来,洋货的热销,对国货产生了巨大冲击,便有了一股股的反洋势力,结合国货行的老板、伙计们,三教九流,混在一起,先从烧教堂开始,逼得传教士纷纷逃离,以至于发展到打砸抢烧梁州城的洋货行…… 如此一来,就跟一滩子水被搅浑了,因而,棒客、土匪、强盗,不辨身份的许多人,都夹杂了进来,弄不清他们究竟是反洋的,还是不反洋的,究竟是支持中华国货,还是谁都不支持……反正,就是一锅乱粥,有人趁火打劫,有人浑水摸鱼,有人借机复仇,有人消除异己,有人打压同仁,有人树立地位…… 纷纷乱乱数年间,各地的教堂,坍塌不少,留存不多,有的徒留一堆黑炭,有的瓦砾间野猫野狗,跑来溜去,廊檐间的蜘蛛网,大如磨盘,壁画上生出了奇奇怪怪的花朵来,房基上茅草簇簇,石柱上罩厚厚一层鸟屎…… 其间里,人们谈洋货色变,假若说谁家有一块洋布、一幅洋画,都得捂捂藏藏,以防有人借机来抢烧打杀哩! 闹了多年,梁州城里的洋货行,也不断减少,终至全部消亡了。 “现在的这家洋货行,是去年时候才刚又开起来的……”张五爷摸着脑门说,“我一度也纳闷呢,现在似乎世道变了,大家好像都关起门来过日子,洋货也好,国货也好,没人多管闲事了……” “那家洋货行的生意咋样呢?”面瓜适时地问了一句。 “这个不好说……”张五爷回身朝洋货行方向,瞅了瞅,拍拍两手,仿佛为今儿低价买了洋货,感到兴奋犹然不尽似的,喃喃着,“我估摸着,人家是闷声发大财哩……” 张五爷的一位手下兄弟,手里捧着那尊意大利圣女玻璃像,走在陈叫山面前,一侧街房的屋檐上,有一道阳光贴着瓦片照过来,那玻璃像反射的光,恰好辉映着陈叫山的眼睛,陈叫山便用手一挡,朝边上走了走…… 谈话之间,众人来到了驻防军府,门口站岗的士兵,昨天恰巧跟随李团长,去过徐家棕货铺,因此,认得陈叫山,“啪”一个立正,敬礼,说了声,“请” 张五爷在前,陈叫山随后,一行人刚来到王司令的会客厅门口,张五爷突然停了步王司令和李团长都在,可是,万洪天老板居然也在呢…… 陈叫山虽未见过万洪天,但从张五爷忽然一紧的脸上表情,大许判断出了情况,加之,正所谓“子随父容”,万青林与万洪天长得极像,陈叫山便一下判断出来了,坐在会客厅里,跟王司令和李团长聊着天的,正是万洪天! 张五爷觉着自己若是独自前来,倒也罢了,现在,却是跟陈叫山一起来,这个……这个就有些麻缠了…… 陈叫山却微微一笑,对张五爷小声说,“咱既来之,则安之,走吧” ... 第379章待戏 王司令端坐在会客厅里,左边是万洪天,右边是李团长。-- 王司令极瘦,万洪天极胖,李团长胖瘦适中。 王司令穿着的一身军装,显得松松垮垮,使人疑心那军装是套在几节竹竿上。万洪天穿着斜襟毛领长大褂,却又显得鼓鼓胀胀,似乎那大褂是蒙在一块大石头上。惟有李团长,一身军装着身,得体,自然,大方…… 昨天发生在徐家棕货铺的事儿,万洪天第一时间便已知晓,他几次想亲自前往处理,思谋之后,还是没有前往。 万洪天在想:陈叫山纵是百般厉害,如今他终究来到了梁州城,梁州城是什么地方?是我万洪天的一亩三分地!且看他陈叫山到底几斤几两,能吃天,还是吞地,姑且一观…… 另外,对于儿子万青林,以及护院统领肖占麟,万洪天存有考察之心,想知道他们,究竟淘涮得如何,在陈叫山面前,是吃亏,还是占便宜,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人处江湖,犹若相互对照,小圆镜能照人脸,大方镜能照人全身,好刀总须硬木试,坚堤还要大水冲,且由着他们闹腾去…… 倘使一点芝麻事儿,我万洪天立时便出了场,且不说事情办得如何,总归说来,都是给陈叫山撑了脸面。 因而,万洪天稳坐家中,始终未出。 事毕之后,万青林和肖统领回到万家大院,向万洪天一番汇报,万洪天又主动询问其细枝末节处。尤其当肖统领义愤填膺,说到陈叫山要万少爷将地上的银元捡起来时,更是怒不可遏! 万洪天当下便发飙,呵斥了万青林和肖统领,“朝地上扔钱,本就落了下乘,还辩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行事,拿得起,放得下,既然错一步,便要挽回一步,岂可拿无理当硬气?荒唐得很……” 万青林和肖统领被训了头头是道,乖顺顺地低着头,不敢再吭声…… 待万青林和肖统领走后,万洪天一人兀自思索,想到万青林提说起的,关于陈叫山与李团长一番对话,尤其是陈叫山与韩督军交情不浅之事……万洪天手便微微有些发抖,端在手里的茶碗,歪歪斜斜,差点泼洒自己一身茶水…… 今儿一早,万洪天在后花园里打了一通拳,吃罢早饭,总觉着心中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必须要取掉方才舒服。思来想去,万洪天觉着,应该去一趟驻防军府,找王司令谝一谝的…… 话说王司令前几天去了羌州,视察三省交界之地的布兵情况。 王司令并非行伍出身,早年间曾去南洋读书,怀一腔报国之志,回到国内后,却遇上了军阀混战的时局…… 唏嘘迷惘之下,王司令以为:混乱时局里,空有热血与才情,不仅是无用武之地之悲,更是伦理纲常屡遭羞辱之殇,于是,便投笔从戎,置身于疆场! 王司令在韩督军麾下,虽无冲锋陷阵之勇,但写写抄抄,算算画画,对于韩督军那样的武夫性格之人,确是帮了不少忙…… 待中原之境,稍一平定安稳下来,韩督军受上峰指示,也搞“亲信诸侯”那一套。在轮到王司令头上时,韩督军思来想去,认为梁州、乐州等地,深处群山夹抱之间,仅仅凭借山峰之天堑,便可防御外敌,固若金汤,如此,十分适合王司令这般的文职将领! 昨天从羌州归来,刚一回到梁州城,李团长便向王司令,说起了徐家棕货铺的事儿。王司令沉吟片刻,兀自说了一句,“那还真是好,这一下,有的好戏看哩……” 李团长乃是真刀实枪,炮火硝烟中,摸爬滚打出来的铁血军人,奈何虽有勇猛,却乏战功,军粮吃了好多年,到头来,却还是个不上不下的境地,倒成了王司令这种文职军人的马前卒。 为此,李团长常常暗自叹吁,总觉得老天爷对自己不公,又似乎对王司令一类人太好,但这些不满与唏嘘,只可藏在心底最深处,不敢表露出来…… 每当夜深人静,辗转反侧之时,李团长犹然觉得:假如自己和王司令的位置,调换一下,自己来当个梁州驻防军的一把手,王司令来辅助自己,文武张弛,或许更好哩!若论杀敌,得见,摸得着的战功,不管咋说,自己也总比王司令多啊…… 因而,昨天在徐家棕货铺,当李团长听闻陈叫山的话,进一步确认了,自己之前对于陈叫山与韩督军交情的传言理解。李团长当下心念大变,认为陈叫山非但不能逗惹,反而可以好好利用之……当然,这就跟打仗一样,只是一个大致的行军进攻方向,仗能打到个怎样的程度,自己的官位,能发生出怎样的变化,这都看造化了…… 王司令一句“有好戏看”的话,猛地点醒了李团长,李团长一回味:是啊,在整个梁州驻防军所统管的区域里,若论能提抓起来的硬实人物,也就是乐州卢家陈叫山,梁州万家万洪天,除此二人,再无硬茬人了…… 乐州与梁州,陈叫山和万洪天,距离六十里左右,常理说,倒也不磨不擦,相安无事的。但偏偏一条凌江,自西流来,贯穿梁州、乐州,向东流去。乐州卢家大船帮,梁州万家大船帮,因着这一条凌江,因着这一方土地,因着各自的买卖和利益,怎会不磕磕碰碰呢? 这正是,要想看火花,就得石头撞,手里兀自攥一块石头,再硬,再光,也没有火花可看哩…… 李团长便悟出来了在乐州陈叫山与梁州万洪天之间,身为驻防军的长官,自己和王司令,都会在这一场戏中,担当重要角色!当然,谁的戏份多,谁的好处便多,于个人之发展,益处便多! 好戏自是好戏,想唱好,也就越发难:唱得好的,是左听丝弦,右听鼓点,甩袖,撩袍,抖髯口;唱不好的呢,这边踩错了步,那边有听岔了对词,真是水缸里洗茄子,按下此,浮起彼…… 现在好了,万洪天前来拜访,屁股还没坐热乎,陈叫山又在昨日徐家棕货铺之事的事主,张五爷之陪同下,也赶来了现在,真是到了唱好戏、听好戏的时候啊! ... 第380章暗斗 三块石头,便能支稳一口锅,内中汤水,不倾不斜。 陈叫山,万洪天,驻防军,三方聚齐,自有好戏! 张五爷?张五爷充其量可为一看客…… “陈队长,你今儿还早啊……”一瞬间的凝滞场面氛围,被李团长这一声,打破了。虽已日上三竿,这一声招呼,在场诸位,倒没人觉着尴尬。 这许是最好的招呼方式了吧! “王司令早,李团长早,万老板好!”陈叫山利落大方,没有拘谨、矜持,顺着李团长招呼的由头,逐次招呼了去,不过,到了万洪天,拐了一下,用了一个“好!” “陈叫山陈队长……贵客盈门啊,坐”王司令伸出左臂,一指一侧的椅子,应了招呼,但这话语,在众位听来,好似揉捏揪拉一截扯面,粗细似不匀,个别处,欲要断时,一捋,便又接过去了…… “陈队长好!”万洪天坐着微微欠身,脸上有一丝笑容,笑得足够浅,好像这个节令里,田野里那些树木上,微微开了卷儿的叶,略略起了米粒大小的花苞苞…… 鹏天和面瓜、大头,走上前来,张五爷的手下,亦走上前来,依序将糕点盒子、点心封封、白酒、南美雪茄匣子、法兰西红酒、意大利圣女祈祷玻璃像,依序摆放在了会客厅的桌子上,而后,略略低着头,后退着,站到会客厅门外了…… “一点小小心意,实在不成敬意……”陈叫山特地将圣女玻璃像包裹的棉布,略略朝下捋了捋,使之可现全貌,并伸手稍稍提了提糕点盒子上的绑绳,以体现其重量,“还望王司令、李团长、万老板笑纳……” 张五爷木木地站着,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但紧张之余,张五爷犹然觉着:常言说,艺高人胆大,放到陈叫山这儿,倒是艺高人更从容了!原本购买礼物时,是只冲着王司令买的,经陈叫山这么一说,感觉王司令、李团长、万洪天三人,都是考虑到了的一样…… 至于你们三人,谁要,谁不要,那都是你们的事儿,这礼数的话,放在场面上来听,那就是图个顺耳啊! “费心了啊陈队长!”王司令如是说。 “这太客气了啊……”李团长如是说。 “破费破费……”万洪天如是说。 “张五爷,坐坐……”陈叫山将张五爷胳膊一碰,招呼其坐下,而后又说,“头次来梁州城,路道不熟,亏得有张五爷领着,要不然,真把我转迷糊了哩……” 陈叫山这一碰,一招呼,深意自现:乐州城与梁州城,相距不远,我陈叫山头回来了梁州城,也不全是两眼一抹黑,欢迎不欢迎,自有引道人…… 好嘛,昨个发生在徐家棕货铺的事儿,全是因你张五爷闹起来的,我万家人替你解围、挣面子,闹得整条杂货街都快成了道场了,惹得整个梁州城都传扬开了……可这一夜的工夫,你倒跟陈叫山走得近了! 人说,长久夫妻茶变淡,长久朋友酒弥醇。你张五爷待我万家不错,我万家呢,也待你张五爷不薄,在这梁州城里,有我万洪天一口干的吃,没让你张五爷喝稀的啊…… 纵是心中这样想,但万洪天嘴上却是另一路的话,“陈队长,头回来梁州城,感觉梁州城比起乐州城如何?” 一股暗流…… 一股子味道…… 对戏的鼓点子,就这么敲响了么? 万洪天此话一问,王司令、李团长、张五爷,皆将视线拴系在了陈叫山身上,且听陈叫山如何回答…… 于王司令和李团长而言,陈叫山不管怎么个回答,都是戏,且听便是。 而张五爷却莫名紧张,自己紧张,也替陈叫山紧张,似乎陈叫山无论说哪里好,都不对,都有问题哩…… 对于这样的发问,陈叫山犹然觉得,这显然是万洪天的机心暗斗,此一刻,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芽欲破土,土偏打压……选动?选静?正面接招?不接招?含混答之?沉默不应? 换作过往,陈叫山不会思忖于此,吃是吃,碰是碰,一声干脆! 而自受白爷点化,悉心读了《恒我畿录》,凡遇此类情形,陈叫山已然明悟了与之随之,化之转之,似应而逆,似逆而应,通宽之处且谨过,仄窄之时且大开…… 意思是说,在不发生正面冲突,而暗中以言语交锋时,通观事体,不妨适度地迎合、顺应,同时,又将话锋转开,话题化开。顺应,有时候是最好的违逆,违逆,有时候则是最好的顺应。谈论环境、气氛、在座者,看似一片融洽、和谐之时,其实恰恰应该谨言;反倒是现场凝滞、尴尬、冻结、凶险时,却更要大大豁豁,不拘小节,不随时态,兀自装糊涂…… “自王司令、李团长到任以来,梁州城日新月异,百姓安居乐业,梁州城实乃王司令和李团长,励精图治之地啊!” 陈叫山这一话语,该回答的回答了,无须回答的,也回答了,应了万洪天的暗斗,又恭维了王司令和李团长一番,轻巧,自然,平和,从容,期许,欣慰,全都于其中了…… 并且,陈叫山此话,又“抱残守缺”,似书法中的章法留白一般,潜下之语,似又有好几个意思 乐州梁州,都在王司令和李团长治下,身为一方长官,不可厚此薄彼。 百姓都安居乐业着呢,有什么大的风吹草动,都是应该遭到制止和平复的。 这里是长久的励精图治之地,那么,某些人,就不要认为自己能够只手遮天了…… 总之,在王司令、李团长、万洪天、张五爷听来,怎么听,怎么有意思,各人有各人的意思…… “陈队长,抬举抬举……”王司令未说话,李团长倒先说了话。 “陈队长,你此来梁州城,所为何事?”李团长抢了话,王司令便兀自调转了话头,“我听说……是采买货物?” 王司令看来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喜欢听戏的人,开场锣,垫场鼓,纵是再好听,终究敌不过正戏开场…… 万洪天目光定定,兀自抓过茶壶,朝王司令的茶杯里,缓缓添了些茶水,又将茶壶稳稳放下了…… 陈叫山知晓:愈是如此,愈是不要急着入戏……这是在驻防军府的会客厅,不是谈判桌前,不是在壕沟两端,不是在凌江之上,不是兵戈相见之时刻,韬晦自不可缺,避重而就轻,是为高妙…… “主要是来拜访拜访王司令和李团长,采买货物,只是顺带而已……” 王司令一听陈叫山这般说,便晓得了陈叫山的意图,“唔”了一声,也不多言…… “如果没记错的话,陈队长一行,好像是先去的桂香镇吧?”万洪天兀自低头喝茶,眼光不看任何人,而这话语,却分明在“挑戏”! “是先去的桂香镇……”陈叫山见万洪天咄咄逼人,也不避让,迎了上去,“桂香镇的徐家棕货厂,与我卢家大船帮乃老交情了,我们船帮老帮主故去了,徐老板他们心下伤悲,我们便走了凌江南岸,与徐老板他们交流几句……” 一经接上话,陈、万二人,便你来我往,对上戏了。 一时间,王司令、李团长、张五爷倒完全成了看客、听者…… “骆帮主故去,卢家船帮谁来接任大帮主?是那个侯今春?” “振兴卢家船帮,侯帮主自然责无旁贷!为替我家老爷、夫人分忧,我陈叫山也会加入船帮,淘涮淘涮……” “自古南船北马,行船者脚宽,骑马者腿长。据我所知,陈队长乃山北人,腿长自不必说,不知脚板够不够宽?” “陈某确是山北人,腿不算长,脚也不宽。但常言说得好,勤能补拙,熟能生巧,水陆两道江湖,终究也不是靠腿长脚宽,所能吃得开的!” “浩荡凌江三千里,有多少急弯,多少险滩,多少暗礁,多少激浪,陈队长……哦不,陈帮主,可有耳闻?” “弯急船不急,船头自然直,滩险人不险,桨蒿点深浅,礁暗力自明,力明礁顺从,激浪三千丈,稳帆多思量……” “江湖多有江湖道理,船帮自有船帮规矩,陈帮主上任之后,要定些什么规矩?” “大船前,小船后,逆流先,顺流后,新船须为老船让,新船为左老船右……这些船帮老规矩,陈某仅是略知一二,以后到了江上,还望万老板多多指点哩!” “听说督军府的秦效礼秦排长,为了送陈帮主回乐州,在半道上遭遇日本人,秦排长壮烈牺牲!据我所知,秦排长乃韩督军的救命恩人,为此,韩督军至今还生着闷气哩……” 话题至此,陈叫山觉着万洪天实在有些过激,句句逼人,字字攻击,机心深重,无事生非,阳诈阴毒…… 陈叫山凝眉之际,会客厅忽地陷入沉默,五个人皆怀着各自心思…… 立在会客室门口的兄弟们,起先听着里边人声不断,怎地忽然静得出奇,不禁回身朝会客厅看…… 万洪天见陈叫山答不上话来,暗自得意,心说,你扯什么督军府的大旗,韩督军对你陈叫山,究竟是实在交情,还是面子交情,这还两说呢! 陈叫山斜斜看着万洪天的表情,淡淡一笑,心说:我不提这一茬,你万老板倒先提了,好嘛,既然提起来了,那咱就看看,石头既然搬起来了,到底是砸谁的脚? “对于秦排长之牺牲,韩督军的确痛心不已,恨只恨,日本小人,太过阴毒,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陈叫山解开布衫纽襻,手伸进怀里,掏出几张纸,“为此,韩督军放心不下我们,特地给我陈叫山开了手谕、路条、口令信,专门用以提防小人之害……” 陈叫山将韩督军的手谕、路条、口令信,递向王司令,王司令和李团长,顿时“啪”地站立而起,对着陈叫山手里的三张纸,肃然敬礼…… 待那三样东西,在王司令、李团长、万洪天、张五爷之间传阅过了,上面那红红的印章,杨秘书遒劲的字体,韩督军乖拙的签名和指示,令王司令和李团长,感到心口一阵一阵噗通,张五爷也莫名激动,惟有万洪天,端起了茶杯,双手抖个不停,想喝茶,却似乎总递不到嘴边去…… 陈叫山漫不经心地将三样东西,重新装回到身上,一颗颗地系好布衫纽襻,轻松地拍着两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陈叫山转头瞥万洪天时,面上无波无浪,心下却一笑,差一点将茶水喷了出来…… ... 第381章寻事 下午,王司令提出吃饭,万洪天推口家里还有事儿,便匆匆告辞了…… 吃罢饭,天已擦黑,王司令不胜酒力,被人送回了驻防军府,李团长却走路稳当,说话条理清楚,脸不红,头不晕,精神得很! 张五爷在陈叫山耳朵边一阵嘀咕……陈叫山说,“好,好啊……” 张五爷方才嘀咕的是,“瞧李团长这精神劲儿,咱是不是带李团长去窑子里逛逛?” 梁州城里的窑子,多聚集在南城红云巷一带,包括乐州大名鼎鼎的萃栖楼,在梁州也开着分店。- 提说起逛窑子,陈叫山便想起了诸多往事…… 当初,卢家卫队成立伊始,年馑正浓,大量灾民积聚乐州城,靠卢家每日放粥赈济度日。夜晚,灾民们在街头巷尾,搭窝棚,铺地铺睡觉休息……后来,就发生了灾民女子失踪之事…… 当时,陈叫山四处调查追查,甚至将保安团的几个人抓住审问,但都没有实质性进展。 偏在节骨眼上,谭师爷提说了“取湫”之事,陈叫山隐隐觉着:这是触动到了某些人的神经,有意地支开自己,缓冲此事的。但这些感觉,仅仅在自己心里,并无法对更多人讲,在当时那情势之下,陈叫山已然被顶到了风口浪尖上,陈叫山若是以“灾民女子失踪是事大,取湫求雨是事小”为由,放弃取湫,继续调查灾民女子失踪一事,莫说是类如何老板、余团长他们一伙人看笑话,卢家大院内部,老爷夫人那头,也不会答应!甚至,既便是灾民们本身,也会觉得陈叫山不敢取湫,故意找的借口罢了…… 那时的陈叫山,新官上任,有些两眼一抹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意味儿,勇威刚猛,急于干出大事来!越是众人说取湫如何如何艰辛,越发激发了陈叫山内心的热血,最终,陈叫山便选择了取湫,放弃了调查灾民女子失踪一事…… 取湫成功之后,天降甘霖,年馑度过,灾民们陆续撤离乐州城,随之而来的“红椿木事件”,又一度让陈叫山手脚无措,焦头难额,常感分身乏术,更无暇顾及其余之事…… 红椿木事件一过,紧接着是筹备正月舞龙闹社火弄耍耍,去西京城追讨旧债…… 直到陈叫山困身城东监狱,在遇到白爷之时,陈叫山猛然意识到了很多事情,反思着过往,反思着自己…… 在调查灾民女子失踪时,调查到一定火候,自己的嘎然而止,到底是忌惮于背后萃栖楼的势力,还是觉着卫队成立伊始,以平稳为主,安定为妥?自己摸不清楚乐州城的水深水浅,姑且收手,保住自己的卢家卫队队长之职,之名,之利? 又或者,是觉着即便将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受益之人,不过是没有任何权势的灾民,而得罪的,却是有权有势的人,两相较之,两相衬比,我陈叫山不就是一个真真世故的势利角色么? 当谭师爷提出取湫一事时,自己已然感觉到了这内中的蹊跷,依然放下了灾民女子失踪一事,投身于取湫!这难道不是一种虎头蛇尾?一种半途而废,一种有始无终么? 明明知道取湫带着太多的艰难,太多的凶险,自己依然要去,这仅仅是自己的勇猛无畏吗?是自己的决绝之心可以解释的吗? 取湫之无畏与决绝,难道不是自己的一颗趋势之心?想于平静之处,爆出一个大响动的虚荣之心在作祟么?难道不是自己想着在卢家站稳脚跟,在乐州打出一个大名气的捷径之意?难道不是自己的反复权衡后,毅然前往的一种超级功利? 经过白爷一番点化,陈叫山明悟了自己,明悟了恒我对于一个人立足江湖之重要…… 同时,经过一趟西京之行,陈叫山变成了另外一个陈叫山,一个与韩督军、秦效礼,可以合掌于青铜宝鼎的陈叫山,一个可以令西京城里的江湖兄弟们,也俯首称呼一声“陈大哥”的陈叫山,一个猛拳打死日本第一柔道高手岩井恒一郎的陈叫山,一个在《西京民报》上亮了身影,被千千万万人欢呼为英雄的陈叫山…… 关于那些失踪的灾民女子,究竟去了何地,陈叫山有过种种猜测,在攻打下太极湾,得知混天王在地牢里关押着许多年轻女子时,陈叫山亲自下到地牢,解救出年轻女子们,但她们当中,并没有那些失踪的灾民女子…… 时间长了之后,有关灾民女子失踪一事,陈叫山越发觉得没有头绪可查了…… 可是现在,陈叫山为棕货一事,来到了梁州城,一番闹腾,经历了徐家棕货铺事件后,从徐掌柜的口中,得知了事情之缘由所在。今天与梁州一霸万洪天,在驻防军府会客厅里,又是一番言语暗斗,尤其是万洪天那咄咄逼人的字字句句,令陈叫山犹然觉得万洪天喜欢言语上暗斗,我陈叫山却不喜欢,我陈叫山喜欢的,是台面上的明斗! 此次棕货事件,陈叫山觉着最大的难处,在于无法给予桂香镇的人一种呈示,一种可以无所顾忌,自由自在生产加工的信心的呈示。而这种呈示的建立,势必要去逗惹万家人,挑动万家人的神经!可是,一切总得有个由头啊…… 表面上看,梁州城里的大小商铺,茶馆、烟馆、赌馆、青楼、酒楼,张五爷皆可以横冲直撞,以镇场子为由,去收所谓的“心意钱”,但陈叫山更清楚这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如今张五爷与自己之间,有了利益捆绑,张五爷有意要上自己的船,更重要的是,自己手中握着的韩督军的手谕、路条、口令信,已然令王司令和李团长,心存敬畏,那么,何不在这个时候,挑出一个由头,做出一点文章呢?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过往的陈叫山,或许是纠结、焦躁、自私、偏执、冲动、虚伪的陈叫山,但更是立足未稳,略显青涩的陈叫山…… 然而,现在的陈叫山,是心中有着恒我追求的陈叫山,令许许多多的人都不敢小视的陈叫山,羽翼渐丰的陈叫山…… 且往青楼走一遭,且观事头放与收…… ... 第382章新牌 因为之前,陈叫山答应要给老奎福送些木炭的,鹏天、大头和面瓜便骑马赶回乐州了,陈叫山在张五爷、李团长的陪同之下,来到了红云巷。- 梁州萃栖楼,位于红云巷中部,较之乐州萃栖楼,面积相对要小一些。但楼宇风格,花园布局,仍是按照乐州萃栖楼来建造设计的。 走到萃栖楼门口了,张五爷趁着李团长跟几个莺莺燕燕说笑时,对陈叫山说,“陈队长,今儿晚上,你跟李团长玩荤,我玩素就可以了……” 张五爷尽管平日里在人前飞扬跋扈,在梁州城走路都横着走,但他在家里,却是惧内得很,他老婆那人满肚子装醋,不但不允许张五爷纳妾接小,就连逛窑子也有严格规定,只许喝花酒、听曲儿,不准玩荤的! 有一回,张五爷喝花酒喝多了,架不住老鸨怂恿,便搂着一位女子要入房……岂料,张五爷老婆的眼线众多,当时就发现了问题!张五爷进房以后,衣服还没脱利索,外面便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惊得张五爷酒醒一大半,开门去看,外面却没有一个人…… 回到家以后,张五爷老婆问张五爷去逛窑子的细节,张五爷一下就明白了,暗自庆幸,亏得自己没有干那事儿,若不然,这母老虎还不把自己的脸,挠成萝卜花啊? “成,那我也正好陪你喝酒、听曲儿……”陈叫山未曾想到,在人前耀武扬威的张五爷,居然这么怕老婆,还一直谨遵教诲,瞬间便觉着张五爷有些乖觉之处了…… 进了萃栖楼,张五爷为李团长点了“凤牌”,看着李团长大步腾腾地进了房,张五爷便和陈叫山来到三楼一间房中,点了琵琶、花鼓、长笛三位乐手女子,就着一桌子糕点、果蔬,喝起酒来…… 三位乐手女子,容貌姣好,身形端庄,弹拨、敲打、吹奏,技法纯熟,眉目顾盼之间,曲声悠扬,惹得张五爷常常端着杯子,忘了喝酒,一喝,好几次又将胸膛洒湿了…… 在梁州青楼行里,卖艺不卖身的俗称“素角儿”,卖身不卖艺的俗称“荤角儿”,当然,还有一些色艺俱佳,卖艺也卖身的冒尖者,俗称“全角儿”。 眼前这三位女子,皆是素角儿,张五爷尽管看得眼睛滴溜溜转,但一想到家中的母老虎,心神倒也兀自安定了下来,并对陈叫山说,“跟陈队长一道听曲儿喝花酒,还真是惬意得很哩……” 陈叫山便打趣说,“跟我一道听曲儿,你家夫人,倒是更放心的……” 喝了一阵,陈叫山要出去方便方便,张五爷刚想起身同陪,忽一转念:没准人家陈队长是要去找荤角儿呢,我跟着算怎么回事儿啊? 陈叫山还真是要去找荤角儿。 之前在房中,陈叫山通过与张五爷一番聊天谝传,对萃栖楼以及整个红云巷的情况,有了详细的了解……于是,陈叫山来到一楼骨牌室,点了“新牌”,要老鸨为他推荐一些年纪稍小的女子,先过个眼缘…… 梁州萃栖楼,与乐州萃栖楼一样,点角儿所买骨牌,共分为雀牌、燕牌、鸠牌、鸪牌、鹦牌、鹭牌、鹰牌、鸵牌、鹤牌,以及凤牌,其对应不同的等级、要求、嗜好,自然,其币值也不尽相同…… 方才张五爷介绍说,如今梁州萃栖楼,又添了个“新牌”,其所对应的女子,年纪都较小,故而“新”。一般来说,客人来萃栖楼点“新牌”,是具备一定小风险的,因为个别小女子,顽固不从,常有抓、挠、咬人之现象,甚或身藏筷子、勺子、镜子片片等利器,攻击客人!但一般情况下,客人进房之后,青楼护卫们既便听见房内响动,也是不能贸然进入的,以免坏了客人的兴致! 因此,点新牌的客人,只能自求多福…… 不多时,一位青楼护卫领着六个小姑娘,进了骨牌室,让陈叫山过眼缘,定角儿。 陈叫山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这六个小姑娘,年纪都约莫十四五岁左右,尽管个个皆穿旗袍,但明显身形瘦弱,旗袍便显得松松垮垮。有两个小姑娘脸上显然有泪痕,脸上的脂粉被冲出了一条细线…… 如今之节令,虽已打春,但入夜仍寒冷,六个小姑娘穿着薄旗袍,以茫然无措的眼神,时不时地打量陈叫山一眼,身子便抖个不停…… “这样吧,六个我全要了……”陈叫山一拍大腿,站起身来,“给我安排上好的花房,酒菜备上,再上两盆炭火……” 骨牌室的记牌先生,以及两个青楼护卫,听见陈叫山这么说,猛一怔,而后便都笑了,一位青楼护卫连连弯腰陪笑,“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这位爷,您顶楼请” 无论什么角儿,对于青楼而言,便是造钱机器,青楼巴不得每个女子,都能天天挣钱,时时挣钱,一刻不闲!可是,对于很多新牌角儿来说,总有很长的时间,顽固不化,哭哭闹闹,寻死上吊啥的,莫说挣钱了,既便应付她们,也够青楼喝一壶的!打吧,怕把脸打花了,把人打伤了,影响客人过眼缘;不打吧,个别的新牌角儿,实在顽劣得很,经常逃跑、上吊、摔砸东西…… 陈叫山一下子点了六个新牌角儿,这显然大大出乎人的意料,难怪记牌先生和青楼护卫这般激动呢! 在青楼护卫的引领之下,陈叫山和六个小姑娘,来到五楼一间房里…… 两大盆烧得红红艳艳的炭火端进来了,一桌子酒菜也都摆好了,热水,毛巾,洋胰子,全都准备停当了,陈叫山对忙乎的跑堂伙计和青楼护卫说,“行了,你们都可以出去了,我不喊你们,任何人不得过来打搅……” “爷,你吃好玩好,有什么事儿吩咐一声哈……”青楼护卫和跑堂伙计,点头哈腰一番,弓着腰,后退着出去了,房门“”地一声关上…… 陈叫山坐在床边,听着那伙人下楼的脚步声,渐渐没音了,便站起身来,端了一把椅子,用椅背抵住房门,一屁股坐了上去,而后,手一挥,“你们都饿了吧?先吃菜,把这一桌子菜吃干净再说!” 六个小姑娘,没一个人敢动,皆低着头,站立成一排,偶尔侧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头便埋得更低了…… 陈叫山见站在最右边的小姑娘,看起来年龄最小,便扬手一指,“你,叫啥名儿?对对,就是你……” “蕉儿……”小姑娘怯怯地说,抬头看了陈叫山一眼,连忙又将头低下了…… “蕉儿,我问你,你肚子饿不饿?” “我……我……不饿……” 陈叫山淡淡笑了起来,“不饿才怪!俗话说,肚里没食,面上发虚,你瞧瞧你们几个,像是不饿么?” 陈叫山的笑容,无疑大大化解了之前的那种凝滞气氛,中间一位个子最高的女子,抬头看了看陈叫山,而后说,“我饿哩……” “饿就吃啊,站着干吗?” 陈叫山此话说毕,大声笑了起来,“小妹妹们,你们不用怕啥,尽管吃……我今儿找你们来,就是跟你们谝传哩,没别的啥,你们怕……” 谝传?没别的啥? 小姑娘原本咽了咽口水,准备要朝桌子跟前走了,听见陈叫山这么一说,反倒又不敢迈步了…… “唉……”陈叫山脸上笑容尽失,却兀自一声长叹,脸上表情凝重起来了,“我有一个妹妹,年纪跟你们差不多大,年初闹年馑的时候,饿死了……这么长时间了,我就连做梦,也没见她几回……” 小姑娘一个个地抬起了头,齐齐看向了陈叫山,她们感觉出来了,陈叫山这一番话,不是唬人的,那一声长叹,若非真的失去了亲妹妹,定不会是那般的…… “我为啥把你们六个人都带过来,我见你们跟我妹妹差不多大……不管咋说,不管咋说,你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嘛!”陈叫山说到这里,又朝桌子一指,“都吃吧,你瞧瞧你们,又冷又饿的……” 个子最高的那个小姑娘,便迈动了步子,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了筷子,夹了一片肉,放在嘴里嚼了,看了看陈叫山,又看着另外五个小姑娘,“妹妹们,咱吃吧……” 小姑娘便慢慢腾腾地走到了桌子前,看了看陈叫山,一个个地抓起了筷子…… “放开吃,放开吃,你们不用管我,我是真的刚吃过饭的……”陈叫山又补充着,“把这一桌子菜吃光吃干净,吃饱了我们再谝传……” 起初,小姑娘还有些矜持,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大口大口地吃,但她们看见陈叫山坐在椅子上,望着她们时的一脸笑容,慢慢便打消了之前的顾虑和紧张,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陈叫山不晓得这些小姑娘,到底饿了多久了,不大会儿工夫,满桌子的菜,全部吃了个干干净净! “我喊他们再上些菜……”陈叫山说着便要起身拉门,小姑娘们皆说吃饱了,陈叫山伸出的手,停在空中,便转身坐下,“成,那咱现在就谝谝传?” ... 第383章神伤 小姑娘们吃饱了,又准备如起先那般一样,站立成一排,陈叫山便一招手,笑着说,“都坐着吧,谝传哪有都站着的?自个儿找自个儿的地方坐,坐,坐,都别站着……” 小姑娘们全部都坐下了,围着桌子坐了四个,床上坐了两个。 个子最高,年龄最大的那位小姑娘,叫秋萍,她坐下之后,抬眼看了看陈叫山,忽然问,“你是从乐州过来的吧?” 陈叫山兀自惊讶,便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从乐州过来的?” 秋萍咬了咬嘴唇,将头朝下一低,把辫子绕在了手指上,“我以前在乐州城,好像见过你……” 陈叫山一怔:莫非,这个秋萍,便是被人拐走的灾民女子? “秋萍,你是不是以前在乐州城待着?年馑那会儿,是不是每天到石牌楼吃粥?” 秋萍点点头,鼻子吸了一下,眼睛里亮亮晶晶的…… “那你是咋到梁州城来的?”陈叫山身子朝前探着,正襟危坐地问。 “有天半夜,我说肚子饿,我哥就给我去借吃的……”秋萍抽泣着,辫子随着抽泣,一长一短地抖,“我后来到窝棚北面的林子里去,想……想……有人把我抱住了,用块布把我脸捂住了……” “就你和你哥两个人么?你爹娘呢?” 秋萍摇摇头…… 陈叫山便不再问了……年馑那阵子,各到处的灾民,饿死的人,遍地是,自己家里人,不也是都饿死了么? 忽然,陈叫山想起了当初为调查灾民女子失踪一事时,有天深夜,在南城烂泥塘,碰见一位光着脊背的汉子,在烂泥塘边烧火纸,说他的妹妹失踪了…… “秋萍,你是不是姓袁?金安人?” 秋萍一下抬起头,眼睛睁大了,定定看着陈叫山,“你见过我哥?” 陈叫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天晚上,陈叫山满城寻找失踪的灾民女子,在南城烂泥塘边,遇见了一位光着脊背的汉子,跪在泥塘边,一张张地烧着火纸…… 当时,汉子一边烧纸,一边哭诉着,“爷,婆,爹……娘,我活着没用啊,我有啥用,连妹妹都弄丢了……我没脸,没用啊,我死了算了,不配活着啊……”汉子起初声音低低,越说越激动,泪流满面,俯身磕头,一下下地用前额砸地,“嘭嘭”直响…… 后来,陈叫山与汉子攀谈,汉子说,他自金安袁家铺而来,爷奶爹娘,全在逃荒路上饿死了,惟活下来他与妹妹二人。他领着妹妹,辗转四地,来到乐州,每日虽仍饥肠辘辘,但好歹有粥吃,不至饿死,便暂且留了下来。可是,三天前,妹妹却忽然失踪了,汉子四下探问、寻找,整整三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有没有见过我哥?他在哪里?”秋萍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朝陈叫山走过来…… 这一声问,将陈叫山从曾经的回忆,倏然复苏过来…… 陈叫山看见秋萍站在自己眼前,那嘴唇哆嗦抖颤着,眼睛大大的,睫毛上挂着的晶晶泪珠,一时间,陈叫山觉着无地自容了,黯然神伤,不晓得怎么回答…… 当初,陈叫山曾经劝慰过秋萍的哥哥,“兄弟,无论怎样,亲人既已过世,咱活着的人,就应该好好活着……我家人也全都饿死了……可是,咱既然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活,咱要是死了,就是对爹娘最大的不孝,亲人在九泉之下也不心安,咱有罪啊……” 卫队成立伊始的陈叫山,曾经信誓旦旦地,要将灾民女子失踪一事,调查个水落石出…… 可是,可是,在保安团出面之后,在谭师爷提说取湫之后,在老爷和夫人期待的眼眸中,陈叫山却就此放弃了调查,妥协了,默认了…… 陈叫山想:秋萍一家人,爷奶爹娘都死了,就秋萍和他哥哥相依为命,秋萍失踪了,她哥哥伤心悲痛……也许,自己曾经对秋萍哥哥的劝慰,让秋萍哥哥产生了一种期盼,可是后来,奇迹没有发生,秋萍一直没有出现…… 秋萍的哥哥,在伤心、追悔、失望中,到底怎样了呢? 自己后来踏上了取湫之路,年馑过后,灾民都陆续离开了乐州城,天涯四海,秋萍的哥哥去了哪里?到底他,是死,是活,陈叫山怎么晓得? 方才,秋萍对陈叫山说“我以前在乐州城,好像见过你……”充分说明,秋萍只是觉着自己面熟而已,并不知晓自己是卢家卫队的队长陈叫山…… 一想到自己曾经身为卫队队长,一想到自己曾经的半途而废,陈叫山兀自将头转向了一侧,说不出话来…… 陈叫山这般表情,秋萍便急了,“我哥他……是不是死了?” 陈叫山狠狠咬了一下牙根,终于说,“没有!年馑过了后,你哥离开了乐州城……” 这样的回答,尽管依旧令秋萍疑惑,但始终是一种希望之所在的回答,秋萍抬手抹了抹眼睛,转身又坐回到凳子上了…… “你们还有谁是从乐州被拐过来的?”陈叫山深深吸了口气。 “我也是……”年龄最小的蕉儿说话了。 陈叫山皱着眉,便问其余四位小姑娘,“那你们呢?” 四位小姑娘,皆连连摇头,有三个说是爹娘养不活,将她们卖到这里的,还有一个,说她打小就没爹娘,被瘦马馆的人养大的,养大了,就卖到这里换钱了…… “谁?”陈叫山大喝一声,猛地将椅子一转,一把拉开门,见起先那个青楼护卫,正蹲在门前…… 陈叫山一把将青楼护卫提了起来,“你干什么?” “爷,爷……”青楼护卫连连讨饶,“我就过来看看,看你们要添茶水不?” 陈叫山将那护卫一推,抵在楼道护栏上,使其半截身子朝后仰去,“给你们办过招呼,没有我吩咐,不要过来……” “爷,爷,对不住,对不住哈!坏了你的兴致……我这就走,这就走……” 楼道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陈叫山方才一番举动,令六个小姑娘,全都感觉出来了这个人,跟一般的客人,还真是不一样!他,真的不是一般客人…… 两盆红红的炭火燃烧着,白白的炭灰,轻轻地从红炭上卷落而下,屋子里静得出奇,没有任何人说话…… “秋萍,蕉儿,你们跟我说说,当时从乐州被拐过来的,有多少人?”陈叫山起先将手搭在前额上,胳膊肘撑着椅子扶手,忽觉屋子里太静了,便重新坐端了身子…… “我记着跟我一块的,一共有十个人……”秋萍说。 “我不晓得……我那时候晕了,啥都不晓得,就过来了……”蕉儿说。 陈叫山低头沉思着:自己当时抓了保安团的人,后来闫队长和余团长前来要人,卢家大院里的人,似乎也不愿意跟保安团结下梁子,不想得罪人……后来,自己便去取湫了,调查灾民女子失踪一事,不了了之……那么,在自己取湫的那段时间里,是不是还有灾民女子失踪之事发生呢? 陈叫山再一细问,果然,秋萍先来梁州城,蕉儿是后来来的。 “对了,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树萤的小妹妹?” 陈叫山努力整理着回忆,想起当初卫队巡城第一天,遇见了树萤一家人,树萤的爹娘,因着留在乐州城,还是离开乐州城的问题,发生争执。后来,必悦楼方老板买的一头牛窜到街上,陈叫山将其制服,并让面瓜劝说了树萤的爹娘…… 后来,陈叫山在东城校场坝,遇见树萤一家人搭建窝棚,树萤在搬石头时,手指头都被大石头砸破了…… 当时,陈叫山同树萤聊天,对她印象极为深刻 “树萤,你识字么?”陈叫山当时用一截树枝,在地上写了“树萤”两个字,问树萤认不认识。树萤忘记了手指的疼痛,笑得似一串银铃迎风,“我当然认得我名字……我还认识好多字呢……嗯,金木水火土,赵钱孙李周……好多好多!”然后,将嘴巴凑近陈叫山耳朵,尽量压低声音,悄悄说,“我爹不让我念书,我就趁着寻猪草的时候,蹲在私塾后面的茅房里,偷偷地听,我娘几次发现了,以为我偷懒,说我是懒牛懒马屎尿多,哈哈哈哈……可我就是想识字,私塾先生说,不识字,啥都干不成!我长大了,要认遍天下所有的字,洋人的字,我也要认全哩……” 可是当天晚上,树萤便失踪了,陈叫山在天亮遇见树萤的爹娘时,树萤的爹“扑通”一下,跪在了陈叫山身前,抱住陈叫山两腿,痛哭流涕,“陈队长,陈队长……我家树萤不见了,我找一圈了,找不着哇……陈队长,你要帮帮我,帮我找到我家树萤啊,求求你了!陈队长,我……我给你磕头了……” 树萤的娘,当时也悲伤不已,哭着,喊着,埋怨着,“死女子,你把娘丢下,说跑就跑咧?你要找好人家过,也跟娘吭个声啊,死女子,你把娘害死了……” 因而,陈叫山想知道树萤的情况。 “树萤是跟我一道来的……”秋萍幽幽地说,“树萤她死了……” 死了? 陈叫山一怔,“死了?她是咋死的?” ... 第384章残酷 “被人打死的!”秋萍说,“被麻脸爷失手打死的……” 秋萍比树萤先被抓,起先被关在一间小屋里,窗户很高,没有垫脚的,想朝外看一眼都不行。。。屋外不时有雀声,秋萍料想身处于一僻静之地。每天只吃一顿苞谷糊糊,比之在外面食粥,更饿…… 三天后,树萤也被抓了过来,同时被抓来的,还有另外三个小姑娘。 五个人被关了一天,待当天深夜,她们皆被黑布蒙了眼睛,堵了嘴,扔在了板车上,用草帘盖了,马拉着板车,跑了大半宿……当眼睛上的黑布被取下时,就到了梁州城的萃栖楼。 “树萤很倔,张嘴就骂人……”秋萍说,“一到梁州城那天,我们被关在后花园的密室里,树萤吼叫了一天,到晚上,嗓子都哑了,说不出话来了,跟我们只能用手比划了……” 陈叫山听到这里,站起身来,抓过桌子上的酒坛子,倒出一碗来,一仰脖子,一口喝干了,又倒了一碗,坐回到了椅子上…… “过了两天,全角儿们教我们顶碗……”秋萍说到这里,下意识地朝窗户瞅了一眼……陈叫山端着酒碗,摇了摇酒碗,看着酒影中的自己,“没人,你接着说……” 秋萍说,全角儿们说顶碗是为了身子端正,要跪在地上顶,两个护卫把树萤摁下去,树萤就又站起来,一连摔烂了三个瓷碗!树萤就被拖了出去,挨了一顿打。秋萍晚上在寝室看见她时,她说她脊背痒痒,要秋萍帮她挠一挠,她胳膊动不了了。秋萍揭开她衣裳一看,背上全是皮鞭印子…… 后来,树萤被老鸨拉出去“试荤”,客人是一位瘦汉子,被树萤咬破了肩膀,瘦汉子便将树萤两颗门牙打掉了! 树萤拉开房门,要从三楼朝下跳,被瘦汉子给抱住了…… 有天晚上,树萤咬破了手指,扯了褥子上的棉布,说要写告状的血书。秋萍她们都不识字,劝她不要写,说写了也送不出去,可树萤偏要写! 隔壁寝室里,有老鸨安插的眼线,兴许是听见了这边的争执,后来告诉了老鸨,树萤又被打得死去活来…… 过年馑下雨那天夜里,护卫头子麻脸爷喝了酒,说要给树萤“****”,麻脸爷脸被抓花了,舌头也被树萤咬断了,麻脸爷把树萤拖到外面打,树萤脑袋被撞在了栏杆上,撞死了…… 陈叫山直接抓过酒坛子,双臂抱坛,大口大口地朝嘴里灌酒,前胸衣服被酒淋了一大片…… “啪” 陈叫山将酒坛朝桌子上一墩,眼睛微眯起来,抓了一双筷子,“喀嚓”一下,单手折断了,“树萤死了,埋哪儿了?” 秋萍连连摇头,惊惧地看着陈叫山,小姑娘都觉着陈叫山此际的表情,有些吓人,蕉儿怯怯地说,“我们只晓得,树萤姐姐被人拖出去了,不晓得她埋哪里了……” 兵荒马乱的世道,遭遇年馑的岁月里,饿死了人,撑胀死人,犹可算天命!可是,可是,树萤这般的被人活活打死,令陈叫山感到胸膛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了个结结实实,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儿缝隙…… 在这混混乱乱的时局,有些人,该死,死个十次八次千百次,都是死有余辜!可是,往往这一类的人,都在好好地活着,逍逍遥遥地活着。而有些人,本不该死,应该好好地活下去,哪怕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尚余一息,便该平平安安、平平淡淡地活下去……可是,这一些人,偏偏就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了,死得犹不瞑目,死得悄无声息…… 陈叫山踉踉跄跄后退几步,重新坐在了椅子上,起先重重地朝后靠去,脊背死死贴在椅背上,而后,身子前倾,两手撑住扶手,打量着屋里这六个小姑娘…… “死生纵有命,富贵岂在天?”陈叫山兀自低吟了一句。 “大哥,你不舒服的话,上床躺着吧……”秋萍看着陈叫山的神情,料想陈叫山醉了,也似乎觉着男人喝醉了酒,是可怕的! 小姑娘们皆以有些恐慌的眼神,定定看着陈叫山…… 陈叫山看着小姑娘们怯怯的眼神,想到西京城里那些女学生,她们穿着青布上衣,黑色裙子,在西京的大街上,自由穿梭……她们坐在路旁的长椅上,神情专注地读书……她们聚集起来,在天葵社门前,振臂高呼,稚气未脱尽的脸上,充满昂扬和力量,她们的眉间,凝聚着焦虑与忧患…… 眼前的这些小姑娘们,比之那些女学生,能小多少岁? 眼前的这些小姑娘们,再比之卢芸凤和薛静怡,又能小多少岁? “小妹妹们,你们想不想离开这里?”陈叫山打了一个酒嗝,脖子朝回缩了一下,目光中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惆怅,当然,还有追悔、唏嘘,“我带你们离开这里……” 有几位小姑娘都连连地摇着头,她们皆觉着:眼前这个人,显然是醉了,没准,他兴许是老鸨派来试探我们的…… “你们这么小,可以读书、识字、学手艺……莫非,你们想在这里留一辈子?”陈叫山坐着,朝前伸出手臂,像是要拉谁,又似在召唤着什么似的…… “大哥,我不想离开这儿!我爹说了,我离出嫁嫁人,还有些年,要吃多少斗粮食哩……” “我娘跟他们签字画押了的,我要跑了,我娘就要吃官司……” “我在这儿学乖些,还不挨打,我回去了,我爹天天会打我!” “我们都破了身子了,出去也没脸嫁人,没人愿意养我们的……” 陈叫山伸出的手臂,在虚空中,抓了两下,停住了,他仿佛感到了一种寒冷,一种陌生,一种疑惑,一种沉滞…… 陈叫山兀自收回手臂,揉了揉额头,又打了一个酒嗝…… “大哥……”半天没吭声的秋萍,在屋内一阵短暂的沉寂后,忽然说话了,“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可怜我们,也瞧得上我们……可是,我们几个就算出去了,还有别的姐妹呢?全天下这么多的青楼姐妹,你都能带出去吗?” 蕉儿也说话了,“我娘早就说过要卖我的,我出去了,就算找到我爹娘了,也没用……” 陈叫山又将手臂一伸,示意蕉儿别说下去了…… “秋萍,你告诉我,当初从乐州被拐过来的十个人,现在就剩下你和蕉儿两个了么?”陈叫山问。 “不,不是……”秋萍摇着头,抿着嘴,眼睛又看向了窗户,似在盘算着,“树萤是被打死了的……素素和红玉,是逃跑时被狗咬了,害病死的……燕儿、欢欢、铃珠她们三个,遇上了好男人,赎身走了……月芹现在升了鹤牌,对了,还有小芬,她疯了,被人带出去,也不知道咋样了……” 听到这里,陈叫山身子又朝后靠去,长长叹了一口气…… 起先与王司令、李团长、张五爷,在酒店里喝下去的酒,与张五爷在听曲喝下去的酒,以及现在在这五楼花房喝下去的酒,如今,一起在陈叫山胃里翻腾着…… 陈叫山看着秋萍,看着蕉儿,看着另外四个小姑娘,嘴里喷着一股股酒气,但脑袋却愈来愈清醒了…… 一个所谓的卫队队长,所谓的保卫一方之平安,保卫了什么?又能保卫什么? “太平一方?”陈叫山想起了必悦楼方老板送给自己的那块牌匾,兀自觉得那四个字的滑稽来了,刺耳来了…… 太平?怎样的太平?怎样才算太平呢? 纵是一方太平,另一方,其余方,天下各个方,太平么? 关于灾民女子失踪,陈叫山推想过一千种残酷的真相,如今,真相明了了…… 什么是最残酷的?树萤被人活活打死么?那两个要逃跑的小姑娘,被狗咬了,害病死了么?还是,那个叫作月芹的姑娘,已然升了鹤牌,在萃栖楼骨牌排位中,属于第二档,她怕是推也推不出萃栖楼的大门了!或者,是那个叫小芬的,她疯了,被人带出去了,生死未料…… 最残酷的,是现在眼前的小姑娘们,即便自己有意带她们出去,她们不愿意出去,害怕出去,外面的天地,没有她们的所在!这里,已经将她们融化,融化成了兴许永远也不可能澄清的浑水了…… 最残酷的,是秋萍那句话,“可是,我们几个就算出去了,还有别的姐妹呢?全天下这么多的青楼姐妹,你都能带出去吗?” 最残酷的,是同样为妙龄年纪,西京城的那些女学生们,可以振臂高呼,呐喊着,群情激奋!卢芸凤和薛静怡她们,可以在上海的女子学校里,吃着牛排,学着洋文,看电影,吃西洋糖果,为了过一个所谓的圣诞节,要举刀去砍一刻松树……而这里,这里的小姑娘们,什么也没有…… 而陈叫山又忽然意识到了,最最残酷的是自己与李团长、张五爷,此际不身处这青楼之中么?荤也好,素也罢,终究在这里…… 那么多的疑惑、纠结、不解、愤懑、唏嘘,到了最后,兀自嘲笑了自己么? 这多像黑夜,黑得满天满空都是,出了这萃栖楼,出了这梁州城,哪里不是黑夜? ... 第385章成交 翌日清晨,鹏天、大头、面瓜将木炭运过来了,陈叫山约上张五爷,将木炭送到了老奎福。 老奎福的张老板,从背篓里折下一截木炭,用指甲抠了抠,抠下一些炭粉来,在指头间捻了一捻,又将木炭的断面,对准眼睛,细细端详……末了,大喜过望,“哎呀,果真是青冈木的炭,守窑火候好,木质韧劲,当真好货啊!” 张五爷此刻颇为得意,一把从张老板手里,夺过那半截木炭,“炭是好炭,谁看都是好货,用不着多夸,你给说个数儿吧!” 张老板转头看了看立在一旁的陈叫山,又看着太阳下发着彩光的木炭,揉揉鼻子,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陈队长,本家爷,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松坪窑场的炭,给我是三担一块一,你们这炭我出三担一块三,怎么样?” “三你个头啊!”张五爷一巴掌拍在了张老板的后脑勺上,差点将张老板拍一个前马趴,“噢,我跟陈队长上你这儿来讨饭了?多给两个子儿打发人啊?你眼睛里是扎了倒刺了,还是尿水给泡肿了,?好赖货你比不出来啊?” 张五爷边说边挽袖子,胳膊上的飞龙刺青显现了出来,张老板以为张五爷要动手揍他,连忙说,“本家爷,本家爷,你说个价,你说个价嘛……” 岂料,张五爷挽袖子,并不是要揍张老板,而是从背篓里抽出一整节木炭来,一下递到张老板眼睛跟前,“你把松坪窑场的东西取来比比,好好比比……不是我吹大话啊,我们这炭,瞧瞧,正宗北山青冈木,就跟庶出的娃,松坪、龟坝那些玩意儿,就他娘算是婊子养的……我说是这,咱五百年前都一家,我也不跟你扯海话,三担一块九……” “本家爷,炭是好炭,我觉着……”张老板嗫嚅着,见张五爷将一节炭,猛地朝背篓里一插,兀自拍着手,拍得“啪啪啪啪”响,犹如打起了一阵闷雷,毋宁说是拍手上的炭粉,倒像是要列开架式打人,张五爷便不敢往下说了…… 果然,张五爷拍完了手,便来伸手抓张老板的衣领子,陈叫山连忙一把拦开了,“张五爷,你这是做啥?和气生财,动手破财,有啥话咱可以好好说嘛……” 张五爷收回了手,“簌”地一下,擤了一吊鼻涕,抬起脚,将鼻涕抹在了鞋底上,连连摇着头…… “我看不如这样,三担一块五,张老板你觉着如何?”陈叫山语气平和,一连笑意,“张老板你也晓得,我们这一担炭的火力,不敢说超他南山炭火力的十成,总该也有个七八成吧?三担多了四铜子,但账要细算下来,还是值当得很!我们从乐州运过来,人困马乏的,汗都要多流几身哩!张老板,咱都是敞亮人,你说是不是?” 张老板连连点头,“倒是倒是,陈队长说得是……” “陈队长,四个铜子,也太……”张五爷话未说全,被陈叫山伸手拦挡了,转头笑着对张老板说,“一块五就一块五,我陈叫山说话,言既出,意不回,一口唾沫一个坑!” 张老板看了一眼张五爷,又看了一眼陈叫山,忽然好似变了一个人,腰杆顿时挺直了,将胸膛一拍,“成,那就一块五!” “不过,咱得有个协议……”陈叫山原本背着两手,前伸一臂,指着一背篓的木炭,说,“从今往后,你就烧这炭了,至于别处的炭嘛……”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张老板胖脸笑成了一朵花,“有这么好的炭烧着,以后松坪、龟坝那些人再过来,就是伸着舌头给我舔腚,我一斤炭也不要他们的了……” 张老板仿佛为了表决心,也仿佛为了讨好张五爷,舒缓关系,又一把拉过张五爷的手,“这事儿以后本家爷可以监督,我要是再用别处一个炭星子,我……我就……” 张老板“我就”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惩罚措施,或者什么毒誓之类的话,张五爷便笑着说,“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当夜壶用!” 三人哈哈大笑…… “张老板,以你这买卖,你觉着你一个月能烧多少炭?”陈叫山问。 张老板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抿着嘴,而后说,“照目前这形式,大话我不敢说,每月十担炭,那是最低的!开年到芒种,新麦接上茬口,估计得翻番……” “好那咱就这么说定了!”陈叫山击掌叫好,指着背篓说,“这背篓炭,就给张老板试烧了,至多三天时间,我们把炭给你送过来……” “哎呀,这敢情好,敢情好!谢谢陈队长,谢谢本家爷……”张老板左右各一拱手,望着陈叫山,又说,“那这定金?” “定金就不必了!”陈叫山将手一扬,“我信不过谁,也不能信不过张老板啊!” 出了老奎福后,张五爷跟在陈叫山身后,悻悻地说,“陈队长,有句话,我得说你……” 陈叫山停住步子,转过身来,“说吧,我洗耳恭听。” “陈队长,以我感觉,三担卖个一块八,那是没一点麻哒的!张老板那人,我清楚得很,一只虱子,他都能给你掰了腿腿卖,精得很!” 陈叫山笑而不语…… “还有,定金不收就不收了,我量他不敢乱蹦哒。只是,那一背篓炭,咱凭啥白白给他了?好烧不好烧,火力大不大,耐火不耐火,他比咱都清楚,还试烧个啥嘛?” 陈叫山将手搭在张五爷肩膀上,“买卖犹如长流水,多漏个一滴半点的,没啥……只要水不断,只要买卖长,有的是账算哩!” 张五爷深深吸了口气,抹了把额上的汗水…… “张五爷,以后这梁州城的木炭买卖,就劳你多操心了……”陈叫山在张五爷肩膀上,拍了两拍,“我还是照着南山炭的老价一块一放货,你呢,就依着一块五卖,四个铜子的差价,虽寒碜了点儿……” “陈队长,你莫这么说,能交你这个朋友,是我八辈子的福分哩……”张五爷将手搭在陈叫山手背上,按了一下,“不是我吹牛,我大致估摸了一下,一个月,最少我能销出去五百担炭!这买卖,就是镰刀割韭菜,一茬更比一茬旺,续上走了……” ... 第386章变通 陈叫山来到徐家棕货铺时,徐老二从桂香镇赶过来了。-- 徐老二是徐有顺的唐叔,听闻侄子徐有顺被打伤,徐老二匆忙赶来探看,同侄子一交流,方又得知:此事非同小可! 徐老二始终认为,买卖人便是好好做买卖,不可卷入江湖纷争之中! 可是,现在,徐家已经是夹在卢家和万家之间了…… “叔,我觉着,咱该咋干还咋干……”徐有顺这两天肩膀伤情,非但未减缓,反而加重,说话时得歪着脖子说,“那天的事儿,我看出来了,陈叫山绝对镇得住万家人……” “唉……”徐老二看着徐有顺说话时,那般难受的模样,不禁一声长叹,“谁镇得住谁,那都不是咱管的事儿……本分求财,耳背嘴严,是老祖宗给咱的训诫啊!” 徐有顺有些急了,身子朝前一探,挣了一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皱着眉说,“叔,祖上训诫,我何尝不懂?可你看看,现在是啥世道,咱埋着头啥不管,能成么?陈叫山跟西京督军府都有关系,驻防军的王司令,怕都要给三分面子哩,万家人惹得起么?” “噢,陈叫山我们惹不起,万洪天我们就惹得起了?”徐老二不爱听徐有顺的话,板着脸说话,一脸愁苦状,“你倒是眼窝浅啊,咱这儿山高皇帝远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司令和李团长他们,面子上肯定顺着陈叫山,可背地里呢?这话可就不好说了呀……” 徐有顺同样不爱听徐老二的话,不过他不再那么激动,生怕再把肩膀挣痛了,而是仰着头朝上看着说话,“我把棕垫棕箱的事儿,跟陈叫山说过了……叔,你怎么不会算账呢?做那些小零碎物件,能比棕垫棕箱赚钱么?这都打春了,一开年,棕丝不剥,小零碎物件再积压手上,错过旺季,这一年咱就瞎子点灯白熬油了……” 徐有顺说话平静了,不激动了,徐老二也就平静了,不激动了,兀自低了头,声调也变低了,“这是傻子都晓得的事儿啊……可这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得罪了万家人,那就是种下了祸根,你晓得人家啥时候爆发,啥时候拾掇咱们?他陈叫山在乐州,还能一直罩护着咱?” 这时,陈叫山正好进来了,恰巧听见了徐老二的话,却装着没听见,故意大声说,“哟,徐场长来了啊!” 徐老二和徐有顺都知道,刚才的话,陈叫山肯定是听到话根了的,便显得有些尴尬…… “陈队长好,吃过饭没?我去让弄饭去……”徐老二为消除尴尬,站起身,准备到厨房去,陈叫山拍拍徐老二肩膀,“吃过了,坐坐……” 陈叫山坐定后,捏捏鼻子,双腿一架三角状,“徐场长,徐掌柜,我想问个事儿……如果你们现在开工做棕垫和棕箱,有啥困难没?” 徐老二和徐有顺都不吭声…… 徐有顺心说:陈队长啊陈队长,你怎地就装了个糊涂人呢?事情我都跟你说过了的,我们赚不赚钱是小事儿,得罪了万家人,却是大事儿!你怎地还要问什么困难不困难呢?最大的困难,就是心里的困难嘛…… 陈叫山看徐老二和徐有顺皆低着头,不说话,便一下笑了,“成,那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兜圈子了……我派出兄弟,驻扎在桂香镇,日夜不离,看着你们加工生产,你们觉着怎么样?” 徐老二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说:那又怎么样?你转身把货拉走了,万家人还不是一样过来找我们的麻烦么?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徐老二并不开口说话,他晓得:万家人不好惹,陈叫山也不好惹,言多必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其实,徐老二和徐有顺的心事,陈叫山早就揣摩得透透彻彻,陈叫山方才那么一说,不过是故意探一下两人的反应!结果,两人果然是沉默不语…… “据我所知,棕丝要是不剥,棕树反倒生得慢,现在都打春了,万物萌发了……徐场长,徐掌柜,你们都是行家,比我更懂,光靠那些小零碎物件,真是不划算得很,杂七杂八算起来,你们可就亏大了!” 徐有顺和徐老二仍旧不吭声,尽管他们心底害怕万家人,但嘴上终究不会说出来的,人活脸,树活皮嘛,一说出来,不就显得自己成了怂货鬼孙了么? 陈叫山当然明白徐有顺和徐老二的心思,他也不好直接点破,不好直接说“你们不用怕“之类的话,便将大腿一拍,“这样吧,我想到个办法棕丝你们该剥就剥,我陈叫山不收棕垫棕箱,就收棕丝,如何?” 徐老二没想到陈叫山竟说了这样的话,眼睛中顿时有了一丝光亮,尽管如黎明前的晨星一般,但终究是亮了…… 徐有顺也顿时明白了陈叫山的深意我们不加工棕垫和棕箱,我们只卖棕丝,你万家人,总不能逼人太甚吧? 徐老二终究是买卖场的老江湖,听见陈叫山这么说,便微微一笑,试探性地问,“陈队长,那你打算怎么个收法呢?” “你们往常怎么卖棕丝的,我在你们的价格基础上,再加一成价,怎么样?”陈叫山故意笑着说,“你们卖棕丝,我们买棕丝,总该不会摸老虎屁股吧?” 陈叫山这话,说得徐老二和徐有顺显得有些好不意思,为掩饰尴尬,两人便都笑了起来,徐有顺一笑,顿时又扯得肩膀疼…… 徐有顺由笑转皱眉的表情,被陈叫山看在了眼里,陈叫山便说,“徐掌柜,肩膀还疼得更厉害了么?” 徐有顺点点头,“昨个儿还好好的,今儿不知道咋的,越来越疼了……” 陈叫山便说了自己在望山坪,接受程曜发程保长治疗肩伤的事儿,而后说,“子弹不取出来,终究是心里不踏实啊!”陈叫山略略一思,又说,“我们卢家大院的柳郎中,医术也是极高,不如我请柳郎中过来一趟,给你好好看看,此事万不敢马虎啊……” “不不,不必了……”徐有顺连忙推脱着,“一点小伤,怎么好劳人家大老远跑来一趟?” “快马加鞭,眨巴眼就到了,哪有什么大老远?”陈叫山说,“打春了天热,伤口之事,越拖越麻烦……” 陈叫山不待徐有顺和徐老二再推拒,便冲门外一喊,“鹏天、鹏云、鹏飞,进来一下!” 饶氏三兄弟听到陈叫山喊声,便走了进来。陈叫山说,“你们速速回乐州,去把柳郎中请过来,给徐掌柜看看肩伤,记着,让柳郎中把医治家伙都带齐啊!” 饶氏三兄弟得了命令,刚要转身,陈叫山又说,“对了,你们再给常海明传个话,让他带兄弟,回太极湾去,给我兄弟报个信,让他们朝梁州城送木炭……” 饶氏三兄弟出门后,徐老二对陈叫山说,“陈队长做上木炭买卖了?” 陈叫山是故意在徐老二和徐有顺面前提说木炭的,听徐老二这么一问,便将木炭的情况,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 “哎呀,如此说来,这还真是个好买卖啊!”徐有顺感慨着,“早几年,南山龟坝、松坪窑场的木炭,都是入冬烧一些,大半年的窑里都不冒烟。现在不一样了,木炭不光是冬天用,平时用量反倒还更大哩,陈队长真是好眼光啊!” “论起做买卖,我陈叫山还要向徐场长和徐掌柜多多学习哩!”陈叫山淡淡笑着,话头一转,“徐场长,你看我们何时过去收棕丝?” 徐老二又显得迟疑了,思量半天,方说,“棕园里的棕树,都好端端地长着哩,陈队长你看时间嘛,你觉着啥时候方便,就啥时候去……” 陈叫山兀自一笑,心下说:这个徐老二,果然是买卖场上的老油条嘛!什么叫我来看时间?分明就是在说,要我们做好准备,带好兄弟,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我们能挡得住,罩得住,最好不要把他们卷进去了…… 思想至此,陈叫山兀自心中蹦出了一系列想法…… 为了回应徐老二,陈叫山便说,“行,那这事儿,咱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要去的时候,一定提前通知徐场长……回头,我好好准备准备……” 陈叫山这一个“准备准备”,无疑给了徐老二一些信心,便连连地点着头,却不再说话。 这时,瘦高伙计走了进来,对陈叫山说,“陈队长,外面来了一位先生,说要见你哩……” 陈叫山便连忙起身出外,来到店门口,一看,原来是必悦楼的方启闻方老板。 “陈队长,你这可不够意思啊……”方老板笑着说,“来了梁州城,也不到我必悦楼去坐坐,实在说不过去啊……” 陈叫山便摸了摸后脑勺,自嘲着笑,“想是想哩,就是没找着嘛……” “成,那我看这样,陈队长如果不忙的话,现在就跟我过去,咱兄弟好好喝几杯?” ... 第387章父子 方老板既然邀约,陈叫山欣然应允,并说,“我得请几位客人,一起过去喝几杯……” 陈叫山所请客人有谁?王司令,李团长,万洪天,张五爷,另外,还有徐老二。。 陈叫山觉得,此次出来收棕货,可算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情况!不过,做买卖就跟结绳子一样,哪里出了疙瘩,就得从哪里解…… 不管咋说,万洪天长居梁州城,若论江湖积淀,自己是没法比的。 先前,跑了一趟西京城,陈叫山除了跟白爷学到了很多很多东西,自己也犹然悟出了很多事情…… 因此,陈叫山要将此次棕货事件,所能涉及到的人,要全部聚起来……人在江湖,讲的是一个面子,任何江湖事,处到最后,都是一个面子平衡的问题!那么,能在酒桌上、台面上解决的问题,便尽可能在酒桌上、台面上来解决…… 上一次王司令请客吃饭,万洪天推说家里有事,并没有前去。那么这一次,自己再请万洪天吃饭,万洪天会应约么? 陈叫山略一思忖:王司令和李团长,好请,让大头和二虎前去便可以了;张五爷更好请,黑蛋一个人去就可以了;那么,请万洪天,就必须要能说会道的面瓜出面了…… 陈叫山为了激将一下面瓜,便笑着对面瓜说,“瓜,人请到请不到不要紧,你可别让人家给绑了啊!实在不行,让大头、二虎他们跟你一起去?” 面瓜便也笑着说,“队长,不就是一个万家大院么?又不是龙潭虎穴。我面瓜又不是蒋干,还能让周公瑾给骗了不成?” 面瓜的话,将陈叫山和方老板皆逗笑了…… 面瓜骑了马,直奔万家大院而去…… 看着面瓜的背影,方老板对陈叫山说,“陈队长,对于万洪天那号人,你还是要谨慎一些的,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万洪天好几次都说,要给你些颜色看看哩!当然,他是不晓得咱们之间的关系……” 方老板此话一说,陈叫山脑子里倒又兀自生出了些想法…… 陈叫山领着方老板,来到徐家棕货铺后院里,向徐老二、徐有顺介绍了方老板,而后邀请徐老二去必悦楼吃饭,当然,陈叫山没有提说王司令、李团长和张五爷,更没有提说万洪天也会去…… 在陈叫山、方老板、徐老二朝必悦楼走去时,面瓜也骑马赶到了万家大院门口…… 面瓜将马在万家大门一侧的拴马桩上拴好,走到大门前,朝着门口站着的护卫兵勇拱手道,“兄弟,有劳,麻烦通报一声,就说乐州卢家陈叫山陈队长,邀请你家老爷吃饭……” 门口这两位护院兵勇,那天到过徐家棕货铺,自然认得黑蛋,不敢怠慢,其中一人便脚步匆忙进去通报了…… “老爷,陈叫山派人过来,说要请你吃饭呢!” 万洪天正坐在书房里,跟万青林喝茶聊天,听见护卫如此一说,猛一怔,但脸上却是云淡风轻,平静地说,“好,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爹,陈叫山他想干什么?”万青林见护卫走远了,一脸疑惑地问万洪天。 万洪天喝了一口茶,缓缓将茶杯放下,吁了一口气,却倒笑了起来,“青林,你觉得呢?” 万青林轻轻地抠着光溜溜的茶杯外沿,眼睛左转右转,而后,朝万洪天探过来身子,“爹,以我估计,陈叫山无非有两个目的:第一,他想探咱的虚实,想知道我们囤的棕垫棕箱有多少;这第二嘛,他想跟咱撕破脸皮,不过,撕破脸皮之前,他想先迂回一下,看看咱们是个什么反应……” 万洪天连连点着头,“嗯,青林,看来你最近没少动心思啊!人的这脑瓜子,就是越用越灵光……很好很好……” 万青林略略有些得意之色,岂料万洪天话锋却一转,“青林,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 “请爹明示!” “陈叫山他还有另一种用意他肯定会约上王司令、李团长他们,还有张五爷,在我跟前,显摆显摆他和西京督军府的关系,给我施加一些心理压力……” “爹,那你打算怎么应对陈叫山?” “哼……”万洪天站起身来,背着两手,在书房里踱着步,而后,停在了郑燮的“难得糊涂”横幅前,笑着说,“他要显摆,我不能扫了人家的兴致么……不过,他初来梁州城,还摸不清水深水浅哩,他以为王司令和李团长,真就买他陈叫山的面子?” “爹,你不是说陈叫山手上有西京韩督军的手谕么?王司令他们……” 万洪天长长叹了一口气,“青林啊,正所谓,识人先识言,看心先看脸。那天在王司令那儿,陈叫山把韩督军的手谕、路条、口令信拿了出来,我暗暗观察过,王司令不过是面子上尊敬,还冲着那些破纸敬了个军礼,但心底里,其实并不忌惮这些玩意儿……” “爹,你的意思是,陈叫山要么不敢挑事,要么挑起事儿来,王司令他们,肯定是坐山观虎斗,并不会偏向任何一方的?” 经万青林这么一问,万洪天的目光,瞬间变得苍茫起来了…… “青林啊,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万洪天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到椅子前,坐下了…… 万青林觉着爹的话,太过玄虚了,便形而下地问,“爹,以你估计,咱要真跟陈叫山干起来,在王司令他们不管不问的情况下,咱干得过陈叫山么?”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万洪天转头看向万青林,“你以为陈叫山就那么好斗?” 万青林挠挠后脑勺,不太明白爹的话,再想细究,又恐爹要么继续玄虚下去,要么便会厉言相斥了…… 万青林不再相问,万洪天倒兀自说话了,“你之前去乐州城,跟陈叫山有过交手,那阵子,以我感觉,陈叫山不过是个热血汉子罢了,红椿木的事情,怪只怪乐州保安团那伙废物,把事情搞砸了,若不然,哪有他陈叫山的便宜占?” 说到这里,万洪天却又是一叹,“可我此次见陈叫山,给我感觉,陈叫山没那么简单,与我之前的理解,好像变了一个人……” “爹,不管咋说,今儿这饭咱是必须要吃的……”万青林站起身来,拍拍袖子,“爹,走我陪你一起去吧……” ... 第388章妙语 万洪天换上了一件酱赤色暗底纹“福”字袍,戴上了黑色宽檐礼帽。。 万青林也用梳子将头发,梳了个溜溜光,“噗噗”两拍袖子,“爹,咱走吧!” 在大院长廊里走时,万青林问爹,“咱要不要带家伙?要不要多带几位兄弟过去?” “带啥?”万洪天转身看着万青林,“你就那么怕陈叫山?” 初见陈叫山时,万青林感觉陈叫山魁梧强壮,似一尊铁塔,但却并不为惧。不知咋地,这回在徐家棕货铺再见到陈叫山时,陈叫山似乎消瘦了一圈,但较之以往,陈叫山的眼神,说话之语气,反令万青林感到一种畏怯…… 是自己与陈叫山切磋比武,败得太狼狈,留下了心理阴影? 是陈叫山那种忽开忽合,忽冷忽热,眼睛里却始终不散的一种傲然与淡若? 万青林说不清楚,也捋不顺头…… 父子二人来到大门口,见门外只有面瓜一人时,倒是一怔…… 万青林一脚本已经跨过了门槛,却又收了回来,踩在门槛上,手扶着门框,冲面瓜喊,“小子,胆儿倒挺正啊!一个人跑来我万家大院,他陈叫山的面子可真够大……” 万青林说话间,门内的七八个万家护卫,领悟了万青林的语意,便慢慢地出了院门,呈扇形,将面瓜包夹起来了,有的将手指捏得“嘎嘣嘣”响,有的活动着手腕子,有的脖子朝后仰去,一转再一转,有的似不经意地,用脚踩着地,像在测探地硬实不硬实,也有从身上摸出了匕首,朝匕首上哈了气,以袖子一下下地擦拭…… 对于万青林寻衅之语,对于眼前这些个护卫的扎势,面瓜只装不懂,只装看不见,眼睛兀自斜上看去,瞥着门头上黑底绿字的“万府”大匾,并将视线又左右扫,看着门框两侧的对联,“骋足无迹其气至一,合目以游与天同流”,而后,视线直接绕过万青林,看向了其后的万洪天…… “好一个其气至一,与天同流,好!”面瓜却是一声赞叹,而后拱手示礼,“今儿我一人前来邀请万老爷,与胆子正与不正,却无关系!” “戚……”万青林将头转向一边,鼻子里喷了冷风,“那与什么有关系?” “与尊重有关系!”面瓜不卑不亢,言语缓缓平平,“试想,我若是领一众人前来,眼拙之人,以为我们人多,万家面子便大。可眼清之人,却易认为,万家人不够仁怀,本是礼数之事,却弄得干仗一般。再有,我们人多来请,万老爷一人随往,万少爷必觉着不妥,也会派人跟随,两相人合起来,在梁州城里走,路人也看着扎眼……万老爷,你说是不是?” 万洪天看见面瓜这般娓娓道来,不紧不慢,不慌不乱的模样,再一联想到,眼前这位,不过是陈叫山手下一普通兄弟而已,却有如此从容气度,实属难得!我若与之搭话,反倒失了面子,便微微笑着,看着面瓜,也不接言…… 面瓜这几句话,说的什么“仁怀”,什么“面子”,什么“礼数”,什么“眼清眼拙之人”,将万青林一下弄得没有话可说了,心中便是火苗乱窜,也仿佛被东西盖着,没法冒得出来! 万青林便揪住老话不放,“陈叫山自己不来请,要你来请,你算什么人,啊?这便是尊重?” “我叫面瓜,卢家大院普通一员而已……”面瓜微微笑着说话,眸子中却透着睿智之光亮,“我虽普通,但我们队长相邀之诚意,并不会因为我的普通而普通。既是万老爷这般尊贵之人,筵席之筹备,自然不敢有丝毫懈怠马虎,倘若不然,才与万老爷之身份、地位、面子,极不对等,那是大不敬!我们队长诚意所在,自然要将筵席筹谋好,分身乏术,便就派我来了。在我们队长以为:万老爷乃通达之人,谁来相邀,多少人来相邀,并非诚意之核心,而其核心是,宴请之本身!万少爷,你说呢?” 好一张利嘴,还真是老鼠咬碟子,口口有瓷(辞)啊…… 万青林嘀咕了一句“狡辩”,但声音低微得很…… “欧阳修有名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万青林无话再问,面瓜却依旧嘴不歇气,“以万家之家世地位,万老爷什么样的山珍海味,珍馐佳肴没吃过?什么样的玉液琼浆,经年陈醇没喝过?但吃饭喝酒,酒菜本身,虽有等级,相会之人,能同聚一桌,则无贵贱!意气相投,把盏言欢,菜有回味,酒犹余香,不正是人生快意之事么?像万老爷这般其气至一,与天同流的襟怀抱负,又怎会拘于相请之人的身份,相请之人的多少呢?而我面瓜,既然晓得这一切,独自前来,又有什么瞻前顾后,又存在什么胆子正与不正?” “哈哈哈哈哈……”万洪天哈哈大笑起来…… 包围着面瓜的这些个护卫,听见万洪天大笑起来,他们心中自就明了了:但凡老爷大笑起来,不管是否发自肺腑,应付场面也好,犹然赞许也罢,现在,他们之存在,便显得多余了在万家大院门口,以多对一,倘是大打出手,那传扬出去,便是大笑话! 万家护卫们低着头,鱼贯而入,全部走入门内了…… “万老爷,请“面瓜伸手前指,笑容灿烂…… 万洪天转身朝门内喊,“备马车……” 为了体现面瓜口中的所谓尊重,万洪天和万青林坐在了马车上,面瓜便步行跟随,直奔必悦楼。 由于街上人多车马多,万家父子所乘的马车,本也跑不起来,面瓜脚步轻灵,一路跟随,甚至连大气都不喘…… 万家父子在家中谈玄论奥,在万家大院门口,以言语刁难、威胁面瓜,面瓜侃侃而谈……经这一番磨磨唧唧,闹闹腾腾,待面瓜随同万家父子,来到必悦楼时,大头走到面瓜跟前,凑到面瓜耳朵边,低语说,“瓜,我还以为你****的让人家给绑了呢!其余人都到齐了,队长等得心焦……” ... 第389章豪饮 “万老板,万少爷,请,请” 陈叫山坐在必悦楼二楼大包间,正在同王司令聊着天,李团长和张五爷聊着天,方老板和徐老二聊着天。陈叫山忽闻楼下车马声响,撩开窗上珠帘一看,便来到二楼楼梯口,拱手相迎…… 之前,陈叫山同方老板知会过了,要淡化他们之间的关系,最好装着初识的状态,以免令万洪天多想…… 如此,于方老板好,于陈叫山好。 但万洪天何许人也,初一听吃饭地点选在必悦楼,心下便有了诸多回想,想到自己曾在必悦楼吃饭时,酒至半酣时,说下的诸多狂话…… 万洪天和万青林,随着陈叫山朝楼上走去,一步步踩着楼梯,万洪天心里一下下地思谋着…… 来到大包间门口,万洪天朝里一瞥:果然来前所料的王司令、李团长、张五爷都来了,而令万洪天未料到的是,徐老二也来了。 众人皆起身招呼着万洪天和万青林,万家父子亦频频拱手示礼…… 梁州城的必悦楼分店,与乐州城同样规矩,但凡遇上尊贵客人,都奉上竹简菜谱,镂花托盘,内放羊毫小笔、青花浅碟、朱砂,让客人点菜! 尽管来前路上,陈叫山和方老板已经商量好了,菜品大体已定,照着当季所能到达的最高规格来弄。但为了体现必悦楼的档次,为了呈现陈叫山的热情诚意,两位伙计仍旧端着竹简菜谱、镂花托盘进来了,要众人点菜。 “洪福大开,吉岁泰来” 手执竹简菜谱的跑堂伙计,一声高叫,遂即,却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将竹简菜谱,先递给谁…… 在必悦楼,但凡手执竹简菜谱的跑堂伙计,都是方老板精心挑选出来的,一般都有“体察人情”的好眼色。 现在这位手执竹简菜谱的跑堂伙计,尽管也极具眼色,但兴许是聪明太过,晓得今儿这筵席,是陈叫山做东,宴请驻防军的人,以及万家人的,其个中深意,足令琢磨一番的,自己不够明悟,若是给错了,坏了陈叫山的初衷本心,自己可就罪大了……凝思之下,竟不晓得该把竹简菜谱先交给谁了…… 跑堂伙计灵机一动,将竹简菜谱,先交到了方老板手上。 遇上这般棘手的事情,方老板自是有办法的,交给方老板,最为稳妥…… 原本平平常常的一个点菜环节,因于跑堂伙计的一愣怔,竟忽地变得有些敏感起来,众人皆看着方老板,看着方老板手中的竹简菜谱,仿佛那不是一个菜谱,倒像是象征身份的招牌了一般…… 这样的棘手事情,对于方老板而言,却并不棘手! 方老板毫不犹豫,脑中电光火石一闪,便将个中利害,想透彻了……顺手便将竹简菜谱,递向了王司令,“王司令,请” 方老板虽然晓得,先让王司令点菜,于场万家父子看来,仿佛今儿的筵席主角是驻防军的人,他们倒成了陪客,而非主客,显得尴尬!但是,若是先交于万洪天,万洪天面子倒是赚到了,但在王司令和李团长看来,又定会敏感…… 两害相较取其轻,拿捏分毫处平衡这是方老板多年开酒楼的历练…… 竹简菜谱到了王司令手上,按照礼数,王司令也不能直接拿过羊毫小笔就点,而是应该推让别人一番,待别人婉拒后,自己再点……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王司令到底先向谁推让呢? 先推让陈叫山,万洪天面子上挂不住。 先推让万洪天,陈叫山面子上不好看。 先推让李团长,显得王司令只顾自己身边人,罔顾众客了…… 推让张五爷?徐老二?他们似乎都不够量级…… 人活一世,不可不遵规矩,遵规矩,便不可失礼数,守礼数,有时候让人累,让人矛盾,让人纠结啊…… 王司令终究是文职出身,心思较之李团长,要缜密细腻得多,将包间里的人,一扫视,瞬间便明白了这一个竹简菜谱,有些类似烫手山芋,不是一般人,弄不好,还真就把手掌烫出大泡呢! 王司令双手端着竹简菜谱,虚空一送,以腰为轴,拧转一圈,算是推让过了其余所有人,但并未有具体所指,竹简菜谱也未送出去……而后,将竹简菜谱“哗啦”一卷,又交回到方老板手上,“诸位,我看……菜就不必点了,方老板你就照着你必悦楼的看家菜肴上吧!” 两位跑堂伙计,端着竹简菜谱和镂花托盘出去了,皆以袖子擦了擦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身顿感轻松了…… 菜全部上齐后,方老板伸手一环绕,而后拱手向众人,“众位吃好喝好……” 方老板一出去,整个大包间里,七个人,顿时犹若散珠,少了牵引的线一般…… 陈叫山站起身来,抱过酒坛子,先从王司令倒起酒,依序为王司令、李团长、万洪天、万青林、张五爷、徐老二,最后,为自己将酒倒满! “诸位,难得今儿大家都赏脸,我陈叫山感激不尽!”陈叫山高高举碗,环绕众人,“来为我们的缘分相聚,先干了这第一碗!日后我陈叫山来梁州城,还仰仗各位,多多关照才是!干……” 二楼大包间里,陈叫山招呼众人吃着菜,喝着酒,箸飞碗晃,一派热闹…… 必悦楼一楼,面瓜几次走到楼梯口,伸着脖子,歪着脑袋,在仔细地听着二楼包间的动静…… “瓜,你干啥呢?”大头走过来,拍拍面瓜。 “没干啥,我听听楼上的动静……”面瓜说。 二虎和黑蛋也走了过来,黑蛋不屑地说,“听啥,你还怕咱队长跟他们干起来不成?” “怕锤子哩?他们一屋子人都上,也不够队长一只胳膊打……”二虎也附合着。 “不是怕打,是怕酒……”面瓜面色忧虑地说,“人家人多,队长就一人啊!” 其余兄弟一下反应了过来,大头便一步跨到楼梯上,“我去挡挡酒,看他们谁肚量大,谁肚量大,我就灭谁……” 面瓜一把扯住了大头,“使不得,使不得,你赶紧下来……” 面瓜转身找到了一位跑堂伙计,在伙计耳边一阵低语,半响,伙计连连点头,“放心放心,我进去倒热茶的时候,会留意陈队长的……” 过了一阵,伙计拎着茶壶从楼上下来了,卫队兄弟赶紧围上去,七嘴八舌问,“咋样咋样,我们队长咋样?” “菜好像没动几筷子,酒已经喝完一坛子了……”伙计又补充说,“陈队长没事儿,说话字字清楚哩……” 又过了好一阵,伙计又拎着茶壶,从楼上下来了,兄弟们又围上前去问,伙计说,“第三坛酒喝干了,开了第四坛,陈队长好像越喝越厉害哩!” 这时,方老板走了过来,方老板觉着众人聚集在楼梯口说话,不合适,便将卫队兄弟叫到了一间房里,关上房门后,对兄弟们说,“你们放一百个心,陈队长酒量本就不错,刚来那阵子,我还让陈队长喝了一碗保胃耐酒汤,一屋子人都喝趴下,陈队长也不会趴的……” 方老板所言不虚,陈叫山在二楼大包间里,尽管一碗接一碗地喝,喝得满头是汗,却是越喝越有状态,越喝越神勇! 七个人中,有三个人喝酒较少,王司令,万洪天,徐老二。 王司令觉着自己倘若喝高了,有**份大体,便推说自己胃不好,只浅浅地喝着。 万洪天料定陈叫山定然是有话,要跟自己说的,陈叫山功夫好,酒量定然不差,自己若是喝高了,怕就错过了陈叫山的话。 而徐老二,觉着在座诸位,自己的身份地位最低,喝酒之节奏,自然不能与别人同步。况且,徐老二心里装着事儿,晓得自己因于棕货之事,夹在陈叫山和万洪天之间,跟谁喝,不跟谁喝,都不大合适……索性,徐老二便说自己喝酒身上容易起红斑,怕坏了大家吃饭的兴致,少喝为妙! 徐老二喝酒最少,说话最少,吃菜亦不多,木木地坐着,泥塑木雕般,遇见大家话题热烈时,附合着笑一笑,遂即便又恢复了平脸…… 徐老二有些后悔,心说:陈叫山啊陈叫山,我买了你的面子,可早知道今儿是这么些人来吃饭,我说啥也不该来的! 徐老二又有些疑惑:陈叫山到底是陈叫山,万洪天到底是万洪天,这些人的定力,真是不一般,这些人的演戏本事,也真是不一般啊!换作旁人,心中装着事儿,都顶到喉咙眼了,恨不得早点说出来,早说早痛快嘛! 可是,陈叫山和万洪天,说天气,说菜的味道,说离过年还有几天,说功夫流派,就是不说原本装在心里的事儿…… 徐老二仿佛比所有人都拘束,都紧张,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紧张,是在替陈叫山和万洪天着急么? 终于,第五坛酒喝得剩下半坛子时,陈叫山转头看向万洪天,淡淡一笑,“万老板,我此次到桂香镇,听说今年的棕垫和棕箱不好卖?这说法是从何而来的?” ... 第390章替酒 尽管陈叫山语气平平,似不经意一般,万洪天却也是一怔…… 李团长和张五爷原本在聊天,也顿时停下…… 万青林打了个酒嗝,脖子兀自向后一缩,转头再看向陈叫山时,脖子又长长伸着…… 徐老二低着头,眼睛望着地面,仿佛有什么东西,会横空压下来一般,整个身子都紧了…… 惟独王司令,一如起先,正襟危坐,脸上笑容未改…… 整个大包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怪异了起来…… 似乎在座的人,都知道今天会说到这个话题,但没人知道谁先提出来,什么时机下提出来…… 现在,陈叫山终于将这个话题,抛出来了! 迟说早说,迟早要说…… “这都是老黄历了……”万洪天缓缓放下筷子,看向陈叫山,“年馑闹得凶时,我派马帮走中原去调粮,兄弟们回来便跟我说,中原、江南之地,现在讲究的人,都用藤条箱、西洋皮箱,而江南各处也以西洋海绵床垫,代替了棕垫……” 陈叫山夹了一片肉,兀自嚼着,眼睛并不再看万家父子,腮帮一鼓一鼓说,“照此说来,以后桂香镇的棕货,就没处卖了?” “那倒也不至于,棕丝货不好卖,棕叶货还是有人要的……”万洪天显出无限焦虑,目光苍凉,神色肃然地说,“老朽经营船帮多年,跟桂香镇的人,那都算是穿一条裤子,踩一条船了……裤子着火了,船底进水了,我也不能只顾着自己抽了腿,跳了船,不管桂香镇吧?一荣俱荣,一衰俱衰的道理,老朽还是明白的!” 万洪天说,有一年南山下暴雪,雪化之后,又赶上了下大雨,整个南山棕园,山路泥泞。。桂香镇好多人去剥棕丝时,马车滑翻山道,棕丝上都糊上了泥巴浆浆,没办法,好多人只好将棕丝,放到凌江里去淘涮干净,以期天气转晴后,好好晒一晒,待棕丝晒干再加工。 可是,那年天气诡异得很,阴雨连绵,好多棕丝都发了霉气,整个桂香镇的人,都陷入了焦虑中…… 后来,万洪天亲自赶到桂香镇,对人们说,不管棕丝情况如何,能加工的尽量加工,万家船帮照样照价收购…… “我万家买卖众多,这头不挣钱,那头挣钱。可桂香镇呢,只能指望棕货,我不帮他们,谁帮他们?”万洪天将酒碗一举,“来,边喝边谝……” 陈叫山浅浅喝一口酒,将酒碗放下,咂着嘴巴,哈着气,无限感慨似的,“万老板真乃仁厚之人啊……” 听见陈叫山这般说,万青林端起酒碗,对陈叫山说,“来,陈队长,咱走一个!” 两碗一碰,两人一口气将酒喝干…… “就说今年这情况吧……棕箱棕垫不好卖,我们心里清楚,桂香镇的人可不清楚……”万青林转头面向陈叫山,“但棕丝该剥的剥,该割的割,该加工的都加工了……我们不能让桂香镇吃亏压钱啊……” 说到这里,万青林用手指指徐老二,眼睛却看着陈叫山,“陈队长,你问问徐场长,我们该是啥价收,还是啥价收,没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少给他们一个子儿吧?” 徐老二就怕话题扯到自己头上,尽管一直低着头,不参与,不吭声,但万青林还是将话头抛过来,自己不回答不行啊…… 徐老二低着头,心说:什么叫该是啥价收,还是啥价收?话都让你万家人说尽了嘛,我们还说什么?棕垫棕箱不好卖,你们却大量收,借机还压价,只要不是傻子,谁不明白其中卯窍? 徐老二便索性沉默到底,既不点头,也不发声附合,夹了一口菜,兀自嚼着,下巴一动一动,算是给予了万青林以回答。 张五爷坐在一旁,如今也浑身不自在得很,想插话配合气氛吧,实在不晓得怎么插话,便只好招呼众人,“来来来,吃菜吃菜,趁热吃,可别凉了……” 李团长许是吃了麂子肉干,卡了牙缝,捏过一根牙签,脑袋歪着,嘴巴斜着,一下下地剔着牙缝,专心致志的样子,仿佛今儿这事儿,与自己毫无关联,也不感兴趣,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 王司令深深吸了一口气,身子朝后靠去,忽然一笑,“自古以来就是这么个理儿,商贾码头,船帮货主,上游下游,皆要风雨同舟,荣誉与共嘛!一方有难,一方帮之,大家荣辱一体,密不可分!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那么,既然棕垫棕箱难卖得很,请问万老板,你们下一步打算怎样销售这些压手货?”陈叫山两手抱于胸前,身子坐得直直,眼睛定定看着桌面,不偏不倚…… “蛇有蛇道,鼠有鼠洞,我们既然要帮人,自然就会帮到底……”万洪天长长叹了一口气,“就算是这些货,压死在我手上,我万家也绝不叫唤一声,牙掉了,就当骨头嚼着吃喽……” “同是船帮买卖,万老板如此慷慨大义,我陈叫山又怎能袖手旁观?”陈叫山展开双臂,扶在桌子沿沿上,转过头去,笑说,“不如万老板将这些压手货,抛给我一些?天塌下来了,要众人顶嘛!” “那就不必了……”万洪天将手臂一抬,语气冷冷,“虽说是同道中人,大局之事,自要顾全,但小节之处,还是要各自为安,但求多福的……” 万洪天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将视线,拴系到了陈叫山身上…… 大家都感觉出来了若说之前的交谈,尚算中中正正,平平和和,到这儿,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看来,万洪天万老板已经夯实堡垒,安营扎寨,做好了应对,等着陈叫山来发飙了…… 陈叫山将手臂一撑,身子重新朝后靠去,牙根一咬一合,太阳穴一鼓一凸…… 徐老二虽然低着头,但他晓得,现在已经话不投机,剑拔弩张了,只差一个火星子,也许,就要发生大爆炸了…… 但徐老二十分清楚自己的地位、身份,明知如此,仍不开口…… 张五爷通过几天来同陈叫山的接触,看见陈叫山那般表情,料想陈叫山兴许要发飙了,也紧张得要死! 张五爷抱过酒坛子,为陈叫山和万青林、李团长的酒碗里添上了酒,而后,自己端起了碗,想招呼大家喝酒…… “万老板”不待张五爷说出招呼的话,陈叫山却忽然开口了,“为了这各自为安,但求多福,来我们走一个……” 万洪天微微一笑,刚将碗端起,送到嘴边,嘴唇还未碰到碗沿,陈叫山的酒碗便伸了过来,在万洪天的酒碗上“咣”地一撞…… 陈叫山双手端碗,“咕咚咕咚”一阵,将一碗酒喝干了…… 陈叫山将空碗,对着万洪天,一翻腕,碗底朝上,碗口朝下,点滴未洒,分明示意着:既然都碰了,万老板怎地不喝干? 万洪天脸上笑容尽失,忽然间,仿佛脸上的肉,犹若铁浇铜铸一般,肃然得令人感到可怕,也不说话,一抬碗,也是大口大口地喝,一口气将酒喝干了…… “哈哈哈哈哈……痛快!”所有人都未料到,陈叫山兀自高叫一声,抓过坛子又倒酒,一脸笑容,并未如人们之前想象得那般,忽然发飙! 刹那间,没有人说话了,空气仿佛凝滞了,时间仿佛静止了…… 这时,一直不开腔的徐老二,倒是说话了,“诸位,我还有点事儿,我得先走了,你们吃好喝好,失陪……” “徐场长” 徐老二刚刚站起身来,万青林却一声高喊,“梁州城喝酒的规矩,你是晓得的!迟到三碗酒,先走六碗酒……你若真有事,我也不拦你,你连喝了六碗酒再走吧!” 徐老二哪有那么大的酒量?莫说六碗酒,便是连喝三碗酒,怕就要当场醉翻了…… “万少爷,我这……”徐老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低着看着酒碗,嘴里嗫嚅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样吧,万少爷,我来替徐场长喝……”陈叫山将酒碗朝前一墩,碗底与桌面相撞,发出“咣”地一声响,“你来倒,我来喝!” “陈队长,这儿是梁州城,不是乐州城,你怕是不晓得替酒的规矩吧?”万青林重新抱过一坛子未开封的酒,用牙将封盖咬开,也“咣”地朝桌子上一墩,“替人代喝,以一变二……陈队长若真要替徐场长喝酒,那就是连喝十二碗了!” 陈叫山不置可否,眼睛忽地闭了起来,太阳穴却鼓得更高了! “张五爷,你给陈队长说说,看梁州城是不是这喝酒规矩,我总该没有诳人吧?”万青林对张五爷说,“梁州城的各路规矩,你张五爷是最清楚不过了……” 张五爷最怕的就是这个,现在,终于来了…… 张五爷觉着,现在,自己和徐老二一样,就像是门轴间夹着的两颗核桃,门朝里,核桃要被夹,门朝外,核桃还是被夹,没有个浑全事儿啊! 自己该怎么办?说,还是不说? 说了,得罪陈叫山! 不说,拂了万青林的面子…… ... 第391章压火 张五爷正纠结着,不知该如何接万青林的话时,万洪天响亮地咳嗽了一声,似乎嗓子里粘着东西不舒服,必须要咳嗽一下才舒服似的…… “时候也不早了,诸位也都酒足饭饱了,我看,咱们都一起走吧……”万洪天伸脚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万青林的脚,而后站起身来,向陈叫山拱手,“感谢陈帮主热情款待,欢迎改日到我府上一叙……” 王司令和李团长也站了起来,李团长晓得如今若是再喝下去,势必要出点事儿,即便现在就离席,也不是一个圆满的结束方式,为了掩饰这一切,便将牙签叼在嘴上,说,“今儿这酒喝得痛快,好啊!” 王司令拿起桌上的毛巾,轻轻抹了嘴巴,擦了擦手,将毛巾一丢,左右各一转身,“陈队长,万老板,再有几天便过年,我在这儿提前给两位拜个年,祝二位来年顺顺利利,平平安安,买卖兴隆,财源滚滚!” 陈叫山将众人送到必悦楼门口,拱手道,“诸位慢走,恕不远送……” 陈叫山一再克制着……起先万青林在大讲特讲梁州城喝酒规矩之事,什么“这里是梁州城,不是乐州城”,尤其是万洪天一口一个“陈帮主”地叫,令陈叫山感觉那言语之间,充满了嘲讽! 陈叫山只想一跃而起,给万青林一个大耳刮子,但手掌捏了几下,终于还是忍住了…… 陈叫山领着兄弟,同方老板打了招呼,正准备离开,方老板忽然说,“陈队长,你回头将木炭运过来,给我这儿也放个几十担木炭……” 陈叫山转身拱手,“多谢方老板……” 兄弟们见陈叫山走路,依旧走得四平八稳,不摇不晃,但陈叫山脸上的表情,却是肃然一片,大头便说,“队长,你真是海量啊!” 陈叫山也不吭声,只是走路,面瓜便给大头递了个眼神,示意大头不要没话找话说…… 陈叫山一边走着,眼前不断晃闪着万洪天和万青林的影子,耳畔也不断回响着万家父子的话 “老朽经营船帮多年,跟桂香镇的人,那都算是穿一条裤子,踩一条船了……裤子着火了,船底进水了,我也不能只顾着自己抽了腿,跳了船,不管桂香镇吧?一荣俱荣,一衰俱衰的道理,老朽还是明白的!” “陈队长,你问问徐场长,我们该是啥价收,还是啥价收,没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少给他们一个子儿吧?” “那就不必了……虽说是同道中人,大局之事,自要顾全,但小节之处,还是要各自为安,但求多福的……” “陈队长,这儿是梁州城,不是乐州城,你怕是不晓得替酒的规矩吧?替人代喝,以一变二……陈队长若真要替徐场长喝酒,那就是连喝十二碗了!” “张五爷,你给陈队长说说,看梁州城是不是这喝酒规矩,我总该没有诳人吧?梁州城的各路规矩,你张五爷是最清楚不过了……” 陈叫山感觉自己胸膛中跳荡着熊熊烈火,不停地燃烧、炙烤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走到前面一个路口时,陈叫山没有朝杂货街方向走,而选择了直行,一直朝南走,朝凌江走去…… 浩荡凌江,出现在眼前,白鸟在苇草上方盘旋着,呼嗖一下,飞得极高极高,呼嗖一下,又直窜下来,贴着凌江江面滑翔着…… 向上游看去,水烟苍茫处,凌江拐了一个大大的弯儿,沙洲白白,层林森森,遮挡住了视线…… 向下游看去,却是水天无极,无尽东流,直直一条线,江中大大小小的浮滩,由于水位低,皆冒在江上,衰草簇簇,随风飘摆…… 一阵阵的风吹来,卷皱了陈叫山的衣衫,吹得裤管紧贴着腿,头发一下下地扬起、俯下,眼睛眯着,在风中几乎睁不开…… 陈叫山觉着胸膛中的火焰,逐渐地熄灭了,额头上的灼热之感,亦在风中,渐渐变得凉凉…… 大头、二虎、面瓜、黑蛋,远远看着陈叫山一个人站立在江岸上,二虎便说,“队长到这儿来干什么?” “醒醒酒呗,畅畅酒气,风一吹,人就舒服了……”大头说。 面瓜深深吁了一口气,“队长心里窝着火哩,到这儿来压压火……” “要我说,队长也是太仁义了……”黑蛋远远望着陈叫山的背影说,“桂香镇的人怕他万洪天,难道咱们不能让他们害怕么?我还就不信了,万家使什么手段,咱也使什么手段,实在不行,枪抵在脑门上,让他们给加工棕垫棕箱,敢说一个不字,往死里打……” “哼……”面瓜淡淡一笑,“蛋,你以为那是好办法?咱们真要那么做,万家人正好等上了,这事儿扯起道理来,人家就主动了,就是王司令和李团长,也得向着万家……” 大头也深吸一口气,吸得胸膛鼓鼓的,“瓜,那你说咱现在咋办?这年内没几天了,咱白白跑一趟,空手而归?” 面瓜也不知如何回答,捡起一块小石子,朝远处丢去,笑着说,“我要是有办法,我就不叫面瓜了……” 这时,陈叫山大步腾腾地走过来了,对兄弟们说,“走,先回徐家棕货铺,跟徐场长他们商量商量,明儿就开始收棕丝!” 走在路上,面瓜一直在脑袋中琢磨着事儿,便问,“队长,棕丝那东西,咱花钱收过来,也卖不了钱啊?” 陈叫山只是大步朝前走,一声不吭,脚步飞快! “队长,你倒是给我们说说啊……”黑蛋脚步加快,与陈叫山并列而行,“收不到棕货,光弄些棕丝,这钱花得冤枉,夫人那头……” “是啊,队长,我真不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呢?”二虎也过来附合着。 陈叫山忽然就停了步,转过身来,微微笑着,一脸诡异神色,“你们不知道这样做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万家人更就不知道为什么了,一不知道,心里就慌,一慌就急,一急就乱了……” ... 第392章旗号 “叮啷”一声…… 柳郎中小心翼翼地拿着镊子,从徐有顺的肩膀中,取出了子弹,放在眼前看了看,一下丢到了一旁的铁盘里。- 柳郎中跟随饶氏三兄弟,带着医治所用的药物、器械,快马加鞭从乐州城赶来了梁州城。 一到徐家棕货铺,柳郎中便让徐有顺解开伤口上的纱布,查看伤情,并询问徐有顺之前诊治的细节,徐有顺一一告之,柳郎中微微叹气,说,“如此处理枪伤,实在不敢恭维啊……” 站在一旁的徐老二便说,“我们桂香镇上的吴万财,早年进南山倒棕货,跟棒客干上了,被棒客打了一枪,子弹留在脊背里,好些年了,也没啥事儿啊?” 柳郎中解释说,枪与枪不一样,子弹与子弹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自制火枪的弹药,尽管扑散面大,但钢珠、铁屑等物,较之真正的子弹,要细碎得多。若是射击距离相对较远,对人之皮肉的损伤,看似红伤严重,内里损害却不大!但真正的子弹,呈锥形,发射力度大,穿透力极强,一旦进入人体,若不及时取出,后患无穷…… 徐有顺便说,“那现在咋办?这都好几天的事儿了……” 柳郎中又仔细查看了一遍伤口,便从所带的医药箱里,取出一些瓶瓶罐罐,镊子、棉球、小刀、剪子,叹息着说,“必须把子弹取出来,若不然,时间一长,只怕你半个身子都废了……” 徐有顺联想起之前自己的一系列症状,说话大点声,胳膊动转之间,脖子扭一扭,皆牵扯到伤口疼,便点了点头…… 柳郎中为徐有顺实施了局部麻醉技术,并对小刀、剪子、镊子进行了消毒处理,便开始切割伤口…… 站在一旁观看的徐老二、饶氏三兄弟、瘦高伙计,见着柳郎中刀下剪起之间,皮开肉绽,觉着触目惊心,不寒而栗!倒是徐有顺自己,却并未感受到怎样的痛感,只觉着有无数只蚂蚁,在自己的肩膀上爬着、咬着、钻着…… 柳郎中将子弹取出,丢到一旁的铁盘时,陈叫山和大头、二虎、面瓜、黑蛋赶到了徐家棕货铺。 陈叫山从铁盘里捏过子弹,深深地吁着气:这颗子弹,原本是万青林冲着自己来的,徐掌柜是替自己挡了这颗子弹的。 如此想来,万家人在梁州城之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由此可见一斑了! 此次前往桂香镇收购棕货,遭遇到了棘手问题,说到底,皆因一个词忌惮。[] 既然桂香镇的人,梁州城的人,对于万家人心存忌惮,那么,为何就不能让你万家人,对我陈叫山产生忌惮呢? 待柳郎中将徐有顺安顿好,陈叫山便与徐老二,在后院客房里交流起收购棕丝之事…… 徐老二想着陈叫山忧心徐有顺的枪伤,特地将柳郎中从乐州城叫过来,柳郎中医术高明,一番诊治,徐有顺肩膀内的子弹被取出……陈叫山之仁义宽厚,与万家人的飞扬跋扈,阴毒狠辣,犹然形成鲜明对比…… 于是,徐老二对陈叫山说,“陈队长,我看不如这样,从明儿开始,我让棕货场开工,专门为你加工棕垫棕箱……” 陈叫山笑着摇摇头,“只凭你一家加工,就算日夜不停,货量也不够啊!再说……” 徐老二便说,“陈队长,我细细算过了,倘若明儿就开始加工,到你跑桃花水,最起码,也可出几百件货……至于说万家人那头,我也想过了,不好明着来,我就暗着来,我那库房下头,有一个地下室,我们……” “不不不……”陈叫山连连挥手,连连说着“不”,叹吁一气,说,“如果真是那样弄,就算解决了一时困难,但也解决不了长久的问题!万家人借此,就一直骑在我陈叫山头上了……对于船帮买卖,我陈叫山本就是新人一个,如果现在不把面子扳过来,越到以后,就越扳不过来……” 陈叫山说,万洪天祭出的这一招,最厉害之处在于,他是借着“仁义”之名,是完全占着大道理的! 桂香镇的人,长年难得出一趟远门,对中原、江南之地的情况,知之甚少。棕垫和棕箱,在中原、江南等处,到底好卖不好卖,桂香镇的人并不清楚!那么,一切都只能依据船帮之反馈情况。 而今,一方面,万洪天抛出“棕垫棕箱不好卖”,另一方面,却又大肆收购桂香镇上的棕垫棕箱现有存货。桂香镇的大部分人尽管心存疑惑,对此持怀疑态度,尤其是徐老二,更是看透其中玄机,晓得这是万洪天给陈叫山来的一招下马威。可是,此事放在台面上来说,是万洪天的仁义相助,是替桂香镇的人在考虑明明有一个真相,可所有人都不能说出这个真相来! 这样的事情,无论是买卖场上,还是江湖之中,甚至涉及到江山社稷之家国大事,亦是屡见不鲜! 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明明是对大汉有觊觎之心,却是打着维护皇上的旗号,此事,谁能说破? 曹家积孽深重,以至于后来曹魏被司马家完全掌控,可司马昭依旧打着维护皇上的旗号,行着图谋天下之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是,谁能说破? 不举无名之师,不起无义之兵,古往今来,无不如此! 倘若按照徐老二所说,偷偷摸摸地加工棕垫棕箱,以供卢家船帮,此事一旦走漏风声,万洪天撵上门来,兴师问罪,陈叫山即便出面相抗,又怎能占住道理? 既然占不住一点道理,双方闹将起来,即便王司令和李团长出面调停此事,陈叫山非但讨不到半点便宜,还会在江湖上落下众人的口实! “是啊,是啊……”徐老二听到这里,感慨万端,连连叹气,“这真是司马昭之心啊……”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明明是黑,无人说黑,明明是白,无人说白…… “万洪天既然弄出这么一个大脓包,想祸害我陈叫山,祸害桂香镇,我们,就让他自己挑破这大脓包!” 徐老二不太明白陈叫山的话,陈叫山便说,“徐场长,你知道我与万家的恩怨,是从何而起的?” 徐老二有些懵然,心下便想:什么恩怨?什么从何而起?你们都在凌江上赚买卖,卖面粉的见不得卖石灰的嘛! 陈叫山便向徐老二说起了“红椿木事件”…… 红椿木事件,徐老二只是略有耳闻,其具体细节,并不知晓,但听了陈叫山一番细说,不禁感慨道,“原来如此啊!这还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陈叫山兀自呵呵一笑说,万家父子,把持江湖多年,常人一提起万家,觉着这父子二人,父亲老谋深算,韬略过人,儿子意气风发,正值当年,任是一般人,断断不敢惹,断断惹不起的! 但陈叫山通过一番接触,却发现了万家父子的软肋…… 万洪天看似智谋超人,但同时,却又生性多疑,一个事情,别人能想出一个变化,万洪天能想出一百种变化来! 多疑者,必多虑,多虑者,必谨慎…… 因而,不战而屈人之兵,定是万洪天身为老江湖的处世信条! 然而,万青林却是恰恰相反,自恃万家实力强大,父亲智谋过人,便自视甚高,有恃无恐,做事不爱细究细琢磨,好大喜功,乐于激进,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这父子二人,看似相得益彰,实则存在着“互不为补,反而制之”之忧。 “徐场长,你想想看,我如果在桂香镇大量收购棕丝,万家父子会有怎样的反应?”陈叫山问。 “如果仅仅是收棕丝,万家人应该不会干预吧?棕丝不变成棕货,卖不了钱嘛!除了桂香镇,别处的人也不会加工棕货啊……” “不,我料想万家父子,肯定会沉不住气的……”陈叫山说,“万洪天沉不住气,是他想不透我收了棕丝到底要干什么……万青林沉不住气,觉得我陈叫山抢了他万家的风头,必然会出面阻止干涉……” “陈队长,莫说他们想不透,我都想不透呢!棕丝不加工棕货,卖给谁?谁会要呢?” “好,徐场长,那我给你换个说法,你就想透了……”陈叫山说,“依照万洪天的说法,既然棕垫棕箱这两个消耗棕丝最大的货物,不好卖,那么,棕园那么多棕树,棕树上那么多棕丝,对于你们桂香镇的人来说,是不是就变不了钱?” “对啊,是变不了钱啊!”徐老二似乎有些糊涂,定定看着陈叫山,静待下文…… “既然变不了钱,那就是损失,既然是损失,就要想办法弥补损失……”陈叫山说,“谁来弥补这损失?我陈叫山来弥补这损失啊……” “噢是这样啊!”徐老二稍稍有些明白了陈叫山收购棕丝,并不是为了要加工棕货,而是打着“为桂香镇弥补损失”的仁义之名,赚取桂香镇人的认同和尊敬! 万洪天说棕垫棕箱不好卖,却又大量购进棕垫棕箱,不也是打着“弥补桂香镇损失”的仁义之名么? 万洪天既然都“仁义”了,陈叫山怎能不仁义一回? 万洪天能打旗号,陈叫山为什么就不能? ... 第393章妙招 徐老二想到了“仁义旗号”这一层,便对陈叫山刮目相看了…… 前几天,陈叫山初到桂香镇,提说收购棕货一事。-- 徐老二一见到陈叫山,觉着陈叫山面目慈善,人亦年轻得很,虽说徐家棕货场与乐州卢家大船帮,打过多年交道,算是老相熟,但徐老二总感觉陈叫山属于“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一类人! 加之万家人在棕垫棕箱上搅起了浑水,并以“剁手”相威胁……徐老二权衡之下,觉得与陈叫山初次相见,交道熟,人不熟,便不能向陈叫山说出真相,只需要在面子上,跟陈叫山客客气气,不失了礼数便可。 然而,其后一系列事情,徐老二逐渐改变了对陈叫山的看法。 陈叫山在张五爷大闹徐家棕货铺时,不惜得罪张五爷,也要维护徐家棕货铺的利益!而事后的结果是,张五爷反倒被陈叫山彻底镇住了,服服帖帖…… 尤其是在必悦楼吃饭,徐老二提出提前离席之时,万青林百般刁难羞辱,陈叫山出面替自己挡酒,在万青林飞扬跋扈面前,陈叫山一再隐忍,始终未发飙!由此事而见,陈叫山不但城府深厚,韬晦不凡,且待人如一,仗义仁厚…… 最令徐老二感到宽慰温暖的是,陈叫山为了徐有顺的肩伤,一口一个说“是徐掌柜替我挡的子弹”,并将医术高超的柳郎中,从乐州城请了过来,亲自为徐有顺诊治,取出了子弹,消解了隐患…… 对于如此城府深厚,韬晦不凡,仗义仁厚的陈叫山,徐老二怎能不刮目相看? 一旦对陈叫山刮目相看,徐老二便站在了陈叫山一方,替陈叫山考虑起来了…… “陈队长,虽说都是打仁义的旗号,可是,万洪天是旗号也打了,好处也捞着了,可你不一样啊,你是用钱在打旗号,实实在在地花着冤枉钱,在打仁义旗号啊!”徐老二幽幽地说,“棕丝那种东西,就跟人的头发,地里的韭菜一样,你割了一茬,它又就长一茬。现阶段,你花实打实的钱,去收购棕丝,是不是有点冤大头了?” “徐场长,我问你,现在的棕丝剥净了,下一次再长浑全,要多长时间?”陈叫山正襟危坐,似乎对徐老二的忧虑,并不在意。 “这个嘛……”徐老二作思考状,眼睛兀自朝上看去,“首先要看天气情况,雨水好,太阳好,该要雨水的时候有雨水,该要太阳的时候有太阳……另外,各家棕园的格局都不一样,种栽行距疏密等等,都不一样……” 徐老二说到这里,觉着自己说的太累赘了些,而陈叫山只是想知道棕丝发生的间隔时间而已,于是便说,“正常情况下,最快也要到天完全热起来以后吧……” “嗯……”陈叫山点点头,又问,“从跑桃花水,到天完全热起来,中间这么长的时间,船帮的买卖,能跑多少个来回?” 徐老二晓得陈叫山之所问,并不为所答,而是自有见解,便不吭声,等着陈叫山的下文…… “我以前跟骆帮主聊过,在这期间,若是买卖跑得好,江上没有啥事故,顺风顺水,手里的钱也便利的话,至少可以跑上五六个来回!”陈叫山原本低着头说话,忽而一抬头,直视徐老二的眼睛,“这么多趟跑下来,要成交多少棕货?” 徐老二似乎渐渐有些明白了,但不待他说话,陈叫山又接着往下说了…… “倘若我收购棕丝顺利,桂香镇所有的棕丝,都在我手里,虽然我没有成品棕货卖,他万家船帮,也没有成品棕货卖啊!徐场长,你说万洪天能不着急么?” “陈队长,你这是杀敌八千,自损一万的办法啊……” “不”陈叫山手臂一伸,拦挡了徐老二的话,兀自站起身来,两手背于身后,在房中踱起步来,“我现在所说,只是一种假设情况,实际上,事情是不会发展到那个程度去的!” 嗯?徐老二又是一怔…… “我之前说过,万洪天老谋深算,生性多疑,万青林好大喜功,乐于激进,他们父子两个,断断不会看着我大量收购棕丝,而坐视不管的!”陈叫山仰首望向窗外,窗外夜色如墨,夜空浩瀚,“万青林沉不住气,必定要来桂香镇寻衅滋事,到那时,我正好手痒痒,灭一灭他万家的威风!” “陈队长的意思是,在桂香镇跟万家人干一仗?”徐老二眼神中不无忧虑…… “韬略万千,到最后,必定要干一仗的!千躲万躲,躲不过刀口舔血……”陈叫山目光悠远,似要穿越现在,放眼未来之事,“你们桂香镇的人,忌惮他万家,我要让万家忌惮我陈叫山!” 徐老二听到这里,总算反应过来了陈叫山打着仁义之旗号,本着为桂香镇弥补损失之理由,大量收购棕丝,于名,于义,都是立得端,行得正,占得住大道理的! 可是,生性多疑的万洪天,乐于激进的万青林,听闻此事之后,内心便会细细盘算、算计,到最后,必然是沉不住气的! 那么,只要万家人前往桂香镇,阻止陈叫山收购棕丝,不但是破坏陈叫山的仁义旗号,占不住大道理,而且,就相当于自己扇自己的嘴巴,自己把自己弄出来的大脓包挑破了你们不是说棕垫棕箱不好卖么,那我们的棕丝总不能闲在棕树上啊!人家陈叫山愿意出钱收购棕丝,弥补我们的损失,你万家人又凭什么阻止?你万家人的道理在哪里? 是的,万家人说不出道理来,只有撕破脸皮来打! 然而,陈叫山早就算到了这一步棋,必然是早有准备,早有设计,以逸待劳,又怎会害怕万家人?陈叫山连太极湾那么难打的地方,都打下来了,难道还怕你万家? 另外重要一点,到那时,陈叫山占着大道理,有着仁义之旗号,王司令和李团长他们,出面调停此事时,就算不帮着陈叫山,但也绝对不会替万家人说话的,顶多是站在一个中立的立场上! 如此一来,陈叫山必胜,万家人必拜! 陈叫山胜了,压住了万家人的风头,大脓包亦被挑破,桂香镇的人,便不再忌惮于万家……到那时,陈叫山再将手里的棕丝抛出来,让桂香镇的人加工棕货,扣除棕丝的本钱,只付其加工费用,岂不是妙棋一招么? ... 第394章棕园 是日一大早,陈叫山与卫队兄弟们,在大车店集中,陈叫山大手一挥,“把所有行头都弄出来,扎出势来……” 七位卫队兄弟,全部换上了卢家卫队的黑色衣衫,在清晨阳光下,一身油黑闪亮,显得精神抖擞! 所有的“卢”字三角大旗,全部在板车车辕、车帮、车尾上绑扎起来,拉车的马匹,一律披红带彩,鬃毛上扎上红带,就连马脖上的铃铛,亦被擦拭了一遍,霞光射来,映照其上,金光流转…… “好出发!” 随着陈叫山一声高喊,大头扬起马鞭,在红日光晕中,“啪”地一鞭子抽下,头马“驭……”地一声长嘶,抖转鬃毛,昂首扬蹄,便向大车店外奔去…… 整齐如一的衣衫,雄赳赳气昂昂的精神头,陈叫山一行人,自梁州大街上走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哒哒哒哒哒……”的铁蹄撞击青石板街面之声,“叮呤当啷,叮呤当啷……”的马铃摇动声,每个人昂首挺胸,大步腾腾,似有一股冲天震地的气势,在梁州城里传荡开来…… 吹面不寒杨柳风,足以吹起红、黄、蓝、绿、紫、黑、白的“卢”字三角大旗,旗角在风里一下下伸着、缩着、翻着、卷着、抖着…… “呀,原来是乐州卢家的人啊!难怪这么威武……” “你瞧,你瞧,那人肯定是陈叫山……瞧那精神头,难怪能打倒日本第一高手呢!” “原来他就是陈叫山啊……瞧那身板,一看就是练家子,走路多带劲!” “陈叫山手下那些个兄弟,也真是不简单啊!瞧瞧人家那气派……” 陈叫山与卫队兄弟,在大街上浩浩荡荡前行,路人的议论,纷纷不绝…… 一行人出了梁州城,向东行不远,朝南拐去,来到凌江大桥上。 陈叫山站立在桥头,手搭于前额之上,向东眺望…… 此时的凌江,波光万点,似洒了满江细碎的珍珠玉屑,银光、金光、紫光、红光、绿光,一齐糅杂起来,交融起来,在江面上闪烁、跳跃…… 江面上淡淡的水雾,仍未完全散去,阳光如一根根圆圆七彩棒,直直刺穿水雾,隐隐约约间,水天尽头处,似架起了一道弯弯彩虹,又若千手观音,动态万千,异光闪耀…… 昨天夜里,陈叫山同徐老二一番商量,徐老二派人送柳郎中,连夜返回了乐州城,并捎去了陈叫山的口信,要留守卢家大院的常海明,将后续加盟卫队反复习练舞龙的其余卫队兄弟,以及侯今春手下的数十号船帮兄弟,全部召集起来,寅时出发,在桂香镇与陈叫山一行会合! 陈叫山一行人到达徐家棕货场时,徐老二、常海明、侯今春,已经在那里跪多时了,陈叫山问常海明和侯今春,“带来的兄弟们呢?” 常海明翘起大拇指,冲着南边指了指,“都在南山山口跟前藏着呢……” 侯今春兴许觉着自己之前,借故离开桂香镇,显得有些不太地道,此时站在陈叫山面前,有些尴尬,为了掩饰之,便说,“总共有一百多号兄弟呢!” “好!”陈叫山点点头,又问徐老二,“徐场长,消息放出去,效果如何?” 徐老二拍着胸脯,笑着说,“在桂香镇,只要我徐老二出面,没有摆不平的事儿……昨个晚上,我派人敲锣打鼓,逐家逐火叫了一遍,好多家棕货行,一听说要收购棕丝,高兴得很,大半宿都睡不着,只等着天赶紧亮……” 陈叫山连连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看梁州城的方向,而后说,“好啊好啊,走吧,咱先到棕园去看看吧!” 徐老二领着一众人,一直朝南走去,走不远,便到了南山山口处……这时,常海明手指弯成“o”形,放在嘴里,一吹,“嘘”地一声锐响,声波逐层传荡开去,恰似一阵风,席卷了山口两侧的山坡…… 随着常海明的口哨声一响,两侧山坡上,忽然便冒出了杏黄色的“卢”字小旗,上百面小旗,哗啦啦全部摇了起来,陈叫山站在山口官道上,远远一望,刹那间,疑心那是秋天漫山遍野的金叶,在秋风中起伏、招展…… “……”两侧山坡上的兄弟们,一边挥舞旗帜,一边大声啸叫着,仿佛是狼群发起的进军令一般…… 陈叫山也将手指放在嘴里一吹,“嘘”一声长响,山坡上的兄弟们,忽然一静,迅速俯下身去,潜在草木之中,眨巴眼工夫,漫山遍野的旗帜,迅速消失得干干净净,令人感觉上百号兄弟,忽然之间从山坡上蒸发了一般…… 从山口进入,行不远,便见一座高高的木塔,木塔顶端有一大大的木风车,“呼呼呼”地转动着风扇,搅动着金色阳光,投射下的影子,在地上变幻着,明明灭灭…… “陈队长,这就是我的棕园,走,进去看看……”徐老二招呼着,陈叫山一行人便走进了徐家棕园。 数百棵棕树,在春风中摇动着枝叶,像是万众欢呼,伸展的手臂,叉开的手指,一下下地挥舞着,绞碎了阳光,沐浴着春风…… 绿绿油油的棕叶,明光得似帝王绿的翡翠一般,陈叫山抓住一节棕叶,顺手一捋,滑滑溜溜,比那绿绸更光溜…… 棕树主干上,棕丝已经长得很饱,鼓鼓囊囊,围着主干,似一根根擎天之柱!丝丝缕缕的棕丝,相互交错,密密实实地钩织一起,与微微泛着绿白的棕板,形成了强烈的浓淡差异,好似这些擎天之柱,是玉石垒砌,而后又被兽皮兽毛,紧紧地裹缠了一般…… 棕园深处,徐家棕货场的雇工们,背着竹篓,拿着小弯刀,架着木梯,搭着木板凳,已经开始“哧哧”地割剥起棕丝了…… 雇工们的动作,极为熟练,极为专业,站在木梯上,背着背篓,将小弯刀咬在嘴里,先用手轻轻拍打着棕树主干,这里一捏,那里一摸,对棕丝的密实度、浑全度,先做到心中有数!拍打一阵后,左手扶棕树,右手握刀,“噌”地一刀划过,棕丝被割出一道几乎看不出来的细缝,起先浑全紧致的棕丝,便毛毛蹭蹭,刺刺啦啦了。割棕雇工再循着那条细缝,顺着棕树主干平行方向,向下又一划拉,“嗤”地一声响,棕丝皮被划开,绽开了两瓣…… 雇工重新将小弯刀,咬在嘴里,用手探进层层棕丝皮壳里,指甲连连地轻轻抠动着,捏出小弯刀划出的整齐茬口,慢慢地一扯、一拉,一大片浑全完整的棕丝皮壳,便被扯了下来! 雇工将一片棕丝皮壳,在手里一卷,卷成了圆筒状,顺带抽下一缕棕叶,撕扯成细细的棕叶绳,将棕丝卷卷一缠,转手便放到了身后的背篓里…… 陈叫山一行人在棕园里看了一大圈,陈叫山便问徐老二,“徐场长,像这样的棕园,你有几处?” 徐老二手指做成个手枪射击状,一脸自豪地说,“八处。在整个桂香镇,我的棕园最多,前面有一个棕园,比咱们现在看的这个,还要大,大过近一倍哩……” 看着满目绿油油的棕叶,汇聚成的一片棕海,陈叫山不禁在心底感慨着,想象着这么多的棕叶、棕丝,被加工成了棕垫、棕箱、棕扇、棕帽、棕衣、箸笼、花篮、零碎摆件……这些林林总总的棕货,包装好,整理好,分门别类,依序依次地被船帮兄弟,搬上了大船,在船舱里一层一层地码放稳当……收踏板,挥桨蒿,扬帆,鼓荡东风,滚滚凌江水,浪花朵朵,绿波皱皱,一路东流……船帮抵达沿途货栈,一件件,一摞摞的棕货,再被搬下大船……叮呤咣当的大洋,不停地装进了皮褡裢里…… “陈队长,陈队长,我们来交棕丝了……” 陈叫山正畅想着,忽闻棕园大门口,传来一阵人声,转头看去,徐家棕园大门口,来了几十号人,有背着竹篓的,有抬着竹笆的,有赶着马车的,竹篓里,竹笆上,马车上,全都是一卷卷,一捆捆的棕丝…… 徐家棕园的木塔下,有一排石头房子,那是管理棕园的雇工们住的地方,昨天晚上,徐老二已经派人将所有房子,全部打扫得干干净净,以油毡布挨个地铺了地面,只等着码放大量棕丝…… 徐家棕货场的几位老场工,已在石头房子前,置了桌子,桌子上放着检验棕丝的竹尺、小刀、剪刀等东西…… 一位驼背的老汉,背了一竹篓的棕丝,第一个走到石头房子前的棕丝收购处,一卷卷的棕丝拿了出来,有经验的老场工,便抽了棕丝,在指头间捻了捻……而后,拿过竹尺,上下左右一丈量,便高喊,“合格,入库” 驼背老汉领了钱,背着空竹篓,挤出人群,将大洋在手里抛着、接着,笑得一脸皱纹密密…… 源源不断的棕丝被桂香镇的人送来,一块又一块的大洋支出,人人脸上挂着笑,喜眉乐目地说,“陈队长真是大好人啊!这一下,帮了我们大忙了……” 太阳正当头的时候,人的影子,变得最短…… 这时,棕园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位船帮兄弟骑马飞奔至棕园,翻身跳下马,向陈叫山报告着,“陈队长,你还真是料事如神啊,北岸来了一大伙人,好像是从梁州城赶过来的……” ... 第395章意 “好,来得好,来得好啊!”陈叫山大声叫好,一脸的淡若自信,甚至都没有问来了多少人。 倒是侯今春有些沉不住气,便问那位船帮兄弟,“万家来了多少人?都带的啥家伙?” “差不多有六、七十号人吧!”那位船帮兄弟摸摸后脑勺,看看侯今春,又看看陈叫山,“隔着一条江哩,没大看清楚他们手里都是啥家伙……” “你说你……”侯今春手指头,直直戳向那位船帮兄弟,不停地点着,“敌情都探不明,咋打?要是跑船的时候,在江上遇到了江匪,像你这号探子,那就把人失误大了……” “帮主,要不……我再回去走近探探?”那位船帮兄弟,感觉侯今春的手指,在自己眼前晃着点着,心里有些发毛,便试试探探地说…… “不必了”陈叫山将手一挥,而后将胳膊搭在那位船帮兄弟的肩膀上,轻轻两拍,“你先过去吧,告诉兄弟们,按原计划行事……以枪声为号,棕园这边枪没响,兄弟们就老老实实在坡上呆着……” 那位船帮兄弟翻身上马,“驾”一声喊,策马狂奔而去…… 整个收购棕丝的计划细节,全部在陈叫山胸膛里装着,侯今春、常海明他们,只是依照陈叫山的命令做事,但对于万家人的反应,到来时间的预判,等等,皆不知晓…… 太阳才正当头,万家人为何便匆匆赶来桂香镇了呢? 时间恢复到昨天夜里…… 陈叫山和徐老二,在徐家棕货铺里将收购棕丝的计划细节,全部商量妥当之后,徐老二便和柳郎中出了门,遂即,陈叫山也出了门…… 陈叫山骑马来到张五爷住处…… 此时,张五爷原本已经睡下了,张五爷的老婆缠着张五爷,要做那事儿,张五爷白天在必悦楼喝多了酒,心里也想着许多的心事儿…… 在必悦楼,当徐老二提出提前离席时,万青林扯出了梁州城的喝酒规矩来,陈叫山要替徐老二挡酒,万青林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替人带酒,由一变二”之事,张五爷心里很清楚在梁州城里,根本就没有这一条规矩,提前离席者,的确是要喝“离席酒”的,但绝对没有“替人代酒,由一变二”之说! 这分明就是万青林临时琢磨出来的道道,用以刁难陈叫山和徐老二的…… 万青林扯出了这“临时规矩”后,还连带着问张五爷,要张五爷出面予以确认,实实令张五爷纠结,难以开口…… 张五爷觉得:很明显,自己和陈叫山走得稍稍近了一些,万家人便十分不满意!万青林想以这样的方式,暗暗地在给我递话,要我不要和陈叫山伸一条裤腿…… 假以时日,陈叫山回了乐州城,那时候,万家人若是放出什么妖蛾子来,我该怎么对付呢? 可是,我已经和陈叫山成了买卖伙伴,木炭的提成,细细算下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呢!我不与陈叫山走得近一些,万一陈叫山将木炭买卖,转给必悦楼的方老板,或者是老奎福的张老板来做,那我不是白白受损失么? 由于自己当时没有在万青林和陈叫山面前,当即表态,对于“替人代酒,由一变二”的规矩,既没有确认,也没有否决……可以看得出来,陈叫山和万青林,都不满意!出了必悦楼之后,陈叫山只是跟自己简单道别,便返身回到必悦楼里了…… 张五爷喝了酒,头有些昏昏沉沉,心中又有着诸多烦乱,浑身各到处,皆是软绵绵的……此际,老婆非要张五爷来那事儿,张五爷仿佛是虚弱的人,全身无力,再怎么努力,那杆银枪也是举不起来,举不起来,怎么冲锋陷阵,耀武扬威? 张五爷正努力地推开老婆的胳膊,准备背身睡去时,伙计在房门外喊着,“五爷五爷,陈队长过来了,说找你有话说……” 张五爷赶紧坐了起来,老婆一把抱住张五爷,一手伸到张五爷裆下,摸索着,嘴里抱怨着,“这个陈叫山,迟不来,早不来,这时候来……真是的,也不看看啥时候了……” 张五爷要起身,老婆抱着不让他起身,一贯惧内的张五爷,诸多心事,纷纷涌上胸口之时,顿时来火了,一把将老婆推开,“起开闹什么?你别乱嚼舌啊,你嚼谁都可以,嚼陈队长……下次再让我听见你嘟囔陈队长,小心我一个大耳刮子……” 张五爷在客厅见到陈叫山,连忙拱手以礼,“陈队长,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陈叫山凑到张五爷耳朵边,悄悄低语一阵…… 张五爷连连点着头,连连说,“晓得晓得……明白明白……放心,放心……陈队长,你绝对放心,这事儿我绝对给你办好……” 陈叫山从张五爷住处离开后,又径直去了必悦楼,找到了方老板,将对张五爷说过的话,悄悄给方老板也说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张五爷在梁州城的几个茶铺里,散布出了消息,说乐州卢家的陈叫山,得知今年的棕货不好卖,桂香镇棕园的棕丝闲在树上,变不了钱……陈叫山考虑到乐州卢家大船帮,与桂香镇的棕货场、棕货行,是一个长期的合作关系,为了弥补桂香镇人的损失,决定高价收购棕丝…… 在必悦楼,方老板也将同样的消息,散布了出去…… 同时,陈叫山又大张旗鼓地从大车店出发,雄赳赳气昂昂地,又是换衣裳,又是插“卢”字大旗,又装扮马匹,惹得路人纷纷侧目,议论不休…… 自然,陈叫山到桂香镇收购棕丝的消息,便像一大群的鸟儿,很快飞到了万家大院里…… 万洪天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思来想去,眉毛拧成了疙瘩……差不多琢磨了一早上,万洪天才将万青林叫过来,说,“青林,你速速带人到桂香镇去,要么阻止陈叫山收购棕丝,要么,他收,你也收……” 万青林不解地问,“爹,他爱收就让收去呗!棕丝那玩意儿,有啥用?陈叫山他愿收多少收多少,就是把整个桂香镇的棕丝收光,也不干咱的什么事儿啊?” 万洪天听见万青林这般说话,顿时,脸被气得成了猪肝色,抓起一个茶碗,“”地一下,摔到了地上,大喊一声,“糊涂!” 万洪天手指在万青林眼睛前戳戳点点,而后,兀自收回,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青林,说话做事,不要想当然啊!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要多动动脑子啊!唉,要我怎么教你,你才能灵光一些呢?” 万青林晓得自己说错话了,便蹲下身子,将万洪天打碎的茶碗碎片,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扔到了墙角的木桶桶里,拍拍两手,“爹,那你给我说说,他陈叫山收购棕丝,到底在图啥呢?” 万洪天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变得苍凉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又冷冷一笑,鼻孔里喷出一股冷风来,并未直接回答万青林,倒似自言自语了起来,“哼……说什么弥补损失?陈叫山啊陈叫山,你倒是会依葫芦画瓢啊!” 万洪天说,对于陈叫山收购棕丝的终极意图,他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完全猜透!他有可能是为了在一个时限之内,完全地垄断了棕丝,让整个桂香镇没有棕丝可加工,万一开年后,有外地大客商前往桂香镇收购棕货,而桂香镇的人又无棕丝可供加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棕树上的棕丝被割剥彻底后,最起码要等到天热起来之后,再能重新发生出来,远水难灭近火,小石难填大堰口…… 到了那当口,陈叫山便可将手里的棕丝,高价抛售出来,谋取暴利! “爹,开年哪会有什么大客商呀?每年不都一个样么,来的都是些小鱼小虾,那些人,能有多大胃口?”万青林适时地插了一句…… “嗯,照理说,一般就是些小鱼小虾,胃口不大哩!”万洪天两手背于身后,在房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因此,我估摸着,陈叫山还有另一种意图……他见我们把棕垫棕箱囤起来了,心里恨得很,又拿我们没办法,所以,就跟我们玩起了釜底抽薪之计,想跟来一个杀敌八千,自损一万……” 万洪天说,在棕丝循环发生这段时间里,若是天气好,江上顺风顺水,船帮跑买卖,恐怕要好几个来回。在这期间,陈叫山控制了桂香镇的所有棕丝,让我们万家无棕货可收……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万洪天忽然一停步,转身说,“陈叫山借着弥补损失之由,拉拢桂香镇的人,收买人心……” “还有一种可能,他把棕丝运到中原、江南之地去,让那些地方的人,采用当地的工艺进行加工……棕货编织加工工艺,对于心灵手巧的江南人来说,不算是难事儿!陈叫山这是想挣个轻巧钱,没有肉吃,哪怕喝一口鲜汤,也是好的……” “我琢磨,他陈叫山可能还有一种意图……” 万洪天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话,分析来分析去,最后,出门看了看太阳,对万青林说,“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带人过去吧!桂香镇的人如果全部动起来的话,要不了多久,棕丝就被割剥干净了……” “爹,那我带多少兄弟过去?”万青林问。 万洪天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也就几个十个人而已……不过,陈叫山功夫高强,诡异狡诈,还是多带些人去吧!家伙能带的,尽量多带些……记住,要么阻止,要么随着收购,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交火,不战而屈人之兵……” ... 第396章底气 万青林骑着高头大马,领着肖统领,及一众护卫、船帮兄弟,浩浩荡荡奔赴桂香镇。-- “少爷,老爷的意思,到底是咋办呢?”肖统领与万青林骑马并肩行于最前处,拽着缰绳,拧转腰身,转头问万青林,“如果桂香镇的棕丝,都剥光剥净了,咱是花钱收购呢,还是抢?” 肖统领自上回在徐家棕货铺,折了面子,对陈叫山恨得咬牙切齿!此番,万家一众人浩荡前来,肖统领认为,万家人多势众,恰是扳回面子的大好时机!一定要好好地给陈叫山些苦头吃,让他明白明白万家把持的江湖,其水有多深…… 说实话,对于万洪天的嘱托深意,万青林也不是吃得很透“要么阻止陈叫山,要么也收购棕丝”,那么,阻止的借口是什么?棕丝收购回来,下一步,又作何用? 但万青林心里很清楚,爹说话,素来如此,抱残守缺,留白处处。若是全都点得清清楚楚,丁是丁,卯是卯了,也就失却了爹对自己栽培、考验的一番良苦用心…… “见机行事吧……” 万青林淡淡一说,面上云淡风轻,无波无澜,内心却是澎湃的…… 一过凌江大桥,万青林双腿一夹马腹,将长枪举天,喝喊一声,“加快步子,后面都麻利点儿……” 说着,万青林冲天连开三枪! 枪声响过,余音荡荡,马蹄哒哒,人步匆匆…… “万家人进镇子啦,万家人进镇子啦……” “万家来了好多人啊,带着刀,带着枪哩……” “今儿看来不太平了,怕是要打仗杀人哩!” 听见万青林的枪声,桂香镇上的人,皆是一慌,躲在墙角、树后、门内,低声议论着,看着万青林、肖统领气势汹汹前来,身后跟着大队人马,老人便将门闩插好了,女人把小孩子的眼睛蒙上了,赶紧躲进屋里…… 以前万家人来桂香镇收棕货,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阵仗! 即便是曾经有棒客袭击桂香镇,万家人前来助战,也没有今天这么多人啊! 桂香镇的狗都叫了起来,墙头上的猫咪,唰唰唰地逃得无踪迹,大桂树上的雀儿,“扑棱棱”一下,齐飞上天,一阵旋,成了一团小黑点…… 万青林勒住马头,四下探看,见路巷空空,家家关门闭户,便一抖缰绳,紧握长枪,“全到棕园去了……走,杀到南山去” 埋伏在南山山口的卢家兄弟们,撩开草茎树枝,俯视下看,见万家人马,犹若一条长龙,蜿蜒着,拐进了南山棕园,兄弟们个个将手里的刀、枪、旗子,紧紧握了握,只待棕园那边的枪声令号,便随时啸叫而出…… “都干什么,干什么?棕丝剥光剥净了,以后不弄棕货了?”肖统领翻身下马,大步腾腾朝棕园走来,手里挥舞着长刀,“谁让你们割棕丝的?怎么不把棕树也砍了?真是无法无天了啊?” 围在徐家棕园的百姓,有的已经交了棕丝,背着空背篓,正在低头数钱,有的用板车拉着割剥好的棕丝,正朝棕丝收购处走,有的将棕丝卷卷,抱在怀里,你看我的棕丝,我看你的棕丝,相互议论着棕丝的韧劲度、粗细、规整度,讨论着收购的价格…… 忽然看见万家人气势汹汹地来了,听见肖统领凶神恶煞的喊叫,人们身子一紧,脖子一缩,双腿一颤,皆都紧张了起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陈队长啊!”万青林将长枪扛在肩膀上,大摇大摆走进徐家棕园,身后的万家人,依序鱼贯而入,桂香镇百姓们皆纷纷散开…… 陈叫山装作没看见万家人,也没听见万青林的话,将几卷棕丝抱起来,放到板车上,对兄弟们喊,“喂喂,往里头运啊,愣啥哩?” 肖统领几步奔过来,一下拦在板车前,一脚踏在车辕上,板车便头低尾高起来,插在车帮上的“卢”字三角大旗,便倾斜了…… “谁让你们割剥棕丝的?啊?”肖统领将长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圈,似乎在质询所有人,“都不想吃饭了啊?你们怎么不把棕树也砍了呢?” 徐老二尽管知晓此次收购棕丝的所有计划,也明白陈叫山早已经绸缪在前,但看见肖统领的长刀,万青林手里的枪,以及他们身后那一大群的万家护卫时,仍不免紧张起来,眼睛朝陈叫山看去,那眼神分明在示意着陈队长,戏台我给你搭好了,角儿也都给你请到了,开场锣,垫场鼓,我都帮到了……现在,就轮到你登场开腔了! 陈叫山走到板车后面,看看万青林,看看肖统领,将手搭在车尾挡板上,猛地朝下一按,车辕便“呼”地上翘,肖统领想赶紧收腿,却已来不及,车辕一上翘,直直打在了肖统领的裆下…… “哎哟……”肖统领感觉大腿内侧火辣辣疼,像火烤,像辣椒水泼洒过,像细细密密的小针在扎,得亏肖统领练过功夫,身形朝一侧移动了些,若不然,怕自己的那两颗卵蛋,也要碎裂迸浆哩! 肖统领扔了长刀,两手捂着裤裆,腰弓着,脖缩着,脸上的肉一律朝一侧斜了去,额上冷汗直冒…… 肖统领的痛苦模样,在旁人看来,滑稽无比,但众人强压着,没人敢笑…… 自己的护院统领,被陈叫山来了这么一下子,万青林怒火中烧,怎么能忍? “陈叫山,你……”万青林想将长枪刚朝陈叫山指去,陈叫山动作更快,一把抓着枪管,向上一举,使得枪管朝天! 万青林使劲拉拽,长枪被陈叫山握得紧紧,纹丝不动,铁浇铜铸一般…… 陈叫山一手握着万青林的枪管,另一手扶端正板车车身,似不经意地在“卢”字三角大旗上,轻轻地掸了一下,语气若三九天之冰寒,“万少爷,出来混的,都想要个面子,但想要有面子,便要讲规矩!” 万家护卫们,见肖统领被打了一车辕,抱着裤裆痛苦,万青林又被陈叫山握了枪管,便举枪的举枪,亮刀的亮刀…… 陈叫山从后腰摸出手枪,并不指向万青林,而是指向那些万家护卫,“就凭你们这帮子虾兵蟹将,还跟我陈叫山扎势呢?” 陈叫山以不屑的眼神,看着万家护卫们,目光似能将每个人的心思看透,哪些恐惧慌乱,哪些不为所惧,哪些犹感不服,全然在心…… 陈叫山猛一发力,将万青林的长枪,朝上一提,单脚辅助朝上一踢,万青林感觉身子被长枪牵引,似要前趴,无奈之下,只得送了手…… 陈叫山将长枪朝空中一抛,调了个方向,“啪”地接稳了,长枪枪口,对准万青林,手枪对准万家护卫,“万少爷,我来桂香镇收棕丝,碍着你什么事儿?” 整个徐家棕园里,几百号人,此一时,却是静静悄悄,没有一丁点声息,所有人都在看着陈叫山,看着万青林…… “陈叫山,你有种就开枪试试……”万青林明白江湖格局,犹若一场戏,戏到精彩处,是断断不能息声灭势的,此一时,在这么多人面前,自己怎能软弱? “万青林,你搞清楚,我们不想惹人,是你们要来惹我们的……”侯今春走过来,站在万青林身侧,“你们不是说棕垫棕箱不好卖么,那棕丝还有啥用?长在树上图好看啊?棕丝既然变不了钱,桂香镇的人就过不好年,我们把棕丝收了,让大家伙过个好年,碍着你们万家什么事儿了?” 侯今春知道自己当初忽然找借口,撂挑子,离开桂香镇,显得很不仗义!此时,他觉着,自己必须出来说几句话,撑一撑面子,否则,堂堂卢家船帮的副帮主,真就让人看扁了…… 万青林转身面向侯今春,冷冷一笑,“侯今春,你现在腰杆是越来越硬了啊?有人给你撑腰,你这口气不小啊……” 侯今春听见这话,心里不舒服得很什么叫越来越硬?莫非我侯今春以前是软腰杆?什么叫有人给我撑腰?我需要谁撑腰?我撑我自己的腰…… 侯今春被万青林的话一噎,忽然不知道如何回应,陈叫山却将长枪朝万青林抛去,“万青林,我不管你们今儿来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想知道……趁着现在天还早,赶紧回梁州城去,该干吗干吗,别在这儿跟我扎势!” 万青林接住了枪,朝肩膀上一架,“谁跟谁扎势,你心里比我清楚!这样吧,我也不跟你掰扯别的了,你陈叫山能收棕丝,我万青林也能收,你陈叫山仁义,我万青林也仁义,你想让大家伙过个好年,我也想啊……” 万青林转过身子,面向棕园里围观的百姓,“乡亲们,我问问你们,桂香镇是离梁州城近,还是离乐州城近?” 众人皆不吭声,个个沉默如石…… “既然大家心里都明白,那我就不多说了……”万青林一脸得意状,“就算是过年散人情,也是该我万家来散,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你们谁……” 万青林话未说全,陈叫山一个大耳光扇了过来,打得万青林眼冒金星…… ... 第397章发威 陈叫山这一巴掌,打得太猛,太快,太突然…… 若是观望的人,稍稍眨巴一下眼睛,便不能分辨,方才那“啪”一声响,到底是谁打出的巴掌…… “万青林,你狂傲无礼,不懂规矩!” 陈叫山眼中喷着火焰,似那欲燃透天地的火焰,那火焰中喷溅着的火星、热量、气势,完全将万青林镇住了,将手捂裤裆的肖统领镇住了,将那些万家护卫们全都镇住了! 陈叫山的枪,并未抬起,但左手的食指,直直戳向万青林的面门,在虚空中停住,只这端端一根手指头,凝聚着怒气、豪气、胆气,指着万青林,不是枪,更胜枪…… 从初见万青林,万青林那傲慢嚣张开始,再到如今的棕货怪象,徐家棕货铺里的开枪射击,必悦楼大包间里的刁难嘲讽,扯什么“替人代酒,由一变二”……陈叫山压在心中的怒气,似一波一波的浪花,反复拍打着心坎,终要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是的,这正是爆发的时刻!此时不爆发,更待何时? 让桂香镇的人,心存忌惮,在权衡、比较,究竟是万家厉害,还是卢家厉害的过程中,继续地纠结、不安、恐惧下去吗? 让你万家的人,自恃江湖根基深厚,在这桂香镇,在梁州城里,继续妄自尊大、嚣张跋扈下去吗? 陈叫山觉得,自己一再退让,退让,一次次循着江湖规矩,一次次本着大义为先,一次次顾忌着事体大局,忍,忍,再忍…… 现在,就是现在,必须要爆发了,反攻了,发威了! 让桂香镇的人,都明白,乐州卢家,百年昌盛,树大根深,枝繁叶茂,葱茏正当时,岂是万家那种半截树干,夜郎自大,自以为不可一世的无知无畏所能共之? 让万家的人,也都明白,不管我陈叫山未入卢家之前,乐州城和梁州城之间,究竟是怎样的格局。。现在,既然我陈叫山已来了,有我陈叫山在,就注定要灭你万家人的威风,压你万家人一头! “你跟我说什么远近?你跟我提什么乐州梁州?你跟我扯什么替人代酒,由一变二的规矩?”陈叫山的头微微下低,眼睛由下至上,发散目光,愈现凶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万青林,我陈叫山不让你长点记性,你还真就以为你万家只手遮天了,梁州城是你万家的?桂香镇是你万家的?全天下都姓万了么?” 万青林略一灵醒,便要抬枪,陈叫山一巴掌拍在枪托上,犹若泰山压顶,不但万青林将枪抬不起来,便是肩膀也被枪身压得生疼…… 万青林腾出一只手,便来抓陈叫山的衣服,陈叫山出手更快,单手一抓,一歪,万青林整张脸顿时也随之歪了去,嘴角吸着凉气,手腕虽疼,心仍不甘,大叫,“给我打,打” 万家护卫们,瞧着这架势,姑且不论打得过,打不过,单就万少爷被人家这样羞辱教训,万家的面子,真是跌到谷底了,便一个个地咬了牙根,举刀,握抢,要朝这边冲…… “”陈叫山冲天一枪! 侯今春、常海明、饶氏三兄弟、大头、二虎、面瓜、黑蛋,迅速在陈叫山身前,围成一道墙…… 两面山坡上的兄弟,听见枪响,猛然站直身子,长枪高举,大刀挥舞,杏黄色的“卢”字三角小旗,顿时在满山满坡间闪晃着,并伴随着山呼海啸的呐喊冲杀之声…… “杀杀杀杀……” 棕园内几百号人,皆举头向两面山坡看去,草叶,枝条抖颤,刀光闪闪,亮如银冰,一面面“卢”字三角旗,呼啦啦飘卷,一个个身影,疾速奔驰,呼啸而来…… 万青林感觉不妙,知道自己今儿难以全身而退了,所有万家护卫,也都明白如今这形式,意味着什么了…… “陈叫山,你……算什么堂堂好汉?在这里偷设伏兵,有本事你……” 万青林真是沸水煮鸭,肉烂嘴硬,还要狂言对抗,陈叫山便又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什么本事?打你就是我陈叫山的本事!” 万青林的鼻子,被陈叫山这一巴掌,打得鼻血弯弯,使劲吸了下鼻子,猛然抬腿,朝陈叫山踢来…… 陈叫山早有防备,朝一侧一闪,留出空当,待万青林的腿一到,一把揪住万青林的裤腿,朝上使劲一提,并朝万青林的支撑腿,狠狠一招扫堂腿万青林身子朝后一仰,整个人重重倒下…… 陈叫山伸脚垫在万青林的后脑勺下,一是防止万青林因此脑破而亡,二是借此一垫,脚背再一挑,便将原本仰面朝天的万青林,翻转过来,使其趴在了地上! 陈叫山一脚踏在万青林脊背上,“万青林,不是我陈叫山要灭你万家的威风,是你万家逼人太甚!” 陈叫山脚下一使劲,万青林感到脊背一阵巨痛,不禁喊叫了一声…… 万青林起先虽然趴着,但脑袋仍努力朝上高扬,经陈叫山这么狠劲一踩,脖子一软,脑袋再也抬不起,一下贴在了地上…… “陈叫山,陈叫山,有本事你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啊……”万青林一脸血,一脸灰,歇斯底里吼叫着,脸朝一侧转过来,“你今天若不杀了我,你就后悔八辈子!” “啪”陈叫山一脚踢出,正正踢在万青林的嘴巴上,起先万青林只是鼻子流血,现在嘴里也是鲜血一片…… 陈叫山狠狠地咬着牙根,以最彻底的不屑目光,俯视着万青林,“不服气?要我杀了你?凭什么?对于你这样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的人,杀了你,就是我陈叫山的耻辱!” 陈叫山放眼周遭,将手枪挥了一个圈,似在对所有人说话,“都给我看好了,听好了,我陈叫山一不逆天,二不悖命,不招人,不惹人,不逼人,更不随便杀人!可是,有谁硬要招我,惹我,逼我,想骑在我脖子上羞辱我,那就休怪我陈叫山冷血无情……” 所有人都静静听着,如泥塑,似木雕…… 从山上冲下来的卢家兄弟们,在棕园外围成一个大圈,人人直立如山,昂首若峰,脚踩大地,威武凛凛! 杏黄色的“卢”字三角旗,插在每个人的后背上,虽没有飘展起来,但在太阳光的照耀之下,发出的黄黄亮亮的光芒,足以让人感到一种威慑! 桂香镇的老幼妇弱们,起先一直藏在家中,料想南山棕园一带,必会有一番激战,定是枪声大作,血雨腥风…… 可是,时间过去很久了,除了传来一声枪响,一阵喊杀声之外,并无枪声连连…… 一些好事好奇者,便悄悄出了门,朝南山棕园一带张望,张望一阵,仍无大动静,心下更疑,索性又朝前走一些…… 慢慢地,桂香镇上的老幼妇弱们,禁不住心底的巨大疑惑,相互怂恿鼓励着,一步步朝南山棕园走来了…… 徐家棕园的里里外外,全都是人,人头密密麻麻,衣服颜色各异…… “万青林,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了你!”陈叫山俯视万青林,脚下略略松了些劲,“你万家人说棕垫棕箱不好卖,你们却都收购了去,这是你们万家人的仁义大道,弥补桂香镇老百姓的损失?那么,我问你,你们能仁义,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仁义?” “陈叫山,我不跟你讲道理,你今天不杀我,我迟早杀你!”万青林猛地翻过身来,伸手便要去抓地上的长枪…… 陈叫山一步抢前,一脚踩在万青林的手背上! “兄弟们,拼了……” 万青林刚要吼叫,陈叫山又是一脚,踢在万青林脸上,伸脚一挑,将万青林的长枪挑飞了出去,鹏天眼尖手快,一把将其抓在手中了! “万青林,回答我的问题!”陈叫山怒吼着。 “陈……”万青林嘴巴刚一张,陈叫山又是一脚踢出…… “回答我的问题!” 这一回,万青林没有开口,而以目光怒视着陈叫山…… “回答我的问题!”陈叫山又是一脚踢出,万青林被踢得翻了几滚,陈叫山疾步赶上,一脚直接踏在万青林脸上,“万青林,你不是想死吗?好,那我就成全你……不过,我不会一枪打死你,我会一脚一脚踢,直到踢死你为止!万青林,有种你再喊一句,有种你再瞪一眼……” 万青林终于不敢再喊,再瞪陈叫山了…… 肖统领早就被陈叫山的前所未有的狠辣,吓得浑身发抖,见万青林被陈叫山踩在脚底下,满脸是血,眼睛被血糊住,几乎都快睁不开,便一下跪在了陈叫山身后…… “陈队长,陈队长,求求你,饶过我家少爷,饶过我家少爷……”肖统领冲着陈叫山的脚,连连磕着头…… “好,那你来回答我的问题……”陈叫山转头怒喝,“只要你回答得清楚,我就饶了你们……若是回答不清楚,那今儿就算你们倒霉了……” ... 第398章扬眉 肖统领跪在地上,望着满脸是血的万青林,望着傲立若巨峰,面目近于熟悉,又近于一种陌生的狰狞的陈叫山,望着那些被如今之阵仗,威慑得呆若木鸡的万家护卫们,望着几百号目光各异,表情丰富的桂香镇百姓…… 此一刹,肖统领全然明白了…… 此一刹,肖统领愈加迷惘了…… 陈叫山,一个从山北逃荒而来的外乡汉子,孑然一人,身无寸功,卢家夫人竟能打破常规,排除非议,毅然招纳陈叫山进入卢家! 陈叫山岂是庸庸之辈? 从乐州城,至滴水岩白龙洞,漫漫三百里长路,取湫祈雨,这等虚冥之事,陈叫山决绝上路,一行十余人,直杀太极湾! 太极湾依凭天险,混天王雄踞多年,大河滔滔,高墙耸立,城防壁垒,固若金汤,枪炮锐器,无往不胜,生生被陈叫山逐次攻陷,踏平太极湾,击杀混天王…… 陈叫山岂是碌碌之辈? 在西京城,陈叫山傲然约战,将日本第一柔道高手岩井恒一郎,当场打死!纵是天葵社的日本人,在秦岭山间设伏,欲一雪前仇!陈叫山仍旧闯了过来…… 陈叫山岂是泛泛之辈? 现在,有关陈叫山收购棕丝之动机意图,再明白不过了绝非如陈叫山所说的“你们可仁义,我们也可仁义”,什么“弥补损失”,什么“让桂香镇百姓过个好年”,全是虚言妄话! 这一切,就是为等着我们前来,引君入瓮,等着我们踩雷,等着我们来挑事的,结果,我们还真的来了…… 是的,在徐家棕货铺,万少爷开枪射击,陈叫山没有发飙! 在驻防军府,万老爷出言挑衅,陈叫山没有发飙! 在必悦楼,万少爷以代酒为由,讥讽寻衅,陈叫山仍然没有发飙! 这是在给万家人挖坑啊…… 之前的那些怨气,全部一摞一摞,一层一层地积攒、垒砌着、发酵着,便是为了等着现在的一次集中爆发吗? “你们可仁义,我们为什么不可仁义?”这样的问题,怎么回答?怎么回答,都是一个错…… 谁都晓得棕垫棕箱不好卖的说法中,存有猫腻,存有机心,存有不可一世、有恃无恐、飞扬跋扈、霸道任性的独断之意。可是,万家人自己把自己架高了,架到了仁义无尚的高度上去,现在,怎么能下的来? 万家人自己制造出来的谎言,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还如何能圆这一个大谎? 阻止陈叫山收购棕丝?凭什么阻止人家? 随同陈叫山一起收购棕丝?陈叫山岂会答应? 闹将至如今,便是这样的结果欲要收拾陈叫山,反被陈叫山收拾,欲要教训陈叫山,反被陈叫山教训! 万少爷满脸是血,被陈叫山踩在脚下,动弹不得,万家护卫无人敢动,卢家过来的上百号人,以逸待劳,家伙在手,怒目相向,围观的桂香镇百姓,观看这难得一见的奇景……万家人真真是自己跳进了坑里,想爬都爬不上来啊! “陈队长,陈队长,我……我说不上来,回答不了……”肖统领惟有磕头讨饶,别无二法。 起先本来战战兢兢的徐老二,以及许多桂香镇棕货行的老板们,如今看着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眸子中那点点的疑虑与不安,逐次荡涤挥散了去,心底积压许久的一股股气,在看着那些呆若木鸡,毫无反抗之勇的万家护卫的懦弱之际,仿佛找到了排遣的出口、通道,长长地吁了气,唇角上,眉意间,皆动荡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欣然与心安…… 同时里,徐老二与桂香镇的百姓们,也犹然生出一种对陈叫山,对卢家人的莫可名状的敬畏来! 以前,骆帮主率领着卢家船帮的人,来桂香镇收购棕货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骆帮主和徐老二时常地开着些玩笑话,戏言虐语中,拍一拍徐老二的后脑勺,抓一把徐老二的裤裆,喝一杯徐家棕货场的热茶,吃一顿徐家棕货场的热饭,一车又一车的棕货,码放齐整,一路黄尘飞扬,便向东而去…… 此番陈叫山前来桂香镇,在听到棕垫棕箱不好卖的说法时,逐家逐户地询问,确认,言语恳切,态度和善。一度令很多桂香镇的棕货行老板觉着,骆帮主这一走,卢家换了新人,卢家船帮之前景,令人忧心哩! 陈叫山除了客客气气,问了这家,问那家,毫无办法! 陈叫山连桂香镇的人都咬不动,如何与万家人对抗? 然而啊,真是风云幻变,一切皆为虚妄之象…… 陈叫山再来桂香镇,收购棕丝,名正言顺,不伤弓,不伤弦,不直接逗惹万家人,不坏之前的规矩,还可让桂香镇的人手有余钱,过个好年!可是,万家人偏就来了,来了就来了嘛,来得好,要斗要打,要死要活,那都是你们卢家与万家的事儿,我们皆是本本分分的买卖人,有钱的事儿就干,没钱的事儿不干。此一刻,倒乐得个看西洋景的机会,比较比较,看看乐州卢家与梁州万家,到底谁厉害? 谁能想象到,起先言语客客气气的陈叫山,忽就变得令人不敢相认了!无须赘言多语,一个巴掌便打到了万青林万少爷的脸上,打得万青林懵懵怔怔,眼冒金星! 陈叫山手下的兄弟们,镇定自若,勇威无极,似可以一敌十,硬硬将万家护卫们,镇得毫无反抗之胆,个个呆若木鸡,两腿筛糠,只差尿一裤裆尿了…… 陈叫山那一脚,又一脚,踢得坚决,踢得狠辣……在陈叫山面前,堂堂万家少爷万青林,此际不过一个泼皮小痞一般,如何还手?如何针锋相对? 人们都反应过来了,万家人不好惹,卢家人更不好惹,万家人可怕,卢家人更可怕! 杀伐决断,快意恩仇,决绝毅然,笑傲生死,恩威并重,仁义为先,凶猛在后的陈叫山,当真是一个异数,一个另类,一个令人感到窒息般恐怖的存在! 陈叫山晓得肖统领不过是个武夫而已,在万家,是个大话都说不上的小角儿,料他不会回答问题的,于是,便一把将万青林从地上揪了起来…… “好,你们不回答,我来回答!”陈叫山一手拽着万青林的衣领,将万青林一转,使之面向围观的桂香镇百姓,让更多人看见万青林如今满脸是血的模样…… “天下有大道,大道不可违,违大道者,必遭诛灭!”陈叫山目光似钢锥,一下下锥向万青林,锥向肖统领,锥向万家护卫们,也锥向围观的桂香镇百姓们,“莫说是你万家,莫说是小小的梁州城,古往今来,多少呼风唤雨的枭雄,秉大道前行,受万人景仰,若是弃大道而孤意逆天,到最后,哪个能昌盛?哪个有好下场?” “试问,桂香镇是你万家一家的么?梁州城是万家一家的么?凌江也是万家一家的么?”陈叫山言语冷冷,字字挥冰刀,句句舞霜剑,“桂香镇是属于天下的,梁州城是属于天下的,凌江更是属于天下的,你万家人所能做的事,天下人都可以做,你万家人所能到达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到达!” “不要痴心妄想,夜郎自大,坐井观天,妄图只手遮天,凌驾于天下大道之上,告诉你,你们万家人做不到,永远不可能做到,也根本不配!”陈叫山仰首高望南山,气冲霄汉,豪情贯九天,越说越豪迈,越说越激动兴奋,“在天下大道之前,在古往今来的风云枭雄面前,你万家人不过沧海一粟,微如尘埃,甚或连凌江里的一朵浪花都不如……” “万青林,你不是口出狂言,放出狠话,说我陈叫山要是今儿不杀你,你日后必杀我吗?”陈叫山将万青林又是一拽,使万青林面向自己,以目光刺向万青林的眼睛,仿佛一道长虹,一道闪电,一道霹雳,一道近于刺目不可直视的极光,“那我今天就告诉你我陈叫山从孤身闯乐州那天起,早就死过千百回了,我敢三百里路取湫,我敢闯太极湾,我敢杀混天王,我敢打岩井恒一郎,我敢惹不可一世的日本人,莫非,我还不敢灭你梁州万家?假以时日,你们万家人,倘若再犯我逆鳞,撞在我陈叫山手上,我杀你万家血流成海,片瓦无存,草木不生,断子绝孙!” 陈叫山最后这几句话,字字掷地有声,铿铿锵锵,有金石相撞之锐声,若金戈铁马席卷朔风之势,不仅万青林,便是在场所有人,皆听得真真切切,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徐老二感觉,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就可以了,陈叫山该放的话,该雪的仇怨,都说出去,都淋淋漓漓,痛痛快快地宣泄了,是该放人一马了…… 徐老二便走到陈叫山身前,轻轻扯了扯陈叫山的衣襟,待陈叫山转过头来,便用眼神,给陈叫山传递着信息,要陈叫山就此收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陈叫山迅速从徐老二的眼神中,抽离视线,转头看向万青林,见万青林正在看徐老二,即便垂死之状,也要以这样的方式,给徐老二以警示和威胁,睚眦必报,再出后患吗? 陈叫山牙根一咬,大手一挥,“兄弟们,把万家人全部给我绑了,押赴梁州城,直奔万家大院……我还就不信了,你万家人到底能硬气到什么时候?万青林,你不是说我事先设伏,胜之不武吗?好,那咱们就梁州城里再来一场,你万家人有什么绝活,尽管使出来……这一回,我灭不了你万家的威风,我便从此不叫陈叫山!” ... 第399章欢呼 陈叫山的话,令所有人感到震惊! 万青林震惊的是,自己打也挨了,面子也跌够了,陈叫山怕就要就此收手了……可是,陈叫山如何还要将我们绑着押赴梁州城? 事情至此,在桂香镇南山棕园里,遭遇陈叫山这个恶煞,栽就栽了,认栽则罢。倘若万家人个个被绑了,灰头土脸地被押往梁州城,这脸可就丢大了! 徐老二震惊的是,原先与陈叫山商量关于收购棕丝的计划时,到此,也就该谢幕了,陈叫山怎地还要继续下去?陈叫山真要把万家人往死里整么?陈叫山难道嫌闹腾得不够,还要将事情继续往大里闹,一直闹到梁州城里去,才肯罢休吗? 而侯今春以及所有卢家兄弟震惊的是,平素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陈叫山,今儿怎地变得这般陌生起来?平素里遇事三分让,总是隐忍背负的陈叫山,今儿怎就如此杀伐决绝,言语凶狠? 在这桂香镇,在这南山棕园里,兄弟们尚可依凭天然地利,事先设伏,对万家人进行打击、控制,可是出了桂香镇,前往梁州城,万一万家人倾巢出动,来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式的对抗拼争,倘若驻防军再出动人马,我们,又有几分胜算? 是的,这一切之一切,都是陈叫山突然之间的决定! 而这决定之缘由,恰是方才万青林看向徐老二的眼神,这眼神,被陈叫山捕捉到了,犹然所感,心下一动…… 依照陈叫山原先之计划,事情到这里,是该结束了……可陈叫山通过万青林望向徐老二的那种眼神,猛然意识到,假如就此罢手,万家人必然还会反扑,还会对桂香镇的人实施打击报复,尤其是徐老二,最难幸免! 另外,此次事件,前来的是万青林和肖统领,万洪天并没有出面,万洪天是怎样的态度?王司令和李团长他们也没有出面,他们又是怎样的态度? 这些,必须来一个终极探究! 此次事件,其一个重要目的,是为桂香镇的人,吃下一颗定心丸,让桂香镇的人不再那么惧怕万家人,那么现在看,这颗定心丸还不够大! 若想让万家人忌惮我陈叫山,仅凭这样小小一番闹腾,显然不够!到目前为止,万青林甚至连一句软话都没说,如此,怎么能成? 至于说,进入梁州城后,万家人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式的对抗拼争,以陈叫山的感觉来判断,那样的情形,是不可能发生的! 陈叫山的信心缘由,有以下几点:第一,万家这么多人,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任是谁,也不敢冲动贸然地大冲大杀,置事体大局于不顾!第二,自己步步占先,以万洪天的性格,犹疑之间,势必选择“大事化小,从长计议”的方式。第三,王司令和李团长,若是始终处于一个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的状态,无论对于乐州卢家,还是梁州万家,其实都是不利的!必须要让他们表明立场,站在自己这一方,否则,若想长久压制住万家人,便是鞭长莫及…… 陈叫山就是要赌上这一把! “把他们的家伙,全给我收了!拿棕绳来,都用土匪扣绑了……” 陈叫山一声令下,侯今春率先做出了反应,伸脚一钩,先把肖统领的长刀,从地上钩了起来!其余兄弟一见,便纷纷动手,找棕绳的找棕绳,收家伙的收家伙…… 万家护卫也不敢有丝毫的反抗,甚至卢家兄弟们尚未走过来,他们自己倒将手里的家伙,乖乖放到地上了…… 棕绳找来了,陈叫山拿过一把刀,割下一截,咬在嘴里,将万青林身子一扭,使其两只胳膊反剪至背后,取下棕绳,一圈圈缠绕着…… 陈叫山所讲的“土匪扣”,是一种绳子的绑缚手法,看似缠绕不多,却是越挣越紧,即便是凶顽无比的土匪,被如此的手法绑缚了,也是无可奈何,故名“土匪扣”。 万青林万少爷都被绑了土匪扣,其余的万家护卫,如何还敢不配合?一个个地苦着个脸,主动将两手背到身后,等着卢家兄弟来绑…… 围观的桂香镇百姓们,起先一直静静悄悄,如今看见这般情景,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了…… 起初,人们议论的声音很小很小,只能在局部人群之间,口耳相传,但随着被绑的万家人越来越多,人们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了,整个棕园里闹闹哄哄,乍一听去,仿佛蜂窝一般,嗡嗡嗡一阵叫…… 人们吵吵哄哄间,不知道是谁领了一个头,喊了一声“陈叫山”其余的桂香镇百姓,便都瞬间反应了过来,一齐高声大喊起来了…… “陈叫山陈叫山陈叫山陈叫山陈叫山……” 这声浪越来越高,犹若排山倒海之势,仿佛要淹没天地一般…… 对于这般山呼海啸的声音,陈叫山早已不再陌生…… 当初,王铁汉和郑半仙为解救陈叫山,领着灾民在卢家大门前闹事,陈叫山适时出面,平息了一场纷争,人们便是一场欢呼! 那是陈叫山第一次听见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一辈子也终难忘记的欢呼! 当时,百十个堂堂男儿,被陈叫山磊磊落落、蓬蓬勃勃、实实在在的豪壮之言,点燃了胸膛中激荡的豪情!他们,仿佛感受到了生存下去的一种力量,一种信心;他们,仿佛体会到了人之所以活着的理由与价值;他们,仿佛在这一刻,更加明白了“桃园三结义”的义气,“梁山一百单八将”的豪气!他们齐刷刷地将手里的各式家伙,高高举过头顶,抓得紧紧牢牢,一下下地挥动着,似要将碧蓝的天幕,划拉出一道道的口子,“好!好!好好!”此起彼伏的呐喊声,鼓荡传开,响彻乐州…… 后来,在陈叫山领着兄弟们,踏上取湫征程时……在陈叫山历经九死一生,终于取湫归来之时……陈叫山在西京城大败岩井恒一郎时……一次又一次的欢呼,回荡在陈叫山的耳边! 对于欢呼,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陈叫山觉得,人,总该要接受这样的仪式,才能给予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洗礼!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洗礼,人才能得以成长,得以前进的! 每一次的欢呼,其意味都是不一样的…… 平息了灾民闹事,那欢呼中有被陈叫山点燃的激情,有关于活下去、生存下去的希望与信心,当然,也有对于放粥加米,稀粥变稠粥的欣喜与兴奋! 踏上取湫征程,那欢呼中有对陈叫山一行人勇威之赞赏,对其鼓舞、壮行之意,也有对于取湫成功,天降甘霖的期许与寄托…… 取湫成功归来,那欢呼是一种对于曾经的担忧、质疑、揣测、揪心之后的消解和平复…… 大败日本第一柔道高手岩井恒一郎时,那欢呼是一种民族的自豪,一种荡气回肠、气贯长虹的对于英雄的膜拜和感动! 而现在,陈叫山听着这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山呼海啸般吼喊着自己的名字,陈叫山知道,这是桂香镇的人们,积蓄心底已久的一种憋闷,在此际得到了一个出口,一条通道,一种方式,要痛痛快快地来一个爆发! 万家人说黑便是黑,说白便是白,根本不容许任何人辩驳的那种骄横,要在这一种爆发中,被冲荡得体无完肤! 对于万家人的那一种恐惧、忌惮、心存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的隐忧,要在这一种爆发中,将其驱赶到九霄云外去,荡涤得干干净净! 这一切,不正是陈叫山苦心孤诣,实施收购棕丝计划,所想要的效果吗? 陈叫山向着人群,连连拱手,“乡亲们,乡亲们,陈叫山承蒙乡亲们的抬举厚爱,无以回报,惟有荡涤清浊,清分黑白,还乡亲们一方太平安宁之地,方才心安!我乐州卢家,我陈叫山,不与天斗,不与地斗,也不与人斗,但是谁如果存心和乐州卢家过不去,和我陈叫山过不去,和桂香镇的所有的乡亲过不去,我陈叫山就是拼上一条性命,犹死不悔,也要跟恶人一斗到底!” “陈叫山陈叫山陈叫山陈叫山……” 陈叫山说话间隙里,人们又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震天动地,直穿云霄,就连棕园里那些棕树上歇着的鸟儿,听着这般巨大的声响,也惊得高飞而起,哗啦啦啦一下飞得远远的了…… 万青林和肖统领,以及那些万家护卫们,在这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慑力量,这一种力量,足以将他们的胆气击破、击碎,令他们在破碎间,脊背生凉,浑身颤抖…… “我还是那句话,桂香镇是属于天下的,是要把买卖做到大江南北,海内海外的,不是谁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只手遮天的!从今天起,乐州万家与桂香镇,荣辱与共,结为联盟,谁若敢在桂香镇胡作非为,那就是自己找死,自掘坟墓……”陈叫山扬扬手,一番豪情之言,大手一挥,“出发直奔梁州城……” ... 第400章火力 下午时分,梁州百姓在官道上看见了一奇景平日里走路螃蟹一般的万家护卫们,此刻里,被棕绳反绑了手,一个个地低着头,仿佛头稍微抬高一点,被熟人瞅见,从此便没法活人了似的…… 双手被反绑的万家护卫们,走在官道中央,而官道两侧,则是举着刀枪,脊背上插着“卢”字杏黄旗的卢家人,以及从桂香镇一路跟随而来,特地过来看热闹的老百姓。。 谁家厉害,谁家软蛋,谁家威风,谁家狼狈,在这官道之上,可谓泾渭分明,一目了然了…… 起先,在桂香镇,陈叫山一番慷慨陈词,听得桂香镇的老百姓热血沸腾,他们犹然觉得,有陈叫山这样的硬茬子,跟万家人对着干,挫一挫万家人的骄气,对于一心想本本分分、安安宁宁、消消停停做买卖的桂香镇棕货行来说,实在是幸事一件! 陈叫山走在最前面,将衣衫解开了,大步腾腾,衣襟翻卷飘飞起来,犹若一面黑帆,在海天无极中鼓荡…… 官道上的路人,看见了难得一见的奇景,禁不住便要议论起来了。尽管陈叫山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但从他们的口型、表情、眸语中,陈叫山却全然清楚了:今天,我卢家人就是骑在了万家人的身上,而且,我们占理在先,任你牙被打掉了,现在,你也当骨头咬着吃,咬成了骨头渣渣,自个儿咽到肚子里去吧! 快到梁州城东门时,一直平静着脸走路的万青林,却忽然停了步子,对陈叫山说,“陈叫山,你不要逼人太甚!我不走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说着,万青林竟一屁股坐在了官道上,将头拧到一边,胸膛一起一伏,大有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了…… “过来几位兄弟……”陈叫山将手一挥,“万少爷走累了,抬着万少爷走!” 万青林被四位兄弟,硬生生地架了起来,仰面朝天地抬着,万青林胳膊不能动,肩膀便拧来拧去,两条腿一长一短,一伸一缩地蹬,肚皮一下下朝上顶去,“陈叫山,陈叫山……你欺人太甚了,有种你把老子放开……放开……咱们列开架势干一场,你闹这样,算什么本事?陈叫山……陈叫……” 陈叫山一把将万青林的嘴巴捂上了,转头对常海明说,“海明老哥,把你那旗子拿过来……万少爷累了,让万少爷少说些话!” “唔……唔唔唔……”常海明将杏黄旗取下,捂在万青林嘴巴上,再用棕绳一勒,任是万青林脖子上挣得青筋乱冒,就是说不出话来了…… 由于绑缚万家人,直奔梁州城,是陈叫山的临时计划,张五爷也不晓得,但张五爷在梁州城里眼线兄弟众多,一行人刚一进东门,便有兄弟赶去报告张五爷了。当然,也有人赶去报告万洪天了…… 万洪天一听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差点将桌子拍得裂出一道缝,“陈叫山,你狂到极点了!” 一位万家护卫,站在一旁,便试探着说,“老爷,咱现在咋办?估计这会儿,少爷他们已经快到前街十字了,要不要我带人……” 万洪天手里抓着一个茶碗,高高举了,准备朝下砸去,听了护卫这么一说,却兀自停在了空中,连连摆手,“不成不成,不要轻举妄动……” 万洪天心里很清楚,他起先安排万青林和肖统领前去桂香镇的时候,本就准备不够充分,对情况的判断,也出现了偏差!显然,万家出动了六七十人,还被陈叫山生生控制了,很明显卢家来的人更多。照此说来,陈叫山是绸缪已久,蓄意设计的,是胸有成竹,等着万家人前去寻衅呢! 那么,先不说万家人都在陈叫山手下控制着,砧板之肉,铡下之草一般,杀伐决断,只是陈叫山一声命令的事儿,单是双方大队人马,在梁州城里展开激战,容易误伤百姓不说,在王司令和李团长那头说不过去……更何况,陈叫山既然敢这样做,自有其道理,自有其信心的,万家人又有几分胜算呢? 梁州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驻防军自然也会第一时间知晓……陈叫山押着万家人,刚拐过前街十字时,李团长得了消息,领着一众士兵,全副武装,已经赶到了万家大院门前的街道上…… 一条街道上,北头是李团长的阵营,南头是陈叫山的阵营,两方相距三丈距离时,皆停下了步子,两相对视着…… 万洪天领着一大群护卫,出了万家大门,与李团长的阵营,并为一体…… 张五爷带着一帮兄弟,从南头赶过来,与陈叫山的阵营,并为了一体…… 不待其余人开口,陈叫山先是大手一挥,“松绑” 万青林、肖统领、一大伙的万家护卫,便全被松了绑,万青林领着众人,几步跑到了北头阵营里,立刻转过身来,站在万洪天和李团长身边,手指着陈叫山,大吼着,“陈叫山,你要是识相,乖乖放下家伙,若不然……” 万洪天身后的一位万家护卫,脖子上挂着一个铁哨,抓过铁哨,“嘘”地一吹,街道两侧的木楼楼顶,顿时出现了数十个万家护卫,伏在房梁上、蹲在楼道上、趴在窗口上,皆举着长枪,“啪啪啪啪”地拉动着枪栓…… 几乎与此同时,从前街十字方向,又哗啦啦跑来上百号人,一律戴着扁檐棕帽,手执长刀、红缨枪、弓箭,将街道完全封死,陈叫山们一众人,便被彻底包围了…… 侯今春贴近陈叫山,悄声说,“咱身后那些,都是万家船帮的,咱没处退了呀……” 卢家卫队的元老级兄弟们,经受过取湫的大战洗礼,见着如今这场景,丝毫不惧! 卢家卫队后续加入的兄弟,也天天在乐州东城外操练棍棒,习练枪法,也是从容自信,丝毫不惧! 倒是侯今春手下的那些船帮兄弟,由于手里多是拿的刀、箭,胆气自就弱了几分。 那些从桂香镇一路跟随过来的百姓们,瞧见如今这阵仗,心里犯了后悔,心说:陈叫山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嘛,万家人不敢动刀动枪,绝对没事儿,怎地现在就闹成了这样? 张五爷的一帮兄弟们,对情况更加不了解,见着如今这阵仗,真刀实枪的,一个个地身子发紧,下意识地朝一起靠拢,尽量离张五爷近一些,仿佛张五爷是他们的护身符似的…… “张五爷,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你要么就到我们这边来,要么就让船帮兄弟,给你们让开一条道,放你们过去,你少在这儿掺乎……”万青林大声喊着…… 此时此刻,张五爷怎会走到北头阵营里去?又怎会选择离开? 张五爷便将头一低,装作没听见…… 陈叫山哈哈大笑,向前走了两步,出了阵营,撇着嘴巴,“我当万家人有多厉害哩,原来,就是这么几把刷子?” 万洪天便也向前走了两步,出了阵营,冷冷一笑,“陈叫山,你可真是艺高人胆大啊!死到临头了,嘴上还这么硬?不是我万洪天说大话吓你,只要在这梁州城里,我万家不费一枪一弹,光是梁州城百姓,就能将你们踩成肉泥……” “万老板,我敬你是前辈,不想跟你斗嘴,可你非要这么说,那我陈叫山也就先跟你动动舌头……”陈叫山眼睛微眯,两手抱于胸前,“万老板,你这万家大院,比之太极湾怎样?你万家人手里的家伙,比之日本人的武器怎样?真是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李团长从马背上跳下来,将手里马鞭一挥,“我说陈队长,有什么事儿,咱就不能好好说?非要弄得兵戈相见……你们这是给我和王司令脸上糊药哩啊?” 万青林走到李团长跟前,指着自己的脸,大声说到“李团长,你瞧瞧,瞧瞧,我想跟人家好好说,人家跟我好好说么?”说着,万青林身子一转,胳膊伸得长长,直指陈叫山,“我说过,在桂香镇你没有杀我,你要后悔八辈子!明年的今天,就是你陈叫山的忌日……” 尽管万青林话说得这般狠,但万洪天心里却很清楚,万家人将陈叫山阵营全面包围,也不过是扎势而已,真要打起来,双方便是玉石俱焚,谁也不会讨得多少便宜的! 更何况,桂香镇的老百姓在陈叫山的阵营中,张五爷的兄弟们,也在其中,这仗怎么打? “万青林”陈叫山怒目相向,再向前走了一步,从后腰里摸了一个圆乎乎的东西,在手里掂了两掂,“我说过,无论何时何地,谁要悖天下大道而行,谁要犯我陈叫山的逆鳞,我就让谁死得难看!你既然要斗,那好,我今儿就让你万家大院夷为平地,片瓦不存,草木不生……兄弟们,亮家伙!” 常海明特地跨出一步,走到阵营之外,手里抱着两挺重机枪! 饶氏三兄弟、大头、二虎、面瓜、黑蛋,皆是一手握长枪,一手抓着手雷,全部闪出了阵营之外…… 其余的卫队兄弟,哗啦啦几下,分坐四队,前、后、左、右,全部以长枪瞄准…… 张五爷的兄弟们,以及桂香镇的百姓,皆紧张到了极点,有的两手抱头,一下蹲在了地上,有的猫着腰,想朝板车下面钻去…… “万少爷,万老板,怎么样,还玩不玩?”陈叫山将手里的手雷,一下下地抛着,舌头在嘴巴里转来转去,一步步朝北面走去,“你们要想玩,我陈叫山今儿就陪到底!谁要是缩头爽庄,谁就是龟孙子……” 万青林一下傻了,他很清楚,卢家人的火力,实在太猛了,一旦打起来,恐怕万家人就没几个能活的了…… 这时,北头传来一阵“哒哒哒哒”的马蹄声…… ... 第401章荒谬 骑马前来者,并非别人,正是王司令。-- 王司令也在第一时间接到了报告,但王司令不想立时动身过来,身为一方最高长官,王司令懂得一个道理愈是位高权重者,愈要沉着应万事,时穷节而后现,滞后而出,方为压轴! 李团长带人离去一段时间后,王司令不紧不慢地品了一口茶,将身边的副官喊过来,“传令下去,封住四面城门,从现在起,任何人等,不得随意出入……” 副官下去了,王司令将皮靴擦亮了,军装的纽扣皆扣好了,白手套戴好了,让侍从牵出马来,马鞭一挥,说,“走过去瞧瞧……” 渐近万家大院时,王司令听见前方并没有传来枪声,便稍稍勒了勒缰绳,放慢了速度…… “王司令到”随从策马奔于王司令一侧,远远地便大喊起来,昭显王司令之官威…… 王司令翻身下马,瞧如今这阵仗,两方都把家伙亮出来了,再细一打量,发现双方各有优势:万家人占有地利之便,将陈叫山阵营围在了街道中间,四面受敌!然而,陈叫山阵营的火力,十分凶猛,一旦交起火来,只怕万家人占不到多少便宜! “都想干什么?”王司令厉声一喝,疾步走到两个阵营中间区域,手臂张开,若一只大鸟,不停扑闪着,“都把枪放下,放下放下放下……” 陈叫山知道自己手下的兄弟,历来是很硬的,若没有自己的命令,任是谁来,他们也不会轻易放下枪的,如此,王司令的面子上便显得不好看了。 于是,陈叫山转身,将手朝下压了压,兄弟们便将枪收了,枪口一律朝着地面,身子却站得笔直,青松一般! 万洪天也抖了抖袖管,朝后一招手,那位胸膛上挂着铁哨的护卫,抓起哨子一吹,万家阵营的人将枪收了,街道两侧木楼里的枪手,也将枪管缩了回去,陈叫山阵营后面的万家船帮的人,也将弓弦松了,举着的刀也垂下了…… “我说万老板,陈队长,这年尽月满的当口,你们有啥疙瘩解不开的,非要刀刀枪枪地闹?”王司令两手背于身后,面向东面,既不看万洪天,也不看陈叫山…… “王司令,今天这事儿,你得先让万少爷说,他心里明白得很……”陈叫山笑着将手雷重新装在了裤兜里,虽是笑着,但看向万家人的目光,充满了鄙夷,胸膛挺得高高,大有一种占理在先,不怕论道的底气和自信。 “我说什么,我还需要说什么?”万青林指着自己的脸,故意将脖子伸着,怕王司令看不见自己似的,“王司令,你瞧瞧看嘛,陈叫山出手打人,还将我们绑了……这口气,我一辈子都压不下去的!” 李团长自那晚跟陈叫山、张五爷,去逛了萃栖楼,便觉着自己仿佛欠了陈叫山的人情似的,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到回报的方式。李团长便来了一个两边都不得罪,但暗暗地倾向于陈叫山的问法,“万少爷,你把事情起源、发展,跟我们细细说说吧!” 李团长虽然不晓得万青林当初是怎样的一种狼狈模样,但即便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此事,陈叫山是占理在先的! 听见李团长这么问了,陈叫山冷笑一声,抿着嘴,两手抱于胸前,看着万青林,等着万青林说话…… 万洪天当然也清楚得很,今天这事儿,若是细究起来,陈叫山是绝对占理在先的,若是照直说的话,万家人就相当于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万洪天便上前一步,冲着李团长和王司令,各一拱手,而后,将手放下,阴沉着脸说,“今儿早上,我听人说陈队长去了桂香镇收购棕丝,我便派青林他们过去看看……王司令,李团长,你们也都晓得,棕丝那玩意儿,只有做了棕货才值钱,从棕树上割剥下来,本身不值钱的!我就想,陈队长他们这是仁义之举,是在给桂香镇的人送钱哩,这是好事儿哩!但我琢磨着,我万家也跟桂香镇的百姓们,长年打交道哩,这样的仁义之事,我万家人也应该做呀,总不能熟视无睹,一毛不拔吧?如此看来,定然是陈队长他们误解了我万家人的一片好心……” 好一只狡猾的老狐狸! 陈叫山心下愤愤道:到这时候了,你居然能扯出这样的话来?什么叫不能熟视无睹,不能一毛不拔?这样的事儿,亏得是我陈叫山在做,换作旁人,你万家人还不把人给撕着吃了? 王司令转身看向陈叫山,“陈队长,事情是否如万老板所说?” 陈叫山刚要开口,王司令紧接着又说,“既是如此,那真就是闹了个大误会!都是好意,都是好心,舌头跟牙最好,还有垫着扫着的时候,对吧?” 陈叫山的脸一下阴了下来…… 陈叫山不爱听这样的话,起先在徐家棕货铺,在驻防军府,在必悦楼,陈叫山反复退让,万洪天和万青林处处出言不逊也好,王司令哼哼哈哈抹稀泥也好,李团长沉默装糊涂也罢,陈叫山都忍了…… 然而,现在这局势,已经是上山上到了半山腰,蒸馍蒸到了刚上气,此时不究,此时不争,此时不辩,此时不发飙,更待何时? “荒谬!”陈叫山现在不想再卖任何人的面子了,他现在看出来,万家人心里害怕得很,尽力地朝回扳着面子,王司令心里也很害怕,尽力地抹着稀泥,以期当个和事佬,而李团长,暗暗地向着自己…… 越是这般情形,自己越不能软扯,越要来硬的! 陈叫山目光如刀,看向万洪天,“万老板,果真如你所说的话,那岂不是成了我陈叫山的不对了?” 万洪天微微闭了眼睛,不吭声,他知道,自己也没办法吭声…… 王司令看看万洪天,又回看陈叫山,眉头皱了皱…… “什么梁州一霸,什么万家不得了,惹不得,在我陈叫山眼里,粉畿一般……”陈叫山伸脚在地上一钩,钩起一块小石头,攥在手里,暗暗发力地捏着,将小石头慢慢捏成了粉畿,白色石粉,缓缓从手心流下来,“我说过,谁敢逆天,我先灭谁!就是我陈叫山搭上这百十号兄弟的性命,我也要把你万家掀个底朝天!既然道理说不清楚,那咱们就让刀枪来说兄弟们,预备……” 李团长觉得陈叫山这几句话,说得有些过了:你和万家有纠葛,怎么现在连我和王司令的面子也不给了? 陈叫山身后的兄弟们,哗哗哗几下,又摆开了架势,似要马上开战一般…… 王司令铁青着脸,站着不动,感觉陈叫山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似的,自己何必再去阻止? 李团长连忙说,“陈队长,倒是啥情况,你来说说嘛……” 陈叫山转过身去,对一路跟随而来的桂香镇百姓说,“乡亲们,你们说说,万青林带人到桂香镇,是去做仁义之事么?” 百姓们只是摇摇头,却无一人敢说话…… 这时,面瓜站了出来,“好,我来说!” 面瓜一张巧嘴,唇翻齿动,便将万青林一伙人如何凶神恶煞地前来,如何一进入桂香镇便鸣枪扰民,肖统领如何吼喊着,万青林如何派人将棕园包围,人人执刀执枪,指向百姓,肖统领如何挡在板车前面,一脚踩住车辕等等细节,全部说了一遍…… “王司令,李团长……”面瓜也觉得起先陈叫山的一番话,说得有些过了,便朝着王司令和李团长一拱手,尽量给王司令和李团长些面子,“我面瓜若是有半句虚言谎话,我便立了毒誓,使我身生恶疾,脚底流脓,头上长疮,并遭天打五雷轰!” 静,周遭静静…… “万老板,你怎么不说话了?”面瓜质问万洪天,一脸鄙夷,“好,我来替你说吧!我们前去桂香镇收购棕丝,是你万家人心里有鬼,心里发虚:第一,你们说棕垫棕箱不好卖,为何还要大肆购进?倘说你们这是仁义之举,那为何还要弄出什么违者剁手的威胁之语?有人质疑你们的说法,你们为何割人家的舌头?第二,你们万家既然如此仁义,我们卢家为何就不能仁义一回?我们收购棕丝,碍着你万家什么事儿?你凭什么前来阻止打压我们?第三,我们收购了棕丝之后,到底作何之用,你万老板心里吃不准,摸不透,生怕我们将棕丝控制了起来,你万家在一定时限内,没有棕货可买!所以,你心慌,你焦虑,所以你就派人前往桂香镇阻止打压我们……” 听着面瓜这一番陈词,万青林感觉额头冒汗,万洪天感觉脸蛋发烧,肖统领感觉脊背发凉,王司令和李团长也不禁暗叹:好一张利嘴啊,说得有理有据,有事实,有依据,有分析,句句占道理,字字不落口实,真是滴水不漏,严丝合缝啊! “诸位都听见了,那就来评评理……”面瓜住了口,陈叫山便接上了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万青林,你说,你这打挨得是对是错?” ... 第402章量级 万青林听见陈叫山如此狂傲的话,不禁狂躁起来,但一时之间,却又未想好反驳之语,只将胳膊扬了起来,嘴唇两动,终未说出话来…… 王司令此际已经完全看出来了:若非万洪天逼人太甚,一贯奉公守法、低调行事的陈叫山,何以如此口出狂语,叫嚣不止? 此一刹,在万家大院外围的人,通过面瓜的一番陈词,都对万、卢两家之间的恩怨纠葛之根节,了解得清清楚楚了…… 李团长将头一埋,视线顺着地面一拐,拐到了士兵们的身影,见士兵们都将长枪端着,虽没有指向南头,指向东面、西面,但终究是显出了一种姿态来,要控制这一事态的姿态!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控制的?陈叫山已经连王司令的面子都不卖了,还会卖谁的面子?驻防军在此一刻,不奢望能将道理断得曲直是非明了,但求不惹出旁逸斜出的事情,已然算是烧了高香了…… 于是,李团长给手下手下士兵递了个眼神,告诉大家:家伙都收一收吧!不要万不得已,且看人家怎么闹腾吧…… 王司令转身面向万洪天,脸上表情平平,“万老板,既然如此,你说,今儿这事情,咱们怎么处理?” 王司令这话,表明了两层意思,其一,已经认同了面瓜的陈词,万、卢两家的恩怨纠葛,谁占理,谁不占理,已然清楚;其二,主动征询万洪天,要万洪天给出一个说法,给出一个解决的方案,显示出一丝丝对万家人的面子来。 万洪天浸淫江湖多年,怎会听不出来这话中包含的两层意思?但是,王司令的面子要还,陈叫山所占的道理,也依然要还,于是,冷冷看向陈叫山,仍不忘最后的辩驳,“陈队长,若照你所说,你要我怎样呢?“ 人在江湖,往往是身不由己,面子问题,是你给我,我给你,相互有来有往的……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但王司令此一问,先问到了万洪天,可万洪天怎好主动开口呢? 论道理,万家人终究是不占理的,论此际交战之实情,万家也不占优势…… 在这一刻,万家人最好的办法,便是沉默韬晦,且看陈叫山如何来说,自己根据陈叫山之所说,来进行拆解,或者,讨价还价,适时地找回些许面子…… 面瓜经过一番陈词,感觉自己将该说的利害关系,已然说清楚了,现在是到了提说条件的时候了,嘴皮子上斗来斗去,已经没有必要了!于是,便贴近陈叫山,手指在袖管里伸出,朝地面戳了下去,向陈叫山传递着暗语:队长,差不多就行了,该是到了说条件的时候了,就不要再在嘴皮子上斗来斗去了…… 陈叫山读懂了面瓜的暗语,手扶在额前,遮罩着眼睛,像是在思索,在筹谋,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而后,将手一挥,“万老板,我兄弟刚才所说,你有没有异议?” 万洪天还能有什么异议? 万家人只得以沉默来接受这一事实了…… “好”陈叫山一声高喝,“依照我的意思,万家人心系桂香镇,我陈叫山也不能无动于衷!但在驻防军府,当着王司令和李团长的面,万老板已经发话了,说是万、卢两家各求平安,但求多福!那好,现在看在王司令和李团长的面子上,万老板你手里的棕垫棕箱,我也不分担了,我手里的棕丝,你万家也就不必分担了,咱们各求平安、但求多福,谁也不要管谁,谁也不要干涉谁……” 陈叫山这几句话,在万洪天听来,显然是一种警示,是一种办招呼,意思是说,我陈叫山无论下一步怎样做,你万洪天不要插手! 但这几句话,在王司令和李团长听来,却是极好的,至少表明:陈叫山没有将事态进一步扩大的意思,守一个大家平安消停……对于驻防军而言,这当然是最好不过的局面…… “青林他们纵有千般不对,你卢家人出手这么狠毒,怕是……”万洪天明知不占大道理,但仍寸土必争地争辩着…… “万老板,你想怎样?”陈叫山直视万洪天,言语中似有商讨之意,但目光之中,分明是寸土不让之势…… “陈叫山,我要……”万青林嘴巴一动,刚要说话,便被王司令一伸胳膊,当下打断了,“大丈夫自古行大事,不必拘小节……” 王司令说完此话,眼睛看向陈叫山,眸光之中,分明带着乞求之意了,分明在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陈队长,你就不要太较真了,你越是较真,万家人越是下不来台,闹到最后,谁都不好过啊! 陈叫山何尝不晓得王司令这些眸语,陈叫山便先了看了面瓜一眼,算是对面瓜之前提示的回应,而后,冲王司令和李团长一拱手,“一方太平,全盘太平,一方不宁,全盘不宁,王司令和李团长筚路蓝缕,鞠躬尽瘁,我陈叫山感念在心,无以相报,无以相回,纵是粉身碎骨,九死一生,能于王司令和李团长统筹理念,有所契合,有所随之,亦感欣然,纵死无悔……” 陈叫山看似随口而出的一番话,彻底将万洪天心底的诸多妄想,彻底打碎了,彻底压下去了陈叫山此人,实在太过可怕!你无法给予他以一个准确的定义,你道他是软,他适时便硬,你道他是硬,他适时又能软下来,你道他是武功强大,心智粗陋,他却能给予你意想不到的韬略来,你道他心智不凡,不敢动武,他偏又在节骨眼处,寸土必争,真刀实枪跟你较真…… 陈叫山这一番话,也将王司令和李团长,彻底地控制住了,是一种捧到了高处,不让你下来的控制,不让你下来,便不让你有任何的偏倚的余地…… 自始至终,陈叫山都没有提说西京督军府,没有提说韩督军,没有提说与韩督军的交情,韩督军亲笔出示的手谕、路条、口令信……身为高位者,愈是懂得这一个道理:欲抑先扬,欲扬先抑,按兵不发,是为蓄势!陈叫山这般韬晦,体现了陈叫山多么大的自信和能量?如此一个襟怀通达,志向不俗的人,他的宏图野心,岂是我们这样一些人,所能评点,所能指手画脚,参与左右的? 此时的陈叫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王司令、李团长、万洪天、万青林,甚至张五爷,以及手下的卢家兄弟们,万家护卫、万家船帮,一路跟随而来的桂香镇百姓们,其所思所想,已然全部了然在心…… 此一时,该要说些什么,不说什么,那都是必须深思熟虑的,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今天在桂香镇,万青林挨打算是彻底挨瓷实了,方才万青林嘴巴两动,似乎还要再提条件,陈叫山心里很清楚,莫说王司令打断了万青林的话,即便不打断,万青林纵是提出任何的条件来,陈叫山都是不会答应的! 但现在,陈叫山的思维,瞬间又是一变…… 若说起先在桂香镇,卢家人是通过于山口高坡上事先设伏,给予万青林和肖统领以掣肘威胁,令其不敢妄动,而后在万家大院前,是通过自己的火力强于万家人一筹,通过王司令和李团长的存在,张五爷的兄弟以及桂香镇的百姓之存在,而实现了万家人不敢轻举妄动,在自己盘算的计划步骤中,亦步亦趋地行进下来,并未超出一步意外之招……通过这一系列的运作造势,而今看来,万家人已经完全被我卢家压制在面子之下! 那么,我们为何不能再反其道而行之,表现出比你万家人更高一筹的境界,让王司令和李团长,让张五爷及兄弟们,让桂香镇的百姓们,全部都感觉到,万家人和卢家人相比,无论从哪个方面比较,都不在一个层面上,不是量级的人物呢? 陈叫山将面瓜叫到身前,耳语几句,面瓜频频点头,而后,面瓜从板车取过一个皮褡裢,褡裢里全是大洋…… 面瓜走到万洪天跟前,将褡裢朝万洪天一送,“万老板,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队长的意思是,今儿之事,到此为止,这儿的钱,请万老板收下,这年尽月满了,我们卢家的一点小小心意!另外,万少爷和肖统领受的伤……” 张五爷看见如今这一幕,心下一笑,不禁暗自唏嘘感慨起来陈叫山啊陈叫山,真是太难对付的角儿了!打人一顿,此际又主动提钱出来,这是钱的事儿么?万家人就是心底火再大,现在能接这钱吗?接了这钱,就等于自己对自己的行为之错处,进行了默认!不接这钱,虽不算默认,但卢家人的姿态已经呈示出来了,留给万家人再进行辩驳计较的余地,也彻底被封死了!在王司令和李团长看来,还显得陈叫山客客气气,顺顺从从,不与王司令和李团长为难!在桂香镇的百姓看来,卢家人的气度、襟怀、能量,都全在万家人之上,两家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不是一个量级的…… 果然,万洪天将手一举,挡开了面瓜的送过来的褡裢,脸色阴沉着,深深地吁了一气,胸膛鼓得高高,却只说了三个字,“不必了……“ 陈叫山也随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环视了众人,冷冷一笑,便将在桂香镇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还是那句话,桂香镇是属于天下的,是要把买卖做到大江南北,海内海外的,不是谁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只手遮天的!从今天起,乐州万家与桂香镇,荣辱与共,结为联盟,谁若敢在桂香镇胡作非为,那就是自己找死,自掘坟墓……” ... 第403章安妥 陈叫山一行人返回到桂香镇时,天已经黑了,但无论卢家人,还是桂香镇的人,都感到一种前所未见的光明…… 徐老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没有一路跟随去梁州城,因而,陈叫山一行人,一回到桂香镇上,徐老二便有许多话要问陈叫山,陈叫山也有许多话问徐老二…… “陈队长,万家人那边……“ “徐场长,现在棕丝收得……“ 陈叫山和徐老二的话,几乎撞在了一起,两人便都笑了…… 徐老二意识过来了陈叫山领着一众兄弟,现在全部返回桂香镇,足见陈叫山一系列的筹谋,皆是成功的!万家人还能如何?何须再多问? 陈叫山也意识过来了徐老二眉头舒展,略带笑意,收购棕丝之事,必然是顺风顺水的,能有什么大麻烦?何须再多问? 徐老二派人将饭菜送了过来,招呼着,“陈队长,赶紧吃饭吧,忙了一天了,怕早就饿了……” 陈叫山此次收购棕丝,其意愿是要将桂香镇所有的棕丝全都收购的,但之前身上所带的钱,并不足以支撑下台,亏得徐老二及时表态,说,“钱的问题,陈队长不必担心,我从这里先垫付着就行了……” 陈叫山抓着筷子,朝嘴里划拉着饭,腮帮鼓鼓地说,“徐场长,见外的话,我陈叫山就不多说了,赶明儿我回了乐州城,派人将钱……” 徐老二呵呵一笑,“陈队长,你赶紧先吃饭,你这话,已经是见外了……” 陈叫山随之也是一笑,便大口大口地嚼着饭,不再说话…… 一碗饭还未吃完,桂香镇棕货行的老板们,竟全来到了徐老二家里,来找陈叫山了…… “哎呀,陈队长这饿了一天,现在才吃饭啊?” “陈队长,你先吃,你先吃……” “我们也没啥事儿,就是过来跟陈队长,跟徐场长谝谝传……” “陈队长,你急,慢慢吃,慢慢吃……” 众位老板、场长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陈叫山吃了一碗饭,肚子仍旧饿,还如何再继续吃?将碗一推,拍拍肚皮,连说自己吃饱了…… 陈叫山用手抹抹嘴巴,看着一屋子的人,皆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便猜到了他们的心思,却故意笑着说,“各位乡亲,都吃过饭了吧?” 众人连连点头,皆说吃过了…… 徐老二参与了收购棕丝的全程,从最初与陈叫山的商量细节,到派人随柳郎中返回乐州城,再到垫付大洋,因此,徐老二也十分清楚这一屋子人所来何意,但又看出,大家似乎都不好意思挑明来说话,便决定自己来当一个“揭幕人”…… “陈队长,现在桂香镇所有棕园的棕丝,都割剥下来了……”徐老二看着陈叫山的眼睛,而后,又环视着一屋子的人,“陈队长下一步有啥打算?” 陈叫山嘿嘿一笑,却说,“我陈叫山在买卖一行里,真是新人,我就想听听乡亲们的意见和建议哩……” 徐老二就等着陈叫山这话,便转过头,问紧挨着的一人,“李金娃,你说点想法嘛……” 那位叫李金娃的汉子,将头一低,“在桂香镇,我李金娃弄的这点摊子,跟大家伙比,那就是蒲扇扣缸口,差得多嘛!大家伙说吧……” 徐老二便又故意问了几人,几人都是一个态度,笑着说自己没啥具体建议…… 徐老二看看陈叫山,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徐老二便说,“棕丝码了五间房,陈队长再往乐州城运吧,一两趟还真运不过来,留我这儿吧,还要防虫防老鼠,事头大哩!我有个想法,不如咱就把棕丝分了,各自回家加工成棕货……这样,大家都利索,陈队长也利索,我也利索嘛……” “行啊,咱就是吃这碗饭的人嘛,光割剥棕丝,不加工棕货,算啥买卖人?” “陈队长是痛快人,咱也就痛快……” “我说句实话啊,咱别的不说,就冲陈队长跟咱过钱时那爽快劲儿,我首先表个态,陈队长你要啥棕货,我就给你弄啥棕货,按成品棕货价格,减了棕丝的差价,我再减两成价!我别的不图,就图跟陈队长做个长久买卖……” “其实,钱多钱少,不是我的心下事儿,我就喜欢陈队长这样吃碰一声响,不弄那些弯弯绕……” “我前阵子刚画了个棕箱样子图,不是我吹牛啊,保准一弄出来,人见人爱!陈队长,你给我多派些棕丝,我给你上最新的棕箱样子图……” “给我多派些……” 陈叫山见满屋子的人,全都冲着一个目的来了,意愿全部达成,明了,甚至都抢着要棕丝派分哩,于是便笑着说,“多谢乡亲们,其实我早看出来了,桂香镇棕货为啥昌盛红火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咱桂香镇的乡亲们仁义啊……” 陈叫山说了一番客气话,便再不回避,说,“打今儿起,万家人那头,我陈叫山给乡亲们打个包票,他万洪天翘一下尾巴,我就晓得他要拉啥屎,料他万洪天不敢对咱桂香镇动一点邪念……” “哎呀,陈队长你不说这话,我们都看得出来……” “要我说,这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万家人就他娘是吃软怕硬的主儿,遇上陈队长,嘿嘿,想不灭火都不行哩……” “陈队长,我这人不大会说话,我说难听话啊?就算他万家人再来桂香镇得瑟,我也不尿他那一壶……” “嘿,你以为万洪天是猪脑子啊?他还得瑟啥?你今儿是没去梁州城,你要去了,你就看得明白了,万家人今儿差点没尿裤子……” 陈叫山听着众人的话,欣慰不已,感觉自己一番筹谋,总算得到了回报,便站起身来,朝一屋子的人逐个拱手,“多谢乡亲们,多谢乡亲们……打明儿起,我让一帮兄弟常驻桂香镇,乡亲们加工棕货,若遇到啥难处了,只管跟我兄弟们讲……” ... 第404章推演吉日 依循卢家族规,卢家祠堂之祭祀,分为“小祭”、“中祭”、“大祭”和“外祭”。 平常日子,逢初一、十五,洒扫祠堂庭院,擦拭牌位,驱蛛网,灭恶鼠,是为小祭。小祭一般只须由卢姓一人,带领家丁、杂役、丫鬟,参与即可。 一年当中,清明、中元节、除夕,便为中祭。中祭参与者,为卢姓直系子嗣,其有诸多禁忌,类如,女子恰遇月红者不得入,酗酒滥饮,满嘴污秽者不得入,“四眼人”(女人正怀孕)不得入,逢流年,时运低迷、凶险者不得入…… 但凡遇祠堂牌位之增删,族谱之修订,是为大祭。大祭参与者,除卢姓直系子嗣外,另有僧人、经师、阴阳、德高望重之老者、族谱勘正者、执笔人、主持司仪、打卦者、灯油童子等等。 所谓外祭,是专为卢家逢遇大事而设的,比如之前的取湫祈雨,比如大兴土木、添丁,甚或禳梦化凶等等。外祭可大可小,参与者可多亦可少,不一而足,全视具体事体而定。 明儿便为除夕,依循常例,本为中祭,但卢夫人却盘算着,在这一天,可否将中祭和外祭一并合了,双祭于一? 因为,众人皆有意,让陈叫山正式升任卢家大船帮的大帮主! 在梁州城时,万洪天出于揶揄讥讽,一口一个“陈帮主”,在旁人听来,终觉耳逆!而其后,陈叫山终于发飙,借收购棕丝之举,逗惹万家人,闹出一番大响动,解了棕货之忧,更令陈叫山之名头,在梁州、乐州一带,近于家喻户晓,较之之前,威名愈盛! 到了陈叫山该坐上大帮主之位的时候了。 在陈叫山尚在返回乐州的路途上,夫人已派人将郑半仙,请到了卢家大院,向其咨询陈叫山升任大帮主之良辰吉时。 陈叫山的生辰八字,郑半仙早已知晓,烂熟于心,但在夫人、老爷面前坐定后,郑半仙觉着此事关系重大,并未即刻便开口推演,而是将带来的《紫微斗数》、《玄天诀》、《卧龙生辰科》、《精五行》等书,逐本逐页地翻阅、筹测、参悟着…… 夫人见郑半仙这般专注,不便搅扰于他,便和老爷起了身,对郑半仙说,“郑先生,你慢慢推演,我让禾巧在门外候着,你随时有事,只管喊一声便可……” 禾巧端了一张小板凳,坐在书房门口,一会儿向院门看去,一会儿又朝书房内瞥一眼,听见郑半仙不时地兀自自言,时有“啧啧啧”的赞叹声,时有“哎呀呀”的吁叹声,时而又说些“四柱八字成一擎,择吉了了借玄空,欣哉虑哉,何以命哉?”之类的玄虚异言…… 小院并无旁人,禾巧坐在书房门口,想着细细密密的心事,想着想着,愣了神,便从怀中掏出了那对手镯,套在手腕上,一下下地转着圈儿…… 手镯是陈叫山送给禾巧的,南洋翡翠质,蕉叶绿的颜色,煞是喜人。抚弄着手镯,听着郑半仙在书房里的自言自语,心中想着陈叫山的模样,禾巧的秀眉,时而凝了,时而舒开了,时而又凝了…… 陈叫山要升任船帮大帮主了,从此后,不再是陈队长,而是陈帮主了。那么,他还是那个陈叫山么? 纷杂的心事,一想多,禾巧便轻轻地叹了气,有些怅然神伤,类似一种幽谷间的薄雾一般的神伤,扑抓不住,淡淡萦回,似有还无,似无又有……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老话乃至理。 人人惟愿如此,男人尤甚! 幽想之间,禾巧耳边似乎隐隐传来了藏经寺的诵经声,那些字句,连贯着而出,却又难辨内容,还是那《金刚经》吗? 从藏经寺“忘空”小禅房里,禾巧将毛笔在嘴巴里一蘸,写下了“玄机须论,含生塔下”的小纸条……到觉迟和尚悉心而语,“天象所呈:诵经之愿,消解罪业,然乐州城中,有孽障所阻,佛光受滞,缘法何尽?时至今日,诵经九天,罪业既出,孽障已现,溯源而消罪业,寻根而除孽障,罪业若消,孽障得除,如此,诵经九日,已然圆满……” 时日如风,往事犹然清晰…… 从那一刻起,果真是成就了一段圆满么?或者,一切本无圆满? 籍籍无名的陈叫山,从山北逃荒而来的陈叫山,至到如今,威名镇一方的陈叫山,即将升任的陈帮主……光阴就如凌江里的浪花,翻卷着,日夜不息奔流,多少珠玉跳溅的光影,哗哗哗哗的水声…… 陈叫山,你是那江上漂着的一条船吗?水波起伏里,自顾着顺江而进了,便是岸上桃香柳素,青峰凸立,灵猿白鹤的鸣喧,也依旧禁不住你的罔顾风景的一颗心?停不下你的脚步,惟将视线拴系在你的背影上,目送你? 你终究是离我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又或者,若夹江而立的两座山峰,两棵树,两块石头,恒古相望着,永远不弃不厌,却隔着一条江水,永远对望,对望,对望下去? 你若是一座山峰,我若能为一阵风,越过了这寥廓的江面,去拂动你身上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儿,该多好? 我若是一棵树,你若能幻为一只鸟儿,为我留歇,纵不去奢望太多,不虚妄有那窝巢在我的枝头,哪怕你停歇片刻,展翅飞走,我颤颤巍巍的枝条,也是我的一颗心在跳动…… 唉,罢了,罢了……女孩儿的心思,怎就这样怪?明知不可为,偏而为之!明知可为之时,偏却不为…… 心牵的人儿,我祈愿你上层楼,再上层楼,最好如雄鹰展翅一般,飞得高高,越高越好!但为何,终又不愿意,不舍得,不敢,让你飞高呢?哪怕,你双脚一直踩踏在大地上,稳稳当当…… “陈队长回来喽” 小院外,忽有人大喊了一声,禾巧连忙停止了默想幽思,将手镯藏在了怀里,理了理鬓发,一下站起身来…… 大门方向,有诸多人语之声、车轴转动声、马的响鼻踏蹄声…… “好了,良辰吉时,就在明日!” 禾巧正欲出小院,忽又听见郑半仙在书房里兴奋地喊了一声。 我是该出去见他,还是不见? 禾巧踟蹰间,觉着这又是那种时常萦绕在自己心头的味道,见?不见?说?不说?说什么?总是那么多的取舍、判断、思与想、选择…… 莫非,这合该就是我的劫数? 而他,那个叫作陈叫山的人,他怎就不似一阵风,吹来我身前,哪怕盘绕后,再又吹去呢?要么,他怎就不幻成鸟儿,来我的枝条上暂歇呢?他只顾着那高高的天空,那滔滔的江水,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吗? 禾巧忽便觉着鼻子酸酸的,心儿也仿佛被一根细细的线绳,轻轻地勒了一下似的,喉咙堵堵的,眼角一热,眼睑下睫毛遂即有些潮潮了…… “禾巧,禾巧,快去传夫人!” 郑半仙出了书房的门,禾巧赶紧背过身子,抬袖子,似原本无意地,擦了擦眼睛,狠劲地一吸鼻子,露出了惊讶的笑来,“呀,郑叔,这么快推演好了?我刚才听你说,明儿就是良辰?” 郑半仙将一张三尺整幅宣纸,在禾巧面前一抖,宣纸上皆是毛笔涂涂抹抹的文字和符号,似一大群蝌蚪在荷塘里畅游,似风吹落英,散乱了一地,似贝壳被潮水冲着卷着,在沙滩上形成的无序的布列,“是啊是啊,明儿是上上大吉!” 禾巧刚出了小院,去寻夫人,夫人却就迎面来了,禾巧说,“夫人,郑叔推演好了,说明儿便是上上大吉之日!” 夫人抬头朝向天上望了一眼,心说:我起先只是想着,明儿是除夕,将中祭、外祭合二为一呢,并无考究,只是一念而已,谁能料到,原来推演结果,正印合我的心念啊!这莫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夫人心下欣然得很,但面上却平平如常,并无惊赞,亦无喜不自禁,妄自宽慰,倒却说,“禾巧,你眼睛咋了?是不是方才候着郑先生,你又看书来着?” 禾巧笑了一下,刚想编个谎话,敷衍过去,猛一抬头,见陈叫山大步流星朝这边走过来了,边走边大声说着话,“夫人,禾巧,我回来了……” 陈叫山最近几天,人又瘦了一些,但许是一路疾驰赶回,面上生了汗,通红通红,额上油明放光,加之春风得意之色,倒显得精神抖擞,气度越加不凡!衣衫解开了,随着大步走动,衣角翻飞,头发飘扬抖动,似有虎虎生风之气,席卷过来…… 夫人领着陈叫山,进了小院,在书房里听郑半仙陈述推演之由……末了,郑半仙兴奋地说,“明日除夕,上上吉日,午时正可举行升任仪式!叫山,恭喜你啊,对了,以后便该叫陈帮主了,哈……” 禾巧站在书房外,并未进屋,听见房内语声,不知怎地,眼泪如何就不听话了,一个劲儿地往外流,擦都擦不及…… “禾巧,禾巧,快去传唤各处,商讨明日双祭升任之事……” 夫人一声喊,禾巧笑着点点头,一脸泪水,“夫人,晓得了,我这就去……” ... 第405章盛况空前 因第二日是“双祭”吉日,是夜丑时,卢家大院,角角落落,内内外外,皆呈现一派繁忙景象…… 所有的杂役、丫鬟、家丁、长工、厨夫,都晓得除夕双祭,非同一般,即便是布衣房里几位牙齿都掉光的老妈子,亦唇不关风地说,“明儿这架势,了不得哩,我们在卢家这么些年头,都是头回经见……” 如此规格空前的双祭,宾客盈门,夫人老爷生平又是讲究之人,院里各处,是绝对不容许有一星半点的差池之处的! 三旺自装上假腿以来,多在院内待着,不大外出,他自己觉着憋闷,好像自己没有随兄弟们前往桂香镇,前往梁州城,有些吃了闲饭似的。。。 夜里打扫院内卫生时,三旺领了一众家丁,负责北门一带。三旺是细致人,给家丁们一人发了一支小毛笔,一碗清水,一条毛巾,在北门照壁的青砖底座,青瓦檐盖,白玉石栏上,擦了又擦,抹了又抹。而照壁之上的麒麟砖雕,则以毛笔蘸清水,依着麒麟的甲片、尾须、足爪,一丝一线地清扫,便是麒麟眼睛纹线、祥云团中,最最细微的区域,也以毛笔笔尖划过,不容一星点灰尘存留…… 满仓之前身上多处受伤,陈叫山令他好好静养,他却也是闲不住的人,在大院没事儿做,偶尔跑到师父的铁匠铺里,抡上几下大锤,并将衣衫解开了,不服气地向王铁汉及铁匠铺的兄弟们抱怨,“看……看看……看有啥……啥啥伤嘛?真真真……真是的……” 现在大院大清扫,满仓自然欢喜得很,领了一帮兄弟,从北院的青石大道,一路打扫过来,青石板被扫帚扫得明亮如镜,即便穿一身白绸衫,在上面打上几个滚儿,站起来后,身上依旧白净赛雪。大道一侧的花园里,瘦竹亭亭,每一截竹竿,每一片竹叶,都用嘴巴哈着气地擦,直擦得竹子有玉润放光之感…… 到打扫长廊时,廊柱、石阶、木椅、檐角等处,都好打扫,惟独那廊顶上的工笔细描廊画,有些高,一是够不着,二是看不清楚,即便搭个梯子都没处支应。满仓便将袖子一挽,要兄弟们点起火把来,然后骑在他脖子上,两人叠一人,去擦那廊画。 满仓身壮如山,个头又高,几个兄弟轮番骑在他脖子上,一手拿火把,一手拿抹布,直将那孔子盘坐论道,亚圣列卷疾书,老子骑牛出关,达摩一苇渡江等几幅廊画,擦拭得近如初绘,色新犹然…… 西内院里,由大头和二虎负责。院墙边的大核桃树,枝杈旁逸斜出,二虎命兄弟们将大剪刀,绑在了两根长竹竿上,“喀嚓喀嚓”地修剪骑在墙头上的闲枝废叶。一大群的兄弟,手执火把,蹲在墙角,逐处逐处地拔野草,清理枯叶,有细心的兄弟,甚至找来瓦刀,连墙根处斑驳的干藓,也刮得干干净净…… 大头站在板凳上,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太平一方”的大匾,抱回到屋里,平平摊在桌子上,用指甲轻轻抠,用软抹布一点点地擦,用嘴轻轻朝上吹气…… 依照规矩讲究,陈叫山坐上船帮大帮主椅子时,身上要挂“红”的,这“红”是九尺长红布,口面三尺三,对折三折,外翻边沿,中间有一蓬蓬勃勃的大红花! 这缝红的差事,自就交于了布衣房,落在了杏儿的头上。 禾巧检查了夫人庭院里里外外的卫生,觉得丫鬟们哪里打扫得尚不够到位,便又吩咐几句,而后怔怔地站在院子当中,望着夜空星星…… 禾巧总觉着心中空空,仿佛有重要的事儿还没有做似的,静心想了又想,意识过来了陈叫山要挂红哩,不晓得那红弄得咋样了,那是陈叫山陈帮主的面子,更是卢家的面子哩! 禾巧便打着灯笼,匆匆赶到了布衣房,看杏儿缝红。 九尺长,三尺三宽的红布,已被杏儿裁剪好了,平平展展地铺在大案子上,灯光扑照之下,将杏儿的眉眼、脸蛋、耳朵,皆映得红红莹莹…… 杏儿伸手在红布上,以手指量测着尺寸,思谋着缝红的步骤,末了,取过针,取过红线,穿好了,将针在鬓发上一掠,正待下针,禾巧便进来了…… 杏儿一见禾巧急慌慌的样子,便晓得了禾巧的心思,故意用手将红布一抓,揉了两揉,弄得皱皱巴巴,兀自叹气抱怨着,“急死人哩,要挂红早些吭声嘛,点灯熬油费眼睛,真是的……” 杏儿一边抱怨,一边偷偷瞥向禾巧,看禾巧的神色反应。 禾巧此际哪会留意杏儿这些鬼心思,径直走过去,用手将红布扯展了,背身问杏儿,“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没下针啊?” “瞧你那没出息的……”杏儿把针扎在大案子上,伸了个懒腰,嘴巴噘着,揶揄着禾巧,“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这儿下针不下针的,你急个什么?陈叫山是你男人啊?” “我扎你……”禾巧毫不示弱,拔了大案子上的针,便要朝杏儿胳膊上扎去,杏儿一吐舌头,吓得赶紧逃…… 两个漂亮姑娘,在红红亮亮的光影里,追打、转圈,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此际,在城东虚水河岸,三小姐卢芸凤、薛静怡、唐嘉中、吴先生,正在匆匆往乐州城里赶。 近几日来,卢芸凤和唐嘉中,领着薛静怡、吴先生跑遍了乐州城周遭各处去城西博望侯张骞墓地凭吊上香,薛静怡感慨着说,原来我们吃的胡豆、红萝卜等物,竟是乐州人最早带入到中原的;到唐家庄以东的汉城遗迹,吴先生搬取了一些残瓦断砖,把玩瓦上卷曲的纹理,揣摩断砖上的图案及汉隶笔意;前往城南霸王寨,卢芸凤折了树枝,做弯弓射箭之姿,而后用竹枝在山坡上一阵刨挖,以期能挖出些箭镞等古时兵器,唐嘉中便取笑说,当年,汉王刘邦借此地为假象楚寨敌营,实际根本没有楚军来过,哪里会有什么兵器?去城北樊哙墓地时,吴先生通过残碑揣摩,晓得这里不过是衣冠冢而已…… 在陈叫山前往桂香镇收购棕货时,常海明派一路兄弟,一直陪伴着卢芸凤他们一行人,四处游玩。后来,到柳郎中赶回乐州城,下达了陈叫山的命令,要兄弟们皆前往桂香镇设伏时,兄弟们被抽走了,唐嘉中便让卢芸凤和薛静怡,住到了唐家大院,每日里下棋、赋诗、写字、作画、猜谜…… 吴先生几番提说想去一趟高家堡,会一会小山王高雄彪,唐老爷担心吴先生他们单独前往不安全,便派人前往高家堡,一为邀请高雄彪,二为探问高雄彪设计准备社火之事,结果,得来的回复是,高雄彪一直不在高家堡,去往何处,何时返回,皆不得知…… 今儿下午,卢芸凤、薛静怡、唐嘉中、吴先生,去了唐家庄以北的巴人沟,从泥地里掏挖出许多的青铜古物,尽管四人皆弄得两手脏兮兮,但却如获至宝,兴致颇高,一直到天彻底黑下来以后,才回到了唐家大院。 跑腾了一天,莫说是他们四人,便是跟随的唐家家丁们,也感到疲惫不堪,便早早地洗脚睡觉了…… 岂料睡下不多时,卢家大院派人来传话,说第二日除夕,要进行双祭,陈叫山要升任船帮大帮主哩! 卢芸凤听闻之后,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急匆匆地约上薛静怡、唐嘉中、吴先生,连夜朝卢家大院赶…… 卢芸凤坐在滑竿上,脚夫尽管脚步如飞,汗流浃背了,卢芸凤仍嫌太慢,一个劲地挥手、踢腿,要脚夫跑快些,前头一位脚夫便说,“三小姐,我们跑太快了,唐少爷跟吴先生他们怕撵不上哩……” 卢芸凤急了,说脚夫真是偷懒还会寻借口哩,便要自己下来走,脚夫只好放低滑竿,卢芸凤刚一伸腿,却发现,自己一路心急火燎地催促,竟把左脚的鞋子都踢飞了…… 脚夫说夜里丢了鞋子不吉利,一定要找回来,卢芸凤却索性连另一只鞋子也脱了,说要光脚朝回走,薛静怡便赶紧劝她,“芸凤,咱等等吧,让他们回去找找看……” 吴先生气喘吁吁跟上来,也说,“依我估计,今晚上卢家大院一整晚都会忙乎的,咱早回些晚回些,不打紧的……” 卢芸凤便噘着嘴,坐在滑竿上等鞋子,直到脚夫将鞋子找了回来,一行人赶到卢家大院时,远远看见满院的灯火闪亮,才晓得吴先生所言非虚,也顿时感到了明儿的双祭仪式,非同凡响,单就这头天夜里的准备工作,绝对算是盛况空前了…… 卢芸凤他们急匆匆地朝院里走,这里一看,那里一停时,陈叫山正坐在大客厅里,同老爷、夫人、郑半仙、谭师爷、杨账房、魏伙头、侯今春几人,讨论着明儿双祭的诸多细节…… 这时,忽有一家丁进来通报,“陈队……哦不,陈帮主,门外有位先生要见你……” ... 第406章允文允武 陈叫山来到大门口,顺着通报人所指的方向看去,见一位汉子穿着黑色风衣,站在院门右边,侧脸对着自己,且以围巾围了脸,面容看不太清楚。。。 几个家丁在朝墙头上悬挂红灯笼,那汉子伸出一脚,踩在梯子下撑上,固定着梯子,高举手臂,一下下地摆晃着,站在梯子上的家丁,捧着大大圆圆的红灯笼,不时地回看这汉子的手势,似要将红灯笼的间距,调整到疏密匀实…… 陈叫山走近了,“先生,你找我?” 那汉子转过头来,先不说话,一拳头朝陈叫山砸过来,陈叫山闪身一躲,一把拽住了汉子的胳膊…… 只这一瞬间,陈叫山便晓得了原来是高雄彪! 高雄彪的右脚,依旧踩在梯子上,一圈圈地解了围巾,哈哈地笑,围巾便在他脖子上抖动着,“陈帮主,恭喜恭喜啊!” 陈叫山向旁边一位愣神的家丁,挥了下手,示意他去踩梯子,将高雄彪替了,故意沉着个脸说,“高兄,你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闹的哪一出啊?来了就直接进去嘛,还用围巾捂了脸,神秘兮兮的……” 春风略寒,吹拂着高雄彪的头发,鼻尖上红红一坨,高雄彪用手拧了拧鼻子,仰头看着院墙上一溜排的红灯笼,猛一下缩了脖子,仿佛有些怕冷似的,“我是想进去来着,瞧见这阵仗大得……吓得腿打闪闪,就不敢进了……” 陈叫山也终于绷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一拳捣在高雄彪胸膛上,将高雄彪捣了个趔趄,“就你小山王会说逗话,不说逗话,你就不是小山王了……” 陈叫山手搭在高雄彪肩膀上,一扳,要高雄彪跟他一起进大院,高雄彪转头指着墙角拴马桩上拴着的一匹马,拧头对陈叫山说,“让人牵去给喂点食,借来的马,肚子饿瘪了,不好还哩……” 两位家丁牵着马,走侧门去马厩了。 陈叫山依旧搭着高雄彪的肩膀,朝大院走去,陈叫山感觉高雄彪有些冷,身子不停地打着颤,便问,“高兄,这大半夜的,你骑马从高家堡过来的?” “可不是嘛……我一听你明儿大喜哩,赶紧往过来跑,一路上尿都顾不上尿……” 陈叫山晓得高雄彪又说逗话了。 明儿是双祭,照理说,各处朋友,该通知的都要通知到。可就前两天,唐老爷派人去了高家堡,高家堡的人却说,高雄彪出了远门,具体去哪儿了,啥时候回来,皆不知晓…… 所以,今儿中午,郑半仙一将吉日推演确定,卢家便散了请帖,让兄弟们四面奔走,请各路朋友了。但考虑到高雄彪没在,便没人前往高家堡…… 陈叫山早已经适应了高雄彪的说话风格,严肃起来,凝虑起来,令人感觉他是一尊佛,一座山峰,一片海。可往往说起逗话来,又能笑得人肚子疼…… “我说,先给整碗面吃一下……”高雄彪按按肚子,“半个多月都没吃顿热乎饭了……” 陈叫山便赶紧领着高雄彪朝伙房走去,一边走,陈叫山一边琢磨:半个多月没吃热乎饭了?高雄彪这又是在说逗话么?这么长时间,高雄彪到底去了哪里?以他小山王的身份,怎地连顿热乎饭都吃不上呢? 伙房里正在为明天的筵席,准备着蒸碗菜、油炸菜。 魏伙头亲自上阵,袖子挽得高高,手抓大漏勺,在油锅里翻腾着花肉。 毛蛋忙得一头汗水,捏着菜刀,用萝卜、南瓜、土豆,雕刻着牡丹、凤凰、祥云等图案。 整个伙房里“呲呲呲呲”的油炸声,“呼哧呼哧”的风箱扯动声,菜刀砍切的“咣咣咣咣”声,筷子在瓷碗里打搅鸡蛋的“叮叮咣咣”声,擀面杖卷着大面片,在案板上翻卷的“噗噗噗噗”声,硬柴在灶膛里吐着火舌的“噼噼啪啪”声,交汇融合,热烈而有序…… “毛蛋,你给高堡主弄点吃的!” 陈叫山在毛蛋脊背上一拍,毛蛋一怔,转身看见了陈叫山和高雄彪,连忙放下菜刀,两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好的好的,小山王你稍等哈……” 魏伙头背对着陈叫山和高雄彪,听见陈叫山的声音,便将大漏勺交给一位烧火的厨夫,转过身来,“哎哟,是小山王来了哈,我去给弄,我去给弄……” 高雄彪朝魏伙头和毛蛋,以及伙房里的众厨夫,逐个地拱手,笑道,“多谢各位,不必不必,你们忙你们的……” 高雄彪低头看见竹箩装着刚炸出的花肉,伸手捏了一块,也不嫌烫,一下丢进嘴里,舌头在口腔里捣来捣去,腮帮左一歪右一斜,“嗯嗯,这个好,这个好,我吃点这个……” 魏伙头连忙过来说,“哎呀,这哪儿成,这哪儿成啊?小山王,你稍待片刻,我这就……” 魏伙头边说边从案板下面,端出一盘牛肉干,抓过菜刀,便要切片,却被高雄彪挡住了,“真的不麻烦了,花肉挺好,花肉就挺好……” 高雄彪扯了一块豆腐布,包了些花肉,一拎,“诸位,打搅打搅,你们忙你们的……”说着便扯陈叫山的胳膊,要陈叫山跟他一起朝伙房外走…… 陈叫山晓得高雄彪的性格,边走边说,“也成,高兄你先垫点儿,过会儿我们喝酒……” 高雄彪边走边从豆腐布里取花肉,丢到嘴里,吸溜着嘴巴,哈着热气,嚼得满嘴流油…… 走到卢家祠堂院门口时,陈叫山看见吴先生和唐嘉中,一左一右地,分站在梯子上,用指甲认真地抠着旧对联,卢芸凤和薛静怡,则同几位丫鬟,在院墙边上,裁剪红纸、磨墨…… 瞧这架势,一定是卢芸凤建议吴先生来写祠堂院门的对联。 陈叫山想到吴先生一直想见高雄彪,如今,不是正巧遇上了么? “吴先生” 吴先生听见陈叫山一声喊,从梯子上下来,连连拱手,“陈帮主,可喜可贺……” “我来介绍一下……”陈叫山将吴先生和高雄彪,双双一拉,左右一伸臂,“这位是从北平来的吴先生……这位,便是高家堡堡主高雄彪,江湖人称小山王……” “久仰久仰……” “幸会幸会……” 吴先生和高雄彪拱手相对…… 陈叫山、高雄彪、吴先生、唐嘉中几人在祠堂门前寒暄着,陈叫山便招呼几位兄弟过来,让他们忙乎祠堂的事儿,要吴先生和高雄彪去西内院坐…… 陈叫山刚转过身,卢芸凤却将手里的剪刀一扔,几步走过来,一把扯住陈叫山袖子,“陈叫山,有百客无百主,我们这儿正忙乎,吴先生还得给我们写对联哩!” 卢芸凤这话,放在旁人听来,显得有些生硬,但高雄彪虽是初见卢芸凤,但陈叫山取湫归来,返回到高家堡时,高雄彪曾与陈叫山、骆帮主,聊过卢家三小姐的情况,对卢芸凤之性格,已有了解。因此,高雄彪便一摸后脑勺,笑说,“哎呀,对哩对哩,吴先生不如现在先写对联吧!” 明儿双祭,是一等一的大事,卢家祠堂的对联,自然也就显得一等一重要! 以往卢家祭祀,祠堂对联都是由谭师爷来执笔撰写的,现在,吴先生在,卢芸凤便想让吴先生来写,理由是,这么些年都是谭师爷写,也该换点新感觉了。 吴先生将袖子挽了,抓过毛笔,在砚台里蘸墨、碾转,思谋着对联的内容,一旁的高雄彪也作深思状,吴先生便抬头问,“高堡主,你可有好联?” “岂敢岂敢……吴先生是北平的学问家,我怎敢亮丑?”高雄彪笑着连连摆手,“我光晓得些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俗句……吴先生,你请,你请……” “高堡主,我爹说你高家堡的社火,方圆百里,那是无人可比……”唐嘉中原本只是替吴先生,来与高雄彪客套一下,高雄彪一听,笑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其难副……对了,开年社火的事儿,我心里差不多有谱了,明儿回去便动手,差不多正月初二晚上就能交工……” “哟,允文允武,群英荟萃啊!” 吴先生略一思忖,提起毛笔,正要下笔写对联,却听闻一声喊,众人转头看去,原来是谭师爷来了,一边朝过来走,一边冲大家连连拱手,“贵客盈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谭师爷走近了,众人皆闻见谭师爷满嘴的酒气,方才他这几句话,在大家听来,总感觉别扭…… 陈叫山明白,原本是谭师爷执笔写对联的,现在却是吴先生在写,因而,谭师爷心里兴许不痛快,什么“允文允武,群英荟萃”,听着就酸溜溜的…… 高雄彪心里也觉着不舒服,但面上仍笑呵呵,同谭师爷打着招呼…… “谭师爷,你来写联,我学习学习……”吴先生连忙将毛笔,朝谭师爷手里递去,谭师爷连连推拒着,打了个酒嗝,一股酒气,直扑吴先生,“吴先生乃北平府的大学问家,由你执笔书联,我卢家屋宇盈光,门楣增彩,还是吴先生写吧!” 周围那些忙乎的家丁、杂役、丫鬟们,听见谭师爷说话大声大气,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儿了,皆转头朝这边看过来…… 卢芸凤意识到了这其中之微妙,便一抬手,大声说,“我就看不惯你们这样,推来让去干啥嘛?我说这样,谭师爷拟联,吴先生执笔……” 众人皆觉这方法不错,谭师爷仰头抚着胡须,亦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谭师爷念出一联,吴先生挥笔书写起来…… 众人皆未留意到,不远处的墙角,站立一人,正是夫人。 夫人方才听见卢芸凤的提议,颇感欣慰,脸上遂即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 第407章顶级盛宴 “以遇大贤为至乐,每怀春信亦间游。” 横批,“乾昌永年”。 除夕一大早,九挂大鞭炮,“噼哩啪啦……”一阵炸响,红红炮屑,翻卷飘升,萦回在祠堂对联前…… 中祭卢家祠堂列祖列宗,外祭缘由,则是威名震震的陈叫山,升任卢家船帮大帮主,此一等一的盛事,谭师爷拟出这一对联,奥意玄深,隽永耐品,而吴先生之汉隶书法,蚕头燕尾,朴茂大美,两相合之,相得益彰,愈加烘托出双祭盛事,非凡热烈之气氛…… 姚秉儒因为要向梁州城送木炭,提前出发,除夕一大早,便赶到了乐州城,整整运了十车炭,带领兄弟几十人!昨儿走在半道时,姚秉儒便听闻了双祭之事,兴奋不已,一鞭子抽到马背上,“明儿我大哥升任帮主,大喜之事啊!兄弟们,加快些,莫耽搁了……” 王司令和李团长也赶来乐州城了,卢家受宠若惊,惟恐礼数不周,慢待了王司令和李团长。 王司令却倒随和,故意扳了脸批评陈叫山,“陈帮主,你这可不对啊!你派人都到桂香镇送帖子了,也不通知我们一声,若不是我耳朵尖,今儿这大喜事儿,可就错过了……” 李团长便也附合着,“陈帮主怕是我肚子大,能装酒,能装肉,吓得不敢说吧?” 众人哈哈一笑,顿时觉着王司令和李团长,倒也随和,并无太多官架子,众人遂也感觉轻松许多…… 卢老爷和夫人站立一旁,望着卢家大院外,停着梁州驻防军的汽车,以及一大伙当兵的,军容威严,队形整齐,亦觉着面上有光! 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万洪天万老板居然随后也赶来了,一见到陈叫山,笑意满满,拱手抱拳,“陈帮主,恭喜恭喜,今儿这等大事,老夫怎可错过呢?” 卢家与万家在梁州城闹腾的事儿,可谓人人知晓,但是,上门就是客,来了便亲热,怎好冷脸相对? 陈叫山朝万洪天身后一瞅,见万洪天一人骑马前来的,连忙上前拱手还礼,“万老板,失迎,失迎,里边请,里边请……” 陈叫山一边陪着王司令、李团长、万洪天朝院里走,一边暗自感慨:如万洪天这般的老江湖,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大场面上顾得及,面子上圆得住,试问江湖众人,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周全得体?这不也是自己要学习的地方么? 万洪天一边走,一边还跟王司令、李团长说着玩笑话,“王司令,李团长,我还说坐一回你们的洋汽车哩,四个轱辘转,倒要胜过四个马蹄子,我在后头一个劲撵啊撵,就是撵不上啊……” 听见万洪天这般说,卢老爷心多,也不管万洪天存有几个意思,便对一位家丁说,“把万老爷的马牵去,好好用鸡蛋豆饼加骨粉喂喂……” 桂香镇的徐老二,领着一众棕货行的老板们来了。 孙县长、余团长、何老板来了。 田家庄的田老爷,领着田家四兄弟来了。 柏树寨的斗金麻领着一众人来了。 唐家庄的唐老爷领着一大帮人来了。 王铁汉、郑半仙领着铁匠铺所有兄弟来了。 乐州城里大大小小商铺、货栈的老板掌柜们来了。 三合湾的徐大江领着一众乡亲来了。 乐州城方圆几十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接了帖子的,没接帖子的,都来了。 所有人都清楚,单是卢家祠堂一个除夕中祭,绝对是来不了这么多人的,大家都冲着陈叫山而来,人人嘴里都是差不多相同的道贺之语,“陈帮主,恭喜恭喜……” 卢家大院所有人都忙乎起来了,碾庄码头、卢家船厂的所有船帮兄弟,皆穿戴一新,全部赶了过来…… 卢家大院纵是大,一下子涌进上千人,走来走去,亦显得狭窄了…… 这当口,陈叫山总算领会到卢芸凤所说的“有百客无百主”了。 来的人太多,每一个人,差不多都要向陈叫山道贺,别人拱手一句“陈帮主,恭喜恭喜!”陈叫山便拱手还礼,“同喜同喜,欢迎欢迎……” 不大一会儿工夫,陈叫山便觉着脖子扭转得酸麻,两个肩膀,胳膊肘子、手腕、嗓子眼儿、嘴皮,皆都有些不舒服肩膀仿佛挑了两捆柴,爬山翻坡一般;胳膊肘子像是习练辰腾拳练得过了头,屈伸之间,难受至极;手腕酸,嗓子辣,嘴皮干…… 卢芸凤便将陈叫山扯到一旁,呵斥起来,“什么人你都应,等会儿仪式开始,你嗓子怕都要冒烟了……我给你说,你现在谁都不用招呼,老老实实到伙房里去,吃一碗蒸饭,多吃些菜,尽量少喝些水,嘴皮子省省……” 陈叫山正想说自己不饿,禾巧却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大碗杂烩,热气腾腾,用毛巾垫着碗底,递到陈叫山跟前,却只说两个字,“吃吧” 今儿这筵席,是卢家从未经历过的规模,可谓顶级盛宴! 许多来客,原本都是到杨账房那里去,送上了礼金,看着收礼先生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礼簿上,便准备离开的。 可是,卢家是名门望族,夫人、老爷皆是讲究之人,岂能让人来了,光送个礼便走? 尽管卢家大院的前院院场里,五十多张大圆桌依次布列开来,准备采用流水席的方式,逐次逐次地让来客吃席,但魏伙头派一位精明的厨夫,站在大院门口一直候着,暗自数数盘算着,尚未盘算到一半,那厨夫便赶紧向魏伙头报告去了,说来客远远超过了他们之前准备的席口…… 魏伙头终究身经百战,虽然此番是顶级盛宴,前所未有,但也难不倒魏伙头。 魏伙头将禾巧叫过来,同禾巧简单一商量,禾巧便将魏伙头的意思,告知了夫人,夫人点头应允了…… 魏伙头紧急派人从必悦楼借调桌椅板凳,并将卢家大院前的整整一条街又封上了,从石牌楼到中街十字,一溜排全摆上桌椅…… 家丁伙计们用板车拉来了大圆桌,卸了车,一个个身手敏捷,将大圆桌的桌面取下,用手拨弄着转,“骨碌碌”地飞速转动,依序将圆桌、板凳摆放到位。 船帮一大帮的兄弟,手脚也不闲着,挑水的挑水,倒水的倒水,洒水的洒水,拿着扫帚扫街的扫街,人多力量大,眨巴眼工夫,将院前一条街,拾掇得干干净净! 夫人迅速又派禾巧过来传了话,让船帮兄弟们,在石牌楼和中街十字,分设两个欢迎处,但凡来客到来,一律欢迎进入,但不允许向外走既然是卢家一等一的大喜事,所有来客不能空着肚子来,空着肚子回! “咚”一声锣响…… 郑半仙用细瘦的手指,在袖管里一掐动,而后一声高喊,“吉时已到,双祭开始……” ... 第408章荣任帮主 自前院院坝,到祠堂院门,一条宽约六尺,长约九丈的红毯,铺得平平展展,无一处褶皱。红红颜色,映于青砖地面,犹若开辟出的一条崭新路径,纤尘不染,笔直通达,平顺无极。 随着郑半仙一声喝喊,祠堂院门右侧的大鼎炉里,弯弯一截香灰,随火点下移,徐徐落下…… 卢老爷、夫人皆一身新装,领卢家子嗣,列队走上了红毯,徐徐而行。 老爷、夫人身后,紧随而至的是二太太谢菊芳,少爷卢恩成,少奶奶唐慧卿,三小姐卢芸凤,四小姐卢芸霞…… 三太太因怀着身孕,属于“四眼人”,未在行列之中。 二小姐卢芸香,因于恰遇月红,亦未在行列之中。其实,卢家内部皆晓得,这是夫人的旨意,二小姐忤逆族规,身子不洁,断不能进入祠堂,玷污了列祖列宗之灵…… 红毯之两侧,人皆围聚,若从高空俯瞰,若大团大团的黑墨间,笔直划出了一道朱红,汉代漆器般的韵味,黑,是黑麻麻的人头,红,是笔直的红毯。 这是卢家迄今为止,规格最高的除夕中祭,所有围观来客,一律微微欠身,略略低头,以“低眉之礼”,相送卢家人,踏红毯,一路行,入祠堂…… 祠堂内此际香火缭绕,灯油童子们还特地在祠堂榄坎边沿,摆了一十八盏“祈愿明灯”,左九盏,右九盏,恰好续接上红毯。 祈愿明灯是以一青花浅碟,内放菜籽油,以棉花搓成长长灯芯,反复盘卷,如麻花形状,上部灯芯头,直直立起…… 待老爷夫人脚步一出红毯,灯油童子们半跪在地,“哧”地擦燃洋火,点亮了祈愿明灯…… 刹那间,一十八盏祈愿明灯,全部亮起,纵是午时时分,白昼亮堂,亦映照得卢家众人脚步豁亮一片。 众人徐徐而行,脚步带动微风,轻拂明灯,火苗跳跳闪闪…… 老爷走到主持司仪身前,接了三支细香,跨过门槛,在蒲团上跪了,伸香于烛火,轻轻摇晃,高举细香过头顶,恭恭敬敬,将香插入香炉中,三拜,起身…… 其后是夫人、二太太、少爷……依老爷上香之法,逐次上香,三拜,起身…… 上香完毕,老爷从主持司仪手中取过一卷轴,面向列祖列宗牌位,开始诵读“祈愿祷词”…… 其余卢家人等,皆跪成一排,双臂前趴,十指并拢,额头着地,静心聆听之 “大道恢弘,天感地昭,轮回夙愿,先灵应应:乐州卢家,昌盛百年,洪福齐天,承续绵绵,族规家训,镌心铭感。适逢除夕,良辰吉日,卢家后嗣,遂天遂地遂先灵,祈福祈祥祈顺昌,积德之家,三光共荫,品贵庙堂,人为冠冕,光争日月,德纪史书,礼可同行,和而有节,座供清香,常思己过,堂开别业,诚正修齐……” 祈愿祷词诵读完毕,以老爷为领头排首,卢家人依序拿起毛笔,蘸了朱砂,在祈愿册上,签上了姓名。而后,又依序在一个簸篮里,一人取一个红布包缝的祈愿符,揣在了身上…… 至此,中祭便告一段落。 接下来,便属于外祭,属于陈叫山的时刻…… 陈叫山站在红毯起端,随着主持司仪一声高喊,“外祭开始卢家大船帮新任大帮主陈叫山,进院……” 陈叫山穿着的崭新布鞋,鞋底无一尘埃,针脚密实细匀,并以红线勾勒了两个“之”形图案,六道线痕,象征六六畅顺,谓之“鸿运鞋”。 陈叫山的鸿运鞋,一踏上红毯,众人便开始欢呼高叫起来 “陈帮主,陈帮主,恭喜陈帮主,恭喜陈帮主……“ 较之中祭时的“低眉行礼“,此际,人群开始沸腾,你用肩膀顶,我用胳膊肘扛,他以屁股朝后撅,你推我,我扶他,他扯你,踮起脚尖的,脖子伸到最长的,搭着前人肩膀跳跃的…… 但无论怎样沸腾,闹腾,身处红毯边沿的人,皆使劲地以后背,扛住背后的人,连连后退,不使自己的脚,踏上红毯,哪怕蹭到一点点,也是不行的…… 因为,这是属于陈叫山陈帮主一个人的时刻! 这是属于陈叫山陈帮主最最风光的场面! 唯此一人,唯此一刻。 人皆仰望,不可亵近。 “敬祭水神,人缄声默……” 主持司仪一声高喊,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陈叫山走进东屋,手执细香,敛气息息,走到水神杨泗将军塑像前,低首,举香,闭目,心怀无限虔诚…… 香烟袅袅,烛火闪闪间,水运祖师爷杨汜像,通体鎏金,衣甲闪亮,冠帽熠熠,双眉挑起,眼似铜铃,左臂垂于身侧,右手擎于胸前,单掌朝上,透着威武不凡,凛凛之气! “敬供先辈,颂宣航纪……” 主持司仪一声喊,便有两位灯油童子,打开供台之右的褐色大板柜,取出一沓沓名册来…… 这一沓沓的名册,共分为两种,一种是白册,一种是黄册。 白册记录,是卢家船帮自成立以来,所有在跑船行航中,因翻险滩、触暗礁、斗江匪、遇急流、遭漩涡等一系列行船事故中,长眠于凌江之中的船帮先辈。 而黄册之中所记录,则是因于疾病、异伤、寿终正寝的船帮先辈。 白册一摞,黄册一摞,左右分开,摆放在供台上,陈叫山跪于蒲团上,每取过一本名册,皆仔细翻动每一页,并在每一页的右下角位置,以大拇指使劲一摁,以示读过敬过…… 待所有名册翻按过,陈叫山手执细香,双手奉前,转圈环绕,细香飘出一条烟线来,幽幽盘绕在白、黄名册之上空…… 陈叫山将细香入香炉后,站立起身,取过灯油童子递来的裱纸,用手逐张拂开,卷成一长长筒状,在烛台上引燃了,徐徐在供台左右环行,将燃烧的裱纸高举,使火焰、火烟映萦于四遭墙壁上的方形红木牌匾…… 这些红木牌匾,以云纹饰框,内中阳刻着卢家大船帮之航规航纪,及历任船帮大帮主之名讳、生卒年,并以韵文阐释其行船事迹,每一块牌匾之右下位置,皆有一大船图形,水流波纹,汇于船下,显现出劈波斩浪,挂帆远航之豪迈恢弘! 靠近东屋门口的一块红木牌匾,木质最新,那是骆征先骆帮主的牌匾。 陈叫山执裱纸,行至骆帮主牌匾前时,俯身,低头,闭目,直到手里的裱纸,燃烧将尽,快要烧到自己的手指时,方才抖了纸灰,抬头,直身,睁开眼睛…… “卢家大船帮航纪帮规……”陈叫山手执卷轴,大声诵读起来 第一律,敬畏天道,顺应民心,通达事局,尚德崇明,帮内帮外,凡悖逆者,诛杀不疑! 第二律,不欺贫弱,不愚痴鲁,不盗不淫,不滥杀无辜,不无由内讧,凡悖逆者,惩责杀伐,恕不另诫! 第三律,购销平等,转运无争,货品优劣,依价层清,凡强卖强买,以武征伐,以次充好者,一诫赔偿,二诫断臂,三诫除名沉江! 第四律,宁可空载千里,不可妄大圆载(船运最大载重量),千金万银皆可抛,兄弟手足不可弃,大义为先,仁可循道,切切…… 第五律,船只行右,不逾方域,江面相迎,逆先顺后,不争不抢,济困救危,责无旁贷! 第六律,倾翻沉船,打捞货物,金口铁律,依言在先,不可坐地起价,不可变相损值,触惹众怒者,帮内除名,永不回召! 第七律,领首船头有神灵,凡于船头出禁言忌语,袒胸露乳,开裆赤腿,邪污顺水者,于水神庙内,斋戒受过,悔思幽闭十日,谩骂不从者,受杖击一百,杀僧逃逸者,囚笼沉江! 第八律,船帮之内,船工、脚夫、水手、纤夫、护卫、伙计,众人平等,须精诚团结,共图大计! 第九律,帮内帮外,大帮主一言九鼎,副帮主须尽心辅助,每遇纠纷,唯大帮主意愿为遵,人前人后,若有不敬不尊大帮主者,一经核实,永久除名,遭江湖唾弃,恒无出头之日! ………… ………… 卢家船帮共有二十条航纪帮规,陈叫山逐字逐句逐条逐律地诵读着…… 在陈叫山中气劲足,铿锵有力的诵读声里,卢家大院纵是千人站立,一时间,却是静默一片,无一喧哗,惟陈叫山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着,飘扬着,飞翔着…… 自天亮以来,天气一直阴阴沉沉,铅云密密,苍穹浑然,而在陈叫山诵读声中,渐渐地,渐渐地,阴云逐团逐团散开了,中天有了亮亮的阳光,利剑一般,锐不可当,刺穿了云层,辉映得云边,皆呈现金亮之色,像一大簇一大簇的丝绵、丝绒,在熔炉里炙烤、几欲燃烧…… 终于,所有人发现,自己脚下出现了影子,或长或短,或肥或瘦,你踩我的影子,我踩你的影子,但影子是不会被踩疼的,影子默声…… 艳阳当空,金箭万支! 青石地面灿亮了起来,红毯灿亮了起来,祠堂外的大鼎炉灿亮了起来,门楣上红黑相映的对联灿亮了起来,祈愿明灯的火苗愈发灿亮了起来,水神杨泗像灿亮了起来,东屋内悬垂的一缕缕的红布条灿亮了起来,褐色大板柜上的铜环灿亮了起来,墙上的方形红木牌匾灿亮了起来,那把黑色的船帮大帮主交椅灿亮了起来…… 陈叫山站立在一团阳光中,头发黑油灿亮起来,浑身上下,辉散着奇异的光芒…… “挂红临位,帮众敬拜……” 主持司仪的话音刚落,院门外,数百位船帮兄弟,穿戴一新,排列成一字长队,鱼贯而入庭院。 侯今春走在最前面,后续依序是船厂厂长王正孝、碾庄码头总管冯天仁、外驻货栈总领潘贵生、常海明、面瓜、三旺、满仓、鹏飞、鹏云、鹏天、大头、二虎、黑蛋…… 遵照陈叫山的意愿,起先的卢家卫队,由常海明继任卫队队长,统领一众后续进入的兄弟。而卢家卫队,则直接受船帮管理,负责全方位保卫职责…… 而卫队成立伊始的兄弟们,则上调至船帮中,将被各自委以重任! 杏儿端着一个镂花椭圆檀木盘,盘中放着“红”,红布一圈圈叠合起来,环绕成圆球状,上端便是盛开的一朵蓬蓬勃勃的大红花! 杏儿将檀木盘,先递给船帮队伍最后的一位兄弟,而后,依次向前,人人手手,不断传递……黑蛋、二虎、大头、鹏天、鹏云、鹏飞、满仓、三旺、面瓜、常海明、潘贵生、冯天仁、王正孝,一直传到侯今春手上…… 侯今春将“红”从檀木盘中,取出,抖展开,斜挎到陈叫山肩膀上,使得大红花,正居于胸膛正中,而后,来到陈叫山身后,将红布两端缠绑起来,扎出三环套…… 陈叫山身上挂了红,胸前的大红花,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闪出亮堂堂的红光,照着得陈叫山满脸红红,就连鬓角上的发丝,亦是一片红光,两个眸子中,仿佛充盈着一片红色花海…… 陈叫山昂首挺胸站立,侯今春端来那把大帮主交椅,恭恭敬敬一放,说到,“大帮主,请上位……” 大帮主交椅,明漆放光,黑油发亮,椅背高高,竖立两条细长木条,椅背之正中,有一龙头,昂首向天,似有呼风唤雨之态。椅面方正,四角皆刻“”形套纹,四条椅腿上,则自下而上,旋一转的水纹,盘旋而上,紧凑而精美…… 椅子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即便那龙头之须、角、眼,“”形纹,椅腿之水纹,纵是最最细小的凹线槽坑里,亦是纤尘不染! 陈叫山先以手指,轻轻掸了身上、袖上、裤上,其实,他的一身衣衫崭新,尘埃绝无,便走到交椅前,一甩袖口,坐了上去…… 侯今春退回队伍之中,双膝跪地,抱拳向上,身后几百船帮兄弟,皆双膝跪倒,抱拳向上…… “大帮主在上,受兄弟一拜!” 侯今春一声引领,俯身下去,身后几百兄弟,齐声高颂“大帮主在上,受兄弟一拜!” “恭喜大帮主,贺喜大帮主,大帮主盛威,壮哉,伟哉,雄哉!”侯今春起头,其余兄弟随之,几百个精神抖擞的精壮壮汉子,喉结上下,雄气迸发,嗓音洪亮,声浪浩荡,贯冲云霄“恭喜大帮主,贺喜大帮主,大帮主盛威,壮哉,伟哉、雄哉!” 此一时,此一刻,乐州城里万人空巷,每一条街道,每一个人,每一座房,每一面墙,每一棵树,每一株草……及至凌江三千里,每一朵浪花,每一座山峰,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沙砾……全已肃然聆听,聆听一个名字,全已翘首仰望,仰望一个身影…… “颂祝大帮主洪福齐天,神威勇武,笑傲风浪,昌旺永年……” “颂祝大帮主洪福齐天,神威勇武,笑傲风浪,昌旺永年……” ... 第409章离奇失踪 除夕双祭的这一场盛筵,直至天黑,宾客方才散去,近处的各回各家,远路的,或由卢家派人相送,或直接在城北粮仓的客房安歇了…… 陈叫山尽管喝了不少酒,但依旧脚步稳健,毫无醉兆。-- 陈叫山正指挥船帮兄弟,协助伙房收拾桌椅板凳时,鹏云走过来,递给了陈叫山一张纸条。陈叫山展开一看,原来是高雄彪写的 “陈帮主,正月初二若有空,欢迎来高家堡,有要事商议!” “高堡主人呢?”陈叫山问。 “席还没吃毕,高堡主就走了……”鹏云说,“他自己去马厩牵了马,把这纸条交给我时,他说待酒筵结束再给你,怕你忙……” 陈叫山想起昨夜,高雄彪曾说,“开年社火的事儿,我心里差不多有谱了,明儿回去便动手,差不多正月初二晚上就能交工……” 正月初二有要事?是商讨社火么? 陈叫山将纸条折好,揣在身上,兀自揣测着…… 姚秉儒也来辞行,不过不是回太极湾,而是前往梁州城。陈叫山已经计划好了,让姚秉儒领着兄弟,送徐老二及一众老板掌柜,先去桂香镇,而后再与驻守桂香镇的卢家兄弟们,一起前往梁州城,与张五爷交接木炭。 王司令和李团长来辞行时,陈叫山一再挽留,要他们住上一夜,明儿一早再回梁州城,王司令笑说,“若是往日,我住十天半个月都成,今儿不是除夕嘛,过年的当口,贼匪流寇出没,越是不能马虎大意啊!” 万洪天喝了许多酒,一脸通红,也牵了马来向陈叫山辞行,出于礼数,陈叫山诚恳挽留其住下,亦担心万洪天独自一人,天黑骑马,路上不安全! 万洪天却摆摆手,“陈帮主请放心,就是十万大军挡道,也奈何不得我……” 一声鞭响,万洪天策马驰去,远远地,又回声大喊,“陈帮主,来日方长,多多保重……” 常海明看着万洪天离去的背影,便说,“万洪天怕是喝醉了哩……” “醉?”面瓜深深吁出一气,反问着,“听他那口气,像是醉的人吗?” 陈叫山将手臂一抬,“好了,各自忙各自的吧!” 擦拭桌椅板凳,淘涮碗筷碟盘盅,拾掇剩菜残酒,打扫地面,卢家大院里处处红灯笼,红光莹莹中,人们忙忙碌碌…… 陈叫山命人在西内院放了几个大火盆,并以铜壶煨了烧酒,约侯今春、王正孝、冯天仁、潘贵生,及一众船帮兄弟,坐在西内院里烤火、喝酒、谝传、守岁…… 众人烤着炭火,喝着烧酒,聊天谝传,展望着来年桃花水的形式……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疾呼,“不好了,不好了,二小姐不见了……” 陈叫山连忙起身,几步赶了过去,向几位惊呼的丫鬟询问,一位丫鬟说,今儿双祭,依照夫人的意思,谁都可以参加,惟独二小姐不能! 二小姐被锁在了房里。 筵席开始不久,夫人便派人拎着食盒,给二小姐送去了饭菜…… 方才,伙房的人清算食盒的时候,忽才记起,有两个食盒,是给二小姐送去了,于是,便让几位丫鬟去取食盒…… 结果,丫鬟们一到二小姐住处,却发现,两个食盒都在,饭菜一口没吃,二小姐却不见人了…… 陈叫山略一皱眉,大致一推算时间,便对兄弟们说,“卫队兄弟们在院内四处查找,船帮兄弟分为四队,在城里四处看看……” 盛筵结束,原本清静下来的卢家大院,此际因为二小姐卢芸香的无故失踪,顿时又一片忙乱了起来…… 家丁、护卫、杂役、丫鬟,包括卫队兄弟们,提马灯的提马灯,打火把的打火把,照灯笼的照灯笼,在大院里四处寻找…… “二小姐,二小姐,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大院里的叫唤声,此起彼伏…… 一直侍候二小姐的吴妈,过一个门槛时,跌破了头,用手帕按在额上,一手提马灯,哭着喊着,“二小姐,你莫要吓我啊,你在哪儿藏着呢,你赶紧出来,出来吧,别吓我……” 几位丫鬟搀扶着吴妈,要送她到柳郎中那里包扎伤口,吴妈刚走两步,又挣回身来,手里的马灯甩个不停,灯光摇晃间,映照着吴妈一头的凌乱白发,“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找不到二小姐,就让我死了去……” 陈叫山将几位最早发现二小姐失踪的丫鬟,以及起初给二小姐送饭菜的丫鬟,全部召集在一起,来到了二小姐住处。 “你们当时过来送饭,二小姐在干什么?”陈叫山问。 “二小姐她……二小姐她趴在窗户上,朝前院看哩……”一位丫鬟说,“二小姐没穿鞋,站在一个小独凳上,一直趴着窗户向外看……” “你们送了饭菜,走的时候,有没有锁院门?” “房门锁了的……”一位丫鬟低下了头,“院门忘记锁了……” 陈叫山查看房门铜锁,见锁环、铜锁,皆完好无损,不禁陷入了深思…… 陈叫山步入二小姐房中,果然看见东窗下面,摆放着一个小独凳。 陈叫山挑了一位与二小姐个头相近的丫鬟,让其站到独凳上,而后问,“你最远能看到哪里?” “陈帮主,看不远的……最远就看到前院大房顶,屋檐下的灯笼……”那位站在小独凳的丫鬟说。 陈叫山又在二小姐寝室里,四处查看一番,便走了出去…… “陈帮主,西北枯井那儿没人……” “陈帮主,长廊花园那儿没人……” “陈帮主,南客房后面那一排也没见二小姐……” 几位卫队兄弟也跑过来,“帮主,我们全部查找过了,大院里各到处挨个寻了个遍,没有二小姐……” 陈叫山坐在前院院坝中间,闭着眼睛,静静思索着,而后对身旁的兄弟说,“今儿守在中街十字和石牌楼的是哪些兄弟,全给我找过来!” 几位兄弟得了命令,刚要转身离去,陈叫山又喊住他们,“另外,去趟杨账房那儿,把礼簿给我拿过来看看……” 不多时,十几位家丁过来了,陈叫山便问,“你们守在中街十字和石牌楼的时候,有没有人硬冲硬闯……” 陈叫山抚了一下前额,觉着自己的话不太对:有些来客,因为各自的原因,有些送了礼金,不愿意吃席,想提早离去的,自然是有。至于贸然硬冲硬闯者,若有发生,家丁们自然会第一时间通报的…… 唉,一时间竟然忙乱,毫无头绪了…… “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等?”陈叫山将手从前额上取开,换了一种问法。 几位家丁摸摸后脑勺,连连摇头…… 这时,一位卫队兄弟走过来,附在陈叫山耳边,悄声低语,“帮主,会不会是万洪天的人?趁着大家都吃席的时候,把二小姐绑架走了?” 陈叫山努力回忆着,回忆着…… 当万洪天骑马赶来时,陈叫山特地朝他身后瞥了一眼,见他只是一人一马前来…… 筵席开始后,万洪天和孙县长、何老板、余团长,以及几位西街的商铺老板坐了一桌,陈叫山过去敬酒,轮到万洪天时,万洪天与陈叫山连干了三杯酒…… 万洪天辞别时,仍是一人一马,喝酒喝得一脸通红,并说,“陈帮主请放心,就是十万大军挡道,也奈何不得我……” 万洪天策马驰去后,又回声大喊,“陈帮主,来日方长,多多保重……” 陈叫山思来想去,觉着万洪天派人绑架二小姐的可能性不大…… 这时,有兄弟将礼簿送了过来,礼簿属于卢家内部的一种机密东西,被杨账房特地以红线扎捆过的。 陈叫山接了礼簿,便对众兄弟说,“你们再四处找找看吧……” 陈叫山独自回到西内院,进了屋,反闩了房门,打开礼簿,一页一页地翻看了起来…… 在老爷会客厅里,老爷、夫人、二太太谢菊芳、少爷卢恩成、少奶奶唐慧卿、三小姐卢芸凤都在…… 众人皆默不作声,老爷正襟危坐,一下下在手里盘转着核桃,不时地打一个酒嗝。 夫人闭了双眼,手缩在袖筒里,一下下地数着念珠。 二太太左一看老爷,右一看夫人,再一看晚辈,又兀自低了头,看着地面…… 卢恩成身子朝后靠着椅背,许是喝多了酒,不舒服,一下下地捋着头发…… 忽然间,卢恩成觉着腹内翻江倒海,一阵恶心,身子一个前冲,哇哇哇地呕吐了起来,整个客厅,充满了污秽之气,唐慧卿连忙用手帕为卢恩成擦拭嘴巴,并连连地拍其后背…… 老爷连忙给唐慧卿递眼色,做手势,恨不得直接喊出了声趁着你娘还没动怒发火,赶紧把这宝贝弄回去歇息吧! 唐慧卿扶着卢恩成出去了,几位丫鬟进来,赶紧打扫卢恩成吐下的一滩污秽…… 夫人依旧双眼紧闭,悉数念珠…… “娘你倒是说句话啊?”卢芸凤终于坐不住了,猛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气冲冲走到夫人身前,“娘,你说,凭啥不让我二姐到祠堂?你凭啥派人把二姐关起来?家丁丫鬟都有自由,你为什么不给二姐自由?” “混账!”老爷怒目圆睁,一下站起来,将手指戳到卢芸凤眼前,“目无尊长,满口胡言,成何体统?” 卢芸凤毫不畏惧,一把将老爷的手打开,“爹,我没有问你,我问我娘呢,你少说话!” “你……”老爷牙根狠咬,抓过茶碗,高高举起,茶碗里的茶水,便顺着袖子一直流。老爷原本要把茶碗招呼到卢芸凤的头上去,但卢芸凤非但不躲不闪,反而迎上前去,“打,打,打啊,你打啊?最好把我也关起来,我也不想要自由……” 二太太连忙来拉卢芸凤,“芸凤,芸凤,咋跟你爹说话的?” “二姐她到底怎么了?怎么了?你们倒是给我说说啊?” 二太太一边拽卢芸凤,卢芸凤却一边甩胳膊,怒言一声比一声高,薛静怡听见卢芸凤的声音,也跑过来拉,三太太蒋素芹肚子已高高隆起,挺着个大肚子,也过来劝卢芸凤,“芸凤芸凤,芸香不见了,大家心里都着急哩,咱自家人争来吵去的,于事无益处啊……” 薛静怡和二太太死拉硬拽,终于将卢芸凤拉出去了…… 老爷将茶碗朝地上一砸,闷闷地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回到了椅子上…… 夫人依旧双眼紧闭,悉数念珠…… ... 第410章一路追踪 卢芸凤随二太太和薛静怡,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二娘,你告诉我,二姐她到底是咋回事儿?”卢芸凤仍显余怒未消! 二太太听见窗外的人声,仍在一声声地叫唤二小姐,将头略略低了去,“芸香她……” 二太太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叹,没有将二小姐的事情说出来…… 卢芸凤是聪明人,但意识到:二姐背后绝对有故事,这故事,属于不为常人所知的! 那么,现在自己问二娘,二娘欲言又止,必然有二娘的顾忌…… 薛静怡坐在一旁,联想到之前在唐老爷的龙衣库房里,二小姐那般歇斯底里的举动,隐隐觉得:一个女子,若非有隐秘之故事,何至如此?虽说二小姐卢芸香和三小姐卢芸凤,非一娘所生,但她们皆姓卢,同父异母之姐妹,卢芸凤这般聪慧,卢芸香如何就疯癫? “芸凤啊,这事儿你别跟你娘吵,等先找到芸香再说……”二太太微微叹着气,拉过了卢芸凤的手,轻轻拍着,“你娘她也有她的难处……” “我并没有想和她吵……”卢芸香情绪依然不能平静下来,挣开了二太太的手,站起身来,望着窗外,“从小到大,我知道二姐跟我不一样,那又怎么样?我能读书,芸霞也能读书,二姐却就不能?” 卢芸香一说到四小姐卢芸霞,二太太犹然凝虑起来,越发觉得自己不能再多说话:在这卢家,许多时候,都是要闷着声活人哩!言多必失,老话说得对啊…… “我娘她就是有偏见,很深很深的偏见……”卢芸凤转过身来,看着二太太,“兄弟姐妹,情同手足,怎能厚此薄彼?我不为二姐叫屈,就是看不惯我娘的偏见……” 卢芸凤看着二太太说话,情绪越来越激烈,二太太不敢去接卢芸凤的目光,甚至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里逗留了,再逗留下去,对自己不好…… “芸凤,你和薛小姐早些歇着吧!芸香的事儿,陈帮主他们自然会想办法的……”二太太站起身来,“芸霞一个人睡觉哩,我得回去看看,院里这么闹腾,没准把她吵醒了……” 二太太走了后,卢芸凤坐着越想越不平,拉过薛静怡,“走,咱们去找陈叫山……” 却说陈叫山之前将自己关在屋里,拿了双祭的礼簿,细心翻看,希冀着从中能寻出一些线索来…… 对于二小姐的故事,陈叫山通过自己的揣测,加之禾巧的讲述,算是全然知晓的! 陈叫山将厚厚的礼簿翻到最后一页,平平躺在床上,以礼簿盖了脸,脑海中开始飞旋着许多的画面…… 当初,自己第一次遇见二小姐,二小姐散披着头发,趿着鞋,对襟盘纽系得歪歪斜斜的女子,一扭一摆地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小老虎枕头,边走边抚着,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因为二小姐从小老虎枕头里,掏出白米喂麻雀,导致了灾民抢米,宅虎窜了出来,扑咬灾民,自己奋力杀狗……从此之后,自己便与卢家结下了缘分…… 此后,多次遇见二小姐,皆感觉二小姐之异常,尤其是自己取湫归来,二小姐拦住自己,追问宝子…… 有天夜里,二小姐提着灯笼,来了西内院,问陈叫山,“宝子他是不是死了?他是不是死在太极湾了?他埋在哪里?你带我去找他……” 想到这里,陈叫山坐起身来,将礼簿重新以红线捆扎好,放进板柜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直觉中,陈叫山将万洪天派人绑架二小姐的可能,彻底排除了! 二小姐一定是自己出了卢家大院…… 电光火石间,陈叫山猛然想到,起先询问那几个丫鬟,“你们当时过来送饭,二小姐在干什么?” 有个丫鬟说,“二小姐她……二小姐她趴在窗户上,朝前院看哩……二小姐没穿鞋,站在一个小独凳上,一直趴着窗户向外看……” 陈叫山挑了一位与二小姐个头相近的丫鬟,让其站到独凳上,而后问,“你最远能看到哪里?” “陈帮主,看不远的……最远就看到前院大房顶,屋檐下的灯笼……”那位站在小独凳的丫鬟说。 现在看,二小姐站在窗户下,不是为了向外张望,而是为了出逃! 吃席那一阵,二小姐站在独凳上,从窗户里爬了出去,趁着大家都在前院,悄悄从西门或北门出去了…… 今儿是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守岁过年,二小姐出了大院,即便在大街上走,也不会有多少人看见的…… 陈叫山两手一撑,从床上跳了下来,他忽然意识到了二小姐定是向北面去了…… 大半夜的,一个姑娘家,仅凭两条腿走路,必是走不了多远的! 陈叫山拉开房门,正要朝外走,卢芸凤和薛静怡却来了…… “陈叫山,满院的人都在找我二姐,你倒躲清闲了……”卢芸凤伸开两臂,分撑在门框上,“是不是觉着你如今是大帮主了,手下兄弟多了,有他们去跑腿就可以了,你这大帮主,犯不着亲自去找?” “不是……我……”陈叫山心里很急,见卢芸凤伸臂拦在门口,想去拨开她的胳膊,手伸了半截,停住了,“三小姐,我得赶紧出去撵你二姐……” “你知道芸凤她二姐去了哪儿?”薛静怡在门外问。 卢芸凤也看着陈叫山,等着陈叫山说话,并缓缓将胳膊放下了…… 陈叫山一侧身,出了房门,大步向前走,朝后一挥手,“等我找到人,再跟你说……” “陈叫山,不要因我来找了你,你才急,才忙起来……”卢芸凤远远冲着陈叫山的背影喊,“找不到我二姐,我撤了你的帮主之职!” 薛静怡扯扯卢芸凤的袖子,“行啦,芸凤……” 陈叫山风风火火牵出了骆帮主的火焰驹,径直出了西门,“哒哒哒哒”向北进发…… 刚到小西门,碰见面瓜和黑蛋带着的一伙人,面瓜便问,“队……哦不,帮主,你上哪儿去?” “二小姐极有可能向北边去……”陈叫山勒住缰绳,“其余兄弟继续在城里查找,你们有快马的,跟我向北追!” 陈叫山领着面瓜、黑蛋,以及另外五位骑马的兄弟,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向北而去…… 陈叫山骑着火焰驹,快如闪电,面瓜他们虚蹬着马镫,猫了腰,连连以腿夹马腹,马鞭不停抽,却总是与陈叫山差着一段距离…… “帮主,夜里风大,你跑那么快,小心着了凉!“面瓜在后面大喊。 “帮主,你怎么确定二小姐是去了北边?”黑蛋也紧跟着问。 过谢家井,过五郎关,前方渐渐有了水声,虚水河哗哗而流,陈叫山猛地勒住缰绳,火焰驹“吁”一声长嘶,前蹄扬起…… “黑蛋,你带两位兄弟,从这儿下到河边去,沿着河找……”陈叫山马鞭一挥,“其余兄弟,继续走官道!驾” 很快,陈叫山领着兄弟,来到了那个“丫”字路口,面瓜便问,“帮主,咱走哪边?” 陈叫山略一思,说,“你带兄弟走右边,我走柏树寨这条道!” 因为自己一人走,陈叫山特地放慢了速度,缓缓地走,四下探看,渐近柏树寨时,天光已经微亮了…… 一路疾驰,上下抖闪,经风一吹,此时,陈叫山觉着腹内有一股股的酒气,直朝嗓子眼窜,一阵阵的恶心感袭来…… 前面有一个小岔道,岔道以北是一片小树林,陈叫山蹲在小树林边上,用手指抠了抠喉咙,哇哇哇地呕吐了起来…… 腹中秽物被吐出,陈叫山稍稍觉得舒服了些。 前方有一片明光,潺潺的水声传来,东天微微的霞光,映照着一条不足两尺宽的小溪,水波抖闪,如绸子一般…… 呕吐之后,陈叫山觉着牙齿软软的,仿佛是吃了夏天的青涩葡萄一般,便来到小溪边,掬起一捧水,喝下去,包在嘴里,身子朝后仰去,“呼咙呼咙呼咙……”漱着口,“噗”一口将水喷了出去…… 忽然,陈叫山看见前方不远处,枯黄的松针间,有一个紫色的东西…… 几步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绣花鞋……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陈叫山顿时怔住了…… 这正是二小姐卢芸香的鞋子。 陈叫山何以迅速确认? 卢家大院的人,除过三小姐卢芸凤,在上海读书,有很多在外地买的衣服、鞋子,其余之人,一年四季的衣服、鞋子、帽子、围巾等,皆是由卢家布衣房制作的。 陈叫山平日极少到布衣房去,但当初卢家卫队成立伊始,陈叫山特地去布衣房取卫队兄弟的新衣裳,在经过女衣房时,看见过这种紫色的绣花鞋。 鞋尖窄小,鞋口却阔,镶勒的黑筋,细细的,一节一节还用紫颜色的布,裹缠了,形成了麻花状,一股黑,一股紫,煞是好看、花哨! 平常人家穿的鞋子,多以黑、灰、蓝三色为主,这种紫色绣花鞋的鞋面布料,据说是从西京城采购回来的,别处根本没有! 这绣花鞋定是二小姐的! 陈叫山将绣花鞋揣在了怀里,却又兀自疑问:自己骑了火焰驹,一路疾驰,飞如闪电,一气跑了几十里路。 可是,二小姐是如何来了这么远的地方呢? ... 第411章疑云层层 今儿是大年初一,照理说,新年第一天,人多是在家里过年,忌讳出门的。。。 然而,因于二小姐之事,陈叫山策马疾驰,连夜追踪,大年初一,却身在几十里之外。 陈叫山慢慢朝前走,探看地形,见前面树林里,松树虽皆是碗口粗细,但生得极密,枯朽的藤蔓,斜挂于松枝上。 春天渐近,一簇一簇的刺蔓花,叶儿打着卷,尖尖小小的花苞苞,苞尖上已绽了口,待放可期…… 刺蔓花枝上细细密密的小刺,几番挂住了陈叫山的衣衫,陈叫山急着向前赶,探看路径,一拉一扯,衣衫便被撕了几道小口子。 陈叫山一直走到树林的最北边,见林中那条不足两尺宽的小溪,一路蜿蜒,在树林北边汇入了一条大渠里。 站在大渠边,陈叫山四遭环视,前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因为去年的年馑,田野里并无多少麦苗,一坨儿黄,一坨儿绿,田坎,犹若棋盘。 这里一片平坦之地,视线所及,极远。 此际,新年第一天的太阳,已经跳了出来,照得田野一片欣欣之感。 二小姐既然在树林南头,丢了一只鞋子,那她又去了哪儿呢? 树林以南的官道,朝西北走,是柏树寨。从这边田野,一直朝正北走,便会上了起先右边的岔道,越过岔道,再若直朝北,便是虚水河了…… 当初取湫,去的时候,陈叫山走了柏树寨官道,返回时,却是走的右边那条岔道。对于这一带地形,陈叫山也算清楚…… 陈叫山立在大渠边的一位三棱大石上,向北张望了一阵,收回视线,一低头,便在渠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衣襟一侧有两道小口子,外翻起来,毛毛刺刺的,袖口上粘了一节刺蔓花枝,衣领子上也有一些细碎的朽松针。 汗水打湿了头发,一绺贴在前额上,鬓角处,还架着两片枯叶,一个小刺球。 水波一荡一流,陈叫山的影子,似一幅画,在波影里凸起凹下,起伏不止…… 陈叫山觉得起先那一股子酒劲,渐渐过去了,人变得清醒许多。 昨天,对,也就是去年最后一天,陈叫山是何等的风光? “陈帮主,陈帮主,恭喜陈帮主,恭喜陈帮主……“ “敬供先辈,颂宣航纪……” “挂红临位,帮众敬拜……” “大帮主在上,受兄弟一拜!” “恭喜大帮主,贺喜大帮主,大帮主盛威,壮哉,伟哉,雄哉!” “颂祝大帮主洪福齐天,神威勇武,笑傲风浪,昌旺永年……” 昨日之人声,犹在耳边…… 一天之间,一年之间? 那个身上挂了红,胸前的大红花,在阳光的照耀下,照着得满脸红红的陈叫山,就连鬓角上的发丝,亦是一片红光,两个眸子中,仿佛充盈着一片红色花海…… 而今怎成了这模样? 陈叫山沿着树林边缘,一步步朝官道上走,崭新的“鸿运鞋”,踩在松软的泥土上,鞋帮上便粘了新鲜的黄土,青绿的草屑…… 一棵棵的松树,在陈叫山眼前缓缓晃闪、后退了去…… 陈叫山在想:在那么有限的时间里,二小姐能从卢家大院,来到这几十里之外,仅凭她一人,是断断不可能做到的! 那么,很显然,是有人帮助了二小姐。 可如禾巧所说,在卢家大院,二小姐就是一个另类,一个异数之存在。 因于夫人的原因,卢家大院里的人,除了贴身服侍的吴妈,和后来被委派的小红,其余人都是不大接近二小姐…… 二小姐时而正常,时而疯癫的性格,说话时冷冷的眼神,阴阴的语气,令大家皆感觉到一种寒意…… 谁会帮助二小姐出逃? 昨天双祭,卢家大院实在太忙,实在太乱,来客实在太多…… 即便现在陈叫山想破了脑壳,也没有丝毫的头绪,他只觉着,一个个的人,逢他便是拱手道贺,“恭喜陈帮主,恭喜陈帮主。”他也便拱手还礼,“同喜同喜,欢迎欢迎。” 昨天的许多繁纷忙乱,犹是一个大的花园,而现在,自己努力回想而至的,不过是一两朵花儿而已。如何能有整体意象? 陈叫山越想越觉得凌乱,无绪…… 实话说,昨天,当侯今春为陈叫山挂了红,并搬过那张大帮主交椅,说了声“大帮主,请上位”时,陈叫山当时的感觉,是一片空白,白纸一般的空白…… 想到那把大帮主交椅,陈叫山便联想到了在西京城东监狱时,白爷所坐的那张椅子了…… “这一张椅子,就是一个恒我……”白爷当时说,“莫说这椅子歪斜不整,即便再多些机关,照旧有人坐得稳当,坐得从容。反过来,椅子再少些机关,也照样有人坐不稳当!即便是一把浑全结实的椅子,每个人坐上去的坐姿与气度,也是千差万别……” “一把椅子,就是一个位置,就是一个归宿,一个身份,一个立场,就是一个恒我……你又要享受别人带给你的尊崇,又担心别人将你从位置上拱下来,你是既贪恋,又惶恐,你怎么能从容而坐?你就没有恒我……” 大年初一,官道上空无一人。 陈叫山边走边思,从树上解开火焰驹,翻身上了马,火焰驹前蹄哒哒,转了一下,一瞬间,陈叫山也顿感茫然了现在,还往哪儿走呢?继续沿官道,朝西北方向去,去柏树寨?或者,回乐州城? 陈叫山骑在马上,犹豫着…… 从怀中掏出绣花鞋,陈叫山骑着火焰驹,原地打着转:二小姐来到此地,是有人帮助的…… 不,不对,为什么一定是帮助呢? 为什么不可能是挟持? 推想一下,无论是帮助二小姐出逃,还是挟持二小姐至此,这一路,必是骑马过来的。 当时,乐州城里因为双祭盛筵,太多的人在卢家大院,城中其余之人,也多在家中…… 从卢家大院,一直到这里,没有多少人家。走到这里时,是考虑到前面是柏树寨了,心有忌惮?所以改走这条小岔道么?走了一段时,见树林过密,骑马不能过,慌乱之下,二小姐丢了一只鞋子? 想到这里,陈叫山深深吸了一口气,犹然觉得:现在之情况,复杂得很,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追击时间…… 这里已不是乐州城,西北是柏树寨,再向前是五门堰,向北是虚水河,跨过虚水河是田家庄,虚水河北边莽莽的丘陵地带,再过去,便是山峰层叠的北山…… 寻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了…… 想到“劫持”这个词,陈叫山便又自问:劫持二小姐的动机是什么呢? 陈叫山看着自己骑在马上,太阳斜照过来,投在官道上的长长的影子,忽而觉得,新年第一天,自己却是一个人,骑着马,在这官道上打转,竟有一种不知前路在何方的犹疑与迷惘了…… 陈叫山一拧缰绳,朝柏树寨方向,慢慢地前进…… 远处隐隐传来了鞭炮声,在空旷的田野间传荡着,显得愈外清晰…… 经过了去年大半年的年馑,人死去了太多,现在活着的人,逢上了年馑之后的第一个新春,还能放一挂鞭炮,是多么幸福的事儿? 年馑虽是过了,到今年夏收,新麦接上,再到插了秧,接上米,还有很久,乡亲们为吃饱肚子,还将犯一阵熬煎的。 肚子不保,那鞭炮听起来,亦是短得很,断断续续,零零星星,这里几声,那里几声…… “” 陈叫山唏嘘感慨着,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声枪响! “什么人?” 前方出现了两个汉子,远远地冲着陈叫山喊。 陈叫山下意识地朝后腰摸去,才意识到并没带枪…… 陈叫山翻身下马,特地站在了火焰驹的右侧,使劲一拽缰绳,使火焰驹头朝官道一侧,整个马身子,略略横了起来,用以掩护自己…… 那两位汉子,端着长枪,慢慢地朝这边走过来……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其中一位汉子大声喊着。 “你们是柏树寨的?”陈叫山问。 太阳斜照前方,两位汉子笼罩在一坨阳光里,使得陈叫山看他们时,觉着他们身披了一身金光,反而不辨面目。而陈叫山也料想到,两位汉子,被正面的阳光刺着眼睛,也看不清楚自己,便开口一问…… 走在前头的一位汉子,听见了陈叫山的声音,将手搭在额头上,朝这边张望了一下。而后,将长枪朝肩膀上一扛,大步跑了起来,“哎呀呀,怎么是陈队长?陈队长,大年初一的,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待那汉子跑近了一些,陈叫山也立刻认出了他原来是柏树寨的貔貅疙瘩。 当初取湫途径柏树寨时,貔貅疙瘩身为柏树寨第一高手,手执木叉,还曾和陈叫山干过一仗呢…… 另外一位汉子也跟上来了,气喘吁吁地说,“疙瘩,你咋还是陈队长陈队长地叫,陈大哥现在是船帮大帮主了,应该叫陈帮主才对哩!” 两位汉子见陈叫山一身衣衫,虽是崭新,却划了一道一道的口子,疑惑地看着陈叫山…… 陈叫山也思索着:是啊,大年初一的,自己跑到这儿来了,二小姐的事儿,到底是直言相告呢?还是另找个说法? ... 第412章心浪起伏 倘是直言相告,万一二小姐恰在柏树寨一带隐藏,岂不是正给了其提防之心? 陈叫山方才听见,另一位汉子为貔貅疙瘩,纠正对于自己的称呼,料想昨日双祭之事,早在柏树寨传扬开了的…… 柏树寨的保长斗金麻,是个“逢场面,不缺席“的钻营之辈,他昨儿也是参加了双祭的…… 思虑至此,对于二小姐失踪一事,陈叫山猛然意识到了另一种缘由 昨儿卢家人走红毯时,独缺三太太和二小姐。 三太太因为是“四眼人“,不宜参加,此乃人所共知! 可是,二小姐不参加,围观之人,会如何揣测呢? 帮助二小姐出逃者,或者说,挟持二小姐者,正是看到了这一“独特发现”,而后趁着卢家大院纷乱忙乎之时,带走了二小姐…… “昨个卢家双祭,宾客众多,有人喝多了酒,乱跑,半夜都不见人,所以我得出来找找……”陈叫山终于想到了一个试探之语,“你们昨个夜里,有没有发现这跟前,有骑马乱跑的人?” “昨个除夕夜,我们都在寨子里守着,没见有人过来呀……”貔貅疙瘩说,“陈……陈帮主,你就为这事儿啊?” 陈叫山点点头,心想: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去柏树寨了。 貔貅疙瘩这人,负责柏树寨的安全保卫,他说的话,还是值得信的…… “那成,我就先回去了,麻烦疙瘩兄弟帮忙多多留意一下,若是发现有骑马乱窜的可疑人等,记得给我吱个声儿……”陈叫山拍拍貔貅疙瘩的肩膀,而后朝两人一拱手,“劳烦二位兄弟了,抽空来乐州城喝酒啊!” 陈叫山别了貔貅疙瘩,催马奋蹄,一路疾驰,向乐州城赶去…… 新年的阳光中,清风吹拂着陈叫山的头发、衣衫,耳旁风声呼呼…… 疾驰之间,陈叫山忽地便想到了,曾经与白爷的一段重要对话 “怎样才算真正的出人头地?” “尊重你的人很多很多,还有……” “恰恰相反,真正的出人头地,是反对你、算计你、打压你的人很多很多……” 昨天的双祭,太过张扬,太过纷繁,太过忙乱…… 如果说,是有人帮助二小姐出逃,那就充分说明,帮助者,也是对卢家充满仇视的! 如果说,是有人挟持绑架了二小姐,那其动机,极有可能便是勒索钱财、威胁卢家…… 无论哪一种情形,自己现在升任大帮主,帮助者或挟持者,都极有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为了寻找二小姐,从昨夜,到今天白天,卢家大院忙乱不堪,自己手下的兄弟,也散布各处……此种情况下,会不会有人浑水摸鱼? 陈叫山越想越觉得事情诡异,便不断鞭抽火焰驹,风驰电掣般,向乐州城赶…… 回到卢家大院,陈叫山发现一切并无异常。 魏伙头在伙房里,指挥厨夫们,将仅存的一些糯米面面拿出来,捣了些核桃仁、芝麻、花生米,在包元宵…… 分散在外的兄弟都陆续回来了,面瓜、黑蛋以及另外五位兄弟,甚至已经回来多时了…… 很显然,大家都是一无所获。 陈叫山在布衣房找到了杏儿,将那双紫色的绣花鞋,拿给杏儿看。 杏儿将绣花鞋拿在手里,反复端详了一阵,确认着,“没错,这就是二小姐的鞋子……” 说着,杏儿领着陈叫山来到一间房里,打开一个橱柜,从里面取出了许多的鞋样,挑选一阵,取出了二小姐的鞋样,放在那双绣花鞋上一比,丝毫不差! 这时,布衣房有位丫鬟在屋外喊,“杏儿,伙房的元宵煮熟了,走,吃元宵去……” 杏儿应了一声,“好,你先去,记得给我抢几颗啊!” 那位丫鬟一笑,“抢啥抢,有人给你留着哩……” 那位丫鬟走后,布衣房只有禾巧和陈叫山两人了。 陈叫山将那只绣花鞋重新揣在了身上,而后,贴近杏儿的耳朵说,“这事儿……你先不要对外说,免得有麻烦……” 杏儿连连点头,脸上笑意盈盈。 在杏儿看来,陈叫山将如此重要的事儿,只告诉了自己,意味着“这事儿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这是一种多么难得的新任! 陈叫山方才说话时,嘴巴里呼出的热气,冲在杏儿的耳朵上,痒痒乎乎的,像有一把小小的毛刷子,在耳朵沿沿上刷过…… 杏儿感到耳朵有些热,使劲点着头,掩饰着心里的异样冲荡…… 很快,杏儿便平复了自己,想到了禾巧,又想到了刁蛮专横的三小姐卢芸凤,明显得很,禾巧和三小姐,都对陈叫山有那意思…… 身为禾巧最要好的姐妹,杏儿暗暗地为禾巧叫屈,可正如老话所说,“种花的人都不急,赏花的人便是干着急”。 在儿女情长之事上,陈叫山永远是懵哩懵怔的,禾巧又总是不紧不慢,温温吞吞的。 唉,真是让人着急,可自己着急个什么呢?杏儿想。 杏儿见陈叫山问完了话,将绣花鞋疵,又准备转身离去,便喊了一声,“喂” “还有啥事?” 陈叫山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杏儿的眼睛。 “你啥时候有空,跟禾巧去趟藏经寺,上炷香……” 藏经寺?上香?听见杏儿如是说,陈叫山更是一脸茫然了…… 有关杏儿和毛蛋,曾经前往藏经寺,央求禾巧帮忙,营救陈叫山一事的细节,禾巧多次提醒,要杏儿不要告诉陈叫山。 但杏儿是个直肠子的姑娘,肚子里装不住事儿,不说不快,这事儿在肚子里装久了,总觉着憋得慌! “陈帮主,你莫着急着走,进来进来,我给你说个事儿……”杏儿觉着没必要再憋下去了,将陈叫山喊了回来,用手指指板凳,“你坐下,坐下我给你说……” 杏儿嘴皮子利索,更何况这事儿在肚子憋了这么久,她无数回地想过,哪一天憋不住了,就要告诉陈叫山的,到时候,如何来说…… 因此,杏儿竹筒倒豆子,三下五除二,便将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叫山…… “原来,事情是这样啊……”陈叫山兀自喃喃着,心中一番唏嘘感…… “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儿……”杏儿故意板着个脸,“这件事儿,就在你心里,你别让禾巧看出来,更别让她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陈叫山咬着嘴唇,深吸一气,连连点着头。 “还有,你以后要……”杏儿说到这里,却嘎然而止了,她原本是要说“你以后要对禾巧好一点”,但转眼一想:第一,人家的事儿,我凭什么来说呀?第二,自己比禾巧还小呢,姑娘家家的,说这样的话,多不合适啊! “要什么?”陈叫山听见杏儿话到一半,却不说了,便问。 陈叫山啊陈叫山,难怪禾巧有时生气哩,你当真是榆木脑壳么?响鼓不用重锤,好话无须挑明,可你怎还就不明白呢? “没什么了,你去忙……” 杏儿淡淡说了一句,看着陈叫山离去的背影,气得嘴巴噘着,一眼瞥见桌上的一堆鞋样,抓在手里,一下丢在了地上…… 其实,杏儿的半句话,陈叫山怎会一点不知? 可是,陈叫山觉得:很多时候,自己也闹不懂自己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自己终极的路在哪里? 逃荒来乐州,怒杀宅虎,成立卫队,调查灾民女子失踪,取湫上路,攻打太极湾,平复红椿木事件,西京讨债,监狱奇遇,暗杀汉奸,大败岩井恒一郎,收购棕货,逗惹梁州万家,再到如今成为卢家船帮大帮主…… 自己犹若一个陀螺,总是一刻不停地旋转,冥冥之中,是有一根鞭子在抽动自己么? 自己犹若一叶扁舟,顺着水浪起伏,颠簸前进,那些风,那些浪,便是所谓的定数,所谓的命运么? 那么,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荣华富贵,出人头地,万人尊崇? 自己终极的路又在哪里? 被那冥冥之中,不可见,不可知的皮鞭,一直抽动着,一直不停地旋转下去? 被那些风,那些浪,吹着,卷着,冲荡着,向着无极的远处,一直漂流? 倘若家人没有故去,倘若自己没有离开陈家庄,兴许现在爹和娘,便要撺掇给自己说媳妇了,没准娃娃都有了…… 可为何,为何现在的自己,时常感到一种迷惘,一种茫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时时伴随着自己呢? 这样的心境中,儿女情长,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怎就与自己那般遥远呢? “帮主,帮主,你上哪儿去了?那会儿见你回来了,怎么四处找不到你?” 陈叫山正走着,大头从后面赶了过来,兴冲冲地说,“你赶紧到夫人那儿去,夫人正给发红包呢!” 昨儿才刚刚升任大帮主,身上的红,还没挂热乎,夜里就遇上了二小姐失踪一事……现在,陈叫山哪里还有心情领红包? 心里虽是不愿,但陈叫山还是来到了夫人住处。 谭师爷、杨账房、魏伙头、侯今春几位都在,人人手里攥着一个大红包…… 陈叫山步入房中,刚要同夫人道声新年祝福,卢芸凤却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大声吼叫着,“陈叫山,你把我二姐找回来了没有?” ... 第413章怨气怒气 面对卢芸凤风风火火的发问,陈叫山转过身来,淡淡说,“没有找到二小姐……” “好!好得很……”卢芸凤说话声低,但任是谁都听得出来,那语气里有失落,有无奈,更有愤愤,不平…… “一个大活人丢了,不见了,找不着了……”卢芸凤说着说着,声音忽地便拔高,将手用力一甩,“好,我去找,你们在这儿好好悠哉悠哉吧!“ 人找人,急死人,谁不晓得? 依陈叫山对三小姐的了解,心知三小姐尽管在说气话,但这大伙年的,正月初一,新年头一天,三小姐一个人在外面乱窜,于人于己,皆不好看! 陈叫山一个箭步,冲到了卢芸凤的身前,张开两臂,“二小姐我会尽力寻找的,你就别出去了……” 卢芸凤要从陈叫山身侧过去,陈叫山挡着不让过…… 毛蛋挑着两个食盒进了院子,高叫着,“来喽,吃元宵了,热腾腾的元……” 元宵的“宵”字还没叫出来,毛蛋却被眼前的景象呆住了陈帮主和三小姐,这两人干啥呢?你左我右的…… 谭师爷、杨账房、魏伙头、侯今春,方才听了卢芸凤的话,本就尴尬,尤其那句“你们在这儿悠哉悠哉”,更是令大家感到脸烧,兀自望着攥在手里的红包,手足无措…… 现在看见陈叫山拦挡卢芸凤,大家便都站了起来。 魏伙头伸了伸胳膊,想上前劝说,胳膊扬在半空,又收了…… 谭师爷却是转头看向夫人,希望夫人此刻说句话。 可是,夫人正襟危坐,仰头看上,好似在数屋顶上的椽子有多少根。 陈叫山伸展双臂,却终究拦不住卢芸凤…… 卢芸凤用力将陈叫山朝一侧一拨,闪身便闯了过去。 卢芸凤大步流星向前走,毛蛋挑着元宵担子,疑惑之间,脚下慌乱,欲左欲右地给卢芸凤让路,反倒像是在拦截卢芸凤似的…… “起开” 卢芸凤一声喊,用手朝前一推,毛蛋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元宵担子摔在了地上,铜锅盖子一被摔开,元宵汤洒了一地,里面的元宵“骨碌碌”地滚了出来,原本雪白的元宵,经这一滚,立时脏兮兮了…… “站住” 夫人一声怒喝,终于站起身来,扬臂一指,“你给我回来!” 一瞬间,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 夫人兴许昨夜没有睡好觉,嗓子有些干涩,愈是高声怒喝,沙哑的嗓音,便愈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慑力! 从来没有见夫人如此高声怒喝,那声调,那情绪,犹如炸雷,猛然爆出,怎不令人为之一惊? 杨账房将头低垂了下去,仿佛夫人那一声怒喝,是一把刀,猛地在空中四下挥舞着,自己若稍一伸脖子,便会中刀,脖子上的脑袋,便要滚落在地似的…… 谭师爷却身形不动,依旧定定看着夫人,看夫人下一步倒要怎样? 陈叫山望着地上流洒的元宵汤,滚落的元宵,长叹了一口气…… 魏伙头向前走了一步,不断给毛蛋使眼色,那眼神十分着急,十分迫切,恨不得眼睛能像嘴巴一样,立时地说出话来愣啥呀?赶紧站起来,拾掇拾掇啊…… 卢芸凤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在这一刻,时光仿佛倒流回了过去,卢芸凤觉着回到了自己小的时候了…… 在卢芸凤的记忆里,自己曾经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珍贵的青花瓷瓶,爹很生气,娘却并不恼,只是笑着说,下次不要毛手毛脚…… 自己曾经在土墙上掏蜂洞,吃蜂蜜时,被蜜蜂蛰了,舌头肿得几天连话都说不出来,娘也并没有生气,发火…… 但有一次,自己将一本家传的《卢家训册》,偷偷用毛笔,在册页中画了许多的花儿、草儿、猫、狗、鱼,以及一些无头的鬼怪…… 这一回,娘却大为光火,狠狠地骂了自己,那声调,那情绪,犹在昨日。 更有一次,自己为了抓鸽子,偷偷找来一把梯子,溜进了祠堂里面,并爬到了祠堂屋顶,结果踩烂了瓦片,瓦片掉下去,将先人的牌位,砸得东倒西歪…… 那一回,娘没有骂一句话,直接是一个大耳光,扇到了自己脸上,鼻子都被打得出了血…… 现在,夫人这一声怒喊,仿佛把卢芸凤多年不曾畏惧,悄悄渐渐地,已经慢慢硬实起来的胆气之柱,猛地轰了一下,摇摇欲坠了…… 卢芸凤站在原地,既不朝外走,也不朝屋里走。 “你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人最操心?”夫人气得连连吁气,肩膀一上一下,脑后的发髻,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了,“你以为我把你送到外头去读了几年书,你就了不得了?” 卢芸凤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夫人……”魏伙头转过身来,面向一脸怒容的夫人,想劝夫人,但刚一开口,又觉着不知如何来劝,索性便噤了声…… 侯今春见着如今这场景,实在有些熬人,便也上前同毛蛋一起,收拾地上的狼藉…… 卢芸凤这般一动不动,甚至连身子都不转,显然是一种对抗,一种无声的对抗! 夫人几步走到了榄坎上,用手指着卢芸凤的脊背,“你读几年书,学了什么本事?目无尊长,无视家规,刁蛮任性,无法无天,这就是学到的本事?” 院里这一番闹闹哄哄,院外的几位丫鬟,听见了,暗暗去叫了薛静怡,想让薛静怡来劝劝卢芸凤,周旋、缓和一下气氛…… 薛静怡走到院外墙角时,正好听见了夫人的怒喝,“你读几年书,学了什么本事?目无尊长,无视家规,刁蛮任性,无法无天,这就是学到的本事?” 薛静怡猛地止了步,站在原地不动了…… 陈叫山觉着,二小姐失踪,自己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自己疏于防范,没有做好卢家大院的安全防卫,才导致如今局面的。 但现在夫人和三小姐之间,抱怨与动怒,明面上是因于二小姐之事,但也并不尽然,有一些,是关乎卢家之家事的…… 陈叫山觉得自己现在不该在院里停留,于是便说,“夫人,三小姐,我现在再带人去找……” “不必了” 夫人一扬手,打断了陈叫山的话,“愿意回来的,自然会回来,不愿意回来的,藏着躲着也不回来!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永远都不要回来……” 陈叫山原本是给自己找一个离开的理由,夫人如此一说,陈叫山一怔,觉得自己还不好离开了。再抬眼一看谭师爷、魏伙头、杨账房,他们脸上也有离开之意,但现在也就犯了难,觉着不好离开了…… 侯今春协助毛蛋,将地上的元宵拾掇干净了。 侯今春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便将两个铜锅,拎在了手里,示意毛蛋将空扁担拿在手上,赶紧走…… 侯今春和毛蛋出去了,没有人阻拦挽留…… 侯今春和毛蛋刚一出院门,一拐,看见了立在墙角处的薛静怡,一怔,遂即低了头,匆匆走了…… 薛静怡觉着自己这么站着,也不好看,便索性朝院里走来…… 卢芸凤是面向院门的,一眼瞥见薛静怡进了院门,便迈动步子,要跟薛静怡一起出去…… “谁让你走的?” 夫人又是一声怒喝,晴天霹雳一般,卢芸凤和薛静怡皆被震得僵在原地了。 薛静怡不知道自己该进,还是该出…… 在卢家大院,年老一些的老妈子、老杂役,是多年没有听见过夫人发火了。 年轻一些的,则压根就没有见过夫人发这么大的火。 在卢家,夫人是真正的顶梁柱,老爷在夫人面前,也是不敢多说话,乱说话的。这一点,卢家大院的人,谁不晓得? 现在,夫人发了这么大的火,卢家大院的人都晓得了,越发没人敢到夫人住的小院来…… 不过,却有一人例外禾巧。 禾巧起先去了二太太那里,二太太说,新的一年了,要禾巧为卢芸霞开一个书单,这一年里,芸霞就照着禾巧开的书单,多读一些书。在二太太眼中,禾巧是顶顶聪明的姑娘,不用上私塾,不用找教书先生,什么都能学得懂,学得好!开书单这种事儿,不让禾巧来,还能让谁来? 禾巧谦虚一番,婉拒一番,还是为四小姐卢芸霞开了书单。 禾巧正和二太太、四小姐坐在屋里吃元宵,便有丫鬟过来说,夫人发火了,发了可大可大的火,从来没有遇见过…… 禾巧不用多问,眉头略略一皱,便晓得事情的起因、发展,于是两口将元宵吃完,摸摸四小姐的小辫子,“芸霞,你慢慢吃啊,吃完就先读那本《冰鉴》,姐姐有事儿先走了,正月十五过了,我可要考你的哦……” 禾巧来到夫人小院外,尚未走到院门口,便听见夫人一声怒喝,“过了年,你就不要去上海了!照你这样读书,越读越糊涂……” 紧接着,竟然传来了三小姐卢芸凤的一声高喊,同样充满怒气、怨气,“不去就不去了,我还稀罕读书不成?” 禾巧晓得:院里的情况有些激烈了,便赶紧朝院里走去…… ... 第414章高怀大义 禾巧一进院子,见陈叫山、谭师爷、杨账房、魏伙头都在,薛静怡薛小姐也在,再一瞅地上,未被完全收拾干净的元宵残汤,便对事情发展之细节,有了更多了解…… 陈叫山知道,如今之情形,禾巧来了最好,禾巧或能化解这胶着局面…… 陈叫山便给禾巧递眼色,示意禾巧劝说一下夫人。-- 禾巧怎会不明白陈叫山恳切的眼神?但禾巧装作没看见…… 夫人方才被卢芸凤的顶撞,气得面色发红,嘴唇微颤了,头微微向上扬起,眼神中最凌厉的东西,倏忽间闪亮了起来! 但一霎时,夫人眸中那凌厉光芒,又忽地黯了去。 夫人明白,薛小姐如今在场呢,薛小姐乃江南大家闺秀,有些话,说重了,本是叱责芸凤的,但亦会伤到薛小姐…… 夫人神情之变化,被禾巧捕捉:此一时开口,最为恰切。 “三小姐,你给夫人认个错吧……”禾巧终于开了口,“二小姐不见了,夫人比谁都着急,昨晚整宿都没睡好觉,天快亮了,刚眯了一小会儿,又被放炮声吵醒了……” 禾巧边说着话,边细细打量着卢芸凤,见卢芸凤的右肩微微动了一下,禾巧知道,三小姐心绪有转向,只是碍于面子,没有勇气去看夫人的眼睛,没有勇气开口,向夫人道歉…… 夫人听了禾巧的话,头向右下偏转了,不看任何人,似在看着榄坎上的一块青砖,看青砖上的花纹。 但夫人的目光,是旷远的,又不像是那么短,似乎那旷远的视线,要放射至很远很远处,只不过,被那块青砖阻断了…… 禾巧蹲下来,看似无意识,自然而然地,用手指甲抠着地面上一坨极小的元宵屑。抠起来了,又轻轻一弹,语气充满了怅然,“大过年的,家家户户,团团圆圆,二小姐却寻不着,谁不难过,谁都觉着心里空落落的……” 禾巧前话,暗暗向着夫人说,这一句,又暗暗地替卢芸凤说,掐准了一种平衡。 卢芸凤鼻子吸了一下,睫毛上盈了一层雾气,再一眨,一道泪就顺脸下来了…… 薛静怡便移了步子,过来拉住了卢芸凤的手,捏了一下,而后掏出手绢,塞到卢芸凤手心里…… “昨个夜里,陈帮主四处派人寻找,城里城外,角角落落,都没有寻着二小姐……”禾巧站直了,以余光瞥了陈叫山一眼,又站在陈叫山的立场上说话了。 禾巧原本计划着,要陈叫山和她一早去藏经寺烧香的,这个想法,禾巧早就有了,一直盼着,盼着,等待着大年初一的到来。 谁能料,计划难敌变化,大年初一尚未到,卢家大院却就被搅成了一锅乱粥…… “乐州城就这么大,二小姐一个人能走多远?”禾巧这时正面看向陈叫山,视线刚一至陈叫山的眼睛,便又飞快脱离,低了头,幽幽说,“这么多人找二小姐一个人,整整一宿都找不着,充分说明,二小姐不是自己走的,而是被人带走的……” 禾巧的这说法,尽管大家心中,皆有意识,但经禾巧这么一说,便齐齐看向了禾巧,想听听聪明伶俐的禾巧,会是怎样一个说法,“所以说,这个事儿,谁都不怨,谁也怨不着!在没有寻到二小姐之前,卢家大院该咋样,还得咋样,消消停停地过年。寻找二小姐也不能太大张旗鼓,暗暗地想办法便好,防止被歹人钻了空子,给咱们带来乱子……” 卢家大院里一场有欲燃欲旺之势的大火,被禾巧三言两语,就此扑灭了…… 谭师爷、魏伙头、杨账房各自借故有事,离开了小院,薛静怡晓得卢芸凤不可能马上就向夫人开口认错,便也拉着卢芸凤出了小院…… 陈叫山也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被夫人喊住了,“叫山,你进来一下……” 禾巧见陈叫山随夫人进了屋,便说,“夫人,我去重新端些元宵……” 夫人却一招手,“不用了,你也进来吧!” “叫山,芸香失踪这事儿,你怎么看?”待三人都坐定后,夫人便问,“你觉着会是万家人在背后捣鬼吗?” 陈叫山有些讶异,夫人怎地也会去怀疑万家人? 陈叫山此际怀里揣着二小姐的紫色绣花鞋,对于二小姐的去向,心中是有数的,但他认为,暂时没必要将其说出来,一说出来,没有任何实际益处,反倒徒增夫人的担忧,便说,“万家人没有那个胆子!” 陈叫山这话,夫人和禾巧都爱听,夫人听着觉得长脸,禾巧听着觉得有霸气。 “万洪天那人,我大致了解一些,他的谋算很深,但顾虑也多……”陈叫山左手捏着右手,捏得骨节“嘎嘣嘣”一阵响,侃侃而谈,“前几天在梁州城,我刚敲打了万家人,以万洪天的性子,至少也要消停一阵子。另外,昨个双祭,王司令和李团长不请自来,给了咱足够面子,这一点,万洪天不会看不到的!” 夫人频频点头,脸上虽无明显笑意,但眸中却有几丝欣慰,便问,“那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带走芸香?” 陈叫山兀自连连摇着头,“这个,我实在想不到……” 陈叫山站起身来,在房中踱起步来,“不过,无外乎两种情形:第一,是仇视我们的人;第二,与二小姐交好的人……” 禾巧看着陈叫山转过身的背影,又瞥了一眼夫人的眼睛,“陈帮主,第一种人,你自己排除分析,第二种人,我来琢磨琢磨……” 夫人终于露出了笑容,身子朝后靠去,鼻孔里吁了一气,仿佛一个负重爬山的人,终于爬到了山顶,并且,卸下了负重一般,“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啊……” “陈帮主,你昨夜一宿都没睡,趁现在去休息休息吧!”禾巧望了一眼陈叫山的眼睛,见到了眸中些许红丝,便说,“二小姐的事儿,从长计议……” 禾巧不提说休息,陈叫山尚不觉得困,禾巧这么一说,陈叫山还真就打了个哈欠,连连拍拍嘴巴,将头发朝上一捋,吸了下鼻子,似有强打精神之感…… 陈叫山回到西内院,关上房门,倒头便睡…… 也不晓得睡了多久,陈叫山隐隐被门外的说话声吵醒了…… “吴先生,我们帮主昨夜一宿没睡,现在在屋里睡觉呢……” “噢……那我就先告辞了,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听到这里,陈叫山迅速跳下床,拉开房门,见吴先生还没出西内院,便喊,“吴先生,你找我有事?” 吴先生便转过身来,笑着拱手,“实在抱歉,想不到惊扰了你睡觉……” 两人遂回到房中,坐定后,吴先生说,“高堡主约我明儿到高家堡去……你跟高堡主是老相识了,你帮我想想,我给高堡主带点什么礼物合适?” 陈叫山思谋着,高雄彪是那种有着经天纬地大志向的人,吴先生同样如此,他们二人,必有很多共同语言的! 依陈叫山对高雄彪的理解,与高雄彪相交,不拘于小节,不随于世俗,志趣相投,襟怀相近,如此,方能成为高雄彪的朋友,真正贴心的朋友! 陈叫山想:高雄彪既能主动约吴先生前去高家堡,显然,与自己判断,丝毫不差,高雄彪与吴先生,是有很多话要说,要探讨,要共融的…… 陈叫山遂即一笑,“吴先生,你对高雄彪此人,有何感觉?” 吴先生未曾料到陈叫山会如此一问,便淡淡笑了,轻轻抚弄着袖口,兀自低头说,“高堡主为人慷慨,大义,心思缜密细腻,面上却又入世随同,亦方亦圆,难能可贵!拿一句集联来说,便是立脚怕随流俗转,高怀犹有故人知啊!” 吴先生此话一出,陈叫山瞬间一惊,对吴先生更多几分佩服自己与高雄彪相交已久,对于高雄彪之性情,也是逐层深入,慢慢积聚,方才了解的。而吴先生与高雄彪,仅是昨日才初见,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了一场酒而已,却对高雄彪的性情,诠释得如此精准到位…… “既然吴先生这般评价高雄彪,对高雄彪之了解,可谓深矣……”陈叫山说,“所以呢,我们此番前去,不送礼物,便是最好的礼物!” 吴先生先是一疑惑表情,转瞬便顿悟过来,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了…… 第二日一早,卢恩成与唐慧卿要回唐家庄去拜年,卢芸凤喊上薛静怡,也一起去了。 夫人领着禾巧,在常海明及一众卫队兄弟陪同下,去了藏经寺烧香。 陈叫山让侯今春与船帮兄弟,留守卢家大院,自己则约上吴先生,领着一众兄弟,去了高家堡。 一大早出发,一路疾驰,中午时分,陈叫山一行人抵达了高家堡。 高家堡街口的木塔上,有值守的乡勇,远远看着一队人马前来,便速速通报了高雄彪…… 高雄彪穿着大衣,抱拳拱手,前来迎接,“陈帮主,吴先生,我只说你们下午才会到的,我正磨着刀,准备杀牛宰羊呢,你们倒提前到了,我那刀还没磨快哩……” ... 第415章深山恶匪 虽说是“刀还没磨快”,但高雄彪却早就准备好了丰盛佳肴。[]-- 高雄彪让高新权陪陈叫山手下兄弟吃饭,而在小客厅里,一大桌子菜,却就高、陈、吴三人吃。 菜是足够丰富,酒却不多,仅是一小坛。 三人推杯换盏间,互道新年祝福……末了,陈叫山便问,“高兄,你那幅世界地图,画得怎样了?” “照理说是应该画完了……”高雄彪兀自夹了一口菜,大口嚼着,带动鬓角头发一动一动,却又以鼻孔叹着气,“但前阵子给耽搁了……” 自陈叫山从西京返回乐州城,几番寻高雄彪,高家堡的人皆是一个说法:堡主去了外地,具体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都不晓得…… 高雄彪到底去哪儿了? 对于这个问题,陈叫山一直在揣测,后来,从姚秉儒口中,听到了一句,说有人在北山看见过高雄彪,但高雄彪究竟要去哪儿,也不是很清楚。 前天除夕时,高雄彪忽然来到乐州城,一人一马,看上去身体直打哆嗦,乃是腹空体寒所致…… 陈叫山几番想问高雄彪,但双祭前夜,事情太多太忙,也无暇问起…… 以陈叫山对高雄彪的理解,陈叫山知道,此番高雄彪约自己前来,必然会主动提说此事的…… 因而,陈叫山只是提说地图之事,待高雄彪说到“前阵子给耽搁了”时,陈叫山和吴先生,皆不接话,只听高雄彪说。 “兄弟,有个事儿,我想与你商量……”高雄彪忽地一顿,语气中似有苍凉之感…… 高雄彪如此苍凉的语气,如此唏嘘的表情,着实令陈叫山和吴先生,霎时间觉得眼前之人,不像是高雄彪了…… “你记得那伙土匪么?”高雄彪转头问。 土匪? 陈叫山先是一怔,遂即便反应了过来高雄彪所说的土匪,定是自己前去西京城之前,那一伙打劫了田家庄的土匪! 当时,陈叫山带着张铁拳和刘神腿,前去高家堡拜访高雄彪时,途径五门堰,遇上了一伙假冒田家庄乡勇的劫道者,并打着陈叫山的旗号。 陈叫山将劫道者交于田家庄的人,后又思谋着,高雄彪能将高家堡经营得井井有条,将高家堡的百姓教化管理得仁仁义义,何妨将那伙劫道者,也交于高雄彪,让高雄彪使那伙劫道者洗心革面呢? 然而,陈叫山随同高雄彪前往田家庄时,田老爷却说,昨天深夜,从北边来了一伙棒客,约有二三十人,执枪操刀,将田家庄搅得鸡犬不宁!那十一个劫道的人,趁着乱子,也跟着棒客跑了…… 高雄彪和陈叫山一惊,便细问那伙土匪的情况,田老爷说,“那些人骑马从北边进的庄,一进来就放枪,打呼哨,根本没人喊话,个个都蒙着头,根本不晓得他们是哪里人?今儿早上盘算看了看,拢共被抢了十几袋麦子、三头黑驴、五只羊,还有二十来只半大的鸡仔……手里的家伙,好像不是汉阳造,声音听起来闷,像是自造火枪,一打一大片……” 后来,高雄彪一度怀疑是太极湾的人,陈叫山犹疑不定,自己又要赶着去西京城催账,便让面瓜和常海明几人,前往了太极湾,去探问情况。 结果,面瓜后来报告说,姚秉儒正在大搞太极湾的建设,断断不可能让手下人去干打家劫舍之事…… “高兄,你现在探到那伙土匪的情况了?”想到这里,陈叫山便问,“是哪里的土匪?” 吴先生左一看陈叫山,右一看高雄彪,对于他们二人提说的土匪之事,当然不晓得具体情况,觉得自己无话可插。但转念一想,他们二人提说此般重要的事情,并不避讳自己,足见高雄彪对于自己的信任了…… 思想至此,吴先生也依旧不说话,而是抓起酒壶,朝高雄彪和陈叫山的酒杯里添上了酒…… “是北山野狼岭的土匪……” 高雄彪幽幽地说,陈叫山去了西京城之后,与高家堡一河之隔的贺家村,也遭到了土匪洗劫,情况与田家庄情形一模一样,也是深夜突然前来,人人骑马执枪,蒙着脸,来去一阵风,不以杀人为主要目的,只是抢劫粮食、禽畜…… 北山野狼岭? 陈叫山努力回想着,也想不起这个地名,便问,“野狼岭在北山哪里?” 高雄彪说,野狼岭在耳虚关以北,独独一座山头,高耸入云,坡面陡峭如斧削,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天险…… 陈叫山听着听着,不禁疑惑起来:北山一带的土匪,曾经出过王蛮牛、邱疯子,以邱疯子最为疯狂!但这些土匪,都觊觎太极湾得天独厚之风水宝地,屡屡前去攻打太极湾,逐个逐个都被姚秉儒灭了! 那么,怎么从来没有听姚秉儒提说过什么野狼岭,更没有说起北山还有什么非常厉害的土匪…… 而现在从高雄彪的神情来看,能使鼎鼎大名的小山王,显得焦灼苍茫的土匪,必定不是泛泛之辈! “贺家村的贺老爷,亲自来找我,要我派兵保护贺家村……”高雄彪说到这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眉头微微一皱,说,“我不派人倒罢了,一派人,就一去不复返了……” 高雄彪说,当时陈叫山将张铁拳和刘神腿,送到高家堡来,以期高雄彪能使他们二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张铁拳和刘神腿,听说要派人去保卫贺家村,便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前往了贺家村…… 岂料,张铁拳和刘神腿到贺家村的第三天夜里,那伙土匪再次前来,张铁拳和刘神腿死缠着土匪不放,结果,两人双双被打死! 高雄彪说到这里,其后的事情,陈叫山大致猜了出来高雄彪便悄悄去北山,暗暗探访各处,以期能查出土匪踪迹…… 高雄彪所说的“半个多月没有吃上一口热乎饭”,原因正在于此! 陈叫山深吸一气,便说,“高兄,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 第416章危机逼人 高雄彪神色凝重,没有立时回答陈叫山,而是伸手向桌面一指,示意陈叫山和吴先生边喝边聊…… “野狼岭这一伙土匪,跟以往北山的土匪都不一样……”高雄彪喝下一杯酒,吁着一口酒气,眉头紧锁,并未谈下一步的打算,而先讲了野狼岭土匪的现实情况,“以往的土匪,都是拼上性命去抢枪,要么派人到中原买枪,可这伙土匪,会自己造枪……” “造枪?他们造枪的材料从何而来呢?”吴先生一直沉默着,听到此,便插话相问了,“据我所知,一般山中的猎户,都也自己造枪,但那种自造的火铳子,打出的散弹,扑散面大,射程却不远……” 吴先生所问之话,也正是陈叫山想问的。 陈叫山从小跟随父亲打猎,晓得很多猎户,都是在铁匠铺里挑选了钢管,而后自带手打造配套的枪托、扳机,往往在枪膛里安装铁荆棘、铅弹、碎铁屑等物,以自配的火药,用以助推火力! 很多自制的土枪,不但工艺十分粗糙,甚至发射也极不正常,有时候抠了扳机,枪却不响,哑火了。可有时候,明明没有抠扳机,土枪反倒自动走火,伤了猎户自己。 “野狼岭的土匪,跟太白军工厂的人有联系……”高雄彪说,“他们把军工厂淘汰的造枪机器,运到了野狼岭上,造枪所用的钢材,则从太白铁厂买……” 高雄彪说,从野狼岭向北不到十里路,有一条古道,蜿蜒在群山之间,顺着古道,便可直达太白军工厂。 早年间,太白军工厂生产的枪支,在西北一带十分吃香,但自从中原地区的汉阳造出现后,太白军工厂便被逐渐边缘化! 然而,较之一般的土枪火铳子,太白军工厂生产的长杆步枪,还是要稳定得多,射程远得多! 前几年,韩督军主政三秦后,将原先太白军工厂的人,全部收编,委派到潼关一带,成为驻防军,镇守西京门户。 可其中有一伙人,不愿吃军粮,过那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便偷跑回来,重新在太白军工厂留守,做枪支买卖! 听到这里,陈叫山便问,“韩督军没有派兵清剿他们么?” “一直在清剿……”高雄彪叹着气说,“可韩督军部下多为中原人士,擅于平川地区的阵地战,对于太白深山的山地战,并不熟悉!况且,从西京、潼关一带,前往太白深山,劳师远征,兵困马乏,每清剿一次,杀敌一千,自折八百,非但没有将那伙人清剿干净,反倒将那些人打散后,各自占山为王,干起了土匪营生……” 吴先生连连叹气,目光凝然,说,“打蛇不死,反受蛇患!这就跟上古神话中的一种怪兽一样,有九十九颗脑袋,被割掉一颗,反倒会重新生出三颗脑袋来……” “是啊,野狼岭的一伙土匪,就是这么个情况!”高雄彪两手撑在桌沿上说,“去年闹年馑时,这伙土匪才刚上的野狼岭,立足未稳,人手不多。年馑熬过了,投奔野狼岭的人反倒多了……” 说到这里,高雄彪咬咬牙,看向陈叫山,“兄弟,我与你商量的是,野狼岭这股土匪,必须及时剿灭!否则,待他们再进一步发展壮大,太极湾就会受到极大威胁……” 陈叫山眉头越皱越紧:起先混天王盘踞太极湾时,依仗种植鸦片,可谓财源滚滚!混天王将鸦片赚来的钱,多又用于购买军火,若非自己与姚秉儒联起手来,如何能攻破太极湾? 现在,姚秉儒成了太极湾的老大,致力于发展实业,发誓从此不再种鸦片! 尽管姚秉儒跟陈叫山谈过未来的畅想,建窑场烧炭,建酒坊酿酒,建纸坊造纸,但一个现实情况是,在一段时期里,太极湾都会为钱发愁! 没有钱,便不能扩充军备火力,时日一久,野狼岭的土匪发展壮大了,此消彼长,姚兄弟的太极湾,还真就危险了…… “除夕那天,我见你事多忙乱,没有跟你提及此事……”高雄彪用酒壶朝陈叫山和吴先生的杯子里,倒上了酒,幽幽说,“我知道这是个棘手的事儿,我想过直接去找姚秉儒,但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先跟你商量商量……” 至此,陈叫山明白高雄彪的良苦用心了…… “叫山,你觉着这事儿去求助于韩督军,会是怎样的情况?”吴先生见高雄彪和陈叫山,皆陷入了一阵沉默,便适时地一问。 陈叫山低了低头,复又抬起,“让韩督军出兵,我觉着不妥!其一,既然以往已经清剿过数次,都没有清剿干净,韩督军对于此事,必然就疲了,恐怕也不会上心。其二,以我们现在的身份,还不足以让韩督军卖我们那么大的人情,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其三,如今中原、西北各处的军阀,对山北平川地区,虎视眈眈,倘若这些人趁着韩督军部下剿匪之机,杀将进来,燃起战火……那我们的罪责就大了!” 高雄彪点点头,喃喃着,“兄弟说得是啊……” “所以,不如我们三方联合起来,先闯一闯野狼岭……”陈叫山说到这里,忽然便问,“野狼岭的土匪头子叫什么?” “叫瘸子李。”高雄彪说,“我起先在野狼岭西面潜伏多日,后来有一小股土匪下山来采买东西,我扮作木头贩子,曾上前与之攀谈,在耳虚关还跟他们喝了酒……” 高雄彪说,瘸子李原本是太白军工厂的建厂元老,对各类枪都极有研究,算是玩枪造枪的行家!有一年在试枪时,瘸子李与另外三个试枪手,并排站立射击,其中一位试枪手,记错了子弹数,枪头刚收回来,冲着瘸子李时,偏偏枪走了火,瘸子李便被打伤了左腿!瘸子李的名号,就此叫起…… 军工厂被韩督军收编后,大部分的人都被派往潼关,瘸子李不想去,以自己腿瘸为由,跪在地上给长官磕头请愿,长官听烦了,就应允了他,让他返回山北老家。 瘸子李在老家老老实实待过一阵,可一天夜里,原先兵工厂的同事,忽然来到瘸子李家里,劝其重新进驻兵工厂,偷偷造枪,做枪支买卖。 瘸子李受不得同事怂恿,便回了太白军工厂。 去年,韩督军的一队人马,前往太白清剿兵工厂逃兵,带队的,正是起先瘸子李求过情的长官。 那长官一见到瘸子李,怒喝道,“你****的瘸子李,你说你穿不惯军装,好,老子让你回乡种地……可你倒好,兜了一圈,又玩回来了,你拿老子当猴耍啊?” 于是,那位长官先不从别的人下手,单单就冲向瘸子李的队伍打,瘸子李且战且退,惊魂难定,后来就逃到了野狼岭…… 老家不能回了,兵工厂也不敢回了,瘸子李就领着十来个人,在野狼岭扎了根,成了土匪。 瘸子李那人,贼心眼多,晓得自己实力不行,在野狼岭上立足未稳,不敢造次,反倒充起了大善人,四处收买人心,拉拢百姓上山入伙!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瘸子李的人都不干打家劫舍的事儿,整个北山一带,也就没人留意野狼岭。 瘸子李本人虽然精通造枪技术,枪法神奇,但终究不会武功,且还瘸着一条腿,于是常常夜不能寐,担心自己是一个类如王伦的人,没准哪一天,有个林冲式的人上了野狼岭,自己非但首领位子不保,怕是脑袋都得搬家。 去年夏末,瘸子李在北山救了一位壮汉,据说此壮汉当时已是奄奄一息,被瘸子李救上野狼岭后,瘸子李派人请来郎中,为其医治了大半个月,壮汉才算恢复! 壮汉完全恢复后,力大无穷,饭量惊人,不但拳脚功夫了得,枪法亦是不俗! 壮汉感念瘸子李的救命之恩,便在山上教拳习武,训练匪众,渐渐地,野狼岭的势力越来越大! 壮汉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野狼岭的二当家。 “瘸子李和二当家,可谓是一文一武,一个贼心眼多,有谋略,会造枪,一个好勇斗狠,拳脚厉害,力大无穷!”高雄彪一脸凝然地说,“他们手里枪多,人也多,但每次下山打劫,却都是一小股一小股地出现,防止老巢被占。并且瘸子李给匪众们的训诫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开枪,不杀人,不浪费一颗子弹!所以,野狼岭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 说到这里,高雄彪又招呼陈叫山和吴先生,三人一碰杯,饮下一杯酒,高雄彪用袖子抹抹嘴巴,说,“有一件事儿我不太明白……” 高雄彪说,他曾经想冒充进山入伙的百姓,混上野狼岭去。起初,山下驻守的匪众,没有一人识破,可刚行至半山腰,那个二当家的却出现了,喊了一声“高雄彪”,便命人将高雄彪擒拿,亏得高雄彪身手矫健,侥幸逃脱了…… “我到现在都没想起来,那二当家到底是谁……”高雄彪吁气连连,喃喃着,“只觉着那声音有些耳熟……” ... 第417章驾驭风浪 酒席吃罢,高雄彪站起身来,“走,去看看我弄的新社火……” 陈叫山和吴先生随高雄彪来到了一个院子里,刚一进院门,便听见“叮咣叮咣”的响声,陈叫山再一瞅脚底下,见许多的木花、锯末,再看院子一角,树立起一个高高的架子,架子上面搭着一张大大的油布,使得陈叫山和吴先生,越发对高雄彪设计的社火,充满好奇了…… 几位工匠,蹲在榄坎上,一手拿毛笔,一手端木盒,木盒分了格子,分放着不同的颜料。。。工匠在木盒里一蘸,便在脚前的一张形如瓜皮的薄木板上描画着。 另外几位工匠,则手拿钉锤,在院子的一棵老柳树下,敲打着一面长长扁扁的木板。工匠嘴里叼着一些亮亮圆圆的铁片,铁片下面缀有尖刺,工匠将尖刺对准了木板上事先画好的圆圈,一钉锤敲下去,便将铁片嵌进了木板中去了。无数的圆圆铁片,集合起来,乍一看去,仿佛龙的鳞甲一般…… 而屋里的两位工匠,其中一人拿着一把锯子,脚蹬在一节木头上,一下下地扯动锯子,“吱吱”直响,锯末在锯锋下飞溅出来,扑散了一地。另一人则双手握着推刨,在一块窄窄的木板上,不停地推着,身子一下又一下地扑前,退后,再扑前,推刨下的木花,打着卷儿,不停地冒了出来…… 扫视了一圈,陈叫山和吴先生却是愈加疑惑了高雄彪到底弄的啥社火? 高雄彪兴许看出了陈叫山和吴先生的疑惑,便指着那木架上的油布,故意说,“你们猜猜看,那油布下面,是个什么东西?” 陈叫山淡淡一笑,见那油布下面的东西,似乎是长条形的,两头高高,中间凹下去,使得油布上形成中部的一道道褶皱,便走上前去,要用手去掀那油布,以揭开谜底…… 高雄彪却将身子挡在了前面,“怎么,猜不出来,急了?” 陈叫山便将胳膊收了回来,捏捏耳朵,“还真是猜不出来哩……” 吴先生仔细看了看油布,又环视了一下工匠们手里忙乎的活计,便说,“高堡主,那里面莫非是一艘大船?” 高雄彪“哎呀”一声叫,“吴先生眼光精准啊,居然被你一下猜中了!” 高雄彪便哗啦一下揭开油布,木架上顿时显现出了一艘大船的雏形来了 这是社火形式的木船,较之真正的木船,显得有些夸张,船身很窄,两头翘翘弯弯,船帮外沿以彩笔勾画了许多的水纹,即便停滞在那里不动,也显出了一种劈波斩浪的气势! 陈叫山和吴先生皆连连赞叹着…… 看了几眼后,吴先生却问,“据我所知,社火多是由人抬举前行的,如此一艘大船,倘是放置在地上看,确有气势!可是,一旦被抬高后,与传统的塑像类社火,便显得风格差异太大……不知高堡主设计的这社火,究竟妙在何处呢?” 高雄彪哈哈大笑,“吴先生果然高见啊!” 说着,高雄彪便将那油布,完全扯掉,而后,翻转过来,给陈叫山和吴先生看,两人一看,顿时惊了:原来油布的反面,居然是一片蓝色,上面绘制着诸多的白色浪花、绿色的水草、以及颜色各异的鱼类…… 高雄彪介绍说,现在这大船,还没有最后组合完成。待完全组合完成后,会形成船上有八人八桨,左右各四,随着下面抬举社火的人的动用机关,那八桨会不停地划动起来。而在大船被抬高之后,在船底与船帮之间,便会搭上这张大大的油布,油布便将下面抬举社火的人,遮罩了起来,使围观的人只看见大船,而看不见抬举大船的人。 如此一来,大船给人的感觉是,劈波斩浪,顺风顺水之间,桨动船行,而又不露抬举之人,犹若在大江大海中航行一般! “当真是妙不可言啊!”陈叫山惊赞着,“高家堡的社火,乃是乐州一绝,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啊!” “高堡主,社火的独特表演形式,除了本身的逼真、新奇感之外,往往都会赋予一些意义在其中……”吴先生用手轻轻抚摸着油布上的浪花,问,“高堡主可否为我们讲讲这大船的寓意何在?” “以往的社火,要么是照搬戏文中的人物,要么就是神话传说,君王、武将、神仙、妖魔鬼怪,过去的人们,总是对此充满新奇,好似有某种寄托在其中有人寄托于明君,期望天下清明;有人寄希望于游侠猛将,劫富济贫,除暴安良;也有人寄希望于神仙,呼风唤雨,无所不能……”高雄彪仰首望着天,却忽然将手一挥,“到如今,这些寄托,统统落空……我就在想,与其给人以虚无缥缈的寄托,不如让人在看热闹,图新鲜的同时,明白一个道理,世事如江海,大风大浪大漩涡,终究要靠人自己来掌舵,来驾驭风浪,掌控命运的……” “说得好,说得好啊!”吴先生不禁击掌叫好起来,“高堡主见解不凡,用心深远哪!” 陈叫山也连声称妙叫好,并忽地想起了在西京城时,自己随吴先生去了陆主编家中,吴先生与陆主编的一段对话来了 “当今之中国,正处在新与旧,古与今,中与洋交错混乱之际,正如今儿早上的天气一般,一切都混沌、茫然、惆怅,看似有路,实则没有路,看似无路,实则又有路……” “陆兄说得好,当下之中国,的确如大雾之天气,令人不辨出路……但太阳终究会驱散雾霾,出路迟早会呈现!怕就怕在,中国也似一艘大船,承载着我们五千年灿烂文明,承载着我们华夏九州几万万人民,乘风破浪,向前航行……” “历史和时间,是航行的河道但不同阶段,不同航道,就会有不同的激流、漩涡、暗礁、险滩……中国这艘大船,如何能闯出来,冲出去,需要的是智慧与经验,但很多时候,没有经验时,便更需要大船上的一部分人,站出来,拼出去,甚至不惜搭上个人性命,却使大船一路向前,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吴先生以船为喻,高雄彪也以船为喻,而自己,如今又是船帮的大帮主,怎地大家都与这船有关,心意暗暗相通,居然都以各自的形式,融汇于一,全然落到了船上。 这莫非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和宿命吗? ... 第418章欢乐颂愿 薄暮时分,周遭渐有麻影,高家堡的百姓,家家户户,皆搭着梯子,将屋檐下、门楣上、楼角处、树枝间的红灯笼点亮了…… 白墙被映得红红,池塘被映得红红,庄户人家厨房里飘出的热烟,亦被映成了红烟。 各处的炮仗,忽一声,忽一声地炸响着,伴随着孩童们一阵惊呼、尖叫、欢笑…… 过年的味道,愈发地浓烈了! 有几位老汉,抱了三弦、二胡、笙,摇着铜铃铛,坐在院墙外的石凳上,摇着头,晃着身,悠哉乐哉地唱着曲儿,引得围观百姓,聚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既把世情疏,感谢君恩厚,臣怕饮的是黄封御酒。竹杖芒鞋任意留,拣溪山好处追游。就着这晓云收,冷落了深秋,饮遍金山舟满月。那其间潮来的正愁,船开在当溜,卧吹箫管到扬州……” 曲儿的基调,确是疏淡悲戚了些,但老汉们唱得乐呵,旁人也听得乐呵,无人去计较,老汉们豁牙的嘴巴里,究竟唱出的是些啥词,只觉得好听便成…… 高雄彪领着陈叫山、吴先生,恰好经过曲儿摊摊前,高雄彪便板了脸,响亮地咳嗽了一声,大声说,“几位老叔,整的这都是啥词儿啊?陈芝麻烂絮套嘛,霉味儿都传出来了,还唱?” 那几位老汉便住了口,一位扯二胡的老汉便说,“堡主,没人给咱写新词儿,啥词再新,唱几年,也就旧了嘛……” 另一位弹三弦的老汉,也笑着说,“堡主,要么我们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那段咋样?” “嘿,还越整越邪乎了哩?”高雄彪走过去,翻着老汉们的唱词小本,边翻边说,“半大娃娃女女都在听哩,你们整这些艳词,逗惹人嘛……” 高雄彪放下唱词小本,对吴先生说,“吴兄,你学富五车哩,肚子里文墨多,见识多,北平城的文化场子都镇得住,你给整几首新词咋样?” 听见高雄彪这般说,陈叫山便晓得了:那天除夕酒筵上,高雄彪和吴先生看来谝传谝得深啊,两个意气相投、志向相近的人,一旦谝得深了,聊得透了,便自有了相见恨晚之意! 吴先生连连摆手,“高堡主缪赞了,我这破锣嗓子,五音不全,哪敢造次作词,在几位老先生面前献丑?” 吴先生这不客套不打紧,一客套,几位老汉却一齐恳求起来了,在他们看来,高堡主能赞赏的人,又是从北平城来的,怎会没有金刚钻呢? “吴先生,吴先生,你嘴角随便捋点涎水,都够我们撑船哩!你就给整几首嘛……” “是啊是啊,我们这些乡野村夫,眼窝子浅得很,你给整几首新词,我们以后就有的唱了嘛……” 吴先生推辞不过,想到此番受高雄彪热情相邀,来高家堡做客,果真如陈叫山所说,两个肩膀抬个头,啥礼物也没带,倒不如弄几首新词,权作是奉于高家堡的新年礼物吧! “呵,恭敬不如从命!”吴先生朝众人拱手道,“可否将那唱词本,给我学习学习?” 高雄彪将唱词小本递给吴先生,吴先生仔细翻看了起来,见内中唱词多为常见词牌,间或有七律、七绝、元曲,以及韵文律语,有的是照搬古人原文,有的是略作了改动,而有的,则完全是依着格律、平仄新写的…… 看了一阵,吴先生大许心中已有数,便从身上掏出了一支钢笔,拧了笔帽,将笔帽套在笔杆上端,蹲在石凳前,略略皱眉沉思,提笔在唱词小本上写了起来 路绝尘埃映红灯 胸吞云梦尽从容 想当逸气兆江湖 更得新岁丝竹声 高名业已照** 群贤毕会天同功 四海苍生待宁时 弄舟激浪破万空 吴先生写完一首七律,兀自诵读起来,声毕,众人齐声叫好! 高雄彪拿过唱词小本,反复欣赏吴先生书写的诗句,尤其看到“高名业已照**,群贤毕会天同功”时,唇角浮起笑意,晓得这是吴先生对于自己的恭颂与鞭策,而这诗句,拿捏妥当,心受之,更觉豪迈! 而落尾两句“四海苍生待宁时,弄舟激浪破万空”,暗暗之中,与自己设计的大船社火,以及多年来心中涌荡的一股股豪情,两相契合,融汇于一了…… “吴兄,好诗,好句,好才情啊!”高雄彪拱手道赞,而后说,“再来,再来,吴兄多来几首,多来几首嘛!” 于是,吴先生一鼓作气,落笔如飞,又写下了一篇《鹧鸪天》,一篇《八声甘州》,一篇《蝶恋花》,一篇《卜算子》…… 夜色愈重,尽管有人手执灯笼为吴先生照亮,但蹲于石凳前写字,也已显得有模糊之感,高雄彪便将手一挥,“几位老叔,回头好好练练,争取把吴先生这些新词,唱得滚瓜烂熟啊!” 高雄彪和陈叫山、吴先生,继续并肩朝前走,走南街窄巷,过了石拱桥,陈叫山听见了前方传来的朗朗诵读声,晓得那是高家堡幼悟院的孩子们在朗诵,于是便伸手,“吴先生,我们到前面幼悟院去看看……” 幼悟院里的两位洋文先生,正在为娃娃们排演新年节目。 上回陈叫山来幼悟院时,恰巧赶上娃娃们都已散学,现在再来,却看见满屋皆是娃娃:他们有的腰上缠着红绸带,三五人一群,扭着高家堡自创的秧歌舞,红绸带有些长,个别娃娃的个子却矮,手抓红绸带挥舞之间,要么撩到了同伴眼睛上,要么自己的脚踩到了红绸带,又连忙地跳,看得高雄彪和陈叫山、吴先生笑意一脸…… “孩子们,我们向客人们,道一声新年祝福!”一位洋文先生拍着巴掌,大声喊着。 所有的娃娃皆停止了舞蹈,齐刷刷地站成了方阵,齐声地说着 “happyoyou……goodhealthtoyou……” 娃娃们说得极为认真,稚气的眸子中,充满着淡淡的羞怯之光,但唇角又有那种极认真、极专注的东西,个别的男娃娃看见高雄彪在场,为了引起高雄彪的注意,声调很高,扯着嗓子在喊,小脸便通红一片,像熟透了的苹果…… 陈叫山自然听不懂娃娃说的洋文,但大许晓得他们的心意之所在,微笑着,冲他们连连点头、挥手…… 吴先生是懂得洋文的,极为惊讶,朝前稍稍走了一步,手臂微微张开,脸上的笑凝固着,嘴巴略略张开,就此不动,好似在等着娃娃们过来,好好给他们一个拥抱,也好似完全被孩子们稚气的语调,陶醉了,沉浸于其中,忘了自我…… “嗯,不错不错,有模有样的……”高雄彪尽管听不懂洋文,但觉着娃娃说得很齐整,人人都开了口,没有那种闷头不吭声的,没有那种胆怯地嘟嘟囔囔,声音若蚊子叫的,便觉着洋文先生教得好,便又说,“来来来,还有啥节目,再整几个!” 两位洋文先生便和几个稍大一点的女娃娃,凑在讲台前商量着,他们很明白:高堡主此番领着两位客人来幼悟院,显然是来考察他们的教学水平的,他们得让娃娃们拿出最好的节目来,体现出最高的水准来,不可有大的失误…… 那边还正商量着,却有一位胖墩墩的男娃娃,把腰上的红绸带解了,慢腾腾地走到高雄彪跟前,将袖子一挽,“高堡主,我要给你练拳!” “愣娃,喊啥高堡主?叫叔……”高雄彪将眼睛一瞪,那胖墩墩的男娃便改了口,“高叔,我现在练了拳了,我给你打几套,算不算新节目呢?” 陈叫山和吴先生,都觉着这男娃娃煞是可爱,且又有勇气,陈叫山便捧住了男娃娃的脸蛋,“你几岁了?” 男娃娃说,“我叫高如虎,我马上就六岁了哩……” “好啊好啊,如虎,你就给我们打几套新拳吧!”吴先生蹲下身子,帮着高如虎挽高了袖子,一脸欢喜的期待…… “嘿嘿哈哈哈哈嘿嘿……” 高如虎身子很胖,打拳的姿势,没有那么舒展,但他拳出脚踢,极为专注,每列一招式,便嘴里吼喊着,自己为自己鼓劲,圆鼓鼓的肚皮,便随着他的吼喊,一高一低地动着…… “高叔,我的拳咋样?” 高如虎打完了拳,一脸自信得意,仰着脑袋问高雄彪。 高雄彪乐呵呵地看着高如虎,本想伸手去捏高如虎裤裆里的牛牛,手伸了半截,兀自停住了,意识到还有许多女娃娃在场哩,便改为摸高如虎的肚皮,“拳是好拳,就是这身上的膘肉多了点儿,最起码练下去三五斤才好哩……” 这时,两位先生同娃娃们商量好了,一位先生便走过来说,“高堡主,我们来个大合唱吧!” 高雄彪转头看了看陈叫山和吴先生,陈叫山和吴先生便点了点头,高雄彪说,“好,那就来大合唱!”说着,高雄彪转身对嬉闹的娃娃们,大声喊,“都要好好唱,谁要嘴里嚼虱子,我就踹谁屁股噢……” 教室里顿时传来了悠扬的歌声,高雄彪、陈叫山、吴先生皆熟悉这曲子,便轻轻地拍着巴掌,一下下地摇摆身子,和着娃娃们的歌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第419章一条妙计 欢乐总是短暂的,忧虑从来不曾退却。-- 正如焰火划亮夜空,美丽了一刹,阴霾与黑暗,遂即而至, 大船社火的精心独妙,唱曲老人得了新词的欣喜,幼悟院娃娃们的歌声,像那炮仗燃放后的轻烟,在夜空里,渐而淡了去,一地红屑犹在,声已去,火已熄,烟已冷…… 高雄彪和陈叫山、吴先生,回到客房后,又提说起了剿匪之事。 那是养在莽山的一头幼狼,潜于深涧的一条小蛇,目今似无多少威胁,待到长壮变大时,獠牙与毒信,令人胆寒,却又难以抑制! “秉儒兄弟那儿,一共有三门大炮!不过,据我所知,现如今所余的炮弹已不多……”陈叫山幽幽摇晃着杯中咖啡,唏嘘万端…… 野狼岭,这三个字一出,陈叫山虽未亲至,但已然感觉得出,能令威名赫赫的小山王高雄彪,感到棘手的匪巢,断断不是那么好攻的地方。 一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足以表明一切。 “兄弟,其实火力上的事情,倒在其次!”高雄彪抿着嘴,眼睛定定看着脚尖处,一抬头,“现如今,你已是船帮大帮主,重任在肩,事情繁杂,倘若将兄弟们全都聚拢过来,攻打野狼岭,卢老爷和卢夫人那头,只怕不会支持的!这,才是紧要呀……” “吴某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吴先生略一沉吟,说,“既然叫山有韩督军的手谕、口令信,何妨以此为令牌,调动乐州城保安团,让他们去清剿野狼岭的土匪……” 高雄彪和陈叫山,都没有接话,默默思索着。 陈叫山脑海中飞闪出许多过往旧事…… 末了,陈叫山说,“如果孙县长他们不答应呢?” 吴先生淡淡一笑,继而又面色肃然,深吸一口气,“韩督军为太白兵工厂逃兵一事,几番出兵清剿,屡屡不得胜,此事可谓韩督军心头之一大患!据我所知,孙县长本为西京人,一心想升迁,荣归故土,却苦于身无寸功……” “吴兄说得有理!”高雄彪不待吴先生的话说完,便插话进来,“我们将这个大肉包抛出去,孙县长怎会不动心?其一,清剿野狼岭匪众,并非为我高家堡,也非太极湾、卢家谋私福,而是为整个乐州百姓谋福祉的绸缪之举!从台面上的大道理来讲,孙县长没有理由推辞。其二,若是一般的事情,未见得能有建功之利,韩督军为群匪伤透脑筋,官道上的人,从上至下,哪个不知晓?我们顺风建言,孙县长不会不重视!其三,官场中人,讲究一个不求有大功,但求无小过。剿匪之事,倘若孙县长不应招,不搭茬,并不仅仅是有功不建那么简单,深层说,还会成为得罪韩督军的导火索!孰轻孰重,孰利孰害,孙县长能不好好掂量掂量?” 陈叫山的手指头,在膝盖上逐下逐下地敲击着,像骏马的四蹄,有节奏地奔驰,心中暗暗思谋着…… 之前的红椿木事件,若非孙县长在背后煽风点火,撑腰壮胆,仅凭余团长、闫队长那伙酒囊饭袋,便是再给他们十个胆子,也是断断干不出来的! 尽管后来,因着张铁拳、刘神腿暗中劫道,恰恰碰上闫队长雇人偷运木头,事情自此产生大的波动转机,陈叫山强吃宋城窑场的红椿木,方才渡过一劫! 若非如此,岂不是令孙县长他们的如意算盘打成了?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们时时处处算计我陈叫山,我到底要提防到何时? 闫队长被打死,宋城窑场的红椿木被拦截,孙县长、余团长、何老板一伙人,却又将所有罪责,推到了闫队长头上,装得跟没事儿人一样,面子上依旧哼哼哈哈,你好我好大家好,天好地好风景好…… 越是如此,陈叫山越感到孙县长一伙人,睚眦必报,绝非善类,一时不寻衅,迟早要报仇,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寻到合适的契机而已! 坐以待毙,何妨转守为攻! 野狼岭的土匪也好,孙县长一伙人也罢,一方为绿林之匪,一方为城中之匪,性质类同,何有异处? 吴先生这一条妙计,让蛇咬鼠,鼠吃蛇,蛇鼠一窝,匪匪相斗,当真是妙极了! 陈叫山打了一个声如巨雷的大喷嚏,吸了下鼻子,笑着说,“看来,韩督军都听见我们说话了哩!韩督军一定在说,叫山啊,你心里装着老百姓,这是很好的嘛!那一伙土匪棒客,就是要打,要好好地打!你要跑船做买卖,就让乐州保安团去打嘛,身为地方武装力量,不保一方安宁,养着他们,有个屁用?让他们吃干饭呀?” 高雄彪和吴先生被陈叫山的话,逗得开怀大笑,高雄彪手里的咖啡杯摇晃着,咖啡都跳溅了出来…… “叫山,此事你去和孙县长谈的时候,着重强调,这是韩督军的硬命令,必须照办!倘有不从,或是剿匪不力,将革职查办!”吴先生连连地拍着椅子,话说得铿锵有力,末了,不拍了,脸上复又恢复了笑容,语调亦缓了下来,“这事儿就得这么说,就算传到韩督军耳朵里去,以我对韩督军的理解,韩督军也是会大力赞同,大力支持的!” 三人笑了一阵,陈叫山忽地说,“高兄,我有一件事儿,需要你帮助一下……” “你看你,这大帮主刚一当上,说话就爱端着说了……”高雄彪用手指连连点着陈叫山,而后又转头看向吴先生,“咱们三兄弟之间,就不要搞那些虚套子,有话直接说,啥叫帮助不帮助的,吴兄你说是吧?” 吴先生微微一笑,转头又看向陈叫山,“叫山,你是不是要说卢家二小姐的事儿?” 陈叫山点点头,便将二小姐卢芸香的事儿,大致说了一遍,而后,又说在柏树寨附近的小岔道树林里,发现了二小姐的绣花鞋…… 高雄彪微微眯着眼睛,乍一看,似乎是睡着了一般,但陈叫山边说边打量,发现高雄彪眼睛虽是眯着,耳朵沿沿上却是一片光亮,甚至还一动一动的,便知高雄彪在静听,静听中思索…… 待陈叫山话一落音,高雄彪便说,“以我的感觉,斗金麻他没有这个胆子,田家四兄弟也没有这个胆子,贺家庄的贺老爷,那就更不可能了……既然到了虚水河上游一带,那事情就不难办,我会借机暗中调查的!叫山你放心,一有消息,我第一时间便通知你……” 吴先生低着头,手指头在袖管里,一下下地动着,弹琴一般,弹了一阵,忽而抬头问,“挟持二小姐的人,其终极意图到底是什么呢?” 这话将高雄彪和陈叫山一下问住了。 “我之前和芸凤、嘉中聊过天,晓得二小姐的特殊身世……”吴先生一脸疑惑地说,“若说是绑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歹人选择二小姐,无疑是失算的,因为卢家人很有可能既不出钱,也不出力,二小姐便就成了废票一张!若说是某种要挟或掣肘,歹人完全有多种选择,何故要选择一个二小姐,一个卢家大院里身份特殊,终究连台面话都说不上的人呢?仅仅是因为双祭那天,二小姐独独在屋里,歹人才有机可乘的吗?或者,歹人认为,二小姐好歹也姓卢?” “嗯,吴兄言之有理,参透了挟持意图动机,对于查找二小姐,当然更为有利!”高雄彪深吸一口气,面又无奈地说,“不过,世事多谜局,终难处处解!兴许我们在这里,越是费尽思量,到头来,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真相越是大大超出我们的判断呢!” 说到这里,高雄彪眉头舒展开来,又面带微笑,“要我说,很多事情,越想越深,一深如海,但真正你一头扎进去了,兴许又没那么深,兴许浅得连脖子都没不住呢!歹人挟持二小姐,为什么不可能是一种简单意图呢?” “什么简单意图?”陈叫山问。 “比方说,一个贼胆包天的光棍汉,挟持了二小姐,就是为了回去当老婆,给他生一炕娃娃……”高雄彪一左一右,分看了陈叫山和吴先生,“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陈叫山低头深思,吴先生含笑颔首…… “不惯怎样,我都会探察打听的……”高雄彪将手一伸,拍在陈叫山胳膊上,“二小姐的事儿,既已是这样了,你就不必劳神分心了!待姚秉儒兄弟,从梁州城返回了,你给他说一声,要他到我高家堡暂留一下,我得与他商议商议防范野狼岭土匪一事……” 陈叫山点了点头…… 三人沉默片刻,吴先生忽而抬手抱拳说,“关于军火枪支之事,吴某可尽些绵薄之力……” 高雄彪和陈叫山听见吴先生的话,眸中皆是一亮,心说:吴先生乃一介文人,怎地会有办法解决枪支弹药这等事儿呢? 高雄彪和陈叫山正待下文时,突然,听见外面响起了一阵密集枪声…… 三人连忙站立而起…… ... 第420章调运枪支 陈叫山和高雄彪飞步跳出屋外,见北街上人影穿梭,一阵嘈杂声,两人便摸出枪来,疾步朝前跑去…… 吴先生不会武功,动作自就慢一些,高雄彪跑了几步,猛地刹住步子,回头见吴先生也跟了上来,便说,“吴兄,你回屋去!” 陈叫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北街附近的住家户,窗扇内全都亮了灯,“哗哗”、“吱呀呀”几声响,有人操木棒,有人提长刀,有人拿红缨枪,或推门而出,或直接从窗户跳出…… 很快,北街十字一下聚集了一大群人,陈叫山手下的兄弟们,手里皆拿着枪,站在人群外围,执枪以待! 这时,高新权领着一众乡勇,人人手里皆拿长枪,疾步从西面跑了过来…… “新权,什么情况?”高雄彪眼望着西街问。 “有一伙人从顺风店方向过来,贼手贼脚的,想从西街口进堡子,被夜巡的兄弟们开枪堵住了……”高新权解开衣领子,扭了扭脖子说,“堡主,我要不要带人去撵?” “不必了!”高雄彪将手枪朝腰里一别,“他们有多少人?” “人不多,就十来个,全是骑着马,马蹄子好像包了布,动静小得很……”高新权说。 “****的,来试我高家堡的钢火啊?”高雄彪不屑地一笑,又肃然而问,“他们带的啥家伙?” 高新权摸摸头发,“好像是长杆步枪……不过,一枪都没打,听见我们开枪吼叫,吓得就溜了!” “好了好了,都散了啊……”高雄彪扬起手臂,四转挥动着,“该睡觉的睡觉,该夜巡的夜巡,该拉屎尿尿的就上茅房……” 陈叫山见高家堡的百姓,迅速又散了去,无人惊恐,无人焦虑,来时一阵风,去时一溜烟…… “高兄,是野狼岭的土匪?”回到客房,陈叫山便问高雄彪。 “除了他们,没别人……”高雄彪又从腰里摸出手枪,用袖子一下下地擦拭着,不时地朝上哈一口气,食指兜住手枪,一甩,手枪如火轮一般旋转起来,“啪”地再捏端正了,嘿嘿一笑,“倒还算识相,见我高家堡不欢迎他们,苗头不对,就溜啦……” 高雄彪这一份淡若从容,绝非是那种“鸭子临下锅,嘴巴还死硬”的假自信……当初,陈叫山取湫初来高家堡,高雄彪派人弄出一个旗阵来,不动一刀一枪,便将取湫队弄得晕头转向…… “高堡主,你说野狼岭的二当家,好像是认识你……”吴先生面色忧虑地说,“倘若是那样,他极有可能也熟悉你高家堡的地形,你多多警惕些才是……” “嗯,吴兄尽管放心!我高雄彪要是怕鬼魂,就不走乱葬坟……”高雄彪忽而一叹,“倒是别处的村寨,可就不像我高家堡了……” “大过年的,还不消停?”陈叫山狠狠咬咬牙根,“我看这伙野狼岭的土匪,真是核桃操生的,得好好砸哩!不给他们点儿厉害,他们还真就以为盖了天了哩……” “对了,吴兄,那阵你说能解决一些枪支军火?”高雄彪问。 吴先生点点头,“我争取在五六天之内,让朋友把枪支弹药送过来……” 陈叫山和高雄彪皆有些吃惊:五六天之内?朋友?送过来? 先不说吴先生如今身在乐州,无法及时通知到朋友们,就算及时动身,快马加鞭通知到了,朋友们再从外地朝乐州赶,岂是那么快便能到达的? 但高雄彪很快便反应过来,连忙说,“吴兄,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吴先生微笑着说,“高堡主,你不用谢我,要谢就先谢叫山兄弟吧!” 陈叫山一怔,“谢我啥?” “叫山,我不遇上你,又怎会认识高堡主呢?” 三人遂即开口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豪迈…… 是夜,天空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悄无声息…… 第二日一早,天尚未完全亮,陈叫山和吴先生便早早起了床,推开房门一看,外面已是一片银白,处处闪着白亮白亮的光。 “冬天就要过去,真正的春天就要到来,一场好雪兆丰年啊!”吴先生两手背于身后,站在榄坎下,望着银装素裹的天地,不禁犹然慨叹! “是啊,春寒一过,万木生发,春天就要到来了……”陈叫山揪过一截树枝,轻轻弹着绒绒的雪花,看其扑簌簌地落下,似玉屑倾洒,亦无限欣然…… 高雄彪派人送来热腾腾的杂烩,大家吃了个满头冒汗,浑身热乎,便牵马出来,齐齐拱手向高雄彪及众位高家堡乡勇道别! 陈叫山双腿一夹火焰驹,火焰驹长嘶一声,红亮的皮毛,在雪光掩映中,犹若一团熊熊之火,脖铃摇响间,率先奋蹄而奔…… 众人在官道上疾驰如飞,马踏白雪,碎玉迸溅,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此一刻,天地显得如此规整,如此干净…… “吴先生,你此番调枪,要到哪儿去?我命人即刻给你准备车马……”陈叫山微微轻勒缰绳,转头问吴先生,嘴巴里呼出的热气,被红日穿透了,映得一片红红,仿佛是一条红色的纱巾,随风在陈叫山嘴巴、鼻子前飘来动去…… 吴先生骑着高头大马,被红日斜照着,人与马的影子,拖在官道上,像几根黑色薄薄的木片,一直在拖拽着走,而那木片又柔软到极致,可循了路道的凹凸,不断变幻着长短、厚薄、高低……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乐州城。”吴先生大声回应着。 “吴先生,你是不是回唐家庄去?”陈叫山又大声问。 “对,我是回唐家庄……” 陈叫山便搞不懂了:唐家庄有什么呢?一没有现成的枪支弹药,又没有兵工厂,吴先生从哪里调枪呢? “驾”陈叫山奋力抽了一鞭,迎着红日霞光,向前飞驰! 陈叫山知道:吴先生是那种能干大事的人,他既然说了调枪,便必然有自己的方法! 众人一路疾驰,快到乐州城时,陈叫山和吴先生双双勒马而立。 “叫山,今儿是正月初三,你抓紧去找孙县长,野狼岭的土匪,一日不清剿,百姓便一日不得安宁!有需要我做什么的,及时通知我……” “好的,谢谢吴先生!你调枪遇到什么难处,随时过河来找我……” 陈叫山要派兄弟送吴先生回唐家庄,吴先生笑道,“叫山,你忙你的,兄弟们就不用送了,这匹马借给我便好……” 吴先生调转马头,向东而去。 太阳已当空,地上的雪很薄,渐已融化了,吴先生骑马前行,鬃尾飞扬,幻照在一团奇异的七彩之光中…… 吴先生行至虚水河边,远远看见河对岸有三个人影,一男两女。 唐嘉中和薛静怡、卢芸凤,此际正在虚水河对岸散步赏雪…… 今儿是正月初三,唐家庄的人都要到卢家大院走亲戚。 卢芸凤尽管已不再生母亲的气,但一想到正月初一的争吵场面,再想到自己的二姐杳无音信,生死未卜,心里便有些异样的怅然之感…… 卢芸凤不想回卢家大院去,薛静怡便也跟着不去了,薛静怡不去了,唐嘉中也就不去了,三人便来到虚水河边散步赏雪。 三个年轻人,原本想在河岸边,堆起一个雪人来,但在地上又刨又挖,忙乎了半天,也没有攒够足以堆起雪人的雪,反倒弄得两手脏兮兮…… 薛静怡晓得卢芸凤心情不好,便与卢芸凤并肩在后面走,留唐嘉中一人在前面慢腾腾地走着…… “芸凤,春天来了,这雪下不大的……今年冬天再下了雪,我好好陪你堆一个大雪人!”薛静怡明知卢芸凤心情不好之原因,并非是雪人没有堆起来,但却故意以堆雪人的事儿,来安慰卢芸凤。 薛静怡很清楚卢芸凤的脾气,就算是劝慰,也不能直着来,只能拐着弯地劝,没准她心情忽然就好了呢! “静怡,过完年,我真的不想回去读书了!”卢芸凤用脚踩着一块石头,低着头,幽幽地说。 “不读书就不读书了,我也不想读了……” “静怡,我是说真的……”卢芸凤抬头望着天上的七彩阳光,面色凝然,又长长地叹了一气,“可是,我又不知道,我将来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跟陈叫山去跑船啊!” 薛静怡一说完,赶紧便跑,卢芸凤捡起一块小石头,奋力朝薛静怡丢去,没砸中,一下砸在了河里,溅起了金色水花…… “吴先生……” 这时,唐嘉中看见吴先生骑马过了桥,便大声地喊着。 待唐嘉中走近吴先生,吴先生低声说,“嘉中,跟我回趟你家里,有要事……” 唐嘉中便和卢芸凤、薛静怡打了招呼,说他跟吴先生回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回到唐家大院,吴先生便将调枪的事儿,跟唐嘉中说了一遍,并提及了野狼岭土匪的事儿,以及对于高雄彪和高家堡的印象…… 吴先生来到自己住的房间,从床底下拖出行李箱,打开了,抱出了发报机,将其放在了桌子上…… “嘀嘀嘀嘀……嗒嗒……嘀嘀嗒……” ... 第421章传达命令 此一时的陈叫山,已远非昨日陈叫山。 曾经的陈叫山,曾经的陈队长,如今已是陈帮主! 别人明白这些,陈叫山自己,便更明白…… 在陈叫山前往乐州县府,准备找孙县长时,每一向前走去的脚步,皆现出了与以往不同的从容自若! 陈叫山明白:此际里,自己的脸上,写着一种东西,叫作雄气! 照理说,去年腊月时候,孙县长本就可以回西京,待到开年再返回乐州的。 然而,孙县长提前写了一封家书,零七八碎地说了许多话,写了好多页,问老父的身体是否康健,问老婆冬日天冷,是否还有手冷足寒的情况,问儿子读书成绩可好…… 结果,孙县长老婆,也就是何正宽何老板的姐姐,接到家书后,却只回了寥寥数语,“家中一切安好,勿挂念!严寒路远,诸多不便,你尽可留乐州过年,待开春闲暇,再返家团聚。明年岂无年,为官莫蹉跎……” 孙县长一时有些懵怔,便去找小舅子何正宽喝酒谝传,顺带从侧面探问情况。 酒至半酣,何正宽连连吁气,神情颇唏嘘,手搭在孙县长肩膀上,“姐夫啊,实不相瞒,年馑还没过的时候,我姐就放了口风出去,说你年内定就高升了……” 孙县长一下就明白了,生了一肚子闷气,索性真就留在乐州过年了。 陈叫山领着一众兄弟,到达县府时,孙县长正和何正宽、余团长,以及保安团新任的苟队长,正在打麻将…… 接到手下人的通报,孙县长还以为是陈叫山过来给拜年呢,显得很高兴,连忙将手里的牌一推,站起身来,笑着出门相迎…… “陈帮主,过年好啊!” 孙县长身后站着何老板、余团长、苟队长,四人连连拱手,笑容满脸。 待一细看,却发现陈叫山领着一众人,手里并没有拎人情,空手而来,而且一个个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肃然,并不像过来拜年的样子…… 尽管如此,陈叫山依旧拱手还礼,“孙县长,过年好!” 在客厅坐定后,孙县长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并不如起先那般热情,觉着陈叫山打搅了自己的牌兴似的,便平了脸说,“陈帮主,年还没过完,你这就忙上了?” 陈叫山正襟危坐,不卑不亢,轻轻将袖子一弹,眼睛也不看孙县长,语速不急不徐地说,“孙县长,我此番前来,是寻你有一件重要事情……” 之前,关于向孙县长提说剿匪之事,陈叫山和高雄彪、吴先生已进行了详细的商议、筹谋,孙县长过年没有回西京,而是留守乐州,其相关原因,陈叫山也了然于胸…… 孙县长“哦”了一声,脑海中琢磨着诸多想法,正待开口再细问,陈叫山却又直接开门见山了,“北山野狼岭一带,啸聚一伙土匪,屡次进犯周遭村寨,韩督军几番派兵清剿,盖因路途遥远,劳师远征,都清剿不彻底!所以,韩督军特地下了命令,委派乐州保安团,即日派兵前去征剿……” 说着,陈叫山便将韩督军的手谕、口令信,全部拿了出来,并附上一张由吴先生手书的“遣令书”“乐州境内野狼岭,啸聚匪众,凶顽不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已成乐州民众之一大患也……今特命乐州县府保安团,集中兵力,进山剿匪,还百姓一方清平……” 孙县长接过遣令书、手谕、口令信,皱着眉头,逐字逐句细看着…… 何老板和余团长、苟队长,一听说剿匪之事,心中顿感不痛快:还以为你陈叫山兴冲冲前来,是有啥好事呢!这倒好,是给人安排苦差事了啊……剿匪这等事情,费钱费力费时,还得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干…… 何老板的脸色尤其难看,心说:就算是韩督军的命令,怎么也轮不到你陈叫山来转达啊? 但孙县长看遣令书、手谕、口令信,看得极为认真…… 陈叫山此前去西京城,与督军府秦排长、韩督军之交集,追讨青铜宝鼎,大破日本第一高手岩井恒一郎,《西京民报》大幅报道,后又在返回途中,遭遇日本人的袭击,韩督军亲自赶往鹤腿峡等等事情,孙县长都是再清楚不过的…… 韩督军的性情脾气,孙县长也是晓得的,对于陈叫山“代为下达命令”之举,孙县长尽管心中存疑,但看到眼前这些手谕、口令信、遣令书,却又不得不信…… 韩督军不好文墨,其签名歪歪扭扭,吴先生手书了遣令书后,又仿着韩督军的笔迹,也在其上签了名…… 这些东西,都是真的!尤其是那督军府的大印,朱红的颜色,依然鲜亮无比,浓淡有致,不容人敢有丝毫轻视…… 孙县长知道自己不能看太久,看得太久,便显出了对韩督军,对督军府的一种大不敬来了…… 孙县长将遣令书留下,刚要将手谕、口令信抵还给陈叫山,何老板却说,“能否借我一阅?” 陈叫山听见何老板说这话,索性连手都不伸了,端端坐着,一脸肃然,目不斜视。 “啊哼……咳咳” 孙县长响亮地咳嗽一声,何老板刚伸出的手臂,便赶紧缩回去了…… 何老板通过孙县长的表情,便明白了这些东西,不是一般人能随便看的! 何老板伸出的手,兀自收回,便挠了挠额头,将头低下去了…… 余团长眉头紧锁,晓得这事儿砸下来,肯定是自己去顶的,孙县长若真的下达了命令,自己这一去,还不晓得能不能囫囵着回来呢! “陈帮主,这剿匪之事……”余团长转头看向陈叫山,话刚说一半,孙县长便打断了,“山奎啊,你去给厨房吱个声,就说陈帮主来了,下午……” 陈叫山忽地站起身来,向孙县长抱拳道,“孙县长,韩督军的命令,我已传达到,这饭就不用吃了……待孙县长和余团长凯旋之时,我们再一醉方休!告辞……” ... 第422章春光乍泄 “县长,咋办?” 看着陈叫山一众人离开了,走远了,不见了,余团长弯着腰,试探性地向孙县长一问。 “该咋办咋办……”孙县长眼睛兀自望着一处,定定不动。 余团长便不敢再问了,他看得出来,孙县长心中有火,压着呢! 可是,孙县长这没头没脑的话,到底几个意思呢? 苟队长见余团长碰了一鼻子灰,想替余团长化解尴尬,以免余团长难堪,便囫囵着说,“那咱接着打牌?” 余团长却并没有领苟队长的好意,反以为苟队长没有眼色呢,微微转过身,蔑了苟队长一眼…… 孙县长依旧眼睛望着一处,定定不动…… 余团长和苟队长,身子皆弓着,坐也不是,站也不直,走也不对,留又尴尬…… 惟独何老板,对孙县长这种“似是而非”的回答,这种“浑然一佛”的神情姿态,更多了解,更加习惯。 姐夫既是县长,说话,行事,必不能如一般人那样,丁是丁,卯是卯,一潭清水,影布石上,巷道里扛竹竿,直来直去,一竿子戳到底。 为官之道,正是如此玄奥,意于人前,言于人后,韬晦矜持,不露痕印,方为至理。 形而上的东西,需要属下去形而下地理解,形而下的言语,却往往包含形而上的深意…… 何老板便拿起桌上的“遣令书”,瞥了两眼,手指在上面一拂,一弹,手指与纸张间,发出“啪啦”脆响,撇了嘴巴,“看,咱给人家上眼药,现在,人家给咱戴铁帽……” “戴铁帽”这说法,源自山北地方戏《忆乌纱》,讲一位小小七品芝麻官,官级不大,却总喜欢别人给自己奉承好话,戴高帽子,以求获得心理上的平衡。后来,这芝麻官娶了老婆,老岳丈有意改造女婿,便令人用生铁,做成了一顶大大高高的乌纱帽,送于女婿…… 戴铁帽之典故,比喻人不能太受好话,看似人家给你抬举,实则是给你压力,让你上了高处,却难以下来…… 何老板说了戴铁帽的话,瞬间就后悔了,觉着不妥:陈叫山这哪是抬举人啊?这分明是借着韩督军的势,来给我们下绊子嘛! 果然,孙县长听了何老板的话,视线便立刻拴系在了何老板身上,有审视,有质问之意,“谁给你戴铁帽了?谁给你戴铁帽了?” “不……不是……”何老板舌头在嘴巴里捋不清,“姐夫,我是说……陈叫山这是仗势压人嘛!这么大的事儿,轮得着他来传达么?会不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孙县长抬手将何老板打断,又说了一句“浑然话”。 余团长和苟队长有些愣怔,不明白孙县长这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何意。 但何老板瞬间明白了:不管陈叫山是别有用心也好,还是真实传达也罢,剿匪这事儿,一旦做好了,便可成为姐夫的一大成绩,加官进爵,不就需要这个吗? 姐夫身为一县之长,在余团长和苟队长面前,怎能把话说得那么直白浅陋? 悟到这一层,何老板变聪明了,晓得了姐夫的心思…… 有些话,姐夫不好说,那就由自己来说好了。 “余团长,趁着好天气,好好招兵募丁吧!”何老板走过去,拍拍余团长的脊背,似有鞭策、鼓舞、期许之意,“甭管咋说,上峰的命令,就是圣旨,好办得办,不好办也得办!再说,这也是你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兵多粮足好办事,你这团长才当得雄武嘛!” 余团长脑筋一下转过弯了,就连苟队长也登时变豁亮了,连连点头称是! 招兵募丁,扩大编制,上头的经费加大,捞油水的道道就多了,蜈蚣腿腿多,终究肉少,水牛四条腿,随便一划拉,都是肉嘛! “卑职明白,卑职明白了……”余团长笑着弯腰点头。 “谢孙县长栽培,谢何老板栽培……”苟队长也腰似虾米滚开水,脖如母鸡啄黍米。 曾经以“囤积红椿木”一招,本欲给陈叫山来个下马威,陈叫山却以“高价收购”之策,将计就计,反倒占了便宜。 如今,陈叫山你以“鸡毛当令箭”,想来敲打我,好嘛,我何妨也将计就计,顺之应之! 咱就要看看,这一出戏,到底唱出个啥结果? 鹿死谁手,为未可知啊! 想到这里,孙县长心情顿觉舒朗,站起身,推开一扇窗户,看着县府大院那一排白杨树上,乍看光秃秃的干枝上,已经冒突起许多的小锥苞苞,苞芽口口已有渐开欲展之势。兴许不用多久,那些淡黄泛绿的苞苞,爆裂开来,生发蓬勃,便是一树葱葱茏茏,密密麻麻的绿意呀! 孙县长深深吸了一口气,吁吐之间,不禁诵咏出一首古诗来 胜日寻芳泗水滨, 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 万紫庆总是春。 ………… ………… 姚秉儒从梁州城返回了。 马匹的皮毛上闪耀着春日阳光,那空空的板车,车辕被汗水浸湿了,被太阳晒干了,打过蜡一般,涂过油一般,明亮放光,像是人们眸子中散发出的欣喜光芒…… 整整十车木炭,全部销售一空,黑亮亮的圆棒棒,变成了银闪闪的现大洋。 外驻货栈总领潘贵生,拿着一厚沓的货物购置清单,来到陈叫山房中,找陈叫山核实签字。 “帮主,你看,这是沙河营牛场的三百卷牛皮,我查验过了,黄牛皮一百九十五卷,水牛皮一百零五卷,其中有十二卷水牛皮,晒得不干实,招了蝇,生了些蛆,后又加洗重刮的,毛色明显得很,我给压了四成价……” “这是天明菇园子的一百篓干菇……没法呀,去年年馑哩,菇出得不好!虽说是他们违了约,但我考虑到这是天灾嘛,没说啥,照直收了……” “这个,是沙梁坝的新茶五百担,毛芽嫩了些,侯帮主说口劲比以前小,但骆帮主以前给我点过,说中原人不图口劲,图的是头二道的香……” “嗯……对对对……这是上元堡的干元胡,我就要了七百斤……不是,帮主你听我说,有人胆子大哩,把苦楝树豆豆搁在锅里煸了,冒充哩!我没扇他****的嘴巴子就不错了,唬人唬到卢家头上来了,他当我潘贵生是睁眼瞎啊?” “这是新庄的天麻一千斤,我切片看过,肉还好哩……你看,帮主,他们欠咱船帮的款子,这不,顶了款子,倒给咱钱呢!” “这是三合湾的猪鬃两千扎,黑毛色差不多有八成,杂毛色两成,我给他们说了的,捆扎的绳子分开,黑毛色用红绳,杂毛色用黑绳,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哩……” 陈叫山听着潘贵生的汇报,连连点着头…… 有很多的货物,其优劣分级标准,察细验真之手段,随行就市之价格,陈叫山都不是太懂……边听潘贵生讲,边暗暗在心中记…… “潘总领,你是老行家,我是外行新手,以后,你还要多多跟我谝传哩……”陈叫山翻一张货单,在嘴巴里蘸一点唾沫,边翻边说。 “帮主,瞧你说的这啥话?”潘贵生不明白陈叫山此话,到底是对自己的鼓励,还是有意敲打自己,要自己守些规矩,玩猫腻,耍滑头的事儿,尽量少做,便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说,“帮主,你是干大事情的!这些个不上串的小事情,属下们一定做得妥妥的,为帮主你分忧,不让帮主操碎心……” “成,那就这样……”陈叫山抓过毛笔,逐单逐单地签上了大名,又将右手食指,在印盒里一点,在签名上摁了手印,“你去找杨账房落实款子吧!潘总领,辛苦了哈……” “帮主辛苦,帮主辛苦……”潘贵生倒退着朝外走,猛地与兴冲冲进屋的姚秉儒,撞了个正着! “哟,姚庄主,对不住,对不住……”潘贵生陪着笑脸,出门去找杨账房了…… 姚秉儒将一个油布口袋,朝桌子上一放,拍拍两手,兴奋地看着陈叫山,“大哥,顺风顺水,供不应求啊!这是小弟的一点点心意……” 陈叫山将钱袋子瞥了一眼,抓起来,一晃,便板了脸,“我说兄弟,你这儿刚上了点儿道,就烧得两腿没毛了?你给我这是啥意思?” “不……不是……大大大哥……”姚秉儒见陈叫山将钱袋子,往过来推,连忙又朝陈叫山那边推去,“大哥,我没啥意思啊!你要不给兄弟穿这个线,搭这个桥,哪有今天这买卖啊?大哥,你就收……” “秉儒兄弟,我嫌这钱太少了……” 陈叫山此话一出,姚秉儒脸上的肉便挤了一下,愣着不晓得说啥了…… “我要一座金山哩,你有没有?给不给?” 姚秉儒一下明白过来了,脸上的肉舒展开了…… 陈叫山站起身来,抓过钱袋子,像给姚秉儒围围巾一般,挂在了姚秉儒脖子上,而后,扯了扯姚秉儒的耳朵,拍拍姚秉儒的肩膀,长叹一口气,“兄弟啊,此际,正是你用钱的当口,哥哥我能给你帮一道,那就算一道,咱以后的路还长着哩!炖药离不得引子,发面少不得酵头,你现在正用钱哩,要把劲攒匀实啊!咱是兄弟,亲亲的兄弟,你给我来这一手,你这是拿鞋底子抽哥哥的脸哩嘛……” “大哥……” 姚秉儒眼眶湿润了,头一低,连续吸了吸鼻子,才没让泪水跌出来…… 春正发生,春光乍泄,一道泛着紫色的阳光,从窗棂间照过来,擦着姚秉儒的后颈窝,擦过钱袋子,照在了陈叫山的肩膀上…… 那悬浮着无数细小颗粒的光束,明光灿灿,带着窗外树木上的素香,带着天地万物生发拔节的声息,带着春天无穷无尽的,哪怕再木然、再萧索、再愚鲁、再惆怅的人,都能感受得到的欣然与暖意,映照着陈叫山…… 在姚秉儒的眼里,陈叫山像一棵春天的大树,积聚了力量,即将喷薄绿意! ... 第423章别不服气 陈叫山骑着火焰驹,来到碾庄码头,察看码头及船厂为跑桃花水,所做准备之情况。。。 碾庄码头总管冯天仁,嘴里叼着一节苇草杆子,蹲在凌江边,极目望远,似在琢磨着什么…… 望了一阵,冯天仁拣起一块大石头,双手举过头顶,奋力朝江中丢去,“噗通”一声响,水花飞溅起来,冯天仁便伸手去接,手指头尖尖上,落湿了一点点,指头捻了捻,深吸了一口气…… 冯天仁朝岸后走,走到一个小水湾,取下嘴上的苇草杆子,插在小水湾里,而后拿起,将水浸湿的部分,掐断了,攥在掌心里,若有所思…… “哒哒哒哒……” 陈叫山骑着火焰驹,腾腾而来,铁蹄刨扬着沙砾、碎石,黄烟阵阵…… “帮主,帮主你来了……”冯天仁见到陈叫山,急忙朝过去跑,刚跑一步,“哎哟”一声叫,原来,自己忘记了穿鞋,大脚片子被砾石一垫,刀割一般疼! “冯总管,在江边看啥呢?” “哎呀,帮主,叫我老冯就好啦!” 冯天仁将鞋子里的沙粒倒干净,连忙穿好,站起来,伸手招呼陈叫山,“帮主,走到上头喝茶去……” 一阵江风吹来,陈叫山的一缕头发,偏转过来,盖住了半边眼睛,裤管也抖个不停,浑身上下,皱皱折褶,将缰绳在手里捋着说,“春风暖人啊!茶就不喝了,在江边转转……” 冯天仁牵过火焰驹,拴在一块大石头上,便和陈叫山沿江而走…… “嘿哟嘿哟嘿哟嘿哟腰撑稳啊!” “嘿哟嘿哟嘿哟嘿哟腿颤呀!” “使劲夯啊使劲整啊夯结实啊!” 前方有四个汉子,穿着灯笼大裆裤,裤腿挽到膝盖以上,光着脚板,精着上身,吼喊着夯歌,牵拉着大夯石,一下下地夯着地面! “咚咚咚……” 大夯石被四个汉子,用力一拽拉,升到半空高,手腕一放松,重重砸下,震得土烟两尺高,再拽拉,再砸…… 大夯石每砸下一次,仿佛将凌江水都震得起了皱纹,不远处一株小杏树,早早开了花,随着夯石的砸震,杏花枝枝晃上晃下…… “咦,桃花都开了么?”陈叫山用手一指说。 “没开呢!那是杏花,杏花开得要稍微早一些……”冯天仁指着江对岸的一面缓坡,“帮主,你看,那儿是些桃树,有的花苞苞才刚迸出来,现在瞅,光是些干枝枝……” 陈叫山有些小尴尬,揉揉眼睛,“你看我,连桃花都不晓得,嘿,我这眼窝子……” “帮主,你忙,事儿多,我们都晓得哩!”冯天仁将手罩在额前,遮挡着东面刺过来的阳光,“离远了瞧,杏花桃花不好分!” 打夯的汉子们,干得极为起劲,又吼又喊,连后颈窝上,都挣出一条条的腱子肉来,被汗水一蒙,明赤酱光的! 冯天仁见陈叫山要朝那边走,便跟了上去,介绍说,去年年馑,江水枯得厉害,江岸多处有龟裂。年馑过了,雨水一来,裂纹里灌了水,地就虚了,不瓷实!将来跑船忙起来了,整天车来马去的,如果不把地面拾掇结实了,一些重货过来,就马疲车陷了…… “帮主好!” “帮主你过来了哈!” 打夯汉子们看见陈叫山和冯天仁过来了,赶忙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向陈叫山打着招呼…… 陈叫山向汉子们拱拱手,“兄弟们,辛苦了!这大过年的,别人都耍哩,你们这就干上了,不易呀!” 陈叫山又转头看向冯天仁,“老冯,你下午给兄弟们弄几个菜,再整点酒,让兄弟们解解乏气……” “帮主放心,酒菜都备好的!”冯天仁手在衣襟上搓了两搓,“过年干活,说啥也要让兄弟们吃好喝足哩!” 冯天仁领着陈叫山,在碾庄码头四处转,并介绍说,虚水河与凌江交汇的三角洲处,淤得沙层有些厚,这两天就准备掏挖,为散船户送货,疏通好河道。 搭舢板的坎坑,有几个有些毛滑了,冯天仁已经亲自掏磨了一下,并把个别被老鼠拱虚的口沿,也全部封实在了!现在,舢板搭上去,任是左蹬右踢连带跳,都稳稳当当,不偏不倚,不滑不移…… “还有那儿……”冯天仁用手一指,陈叫山顺着所指看去,见有两个呈“八”字形分列的高土台。冯天仁说,“有重货过来,当场过秤的,有时候弄一天,再精壮的后生,也招架不住,我就拾掇了个秤杆架台。甭管多大的秤来了,抬扛一架,就省劲多了……” 陈叫山微笑颔首,算是看明白了:小、短、细的秤杆来了,就朝里靠,大、长、粗的秤杆来了,就往外挪,“八”字形的布列,就是用以调整间距及秤杆规格的。 “看,帮主,那段溜坡……”冯天仁指着一段缓坡说,“以前顺木头,溜坡本来有些陡,下头那一片,没个支拦的东西,好多回都把兄弟们脚砸伤了!改坡吧,事儿太大了,费工费时,我就在下面那弄了条槽沟,木头顺下来,就戳在槽沟里头,人伸手去搬的时候呢,还便于掏手……” “嗯,不错不错!”陈叫山连连点头微笑,“老冯你想得周到啊,这样一弄,兄弟们接木头不会伤脚,搬起来还更好下手,妙得很!” 冯天仁被陈叫山一夸,手心的汗水越发多了,便在屁股上擦了擦,又说,“帮主,堰口那一截的路,我看也要加宽一下。以前有人过来拉货送货,马一惊,一下翻江里头去,明明是他自己的问题,转过头还跟咱码头扯筋哩!” “嗯,那就加宽嘛!”陈叫山见冯天仁说话试试探探的,便明白了他的心思,“老冯,你想得周全,这是好事儿,至于用钱,你发愁……” 聊了一阵,陈叫山说要到船厂去,冯天仁赶忙要去给陈叫山牵火焰驹,陈叫山抬手一挡,“老冯,你忙你的吧!几步路的事儿,我走过去就可以了……” “帮主,那你下午过来吃饭哈……” 陈叫山转身冲冯天仁挥挥手,大步朝船厂走去。 船厂厂长王正孝,此时正和侯今春在吵架…… “我说老王头,我是帮主,还是你是帮主,啊?” “你是帮主,嗯,你是帮主嘛!” “那不就结了……我给你说这榫口上,用不着上抓钉,你狗日门墩,乱杵哩,搞赁多抓钉,有个子用?” “侯帮主,以前老帮主在的时候,说有时候遇到险湾,碰巧又赶上了迎面让船,三让两不让,榫口这儿就磕江岸石头上了,一回两回三五回,容易出事儿哩!老帮主还说……” “老帮主他不在了,现在我说了算,我让你咋弄就咋弄!老王头,我看你是犟扳不到夜壶里啊,是我跑船还是你跑船?” 侯今春这话说得有些刺耳了,王正孝就火了,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来来,嗓门就大了,“侯帮主,我替船帮考虑哩,又不是给我自己整家哩,你咋就张口日诀人?” “我日诀你咋啦?我日诀你咋啦?你不跑船不知道卯里窍,你这是替船帮考虑?你这是给卢家浪费哩!” “我咋不知道卯里窍,?你把话给我说清楚,说不清楚,咱找陈帮主评理去……” “陈帮主他懂个屁!”侯今春不屑地吐了一口痰,船厂的两只大红公鸡,赶紧跑过啄,侯今春一脚踢过去,惊得大红公鸡“扑棱棱”闪飞一边,翅膀扇起的风烟,眯得王正孝眼睛睁不开…… “好,侯今春,你还敢骂陈帮主哩?” “我骂他啥了?我骂他啥了?”侯今春一把揪住王正孝的衣领子,拖着王正孝走,“走,你去告状去,现在就给陈叫山告状去……” “我怕啥?我就是要告诉陈帮主,我就是要告诉陈帮主哩,你这副帮主到底还想不想当?”王正孝尽管嘴上吼着,步子却朝后缩,于原地跳啊跳,头顶上的一缕头发,在阳光下,忽一下金色了,忽一下银色了…… “住手” 陈叫山在院墙外边,便听见了侯今春和王正孝的吵架声,对事情的起因缘由,已然清清楚楚……几步赶过来,一声怒喝,犹若雷霆! “陈帮主,他……他骂你哩……”王正孝借势,一把甩开侯今春,拧了拧衣领子,拍拍袖子上的灰,“他说你……” “王厂长”陈叫山胳膊一抬,打断了王正孝的话,“侯帮主说得没错,造船跑船,运货卖货,我陈叫山就是屁都不懂!” 陈叫山走到侯今春身前,特地转为了笑脸,腰微微弯了弯,歪着脖子,侧着脸,笑嘻嘻地看着侯今春,“侯帮主,我陈叫山不懂,你侯帮主就懂了?狗屁” 陈叫山由笑转怒,声调兀自拔高,吓得侯今春忽然哆嗦了一下,连脖子也缩了…… “侯今春,你心里有啥不服气的?”陈叫山脸色有些吓人,“你要是有本事,为啥一到桂香镇就溜了?你要是有本事,万青林和肖大刀要闹腾,你为啥不出面说句话?你要是有本事,咋就让人家用红椿木给咱穿了小鞋了?你要是有本事,你给我陈叫山端啥椅子,挂啥红?我来给你侯今春端椅子,给你侯今春挂红嘛!” 陈叫山劈头盖脸一席话,说得侯今春哑口无言。 两只大红公鸡又过来了,绕着侯今春转来转去,侯今春两腿却夹得紧紧,也不抬脚踢公鸡了…… “船帮的事儿,我陈叫山是有很多不懂的,不明白的……”陈叫山身子一拧,怒目看向侯今春,“可我不懂,王厂长懂啊,那么多船帮兄弟懂啊!你跟王厂长吵个啥?心里憋着火,发不出来是吧?” 陈叫山转身向王正孝,换了个语调,“王叔,你把船厂的师傅们都喊出来,咱大家伙来说道说道,看榫口上抓钉,到底是对是错!我还就不信了,众人嘴里出真言,哪还能让一人说了算?” ... 第424章重任在肩 王正孝听见陈叫山一番话,却犹豫了 本来是和侯今春两人之间拌几句嘴,我年纪大了,啥话受不起? 侯今春就算再咋咋呼呼,他也不敢动手打我啊…… 可如果,把船工老师傅们都喊出来,集体批斗侯今春,其一,侯今春日后必记我的气,长此不忘!其二,清楚缘由的人,晓得是他侯今春不对,不清楚缘由的人呢,还以为我王正孝,借陈叫山的势,打压他侯今春呢! 王正孝犹豫着,低了头,也不迈步,也不喊,就这么僵着…… 实际上,在起先王正孝和侯今春争吵的时候,侯今春抬脚猛踢大公鸡,踢得公鸡胡乱扑扇时,船厂的许多船工们,早就留意到了。 只不过,一个是副帮主,一个是厂长,船工们怎好来劝?向谁,不向谁,都是个得罪人! 船工们便只远远瞅望着,并不朝这边走。 陈叫山看见王正孝僵在原地不动,从他低头的架势里,便猜出了他的心思…… 陈叫山何故要喊船工老师傅们出来? 一是陈叫山想集思广益,听得群言,借机向船工们学习些东西。二来,是想以这样的方式,让侯今春收敛一下,不要在船帮里搞“以势压人”的事儿! 盛宠必骄,这个道理陈叫山是明白的! 骆帮主在世时,时时处处地护着侯今春,提拔他,栽培他,他违反船帮规矩,在船上喝酒尿尿,他以萝卜干想冒充天麻,等等等等,骆帮主都没有过深地责罚他,没有向夫人老爷报告。 时日一久,就把侯今春给惯坏了!惯得为所欲为了,以为自己在船帮里一言九鼎了! 现在,既然我陈叫山当了这个大帮主,便要让你侯今春明白:虽然我对船帮许多事儿,没有你侯今春懂,但是,世间诸般事体,很多道理和规矩,那都是相通的,一样的! 我陈叫山不懂,我可以虚心学习,处处留心皆学问。 可你侯今春,该改变的,便要改变,倘若还顶着牛着,自以为是,那我陈叫山就要拾掇你! “船厂的师傅们,都出来一下,出来一下,都到前院院坝来……” 其实在年前,船厂的大活路都已经干完了,解木板,凿卯榫,塑大形,合舟楫,船的整体已成。开年便做些刻纹缕、刷桐油、弥缝塞竹瓤、掏槽线、修毛糙、补帆等等小活路、细活路。待到春潮起来,江水丰盈一些,便进行试水了…… 因而,听见陈叫山这么一喊,大家本就不忙,便都三三两两地走到前院院坝来了。 “帮主好!帮主你过来了哈!” “帮主,过年你都没歇着啊……” 船工们纷纷向陈叫山打着招呼。陈叫山便也拱手应之,“大家都辛苦了,我来看看大家,坐,坐,大家都坐……” 院坝一角,有许多楸木、青冈木的余料,许多被锯成了木墩子,恰可作为小板凳垫屁股。 陈叫山说着话,便几步走过去抱那些木墩子,几个几个的木墩子叠起来,抱在怀里朝这边走…… “哎哟哟,帮主帮主……这咋让你动手了哩?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帮主,你赶紧放下,锯末多,灰大哩,别把你衣裳弄脏了……” 船工们纷纷走过去,自己端自己的木墩子,在院坝中间放好,高高低低地坐下了。 二十来个船工师傅,坐在院坝中间,惟独陈叫山、王正孝、侯今春三人在前面站立着。 陈叫山伸脚钩了两个木墩子,“啪啪”两定,使两个木墩子,分别停在了王正孝和侯今春的脚边,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看得船工们皆感开了眼界。 “王厂长,侯帮主,你们也坐下吧!”陈叫山招呼着。 坐在前排的一位老师傅,赶紧起身,要将自己屁股底下的木墩子,让给陈叫山坐,被陈叫山按住了,“老师傅,你坐,你坐……” 船工们便不再推让木墩子了,意识过来:陈叫山是帮主,大家都坐着,陈帮主站着说话,才显得出陈帮主的身份地位嘛! “师傅们,这老话说得好,过了十五才歇年,可今儿才初四,大家就忙乎上了,我陈叫山谢谢大家,辛苦师傅们了!” 陈叫山这一段话,听得船工们心里一阵暖乎。 昨个晚上,王正孝和潘贵生谝传时,潘贵生说,今年跑船这行情,看来紧迫哩,一年年馑闹下来,货都攒住了,必有大买卖!而且,照节令来看,桃花水可能要提前些日子,一寸光阴一寸金,一天都耽搁不得…… 王正孝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便连夜通知船工师傅们,明儿一早开始干活,说“宁可忙妥待春潮,不让春潮乱手脚”。这道理,船工师傅们都懂,但个别人心里终究还是不痛快,大过年的就干活,又不多给工钱…… 可现在,大家听了陈叫山这一段开场白,心里舒服多了:人家大帮主刚刚上任,心里惦记着咱呢,咱辛苦了,大帮主晓得咱的辛苦,这就成了! “师傅们都是造船、修船的行家,个别老师傅,怕是几十年都在跟船打交道,闭着眼睛,都能说出个造船的子丑寅卯来……”陈叫山两手背于身后,在阳光下,站立如一座山峰,言语至此,却又一转,“对于造船、修船、跑船,我陈叫山可就是完完全全的新手了!大家都晓得,我是山北人,山北平川之地,黄土平原,少水少江河,对船完全是不懂的!” 两只大红公鸡,在院墙边走来走去,捕捉着小树苗苗上忽闪闪的黄蛾子。 阳光鲜亮,人们的影子,投在院坝里。 此际晒着太阳,不冷,亦不热,大家皆感舒服、惬意,院坝里一片静悄悄。 大家的视线,全都拴系在陈叫山身上,听陈叫山说话。惟独侯今春,头低着,手里捏了一块三角形树皮,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显得漫不经心,百无聊奈…… “承蒙老爷夫人错爱,承蒙众位兄弟们的抬举,让我这个山北后生,地地道道的门外汉,坐上了这船帮大帮主的交椅!我陈叫山实实感到诚惶诚恐,恐有负老爷夫人之托付,恐有负众位兄弟的期许与信任,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深感肩上的担子,着实不轻,责任重大,未敢有丝毫懈怠啊……” “不懂,就要学!不耻下问,不揣浅陋,古人之雅量嘛!”说到这里,陈叫山将右臂举了起来,“所以,从今儿起,我定下几条规矩,这第一,只要跟造船、修船、跑船、收货交货相关的一切事务,事无巨细,不分大小,任何人有任何的意见和建议,都可以跟我陈叫山说,经众人讨论筛选后,凡被采纳者,重奖鼓励!” “第二,从脚夫、杂役、摇橹、水手,到舵头、管事、掌柜,从总管、厂长,到副帮主、大帮主,船帮之中的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以上压下,独断专行,搞一言堂,做一根筋!也就是说,无论是谁,道理站得住,人就听,道理站不住,人就可以不听!那么,可能有人便要问了,到底谁说话算数?我告诉大家,站住道理就算数,众人认可就算数……” “第三,但凡遇到两方各执一词,都认为自己有道理时,可以辩论,可以吵架,可以找兄弟们分析、评理,可以找我陈叫山观阵旁听,但有一条,绝不容许动手打架!凡先动手打人者,扣钱扣粮的法子,我就不用了,我陈叫山直接来陪你打……” 听到这里,王正孝不禁转头向侯今春看去,见侯今春把手里那快树皮丢掉了,轻轻拍了拍手,用脚踩住树皮,一下下地旋,谁也不晓得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船工们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交头接耳,有看陈叫山的,有看王正孝的,也有看侯今春的…… “好了,现在我们来讨论个具体问题……”陈叫山将手臂一挥,现场顿时又安静了下来,“方才我过来的时候,听见王厂长和侯帮主,在争论榫口上抓钉的事儿,我就想问问大家,这榫口抓钉到底是上好,还是不上好?上多少合适?有愿意探讨发言的,举右手过头顶,一个个地来说……” 陈叫山的话落了音,船工们却没有一个人举手…… 大家心里都嘀咕着哩:这话咋说呀?向着王厂长,得罪了侯帮主,向着侯帮主,又得罪了王厂长…… 对此,陈叫山并不奇怪,早有所料,便转身对王正孝说,“王厂长,你来说说你的观点吧!” 陈叫山既然点到了自己,王正孝便站了起来,用手拍拍屁股上的锯末,扯了扯袖子,说,“嵌板榫口那地方,卯榫凿三槽,卡合之后,以刀刃测缝隙,如果缝大,以石灰拌竹瓤弥之,如果缝过紧,就修削卯边,留出水泡发胀的余地……根据以往经验,这个环节,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卯开缝合,抓钉固之。后来,骆帮主提说了险湾处让船,嵌板榫口容易在江岸大石上撞击,渐成隐患……所以,我认为要多上抓钉,确保万无一失……” “嗯……”对于王正孝说这些,陈叫山其实是不懂的,但仍笑着点点头!而后,又转头对侯今春说,“侯帮主,你认为抓钉可以不上,或是少上,来说说你的观点吧!” ... 第425章重要人才 侯今春用脚将那块踩着的树皮,猛地一挑,却并没有站起身来,依旧坐着,并双臂抱于胸前,不紧不慢地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如不知道!我想问问在座各位,你们有谁跑过船?” 大家无一人吭声:现在院坝中间这些人,还真就侯今春一人跑过船。。。 “造船的不跑船,跑船的,又不造船,既跑过船,又懂得造船的,有几人?” 大家都听得出来:侯今春这是在标榜自己呢!符合侯今春所说条件的,除了过世的骆帮主,就只有侯今春一人了。 “首先,险湾处让船这事儿,那是偶然的,凑巧的,几年都不见得遇得上!就算是遇上了,也不见得一定会磕撞江岸!”侯今春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朝南看去,视线似越过了院墙,直接投向了茫茫凌江,“险湾让船,根据实际情况而定,水浅以硬蒿点住,水深下重锚铁固之,悠着劲儿,边提边插蒿,边提边放锚,先快过,或者缓过,不见得就磕撞江岸!这中间的事儿,靠的是一个胆量,一个技术……” 侯今春这话说得极有道理,陈叫山即便以门外汉的角度来听,也觉得说得极有道理! “再说这上抓钉的事儿……”侯今春特地朝前走了两步,停在了王正孝身边,此时,王正孝已经坐下了,侯今春便以俯视的眼光,看着王正孝,“抓钉这东西,铁器玩意儿,钢火差异大得很,绵实的,禳劲的,脆硬的,都有!铁器东西,长久在水里浸泡,势必要生锈,一生锈,抓钉尖尖上的锈粉,别在嵌板眼眼里,等于是略微扩充了,照理说,是更结实了!” “可是,船帮跑船,各种天气情况,都会遇到,三千里凌江,一段一段的,水域情况也各有不同。遇到搁浅日晒,水质腐蚀,沉渣浸塞,激流冲击,抓钉上的锈粉就成了大隐患!嵌板眼眼里的空隙渐大,抓钉自身消耗,变脆,变软,说句不吉利的话,遇到大急滩,有可能船身散架哩……” 王正孝尽管坐着,头低着,但明显能感到侯今春站在自己身旁,那种俯视而下的目光,那目光所蕴含的不屑、轻视,甚或讥讽,即便不用抬眼去看,亦能感受得到! 现在又听着侯今春这般说话,王正孝终于坐不住了! “侯帮主,照你这么说,我们这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帮了倒忙,反而是存心地害船帮哩?”王正孝站起身来,直视侯今春。 “我没有说过这话,这都是你自己给你自己说的……”侯今春却并不接王正孝的目光,兀自将头转向一边,去看那院墙边啄食的两只大红公鸡了,“你不是要给大帮主告状吗?现在,大帮主就在这儿,你告啊……” 陈叫山不是糊涂人,算是听出门道来了 王正孝身为船厂的厂长,自然是希望自己所造的船只,结实耐用,经得起风吹浪打,确保船帮跑船万无一失!因而,尽着心地想办法,想招数,精益求精,好上加好,在造船细节上,最大限度地保证无一纰漏,减少瑕疵和隐患…… 而侯今春呢,身为卢家船帮里,现今唯一的既跑过船,又对造船细节了解的人,他自然会站在一个客观的立场上,来对待许多的事儿。 侯今春所说的“险湾让船”之偶然性,以及之避险方法,一听便知是经验之谈,若非多年跑船,风浪里淘涮,断断不会说出那样的方法来! 而关于“榫口上抓钉”之事,侯今春所提到的“钢火差异”、“生锈充盈”,以及“搁浅日晒,水质腐蚀,沉渣浸塞,激流冲击”等等的细节,陈叫山虽然未曾亲历,并不懂,但仍然可以感觉出一种味道那种历经各种艰险后,有时艺高人胆大,有时如履薄冰的谨慎……这林林总总,便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大经验! 叹只叹,侯今春这人,太不懂得行事说话的方式和方法,太不懂得通融之道,太不懂得城府韬晦。 仿佛他是一个浑身带刺的人,就像仙人球一样,原本是要开出很漂亮的花朵来,但一身的刺儿,稍不留神,便就扎了人! 并且,侯今春此人,太拧巴,太轴,太一根筋,不懂变通之道不说,某些时候,还容易逃避责任!有了好处和功劳,他未见得去争,去抢,但一旦发现苗头不对,生怕出了事故,那责任的大石头,便会砸到自己脑袋上。 速速逃离桂香镇,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然而,陈叫山很清楚一点:侯今春纵是有百般不是,浑身上下充满了毛病,但现在在整个卢家大船帮里,既在风浪里穿梭,跑过船,积累了丰富的跑船经验,又在船厂、码头、货栈各处摸爬滚打过,对于造船、修船、收货、验货、销货等等细节,了然于胸的人,惟侯今春一人,再无第二个! 从某种意义上说,侯今春是卢家大船帮的宝贝,是财富,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才! “侯帮主,我们是没有跑过船,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王正孝反唇相讥,质问着侯今春,“大帮主也没有跑过船,你就说大帮主屁都不懂?你以为你侯今春天下第一能,离了你这三钱甘草,咱这一锅药就炖不成了?” “好好好,说得好……”侯今春将头一低,手臂伸向王正孝,“是我多管闲事,是我多管闲事……船帮离了谁,都能照样跑,也不缺我侯今春一个,对吧?那我现在就走,天大地大江湖大,我就不相信没有我侯今春吃一碗饭的地方了……” 侯今春说着,便大步朝院外走去…… “站住” 陈叫山一声断喝,侯今春猛地一怔,像打了桩似的,钉在原地了。 王正孝和船工们,都定定看着陈叫山…… 在他们印象中,陈叫山本就生得面善,一看便是仁义人,且常常带着微笑说话,不时地还爱跟兄弟们开几句玩笑…… 至于说陈叫山一路取湫,大破太极湾,击杀混天王,暗斗保安团,大败日本第一高手,敲打梁州万家人,这一切之一切,大家都未亲见亲历,并未感受到陈叫山的威严、厉害! 现在,陈叫山这一声断喝,似在空气中炸响了冲天雷,似一把大锤横空抡了一下,大家顿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严,一种不容任何轻看、辩驳、质疑、逃避的雄气! 陈叫山走上前去,手搭在侯今春肩膀上,一扳,转而两只手都搭在了侯今春肩膀上,“侯帮主,我陈叫山不是糊涂虫,不是聋耳朵,我听得出来,你也是为咱船帮考虑的,也是出于好意……” 侯今春原本高高仰着头,看着天上棉絮一般的白云,陈叫山此话一出,侯今春便将头略略放下了些,转为看向院墙,看院墙上方伸过来的一枝白白的梨花,几只小蜜蜂,在花枝间绕来飞去…… “是的,除了过世的骆帮主,懂跑船,又懂造船的,就只有你侯帮主一人!”陈叫山双手一左一右,在侯今春两个肩膀上,重重地捏了一下,而后,收回了手,“在这样情况下,卢家大船帮不倚重你,还能倚重谁?” 侯今春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陈叫山,嘴巴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从跑船、造船、修船之专业性上来说,在座诸位,都是我的前辈,都是值得我陈叫山学习的!尤其是侯帮主,更值得我陈叫山好好学习!”陈叫山将手缓缓挥转了一圈,“试问,大家谁对卢家大船帮没有感情?尤其侯帮主你,恐怕你的感情最深吧?” 侯今春的嘴皮好似有些干,用舌头了,将头低下了…… “没错,天大地大江湖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侯帮主离了卢家大船帮,天底下哪里不能吃一碗饭?可是,我想问一句:侯帮主,你真能忍心舍弃我们,舍弃卢家大船帮,独自离去吗?你能平复自己的一颗心吗?你能看着骆帮主的在天之灵,为我们暗暗叹息,却又爱莫能助吗?” 现场的气氛不一样了,所有人,所有人都感觉出了一种珍惜之感,似乎大家现在能在一起,那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卢家大船帮若真的四分五裂了,衰败了,谁的心里能过得去? 王正孝走上前去,轻轻扯了一下侯今春的衣襟,尽管没说话,但侯今春也没有排斥,没有拧身,没有抬手去拨王正孝的手…… “大家都是为了船帮好,都希望今年桃花水,能跑好,跑出一个开门红!”陈叫山目光苍茫,望向天宇,“我深感重任在肩,很多事儿,却又不懂不明白……我不倚重你们,我能倚重于谁?” “侯帮主,侯帮主,坐下来吧!我们好好商量商量榫口的事儿嘛……” “侯帮主,你就消消气嘛,我们都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哩!” “侯帮主,大帮主这么仗义,咱们不帮他,谁帮他?” “是啊,侯帮主,咱坐下来好好商量嘛……帮人等于帮己……” 众人纷纷起身,来劝说着侯今春…… 陈叫山端过一个木墩子,放在侯今春脚前,用袖子将上面的锯末和灰尘,擦了几擦,仍觉不够,又朝上吹了气,而后站直身子,“侯帮主,请坐” ... 第426章一张大网 受了陈叫山这般谦恭诚恳之礼遇,又有这么多船工师傅集体恳求,侯今春如何还能倨傲下去? “侯帮主,依你之见,嵌板上的榫口,怎样处理方为最妥呢?” 待侯今春坐下后,陈叫山以一种平和,而礼贤下士的语气问着。-- 所有船工师傅们,包括王正孝、陈叫山都站着,看着侯今春,等着侯今春的回答…… 这无疑是另一形式的礼数起先是其余人都坐着,陈叫山站着讲话;现在,则是其余人都站着,侯今春坐着。 侯今春并不去接众人的目光,目光平视着,像是在看大家腿上是不是有灰尘一般。 “要么不上抓钉,要么……要么就少而精,上精钢好火的好抓钉!” 侯今春的声音很低,且嘴里仿佛咬着一块面团在说话,但此际船厂前院院坝很静,出奇的静,因而,大家都听清楚了…… 王正孝蹲了下来,抓起侯今春起先踢走的那块三角形树皮,在地上随意地划拉着,而后一抬头,看向侯今春,“侯帮主,如果不上抓钉,现今的鸭艄子船,这么大的个头,会不会不牢靠?” 侯今春以鼻孔喷着一股气,但并非那种不屑而生气的叹息,轻轻摇了摇头说,“怎就不牢靠呢?以前的船,都不上抓钉,不是照样跑么?船跑得好,十根竹竿扎个捆,一样跑!跑不好呢,弄个金船银船,又咋样?” 起先那位给陈叫山让木墩子的老船工便说,“侯帮主,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上抓钉就跟吃补药一样,补药补不好,反倒把人补虚了?” 侯今春的心情,显然已经转好了,就像头顶的太阳一样,被一团云遮罩了一下,后又跳到云外了,“老李叔,是这么个理儿……” 侯今春也站了起来,望着老船工们一张张脸,一双双眼睛,充满沧桑,充满殷切期待,“这就跟人睡觉一样,越是弄张大床,宽床,有人睡着睡着还滚床下头呢!可弄一条板凳睡觉,把板凳还放到悬崖边边上,人就操心了,稳神了,睡得踏实稳当,还翻不下来……” 陈叫山觉着侯今春的话,说得有一定道理,想必侯今春是对现有的抓钉,不甚满意和放心,便说,“侯帮主,那你觉得精钢好火的抓钉,一艘鸭艄子上多少合适?” “至多九颗钉!”侯今春回答得很干脆,很自信,“老话虽说,大船朽烂了,还有九十九颗钉,那都是句话而已!实际上,一艘鸭艄子,九颗钉足矣!就像老李叔说的,补药补不好,反倒把人补虚了,不如不补呢……” 陈叫山微微点点头,心下有了自己的想法既保留船厂上抓钉的方法,但又消除侯今春的顾虑,将二者结合起来!以每艘鸭艄子,上九颗精钢好抓钉为标准来弄…… 于是,陈叫山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觉得:既然自己是新手,那就多听听老师傅们的意见。 结果,老船工们纷纷表示支持,王正孝也不断夸赞着,“大帮主果然英明有决策,还是我们见识短浅啊……” 侯今春却直接不吭声,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算是默许了。 陈叫山很明白:这都是王正孝和老船工们会看眼色,会把握时机,会说奉承话,会巴结人,侯今春是直性子,不会看眼色,不会说奉承话而已…… 但这又有什么呢? 奉承话谁都爱听,但说奉承话的人,或是发自内心,出于敬重,或是心有叵测,别有用心。 从不说奉承话的人,兴许是根本就不会说奉承话,兴许是心有怨气,以不说为对抗,又兴许,是性情使然,觉着奉承话好听,却不实在…… 类如侯今春这种不会说奉承话,不愿意说奉承话,心底却对船帮有着很深的感情,既跑过船,又懂得造船细节的人,如果能摸准其性情,把控其脾气,其鲁直之中,倒也犹显可爱,不失为一好事! “走,我们到后院去看看吧!” 陈叫山将手一挥,大步朝后院走去,王正孝、侯今春、所有的船工师傅,便都跟着陈叫山走了…… “看,帮主,这就是最新的鸭艄子……” 陈叫山顺着王正孝所指望去,见高高的厂房中,有三艘大船,并排而列,头尖若竹叶状,两边翻卷套合,船舱似穹庐之顶,船底支着一些木板,垫空了,四角又以锄头把粗细的麻绳拴系起来,一直拉吊、牵系至房角的木梁上…… 王正孝介绍说,现如今航行于凌江之上的舟楫类型,为平头老鸦、鸭艄子和驳船、元宝四种。其舟楫的结构、吃水量与载重量均有差异,例如鸭艄子,长三十九尺至五十一尺之间,宽六尺九至九尺之间,吃水两尺半左右,最大载重可达三万斤! 陈叫山两臂抱胸前,默默听着,心中默默记着,思索着…… “这四种船相比较,哪一种相对跑得最快呢?”陈叫山适时地插问一句。 众人皆未料到,这一次,是侯今春抢在了王正孝之前来回答,“要说跑得快,当然首推鸭艄子了!不过,不同时期,船速是不相同的……” 侯今春说,鸭艄子在高水位期,每日上行最快可跑八十里,下行可达一百六十里;中水位期上行六十里,下行一百四十里;而枯水期日上行仅三十到五十里左右,下行六十到一百里。 陈叫山走上前去,摸着鸭艄子尾部外沿,轻轻拍了拍,看着船工师傅们,在其上刻画的纹缕呈竖立波纹状,犹若一条条的小龙,直直上飞,连连说着好! 绕着鸭艄子转圈走,陈叫山看见船舱两侧,各有一小小圆圆的凹坑,手指头在里面旋摸了一下,感觉光滑溜溜的,心说,若是遇上下雨,这里边岂不就积上雨水了?便问王正孝,“王厂长,这个凹坑作何用呢?” “这是下一步竖装桅杆时的榫口,用凿子还没掏完呢……”王正孝说,“掏好以后,要更深一些,内中加槽线,四面固定,再斜着加四根支杆,一下就稳当了……” 陈叫山嘴里“唔”着,不断点头,正要说话,王正孝却又说,“都怪我们进度慢了,照理说早该把桅杆加上了,今年换的是新帆,挂好后,可气派哩!帮主你真是明察秋毫,一眼就看出我们的问题来了……” 陈叫山心中暗笑:王正孝啊王正孝,你这奉承话哪里都能说啊!我明明是不懂,感到好奇,所以有此一问的,怎么就成了我明察秋毫了?另外,大年初四,这帮老船工都在船厂忙乎着,这进度已经够快的了,还要怎样? 相比较侯今春,王正孝这奉承话不断,反倒令人感到别扭呢! 陈叫山望着那长长的大绳,拴系着大船,交错,犹若一张大网,钩织在自己面前…… 对于造船、跑船、修船、收货、验货,自己都不是很懂,但自己现在却是船帮的大帮主,手底下有几百号兄弟,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老的、少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侯今春的偏执鲁直,潘贵生的心思缜密细腻,王正孝心系船帮,尽职尽责,任劳任怨,却又爱说奉承话……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事儿,这个大帮主,若想当得好,不是那么容易哩! 人情世故,专业技能,江湖规矩,千百条看得见又看不见的道道,交织起来,可不就是一张大网么? 到底是困身于内,步步为艰,还是腾挪闪转,游刃有余?这便是一个船帮大帮主的修为和造化…… “新帆未必有老帆好……”侯今春淡淡说了一句,将陈叫山从纷杂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王正孝听了侯今春的话,仿佛侯今春又在揶揄自己似的,但考虑到在陈叫山面前,不宜再争吵,便说,“老帆是不错,经年风吹日晒,雨打雪飘的,只要修补得筋实,就跟人一样,就有了感情了嘛!可我想的是,大帮主刚刚升任,弄些新东西,喜庆嘛……” 陈叫山知道王正孝又在说奉承话,巴结话,便故意将话题拐了,“帆这东西,用多久换?” 侯今春便接了话头说,乐州、洋州、梁州沿江一带,多为东风、东北风及东南风,上行张帆可加快速度,而下行多为逆风,就用不着张帆。因此,在凌江上跑船,跟在海上跑船不一样,帆其实不大费的…… 陈叫山随船工师傅的引领,又来到了修船厂房、驳船厂房、散船试水坑等处,边看边询问,学习了大量的造船、修船的学问…… 在铁器库,陈叫山见到了榫口抓钉,捏在手里掂了掂,便问,“鸭艄子就上的是这种抓钉?” 王正孝点了点头说,“我特地到洋州裕德盛铁器行买的,但这钢火还是不够好……” 陈叫山将两个抓钉,对敲着,听其声响,感觉其质量确实不咋地,难怪侯今春会弹嫌呢! 王铁汉不是打铁行家么,何不找他去问问情况呢? 陈叫山拍拍两手,再次向船工老师傅们道了辛苦,而后拱手告辞,说自己还有事儿…… “帮主,大帮主,我让人把公鸡都杀了啊,你留下来吃饭……”陈叫山走出几步了,听见王正孝在身后喊着…… ... 第427章豁然开朗 陈叫山来到王家铁匠铺,穿过甬道,步入小天井,看见了那口古井。 古井旁的花木,在年馑大旱时,因着近井多水,本就繁盛葱茏,而今春暖花开时,愈现生机盎然了…… 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花香,一种缠蔓的小花,从篱笆上挣了出来,在井台上盘绕一圈,开出许多紫色的小花,星星点点。 篱笆旁边的泥土上,有一坨椭圆形的小凹坑,陈叫山记着起先有一块大石头在那儿压着,如今,大石头显然刚刚被搬走,留下了凹坑。 凹坑里的泥土,光滑平整,颜色较之周围,亦淡一些,但凹坑中却生发一簇小草,黄黄嫩嫩的芽儿,探头伸脑,似孩童以懵懂的眼神,打量着这个世界。 即便曾经有大石的重压,大石下的小草,似乎永无天日! 对比大石的重量,小草柔弱的苗叶,必定是不堪的,怎可对抗? 然而,显然不是那样的无论怎样的重压,都压不住蓬蓬勃勃的生命力! “陈大哥,陈大哥……” 陈叫山正在古井旁,看那些花木,想着些零星繁杂的心事,铁匠铺的后生,已经看见了陈叫山,连声招呼着…… 王铁汉系着皮围裙,拿着一把小铁锤,正在敲打一把镰刀,听见徒弟喊,铁锤一扔,皮围裙一解,哈哈大笑着跑过来,“陈帮主,陈帮主,来来,快屋里坐……” 王铁汉用高粱刷子,“唰唰”地扫着板凳,又用袖子拍打着板凳面,陈叫山兀自觉着王铁汉太过客气,这客气,显得有些见外了,似乎他们之间,渐渐地生了一些隔膜了似的…… 陈叫山耳边,隐隐响起往日的声音来了 “论年岁,我够当你叔,你是我侄,但我就觉着那般叫,别扭!干脆你就喊我大哥,我喊你兄弟,这样听着痛快,过瘾!” 当初,王铁汉和郑半仙、吴氏,为救自己,组织灾民前往卢家闹事……这一份情谊,陈叫山始终记着。 “大哥,俺现在就称你为大哥了!剑就不要当了,酒不够喝,我倒想到一个法子:刚才见大哥院里有一口水井,不如将那两坛子酒拿来,兑加井水,喝个痛快!酒虽是淡了,可咱们之情义,岂是烈酒可能比?” 王铁汉乃性情中人,豪爽仗义,为与陈叫山喝酒,甚至欲当自己珍藏着的一把青龙敬海宝剑。陈叫山将其劝阻,提出井水掺酒之法…… 悠然往事,犹在昨日…… 陈叫山从思绪中复苏,便故意站着不坐,响亮地咳嗽了一声,蹲下去,从地上抓了一些土灰,又洒到板凳面上,用手抹来抹去,将板凳面抹脏了。而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王铁汉和几位铁匠铺后生,先是一愣,遂即,便都笑了…… 陈叫山也笑了,“大哥,这板凳上有啥?我还就不相信,会把我屁股扎个窟窿不成?” “好,好,陈帮……兄弟说得是,哈哈哈……”王铁汉也坐了下来,两手在膝盖上一拍,“兄弟说得是啊……” 陈叫山向王铁汉提说起抓钉之事,王铁汉便问,“干啥用的抓钉?” 待知道是造船所用时,王铁汉便说,“兄弟,你还专门为这等小事操心?” 这时,郑半仙从外面回来了,远远看见陈叫山了,便喊着,“叫山,过年好啊!” 郑半仙一直在王家铁匠铺门口摆卦摊,前来求签问卦,测字算命者,络绎不绝。年前郑半仙为卢家双祭,推演了吉时,又在卢家祠堂前宣布,那天卢家大院人山人海,众人闻见,便越发使得郑半仙声名远播。 这不,才大年初四,便有人请郑半仙上门去推演吉日,占卜吉凶了。 郑半仙兴冲冲坐下后,便问,“叫山,你今儿是为船帮的事儿来的吧?” 一位后生便说,“陈大哥还真是为造船的事儿呢,郑叔,你到底是隔老远听见我们说话了,还是你算出来的?” 郑半仙微微叹气,看着陈叫山说,“叫山,我从你面色上看,便知你最近心事繁杂,夜里多梦,茶饭不思,忧虑重重啊……” 陈叫山淡淡笑了笑,忽而,又是一叹,便将自己升任大帮主以来,深感重任在肩,而许多事儿却是一窍不通,以及今日到船厂去所遇的抓钉之事,全然说了出来…… 院内一阵短暂沉默。 “兄弟,你莫焦心,不就是抓钉嘛!我给你弄最好的……” 王铁汉说,但凡船上所用之抓钉,与木器、造房、钉棺、造车等等抓钉,其要求皆不一样。造船所用抓钉,需筋实而韧劲,不可脆,不可过硬,既能经得住经年累月水浸浪冲,又能经得起偶尔的风吹日晒,与红椿木、楸木、青冈木,保持极好的契合黏钻性,不会因磕击、腐蚀而断裂失效…… 王铁汉这一番话,说得陈叫山心里有了底。 “兄弟,我现在就上炉开锤,给你打一颗好抓钉出来,你拿到船厂去,让那些老师傅审断审断……” 王铁汉说着,便从墙上取下了皮围裙,戴上了一双长手套,招呼几位后生,“都过来,把那些碍眼的大坨铁搬了,专门寻些上好铁料……炉膛里添上煤,风箱拉猛喽……” 陈叫山见王铁汉和徒弟们忙乎起来了,便要过去搭手帮忙,郑半仙却扯住陈叫山的袖子,“叫山,你坐下,我给你说个事儿……” “叫山啊,你的选择是对的!”郑半仙望着王铁汉和几位后生忙碌的身影,语气中诸般感慨,“你出任船帮大帮主,手下兄弟比之以前的卫队,多了许多,其间根根节节,纷纷乱乱的事儿,自然也就更多了……” “无论造船的或是跑船的,其实都在卯足了劲儿,想在你面前,干出一些成绩出来,以期让你这个新帮主,对他们有好的印象,日后能在船帮里吃上稳当饭……但类如侯今春那样的态度,你要看清楚一点,他是恰恰相反的……他强调跑船的技术性,罔顾船厂师傅们的顾虑,实际上,是为了标榜自己的独特,体现他自己无可取代的价值……” “你既能稳固侯今春的情绪,又能尊重船厂师傅们的处心积虑,两相平衡,当真是再好不过了!知人善任,顾全大局,大处着眼,小处留心,方为成大事者之修为啊!” 郑半仙如此一说,陈叫山忽然感到豁然开朗…… ... 第428章彩排会合 乐州西北官道上,自西向东,行进着一队人马。 五匹马套一辆加长大板车,车上所运之物,高高耸立,却被油布包裹了,且以麻绳反复绑扎,粽子一般,使人不辨油布下为何物。 车上货物极重,五匹高头大马在前引拉,蹄子踩进泥土中,鬃毛甩动,脖铃儿响叮当,后腿处常隆起小疙瘩,似在挣力!赶车的后生们,便从板车两侧拉拽,从后面推…… 后生们都很精壮,一个个袖子挽到胳膊肘以上,纽襻也不多系,敞亮着胸膛。行走之间,出了汗水,一身的腱子肉,明光放亮,似乎头发上都有腾腾热气…… 但队伍最前面,却有一人,独自骑一匹黑马,一身黑大衣,黑皮靴蹬在马镫里,悠悠地晃,手里攥着马鞭,像捋一根柳枝那般,将马鞭捋来折去。 无论身后的车马行进,是快是慢,领头这人,皆不会下马搭手帮忙,兀自骑着马,缓缓前行…… 若是一般人在官道上,见着这一队人马,心虽好奇,却不敢上前探问。 即便是棒客土匪来了,恐怕也不敢造次上前! 因为,仔细者稍一观察,便会看见前面那人,身形魁梧,肩宽腰细,腿长手大,即便薄暮时分了,还戴着个黑坨坨墨镜,一看便非一般人!而他胯下马鞍上,垂下来一面桃形的小旗子,上面绣着一个红色的“高”字只要不是太没见识的人,便都知晓了,这是鼎鼎大名的小山王高雄彪! 高雄彪将大船社火已全部弄好,要赶往乐州城,与唐老爷训练的舞龙队会合,进行一番交流、沟通,适时彩排一下,便要在乐州城亮相闹耍耍了…… “堡主,天都黑了,咱到乐州城,怕都深夜了吧?我这肚子饿得很哩……” “加把劲,肠子饿不断的!到了乐州城,我让你海起来吃……” “堡主,咱们走了,新权他们留堡子里,野狼岭的土匪要是去打劫,新权他们能行么?土匪可都有枪哩……” “你娃,看戏淌眼泪,替古人担忧哩!我都不怕,你怕啥?我现在还就担心土匪不上咱高家堡呢,****的些不怕死,就去试火看看,新权他们有的是家伙招呼……” “堡主,那个吴先生不是答应给咱枪么,这都几天了,没一点响动……你说那吴先生是不是说酒话,吹大牛哩?” “嘿,我说你们几个,是不是觉着不说话走得闷啊,那成,边走边吼几声,一吼,就不闷了……” “堡主,你说吼啥?” 高雄彪骑在马上,将墨镜摘了,拧身朝后看了看,一笑,便带头吼了起来,“哥哥我今儿个要闯四方,妹妹你说啥莫心慌……” 后生们顿时来了精神,浑身上下,攒足了劲儿,冲天撞地吼了起来 哥哥我今儿个要闯四方 妹妹你说啥莫心慌 东山上羊娃娃亲嘴嘴 西塘里一对对游鸳鸯 莫怪哥哥心太硬 哥哥我不想受凄惶 枯树上开不出银花花 贫地里刨不见金铃铛 妹妹哎妹妹哟 妹妹哎妹妹哟 好铁就要打成钢 好男就该闯四方 ……………… ……………… 曲儿一吼,后生们来了劲儿,脚步加快,仿佛原本身上有千斤重担,而今被抛掷了去,肩膀上,脖子上,脚腕上,都带劲! 后生们不但自己脚步快了,也希望马走得快些,便有后生不断挥动马鞭,朝马屁股上抽,马就发出了一声声长嘶…… “骚轻,你们唱得不过瘾,还要马也唱啊?”高雄彪转过头说,“要是把车拉翻了,社火摔了,我让你们屁股上起个三瓣花……” 后生们便不再催马,自己倒脚下加劲,有的边走边哼哼小曲,有的吹起了口哨,嘤嘤嗡嗡的。 高雄彪自己也小声地哼着曲儿,仅供自己听见,暗暗地夹着马腹,催马前行。 一路行进,不算快,但绝对不慢,至天黑透后没多久,队伍便来到了乐州城北。 高雄彪勒了缰绳,在城墙外停住,用马鞭一指,对身后的乡勇说,“就歇着吧,你们谁肚子最饿,就去两人喊陈帮主,来给咱开城北粮仓。” 依照事先约定,高雄彪的社火来了乐州城,是要驻扎在城北粮仓的。 城北粮仓地方宽敞,房多炕大,兄弟们来了睡得好,晚上在炕上胡乱翻滚,都不担心跌到炕下头去。 而且,此际正是青黄未接时,城北粮仓里没有粮食交接,大门一关,便是一个独立世界。在城北粮仓里彩排耍耍,也没人看得见,免得提前露了宝贝,到真正耍的时候,大家看得不新鲜…… 夜不算深,城中不时传来鞭炮声,并非那种一串一炸响的,而是那些调皮的孩子,在墙角处,树背后,门槛前,拴马桩处偶尔地点一声炮,一阵欢呼雀跃,四下散开,提着小灯笼,穿着新布衫,在街巷里狂奔…… 不多时,陈叫山便领着一众兄弟过来了,行至小西门处,陈叫山对饶氏三兄弟说,“你们快马加鞭,去趟唐家庄,给唐老爷、唐少爷、吴先生通报一声,就说高堡主来乐州城了……” 兴许有看客,此际便好奇了:乐州城有大东门,小东门,大西门,小西门,正南门,侧南门,为何没有北门? 此中倒有一段传奇 乐州城原本有北门,不知哪朝哪代时,来一位县官,主政一方。此县官数十年寒窗,方加爵进官,犹感仕途不易,常常嗟叹不已! 忽有一夜,县官做了一梦,梦见乐州城北风云大振,虚水河里波浪滔天,有一条青色巨龙,冲飞而起,盘旋周遭,所过之处,草木颤颤,房倾屋斜,虚水河中更是水浪滚滚,百尺高的浪头,不断延伸,再延伸,席卷天地…… 县官被此梦惊醒,冷汗淋漓,惊悸不已,觉着梦中之事,犹如真实,久久不得释怀。 县官便请教城中一位解梦方士,方士听罢梦中之象,亦是大惊,说了一句“龙兴振起,龙脉所至啊!” 方士介绍说,乐州城北,虚水河两岸,历朝历代,有莘莘学子,寒窗苦读,屡中举人进士,但更无再进一步。至此时,龙运已兴,必有学子鱼跃龙门,高中状元,一举夺魁!此后,更是励精图治,主政一方,青云直上,渐成霸业,最终,可改朝换代,开创新时…… 县官听罢,两股战战,心惊不止,心说:我乃乐州之父母官,若是乐州一方,出了此类异人,颠覆朝廷,改朝换代,必定有一番血雨腥风,一将功成万骨枯啊!此一事,于己,于地方,于朝廷,于黎民百姓,皆非好事…… 县官便请教方士:如此,可有禳改之策? 方士说,龙运通达,龙兴之地,恰在乐州城北,虚水河两岸,只须封闭乐州北门,锁困其龙运,使其不得通达,囹圄于内,便纵有冲天豪情,才学傲人,受此封锁,亦不至冲天矣…… 县官便下令,将乐州城之正北门、侧北门,以砖垒砌,彻底封死! 此后,乐州城北果然有学子高中,但官至巡抚,便为最高,更无再高…… 闲言收尽,再归正言。 却说,高雄彪一行人,在陈叫山引领之下,入了城北粮仓,一番安排,扫洒寝室,马入马厩,粮草喂侍…… 众人正忙乎着,饶氏三兄弟领着唐老爷、吴先生、唐嘉中,便从唐家庄来了城北粮仓…… 大家七手八脚将大板车上的大船社火卸下,唐老爷顿感惊异,赞叹道,“哎呀,我的个天,我舞龙耍龙闹腾这么些年,还真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社火啊!高堡主,你真是神人啊!” 唐嘉中也感慨着,“高堡主,这么大的社火,光是这些木头加工,怕就要弄上好久吧?” 高雄彪尚未回答,吴先生便在一旁说,“正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高堡主是侍弄社火的行家里手,自然有一套方法……” 高雄彪哈哈大笑,连连拱手,“吴兄缪赞,缪赞了……” 一切摆弄停当,高雄彪忽对陈叫山说,“兄弟,给整点垫肚子的东西,我这儿有几个饿狼把式,一路上吆喝着饿,怕是肠子都细了几转了……” 陈叫山一拍脑门,“哎呀,高兄不说,我都把这茬给忘了……高兄,这事儿怪你,怪你哈,谁让你弄的社火这么好,这么大排场,我们都光顾着品说社火了,都忘记了吃饭这事儿了……” 众人皆是哈哈大笑…… 起先那些肚子喝得咕咕叫的后生,此际听见陈叫山这般说,兴许是他们饿过了头,也因为他们参与了大船社火的加工,顿觉面上有光,自豪不已!竟都连连地说,“我们不饿,我们真的不饿……” 高雄彪便一挥手,“装,都继续装,走路上直嚷嚷,到了陈帮主这儿,你们倒假客气了?我就再问一句,吃,还是不吃?肚子要不饿,那就捱明儿早上再说……” 陈叫山便赶紧对鹏天说,“天,你速速回大院,让毛蛋领一伙兄弟,赶紧带上吃食过来,这儿锅灶齐备,利利索索给高家堡兄弟们弄吃的……” ... 第429章凌云壮志 夜深,静寂无极,周遭无声。- 城北粮仓东面通道中,却有两人,并肩缓行,边走边交谈。 “吴兄,我有一个事儿,不甚明白……”高雄彪背着两手,仰首浩翰夜空,春夜之风,油油吹拂,衣衫抖抖,却无寒意,“你为何要送枪给我?” “好”吴先生一声叫好,语调顿高,“叫山说你性情秉直,义薄云天,胸藏凌云壮志,常人不能及!我吴劲秋有幸结识兄弟,实乃真缘分……你能问此话,愿问此话,愈现你心有千壑,襟怀磊磊啊!” “哈哈哈哈哈……”高雄彪笑得爽朗,而又低声说,“吴兄你就莫再抬举我了……你若不说缘由,那些枪过来了,我是不好接的,就算接了,我怕是拉栓都手抖呢!” 吴先生淡淡一笑,眉宇之间,却仍紧皱,凝合太多感慨,环视夜幕,而后转头看高雄彪,“我倘若说是朋友之间的心意,我知道,你还会说我,说我虚言假语的……” 高雄彪点点头,抬手拂了额前被风吹乱而遮眼的一缕头发,“论学问,我便是再读十年书,也不及吴兄肚子里一坨坨。论见识,就算我云游四方,走遍天下,到头来,还是不及吴兄你寸土之所悟。我在吴兄面前,有一句,说一句,不拐弯抹角,不藏头匿尾。所以呢,我希望吴兄也吃碰一声响,口动话出,不整虚玩意儿……” 吴先生低头默默行,复又抬头,“我是在想,兄弟你就是一只大鹏,是要凌云寰宇的,一个高家堡,囹圄不了你,束缚不住你的!在你起飞之前,在你高飞之时,必要的食物和水,是不可或缺的,不能因为短缺了食物和水,而禁锢了你的远志,牵绊了你的步履……” “所以你要帮我?助我腾飞?”高雄彪问。 “不……不不不……”吴先生连连摆手,“我说过,你是要凌云寰宇的,我帮你,并非是帮你高雄彪一人,而是,而是帮助你翅膀挥闪所及的更多人!” 高雄彪咬紧了牙根,眉骨若岩峰一般凸起了,未说话,只缓行…… “你现在是否还认为,我在说着虚言假话?”吴先生微笑而问。 高雄彪不吭声,只是走,只是遥望星空,星空中无极的灿亮,无极的黑暗…… “吴兄,说说你的想法吧!”行走间,高雄彪忽然如此一说。 这回,轮到吴先生短暂沉默了…… 吴先生忽地停了步子,捏紧袖管,两个肩膀微微对夹了,将衣衫裹了,仿佛不禁夜风之寒似的…… “这是一条坎坷路……” 方才,高雄彪说了一句天外飞仙式的话,似无来由,似无去所。 而今,吴先生也说这样一句类似话,比之高雄彪的话,更现天外飞仙,更似无来由,更似无去所…… 此时的深夜里,整个世界,似乎都熟睡了过去,停止了运转。 但在中国,在三秦,在乐州城的城北粮仓里,两个人,胸膛里奔淌着滔滔江水,燃烧着熊熊火焰,不曾随着夜的静寂而静寂,亦不随夜的停滞而停滞。 此时,在卢家大院,在西内院的房间里,陈叫山和衣而卧,眼睛闭着,亦未睡去…… 陈叫山在想着过去,想着今时,想着将来,想着太多…… 但陈叫山纵思游八极,神溯万里,亦不会想到,在这静寂的春夜里,高雄彪,吴先生,这两个有着凌云壮志的人,像两条弯弯小河,奔跳着,蜿蜒着,挣破了岩石阻隔,撕开了严寒冰封,水光渐渐盈,终至融汇一道,成一条大河…… 但陈叫山自有所能想到的:起先在西京城,当他与吴先生谈及高雄彪时,他便感觉到,他们是一道人,他们襟怀相近,非一般人所能比之! 凌云壮志,襟怀相近,高雄彪,吴先生,无论是谁,说着怎样天外飞仙般的言语,他们,都不会讶异,不会疑惑了…… “这条路的确是不好走的……”高雄彪兀自喃喃着,应合着吴先生的话,并又一问,“吴兄,那你觉得,这条路从哪里开始?能到达哪里?怎样走?” “从我们的心开始心能想到的地方,便是到达的地方!怎样走?一步一步地走,按照心中所想,愚公移山也好,精卫填海也罢,多高一寸是一寸,多积一点是一点……” 高雄彪点点头,走得缓慢,并适时地用脚加力踩了地,似在试探脚下的土地,是软还是硬…… 两人走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库房门前,见着那大船社火,摆放在门前,虽然被油布遮罩着,但船头船尾高高翘立,其雄势犹现! 天上的黑云,逐团逐团地散开了去,那黄黄明明的月亮显露了出来。 月如钩镰,其辉莹莹,天地白了起来,亮了起来…… 高雄彪走上前去,抓紧大船社火上捆扎的麻绳,咬着牙根,狠用了力,使劲一勒,一拉,似恐那大船上的油布,忽而便被一阵大风吹去了…… 吴先生亦拽着油布一角,抬袖子擦拭了,将翻起的油布一角,重新别进绳结里,以巴掌轻轻拍拍,似担心有大风大浪忽然就来了,将这油布掀翻了,吹走了,卷走了,这大船便在滔滔洪浪里,颠簸,起伏,没了航向,不知所踪…… 两人的影子,幽幽的,暗暗的,拖在了地上…… 乍看去,那两道人影,附载于船身上,像两柄木桨,欲要划动大船一般…… 设若大船如大鹏俯蹲,那两道人影,此一瞬,便若翅膀,张起来了,展开了,风尘吸张,雄翱苍宇了…… “吴兄,我想知道:像你这般抱负的人,定然不会少!那么,究竟有多少人?另外,这些人,是否如你我一样,彼此相识,能够畅谈、交流、沟通,说一声干就干,说一声停便就停?” “至少目前,人不算多,真的不多……”吴先生低着头,手里拽着一角油布,而后,抬头,眼望着大船,视线朝上,欲逾过大船,将视线抛掷于更高更远处,“但终究会多的,我相信,一直相信会多!” ... 第430章秘密交接 “咚咚咚咚锵锵,锵锵锵咚咚……” 中午时分,城北一带的百姓,吃罢午饭,忽然听见了城北粮仓传来了一阵锣鼓声。 自大年初五,城中便来了许多闹耍耍的,上元堡的狮子阵,洋州的采莲船,甚至有从羌州远道而来的木偶耍耍。 这些耍耍,皆要敲锣打鼓的,听着倒也鼓点有劲,锣镲响亮。 但这些,都是零星碎碎的,有商户给了红包,便卯足了劲儿弄腾一阵,没了,便偃旗息鼓地歇着了。 可如今城北粮仓的锣鼓声响,比任何一家耍耍,都弄得响动大,听着更热烈,更奔放,更来劲! “哎呀,这个我晓得,是唐家庄舞龙班子的蛟龙出海鼓……” “哟,变了变了变了,快听快听,这是高家堡的社火盈门大红鼓点……” “嘿,现在这是啥鼓点?没听过啊……嗯,这个好听,这个好听!” 百姓循了声响,便涌到了城北粮仓,想一睹为快! 可到粮仓大门口一看,大门紧锁,一大伙的卢家卫队兄弟,排成一字,站立门口,皆笑着拱手,“乡亲们,对不住,对不住哈!馍馍正上气哩,不能揭笼盖,明儿一早,大家就能看到我们卢家的耍耍了……” 高墙大院,挡住了人们的视线,而粮仓内欢快热烈的鼓点子,听得人心又痒痒,便有百姓笑着喊了,“我说,我们不进去,你们把门开一条缝,就小小一条缝嘛,我们过个眼瘾……”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现在,真不让看,我们陈帮主和常队长,都给打了招呼的,你们可别为难我们!不就等一天嘛,明儿一早准看上……” 个子高的人便一个劲地跳,似乎视线能越过院墙,看到里面的情形似的。 也有人在院墙外,拿一个小棍儿,在砖墙上拨拉着,希冀能拨拉出一个小洞啥的,哪怕就豆粒大的窟窿眼也成啊! 甚至有人说,“走,回家拿个梯子来,咱不搭他院墙上,咱自己扶云梯看,这总成吧?” “喂,我说你们别折腾哈!大过年的,摔个一差二错的,那可就不值当了……不就一天工夫嘛,明儿一早,保准让大家伙好好看,看个热闹,看个过瘾!” 有人便嘟嘟囔囔着离开了,但更多人又朝这边涌过来,跳着,跑着,挤着……卫队兄弟们还是那些老话,一遍遍地说,一个个说得嗓子都快冒烟了! 不断有人来了,不断有人走了,再来,再走…… 这时,一位头戴草帽的汉子,走了过来,帽檐压得很低…… “这位大哥,这位大哥,你真不能上这儿来,真的真的,你别为难我们……”卫队兄弟见草帽汉子不停步,便上前来阻止他。 “我们是给陈叫山帮主送木头的,麻烦通报一声……”草帽汉子压低嗓音说。 噢,原来不是看热闹的,是来送木头的! 可是,马上就要跑桃花水了,最近没听说船帮要收购木头呀? 无论怎样疑惑,但卫队兄弟终究不敢怠慢,便将粮仓大门开了,一闪身,进去一人通报了…… 院里的锣鼓声,忽然停了,猛一下,恢复了宁静,就连麻雀都不再惊惧,飞到了院墙上,唧唧喳喳地叫得欢实了…… 不多时,陈叫山,高雄彪,吴先生都走了出来。 “先生,你们送的什么木头?”吴先生走上前来问。 “秦岭紫云峰的罗汉松。”草帽汉子说。 “一共多少方?” “一共九十九方!” “山高路远,送木头不易,你们打算多少钱一方卖?” “春暖花开,走一趟没啥,你们随便给出个价就成!” “以质论价,买卖规矩,先验货,后定价,先生觉得如何?” “以诚交人,江湖信诺,先朋友,后买卖,我们从来如此!” 吴先生脸上露出了笑容,看了看一旁的陈叫山和高雄彪,便对草帽汉子说,“好,把货先拉进院子吧!” “来来来,都过来交货了啊,交货了啊!”草帽汉子拍着双手,大喊几声。 城墙拐角处便闪出了三辆马车,车上运的果真全是木头。 起先,城北粮仓内的锣鼓声一停,看热闹的百姓便离去了很多,后来再听说有人交木头,又散去了一些人。待到三辆马车拉着木头,进城北粮仓时,外围已经没有看热闹的百姓了…… 马车一进入城北粮仓,陈叫山将手一挥,卫队兄弟便又从外面将大门锁上了! “继续整,敲猛一点儿!”高雄彪笑着对兄弟们一招手,“咚咚咚咚锵锵,锵锵锵咚咚……”的锣鼓声又响起来了,比之前更热烈,响动更大! 三辆马车进了城北粮仓最大的一间仓房,仓房大门关上后,外面的锣鼓声顿时变得小了,仓房内也变得黑暗,陈叫山便掏出打火机,点亮了几个火把…… 吴先生和草帽汉子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吴先生说,“辛苦你们了……” “没啥没啥,总算是安全把货送到了……”草帽汉子说,“吴先生,抓紧时间卸货吧!” 随同草帽汉子而来的十几个人,解了马车上的绑绳,七手八脚,很快将木头全部卸了下来。 仓房很大很大,三马车的木头全部卸下来,一根根地平平码放着,也只占了仓房一角。 众人出了仓房后,草帽汉子让手下人将三辆空马车,先拉到粮仓外面候着,便和吴先生、陈叫山、高雄彪来到一间小屋里,进行“买卖交接”。 “吴先生,这是货单,你在上面签个字,我就回去了……”草帽汉子从身上掏出一张纸,高雄彪和陈叫山一瞥,其实是一张白纸,上面啥内容都没有。 吴先生摸出钢笔,拧开笔帽,在白纸上写下了“吴劲秋,签收!” 陈叫山对草帽汉子说,“先生,走了这一路,兄弟们都辛苦了,出去咱吃个饭吧!” 草帽汉子连连摆手,看看吴先生,而后又看着陈叫山和高雄彪说,“不吃了,不吃了,我们还有些要紧事,不敢耽搁的!” 高雄彪冲草帽汉子拱手道谢,“先生,多谢了,一路保重,改日再会!” 草帽汉子亦拱手抱拳,“众位保重,来日方长……” 吴先生和陈叫山、高雄彪,目送草帽汉子一行人,赶着马车绕过城墙拐角,扬起的尘烟,弥漫着一团混沌,直至再也看不见其背影时,吴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城北粮仓里的锣鼓依旧在敲,舞龙舞起来了,大船社火举起来了,唐老爷忙前忙后,在向舞龙队的兄弟们,讲解着走街要领…… 陈叫山和吴先生、高雄彪三人并肩散着步,朝粮仓以北的乱葬坟方向走去。 此时的乱葬坟外围,枯草已衰朽不堪,新草却生发蓬勃,不断有花花绿绿的蛾子,在草尖上飞来舞去,黄鹂鸟跳跃着,从这棵树一下飞到那棵树上…… “此次共运来一百二十杆枪,子弹有六千发左右……”吴先生左右各一转头,“叫山,雄彪,你们一人各六十杆枪,子弹也均分了……” 三人在枯草中的一截朽木上坐定了,陈叫山说,“吴先生,我想知道,你人在乐州,是如何同送枪的人联系的呢?我记着乐州城好像没电话吧?” 吴先生和高雄彪皆淡淡一笑,高雄彪便说,“叫山,有一种东西叫无线电发报机……” 吴先生又给陈叫山详细解释了一番,陈叫山大致明白了无线电发报机的作用,便说,“照此说来,无线电发报机比信鸽可好多了……” 吴先生长长叹息了说,“其实也未见得……任何东西,都是有利有弊的。先进的东西,总是替代着落后的东西,但又会有更先进的东西,不断出现,不断替代,这就是文明的脚步,谁也阻挡不了……” 陈叫山从朽木上,掰下一块木渣,在掌心里团捏着,任碎木屑从指缝间流淌下来,长长地吁着气,目光望向城北粮仓,远远听着粮仓内传出的锣鼓声,无限感慨地说,“我陈叫山平生最佩服两种人,一是有大仁大义之人,二是有大见识之人,吴兄,高兄,你们都算是两者皆占的人啊!” 高雄彪嘴里叼了截草茎,听了陈叫山的话,连连摇头,那草茎便甩来甩去,“吴兄当真算得上,我还算不上……” 吴先生坐在陈叫山和高雄彪的中间,便两手分别搭在二人的肩上,一拍,哈哈大笑着说,“若说算得上,我们三人都算得上;若说算不上,我们三人还都算不上呢!” 三人一阵大笑,几只喜鹊,从他们头顶一下飞过去了…… “对了,叫山,县府保安团那边,好像一直没见有响动……”吴先生说,“你估计他们会去野狼岭剿匪吗?” 陈叫山略一思忖,将手上的木屑拍干净了,“我料想他们肯定会去剿匪的,但到底结果如何,谁也无法说的清……” 高雄彪应合着点点头,便说,“毕竟还在过年,待十五过了,且看他们的反应,到时候,我们再伺机而动吧!” “也好!”吴先生站起身来,“走,我们回去清点一下枪支子弹吧……” ... 第431章狂舞冲天 天不见亮,卢家大院布衣房里,便是一片忙碌…… 唐老爷组织训练的舞龙队,锣鼓队,共有三十多人。九节龙一条,五节龙两条,龙珠三人,威风大锣鼓八人,大小铜锣两人,大钹一人,小镲一人…… 这三十多人的行头,早已备好:黄色绸衫,黄色灯笼裤,红色头巾,红色腰带,黑布鞋,白袜子,黑色护腕,黑绑腿…… 平日里静静悄悄的布衣房,一下子涌进来三十多个大老爷们,嘻嘻闹闹地换衣裳,换裤子,扎头巾,系腰带,穿鞋穿袜,套护腕,缠绑腿,着实令布衣房显得闹闹哄哄,热闹异常! 布衣房院门外的巷道里,一溜排又摆放着十几个铜盆,里面装好了热水,每个铜盆旁边的木架上,挂着毛巾、洋胰子。待行头弄好的舞龙手、锣鼓手们出来,便一个个地蹲下来洗脸,将脸洗得干干净净…… 夫人是讲究人,老早便说,“咱卢家头回正月闹耍耍,不闹不说,要闹,就闹出个样儿来,拿出精气神来,体体面面,热热闹闹地闹腾闹腾!” 这些洗净脸的舞龙手、锣鼓手们,来到了前院院坝,那里又摆放着十几张椅子,椅子前放着小圆桌,圆桌上有化妆所用的胭脂盒子、眉笔、毛刷刷、粉扑等玩意儿。十几个丫鬟、老妈子,早已经等候多时,要为这些给卢家露脸的大老爷们儿,化一个喜庆妆。 一个个后生坐定了,丫鬟、老妈子们,端过来胭脂盒子,翘着兰花指,将粉扑在胭脂盒子里一旋,“噗噗”吹口气,便朝后生们脸上搽去…… 男人的眉毛,要越勾画越威武,所以,便一个劲儿地将眉角朝上挑去,极夸张,却又极具英雄气! 前院院坝忙乎着,西内院里也没闲着。 高雄彪领来的社火队,十几个兄弟于丑时左右,已经将大船社火运到了卢家大院里,只待天亮后上街展示! 大半宿,社火队的兄弟们都激动得很,高雄彪屡次劝他们,哪怕坐着眯一会儿…… 他们坐在西内院的大屋里,烤着炭火,倒是眼睛闭上了,却没有一个人睡得着,索性也就不睡了…… 社火队的兄弟们,穿着高家堡自制的行头,白色圆领衫子,领口、袖口、衣襟、脊背上,皆嵌有红筋,白色大裆裤,裤口扎进半筒黑靴子里,不系腰带,却从肩膀一侧,斜挎一条红绸带,中部一朵大红花,恰好垂于胸膛上……十几个人统一行头,看上去,也是精神抖擞,英姿飒爽! 为了给舞龙队和社火队助威,陈叫山又召集了二十多个兄弟,组成了武术队,统一黑衣黑裤黑布鞋,一身黑油发亮…… 此际里,整个卢家大院都在忙乎着。 伙房里在给这些为卢家长脸的后生们,准备杂烩汤、锅盔馍,柴火烧得噼啪响,风箱拉得呼呼呼…… 若说之前的除夕双祭,卢家是主,来者是客,主家需要穿着朴素一些的话,而今,卢家大院上上下下,却都要穿戴得喜庆热闹,体现红红火火,毕竟,又是新的一年了嘛! 老爷之前发过话了,只要舞龙队、锣鼓队、社火队上了街,卢家大院的人,也便跟上去!所有上街的人,不论家丁、杂役、丫鬟、伙夫、老妈子、长工、船帮兄弟、卫队兄弟,都必须喜笑颜开,坚决不准谁穿带补丁的衣服,一经发现,扣薪金不说,还要挨批评! 这代表的是卢家的脸面,容不得一丝马虎! 禾巧在为夫人盘头发,盘好了,禾巧拿一面小镜子,放在夫人脑后,对着大镜子,问,“夫人,光溜么?”夫人点头连连说,“嗯,光溜光溜,光溜得很……” “夫人,你今儿看起来可真年轻,我给你化个妆吧!” 听禾巧如是说,夫人便瞪了眼,转头看向禾巧,“鬼妮子,还净挑好听话唬我……我化啥妆嘛?都快成老妖婆了……” 卢芸凤和薛静怡,也在房间里收拾打扮。 卢芸凤将一把铁梳子,放在火盆上烤着,见烤得差不多了,便将一条毛巾,递给薛静怡,“来,静怡,用这个垫着点儿,给我把后面的头发烫烫,弯弯尽量大一些……” 薛静怡用毛巾裹缠了铁梳子,徐徐地朝上吹着气,显得很没有信心,“芸凤,要不算了吧?我也不是理发师,烫不好,可就烫焦了……” “哎呀,磨磨唧唧啥?你把头发稍微往上一缠,一捋,动作麻利点儿,焦不了!” 薛静怡深深吸了口气,拿着铁梳子的手,还是抖。好不容易将卢芸凤的一缕头发扯在手里了,又不敢上铁梳子,一再地说,“芸凤,我可烫了啊,我可烫了噢……“ “哎呀,烫就烫嘛,嗦干啥?” “哧”一股糊味传来,白烟顿冒,薛静怡吓得一下将铁梳子丢在了地上…… 卢芸凤转过身来,将薛静怡数落了个样样有,薛静怡不服气,顶撞着说,“陈叫山今儿可是大忙人,你后面头发卷不卷,他可看不到的……” 卢芸凤便抓过地上的铁梳子,朝薛静怡手上烫去,薛静怡吓得两手背到身后,笑得浑身抖颤不停…… 怀孕的三太太,此际也在为穿啥衣服头疼着。 从衣橱里选了一件,在身上一比划,扔了,再又重新扯出一件,搭在身上,便问卢老爷,“老爷,你说我穿这个行不?” 老爷正在品茶、盘核桃,头稍微转了转,便说,“行,挺好!” 三太太自己却又不满意,再去扯衣服,再在身上比划,再问老爷…… 几番下来,老爷嫌泼烦了,“你说你,这肚子里装着孩子呢,讲究个啥好看嘛?” 三太太便生了气,“怀孩子就不能好看了?怀孩子就不能不好看了?那成,我不怀了,不怀了……” 老爷见三太太高高扬起了拳头,似要朝肚子上砸去的架势,连忙服了软,“天爷哎,你就饶了我吧!成成成,我给你选衣裳,我给你选……” 丫鬟们正在梳头、描眉、搽粉、抹头油,忽然听见前院院坝传来三声大锣响“咚咚咚……” 一个个地都坐不住了,赶紧站起身来,伸着脖子朝窗外看,“哎呀呀呀,快快快,要上街了,舞龙队要上街了……” “咚咚咚……” 这三声铜锣,是所谓的“引号锣”。 待引号锣最后一声响过,威风大鼓便敲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五尺圆面的威风大鼓,被四个后生抬着,另外四个后生,从东西南北四个分向,探进身子去,手执鼓槌,上下敲击! 鼓槌头头是包了红布的,鼓面是白色的,鼓手的护腕是黑色的,袖子是黄色的,鼓声一响,只见八个红红鼓槌头,上下晃不停,鼓面微微颤,袖子裹挟风,护腕一阵眩,声动如天…… 两条五节龙,在前面开路,一条九节龙,紧随其后! 唐老爷与三位龙珠执杖人,并排走着,不断交代着,因为锣鼓声音太大,唐老爷便凑到了龙珠执杖人的耳朵旁,扯着嗓子大声喊,喊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筋凸络冒,胡子不停抖,“喂,路线可要记清楚噢!喂,我说路线要记清楚!该起势的时候再起势,不起势的时候平着走,腰要挺起来,拧起来,脚下别拌蒜……“ “龙来喽,龙来喽……”有半大的孩童,锐声叫喊着,呼朋唤友,“快出来看龙喽,出来看龙喽……” “哎呀呀,了不得呀了不得,高家堡的社火出来了,快来看哟……”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人们的大呼小叫,锐声呼唤间,锣鼓手们越发来了劲头,一个个地玩命一般,使出浑身的力气,猛烈地敲打威风大鼓,震得自己手腕发麻,震得耳膜嗡嗡,但脸上是自豪的笑,笑得嘴都合不拢…… “嚓嚓嚓锵锵锵,嚓嚓嚓锵锵锵……”大锣小锣带动之下,铜钹连续合击,上下擦打,其声脆亮,若兵戈进发! 敲铜镲的后生,看着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冲着自己笑,更是来了劲,两腿跳了起来,前后左,前后左,踩着十字步,腰身拧不停,腰间系的红腰带飘飞起来了,火一般,凤凰一般…… 走到中街十字,唐老爷大声喊了一声“起势喽!” 三个龙珠执杖手,猛地朝上一跃,将龙珠挥舞得虎虎生风…… 三条龙,白,青,红,起先一直平平而行,随着唐老爷这一声“起势”,突然便活起来了,奔起来了,飞起来了,翻滚起来了,疯狂起来了…… 龙头撵龙珠,龙身随龙头,龙尾依序摆,上翻,下旋,左拧,右摆,前倾,后顿,鳞甲光灿,呼呼有风,一个波浪翻,再接一个波浪翻,一个又一个的“s”,连绵不绝,此起彼伏,晃得人眼花缭乱…… “哇原来是大船呀!” 随着三条龙腾云驾雾,起势狂舞之时,高雄彪伺机高喝一声“!” 举着社火的兄弟们,哗啦一下,将盖在大船上的油布掀开,仿佛一朵全世界最大的莲花,猛然之间,灿然盛开,绽放了…… 油布上描绘着的滚滚浪花,鱼儿、水草,“噗噗”一下,翻转过来,遮罩住了举社火的人,在船底铺展下来,霎时间大船雄雄威威,英气勃勃,出现在了沧海之中一般…… 大船两侧的八个小木偶人,在社火手的暗暗操控之下,脖子一下下地朝前伸去,朝后缩去,胳膊肘有节奏地错动着,八个大桨便挥动起来了…… 没有人看不懂,没有人不明白,没有人不激动,没有人不兴奋,没有人不鼓掌,没有人不喝彩…… 乘风波浪,迎风傲航,波浪滚滚,浪花朵朵,木桨翻飞,鱼儿悠悠,水草弯弯…… 蓝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绿色的…… 大鼓声,大锣声,小锣声,铜钹声,小镲声,巴掌拍动声,扯了嗓子的呐喊叫好声,尖叫声,口哨声,被架在大人脖子上的孩子被吓哭了的哭声,更多人的笑声…… 龙在飞,船在行,人在动,声在响…… 陈叫山见时机已到,便一步跃出去,手掌扩在嘴边,呈喇叭状,吼喊一声“列阵!” 二十多个黑衣黑裤黑布鞋的兄弟,齐刷刷地大吼一声,连连翻着跟斗,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有前空翻,有后空翻,有侧空翻,有燕子翻,有团身翻,鹞子翻身,鱼跃龙门,羽箭脱弦,火轮疯转,**无边…… “呼呼呼,噗噗噗……” 衣衫抖闪,卷风连连,衣衫亮灿灿,人影晃闪闪…… “好好好好好好……” “哇你看你看,快看……” “好好好好……” 空气被点燃了,天空被冲烂了,树木被笑弯了,街面被踩颤了,整个乐州城沸腾了,一整条的凌江水被激荡了…… ... 第432章一举多得 卢家组织的舞龙队,社火队,在乐州老百姓口中,被誉为“未敢说绝后,但一定属空前”。 依照之前计划,原本表演三天,至正月十五元宵节,再浓墨重彩、热热闹闹表演一天,便算完结的。但闹耍两天之后,这天晚上,乐州城许多的商户,便拎着人情,来卢家大院向夫人恳请,说希望舞龙队和社火队,能多加演几天。 这个事儿,夫人便有些为难了。 舞龙队的成员,都是卢家自己人,随意指派,令其向东不朝西。可是,社火队是人家高家堡的,小山王高雄彪可是大忙人,总不能整日为这事儿,耗在乐州城啊? “夫人,在您面前,我们也不说虚话了……就这两天,多少乡下人奔到城里来,还有洋州的、梁州的,甚至羌州的人,也都往咱这儿奔呢!这人一多,啥买卖都红火啊!”一位炒货行的老板说,就一天时间,他外派了四个瓜子摊摊,还未到天黑,这瓜子都不够买了…… “是啊,这么多人来乐州城,兜里有多没少,都装着钱哩,变着样儿地花钱哩,这笔账可了不得啊!” “我问过几个乡下亲戚,你晓得他们为啥过来赶热闹?嘿,是冲着陈帮主!自打去年取湫下了雨,多少人念着陈帮主的好,开年了,人闲了,大家听说陈帮主领着兄弟,在乐州城里练武闹耍耍,哪个不想来瞅一眼?” 这么多人恳请着,夫人也觉着为难得很! 起先闹耍耍,夫人是图个喜庆、吉利,有龙有社火的,为来年的庄稼、船帮买卖,讨上个好彩头,也为卢家扬个名,露个脸……多好的事儿啊! 但一是社火队是人家高家堡的,老这么让人家耗着,给饷银吧,以小山王高雄彪那性子,说啥不能要!不给吧,耽搁人家办正事,就欠下了人家大人情啊! 再则,跑桃花水一天天临近,船帮里的事儿,千头万绪的,都得陈叫山操心!陈叫山撇开不管闹耍耍吧,好多人还就是冲着陈叫山来的。陈叫山整天管闹耍耍吧,船帮的事儿耽搁太多,出了损失,又跟人谁去诉说委屈呢? 看着坐了一屋子的掌柜、老板们,那恳切的神情,夫人嘴巴动了好几次,但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准话来,末了,便说,“承蒙诸位对我卢家抬爱,此事,容我们回头再商议商议……” 待掌柜老板都离开后,夫人便派禾巧去找陈叫山,想跟陈叫山商量一下此事…… 禾巧找到陈叫山后,便将闹耍耍的是否加演的事儿,给陈叫山说了一遍,两人一边朝夫人住处走,陈叫山便一直在琢磨着…… 到了夫人住处,陈叫山听完夫人的叙述后,非但没有推拒,反而说,“这是好事儿啊!咱就一下弄到正月十五去……此事办好了,是一举多得呢!” 陈叫山见夫人一时有些疑惑,便说,“前两天,潘总领跟我说了个事儿,说咱外驻货栈的人,到乡下收购货品,常常跑空趟,为啥?一个是正月里大家都走亲戚,二是因为闹耍耍,好多人撵着耍耍看,人来人去的,反倒去这家没人,去那家没人……” 陈叫山说,卢家外驻货栈总领潘贵生,最近为收货的事儿正发着愁呢! 原来,潘贵生和码头总管冯天仁商议过,冯天仁说,由于去年闹了大半年的年馑,今年的节令有些怪,看样子桃花水要提前到了! 潘贵生派人四处收购货物,类如牛皮、干菇、茶叶、棕货这些大类货,因为都与大户有常年合约,上门便可提货。可是,类如半夏、乌药、蝉蜕、杜仲这些零星八碎的小类货,都是散户百姓们,自家采挖、种点、收捡的,就得逐家逐户跑…… 可是,一般人不跑船,没人关注桃花水提前到来这事儿啊,人们照旧是四处走亲戚,四处撵着耍耍看。 货栈派出的人,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常常跑这家没人,跑那家没人,弄得人困马乏,还没收到货。 “夫人,我想是这样:既然咱们闹耍耍,弄出的响动这么大,各到处的人,都到乐州城来看咱们舞龙、抬社火,看我陈叫山练拳习武,不如咱就在城里就地收购散货、小类货……” 夫人终于明白陈叫山的意思了,眼睛顿时一亮,“叫山,你还别说,这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儿啊!我都没想到这一层……” 禾巧也显得极为兴奋,附合着说,“我看还可以这样:咱直接把船帮要收的货物,其种类、要求、收购价格、全写在一个展板上,让人抬着展板,随着舞龙队、社火队、武术队到处转。这样一来,进城的人都撵着耍耍看,看见收购货物的展板,口口相传,知道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嗯,如此一弄,兴许人们就直接带着货进城交售,货栈的人还省了车马费,不用多跑腿,省出的这些人手,又可以分派到码头、船厂,以及各个大户收购点去,人手更宽裕,事半功倍啊!”陈叫山踌躇满志地说。 夫人飞快地在袖管里数着念珠,连连点头,“原先,我还只是想通过闹耍耍,为咱卢家讨个好彩头,扬扬名而已,经叫山这么一想,还真是一举多得了!第一,咱本来的意思达到了,彩头讨到了,名也扬了,脸也露了!第二,咱让船帮所收的小类货,更直接地入库,省了收购的人手,省了车马费。第三,城里的商户们,一再恳请我,要求咱加演,咱现在应允了他们,使他们的买卖红火了,他们呢,还落了咱的人情!第四,各到处的人,都过足了眼瘾,这年就过得更高兴了。第五,今年这样一弄,来年就更有了经验,咱可以弄出更多的花样来……哎呀,真是一举多得,一举多得啊!” 夫人说了一阵,话又绕回了头,“叫山,这样来弄,可就是辛苦你了啊!” 陈叫山淡淡一笑,“辛苦啥?闹耍耍嘛,就是耍一耍,大家都高兴嘛!” “对了,叫山,咱这样弄,一直把人家高堡主耗着,我这心里怪过意不去的,你看是不是……” 夫人话未说完,陈叫山便明白了夫人的意思,陈叫山知道:以高雄彪的脾性,是断断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酬谢、薪资的!便说,“夫人多虑了,高堡主那头,我去说,都是好兄弟了,他不会推拒的!” “也好,也好……”夫人兀自点着头,深深吁着气…… 夫人此际颇感欣慰,心中愈发对自己的慧眼,犹感自得了。 陈叫山就是卢家一个宝,一个大宝啊! 自陈叫山加入卢家以来,通过取湫、讨债、收货等一系列的事儿,陈叫山个人的名头,传扬四方,卢家的名气,也随之传扬四方。另外,通过陈叫山的努力,类如太极湾的姚秉儒、高家堡的高雄彪,甚至梁州城的王司令和李团长,陈叫山都与其有了交情。卢家虽为百年昌盛的大户,但在之前,还真没有将人脉关系的触角,像陈叫山这般,伸得那么长,那么广…… 陈叫山起了身,准备告辞时,夫人抬了手臂,说,“叫山,你到……” “夫人,还有何吩咐?”陈叫山问。 夫人原本是要陈叫山,到杨账房那里去,支些钱,用以筹办加演的一系列事儿…… 但一瞬间,夫人又觉得:陈叫山越来越能干了,有很多事情,已然不需要自己太多操心,陈叫山自会处理得井井有条!自己只管放手让他去干,过多旁逸斜出的建议、意见,反倒显得画蛇添足了…… 夫人便又改了口,“没啥了……禾巧,你去送送叫山吧!” 出了夫人小院,陈叫山和禾巧并肩而行,陈叫山说,“禾巧,你方才说的那个收购展板的事儿,真是好点子!我看这展板,就由你来写吧!” 禾巧心里当然愿意,但一个姑娘家家,怎好答应得那么干脆? 禾巧嘴巴一撇,斜视了陈叫山一眼,“收购展板的事儿重要,加演告示的事儿更重要呢!” “对对对……”陈叫山挠挠额头,“这一茬我倒差点忘记了。这样吧,收购展板和加演告示,都由你来弄吧……” 禾巧心底里一百个愿意,嘴上却说,“这可不是个轻省活儿,我一个人可弄不过来,你得给我搭手帮忙……” 两人到了西内院,陈叫山便打开库房,将曾经取湫时所用的床板,挑出了三张最平顺的,让禾巧看看合适不,禾巧说,“合适倒合适,就是抬着重!” 陈叫山呵呵一笑,“重怕啥?咱啥都缺,就是不缺力气嘛!” 夜深人静了,西内院库房里,依旧灯火通明…… 一男一女,一个裁纸,一个碾墨,一个拽纸,一个挥毫…… 两个人影,在深夜的灯火下,移来动去,相互交错…… 不时有西内院的兄弟,悄悄趴门缝一瞅,嘿嘿嘿地笑,而后,便手指竖在嘴巴上,“嘘”一声,又悄悄离开了…… ... 第433章忙翻了天 一大早,船帮兄弟们提着浆糊桶,拿着一沓沓的加演告示,在乐州城各到处张贴。 “呀,那真是敢情好哩!一下闹到正月十五去,好好好……” “卢家人就是体面啊,瞧瞧人家这气派,谁能比?” “唐家庄唐老爷的舞龙,高家堡高雄彪的社火,陈叫山的武术队,嘿,让我天天看都不腻……” 加演告示一经贴出,城中百姓议论纷纷,那些商户老板也乐得喜笑颜开,远远看着船帮兄弟们在忙乎,便赶紧走上前去,有的给端来了热茶,有的给兄弟们兜里塞一把瓜子、花生、几颗糖,有的帮着给提浆糊桶,扶板凳,帮着看告示贴得端不端,高矮合适不…… 陈叫山忙乎了半夜,早上又早早起来,召集兄弟们,重新讨论行演路线、人员搭配、各自职责等等事宜,决定在城内设立五个收购点,分别由外驻货栈的伙计们负责…… 正开着会,乐州商会的一帮人来了,人人手里皆拎着人情,连连朝陈叫山作揖致谢,“陈帮主,辛苦了,辛苦了,一点小小心意,请笑纳……” 陈叫山连忙招呼这些掌柜老板们进屋坐,命人为其沏茶,正忙乎着,外面又来了一大伙人,纷纷喊着,“陈帮主,陈帮主……” 陈叫山赶忙又起身,出去一看,外面来的这些人,却都是不认识的,正疑惑着,来人却倒自我介绍起来了 “陈帮主,我是上元堡龚家,我们耍弄狮子哩,想跟着陈帮主们一起闹热闹热……” “陈帮主,我是上元堡赵家,我们也是耍弄狮子,也想跟着陈帮主……” 陈叫山忽地便想起来了,曾听卢恩成说过,上元堡的龚、赵两家祖上,在前清康熙年间,本是一门之师,龚家擅耍武狮,赵家擅摆阵破阵,虽是同门师兄弟,却谁也不服谁,待他们师父一过世,他们便就各自立了门派,成了龚狮王、赵狮王…… 多少年来,龚、赵两家的狮子,各具其特色,一个靠功夫,一个靠花样,老百姓都喜欢,都觉着是不可或缺的绝活…… 陈叫山顿时明白了,卢家组织的舞龙队、社火队、武术队,闹出的响动,已经传到各处,风头盖过了正月里所有的耍耍!如今又要连续加演,上元堡的狮子,自然想来跟着风光风光,好好露一把脸…… 这何尝不是好事?来的耍耍越多,吸引的人越多,闹出的响动更大,传播区域便越广,对于自己的收购计划,岂不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么? 陈叫山便笑着拱手,“谢谢,谢谢,承蒙厚爱!欢迎欢迎……” “陈帮主,我们是洋州刘家采莲船……” “陈帮主,我们是沙河营的水兽舞队……” “陈帮主,我们是三合湾的花灯团……” “陈帮主,我们是梁州城的程家戏班子……” “陈帮主,我们是从羌州赶过来的,我们有木偶戏,提线的,举娃娃的,都有哩!我们能演《山海经》、《西游记》、《白蛇传》……” “陈帮主,还有我们……” 陈叫山方才一句“欢迎欢迎”,犹若打开了一道闸门,后面涌来的耍耍队伍,越来越多,七嘴八舌地介绍着自己,惟恐这大好的风光场面,自己落了后…… “好好好,欢迎欢迎……”陈叫山连连点头应允着,心下却焦急了起来:如此大的阵仗,可比原先更有规模,更热闹了! 那么,这个收购展板,是不是就要多制作一些呢?另外,是不是得赶紧再弄一些加演告示出来,将告示上的内容,再修改修改,将这些演出阵容,全部都添加进去呢? 西内院里人太多太多,闹成了一锅粥,陈叫山便站到一条板凳上,将手一挥,“好,你们耍耍队伍的主事,跟我过来一下,每家只来一人便可……” 陈叫山领着十几个耍耍队伍的主事人,来到仓房里,拿出纸张,摆好笔墨,说,“现在大家把各自的来头、行当、耍耍内容,都在这上面登记一下……” 这些人便抓起了毛笔,纷纷埋头写了起来…… 陈叫山将一厚沓的纸收好,大声说,“午时左右,大家都到卢家城北粮仓门前集合,我们统一上街……” 送走了这帮耍耍队伍,以及乐州商会的掌柜、老板们,陈叫山便将兄弟们喊过来,开始布置任务 “饶氏兄弟,你们三人,赶紧领人去城北粮仓,一是做好防卫工作,二是清理一下门前的场地,待会儿所有的耍耍都过去了,人多,防止出事儿……” “大头,二虎,你们去通知在外张贴加演告示的兄弟,要他们现在撤回来!另外,你们立刻通知潘总领和侯帮主,要他们为五个收购点增派人手!对了,再给杨账房那儿知会一声……” “满仓,三旺,你们召集人手,挑选床板,不平顺的不要,需要修整的,赶紧修整……到魏伙头那儿去领面粉,再多熬些浆糊……” “黑蛋,你领人到码头、船厂去,找冯总管和王厂长,要他们给那些从外驻货栈回来的兄弟们,指派任务,重新划定各自职责……” “海明老哥,你挑选精壮的兄弟们,在前院集合,将队伍分成三路,一路到时候随耍耍队伍同行,维护街上秩序;一路在城外各个路口巡游,越是闹热起来了,越要防止有歹人起乱,抢劫进城百姓;一路配合鹏天他们,留守城北粮仓……” “面瓜,你现在去找吴先生,还有禾巧……”陈叫山将那些耍耍队伍的登记纸张,交给面瓜,“你协同他们二人,尽快将收购展板和加演告示的内容,再重新修改添加,多制作一些出来……” 陈叫山吩咐完毕,兄弟们便都得令出了门,眨巴眼工夫,起先人满为患的西内院,忽然之间,便就剩下陈叫山一个人了…… 陈叫山忽然记起,忙乎了一早上,自己连一口水还没喝呢! 陈叫山匆忙往伙房赶去,刚出院门,高雄彪迎面过来了,远远便喊,“兄弟,你把我绑在乐州城回不去了啊?” 陈叫山便站住脚步,笑着说,“我绑不了别人,只有绑你了嘛……” 两人返身来到西内院,高雄彪起先笑呵呵的表情,倏忽间隐去了,面色忧虑地说,“你这方法倒是好,我却有一些担心……” 陈叫山明白高雄彪是在担心野狼岭的土匪…… 在高雄彪不在高家堡这段日子里,高家堡尽管机关重重,但高雄彪之前说过,野狼岭的二当家认识高雄彪,正月初二那天晚上,野狼岭的土匪还去骚扰过高家堡…… 野狼岭的土匪,会不会浑水摸鱼,趁火打劫呢? “高兄,我是想……” 陈叫山话刚开了个口,高雄彪便将手一抬,打断了陈叫山的话,“兄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能为兄弟帮上小忙,我高雄彪求之不得,咱都是兄弟,太客套见外的话,都不用说……我担心的是保安团那帮酒囊饭袋,嘴上应承了,实际上却不干实事儿啊!” “高兄的意思是,我们得想个办法,把他们逼一下,让他们晓得利害?”陈叫山转头问。 高雄彪深深吸了口气,幽幽地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间,忽然,卢芸凤和薛静怡却来了…… “陈叫山,陈叫山……” 陈叫山听见卢芸凤在喊自己,便赶紧出去看,卢芸凤和薛静怡,手上皆拎着一个东西,见到陈叫山了,却猛地往身后一藏…… “陈帮主,你这鬼点子还不少哩!”卢芸凤歪着脑袋,斜着看陈叫山,嘴巴嘟噜了起来,“你给这个人任务,给那个人命令,怎么不给我和静怡安排点事儿呢?” 陈叫山心说:你们都是千金小姐,卢家大院就算忙翻了天,也不敢给你们指派活儿干啊! 陈叫山抬头看了看天,见高雄彪又在自己身后,望着自己呢,一想到今儿的事儿还多,便对卢芸凤说,“成,三小姐,等我想好了事儿,就让你们俩干!” 说着,陈叫山便转身给高雄彪递了个眼神,示意高雄彪跟自己一块出去,可脚步刚一迈,卢芸凤却背着两手,将身子挡在了陈叫山身前,胸前那云峰突兀的风景,在陈叫山面前,展露无遗,“不许走……” 陈叫山心中叫苦:三小姐啊三小姐,今儿这么忙,人的头发尖尖都快立起来了,你在这儿闹什么呀?我哪有工夫陪你在这儿玩这公子小姐的游戏? 陈叫山想用手去拨卢芸凤,却又觉着不合适,便闪身朝一侧走,卢芸凤却又一挡,并将背后的东西,一下举到了前面,“给,把这些吃了再走,吃不完,不准走……” 卢芸凤手里拎着的是小笼包子,薛静怡手里拎的是鸡汤…… 陈叫山误解了卢芸凤,顿时觉着不好意思了,便转头招呼着高雄彪,用以掩饰尴尬,“高兄,吃早饭了没?” 招呼了一圈,高雄彪、卢芸凤、薛静怡都说吃过饭了,陈叫山便抓过包子,大口大口朝嘴里塞,腮帮胀得鼓鼓囊囊,一动一动,便顺手端过来一碗鸡汤,吸溜一口,烫得直吐舌头…… ... 第434章红色之夜 午时过,所有的耍耍队伍,皆在城北粮仓大门前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舞龙队,社火队,武术队,狮子队,采莲船队,水兽舞队,花灯团,木偶耍耍队,以及围观的百姓,皆等着陈叫山的出发命令…… 由于戏班子的大部分人,在城东校场坝布置舞台,到城北粮仓大门前的,只是几个穿了戏服的丑角,尽管如此,现场已然是人满为患! 兄弟们将新制作的收购展板,全部运了过来,每家耍耍队伍前,皆安排两个兄弟,抬着收购展板…… “好,出发”陈叫山一声高喊! “咚咚咚……”三声引号锣敲过,各家耍耍队的锣鼓家,一齐响了起来,一齐敲击演奏着“蛟龙出海”的节奏…… 声浪冲天,震得地皮都在颤抖,即便近在咫尺的人,相互说话,也得扯着嗓子喊了。。。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要的就是这个气势,要的就是这种热闹! 行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面大大的收购展板,吴先生和禾巧经过精心设计、构思,将展板上的字数,尽量减少,使得每一个字,都有碗口那么大,即便隔着老远,也能一眼看清上面的内容…… 紧随其后的是两条五节龙,采用“首尾相顾”的盘旋步法,转圈向前走!许是街上围观的人太多太多,兄弟们越发有了一股子“人来疯”劲头,连转几大圈,气不喘,头不晕,越转还越来劲了…… 大船社火在高雄彪的设计下,进行了小小调整,藏在水波掩布下的抬社火者,除了操纵大船机关外,并不时地用肩膀、膝盖,有节奏,有次序地撩动水波油布…… 一时间,浪花飞溅,水浪起伏,木桨挥动,大船的气势,越发被衬托得雄壮无比! 上元堡的龚、赵两家狮子,龚家为金色醒狮,赵家为银色醒狮,他们晓得这是自己露脸的大好机会,都使出了看家绝活,仿佛相互之间较着劲儿地表现 龚家金色雄狮一个就地翻滚,接着又一个腾空起跃,狮身垂直而立,狮头傲视前空,眨眼,张嘴,前腿利利索索,踢出虎虎生气。 赵家雄狮则直接腾空而起,恰如平地生雷,落地似擎天一柱! 两头雄狮,双双欢舞,互相映衬,相得益彰。金狮豪气冲天,银狮激情四溅,碎步、马步、弓步、虚步、探步、插步、麒麟步,步步精彩,内外转身、摆脚扑跳,招招不凡。前跃,后顿,左旋,右拧,上扬,下收,四面迂回,八方扑跳,金光银光,狮影飘忽,腾挪避让,铿锵有力…… 采莲船在旋,水兽在跳,木偶娃娃在一颠一颠,乐乐呵呵,令人忍俊不禁…… 每一家的耍耍队伍前,皆有收购展板引领,每至路口,陈叫山抬手一发号命令,武术队的兄弟,便在耍耍队伍间,来回穿梭表演…… 一对一打,一对多打,集体拳,翻跟头,兄弟们明白陈叫山的用意,出拳踢腿翻跟头之间,特地在展板跟前列式、起拳,引得围观所有人都看向了展板…… 比预想的更顺利,比预想的更成功! 至下午歇气时,乐州城附近的许多庄户人家,闻知了收购信息,已经将各自家中储备的乌药、半夏等小类货,纷纷交到了城中收购点。 庄户人家的小类货,尽管每家数量都不算太多,但质量上乘,无须太费神甄别验货,积少成多,五个收购点皆是收货颇丰! 而这些交了货的百姓,兜里有了银元,又看了耍耍,心情高兴,纷纷说要告诉亲戚朋友,让更多的人进城来交货,看耍耍…… 码头、船厂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王铁汉领着一众徒弟打造的抓钉,被挑剔的侯今春,反复以大锤锤砸测试,较之洋州城的抓钉,显然韧劲更足,抓钉尖尖与镶板的契合度更好,侯今春由衷感叹,“真是鼻子底下有金刚钻,咱还跑远处去寻了那银样枪头……” 外驻货栈的伙计,赶去码头、船厂帮忙,联手将试水坑的淤泥掏了个干净,码头道路拓宽所需的石料,从凌江之南的霸王寨运了过来,兄弟们齐上阵,一人抡几大锤,石料砸了不少,大家都还不觉着累…… …………………… …………………… 耍耍队伍在乐州城出尽了风头,但终究不像主动找东家表演那般,能获得打赏红包,因而,卢家为表心意,便请各处的耍耍队伍吃饭…… 梁州城程家戏班子的班主喝多了酒,没了平日的矜持,手搭在陈叫山肩膀上,凑在陈叫山耳朵边,满脸通红地说着酒话,“陈……陈陈帮主……我给给给……给你说个秘密……” 其余耍耍队伍的主事者,也都喝得面红耳赤,听见程班主的话,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大家的笑,令陈叫山感到迷惑茫然…… 上元堡的龚少爷,便走到陈叫山和程班主跟前,说,“啥秘密不秘密的,程班主,咱不都图跟陈帮主交个朋友嘛!瞧你说得神神秘秘的,罚酒,罚酒……” 程班主摇摇晃晃地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又喝下了一杯酒…… 陈叫山一下明白过来了这些闹耍耍的,尽管没有挣到打赏红包,但在乐州城出尽了风头,扬了名!更重要的是,他们借此跟卢家,跟陈叫山搭上了关系,日后在江湖上传开了,便说他们是卢家的联盟,跟陈叫山是朋友,江湖上的人一听,多响亮…… 如此一想来,自然是好事儿! 但陈叫山在醉醺醺间,又隐隐觉得:好事,也意味着坏事,倘若这帮人,日后在江湖上得罪了人,结下了仇家,而后又报出我陈叫山的名号来,岂不是也会给我带来麻烦? 但如今之情形,更无法黑了脸,赶人家走,不给人家面子…… 犹然间,陈叫山又想到了白爷的那句话真正的出人头地,不是尊敬的人越来越多,恰恰相反,是算计你、打压你的人,越来越多…… 陈叫山一阵哈哈大笑,觉着自己似有了三分醉意…… …………………… 唐家大院。 银月耀天,夜风习习…… 此际的唐家大院,静寂一片,夜虫鸣吟,伴随着人们的鼾声、磨牙声、梦呓声…… 在唐家大院西北角的一间客房里,吴先生,高雄彪,唐嘉中三人,却在进行着一个重要的仪式…… 靠窗的小桌上,燃着三根红烛,夜风随窗入,烛火点点摇晃,三人的影子,显得幽幽乎乎…… “吴兄,在我加入你们的组织之前,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高雄彪捏着一把小剪刀,将烛芯轻轻剪掉了一截,使烛光更亮些,而后转过身来,问吴先生。 “雄彪,你尽管问。不过……从此之后,不要再用你们的组织这个说法,应该是我们的组织……”吴先生先翻动着一本红色的小册子,而后,抬起头,正襟危坐,回答着高雄彪。 唐嘉中站在板凳上,朝东面的墙上,挂着一面旗帜,一面红色的,上有镰刀和斧头的旗帜,也拧身回来说,“这是我们共同的组织,不是某个人,某一部分人的组织!” “接到上级组织的安排,我最近须离开乐州,前往南方开展工作……”吴先生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拍在高雄彪肩膀上,“现在你有想问的问题,就尽管问吧!” “我只有一个问题……”高雄彪说,“为什么不让陈叫山加入我们的组织?” 唐嘉中挂好了旗帜,从板凳上跳下来,拍拍双手,也看向了吴先生。唐嘉中晓得:这个问题,惟有吴先生来回答,才最合适! “叫山完全具备成为我们组织一员的一切素质……”吴先生话锋一转,“然而,现在还不是时机,他升任了船帮的大帮主,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我不希望他分心……” 高雄彪微微地点了点头…… “其实,以我个人的看法来讲,叫山与我们组织内的同志,其是非观念,善恶态度,个人素养,都不存在任何的隔膜!在我心中,他已经是我们的同志,我们的兄弟了……”吴先生将手臂从高雄彪的肩膀上取下,两手背于身后,望向窗棂,望向窗外无极的夜空,“这个问题我思考了许久,我觉得,叫山以他自己的方式,在践行着我们的主义……待到合适的时机,我们就告诉他,我们的主义,我们的组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抛却这一切,叫山本应走好他自己的路,一步一步地完善自我!他其实以他自己的方式,在诠释着我们的革。命宗旨……” “我明白了……”高雄彪说。 吴先生将红色的小册子,交给了高雄彪,“你好好读一下,在宣誓时,你可以将其诵读出来……” 红色的烛火,红色的旗帜,红色的小册子,红红的光亮,映照着小屋里三个红红的人影…… 高雄彪将红色小册子合上后,面向东墙上的旗帜,在唐嘉中的示范下,举起右手手臂,握成拳头,擎于眉侧…… ... 第435章敲打敲打 乐州城这几天热热闹闹,人们皆乐乐呵呵,保安团的余团长和苟队长,却是愁眉不展…… 余团长很明白孙县长的心思,知道孙县长是拿自己当枪使唤,借着剿匪,加官进爵。- 可是,野狼岭那地方,余团长托人一打听,心就凉了半截:一座孤孤的山峰,上下一条道,其余各处,皆为断崖,斧劈刀削!慢说是保安团这些人,平日混饭吃的酒囊饭袋,便是正规军去了,不脱上几层皮,也不见得攻得下来啊! 余团长便和苟队长,在屋里商议着,看如何打响这个退堂鼓。既不能让孙县长怪罪,又令陈叫山毫无办法…… “余团长,以我来看,陈叫山那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给咱们支墩子呢!孙县长呢,又不挑破,就想让咱去冲一冲……”苟队长凑近余团长,小声地说着。 “唉,别整那些虚头八脑的话,说点有用的……”余团长将脑袋偏到一边,“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儿嘛,净扯那没用的干啥?” 苟队长便低了头,眼珠子左右地转着,忽一抬头,“余团长,我看是这样……” “啥?暗通土匪?” 余团长听了苟队长的话,像被踩了猫尾巴,一下跳了起来,“这要是传扬出去,那就是死罪!” “死不死,那得看咱办事巧不巧了……”苟队长自信满满地说,“他陈叫山不是拿着韩督军的手谕压咱们嘛?咱也可以拿着陈叫山的名头,去日弄野狼岭的土匪啊!团长你想,咱到了野狼岭,就照直说是陈叫山让咱们来的,咱们没办法呀,出于无奈,只好跑这一趟的……” 余团长还是有些懵,兀自吁着气,不吭声…… “这样一弄,在孙县长这头,咱是剿匪的排头兵,在土匪那头,咱就成了通风报信的情报员了……”苟队长进一步地解释着,“我想,野狼岭那帮土匪,不会不晓得利害吧?只要他们配合咱们将这出戏演上了,孙县长也好,陈叫山也罢,能看出啥道道?” 余团长这下总算想明白了,终于说了一句,“法子倒是好法子,可是,要是跟土匪谈不拢,咋整?” “万一谈不拢,咱就撤呗!”苟队长说,“咱回来后,就说土匪太厉害,一时半会儿拿不下来……别人能说个啥?谁要说,就让谁打去……” “嗯……”余团长点了点头,又挠了挠头,“那这事儿这么耗下去,总得有个结果啊?咱这样捣腾来捣腾去,捞不到啥油水,在那荒山野岭这么折腾,不值当啊!” 苟队长深深叹了口气,不晓得他是为余团长不领悟他的意思而叹气,还是为事情本身的棘手而叹气…… “报告,陈帮主在外面求见……” 余团长和苟队长正沉默着,忽有卫兵过来报告,余团长顿时一怔:陈叫山过来做什么? 待卫兵退下去后,余团长和苟队长一阵窃窃私语,而后,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陈帮主,你最近这么忙,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余团长拱手上前,笑道。 陈叫山是一个人来的,阴沉着脸,也没有拱手还礼,径直走过来,唉声叹气,“余团长,有个事儿我心急啊!本来我要找孙县长的,听说孙县长去柏树寨了,一急,就先来找余团长你了……” “陈帮主,啥事儿?屋里说,屋里说……”余团长闪身伸臂,连连招呼陈叫山进屋说话。 三人在屋里坐定后,陈叫山接过士兵送来的热茶,吹了一口热气,又将茶杯放下了,“昨个下午,有兄弟从梁州城回来了,说梁州驻防军的王司令,给我捎了个话,要我问问余团长,你们啥时候动身进北山剿匪?” 余团长一时有些懵:王司令?进山剿匪?怎么剿匪的事儿,还扯上王司令了? 余团长与苟队长对视了一眼,苟队长领会余团长的意思,便接话说了,“陈帮主,进山剿匪的事儿,王司令他们也知道了?” “怎会不知道呢?”陈叫山低着头,愁眉紧锁着,而后抬头直视苟队长的眼睛,“韩督军的手谕,本该是由王司令向你们传达的,但你们也晓得,这里边有个问题……” “啥问题?”余团长问。 “余团长,苟队长,不管咋说,咱都在乐州城混饭吃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就不妨直话直说了?” “陈帮主你尽管说,尽管说……”苟队长一脸狐疑…… “我晓得,由我陈叫山来给你们传达韩督军的命令,你们面子上啥话不说,背地里,肯定在怀疑我陈叫山扯虎皮做大旗,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吧?” 陈叫山此话一出,余团长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兀自一惊:要说怀疑,当然怀疑你!可你当着我们的面儿说这话,有些不大妥当啊! “我要是你们,我也怀疑,不怀疑才怪呢!”陈叫山话锋一转,“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为啥是我来传达命令,不是王司令他们来传达命令呢?” 余团长和苟队长又相互对视了一眼…… “首先,剿匪这种事儿,虽然有立功的机会,但毕竟耗费人力物力财力,就像一把双刃剑,耍得好,就是一片剑花,满堂喝彩!耍不好,可就容易伤着自己……所以,传达剿匪命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个得罪人的事儿!王司令和孙县长交情不深,王司令不想当这个当这个得罪人的刺头,所以,才把这个刺头差事,让给了我。” 余团长和苟队长正襟危坐,似有些明悟了…… “为啥让给我呢?原因有三:其一,我与孙县长也好,余团长也好,终究有交情,就算你们怀疑我拿着鸡毛当令箭,也终究不会撕破脸皮骂我!其二,韩督军与我交情深厚,王司令比谁都清楚,就算这代传命令,不当刺头的事儿,将来传到了韩督军耳朵里,韩督军考虑到刺头是我陈叫山,也就不会责怪王司令了。其三,一旦你们剿匪不力,韩督军会责罚孙县长,责罚你余团长,甚至暗暗怪罪我陈叫山,但终究怪罪不到王司令头上,顶多暗地里说王司令油滑而已。而反过来,王司令还会拿你们剿匪不力为借口,向韩督军进言,调整乐州官员,排除异己,安插亲信……这正是王司令明哲保身的万全之策啊!” 陈叫山说了一阵,却嘎然而止,忽地站起身来,拱手告辞,“余团长,苟队长,舞龙队那头还有事儿,我先告辞了……” 陈叫山走后,余团长和苟队长愣了好半天,末了,余团长说,“事情看来没那么简单啊! ... 第436章摩拳擦掌 今年的桃花水,的确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确切说,桃花还没有完全绽开,尖锥形的小花苞,方才炸开了一道口子,春潮却已滚滚而来…… 凌江发源于羌州的冢山,其终极源头,有探秘好事者,曾专门探察发现:并非是一洞一泉涌出的,而有十几个源洞,虽皆不大,但嘀嘀嗒嗒,日夜不息,川汇成河,蜿蜒网织,百转千回,终而汇于一江…… 源羌州,流沔城,过梁州,入乐州,下洋州,至金安,抵鄂阳,达襄州,浩浩荡荡,东流不绝,直汇长江…… 其奔腾间,出幽洞,挣开棱岩阻隔,跳溅飞花,珠玉飞瀑,众纳溪河,水声渐大,水势愈壮,呈雄阔气象! 春潮滚滚来,一年好光景啊! 因于元宵节前闹耍耍,连续多日,乐州城人满为患,耍耍队伍前抬举的收购展板,将卢家船帮的收购信息,一再传达出去,经百姓口口相传,原本需要外驻货栈,忙碌多日的收货工作,在短短几日,便圆满完成! 年前以红椿木新造的二十多艘散船,以“直卖”和“租赁”,以及“逐扣货款”的方式,交送到了散船户手里。 在元宵节后的几天里,散船户们已提前进入了跑船的角色中。 有的以车载散船,先走陆路官道,北去太极湾,接运太极湾的木炭,而后放船下水,走虚水河一路顺流而下,运至碾庄码头,再上岸零售。 有的散船户,则从南沙河、文川河、堰沟河、桃花河上,进行短途运送,将桐油、竹器、棉花、姜黄、豆酱这些船帮收购的中类货,送达凌江上,顺流飘下,抵碾庄码头,交付于船帮。 支流上已能跑船,凌江水位,便已接近桃花水了…… 从乐州城至桂香镇,骑马走陆路,也不过一上午工夫!但为了检验新造的鸭艄子,侯今春自告奋勇,要逆流而上,去桂香镇拉棕货,并说“试船不逆行,等于白熬工”。 依照原先约定,待桂香镇的人将大宗棕货,以及零碎小件,全部加工好以后,陈叫山派人用板车去拉! 陈叫山想到郑半仙曾提醒自己的话,侯今春要昭显自己在船帮的地位,乐于表现自己,也便同意了侯今春的想法。 未曾想到,侯今春不负众望,顺利将桂香镇的棕货,运了整整三大船,回到了碾庄码头! 是夜,陈叫山在碾庄码头开会,侯今春,潘贵生,冯天仁,王正孝,众位舵头、管事、水手、舵工、摇桨、脚夫、杂役伙计,以及卫队兄弟们,近两百人参加。 “冯总管天天在看水,天天在测水,侯帮主也顺利试水桂香镇,桃花水近在眼前了……”陈叫山两手抱在胸前,踱来踱去地讲话,忽而,一扬手,“我找郑叔推演过了,大后天便是黄道吉日,我们今年桃花水首航,便要开始了!对我陈叫山来说,这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啊!但对于在座各位来说,却是闭着眼睛夹胡豆吃,喂不到鼻子里头去……现在,大伙都说说,还有些啥事儿要紧着办?” 一阵短暂沉默后,潘贵生说,“前阵子闹耍耍,我货栈的兄弟们,都来码头船厂帮了忙,有些人在城里混热乎了,还不想回各货栈去了!帮主,我没啥说的,不想回的就不回了,你给我重新调配好人手……” “是么,还有这事儿?”陈叫山淡淡一笑,便绕着众人围坐的方阵,转圈圈地走了起来,忽然说,“那些是外驻货栈的兄弟,站起来让我看看……“ 人群里齐刷刷站起来了二十多个人,有的昂首挺胸,有的低头,有的目光游移。 “谁不想回乡下,想留城里的,请举手!”陈叫山再次一声吼。 老半天过去,没有一个人举手…… “成,现在不举手,那就没啥说了……”陈叫山压压手,示意都坐下,“卢家船帮一家人,无论你在啥地方干活,相互之间走动帮忙,那是很正常的事儿!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以后谁要是吃了五谷想六样,这山望着那山高,眼睛长在脑门顶上,或者心里的气不顺,那我陈叫山就帮他捋一捋……” “帮主,最近散船户们往码头送货,好些人为了抢着入仓,在码头打得头破血流,我们劝谁不劝谁,都难弄!这事儿咋整?”冯天仁站起来说。 “这事儿好办得很!”陈叫山信心满怀地说,“在码头张贴告示:先来的先交,后来的后交,一同来的,远货先交,近货后交,年长的先交,年轻的后交,体弱的先交,体壮的后交……有不服规矩,先动手打人者,开口骂人者,掌嘴,扣船,他就算运来金疙瘩,也不稀罕,说拒收就拒收!” 说着,陈叫山又转头对常海明说,“海明老哥,遇到冯总管他们难办的时候,你就派兄弟过来,该拾掇人,就放开拾掇!“ 常海明连连点头,“帮主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帮主,我跟潘总领商量盘算了一下,大、中、小三类货加起来,一部分可用的老船和今年新造船,全部下水,艘艘都圆载,还是有缺口……”王正孝并未起身,举手发了言,“现在有三个法子,一个是征调散船随航,但人手怕就吃紧了,有些散船户不服管教不说,还漫天要价,狮子大张口,上下两水跑下来,不划算!第二种是,货物拆分开来,分批运!还有一种,就是让梁州船帮来代运……” 陈叫山低头沉思一阵,便对一直沉默不语的侯今春说,“侯帮主,你有什么良策妙计,给我们大伙说说?” 这一句“良策妙计”,侯今春听着很受用,响亮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久旱就有久涝,大暑便有大寒,生意买卖也是一样!要我说,所有货类全部运上,我还嫌少哩!我个人的想法是,就征调散船,谁开价离谱,谁就滚蛋,谁不服管教,咱到了江上再收拾!要说让万青林他们代运,那是丢人哩,自己能吃几碗饭,自己明白,莫要让人家笑话咱,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 “侯帮主,那你就协同王厂长、潘总领、冯总管他们,重点负责这事儿,一天时间能办好吗?”陈叫山心中想的是两天能办好便成,却故意采用激将法,来问侯今春。 “没问题!”侯今春站起身来,将胸膛拍得脆响! “帮主,我有个问题……”常海明站起来说,“方才侯帮主说得没错,今年桃花水,必定是大买卖,但越是大买卖,江上情况可能就越复杂,江匪棒客可能也巴望着发横财呢!我的意思是,船帮出航所带的各式家伙,要不要增加?还有,人手够不够,不够的话,从卫队再派些过去……” 陈叫山晓得:野狼岭的土匪,既然敢到高家堡骚扰,敢洗劫田家庄,贺家村,也就有可能会来乐州城,因而卫队的防范,不可掉以轻心! 虽说余团长那头,已经敲打过他们了,但谁晓得他们啥时候能开火,野狼岭的土匪又啥时候会反扑乐州城,这都是没准的事儿…… “家伙和人手,都不用增加,我事先早都计划好了的!”陈叫山说完后,又看了侯今春一眼,想再征询一下侯今春的意见,以示重视,“侯帮主,你的意见呢?” “我没啥意见了……”侯今春嘿嘿一笑说,看起来心情不错! 这时,三旺站起身来,迈动假腿,从人群阵营走出来,“帮主,我可以随你们跑船吗?” 众人皆望向了三旺,遂即,又齐刷刷看向了陈叫山…… 陈叫山明白三旺的意思:起先卢家卫队创立伊始的兄弟,除过七庆已故去,其余的鹏飞、鹏云、鹏天、满仓、大头、二虎、黑蛋,都将随船跑桃花水。而三旺因为装了一条假腿,众人恐有不妥,便没有提议三旺。 一刹那间,陈叫山的心情极为复杂,想起取湫之时,三旺跟东方木匠学造火龙车,威力巨大,一举大破太极湾!可是,三旺毕竟现在是一条腿,虽说程保长给他装的假腿相当好,但终究是木头的!若是将他带到船上,于他而言,究竟是福是祸呢? “帮主,我晓得你们嫌弃我,担心我……”三旺声音有些哽咽了,“从卫队成立起,我就一直跟着帮主,再苦,再难,我都没有怕过!我就想着,跟着帮主,跟着兄弟们一起……” 三旺凝噎着,说不下去了,便要给陈叫山下跪,由于他一条腿是假腿,无法双腿弯曲,便“哗“地一下,将假腿去掉,单腿跪了下去…… “三旺,你……”陈叫山赶紧上前,将三旺扶住,眼睛湿润了,却说不出话来…… “帮主,让三旺跟我们一起吧!” 鹏天带头一声喊,兄弟们都开始喊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 “好”陈叫山扬起头,望着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那眸子中闪烁着的殷切之光,便说,“三旺跟我们一起跑船!这两天大家各司其职,积极准备,大后天,我们就开跑今春桃花水!” ... 第437章大道出征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时间如凌江之水,默默而流,开春桃花水首航,终于到来了…… 天光青青亮时,冯总管指挥着船帮众兄弟,整齐划一地吼着号子,朝船上搬运货物。-- 微微晨光中,凌江里的水,从未如此丰盈,变肥了,变亮了,万颗珠子在滚动着,辉闪着晶晶之光…… 上游回水湾处的几只麻鸭,在柳条丝丝,粼粼光影的春水中凫游,一转转地兜着圈,蓬松松的羽毛游过去了,游过来了,身后便是长长的一道波痕,久久不散…… 白鸟儿在江上贴江面飞,脖项上的绒毛,被江风吹拂了,微微乱,风毕竟不寒,不再似刀子般又冷又硬! 江对岸的缓坡上,大多数的桃树,乍看去,似乎仍是枯树枯枝,但有个别几株,却已经跳闪出了粉红粉红的影儿,衬着那些干枝条,美得恰恰好! 碾庄码头上,密密麻麻站得到处是人,黑压压的人头,聚集成一簇一簇,一道道黑线,平视过去,以江水为底衬看,似江中的小洲。而颜色各异的衣服,混杂了,相互错合在晨光与青青淡淡的炊烟里,似花,似画…… 搭板长长溜溜,颤颤悠悠,脚夫们扛着麻袋、草袋、木箱,脚步稳稳当当,将货物源源不断地从货仓里,运上了船。从千丈高空俯瞰而下的话,似那勤劳的蚁类,整齐,有序,有队有列,有模有样…… 跑船的兄弟们,此际在船厂大院里聚集,吃着“开船席”。 一人只是半碗酒,菜却是丰富得很!依照讲究,有几道菜是必须的 其一是“力争上游”。其做法是,将肉末搅拌了粉面,做成类如船,又类如元宝的形状,上锅蒸熟了。以高汤盛于大瓷盆里,再以鸡蛋饼,贴合着盆壁,将其完全糊盖住!到众人吃时,先由大帮主陈叫山,伸筷轻轻一划,鸡蛋饼被划破,底下的元宝肉船,借着浮力,便齐刷刷地浮涌了上来,众人再动筷子…… 其二是“风平浪静”。这也是一道汤菜,将黄豆、红豆、青豆、胡豆、枸杞、糯米等,循各自的生熟质地,依先后顺序蒸熟,使其分层泡浸于鱼汤之中,并选用上等羊油,烧化,泼入汤中。羊油量大,在鱼汤表面上形成厚厚一层护膜,显得汤形稳稳,即便伸筷伸勺,汤形凝然不动,不起皱波!此菜融合鱼和羊,形成一“鲜”味,且羊油糊住汤面,热气不得散发,须慢慢去吃,不可急,意即“跑船先求稳,一稳胜七分”…… 其三是“平安有福”。豆腐切片,码放盘中,鹌鹑蛋以刀从中间一劈两半,使其蛋白朝上,蛋黄朝下,再以青绿的鸭舌浮萍,点缀其间,淋上老醋、麻油,洒上黑、白二色芝麻。浮萍之“平”,鹌鹑蛋之“安”,麻油之“有”,豆腐之“福”,此菜是典型的取其谐音,以意取胜!吃此菜时,有一讲究,便是浮萍鸭舌不能吃,鹌鹑蛋和豆腐片,直接夹取入口吃,不得随意用筷子翻转,否则,便犯了禁忌…… 因为只有半碗酒,大家都是浅浅地喝,慢慢地吃。陈叫山逐桌逐桌地,以筷子为“力争上游”破了糊皮,招呼着大家,“兄弟们,好好吃,好好喝” 为了这一场“开船席”,从昨个下午开始,魏伙头便组织人手,将圆蒸笼、方笼屉、大口锅,以及伙夫们的称手家当、各种食材,朝船厂搬运。夜里忙了半宿,拾掇好了开船席,天亮开吃时,魏伙头和众伙夫,却都退到了大院外依照规矩,开船席只有跑船的人可以吃,其余任何人,只可远观“望嘴”,是不得动一筷子的…… 站在船厂大院外的,除了魏伙头和众伙夫,夫人、老爷、杨账房、谭师爷、常海明等卢家大院有职有位的人,都在院外看着。 院内之人吃喝着,院外之人远远看着,院内笑语阵阵,人人一脸自豪,院外尽皆默默,人人眼中充满期许…… 待众人吃罢开船席,站起身来,陈叫山大声问一句,“兄弟们,吃饱了没,喝好了没?”兄弟们便齐声喊叫着,“吃饱喝足,平安有福!” 毛蛋和另外一个伙夫,早已经将两挂鞭炮,在院门口铺展开来,随着院内“吃饱喝足,平安有福”的声音传来,老爷亲自“哧”地划了洋火,点燃了鞭炮 “噼噼啪啪啪啪……”一阵炸响,红屑飘飞,炮烟腾腾…… 陈叫山领着众兄弟,像出征的勇士,人人在腰里系了一条红腰带,众人大步腾腾朝码头走去,晨风轻拂来,一条条红腰带,红红的穗头飘卷起来,犹若红霞…… 吴先生、高雄彪、唐嘉中、姚秉儒、禾巧、卢芸凤、薛静怡、卢恩成、唐慧卿、二太太、卢芸霞,分站在船厂通往码头的大路两旁…… 有人默默凝望着,心底默默祝福着,嘴上却没有一个字…… 有人跳啊跳啊的,惟恐前面的人,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待陈叫山一走过,便大呼小叫起来…… 有人拱手祝福,脸上笑容洋溢…… 陈叫山领着众位兄弟,穿过碾庄码头那古老的石拱门时,又是一阵鞭炮声! 出石拱门,直通江岸,冯天仁早已派人用黄沙,铺就了一条六尺宽的“畅行路”,陈叫山和兄弟们踩上去,软绵绵的,脚步犹显坚定,脸上无尽自豪…… 霞光万道,穿云破天,映照着每一个人的额头、头发、衣衫,映照着腰间的红腰带…… 待陈叫山与兄弟们一上江岸,起先在江岸守候的人群,便呼啦啦一下涌了过来,有拄着拐棍的老者,有抱着娃娃的女人,精壮壮的后生,满脸皱纹的老太,花枝招展的姑娘,如潮水一般涌过来了…… “牛娃,上船就跟住家一样喔,好好跟陈帮主跑船,莫念家!” “笙子,我给你煮了些鸡蛋,你带在船上吃,记着要晾开,吊起来也成,吹吹江风,莫让鸡蛋馊了……” “王墩,出去别省着啊,上岸住店、吃饭,该睡睡,该吃吃,今年咱家麦苗好哩,绿旺绿旺的,到麦收时,准保装一大板柜,呵呵呵……” “这娃才没益处哩!你哭啥嘛哭?你爹我身子骨硬实得很,现在天又暖和了,夜里又不用你再给我起来倒夜壶,地里活路也接上了,忙乎了,多好的事儿……跟着陈帮主哩,咱不犯熬煎,啊?快把你那尿水子给擦喽,别让陈帮主看见,笑话咱……” 众人与亲友相互告别,叮嘱着,叮咛着…… 冯天仁点燃了一挂长长的鞭炮,高喊一声,“众人让道,有请大帮主敬江神,祭地魂,燃天香,点船头……” ... 第438章大江东去 陈叫山手执一沓黄表纸,右手指头轻捋,使得黄表纸逐张前伸,在此前江岸燃好的烛火上一点,高举擎天,面目虔诚…… 燃烧的黄表纸,带着轻烟,被江风一吹,悠悠漫漫,成一道烟线,轻轻抖颤,掠过江岸上的所有人…… 陈叫山双膝跪倒,膝盖碾进沙土之中,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敬完江神,祭完地神,待黄表纸燃尽,纸灰落进江中之后,冯天仁送来一束香,陈叫山站立起身,抽出一支香,在红烛上点着了,轻轻两甩,明火熄灭,香的火点便红红亮亮,犹若红灯一盏…… 陈叫山踩着搭板,举着香,上了首船。 首船船头有一香炉,陈叫山跪倒香炉前,将香高擎,自江岸数百人,至江面无穷波光,转敬一圈,口中高声颂道 “凌江有灵,万古虔诵,浩淼千里一帆送,纳祥瑞,执自诚,祷清平,祈始终,唤风平浪静……今为乐州卢家大船帮陈叫山,敬拜呈之……” 船帮的讲究中,天地为尊,江神为灵,首船为号,首船之船头,为万灵集聚之处,不容人在首船船头出忤逆之语,行亵渎之事,女人,阴煞者,八字诡异者,皆不可登首船…… 为破煞气,须在首船船头杀大红公鸡一只,以鸡血洒船头,淋江面,以旺血之纯阳气,大破煞气,以得利宁! 侯今春提着一只大红公鸡,一个箭步,直跃上首船,单手紧攥公鸡双腿,任其翅膀拼命扑扇,揪住鸡冠,一提,使公鸡脖子向后弯曲之…… 陈叫山从身上摸出小匕首,在公鸡脖子上一抹,鸡血瞬间喷溅不止…… 陈叫山双手捧前,接几滴鸡血,朝自己脸上抹去,使得自己面赤如关云长。后又接过公鸡,在船头舢板、香炉、镶口之处,逐次淋洒鸡血…… 此番桃花水首航,卢家大船帮共出大小船只三十六艘,其中,鸭艄子九艘,元宝平船九艘,驳船五艘,无桅拖船三艘,征调散船十艘。 船上所运棕货、牛羊皮、茶叶、干菇、猪鬃、天麻、元胡、乌药、杜仲、桐油、棉花、姜黄、竹器、豆酱、芝麻等货物,使得每艘船皆达九成圆载状态(货运最大量之十分之九)。 “解缆,起锚” 跑船兄弟皆登上各自船只后,陈叫山一声吼喊,鸭艄子上的水手,疾步奔跑,将缆桩上的缆绳,轻巧一拉,一翻,向船上一抛,疾步上船,用力提拽,将四爪铁锚从江中捞起,抽了搭板…… 江岸上无数人在挥手,在凝望,呼唤着跑船兄弟的名姓。自码头石拱门处,人群一下聚集成一团,皆向江边涌来…… 冯天仁、潘贵生、王正孝各自手执一长长竹竿,挂着鞭炮,“噼哩啪啦”燃放着,为船帮壮行,炸飞的火光、炮屑,亦阻止了人们太过靠近江面,以防有人落水…… 陈叫山站立首船之上,不停挥手,视线扫描过去,岸上人太多太多,逐个逐个地搜寻着…… 顺流之船,点蒿只为仪式,无须使太大力量,三十六艘船只,依序动飘,粼粼波纹,长长拖拽,浪花朵朵,逐船而绽…… 自乐州碾庄码头,顺流而东,一片空阔江面。陈叫山站立船头,直到碾庄码头远去,码头上送行的人影,渐成一团虚无,恍惚在明灭跳闪的波光中,终至不见时,方拧回身子,面向东方…… 太阳正好,无比光亮,映照江面一片灿然。 陈叫山向前看去,被一团灿然之光,恍惚了双眼,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只觉着珠光点点,璀璨若星…… 这意象,像极了陈叫山此际的心境恍惚间,倏然若一梦…… “算啦,没饿到这掉命的份儿上,谁他娘的用这个吃饭?” “行了行了,我看你娃牛高马大,模样也生得体面,一准将来能干大事,饿死了可惜啊!” 一片灿然光亮中,似乎亮至极致,一切皆不见,又似乎一切皆可见…… 陈叫山仿佛能看见,魏伙头身系一条刺着“卢”字的大围裙,将一把大铁勺,高高举着,时而又落下来…… 三五个年轻伙计,一溜也系着“卢”字围裙,手提大木桶,一趟趟穿梭于石牌楼与粮栈之间,摇摇摆摆地,将一桶桶滚烫的热粥倒入大锅,跳溅而起的热粥星子,粘在他们胳膊上,烫得一个个龇牙咧嘴…… “今年遭了年馑,到处饿死人,俺爹,俺娘,俺妹妹,全都饿死了,活下来俺一个。这是老天爷不开眼啊,逼得咱们背井离乡,逼得咱们四处挣命,扒树皮,捋树叶,摘野菜,挖草根,抓耗子,逮虫子,只要能往肚里填,咱啥都吃,啥都咽,啥都不顾了,只为了能活下咱一条命!咱心里恨,心里怨,可能有啥办法?越是恨,越是怨,咱就越要好好活着,咬紧牙,好好地活下去,别让咱的亲人在坟里头为咱哭……” 陈叫山仿佛看见,自己面对着上百流民,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百十个堂堂男儿,齐刷刷地将手里的各式家伙,高高举过头顶,抓得紧紧牢牢,一下下地挥动着,似要将碧蓝的天幕,划拉出一道道的口子…… “天道可昭,非为虚渺,地灵应应,恰生吉兆,潜龙隐深海,曲龙匿幽间,此为大生韬晦,暗运其风水,待良辰吉日,通阴凿阳,化天象于云式,呈雨机而得降……” 陈叫山仿佛听见,在取湫归来,祭湫之时,谭师爷手执卷轴,念着的《祭龙王湫水文赋》…… 一切,多像梦…… 乐州城远去了,回身看,乱珠跳溅的光影中,五彩斑斓,城已不见,惟留虚渺…… 身后的三十多艘船上,有人怔怔地望着江面,似在想着许多的心思,有人手捏一把瓜子,一颗颗地剥着,朝嘴里丢去,瓜子壳丢入江水之中,也有人成簇团坐,嘻嘻笑闹着,全然没有行船远航,别离故土的那一份唏嘘…… 太阳在头顶移去,青山于两岸后退…… 开春的人们,有种菜、栽树、除草者,不时地晃闪而过,有人挑着水桶,在凌江里一抛,颤颤悠悠地挑着江水,去浇灌那菜畦、树坑,一脸的希冀与喜悦…… 陈叫山蹲下来,看着船舷吃水的沿沿,被浪花一下下地簇拥着,跳荡着,推着,掀着…… 陈叫山犹然觉着:农人锄下、锹下、水桶下,侍弄着的果蔬、苗木,承载着希冀与喜悦。而我的希冀与喜悦,便是那随船而绽放的一朵朵浪花吗? 侯今春此际却倒闭目养神,两手抄在袖筒里,脊背靠着船舱,随着船身一下下的起伏,微微晃着…… 这是一种淡然,一种近于司空见惯的淡然,似乎这船跑起来了,前方太多的激流险滩,暗湾漩涡,于侯今春而言,不过是孩童过家家一般…… 行桃花水之前,陈叫山从冯天仁那里借过一本《凌江考据散志》,静心阅读了几遍,最大限度弥补了自己身为山北人,对于凌江相关知识的匮乏处…… 凌江航道十分复杂,滩多水浅暗礁险,上游河道“自梁州以上至洋州,皆石滩。洋州以上、汉泉以下,则沙滩矣。” 此间域主要有两种类型:梁州至洋州贯溪铺,为平原型河道,河道宽浅多沙,水流平顺;自贯溪铺以下至鄂阳地区。则多为峡谷型河道,两山夹峙,水流湍急,河道底石暴露,航道宽二十至六十尺,最小曲弯圆截线一百五十至三百尺,枯水期,中水期,旺水期,水深变化大! 凌江东去一路,沿江自古流传有“凌江水弯又弯,到处都是滩连滩。三百六十个有名滩,三百六十个无名滩”,“十里凌江九里滩,过滩如过关”的谚语,滩多礁险流急,成为凌江航运的主要障碍。 《凌江考据散志》中有云:“此进滔滔凌江,自夹岸悬崖,中流插石,客舟罔不悸舷而返”,“凌江自梁州下至鄂郡,其中急湍似箭,列石如矛,舟行者岌岌”。客货船只过险滩时,须盘滩放吊。下滩时,则要将船头掉转,由纤夫挽住漫漫下放;上滩时则将货物卸下,由骡马或脚夫进行转运,客人则需要跑滩。 盘滩惊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船沉货损,甚至葬身江流。因此,每至一滩,船帮客商都高度紧张,“舵工眼睛急得鼓豆子,客商急得象舅子,太公娘子急得挽袖子”,形象生动地说明了船过险滩时的紧张场景! 饶是如此,舟楫倾覆沉没,货物漂流的事故仍旧不断发生。据《凌江考据散志》所载:“覆溺之患,岁岁有之。往见溺舟人七口。道光二十二年,梁州府周坪镇柳宏链,船行至金银峡,船只损坏,船底漏水,抢水不及,覆沉数十众……咸丰元年,汉泉客民王万益,船至长滩被损,遇江匪,力拼,两相亡者三十余人。同治二年,紫阳乡民朱良琦驰援官军,舟过大力滩,浪高丈余,船遂倾覆卷浪……” 太阳渐西,江风吹拂,凉气顿时袭身,陈叫山望着滚滚江水,长吁一气,心中浮起诸多意象…… 前方,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呢? ... 第439章去留之意 陈叫山的船队远去了,碾庄码头上站立翘望的人,逐次散去…… 高雄彪和吴先生、唐嘉中,待人群散尽,依旧未曾离去,站立江岸,迎着江风,任衣衫一起一伏,皱皱褶褶…… “走,我们回城里去……”吴先生伸臂一指,“边走边谈吧……” “嘉中,再有两天,你得回北平了……”吴先生将手臂搭在唐嘉中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你在那边,可以一边读书,一边开展工作……记着我给你说过的话,人前人后,韬晦不可忘,处处时时,不可意气用事,见有不平事,且先观旁人,心系大局……” 吴先生说着,又转过头来,看向高雄彪,“雄彪,我和嘉中离开乐州后,这里的工作,就全靠一人了……” 吴先生长长地叹着气,高雄彪则眉宇凝缩,踌躇前望…… “我说过,这是我们的组织,为更多人谋幸福,使更多人可见光明之组织,非是一人一派,一念一欲,一时之组织……”吴先生目光苍凉幽远,伸手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前发,“我们肩膀上的担子都重啊……光明在前,大道崎岖……” 依照之前的约定交割,高雄彪来到城北粮仓后,跟常海明进行沟通,打开那间大仓房,取出六十杆枪,三千多发子弹,全部进行了包装隐匿,放入大船社火之中,领着兄弟,西向高家堡而去…… …………………… 卢芸凤怔怔地坐在窗前,双手撑着下巴,使得脸蛋儿被推挤得鼓了起来…… 薛静怡在内屋收拾着东西,收拾一阵,见卢芸凤仍旧坐在窗前,一动不动,便走了出来,在卢芸凤脊背上一拍,“喂,想啥呢?” 卢芸凤转过来,仰头看着薛静怡,脸上是一派严肃的表情,严肃到薛静怡看起来,觉着前所未有,陌生于极致…… “静怡,我们真的不要去上海了……”卢芸凤幽幽地说,“我们留下来……我总感觉,再读两年书,又能如何呢?终归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到这里,到那时候,我还会面对这里的一切,陌生或者熟悉,习惯或者不惯,我何必呢?” 薛静怡便笑了,用手背触碰了一下卢芸凤的额头,“芸凤,你咋了?怎么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 卢芸凤一把拽住了薛静怡的胳膊,拉她坐了下来,“静怡,我知道,你其实也是不想回江南的,对么?” 起先薛静怡脸上的笑容,倏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可我留在这里,算什么呢?”薛静怡反问一句…… “我知道你的意思……”卢芸凤说,“我们都留下来,你,我,还有唐嘉中,我们办一所新式学校,你觉着怎么样?” 办学校? 薛静怡有些愣怔,但遂即便透悟了过来,笑容又上了脸,“我们当老师?教孩子们读书?” 卢芸凤点了点头,“我们读的书再多,都在我们肚子里装着,可有很多孩子,根本就没有读书,没有书可读,就跟吃饭一样,有些人顿顿吃饱,有些人却快要饿死了……” 薛静怡微微叹着气,转头看着内屋里,自己收拾了一大堆的衣服,“可是,有人支持我们吗?你爹和你娘会同意吗?” “他们同意不同意,都不是最重要的……”卢芸凤吁了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极远处,“只要有一个人支持我,这事儿就能办好!” “陈叫山?”薛静怡一问,遂即便哈哈笑了…… “走吧,别笑了……”卢芸凤站起来,一扯薛静怡的胳膊,“我们去游说唐嘉中……” …………………… 唐家大院。 唐老爷与吴先生,坐在小桌前,就着一桌子菜,悠悠地喝着酒…… “吴先生,你是有学问的人,我想问问你,我们嘉中再有一年,便要毕业了,你说,他下一步适合干什么?”唐老爷拿着酒壶,缓缓地朝吴先生的酒杯里添着酒…… 吴先生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了…… 唐嘉中是一个好青年,而今,他已然是组织中的一员了。 未来的路,到底要怎样走?吴先生无法说得清,说得准确、具体,但有一点,吴先生是清楚的脚下的路,是由心来引领和决定的。现在的唐嘉中,心中有一个信念,这信念注定会伴随他成长,让他不会有迷惘,不会有虚妄!可是,无论他走怎样的路,因这信念之存在,其路便坎坷…… 吴先生时常在疑惑,在自问,究竟这一个信念,是怎样将自己牵系住的?为了这信念,可以罔顾很多很多的东西,沿着心中之愿,一直朝下走? 而因为自己,将这信念抛出,抛于了唐嘉中,让他跟自己一样,被信念牵系住,沿着心中所愿,一直朝下走…… 这些,唐老爷不晓得,唐夫人不晓得,唐家人都不晓得…… “嘉中聪明,无论做什么,都会比一般人更出色!好男儿志在四方,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嘛,待到他毕业了,就任由他自己选择吧……” 吴先生觉得,面对唐老爷的征询,也许,这是自己最好的回答了…… 吴先生和唐老爷坐着悠悠喝酒,唐嘉中一人在房中收拾着东西。他将一本红色的小册子,平平展展地码放在棕箱的一角,用手轻轻拍了拍,并用指甲轻轻抠着书脊,似乎担心那红色小册子,会被一阵风吹拂了,自动地翻页了…… “喂” 唐嘉中将一沓衣服,平平放在红色小册子上,正用手将其捋平顺,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大喊,转头一看原来是卢芸凤和薛静怡来了! 卢芸凤喊了一声,见唐嘉中并没有因为这一声高喊,而猛然一惊,便显得有些索然,牵住薛静怡的手,一扯,给薛静怡递着眼色,并朝前努着嘴巴,眸光中,似乎在说去呀,去呀,你去跟他说呀! 唐嘉中将棕箱盖子合上了,拽了拽自己的衣襟,轻轻拍了拍袖子,一抬头,便瞥见了卢芸凤不断朝前努着的嘴巴,便笑了…… “嘉中,我想……你不要去北平读书了……”薛静怡将辫子套在手指上,缠着,低着头说,“我们都留下来,办一所学校……” ... 第440章晕船考验 船早已过洋州城,暮气在江面翻腾,岸上青山,消隐去了一般,遁入暗黑中,徒留隐隐的起伏线条。-- 愈向东,草木愈繁盛。 跑船前,乐州一带的油菜花,在平野中一眼望去,大片绿,金黄仅是点点。 而今行船过洋州城已久,天虽暗了,但陈叫山坐在舱外,努力朝岸上观望,不辨岸上颜色,但扑入鼻息的油菜花香,浓烈得很! 幽幽暮色里,平川沃野上,那些起地略高的,粉扑扑的东西,应就是油菜花了,开得繁! 今年是个好丰年!陈叫山想。 夜风徐徐吹起,船行得极稳,船队居中的散船户们,有人四仰八叉躺在船上,脚伸在舱内,脑袋向外,以手掌为枕头,看着天上星星,惬意得很。 满天的星星,像飘在海上的七瓣花,灿灿而繁密,随着船行江流,星星一再地漂流,漂流,微微起伏,颠啊颠…… 陈叫山背东向西坐着,身后三十多艘大小船,在暮光水汽里,显得幽幽迷迷。 尾部的无桅拖船,离远了去看,像豆角,窄而狭长,头尾尖尖翘,水的阻力小,直戳戳顺水前闯。 拖船上皆是跑船老把式,为防船速过快,船的间距过小,便在船头站两人,执蒿操控,拨,点,顺,划,阻,撑,调整着船身…… 长长的竹蒿,在水手的掌心里,逐节逐节地前伸了去,又逐节逐节地后缩了回,身左一插,身右一拔,那姿势,那从容,潇洒得很! 鸭艄子上载货多,吃水深,行得慢,卡在船队中间。 满仓所在的鸭艄子上,多为初次跑船者,在陆上,他们皆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好汉!而今上了船,不过一天工夫,浑身却都软困得很,脚仿佛踩不实,腰也似乎支不稳,头还晕…… 鹏天趴在船舷沿沿上,一口一口地呕吐着,早上吃得开船席,力争上游也好,风平浪静和平安有福也罢,此际全为污秽,吐进江中…… 满仓便跪在鹏天身侧,拍打着鹏天的脊背,鹏天却吐得更厉害了,饭菜吐尽,一个劲儿吐酸水,苦水,喉咙管管里像喝过了黄连一样,牙齿却木木的,软了,喝了一坛子老陈醋似的…… 鹏云从船身另一面,舀了一碗江水,给鹏天端过来,要鹏天漱漱口。 江水在碗里晃荡着,一闪一溢,泼泼洒洒,一碗的星星,欲要从碗沿上跳出来…… 满仓看见鹏天呕吐,本也恶心,看见鹏云端来的水,晃晃荡荡,头越发晕了,身子朝前一探,“哇”地一口,也吐了起来! 满仓憋的时间长,所以吐起来更凶,连鼻孔里都有苦水向外喷,肚皮一瘪一鼓,脖子一缩一伸,哇哇哇地吐不停…… 满仓和鹏天吐到实在没有东西可吐了,鹏天半跪在船板上,手扶住船帮帮,大口地喘着气。满仓则直挺挺躺着,呈一“大”字,只有呼的气,没有吸的气了,感觉天旋地转,船身的每一下动晃,似要将人抛向云端,又似将人吸进地狱…… 前船上的王墩,便笑话满仓和鹏天,跑到船尾来,一跳一跳地冲这边喊,“喂,我说哥几个,这才到哪儿啊,都吐成这样了?赶明儿到了瓦桥镇,还不敢吃啥了哩?” 同船的笙子,不爱听王墩的话,便揶揄他,“你笑谁哩?刚跑船那会儿,你吐得少么?苦胆怕都要吐出来了吧?” 几个老水手,一个箭步,从船上跳跃过来,将满仓和鹏天扶起来,并对鹏云说,“别给喝水,缓缓,吐不怕,还就怕不吐呢!吐了吃,吃了吐,练上两回就成了……” “是啊,也别趴着躺着,站起来,朝天上看,朝岸上看,别看水,越看越晕哩……” “我有高招哩!我给你们说啊,一难受,你就想那高兴的事儿,一想,就不难受了……” 满仓大口呼着气,便问,“想想想……想……想啥?” 那位老水手便说,“比方说,你趴在女人肚皮上,办那事儿哩,嘿嘿嘿……” “你个驴日的,净在这儿日弄人哩!”旁边一位老水手,朝这个支招的老水手屁股上,狠劲一踢,支招的老水手,便“噗通”一下栽进了江里,溅起一尺高浪花…… 老半天过去,不见那位支招的老水手露头,鹏云有些慌了,“哎呀,几位老哥,你们这玩笑开大了……这可咋整?” 鹏云急忙抓过竹篙,要在江水里探,竹蒿太长,一下没有转过头来,反倒把自己晃了一下,竹蒿差点戳到货舱蔑席上了…… 几位老水手没有丝毫慌乱的样子,踢人的那位老水手说,“****的爱弄女人,让他在水里日弄水鬼娘娘去,管他……” 前后船上的水手、管事、杂役、脚夫们,听到这位老水手的话,一下都哈哈大笑了起来,都说起了荤话 “他爱日弄,叫他好好日弄去,日弄好了,水鬼娘娘下了崽,满江都是水鬼崽……” “上船头天夜里,他婆娘来看他哩,他就闩了门,跟婆娘折腾了大半宿!嘿,后半夜他婆娘出来上茅房,我趴窗户上一瞅,他婆娘那腿都快成弹弓了……” 这时,水面哗啦一响,那位老水手,一下从水里冒出了头,单手搭着船帮帮,一拉,一扳,“呼”地一下,跃到了船上…… “你老娘的腿才像弹弓哩……”那位老水手,一边抹着头发上的水,甩着裤脚,脱了衣衫,“哗哗哗”地朝江里拧水,一边骂着,“你姐姐妹妹的腿都像弹弓……” “老嘎,你嘴里****了是吧?说话这么臭?”起先开玩笑的水手,顿时来了气,“好话孬话你听不来,你娘腿不成弹弓,你咋出来的?男人女人办事儿,稀罕啥?” “你……”老嘎急了,光着上身,也不拧衣服了,双脚一跳,跃到了后面船上,一把揪住那位水手,“江五,你骂谁哩,你骂谁哩?” 那个江五也怒了,一把反拽住老嘎的手,朝一侧掰,并用膝盖朝老嘎的裤裆顶来,被老嘎闪过了,“兴你骂我,就不许我还嘴?老嘎,我****全家女人,****全家女人的腿都像弹弓……” 江五和老嘎骂骂咧咧,掀来推去…… 起先踢老嘎的水手叫狗成,狗成便过来劝解,“好了好了好了,争两句就成了……” 鹏云、满仓、鹏天,也想到那条船上去劝解,毕竟老嘎和江五的矛盾,最初是因为他们晕船引发的。 可是,三人都是船上新手,莫说跳船了,站船上腿都打颤颤哩,咋敢跳? “都闲得很吗?”侯今春单手握一柄木桨,疾步如飞,一跃接一跃,一跳连一跳,猿猴一般矫健,蝴蝶一般动闪,从首船上一路奔过来,衣衫裹风,飘飘若羽,嘴里大声吆喝着,“****的些,欠拾掇……” 侯今春奔到老嘎船上,对着老嘎屁股便是一脚,又在江五和狗成后脑勺上,一人一巴掌,三人顿时都老实了,低着头,不吭气…… 陈叫山听见后船有争吵,想自己身为大帮主,也应该过去看看,便也学着侯今春的样子,一跃接一跃,一跳连一跳,朝那边赶去…… 陈叫山尽管武功高深,但终究不是行船老把式,离老嘎那条船,还隔着三条船时,陈叫山停了下来,感觉腹内翻江倒海,两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口,呕吐了起来…… “帮主,坐着歇歇,坐着歇歇……” “帮主,要吐你就索性再吐些,吐个半截子,更不得劲儿哩!” 这条船上的兄弟,赶紧过来照顾陈叫山,陈叫山抬起手臂,本想说自己没事儿,可心里实在难受得很,话说不出来…… “帮主,我这儿有泡菜哩,你换换口?”一位叫牛娃的脚夫,捧着一个小泡菜坛子,递到了陈叫山跟前。 王墩跳船过来,一把将牛娃的泡菜坛子挡开了,“牛娃,你****的想害帮主啊?吐就吐嘛,吐了就舒服了,帮主没跑过船,咋能换口?越换口,越恶心……” 笙子也过来了,对王墩说,“牛娃也是好意,咋就成了害帮主了?晕船换不换口,因人而异哩,你当谁都跟你一样?” 陈叫山坐船板上,见兄弟们都是好心,却要吵起来,便将手一抬,喘着气说,“都别争啦……我不想吃……” 牛娃悻悻地抱着泡菜坛子转过身走了,笙子也低了头…… 王墩蹲下来,一下下地轻抚着陈叫山脊背,“帮主,还想吐不?” 陈叫山只觉着大病了一般,心口仿佛被压了一座山,呼气吸气,都难受,都恶心!舌尖上苦中带酸,酸中透苦,还有那些饭菜原来的味儿,混杂在喉咙眼处,每咽一下唾沫,肚里就仿佛潮水一般,一下下朝上泛涌着,连忙吸气去顶,似乎又顶不住…… 陈叫山摇了摇头,王墩便又说了,“帮主,那可不成啊!你头回不吐个利索,几天都不利索,一直恶心哩!” 陈叫山猛地朝船沿沿上扑去,“啊啊啊”干呕了起来,却吐不出来,脖子被扯得青筋暴突,脸憋得通红,身子一动一动,感觉船在高速旋转着,自己快要被船转晕了,转翻了,转到江里去了…… 几个人皆来扶陈叫山,王墩皱着眉说,“帮主,我给你说个方法,一是抠喉咙眼,还有就是想想恶心的事儿……” 陈叫山只好用手指头,去抠喉咙眼,“啊”地一下,还是吐不出来…… “前阵子,虚水河转弯那小坑里,不知道谁家的猪仔死了,也不埋,就那么丢水里……”王墩为了刺激陈叫山,便说起了令人恶心的事儿,“太阳出大了,那死猪臭起来了,生了蛆,我的个天,密密麻麻的,成千上万的蛆啊……” 陈叫山身子再朝前一探,终于“哇”地一下,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吐得惊天动地,吐得天昏地暗,吐得彻彻底底,吐得淋淋漓漓…… ... 第441章契机转变 卢芸凤和薛静怡,兴冲冲地跑去唐家大院,想劝说唐嘉中不要去北平读书了,留下来,大家共同合作,办一所学校…… 然而,兴冲冲去了,说了,却是事与愿违。- 唐嘉中知道,自己去北平读书,不仅仅只是为了读书,还有许多组织工作要开展,岂可说不去就不去了呢? 但唐嘉中心中这般想,嘴上自然不能这么说,最后以“我爹我娘都不会同意的”为由,委婉拒绝了。 唐夫人是极其喜欢薛静怡的,唐家大院的一些老妈子眼睛尖,看出了些许端倪,晓得唐少爷和薛小姐,对上了眼缘,便将此事对唐夫人私下说了。唐夫人心里便装了这事儿,想寻着合适机会给唐嘉中提说提说。 今儿下午,看见薛静怡和卢芸凤来了,直奔唐嘉中房间去,唐夫人欢喜得很…… 天擦黑的时候,卢芸凤和薛静怡却说要回乐州城去,卢芸凤气乎乎的,大步流星地走,薛小姐也低着头,似乎心情不佳…… 唐夫人疑惑了,急了,急忙追了上去,“三小姐,薛小姐,等等,等等,这都黑了,你们……” 唐老爷和吴先生在房中喝着酒,听见唐夫人的喊声,便跟着出了房间,跑上去问缘由…… 卢芸凤停了步,深吸一口气,对唐夫人说,“婶子,你回去吧!晚上不回去,我娘惦念哩……” “哎呀,我让人过去给夫人说一声就成了嘛……”唐夫人上去拉着薛静怡的手,“客房都是弄好的,天热了,我给你们换了两床新的薄铺盖……今晚上你们陪我谝传嘛……” 早上在码头送船队出行时,一切都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卢芸凤和薛静怡就不对劲了呢? 吴先生暗自思忖,料想这内中必有隐情,便说,“唐夫人留你们,你们就住下!跟嘉中有啥事儿,我替你们去说……” “魁富啊,你骑马过河去,给卢夫人知会一声,就说三小姐和薛小姐,今晚上住咱这儿了……”唐老爷召唤了一位家丁,吩咐着…… “叔,不是……我……我们……”薛静怡见那家丁要去牵马,上前一步,嘴里嘟噜着,想说话,又说不囫囵…… 唐嘉中从房中出来了,走了过来,笑着对卢芸凤和薛静怡说,“其实,我也想留家里,不去北平了,可不成啊,学校的事儿还多哩,我没法不去啊!” 这一下,大家都晓得事情缘由是啥了…… 唐夫人将衣角,卷在手指上,拧了拧,心里矛盾得很按理说,薛小姐若是不回老家了,留在乐州,嘉中也不去北平的话,此事甚好,一来二往的,可以考虑提婚的事儿了…… 如今年青人,类如薛小姐和嘉中这样的,读过书,去过上海、北平,脑壳里想的事儿,一般人都跟不上趟!谈婚论嫁这种事儿,父母亲友不可太过直,太过婆婆妈妈,只能由着他们自己来,一管多,兴许反倒卸了劲儿了哩! 但无论怎样,还是得由他们自己处,人得在一块处着才行,天南海北的,遥隔两地的,还处个啥呀?、 可是啊可是,嘉中读书也是大事,耽搁不得,这个……这个……难办呀! 唐夫人长长地吁了口气,望向了唐老爷,她希冀唐老爷能表个态,只要唐老爷表了态,去北平,还是不去北平,这事儿就妥了,也省得自己在这儿熬煎…… 可唐老爷如何能深说?人家既然说了,不管留不留,人家的面子得顾忌呢,更何况,薛小姐还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这面子就更金贵! “老爷,你看这……”那位叫魁富的家丁,牵了马,立在原地,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唐老爷暗暗瞪了魁富一眼,怨魁富没有眼色…… “两位小姐,有一事我想请教你们……”这一切之一切,全被吴先生看在眼里了,吴先生便淡淡一笑说,“你们要留在乐州城,也不去上海读书了,总得有个理由吧?” “书读得再多也没用,我爹不是经常说嘛,女子无才便是德……”卢芸凤脑袋偏转着,望着唐家大院的院门,而后转过头,郑重其事地说,“我们想办一所学校,教孩子们读书!” 瞬间里,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原来,不是为了谈婚论嫁,不是为了两个人处一起,不是为了卿卿我我,儿女情长,是为了办学校! 唐夫人心中顿觉豁亮:嘉中和薛小姐、三小姐,还有吴先生,都是读过书,有学问的人,正好可以教孩子们,只要人都处一起,就是好事儿啊! 唐老爷也忽而感慨着:原来三小姐和薛小姐的志向不小啊!办学校,教娃娃们读书,真真是好事儿!我竟兀自胡乱猜测,误会了她们,她们二位虽未女子,志向襟怀,一片仁心,倒是令我这个老头子汗颜了…… “我知道办学校是好事儿,咱乐州都是旧式私塾,教书先生也都老得迂腐,可是……”唐嘉中深深叹了口气,“我去北平也……” “嘉中,这事儿可以考虑考虑的!”吴先生晓得唐嘉中一激动,有时候便说话直起来了,担心他多说,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了他。 薛静怡忽地抬起了头,唐夫人忽地抬起了头,卢芸凤的眸子中,瞬间闪烁出了一种光亮,像天上的星星…… 吴先生脑海中迅速地想着许多的事儿…… 倘若真有一所学校,唐嘉中和卢芸凤、薛静怡,都在其中当教师,既是利国利民之大好事儿,又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工作场所,一个响响亮亮的新式学校教师的职务身份……那么,借此为契机,开展组织工作,岂不是更有便利之处? 倘若我自己去了南方,嘉中再去了北平,乐州仅留高雄彪一人,高雄彪毕竟是新同志,工作经验又不丰富,谁晓得会不会出茬子呢? 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嗯,办学校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走走,大家也别在外边站着了,我们到屋里说话去……”吴先生笑着招呼众人…… ... 第442章狼牙列阵 陈叫山一整夜都在呕吐,直将腹内可吐东西,吐得干干净净,口酸舌麻,眼花头晕…… 虽是无数回想过,行船跑江,注定是要过这一关的,但当这种感觉真正到来,陈叫山方才体会到:风里浪里刨食吃,其不易之处,人们多想到了险滩、暗礁、漩涡、极端恶劣天气,甚或江匪。--而实际上,跑船的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艰辛,若非双脚踏到船上,断难体会出…… 寅时过,天上的星星反倒隐去了,周遭黑暗如墨,起先一江缤纷灿烂的星光,若嵌于丝绒的碎玉细珠,现在,全被拽掉了,江面惟留模糊与暗黑…… 水声渐渐大了起来,哗哗哗哗地响,站立船上的人,不时能感觉到裤腿潮潮的,飞珠乱跳…… “起灯照江” 侯今春两手扩成喇叭状,冲着后船大喊着,后面船上的人,便依次喊过去 “起灯照江……” “起灯照江喽……” “侯帮主有令,起灯照江……” 侯今春走到陈叫山跟前,微微弯了腰说,“帮主,你跟晕船的兄弟,都忍着点儿,实在不行,就到蓬里躺着,前面就要到细狐峡,水窄,石头多,船就更颠了……” 凌江自冢山发源,由西至东,纵贯整个秦川盆地。 羌州、梁州、乐州、洋州,皆处盆地中部,平野漠漠,凌江经流之处,江面平阔,水流脉脉,河床皆为沙滩。 但从盆地东部的细狐峡开始,凌江便似一柄利刃,要刺穿盆地一围的群山壁垒,两相冲击,对抗,江面由此变得窄狭,绵绵沙滩亦不见,江底多岩石。 在旺水期,水位极高,淹过石头,船便可平顺而过。但而今是中水期,又赶上寅时至卯时之间的“黎明前的黑暗”节点,倘是船行进过快,不加操控,任其自由漂流,便会造成撞船颠磕货…… “没事儿,我现在好多了……”陈叫山掏出打火机,揭开灯笼罩子,点亮了灯笼,将其递给侯今春。 陈叫山知道,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自己学习的机会! 别人都在蓬外操控船只,自己岂可躺到蓬里休息呢? 鸭艄子上五盏灯,元宝平船三盏灯,驳船、拖船两盏灯,散船一盏灯,这是起灯照江的规矩讲究! 三十六艘船上的灯笼,全部点亮了…… 何等壮观的景象! 起先晕船的鹏天、满仓、大头、二虎等人,没有一人到蓬里去,站立船板上,前后左右,看着这一壮观景象,被深深地震撼了…… 正月十五闹元宵,花灯缤纷,五颜六色,似太繁杂了,晃眼了。而今这起灯照江,一闪的白灯笼,明明晃晃,船上船下,前后左右,亮亮堂堂…… 江水被灯笼之光映照着,一片片的亮,亮如水银流淌,一坨坨的黑,黑似墨汁翻涌…… 浪花跳荡间,滚滚一江水,便若一只翱翔的凤凰,自那涅的熔炉中,飞升出来,羽毛愈加光鲜,灿然,暗羽映衬明羽,明羽辉映暗羽…… 侯今春举着灯笼,身子一再地前探去,左右晃着灯笼,仔细察看着江面情况……末了,冲身后喊,“各船各舵头,现在就摆船头,列成狼牙阵,把散船套阵中间……” 所谓狼牙阵,是船帮多年跑船,总结出的一种舟楫行进排列阵型。 在平阔江面行进时,船队可一线纵列,也可双排并进,遇到旺水期,天晴日朗时,航道直溜,即便乱阵向前,亦不影响让船、江中传货。 但是遇到船队舟楫数量庞大,江面情况复杂,天气、天光情况特殊时,便要考虑特定的船阵来应对。 此次桃花水,卢家船帮三十六艘大小船,浩浩荡荡,行至细狐峡这种地方,天光又不照应,稳妥起见,便要考虑以狼牙阵来应对了! 狼牙阵的具体方法是:鸭艄子一律开“反八字”,即船头与江岸呈略微夹角,分散,豁朗,船尾凑近交集;元宝平船一律呈“正八字”,即船头凑近交集,船尾分散开,豁朗,与江岸呈反向夹角;驳船和拖船,一字布列,直走江心;散船分布于一字布列的两翼…… 如此船阵,其玄妙是:前面的反八字,船头是分散开的,行船视野豁朗,江心有异物大石,或是诡异漩涡,皆可顺顺避过去!反八字过去了,便可将江面情况,传递给紧随之后的正八字船,正八字船获得信号,只须分散开船头,伺机调整,便也顺顺过去了。而且,正八字的船尾分散开,为后面一字布列的拖船、驳船,留足了调整、变阵、缓冲、迂回的空间,一旦遭遇“突刮旋风,上游急流”等等极端情况,亦不至于与前船相撞! 散船户们驾乘的散船,必须将其布列在拖船、驳船的两翼,受一字布列和正八字联合保护区域里。 散船户们纵是在虚水河、南沙河、堰沟河、桃花河、文川河上,跑船跑得再油,但河毕竟是河,江终究是江,不可同日而语! 狼牙阵一出,江上的灯火,分列成了参差之状。 陈叫山环视一圈,见狼牙阵这般威武雄壮,灯火闪闪,犹若一条火龙,在凌江中游飞,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豪情!起先那些因于晕船,而产生的一切难受、不适,在这豪情充涌之下,竟全然消失了…… “江心偏左有大石,正八字船不必变阵,绕得过去……”侯今春在发号了狼牙阵之令后,便飞奔至领首的反八字鸭艄子船上去了,打着灯笼,细一察看,便朝后船吆喝着。 陈叫山身处反八字的末尾船上,前方传话过来,便转过身去,冲着后船喊“前方江心偏左有大石,正八字船不必变阵……” “注意,插蒿点进,胳膊上攒把劲,稳住喽!”侯今春大声吆喝着,顺船便是一阵吆喝传递,“插蒿点进喽插蒿点进,稳住船身……” 所谓的插蒿点进,是跑船老把式的一种看家本领,其操控竹蒿的手法,是最最简单的,不过,却需要十足的力气! 正常情形下,跑顺流下水船,船身皆是中竖平行于江面行进的。但若布列了狼牙阵,反八字和正八字,都是依着浪势斜行的。顺流前进的冲力很大,如果不加操控,任其自由漂,阵法自就乱了,失去了列阵的意义! 每一股顺流冲力过来,水浪便会将船摆拧,欲使其变为中竖平行,那么,水手便要以竹篙插入江底,来对抗冲力,对抗摆拧的劲儿! 竹蒿的手法中 拨,是应对河底藻类、异物。 拐,是应对回水湾处,激流对船身的单侧冲击,以竹蒿增加阻力,平衡船身的。 戳,是应对旺水期,水位过高,在特定地点,需要搁浅停船时,以蒿头在水中探出一点,稳定船身,便于抛锚者,投甩缆绳而至不**位。 顺,是应对水底有淤积陈泥,一片软乎,竹篙吃不上力,但水浪又猛,不得不调控船身时,竹篙顺拖于淤积之表,以变化水与泥之阻力,来调控船身。 带,是应对相互让船,或者岸上有异峰、大树,侵占了江面,而货船又处于圆载状态时,将竹篙一头上扬,拨转树枝,或磕敲岩石,以防其擦撞货物,而另一头插入江水中,为让船预留空间的…… 而这插蒿点进,就是将竹篙插在江底,寻合适的支点,对抗顺流冲力和水浪摆拧之力的,无须多少技术,就是一股子劲儿! 陈叫山看着牛娃他们插蒿点进,双腿弯曲,腰杆挺直,身子一再地倾斜,再倾斜,脸憋得通红,一瞬间,便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水手们的辛苦…… “老嘎,你****的别挤我啊!”江五紧握竹篙,大声吆喝着,“你手腕别软嘛,挺紧喽……” 笙子便也笑话起了老嘎,“老嘎,你跟婆娘干事干多了,现在晓得劲不够了吧?” “不是说你喔,老嘎,跟女人干事,悠着点儿……”王墩也起着哄,笑道,“那是阎王殿,不是臊子面……”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连续两跃,跃到了老嘎船上,对老嘎说,“来,让我试试!” “帮主,莫听他们嚼舌根,我能行,能行哩……”老嘎说着话,腿弯直抖,额上有豆大的汗珠子,直朝下滚…… 陈叫山拍拍老嘎肩膀,接过了竹篙,学着他们的样子,马步下蹲,以腰为轴,左手正握蒿,右手反握蒿,手心相对,插蒿入水,以手腕之力,探摸插撑的支点…… “帮主,你真是厉害啊!搞得好,搞得好……” “帮主,你比我们还行家啊,以后插蒿点进,我们就跟帮主学了……” “净扯废话么,帮主那么高的武功,弄这个,还不是小菜一碟……” 兄弟们纷纷夸赞陈叫山插蒿点进搞得好,陈叫山亦是兴奋不已! 水浪摆拧过来的力量,以手腕翻转,随点随起,即插即收,船身始终以反八字状行进,平平稳稳! 陈叫山感觉这犹若太极,犹若十二秘辛拳中的巳柔拳一般,个中玄机,亲身体验,便可自得其玄,融化为妙了! “满仓,二虎,你们几个也学学……”陈叫山冲着几个晕船的兄弟喊,“鹏天,别打灯笼了,拿上蒿试试……” 几个晕船的兄弟,得了陈叫山的鼓励,纷纷操起竹蒿…… 满仓力气大,但腰身不灵,江五便手把手地教着,不断拍打满仓的肚皮,要他调整身形…… 令大家最惊奇的是,三旺尽管只是一条腿,但他操蒿极为巧柔,不但保证自己身处之船,平平稳稳,还为旁边的散船,带出了空间…… 细狐峡有惊无险地渡过去了,前方一片银闪闪的曦光,红云朵朵,浩浩荡荡的船队,顺顺利利出了细狐峡,恢复了常规队列,在金灿灿的霞光中,东进,东进…… 朝阳喷薄而出,一江水犹似金汤,灿灿明明到了极致,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陈叫山学会了插蒿点进,且运用得出神入化,起先因晕船所带来的难受之感,完全消失,倒是肚子感到有些饿了,便手搭额前,豪情满怀,遥望江流,问老嘎,“前头是不是快到瓦桥镇了?” ... 第443章紧张时期 太阳升到三竿子高,卢芸凤和薛静怡,从唐家庄回到了乐州城。。。 夫人正在和杨翰杰、潘贵生对账,一阵算盘珠子的“噼啪”声里,潘贵生口念着货物清单,杨翰杰手指头在账簿上划划点点着…… “翰杰,现在我们余钱还有多少?”夫人见他们算得差不多了,便适时问了一句。 “回夫人,现在再抛除了谷种、树苗、菜籽、引灌钱、长工预留工钱、货栈周转、掏渠募集费用,还有五百三十二块钱……”杨翰杰迟疑了一下,又说,“依照往年惯例,还得再剥一头出来,随时应急船帮,所以……” “嗯……”夫人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吁了气,“这么大一家子人,的确是杯水车薪了啊!” 潘贵生不晓得夫人说这话,是褒是贬,便说,“洋州金水桥那儿,还欠着人家一点芝麻款,回头我过去一趟,知会一声,缓上一缓……” 这时,魏伙头也赶了过来,向夫人报告说,“夫人,今儿晌午伙房原说要蒸馍哩,白面有点欠……要不要掺苞谷面?我们少掺一点儿,其实……” “不用掺!”夫人睁开眼睛,直接打断了魏伙头的话,“苞谷面充裕,就直接蒸苞谷面馍馍,白面留着吧!” 杨翰杰和潘贵生对视一眼,他们心中清楚:船帮为了今年的桃花水,把卢家的大部分钱都支出去了,此一趟,顺风顺水,最快也得一个多月回来……现在,是到了卢家紧一阵子的时候了! “稀粥就腌菜,还不照旧吃,年馑熬过了,苦日子的那股子劲儿,不能过……”夫人幽幽说,“宽处想着窄,窄处要想着宽,这日子就顺溜喽……” “是是是……夫人说得是……”杨翰杰、潘贵生、魏伙头皆点头应着…… 待三人走后,夫人冲内屋喊了一声,“禾巧,禾巧,你出来一下……” 禾巧正在内屋缠线团,手上的镯子总是向下滑,索性将那镯子取了下来,用手抚摸着,回想着当初陈叫山送镯子的情形…… “你戴上试试,看好看不……” 禾巧揭开包布,用手抚摸着手镯,还带着陈叫山的体温,暖乎乎的,禾巧低垂的眼帘,眨动几下,挑起看了一眼陈叫山…… 禾巧正愣神回想着,夫人的声音传过来了,一怔,便将手镯塞在了怀里…… “禾巧,你到杨账房那儿去,将县府保安团那几张欠条取出来,交给恩成,让他过去催催粮……”夫人皱着眉说,“开了春了,上头给他们拨发的钱粮应该早就到了,看他们还有什么推故……” 禾巧便说好,理了理头发,朝外走去,跨门槛时,听见夫人在身后幽幽地唏嘘着,“人终归要锻炼的,不锻炼,不上场面,就没有出息啊!” 禾巧晓得这是在说少爷卢恩成。 卢家男人虽多,真正能替夫人分忧解困的,不多…… 老爷如今整日地围着三太太转,时常地将耳朵贴在三太太肚皮上,听响动,巴望着三太太能生一个大胖小子,为卢家延续香火!除了照管三太太,给三太太说些俏皮话,逗三太太开心,其余的事儿,一概不管! 少爷呢,则一门心思想着使少奶奶怀孕,只有少奶奶怀孕了,自己面子才能在卢家撑得起来!可是,捣腾来,捣腾去,少奶奶唐慧卿就是不见有动静…… 少爷便嚷嚷要夫人给他续二房,最好马上就续,趁着春光大好,万物复苏,草木萌发的大好季节,赶紧播种! 这事儿夫人如何能应承? 正月闹耍耍,人家唐老爷可是给攒了大劲儿的,给少爷续二房,就等于是给唐家人脸上摸锅灰哩! 少爷为此便不高兴,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房里睡大觉,有时候丫鬟莲惜将饭端了过去,也赌气不吃! 是的,船帮走了,春播春种时,卢家正处于一个紧张时期,是得让少爷出来顶一顶,锻炼锻炼的。 禾巧刚出了院门,看见三小姐卢芸凤和薛静怡过来了。 “禾巧,我娘在院里不?”卢芸凤问。 禾巧点点头。 “你到我爹那儿去通报一声,让他也过来一下,我有事儿跟他们说……”卢芸凤许是走得热,以手为扇,连续扇动着,指使着禾巧。 禾巧便拐道先去三太太那里,通知了老爷。 老爷换了衣裳,朝夫人住处走去,刚到小院门口,便听见屋里的争吵声…… “你要不去上海读书了,那也成,你就把这些年供你读书的钱,全部给我还回来!”这是夫人的声音。 “还就还,我还赖账不成?”这是卢芸凤的声音。 “芸凤,莫这样说话,天下父母心……你就不能好好跟婶子说话?”这是薛小姐的声音。 老爷在院门口迟疑了一下,手里的核桃,“骨碌碌”地盘转个不停,末了,还是朝院里走去了。 “啥?要办学校?”老爷来到屋里,一听缘由,兀自一惊,便将核桃放进了兜里,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不同意,咱办的啥学校嘛?” 昨个夜里,卢芸凤和薛静怡,通过吴先生的帮言添话,已经说通了唐老爷和唐夫人,决定不让唐嘉中去北平读书了,留下来跟卢芸凤她们一起办学校! 薛静怡便十分高兴,兴奋得一宿都没有睡好! 薛静怡满以为卢老爷和夫人,对于办学校,是持支持态度的,岂料,现在一说,卢老爷是坚决不同意,而夫人却是对卢芸凤放弃去上海读书,感到愤慨…… 卢芸凤气得嘴巴歪着,薛静怡便轻轻扯了扯卢芸凤的衣角,给卢芸凤递着眼色,示意她:你爹虽然不同意,但你娘并没有完全否决,你好好说话,别那么冲,这事儿兴许能成呢! 卢芸凤领会了薛静怡的意思,嘴巴不歪了,脸上竟堆起了笑容,一下扑到夫人怀里,伸手拿起一把木梳,一边在夫人的发髻上梳划着,一边说,“娘,娘,求求你了,办学校是好事儿啊……” ... 第444章馒头玄机 船队在中午时分,到达了瓦桥镇。-- 穿镇而过的小河,拐弯入了凌江,入江处一大丛绿树,皆矮粗,枝干歪歪扭扭,皮糙如老妇手背,树冠擎若大伞,新叶吐卷,歇着许多的麻雀、灰鹁鸽、白鹭、喜鹊,唧唧喳喳的叫声,揉碎在粼粼江波里,风吹树影,春波皱如绸,像个欢乐的道场了…… 瓦桥镇不大,酒肆、客栈、饭馆却是不少。 上溯百十里,下行几百里,一江奔流,两岸夹山,再无集镇,由于此,瓦桥镇便是凌江之上船队,停泊歇息之重要一站。 船队一抵入江泊水湾,兄弟们便嚷嚷了起来,有直喊肚子饿的,有说要喝几碗酒的,有说要到客栈里看女人的,人语声高,惊得树丛里密密匝匝的鸟,一下“扑棱棱”地飞远了…… 下了四爪铁锚,伸了搭板,抛出缆绳,将船拴系在老树上,首尾相连,一字布列,留下看船的兄弟,陈叫山伸出竹篙,并未走搭板,一撑点,便跃上了岸! 青石板小街两侧,李子花开得碎碎密密,白了整条街。 行走小街上,没了江风吹拂带来的那种特有的水腥味儿,鼻息间,尽是嫩叶打卷的气息,蜜蜂撅着屁股采花蜜的甜味儿,陈叫山的晕船不适感,彻底消失…… 可满仓、鹏天他们几个,显然还晕乎,双脚踩在青石板上,感觉脚底下,仍是一拱一落,一颠一闪的,像踩了猪尿泡,像坐了新媳妇的花轿…… 依照以往跑船行程,若无大风大雨等极端天气,船队只在瓦桥镇停留半日。 陈叫山征询了侯今春,决定在街上简单吃点东西,让晕船的兄弟们,四处转转,调整适应一下,便返回船上,继续东进…… 来到一家饭馆,陈叫山问跑堂伙计,店里有什么吃的,伙计说只有馒头。 船队出发前,本就带了锅盔、石头饼等等干粮的,上岸吃饭,是为了换个口味,犒劳一下兄弟们。 “没别的吃食了?”侯今春问。 跑堂伙计显得爱理不理,只是摇摇头,继续低头抠指甲…… 侯今春顿时不悦,以往来瓦桥镇,这里的饭馆、客栈老板们,见着船帮的人,就跟见了亲爹似的,为了央求你留下吃饭、住店,恨不得给你跪下来磕头! 现在,如何成了这么个态度? 侯今春站起身来,将手一挥,陈叫山跟兄弟们都站了起来,朝外走去。跑堂伙计继续低头抠指甲,并不挽留,而是淡淡地说,“上哪儿都一样,就馒头!” 走了几步,一家客栈里涌出一大伙女人,搽脂抹粉,头上还别着杏花,一个劲儿地拉兄弟们住店。老嘎他们几个,趁机在女人们的腰上、屁股上,使劲捏了几把,女人们倒也不恼,咯咯咯地笑…… 尽管大家都不住店,女人们也不抱怨,挥着手绢喊,“几位大哥,那下回过来住啊……” 客栈里的人,依旧如往日热情,怎么饭馆里的人,就一副爱理不理的德性呢? 又走了几家饭馆、酒肆,一问,果然都只有馒头。 陈叫山想:此次跑桃花水,将卢家的家底,基本都转成了货,而今是特殊时期,钱正缺着哩,馒头就馒头吧,只要是热乎的,也总比船上的干粮强些! 一直走到西街口一家饭馆,陈叫山一招手说,“就这儿吧,吃点热馒头也不错!兄弟们觉得咋样?” 帮主都发话了,兄弟们怎能说不愿意? 伙计端来两笼热馒头,盛了一大盆菜汤,兄弟们便开始吃了起来。刚吃一口,侯今春“啪”地一拍桌子,开口便骂,“什么他娘的馒头,跟石头差不多!” 陈叫山觉着馒头挺好的,又热又软乎,嚼劲也好,以为是侯今春心里有气,故意给店家找茬呢! 陈叫山将胳膊搭在侯今春肩膀上,示意侯今春别弹嫌了,话还没说,另有几个兄弟,也叫嚷了起来,皆说馒头太硬,太死,跟石头差不多! 陈叫山抓过侯今春的馒头,一看,再咬了一口,果然又硬又死,真跟石头一样…… “我说你们几个,外乡来的吧?”饭馆掌柜听到兄弟们的抱怨声,从后院走了出来,“你们能吃便吃,不能吃,也不强求……” 这叫什么道理?馒头蒸得跟石头一样,掌柜的居然还这么说话? 侯今春一把揪住掌柜的衣领子,拳头高高扬了起来,“你倒还有理了?信不信老子砸了你这破店?” 掌柜的非但不惧,倒昂着头说,“你砸,你砸砸试试……” 其余兄弟一听这话,哗啦啦全站了起来,惟独陈叫山依旧坐着…… 跑堂伙计一声吆喝,后门,前门,侧门,一下冲进来二十几个汉子,手里皆操着木棒、长刀、铁锹…… 陈叫山这才站起身来,将手朝下压了压,示意兄弟们不要冲动,都先坐下。 兄弟们都板着脸,坐下了,侯今春将掌柜的一推,也坐下了…… 那些个手执家伙的汉子,见此情形,也将手里高举的家伙,纷纷放下了…… “老板,我就想问问,照你这么做买卖,能有回头客?”陈叫山淡淡地问。 掌柜的鼻子里喷一股冷风,将头扭到一边,整理了一下被侯今春揪乱的衣领,脖子扭扭,一脸的不屑…… “成,你们厉害,你们有门道……”陈叫山这下也来气了,但他并不想惹事,将手一挥,“我们走” 桌子上放着咬了几口的馒头,乱七八糟,丢得满桌子皆是…… “慢着!”兄弟们刚拧转身子,还没迈出步,掌柜的一声喊,而后淡淡说,“钱留下……” 侯今春再也忍不下去了,一脚将桌子踢翻了,馒头滚得四处散,大吼一声,“给我砸!” 兄弟们还没动手砸店,那些操家伙的汉子,便冲了过来,举着家伙欲攻击…… 陈叫山伸出一脚,将领头的一位汉子踢翻在地,兄弟们便一齐动了手,“啪啪啪啪啪”一阵,将先冲上来的一伙汉子,打得满地找牙…… 这一下,掌柜的有些慌了神,趁机溜到门外,拉了一下屋檐下的铃铛,“叮呤当啷”一阵响,街上其余饭馆的人,也操着家伙,朝这边冲来了…… 陈叫山腾身一跃,将那掌柜一把揪住,迅速拔了手枪,指着掌柜的脑门,“你还没完没了是吧?” 说着,陈叫山举枪向天,“”连开三枪,街上一窝蜂朝过来冲的人,顿时被镇住了,愣在了原地…… 陈叫山总感觉今儿这事儿,有些怪异所有的饭馆,只卖馒头,且态度都冷冷淡淡,傲慢无礼!一家有响动,整条街上都能闹腾起来…… 如今跑船在外,人生地不熟的,船上装着那么多的货物,不宜在此地闹出大事儿,必须先探明情况…… ... 第445章通幻神庙 “我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饭馆,就光卖个馒头,蒸得跟石头似的……”陈叫山举着枪,环顾着滚落一地的馒头,散乱的桌椅,以及那些个爬起来揉脸捏胳膊的汉子,“你们做的这是什么买卖?” 人群里走出一位老者,身穿长衫,眼神较之他人,显得沉静而非凡,冲陈叫山微微欠身,而后说,“你们是跑船的客商吧?都是买卖人,和气生财,何必动刀动枪呢?” 陈叫山伸脚在地上一钩,钩起一块馒头,用手一捏,淡淡笑说,“老伯,没谁为难谁,你瞧这馒头,咬得动么?” 长衫老者哈哈笑了,街上许多人都笑了…… 众人这一笑,笑得陈叫山和兄弟们,皆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馒头本就是献供的,能吃便吃,不能吃就不吃了嘛……”长衫老者说,“明儿便是十九,后山里又逢会,这献供的馒头,蒸都蒸不过来,不愁卖……” 馒头是献供的?供不应求? 陈叫山微微明白了一些,将枪收了,便又转身看着那掌柜说,“献供也好,敬神也罢,馒头终究要蒸好吧?你们馒头蒸成这样,咬都咬不动,还强买强卖不成?” 饭馆掌柜见陈叫山一行人,功夫非凡,且还带着枪,心中多了怵意,自然不敢如起先那般傲骄,便略略低了头,低声说,“那是些陈馒头……” 饭馆掌柜尽管声音低,但长衫老者却是听见了,立刻抢话说,“王剩,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吃,神吃,都是吃,馒头总得吃得下才成嘛,你咋弄陈馒头唬人?” 饭馆掌柜皱着眉,低头看着地上的馒头说,“我觉着,总不能糟蹋嘛……” 陈叫山总算明白了:此地敬祭神灵之风颇盛,当地百姓逢着神会,便会大量购买馒头,用以献供神灵!神会过了,那些献供的馒头,便又被一些人取了回来,重新上笼蒸了,当作新馒头,再待下一次神会时卖…… 侯今春低头略略沉思,便说,“前年我来瓦桥镇,也差不多是这时候,没见你们满镇都卖馒头啊?想吃啥有啥……” 长衫老者见事情到了这儿,算是有些误会,便转身对围观的百姓喊,“行了行了行了,都各回各处吧!” 围观的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如一股水波,逐渐散了去,饭馆里那些操家伙的伙计,也收了家伙,退回后院了…… “几位好汉打哪儿来的?”长衫老者瞧着陈叫山一行人,个个魁梧健壮,气度不凡,便问,“是跑上水,还是走下水?” 陈叫山给兄弟们了一个手势,兄弟们明白过来,便开始帮忙收拾着桌椅板凳,饭馆掌柜也赶紧过去跟着收拾…… “我们是从乐州过来的,跑下水……” 陈叫山边回答边抓过一条板凳,示意让长衫老者坐下说话…… 长衫老者一撩长衫前襟,坐在了板凳上,微微点了点头,而后,转头问,“你们可认识乐州的陈叫山?” 正在收拾桌椅板凳的船帮兄弟,一下全乐了,而后看着陈叫山,想听陈叫山如何回答…… 陈叫山淡淡一笑,却说,“陈叫山是什么人?你与他有交情?” 饭馆掌柜正在地上拾捡馒头,听了陈叫山这话,便站起身来说,“你们从乐州来的,该不会没听说过陈叫山吧?我们瓦桥镇的人,都晓得哩……” 陈叫山暗暗给兄弟们递了个眼神,手指头朝下压压,示意大家都不要声张,且看这瓦桥镇的人如何来说…… “我们是跑船的客商,途径乐州而已,还真不晓得陈叫山。” 陈叫山说完这话,连自己都有些禁不住,差点笑,王墩和江五他们几个,也使劲地绷着,不使自己笑出来…… 显然,长衫老者和饭馆掌柜,皆对陈叫山的话,感到失望了…… “你们奔波各处,不晓得陈叫山,倒也正常……”长衫老者拧身朝南山方向看去,“在我们这儿方圆几十里,人们都当陈叫山是神哩!” “是啊,后山那通幻娘娘,有陈叫山魂灵幻身,通幻庙里供的便是陈叫山取来的湫水……”饭馆掌柜将馒头朝陈叫山一举,“我们蒸馒头卖献供,就是供通幻娘娘呢……” 话说到这儿,无论是陈叫山,还是船帮兄弟们,都无须再憋着忍着了,他们皆感到疑惑什么通幻娘娘?什么魂灵附体?还献供什么取湫的湫水? 陈叫山脑海中,顿时有了初步判断:自己当初历经三百里长路之艰险,取来了湫水,供奉于龙王庙中,后来,老天果真天降甘霖,解了年馑之困。莫非,在这瓦桥镇,有人以自己取湫为噱头,建庙塑佛,来让百姓们敬拜么? “那个通……通幻庙,就在后山?”陈叫山站起身来,朝南一指。 “你们也想去祭拜通幻娘娘?”饭馆掌柜遂即说,“明儿才是神会,今儿你们去进不了庙门的……” 陈叫山现在只想弄清楚事情真相,何管进不进得去庙门,便说,“我们想过去看看……” “呶,沿着镇河,一直朝南走,走到前面那瓦桥,过桥朝西,有一条大路,见路口不用拐弯,一直走,就到看到通幻庙了……”长衫老者伸手给陈叫山指点着。 陈叫山领着兄弟刚要转身走,饭馆掌柜却举着馒头说,“那这馒头……” “我们回头还会过来,等吃下午饭时,一并给你结,跑不了……”陈叫山说。 陈叫山领着兄弟朝南走去了,饭馆掌柜对长衫老者说,“杨叔,这伙人我总觉着不简单……你说,咱要不要派人,提前给庙上知会一声?” 长衫老者深吁一气,摆摆手,“今儿不逢会,人少,没事儿,由他们去吧!派人到泊水湾,把他们的船看好就成……” 依照饭馆掌柜所指路线,陈叫山与兄弟们沿着镇河,一路向南,走到了一座石桥旁,原来石桥是架了桥盖,桥盖上皆为青瓦,兴许瓦桥镇之名称,便是由此而得的…… 过瓦桥,便进了山中,众人沿一条白白净净的大路,一直走,但见山中树木苍翠,岩峰兀立,鸟声鸣啾,颇有些“鸟鸣林更幽”的意味…… 陈叫山忽地停住了步子,侯今春便问,“帮主,怎地不走了?” 陈叫山环视众山,略一沉吟,便说,“我总觉着此处颇有些杀气……” 原本是来瓦桥镇吃饭的,一口热乎饭没吃上,却赶上了馒头事件……且不说那长衫老者和饭馆掌柜,说的话是真是假……陈叫山只是隐隐觉着:如今船还在江上停着,我们这样贸然进入深山,万一遇到意外,岂不是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陈叫山便对兄弟们说,“你们哪些人以前和侯帮主,到过瓦桥镇?” 王墩、老嘎、江五、笙子,便都举了手。 侯今春明白了陈叫山的顾忌,便说,“帮主,你的意思是,方才那两人说的话不足信?或者说,其中有诈?” “你们想想看,你们之前跑船来过这里,去年遭了年馑,只一年没来这儿,现在镇上饭馆里的人,怎就大变样了?”陈叫山说,“我们孤军深入这山中,万一船上的兄弟们,遭遇意外,我们便是分隔两处,首尾不能呼应啊!” “帮主,那你说怎么办?”侯今春问。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说,“我们姑且先回船上去……他们不是说明儿十九,便是逢会日嘛,我们待到明天再看情况……” 侯今春点了点头,而后说,“实在不行,咱直接开船走?” 陈叫山摆了摆手,耳边顿时回响起了饭馆掌柜和长衫老者的话来 “你们奔波各处,不晓得陈叫山,倒也正常……在我们这儿方圆几十里,人们都当陈叫山是神哩!” “是啊,后山那通幻娘娘,有陈叫山魂灵幻身,通幻庙里供的便是陈叫山取来的湫水……我们蒸馒头卖献供,就是供通幻娘娘呢……” 陈叫山在想:那个所谓的通幻庙,所谓的通幻娘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地还借着我陈叫山的名字,来令百姓前往祭拜呢? 想到这里,陈叫山便朝北一挥手,说,“走,我们不走镇上了,直接从西岸回去……” 众人疾步向北,回到江边时,船上的兄弟们直嚷嚷,说肚子饿得咕咕叫,怎么这么久都不见人回来替他们…… 还好,船上一切平安,并无异常! 陈叫山便问船上的兄弟,“我们离开这一阵,有没有人来过这入江口?” “就几个过路人……”一位兄弟说。 陈叫山的眉头皱着,脑中想着许多的事儿…… 忽然,陈叫山耳边,似又传来了街上的人那一连串的笑声…… “老伯,没谁为难谁,你瞧这馒头,咬得动么?” “王剩,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吃,神吃,都是吃,馒头总得吃得下才成嘛,你咋弄陈馒头唬人?” 那些人之所以笑,充分说明:他们本就知道是陈馒头! 那么,长衫老者责怪那个叫王剩的饭馆掌柜,便是故意而为之? 陈叫山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复杂起来…… ... 第446章夜候冥怪 临水,自多雾气。。。 暮色沉沉时,江面腾起薄薄一层水雾,似凝着不动,又若暗暗泛涌,风荡轻纱般。 月亮破云了,银光倾洒,那江雾便越发幽幽,江面上,由远至近,皆是迷蒙,似羊皮灯笼之映照,似牛奶被稀释,似人患了眼疾,一望而去,模模糊糊…… 在这雾气笼罩下,泊水湾那些歪歪扭扭的树,枝叶全不在,惟余主干,那一簇簇的李子花,完全隐匿了,整个瓦桥镇,隐匿了…… 天,地,江,山,船,树,镇子,处处皆幽冥,诡异之气弥漫…… 陈叫山将船帮兄弟,分为了两组人,一组守船上,一组留岸上。 白天所遇的一系列异事,任谁想来,由不得不提防…… 守船的兄弟们,分船头、尾、翼、肋四处站立,头尾皆执枪,翼肋执钢叉,执水鬼钩索。 这是船帮的一套停泊防御策略,以防江匪棒客,自江面而来劫货,自岸上纵火,自水下破船。 水鬼钩索是一精钢五弯钩,中轴连接牛筋绳,长约九尺。操控水鬼钩索者,起先将牛筋绳盘圈于腕肘之间,左手拽绳头,右手攥精钢钩索。若闻听水下有异动时,“嗡嗡”抛甩牛筋绳,“嗖”地将钢索入水中,借助腕、肘、腰、双肩之力,在水中反复甩钩钢索…… 某些江匪,极擅潜水,常手执锤凿,潜于货船底部,以凿插入嵌缝,以锤轻击,使船漏水、倾翻…… 水鬼钩索,是对付潜水江匪的最佳武器! 据侯今春讲,有一年,在金安城下游,船帮遭遇了大雨冰雹,货篷被打穿,不得已,只能停泊靠岸,待天放晴,晾晒货物。 是夜,有一股江匪,潜入船下,欲凿船劫货,被骆帮主及时发现,命三十六个钩索手,抛甩水鬼钩索于水中,拽、拉、钩、挂、提,一番之后,江面上血流涌涌,浮尸一层,肠肠肚肚,顺水而流…… 陈叫山特地咨询了侯今春,侯今春说,依照而今正常航速,船队若于下午向东进发,深夜丑时,便会抵达黄金峡! 黄金峡一带,江面最窄,水位最高,险滩连布,且两岸夹山,江匪出没,猖獗肆虐…… 船帮有“宁守九分慢,不逾一分险”之俗语:无论怎样强大的船帮,皆不能妄逞莽夫豪勇,宁可一再将航期延后,也不可抢时冒进!因为船帮是一个大体系,其所涉及的,不仅是大、中、小三品类、数十种货物,更有两三百船帮兄弟,以及几十艘大小船只,此为船帮之家底,任何一处,小有差池,对于船帮而言,便是天大的麻烦! 陈叫山与侯今春商议后,决定暂且停泊,错开丑时过黄金峡的“煞时”,正所谓,“子丑不过黄金峡,阳天阳日天地大,凌江纵有三千里,当避关节莫自夸!” 不过,侯今春的意思是,顺行瓦桥镇下游处,天擦黑,便停船。而陈叫山倾向于停船瓦桥镇,因为陈叫山隐隐感觉:瓦桥镇的所谓通幻神庙,就是一颗怪瘤,若不探明情况,迟早为船帮之一大患也! “帮主,我觉着瓦桥镇有些邪性,有些邪气,不是以前的瓦桥镇的了……”侯今春说,“才不过一年多没来这里,这儿的人全不认识了!而且,以前来来回回,上水下水过这儿,也没听说有啥通幻神庙……” 陈叫山叹息、皱眉,点头,“是啊,既然如此,咱就越要解开这谜,解不开,心里就一疙瘩!这儿是跑船必经之地,现在不解了这谜,以后再来,还是邪性,还有麻烦啊……” “帮主,咱下行三十里左右,那儿的跳猿亭,水湾平阔,也可以停泊啊!”侯今春皱眉说着。 “那咱再返回来,不是要跑上水,费时费力?倘是从岸上回来,船怎么办?人船被分开,岂不是隐患更多?” 听了陈叫山的话,侯今春默默点头唏嘘,“嗯,也倒是啊……” 侯今春完全明白了陈叫山的意思:瓦桥镇的谜,必须一次性解开,不能往后拖!瓦桥镇的泊水湾,终究水阔江平,视野豁朗,进退自如,在这里停泊过夜,既能避开子丑过黄金峡的煞时,又比跳猿亭,相对安全一些!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陈叫山和侯今春,还是将船帮兄弟分为了两组,一组守船,一组守岸,此为最稳妥的方法,有备无患! 虽已春天,此际夜里,夜候的兄弟们,仍感到一种潮冷…… 头发是潮潮的,衣领子是潮潮的,手里的刀、枪,也是潮潮的…… 有兄弟打起了哈欠,连连地拍着嘴巴,拌着嘴,抬袖子擦眼泪……打哈欠仿佛是瘟疫一般,能传染人,一个兄弟打了哈欠,其余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岸上的兄弟打哈欠,船上的兄弟也打起了哈欠,手里的水鬼钩索,便随着打哈欠晃晃颤颤…… 那些个散船户们,心中便有了怨气,低声细语地抱怨了起来 “管他啥庙啥神,干我们事情?人家又没惹咱,咱逗惹啥么?” “昨晚上闹啥狼牙阵,今儿晚上又不让人睡觉,照这么整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船还没到汉口,咱就垮了……” “就是,身子熬垮了,挣再多钱,有个用处哩?” “喂,我说你们几个,小声点行不?害怕人家都听不到是吧?” 其实,散船户们的话,守船的兄弟们已经听进了耳朵里,但大家不想说,因为船帮有规矩,凡船帮兄弟与散船户发生争执,无论理在哪一方,船帮兄弟都是要吃亏的! 于是,船帮兄弟听见也装着没听见,权当散船户们的抱怨,就是在谝传,正好可以消灭瞌睡虫,就由他们嘀咕去…… 月亮渐渐隐到云后去了,周遭变黑,水雾也似乎不见,或者,变薄,变稀了…… 天地静寂,江水哗哗流,其声愈清晰,像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而去…… “帮主,你听,那边是什么声音?”面瓜忽然对陈叫山说。 面瓜不但嘴巴能说,耳朵也是最灵的! 人常说,十个哑巴九个聋,大许嘴巴越能说的人,耳朵也是最灵的吧! 陈叫山顺着面瓜所指,身子拧转了,耳朵朝着镇河上游方向,仔细地听…… “叮呤叮呤叮呤呤叮呤呤呤呤……”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呤呤呤呤……” 隐隐中,陈叫山逐渐听见了好像是铃铛之音,远远的,轻轻的,细细密密,零零碎碎…… 显然,不是马匹的脖铃,惟有铃铛音,不闻蹄声响…… 这叮铃铃的声音,逐渐地大了起来,即便守在最远驳船上的兄弟,也能听见了…… 散船户们有些紧张起来了,有人小腿肚开始突突突地抖,有人举着灯笼的胳膊,上下地晃,晃得灯笼之光,在江面上溜来闪去,晃得人影交错相会,恍恍惚惚…… “都散开,趴下,注意戒备”陈叫山对岸上的兄弟说。 “蹲下,弯腰,守好翼肋……”侯今春对守船的兄弟命令着。 “叮呤叮呤叮呤呤叮呤呤呤呤……”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呤呤呤呤……” 铃铛之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大,仿似深谷幽泉,冰块融化,嘀嗒之泉水,逐渐地融汇合聚了,跳溅着,旋转着,奔流着,绕出了岩罅沟壑,穿过了盘根错节,逐渐成势,水声响亮,响亮动天了…… 经过一番取湫之磨砺,陈叫山对于如今之情形,心中毫无惧意! 跟随陈叫山取湫的饶氏兄弟、大头、二虎、满仓、面瓜、三旺、黑蛋几人,亦非但不惧,反倒有一种隐隐的兴奋之感! 陈叫山很清楚,前方来的不管有多少人,他们沿镇河东岸,狭窄一道而来,一边为开阔地,一边是河,无屏无障,无依无护,倘若干起仗来,他们必将吃亏! 而守岸兄弟们,此际全趴在地上,以老树为掩护,呈扇形布列,对镇河东岸,呈包夹之势!加之船上兄弟,借助船之高度,与守岸兄弟,形成攻击层次,一旦开火,船帮兄弟是占尽优势的! “叮呤叮呤叮呤呤叮呤呤呤呤……” 铃声越来越近了…… 侯今春俯在陈叫山身侧,低声问,“帮主,要不要开枪?” 陈叫山伸手在侯今春手背上,捏了一下,而后,轻轻摇头,示意着:不着急,不用慌,待他们近了再说…… 静静等候之际,一轮明月,又悄悄钻出了云外,天地顿然澄明,灿亮起来…… 陈叫山终于看清楚了前方镇河东岸,约有二十余人,皆穿着宽大的黑袍,头顶上插着五色金鸡翎羽,他们并没有带刀、带枪,甚至连棍棒都没有带,不过他们的手腕、脚腕、脖子上,皆套着银色小铃铛,随着一步步行走,那铃铛便响个不停…… 再近一些,陈叫山看得更清楚,更细致了这伙黑袍人,袍领子、袖口处、前胸正中、衣襟两摆处,皆镶白色细筋!他们皆戴着面具,有红脸长舌的鬼魅之容,有青面獠牙的凶兽之状,有戏剧花脸的斑斓,有怪力乱神的狰狞诡异…… 一伙黑袍人,高举双臂,连连挥舞,双脚跳跃着前进,脖子摆来摆去,手腕、脚腕、脖项上的铃铛,便响得更紧凑清脆了! “你们是什么人?” 陈叫山站起身来,怒喝一声! ... 第447章黑袍火人 一伙黑袍人,听见陈叫山喝喊,并未止步,依旧双手高举,来回挥舞,双脚跃跃,扭脖摆头,铃声阵阵,步步近前…… “帮主,他们是人是鬼?”鹏天在陈叫山身后轻声问。-- 陈叫山冷冷一笑,“装神弄鬼……” 忽然间,黑袍人的领头者,两掌相击,擦出了一道火光,须臾间,两手便燃烧着一团火焰,并将双掌合十,放至嘴前,“噗”一吹,一道火舌喷出,足有三尺长…… 起先那些随陈叫山站立而起的兄弟,见着这吐火怪象,惊得身子一紧,犹然退了一步…… 领头者“嗷”一声长啸,身后二十个黑袍人,皆长啸起来,挥臂,跳跃,“嗷嗷嗷嗷叮铃铃……” 待双方约有两丈时,陈叫山见这些人居然全是赤脚,难怪一路行来,惟有铃铛响,不闻脚步声。 领头者长啸一阵,双臂展开,手上的火焰,顿时消失了! 宽宽大大的黑袍,在领头者双臂伸展之际,犹若一只巨型蝙蝠! 领头者嘴前有长髯,根根刺立,面上戴着红色底色面具,以白、黑、蓝、黄,描绘着日月星辰,两道月牙缝儿处,恰留眼睛…… 陈叫山略略向前几步,看清楚了,领头者的长髯,是以绳圈套挂在面具上的,绳圈与帽冠系带,连接起来,在下巴下对缠了。 随着领头者双臂展开,似乎发号了施令,所有黑袍人皆停止跳跃舞动,铃铛声嘎然而止,帽冠上的锦鸡翎羽也不再晃颤摆动…… “天玄地黄,莽瞄荒,万灵有主,通幻神象,惟我教义,万民景仰,施仁天下,德泽无疆,东海沧浪,西域漠荒,传教所及,日月争光……” 领头者声音洪亮,一番高喝,此际,船帮兄弟反倒不再畏惧既为人声,便非鬼魅! “你们可是后山通幻神庙来的?”陈叫山冷冷相问,“夜闯泊水湾,到底想干什么?” “无礼痴徒,冥顽不化,见我通幻神教,还不跪拜?”领头者大步朝陈叫山走来,边走边说,“通幻神教,无量神光,众生受庇,万物承阳……” 果然是一伙通幻神庙的信徒! 陈叫山冷笑一声,“我不管你什么教什么庙,蛊惑人心,怪力乱神,欺愚民众,便属为非作歹!” 领头者停了步,仰天大笑,帽冠上的锦鸡翎羽,晃个不停,双臂再次展开,上下一动,宽大的袍袖,裹挟风响,身后的黑袍人,再次跳动、挥舞,并齐声高喊 “顺我神教者,福寿双全,逆我神教者,祸孽自堪;顺我神教者,丰衣足食,逆我神教者,饥腹冻寒……虔心顺教,长渡生劫,悖心逆教,堕狱枯鬼,虔心献供,四季和畅,愚迷妄避,三世不宁……” 陈叫山隐隐听出:这伙黑袍人的喊声中,似还夹杂着女人、老人之声…… 侯今春听得不耐烦了,上前一问,大声质问,“你们到底想要怎样?莫不是要我们加入你们的破教不成?” “狂妄”领头者一声怒喝,压住了黑袍人的喊声,高举双手,似祭拜之状,末了,说,“过往商户,无论船帮马帮,水路陆路,须向我教缴纳灯油献供钱,倘是拒绝缴纳者,教法不容,人神共诛……” 至此,陈叫山越发确认了心底的判断:什么通幻神教?什么福寿双全,丰衣足食,长渡生劫?说到底,还不是贪婪歹人,变着花样,愚弄民众,蛊惑人心,借什么“施仁天下,德泽无疆”之名,行敛财谋富、收买人心之实! 此等歹人恶人把持的所谓通幻神庙,若是不铲除,岂不是邪气日盛? “哼”陈叫山将头转向一侧,淡淡说,“我们若是不交钱,是不是都得死啊?” “教法不容,人神共诛!”领头者一声喊,身后的黑袍人,皆跟着大喊起来,“教法不容,人神共诛,教法不容,人神共诛……” “好,那我们今儿就领教领教,怎么个教法不容,人神共诛?”陈叫山咬牙而立,一脸不屑…… “烧毁货船,以祭神灵”领头者一声吼喊,双掌又是对着一合,手心便有了火焰…… 陈叫山此际看明白了,原来领头者手中,暗暗攥着硫磺制成的擦火棒…… “烧毁货船,以祭神灵……”一伙黑袍人,纷纷啸叫着,全都擦亮了手中的擦火棒,如一股潮水一般,朝陈叫山们冲过来…… 陈叫山方才听见黑袍人中有女人和老人,便对兄弟们下令,“不要开枪,拦住他们!” 兄弟们立刻形成一道半圆形的人墙,亦朝前冲去…… 令陈叫山感到吃惊的一幕出现了 一伙黑袍人,居然用擦火棒,点燃了身上的黑袍,火苗乱窜,火光亮亮,一个个火人朝前冲了过来,并大声喊着,“烧毁货船,以祭神灵,烧毁货船,以祭神灵……” “帮主,帮主,这可咋整?” 兄弟们纷纷慌了,不敢上前,人墙顿时散开了…… 陈叫山细一看,一伙黑袍人都点燃了自己身上的黑袍,齐刷刷地朝这边跑来,火光亮亮,身上的铃铛响个不停,而那领头者,却依旧站立原地,上下挥舞着擦火棒,不停地吼喊着“烧毁货船,以祭神灵”,却并没有将自己身上的黑袍点燃…… “取水,取水,浇灭他们身上的火,快浇灭他们身上的火……” 陈叫山一边大喊着,一边朝前冲去…… 惊叫声,铃铛声,火光,火人,整个泊水湾一带,纷纷乱乱…… 船上的兄弟,纷纷放下水鬼钩索,取出了陶盆、汲水木桶,哗哗啦啦地在凌江里舀水,端着盆,提着桶,从搭板上颤颤悠悠地跑过来,“哗哗”朝那些黑袍火人身上泼水…… 有些黑袍火人,兴许自己忍受不了火苗的炙烤,自己在地上翻滚起来,以期能迅速扑灭身上火焰。 而有些黑袍火人,则义无反顾地朝江边冲来,见有人泼水灭火,反而左蹦右跳,前躲后闪,惟恐身上的大火被水泼灭了…… “虔心顺教,长渡生劫,悖心逆教,堕狱枯鬼……” 一些黑袍火人,大有一种决绝之姿,似飞蛾扑火,仿佛置自我个体生死于不顾,而要“烧毁货船,以祭神灵”,其吼叫,其惨烈,其罔顾生死,其所谓的虔诚,令人不寒而栗…… “” 不知是谁放了一枪! 一个黑袍火人,瞬间倒地,身上的火焰,虽然被水泼灭了,但胸口中了一枪,倒在地上,抽搐不止,帽冠上的锦鸡翎羽,晃晃颤颤,身上的各处铃铛,在抽搐中,亦响个不停…… 有几个黑袍火人,终于禁不住大火烧身,在地上翻滚着,虽被水泼灭了火,身子蜷缩一团,来回翻滚,痛苦不堪!可他们的嘴里,仍在喃喃着,“虔心顺教,长渡生劫,悖心逆教,堕狱枯鬼……” 有的黑袍火人,见货船离岸有些远,搭板又被人控制了,登不上船,便索性朝江里扑去,“噗通,噗通”一连串响…… “下水救人,快下水救人……” 侯今春见那些跳进江里的黑袍人,并不会凫水,便大喊着, 入江的黑袍人,一个个地伸展双臂,抓着,拽着什么,脖子努力上伸,一沉,一浮,脑袋一下亮出了,一下又不见了,帽冠上的锦鸡翎羽,在水浪水花中,缠来绕去…… 兄弟们噗通噗通跳下江,去救那些黑袍人…… 然而岸上有些黑袍人,带着一身的大火,却来抱船帮兄弟,意欲将船帮兄弟身上的衣服也点燃…… 船帮兄弟也顾不了那么多,除了泼水,躲闪,并拳脚相加,向那些黑袍人身上招呼过去…… 陈叫山疾步追赶着领头者…… 领头者赤着脚,拼命朝南边跑去,脚步如飞…… 陈叫山惟恐领头者身上有暗器,便以蛇形步法追赶,暗暗观察着。 追赶一阵,见那领头者,身上并没有什么暗器,便一个腾跃展身,跃到了领头者身前,一把将其黑袍攥在了手心里! “既然要烧船,你为什么不去烧?”陈叫山怒目相问。 领头黑袍人,也不吭声,忽然一挣身,又要去擦手里的擦火棒,陈叫山胳膊猛一发力,将领头黑袍人的手腕一掰,其身子顿时歪斜起来…… 领头黑袍人,见起先陈叫山明明有枪,却并未开枪射击,料想陈叫山他们并不愿伤害黑袍人,便心存侥幸,嘴里尽管哎哟连天,却暗暗地用嘴来咬陈叫山的手枪…… 陈叫山用胳膊肘,狠狠捣在领头黑袍人的胸膛上,伸腿一钩,领头黑袍人的身子便倒了下去,头上的帽冠,一下滚落…… 陈叫山上前,一脚踏在领头黑袍人的胸膛上,一把扯掉他脸上所戴的日月星辰面具,揪掉了他的长髯系带…… “别人都烧身取义,义无反顾,你却拼命逃窜,苟且偷生……”陈叫山一手握枪,一手攥成了拳头,伸在领头黑袍人的鼻子前,“你的什么神灵之法呢?你的传教所及,日月争光呢?” ... 第448章苍然悲歌 “英雄,饶我性命……” 领头黑袍人借着惨白月光,见陈叫山眸光中,充满鄙夷,拳头所向,枪口黑黑……心便缩紧起来,身颤不停,连连求饶…… “你怎就害怕死?”陈叫山一把将领头黑袍人的面具,彻底摘下来,面具背后,是一张充满惊恐的脸,皱纹细密,脸上的肉一横一竖抖颤着…… “你既然如此虔诚,如此顺通幻神教,不是福寿双全吗?不是能长渡生劫吗?怎么,原来你也怕死?” 陈叫山将拳头朝回猛一收,似再次蓄积了力量,要狠劲打出黑袍汉子登时吓得闭上双眼,两个肩膀对夹起来,“别打我,别……别杀我,我不想死……” 一阵风吹来,卷着李子花之素香,落英簌簌,于黑夜映衬下,若飞雪。-- 陈叫山一把拽住黑袍汉子的衣领,将其提拽起身,像拨转陀螺一般,手腕一转,黑袍汉子随之旋转,陈叫山左臂前缠,缠住黑袍汉子的脖项,胳膊肘朝内一夹,顿时夹得黑袍汉子连连咳嗽,舌头外吐…… “让我不杀你?可以!”陈叫山胳膊肘又一夹,语气平平,却充满阴狠,“那你便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问一句,答一句,若有半句虚言……” 不待陈叫山将后面的话说出,黑袍汉子咳嗽着说,“明白,明白,我一定说……” 此处当然不宜久留,绝非适合说话之地,陈叫山左臂松开,将黑袍汉子朝江岸方向一推,“走” 刚走两步,陈叫山忽一停,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帽冠和面具、长髯,“把你的行头捡起来,戴好!” 黑袍汉子回身看了陈叫山一眼,只得蹲下来,先捡起锦鸡翎羽帽冠,双手扶正,戴在脑袋上。又捡起日月星辰面具和长髯,将长髯的系带,与面具系带,对缠绑住,一并拴系在了下巴下…… 月亮又隐去,周遭暗黑一片。 此际的泊水湾,已没有火光,所有的火,都熄灭…… 江上水雾却愈重,厚厚压压,一层层,空气中的水腥味儿,伴着夜凉,潮气,令人连打寒噤…… 身体之寒,犹可转暖,心中所寒,寒入骨髓,寒得令人怅然,令人唏嘘…… 一伙黑袍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半大的孩子,有瘦弱的汉子,妇幼老弱,近于一半。 镇河水流,凌江水流,哗哗哗哗哗,其声清晰,水流岸愈静,有声亦无声…… 春风起,回旋江岸,老树新叶纷纷乱,空气中尽是皮焦肉糊的味儿,硫磺的味儿,血腥味儿…… 二十多个黑袍人,死伤大半! 烈火焚身,毛发皆燃,不愿被水泼救者,活活烧死。 浑身被烈焰炙烤,料想即便被水泼,也未必能活,至少,烧伤毁容,永难复旧容者,心似有后悔,痛不欲生,竟冲着船帮兄弟的长刀扑去,刀寒,血溅…… 以身殉教,决绝,而罔顾生死者,欲要抱住船帮兄弟,一同燃烧,并伺机夺枪,枪响,命殒…… 意欲冲上货船,意欲“烧毁货船,以祭神灵”者,扑入江水之中,有被船帮水手救上岸的,有在水中欲与船帮水手同归于尽者,撕咬,拒救,后随江水漂去…… “是谁先开的枪?” 陈叫山押着领头黑袍人,来到泊水湾江岸,见狼藉之中,惨烈之状,怒声质问着。 所有兄弟都低着头,站在岸上的,立在船上的,手里执刀的,肩上扛枪的,浑身湿漉漉的,被火焰燎了头发的,被撕烂衣服的,被咬破胳膊、手指、肩膀的,皆不说话…… “他们手无寸铁,他们……”陈叫山牙根一狠咬,说不下去了…… “帮主,这些人怎么处理?”侯今春指着五个一息尚存的黑袍人,以及一并排躺在江岸的尸体。 “活着的,先弄船上去……” 那些死去的黑袍人,有的被烧得筋脉收缩,身子团成球状,歪歪斜斜;有的浑身**,黑袍残缺,眉发焦糊;有的伏爬在地,身上的血洞,被火炙烤,血已凝住,呈黑色…… 陈叫山太阳穴一鼓一凸,末了,扬了手臂,喟然一叹,“断气的,随江葬了……” 兄弟们或背,或抱,或扛,将活着的黑袍人,弄到了船上,将一具具尸体,平平放到江上,叹息一声,一送…… 水浪起伏,颠簸上下,那死去的黑袍人,在江中翻滚,漂去,遂即不见…… 陈叫山拽着领头黑袍人的袖子,一扯,指着江水流去的方向,“好了,他们以命殉教了……”而后,声音兀自拔高,雷霆之音,“你呢?” 领头黑袍人,噗通一下跪倒,双手作揖,连连磕头,帽冠上的锦鸡翎羽,一前一后地晃着,“饶命,饶命……英雄饶命啊……” 镇河对岸的老树上,几只老鸦“嘎嘎”叫了几声,兴许被这边的人声惊着了,呼嗖嗖一下,跃出树冠,高飞至夜的虚空了…… “先把他押首船上去……”陈叫山背对领头黑袍人,淡淡说了一句。 待领头黑袍人被押走,侯今春凑过来,低声问,“帮主,现在咋办?要不要……趁着天还没亮,去那庙上闯一闯?” 陈叫山用脚尖,在地上一下下地蹭着,地上些许血迹,已经凝住,近于黑夜一般的颜色了…… “黑灯瞎火,又人生地不熟,算了……”陈叫山轻吁着摇头,“明儿白天再去吧!明儿是祭拜日,我们倒要见识见识……” “过来几位兄弟,把这儿拾掇干净……”陈叫山说着,转身朝首船走去,并对侯今春说,“侯帮主,让兄弟们轮流休息,注意戒备……” 首船上风很大,黑袍汉子呆呆立在船头上,黑袍被风吹扬起来,一下贴实了身子,又一下鼓荡起,似人的身形忽极瘦,忽又极肥了…… 待陈叫山跳上了首船,船身一晃,本就寒噤连连的黑袍汉子,下意识地后退着,眼见身子歪歪了,要跌到江里去,陈叫山顺手一伸竹蒿,拦腰一卡,朝前一拨,黑袍汉子便一个前趴,身子蜷如一肉球,抖得更厉害了…… “坐蓬里去吧,这儿风大……” 听了陈叫山的话,黑袍汉子想站起来朝船蓬里走,腿却闪着,软如烂泥棍,站不起来,便手脚并用,朝船篷里爬过去了…… “你们庙上有多少人?”陈叫山随黑袍汉子,也进了船篷中,放下卷帘,冷冷问。 “没……没没多少人……” 黑袍汉子嗫嚅着,四下打量着船篷内的陈设,见头顶上方的马灯,随着船身的微微晃动,轻摇着,马灯之光,从陈叫山身上一下下地滑过去,又滑过来…… “你会凫水么?”陈叫山问。 黑袍汉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会凫水好,好,好啊……”陈叫山面带微笑,忽然,声调却兀自拔高,怒声道,“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丢到江里喂鱼?” “有两百多,两百多,嗯,两百多人……”听见陈叫山怒喝,黑袍汉子下意识地一把抓住船篷里的竹条,生怕陈叫山一把将他扯起来,真就丢到江里去了。 “有多少枪?” “没……没枪!”黑袍汉子瞥了陈叫山一眼,又改口说,“教主他们有枪,长枪,有……有这么长……”黑袍汉子边说边伸臂比划着…… “我说过,你要有半句虚言,我也让你浑身冒火,烧成焦蛋!” “全是实话,实话,没……没没没虚言……” “你们教主叫什么?哪里人?” “他……他他……俗名叫杨三雕……后山杨家铺人……” “那杨三雕有什么来头?” “他……他以前是修庙的,后来随马帮,去过西域……” 黑袍汉子说,通幻神教的教主杨三雕,年轻时一直干修庙塑佛的活计,僧庙,道观,洋人教堂,都修建过。 杨三雕的手很巧,会涅泥人,会雕花,会凿木卷云,会画罗汉,还会说洋文。 早年间,杨三雕在青云坪的洋人教堂里干活时,偷了洋人的小铜钟,拿到当铺去卖,不巧当铺老板跟教堂神甫相熟,暗中稳住杨三雕,派人通知了教堂…… 杨三雕被人一顿毒打,半夜用瓷碗划烂了窗棂,偷偷跑出了教堂。后,纠集了一帮恶徒,杀了神甫,杀了当铺老板,随一支西域马队,去了西域多年…… “他什么时候成立的通幻神教?” “去年五月,年馑闹得最凶那时候……” “现在信徒有多少了?” “这个……真说不好,方圆几十里,各个村寨,怕有几千上万人了吧?” “那个通幻娘娘是怎么回事儿?”陈叫山略一顿,“听说通幻娘娘,有乐州陈叫山的魂灵附身,庙上还供着乐州陈叫山取湫带回来的湫水?” “这事儿是真的!”黑袍汉子说,“去年秋天,有一天半夜,教主带了一位老妇人,说她是通幻娘娘,通晓天上地下各界神灵,年馑后下雨,就靠她通了水神龙王呢!” 一位老妇人?陈叫山皱眉思索着…… “通幻娘娘做法时,闭了眼睛,竟能说出乐州陈叫山的话来,说他们咋样去取湫,咋样钻滴水岩白龙洞,咋样祭拜龙王,说得有鼻子有眼哩……” 陈叫山长叹一声,忽然,冷冷一问,“你晓得我是谁?” 黑袍汉子摇摇头,顿住,“你是从乐州过来的商户?” “我就是乐州陈叫山……” ... 第449章通幻娘娘 坐在舱蓬中,避了风,经陈叫山一番审问,黑袍汉子冷汗直流,尤其得知,与自己同处一船的,正是取湫英雄陈叫山时,更是心悸不已,伏地跪拜…… 据黑袍汉子所讲,杨三雕成立通幻神教,凭借自己巧舌如簧,多年修庙塑佛之见识,云游西域之经历,确立教宗,四处宣扬。 在教宗中,杨三雕强调,天地阴阳,周而复始运转,吐故纳新,原本该众生同享荣华富贵。 可是,普天之下,人有三六九等,贫富贱贵,参差不齐! 饱腹者,一日三餐,鸡鸭鱼肉,满嘴流油;饥饿者,终日惶惶,饥肠辘辘。 有衣者,绫罗绸缎,皮毛丝绒,享用不尽;无衣者,赤身精体,忍寒捱冻。 有田有地者,广种丰收,稻麦满仓;无田无地者,流离失所,浪迹江湖。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贫贱庶民,注定穷困? 此等不平不均不匀之怪象,盖因天地之间,妖孽纵横…… 那些饱腹者,有衣者,有田有地者,或为人,或为妖,他们释散的妖气,可令贫者愈贫,饥者愈饥,天下所有之不平不均不匀,皆为妖气所致! 妖气弥漫,天地纵横,草木衰朽,江河枯流,山川萧索,风云诡秘,花不开,树不绿,草不青,五谷绝,源泉涸…… 此乃年馑之极由也! 熬年馑,破风云,煞妖气,斩妖根,诛妖人,屠妖宗,灭妖源,苍生方可宁,天地通幻境,人人享清平…… 陈叫山一拳打在竹条上,马灯晃了两下,几欲熄灭,“一派胡言!” 黑袍汉子被陈叫山这一拳吓到了,战战兢兢,连忙去解头上的帽冠,面具、长髯,“陈……陈……陈先生……听我往下说……“ 年馑正浓时,杨三雕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些黍米,熬了稀粥,每日在庙前赈济流民。 食粥者,甚至连碗筷都不用带,庙上全提供,杨三雕只有一个条件:想饱肚子,先听教宗。 如此一来,每日庙前排起了长队,为吃一碗稀粥,忍着饥饿,也得听杨三雕讲解通幻神教之教宗…… 渐渐地,庙上聚集起一伙信徒,代替杨三雕讲解教宗,杨三雕不用再每日口焦舌燥! 时间一天天过去,庙上的黍米也不够了,杨三雕便带领一众信徒,遍走各处,专寻那些富家大户,举着通幻神旗,口口声声要“煞妖气,斩妖根,诛妖人,屠妖宗,灭妖源……“,逼迫富家大户出粮出钱…… 有些富家大户,出于仁心,便施了钱粮,打发了之。 有些富家大户,不耐泼烦,顾忌面子,随便给上一碗米、两碗苞谷,杨三雕也不嫌少。 而有些富家大户,家丁众多,棍棒驱赶,杨三雕便祭出“舍生取义,以命殉道”之说辞,在富家大户门前上吊、点火,闹得鸡犬不宁,主家没奈何,只得给些钱粮。 如此一来,庙上稀粥便能长久熬下去,前来食粥者,络绎不绝…… 很多流民,并不懂得什么教宗,只不过为了混个肚子饱,也硬着头皮听那教宗。 一段时间过去,真正决心入教者,并不为多。 后来,老天爷终于下了雨,年馑熬过了,流民退走了,也就没有多少人愿意到庙前食粥了。 自然,杨三雕也就没理由,去寻那些富家大户,要粮要钱了。 乐州陈叫山取湫之事,在瓦桥镇一带传扬开来,人们纷纷议论,多亏陈叫山不辞辛苦,历尽艰险,取得湫水,祭了龙王,方才换来天降甘霖,解了旱情,熬过年馑…… 有一天深夜,杨三雕出外传教,在山中救下一位昏迷的老妇人。 据老妇人讲,她是金安人,去乐州寻了远房亲戚,而后返回金安时,迷路晕倒在山中。 杨三雕问老妇人,既是从乐州过来的,可认识陈叫山?老妇人说,她不但认识陈叫山,还跟陈叫山相熟得很哩! 杨三雕顿时眼前一亮,将老妇人奉上宾,如此这般一说,几日后,便将老妇人敬为了通幻娘娘…… 听到这里,陈叫山猛然一怔照此说,那通幻娘娘,便是从王家铁匠铺出走的吴氏? “那通幻娘娘,可是小脚,三寸金莲?可是下巴处多皱纹,腰略微弓着,两鬓头发白?”陈叫山思忖之间,便问。 “正是,正是……”取了帽冠、面具、长髯的黑袍汉子,望着陈叫山,连连点头…… 当初,年馑总算熬过去了,老天爷变脸了,未来的日子有盼头了,许多人,便注定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王家铁匠铺的好几位年轻后生,晓得年馑熬过,再就不适合待在师父的铁匠铺了。 不懂铁匠铺营生的人看来,没饭吃的时候,想着偎在师父跟前,多少混个肚儿饱,如今年馑过了,日子好过了,便要离开师父,自奔锦绣前程了…… 可徒弟们心里明白:正因为日子好过了,随便到哪里,怎么着也能凭力气吃口饭,再在师父的铺子里耗着,添不上多少力气,反倒为师父平添些累赘和负担离开,是为了师父能过得更好,离去,便是一种孝敬,一种别样的孝敬…… 无论以怎样的角度来说,每一个徒弟都晓得要离开,每一个人却都不愿意离开,谁都不愿意当那所谓的“白眼狼”、“喂不熟的大尾巴狗”,一种别样的孝敬,深远长远的孝敬,却注定要先以目下这种,表象上的“不孝”开始…… 几个徒弟关起门抓了阄,第二天吃饭时,在饭桌上提说了离去之事…… 话才刚起了个头,王铁汉一巴掌拍在了桌上,“一个个的翅膀都硬了,都能单独高飞了啊?走,全都走,一个也甭留了……” 当时,吴氏正在桌旁,虽是劝说那几个徒弟,她自己也抹起了眼泪…… 待到大家发现吴氏不见了,急忙各处寻找时,却再也没找着吴氏…… 那段时间,从乐州城离开的灾民很多,发现吴氏不见了的时间又略晚了些,兴许,就是那么一个时间差,吴氏便随了灾民队伍,离了乐州,奔往金安方向了吧? 陈叫山兀自琢磨着,回想着,分析着…… “通幻娘娘被敬起来以后,教主……哦不,杨三雕他就说,通幻娘娘是通幻神教的上上之神,通晓天地诸界,乐州陈叫山取湫,便是受通幻娘娘冥冥点化的,而且……” 黑袍汉子见陈叫山眉头紧皱着,不敢朝下说了…… “而且什么?”陈叫山却从记忆中复苏过来,继续问。 黑袍汉子说,杨三雕将通幻娘娘敬于神位之上,实则,杨三雕本人却藏于通幻娘娘身后,代通幻娘娘发声说话。 感念取湫,感念天降甘霖的百姓,闻风而来祭拜通幻娘娘,通幻娘娘便暗暗开了“神口”说陈叫山如何从山北地区,逃难来到乐州城,如何被困身卢家,性命堪忧,通幻娘娘暗中派人营救陈叫山…… 陈叫山后被鬼魂附体,发癫发疯,命悬一线,又是通幻娘娘,施法救治…… 后来,通幻娘娘感黎民百姓受苦受难,暗暗点化指使陈叫山,前往滴水岩白龙洞取湫,一路上,经历诸多艰辛困苦,因为通幻娘娘之庇护、保佑、施法,陈叫山大破太极湾,取湫成功,从而才使得天降甘霖,缓解旱情,消解年馑…… “这些话,都是那个通幻娘娘亲口说的?”陈叫山怒问。 “不不……不是的,不是通幻娘娘说,是……是杨三雕说的……” 黑袍汉子被陈叫山一声怒问,惊吓得脖子一缩,说话都不囫囵了…… 自从通幻娘娘被敬神位之后,加入通幻神教的人,猛地多了起来,在庙教徒便有上百人,在外教徒数以万计! 至此,杨三雕便规定:每月逢着十三、十六、十九,各地百姓便要进庙献供,倘有不献供者,人神共诛,来年必定灾害连连,百病缠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饥寒交迫,困顿而死! 东面渐渐有了一丝银亮亮的天光,瓦桥镇上隐隐传来了几声鸡啼…… “那个通幻娘娘,现在还在庙上?”陈叫山幽幽地问。 “通幻娘娘被杨三雕下了聋哑散,现在说不出话,听不见声,偶尔我还见着,但她现在不在神位了……” 陈叫山撩开卷帘,背手而立,遥望东方江天一线,唏嘘长叹…… 显然,杨三雕利用了吴氏,编造出一大堆的谎话,借着取湫降雨之事,发展教徒,传扬教宗,暗中又勒索钱财…… 吴氏得知真相,后悔自己嘴巴不严,心不设防,便想揭穿这一切! 此时的杨三雕,见吴氏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但为防万一,便给吴氏下了聋哑散,使之又聋又哑,说不出话,听不了声,吴氏又不识字,一肚子后悔、委屈,徒之奈何,何处倾吐? 激愤之下,陈叫山拔出手枪,冲着江水,连射三枪“……” 黑袍人在舱蓬里,吓得瑟瑟发抖…… “侯帮主,召集兄弟,收拾家伙,今天我们便直捣那通幻神庙!” ... 第450章恶贯满盈 为了不引起太多人注意,陈叫山让侯今春与一帮兄弟,留下守船,自己则率领另一帮兄弟,在黑袍汉子引领下,走镇河西岸,操一条小道,慢慢朝通幻神庙走去…… 今儿是祭拜日,天一放亮,瓦桥镇上家家户户房顶上,便冒起了炊烟,或是蒸献供的馒头,或是做早饭吃…… 缕缕炊烟,升腾在晨光里,青蓝青蓝的颜色,伴着偶尔几声公鸡打鸣声,显出一派安宁祥和之感。 倘没有杨三雕,倘没有通幻神教,美丽祥和的瓦桥镇,依山临江,风景如画,小镇上的人们,该当多么幸福? 然而,行走在路上,陈叫山与黑袍汉子继续交流着,黑袍汉子说,自去年冬月起,通幻神教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状态!杨三雕与庙上一众教徒,明面上是为百姓祈福消灾,禳祸祈吉的,然而背地里,却干着杀人越货,奸。淫偷盗,谋财害命的勾当! 去年腊月十三,后山槐树弯一户人家,三个女儿结伴到通幻神庙祭拜,其如花之美貌,被庙上的教徒看在了眼里…… 几个教徒,故意以“灭妖纳福”为借口,邀三个姑娘,到后院香房里阅读教宗。 三个姑娘一进香房,便被一伙教徒控制,教徒将院门反锁,欲行不轨之事…… 其中的大姐、二姐,不堪受辱,疾呼逃脱,被几个教徒失手打死,就地挖坑掩埋了…… 惟余小妹一人,想着要为两个姐姐报仇,便忍辱负重,留在了庙里。 一天夜里,小妹趁着后院香房的人都熟睡,攀上一棵大树,越过院墙,朝前院走去…… 岂料前院有两条大狼犬,整夜巡游,恰好撞上了小妹,拼命撕咬!待庙上教徒们掌灯来察看时,小妹已被两条大狼犬咬断了脖子,香魂消散…… 三位姑娘的家人,几日不见三位姑娘回家,四处寻找,后来到庙上打听时,杨三雕便推故说,兴许是被后山一伙土匪劫走了! 姑娘的家人,便朝神庙以西的深山找去,杨三雕却早已安排教徒,于半路上设伏,将姑娘家人全部击杀! 此事过后,杨三雕竟将姑娘家人的首级割下,以火烤焦,令人不辨面目,而后在瓦桥镇游街示众,声称:此乃深山土匪,打劫过路客商,被通幻神教消灭了…… 听到这里,鹏天气得不行,一把揪住黑袍汉子的衣领,拳头高扬起来,“你知道的这么多,你在庙上干的什么差事?为何将这些告诉我们?” 陈叫山便拉开鹏天,对吓得浑身发抖的黑袍汉子说,“我手下兄弟,向来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你莫怪……” 黑袍汉子整理一下被鹏天揪乱的衣领,低头叹息着,“昨夜我奉命去向你们要钱,钱没要到,又损失了许多庙外教徒,照庙上规矩,我也没有活路了……” 黑袍汉子说,他俗名叫石金,家人在去年年馑时全部饿死,留下他孤家寡人一个,起初加入通幻神教,他只是为了有一口饱饭吃,不至于在灾年年馑时,活活饿死! 由于入教较早,石金被杨三雕封为了一乘教徒,负责庙上献供物品的清理、归纳、入库等事务。 自去年腊月以来,庙上献供的馒头越来越多,庙上的人吃不完,杨三雕便让石金挖坑将馒头埋掉!石金觉着心疼,便说,“年馑那会儿,一个馍馍就能救人一命哩,埋了多可惜……” 就这一句话,石金惹恼了杨三雕,杨三雕大吼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献供的人都不心疼,你心疼个什么?如你这般鼠目寸光之人,劳劳碌碌一生,也难成大器!” 由此,石金便被杨三雕降为了三乘教徒。 由一乘教徒,沦为了三乘教徒,石金实际上更落得个逍遥自在,不再为庙上的事情操心受累,反倒有了更多时间,在庙上各处游走,看到了很多常人难以看到的景象…… 有的过路客商,被庙上的教徒,在山中拦截,索要钱物,倘不给,便大开杀戒,声称要“煞妖气,斩妖根,诛妖人,屠妖宗,灭妖源……” 客商被击杀后,教徒将其首级割下,用火烧焦,四处游走展示,称其为“妖孽之患”…… 昨天下午,庙上的教徒,听闻凌江上有货船停泊瓦桥镇,且有三十多艘大小船只,两百余人跑船,每艘船皆是圆载状态…… 其时,杨三雕喝醉了酒,石金在一旁服侍杨三雕,一不留神,石金打碎了一个茶壶,醉意醺醺的杨三雕大怒,便掏了教牌,要石金召集庙外教徒,前往泊水湾去收纳“灯油钱”…… 陈叫山听到这里,一拳砸在了一棵麻柳树上,心说:杨三雕,你贪得无厌,却又贪生怕死,听说我们船队庞大,既想劫货,又怕丢了性命,便派出些妇幼老弱的庙外教徒,成之,便是皆大欢喜!不成,正可为我们栽赃埋祸,使我们留一个“妖恶之人”的名声…… 此等贪婪、狡诈、阴狠的小人,倘不杀之,还不晓得要祸害多少人? 石金许是看出了陈叫山的心思,又说,“金安方向的一伙劫富济贫的义匪,也曾经来瓦桥镇清剿杨三雕,可叹那伙义匪,人生地不熟,走东山过来时,被教徒发现,故意引义匪入铁闸岭……” 铁闸岭山势险峻,两侧夹山,中留窄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叹一伙义匪,被困铁闸岭,杨三雕派人从两侧高山上,朝下丢大石、滚木,射击火箭,最终,义匪全部葬身铁闸岭! 面瓜跟在石金后面,听了石金的话,便说,“照此说来,你得知了我们帮主的姓名之后,方才心存希望,愿我们能一举剿杀杨三雕,还一方清平?” 石金点点头,“陈帮主连日本人都打得过,清剿杨三雕,不指靠陈帮主,还能指靠谁?” 前方道路崎岖,松林森森,云雾缭绕,众人在小道上走了许久,仍未看见通幻神庙,大头便起了疑心,一把扯住石金,“怎么半天还不到?你是不是也想把我们引到什么铁闸岭去,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起先原本和和气气的氛围,顿时被大头这一声吼,瞬间打破了,大家心中也都起了疑惑,便纷纷质问着石金。 石金吓得跪了下来,连连地磕头作揖,“众位英雄,你们就是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啊!陈帮主是取湫英雄,我怎能有害人之心?这条小道,一般人都不晓得,可以直接绕到庙后的山坡上,居高临下……” 说着,石金将黑袍撕开,将脊背亮于众人,陈叫山一见,那脊背上纵横交错着许多的伤疤,有的如蜈蚣,有的似蚯蚓,便料想石金在通幻神庙里,受了不少责罚,皮开肉绽,苦不堪言! “这都是杨三雕指派那些一乘教徒们,对我下的毒手,我死不得死,活不得活,跑是跑不了,逃又没处逃……你们说,我难道不想杀死杨三雕,杀死庙上那些人吗?” 面瓜为石金披好黑袍,并将其扶起,陈叫山拍拍石金的肩膀,“放心,自古以来,邪不压正,善恶有报,像杨三雕这种恶贯满盈之人,如不杀,我陈叫山便反倒成了大恶之人!” 走了两步,陈叫山忽然又问,“瓦桥镇西街口那家饭馆,掌柜的好像叫王剩,对了,旁边饭馆还有一位长衫老者,瘦瘦高高的,他们是不是教徒?” “那个王剩不是教徒,倒是那个长衫老者,他叫杨海成,是一乘教徒呢!”石金说,“昨天下午,就是杨海成来庙上给传递的消息,说你们的船队,来了瓦桥镇……” 石金进一步介绍说,去年遭了大年馑,瓦桥镇的饭馆,差不多都是人去楼空,直到老天爷下了雨,熬过了年馑,瓦桥镇上才渐渐有了些人气,许多外来的人,便重新在瓦桥镇开起了饭馆,但买卖不是太好! 后来,杨海成加入了通幻神教,同杨三雕协商,要前来祭拜的百姓,以馒头献供,如此,便可为镇上的饭馆,提供了赚钱的道道。饭馆的人挣了钱,暗地里又要给庙上付“仁义钱”…… “那个王剩是个一根筋,才来瓦桥镇没多久,还不晓得这内中的卯窍,时常将庙上献供过的馒头,偷偷地拿回来,重新回笼再卖!”石金说,“镇上的人,都笑王剩迂腐,是个死脑筋呢!” 陈叫山频频点着头,总算明白了:难怪侯今春说,前年来瓦桥镇时,镇上饭馆的人都很熟,而今再来,却是一个都不认识了…… 那个杨海成,既然他是通幻神教的一乘教徒,想必心机很深…… 陈叫山忽地想起杨海成昨天给指路的情形来了,“呶,沿着镇河,一直朝南走,走到前面那瓦桥,过桥朝西,有一条大路,见路口不用拐弯,一直走,就到看到通幻庙了……” 莫非,杨海成指的那条路有问题? 陈叫山将心中疑惑,给石金说了,石金大惊,“陈帮主,你们亏得没有走那条大道,那条大道往前走不远,上一个坡,那就是铁闸岭啊……” ... 第451章俯察地形 小道拐入一片竹林中,镇河在竹林外流淌,晨光跳跃于河面,像一张揉碎的油纸,在胡乱抖颤,晃出了点点光…… 依河的几株老树,龙一般模样,几拧几弯,斜斜朝河中伏去,春天的新枝新叶,稀稀疏疏,零零星星的绿点子,扑罩了大半河面,影布河面,随浪揉绿,随波抖绸…… 河对岸的一条大路上,正有许多人,三五一群,背着背篓,拄着树根,挎着褡裢,挽着竹篮,竹篮里放热气腾腾的馒头,缕缕的热烟,徐徐上升了去,被山那头的一道阳光照射了,有些异的七彩光芒…… 石金对陈叫山说,“陈帮主,现在走这条道,咱们能看见祭拜的人,他们看不见咱们……” 陈叫山点点头,“嗯,如此甚好!免得引起百姓纷乱,反倒坏了大计!” 过竹林,镇河被一面岩坡挡住了,看不见,石金指着岩坡上的一排小凹坑说,“走这里攀上去,再过一个山头,就能看到庙了……” 攀上岩坡,陈叫山高高站立,向下俯视,见大路上祭拜的百姓,怕有五六百人,密密麻麻,各色的衣服,汇聚一起,星星点点组合了,如一条菜花蛇,在镇河东岸蜿蜒爬行着…… 下了岩坡,再上一座更高的山峰,山路陡峭,攀爬时,前面之人的屁股,几乎就抵着后面之人的鼻子尖…… 太阳越过镇河东岸的一座山,终于升在了空中,万道彩光,齐齐照在陈叫山一行人的脊背上,攀爬一阵,兄弟们个个汗流不止! “我说石金,上了这山头,再看不到那破庙,我一脚把你踹下去……”鹏飞开着玩笑说。( “错不了,错不了,我以前在山里挖菌子,专门探出了这条道,一般人都不晓得哩!”石金气喘吁吁地说,“就这一段累,但走那大路,省不少哩……” 经过一番攀爬,众人爬上了峰顶,站着歇气时,一回首,发现身处高峰之上,竟能看见泊水湾,看见凌江了…… 此时的凌江,被旭日映照着,一江皆是金红金红的颜色,金光粼粼,红红艳艳,像一条金红色的飘带,在群峰夹峙之间,拐来绕去,弯弯缠绕…… 陈叫山站在峰顶上,望着凌江,兀自想起了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须臾间,胸膛中跳荡起了一种久违的豪情! 泊水湾那边静静悄悄的,距离太远了些,从高峰上看过去,站立在船上的兄弟们,仅仅是一粒粒的小黑芝麻一般…… 下至半山腰,穿过一片柏树林,石金伸手一指,“看,陈帮主,那儿就是庙上!” 陈叫山顺石金所指方向看去,见柏枝掩映间,有一截黑色檐角,弯弯翘上,檐角之下,是一面白墙,黑、白、绿的颜色,相互错落着…… “走,再往前走一截,看得就更清楚了……” 尽管石金一路引领,已令大多数兄弟们打消了顾虑,但陈叫山是谨慎的,心想:倘石金的话绝非虚言,庙上有两百多守庙教徒,长枪亦有不少,如果太过靠近庙的话,万一被发现,引起庙内教徒的反击,杨三雕借机溜掉,或者,引起祭拜百姓的恐慌,那就不妥了…… 于是,陈叫山对石金说,“走,我们两个人过去,让他们先留这里……” 陈叫山随石金朝前走,走了约几十步,再去观察,便看得更清楚了,陈叫山犹嫌不够,四下一打量,索性攀上了一棵高大的柏树,并伸手将石金也拉了上去…… “看,那儿就是前院祭拜大殿,大殿前头那一片地方,以前是荒草地,后来被平整了出来,便是有几千人过来,也能有地方站。看,那儿是一乘教徒住的厦房,那儿,对对,就是那儿,是二乘教徒和三乘教徒住的地方……还有那边,是后院香房,你瞅见那个花园没有,那花园底下,埋的死人可多哩……” 陈叫山顺着石金的指点,听着石金的介绍,四下地俯瞰扫视,便又问,“杨三雕住哪里?” “呶,就是一乘教徒住的那排房子前面,看见没,那儿的一间尖顶房子,那就是杨三雕的住处,庙上叫教主堂。”石金指点一阵,兴许脖子酸,扭了扭脖子说,“不过,今儿祭拜,杨三雕肯定会去前院大殿的……” “对了,那个通幻娘娘在哪儿呢?” 石金挠了挠后脑勺,嘴巴歪着,眉头皱着,“这个我还真不晓得……年前她就被杨三雕下了聋哑散,有一回我见她在后院里,端了一盆水,在浇菜,自那以后,我一直再没有见过她……” “杨三雕会不会已经杀了她?” “这个……我真不晓得……”石金将黑袍衣襟撩起来,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子,担心陈叫山不相信自己似的,又说,“杨三雕那人,心如蛇蝎,他杀人太多太多,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兴许,兴许通幻娘娘早就……” 陈叫山用力一扳,“喀嚓”一声,扳断了一截树枝,长叹一气,眼前仿佛回闪出了吴氏的影子,耳畔回响起吴氏的声音来…… “叫山是个好娃,人体面,心还细,闯江湖过日子,都成!将来,我一定给你寻个好媳妇儿,一般的闺女可不中,得顶好,顶顶好……” 陈叫山曾拿了一只鸡,去王家铁匠铺,吴氏担心人多不够吃,便将鸡弄成了鸡汤,众人分着吃鸡丝,末了,大锅里最后一点点鸡汤,被吴氏喝了,喝罢,又端来烧火的小板凳,垫着三寸金莲,将头伸至锅底,用舌头将锅底舔了好几遍,确认锅里再无任何荤腥了,才揭开水缸上的竹筛子,舀出一马勺水,倒入锅内,拿着高粱刷,一下下地洗刷着…… “陈帮主,你看你看,杨三雕出来了……对对对,那个人就是杨三雕……” 陈叫山顺着石金所指看去,见教主堂里走出了一个人,身形高大,穿着一身黑袍,并未戴帽冠,而是披散着头发,头发足有三尺长,都快搭到屁股上了。 此时,杨三雕恰巧站在一面白墙前,黑袍的黑,白墙的白,黑白互衬,陈叫山便看得更清楚了…… 杨三雕的头发长,胡子长,眉毛也长,脸上看起来已有老容,但头发、胡子、眉毛皆是乌黑…… 这时,那个长衫老者,也就是杨海成出现了,一阵小跑,将长衫一角提在了手里,跑到了杨三雕身前,两人凑得极近,皆弯着腰,低着头,似在商量讨论着什么…… 陈叫山猜测,那个杨海成一定是在向杨三雕,报告船队的情况…… 陈叫山的耳边,再次回响起昨天中午时,杨海成和王剩的话语来 “几位好汉打哪儿来的?”杨海成瞧着陈叫山一行人问,“是跑上水,还是走下水?” “你们可认识乐州的陈叫山?”杨海成听陈叫山说是从乐州过来的,便追问着。 “你们从乐州来的,该不会没听说过陈叫山吧?我们瓦桥镇的人,都晓得哩……”这是那个王剩所说。 “你们奔波各处,不晓得陈叫山,倒也正常……”杨海成拧身朝南山方向看去,“在我们这儿方圆几十里,人们都当陈叫山是神哩!” “是啊,后山那通幻娘娘,有陈叫山魂灵幻身,通幻庙里供的便是陈叫山取来的湫水……”王剩将馒头朝陈叫山一举,“我们蒸馒头卖献供,就是供通幻娘娘呢……” “你们也想去祭拜通幻娘娘?”王剩说,“明儿才是神会,今儿你们去进不了庙门的……” “呶,沿着镇河,一直朝南走,走到前面那瓦桥,过桥朝西,有一条大路,见路口不用拐弯,一直走,就到看到通幻庙了……”杨海成伸手给陈叫山指点着说。 见陈叫山领着兄弟刚要转身走,王剩举着馒头说,“那这馒头……” 回想之间,陈叫山犹然觉得,果真如石金所说:那个杨海成既是一乘教徒,言语之间,处处留着机心;倒是那个饭馆掌柜王剩,心不设防,还真是个一根筋式的人物…… “快看,祭拜马上要开始了……”石金见陈叫山在愣怔着,便一拍陈叫山的肩膀,提醒着。 陈叫山放眼看去,前院大殿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站得全是人,人们俯下腰身,开始从背篓里、竹篮里、褡裢里,往外掏馒头,掏出来了,高高举着,远远看去,馒头的白色,与人们头发的黑色,在太阳光的映照下,形成了一种醒目的反差…… 因为陈叫山和石金所处的位置,是在通幻神庙的背后,因而,那些祭拜的人,一进入前院大殿,大殿屋顶的瓦片,便遮挡住了陈叫山的视线,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了…… 这时,出来一伙人,手里皆拿着长长的锦鸡翎羽,在祭拜百姓的浑身上下,扫来扫去,石金解释说,“这叫祛晦,就是说给人祛除晦气哩!实际上,这些拿锦鸡毛的人,都是一乘教徒,他们是在挨个地察看,看有没有人在身上带刀带枪啥的……” 陈叫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眉头紧皱成一个“川”倘一声令下,兄弟们从山上居高临下地朝庙里开火攻击,当然是占尽优势的!可是,万一杨三雕以百姓为人质,掣肘我们,那我们又该如何呢? 既能消灭了这一帮恶贯满盈的歹人,又尽量不使百姓受到一丝伤害这,得好好地考虑一个万全之策才成啊…… ... 第452章攻打计划 陈叫山俯瞰着庙上的情况,脑中琢磨着攻打计划…… 祭拜大殿前檐处,不断飘起缕缕青烟,偶尔夹杂着细碎的纸灰,黑黑点点,在日光中翻卷,升腾去…… 庙内传来了阵阵乐声,整齐划一的铃铛之音,间或有小铜锣一下下地“咣咣”敲,并伴有许多人的吟唱 四海无边噫,羽化通幻。。更多:。 三山有灵兮,诸界一联! 飞袖飘飘入化境,振衣踏云桥,谈笑问天…… 吾之神教,善仁本源,朝露夕阴何所以,乾坤轮转…… 噫吁圣哉,噫吁圣哉…… 生劫由渡,复复永年…… “他们要祭拜到何时?”陈叫山转头问。 石金揉揉眼睛,许是昨晚在船上,惊惧不已,没有休息好,张了个哈欠说,“照今儿这架势,最快怕都要到酉时了……” 石金说,庙上祭拜分为三个程式:献供,念总教宗,接受教主洒灵水。 百姓将带来的馒头,放到供台上后,虔心跪拜,双手合十,念了总教宗,起身走到杨三雕身前,杨三雕身旁放一铜盆,以指尖蘸水,朝百姓身上弹洒去。 而后,一旁的教徒便将供台上的馒头收走,再迎下一轮百姓献供祭拜…… 一轮的祭拜程式,耗时倒不长,可今儿有五六百百姓,一轮轮下来,时间却就长了! “进庙者都必须献供馒头吗?”陈叫山问,“这么多的馒头,庙上吃不完,全都丢弃,挖坑埋掉了?年馑才熬过,新麦还未接上,虽说不至于饿死人了,但这白面馒头,毕竟也是稀罕吃食啊!” “陈帮主,你有所不知……” 石金说,献供馒头,不过是庙上和瓦桥镇饭馆的人,合谋弄的买卖而已! 年馑那会儿,很多人饿得肚皮贴脊梁骨,哪怕是草根、树皮都吃,即便如此,还是饿死了很多人! 庙上放粥,虽然清汤寡水,但一直不断,广大百姓都心存感念哩! 更何况,因为借着“通幻娘娘点化陈叫山取湫,令天降甘霖”之说辞,越发令百姓感到:能够活下来,未被饿死,全仗通幻神教之幻力救济…… 而今祭拜通幻神教,便算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了! 因而,很多百姓都说,“咱饿肚子那阵子,庙上救了咱的命,现在有吃食了,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好好祭一祭神教哩!” 普通百姓家,哪里有白面蒸馒头?只好花钱到瓦桥镇上买。 一来二往的,镇上饭馆的人,晓得这些献供馒头,不是为了吃,甚至都丢弃了,挖坑埋掉了,便在白面里掺假,石面面、观音土、白矿粉都往馒头里掺,也有人串通庙上,将本已丢弃的陈馒头,再取来回笼,重新当新馒头卖! 而杨三雕暗中讹诈、抢劫了钱粮,派人去金安买了白面,再以高价,卖给瓦桥镇上的人,而瓦桥镇的人呢,也乐于购买这是一笔好买卖嘛! 从十三,到十六,从十六,到十九,中间都只隔着两天时间,因此,昨个中午陈叫山一行人,在王剩饭馆里吃的馒头,极有可能是十六的馒头,甚至是十三的陈馒头,后又重新回笼蒸热了的…… 陈叫山听着听着,渐渐明白了:馒头,只是一种形式! 杨三雕没有让百姓直接献供钱财,而选择馒头,正是抓住了百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心理,便是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也要献供馒头的! 可以想见,越是献供馒头,越是有一种仪式感,百姓便越发笃信通幻神教了。 而这一切之背后,却是一群贪婪小人的阴暗勾当…… 百姓的一片感恩之心,就这样被贪婪小人们利用了! 百姓要么浑然不觉,从不怀疑!要么,也不敢怀疑,不敢反抗,不敢戳破这虚伪华丽的谎言…… 石金感觉在树上蹲久了,腿有些麻,不停地用拳头敲打着大腿,陈叫山便跳下大树,将石金一接,令其也回到了地上。 兴许是猜测到了陈叫山的顾虑,石金便提醒说,“陈帮主,这几百百姓中,啥人都有,有些庙外教徒,对杨三雕膜拜不已,庙上哪怕让他们立刻死,以死殉教,他们也毫不犹豫……” 这一点,陈叫山是相信的,昨天晚上,石金带领的那些庙外教徒,不正是如此吗? “还有一些人,其实是怀疑神教的,心里打着摆子,却不敢说出来罢了……”石金说,“他们担心,一旦他们将怀疑说出来,他们的家人、亲戚、朋友,可能就会用唾沫星子,将他们淹死了!说他们是白眼狼,是喝水忘了挖井人了……” 这时,鹏天领着一伙兄弟过来了,问,“帮主,看好没有?啥时候打?” 陈叫山拨开一截树枝,俯瞰着庙上,头也不回,“不急,再等等,不能伤及无辜!” 一位船帮兄弟便说,“帮主,你太仁慈啦,能去祭拜什么狗屁神教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该死!” 这话一说,石金觉着尴尬了,将头朝下一低…… 鹏天见陈叫山尽管没说话,但脸上有不满之表情,便训斥那位船帮兄弟,“胡说啥呢?帮主自有想法,要你来说?” 那位兄弟被鹏天的怒气吓着了,缩着脖子,再不敢吭声了…… 太阳越升越高,可以直射到松林里来了,兄弟们觉着有些热,裤腿挽得高高,衣裳也解开了,不时地用衣襟擦着脑门的汗水…… 陈叫山也等得有些焦躁,忽而一想:兄弟们只今儿早上吃了些锅盔,干巴巴的东西,此际耗在这山上,没有水喝,大量流汗,耗费了太多体力!只怕到时候真正开战时,战斗力也会下降的。 而且,一旦祭拜结束,百姓虽然散去了,但杨三雕他们也就越发清闲了,警惕了…… 陈叫山的脑海中,闪过杨三雕站在一面白墙前的样子来,黑色长发,黑色长袍,映衬在白色墙面上,黑白分明…… 忽然,陈叫山想:既然庙上的信徒,与普通的百姓,所穿的衣裳是有差异的,为何不能制造混乱,将教徒引出来打呢? 陈叫山一番思索,想出了一条妙计,筹谋一阵,便对手下的兄弟们说,“你们就留守这山上,等到山下打起来了,你们就从山上朝下冲,来个前后夹击包饺子!记着,专挑穿黑袍的教徒打,不要误伤百姓!” 陈叫山此话一出,兄弟们顿时来了精神,都“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拍干净了屁股上的松针,将胸脯拍得脆响,“好嘞,帮主你放心……” 陈叫山和石金,沿着原路返回,朝泊水湾方向走去。 走在路上,陈叫山将自己的计划,给石金说了一遍,石金听后,身子又抖了起来,喃喃着,“好是好,可……可我就是……就是怕……” “不用怕,到时候,我一直跟在你身边的!等我们杀了杨三雕,你就是瓦桥镇的英雄,腰杆挺直了,甭怕!”陈叫山将手搭在石金肩膀上,边走边说,“昨天晚上的事儿,我晓得,不能全怪你,是那些人太狂热,太想以命殉教了!但是,终究是你引领他们的,他们丢了性命,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他们报仇?” 石金转头看着陈叫山,“陈帮主,我……” 石金话语虽未说出,但走了两步,腰杆渐渐地挺直了起来! 走到竹林一带时,陈叫山指着镇河西岸那些歪歪扭扭的老树说,“等会儿我们过来的时候,还是走这条小道,走到这儿,正好搭着这些树过去,以树当桥,直接奔到铁闸岭……” 陈叫山和石金回到泊水湾,侯今春一步上前,显得有些吃惊,“帮主,啥情况?咋就你们两个人回来了?” 陈叫山淡淡一笑,“紧张啥?还没开始打哩……” 一位船帮兄弟便说,“我就说嘛,我们守在船上,耳朵都立起来了,愣是没有听到枪响……” 陈叫山将攻打的计划,给兄弟们说了一遍,而后,便问起了那几个被救上船的黑袍人,侯今春一声长叹,“都没留住,全死了……” 侯今春说,那五个黑袍人,身上本就有烧伤,其中两个极为严重,烫烧膏刚涂了一半,人就咽了气。另外两个,是女人,苏醒过来后,在江里照了自己的模样,见头发、眉毛都被烧光了,脸上烧得像鬼一样,羞愤不已,趁人不注意,竟拿过水鬼钩索,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拉,自尽了……还有一个,是个半大孩子,醒来后,还要拼命,跟两位船帮兄弟,在船上夺刀,一来二去的,被刀刺了个对心穿…… 陈叫山长叹一口气,说,“把他们的行头都集中起来,黑袍、帽冠、长髯、铃铛,全部弄一起,枪法好的兄弟,跟我扮作教徒,直奔庙上,其余一部分兄弟,在铁闸岭设伏……” 老嘎取过一件黑袍,说,“帮主,都烧成这样了,吊吊絮絮的,咋穿?” “要的就是这效果,要不然,杨三雕他们反倒怀疑呢!”陈叫山说,“好了,大家抓紧时间,换好行头,跟我出发……” ... 第453章惊险紧张 兄弟们该操家伙的,都操上家伙了,可是,换上行头,要跟随陈叫山前往庙上的兄弟,却有些犯难穿好黑袍,戴好帽冠、面具,套上铃铛了,可枪怎么办呢?总不能直晃晃地拿手上吧? 陈叫山拿的是手枪,随便在黑袍里一藏,藏得住! 兄弟们手里是长枪,总不能别在裤腰里啊? 石金想了想说,“我们把枪藏在半道上,空手去庙上吧!” 江五听了这话,立刻将枪举起,对准了石金的脑袋,“你他娘的是不是派出来的奸细?想把我们引过去,拿我们当瓜娃?” 石金吓得连连摆手,“不是不是……真的不是啊!” 石金扯了扯一位船帮兄弟身上的黑袍,解释着,“教袍都烧了,灰头土脸的,手上再带枪,咋说得过去么?” 陈叫山一把挡开江五的枪,“行了,就照石金的办法,把枪藏半路上,空着手去庙上,见机行事……” 江五“哼”了一声,愤愤地说,“如果你敢出卖我们,到时候我第一个先打死你!” 陈叫山和石金,领着一大帮兄弟,沿着原先的小道,向南行去。 因为已对庙上和镇上的情况,心中有了底,陈叫山让侯今春和极少的一部分兄弟,留下守船,其余的,全部投入战斗! 穿过小竹林,兄弟们按照陈叫山指示,踩在那几棵歪歪扭扭的老树上,以树为桥,几步便走了过去。倒是石金心中慌得很,若不是陈叫山眼尖手快,一把将他扯住,他差一点就栽进河里去了…… 来到镇河东岸,沿着沙滩向南又走了一阵,石金停住步子说,“就从这儿上去吧,从前面那条岔道,向东面直走,便是铁闸岭!” 众人来到铁闸岭一看,果然如石金所说:两侧夹山,相互挤靠,独留中间一条大路。若于两侧山上设伏,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陈叫山将手一挥,兄弟们顿时分为两队,分别朝两边山上攀去,待他们到了半山腰,陈叫山大声喊,“记住,万一教徒和百姓一起过来了,专挑穿教袍的人打!” 陈叫山和石金,领着老嘎、江五、笙子、牛娃,六人大步朝庙上走去…… 六人走在大路上,脚腕上套了铃铛,“叮铃铃”地响动着,牛娃便问石金,“你们弄这破铃铛套身上,一走路,响个不停,不是就暴露了么?” 石金说,这正是杨三雕的绸缪之计!杨三雕杀人太多,时常担心别人趁他睡觉时,忽然便将他杀了。所以,便规定:庙外教徒必须身上套铃铛,此谓“通幻神铃”,其声音,可唤动诸界神灵! 渐近庙门时,陈叫山让牛娃留在一个山弯处,将五杆长枪藏在一草丛中,由牛娃看护着。陈叫山一人身上别着手枪。 此际,庙上祭拜的百姓,已经大半祭拜过了,皆在大殿前的空地上站着,而大殿内,仍旧烟雾缭绕,烛火闪闪。 尚未祭拜的百姓,拍着一字长队,不断朝大殿门口走去…… 陈叫山走得与石金最近,感觉石金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似乎紧张到极点了,便低声说,“镇定些,别怕……” 空地上那些百姓,见陈叫山一行人过来了,顿时闪开一条道,并纷纷跪倒…… “教主,教主,有事了……”石金踉踉跄跄朝前跑,走到大殿门前,一下扑倒在地,跟在一旁的陈叫山,也略略地紧张了起来,不晓得石金是为了将戏演得更逼真,还是腿软了,真的就摔了一跤…… “教主,教主,那伙跑船的,是乐州陈叫山的人……”石金爬起来,大声呼喊着,声音中充满了慌张…… 这些话,都是陈叫山提前设计好的,陈叫山之所以这样设计,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杨三雕正是借了我陈叫山的名,才将通幻神教发展壮大的,广大百姓也是冲了我陈叫山取湫之事,才对通幻神教心存感恩的!那么,石金当着众多祭拜百姓的面,直接喊出陈叫山的名字,杨三雕一听,自然不能立刻就派人发兵,很可能,他还必须装出一种“欢迎陈叫山”的姿态来…… 另外,昨天在镇上,那个杨海成主动探问我们认不认识陈叫山,说明他们已经对我们产生了怀疑,尽管我们没有亮出自己的身份,但杨海成极有可能,已经向杨三雕汇报了情况,已经说出了心底的疑惑和判断…… 因而,千说万说,不如照实了说,越是照实了说,反倒令杨三雕相信,反倒不会怀疑石金。 果然,杨三雕坐在椅子上,正在铜盆里蘸了水,为祭拜百姓洒灵水,听见石金的话,手指一停,猛地站了起来! 那个杨海成,站在杨三雕身后,凑上前去,在杨三雕耳边一阵低语…… 杨三雕忽然意识到了:既然是陈叫山来了,不应该表现出慌张、惊惧,而应该是高兴、兴奋才对啊! 杨三雕哈哈一笑,笑得长发抖闪起来,忽然,却笑容一收,冷冷的目光,落在了陈叫山的身上,看见陈叫山身上穿的黑袍,显然是被火烧过的,便一步步朝过来走…… 石金跪在地上,身子抖个不停…… 陈叫山也跪在地上,刚想开口说话,忽然意识到:虽然脸上有面具遮罩,但杨海成就在那边,昨天他已经与我交谈过了,我若一开口,岂不是被他听出来了? 陈叫山便略略朝石金靠近了些,暗暗用手触了石金一下,要他镇定一些,不要慌,按照原定计划,继续朝下实施…… “教主……我们起先不晓得是陈叫山的货船,想……想……”石金说到这里,忽然便说不下去了…… 石金原本是想说“我们起先不晓得是陈叫山的货船,想放火烧船”,可是,一瞬间,石金反应过来了在这大殿之上,这么多的祭拜百姓,倘若那样说,不等于是把通幻神教的仁善面具给扒掉了么? 石金紧张,陈叫山此际却镇定得很,因为他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在这大殿之上,这么多的祭拜百姓,杨三雕不可能太过追问,否则,便等于是自己扒了自己的仁善面具! 果然,杨三雕忽地停了步,又哈哈大笑起来,“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我们速速前去欢迎取湫英雄陈叫山……” 而后,杨三雕亲自将石金扶了起来,装着为石金整理长髯,凑近石金耳朵,低声问,“陈叫山现在还在江上么?” 一瞬间,石金脑袋一激灵,也低声说,“教主,我们失手了,陈叫山现在正朝这边赶呢……” 石金这样一说,杨三雕越发知道情况不妙了,但脸上始终带着笑…… “教主,赶紧派人去铁闸岭设伏,只怕晚了就……”石金低声说。 陈叫山站在一旁,身子紧靠一根柱子,尽量掩饰着后腰别着的手枪…… 杨三雕在石金肩膀上拍了拍,笑着说,“神教通幻,仁善无边,好,好啊,吟唱教曲,欢迎取湫英雄陈叫山……” 站在大殿供台后的教徒们,以及进殿献供祭拜的百姓们,便又开始了吟唱 四海无边噫,羽化通幻。 三山有灵兮,诸界一联! 飞袖飘飘入化境,振衣踏云桥,谈笑问天…… 吾之神教,善仁本源,朝露夕阴何所以,乾坤轮转…… 噫吁圣哉,噫吁圣哉…… 生劫由渡,复复永年…… 在吟唱声里,杨三雕走到杨海成身旁,开始低声私语…… 陈叫山站在柱子旁,暗暗打量着杨三雕和杨海成的表情,从他们紧皱的眉头,杨海成的不断点头,便可猜出:杨三雕一定是在向杨海成传达命令,要杨海成速速领人去铁闸岭设伏…… 果然,待教曲唱完之后,杨三雕重新坐到了椅子上,手指头在铜盆里一蘸,另一只手招了招,示意起先那些等候在一旁的祭拜百姓,要他们过来接受灵水…… 杨海成迅速转过身去,出了大殿后门。 陈叫山轻轻碰了一下石金的胳膊,悄声说,“走,去看看……” 陈叫山和石金没有走大殿后门,而是出了正门,绕了一圈,来到了后院里。 后院里,杨海成已经召集了上百个教徒,皆穿着黑袍,却并未戴帽冠和面具,身上也没有套铃铛。 教徒们从厦房里推出了十几辆独轮车,陈叫山细一观察,独轮车上尽管覆盖着草帘,但依照形状来看,草帘之下,定是长枪! 陈叫山几步出了后院,对等候在大殿之外的江五、笙子和老嘎低声说,“你们跟着石金,随他们出去……” 石金和江五、笙子、老嘎,随着杨海成带领的队伍,穿过祭拜百姓让出的一条道,浩浩荡荡向庙外走去…… 陈叫山一个人站在后院墙角处,四下地观察着…… 依照计划,陈叫山留在庙中,伺机而动,鸣枪为号,让埋伏在后山的兄弟们,乘势杀下山来,活捉杨三雕,逼问他吴氏所在之处…… 陈叫山侧身朝大殿前的空地看了一眼,心中估算着,考虑还有多少百姓没有祭拜完…… 这时,庙门外突然传来几声枪响,空地上的祭拜百姓,顿时慌了起来,乱乱哄哄…… ... 第454章乱战激烈 枪声,突然爆响的枪声,划破正午之寂静! 春天的山间,万木萌发,绿意葱葱,枪响,草木颤,峰谷回旋…… 陈叫山注视着大殿前的空地,筹谋祭拜百姓,如何稳妥处置,闻听枪声,身子朝后一闪,立刻伸手去摸枪…… 杨三雕在大殿中洒灵水,手指从铜盆中蘸过水,水珠凝在指尖,欲跌未跌时,枪声响了,指头猛一颤,一滴清亮的水珠,辉映了窗棂里射进的一束阳光,聚了彩光,从指尖上滚跌下…… 枪声是从庙外传来的,一声,两声,连续响! 空地上守候的百姓,一瞬间,齐齐转了头,下意识朝庙外看去…… “……” 起先聚拢的人群,惊乱了,四下散开,朝各个方向跑,背篓倾翻了,竹篮骨碌碌翻滚,老人扑倒了,女人将孩子的脑袋,朝怀里埋去,精壮后生们跑了几步,忙又回身去扶老人,牵女人,雹子…… 大殿里的百姓,一字排列的祭拜队伍,忽然乱了,听枪声来自庙外,皆朝大殿后门方向跑。 自大殿屋顶,悬垂而下的杏黄色长幡,上面以丹砂撰写着逐条教宗,被人群跑动的衣衫之风,吹带乱了,相互拧转、绞缠、叠合,像秋日山间的树木,在萧索秋风中,颤栗不止…… 蒲团上的草垫,苇叶所编,素净无比,闪着清光,此际被急促的脚步踩踏着,一个脚印,接一个脚印…… 香炉里的香线,细细的,平行着上升,香炉被人一撞,烟线便缠于一起,香灰随之飘起,呛着人的口鼻…… 供台后面站着的一众教徒,急忙朝杨三雕跑来,与百姓奔跑的方向,恰是相反,相互冲突了,拥挤了,推搡错合着…… 供台上的馒头,呼啦啦翻滚下来,白馍粘灰,由白变黑,再又被人踩了,踏了,扁如饼状…… 杨三雕身旁的铜盆被挤翻了,反扣在地,盆中之水,沿着地砖缝隙,弯弯曲曲流,被无数脚踩断了,踩溅了…… 太阳光照庙院,日光正鲜亮,若太阳是一只眼睛,高空俯瞰下去,便见庙院里纷纷乱乱,像群蚁受了惊,各到处乱窜,像一把油菜籽丢了出去,四下散滚了去…… 目今之乱象,缘于第一声枪响。 第一声枪响,缘于半道上看护枪支的牛娃。 上百个身穿黑袍的教徒,推着独轮车,从庙里出来后,行走几步,拐一道山湾,牛娃便看见了他们。 牛娃一慌,不知该怎么办,是跑,是藏? 慌乱间,牛娃低头看见地上的影子,才意识到自己穿着黑袍,戴着锦鸡翎羽帽冠,脸上还有面具罩着呢! 春草萌发,尚未蓬勃如夏草,牛娃蹲下,又站起,再又伏倒,却皆不能隐蔽而藏,索性就直桩桩地立在那儿…… 待教徒队伍走近了,牛娃就一个劲地跳,用手朝铁闸岭方向不断指,嘴里“啊啊啊”地叫着…… 牛娃晓得自己不能跑,又藏不住,只能扮作教徒,装傻,装害怕! 果然,一众教徒看到牛娃,只当他是石金一伙的,从他身边过去了,也没有理会他。 江五、笙子、老嘎便留了下来,假装去扯牛娃,示意让牛娃赶紧朝庙门方向走…… 牛娃屁股一下下朝后坐,低声说,“枪,枪,枪呀……” 江五和笙子、老嘎,觉得那些教徒尚未走远,现在拿枪,太危险了,老嘎便使劲拽牛娃,并低声说,“着啥急?” 牛娃心急,担心现在不取枪,就再没有合适的机会了,一把挣开老嘎的拉扯,转身去草丛里抱枪…… 石金随教徒队伍朝前走,心里总是不踏实,便不断朝后方看。 杨海成和几个黑袍教徒,见石金频频回首,心下疑惑,也转头朝回看…… 牛娃此际正在快速地给江五、老嘎、笙子分枪,几个黑袍教徒转头一看,正巧看见这一幕,登时大喊,“后面是奸细……” 教徒队伍顿时停了步,皆转头朝后看,并开始去揭独轮车上的草帘,准备取枪…… 牛娃看见前方的教徒队伍,开始在独轮车上取枪了,二话不说,抬手便是一枪…… “……” 牛娃和江五、笙子、老嘎,连连朝教徒队伍射击,且战且退,朝庙门方向跑…… 黑袍教徒们取了枪,转过身,连连还击,也朝庙门方向撵…… 此时此刻,石金便慌了神,略一迟疑,便撒腿朝铁闸岭方向跑…… 石金一撒腿跑,几个黑袍教徒,便料想到石金是奸细,“”几枪射去,石金应声倒地,脊背上被打出了一排血洞…… 杨海成举着枪,见石金已被打死,一霎时,脑中却有些乱往哪个方向走?回庙里?还是去铁闸岭? 昨天中午,在王剩饭馆门前,杨海成遇见陈叫山一行人,从其口音、衣着看,杨海成料想此一伙人,乃是从乐州方向来的,不是卢家船帮,便是万家船帮。 杨海成便故意探问,认不认识陈叫山,陈叫山心存忌惮,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 无论是不是陈叫山亲自跑船来瓦桥镇,杨海成都觉着不可掉以轻心,便故意给陈叫山指路,要陈叫山他们前往庙里…… 王剩惦记着自己的馒头钱,便问杨海成,“杨叔,这伙人我总觉着不简单……你说,咱要不要派人,提前给庙上知会一声?” 杨海成却说,“今儿不逢会,人少,没事儿,由他们去吧!派人到泊水湾,把他们的船看好就成……” 杨海成如此一说,是不希望王剩知道太多,并故意转移王剩的视线。 遂即,杨海成便在镇上挑选了一些精壮的教徒,走小道,火速奔赴铁闸岭,以期在铁闸岭,给予陈叫山他们狠命一击! 杨海成心底很清楚:杨三雕是通过吴氏之口,了解到了陈叫山的取湫细节,诸多事迹,而后借了陈叫山的名,才使得通幻神教壮大的!那么,陈叫山便始终是杨三雕心中一大患,犹若悬在杨三雕头顶上的一把利剑,没准啥时候就掉下来了…… 因此,若能在铁闸岭,伏击乐州来的一伙人,便是大功一件! 然而陈叫山领着兄弟们,前往庙上时,但见山中树木苍翠,岩峰兀立,鸟声鸣啾,颇有些“鸟鸣林更幽”的意味,陈叫山说“我总觉着此处颇有些杀气……” 陈叫山停步,转身,并没有进入铁闸岭,而是返回了泊水湾。 杨海成领着一众庙外教徒,在铁闸岭左等右等不见陈叫山一行人前来,派人一探看,才晓得陈叫山一行人,已经回了泊水湾。 杨海成感觉很挫气,向杨三雕汇报时,当然就没有细说直说,只是说有一船队,来了瓦桥镇,在泊水湾停靠。 其时,杨三雕喝醉了酒,石金在一旁端茶递水,杨三雕便命令石金,夜里先去泊水湾探探虚实…… 现在,石金被打死了,死人又不会再说话,具体真相,已经无从知晓,所以,杨海成的脑袋就有些乱了…… 朝庙门方向跑,可以进入庙里,保护杨三雕,是立功的大好机会! 可是,方才那几个人,居然在半道上藏了枪,充分说明,陈叫山的人马,极有可能已经混入庙里了!倘若再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想到这里,杨海成便对黑袍教徒们喊,“别追了,速去铁闸岭设伏……” 杨海成的想法是,陈叫山的人马既然已经混进了庙里,一番激战后,势必会杀出庙外,若能在铁闸岭提前设伏,便可借助铁闸岭之天险,将陈叫山一伙人一举歼灭! 牛娃和老嘎、江五、笙子,且战且退,放几枪,朝岩石后一缩身子,“”的子弹,打得岩石碎屑四溅,伺机一探身,再放几枪掩护,然后再逃…… 跑了一阵,却忽然没有枪声了,壮着胆子,走到大路中间一看,见那教徒队伍,竟朝铁闸岭方向跑去了…… 江五考虑到陈叫山一人留在庙里,极不安全,便对笙子、老嘎、牛娃说,“走,赶紧去庙里,帮主就一个人……” 此时的陈叫山,当然不晓得外面的情况,不知道枪声引发之缘由细节…… 祭拜的百姓,大多选择朝庙里跑,只有极少数人朝庙外跑去…… 大殿后院里的教徒们,被涌进来的百姓,挤来挤去,也慌了,便纷纷跑到厦房里去取枪…… 鹏天他们一伙人,一直潜伏在后山上,等啊等,等得实在无聊,许多兄弟抱着枪,坐在山坡上,被暖洋洋的太阳一晒,竟打起了瞌睡…… 终于,终于听到了枪响! 三旺拨开一截树枝,朝庙里一看,见庙里乱如蚂蚁窝,把自己的假腿套环一紧,大喊,“兄弟们,冲下去” 山上的兄弟,如狼似虎般朝庙里冲来,连连放枪“……” 庙里顿时更乱了,起先那些朝后院跑的百姓,听后山上又有枪声,顿时身子一僵,折转身子,又朝大殿前的空地上跑…… 陈叫山握着手枪,攀住墙柱,一个倒卷,跃上了院墙,疾跑几步,一个腾身扑跃,又窜上了大殿屋顶…… 陈叫山居高临下,专挑那些穿黑袍的教徒打,一枪一个,应声而倒…… 教徒们终于发现了房顶的陈叫山,便也举枪朝屋顶射击,陈叫山平平趴下,屋顶瓦片,被打得碎渣乱飞…… 突然,陈叫山看见杨三雕出了后院,朝西跑去,便一个翻滚,跳上院墙,步步紧追过去…… ... 第455章血溅庙院 黑袍教徒见陈叫山跃上墙头,便又举枪朝墙头射击…… 院墙外有一排白杨树,陈叫山在院墙上疾步奔跳,忽而侧身一扑白杨树,手腕钩住树身,一个兜转,又绕身回院墙…… “……” 树皮炸迸,墙砖碎飞,陈叫山步点急促,矫若惊龙,迅似流星! 杨三雕拼命朝西奔跑,正跑着,忽见后山上冲下一大伙人,一愣,身子朝墙根一靠,左右扫视,一脸慌乱…… 杨三雕三两下将身上的黑袍脱掉,露出贴身的灰色短褂,黑布长裤,并一屁股坐下来,迅速地将绑腿也一圈圈地松去,胡乱一丢,将三尺多长的黑发,挽成一束,盘到前面,用嘴巴咬住,一拐,朝南边一排房子跑去…… 这一切,皆被院墙上紧紧追赶的陈叫山看在眼里,陈叫山快步如飞,唇边挂着鄙夷:杨三雕,你现在便是把衣服扒光,我也能认得你! 三旺领着兄弟们,从山坡上冲下来,由于松树的掩映,使黑袍教徒们难辨其踪,只听见山坡上呐喊阵阵,枪声不止,树动草摇,却不晓得到底有多少人…… 一伙教徒放弃了射击陈叫山,举枪朝后山方向跑,刚跑几步,“”几声枪响,前头的几个教徒,应声倒地,血溅一片…… 船帮兄弟冲下山来,迅速散开,有的通过院墙的花窗射击掩护,有的沿着墙根奔跑,寻找入口…… 起先在山上时,由于松树的掩映阻隔,兄弟们对庙院远处的格局,看得越发清楚,而紧依山脚的院墙后门,反倒没有看见。 兄弟们没有贸然攀墙而过,担心在攀墙时,成了教徒们的枪靶子…… 终于,三旺寻到了院墙后门,便大喊,“满仓,满仓,过来撞门!” 鹏飞、鹏云、鹏天、黑蛋,于后门左侧的花窗射击掩护,大头、二虎、黑蛋、面瓜,于后门右侧的花窗射击掩护,满仓一个猛扑,身子一拧,用肩膀朝后门撞去,“嘭”一声巨响,连人带门板,一下滚进庙里了…… 一入庙中,船帮兄弟伏地射击,忽而“s”形疾跑,忽而连续团滚,不断寻找树木、大石、墙角为掩体,连续射击,频频向前…… 黑袍教徒们见船帮兄弟来势太猛,只得拧转身子,拼命朝庙门方向跑…… 跑到大殿前的空地上,许多的祭拜百姓,纷纷乱乱,堵在庙门处,黑袍教徒们冲不出去,竟举枪朝百姓射击! 祭拜百姓们,登时愣了,慌了,惊了这些将教宗挂在嘴边的教徒,平日里一口一个“施仁天下,德泽无疆”,怎么须臾之间,就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许多精壮的后生,大声质问着,“你们怎么乱杀人?” “快闪开,闪开,都闪开……”黑袍教徒们哪里会理会这质问,大声吼着,“快闪开一条道!” 祭拜百姓错愕之间,忽然明悟了过来,晓得这些黑袍教徒,原来不过是披着仁义道德的外衣,内里却是贪生怕死的穷凶极恶之辈! 好些精壮的后生,便迅速组成了一道人墙,偏就挡在了黑袍教徒们的前面! “……” 一排精壮的后生,在枪声中向后倒去…… “快闪开,谁想死谁就别让”黑袍教徒歇斯底里地吼叫着,连踢带打,并用枪托狠狠地砸,一张张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突,像吃人的恶魔一般,“都反了是吧?谁挡路,谁就死!” “跟他们拼了,跟他们拼了……” “他们是邪教,他们是骗子……” “拼了,跟他们拼了” 一个个身影扑过来,一个个倒下去…… 精壮后生倒下去,老人、孩子、女人们,又胳膊挽胳膊,组成了一道人墙! 黑袍教徒们担心枪里子弹不多,便拳打脚踢,朝人墙冲击…… 孩子哭,是惊惧。 女人哭,是错愕之后的后悔…… 有老人尽管倒在地上,仍抱着黑袍教徒,张开嘴巴去咬,死不松口…… 有女人去撕抓着教徒的黑袍,仿佛要将心中的后悔、愤愤,此一刻,全部释放出来…… “……” 后山过来的船帮兄弟们,终于赶了过来,连续从背后射击! “杀死邪教徒!”面瓜带头吼叫了一声,船帮兄弟一起呐喊了起来,“杀死邪教徒,杀死邪教徒……” 祭拜的百姓们,也跟着呐喊起来,“杀死邪教徒,杀死邪教徒……” 有个别还没有献供的百姓,掏出背篓的馒头,一边呐喊着,一边朝黑袍教徒砸去,一个个的白面馒头,流星一般飞砸过去…… 牛娃、江五、笙子、老嘎几人奔到庙门附近,听见人群的呐喊声,江五便停住步子说,“快,快,把这行头取了!” 四人脱了黑袍,摘掉帽冠和面具,举枪朝前跑去,边跑边随着百姓们大喊,“杀死邪教徒,杀死邪教徒……” 黑袍教徒不敢硬闯庙门了,顿作鸟兽散,朝南一伙人,朝北一伙人,纷纷逃散而去,奔跑之间,只觉着耳畔子弹嗖嗖,馒头呼呼…… 愤怒的呐喊,愤怒的人群,愤怒的子弹,愤怒的馒头…… 却说杨海成领着另一伙黑袍教徒,正奔走在前往铁闸岭的路上,远远听见庙里传来的密集枪声,起伏不断的呐喊声,便越发相信了自己的判断看来,陈叫山一伙人,不断早就进入了庙里,而且,已经将祭拜的百姓策反了! “快,快走……”杨海成举着枪,大声吼着,索性一脚踢翻了独轮车,“跑,跑起来……” 黑袍教徒们丢弃了独轮车,扛着枪拼命朝铁闸岭跑去! 待杨海成一伙人,气喘吁吁跑到了铁闸岭,杨海成左右一指,“快,快上山,快山……” 杨海成的话尚未说全,一颗子弹飞来,从杨海成眉心穿过,一道血光,似飘卷着的一块红绸,扑散了出去…… “……” 铁闸岭两侧的山上,一时间子弹如急雨,黑袍教徒们甚至来不及举枪,便纷纷倒地…… 一百多个黑袍教徒,顿时分散成了两拨人,一拨朝前跑,一拨朝后跑,可双腿再快,如何快得过子弹? “……” 船帮兄弟们在铁闸岭两侧山上,居高临下,连连射击,前后封锁,左右齐攻,子弹密集,迅似流星…… 雄关天险铁闸岭,多少回,黑袍教徒们以此为屏障,令多少英雄好汉,葬身于此! 如今,自作孽,不可活,这回轮到他们自己了…… 黑袍教徒们在铁闸岭中左奔右突,一脸的惊惧和绝望,在枪声中,一个个倒下…… 此一时,杨三雕嘴里咬着长发,在南边一排房子前奔跑着,陈叫山在后面紧紧跟随,陈叫山握着手枪,但并没有开枪,他希望抓活口! 杨三雕绕过一排房子,朝南边的花园跑去,俯身藏在了一个假山之后,大口大口喘着气,长发便从嘴角滑落了出来,一缕缕拖散在了地上…… 陈叫山紧跟过来,四下环顾,突然找不到杨三雕了…… 陈叫山后退两步,腾身一跃,攀住屋檐,一个倒卷,翻身上了房顶…… 站在房顶上,陈叫山俯瞰南边花园,踩着房顶青瓦,走来走去地扫视…… 终于,陈叫山再次看见了杨三雕。 杨三雕疾步奔跑,迅速走到花园边缘的一口古井旁,动手将井口的一些枯木搬掉,手抓住井沿,一闪身,溜进了井中…… 陈叫山冷冷一笑,一个飞步直跃,跃到一棵白杨树上,抓着一根树枝,借势一弹,身形如猿,弹飞出去,连续几大步,便奔到了古井前。 古井井台上,一圈的绿绿苔藓,井口沿沿上的苔藓,早已经枯干,呈暗绿色。 陈叫山趴在井口,朝下探看…… 此时,太阳已经略略偏西了,日光斜照过来,井中一片黑乎乎,看不见内中情况。 陈叫山将手枪朝后腰一别,攀住井沿,朝下一跳,也跃入了井中…… 待陈叫山双脚着地,发觉脚底下软绵绵的,感觉离井口并不高,但外面艳阳高照,井中却只有一小坨的光亮,呈半圆形。 一瞬间,陈叫山由明亮,转为暗黑中,感觉眼前有许多的红红绿绿的光圈,在不停地跳动,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一圈的井壁。 待陈叫山适应了井中的光线,左脚朝一侧井壁踢去时,一脚踢空,蹲下来一看,原来井壁上有一侧道…… 陈叫山掏出打火机,伸进侧道一看,里面幽黑无比,原来是一条地道! 陈叫山闪身钻进地道中,只觉着伸手不见五指,陈叫山猛一顿,身子紧紧贴在地道内壁上,并没有贸然前进,而是观察着,适应着…… 静,死一般的寂静……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异响,似有一点点火光,但遂即便又熄灭了…… 陈叫山趴在地上,慢慢朝前爬去,他知道,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中,贸然直立前行,很容易遭遇杨三雕的暗中攻击! 陈叫山爬了一阵,再次打亮打火机,四下一看,前方是一个“y”形岔道,陈叫山犹豫了到底该朝哪边岔道追击呢? ... 第456章幽道凶险 面对“y”形岔道,陈叫山犹疑之间,忽地想起,在滴水岩白龙洞取湫时,苏爷曾说过的话…… 凡遇秘道,不辨虚实,可于道口先探其通豁,通豁者,必多延展,生门矣! 陈叫山伏爬在地,将右手的小指,放在嘴里吮湿,而后,将小指先放到左岔道感应一下,再放到右岔道感应…… 幽暗无极的岔道中,隐隐有风,愈是通豁的岔道,风感愈强,吮湿的小指上,凉丝丝的感觉,便越发明显! 陈叫山将小指在袖子一擦,选择了右侧岔道。。。 右侧岔道里没有任何动静,陈叫山伏爬在地,缓慢前行…… 爬行一截,陈叫山逐渐适应了幽道中的黑暗,慢慢起身,蹲立而行,用手朝侧壁触摸去,感觉有规整的石块垒砌。由此而见,此处是杨三雕掏挖许久的暗道…… 暗黑中,幽道里有淡淡的土腥味,鼠屎与苔斑混合的一种怪怪的腐霉味儿…… 尽管黑暗无极,但陈叫山没有点打火机,他很清楚:杨三雕就算再熟悉这幽道,但他终究不是神眼,我身处黑暗,他一样身处黑暗,我看不见他,他一样看不见我!他既然不点亮,我也就摸黑前行! 在滴水岩白龙洞取湫时,洞中幽暗无极,尖棱岩石与深豁暗沟,使人缓慢摸索,不敢轻易直腰,不敢轻易加快步伐。 而现在,在这古井之下的幽道中,陈叫山蹲立换步,左手前探,右手不断触摸道壁,团缩着身子,屁股处于半虚状态,以腰拧轴,一步,一步,再一步前行,是防止受到暗中的攻击! 幽道似乎渐渐拐了一个弯,陈叫山蹲立着,左手在幽空中探摸着,右手手指轻轻抚划过道壁,感觉其上垒砌的石块,明显有凸转的迹象…… 以腰为轴,左肩侧于前,拧转,出左脚,脚尖触探一番,踩实,再拧转身子,右脚跟上…… 陈叫山此际像一只幽洞中的昆虫,左手,左脚,似触角,右手则为保护身体,维护身体平衡状态的翅膀。 同时,眼睛在暗黑中,努力睁大,使自己的眸光,能最大限度适应、对抗黑暗!耳朵静静听,耳膜最大限度地柔软了,耳廓最大限度扩张了,极尽听力之所限,不使任何细微的声息,悄然溜滑过去…… 拐过了一个弯,前方依然暗黑,没有任何光亮,充分说明,此幽道要么没有设后出口,要么,离后出口尚远。 根据自己蹲立前行的时间,陈叫山感觉已摸黑前行了足有四五丈深,仍是幽深无极,没有光亮,没有微风,莫非自己选择这右侧岔道,选错了么? 这种念头,仅是一闪即逝,陈叫山遂即便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起先以右手小指吮湿探风时,明显感觉到,左边那幽道,通豁不够,纵深不足,极有可能是死道! 在枪声响过之后,庙上的黑袍教徒,纷纷操枪战斗,其忠心无畏,足见一斑!可失魂惊惧的杨三雕呢,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脱了教袍,连绑腿也解了,仓皇逃跑! 杨三雕下了这古井,无论这古井中怎样幽道密布,机关森森,这里,注定是杨三雕最后的避难之地,既然杨三雕处身在此,既然目前为止,未发现有后出口,那么,便是凶险重重,我陈叫山也要将你揪住! 陈叫山思谋间,略略分了神,突然左脚探前踩实后,拧转腰身,正欲右脚跟上时,忽感左脚朝下一遁空,身体瞬间没有了平衡支撑之依凭…… 陈叫山整个身子,朝下坠去…… 伴随而至的,地上铺就的木条,“喀嚓”断裂后,碎屑与虚土,簌簌亦落…… 悬空下坠间,陈叫山以肩膀朝陷坑一侧撞去,利用回弹之力,腾展开身子,左手奋力上抓,手指猛地抠住了陷坑侧壁的泥土,身子就那么“1”式长长吊着…… 陈叫山不敢分腿,去弹触陷坑另一面侧壁,他现在整个身体的下坠之力,仅被左手手指抠进泥土阻止着……分腿弹触另一面坑壁,必然使身体朝侧方发力,左手手指须抠抓得更紧,方能保证身体完全打开! 然而,指缝间的泥土有潮气,松软得很,莫说加力,便是照正常抠抓,时间再一久,便有可能松塌…… 陈叫山身体直直贴着坑壁,就这么吊着…… 暗黑之中,陈叫山只感觉起先下落的浮土,迷了自己的右眼,痒而酸,却不敢轻易用右手去揉…… 陷坑究竟多深,坑底究竟有怎样凶险的机关,自己手抠之位置,距离坑沿,到底有多远? 整个身体,全靠着五根手指的抠抓之力维系,陈叫山感觉手指逐渐酸软起来,酸软起来…… 不行,若不换手,再这么抠抓下去,泥土即便不松塌,自己也会因手指酸软乏力,控制不住,坠下陷坑! 手指的酸软,带动着手腕的酸软,左肩膀的麻疼之感…… 陈叫山紧紧咬着牙根,坚持着,坚持着…… 哪怕现在脚下有一个支点,自己只须稍微一借力,换一下身形,利用十二秘辛拳中的绝学轻功,触弹转势,向上腾跃,便可回到陷坑之上! 或者,自己身上若是有锐器,刺插进坑壁之中,插牢,插实在了,使得身体能充分调整,充分发力,自己也能想办法跃上去…… 然而,这个陷坑,掏凿得极为诡异,坑壁齐削削,且渐有越向下,越外扩,越撑大之势,斜斜的坑壁面,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触脚的支点!便是有再好的轻功,也无法于虚空中,不弹触,不点踩,不借力的情况下,腾跃起来啊…… 更何况,自己身上哪里有什么锐器? 一把手枪,一个打火机,裤兜里有几块银元,对了,还有脖子上拴系着禾巧送给自己的玉佛,这些东西,都非锐器,无法狠插进坑壁之中! 陈叫山暗暗吸了一口气,用左脚的脚后跟,贴着坑壁,轻轻磕着,一下,两下,三下,探触着坑壁的软硬、坑壁面走势…… 猛然间腰身一转,右肩膀摆转,朝向坑壁,右臂遂即上伸 刹时间,右手尚未触碰到左手的抠抓点,由于身体的拧转,左手手指的抠抓之力加大,坑壁上的一坨泥土,瞬间松塌 陈叫山左手猛抓,握捏成拳,右手又抓了个空,身子再朝下坠…… 电光火石间,陈叫山双腿猛一弯,膝盖顶前,去卡那坑壁,增加下坠的阻力 说时迟,那是快,陈叫山感觉膝盖擦磨间,右脚的脚尖,兀自触空时,右手奋力一抓,抓住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停瞬间停陈叫山止住了下坠之势! 陈叫山心有余悸,连连地吁气,心跳不已…… 尽管这古井幽道中,森冷异常,这陷坑里,更是有阴阴之潮气,但经过方才长久抠抓平衡身体,生生消耗着太多体力,而后,一滑,再一坠,一惊,再一吓陈叫山感觉衣衫贴身,汗水黏黏…… 幸好,现在终于又抠抓住了另一点,且身体摆转过来,贴面于坑壁,较之起先的侧身抠抓,更能使得上力! 另外,陈叫山的右手手指,暗暗抠捏试探,发现现在抠抓之处,是两块尖棱石头之间的缝隙,结结实实,稳稳当当,完全不用担心如泥土那般松塌了…… 但是,现在毕竟又朝下坠落了一些,往悲观里说,自己距离陷坑口沿,就更远了! 因为是正面贴合于坑壁,腰身拧转发力,两个肩膀维系身体平衡,都比之前的侧吊,要舒服得多,安全得多。 陈叫山右手手指抠抓一阵,左手手指伸上去,抠抓住石头缝,换下了右手,在身上摸索着打火机…… “嚓”一声,陈叫山以右手大拇指,摩擦打火机齿轮,点亮了打火机。 火苗微红,火心是幽幽的蓝,不足一寸高,歪歪扭扭地抖,照得坑壁,似在不停地跳跃起伏一般…… 左手手指抠抓着坑壁的石头缝,下巴一再地向上翘起,高举打火机,后脑勺甚至要贴合至脊背,努力仰视上方,陈叫山发现,自己距离陷坑口沿,已经有五尺多高的落差距离…… 另一侧的坑壁,差不多也在五尺开外,这是一个诡异的距离,即便自己拼尽全力,分腿向一侧,也触不到另一面坑壁,就算勉强触到了,根本无法踩实支撑…… 缓缓放低打火机,下巴又慢慢地贴向胸膛,控制着身体,脖子一再地歪斜,努力朝下方看去,打火机轻轻晃了几晃,只见下方一片暗黑,根本照不到坑底,除了暗黑,仍是暗黑,暗黑无尽,幽深无尽…… 陈叫山合上了打火机的盖子,使之熄灭,在如今凶险复杂环境中,哪怕是打火机的一点点煤油,也不能徒耗! 五尺多高的距陷坑口沿距离,五尺多宽的距另一侧坑壁距离,无处借力,无处踩踏支撑,怎么上去? 右脚脚尖在坑壁上轻轻踢触,陈叫山又是一惊原来这是“鱼篓陷坑”,陷坑的口幅不大,越到下面越大,坑壁渐有扩大扩展之势,整个陷坑类如一个“凸”字形状! 鱼篓陷坑,比之直井陷坑、海碗陷坑、兜底陷坑、圆鼓陷坑,都要麻缠得多,人一旦跌落进去,除非上方有人悬垂下绳子来搭救,凭借一己之力,便是生了一对翅膀,也绝难上去…… 难道就这样左手换右手,右手再换左手,不断互换,消耗着体力,困死在这鱼篓陷坑的坑壁上么? 待到手指酸软,双腿麻疼,体力耗尽,跌进那鱼篓陷坑幽深无比的坑底,那里,便是通往地狱的大门么? 陈叫山咬牙,皱眉,思谋着各种各样的应对办法…… 忽然,上方传来了脚步声,一抹光亮,晃着,抖着,像一块红纱,在坑壁上舒卷着…… 是杨三雕? 杨三雕过来了? 如今,困身陷坑,犹若砧板之肉,任人宰割? 陈叫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 第457章诱杀恶魔 来人正是杨三雕。 杨三雕仓皇逃进古井之后,疾步朝幽道深处钻去,不多时,便听见身后“嘭”地一响,知道有人亦跳进了古井。 古井之下,本为杨三雕掏挖的避难之所,内中有两条岔道。 左侧岔道,为一死道,设有绊索、蹩脚卡槽、牵线暗弩、双夹石门、压顶石等机关! 其中,绊索为连环套绳,布设成半圆虚套,人于暗黑中,双脚若踏入,便触动底板开关,使绊索牵拉,令人摔倒,套绳上的三棱钩刺,足以将人的小腿扎烂! 蹩脚卡槽,是一仿照人脚设计的木槽,上以油纸蒙覆,人脚踏入后,木槽拧转,内中的铁蒺藜,将人脚掌戳穿,扭转之力,使人脚腕断裂! 牵线暗弩和双夹石门、压顶石,更是凶险,一可触动弓弩齐发,将人射个连心穿,二可令两石门对夹,将人生生挤成肉饼,三可下坠巨石,将人压成骨渣! 另外,左侧岔道在拐过一弯后,便有石门封锁,不得再进半步,是为死道! 右侧岔道,是杨三雕为自己躲避容身之处,为减少麻烦,内中只设一个鱼篓陷坑! 杨三雕一直在右侧岔道中,掏挖设计,欲掏挖出一个后出口,通往后山,但至今未完工…… 陈叫山通过“手指吮湿感风”之法,幸运地避过了左侧岔道,不想却坠落在右侧岔道中的鱼篓陷坑里。 杨三雕藏身在右侧岔道尽头处,手中握着掏挖岔道后出口的锄头,惊疑难定,静静地听着岔道里传来的声息,颤抖不已…… 忽然,杨三雕听见“喀嚓”一声脆响,先是一怔,遂即,心下一喜追入古井幽道的人,已经跌进那鱼篓陷坑里了! 鱼篓陷坑,顾名思义,形若鱼篓,口颈不大,下扩渐广,底部兜拢。人一旦坠入,即便能侥幸躲过坑底布设的钉板之戳扎,躲过毒性巨大的金腹蛇之噬咬,仅凭一己之力,赤手空拳,也绝难攀至坑沿…… 杨三雕静静坐在岔道尽头,一声不吭,片刻后,听见陷坑处静静悄悄,便料想跟踪之人,已经死死坠入鱼篓陷坑了! 杨三雕点燃一根擦火棒,拎上锄头,小心翼翼地朝鱼篓陷坑走来…… 远远地,擦火棒的光亮,飘摇在鱼篓陷坑口沿处,杨三雕顿时长吁了一口气,坑口铺设的烂朽木条,已经断裂齐茬,上面铺设作伪的浮土,已经流泄至下看来,跟踪之人,尽管侥幸逃过了左侧岔道,但终究逃不过这鱼篓陷坑啊! 随着鱼篓陷坑上方的火光,渐渐明亮,陈叫山晓得杨三雕已经来到了坑口处。 陈叫山此际正是左手抠抓石头缝,腾出的右手,从裤腰里摸出了手枪,屏息敛气,静心默待…… 擦火棒的火光并不大,只将上部一小坨坑壁照亮,杨三雕不放心,便将锄头放在一侧,跪下来,举着擦火棒,身子朝下探去…… 陈叫山用力抠紧石头缝,身体紧紧贴着坑壁,陈叫山穿的是黑色衣裤,在鱼篓陷坑的暗黑之间,显得极为隐蔽! 陈叫山努力仰头,只觉着上方的微微火光,一闪一晃,杨三雕的影子,像一张虚虚的黑纸,扑卷在坑沿处,但恍恍惚惚间,难再看清更多…… 鱼篓陷坑里没有惨叫声,暗黑幽幽里,只是静,出奇的静! 杨三雕有些怀疑了莫非,那追踪的人,是故意将鱼篓陷坑覆盖的木条踩断,造成假象,而后躲在一个暗处,准备对我攻击吗? 想到这里,杨三雕倒吸一口凉气,重新点燃一根擦火棒,站起身来,幽幽地探看一转,并将遮罩耳朵的长发,捋了过去,竖起耳朵听…… 陷坑中的陈叫山,看见上方的火光,在坑口处晃来晃去,眉头紧皱,略一思忖,便猜到了杨三雕此际的心思…… 陈叫山咬咬牙,左手紧紧抠抓住坑壁石头缝,右手握着手枪,在那尖棱石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啪……啪……” 杨三雕猛然听见这声音,心下一喜,好奇心却被吊得高高,他一定要看一看,坠入鱼篓陷坑的人…… 杨三雕再次跪了下来,胳膊肘碰到了锄头把上,灵机一动,便又点燃一根擦火棒,将两根擦火棒,都平平放在锄头上,手握锄头把,缓缓朝坑里下放,就像用绳桶在井里汲水一般…… 陈叫山之所以用手枪敲击石头,造出声响,原本是希望杨三雕,将身子再朝下探时,擦火棒的火光,达到合适的亮度,杨三雕的脑袋,出现在光亮中,便伺机朝上一枪,打死杨三雕! 然而现在,陈叫山略略地缩着身体,手枪暗暗上举之时,仰头向上看去,却见两根擦火棒的幽幽火光,在逐渐地下移,下移,再下移…… 杨三雕一手提着锄头把,另一手抠住幽道上的石缝,身子一再朝下探,伸着脖子朝下看,以防自己的身子,因探得过深,一不小心,自己也栽进鱼篓陷坑里去…… 微微跳闪的火光,下移,再下移,陈叫山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把锄头,锄头柄上架着两根擦火棒! 努力朝下看的杨三雕,忽然间,也隐约看出端倪原来,追踪之人,并没有完全坠跌至鱼篓陷坑的坑底,而似壁虎一样,贴附在坑壁上! 陈叫山能以手枪敲击石头,发出声响,等的就是这一刹…… 杨三雕以锄头下放火柴棒,其实,也是为了这一刹…… 区别在于,此一刹,陈叫山是早有准备,杨三雕却是兀自失魂大惊! 须臾之间,说时迟,那时快,杨三雕连忙一松手,身子便朝坑沿外退去,陈叫山却借着下坠的锄头火光,“”一枪打出…… 一颗子弹,呼嗖直上,正正钻入了杨三雕的脑门! 杨三雕抠抓着石缝的手指,顿然一松,整个身子一瘫,朝前一扑,“呼”地裹挟一道冷风,长发扑散开来,在风里犹若布一张黑色大网,直直朝鱼篓陷坑的坑底坠下…… 几乎在同时间,下坠的锄头,朝下坠去之际,陈叫山单脚一踢,使其弹转了一下,双腿并合,将锄头把牢牢夹在双脚之间了! “嘭”一声重响! 陈叫山知道杨三雕,这个借着通幻神教“施仁天下,德泽无疆”之外衣,暗地里盗淫烧杀,无恶不作,恶贯满盈的人间魔鬼,此一时,已经坠入他自己亲手掏挖的鱼篓陷坑中,永劫难复! 陈叫山胸口一起一伏,大口喘着气,稍稍平复了呼吸后,慢慢地提腰,收腹,两腿上缩,将手枪别进裤腰里,腾出的右手,慢慢地下探,再下探,终于,触到了锄头把…… 将身形调整好,锄头在手中握捏稳当后,陈叫山依据此前杨三雕下放擦火棒的距离与时间,静心观察,权衡,思考后,深吸一口气,右臂一个大轮转,锄头划绕出一道劲风,狠狠地锄进了坑沿下方的坑壁里…… 现在,陈叫山身子向上探,先以右手抓紧锄头把,适度拉一拉,测一测稳当程度,再将左手手指,从坑壁石头缝里取出,努力上伸,双手抓紧锄头把,猛力一拉,同时间,腰部前挺发力,脚尖在坑壁上狠劲一擦,整个身子便“呼”地升跃而起,双手一下趴在坑沿上…… 陈叫山翻到坑外后,平平躺在地上,身体呈一“大”字,肚皮一凹一凸地收缩着,闭着眼睛,仿佛做了一个梦,一个凶险无比,险象环生,绝处逢生的噩梦! 杨三雕,本为一介布衣,出苦力,流大汗,靠着建庙塑佛,画檐描廊糊口度日。照理说,佛家之慈心,道家之仁怀,洋人之教的大爱,足以将他浸淫,浸淫为一个慈心、仁怀、大爱的人!至少,他也可以是一个平平凡凡,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普通汉子。可他怎就创建了一个荒唐凶暴的所谓通幻神教,成了一个人间恶魔呢?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如今,杨三雕一死,犹若毒蛇被斩头,那些黑袍教徒们,想必就此树倒猢狲散了…… 依照起先筹谋的计划,后山攻击,铁闸岭设伏,前后夹攻,料想船帮兄弟们,而今应该是大胜了! 陈叫山歇了一阵,站起身来,点亮了打火机,“啊哼”一声,喉咙管里吸出一口痰,微微弯了腰,朝着鱼篓陷坑里,“呸”地一口吐了下去! 一步跨过鱼篓陷坑,往前走了几步,陈叫山又兀自叹息一声杨三雕如今已经死了,吴氏到底在哪里?生死几何?无从知晓了…… 返回之路,已然熟悉,算是轻车熟路,再稳当不过。 可是,经历过一场生死边缘的磨砺考验,陈叫山仍旧小心谨慎得很,走两步,点亮打火机,照一照幽道,以防再有什么不可测的诡异机关…… “嘭嘭嘭嘭嘭嘭嘭……” 陈叫山正走着,忽然闻听古井方向,连续传来有人跳落下地之响,并伴着杂乱无序的脚步声…… 陈叫山将脊背朝道壁上一贴,迅速拔出了手枪…… ... 第458章无尽空洞 陈叫山紧贴幽道石壁,持枪以待,心中默算着:跳入古井的,怕有十几人之多,而起先在大殿屋顶,连续射击,手枪里的子弹,已然不多! 幽道那边亮起了火光,脚步声纷杂…… 陈叫山慢慢地蹲下,身体却向古井方向倾斜,脖子长伸,静心听…… “快走,磨蹭个哩?” “我说,你们几个都老实点,敢在老子跟前玩花样,一枪嘣喽……” “不不……不是……这儿有两条岔道呢!” “?你们也没进来过吗?” “真是头回下来,这儿是禁地,没人敢……” “少他娘的装傻充愣,前面带路!再嗦,老子一枪……” 陈叫山终于听清楚了:是船帮的兄弟,押着黑袍教徒下到古井来了。 大头和鹏天的嗓门最大,他们一嚷嚷,陈叫山就听辨出来了! 陈叫山冲着幽道上方,“”地开了一枪…… 寂静暗黑的幽道中,忽然传来一声枪响,声波逐次回荡,久久不散…… “大头鹏天我在这儿呢!”陈叫山将手扩成喇叭状,围在嘴巴前,大声喊。 “帮主,帮主,你在里头么?” “帮主,可算找到你了……” 果然是船帮兄弟们,押着三个黑袍教徒,打着火把,循声过来了。 鹏天一步窜到陈叫山身前,举着火把,从头到脚地照着,打量着,见陈叫山毫发无损,一个囫囵人,这才放下了心,“帮主,外头全部都摆展了,到处找不到你,急死人了……” 大头见陈叫山头发贴在鬓角,脑袋上明晃晃的,像是一头汗水,心下生疑,便问,“杨三雕呢?” “杨三雕死了。”陈叫山平平地说,“上去找绳子和兜筐,火把和马灯带足,再多叫些兄弟下来……” “行,我去办!”鹏天领命返回了古井口。 不多时,又下来了二十多个船帮兄弟,带着粗麻绳,兜筐,火把和马灯弄了十几个。 陈叫山领着兄弟们,再次来到鱼篓陷坑前,陈叫山刚要往兜筐上拴麻绳,大头一把抢过,“帮主,你歇歇吧,我们下去就成。” 鹏天第一个坐在兜筐里,缓缓地朝陷坑里下放,陷坑跟前的人,都举着火把、马灯照亮,脑袋挤在一起,朝陷坑里看…… “哎呀,哎呀呀,快快,快拉绳子……” 鹏天突然在陷坑里大喊着,探看的兄弟们一怔,赶紧拼命地朝上拉绳子! 鹏天一回到坑口,吐了一口气,半响方说,“帮主,别弄杨三雕了,弄不上来了……” 大头以为鹏天想偷懒,便说,“多下去几个兄弟,咋就弄不上来?” 鹏天心悸不已,吁着气,“我说哥哥呀,下面好多金腹蛇,得有几十上百条呢!杨三雕被蛇咬得不成样子了……” 啊?众人皆是一惊! 陈叫山长长叹息一声:好歹毒的杨三雕,居然在鱼篓陷坑里投放金腹蛇,幸亏自己没有落下去,否则,便是有一百条命,便是有盖天的武功,也死得定定的了! “善恶轮回终有报,作茧自缚岂可逃?”陈叫山唏嘘着,将手一挥,“唉,走吧!” 回到井上,红日已经西坠在松林中,只留一道红红亮亮的边儿,但霞光万千剑,暮照分外强,整个庙院,似浸在一汪鲜血中,白墙黑瓦,院墙花窗,树木草花,每一个人,皆是红色的…… 三旺汇报说,留守庙院的黑袍教徒,一百一十二人被打死,抓了三个活口,船帮兄弟折了六个人,祭拜的百姓,死了三十多个人…… 江五汇报说,铁闸岭那边,没有兄弟折损,一百二十八个黑袍教徒,全被打死!石金和杨海成,也都死了…… 陈叫山站在大殿前的空地上,看着大殿中垂吊的黄色经幡,后窗射入的霞光,经窗棂遮罩,明灭晃闪着,映得那经幡,如一片秋日枫树林,丹砂撰写的教宗,模糊了去,被一片红光淹没…… 黄铜香炉的侧边处,光亮愈强,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但香炉中的香,大多燃尽,香灰里升起的淡淡香烟,被霞光刺穿了,渲染了,亦是红烟一片…… 靠北的院墙边,一并排的黑袍教徒的尸体,被兄弟们整整齐齐地摆放停当了,个别人脚腕的铃铛,在霞光中熠熠闪辉,静静的,却再发不出“叮铃铃”的声息…… 祭拜百姓和船帮兄弟的尸体,也都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一长排。 陈叫山的影子,长长地延伸了去,似在红海中航行的一艘船,默默漂流…… 陈叫山拔出手枪,冲天上,连连放枪,“……” 直到手指头感觉一空,枪里子弹被打尽,才缓缓放下胳膊,背着两手,喟然一叹。 “陈帮主,陈帮主,陈帮主……” 陈叫山忽然听见身后,有许多人喊着自己,转过身去,面向东方,见有几百人从庙门外走来,相互搀扶着,身子错落在万丈霞光里,每一个人的脚,踩踏着红光,尘烟腾起了,变作红烟……使人疑心,那是一团奇异的红云,众人是驾乘着红云,飞来的…… 面瓜他们一伙人,起先在庙外,已经对祭拜百姓们,说透了通幻神教的本质,并说了陈叫山之取湫、大败日本高手、升任船帮帮主等诸多细节…… 走在人群最前面的几位老者,见到了陈叫山,竟远远地跪了下来,跪着朝陈叫山走来,后面的人一见,也都齐刷刷地跪倒了…… 许多年龄大的女人们,开始哭,一下下地抬袖子擦着眼睛,哭声交汇、升腾起来,女人们怀里的娃娃,背上的娃娃,也便跟着哭了起来…… 陈叫山赶忙跑上前去,搀扶前面的几位老者,“乡亲们,乡亲们,你们这是干啥?你们这是干啥嘛?” “陈帮主,我活不下这张老脸了,我老糊涂了呀!”一位鹤首皱面的老汉,跪在地上不愿意起来,一下下地挣开陈叫山的手,老泪,鼻涕都糊到了前胸上…… “陈帮主,你骂我们吧,打也成!我们……我们都喝了迷魂汤了……”一位戴着灰色头帕的老妇人,跪在地上,手指紧抠进泥土里,身子不停地颤抖着…… “陈帮主,千错万错,错在我们相信了那人面兽心的杨三雕,还有那个杨海成啊……” “陈帮主,我们闹的这一出,先人的脸都丢尽了,我们咋活呀?” “陈帮主,你以后还来我们这儿吗?我们对不住你呀……” 看着这众生百相,哭着的,喊着的,涕泪俱下,捶胸顿足……陈叫山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这些人中,到底多少人是曾经笃信通幻神教的,多少人是庙外的教徒,多少人曾经借着神教之名,干过多少不为人知的隐秘之事,多少人仅仅只是祭拜和献供,并不深心于此? 这些,不得而知,无须得知了……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8_0_8_0_t_x_t_._c_o_m 许多人在哭,哭声连连,哭声搅动了每个人的心浪,哭声拨乱了每个人的心弦,哭声回荡在庙院的各个角落,哭声回旋在群山莽莽之间…… 似乎所有人都明白,哭着的人,是为了什么而哭。 而似乎所有人,又都不明白,哭着的人,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哭。 每一个人的眼泪,意味着每一个人心绪,错综复杂,各不相同,那一滴滴眼泪,那一声声哭泣,怎能明辨,怎须明辨? 兴许,兴许是为着曾经的荒唐,以哭为笑,嘲笑着自己吧? 或者,因于自己的愚昧,将太多的美好的愿景,托付给了通幻神教。那愿景中,有五谷丰登,人寿年丰,没有人饿肚子,没有人受寒冻,人人都有地可耕,家家仓里都有粮,没有恐慌,没有焦虑,没有愁苦…… 可是,那类如幻影的美好愿景,正如通幻神教的名字一样,只是通往虚幻的一种泡沫,泡沫闪烁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彩光,多么诱人,多么漂亮好看,终究拿捏不了,终究无法触及,哪怕一阵风,哪怕稍稍靠近了去,便破灭了,留下的,是无穷尽的虚无和索然…… 这哭着的人们,由希冀,转为索然,由畅想,变为怅然,由虔心,化为追悔,不哭又怎样? 由此而见,人们的心底,原来是这么的空啊! 眼泪能充盈了心底的那种空洞吗?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才能填充那无穷无尽的心底的空洞呢? 陈叫山不再劝任何一个人,不再去扶任何一个人了…… 追悔也好,宣泄也罢,此一刻,眼泪,也许就是最好的方式! 后山黑莽莽的山影,终于将霞光完全遮挡住了,暮气升,庙院冷,惟有那哭声不绝…… 明天,明天的太阳还会爬出来,太阳底下的人们,会有灿烂阳光一般的心境么? 陈叫山慢慢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对三旺说,“把死者都埋了吧,入土为安……” 陈叫山走近大殿中,从地上捡起一块被人踩得又黑又扁的馒头,掰成了一小坨,一小坨,满把攥紧,揉捏着,看白面馍粒,从拳心里缓缓地流下…… 这时,鹏云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声说,“帮主,我们找到吴婶了,她还活着哩……” ... 第459章烈焰焚心 吴氏是在北面柴房被发现的。- 起初船帮兄弟们,正如鹏天所言,将庙院内外的黑袍教徒都摆展后,便开始四下寻找陈叫山和杨三雕。 后来,被活捉的三个黑袍教徒说,杨三雕在南面花园,有一处禁地,兄弟们遂即赶往,见并无异常,惟有一口古井,极为可疑…… 鹏云与另一伙兄弟在北面查找,进入北面一排柴房时,闻听陈叫山已找到了,便准备回大殿前。 鹏云是个很会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见柴房中的稻草很好,匀净,光溜,想到可以弄一些到船上去,可以支垫搭板,可以挽成草团充塞货物间隙,便跟兄弟们去扯那稻草。 稻草扯了一些,草垛中竟露出了一把木梯,兄弟们觉得蹊跷:好好一把木梯,何故藏在草垛中? 鹏云便和兄弟们,将整个草垛子移开了,地面上竟露出一块四方形盖板,揭了盖板,发现地下竟有一密室,原来,那木梯是专供人下入地下密室的。 鹏云将木梯插入地下密室,长度刚刚好,沿木梯而下,见密室不大,稻草乱乱,密室一角,有一老妇人瑟瑟发抖,一头一脸的草屑。上前细看,大惊一跳:竟是吴氏! 陈叫山见到吴氏时,吴氏头发上、衣服上的草屑,已经被摘取干净了,但她许是惊吓过度,许是藏身地下,多日不见阳光,面色煞白,身子抖个不停…… “吴婶,吴婶,我是叫山啊……”一刹时,陈叫山忘记了吴氏已经被杨三雕下了聋哑散的事实,大声地对着吴氏说话。 无论陈叫山怎样说话,吴氏甚至都不敢正眼去看陈叫山,身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后缩,并弯着腰,要蹲下去,两只胳膊不断地去抱头,护眼…… 饶氏三兄弟,满仓,都是王铁汉的徒弟,在王家铁匠铺时,几乎顿顿都是吃吴氏做的饭。 年馑那阵子,吴氏还曾和满仓,时常到城北粮仓以北的乱葬坟一带挖野菜。 无论野菜怎样的涩口、筋多,经吴氏巧妙的处理,或与苞谷面面勾芡混合了,或是将其泡在井水中,反复淘涮,拔了涩味儿,祛了苦味儿,炒、熘、蒸、凉拌,总能让大家吃得香! 铁匠铺的兄弟们,谁的裤子露屁股了,谁的裤脚松了线,谁饿瘦了,裤腰需要改小些,吴氏穿针引线,皆能做得漂漂亮亮,体体面面。 王家铁匠铺里,因为吴氏这个女人的存在,里里外外,从井台边的花木,到天井屋檐上的蛛网、暗藓,打铁台上的灰尘,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寝室里的铺盖、褥子、枕巾,样样打理、拾掇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 包括陈叫山在内,铁匠铺里的兄弟们,都失了亲人,没有娘,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皆将吴氏当作了自己的娘…… 可是,可是现在,吴氏竟成了这般模样…… 甚至,鹏云他们大声地跟吴氏说着话,一遍又一遍,吴氏一点都听不到,也发不出声来,她又不识字,即便想倾诉、询问这些日子以来,多少想念和日子的熬煎,也断然不能…… 可怜,可怜的吴氏,苦命的人…… 暮色已浓,四遭的山影,成了黑黝黝的一道,松树、柏树、不知名的树,不知名的花,皆黑乎乎一片。 一部分的百姓,已经相互搀扶着,郁郁离开了庙院。 仍有一部分的百姓,在大殿前呆着,望着各到处的活人们,挖着坑,埋葬着死人,望着大殿里一片幽黑,在暮色中渐渐接近于虚无…… 有人怅然,有人愣怔,有人仍嘤嘤地低泣…… “生一堆火吧,亮堂些……”陈叫山搀扶着吴氏朝前走,对身边兄弟说。 有兄弟便朝后山奔去,想去拾捡些柴火,二虎便说,“庙上这些破玩意儿,能烧便烧吧!” 兄弟们将庙上的稻草抱来了些,伸火把一点,大火便起来了。 不多时,有兄弟扛着缺腿的板凳来了,有兄弟抱着一沓沓的教宗来了,有兄弟扯了些黑袍来了,这些东西,都一股脑地丢进火堆里,火焰愈高,烟子也起来了,呛得人眼泪横流…… 陈叫山站在火堆前,透过火光,看那大殿似在一下下地跳跃着,地动山摇了一般,海市蜃楼一般。而身后不愿离去的百姓,有的蹲在地上,有的仍跪在地上,闷闷地叹息,吁气,低泣声不止…… “乡亲们,去把大殿里的东西抱出来,烧喽”陈叫山对百姓们大声说。 有几位船帮兄弟,听见陈叫山的话,正要往大殿走,被面瓜一把拉住了,面瓜低声说,“让他们去吧,他们供奉的东西,他们自己来烧,或许踩能解了他们心魔……” 船帮兄弟和祭拜百姓,瞬间都明白了陈叫山说话的意图。 一位老者站起身来,拧身对百姓们说,“走,咱过去,能烧的,都烧了……” 百姓们仿佛充满了怨恨,充满着愤懑,此刻需要一种方式来发泄一样,大声嚷嚷着,“走,走,烧了,烧了……” 那些原本低泣的女人们,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咬着嘴唇,也奔跑了起来,朝大殿跑去,惟恐自己落了后似的…… 起先进入大殿的人,首先瞄准了那些垂吊的黄色经幡,伸手便去扯拽,经幡的布很韧实,连续拉拽几下,仍是不掉落。那几人便一齐上手,几人同拽一条经幡,有老者驼着背,够不着经幡,便去抱住扯经幡之人的腰,帮着使力…… 有人看到杨三雕坐的那把交椅了,端了过来,站在交椅上,使劲扯拽经幡,果然利索了许多…… 数十条经幡被扯拽干净,明黄的颜色,堆聚在一起,大殿里顿时失去了往日的虔诚敬畏…… 有女人将经幡一团一团地折起来,为了折得更小些,更薄些,许也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恨,使劲拿脚朝经幡上跺、踩、蹬、踏…… 经幡扯完了,交椅没有了用场,一位精壮的后生,将椅子高高举过头顶,“啊”地大吼一声,将椅子朝香炉上磕砸了去,顿时震得香灰乱飞乱冒! 在香炉上没有砸烂椅子,又朝供台上砸,在门框上砸,在墙上砸,在柱子上砸,终于将椅子砸了个稀巴烂。 还有那盛装过所谓的灵水的铜盆,被人双脚跳跃起来,狠劲地踩上去,踩瘪了,犹不过瘾,翻转过来,再踩…… 还有那粘满灰尘的馒头,还有那尚未点火烧的蜡烛,还有那未曾解开捆绳的黄表纸,还有那供台上盛装馒头的木托盘,全都抱出了大殿…… 经幡、木头交椅、铜盆、馒头、蜡烛、黄表纸、木托盘,全部丢进了火堆中,火焰顿时又高了一大截,似要直扑上天了…… “走,把那些害人精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铺盖卷卷,都弄出来,烧,全部烧!” 有人大吼大叫着,陈叫山轻叹了一口气,摆摆手,“算啦,那些东西,居家过日子,能派上用场的,都烧了,各自拿些回家用吧!” 百姓们在火堆前怔怔着,听了陈叫山的话,便又朝香房、厦房里走去,越走越快,终于跑了起来,争先恐后…… 百姓们抱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出来了,有长条茶几,有圆凳,有蒲团底座,有铺盖卷卷,有床板,有砚台,有锅盖,有擀面杖,有吹火筒,有柴刀、斧子、火钳…… “这铺盖里的棉花好像死僵死僵的,回头弹弹,还是厚实哩……” “这擀面杖是枣木的哩,圆溜,端,擀面不撒面扑都成……” “这火钳咬口有些歪,回头让铁匠给捶打下,灶膛里烤洋芋,夹着烤,利索!” 这些抱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的百姓,没有人提说往火堆里丢东西了,在火堆前站立了一阵,便纷纷说,“陈帮主,那你们辛苦了哈,我们就先回去了……” 所有的百姓都走完了,那三个被抓了活口的黑袍教徒,站在火堆前,恐惧不已,不时地瞥一眼陈叫山,生怕陈叫山发一道命令,他们要么会吃一颗枪子,要么像那经幡、交椅一样,会被丢进这大伙之中,烧成一摊灰…… 陈叫山与一个黑袍教徒的目光对接之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恐惧,便说,“你们也走吧,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去建个新家吧……” “谢谢陈帮主,谢谢陈帮主不杀之恩!” 三个黑袍教徒,连连地磕头作揖,末了,站起身来,脱下了身上的黑袍,朝火堆里一丢,转身离去了…… 看着偌大的庙院,此际里,到处一片黑,惟有大殿前的一堆大火在燃烧,在发光,杨三雕死了,石金死了,杨海成死了,六个船帮兄弟死了,两百多黑袍教徒死了,三个活着的黑袍教徒也走了,祭拜的百姓,带着他们各自选中的东西,也都走光了……陈叫山用脚将一截小树枝,朝火堆里一拨,兀自想起姑丈曾经哼唱的一段《红楼梦》曲子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第460章承受煎熬 天完全黑透后,侯今春忽然赶到了庙上,说万家船帮的船队,已经过了瓦桥镇…… 侯今春的意思很明确:桃花水伊始,是大宗棕货的销售旺季,现在凌江下游的棕货行情,谁都说不准!倘若万家船帮先跑到前面去,如果跟下游的货栈,合谋起来砸价,那卢家船帮就被动了…… “万青林今年跑多少船?”陈叫山似乎并不惊异,淡淡地问。( “大小共三十九,比咱还多三艘船呢!”侯今春后又补充道,“据说他们故意拖在咱后面开航,是从洋州调了些散船……” 陈叫山颇为豪气地笑笑,心下更确认了:因于去年的红椿木事件,万家人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手里木头自不宽裕。而以万家父子的性格,万洪天心思凝虑,万青林却心比天高,他们延迟航期,那是必然的! 然而,在江上挣饭吃,安全是第一位的! 早开航,晚开航,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不出事故,少倾货,少翻船,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说大宗棕货,陈叫山心里很有底:自从在桂香镇连锅端式的收购了棕丝,并在梁州城里给万家人来了个下马威,桂香镇的棕厂老板掌柜们,已然改变了之前的看法,对于乐州卢家和梁州万家的态度,已非昨时了。 再者说,万家人尽管提前下手,低价购得了许多的棕垫棕箱,但对于经历过年馑停航一年的买卖需求来说,其数量并不算多。 而自己其后将桂香镇棕园的棕丝,几乎全部购进,后又转为加工了棕垫棕箱,其造价即便比万家人手里的棕货略略高一些,但那高出的部分,可以通过货品数量、质量,来弥齐抹平的! 万家人就算想在大宗棕货上动歪脑筋,他们货量不够,也扑腾不起多大的风浪。 还有,自古以来,船帮跑船都遵循“宁守九分慢,不逾一分险”。 现在天刚黑透,万家船帮疾速前航,很有可能于子、丑时分,抵达黄金峡。 虽然说黄金峡并非是鬼门关,但今年桃花水刚起,中水位状态下,会不会有大麻烦,谁能预料? 白天渡险滩,终究是强过夜晚疾进峡的。 正所谓,“子丑不过黄金峡,阳天阳日天地大,凌江纵有三千里,当避关节莫自夸!” 陈叫山便说,“由他们去吧,我们明天早上再动身……” 大殿前的火堆,逐渐小了,一直蹲在火堆旁的陈叫山,站直身子,扑扑身上的灰,对一直怔怔的吴氏说,“吴婶,咱走吧,跟我到船上去……” 尽管知道吴氏听不见,亦不能说话,但陈叫山弯着腰,极尽恭敬的表情,一脸笑意地说着话。 吴氏没有反应,陈叫山的腰就那么弯着…… 火堆前的兄弟们,都齐刷刷看着吴氏…… 吴氏坐在一张缺腿的板凳上,捏一截小棍,一下下地拨弄着火堆,眼睛看着火,看着火焰之后,抖抖闪闪近于虚无的大殿…… 莫非,吴氏被杨三雕下了聋哑散,神志也受了影响,已经认不出我们了? 鹏飞、鹏云、鹏天和满仓,都凑了过来,一个个地对吴氏说话…… “吴婶,我是鹏天啊,我最爱吃你做的灰灰条搅团哩……”鹏天站在一侧,边说话边作着用筷子,朝嘴巴里刨饭,嘴巴吸溜吸溜的样子。 “吴婶,你教过我做针线,我会缝哩,就是针脚不匀……”鹏云边说边做出右手捏针线,左手攥衣服,针头窜出,长长地扯线的样子。 “吴婶,你走了这么长时间,我们都想你哩!师父铺子里那几个兔崽子,我回头就拾掇他们……师父寻不着你,人都瘦一圈,郑叔天天给你打卦,盼着你回去呢!”鹏天蹲在吴氏旁边,脖子伸得长长,正面对着吴氏说话。 “婶……婶……我是是是……满满仓……”满仓嘴巴不利索,就蹲在吴氏另一侧,连连地用手刨地,做出了掏挖野菜的样子。 陈叫山深深地低了头…… 此际里,陈叫山其实最明白吴氏的心思…… 吴氏起初见到杨三雕时,以吴氏的为人,定然认为杨三雕是好人,大大的好人!既然对方是好人,吴氏便心不设防,与杨三雕一定叙说了许多乐州的事情,包括与陈叫山交往的诸多细节…… 杨三雕觉着吴氏可以利用,便敬吴氏为通幻娘娘,以通幻神教之名,对外宣扬仁善之教宗,并以陈叫山取湫这一大事件,装点通幻神教的门面,扩大影响,广招教徒! 后来,杨三雕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觉着吴氏没有利用的价值,便为吴氏下了聋哑散,使其不能说话,亦听不见声音…… 至此,吴氏心中定然充满了追悔! 吴氏之追悔,不是来自于自我的遭遇,也并非来自于杨三雕揭下了伪善的面具,露出了恶毒的本质。在吴氏看来,自己的轻易信人,口无遮拦,带给陈叫山的,却是一场灾难! 假以时日,当通幻神教发展到一定的时候,通幻神教所做的一切之恶事,人们都会顺应地联系到陈叫山身上去,在人们的意识中,一定认为陈叫山也是通幻神教的教徒! 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吴氏觉着自己害了陈叫山,自己将来会给陈叫山带来许许多多的麻烦,这些麻烦,是大是小,何日爆发,皆不能预知…… 吴氏在追悔中,自己谴责着自己,咒怨着杨三雕,承受着煎熬…… 陈叫山现在细细想起这样一个过程,也会隐隐觉着心悸…… 苍天佑护,幸好,幸好通幻神教以这样的一个方式,终于灭了!人间恶魔杨三雕,也以“善恶轮回终有报”的方式,葬身鱼篓陷坑里。 可是,吴氏心底的那种追悔,那种长久的煎熬感,何日能平复? “吴婶,跟我走吧!不管你回乐州,还是回金安老家,我都送你……”陈叫山抓过吴氏的手,轻轻地拍着,“事情都过去了,日子可以重新再开始,你不要想那么多了,世间终究还是好人多……” 一百多船帮兄弟,静静站立着,皆听着陈叫山说话,看着吴氏的反应,大家都盼望着:就算吴氏是不能说话的,哪怕,给陈叫山以一个眼神,一个笑,一个哭,也终究好过如今这样的一个沉默…… 一直暗黑无极的夜空,慢慢升起了一轮明月,明泉一般的月光,倾洒天地间,乌云尽皆褪去了,天空亮亮的帷布,越拉越开…… 火堆越来越小,火焰越来越少,在月光辉映下,所有的火苗,似乎都渐渐变成了白色,像盛开了一大堆的花朵,白色的花朵…… “走吧,吴婶,我背你!”陈叫山将吴氏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努力将吴氏的身子,朝自己脊背上一送,站立起来,大步朝庙外走去…… 陈叫山背着吴氏,慢慢地走,边走边说着话,不时地将吴氏朝上送一下,使得吴氏感觉被背得舒服些,“婶,我知道你听不见我说话,但我说话嘴巴动,你能看得见,我一直说,嘴巴一直动,声音传在脊背上,你就算在我背上,也能感觉到的,对吧?” “婶,你说过给我寻媳妇呢,寻顶顶好的媳妇呢,你应该记得吧?我一直记着呢,我就盼着你给我寻媳妇……” 陈叫山背着吴氏,边走边说着话,忽然感觉脖子后凉凉的,以为山里夜雾大,便腾了一只手,去抹脖后,却感觉手背上也冰凉凉一片…… 吴氏在哭…… 陈叫山将吴氏放了下来,让她坐在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抬袖子给她擦着眼泪,“婶,你莫哭,莫哭……我知道,这些事情都不怪你……现在不是好了么,杨三雕死了,通幻神教灭了,人们不会记恨你我,只会咒骂杨三雕,咒骂他在十八层地狱里,几劫轮回都不得转生……” 吴氏忽然不哭了,站起来,拉住陈叫山的袖子,转身朝回跑…… 正在朝前走的兄弟们,见陈叫山被吴氏拉着朝回跑,便也转了身,跟着一起跑。 “婶,杨三雕已经死了,你不用担心了……” “婶,你还要带啥东西吗?不用带,船上啥都有的……” “婶,你这是要带我去庙上干什么?” “婶,你慢些跑,慢些跑,不急……” 吴氏忽然转过身来,用手指着庙院以西,嘴里“啊啊啊啊……”地喊着…… 吴氏一直将陈叫山领到了厦房拐角的一间房子前,陈叫山抬头一看,房门上镌刻着一幅对联 趣舍万殊若合一契 少长咸集列叙时人 这里是杨三雕的住处,庙上人称之为“教主堂”。 兄弟们打着火把,站在教主堂前,皆不明白吴氏为何要来这里…… 吴氏扯着陈叫山的袖子,将陈叫山拽到一个大木柜前,木柜里的东西,起先已经被祭拜百姓,翻腾走了,惟留下一些符条和蜡烛、灯盏,以及断了的桃木剑。 “啊……啊啊啊啊”吴氏不停地指着大木柜,见陈叫山没有反应,又抓过陈叫山的手,朝大木柜指去…… 陈叫山与吴氏对视一眼,终于明白过来了,对兄弟们说,“把这柜子搬开!” ... 第461章惊天财富 船帮兄弟原先想着将大木柜稍稍侧翻一下,慢慢转动,便将其搬开了。。。 岂料,大木柜的柜脚是平的,根本无法插手进去,且大木柜本身极沉,八个船帮兄弟抓着四棱,憋得脸通红,才将大木柜移开了。 大木柜背后只是一堵墙,并无异常,兄弟们皆有些郁闷:费这么大的劲儿,将这死沉死沉的烂柜子移开,有什么用?难不成,将这玩意儿劈成柴,烤火么? 陈叫山又与吴氏对视了一眼,明白吴氏手指大木柜,必定有深意。 “唔唔唔唔……”吴氏蹲在墙前,连连地用手拍着墙壁。 陈叫山便走过去,以巴掌轻轻地拍着墙砖,感受着虚实,拍着拍着,忽感一处的砖是虚的,用力一推,砖缝便不再齐整了。 陈叫山用指头去砖头的一侧,使另一侧朝外,待能用手上下捏得住了,便猛力一抽,将那块砖头抽了下来。 透过那块砖头的空缺,陈叫山向里一看,里面仍旧是一堵墙,两墙相距一尺左右,内墙上却有一个“品”字形的凹坑。 陈叫山将手伸进品字凹坑里旋摸着,见里面积了一层厚尘,便又看向吴氏,希望从吴氏的眼神中,得到启示。 “唔……唔唔……”吴氏冲陈叫山连连点头,并用手指,做出朝前捅戳的姿势。 陈叫山会意,便将整个拳头,放进了品字凹坑里,发力朝前一推 “嘎嘎嘎”一声,外面的墙壁,兀自升了起来,墙底居然多出了一排的小滑轮,陈叫山顺手一拨,外墙便被“哗”地一下拉开了。再使劲一推内墙,品字凹坑上下左右的区域,竟忽然成了一门扇,被陈叫山推开了…… 陈叫山被内墙里的粉尘,扑了脸,连连地噗着气,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取过一个火把,朝内墙里的甬道走去。 为确保安全,兄弟们也赶紧打着火把,走进了内墙甬道。 才走不过五六步,甬道后便露出一间密室来。 密室中码放着许多的木箱,陈叫山打着火把,凑近一个木箱,掀开木箱一看,顿时感觉眼前一片金光天啦,居然是满满一箱子的金条! “哇这么多的金子!” 兄弟们大声惊呼着…… 随着一个个的木箱被打开,慢慢地,没有人再惊呼了,因为,木箱里全是各种各样的宝贝,大家已经被惊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一个个惟有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密室中总共有十九个木箱子,大小不一,有的大木箱里,装着满满一箱子的金条,或是白花花的银元,有的木箱子里装着南洋翠玉的珠链、手镯、扳指、发簪、观音像、寿桃摆件、侍女汲水像等,有的木箱里装着西域的锦织、象牙、帛画,有的箱子里装着一整箱的和田籽玉,温润光洁,大者若洋芋,小者如核桃,有的箱子里则装着紫檀木、黄杨木、楠木的把玩饰件,有狮子滚绣球、五子抱桃福、二龙戏珠、十二生肖等…… 天啦! 随便从一个木箱子里,取出一个宝贝,都够一般人喝油穿绸体体面面享用一辈子的,更何况,是这么多的宝贝,一下汇聚在了一起! 整整十九个箱子! 惊天财富! 陈叫山记得石金说起过杨三雕的经历,杨三雕起初杀人,便是因为从洋人教堂里偷了一个小铜钟。而后,又去了西域多年。 杨三雕是一个贼,一个所有人都不能料到的巨贼,这一屋子的宝贝,十九个箱子装得满满当当,这得值多少钱? 恐怕没有人能说得清,即便是杨三雕自己,也是说不清楚的! 有一位船帮兄弟,装着腰疼似的,蹲下来,用拳头连连地捶着腰,另一只手却暗暗地伸到了木箱子里,想去偷那里面的银元,陈叫山“啊哼”一声咳嗽,吓得他赶紧将手缩了回来,赶紧站了起来,两条腿却抖个不停…… 陈叫山走到那位兄弟跟前,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又响亮地咳嗽了一下,似在清理喉咙管里的痰,“想要是吧?嗯?” 那位兄弟连连地摇头,不敢去看陈叫山的眼睛…… “我把这两箱子的银洋,全都给你,你自己去寻一个地方,去享荣华富贵,去过你的逍遥日子,怎么样?”陈叫山淡淡地笑着说。 那位兄弟吓得不敢吭声,头也不敢摇了,只是低着,看着地面…… “你们谁还想要这些玩意儿?都举手”陈叫山打着火把,环视着密室里的兄弟,“你们谁如果想要,吭个声,我都给!你们拿着这些玩意儿,各自奔锦绣前程,也不枉跟了我陈叫山一场,权当我给兄弟们的路费了……” 没有一个人举手…… 这时,吴氏走进了密室,看见那些宝贝,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拽着陈叫山的衣角,连连地拉,并用手指头,连连地朝密室外指去,“啊,啊啊啊……” 陈叫山转过身,拉着吴氏的手,“婶,我知道你的心意,不用急……” “我陈叫山生来最见不得偷偷摸摸,人在阳世活,却要干阴事儿……做人该亮亮堂堂时,就该亮亮堂堂,杀伐当决绝,吃碰一声响,磊磊落落,痛痛快快!”陈叫山将胸膛使劲一拍,“兄弟们跟着我陈叫山出生入死,风里来,浪里去,我陈叫山感激大家,晓得是兄弟们抬举我陈叫山!谁不爱钱,谁不稀罕宝贝,你们想要,想过好日子,无可厚非,我不会阻拦!” “可是,现在这才走到哪儿,就折了六个兄弟,他们现在躺在地底下,再多的钱,能花吗?再好的宝贝,他们能睁开眼睛看一眼吗?”陈叫山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了,连续地用巴掌拍着自己的胸口,将胸膛拍得“啪啪啪”响,“做人,靠的是这儿,心,良心!杨三雕是贼,我们也当贼么?” “帮主……你……你该不是说,不要这些东西了吧?”鹏天壮着胆子,轻声问了一句。 “要,当然要,全部要!”陈叫山深吸一口气,环视着满屋子的金银财宝,“我们有了这些东西,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消解杨三雕犯下的孽罪!这些东西,我们为什么不要?” 兄弟们听了这话,起先紧绷的脸,都舒展开了,起先低着的头,都抬起来了。 “我刚才让你们举手,没有一个人举手,那就说明,兄弟们还是愿意跟着我陈叫山干,这便好!”陈叫山话锋遂即一转,“但我要把丑话说在前头,既然你们要跟着我陈叫山干到底,那就抛开一切的私心杂念,如若谁为了一己之私,想偷偷摸摸地干阴事儿,想从这些东西中,偷拿一样,溜之大吉,那我只有一个办法杀!” 起先那位捶腰的兄弟,听到这里,便转过来头来说,“帮主,我只是想摸一摸,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真的,我就是想摸一摸……” 陈叫山哈哈大笑! 兄弟们见陈叫山笑了,也全都笑了起来。 吴氏见大家都在笑,脸上终于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人,要有志气,要有大志气!”待大家笑声尽了,陈叫山挺着胸膛,豪情满怀地说,“只要大家肯干,努力干,我相信,终究有一天,再多的钱,放在你们面前,你们只当是看见了凌江河滩上的石头一样!莫说是这一屋子的宝贝,谁若是说,用十座金山,一百座金山,来换我陈叫山的志气,我也断断不换!” 这时,侯今春也赶了过来,走进了密室里。 侯今春起先领头在朝泊水湾走,快到瓦桥镇了,听说陈叫山又返回了庙上,便让兄弟们先回船上,折返身赶过来了。 侯今春见着这一屋子的宝贝,又环视密室里的兄弟们,个个站得如青松一般挺直,没有大呼小叫,没有忙着抢着往自己怀里揣宝贝,心下便明白了:陈叫山方才已经给船帮兄弟们训过话了…… 侯今春再一看陈叫山,陈叫山两手背在身后,傲立如一座峰,眼睛朝密室的顶上看去,侯今春本想说话,忽然之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侯帮主,你想不想要这些宝贝?”陈叫山淡淡一笑。 “我……当然想要哩!”侯今春摸了摸后脑勺。 只这一个动作,一句话,陈叫山便彻底感觉出了侯今春,其实是那种另类的乖觉可爱的人,他没有那么多的心机弯弯!侯今春不太会为人,容易得罪人,嘴巴上老带刺,但这恰恰是他的另类的乖觉可爱之处! “好”陈叫山高声一笑,“把这些东西,全部弄船上去,分装在中部的元宝平船上,统一登记,以铁条扎盖,张贴封条,专人轮流谁偷拿一样东西,砍头沉江!” 起先庙上的那些独轮车,如今派上了用场。陈叫山让兄弟们将十九箱的宝贝,全部装到了独轮车上,盖上了树枝,在茫茫夜色中,习习春风里,“嘎唧嘎唧”地朝泊水湾运去了…… ... 第462章长眠江岸 回到泊水湾,陈叫山将所有兄弟召集上岸,开了一个小会,强调了十九箱财宝的保存、值守、责罚等纪律,末了,陈叫山再一次大声问,“有哪位兄弟,愿意带了钱,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现在请举手!” 没有一位兄弟举手。 “好,把东西抬到船上去,轻重搭配,多分几艘船装!”陈叫山将手一挥,一伙兄弟们七手八脚,一阵忙乎,将十九箱财宝抬到了船上。 元宝平船装了三艘,鸭艄子装了六艘。金条、银元等较重的木箱,一船装一箱,其余的翠玉、锦织、帛画、木质把玩件等,依照船身吃水情况,相互搭配,皆分别装好了。 分装停当后,兄弟们便用铁条扎了封盖,再由陈叫山亲书了封条,贴于木箱之上。 九艘船,分别由鹏飞、鹏云、鹏天、满仓、大头、二虎、面瓜、黑蛋、三旺负责管理监督。 “帮主,我们何时?”一切安顿妥当,侯今春便问陈叫山。 陈叫山从装有财宝的船上,一步跃了过来,望着天上的星星,说,“还是明儿一早出发吧!” 陈叫山回到吴氏所在的船上,牵住吴氏的手,让吴氏站到了舱蓬外,指着江面说,“婶,你是想回乐州去,还是回金安老家?” 陈叫山知道吴氏是听不见的,便朝上游一指,又朝下游一指,又大声地重复了之前的问话,希望吴氏通过自己的口型,大致判断出他的意思。 吴氏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望着星辉熠熠的江面,淡淡地笑。 这时,镇河东岸出现了一簇火把,似有二三十个人,远远地便冲着江上喊,“陈帮主,陈帮主……” 陈叫山跳上岸一看,原来是王剩和一帮瓦桥镇上的饭馆老板们。 “陈帮主,你给我们指一条明路吧!”饭馆老板们见到陈叫山,连连地弯腰作揖,“往后这瓦桥镇的买卖,可咋做啊?” “只要诚意在,不愁买卖做不活!”陈叫山走上前去,朝众人拱手说,“年馑熬过了,今年定是个好丰年,如今春暖花开,凌江上舟楫往来,客商穿梭,你们怎愁没有好买卖?” 王剩走过来,站在陈叫山身前说,“陈帮主,小的我有眼不识泰山,那天差点还跟你们……” “此一时,彼一时嘛!”陈叫山呵呵一笑,“那时候,有杨海成撺掇你们,有杨三雕给你们壮着胆子,瓦桥镇的馒头,好卖得很哩!” 陈叫山这一番话,说得饭馆老板皆低下了头。 “陈帮主,杨三雕做的那些恶事,我们是真的一点都不晓得啊!”一位饭馆老板说,“我们若要晓得是那样,说啥我也给他庙上供馒头……” “杨三雕做过的恶事,你们到底晓得不晓得,只有你们自己心中最清楚!再说,我也没说你们啥啊,你们不过就蒸了蒸馒头嘛……”陈叫山顿了一顿,又说,“不管咋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既然都过去了,再提那些,就没啥意思了……” “嗯,嗯,那是那是……” “陈帮主说得对,说得对……” 饭馆老板们连连地点头附合着。 “陈帮主,你说,我们以后的买卖,还能做得起来?”王剩又问。 “绝对做得起来!”陈叫山将手臂高高扬了起来,转身朝船队指去,“就像我们船帮,大小三十多艘船,两百多号人,途径你们瓦桥镇了,下来吃个便饭,你们算算,是多大的买卖?更何况,现在江上的船队多起来了,跑上水的,跑下水的,大船帮,小船帮,零散商户,凌江上舟楫不断,你们的买卖就不断嘛……” 陈叫山说了一阵话,忽一想:这些人大半夜地跑过来,该不会是就跟自己说这些吧? “你们今晚上来,到底想说什么?”想到这里,陈叫山便问。 “我们……我们其实就想请陈帮主吃个饭……”王剩离陈叫山最近,替所有的饭馆老板,说出了真实心声…… 陈叫山一听这话,心下明白了:船帮兄弟大破通幻神教,等于是断了瓦桥镇上的这些饭馆老板们的一条财路!正因如此,这些饭馆老板们,心里也虚得很,怕陈叫山了解了他们过往的买卖勾当,连着对他们也下手! 与其坐在屋里,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想东想西,有些类如坐以待毙式的煎熬,不如主动来泊水湾探探虚实,心里图个安稳! 所以,饭馆老板们来了泊水湾,扯了些虚话,心中却想的是:若能请卢家船帮吃顿饭,那就好了!只要人家愿意吃饭,就说明人家既往不咎了…… “好,既然诸位有这心意,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陈叫山转身冲船上一喊,“兄弟们,走,到瓦桥镇吃饭……” 依照惯例,陈叫山将船帮兄弟分为两拨人,一拨上岸吃饭,一拨留守看船。 陈叫山将吴氏背上了岸,饭馆老板们一见,大惊一跳,连忙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哎哟,通幻娘娘,请受小的们一拜……” 陈叫山便将手一挥,“起来起来,都起来,什么通幻娘娘,这是我吴婶。从此之后,在瓦桥镇,再没有什么通幻神教了……” 饭馆老板们跪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地才站了起来…… 陈叫山背着吴氏,与船帮兄弟和饭馆老板们一起,朝瓦桥镇上走去。 走在路上,饭馆老板们皆离陈叫山和吴氏远远的,并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吴氏。陈叫山只顾背着吴氏向前走,并未留意到这些细节…… 到了瓦桥镇上,饭馆老板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要陈叫山到他们的饭馆去吃饭,陈叫山将吴氏朝上一送,说,“我看这样,还是到西街口王剩饭馆里,你们各家将吃食凑一起,来上几大桌!饭钱我照付……” 于是,饭馆老板们各自回家准备了,这家逮一只鸡,捞几条鱼,那家弄一条猪腿,取几吊腊肉,这家挖来些时令小菜,那家抱一板豆腐,一股脑地凑到了王剩饭馆里…… 王剩饭馆的厨房里,顿时忙乎了起来,烧火的,切菜的,杀鸡的,刺鱼的,一通忙乎后,做出了三大桌子菜! “陈帮主,你们先吃着,我派人再给船上的兄弟们送些过去,趁着热乎……” 陈叫山听见饭馆老板们这么说,便拱手道,“如此甚好,有劳,有劳……” 陈叫山正在厨房里,看着饭馆老板们往食盒里装饭菜,忽然,一位兄弟进来跑进来说,“帮主,不好了,吴婶她……她跳崖了……” 王家饭馆临着镇河,从后院走不远,有一面山崖,崖下便是河滩。 陈叫山大惊,急忙朝王剩饭馆的后院跑去,正在吃喝的船帮兄弟,厨房里忙乎的饭馆老板们,闻讯后,皆跟着朝后院跑…… 那位报告的兄弟说,“我本来要到茅房去,远远看见吴婶站那崖边,我刚想过去,吴婶她就……” 山崖下的河滩,皆是碗口大的石头,吴氏静静躺在河滩上,身下一大滩血,蜿蜒着流,流出了老远…… “婶,婶……你为啥想不开?为啥……”陈叫山来到河滩上,几步跑过去,将吴氏扶起,担在臂弯里,见吴氏头上有一血洞,血已渐凝,整个衣裤全是湿漉漉的血,但脸上表情,平静安宁,似静静睡去了…… 陈叫山哭得撕心裂肺,一下下地用拳头捶打着河滩,甚至用脑袋朝石头上撞去,泪如飞雨,声音悲戚,“婶,你何苦要这样呀?一切都过去了,咱有好日子过哩,这才是个开头呀,你咋说走就走了?婶,你就这么忍心,丢下我们,一个人去?你让我们这心,往哪里搁?婶啊,你怎就这么想不开,为啥呀?” 兄弟们见陈叫山跪在吴氏身旁,哭得浑身颤抖,以拳打地,以头撞石,便纷纷过来劝慰、搀扶…… 泪流满面的鹏天,忽然发疯了一般,揪住一位饭馆老板的衣领,另一只手,却攥着一块石头,大声哭问着,“你们见了我婶子,为什么要跪?为什么?你们要逼死她才甘心么?” 那位饭馆老板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是不是……我们……我们想她是通幻娘娘嘛……” 鹏天松开那位饭馆老板,却一脚蹬过去,将那饭馆老板,蹬了个仰面朝天,“还他娘跟我提什么神教,什么通幻?以后谁再在老子面前提,老子先一刀宰了他……” 跟前的饭馆老板们,顿时吓得连连弯腰,“我们不提了,不提了,以后再也不敢提了……” 心如刀绞的陈叫山,跪在吴氏身旁,心下顿时明白过来了起先在泊水湾,那些饭馆老板们一见到吴氏,顿时下跪磕拜,正是因于一种疑惑,疑惑着为何杨三雕都被打死了,通幻娘娘怎就好好地活着,还被我陈叫山亲自背着上岸呢? 而吴氏看见这般情景,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心境,再一次被打乱,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被敬为通幻娘娘时,受众人敬供的那些日子,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 想到此,陈叫山哭得更凶了…… …………………… …………………… 原本一场壮行的酒席,变成了丧筵。 天亮后,陈叫山领着兄弟们,将吴氏在泊水湾以西的一处向阳山坡上安葬,而后,转身对瓦桥镇上的人拱手道,“从今往后,瓦桥镇会有一个新的开始,惟愿这里的每一个人,能过一种新的生活……我婶子长眠在这儿了,还望大家多多关照,逢着清明祭日,初一十五等,大家来给烧几张纸,除一除坟头上的杂草……” “解缆起锚船走喽……”首船舵头一声吼,船队顺江而行,又向东进发…… ... 第463章为钱发愁 日光清亮,水光浩淼,陈叫山的船队,载着满船的货物,及十九箱的金银财宝,在凌江上浩荡前行…… 此番途径瓦桥镇,陈叫山大破通幻神教,有愤慨,有欣然,有惊喜,有悲伤…… 而今船队顺流而进,所有的愤慨、欣然、惊喜、悲伤,全然浑化于一体,在滚滚江水中翻滚着…… 若说收获,此一番最直观显见的收获,便是那些金银财宝,一笔惊人财富! 此际里,凌江上游的乐州城,却也正发生着与钱有关的故事…… 几天前,卢夫人派卢恩成前去保安团讨账,卢恩成心中一百个不情愿,迫于夫人的威严,硬着头皮去了。。。 一到保安团,余团长一听是来讨账的,便以进山剿匪的事儿为借口,卢恩成呢,也不多说,坐在保安团里喝了一阵茶,扯了些闲话,见茶水冲淡了,便起身告辞,钱,自然是一个子儿没要到…… 既然把剿匪的话都说出去了,总不能整天待在城里混日光,这天早上,余团长和苟队长,便来到了县府,向孙县长请示剿匪之事,顺带提说一下钱的事儿…… “呶,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孙县长朝屋角一个皮箱一指,“公函,银元,我私人手谕,都在里边了!” 余团长和苟队长朝皮箱瞥了一眼,当着孙县长的面,也不好立刻去拎皮箱…… 孙县长将腿架到了桌子上,身子朝后靠去,吁着气说,“我给你们该争取的,都争取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我孙某人攒了一身的劲,你们可别让失望噢……” “卑职一定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干,把那****的土匪,杀个干干净净!”余团长说得唾沫星子乱飞。 “行了,行了,表功的话,留待以后再说……”孙县长扬扬手,“你们现在就下去准备吧,最好今儿就能动身……” 余团长和苟队长拎着皮箱,回到保安团,关上房门,揭开皮箱,扒拉着里面的银元,嘴巴都气歪了! “这他娘的,就这么点钱儿,还剿个屁呀!”余团长将皮箱盖子一合,愤愤地说着。 苟队长起先也是连连叹气,末了,却说,“有孙县长的手谕,和县府的公函,咱到了下边,还能再捋一捋嘛……” 余团长一听这话,眼睛顿时又贼亮贼亮了,重新打开皮箱,取出县府的公函和孙县长的手谕,抖得哗啦啦响,“嗯,有这利刀在,不愁没柴火!” 两人正在房中低声商议着,说哪个地方要多少钱,哪个地方要多少人,房门忽然被“嘭嘭嘭”地敲响了…… “报告,卢家大院的杨翰杰有事求见!” 听了手下人的报告,余团长第一反应,先是把皮箱放到了床底下,与苟队长交换了个眼神,而后才慢吞吞地说,“怕又是来要钱的……让他进来吧!” 杨翰杰来到与团长的房间门口,先轻轻地敲了敲房门,余团长便咳嗽一声,“进来吧……” 杨翰杰将眼镜朝上推了推,从怀里摸出一大堆的字据,拿在手上,“余团长,你看,这些钱都有些日子了,今儿是不是……” 余团长从椅子上站起来,亲自为杨翰杰沏了茶,恭恭敬敬地端过去,“杨账房,前两天卢少爷不是来过了嘛!该说的话,我都说了,现如今是真的没钱还你们,这不,如今又要进北山剿匪,我们还正为钱的事儿发愁哩……” “余团长,我知道,我知道……”杨翰杰唉声叹气,“可现在我们日子也难过得很,这春耕春种的,各到处都要钱,实在是支应不过来了!一大院的人,现在闹得天天吃素喝稀粥,唉……说出去都没人信啊!” 余团长背过身去,咳嗽两声,末了,又转过身来,“陈帮主他们不是跑船了嘛,这要不了多久,大把大把的银元就回来了,日子再难熬,也就这么几天工夫,杨账房,你说是吧?” 苟队长适时地接过了话头,“是啊,杨账房,我们可就不一样了,这剿匪的大事儿,迫在眉睫,一天都耽搁不起啊!你来前,我跟余团长还商量着,正准备去找你家夫人,看能不能给我们解解这燃眉之急……野狼岭土匪一日不清剿,乐州百姓一日不得安宁,乐州兴亡,人人有责啊!” 杨翰杰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此际被这样一堵,全说不出来了…… 船帮跑船,风里来,浪里去,岂是几天工夫,就能返回的? 你剿匪是迫在眉睫的事儿,那我们的春耕春种,也是巴望着天光节令哩,错过了这几天,那也是要命哩! 杨翰杰面子薄,这些话,只是在肚子里转腾,就是说不出口来…… 回到卢家大院,禾巧远远看见杨翰杰的脸色,便晓得钱没要到,夫人那头,指不定又是发一通火! 禾巧便提前来到夫人院里,想跟夫人提说要钱的事儿,刚一进院门,却见三小姐卢芸凤、薛静怡、唐嘉中、吴先生,都在夫人的书房里坐着。 “禾巧,进来坐……”禾巧正想退身出去,夫人却已经看见了她,连忙地招呼着她,禾巧只好进去了。 众人坐在屋里,正是在说办学校的事儿…… 禾巧一进来,夫人便把话题转到了要钱上,“禾巧,你见翰杰回来了没?” “回来了……”禾巧淡淡地说,“不过,钱是没要到……” 夫人将手里的念珠,朝桌子上一拍,正想发火,考虑吴先生他们在场,转而长长一吁气,凝紧的眉头,遂即舒展了,脸上又有了笑容,“看,你们看,这处处都要钱,处处又没钱,人家欠着咱们的,咱拿人家没法子呀!” 夫人尽管是笑着说话的,但卢芸凤却愁眉紧锁了起来,嘴巴歪着,幽幽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陈叫山他们现在走到哪儿了……” 卢芸凤此话一出,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现在,谁不巴望着钱? 现在,谁不惦念着陈叫山? 这时,杨翰杰耷拉着脑袋进来了,怯怯地说,“夫人,余团长那头……他们说近日要进山剿匪,拿不出钱来,说再缓一阵子……” “罢了,罢了……”夫人叹息着说,“翰杰,你找潘贵生合计合计,看驻外货栈还能不能捋出些钱出来……” 杨翰杰原本以为夫人会发一通火的,甚至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心理准备,未料夫人却是这般云淡风轻就过去了…… 这时,外面一阵脚步声,禾巧正要起身去察看,常海明却领着姚秉儒来了。 原来,姚秉儒领着兄弟又往梁州城送了一批木炭,返回乐州城时,自然要找常海明谝谝传。 其时,常海明跟卫队兄弟们,正在西内院里吃饭,吃的是荠菜稀粥,苞谷面窝头,稀粥清得能照人影子…… 姚秉儒眉头便皱了起来,一问常海明,常海明便说,“今年情况不一样啊!年馑耽搁了一年跑船,买卖都积上了,不收货不行,收货吧,这把钱压得死死的!今年这桃花水,又来得早了,帮主他们一走,这把人都焦愁住了啊……” “要不这样,我这儿正好有些活泛钱,给夫人说说,先顶顶,等我大哥回来,钱就倒过来了嘛!”姚秉儒说,“兄弟们整天吃这个,也不是个法子……” 听了姚秉儒的话,常海明却也皱了眉,“好倒是好,就是……只怕夫人硬气得很,也不愿意借你的钱哩!” “夫人对我大哥有知遇之恩,如今卢家遇到难处了,我理当帮一把,这又有什么不好说的?”姚秉儒说,“走,你跟我去见夫人,我亲口给夫人提说借钱的事儿……” 常海明领着姚秉儒来了,夫人以为是姚秉儒要来借钱,心下便思谋着怎样婉拒…… “夫人好,我大哥这跑船也有些天了哈!”姚秉儒坐定后,先以陈叫山起了话头。 夫人一听,便确认姚秉儒八成是要来借钱了,便淡淡一笑说,“照往常,顺风顺水的话,叫山他们现在估计也过了黄金峡了……” 卢芸凤见夫人有事儿要说,便给薛静怡、唐嘉中、吴先生使眼色,准备起身离开,不料吴先生听见姚秉儒和夫人说话,一来二去,围绕着陈叫山说,却又不涉及主题,心下便明白了姚秉儒此来的用意,以及夫人的误会…… “姚庄主,最近梁州城的木炭,卖得还好吧?”吴先生这么一问,暗暗地将谈话内容,朝主题上靠。 “嗯,卖得很好!”姚秉儒见吴先生有意帮自己点转话题,便笑着说,“这木炭的买卖,是我大哥给铺的路,如今我大哥跑船不在乐州城,一时半会儿还不得回来,我就想……这卖炭的钱,反正也宽裕活泛哩,拿些出来,给兄弟们喝几杯水酒……” 夫人终于听出来了,脸不禁有些微微发烫,想到姚秉儒之前跟自己说话,绕山绕水,始终不提说主题,还需要吴先生从中点转点转,这才说了出来,是姚秉儒尊重自己,尊重卢家,思谋着要把话说得委婉些,说得漂亮哩…… ... 第464章无法回答 天水一碧,江风反愈大,一阵风,一道浪,依序而来,江上似有一排排白花簇拥的小田埂,连续漂移着,船身便随之一错一顿,顺流而进。 树叶渐朗时,枝花便枯败,旁逸斜出,直伸逾江的枝头上,一朵朵白的、粉的、紫的、红的碎花儿,禁不住急急春风,扑簌簌落散,漂浮江上,颠簸几许,在漩涡中渐隐了去…… 陈叫山坐于船头,风灌入袖管、裤管,鼓鼓胀胀,一肥一瘦。额前的头发,一次次盖住了眼睛,又飘离了眼睛,江面上亮亮的清光,在眼前,幻化成诸多意象…… “婶,你是想回乐州去,还是回金安老家?” 当陈叫山抛出这个问题时,吴氏尽管听不见,但许是从陈叫山的口型中,姿态中,眼神中,读出了意思,继而,也许在心底自问了:我该去哪儿? 在星辉满江的船上,吴氏淡淡一笑,那笑里,几多迷惘? 船队早已过了瓦桥镇许久,陈叫山的眼前,仍旧晃闪着吴氏坟上新鲜的泥土…… 那是她最好的归宿么? 生命中的人与事,总是冥冥中,交错,千丝万缕地勾连、结织着。而今幻化在陈叫山胸中、眼前的意象,逐幅逐幅地闪过来 头发花白的吴氏,看见大家奋勇向前,抢拾大米,浑然间,仿佛有如神力相助,竟也飞奔起来,步幅不大,步频却极快,小碎步疾速向前转换,颇似戏台上旦角亮相。 吴氏手捧一把连土带灰的米,眯着眼睛,嘴巴卷若小喇叭,轻轻吁气,手掌左翻右合,倒来倒去,像捧着一团火炭似的。待土灰被吹离了些许,将头埋进双掌之间,拱得鼻尖满是灰粉,嘴巴却咬嚼起来,凹陷的腮帮子,带动着一脸皱纹,横竖交错起来…… 黑犬朝吴氏扑来,一口咬住老妇的小脚,老妇又急又疼又惧,连连蹬腿,黑犬却死不松口!陈叫山见状,狠劲一脚,踢中黑犬下脖,黑犬甫一松口,陈叫山便将老妇一把拉起,扛在肩头,大步奔逃…… “贵楷,柴米油盐是小事,细水长流是大事,以后再不可这么大大豁豁……叫山是个好娃,人体面,心还细,闯江湖过日子,都成!将来,我一定给你寻个好媳妇儿,一般的闺女可不中,得顶好,顶顶好……” “叫山,这是你叔的一件衣裳,我给他缝好,他还没上身穿过就走了。他这一走,这衣裳搁这儿没啥用,扔了可惜,当抹布呢,太大。你叔身子跟你差不多,你要不嫌弃,就拿去穿吧!婶是没出息的穷苦人,都没啥送你……” “叫山,你是个硬气娃,婶从见你第一天起,就看出来了。你硬气,人家下战书了,你不去,就不是你的性子。可万一输了,心里肯定不好受,脸上面上,都挂不住,再说,万一有个……” “你救过婶的命,婶当你是救命恩人哩,婶都是快埋土的人了,你还年轻哩……婶这心里……婶这心里……” 当初,正是因为我救了吴氏一命,吴氏便将我当作至亲的人,时时处处念着我的好,又时时处处,以她力所能及的方式,为我好! 在我未进卢家之前,年馑正浓,她同满仓一起,四处掏挖野菜,使得王家铁匠铺十几个人不至于饿肚子…… 在我进入卢家卫队,并顺利取湫归来,天降甘霖之后,她又选择了默默地离开…… 她返回老家途中,遇到了杨三雕,定是在杨三雕面前,夸赞着我的种种好,而这些夸赞,被杨三雕所利用,成了装点通幻神教的门面。 当她以通幻娘娘的身份,高高在上地坐在供台上,在烛火香烟之间,接受着百姓的敬供时,她兴许有过不解、不安、不适…… 但她能坚持坐下去,依然缘于她的感恩之心,她犹然觉得,这是报答杨三雕的一种方式,一种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方式! 从她被杨三雕下了聋哑散的那一刻起,她不再是通幻娘娘,不再接受任何人的敬供。同时,杨三雕在她心中的形象,轰然倒塌,她兴许记恨自己,埋怨自己,觉得她自己的形象,也轰然倒塌了…… 倒塌了,便再没有塑起的一天! 她时时处处念着别人的好,想对别人好,最终,却总是事与愿违。 那十九箱的金银财宝,是她最后的馈赠,算是对于我的补偿,这是她力所能及的方式,最后的方式…… 陈叫山站立起身,望着江波中漂流翻卷的朵朵碎花,长叹一气…… 鹏天捧着一沓豆腐干,从后船上跃了过来,递给陈叫山一片,自己叼了一片在嘴里,大口嚼着,“帮主,你想啥呢?” 陈叫山咬了一口豆腐干,细细嚼着……这豆腐干是瓦桥镇上的饭馆老板给弄的,吃着这豆腐干,陈叫山兀自又唏嘘起来了,转头看了看鹏天,在他的后脑勺拍了一下,笑笑,却并未说话…… “帮主,我知道你想啥哩……”鹏天说,“吴婶的事儿,真的怨不到你头上……要我说,怨就怨瓦桥镇上的那些蠢人!他们见了吴婶就跪拜,还把吴婶当通幻娘娘呢,他们要不拜,吴婶没准就不会想不开了,她想忘了过去的事儿呢……” “你说得对……”陈叫山点点头,“可你想过没有,瓦桥镇上那些人,他们见杨三雕的庙院都被烧了,杨三雕也死了,吴婶却还活得好好的,他们敢不拜吗?” 鹏天不解地看着陈叫山,“他们怕什么?怕我们打他们吗?” “不是怕我们,是怕吴婶是下一个杨三雕……”陈叫山幽幽地说,“现在,吴婶也走了,但他们心底还是会怕……” “还怕?还怕什么呀?帮主,你说的话,我越听越听不懂了……” 陈叫山淡淡一笑,但遂即,笑容便隐去了,眉头紧锁,语气苍茫起来,“怕什么?怕没有饭吃,没有衣裳穿,没有房子住;怕好人做了好事,并得不到认可,坏人做了坏事,却没有人能惩罚!怕田地的庄稼长不好,怕要雨的时候老天爷不下雨,不要雨的时候,老天爷又猛下雨;怕人好端端地就得了病,得了病,又医不好,就死掉了……” “帮主,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信杨三雕的通幻神教,就是为了有饭吃,有衣裳穿,有房子住,好人有好报,坏人有恶报,庄稼好,天气好,人不生病,长命百岁?” “也许吧……” “那你说咱辛辛苦苦地取湫,不但没人给咱供馒头,反倒还处处算计咱。杨三雕整天稳坐庙上,不出大力气,不流汗,人们还一个劲儿地供馒头,多得都吃不完呢?” 面对鹏天的进一步发问,陈叫山不知道如何来回答了…… 陈叫山在想:这个问题,兴许吴先生能回答,且能回答得很好! “等咱跑船返回乐州,这个事儿,你去问吴先生,吴先生肯定会告诉你的……”陈叫山说。 鹏天却撇了嘴,连连地摇着头,“我看吴先生也不中!他虽然跟杨三雕不一样,但也是那种不出大力气,不流汗的人,依我看,问他也没谱的……” “吴先生没谱?那谁才有谱?” “帮主,你最有谱了……” 陈叫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顺风飘去,前后船上的兄弟,皆朝这边看过来了…… 鹏天凑近陈叫山的耳朵,低声说,“帮主,那十九箱的宝贝,你将来打算干啥用?” “从哪里来的,就还到哪里去……”陈叫山大声说。 鹏天一惊,嘴巴张圆了,“你还要送到那庙上去?庙上都没人了,还给鬼呀?” “不是鬼,是人!”陈叫山望着滚滚凌江水,皱了眉,将手搭在鹏天肩膀上,“好了,回你船上去吧!” 太阳逐渐过了头顶,舱蓬挡住了阳光,船头便阴暗了下来,陈叫山两手抱在胸前,被风一吹,觉着一丝丝凉意,传遍了全身…… 陈叫山转身回到了舱蓬里,一阵穿舱风吹进来,舱蓬靠内的板床下,忽地卷飞出了一根锦鸡翎羽,陈叫山伸手一捏,将其捏在手里了! 这是那些黑袍教徒所戴的帽冠上的翎羽,兴许是那天晚上,那几个黑袍教徒遗留在此的。 出了后舱,陈叫山举着那根锦鸡翎羽,对着太阳看,感觉阳光一照,那一根根黑红相间的羽毛,顿时被火烧着了一样。羽毛与羽毛之间细细的缝隙里,太阳又仿佛被切割成了许多的细条,光怪陆离的…… 陈叫山将锦鸡翎羽,在舱蓬上划了一下,在手心一攥,将其折为了两折,用力一丢,丢进了江里…… 那被折为两折的锦鸡翎羽,在江中被水浪一冲,反倒又舒展开来,变成了长长溜溜的一条…… 但紧接着,江风吹来,水波逐浪逐浪地漂移过来,那羽毛跳闪起伏着,被浪花一打,卷入了一个漩涡里,疾速地转着圈,像一条花虫子,摆着尾巴,朝江底钻去,终于,看不见了…… ... 第465章断头巨浪 层层崖相夹,仰视青天一线间。。。 船队行过跳猿亭之后,起先两岸圆圆墩墩的山不见了,葱葱茏茏的树木亦不见了,迎面而来的,是斧劈剑削般的陡岩峭峰,青色岩面,反射着盈盈水光,光秃秃,干巴巴,甚至连青苔亦不见…… 江面由此变得狭窄,陈叫山左右看去,见个别之处,两峰对峙,兀岩对咬处,似乎奋力一跃,便可从此岸,跃到彼岸去。 随着江面狭窄,船上的兄弟们,明显感觉江水的浮力大增,就仿佛一个力大无比的巨人,藏在波浪之下,用一双无形巨臂,一下下猛托船底,又一下下卸了力,任其自由朝下坠…… 侯今春执着长长竹蒿,斜斜插入江中,一节一节转换着手臂,在江水中探搅着,而后,便冲陈叫山大喊,“帮主,今儿这水肥多了,估计一到黄金峡,就有断头浪……” 所谓断头浪,是指江中水位达到一定高度后,因于江底构造的变化,江流产生的一种诡异的怪浪! 断头浪,不像一般浪头那般规律,一波一波地涌,连绵延展开,均匀,柔绵,而是忽地一高,忽地一低,猛然炸出一人多高的浪花来,又猛然一下,猛地吸了所有浪,形成大漩涡…… 因而,断头浪之“断头”,便有了两层涵义:其一是浪头不规律,不均匀,有头或藏尾,有尾或无头;其二,是指在此种情形下,若是船只操控不当,极有可能造成翻船、撞船,船毁人亡! 陈叫山一个箭步,跃了过去,与侯今春并排站立,学着侯今春的样子,以竹篙在水中探搅。 篙头尚未触到江底,陈叫山便感觉到,水底下有一股吸力,猛烈地将竹篙牵引,并将篙头,连续地左右摇摆…… 陈叫山手腕相对而握竹篙,扎下弓步,前腿弯曲,后腿绷直,以腰为轴,连续地拧转着竹篙,对抗着水底的奇异吸力! “帮主,还是你高明啊!”侯今春笑着说,“现在离天黑还有一阵,要是我们夜里过这儿,黑咕隆咚的,遇上断头浪,可就麻缠了!” 陈叫山呵呵一笑,觉着自从那十九箱金银财宝上船后,侯今春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如今都学会奉承人了! 于是,陈叫山也便奉承了一句,“怕啥?有你侯帮主在,就是啥浪来了,也把咱没办法嘛!” 这是奉承,更是鼓励,亦是激将! 侯今春顿显豪情满怀,伸脚一踢竹篙,右手一提,长长的竹篙,如出海蛟龙一般,直溜溜朝上窜来,左手稳稳地一转抓,“当年跟老帮主跑船,遇着断头浪了,我也装作不晓得,嘿嘿,大家都装作不晓得,只憋着一股子劲,配合得那叫一个绝!” “抛桨石驳船上搭油布,兄弟们都精神着点儿,前面可能有断头浪!”侯今春将竹篙在船帮上连续地磕打着,水珠乱跳,“喂喂喂,我说你们散船呢,麻绳套上,追紧前头的鸭艄子……” 所谓桨石,是凌江上船帮的一种古老工具,形状如磨盘,中间有圆孔,将粗麻绳套穿其间,来回折成四股。 当遇到江中水浪激涌奔腾时,船身抖晃得厉害,水手们观察浪势,站于水浪最激涌处,一人托桨石,两人拽粗麻绳,喊好号子“一二一,一二一,出”,便猛地将桨石抛入浪中…… 桨石一落入水中,自会朝下沉去,两个拽粗麻绳的人,借助江水的浮力,以及浪头激涌的冲力,抖转粗麻绳,在桨石将沉未沉时,提、扬、拧、翻,让浪花的冲击力量,由对船身的破坏,变为对船身的保护! 每艘大船上的水手,全部将舱头舱尾的桨石搬出来了,左右分站了,观察着浪花,严阵以待! 散船上的船户们,则将一圈套绳,挽在臂弯处,用力地一抛,鸭艄子上的水手,伸手接住了,迅速将绳头拴系在了船尾侧边的钩环里! 一位散船户将套绳抛出去了,那头鸭艄子也拴系好了,江五站在船户一瞧,见套绳中间有一截脱了几股分绳,便大喊,“你他娘的不操心啊?中间最吃力的地方,细成那样,经不住一个闪……” 那位散船户便说,“没事儿,我以前让王厂长看过的,他说筋实哩,还就怕追前船追得紧哩,一紧反倒容易翻船!” 这位船户的声音很大,前后两条船上的兄弟都听见了,皆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船帮自有规矩在岸上时,无论你咋说话,日天骂地,满嘴喷粪,都可以!但只要一上了船,就不允许说“翻船、沉船”之类的晦气话! 江五一个箭步跳过来,一把揪住那位船户的衣服,一推,将那船户推了个趔趄,“****的,自己掌嘴!” 船户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禁语,便连连地朝江里吐唾沫,“呸呸呸……你看我都忘记了这茬了……” “我说你让你自己掌嘴!”江五继续大吼着。 船户不乐意,兴许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扇自己的嘴巴,很丢人,便昂着头说,“我都朝江里吐了唾沫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还想咋地?” “这是规矩,说晦气禁语,自己掌嘴九下,你他娘未必没听说过?”江五怒目圆睁! “我今儿就不,有本事你扇我耳光……”船户言语中,透着不服,“我又不是你们船帮的人……” 江五一个耳光便扇了过去,打得那船户连续调整了几下步子,才没有栽进江里去…… “老子跟你拼了!”船户朝下一蹲,眼睛中投射着愤怒光芒,怒喊一声,便一头朝江五顶来…… 船户的脑袋,顶在江五的肚子上,江五被顶得连连退步,船便随着两人的脚步移动,不停地闪晃着…… 眼看要到船头尽处了,江五朝下一蹲,一脚抵在舷板上,身子一闪,那船户顶得太猛,刹不住步子,一头便扎进了江里…… 船户在江水里高高一跃,一只手抓住了套绳,一只手抹着脸上的水,大声叫骂着,“江五,我干你老娘,我干你全家女人……” 前后船上的兄弟,有的跳了过来,纷纷来劝江五,有的抛出水鬼钩索,大喊着,“抓住,抓住,水凉哩……” 侯今春听见这边的吵骂声,一下怒了,大吼起来,“都他娘的嚷嚷什么,不想混了是吧?我看你们……” 侯今春话未落音,忽然感觉从江心过来一个巨浪,猛地朝船底暗涌过来,朝上一掀,再一卷,船上的桅杆,便朝一侧大幅度倾斜了去,陈叫山正在用竹篙探搅江水,被这一震荡,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江里…… “快,两翼的船抛桨石……”侯今春猛地一跳,冲着左右大喊起来! 前方看似风平浪静的江面,一道道的暗流滚过来,一到船跟前,便“噗”地一下,炸出高高的浪花来! “一二一,一二一,出” “一二一,一二一,出“ 前后船只上,水手们三人一组,托着桨石,拽着麻绳,喊着号子,瞅准浪势,“噗通噗通噗通”地桨石抛进了水中,水花飞溅过来,打湿了水手的衣衫、头发…… 一个个的桨石,被抛入了江水中,水手们便吼喊起桨石拉着子 水浪高过天啊吼吼呀嘿龙王江中站啊! 水浪没有头啊吼吼呀嘿老子怕个呀? 桨石走得正啊吼吼呀嘿拖绳四股拧呀! 风打拨浪鼓啊吼吼呀嘿船身好借势啊! 吼吼呀嘿吼吼呀嘿左出龙啊右跳虎…… 吼吼呀嘿吼吼呀嘿能耍文啊能玩武…… …………………… 桨石拉着子,由抛桨石的水手先起头,拉拽麻绳的两位水手跟后句,一人声,两人声,配合默契,此起彼伏! 陈叫山参与到了一组水手中间,帮着拉拽麻绳,经着桨石拉着子一吼喊,顿时觉着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量,仿佛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迸发着热血豪情,越拉拽,越来劲…… 吼吼呀嘿吼吼呀嘿左出龙啊右跳虎…… 吼吼呀嘿吼吼呀嘿能耍文啊能玩武…… 水浪忽而激流前涌,忽而打着漩涡,不断拧摆船身,但一组组的水手,将桨石拖拽得出神入化,那水浪过来,强大的吸力、旋力、掀力,反倒经桨石这么一调控,变成了为船只平衡服务一般,看似颠簸起伏得厉害,但一浪一浪过去,船身始终顺着江水,正正前行…… 后方那位起先跌入江中的散船户,此际,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散船上,不断地拉拽着套绳,变换着船头前戳的方向,江五则与他配合默契,不停地招呼着,“好嘞,往左分,往左分……对对,靠内走,靠内走……” 驳船吃水较深,货舱一围,早被杂役们罩好了油布,浪花一下下跳溅过来,打在油布上,“哗啦”一下,又退闪回去,杂役们的裤子都湿了,但货舱未沾点滴江水…… 侯今春将竹蒿在江中,撑点一番,从左边,转到右边,两相看了看,终于大笑起来了,“兄弟们,整得好!歇口气,问题不大了……” 一个个桨石被提出水面,水手们相互对视一眼,皆哈哈大笑起来! 陈叫山则吼喊着桨石拖着子,仿佛停不下来 吼吼呀嘿吼吼呀嘿能耍文啊能玩武…… ... 第466章急龙险湾 一抹斜照,辉煌了岩峰,满江红汁,煮沸一般,一扑涌一扑涌地翻滚着流。 拼过了断头浪,船队重新轻松了下来,现在,即便吃水最浅的散船,也是微微颤着向前漂流,起伏动荡间,似那婴孩的摇床,摇得人怪舒服…… 驳船上的杂役们,没有接到侯今春的命令,也不敢将油布解下来,便光着脚,踮着脚尖,踩在船帮上,杂耍一般,循了一圈走,挨个检查方才的断头浪,有没有将个别区域打湿…… 拖拽了桨石的水手们,把桨石踩在脚底下,将套挂的粗麻绳,攥在手心里,使劲地捋,虎口所过之处,水珠子嘀嘀嗒嗒地朝江里跌去。 负责抛桨石的水手,蹲下来,用手指在桨石圆孔中,抠抠摸摸,并在一圈边沿上抹来抹去,看桨石边沿有没有粘上淤泥…… 凌江上跑船,尤其到了特殊江段,往往险情都是突然爆发的,随时要做好应对的准备! 桨石上若是粘上了淤泥,手托上去,容易打滑,在抛甩时一旦失手,要么砸到船帮上,准会挨舵头或侯帮主的骂,要么砸到自己脚背上,那就是自认倒霉,哪怕脚趾头断了,也得忍住疼,重新抛甩…… 于一个船队而言,满船的货物,以及船只本身,比一个水手的脚趾头,甚至是一条命,都更重要! 那些撑点竹蒿的水手,遇到过激浪的,衣衫皆被打湿,此际便脱了个赤条条,使劲地拧着衣衫。拧好了,“噗噗”两抖,拽住两只袖子,站在船头,将衣服高举起来,让江风来吹,像一面旗帜…… 陈叫山从水手那里借过一个桨石,向侯今春讨教着关于桨石的使用技巧。 侯今春说,桨石除了在遇到激浪时,发挥“顺力、化力、借力”的作用,另外还有几个功能 其一是,延缓船速。当遇到水流过于湍急,但水位又不甚高,船上货物较重时,舵头希望船只缓慢前进,单靠点蒿是不够的。这时候,可以将桨石完全抛于江底,磨着走,一连串的桨石,就拖住了船的前进速度。 其二是,平衡船身。当船上货物,在被卸掉一部分,有个别货物因于属性,不适宜重新配重时,就用桨石来用以配重,平衡船身。比方说,桐油和棉花,两个都易燃,桐油受颠簸撞击,发生泄露,还容易污染了棉花。比如棕箱,本身不重,但占用空间较大,又不能受积压,需放些牛皮,相互隔挡。但当棕箱先出了货,空间余出来了,重量却没有减少多少,牛皮卷卷容易翻滚,就不容易配重…… “另外,桨石还可以是刑具!”侯今春笑着说,“有人违反了船帮死规,被沉江时,就把双手双脚捆住了,脊背上绑两个大桨石,一脚踢下去……” 陈叫山听着觉得有些残忍,便说,“真要犯了死规矩的,不可以给个痛快的吗?一颗子弹,或者一刀抹了脖子?” “帮主,你有所不知,一行是一行的规矩,比如马帮的犯了死规矩,是五马分尸,车帮的犯了死规矩,是万轮碾压,而船帮呢,就是沉江喂鱼!这都是祖上的老说法,没人改的……” 陈叫山点了点头,望着江面,再不说话了…… 侯今春却忽然站起身来,大声喊道,“都打起精神来,马上进黄金峡,趁着天还没黑,一鼓作气闯过去……” 各船舵头便依次喊起了话 “马上进黄金峡,都精神点儿……” “黄金峡就要到了,别打盹犯瞌睡了……” 陈叫山侧首向左岸看去,见一面突兀的岩壁上,有三个筛子一般大的红字黄金峡…… 前方江面出现了一个拐弯,左岸是一排尖棱山岩,像从空中逼压下来一般,站在船上仰望去,犹若一群凶罗汉,张牙舞爪,凶相毕露!而右岸,则是一整面的浑全山坡,山坡上有大大小小的岩洞数十个,则如一头怪兽,瞪着大眼小眼,张着血盆大口,随时要将船吞吃了似的…… “帮主,前面就是急龙湾……”侯今春向前方伸出了手指,陈叫山随着所指看去,见江水中不停冒泛着滚浪,滚浪都并不跳溅起来,只是一隆一鼓的,像是满江盛开了一朵又一朵的大牡丹花。 “鸭艄子上的兄弟们,都站到右船板上,做好准备,急龙湾漩涡大得很……”侯今春传了命令,领首的鸭艄子上的水手们,全部一并排站到船的右板上…… 船队又往前跑了两丈左右,天光仿佛突然便暗了一大截,好像眨眼之间,由黄昏便转为了黑夜…… 陈叫山仰头朝上方一看,顿时明白了,江面尽管空阔,并打着旋浪,但两面的山头,却似两头相互顶着犄角的大水牛,生生将天空挤得成了一道窄缝,难怪忽而便暗黑了下来…… 陈叫山正要往船的右板走去,一直平稳的船身,忽然猛地倾斜,十分剧烈,又十分突然,陈叫山脚下一闪,一个侧空翻,一掌拍在船板上,才没有摔到…… 起先放在舱蓬外围的桨石,随着船身猛烈倾斜,竟然翻滚起来,要朝右侧滚去,左边船板只有两个水手,大多去了右船板,急得那两个水手,连忙去拽粗麻绳…… “快,快快,赶紧过来”侯今春急得大吼了起来,一脚踩住一块桨石,脸都憋红了,“下面打旋哩,下面打旋哩,赶快分人过来,快快……” 水手们看见侯今春吼叫的声音这般大,知道情况很不妙,登时有些慌了,站在右板上的水手,将竹蒿一横,一个箭步往左边跳,船头却随着漩涡过后的掀力,一下高翘起来,船尾上“哗啦”一下,一股浪便直接扑上了船,几个水手被抛了起来,手里的竹篙飞出去,直直扫向陈叫山…… 中部尾随的散船,情况更糟糕,打着摆子,竟横切于了江面,一个浪掀过来,一个散船户,便被抛出了船外…… 幸好平头元宝船上的水手,都是老江湖,大声疾呼着,“手抠住船帮,先别忙着上来,身子平着,脑壳露出来就成……” 散船户一连被呛了好几口水,他知道平头元宝船上水手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便没有贸然去使劲扳船帮,努力将脑袋朝上抬,右手抠住船帮,左手不停划水,双腿顺着船身,连续地上下摆!他很清楚:如果急着上船,扳的劲一大,整个船就会反扣过来,一船货就遭殃了…… 到了急龙湾中心水域,所有的船只,在拐弯的一霎那间,似乎被弯流的一股强大的吸力,吸得直朝右岸漂移…… 陈叫山扑倒在地,双脚钩住两个桨石,两只手又抓着套挂的粗麻绳,紧紧控制着桨石,不让其朝右板上滚动! 照目前这情形,必须稳住左半船身,最大限度加大下压力,否则,船就倾斜得更厉害了…… “都死守干什么?把蒿头举起来,快,举起来”侯今春急得像个疯子一般,示范着样子,大吼,“朝那山上顶,朝那山上顶,快快……” 陈叫山揪紧两根粗麻绳,从船板上站起,飞快地将两股绳子打了套结,一下缠在自己腰上,伸脚一钩,钩起一根竹蒿,以他之前学过的点撑手法,在左面江水中,伸插下去,左手朝回拉,右手朝前推蒿,他明白:借助桨石的压重,再辅以竹蒿的点撑之力,两边的船身,便相互掣肘,即便漩涡一再将船朝右侧吸过去,那吸力也就小了几分…… “咔喳咔喳……”两声传来,右板上的水手,将长蒿撑向急龙湾的山坡,船却猛地一摆,倾翻之力大增,顿时将竹篙折断了,齐齐的竹茬,刺得水手两手鲜血淋漓…… 侯今春急了,双手各抓一竹蒿,一点,一收,一点,一收,运用着柔绵巧力,一下下地错移着船身的倾侧之力…… 陈叫山方才听见竹蒿的断裂之声,以及两位水手的惨叫声,刚转头朝右侧看,一个浪头扑过来,陈叫山浑身上下,顿时全被扑湿了…… “上木桨,上木桨,加速过,快,加速过……” 两位手上沾着鲜血的水手,顾不得疼痛,一下解开木桨的拴绳,从舷扳下一掏,立刻挥出了木桨,奋力地划击! 后续的散船和驳船,被套绳连接在一起,犹若一条长蛇,在江里穿来游去,驳船吃水深,圆载状态装货,船沉,散船吃水浅,货少,那套绳忽而一弯,忽而一直,随着漩涡的吸力,反复地打着摆子…… 驳船上的水手,有的直接跳上了散船,身子朝前探去,用手拽住套绳,左右拉拽,眼见水流急,散船要撞到驳船屁股上,便一个飞脚踢出去,死死用腿撑住驳船船尾…… “收蒿,收蒿,转过急龙湾了,后船舵头们注意,不要撵,稳住走,别扎了堆了……” 侯今春几个箭步,飞窜到后面几条鸭艄子上,协助水手们平稳渡过急龙湾…… 江流再次笔直如一了,从末尾的船只开始通报着各船情况,一连串的话语,传递过来 “平头元宝二船没事儿……” “鸭艄五船后舱板进了水,已经舀干净……” “九号散船没事儿……” “三号驳船油布拴绳扯断了,船尾棕箱湿了两箱……” 而鹏天他们九个负责看护监督财宝木箱的兄弟,则直接以口哨传着信号,“吁吁吁……”一声接一声传来,一连九声…… 闯过了急龙湾,有惊无险,陈叫山坐在船板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脱了衣服来拧水,发现自己腰上被桨石的麻绳,已勒出了几道红红的印子…… ... 第467章神龙摆尾 闯过急龙湾,夕阳在凌江上游,水天相接处,惟留下了一堆乱红残霞。-- 太阳隐了,气温骤然低了,一身的湿衣服穿在身上,一动胳膊,一弯腿,便觉肘部、膝部不利索,趴皮趴肉地凉。 陈叫山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一位水手从舱蓬板箱里,抱出一套衣裤,“帮主,你换身干衣裳吧,小心着凉了!” 侯今春的手却搭在了干衣服上,“不忙换!没出黄金峡,前面有可能还有龙摆尾,换上又打湿了……” 陈叫山将前胸的湿衣服提了提,便问,“啥叫龙摆尾?” “就是江底石头有个台阶坎儿,水位低的时候,船过坎儿,咯噔往下坠,就那么一坠,船尾就翘起来了……” 侯今春说,小的龙摆尾,船帮兄弟们,根本就不怕,甚至还特地站到船尾去,待船尾高翘时,顺势还蹦一下,兄弟们将这叫“来年高”。 但遇到大的龙摆尾,必须提前将船身打斜,横向顺过去。如果提前把船身打不斜,就那么“咯噔”一下,翘得猛了,有些重货,有可能便跳窜起来,把货舱顶子给捅破了!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觉着这跑船学问果然大,一处不留神,便是大麻烦啊! “黄金峡有几段龙摆尾?”陈叫山问。 “大大小小,差不多有七八个吧!”侯今春说,“不过,这都是说不太准的事儿,年年情况不一样……” 黄金峡两岸的岩缝突兀,一年四季的气温变化,江面空气干潮变化,日照,雨雪冰霜,都会造成岩峰上的石块坠江。 岩石滚入江中,江水水位的高低,潮急潮缓,对岩石在江底的移动,亦会造成诸多影响变化…… 因此,形成龙摆尾的因素太多,变化亦多,谁若想一劳永逸地摸清三千里凌江的各处险段,那是不可能的! 一切,只能依据经验,吃一堑,长一智。 有时候,仅仅以重货冲舱的小小代价,便换来了宝贵的大经验。可有时候,付出的代价,是水手的性命…… 侯今春正说着,便一指前方江面,“看,那儿有流云浪,一准是龙摆尾!不过不高,不用怕……” 陈叫山向前看去,前方不远处,果然水波泛涌,形成了云纹之状,团旋着向前流,倏尔变得整齐,一道拱包式的水流,横切于整个江面,水珠便集中地跳…… “六、五、四、三、二、一……”侯今春看着江面,倒数着数,忽而一挑,陈叫山便也跟着一跳,许多跑船老江湖,也在船尾一跳…… 果然,船身咯噔一下,船头先朝下一坠,船尾便猛地翘了一下! “来年高,来年好,来年媳妇满街跑……” “来年高,来年好,来年牛娃浇尿尿……” “来年高,来年好,来年吃肉不跌膘……” 过了一处龙摆尾,兄弟们在船上一跃,吼喊着“来年高”的吉祥话没媳妇的,祈愿来年能讨个好媳妇;有了媳妇,但没有男娃娃的,祈愿来年能生个长牛牛的娃;有媳妇,也有牛牛娃的,则祈愿来年身体好…… “帮主,你咋不吼个来年高?”笙子从船尾跑过来,凑到陈叫山跟前问。 “我不会吼嘛,嘿……”陈叫山笑着说。 “那你现在吼一个……”笙子嬉皮笑脸地一招呼,几位水手便都喊着,“帮主,吼一个,吼一个,灵着哩!” 陈叫山摸着后脑勺,挠挠,“都过了嘛,我不会吼。” “哎呀,帮主,就是图闹热哩,随便瞎吼……” “是啊是啊,帮主你吼一个,你想啥,就吼啥嘛!” 陈叫山架不住兄弟一阵怂恿闹哄,便将胸膛一拍,“好,那我就来一个!” “来年高,来年好……”陈叫山一蹦而起,却不知道后面一句吼啥,双脚落到船板上,才说,“来年庄稼长得好!” 笙子不依不饶,“帮主,你这不算啊!庄稼长得好算啥嘛?重来一个,重来一个……” “来年高,来年好,来年人人不煎熬……” 陈叫山吼完,兄弟们“噼哩啪啦”地拍着巴掌,纷纷说,“帮主这词儿吼得好……帮主想的不是自己一个人好,是要所有人都好哩……” 有兄弟便又过来缠侯今春,“侯帮主,你也吼一个?” “吼个屁,各回各位去”侯今春板着脸说。 兄弟们都悻悻地回到各自位置去了。 侯今春俯下身去,撩了一捧水,将脸洗了洗,又将头发也弄湿了,长吁一口气,对陈叫山说,“帮主,你现在晓得为啥说子丑不过黄金峡了吧?” “嗯,晓得了……” 陈叫山犹然感慨:先是急龙湾,后又跟着龙摆尾,若是大白天,江上水波、浪势、水位变化,皆看得清清楚楚,若是子丑时,黑咕隆咚,贸然前进,那真是悬乎啊! 一连又闯了三个龙摆尾,两个都轻巧过了,第三个,侯今春命水手们,拿出木桨和竹篙,一边转划,一边撑点,将船身微微横斜一下,也稳稳闯过了…… “看来今年这形式还凑合,不大熬人……”侯今春说,“到明儿天亮,在双井镇歇船,牛皮和芝麻能卖出去些,咱就能轻省点儿了……” 陈叫山咬着嘴皮,点点头,“惟愿一帆风顺吧!” 船队贴着右江面前行,前方有一块巨大的岩峰,形如一头巨大的卧着的水牛,黑压压的,江流在那儿拐了个小弯…… 天慢慢黑了起来,江面上有了麻影,眼睛稍好一些的人,若是捧着一本书,此际在船上读,眼睛凑近些,勉强还能看见字…… “那是灵牛湾……”侯今春指着前方岩峰,向陈叫山介绍说,相传远古时期,天上一位神仙,参加天宫盛筵,一时贪杯,便喝醉了。返回途中,他的灵牛座骑,居然趁着神仙主人酣睡,将主人颠下来,偷偷下了凡间…… 待神仙酒醒,回想起座骑之事,急忙下凡来追灵牛,灵牛却已经在凌江边成妖五年。 灵牛在凡间,毁坏庄稼,并时常以牛粪堵江聚水,再又拱开,造成下游洪水,以此接受凌江两岸百姓的献供朝拜…… 神仙大怒,也不愿再将这恶畜召回天上,便以拂尘扫洒万道金光,令那恶畜化为了一座山峰,长长久久地跪在了凌江边…… “侯帮主,你看” 拐过了灵牛湾,江面再次笔直,陈叫山一眼望去,却见前方江面上,有零星的灯火…… 侯今春转头一看,鼻子里喷一股冷风,笑说,“那是万青林的船队,八成是出了事儿,在江里洗货了……” 因于船帮之规矩,不得说禁忌之语,所以,船帮将货物坠江,不叫“坠货”,而称为“洗货”…… 侯今春站立起身,向后船招手,大喊,“歇船喽,歇船喽……” “侯帮主,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咋歇船?”陈叫山不明白为何要歇船,便问侯今春。 “万青林他不是桨蒿快嘛,他不是牛得很嘛,让他跑啊,跑啊……”侯今春哈哈大笑着,“****的为了抢咱上水,啥都不顾了,敢子丑过黄金峡?这下搞了吧?咱就歇着,别搭理他们,跟洗货的船队赶道,我还嫌晦气呢!” “洗货了会咋样?是不是麻缠事儿多得很?”陈叫山问。 侯今春命水手们将船停了,在江岸扎了橛桩,拴系稳当,拍拍两手,这才对陈叫山说,“走,咱上岸走几步,瞧一眼就晓得了……” 陈叫山随侯今春上了岸,侯今春刚走两步,又转身对兄弟们喊,“该睡觉的睡一觉,该想女人的想女人,别掌灯……” 而后,侯今春转头对陈叫山说,“万青林那怂货,这回估计洗货洗得狠哩,咱也别搭理,看他****的以后还跟咱抢不抢上水……” 陈叫山随侯今春,沿着江岸的小道,朝东走了一段,侯今春伸着脖子看了看,竟捂着鼻子笑,笑得身子都抖了起来,“呵呵呵,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一准是龙摆尾翘大了,货舱破了,借的那些洋州散船,绝对是洗货了,而且洗不少哩……” 陈叫山也伸着脖子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帮主,你瞅,他那首船都跑哪儿去了,跟后面的元宝船,离得怕有五六丈吧?那是赶前面循窄处,准备下阻网哩。”侯今春又将前伸的手指头一摆,“再瞧那儿,散船一溜贴岸停,保准是洗货洗大了……” 陈叫山“唉”了一声…… 侯今春却抬头望着天上的云,一望,又乐了,嘿嘿嘿地笑,“明儿八成没太阳,还可能下雨,这一回,够他万青林喝一壶了!” 陈叫山看见前方江岸上,忽然有几个马灯闪晃着,朝西边走来了…… 侯今春一拽陈叫山的衣角,“帮主,快走,估计他们看见咱了,****的肯定来求助咱,咱别搭理他们……” 陈叫山朝回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忽然唏嘘着:同是凌江上跑船的,乐州梁州离得那么近,万青林如今洗货了,我卢家大船帮,怎好袖手旁观呢? ... 第468章推拿妙法 “等等,侯帮主……”陈叫山一把扯住侯今春,“咱先听他们怎么说……” 侯今春一怔,叹了气,“帮主,我晓得你是想帮他们,可是……咱也耽搁不起啊!你想想看,万青林能抢咱的上水,他心里打的啥算盘?咱要再一帮他,他嘴上不说,心里还笑咱们蠢呢!” “都是跑船的,一条江上混饭吃,人船亲疏不论,这一江水,总没有厚此薄彼……”陈叫山说,“假如是咱在前头跑,遇上了龙摆尾,洗了货,那又是啥状况?” “啥状况?”侯今春捡起一块石头,奋力朝江里丢去,“谁尿床,谁晒炕,天塌下来,拿肩膀扛!” 陈叫山低头笑笑,“说句不吉利的话,倘若遇上江匪呢?咱两家合还是不合?互相之间,帮还是不帮?” “帮主,你说的那些,都是大道理……”侯今春说,“可我就知道,有肉吃肉,没肉喝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陈叫山还想再说话,却见东面的马灯近了,并传来喊声,“陈帮主,侯帮主……” 万家船帮的副帮主赵秋风,领着几个舵头过来了,手里皆提着马灯,见着陈叫山和侯今春,先将马灯放在地上,齐齐地两手抱拳,“陈帮主好,侯帮主好!” 陈叫山拧过身子,正面于赵帮主,拱手抱拳,“赵帮主好……” 侯今春却侧着身子,抱拳向东,面向西,且只说一个字,“好……” 赵秋风踮起脚,伸着脖子,朝侯今春身后望了一眼,说,“两位帮主,我们船队在前面遭了龙摆尾,有点事儿,想麻烦……” “万青林架子好大呢!”不待赵秋风将话说全,侯今春便将其打断了,“出了事儿了,想找人帮忙,他自己都不出面,让你们来了?” 赵秋风陪着笑,“侯帮主,万帮主他把脚给崴了,脚脖都肿了,想来,实在走不了路啊!” 侯今春鼻子里喷一股风,将头又偏过去了…… “赵帮主,都是吃船饭的,不必客气,你照直说,需要我们帮什么?”陈叫山问,“只要是我们力所能及的,我卢家大船帮,绝不推辞!” 侯今春的脸色很难看,赵秋风并非视而不见,略一迟疑,脸上又浮起了笑,冲陈叫山一拱手,“赵某先谢过陈帮主了……” 赵秋风放下手来,捏了捏衣襟,笑容顿失,愁眉紧锁起来,“事情还有些麻烦呢,我们洗货较多,大船撞了岸,小船肚儿朝天,今儿白天起货,还伤了好些兄弟……” “哎哟,我肚子疼,我得到那边林子去拉泡屎……”侯今春忽然一弯腰,转身朝江岸树林里跑去,边跑边解着裤腰带…… 陈叫山知道侯今春心里不痛快,也不与之计较,略一笑,“赵帮主,我可否过去看看?” “那好,请,请”赵秋风胳膊一伸,对旁边几位舵头喊,“给陈帮主照亮,马灯掌稳些……” 陈叫山随赵秋风和几个舵头,来到万家船队停泊处,先上了一条鸭艄子,探望受伤的万青林。。。 昨个夜里,万家船队在黄金峡栽了龙摆尾,两艘驳船一冲,直接失了控制,船头撞在江岸石头上,舷板被撞坏!一艘鸭艄子,直接冲起来,船头卡进了岩峰夹角里,困得死死的!六七艘散船,刹不住路,被颠得太高,直接来了个肚儿朝天,上面的货物,都跌江洗货了…… 今儿白天,万青林原本硬气得很,要自己拖船、起货,自己修船、晒货。可是,忙乎了整整一天,起捞的货物,照着清单一对,还是差不少!且那卡在岩峰夹角的鸭艄子,铁打铜铸了一般,死活拖不出来…… 万青林拉绳加力时,一时心急,还把脚给崴了! 直到天起了麻影,万青林听见上游有船队来,晓得是陈叫山的船队,迫不得已,才派赵秋风前去求助…… 赵秋风走后,万青林想到过往的许多事儿,隐隐觉得:陈叫山随便找一个借口,便可以拒绝我们!若是那样,事儿没有解决,还落了个让陈叫山和卢家人看笑话的地步,如何才是好? 岂能料,万青林正在纠结时,却听赵秋风在舱蓬外高喊,“陈帮主请,我们帮主就在里面……” “陈……陈帮主……”万青林见陈叫山挑了席帘进来了,连忙两手撑着板床,欲要坐起,却顿感脚腕钻心的痛,吸了口凉气,又放弃了,“陈帮主,坐,坐,快请坐……” 陈叫山笑笑,抬手压压,示意万青林不必起身,而后揭开被角,去看万青林的脚腕,果然崴得严重,右脚脚腕,足足比左脚脚腕粗了一大圈! “万少爷,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咱都在江上跑江湖,手下几百号兄弟指着吃饭哩,这一百天可熬不起啊?”陈叫山望着万青林痛苦的表情说,“万少爷如果信得过我陈叫山,让我以家传扭跌推拿之手法,给你推拿一番,不敢说立竿见影,但绝对可保证三日之内,恢复如初……” 万青林勉强挤出了一丝笑,“陈帮主说哪里话?你有家传推拿妙法,愿意治我的脚,我感激不尽……” 陈叫山起身,将舱蓬里悬挂的两盏马灯的罩子,全取了下来,使得光线更亮,看得更清楚…… 左手分叉成大大的“八”字状,右手独独伸出食指与中指,其余三指收合,陈叫山凝眉片刻,左手出,正正卡住万青林右脚脚板,猛然朝上一推!几乎同时间,右手两指便至,正正点在万青林脚背上…… 一前推,一后点,两相用力,相互对抗万青林的脚腕传来“喀喀”两声,顿时疼得万青林几欲喊叫出声,考虑在陈叫山面前,便紧咬牙根,硬挺着,额上细密的汗珠,在马灯照耀下,熠熠生亮…… 掰、合、歪、顺、拉……陈叫山动作极快,手形变换如飞,万青林脚腕处不断出来“喀喀喀”之声响! “好了……”陈叫山猛地收回了手,轻吁一气,颇为轻松地说,“万少爷,现在感觉如何?你试着转转脚腕?” 万青林感觉脚腕似乎被抹上了一圈的花椒面面,麻得厉害,又清凉得很,试着轻轻转了下脚腕,尽管仍有隐隐痛感,但较之以前,已然大减…… “万少爷,你以活络油每日擦拭数遍,再辅以跌打丸,三日之内,保准恢复如初!”陈叫山说,“我船上有活络油和跌打丸,回头我派人送些过来……” “不必了,我这儿也有……”万青林努力着朝上坐,拱手抱拳,“多谢陈帮主,多谢陈帮主了……” 万青林遂即一声喊,“来人,给陈帮主端盆水进来……” 一位杂役端着铜盆进来了,弯腰将铜盆放下,恭恭敬敬地说,“陈帮主,请洗手!” 陈叫山在铜盆里洗了手,杂役刚将一条毛巾递来,陈叫山却已经在自己衣襟上,将双手擦干了…… “万少爷,那你就先好好歇着,我出去看看……”陈叫山站起身,刚要离去,被万青林叫住了,“陈帮主,等等……” “陈帮主,以后你叫我青林便好!”万青林说,“起货拖船的事儿,你跟秋风他们商量,恕我不能助阵奉陪……” “万少……青林兄弟,不必客气,都是在凌江上刨食的兄弟,相互帮衬,那是应该的……”陈叫山转身冲万青林一拱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别人路宽,自己路宽嘛!” 陈叫山出了舱蓬,万青林看着床前的铜盆,马灯的光晕,在铜盆里闪晃着,想到陈叫山那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别人路宽,自己路宽嘛!”忽而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像喝了两斤烧酒一般! 从万青林所在的大船上走下,陈叫山来到江岸上,赵秋风走了过来,弯着腰说,“陈帮主,卡住的鸭艄子还在前面,咱过去看看?” 陈叫山随赵秋风及几个舵头,朝前走了一段,几个舵头纷纷上前,高高举着马灯,为陈叫山和赵秋风照着亮。 “陈帮主,你看……”赵秋风指着鸭艄子的船头说,“当时,首船翘了一下,撩起了水浪一人高,可那阵是子时,没人看清浪势,以为是遇到断头浪了,就赶紧撑蒿,黑咕隆咚的,没点准,刚一到龙摆尾,为了船身更直,反倒翘得更猛,直接窜飞过来了……那边有两块尖尖石头一垫,直接别在这缝缝里,吃上了劲儿,死活拖不动啊!” 陈叫山四下看了看,便说,“赵帮主,不瞒你说,我是跑船新手,你是老江湖,你说怎么弄,我们就怎么弄吧!” 赵秋风客套几句,便说,“方法有三:其一,是反向拉拽,但考虑到又要反上龙摆尾,危险得很!其二,是在这鸭艄子一侧,支垫石头,几十个兄弟上撬棒,齐力朝上翘;其三,就是咱两家兄弟,能动的,全部上,用纤绳硬拉出来……” 陈叫山默默点着头,又看了几艘撞了舷板的驳船,以及洗了货的散船,便说,“赵帮主,现在天黑着,咱也弄不成,我回去和侯帮主商议商议,明儿天一亮,咱一起想办法拖船起货!” ... 第469章软硬拿捏 “我不同意!” 陈叫山回到船队,刚将帮助万家船队的事儿一提说,侯今春便背过身子,来了这么一句! 陈叫山晓得:侯今春有时候跟个孩子一样,容易使些小性子,不可跟他硬掰,要迂回,要动脑筋,想办法…… “兄弟们,想睡觉的睡觉,睡不着的,可以过来谝传……”陈叫山掏出打火机,先将自己所在船的灯点亮了,而后冲船队大喊着。 因为是帮主的口令,虽然不算行船调动命令,但出自了陈叫山的口,舵头们也便顺着传话,“各船注意喽,睡不着觉的,到帮主船上谝传,帮主有请哩!” 好多兄弟顿时来劲了,坐着发怔的,眼睛一下亮了,躺在板床上的,一骨碌坐起来了,三五人围圈,说女人,说那事儿的,也顿时散开了,嚷嚷要到陈叫山船上去谝传…… 虽然闹了一阵,可很多兄弟又反应过来了咱是什么呀?能跟帮主谝啥?帮主是什么人?能跟咱谝传?再说了,船上就那么大地儿,能站多少人?更何况,船上的货物要看,那木箱子里的宝贝,更要看哩! 过了一阵子,江五、老嘎、笙子、牛娃、狗成,以及面瓜、三旺来到了陈叫山船上。 夜里虽然黑,但好在没起风,大家都坐在船头,围成了一圈,却皆不说话,心里琢磨着:帮主要谝啥传呢? 侯今春意识到这是陈叫山的策略,想劝说自己呢,便站起来说,“我上岸上去尿泡尿……” 陈叫山便说,“哎呀,侯帮主你不说尿尿,我都差点忘了,我这一泡尿,也憋了好久了!走,我跟你去尿……” 侯今春却说,“算了,不尿了……” 陈叫山便说,“算了,我也不尿了,咱尿泡大哩,谝传是大事儿!” 起先有些拘谨的兄弟们,一下全笑了…… “帮主,你说,谝啥?” “帮主,要不你给我们谝谝你取湫的事儿吧?” “哎呀,取湫的事儿,找面瓜谝就成了……帮主,你给我们谝谝打败岩井恒一郎的事儿?” “帮主,或者你谝谝咱将来的事儿?” 兄弟们不拘谨了,嘴巴就活络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像一窝麻雀,唧唧喳喳起来。 惟独侯今春不吭声,从船舱里取出了一把弓,拿着毛巾,漫不经心地擦着弓,并不时地拉着弦,这里瞄瞄,那里对对,手指头一松,弓弦“嗡”地一响…… “嗯,这样吧,我给大家说说我以前跟我爹打猎的事儿?”陈叫山说。 兄弟们一听,顿时来了兴趣,纷纷点头说好! “我十六岁那年冬天,跟我爹到苍头山去打猎……我娘给我们烙了一沓油饼馍,我还装着一小瓶蜂蜜,一筒子辣酱,打算跟我爹在山里好好地干上几天,多弄些猎物,好过年嘛!”陈叫山慢慢地说,边说边环视着众人,尤其注意着侯今春的表情,发现侯今春慢慢地也被吸引了,拉弓的手指,都卡在了弓弦下部,显然没用心了,注意力已不在弓…… “头天去,我们运气不错,干了五六只麻兔,一头黄羊,对了,还有个麂子……天快要黑的时候,我跟我爹寻了一个山洞,用皮货铺好了地铺,就出外下套子和夹子,寻思着夜里能套些大家伙,我几乎把打来的麻兔,全部剥切了,下了饵……” “谁能想到,当天夜里,苍头山里下了一场大雪,风大得很,呜呜地叫,树木哗啦啦响,吵得我跟我爹一宿没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爹生了病,脑门烫得火笼子一样,我生火做了饭,我爹一口都不想吃,说浑身软得很,头晕,只想睡觉,路都走不了,要我出去看看有没有夹到猎物……” “一夜的大雪,一夜的大风,山里的路都不见了,到处一片白茫茫,我连方向都辨不清了,在山里转悠了好一阵子,也寻不到下套夹的窝坑了。我就纳闷哩:当时,我特地在每个窝坑跟前,都扎了橛子的,扎得足有半尺深,就算风再大,也不可能把橛子吹跑啊?” “后来,我站在一个地方尿尿,尿一出来,那坨地方的雪就被浇化了,雪一化,我看见了一个橛子……你们猜咋回事儿?” 兄弟们都听得仔仔细细,侯今春也被完全吸引了,禁不住问了一句,“那橛子到底咋回事儿呢?” “那橛子被人给拔了的,平平甩在那儿,难怪我找不到呢!”陈叫山笑着说,“我当时就气了,日天日地地骂,一边骂一边就顺着这窝坑,沿路继续找……走了一阵,我看见雪地里有个黑糊糊的东西,我以为是大瞎子,跑近一看,原来是一个人!” “那人我认得,是庆良村的石蛮娃,也是猎户!这俗话说得好,卖面的见不得烧石灰的,同行是冤家嘛!” 兄弟们都连连地摇着头,侯今春却低了头,不吭声,隐隐晓得陈叫山要说什么了…… “你们猜是咋回事儿?那****的石蛮娃,见不得我们下套夹,怕我们弄的猎物多,他心里不痛快,就把我扎的橛子,全给拔了!他不拔橛子倒好说,这一拔,早上他从那边一个山洞里出来,一看这雪,自己也犯迷糊了,东南西北也摸不清楚了,提着火铳子胡乱走,一不留神,就被我下的套夹给夹住了……” “噢,原来是这样啊……”兄弟们一个个恍然大悟,并愤愤地骂着那个石蛮娃 “该当,该当,****的是活该哩!” “他要不拔橛子,一准能找到路,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嘛!“ “我说那啥蛮娃,他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不想让别人好,反把自己收拾住了……” “小肚鸡肠的人,干不成大事儿不说,往往还把自己给栽喽!” “宰相肚里能撑船,这话真是一点不假,一般人为啥当不了宰相?没有人家宰相那肚量嘛……” “这就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等于害己,帮人等于帮己!” 面瓜看着陈叫山的表情,再一瞅侯今春的表情,晓得了陈叫山讲这个故事的深意,便故意来个借势询问,“帮主,后来呢?后来咋整的?” 陈叫山看似无意地,从侯今春手里取过弓,在弓弦上捋来捋去,“嘿,你们可是不晓得,那石蛮娃的脚,被我下的套夹,夹得那叫一个狠啊!血水混着雪水,加上疼得汗水,全成了冰溜子,还不敢乱动弹,一动弹,就戳腿,刀子割似的……” “我当时一寻思,就晓得是他石蛮娃拔的橛子,大冬天的,苍头山哪有人迹?除了他,没别人……可我装着不晓得,故意问,蛮娃叔,你这是咋了?这么大的雪,你今儿早上来,能瞅得清路么?石蛮娃当时疼得龇牙咧嘴,虚套话直接不说了,连连地赔情道歉,承认那橛子是他拔了的,求我赶紧帮帮忙,把那套夹掰开,他的腿被夹得都快没知觉了……” “我帮石蛮娃取了套夹,并连声对他说,蛮娃叔,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让你受疼了,你看咱乡里乡亲的,又都是靠山吃饭的,你说这事儿弄的……我边说边捡了块石头,便要砸那套夹,并骂着,你这****的夹子,你不长眼睛呀,蛮娃叔你也夹?……” 兄弟们都被逗得哈哈大笑,惟独侯今春和面瓜没有笑。 “自那以后,石蛮娃见了我,远远地就打招呼:叫山啊,你上哪儿去?坐叔的驴车吧!叫山啊,吃了没?叔这儿有两棒煮苞谷呢,你吃不吃?叫山啊,你瞧你走一头汗,走,上叔那儿去,让你婶子给你熬凉茶喝喝……那年,我爷去世,出殡时,刚好下大雨,路是又烂又滑!石蛮娃二话不说,领着他们村的一伙后生,担挑的担挑,推车的推车,整了些沙石过来。石蛮娃拿着把铁锨,冒雨在棺材前头平路垫道……我给石蛮娃磕了三个响头……” 起先笑笑嘻嘻的氛围,忽然变得深刻、凝重了起来,陈叫山住了口,其余人也都没人说话,大家就那么坐着,若有所思…… 面瓜终于开了口,“人啊,一辈子也就几十年,遇敌,遇友,遇冤家,那都是缘分,没有过不去的坎节,没有解不开的疙瘩,只要人心里豁亮了,别人也就黑不了你……” 面瓜说话时,陈叫山眼睛定定瞅着侯今春,陈叫山心里很清楚侯今春之所以拒绝帮助万家船队,是因为,侯今春就是想看万家人的笑话哩!如果一帮助,那笑话自然就看不成了。另外,万家人越是栽了,越是洗货撞船,就越能衬托出侯今春驾船技术的高超…… 如今,骆帮主已经不在了,在这三千里凌江上,大大小小十多个船帮,越是有人栽,越能显出侯今春的不凡,正所谓,城墙上发春芽独苗啊! 对于侯今春这样的心思,陈叫山尽管摸得准准的,但他更清楚:侯今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爱摆谱,爱端着,若自己以大帮主的身份,硬性命令,或者严厉呵斥,对于侯今春而言,都是无效的! 侯今春若是心里不痛快了,屁事儿不管,我陈叫山是个跑船新手,那可就傻眼了! 陈叫山正凝眉思虑着,起先黑如泼墨的夜空,一轮明月,竟悄悄爬出云头,照得天、地、江、山、人,一片澄明,灿然若昼! ... 第470章雄姿英发 “唧唧唧唧……” 陈叫山被岸上小鸟的叫声吵醒,赤脚来到舱蓬外一看,天未完全亮,清格盈盈的光,罩着凌江,天地压合得很低,逼仄一片。 正欲俯身在江里洗脸,一转头,陈叫山留意到岸上有一人,枯坐着,正是侯今春。 侯今春坐在岸边,外衣披在肩上,胳膊没有伸进袖筒里,交错抄着,抬头一瞥,也看见了陈叫山,笑了一下…… “帮主……去转转?” 侯今春缓缓地将胳膊伸进袖子里,站了起来。 陈叫山一笑,脸也不洗了,一步跨上岸,“好,走” 两人来到万家船队时,船上、岸上,很多人在赵秋风的带领下,已经忙乎起来了。 首船停泊在船队前方约两丈远处,一群人站在首船左侧船板上,将桅杆凹坑里插入了半截桅杆。 几位穿着大裤衩的水手,拖着长长的捞网,一头拴系于半截桅杆,另一头,几个人将其咬在嘴里,在横切江面,朝对岸游去。 游到对岸附近了,一人先松了捞网,兀自上岸,一身湿漉漉地站着,两臂高扬,江中的水手一抛,将捞网抛上江岸,岸上的水手接住了,将牵头线牢牢拴系在了岸上的大石头上…… 另外一些水手们,将散船上的货包,一包一包地搬上了岸,平平整整地码放好,再以油布遮盖好了。 卸空了货物的散船,每船配四个水手,船头一人,船尾一人,左右两翼各一人,船头之人执木桨,船尾之人执竹篙,两翼水手皆执拖钩和小捞网。 散船一空,吃水极浅,想在江上迂回游转,是一件费力的事情,散船上的水手们,脊背上的一条条肌肉,均隆起、绷紧,一横一竖,奋力地划动、撑点,横切两步,却被江水下冲一步…… 那艘别在岩缝里的鸭艄子上,站了许多的水手,将舱蓬后帘撩起,挑拣着重货,人皆排成一字形,由船上至搭板,由搭板至江岸,两人并排一路,连续传递着货物…… 万青林拄着一根木棒,也站到了舱蓬外,在一位杂役的搀扶下,望着忙乎的兄弟们,眉头紧锁…… “陈帮主,侯帮主,你们来了哈!”赵秋风正蹲在卡船的鸭艄子一侧,两手在河滩上掏挖着,猛然在江水中,看见了陈叫山和侯今春,便站了起来,向二人打着招呼。 侯今春环视了一圈,而后问赵秋风,“这鸭艄子上的货不搬不行么?” 赵秋风叹了口气,“昨个白天,试了好多回了,不搬真不动啊!” 侯今春笑着说,“那是方法不当……” 赵秋风一听这话,脸上顿时有了尴尬表情…… 陈叫山便说,“侯帮主,那你觉着怎样的方法好?” 侯今春并未立刻接答,而是来到了岩石缝缝处看了看,又趴下来,脑袋贴着江岸,仔细看了鸭艄子底部搁浅在江岸的情况,站端身子,拍拍手掌上的沙粒,这才说,“上撬棒,一伙人走岸上翘,并排架住整,后船上再拉三道绳,反拽,我就不相信抽不动它!” “侯帮主,不瞒你说,昨个都试了的,一是后船距离这鸭艄子太近了些,绳子摆展开,吃不上劲儿,后退吧,都得退,又退到龙摆尾去了;再者,我们撬棒不够用,兄弟们心急,硬翘,好多人把腰都闪了,撬棒还断了几根,硬是纹丝不动啊!” 侯今春撇撇嘴,又说,“现在才下捞网,有些货怕都冲出黄金峡了吧?” “唉……没法呀!”赵秋风愁眉不展地说,“那会儿散船都翻了肚子了,光是拽船,就把人忙乎了好一阵,我们是船多人少,顾不过来呀!” 陈叫山转头看见了万青林,便大喊着,“青林兄弟,今儿感觉脚咋样?还疼不?” 万青林朝岸上拱手,“谢陈帮主,今儿好多了,但还是不能点地,单脚跳哩……” 侯今春看见万青林拄着木棒,还被另一位杂役搀扶着,才晓得昨晚赵秋风所言非虚,原来万青林果真是崴了脚了,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万青林架子好大呢!出了事儿了,想找人帮忙,他自己都不出面,让你们来了?”脸上的表情,便有些僵…… 陈叫山、侯今春、赵秋风皆上了万青林所在的船,几人在船头坐下,商议着拖船起货的办法。( “我的看法是,第一,鸭艄子就用撬棒撬,重货不用再卸了,大家的力气也当钱哩,不能没事儿乱折腾!我刚才看了,江岸有点斜,撬的时候的确别劲,可以用搂锄,把岸锄平些再撬,劲就攒上了。第二,你们这么起货费劲太大,我觉着,我们的船队先过来,过的时候,顺便将捞网一下,在下游一兜,横在浪势小的地方,一下就起了货。你们觉得怎么样?” 侯今春说的话,太专业,陈叫山听得不是太明白,但万青林和赵秋风,却是听明白了的。 侯今春的意思很明显,还是让我们跑上水,在前头给你们引路,免得你们再闹这样的事儿! 万青林起先一直想着,要跑到卢家船帮的前头,侯今春这样弄,万青林心中自然是很不情愿的。 但考虑到如今的实际情况,万青林又觉着:人家若不帮我们,我们的船队就动弹不了,拖后面就拖后面吧! “侯帮主的想法不错,我同意!秋风,你看呢?”万青林笑着问赵秋风。 赵秋风心里的想法,与万青林近似,考虑到陈叫山那么仗义,又是帮万青林推拿伤脚,又是帮着拖船起货,万青林都同意了,自己能有什么异议呢? “多谢陈帮主,多谢侯帮主,我也同意……“赵秋风说。 “好,那就这么办,我现在回去通知兄弟们开船过来……”侯今春一步跃上岸,大步朝西走去…… 侯今春信心满怀地通知了兄弟们,拔了橛桩,解了缆绳,一声吆喝,卢家船队浩浩荡荡地驶过来了…… 终究是大白天,江里的水浪情况,看得一清二楚,眼见要到前方的龙摆尾了,侯今春此际豪情满怀,站立船头,像一位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衣衫和头发,被江风吹扬起来,雄姿英发! “传话下去,左划桨,右下蒿,拧摆船身,横切江面……”侯今春一声号令,各船舵头,便纷纷传话下去 “侯帮主有令,左划桨,右下蒿,拧摆船身,横切江面……” 陈叫山和万青林、赵秋风,以及万家船队的一伙人,远远看见侯今春站在首船上,操起一根长蒿,身子努力地朝左侧倾斜,再倾斜,竹篙一节一节没入水中,肩膀上猛地发力,不时地转头指挥着左侧水手,将木桨划得上下翻飞,水浪激溅…… “侯帮主倒不亏是跑船老江湖,瞧人家那姿势……” “啧啧……卢家船帮的兄弟们操蒿操得好啊!” “这样过龙摆尾,那可真是舒服哩!” 万家船队的水手们,看见侯今春号令卢家船队,一律拧摆了船身,横切江面,顺顺利利地过了龙摆尾,不禁一个个地低声赞叹着…… “好,各船注意,下出捞网来,两排一联,兜猛了,让万家人瞧瞧咱的水平!”侯今春一声喊,各舵头也兴奋得很,依次传话下去…… 捞网展开,激流奔涌,侯今春察看着浪势,忽而号令奋力划桨,忽而抬手示意反向点蒿,抑制前行速度,忽而又号令水手们,将桨石摆放船身一侧,喊一声“预备,一二一,抛” 桨石砸出一道道水浪,为捞网阻止了水的冲击,捞网上下连续地兜转,再兜转,一些货包,在江水中偶尔露一下,又沉一下…… 绕是如此,万青林和赵秋风脸上已然露出了笑容,陈叫山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那是一种欣慰,一种自豪卢家船帮有侯今春这样的神人,身为大帮主,怎不感到骄傲?侯今春纵是有百般的毛病,但就驾船跑船来说,绝对是骆帮主的高徒,深得骆帮主的真传啊! 卢家船队在下游处横拉联结了捞网,侯今春便连续地跳跃,也不用搭板,一阵连续跳,跳到了岸上,而后大喊,“驳船上的兄弟们,操家伙,撬棒整出来,来上二十人!” 陈叫山和赵秋风也走到了被卡的鸭艄子前,手里也操着撬棒,以弓步站立,撬棒一头支在鸭艄子船底,一头斜斜搭在肩膀上,两手握紧撬棒,蓄势以待! “后船注意喽,我们喊纤夫号子,一齐喊,一律用一个劲道,听清楚了没有?”侯今春冲万家船队的人喊着,后船上的水手,大声回答,“听清了!” 侯今春也操起一根撬棒,列好架势,而后一挥手,喊一声,“起” 执撬棒的,不执撬棒的,岸上的,船上的,即便是受伤的万青林,也跟着一齐吼喊起了纤夫号子,鼓舞士气! 五百多个精壮壮的汉子,一齐吼喊起来,辽阔的江面上,传来了声浪冲天的号子声,令所有人感到热血沸腾,似乎每一根头发上,都凝聚了一种力量,使不完的无穷神力 咱的那个船吆呀嘿呀嘿两头翘吆 女人家的奶吆呀嘿呀嘿两肉包吆 添把劲呀嘿呀嘿船到头吆 用把力呀嘿呀嘿啃肉包吆…… ****的个水鬼吆呀嘿呀嘿胡折腾吆 老子们的尻吆呀嘿呀嘿朝天翘吆 手把稳吆呀嘿呀嘿杀水鬼吆 脚踩实吆呀嘿呀嘿****娘吆…… 终于,随着鸭艄子一再侧倾,后船拉绳的拼命拖拽,慢慢地朝回移动了一点点,再移动了一下,终于摆转了船身,端端正正了…… ... 第471章两相对峙 顺利行过黄金峡,陈叫山傲立船头,望着滚滚凌江水,思绪亦滚滚泛涌…… 同一条江,两个船帮,过往十来年,明争暗斗,多少故事,都已随着这滔滔江水,滚滚东流去…… 到了陈叫山和万青林这一代,纷争犹在。 然而,自红椿木事件起,到如今跑桃花水,数番较量,万青林都没有占得上风! 陈叫山觉得:既然能强于万青林,便该有大的胸襟,去包容更广阔的格局! 人,一旦达观,胸藏万壑,即便是敌人,也会为之肃然起敬,更何况,是乐州与梁州之间,数十里之遥的两个船帮之间…… 此次为万家船队帮了忙,可谓一举三得:第一,在万家船队面前,展示了卢家船队的不凡风采,让万家人明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乐州、梁州两个船帮之较量中,卢家是高高在上的! 其二,为万青林治了伤脚,万青林主动要求陈叫山,以后直接喊他“青林”,足见万青林已然主动放低了姿态。再加上拖船、起货,万家船队已经落下卢家船帮一个大人情!陈叫山不祈望他们还,只让他们记着便好…… 其三,通过此次事情,对侯今春也是一个提升!让侯今春明白,人的胸襟,越是开豁,朋友自会越来越多,敌人只会越来越少!做人的玄妙,正在于此…… 陈叫山又想起了那十九箱的财宝,那是怎样一笔惊天财富啊! 通过这些财富,可以干多少事情? 通过这些财富,可以打开多少机会之门? 通过这些财富,可以开创怎样一个全新的,值得期待的未来? 襟怀,格局,江湖,未来…… 陈叫山胸膛中,不断跳跃着许多的词汇,放眼望去,感觉前方滚滚江水中,正在跳荡着那些词汇,颠簸起伏,浮浮沉沉…… 前方有一座高峰,高耸入云,抬眼望去,峰顶的树木,已近于小小盆景一般,足见其巍峨! 侯今春告诉陈叫山,那山叫鹏门关,意即此山高大,大鹏振翅高飞,到此山处,亦为一关口!过了鹏门关,凌江会再次变得平阔起来,顺风顺水,有近两百里的“瓜娃渡”,意思是说,这一段里,风平浪静,江面平阔,即便再不会跑船的瓜娃,也可以悠哉悠哉地顺行过去…… 鹏门关从眼前,缓缓地闪过去了,陈叫山仍转头仰望着,其高耸入云的山势,令陈叫山想到了一个地名野狼岭。( 据高雄彪介绍说,野狼岭也是高耸入云,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天险! 盘踞在野狼岭的土匪,手中本就枪多,且能自己造枪,一日不除,一日便为大患!待其羽翼丰满,姚秉儒兄弟的太极湾,极有可能受到攻击…… 暗用一计,令保安团去清剿野狼岭的土匪,这么些天过去了,不晓得情况如何呢? 在陈叫山凝眉深思时之际,凌江上游的乐州,余团长和苟队长带领人马,一路跋涉,已经渐近高家堡! 起先途径柏树寨和五门堰,余团长拿着孙县长的公函、手谕,征调了不少壮丁。 柏树寨出壮丁,是因为保长斗金麻乐于巴结孙县长,想多派出些壮丁,支持剿匪,以便能让孙县长感到自己的忠诚! 而田家庄出壮丁,是因为田家庄本就受过野狼岭土匪的洗劫,田家庄后生,心存愤愤,摩拳擦掌,誓要进山剿匪,但奈何人少枪少,迟迟未动…… 而今,遇见保安团前来征兵,那些跃跃欲试的后生们,争先恐后地参加剿匪队伍,令田老爷都大感吃惊! 剿匪队伍,一路走过来,逐渐庞大,尽管枪支十分有限,好些人手里还拿着长刀、红缨枪、木棒,但不管咋说,人多力量大,余团长和苟队长骑马走在队伍前,脸上还是写满了自豪! “苟队长,你说,咱到了高家堡,能征多少人?”余团长手握马鞭,转头问苟队长。 “这个,真不好说……”苟队长轻轻叹息,“小山王高雄彪,可不是斗金麻和田老爷,不是软柿子哩!” 苟队长这话,激了余团长,余团长鼻子里喷了冷风,“孙县长的公函在此,他小山王还敢公然抗命不成?” “团长,我不是这意思……”苟队长见余团长情绪激动起来了,连忙缓和着语气,“我的意思是说,征丁这种事儿,要因地制宜,因人而异,不能硬来……” “前方是什么人?”高家堡已到,街口的木塔上,站立的兵勇,举枪大喊着,“速速报上姓名,我家堡主有令,不报姓名者,若敢擅自闯我高家堡,格杀勿论!” 余团长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没处发,听见这兵勇的喊声,便大吼起来了,“把你那烧火棍,给老子放下!老子是乐州保安团团长余山奎!让你们堡主高雄彪快快出来迎接……” 木塔上的兵勇,听了余团长的话,非但丝毫不惧,反而冷笑一声,“就算你是天王老子,来了我高家堡,也得停下接受检查,待检查通过,方可入内!” “哟呵,你一个小小高家堡,口气倒是大过天啊!”余团长用马鞭,将帽檐朝上顶了顶,仰头朝木塔上看去,一脸不屑,“他娘的,就是陈叫山跟我说话,也不敢这么横!” 木塔上的兵勇,见余团长的队伍,仍不停步,便冲天连开三枪,“……” 枪声响过,街口上呼啦啦一下,冒出了几十上百人,前排的人,皆端着长枪,后面的兵勇,则一律长刀在手,与余团长的队伍,对立而站…… “余团长,你们这么多人,带着家伙进我高家堡,我们得检查检查……”领头的高新权,语气冷冷。 余团长自打出乐州城,一路行来,飞扬跋扈,征募壮丁,顺顺利利,斗金麻也好,田老爷也罢,哪个见了不是点头哈腰,客客气气说话,怎么到了这高家堡,一个小小的兵勇头领,说话就敢这么横? “呸什么东西……”余团长吐了一口唾沫,马鞭一扬,“老子奉上峰命令,进北山剿匪!你们快去通报高雄彪,要他出来迎接,迟缓一步,休怪老子枪不认人……” ... 第472章自取其辱 高家堡街口闹的这一出戏,正是小山王高雄彪设计而出的戏本。 自从与吴先生和陈叫山,商量出“代传命令”的计策后,高雄彪始终在关注着保安团的动向。 正如高雄彪所言,保安团的兵丁,野狼岭的土匪,不过是“蛇鼠一窝”,两相碰撞碰撞,相互削了些锐气,是为好事! 最关键的是,高雄彪深入野狼岭探看时,原本顺顺利利,不想却被野狼岭的二当家,识破了身份! 高雄彪便一直疑惑着,猜测着…… 余团长而今前往征剿野狼岭土匪,四处拉壮丁,对此,高雄彪有着自己的考虑 其一,既然野狼岭的二当家,能够认出自己,那么,势必也能够认出高家堡的其余人,倘若派人前去,必定多麻烦! 其二,余团长手下那些人,皆是好逸恶劳、涣散颓废的乌合之众,若是高家堡的乡勇,随同这些人一起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兴许不用多久,高雄彪辛辛苦苦调教训练出的“忠勇、仁义、清正”之兵勇,便会泯然于世俗,沾染一身恶习,从此废矣…… 其三,当初,陈叫山取湫之前因,高雄彪心里是清楚的。之后,保安团的人,还特地以孙县长之命令,要求高雄彪在高家堡设伏,阻击陈叫山的取湫队! 在高雄彪以为:类如保安团这般心存恶毒的地方武装,就应该受到打击,受到削弱!他们不受打击,不受削弱,反倒日益壮大,于百姓而言,却正是灾难!由此,我高雄彪怎能出人出力帮保安团呢? 其四,高雄彪如今已非一个普通人。当他将右手握成拳头,放在眉前,面对着那面镰刀斧头的旗帜,宣读着那本红色小册子上的话语时,他就已经是一个有组织的人了! 一个有组织的人,其一切行为,皆要服从于组织,顾及组织之大局! 在组织中,吴先生是自己的上司,既然“代传命令”之计策,是吴先生最先提出来的,其中之深意,可谓“应变当下,着眼未来”。那么,高雄彪又有什么理由,去出人出力,帮助保安团剿匪呢? 其五,余团长一路走来,四处征募壮丁,手里捏凭的,是孙县长的公函、手谕。如果正面去说,自己不愿意出人出力,协助剿匪,便属于公然违抗命令!因而,必须得有其策略,迂回,变相地拒绝之…… 其六,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假以时日,要对保安团动手,那么,必定要先探探他们的水深水浅,了解了解他们都是些能吃几碗蒸饭的人,如此,方为妥正! 谋时不如撞时,此番余团长带领保安团,倾巢出动,来我高家堡,不正是这样一个“测试钢火,探清水深水浅”的机会么? 有了以上之诸多考虑,高雄彪便开始筹谋着,设计着,想了如今这一出戏的戏本…… 高新权领着一伙乡勇,与余团长的队伍对峙之时,高雄彪正在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透过窗户,静静地观察着…… “真是反了天了,啊?”余团长从马上一跃而下,大步朝前走,“再在这里唧唧歪歪,不让开道,老子就让你们高家堡血流成海!” 高新权将枪朝前一伸,“余团长,这是我们堡主的命令,请你不要为难我们……” 这话一说,余团长心里稍稍舒服了些:你们不过是些喽而已,奉命行事,我且不与你们一般计较! 可是,高新权接下来的一句话,将余团长刚刚压灭下去的怒火,又重新给点燃了,“余团长,你也不必用大话吓唬谁,有些大话,在别处管用,在我高家堡,吃不开!” “好好好……”余团长恨得牙根响,低头转视着地面,用以消解此际的尴尬,而后猛地转身,将手一挥,“全体听命,闯过高家堡,若有阻拦者,格杀勿论!杀人越多者,越有重赏!” 高新权听了这话,也将手臂一扬,大声吼道,“兄弟们,准备战斗,谁敢踏入高家堡半步,往死里打!就是把天捅个窟窿,也不用怕,有咱堡主去补哩!” 高家堡的乡勇们,有的半蹲在地,“啪啪啪”地拉动着枪栓;有的双手执刀,扎下了弓步,双目透精光,严阵以待!有的操紧木棒,大步流星朝前走,脚板踩在大地上,咚咚咚咚的感觉,似把大地震颤得翻了边儿…… 保安团这边呢,原本的保安团成员,向来是好吃懒做惯了,之前一路行走,所遇之人,都是乖乖顺顺的,何曾有过硬茬子?余团长突然来这么一声号令,如何能快速进入战斗状态? 而那些新近加入队伍的乡勇们,一是手里本就没枪,再一琢磨:人家高家堡要检查就检查嘛,何苦弄得这么剑拔弩张?高家堡的乡亲们,又不是土匪棒客,怎地能说打就打呢? 保安团队伍心里发着虚,气势自然就起不来,一个个地身子都僵着,脖子都缩了起来…… 余团长一看这架势,气得肺都要炸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是这般窝囊模样,将来到了野狼岭,岂不是要吓得尿裤子? “都没有听见老子说话吗?”余团长歇斯底里地大吼着,便要从身上掏枪,苟队长却一步上前,将余团长的手按住了,“团长,团长,莫激动,莫激动……” 正所谓,狗狂莫拉拽,越拉越猛扑,人猖莫劝阻,越劝越来劲! 苟队长这不劝不打紧,一劝,余团长越发来了劲,用胳膊肘一捣,差一点将苟队长捣一跤,“今儿要是收拾不住这帮龟孙子,老子我就不姓余……” 余团长从身上摸出了枪,大步腾腾便朝前冲去…… “”两声枪响! 高新权枪口一低,对准余团长脚前的地面,连放了两枪,打得土皮乱飞,尘烟腾起,“余团长,我可不是说着玩的!你要来真的,那就休怪子弹不长眼睛!” 余团长跳了两下,脊背上渗出了汗珠子,兀自清醒了些:这些王八羔子,还真的敢开枪哩? 苟队长赶忙上前,将余团长朝回拉,他晓得:余团长如今出于面子,不往前冲不行,可硬往前冲,把高家堡这帮人逼急了,真要开枪乱射,惹出了大事,那就太不值当了…… “我说,咱有话好说,有话好好说成不?” 苟队长伸开两臂,慢腾腾地朝前走,那张开的双臂,与其说是像在阻拦高家堡的人,倒不如说是一种近于投降的姿势,向高家堡的人在表明:看,你们看,我手里可什么都没拿啊! 既然有人说话和气了,高新权也便和气了,将枪朝肩膀上一扛,仰着头说,“成,既然不敢动武,要动嘴皮子,那咱就说道说道……” 苟队长脸上的肉,挤了挤,挤出一丝笑,“呵呵,这不是敢不敢的事儿……你们也知道,进北山剿匪,这是孙县长下的命令,乐州境内,任何人等,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止,并且,还要配合保安团剿匪,有人出人,有钱出钱……” “谁阻止你们了?”高新权脑袋高高昂着,“我们只是说,要进行例行检查,谁阻止你们剿匪了?” 余团长听见高新权这话,气得胸膛起起伏伏,但又不好再过来发飙,便索性转过身去,背对着高新权…… “大家都晓得,如今世道不太平,就说这乐州境内,不光是野狼岭有土匪,到处都有土匪哩!”高新权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任何人不哼不哈地,说进我高家堡就进我高家堡,那我高家堡成了什么了?我高家堡乡亲的安全,如何能有保障?” “你……”余团长再也忍不住了,“你是说,我们也是土匪?” “余团长,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噢……”高新权淡淡一笑,眼睛兀自望着天空。 这时,高雄彪终于出现了…… 高雄彪穿着披风,两手插在裤兜里,一摇一晃地走过来,走近了,显出极为惊讶的神情,“呀,原来是余团长和苟队长啊?” 余团长将脸偏了过去,苟队长将头低下了…… “是这,余团长和苟队长,也不是别人,我看这检查就算了……”高雄彪冲乡勇们一挥手,“兄弟们,让开一条道,让余团长的人过去” 余团长恨恨瞪了高雄彪一眼,而后在身上摸索着,边摸索边说,“小山王,我们是奉孙县长之命,进北山剿匪的,有孙县长的公函和手谕在此,你们高家堡是不是……” 余团长还未将孙县长的公函和手谕,从身上掏出来,手却被苟队长按住了…… 苟队长在余团长耳朵边,低声私语着,“团长,算啦,好汉不吃眼前亏,今儿这架势,你也都看到了,如果闹僵了,这事儿对咱没有一点好处啊……” 余团长听着苟队长的话,鼻孔里连续地喷着气,仿佛在一次次地宣泄着心中的郁闷,终于想通了:是啊,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高家堡的一个小小乡勇头领,都敢冲着自己脚底下开枪,他们还有什么事儿不敢干的? 倘若现在开口向高雄彪要人要钱,高雄彪来一个不搭理,自己能把人家怎么样呢?闹到头,只能是自取其辱,反倒是自己面子上下不来…… “高堡主,咱们后会有期!”苟队长拱手告别。 “后会有期,恕不远送!”高雄彪笑着拱手还礼…… ... 第473章新人发飙 陈叫山的船队抵达了双井镇,缆绳一抛,陈叫山便和侯今春,领着一帮兄弟,登岸去寻双井镇的货栈。 其时,正是双井镇上的老百姓吃晌午饭的时候。 双井镇上的许多人,都认得侯今春,坐在门槛上吃饭,见着侯今春了,便以筷子敲着碗边,招呼着,“侯帮主,吃了没?过来吃一碗?” 侯今春笑着连连拱手,大步向前,仿佛又回到了过往跑船的那些日子里。 没人认得陈叫山,陈叫山也连连拱手,回应着老百姓的招呼,也是一脸的笑。 可以看得出,经过黄金峡时,因于帮助万家船队拖船起货,尽管稍稍耽搁了些行程,但侯今春由起先的郁闷纠结,变得心情大好! 这,是陈叫山乐于看见的! 来到一家“吉盛天”货栈,掌柜的姓李,一见到侯今春来了,显得极为热情,端出一把椅子,先用鸡毛掸子掸了,犹嫌不够,又用袖子擦拭着,“哎呀,侯帮主,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来了,去年一年闹年馑,船队也不跑船,我们可天天想你哩!来来,快请坐,请坐……” 照理说,陈叫山是大帮主,李掌柜只端一把椅子,那这椅子,便应该是陈叫山来坐的。可是,李掌柜一口一个“侯帮主”地叫,一口一个“天天想你哩”,陈叫山便想:在这双井镇,侯今春的人缘如此之好,自己何妨就顺着众人,也不报名姓,抬举侯今春,让侯今春尽享帮主之荣…… 侯今春向陈叫山递了个眼神,示意让陈叫山坐椅子,陈叫山便将侯今春一推,“侯帮主,你坐你坐,你坐嘛!” 其余的船帮兄弟,也都看出来了:陈叫山这是打算当一个普通的船帮兄弟哩!要把侯今春推得高高的,让侯今春在这双井镇上,尽享卢家船帮帮主之荣呢! “侯帮主,你客气啥?兄弟们都让你坐哩,你就坐嘛……”李掌柜将侯今春一拉,一按,便将侯今春按在椅子上坐了,而后,看着陈叫山,觉着刚才陈叫山劝侯今春上座,是一件很有眼色的事儿,便笑着说,“这位兄弟,相貌堂堂,是今年刚进船帮的吧?” 侯今春刚要说话,陈叫山却抢了先,“回李掌柜,小弟今年的确刚进船帮,还望李掌柜日后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李掌柜在陈叫山肩膀上重重一拍,“我跟侯帮主,那是开水锅里捞人头老熟人了。你既然是侯帮主的兄弟,便是我的兄弟,以后跟着侯帮主好好干,一定能出人头地的!” “谢谢李掌柜,谢李掌柜抬举鼓励……”陈叫山谦卑有礼,微微地弯了腰,连连点头说话。 这一来,无论是侯今春还是船帮兄弟,全都看出来了:大帮主陈叫山,今儿个是打算装一个普通船帮兄弟,并且要一装到底了啊! “兄弟,把你手掌借我一看。”李掌柜冲陈叫山伸出了手,陈叫山一笑,便将手伸给李掌柜握住了。 “我说兄弟,一看你这虎口,就没有老茧子,当真是没吃过跑船的苦啊!”李掌柜低头打量着陈叫山的手掌,兀自又说,“在这凌江上跑船,能掌舵的好手,我见得多了,没有几人能比得过侯帮主的。我看你这掌纹,透着一种大贵之气,从今往后,你好好跟着侯帮主学习,船上的,船下的,都学着点儿,这对你有好处哩!” “是,是……我日后定当好好向侯帮主多多学习……”陈叫山连连点头,一脸谦恭。 听着李掌柜和陈叫山这般说话,船帮兄弟们也就释然了,不再添话辩解澄清什么,倒是侯今春坐在椅子上,脸上微微有些烫,屁股拧来拧去,似乎坐得不舒服似的…… 但侯今春尽管略略尴尬,但他似乎也不想辩解澄清,这一刻,他就是享受一种尊崇之感,哪怕是片刻的,哪怕只是在这双井镇上,有一刻,总比没有强! 侯今春见李掌柜跟陈叫山说话,一说就没个完,陈叫山越是表现出谦卑姿态,李掌柜就越发来劲,以一种老江湖的口吻,滔滔不绝,停不下来,便插话说,“李掌柜,这趟我们带的货可全得很,你都要些什么?” “哈哈,那就好啊!我还就害怕你们带的货不多哩……”李掌柜松开陈叫山的手,胸膛挺了起来,陈叫山便弯了腰,缓缓地退到一旁了…… 李掌柜回到柜台里,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纸,恭恭敬敬递给了侯今春,“侯帮主,请你过目,这是我们今年的头批货单……” 侯今春接过货单,下意识地朝陈叫山看去,陈叫山微微一笑,示意着:侯帮主,你就从那儿看吧! 侯今春便咳嗽了一声,翘起了二郎腿,将那货单一抖,抖得“哗啦”一响,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在侯今春看货单的当口,李掌柜又让伙计沏了一杯热茶,恭恭敬敬地端过来,朝侯今春身旁的小茶几上一放,“侯帮主,你喝茶……” 侯今春看完了货单,将其朝茶几上一放,端起茶杯,徐徐地吹着热气,一笑说,“李掌柜,我说你这牛皮的价格,是不是有点儿太……” 李掌柜连忙弯腰陪笑,“侯帮主,侯帮主,这价可是一点都不低啊!” 陈叫山站在一旁,和其余船帮兄弟一样,一直低着头,听见牛皮的价格问题,微微抬了头,朝这边瞥了一眼,但遂即又收回了视线,重新将头低下了…… 既然戏都演到这个份上了,侯今春觉得也不太好立刻就去征询陈叫山的意见,深吸一口气说,“我说李掌柜,货跟货可是不一样哩,你给出的这牛皮价格,跟我在乐州城卖,都差不多了,我们这一趟跑过来,一两百号兄弟,图啥呢?” 不待李掌柜说话,侯今春站立起身,将货单朝陈叫山递去,“你们都看看,李掌柜给的这价格,咱卖还是不卖?” 陈叫山接过货单,极快地扫视了一遍,便传给了其余的兄弟…… “侯帮主,你有所不知啊!”李掌柜愁苦着脸说,“去年闹年馑,地里头没收成,许多庄户人家,都把耕牛给宰了吃肉了,积到现在,这牛皮多得很!买卖人常说,物以稀为贵,少则金贵,多而轻贱嘛……” 陈叫山晓得,李掌柜给出的牛皮价格,的确是稍稍低了一些! 对于船帮而言,沿途抛货,要讲究一个拿捏行情与船只配重的平衡点。 及早地将货抛了,船队减少了负重,余出了更多舱蓬,有利于货物重新配重,这是好事儿! 可是,如果抛货的价格过于低贱,轮到下游时,有人出了更高的价格,手里却没有货,那就亏了…… 经过近乎一年的年馑,如今市面上的牛皮到底是个什么行情,陈叫山和侯今春心里是不清楚的! 李掌柜说的话,似乎是有一些道理的,但其中究竟水分几何,那就难说了…… 陈叫山觉得:这事儿得再探一探! 于是,陈叫山便向前一步,拱手道,“李掌柜,按理说,我是船帮新人,买卖场上的事儿,自然不及李掌柜了解的多。不过……方才李掌柜说这牛皮价格一事,我却有不同看法,不知在前辈面前,当讲不当讲?” 李掌柜微微一笑,“说嘛,说嘛,买卖场上的事儿,不说不利,越说才越有利嘛!” “李掌柜,你说去年年馑,许多庄户人家为了保命,都将耕牛宰杀吃肉,徒留了一张牛皮,这事儿一点不假!”陈叫山遂即话锋一转,“可是,年馑终究熬过去了,你瞧今年,这桃花水都来得都比往年早,可以预见,今年定是个风调雨顺的好丰年!那么,如此一来,今年的耕牛是不是又就奇缺无比呢?” “嗯,这位兄弟你说得不错!”李掌柜挺着肚子,一下下地抚着胡须说,“不过,我向来只做牛皮的买卖,又不做耕牛买卖,更不做牛肉的买卖啊……” “是的,李掌柜的确是不做耕牛和牛肉的买卖,专注做牛皮买卖的……”陈叫山面带微笑,不卑不亢,“李掌柜想过没有,既然耕牛都奇缺了,金贵了,谁会再舍得杀牛取皮?” 李掌柜脸上的肉跳了一下,却并未说话…… “现如今的牛皮,的确是积到一块儿了,量多货贱,可这一批货出完,下一批呢?再下一批呢?”陈叫山云淡风轻地说,“倘若我们现在将牛皮以低价抛售了,那就等于是再盼着老天爷闹年馑哩!老天爷不闹年馑,这耕牛就一直金贵,牛皮就一直缺货,到时候,我们上哪儿去弄牛皮补货?” 侯今春此际也释然了,他慢慢悠悠地喝着茶,不时地瞥一眼李掌柜,眼神中透着的眸光,似在说:怎么,李掌柜不吭声了?我们船帮一个普通的兄弟,都明白这个道理,你李掌柜是老江湖了,怎会不晓得? “李掌柜,买卖场上有句老话,一块钱胀死人,十块钱饿死人!”陈叫山说,“买卖但求长流水,利润高低人看人,李掌柜你是前辈,按道理我不该妄言多嘴,可是,如果以这个价格成交了,对你我双方,那都是损失啊!” “这位兄弟,你怕不是头一回跑江湖吧?”李掌柜看了看陈叫山,疑惑一问。 ... 第474章你诳我诈 “回李掌柜,我真是头回出来跑船……” 陈叫山这话,李掌柜显然不信,或者说,故意显出不相信的神情来,撇着嘴巴,冲陈叫山伸出了大拇哥,“我李某人瞧人,向来瞧不错的……兄弟你方才一番话,一听便是老江湖啊!” 陈叫山低头微笑着:这些买卖场上浸淫多年的老油条,察言观色,拿捏火候,当真是不一般啊! 一听我弹嫌牛皮价低,并附了一堆理由,想辩驳,又没有好说辞……这不,祭出溜须拍马的招数来了! 人在世上活,哪个不愿听好话? 遇人三句奉承话,十冬腊月绽献花嘛! 若是一般心志虚妄之人,听得一番好话,立即飘飘然,忘乎所以,眨巴眼工夫,只怕连自己姓啥叫啥,能吃几碗干蒸饭,全都记不得了!如此,论买卖,谈生意,岂不是就相当于被人下了迷魂药,牵着鼻子走了? 《恒我畿录》上有云:人言循源而听,源出正,以正听,源由正为曲,正曲听,源自曲而曲,则曲听矣…… “李掌柜你抬举了,我这是三岁孩童学经文,碰巧说上了一半句而已……”陈叫山不给李掌柜以溜须拍马、软化乱心的可乘之机,直接将话题又点到了牛皮价格上来,“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价格真心低了,若是李掌柜能再加上五成价,这买卖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 李掌柜的脸色,倏然间,变得不好看!但那不好看的表情,像风过麦地,兀起麦浪一般,只是一眨眼工夫,便遂即消失,转为大笑,弯腰对侯今春说,“侯帮主,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你这手下兄弟,还真是块做买卖的好料子,这一张口,就提了五成的价,呵呵呵呵……” 侯今春此际不好说话。怎么说呢?直接点出陈叫山是大帮主,又似乎违背了陈叫山的本意。如果说“我这兄弟说得没错呀,应该加五成价”,让陈叫山和一旁的帮兄弟听起来,又显得自己还真是端起来了,给点谱就摆啊…… 于是,侯今春索性也不说话,只是哈哈大笑,随着李掌柜一起笑。 陈叫山见李掌柜和侯今春笑得差不多了,便凑到侯今春耳边,低声说,“他要不给咱加价,咱就走……” 侯今春微微地点着头…… “侯帮主,咱该到别家去了吧?”陈叫山站端了身子,大声说,“镇东头那几家货栈,给咱撂了话的,不行咱再过去商量商量?” “嗯,也好”侯今春将茶杯往下一放,“噗噗”一拍袖子,站起身来,向李掌柜拱手道,“李掌柜,回头咱再谝,先告辞……” “好嘞,侯帮主,你们慢走啊,回头过来喝茶……” 令侯今春和船帮兄弟,都感到意外的是,李掌柜并没有执意挽留,大有一种“主随客便”的架势,意思是:你愿意卖就卖,不卖呢,也没关系! 出了“吉盛天”,走出一段路了,侯今春对陈叫山说,“帮主,我觉着那价格其实还行……咱这趟没成交,回头再找李掌柜,怕就要看人家脸色哩!” 陈叫山却不以为然,两手插在衣兜里,慢慢悠悠地走着,“你没看出来么?李掌柜他是在诳我们呢!我说的可是大实话,年馑熬过了,越是好丰年,牛皮就越缺,这行情,咱们吃不准,他李掌柜也是吃不准的!” 狗成从后面跟了上来,说,“帮主,那咱现在再到别的货栈去,如果价格比吉盛天还低,咋整?” “低?低咱就不卖了……”陈叫山转头说,“你们也都看到了,万青林手里的牛皮,都洗了货了,晾晒烘烤,都得费些工夫哩,双井镇他们是铁定卖不了的!就咱手里有好皮子,咱怕啥?” 侯今春点了点头,却又说,“帮主,可我觉着加五成价,确实有点过高了……” 陈叫山停住了步子,哈哈大笑起来,“高就对了嘛!他李掌柜如果不是想诳我们,他完全可以讲价压价嘛,他不吭声,就是在看咱的反应呢!” 大家走到另一家货栈门口了,陈叫山却忽地喊住兄弟们,围成一圈,而后低声说,“咱现在一个一个地进去,不要扎堆,进去以后,不要问货栈收不收牛皮,多少钱收。反过来,咱就问他货栈有没有牛皮卖,多少钱往外卖?大家听明白没有?” 兄弟们纷纷点着头,皆说明白了…… 这家货栈依着山坡而建,陈叫山便领了一帮子兄弟,先绕到了货栈背后的山坡上,而后说,“我第一个进去问,我回来后,你们再逐个去,侯帮主最后去……” 陈叫山下了山坡,将衣服解开了,敞着衣襟,并伸手将自己的头发,揉了两下,弄得头发有些乱,边走边用衣襟扇着凉风,显出风尘仆仆、车马劳顿的感觉来…… 这家货栈的柜台很高,陈叫山进去之后,也不开口说话,而是转来转去地看…… “这位先生,你这是……”一位货栈伙计踮起脚尖,瞅了瞅,见陈叫山是空手进来了,特地又朝外瞥了两眼,见门外也没有马车,便说,“先生,你是来卖货的,还是买货的?” “噢,我是特地过来看看,你们这儿有没有牛皮?”陈叫山的脖子,上下左右,不停转动着。 “有,有哩……”货栈伙计满口地应承着,而后嘴巴囫囵了一下,“先生你是……” 陈叫山看见货栈伙计那狐疑的眼神,便撩起衣襟,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说,“我是黄河西岸的熟皮客……” “哎哟,先生,那你可是远客,你这买卖可做得够远的啊!”货栈伙计脸上堆起了笑,连忙为陈叫山端椅子,“来来来,先生,你坐,你坐,我给你沏茶去,这大老远过来一趟,可不容易啊……” 买卖人这一套待客把戏,陈叫山心里明得跟镜儿似的听说我是熟皮客,从黄河西岸过来的,即便手上没牛皮,也得说有。先客客气气地招呼你,将你稳住,而后各到处去淘涮货,淘到货了呢,正可成交,万一淘不到,就来一句“抱歉,先生,你来得可真不巧,刚有住户把货给买走了……” 陈叫山偏就不吃这一套,将椅子朝边上一放,单刀直入,“你们这儿的牛皮,是水牛货还是黄牛货,怎么个卖法?” 货栈伙计正要转身去沏茶,听了这话,只得转过身来,陪着笑,“先生,水牛货黄牛货都有哩,你先坐这儿喝杯茶,咱慢慢聊……” “茶就不喝了!”陈叫山扬手将货栈伙计的话打断,“你这儿有现货呢,我就买,黄牛货是最好,价钱都好说!如果没现货,那我就上别处再看看……” 货栈伙计呆住了,不晓得咋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笑,“先生,瞧你这急得……” 从货栈伙计的表情中,陈叫山心里已经完全清楚了这家货栈,对牛皮买卖是很看重的,但现在,他们手里一张牛皮也没有,正在为货犯愁呢! 陈叫山原先设计的戏本,是要船帮兄弟们,一个一个地过来探问卖价,如今看,用不着了…… 于是,陈叫山便说,“掌柜的,瞧你这架势,怕是库里没现货吧?” 货栈伙计揉着后脑勺说,“哎哟,先生,你抬举了,我不是掌柜的,我们掌柜的去山里收山货了!这牛皮的事儿,你能不能再稍微等一等?” “我看是这,既然你们掌柜的不在,那我就先到别处看看,待你们掌柜的回来了,我再过来谝……”说着,陈叫山略略一拱手,大踏步便出了货栈。 “先生,喂,先生……” 陈叫山走出好几步了,货栈伙计还在身后喊着…… 陈叫山绕了一大圈,回到了货栈后面的山坡上。 “帮主,咋样?”侯今春迫不及待地问,“下面派谁过去?” 陈叫山连连摆手,“不用再去了,去了也白搭……” 兄弟们皆一脸疑惑,定定地看着陈叫山…… “很显然,整个双井镇,根本就没有多少张牛皮……”陈叫山忽而笑了起来,“李掌柜他故意诳诈我们,要我说,他心里比谁都急!” “那咱现在咋办?”牛娃问,“咱是继续回吉盛天,还是到别家货栈再转转?”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随手从书上折了一截树枝,咬在嘴里,“光顾着问货呢,咱都没在双井镇好好逛一逛,走,咱现在各到处转悠转悠,好好逛一逛这双井镇……” 陈叫山领着兄弟们,在双井镇街道上逛了起来,这里看一家衣帽行,那里看一家瓷器店,但就是不进货栈…… 双井镇并不大,没过多久,陈叫山领着兄弟们,便将几条街道,全部转悠遍了…… 好几家货栈的掌柜,起先都认为:骆帮主和吉盛天的李掌柜,关系最熟,卢家船帮一准和李掌柜把买卖都谈妥了! 可是,骆帮主领着一伙人,在双井镇上遛达来遛达去,好一阵子了,也没见李掌柜派人派车去江岸啊? 陈叫山正走着,吉盛天的一位伙计,忽然从后面赶来了,“侯帮主,侯帮主,等等等等,我家掌柜有请哩……” 于是,众人又回到了吉盛天。 这一回,李掌柜直接搬出了两把椅子,一把给侯今春坐,另一把,给陈叫山。 “侯帮主,我说得没错吧?双井镇就这么大个地儿,尿泡尿就跑两来回……”李掌柜重新端出两杯热茶,笑嘻嘻地说,“其他家你们也都逛了,是不是还没有我爽快?” 侯今春自然是不说话的,端起茶杯就喝,显出茶水很烫的样子,舌头在嘴里不停地转溜,但就是不吐一个字儿…… 陈叫山却连茶水看都不看,直接说,“李掌柜说得没错!这双井镇的买卖,看来还真是不好做……人常说,二四八月买卖淡,门脸跟前老鼠窜,看来我们这一趟,是要白跑了……” “可不是嘛,如今这买卖,利都薄得很……”李掌柜愁苦着脸,连声叹息着,“不入买卖行,还都以为我们铲金揽银哩,只有进了这一行,才晓得,难比登天,熬人呀!” 李掌柜转身对伙计说,“给后院喊一声,赶紧弄饭弄菜,我跟侯帮主好好喝几杯……” 侯今春与陈叫山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双双站立起身,陈叫山拱手道,“李掌柜,饭就不吃了,我们的船还在江上候着呢……” “李掌柜,后会有期,咱下回好好喝几杯……”侯今春也拱手告辞。 眼见陈叫山和侯今春要走,李掌柜急了,一下拦在了侯今春身前,“侯帮主,侯帮主,那价格咱好说,好说……你看我再加一成,如何?” “李掌柜,对不住你,我们真的赶时间……”陈叫山说。 “我再加一成,两成,怎么样?”李掌柜伸出两个手指,弹弓一般。 陈叫山便笑了,站在侯今春和李掌柜之间,说,“侯帮主,我看是这,咱跟李掌柜也是老熟人了,买卖图个长往来,咱就让让价?” 陈叫山伸出了三个手指头…… 李掌柜长叹一声,一脸痛苦,好像被人从身上割下了三两肉,“好吧!” ... 第475章怪异渔船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在双井镇交了一部分货,驳船上的舱蓬,空了许多。 凌江流至这一段,江面平阔,浪平波静,正所谓“瓜娃渡”,船上兄弟们便都轮流守船,舱蓬内鼾声四起,舱蓬外窃窃私语…… 陈叫山也在船上睡着了…… 月光很好,江中似流淌着银浆,大部分船上的灯火皆熄了,惟首船舱蓬前挂着一盏马灯,随着船身的起起伏伏,一抹橘色光影,投映在江面上,一晃,一晃…… 侯今春坐在首船船头,盘着腿,两手抄着,随着船身的一摇一晃,也打起了瞌睡,脑袋一下下前戳…… 有兄弟过来拍了侯今春的肩膀,“侯帮主,你去舱里躺着吧,这儿也凉。” 侯今春被拍醒,却顿时没了瞌睡,站起身来,伸展双臂,伸得两个胳膊“嘎嘣嘣”响,手在嘴巴上捂着一拍,对船上水手说,“行了,你去睡会儿吧!” 前方江面,出现了一艘元宝平头船,远远望去,似是逆流而来的。 渐近那条元宝船时,月亮忽地隐入了云后,江上黑乎乎一片,侯今春见元宝船忽地打了个转,横在了江中…… 不好!莫非有江匪? 侯今春顿时警惕了起来…… 侯今春将竹蒿在左侧江面一点,使得船身朝右岸,略略靠去了一些,并冲那元宝船大喊起来,“喂,船家,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无人回应,江上一片静寂…… 侯今春想喊醒舵头们,让各船点亮灯火,加强戒备,但转念之间,忽又想:姑且先看看,也许是下游的船队,临时丢弃了船只,搁浅抛于岸,被水冲了呢!我这么一惊一乍的,若是并没有江匪,岂不是让兄弟们笑了我? 再近一些,那艘元宝船上,忽然站出一人,黑乎乎的影子,显得高高大大,粗着嗓门喊,“黑天半夜的,这是谁家的船队,也不说消消停停睡个觉?” 侯今春冷冷一笑,将竹蒿一伸,“船家,你这是上水走双井镇去?” “趁着月亮好,多捞几网鱼……”元宝船上的高大汉子瓮声瓮气地说着话,似在回答侯今春,又似在自言自语。 首船与元宝船擦身而过时,侯今春看清了元宝船上的汉子,一脸络腮胡,头发乱如野草,裤腿挽得高高,船头上放着两个鱼篓。 侯今春不禁疑惑:虽说这一段是瓜娃渡,浪平波静的,但这汉子一不见撑蒿,二不见划桨,怎地元宝船不顺水向下流,居然能停留江中,扛得住江水的冲击? 为了解开心底疑惑,侯今春便转身喊道,“船家,你放船过来,我买你几斤鱼……” 那高大汉子哈哈大笑起来,“要买鱼?明儿天亮再说……” 说着,那高大汉子拧身从舱蓬里摸出两把短浆,放入江中,交叉成“八”字形,不断拨划着,那元宝平船竟拐了一道弯,窜进了卢家船队的两翼中,在中部那些散船周围,绕来绕去…… 这时,陈叫山从舱蓬里走了出来,问,“侯帮主,怎么了?” 侯今春用手指着那艘元宝平船说,“帮主,你看” 陈叫山此际还有些睡眼朦胧,揉揉眼睛一看,不以为然,便问,“那是江上打鱼的船?” 侯今春没有直接回答陈叫山,心下却狐疑着:这艘船的划行桨法,较之一般的捕鱼船,皆不一样!而且,这黑天半夜的,怎地还在江上打鱼? 侯今春笑了笑说,“那人见今晚上月亮好,想多捞几网鱼……” 船队后方的几艘散船,逐次与那艘元宝平船错擦了过去,散船上的船户,大多在睡觉,倒是驳船和鸭艄子上的水手们,同那高大汉子开起了玩笑,“我说船家,这深更半夜的,你不回去跟媳妇办事儿,却在江上捕鱼,你不嫌焦心得慌?” 那高大汉子倒也活络,嘿嘿嘿地笑,“捞不到鱼,回去跟婆娘交不了差,不让到床上去嘛……” 陈叫山的眉头却忽地皱了起来此人黑天半夜的,在这江上捞鱼,可只见他划着双桨,一直未见他撒网啊? 陈叫山便对侯今春说,“这一段叫什么名儿?” 侯今春左右看了看,说,“快到鲤鱼湾了……” “走,咱过去看看……”陈叫山拉了一下侯今春,跑了几步,一下跃到了后船上,连续地跳跃,逐渐朝那元宝平船靠近…… 见陈叫山和侯今春一蹦一跃地过来了,那高大汉子却忽然将右侧的短桨,一下插入左侧江面,猛力几划,并一下下地下压桨把,挑着江水,溅起了水花,使元宝平船朝江心靠去了…… “船家,喂,船家……”陈叫山见那元宝平船越来越远,便冲其大喊着,“捞了多少鱼了?” “到天亮就数得清了……”高大汉子回应着…… 元宝平船划到凌江左岸区域,与卢家船队远远地隔开了,那高大汉子忽地收了双桨,又让船顺水而流…… 起初在首船上时,侯今春特地观察过,那艘元宝平船吃水极浅,近乎于空船! 可是为何,那船上的汉子,忽而将船横于江上,忽而又划桨逆上,待陈叫山与侯今春,要跟那汉子说话时,汉子却又转了桨法,朝左岸划去,而后收了桨,任船再又顺水漂? 自始至终,未见那高大汉子撒渔网,他这样在江上兜来转去,到底干什么呢? “各船掌灯”陈叫山心中觉着蹊跷,便大喊一声,要船上亮起灯火,察看详情…… “帮主有令,各船掌灯” “帮主有令,各船掌灯……” 值守看穿的舵头、水手,依次传话过去,转眼间,鸭艄子上的五盏灯,驳船上的三盏灯,元宝货船上的两盏灯,散船上的一盏灯,全都亮了起来…… 左岸水域的那艘元宝平船,因为船轻头尖,顺水而漂,速度倒是极快,眨眼工夫,已经接近与首船靠齐了…… 这时,忽然听见“噗通”一声响,元宝平船上的高大汉子,竟从船上一跃而入江中,溅起了两尺多高的水花…… “侯帮主,侯帮主……”陈叫山见侯今春似乎在发着愣,连连地问侯今春,“那人会不会是劫船的?” 侯今春仿佛灵魂出窍,继而又魂灵归体,突然大喊,“各船注意,出水鬼钩锁,防止船下有人……” 侯今春一个箭步,朝首船跃去,陈叫山在后面紧紧跟随…… 侯今春刚刚跃到首船上,便操起竹篙,在左侧江面一阵搅动,连连地加深蒿节,拨转几番,而后将竹篙递给了陈叫山,“帮主,让各船注意戒备,尤其是散船,防止有人在船底凿船……” 说着,侯今春竟脱了衣裤,朝船帮上一丢,转身进了舱蓬,在一个木盒子里,摸出了一把短匕首,咬在嘴里! “侯帮主,你要下水去?”陈叫山面生焦虑之色。 侯今春点了点头,而后取下匕首,说,“我得下去看看,刚才那汉子有些怪……” 侯今春重新将匕首咬在嘴上,纵身一跃,“噗通”一下,跃入了江中,浪花飞溅,泡沫泛涌…… 各船水手们,此际严阵以待,纷纷手执水鬼钩锁,于船头、船尾、两翼,四位把守…… ... 第476章江匪探子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江面…… 在陆上,陈叫山凭十二秘辛拳之绝学,通汇浑化,苦练功,勤习修,可谓所向披靡,几人可比肩? 而论到凫水,不必广而说去,单就卢家船帮之内,他这个大帮主,其游速、憋气、潜水、应变、水下搏杀,都会排到末尾了。。。 一方水土一方人,天性,技能,依凭于脚下土地,亦受制于脚下土地。 三国鼎足期,魏军精于大开大阖,攻杀淋漓的平原阵法;蜀军尤擅翻山越岭,谷地、密林、崎道之迂回作战;而东吴军士,乘舟擎帆,摇橹动樯,劈波斩浪,最是拿手! 盖因地域之缘由也! 山北地界,广袤平阔,沃野阡陌,水域极少。 山北之人陈叫山,脚踩大地缚苍龙,一入浪中难敌鱼。 陈叫山见那怪异渔船,顺水任漂,船上的汉子,忽地跃身入江,侯今春遂即亦口含匕首,腾跃水下,心中不禁有隐隐之忧虑…… 若在陆地之上,刀枪杀杀,拳脚裹风,白刃红血,断筋裂骨,陈叫山皆是不惧的! 可在水下,那是一个另类空间,正如骆帮主曾经之笑言,水底两尺鲤,力大盖猛虎。 侯今春与那神秘汉子,而今皆潜江底,击杀缠斗,立身在船的陈叫山,只是虚望,爱莫能助,怎不心焦? 陈叫山持蒿而立船头,眼定定,耳竖立,心揪紧…… 俗语道,强龙难压地头蛇!侯今春虽说驰骋凌江多年,对于三千里凌江,有着超于常人的了解和理解。但一湾一滩,一漩一浪,真能比那些蛰居一处,经年累月在江面上撒网捕鱼的渔人,了解更多,理解更深么? 往凶险了说,倘若侯今春在水下出了事儿,这浩荡的卢家船队,三十多艘大小舟楫,一两百号人,察浪势,观水域,闯险滩,渡激流,调舵向,控蒿法,谁人能当此大任? 月亮又明辉一片了,凌江银银亮亮,风轻拂,浪细细…… 倘是正常航行,悠然站船头,此等江上夜景,足以令人心醉神驰…… 而此际,一切凶险,所有未知,全然在水下…… 越是这般空空幽幽,有力不可使,有眼看不穿,有枪不能射,有刀不及砍的特殊时刻,每个人,都有一种畏惧,莫名状的畏惧…… 两军对垒,驰骋冲锋,喊杀震天,血溅刀寒,铁蹄飞沙,战鼓震天,旌旗猎猎,投入战斗的人,是不会畏惧的! 那是痛快淋漓的杀伐快意,那是生死忽如归的大开大阖,怎畏,怎惧? 而这江流默默,月光柔柔,春风习习,水声潺潺的静极状态,是另一种极致状态,静到极致,柔到极致,默到极致……那么,一两百个精壮壮的汉子,如临大敌,却又感虚无,看不见,摸不着,为另一种畏惧的极致! 船身顺流,每一下轻微的起伏颠簸,此一刻,都令人感到心慌…… 沿船一转,站立着的水手们,手执水鬼钩索,屏息凝神,静静观察着江面,四爪弯钩的水鬼钩索,随着船身轻颤,亦轻颤,爪尖上的点点月光,仿佛凝结了一颗颗宝石…… 除了静心观察,另有水手,把捏竹蒿,在船身四周,反复拨、划、挑、撑,以期能感知水下之情况! 竹蒿一下下拨划而过,水手们的心弦,一松了,一紧了最好能在水下探到异常,抛出水鬼钩索,挂钩他个血涌大江!但是,最好又别探到任何异常,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 浩荡一个庞大船队,因为一艘怪异渔船,一个神秘的高大汉子,变得战战兢兢! 一两百精壮汉子,因为侯今春的一道命令,顿时严阵以待,神经绷紧! “帮主,你看”一位水手眼尖,抬起蒿头,朝那艘怪异渔船指去。 陈叫山凝神看去,空空江面上,那艘靠近左岸的渔船,与船队隔着约三丈左右,渔船右侧江面,浪花扑腾,有两只胳膊上下翻飞,向渔船靠近了去…… 贴近渔船,两只胳膊,高高出水,抠住船沿,狠力一扳,一个湿漉漉的水人,“哗啦啦”一下跃出江面,口中椰一把匕首,锋刃寒光,凝于一道,亮亮闪闪…… “是侯帮主!”有兄弟惊喜地大喊了出来。 “首船注意,直蒿反撑,抑住速度,后船依序减慢,我马上过来……”侯今春进了那渔船舱蓬里,片刻后出来,冲船队大喊着。 陈叫山抢先将竹蒿,直直插入船头前方江面,左右探及,点实了,悠着劲儿,一下下地反撑,双腿弯曲,腰身一再朝后拧斜…… 侯今春在那渔船上,取过两把短桨,侧左频频划动,渔船犹如一条飞鱼,穿浪过水,不多时,便靠近了首船…… “妈的,让那贼人溜了……”侯今春一步跃上首船,抬手抹了一把头发上的水,吐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不止…… “侯帮主,你说那船家是贼人?”陈叫山凝眉而问,“他想劫我们的货?” 侯今春将上身褂子脱了,露一身腱子肉,将**的褂子,团成一团,发力拧着水,朝江里吐了一口浓痰,“凭他一个人?就算是三头六臂,老子也把他****的撕着吃了……” 有水手拿来了干衣服,递到侯今春跟前,要侯今春换上,侯今春摆摆手,坐了下来,又将长裤脱了,一下下拧水,却叹起气来,“那贼人很可能是江匪探子,方才故意逆上水,来探我们的货哩……” 江匪?探子? 大家听了侯今春的话,顿时神情严肃起来! 陈叫山没有遭遇过江匪,对江匪劫货之方式,不甚了解。但陆地上的马匪和山匪,陈叫山却是知晓的…… 江匪靠水吃饭,马匪驰骋官道,山匪藏身绿林。 陈叫山的祖上,陈大脑兮跑大车帮时,遭遇马匪山匪,数不胜数。陈叫山的爷爷,时常向陈叫山提说过马匪山匪的劫道惯用伎俩 或是扮作路人,前来求助,行乞,对货队的人数、车马、刀枪、硬货、现钱等等情况,先暗暗地打探清楚,做到心中有数,而后离去,通报土匪头目,决定是否劫道,怎样劫道! 或是居高临下,以草叶缠身,藏于灌木丛中,静静观察,做到“知彼知己”,而后待货队,进入设伏重点区域,一声呼哨,是为信号,山匪呼啸而至,放箭,开枪,点火…… 这江匪劫货,也是如此么? “侯帮主,我们现在要不要靠岸?”陈叫山问。 “不”侯今春将手抬起,“该来的自要来,靠岸也不是好办法……” 静,出奇的静,似乎每一个人的呼吸之声,心跳之音,皆能听得清清楚楚了…… 侯今春的这一句“该来的自会来”,令所有人都有了一丝紧张…… 首船上没有人说话了,后面船上的兄弟们,心中便越发疑惑,越发紧张,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 天地空阔,江水静流…… 终于,一位兄弟绷不住了,便说,“侯帮主,既然刚才那人是江匪探子,咱为何不早点拾掇了****的?” 侯今春将衣裤拧得再也拧不出一滴水了,站起身来,“噗噗”两抖,自顾自地穿着褂子,套上长裤,专注得很,并不吭声…… 侯今春当然是不吭声的。 起初,那艘怪异渔船出现时,侯今春只是凭直觉,觉得船上那高大汉子,颇有些诡异,但终究一人一船,不足为虑。 侯今春同那高大汉子简单攀谈几句,也无太多异常之处,侯今春便越发打消了之前的顾虑…… 堂堂一个卢家船帮的副帮主,在这三千里凌江之上,也可谓英雄一位!岂可听见树叶响,便疑伏兵在,看见水浪涌,就怵龙出海? 若是那般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岂不是让人看了我侯今春的笑话?笑话我侯今春沉不住气,没一点稳胆? 在如今整个卢家船队,我虽未副帮主,察浪势,观水域,闯险滩,渡激流,调舵向,控蒿法,哪一样不是依仗于我侯今春? 倘若听风便是雨,还如何镇得住那些在风浪里也跑腾了多年的船帮兄弟?尤其是,如何能在大帮主陈叫山面前,稳固住自己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地位呢? 直到那个神秘汉子,“噗通”一声跃入江中,侯今春才觉得事情不妙了,蹊跷到极致了,不得不采取应对措施了…… 陈叫山看着侯今春的脸,在马灯的映照下,眼神飘忽,便猜到了侯今春的心思,于是,对刚才那位质问的兄弟说,“观察,决断,想办法,侯帮主心中有数,你急个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陈叫山这话,恰似雪中送炭,暖了侯今春的心窝窝,侯今春打了个喷嚏,便训斥讥讽刚才质问的兄弟,“有枣没枣先抡上一竿子,那你还跑什么船?回家让你娘把你端端搁在摇篮里守着……” 那位兄弟低了头,自嘲地笑笑…… “所有船听令”侯今春拧身对后船一挥手,大喊,“该来的要来,是福是祸不用怕!现在,各船准备好家伙,弓箭手瞄左岸,长枪手瞄右岸,钩索手看江面,杂役取桶汲水,脚夫守好货舱,散船户平躺舱内,不要起身……” 命令依序传达了下去…… 各船上的人全都动了起来从箭筒中抽取羽箭的,拉弦试弓的,“啪啪啪”地拉动枪栓的,七手八脚抬子弹箱的,在船身四周寻找站立据点,手捏水鬼钩索的,将木桶上拴了麻绳,“噗通”一下,投入江中汲水的,将长刀咬在嘴上,在货舱里搬移货物,调整配重的…… 江清月白,夜无声…… 左岸,右岸,皆是一片平阔之地,似有麦地,麦苗随风起伏,散发着麦穗素香…… 江面,浪花起伏滚翻,抖抖似绸,并无大波大浪,一轮明月,忽而翻到浪头了,忽而又卷入浪底了,银银鳞鳞的影儿,像那戏子们洒在脸上的星粉…… 长风吹拂着陈叫山的衣襟,向后飘卷,呼啦啦一扬一摆…… 侯今春取出了弓箭,弓在手,箭筒在肩…… 隐隐中,所有人的心弦,都绷得紧紧! 一场大战,或惨烈,或平常,未可预料…… 江匪,在何处?何时会来?为未可知…… 一切,似乎遥不可及,又似乎,一触即发! 远在天边,近在咫尺? 时间一点点流逝,像那江水,日夜不息地流啊流,向东流不止…… 要来,你就赶紧来! 要不来,你永远不要来! 船队所有人,各自望着各自察守的方位,周遭静到极致,慢慢地,起先那绷得紧紧的心弦,稍稍地松缓了些…… “哒哒哒哒哒哒……” 右岸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极遥远,由远至近,蹄声碎而杂,愈近,江堤似愈抖,淡淡月光中,仿佛腾起一团团烟雾…… ... 第477章左岸火箭 船在江中漂,马在岸上跑,一向东,一朝西,迎面相逢,水浪哗哗,尘烟腾腾…… “别慌,稳着点儿……”陈叫山暗暗提示着执枪的兄弟。-- 陈叫山从后腰摸出了手枪,伏爬船头,一下下地将袖子挽着…… 侯今春负责盯着左岸,因为较远,只看见黑森森的树木,树木背后一连片的麦地,并无异常…… 船上的马灯、火把,闪晃着光晕,随船身的晃颤,那橘黄色的光团中,岸上一队人马,愈来愈近,像是海市蜃楼里而来,马腿虚弯着,马上的人跳动起伏着…… “帮主,他们好像要点火……” 一位兄弟话音未落,岸上一支火箭,“嗖呼呼”地飞窜过来,箭头的火焰,拉出一条细细的红线,拖拽着烟,直奔首船舱蓬…… 舱蓬右侧的钩索手,眼疾手快,身子一个后仰,双手拽紧水鬼钩索的牵绳,朝后一抛,“嗡”一声,正正钩住那支火箭,另一位兄弟,上前一步,一脚将火箭踩灭了! “打”陈叫山一声吼,与此同时间,一枪射出,岸上人马间,遂即一声惨叫! “……”一连串子弹打向岸上,有马匹扬蹄嘶鸣,人中弹惨叫,后仰翻跌之声…… 但岸上那队人马,迅速借助草木掩映,潜藏起来,徒留马匹停留原地打转,马上之人,却已不知去向…… 枪声嘎然而止…… “先靠岸!”侯今春站了起来,冲后船挥手,“传令下去,速速靠岸,停止前进!” 陈叫山领着一伙兄弟,率先跳上了右岸,向前跑去! 近了,一细看:共有八匹马,人却一个也没有了…… 右岸一排的椿树、水杉、榆树,江堤隆起一个拱包,一侧近沙滩,另一侧有小坡,小坡向下,是一片草丛…… 有兄弟执枪,准备朝那小坡下翻滚,被陈叫山喊住了,“别过去,这里我们不熟……” “有可能是一伙刚出道的江匪,没有船,也没有硬家伙!”侯今春跟了上来,悻悻地说,“他娘的,见我们火力猛,搂不住,就乖乖溜了……” “把这些马牵到船上去。”陈叫山吩咐着兄弟们,而后,深深地吁着气,对侯今春说,“侯帮主,我总觉得这不是一般的江匪:先在江上打探,后又来一小撮人骚扰,很有战术的……” 侯今春呵呵笑了,“帮主,你多虑了,狗屁的战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嘛!” 陈叫山不想与侯今春辩论什么,转头看向北:兄弟们牵了马匹,有的走搭板,有的直接赶马入水,将马全赶到了船上。 “此地以前有没有闹过江匪?”陈叫山问。 “没有,从来没有过……”侯今春说,凌江江匪,以往要么啸聚黄金峡以上,要么在金安城上下游附近,再到下,便是鄂州山中了…… 末了,侯今春补充一句,“闹了大半年年馑,现如今,干这劫船害命行当的人,估计是多起来了。去年一整年没跑船,怕把这些****的憋坏了,今年这一到桃花水,就胡窜哩……” “嗯,咱在明处,江匪在暗处,我们得多多提防哩!”陈叫山前后左右地扫视着说,“如果捱到天亮,情况就会好很多……” 船上有些弓箭手和钩索手,有些躁了,冲着左岸,冲着江面,冲着右岸的草丛,大喊着,“****的些,有种出来干呀,怎么不出来?” “你他娘的些算什么狗屁玩意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走一步,还喘三喘啊?” “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躲躲藏藏个呀?老子不痛快……” 任是怎样骂,怎么叫嚣,只有晚风回应,一股股风吹来,江波起涟漪,一浪接一浪,草木哗啦啦,草浪随风舞…… “帮主,咱把这些马牵船上来有啥用啊?马粪怪臭的……”有兄弟问。 “咱不牵,留给他们,继续祸害别人?”陈叫山说,“嫌马碍事,不行就宰了吃马肉嘛!” “好好,有马肉吃也不错!” “帮主都发话了,对,咱就先宰这一匹……” 船上几位兄弟,闹闹嘻嘻着,挑了一匹灰色毛皮的马,使劲拽着缰绳,要将灰马拽到浅滩里…… “吁”灰色马一声长嘶,前蹄搭在船帮上,后蹄连续地踢踏,就是不下船。 一位兄弟一枪托打在灰马屁股上,灰马一下跃出了船,在浅滩里乱踢乱跳,一位手执长刀的兄弟,一个鱼跃扑过去,揪着灰马的鬃毛,将马带倒了…… 几个兄弟都扑过去,按马头的,按马腿的,扯马鬃的,揪马尾的,在浅滩里扑腾着一连串的水花…… “嗖” 一位兄弟揪住马尾巴,正用力拖拽着,左岸忽然飞来一箭,正正射在了他的后背上! “趴下,都趴下……”侯今春一见,急忙伏爬下来,大声冲兄弟大喊着,“朝左岸放箭” 起先一阵停顿,弓箭手们都懈怠了下来,有的在舱蓬里谝传,有的在忙着杀马,有的已经将弓斜挎在胸前,见左岸有埋伏,都才忙着取弓,伸手摸箭,窜出舱蓬,趴在船板上拉弓…… “嗖嗖嗖嗖嗖嗖……” 船帮兄弟们的第一箭尚未射出,左岸的箭,却急雨流星般飞射过来,好多是火箭,箭头的火焰,扯出的一道道红光,将江水映得一明一灭…… 站在右岸看左岸,距离太远,此际是黎明前的黑暗期,月亮早已经隐去,陈叫山连续几个团滚,伏爬在右岸沙滩上,举枪朝左岸打,但只见左岸的草木摇动,不晓得是风吹所致,还是人在草中跑动,也看不见有多少人…… 两支火箭扎在了鸭艄子二号船上,箭头的火苗,迅速将舱蓬点燃了,一位杂役拎起木桶,一桶水泼去,“哧”一下,将火焰浇灭了…… 杂役正欲转身,“嗖嗖”连续两箭射来,一箭射中杂役的后背,一箭正正扎在了杂役的脖子上…… 那位杂役身子一歪,手里的木桶骨碌碌滚到船头去了…… “快,快提水……” “这船有棉花,不能着火,掩护住,快灭火……” “给我使劲射,压住火箭……” “快揪些棉花来,还有桐油,我们也制火箭,以火对火……” “别乱射枪,箭不值钱,子弹可缺哩……” “我说你别那么磨,再提一桶水……” 一霎那间,起先静静悄悄的船队,此际全然乱了起来…… 人语叫喊声,羽箭“嗖嗖”声,弓弦“嗡嗡”声,木桶提水的“哗哗”声,货船舱蓬上的油布,燃烧发出的“呲呲”声,交错一气,混乱一团…… 此一刻,漆黑如墨的江面上,一道道火箭牵引的火线,仿佛烟花绽放,左岸到右岸,右岸到左岸,相互交错,连续对穿,红的火线,白的烟线,穿梭…… 有三条散船被彻底点燃了,火焰越腾越高,散船户早已经跳了船,回头看见散船上的货物,发出的“噼啪”燃烧声,痛心不已,急着要过去找木桶泼水,被船帮兄弟死死按在了浅滩处,大声呵斥着,“找死啊?货重要还是命重要?你不想活啦?” 那匹被割了脖子的灰马,起先在浅滩里乱踢乱弹,随后也慢慢归于平静,一支支火箭射过来,扎在灰马肚子上,脖子上,江面上便传来了皮焦毛糊的味儿…… “帮主,这样弄下去,咱吃亏!”侯今春将箭筒里的羽箭,全部射光了,连续几个翻滚,翻到了陈叫山跟前,“我带弓箭手过江,你跟兄弟们开枪掩护,差不多就行了,也别浪费太多子弹……” 陈叫山刚想说话,侯今春却迅速站起,猫着腰,一阵疾步跑,一个团滚,再接一个团滚,侧身在驳船一侧,“嘭嘭嘭”连续三声,三支火箭扎在了驳船舷板上。 侯今春伸出一脚,踢掉了火箭,大声喊,“江五、牛娃、老嘎、狗成……你们几个跟我过江去!” 好多个兄弟将裤腿挽起,一手执弓,一手将背上的箭筒,改到腰上挎,如此做,是为了能在凫水过程中,随时可以拔箭射出…… “走” 侯今春领着一伙兄弟,并没有鱼跃入水,而是站在浅滩里,借着船身掩护,朝前两步,一个猛子,朝水底里扎去…… “…………” 陈叫山站立起身,一个鱼跃前滚翻,离江面又近了些,侧向几个团滚,借助一块白色大石头的掩护,连续朝左岸放枪,掩护着侯今春他们…… 侯今春游到江心,猛地从浪里探出了头,打量观察一下,脑袋又隐了去,几个水泡跳着,漩涡旋着,遂即没了人影…… 在江中潜水的兄弟们,明白一个道理:对岸的江匪,只有弓箭,没有枪,他们在左岸放箭,瞄着货船射,是容易的。但人在江中游,不断游移前进,他们的弓箭,反倒难以射中…… 由此,兄弟们在江水中,时而潜游,时而忽一冒脑袋,而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是左岸的火箭嗖嗖,以及右岸的子弹如雨…… ... 第478章最强江匪 侯今春领着兄弟们渐近左岸时,左岸忽然停止了射箭,黑暗中,草木一阵摇动…… 一到左岸浅滩处,侯今春便立刻站直身子,张弓搭箭,连续朝草木丛中射去。。。其余渡江的兄弟们,也效仿侯今春,连连冲左岸射箭…… 陈叫山率领右岸兄弟们,一阵连续射击后,见左岸的江匪被压制住,并纷纷窜逃,便停止了射击,赶往船上,去察看货船被烧情况。 三艘散船被烧得最厉害,其中一艘,载的是桐油,整个船被烧得只余了底板。另外两艘,载的是棕货零碎小件,亦属易燃货物,虽被杂役们提水及时浇灭了明火,但货物全被烧得报废了! 装有金银财宝的那九艘船,幸好没有太多烧痕,但船上兄弟为了保护那些木箱,折了两位兄弟,另有四位兄弟受了重伤…… 侯今春明白“穷寇莫追”的道理,登上左岸后,见江匪皆朝东跑去了,并未追击,而是在草丛中仔细察看,抓到了两个活口。 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江匪交代说,此地的江匪头目叫王盛川,绰号独角龙。 王盛川?独角龙? 江匪刚一开了口,侯今春和几位船帮老兄弟,都感到疑惑:以前在凌江上跑船,为何从未听说过此人? 另一个年长一些的江匪说,王盛川以前是长江上的船户,由汉口到上海,贩运丝绸、瓷器、皮货、干果等货物。 近年来,由于长江下游出现了许多的机动轮船,载重量巨大,航速亦快,常常逼得王盛川一伙人的买卖做不成!王盛川便联合了一帮船户,准备给江南航会的一些轮船,以结结实实的教训! 王盛川水性好,胆子大,几次领人潜水到机动轮船下,偷偷爬上轮船,见人便杀,有值钱货物便劫,并放火烧船,一时间令江南航会闻风丧胆! 原本初衷,是为了给予机动轮船以教训的,但几次三番下来,王盛川觉得跑船不如劫货挣钱快,便不再跑船,改做了江匪! “我明白了,他****的在长江上一定栽了跟头,吃不住人家大轮船,就跑到凌江上来,打我们这种木桅船的主意了?”侯今春说,“难怪以前没有听说过……” 那个年长的江匪说,后来有一次,王盛川去打劫轮船,起初顺顺利利,上船,劫货,都没有任何问题,待到转运时,遭遇了人家的伏击,王盛川被人打掉了一只耳朵,才晓得人家是故意设了圈套,等着他去钻呢! 一只耳朵的王盛川,便得了个江湖绰号,叫独角龙! “你们现在有多少人?”一直默默倾听的陈叫山问,“老巢在哪儿?” “这个……”两个江匪相互对看了一眼,嘴里都支吾着,那个年轻的江匪说,“大哥,这个不能说,如果说了,不但我们得死,还要牵连到我们家里人啊……” 陈叫山冷笑一声,目光如刀,“我看你们两个,是被独角龙给洗脑了吧?你们现在不说,难道就不怕我陈叫山杀人?” 两个江匪一闻听“陈叫山”三字,顿时“噗通”一下跪倒,连连磕头作揖,“我们说,我们说……” 王盛川的江匪团伙,共有五百多人,匪众以“客”为划分,有舟楫客、潜水客、弓箭客、长枪客、马术客、工器客、摊货客。每一客皆有七八十人,由七个客首统领! 舟楫客负责在江面巡游,探察货船情报,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王盛川的老兄弟,精于各类船只的驾驭操控。 潜水客们个个水性极佳,一跃入水中,皆似蛟龙,劈波斩浪,疾速游动,深潜水底,游移无踪…… 对货船实施打击时,一般由弓箭客、马术客打头阵,长枪客随后辅之,攻守有序,依势而变,循机以动! 工器客负责制造各类水中机关,包括拦截船只的“卡刀门”、“千刺球”、“封浪锁”等,甚至还制造火铳子和土炮。 劫到了货物,则由摊货客们负责销售…… 陈叫山的眉头紧紧凝皱起来了如此说来,独角龙的江匪团伙,匪众众多,分工明细,而我们现在领教过的,只不过是极少部分的弓箭客、马术客而已…… 侯今春听了心中也是一紧,晓得这个独角龙,与以往所遇到的所有江匪,皆不一样,且最厉害! 但侯今春面上却显出毫不在乎,左右手分揪住两个江匪,厉声说,“实话说,前面江里有没有设计机关,船过不过得去?” 那个年长的江匪连连摆手,“过不去,过不去的……鲤鱼湾那里有工器客下的千刺球,再往前的水仙坡,水下还有卡刀门……” 对于什么千刺球,什么卡刀门,陈叫山自然不晓得其玄机细节,但很显然:货船若是贸然前行的话,必定是船毁人亡! “陈大哥,我们晓得你是好人……”那个年长的江匪说,“听我一句劝,你到前面黄叶铺,去找王盛川,好好打点一下,意思意思,让他放你们过去!你们硬闯硬拼,要吃大亏的……” “哼……”陈叫山狠咬牙根,转头便说,“像他这样的恶人,如若不除,岂不是还要祸害更多船队!打点打点?意思意思?何日是个头?多少是个够?” 听见陈叫山这般说,侯今春也顿时来了劲,瞪着眼睛说,“好嘛,老子就用用刀枪给他独角龙打点,用拳头好好给他意思意思……” 那个年轻的江匪说,“两位大哥,你们做这么大的买卖,牛身上拔几根毛而已,犯不着硬碰硬,不值当啊!” 年长的江匪,知道年轻江匪说这话,等于是火上浇油,便连连给他使眼色,要他不要说了,可那年轻江匪,嘴巴上却刹不住车,继续说着,“王盛川狠得很,他说过,只要谁惹下了他,哪怕手下兄弟全拼光了,就他一人,也要把仇人脑袋割下来……” “嘿……”侯今春一脸不屑,冷笑道,“他那么厉害,怎么不在长江上混了,跑到凌江上来讨活口?” 年长江匪知道劝不动陈叫山和侯今春,兀自低了头,闷闷地叹着气…… “来人,给这两位兄弟拿金创药……” 陈叫山命人拿来了金创药,拧开葫芦口盖,倒出些药粉,给两个江匪腿上敷上了药,并以刀割了布条,亲自为他们包扎着…… “两位兄弟,你们叫什么?”陈叫山问。 年长江匪叫金娃,年轻江匪叫银娃,竟是两兄弟。 陈叫山让兄弟搀扶着金娃银娃,去驳船上歇了,便与侯今春商量着应敌之策…… “帮主,我现在想明白了……”侯今春忽然站起来,指着停在首船旁边的那艘元宝渔船说,“我估计这船下头,一定有机关,若不然,它不可能逆水行进,那么稳定,那么快……” 陈叫山和侯今春来到那艘元宝渔船跟前,在船头系好绳子,让几个兄弟一拉拽,将其翻转过来,反扣在浅滩处,一看果然,渔船船底有两个莲叶一般的薄轮,中间以一个套杆联结起来,在船头处露出一个踩踏的横板…… 难怪起先那个高大汉子,站在渔船上,竟没有顺水而漂,逆行,原地定位,皆能从容,原来都是靠踩踏船头的横板,以控制船底的两个莲叶形薄轮来完成的! 显然,这正是独角龙手下的工器客们设计的! “侯帮主,亏得你看出蹊跷了,咱没有硬闯鲤鱼湾,及时靠岸了,要不然,碰上了水下机关,那就遭殃了……”江五看着反扣的渔船,心有余悸地说。 “三旺,三旺,过来……”陈叫山大声喊着三旺。 陈叫山晓得三旺是能工巧匠,在攻打太极湾时,跟着东方木匠一学,火龙车、火龙丸不是都造出来了么? 三旺过来后,陈叫山指着反扣在浅滩的渔船说,“这个玩意儿,你好好揣摩揣摩,看看我们能不能造?” “帮主,咱现在咋整?这天马上就大亮了……”侯今春一脸忧虑。 “唉……”陈叫山望着东边天空的一抹鱼肚白,长长地吁气,“如此看来,咱遇上了最最厉害的一股江匪了……” 侯今春见陈叫山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有些默然,便说,“我觉着那金娃银娃的话,也不能全信,没准那两****的诳人哩!要不这样,我带一伙兄弟,弄一艘鸭艄子,先到鲤鱼湾去探一探?什么狗啥的卡刀门、千刺球,我看到底有多厉害……” “不行!”陈叫山坚定地说,“不管鲤鱼湾有没有水下机关,我们都不能贸然前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独角龙手下人多势众,我们本就人少,如果过去试探,再折了兄弟,那就……” “对了,那个黄叶铺,离这里有多远?”陈叫山叹息之间,忽然又转问。 “差不多就十里左右吧……”侯今春疑惑地看着陈叫山,“帮主,你不会真的去黄叶铺找独角龙,给他意思意思,求他放咱过去?” ... 第479章悲壮乱战 “我便是豁出来所有船被烧光,也不可能向那独角龙妥协!”陈叫山低着头,眼睛向下扫视来扫视去,眸中有不屈之光,不甘之光,亦有唏嘘之光…… “我们打了一晚上,也不过是弓箭客和马术客的一小部分人,看来这独角龙,跟咱们玩的是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面啊!”侯今春说着话,连打三个喷嚏,不停地揉着鼻子…… “天一大亮,我们更不好打……”陈叫山不无忧虑地说,“兄弟们熬了一夜,身心疲乏,独角龙的人却是以逸待劳……硬打,我们肯定吃亏!得想个办法,巧打……” 各船的舵头,以及一些船帮老兄弟,都凑过来了,他们,兴许是从陈叫山和侯今春的表情中,料想到了如今所遇江匪的凶顽难缠,兴许是从金娃银娃嘴里得知了些什么…… 陈叫山闭着眼睛,默默沉思着…… 表面上看,起先来的弓箭客和马术客,都是不堪一击,轻而易举便被船队打退了。但知觉告诉陈叫山,愈是如此,愈发体现出独角龙王盛川的高明之处! 昨天晚上遇到的那个舟楫客,将船队的船货数量,船队人手等情况,告诉了独角龙,或是客首们,他们心中定然预估过一番,先以最小兵力,趁着黑夜,先来进行虚实探视、骚扰,以最小的代价,换取了对船队应对实力的了解!而后,必然会有的放矢地进行针对性攻击! 我们的劣势在哪里? 我们的软肋是什么? “帮主,要我说,我们腾出来两三条船,让兄弟们拿枪藏在船上,去闯那鲤鱼湾!”笙子建议说,“鲤鱼湾既然水下有机关,肯定就有人把守看护,我们一过去,先把那看护把守的人干掉……” “那样代价太大了……”陈叫山闭着眼睛说,“兄弟们都打光了,我们要那些货,还有什么用?” “帮主,话也不能这么说……”侯今春插话说,“以往遭遇江匪,就是硬碰硬地打,没别的办法,除非……” 侯今春话未说全,忽然有兄弟大喊,“前头过来船了……” 众人纷纷站立起来,拧身朝东面看去,蓝莹莹的晨光中,水天相接处,果然出现了十几艘元宝平船…… 纵知必有一战,可大家没料到来得这样快…… 十几艘元宝船,依其逆水而上之势看,船底必定是装了莲叶薄轮的,行进如飞,渐渐地向船队逼来…… “兄弟们,操家伙,跟****的死磕!”侯今春从箭筒里摸出箭来,正要搭弓,却被陈叫山拦住了,“等等,侯帮主,先别乱动……” 陈叫山见那十几艘元宝船快速而来,却并未开枪放箭,料想他们定是要过来先喊话的,便拦住了侯今春,想先探探情况…… 果然,元宝船距离船队有五丈之遥时,每艘元宝船舱蓬里,钻出了三个江匪,皆穿一身紧身黑衣,其中一个江匪大喊着,“前面船上的人听着,不管你们是哪里的船帮船队,想过我们鲤鱼湾,先缴了过江钱……” “喂,我说,要收多少过江钱?”陈叫山粗着嗓门,大声对喊着。 “你们上岸候着,我们先过去查验货物,查验完毕,十抽其三!”元宝船上的大声喊。 “他娘的,胃口这么大,十抽其三?老子拢共才能挣多钱……”侯今春低声嘟噜着。 “喂,你们哪位是王盛川?”陈叫山又问。 “别费唾沫,乖乖上岸候着,老老实实的……你们算什么东西?还想见我们老大?” 侯今春听见这话,一下来火了,往前一跳,大骂一句,“王盛川他又算狗?给老子倒夜壶都不配!老子今天不打你,你就不晓得厉害……” 陈叫山连忙上前拉侯今春,要侯今春不要冲动,然而,侯今春已经快速地搭弓拉弦,一箭射出 “嗖”一声啸响…… 侯今春的箭法,的确是神准无比,一箭射出,元宝船上一个江匪,正被射中前胸,一下栽倒在船上…… “……”元宝船上的江匪,顿时冲这边开枪射击了…… “散开,两边打”陈叫山见局势无法挽回,便一跃至江岸,命令兄弟分开两拨,一拨在船上,一拨在岸上…… “……” “……” “嗖嗖嗖……嗖嗖嗖……” 子弹飞来,子弹飞去,羽箭射来,羽箭射去…… 凌江之上,子弹飞射,交织着密密的射击网,羽箭疾驰,拖出一道道流线…… 前面几艘货船,舱蓬被打得竹片乱飞,船板上的木屑四溅…… 陈叫山领着一帮兄弟们,依着岸上的几个白色大石头,连连射击,大石亦被打得石屑飞扬,沙滩上一个接一个的沙柱跳升起来,降落下去,浅滩处的水面,疾速地冒着一朵一朵的白花,子弹入水,发出了“啾啾啾啾……”之声…… 江匪那边,好几艘元宝平船被打得稀烂,初升的红日,透过舱蓬的弹孔、箭隙,穿照过来,一道道细密的红光,点点洒在凌江之上…… 许多个江匪中弹、中箭,纷纷跌进江里…… 忽然,陈叫山刚起身射了一枪,猛然发现右岸有一伙江匪,推着三门土炮,正朝这边赶来…… 陈叫山便对兄弟们喊,“江匪有炮,瞄着右岸打,封住他们……” 兄弟们转头一看,果然看见十几个江匪,推着类似独轮车模样的土炮,长长的炮管上,架着许多的草叶,正朝西赶来! 土炮距离太远,陈叫山和兄弟们连连射击,那推炮的江匪,不慌不忙,只往下一蹲,藏在土炮背后,以土炮为掩护,仍旧慢慢向前,却是毫发无损! 这时,元宝平船上的江匪,忽然停止了射击,“噗通噗通噗通……”地朝江里扎去,溅起高高的水花…… 侯今春的弓箭,如今派不上用场了,有些着急,转身对后船大喊,“各船注意,立刻转船头,逆水后撤” 货船基本都是圆载状态,吃水极深,且已抛了缆绳,打了橛桩,如今想要立刻调转船头,逆水后撤,哪有那么容易? 有兄弟去奋力拔橛桩时,侯今春便骂了起来,“心疼桩子干啥?割断缆绳,快,快……” “轰”一声闷闷的炮响,一个炮弹飞了过来,一下打在了首船左侧的江岸上,江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大锅一般的巨坑,沙土高高飞扬起来,扩散落下,洒了陈叫山和兄弟们一身…… 陈叫山朝左侧翻滚了一下,转身对侯今春喊,“别顾船了,让兄弟们上岸,朝后撤” “轰轰” 一连两颗炮弹又打过来,排前的一艘驳船,正被打中,船头高高一翘,舷板四分五裂,打着旋儿飞! 另一颗炮弹在散船右侧的江面炸开,强大的气浪,掀得三个散船户登时飞了出去,一丈高的水柱卷扬起来,似蛟龙出海,在空中发散泼下,压得散船左右闪晃…… 土炮终究是土炮,极不稳定,一连放了三炮,居然忽地哑了炮,火捻子哧哧地燃着,炮弹却没有打出来,发炮的江匪急了,连忙跪在地上检查了起来…… 趁着这当口,陈叫山站起身来,朝那艘装着马匹的驳船跑去,边跑边大声喊,“侯帮主,你带兄弟们赶紧后撤,不要顾船了,我带人过去灭那土炮……” 陈叫山、饶氏三兄弟、大头、二虎、满仓,骑上了七匹马,陈叫山两腿一夹马腹,大声命令,“走南边迂回过去……” “驾” “哒哒哒哒哒……” 陈叫山领着兄弟,骑马冲进了南边的草丛中,一直朝南跑,最大限度躲开土炮攻击范围…… 马蹄飞扬,草屑迸溅,草茎哗哗…… 侯今春不甘心后撤,觉得这么多货物,被土炮肆意轰炸,损失实在太大!更何况,船上还有十九木箱的金银财宝,那是一笔惊天财富啊! 许多船帮老兄弟们,也不同意后撤,纷纷叫嚷着,“人在船在,绝不能丢下我们的货……” 兄弟们正叫嚷着,犹疑着,突然,有一位兄弟喊,“船下有人……” 果然,大家仔细一听,船底传来了“嘭嘭嘭”的声音! “快快……”侯今春知道这是刚才那些跳江的江匪,潜水过来凿船了,便大声吼着,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上船,快上船,下水鬼钩索!” “嗡嗖……” “嗡嗖嗖……” 钩索手们将水鬼钩索在手里绕着圈儿,抛甩着,猛地投入江中…… 随着水鬼钩索的不断游移探位,有江匪被钩抓住,钩索手咬牙狠命地拉拽 “嗖嗖嗖嗖……” 水鬼钩索一上一下,一飞一落,一拉一顿间,江面顿时变得一片鲜红,一股股的血,在江面上蜿蜒着,打着旋儿,又被浪花冲卷…… 鲜血、水花、钩索错乱间,渐渐有人的肠子、脏腑,灰色的,褐色的、红色的,不断冒出江面,肠子盘转一团,被水浪卷了,缠缠绕绕…… 有个别钩索手,正准备提拽,猛地感到水下力量巨大,情知不妙,刚要松手,忽有江匪拽着水鬼钩索的牵绳,疾速从水下跃出,一把将钩索手扯进江水中,“噗”一匕首,钩索手的脖子被生生割断…… “妈的,反了天了……”侯今春大怒,将匕首咬在了嘴里,大喊,“兄弟们,跟我下水里去,灭了这些狗日的!” ... 第480章水陆大战 江上万珠跳溅,水下幽幽暗暗。 侯今春咬着匕首,一跃入水,袖管和裤管,立时鼓胀起来,一节节抖,忽一肥,忽一瘦,头发顿如最细的水藻,飘摇无根…… 水下浓浓的血腥味儿,处处发散…… 侯今春将嘴上的匕首取下,在右手反握了,眼前仿佛蒙了一面红纱。一个接一个的水泡儿,从口鼻前,糖葫芦般连着串地冒,皆红色,透透亮亮,像秋天熟透的葡萄…… 待侯今春和一众船帮兄弟入了水,船上的钩索手,便将水鬼钩索提拉了出来,以防伤了自家兄弟。 江匪之潜水客们,断断没有料到,船队会有水鬼钩锁这般厉害的武器!他们一手执凿子,一手执铁锤,甫一靠近货船,还未凿上几凿,便觉着有铁钩袭来,身形在水中动闪不及,便被钩挂住了…… 水鬼钩索游甩提挂间,钩破肚皮者,钩中下巴者,钩住下裆者,惊慌失魂,闪避不及,肠肠肚肚被钩挂出,喉管被钩断,裆下的一鞭双蛋,亦被钩挂得稀烂…… 侥幸躲过一劫的潜水客,怎敢再凿船?于水下一个倒翻,拧腰,连忙向江心逃去…… 侯今春在水下探视,身子翻来翻去,忽感一个滑溜溜、软乎乎的东西,缠住了自己脖子,一匕首扫过去,用手一揪,原来是一节潜水客的小肠…… 潜水客已逃向江心,他们晓得船上有弓箭,不敢出水,依旧于水下游走。 个别潜水客的身上流着血,一游一进间,血水拖成长长弯弯,一根根红丝线相互缠绕了一般…… 侯今春在船下游荡一下,左脚在船底一蹬,折返身子,朝江心追去…… 侯今春一转身,其余船帮兄弟,纷纷跟随了去…… 阳光插进江水中,一束光长,一束光短,幻幻闪闪,明明灭灭,零零星星的细细颗粒,在阳光幻照下,于水下钩织着一幅奇异的画,画面绚烂而诡异,又不停变化…… 水下的人,双臂于前分划着,双腿分侧而蹬,状如水蛙,随着划动蹬水,腰间,腿弯处,裤管前,不停有水泡儿忽闪,一溜儿朝上蹦,一个个地破灭了,一个个再又续了上来…… 潜水客皆穿黑衣,侯今春和船帮兄弟,大多穿灰色衣裤,两相分明! 暗流湍急,颗粒浮游,光暗光明,水泡灭续间,黑色与灰色,绞缠在了一起…… 一样是以命搏命,一样是白刃红血,一样是你死我活,但水下的缠斗,充满了虚幻之象,较陆上搏杀,全然两种感觉! 水下的人,一个个若悬浮在天,袖管裹风,脚踩祥云,游移动转,慢而缓缓。 侯今春抓住了一个潜水客的脚,那潜水客为了挣脱,整个身子环拧起来,想拧了侯今春的胳膊,侯今春却也随着他环拧起来,一个方向拧转,趁势将匕首握紧,划出一道流线,朝潜水客刺去…… 潜水客亦有防备,反手一钉锤敲来,连带着一连串细密的水泡,朝着侯今春的脑袋而去…… 侯今春朝后仰了,身子如一条海带,缠绕一圈,手腕再一抖,匕首尖尖朝上,改刺为挑…… 潜水客手里的凿子顺势到了,顶在了侯今春的匕首上,两人同时间翻转着,一圈转过来,凿子和匕首分离开了,两人的脚又踢到了一起…… 侯今春吐着水泡,见那潜水客连连地踏水蹬击,晓得他需要换气了,胳膊便顺势一缠,绞住了潜水客的脚腕…… 侯今春脑袋朝下,手掌掌心朝上,一下下抬拨水,脚尖成钩状,连环套踢,使得身子直往水底坠,死死拖住潜水客,使其不得出水换气! 水下发力,必须借助水流之势,侯今春倒栽葱一般,使劲下坠,潜水客感觉胸闷无比,急着要出水换气,却又不能,便连连以掌划水,借助江流顺势,欲将头脚倒位的侯今春拖移过来,以凿子捅戳…… 一股股的水下暗流,一涌一冲,两人的衣衫,絮絮飘飘,皱皱纹纹…… 潜水客的凿子,朝着侯今春的肚皮戳来,侯今春身子一折,虚闪飘移,躲了过去…… 侯今春只有一把匕首,潜水客却是左手凿子,右手钉锤,侯今春心知:这些潜水客们,在水下的功夫,相当了得,若不及时将其结果了,如等他偷闲换了一口气,自己必然讨不到多少便宜。 侯今春重新将匕首椰在嘴里,不过不是起先那般横咬,而是端端竖着咬,两条胳膊全然腾了出来,在水下一翻,分别握捏住了潜水客的左手右手…… 潜水客急于挣脱,两腿连连荡水,侯今春瞅准时机,小腿一回钩,身子朝前再一窜,脖子缩着,再又伸展,脑袋朝前一拱“噗”一下,将嘴里的匕首,生生戳进了潜水客的喉管上,借着势,再一摆头,匕首一横扫,“噌”一下,潜水客的喉管被齐茬茬割断,一团红血,笼了大片水域,侯今春感觉眼前被蒙上了红纱…… …………………… …………………… 水下的激战,惨烈而幽幽,岸上的奔袭,一刻未停! 陈叫山领着六位兄弟,策马疾驰,向南速进…… 跨过江岸沿沿的草丛小树林,马蹄一下下腾空,撩着草茎草叶,呼嗖嗖飘闪,新鲜的泥土,高扬飞上…… 太阳跃上了树杈杈,阳光愈锦绣,陈叫山胯下的黑色骏马,鬃毛弯弯直直,一身皮毛亮似锦缎,锦缎上一下下地鼓了包,散了包,长尾线线甩风……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麦地,此际麦子已经抽穗,麦芒儿丝丝绿绿,青嫩得很,麦叶却绿至近黑,太阳照来,每一截麦叶都反射阳光,亮光集聚了,晃得人感到眼前一片白花花…… “吁” 陈叫山见迂回路线,已经到位,不必再向南,猛一勒缰绳,黑马前蹄抬扬起来,连续虚空前踏,嘶鸣锐啸…… “轰轰……” 江岸方向,又传来了土炮声响,沉闷而憋声,但却似砸炸在陈叫山的心坎上! “快,快,过去灭土炮!”陈叫山拧转马头,急声大叫,连连拍击马胯,率领兄弟,朝东北方疾驰…… 三门土炮,经过江匪工器客们一阵鼓捣,又恢复了正常,一连打出两炮,一炮正正打在一艘鸭艄子上,一炮炸在了江岸上,船上的三个钩索手,岸上的几个杂役、水手,在炮弹轰击下,腾飞肢分,血溅漫空…… 工器客们正暗自得意,望着船队被炸之惨状,捧腹大笑,拍拍膝盖上的沙土,又准备朝炮膛力推送炮弹…… “” 陈叫山拍马从侧方赶过来,抬手一枪,子弹飞驰,直钻一个工器客的后颈窝! 那个工器客身子一歪,栽倒在地,其余的几个工器客,略一怔,纷纷转头,惊慌不已…… 透过绿绿黄黄的树叶,斑驳光影间,幻化出了七匹骏马,腾腾而来…… “……” 又倒下了三个工器客…… “快,快转炮头” “转他娘什么,来得及?” “躲……躲炮后……” 一伙工器客吵嚷着,身子团缩起来,缩在土炮后,见沙地上沙粒乱飞,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土炮再有威力,上炮,点炮,发炮的速度,怎敌得过马蹄的飞奔? “跑快跑!” 工器客见子弹如流星急雨,不断飞射而来,虽然以土炮车能遮挡一时,但那七匹马再跑近些,那就彻底完蛋了,便纷纷乱叫着,弃了三门土炮,撒腿朝东逃…… 江堤缓坡下,有一大簇的迎春花,黄花早已谢了,但绿绿的枝刺,正生发蓬勃!陈叫山驱马赶到迎春花前,两腿一夹马腹,要马跳跃过去,那黑马却怯了,似乎担心被迎春花的乱刺扎身,竟不抬蹄…… 陈叫山用脚后跟对夹马腹,拧转马头,只好绕过迎春花追击…… 就这么一迟缓,那些个工器客,已经跑出了好远…… “……” 陈叫山与兄弟们跃上了江堤,连连射击,子弹飞,马疾进…… 工器客一个又一个倒下去…… 忽然,陈叫山看见前面江堤上,有一大片芦苇,江堤恰恰在那里向南拐弯,残余的几个工器客,刚一跑至芦苇丛,芦苇丛里竟呼啦啦窜出了一大伙江匪,人人手执长枪…… 显然,这便是独角龙手下的长枪客! 长枪客足有四十多人,显得训练有素,进攻极有层次感,分为三阵营,前阵营伏地射击,中阵营半蹲射击,后阵营站立射击…… 长枪客射出的子弹,呈上中下三路疾飞,二虎和鹏云的马被子弹击中,一下摔倒在地,鹏飞的胳膊上挨了一枪…… “撤快撤……” 陈叫山一勒缰绳,右脚从马镫里抽出来,单臂拽缰绳,将身子朝下侧倾了去,借着马背掩护,身体平平,紧贴马腹,大声疾呼…… 许是长枪客们考虑到他们虽然人多枪多,但终究是徒步行进,因而,射击一阵,并未追击陈叫山他们…… 但陈叫山怎敢停顿片刻?自己只有七人,长枪客人多枪多,撤退稍慢,性命堪忧…… ... 第481章孤身冒险 长枪客不敢追击陈叫山,陈叫山更不敢迟缓半步,一方收队回芦苇荡里,一方骑马飞驰,回到了船队停泊区…… 侯今春也从江里爬上来了,随同侯今春一起入江斗杀的兄弟,共有九人,一番水下激战,只上来了三人……而十几个潜水客,只有两人逃脱,其余皆被杀! 两艘鸭艄子遭到炮击,船头舷板大开,侧翼船板裂断,已然成废船!一艘驳船正被炸中舱蓬,内中码放的元胡、乌药、天麻,飞散在浅滩,席帘在燃烧,船当中露一大洞,江水汩汩冒涌入船……另有四艘散船,被烧,被炸,散作几瓣,令人不忍去看…… 从昨晚的弓箭客偷袭开始,到如今,船队已经折了三十二位兄弟,另有伤者十余人…… 三旺领着一众兄弟,冒着危险,将那三门土炮,推了过来,黑蛋含着眼泪,举刀要朝土炮砍去,被鹏天拦住了…… “你冲它发什么火?”鹏天死死拽着黑蛋的袖子,冷冷说,“有种你去砍独角龙啊!” 黑蛋有几位好兄弟,以前曾跟黑蛋一起拉过纤,如今,却被土炮炸得尸身不全! 黑蛋拽不过鹏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呜呜地哭…… 一位身中三箭的兄弟,躺在沙滩上,嘴角一股股地冒血,身子团缩起来,又铺展开来,哆嗦抽搐不止,却咽不下最后一口气,便一个翻滚,滚到了陈叫山脚前,拼尽全力大喊着,“帮主,我疼……我疼死了……你帮帮我,帮主你帮帮我……” “快去找金疮药,快去……”陈叫山大声喊着,兄弟们没有一人动弹,大家都晓得:莫说是金疮药,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活这位兄弟了! “帮主,我求你,我求你了……让我痛快些,快……快……” 侯今春实在看不下去了,从满仓手中夺过长枪,对准那位兄弟的脑袋…… “” 那位兄弟脑袋上的血,扑了侯今春一裤腿…… 陈叫山咬着牙根,一滴泪,轻轻地砸在了沙滩上,鼻子一吸,迅速将后续的泪,生生逼回了眼眶里…… “****他娘”侯今春一下将枪甩出老远,转身用光脚,去踢一块大石头,“独角龙,****你娘,****娘,****娘……” 侯今春连续地踢大石头,踢得脚趾头上一片鲜红,两位兄弟赶紧过来,拦腰抱住侯今春,一下将其按倒了! “放开我,放开我,老子要去黄叶铺,干死独角龙,干死他手下所有人!”侯今春一下下地挣着要往起来爬,两位兄弟按不住,便又过来两位兄弟,四个人合力,死死地将侯今春按着,四人的眼泪,默默流…… 三十多个兄弟,一并排躺在江岸上,像静静睡去了一般。其中有四个兄弟,是用油布包裹的,他们的尸身,已经七零八碎…… “帮主,抓紧将先走的兄弟埋了吧!”面瓜轻轻扯了下陈叫山的袖子,低声说,“万一独角龙再派人过来……” 陈叫山面向东方,望着滚滚江水,一句话不说…… 面瓜便转身给兄弟们挥挥手,示意兄弟们赶紧挖坑…… 一伙兄弟从船上取出几把铁锹,铁锹不够用,连木桨和水鬼钩索也拿了出来,在江堤以南挖着坑…… 金娃和银娃两兄弟,看着躺成一排的船队兄弟,也吸溜着鼻子,哭了起来。 老嘎一把揪住金娃,一下将金娃推了个后仰翻,又一脚朝银娃小腹上蹬去,银娃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金娃肚子上。 “你们也配哭?你们也配哭?”老嘎厉声大骂着,“假惺惺,假慈悲,把你们的尿水水,给老子收起来!再他娘淌一滴尿水,老子活剥了你们……” 侯今春此际稍稍平静了下来,站到陈叫山身侧,同陈叫山一起眼望东方,“帮主,如果独角龙派人再冲几次,只怕咱……” 陈叫山在侯今春肩膀上,用力捏了两捏,仍旧未说话…… 陈叫山的本意,是要侯今春镇定些,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办法,但侯今春却认为陈叫山是在逃避,一下又激动起来! “陈叫山,你怕死,老子不怕死!”侯今春一把打开陈叫山的胳膊,猛地拧身说,“兄弟们,解缆绳,咱出发“ 没有人响应侯今春,侯今春一下跳了起来,一蹦三尺高,胳膊高高地一挥,“你们都怕死,好,老子一个人去闯鲤鱼湾!” 鹏飞胳膊上受了伤,扯了布条绑扎了,见侯今春要去拔橛桩,一步上前,单臂去拦侯今春,“侯帮主,你冷静些……” “老子就是不冷静!”侯今春一把推开鹏云,继续朝前走。 鹏云跑过来又拦侯今春,侯今春索性一脚踢过去,将鹏云踢了个四仰八叉。 鹏天见自己两个哥哥,被侯今春又推又踢,火气一下冒上来,拿着枪冲上去,将枪口递在了侯今春胸膛上,“侯今春,你横什么?” 侯今春两手握住枪管,索性将枪管朝上移,对准了自己的眉心,冷笑着,“来,来给老子一枪,来呀,开枪呀!” 侯今春怒吼着,“老子跑船押货十来年,死过多少兄弟了,一人一盆血,够把这凌江水染半边红……船帮买卖,风口浪尖上吃饭,哪有不死人的?就一个独角龙,就把你们一个个吓得腿肚子抽筋了?全他娘软蛋怂货……” 陈叫山慢慢走过来,一脚扫过去,将鹏天的枪扫飞了,冷冷看着侯今春,脸上却有淡淡笑意,“人活到再老,终究有一死,天下哪个人不死?” “我说过,兄弟们可以死,但要死得值,死得英雄,死得其所,死得不糊涂!”陈叫山起初声音低沉,说着说着,忽地拔高了,“就这么冲过去,硬闯硬打,有多少兄弟够死?人都死光了,还要什么,还图什么,一口气?一船货?钱财?” 兄弟们都低下了头,那些正在挖坑的兄弟,也停下了,低着头,看着脚下挖出的深坑…… “我不管你侯今春以往怎样跑船,现在,既然是我陈叫山当了大帮主,我就要把兄弟们的命,装在我心里,捂得严严的,护得实实的,守得好好的!每走一位兄弟,就是在我心上割了一坨肉……” “独角龙不是一般的江匪,并非乌合之众,并非流寇散勇……”陈叫山望着躺成一排的兄弟,咬咬牙,又看向了天空,语声尽皆苍凉,“三十多个兄弟搭进去了,还不够吗?” 这一回,侯今春的头也略略低下了…… “以我判断,独角龙的人,现在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冲击我们,但他们必定会在鲤鱼湾重兵把守!他们在水下设有机关,他们有长枪,有土炮,有弓箭,有元宝船,我们拿什么去拼?拿兄弟们的一条条命,去闯,去拼吗?” 陈叫山扫视着被土炮炸得惨不忍睹的货船,深吸一口气,突然大声喊,“满仓,把你船上的那一箱子银元抬过来!” 起先一直低着头的兄弟,忽地听了这话,一个个地抬起了头,面面相觑…… “帮主,你要投降?”江五走过来说,“那我们这些兄弟,岂不是都白死了?” 对于陈叫山的命令,满仓向来是言听计从的,陈叫山方才一声喊,满仓下意识便转身欲走,刚走两步,却又停住了,回头又看向了陈叫山…… “陈叫山,你如果硬要去投降,我拦不住你……”侯今春一脸的鄙夷,“那成,你当你的大帮主,你当你的活菩萨,我就先告辞了……祝你日后财源滚滚,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侯今春冷笑着一拱手,转身欲走。 陈叫山却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笑,倒把侯今春定在了原地,兄弟们也被笑得一脸茫然,许多人便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了…… “帮主的意思是,借着投降之名,把那独角龙的人头割下来,为咱死去的兄弟报仇!”面瓜第一个反应了过来,遂即便说,“帮主,我跟你去黄叶铺!” “帮主,我也去黄叶铺……” “我也去,我也去……” 所有的兄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喊着…… 陈叫山走到金娃和银娃跟前,“两位兄弟,你们愿意给我带路吗?” “嗯……”金娃银娃咬着嘴皮,点了头! 装着满满银元的大木箱,被六个兄弟抬上了岸,陈叫山取过一把刀,撬开了铁条,手伸进去,抓了一把银元,手一松,一枚枚的银元,闪烁着银光紫光,叮呤咣当地重新跌落回木箱里…… 陈叫山命人找来一个牛皮褡裢,装了一褡裢银元,站起身,吁了一口气,从后腰里摸出手枪,塞到侯今春手上,“侯帮主,你好好守着船……” 兄弟们看出来了:陈叫山是要一个人去闯黄叶铺,只让金娃银娃带路,甚至连枪都不带了…… “帮主,帮主,你不能这么去……” “帮主,我跟你去……” “帮主,帮主……” 陈叫山将褡裢朝肩膀上一挎,嘿嘿一笑,“独角龙在长江上混过,一定狡诈阴险,人去多了,他必然生疑,我一人去最好!至于枪么,带了也没用……” ... 第482章恨之入骨 陈叫山随金娃银娃,朝鲤鱼湾方向走去,背影渐远,凝聚了兄弟们一行行目光…… 临近江岸拐弯处的芦苇丛时,芦叶一阵响,遂即,便是“”一声枪响…… 银娃听到枪响,吓得两腿一软,若不是陈叫山将其拉一把,只差一屁股瘫坐在地了。 芦苇丛哗啦啦跑出一大伙人,举枪皆指,金娃连忙大喊,“别开枪,别开枪,我是弓箭老七手下的兄弟,我是金娃啊……” 独角龙手下有七位客首,摊货客客首为老大,其后依次是长枪客客首老二,舟楫客客首老三,工器客客首老四,潜水客客首老五,马术客客首老六,金娃所在的弓箭客,客首排老七,故金娃称自己是弓箭老七手下的。 独角龙手下匪众四五百人,七客分划,相互之间未必都能认识。 于是,长枪客里的一位麻子队长便说,“弓箭老七手下的?那我问你,弓箭老七有几个老婆?” 金娃低头一笑,“一共六个半!” “六个半?”长枪客匪众,倒是一惊,“怎么还有半个老婆的?” “去年冬月二十二,老七大哥抢来严家坎的一个女女,从偏院抬进去的,花轿也坐了,盖头也搭了,喜字也贴了,酒席也摆了的。洞房花烛夜,那女女不圆房,老七大哥急了,霸王硬上弓,把那女女弄死了……”金娃说,“这可不就是半个么?” 弓箭老七好色,弄女人的事儿,十里八乡都晓得。能够说出弓箭老七有六个半老婆,倒也不算是啥稀罕事儿。 麻子队长便又说,“上一回,咱帮头老大在堂会开毕时,说了个啥话?”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金娃续又补充说,“上回开堂会,灶房给咱包包子,二十几笼包子,拢共就三个包子里有银元,一个被咱帮头大哥吃到了,一个被工器老四吃到了,还有一个,被灶房的胖老徐吃到了,对吧?” 长枪客匪众纷纷点头,麻子队长打量着陈叫山,却又说,“没看错的话,你应是上头船队来的人吧?怎么,自己跑来送死?” 起先在路上,陈叫山向金娃银娃交代过,要他们不要随便报出自己的名姓。 “回大哥,我是船队的人……”陈叫山略略弯腰,一脸恭敬,“只要王帮头能网开一面,放我们船队过去,便是我这一百来斤回不去了,我也认……” “哈哈哈……”麻子队长大声笑着,“有种!” “我这儿……给王帮头准备了些薄薄人情……”陈叫山将肩膀上的褡裢取下,晃了两下,褡裢里传来了“叮呤咣咣”的脆声。 麻子队长上前一步,用长枪枪杆,拨开褡裢口口,见里面是满满一褡裢的银元,亮灿灿的,不禁有些吃惊,又有些神游…… “我晓得,这是不合规矩的。理应是让你们的人,去查验了我们的货船,十抽其三,才定过江钱的……”陈叫山从褡裢里抓了一大把银元,朝麻子队长的衣兜里塞去,“我这儿带的,只多不少,给各位大哥一点小小酒钱,莫要嫌弃,莫要嫌弃……” “哎呀,我说……这个这个……”麻子队长假意推拒着,要推开陈叫山的手,但像是推,又像是不推,近乎拉…… 其余的长枪客匪众,皆伸长了脖子,朝麻子队长的衣兜瞅去,像一群鹅。 麻子队长伸手从衣兜里摸了一块银元,在袖子上擦了擦,放在嘴边一吹,赶紧又放到耳朵边听“嗡”声,末了,大笑起来,一巴掌拍在陈叫山肩膀上,“你说你们,早这么识相,哪需要费那些麻缠劲儿嘛?行,我看你是识相人,就不为难你了!” 陈叫山将褡裢朝肩膀上一送,与金娃银娃正准备朝前走,麻子队长又说,“我派两个兄弟,给你们做个伴吧?你瞧这褡裢这么鼓胀……” 陈叫山淡淡一笑,“谢大哥,不必了!不管遇上啥人,我就说是给王帮头送人情的,哪个敢抢?” 过了芦苇丛,凌江朝南拐了个弯,地势变得平阔无比,一条宽宽的黄沙路,直直通向南面黄叶铺。 “陈帮主,还是你沉得住气,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银娃心有余悸地说。 “怕啥?怕那伙长枪客把钱抢喽?”陈叫山笑着说,“他们越是人多,越就不敢抢!随便一个人嘴巴不关风,传到独角龙那儿去,依你们的规矩,抢船队的过江钱,是啥后果?” “嗯,陈帮主说得有道理!”金娃点点头,却又笑着问,“陈帮主,你是艺高人胆大,可我想知道,你为啥相信我们兄弟俩,你就不怕我们把你出卖了么?” “选人不疑,疑人不选……”陈叫山望着三人投在大路上的影子,一长一短地错动着,说,“从面相看,你们都是实诚人!换作心术不正的,被我们逮上了船,只会一个劲儿做奉承话、虚话,不敢跟我贸然提打点独角龙的事儿。可是,你们哥俩就说了,不管我同意不同意,至少表明,你们都是实诚人,打心眼儿还是希望我们好,少干仗,少死人!就冲这一点,我选你们哥俩引路,就不会选错!” “陈帮主,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金娃说,“我比谁都恨王盛川,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呢!可我只要一看见他,心就虚了,腿就打闪闪,额颅上净冒汗珠子……” 银娃在一旁解释说,金娃的媳妇叫新苗,模样俊得很,在方圆十几里村寨,那是数得着的皙气! 前年,王盛川来了黄叶铺,大兴土木,建了王宅!王宅建好那天,王盛川请了金安城的戏班子,连唱三天大戏! 金娃媳妇新苗,当时也去了王宅看戏,王盛川坐在戏楼上,台底下那么多人,竟一眼就瞥到了新苗。 当天晚上,王盛川就把新苗抢到了王宅…… 王盛川可跟弓箭老七不一样,王盛川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抢了新苗,也不弄啥霸王硬上弓,只是紧着好吃好喝好穿好戴地对新苗。 三天后,王盛川见新苗在王宅不吃不喝,头发不梳,脸不洗,竟派人将新苗送回去了…… 此后,王盛川却隔三差五地去金娃家,今天给新苗送一块缎子,明天给新苗送一盒胭脂,改天又给新苗送一双上海产的洋款式皮鞋。每次来了,带一大伙人,把东西一送,就说一句,“新苗,你喜欢,就留着,要不喜欢,下回我给你弄更好的!”说完就走,连一口水也不喝…… 去年年初,闹了年馑,王盛川不送这些女人用的玩意儿,改向金娃家送米送面送钱,每回仍旧是说一句,“新苗,你喜欢,就留着,要不喜欢,下回我给你弄更好的!”说完就走…… 后来,一天夜里,新苗竟主动抱着金娃的女儿,去了王宅…… 金娃遂即赶到了王宅,向王盛川要人,王盛川手下人要打金娃,却被王盛川呵斥住了! 王盛川把新苗喊出来,当着金娃的面,说,“新苗,现在金娃也在,你想回去呢,就点点头,你要不想回去,想留我这儿呢,就摇摇头……” 结果,新苗竟摇了头…… 从那时,金娃便恨死了新苗,更恨王盛川! 金娃和新苗的女儿叫妞妞。妞妞随新苗进了王宅后,没过几天,就吵吵着要回自己的家,新苗却不同意,妞妞就天天哭闹,砸王宅的东西,拔王宅花园的花,还用剪刀偷偷绞碎了王盛川大老婆的几件旗袍…… 后来,竟传出妞妞失足坠井的事儿,但金娃一直认为:妞妞是被人推下水井的! 金娃为了能杀王盛川,便借故进了弓箭客,并把银娃也拉了进来。 陈叫山听到这里,叹了口气,不禁侧首看向金娃:金娃又瘦又弱,一脸愁苦相,像他这般普普通通的庄稼汉子,如何能对付得了独角龙? “对了,现在那个新……新苗,还在王宅里?”陈叫山问。 “死啦!年前她生孩子,孩子生不下来,折腾了一宿,就死啦!”银娃愤愤地说,“贱婆子,活该!人贱命就薄,牛头马面抢着收哩……” “银娃!”金娃大声呵斥着银娃,微微叹着气,眉头皱着,抬头看着天上的云朵,幽幽地说,“不管咋,她也是你嫂哩,咋那样说?” “我嫂?我呸”银娃一口唾沫吐在了路上,也叹了气,转头看着金娃说,“哥,要我咋说你哩?唉……” 陈叫山唏嘘不已,倘若起先他对金娃和银娃说,“从面相上看,你们都是实诚人”,不过是一种稳心之策。可现在,陈叫山犹然觉得:这一对兄弟,的确是实诚人,本分,老实,哥哥金娃憨厚善良,弟弟银娃爱憎分明,乃性情中人…… 三人正走着,前方的树林子,忽然窜出一伙人,提着明晃晃的长刀,领头一位汉子,满脸横肉,大吼,“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贸闯禁地?” ... 第483章凶险万分 因为在路上提说了自己的仇恨之事,此际面对这一伙人的拦截,金娃竟表现出了一种骄横,“别挡道,这是江上船队的人,给咱帮头送过江钱的……” 领头汉子将刀朝肩膀上一架,挺着胸膛,昂着头,便冲金娃喊,“你是哪客的?” 金娃和银娃晓得:这伙人是王盛川派在周遭的巡游暗线。-- “弓箭老七手下的……”正所谓,爱屋及乌,恨人恨众,一路上叙说了金娃的心头恨事,银娃此际对这伙巡游暗线的人,也没了多少客气,“你们趁早闪开,别耽搁时间,出了事儿,帮头老大怪罪下来,我可有的是说法……” 领头汉子打量着陈叫山,“你真是来送过江钱的?” 陈叫山将褡裢一扬,抖了两抖,上前几步,将褡裢口口解开了,摸出一把银元,塞向那领头汉子,“小小意思,不成经意哈……” 领头汉子却一把推开了银元,“行了,老子不缺这几个钱!” 这倒令陈叫山感到意外,便笑着说,“给兄弟一点心意嘛……” 领头汉子将刀一下架在了陈叫山脖子上,“让你走,就赶紧走,再嗦,老子让你人头落地……” 陈叫山便收回了银元,冲领头汉子笑笑,跟金娃银娃朝前走去了…… “陈帮主,巡游的那伙人,大多是跟王盛川从长江上跑过来的,你不要给他们散钱,他们见过大世面,不稀罕……”三人走了老远,金娃说,“另外,这儿离王宅近了,他们也不敢乱接钱的!” 过了小树林这个关卡后,下一站的关卡,料想陈叫山他们三人既然能过第一道关卡,必定是查验过了的人,便不再盘问什么。 一路畅通而行,很快,前方出现了一个大宅子,白墙黑瓦,绿树掩映,长廊流水,飞檐画壁的,陈叫山料想这便是王宅…… 王宅正门,一对大石狮,青石油光,足有五尺多高,且那狮子形态显得威猛凶顽,使人一见,便生心怯。 “金娃,你****的活着哩啊?” 陈叫山站在王宅正门前,见大门关着,金娃正待上前叩门,一侧竹林后却闪出一人,嘴里咬一根牙签,衣襟开着,袒露着胸膛,冲这边大喊。 此人正是弓箭老七。 “七哥好!” “七哥好!” 金娃银娃连忙冲弓箭老七弯腰打着招呼。 老七将牙签捏在了手上,转头看着陈叫山,歪着脑袋说,“怎么,过来送过江钱的?” 陈叫山点点头。 老七拍了拍陈叫山肩膀上的褡裢,后又一拳打在陈叫山胸膛上,“呵,挺结实的!我说,你们不是硬气得很嘛,怎么这么快就成怂蛋了?” “我们初次跑船,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深浅,所以……”陈叫山微微弯着腰说话。 老七哈哈大笑,笑得衣衫乱抖乱颤,“在这凌江之上跑船,敢跟我们帮头顶杠子的,还他娘的没出娘胎哩!要我说,你这钱干脆拿回去得了,权当我们图个热闹,咱们再列开架势,美美实实再干几仗,你看咋样?” “七哥说笑了,以卵击石的事儿,还有啥热闹可看?”陈叫山微微笑说,“一点小小心意,权当是给王帮头的见面礼,日后在凌江上跑船,只要王帮头多关照着点儿,我来这一趟,也就千值万值了……” “嘿嘿,买卖人这嘴皮子就是利索哈!”老七略一顿,指着王宅大门说,“今儿这里头,像你这样嘴皮子利索的人,可是多得很!想结交我们帮头老大,多长点眼色……” “多谢七哥指点。”陈叫山弯腰致谢。 “行了,今儿这门不开,你们走侧门进吧!”老七说着话,又将胳膊搭在了金娃肩膀上,“金娃,啥时候再接新媳妇啊?” 金娃支吾着,“没……还没……” 老子大笑起来,“这回瞅上了皙气的,先领我那儿去,我帮你审断审断哈!” 银娃站在老七背后,气得牙根紧咬,恨不得一拳朝老七脊背上砸去,鼻翼扩充了,一股股地喷着气,胸膛也起伏起来了…… 陈叫山担心银娃冲动,误了大事儿,便走过去,一步卡在了银娃身前,将银娃与老七隔开了,而后说,“七哥,那我们先过去了啊……” 陈叫山随金娃和银娃,绕过竹林,朝侧门走去,银娃的拳头还紧紧攥着,不曾松开,陈叫山四下扫视一番,便低声对银娃说,“银娃,听我的,你越是想杀人,越要先装孙子,懂吗?” 金娃听了陈叫山的话,这才意识到银娃的冲动苗头,想了想说,“银娃,我看这样,我跟陈帮主进去就成了,你到马术客那儿去,找咱们的铁兄弟,就说……就说杀独角龙的日子不远了,让兄弟们多多留意配合着……” 陈叫山大惊金娃老实憨厚,银娃单纯鲁直,他们如何能判定,匪众这么多人,哪些人是哪种性情,哪些人嘴里是真话,哪些人嘴里是假话,哪些人跟他们哥俩是真心相交,哪些人不过是面子上的交往…… 如今,连王盛川的面还没有见到,王宅里头究竟凶险几何,一切,皆是尚未明了,却事先就把刺杀王盛川的消息散布出去,万一遇上了有心机的歹人,给王盛川一报告,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可是,如今站在王宅的院墙外,又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陈叫山前后左右看看,便故意将褡裢口口朝下,手指头一钩,里面的银元哗啦啦倒出来不少…… 三人便赶紧蹲下来捡银元,借着捡银元为掩护,陈叫山小声说,“银娃可以先去马术客,但刺杀王盛川的事儿,可千万不敢提前说出来,明白吗?” “陈帮主,没事儿的,那都是我的好兄弟,都跟我喝过血酒的,他们也恨独角龙,恨得很哩!”银娃低头捡着银元,脸上的表情,显得自信无比…… “陈帮主,我说话你莫生气:就凭你一个人,咋都杀不了王盛川的,必须得有人帮忙才成……”金娃倒是警惕,左右看了看,才低声地说话,“我们那些兄弟,虽然比不得桃园三结义,但关系绝对铁!” 陈叫山愁眉紧锁,不晓得如何劝说这哥俩了…… 陈叫山突然感觉到自己孤身前来黄叶铺,当真是悬崖沿沿上摘花,刀尖尖上跳舞,实在是太过凶险了! 但是,现在既然已经来了,已经没有退路了,凶险也罢,变数无限也好,只有华山一条道了,就只有置生死于不顾,绝然一搏…… “两位兄弟,你们听我说,不是我怀疑你们那些兄弟不牢靠,也不是我陈叫山怕死……但是,请你们相信我!就算一时办会儿杀不了王盛川,我也要绝对保证你们的安全,保证我自己的安全,懂吗?” “还有,我在西京城打擂的事儿,想必你们也晓得吧?日本第一柔道高手岩井恒一郎,我都打得过,还怕杀不了独角龙吗?如果你们真心想助我成功,就听我一句劝,不到一定的时候,千万不能将刺杀的事儿,提前说出去,真的,千万不能提前说!” 说话间,跌落在地上的银元,已经全部捡回了褡裢里,但金娃和银娃的脸上的表情,仍旧是懵懵怔怔的,恍惚不已…… 陈叫山站起身来,从褡裢里掏出一把银元,递给银娃,“事不宜迟,你就先到马术客那儿去,你可以把这些钱散给你们那些好兄弟,但千万记住,不要说刺杀的事儿!” 银娃连连退着步,“不成,不成,陈帮主,我不能要你的钱,真的,不能要……” 陈叫山还想再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那是什么人,推推搡搡干什么?” 三人转头一看,见摊货客的客首走过来了。 摊货客客首在七个客首里排行老大,地位仅次于王盛川,且这位摊货老大,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精于世故,目光如鹰,城府极深,与人相处,察言观色处,只消一眼便可将人的五脏六腑,看得清清楚楚! “大哥好!”金娃和银娃向摊货老大点头打着招呼。 陈叫山手里攥着一把银元,已经来不及塞回褡裢里了,只得也弯腰面向摊货老大,不卑不亢地说,“大哥好!” 摊货老大黑而瘦,戴着一顶酱色瓜皮小帽,穿一身蓝色锦绸马褂,留着八字须,两手背在身后,将陈叫山从头到脚地打量,仿佛要将陈叫山的五脏六腑,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一般…… “你就是那上游船队过来的人?”摊货老大眼睛微微一眯,目光从陈叫山满把攥着的银元上扫过,淡淡地问,“怎么,钱多得烧手?” 陈叫山弯着腰,低着头,连忙说,“我是要过来送过江钱的,不识路道,让这两位兄弟给引引路……也不能亏待了这两位兄弟,就想给两位兄弟一点小小心意,权当引路钱……” “哼……”摊货老大鼻子里喷一股冷风,“尿长一段路,就送这么多钱?无故授人美言,非奸即盗,小功施人钱财,必有所图!来人啊,把这个心怀叵测的贼人,给我绑喽……” ... 第484章特殊会议 听说要绑陈叫山,金娃和银娃吓得软了腿,全跪在了地上,金娃抱着摊货老大的腿,“大哥,大哥,这事儿真不怨他,不怨他的,是我见钱眼开了……” 陈叫山却直直站着,腰杆笔直,眼睛兀自看着侧门上方悬挂着的长条红灯笼,大有一种不以为然,无所畏惧之姿! 随着摊货老大的一声喊,从院墙拐角处,跑过来四个彪形大汉,两人来反拧陈叫山的胳膊,两人来夺取褡裢…… 陈叫山索性将褡裢一翻,直接朝摊货老大的怀里塞去。 满满一褡裢的银元,重量可是不轻,陈叫山乃习武之人,背着褡裢,尚且感觉略略吃力,瘦弱的摊货老大,又如何能抱得动? 摊货老大未料到陈叫山来这么一手,慌忙用手去挡,陈叫山用肩膀扛开几个彪形大汉,故意借势将褡裢口口扯大了些,一兜,一翻,“哗啦啦啦”一下,一褡裢的银元,全部洒在了地上,骨碌碌地乱滚,有的滚出了一丈多远…… 四个彪形大汉看见这么多钱,连忙趴地上捡钱,金娃和银娃也忙着捡了起来。 摊货老大冷冷看着陈叫山,依旧将两手背在了身后,“你是哪家船队的?” 陈叫山知道,王盛川成立匪帮,也不过近两年时间,去年又赶上年馑,凌江上一年未跑船,江匪们未必对凌江上游的船帮,了解得那般详细,便说,“我们是洋州船帮……” “洋州船帮?你家帮主是谁?你又是谁?” 四个彪形大汉和金娃银娃,蹲在地上捡钱,陈叫山和摊货老大直直站立着。 这当口,院墙拐角那边有十几个汉子,正推着板车,朝侧门里走,板车上装着许多的麻袋,鼓鼓胀胀,显得极重,板车轱辘发出“咯咯唧唧”之声。 侧门门槛很高,板车无法直接进入,须将麻袋先搬下来,而后再抬板车。十几个汉子便七手八脚地从板车上搬麻袋,眼睛却都直勾勾地朝这边瞅,瞅那满地白花花的银元…… 陈叫山故意停顿了一下,方才说,“我们帮主是谁不重要,我是谁,就更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诚心来给王帮头交过江钱,却遇到这般刁难,实在令人始料未及啊!” 陈叫山这一番筹谋,意图很明显:我就是要造出一种感觉,让这周围的人,都认为是你摊货老大,想勒索我的钱! 摊货老大一大把年纪,如何看不透陈叫山的意图? 四个彪形大汉和金娃银娃,六个人捡钱,按说已经足够,摊货老大却又冲那些搬货的汉子喊,“喂,你们手里活停一下,过来几个人,帮着捡钱!” 摊货老大这一做法,陈叫山岂能看不透其意图? 又过来了五六个汉子,蹲在地上帮着捡钱…… 十几个人蹲在地上捡钱,很多人一边捡,不时地抬头看看陈叫山,又看看摊货老大…… 摊货老大忽然大笑了起来,右胳膊从背后取出,前指向陈叫山,一点,“行,你倒是个聪明人,不笨啊!” “大哥,你这抬举,我可受不起……”陈叫山手里拎着空褡裢,意味深长地说,“聪明人用巧办法,老实人用笨办法,从江岸到黄叶铺来,这一路,我是一会儿当聪明人,一会儿又当老实人。好不容易赶过来了,遇上大哥你,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聪明人,还是老实人了……” 陈叫山此话一出,边捡钱边看摊货老大的人就更多了,当然,正面对着摊货老大的人,是偷偷地瞥一眼,那些处在摊货老大身后的,则齐刷刷地盯着摊货老大的脊背看…… 摊货老大嘴巴张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回去了,末了,嘿嘿一笑,“行,我记住你了,等你交钱的时候,我们再谝……” 说完,摊货老大像戏台上的须生一般,将袖子一甩,两手背在身后,昂着头走了…… 地上散落的银元,重新装回了褡裢里,陈叫山背着褡裢,朝侧门走去。 王宅之格局,呈一“井”字形,分为厢房、主堂、议事厅、账房、寝室等几大版块。 因为所建时间不长,宅内屋舍皆显得富丽堂皇,干净整洁,墙如雪白,瓦似墨黑,柱若朱红,长廊,飞檐,门楣,窗棂,在晌午的阳光下,异彩熠熠…… 行走在王宅之内,陈叫山不禁惊异:独角龙王盛川,本一散船户而已,却干上打劫抢货之勾当,竟积累了惊人财富,此人之机心、阴狠、城府、谋略,尤见一斑! 正常情形下,船队的货物,要经过摊货客和舟楫客的查验,采用十抽其三之算法,算出过江钱,由摊货客开具查验凭单,船队人带着钱货及查验凭单,到王宅账房去交钱交货,账房将查验凭单存根,再为船队的人开具收讫凭单,最后,船队的人拿着收讫凭单,去找王盛川签字盖戳,船队方可通行…… 陈叫山如今没有经过这一系列的手续,直接来交钱,显然就复杂一些了。 金娃跟在陈叫山身后,快到账房门口时,轻轻扯了扯陈叫山的衣角,陈叫山当然明白金娃的意思,便小声说,“走,我自有办法……” 受理过江钱的,是一位驼背老汉。陈叫山将一褡裢银元,往木柜台上一放,说了句“老伯好,我是来交过江钱的……” 驼背老汉用巴掌在褡裢上拍了一下,而后抬眼瞥着陈叫山,“查验单呢?” “老伯,情况是这样……”陈叫山说,“我们初来跑船,不懂规矩,跟江上的兄弟干了一仗……后来,弄明白了情况,我就主动过来交过江钱了……从鲤鱼湾上游,一直到这儿,这一路上的兄弟,也都开明……对了,刚才摊货大哥在外面还碰上我,说让我先交了钱,然后再……” 陈叫山这一番话,故意说得吞吞吐吐,但驼背老汉却听得明白,尤其是最后一句话,还提到了摊货大哥,驼背老汉就更明白了,不再问什么,便开始数起了银元…… 满满一褡裢的银元,驼背老汉伸手抓一把,一枚一枚地数清楚,在算盘上拨弄两下,记了数,而后用裁好的红纸,将其一卷,两头捏合好,用两根细针别了,拿起毛笔,在红纸上记下了钱数,而后再去褡裢里抓钱…… 借着这个闲时,陈叫山假意看着驼背老汉数钱,眼睛却不时地打量着账房一侧的议事厅,以及另一侧的寝室…… 有两只小黄鹂,在窗外的芭蕉叶子上站立着,享受着春天阳光映照的惬意,议事厅那边不时地传来人声,忽而一高,忽而一低,将两只小黄鹂惊得飞走了,独留芭蕉叶子上一片绿晃晃的光…… 其时,独角龙王盛川正在议事厅里,与一众货栈掌柜、船队首领、地方武装,在开着一个会议…… 此会议所论之事,要说复杂繁纷,的确是头绪不少,但若说简单,也就一个字钱! 货栈里掌柜们,皆认为:既然很多货物,是王盛川手下人抢来的,又没有本钱,可以将价格定的比市面上的同类货更低一些,越低越好! 但这个话,肯定是不能直说的。 清泉镇有个货栈掌柜,在收摊货客送来的蔑器时,价格谈不拢,顺口说了句玩笑话,“你们又不编蔑器,篾匠编好了,你们光取,这玩意儿又轻,连力气都不费几把呢……” 后来,据说这位货栈掌柜,有一天夜里坐船过江,喝多了酒,站在船上尿尿,一头栽进了江里,再没有上来…… 船队首领们此次来王宅,则想求王盛川把这个过江钱的交纳周期定长些。王盛川规定是,每过一回鲤鱼湾,便要交一次过江钱。可是,很多小船队,做的是短途贩运的买卖,上水下水跑得频繁,如此一来,自然就油头不大了! 船队首领们便想给王盛川建议:哪怕一次多交一些钱,管个一年半年的,甚或一个月也成…… 但这个话,也是不能太直着说。 万泉岭有个小船队,正月十五刚过,便跑腾麸皮谷糠买卖,这些玩意儿,死占船,又不重,更不值钱,利润低,头一回从万泉岭走上水,交了一次过江钱,结果到双井镇便将货卖空了,临着又返身过鲤鱼湾。舟楫客们一掐算时间,说这船队买卖还好哩,将过江钱提高了三成! 船队的首领,赌气将船靠了岸,领着船户走了,说船不要了,以后也不跑船了!舟楫客们好说歹说,劝回了船队,并免了这次的过江钱…… 后来没过两天,据说那船队忽然遇到了激流,船队十余人全部翻了江,尸身都没捞着…… 地方武装来谈的,是关于这个“分红”的事儿。 许多外地的船队,并不认王盛川的卯,拒不交过江钱不说,还找当地县府、保安团去评理,县府与保安团的人呢,自然是要说几大箩筐的好话,说得口干舌燥,就为了能从王盛川这儿,多收点分红! 但这个话,也不能说的那么直。 王盛川时常说,他在汉口有朋友,在南京有朋友,在上海有朋友,都是些非富即贵之人,他只要一句话,那些朋友都愿为他两肋插刀! 这些话听多了,地方武装的人,心里也虚:咱这山沟沟的小地方,哪里能比过人家汉口、南京、上海那些大地方? 王盛川能给一个子儿,就有一个子儿,惹急了,一个子儿不给,总不能跟王盛川撕破脸皮吧? 再者说,王盛川手底下五百多号人,长枪、火铳子、土炮、弓箭啥都有,真要撕破脸皮了,地方武装能有好果子吃? 陈叫山借着上茅房的间隙,站在紧贴议事厅的天井里,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大致将议事厅里的情况,听了个**不离十…… 正静心听着,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陈叫山一下,陈叫山顿时一惊…… ... 第485章一路惊心 来人竟是摊货老大。 陈叫山一见是摊货老大,心中反倒平静了下来…… “行,我记住你了,等你交钱的时候,我们再谝……”这是摊货老大起先在院墙外说过的话。 从江岸,到王宅,这一路行来,陈叫山反复在琢磨着许多的事儿…… 王盛川手下五百多人,看似兵强马壮,阵容强大,铁板一块,但五百多匪徒,各人各性情,总有罅隙存在…… 比方说在芦苇丛遇见的那个麻子队长,用长枪枪杆,拨开褡裢口口,见里面是满满一褡裢的银元,亮灿灿的,便有些吃惊,又有些神游…… 只这一个表情,陈叫山便将他定为了爱财如命,且不懂得韬晦的人。 陈叫山以钱贿赂他时,他假意推拒着,要推开陈叫山的手,但像是推,又像是不推,近乎拉,“哎呀,我说……这个这个……” 末了,麻子队长还说,“我派两个兄弟,给你们做个伴吧?你瞧这褡裢这么鼓胀……” 陈叫山便彻底将麻子队长,认定为一见钱便神游思乱的那类人! 林则徐之名言有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一个人,只要爱了钱,爱得要命,那么,他的风骨,他的原则,他的底线,必定都是虚浮的!此类人,最易被人驾驭操控…… 可后来在小树林遇到那位满脸横肉的领头汉子,看似凶狠彪悍,实则属于乖觉可爱之一类人。 陈叫山当时以钱来试探,将褡裢一扬,抖了两抖,上前几步,将褡裢口口解开了,摸出一把银元,塞向那领头汉子,“小小意思,不成经意哈……” 领头汉子却一把推开了银元,“行了,老子不缺这几个钱!” 这倒令陈叫山感到意外,便笑着说,“给兄弟一点心意嘛……” 领头汉子将刀一下架在了陈叫山脖子上,“让你走,就赶紧走,再嗦,老子让你人头落地……” 由此,陈叫山便觉着:王盛川手下匪徒众多,倘若类如麻子队长那样的人越多,而类如领头汉子那样的人越少,自己前去黄叶铺,进入王宅,刺杀王盛川,便越容易成功! 后来,陈叫山遇到了弓箭老七,弓箭老七说,“在这凌江之上跑船,敢跟我们帮头顶杠子的,还他娘的没出娘胎哩!要我说,你这钱干脆拿回去得了,权当我们图个热闹,咱们再列开架势,美美实实再干几仗,你看咋样?” 并且,弓箭老七还指着王宅大门说,“嘿嘿,买卖人这嘴皮子就是利索哈!今儿这里头,像你这样嘴皮子利索的人,可是多得很!想结交我们帮头老大,多长点眼色……” 只消这几句话,陈叫山便给弓箭老七定了调子:弓箭老七尽管好色,但并无多少机心,为人爽直,忠心不二,不贪钱财! 于是,陈叫山便没有以钱试探弓箭老七! 而这位摊货老大,见到陈叫山,开口第一句话,“尿长一段路,就送这么多钱?无故授人美言,非奸即盗,小功施人钱财,必有所图!来人啊,把这个心怀叵测的贼人,给我绑喽……” 陈叫山便感觉出了:这位摊货老大,城府极深,机心极重!对付这样的人,往往是很吃力的! 可是后来,陈叫山将褡裢里的钱撒到地上,故意磨蹭时间,呈示混乱之象,制造出一种摊货老大有意敲诈勒索钱财的感觉,摊货老大随机而变,冲着侧门那边的一伙人喊,“喂,你们手里活停一下,过来几个人,帮着捡钱!”以此来摆脱众人对自己的怀疑…… 陈叫山便悟出来了:这位摊货老大,位高权重,可谓一人之下,五百多人之上,他与王盛川之间,必定有些罅隙,相互之间少不了猜忌和疑心!为此,摊货老大极为爱惜自己的羽毛,行事老辣谨慎,使自己时时处处,不受旁人操控暗算,保住自己“二当家”的地位…… 为此,陈叫山便进一步地进行攻心之术,手里拎着空褡裢,意味深长地说,“聪明人用巧办法,老实人用笨办法,从江岸到黄叶铺来,这一路,我是一会儿当聪明人,一会儿又当老实人。好不容易赶过来了,遇上大哥你,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聪明人,还是老实人了……” 此一番话,其一是表明,尽管王盛川手下匪徒众多,但人情复杂,性情多样,以一种“公开的秘密”的说法,来进行陈述,最大限度地洗刷摊货老大对于自己的怀疑!其二,是在众人面前,将摊货老大朝泥潭浑水里拖,摊货老大越是爱惜自己的羽毛,越是珍视自己的地位,陈叫山便卡其七寸,攻其软肋,令摊货老大心生忌惮! 于是,摊货老大嘴巴张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回去了,末了,嘿嘿一笑,“行,我记住你了,等你交钱的时候,我们再谝……” 随后,陈叫山进入王宅,到账房向驼背老汉交钱时,驼背老汉拢共就问了一句,“查验单呢?” 陈叫山便借机半是实话,半是虚话地说,“老伯,情况是这样……我们初来跑船,不懂规矩,跟江上的兄弟干了一仗……后来,弄明白了情况,我就主动过来交过江钱了……从鲤鱼湾上游,一直到这儿,这一路上的兄弟,也都开明……对了,刚才摊货大哥在外面还碰上我,说让我先交了钱,然后再……” 陈叫山之所以如此说话,是考虑到账房老汉惜言如金,自己对他不够了解,但他对自己也不够了解,因而借机搬出摊货老大,以此迂回、试探驼背老汉! 账房虽说是一个独立机构,但与摊货客关系最为紧密,那么,驼背老汉必定是敬畏于摊货客客首老大的! 果然,不待陈叫山将话说浑全,驼背老汉便直接开始数钱了! 借着驼背老汉数钱的闲时,陈叫山借故要解手,溜到了外边,于自己说,是借机探察王宅的地形,并偷听一下议事厅的谈话内容,而于驼背老汉看来,船队的人不守着木柜台,看着数钱,倒是对于账房的一种信任哩! 因而,陈叫山对于驼背老汉的定位是处事谨慎,方圆兼济,关照自家苗儿好,何管别处地生草。 陈叫山在西京城的城东监狱那段时间,与白爷谈及自己入狱的前后缘由时,白爷曾经对陈叫山进行过诸多点化,并以《恒我畿录》,令陈叫山将其铭记明悟! 陈叫山一度反省自己,反省之后,犹然悟出:人入狭境,其路不宽,当真到了九十九节处,才是武功施展之时!而在人情江湖之中,更多时候,察人悟心,听言明意,才是更为重要的,这,比武功更厉害过千百倍! 一个人若是不能察人悟心,听言明意,便是有天下第一的武功,于人情江湖中行走,怕也时常碰撞得头破血流! 在陈叫山决定孤身前往黄叶铺时,陈叫山已经给了自己诸多的心理暗示,甚至连手枪都没有带…… 比拳脚,比刀枪,比一切外化之力,都厉害的是人心! 现在,在茅房旁边的天井里,再次遇到了摊货老大,陈叫山自然不慌不躁,他晓得,摊货老大对自己说,“等你交钱的时候,我们再谝”,此中必有深意,何不坦然应之呢? “怎么,钱交完了?”摊货老大淡淡笑问。 这本是寻常一句问话,但陈叫山如今身处王宅之中,孤身一人,犹若悬崖边边采花,油锅沿沿跳舞,时时处处,须谨慎再谨慎…… 摊货老大究竟是已经去过了账房,还是径直来这茅房旁边的天井? 倘若他是已经去过了账房,问过了驼背老汉,而后才来的天井,那么,他何故要来这天井见自己,而不是稍微等一下,在账房与自己说话呢? 倘若他并没有去账房,是径直来这天井,那么,他是有意观察我之行踪,探察我之动机么? 再或者,他是无意间经过这里,恰巧碰到了自己?而后,再又随口这么一问,权作是见面的搭话而已? 第一种情况,说明他急于想见我,急于有话对我说! 第二种情况,说明他对我怀疑极深,处心积虑地寻找我的破绽,将我拿下,以报我制造假象,破坏他羽毛之仇! 而第三种情况,就更为玄虚,仿佛是两军对垒,大战之前,哪怕是一只小雀儿,飞过了鸿沟,一声鸣啾,真真更揪人心…… 陈叫山假装提了提裤子,并把手在芭蕉叶子上抹了两抹,脑海中快速地分析着,思虑着,权衡一番,决定采用“实话实说”之法,以此应之,“账房先生在数钱呢,我憋着一泡尿,等不及,就过来解决一下……” “来,借一步说话……”摊货老大低声说着话,遂即便朝茅房里走去。 借一步说话,便要借到茅房里去说? 陈叫山犹疑之间,心中又喜忧参半:摊货老大要与我说十分隐秘之事…… ... 第486章手枪走火 “看得出来,你是聪明人……”摊货老大将陈叫山领进茅房后,机警地四下扫视一番,低声说,“我们来做个买卖……” 买卖? 陈叫山心中大许有了一些判断…… 虽不能完全料定,摊货老大究竟是存心想和自己做买卖,还是有意在试探自己,但至少表明:摊货老大并没有对自己进行跟踪…… 跟踪与试探,是两相悖逆的,摊货老大只会选择其一。 默声,现在最好的回答方式,便是默声。 万言不出,犹胜万言,这是《恒我畿录》中的名句。 “据我所知,今年买卖行情很好,你们船队往来凌江,趟数必不会少!”见陈叫山沉默,摊货老大便兀自朝下说,“一来二去,每趟十抽其三,你能有多少利润?” 至此,陈叫山心中已经很清楚了:摊货老大要在“查验凭单”上,与自己做买卖。 陈叫山却仍旧装着糊涂,并不主动将话挑明说,揉揉了鬓角,眉头皱着,叹息道,“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 果然,摊货老大从身上摸出一张查验凭单,递向陈叫山,“照我们的规矩,你交过江钱,是要先查验货物,而后得有这个东西……” 陈叫山显出惊异而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了一句,接过查验凭单,细细看着。 这是一张空白的查验凭单,淡黄颜色,乍一看,类如黄表纸,上面画有数个圆圈,皆以青龙瓦当图案为底衬,每个圆圈又被一分为二,上面半圆写着“货船经由”、“船主姓名”、“舟楫数量”、“货物估值”、“余备事宜”、“查验人”等等内容,下面半圆空白,留待填写。查验凭单右下角,盖有“黄叶铺隆江商行”的印章,以及摊货老大朱万胜的私章…… 原来,摊货老大叫朱万胜。 “王帮头定的是十抽其三,我给你定百抽其三,怎么样?”朱万胜说。 “朱大哥,这个……我想不明白,咋算的?”陈叫山一脸疑惑的样子,将查验凭单又递了回去。 “是这,我给你依照百抽其三开,票面上当然体现的是十抽其三,也就是说,货物估值是我摊货客说了算的!”朱万胜眯着眼睛,斜看着陈叫山,“十抽其三跟百抽其三之间,你算算,你每趟能省多少钱?” “噢……是这样,我明白了……”陈叫山略一顿,压低声音说,“这事儿若是让王帮头知道了,那可就麻烦了,弄不好,我得掉脑袋哩!” “嘿嘿嘿嘿……”朱万胜低声地笑,又踮起脚尖,朝茅房外看了看,“这个你绝对放心,在摊货客,我朱万胜一人说了算,没有人敢反天!至于舟楫客那边,也多是我的兄弟,这事儿好办得很……” “朱大哥,那你的好处……我怎么给?”陈叫山想了想,终于说了一句朱万胜最想听到的话。 “这个……十抽其三减去百抽其三的差价,我只要一成,你看如何?”朱万胜有些担心陈叫山听得糊涂,便又补充说,“比方说,你一趟货物估值是一百块钱,十抽其三是三十块,而百抽其三是三块钱,三十块减去三块,是二十七块,也就是说,你省了二十七块,二十七块之一成,是两块七,四舍五入,算三块钱!这么说吧,你票面上交多少钱,你就给我多少钱……” 陈叫山心说:你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原来是要与王盛川平起平坐哩! “这个好倒是好,只是……” 陈叫山话未说全,忽然听得议事厅里传来一声枪响“!” 这一声枪响,将朱万胜和陈叫山都惊了一跳…… “兄弟,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你有意,今夜子时左右,你到宅子西南摊货客去找我,我们再谈……”朱万胜趴在茅房青砖墙上瞅了一眼,而后说,“你先到账房去领收讫凭单……” 说着,朱万胜兀自解了裤腰带,撩起衣襟,蹲在茅坑的坑槽上拉屎了…… 陈叫山回到账房,驼背老汉已经将收讫凭单填好了,墨迹尚未干,便鼓着腮帮子朝上不断地吹着气…… “你过目一下,如果数没错,我就盖印了?”驼背老汉将收讫凭单递过来,陈叫山接过看了几眼,便点头说,“没错,没错,盖吧!” 出了账房,走出几步,金娃凑近陈叫山小声说,“我装作打瞌睡,眼睛其实没闭实,瞅着他数钱哩,他不敢乱来……” 陈叫山心中不禁感慨:这个金娃,真是实诚人啊! 刚拐过账房通往议事厅的巷道,议事厅前面的场坝里,呼啦啦一下,聚集了好多人,银娃居然也在其中…… 陈叫山朝前走了两步,视线穿越过人群,终于看到了独角龙王盛川。 王盛川四十出头的年纪,浓眉大眼,鹰钩鼻子,嘴唇薄薄,头发极短,根根竖立,身形魁梧,穿一身灰色长衫,显得刚勇干练,又不失几分儒雅。 王盛川手里捏着一把极小的手枪,连连地将袖子挽着,冲着议事厅的数十人,连连地拱手,“对不住,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这洋人造的手枪,我看还是不如咱自家出的火铳子好,总走火啊!” 陈叫山站在人群中,听着周围几个人低声的议论,方才明白过来 原来,寿松寨有一位货栈掌柜,为人耿直,不大会说话。今儿这位寿松寨掌柜,与各地的货栈掌柜,一起来王宅议事,讨论这个出货买货,收购价格等等事宜。 其余的货栈掌柜,畏惧于王盛川的威猛阴狠,不敢直说话,只是绕山绕水地磨,言语含蓄。这位寿松寨掌柜沉不住气了,便说,“我们不给出货,你隆江商行,也就变不出钱来……” 王盛川倒也并未立时就发火,继而说,“我隆江商行,本就要仰仗诸位前辈,才能将买卖做大嘛!” 所有人都听得懂,知道这是王盛川的欲抑先扬之语,惟独这个寿松寨掌柜不明白,竟然又来了一句,“王帮头说的是实话嘛!我们都不出货了,隆江商行可不就得倒闭了么……” 所有人都不吱声,王盛川也默默笑着不作声…… “我的意思是,你们隆江商行来货容易,我们货栈出货却要冒很大风险,我不同意照平价收,至于那个通路费,我觉得不合理!”众人不说话,寿松寨掌柜却以为大家是在听他一人说呢,便滔滔不绝起来,“要么,我们低于市价三成收货,要么就把通路费给取喽……” 所谓的通路费,意即保护费,也就是说:货栈在转运货物过程中,走陆路,兴许会遇到山匪马匪,走水路,千绕万绕,也绕不开凌江。因此呢,王盛川让货栈掌柜们再交一批“通路费”,一来可以保证货物转运途中的安全,其二,也就省去了过江钱……“ “买卖哪有这样做的嘛?”寿松寨掌柜越说越激动,“我们是坐地买卖,靠几间门脸库房吃饭,比不得人家船帮,怎能也要我们的通路费?” 王盛川其时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有一位货栈掌柜见情形不对,便扯了扯那位寿松寨掌柜的衣襟,要他说话收敛些,岂料,寿松寨掌柜被这一扯,反倒来了劲,声调拔高了说,“大家都是为了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可不能干那种捉鬼放鬼,放鬼捉鬼的事儿……” 寿松寨掌柜的意思是:什么陆路上的山匪、马匪,那都是你王盛川派出的人,只不过是在演戏呢! 这一句话,彻底触怒了王盛川! 王盛川拉开茶几的抽屉,摸出一把小手枪,抬手便是一枪…… 子弹正正打进了寿松寨掌柜的太阳穴,血溅满地…… 陈叫山站在人群中,看着王盛川慢慢地转过身子,走到寿松寨掌柜的尸身旁边,语气平平地说,“刘掌柜,实在对不住你,要怪就怪这洋人造出的破玩意儿,他娘的不听使唤啊!” 这时,因为王盛川转过了身子,陈叫山终于看清楚了:王盛川左边的耳朵,果然是被打掉了,为了遮丑,王盛川用了一个黑色的皮耳套,以红线拴系了,绑在了下巴上。 “都愣着干什么?过来几个人,把刘掌柜抬香房去,派人去宁真寺请静禅法师,过来给刘掌柜做三天法事……”王盛川站在议事厅院子里,又冲一圈站立的货栈掌柜、船队首领、地方武装的人拱手道,“诸位,请坐,请坐,咱接着讨论……” 这群人心有余悸,哪里还敢再坐下来说事,便连连拱手告辞 “王帮头,我家中还有些杂事,我就先回了……” “王帮头,收货的事儿,那就依你说的那样,有什么变数,咱下回再议……” “王帮头,留步,留步,请留步……” 不大会儿工夫,议事厅里的人都走光了。几个马术客的匪徒,牵出了马,出门去请高僧了,摊货客的人出去筹备冥器、棺木等事儿了,工器客的人出去掏挖墓坑了,舟楫客的前往去寿松寨,去通知刘掌柜的家人了…… 人群纷乱之间,王盛川的目光,忽然与陈叫山的目光交织一起了…… ... 第487章生死一线 对于独角龙王盛川,陈叫山虽然尚未与之正面接触,但通过旁人之口,以及眼前所见之事,陈叫山已然对其有了一些了解和理解…… “你……”王盛川望着陈叫山,眼神如鹰,忽而眸子中又收尽了那份劲锐之光,转为淡然,“是来交钱的?” “王帮头好!”陈叫山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将收讫凭单递过去,“钱已经交过了,请王帮头过目……” “噢……原来是你们……”王盛川撇嘴笑着,用右手中指,将收讫凭单一弹,弹得一声脆响,“听说,弓箭、潜水、马术、舟楫四客几十兄弟,都按不翻你们?” “我们初次跑船,不识规矩,冒犯了王帮头虎威,还望宽恕……”陈叫山略一弯腰,朝前拱手。。。 “我就闹不明白了,为什么总想跟我王盛川作对?”王盛川挺胸昂首,无限慨叹地说,“自我把控凌江两岸以来,你们去打问打问,如今凌江之上,还有谁敢为非作歹?若不是我隆江商行罩着,谁能消停,谁有安宁日子过?就这,你们还都不满意,还想跟我作对?” “王帮头,我们真不是跟你作对的……”陈叫山说,“只是刚刚跑江湖,逞一时的愣头青之勇而已,还望王帮头大人大量,莫要怪罪!” 王盛川淡淡笑着,眼睛望着地面上的血污,猛一抬头,再次看向陈叫山,忽然说,“你叫什么名字?” 议事厅外站着许多人,而议事厅院子里,此际只有陈叫山和王盛川两个人。 起先在王宅院墙外,朱万胜曾经问起过陈叫山的名字,但陈叫山借着银元撒地,人多耳杂,抓住朱万胜的心理忌惮,只将话虚绕了过去,并没有报自己的名姓。 可是现在,陈叫山知道不报是不行了,但又不能直接说真名,略一思,便说,“回王帮头,我叫王大勇。” “大勇?嗯……好好好,有大勇,能成大事!”王盛川的视线,在陈叫山身上上下打量着,忽然说,“大勇,你跟我干怎么样?” 陈叫山微微有些吃惊王盛川只不过刚刚见我,话都没说几句,如何便要拉我入伙? 陈叫山心中虽惊,但面上却显出意外之色,“王帮头说笑话了,我初来跑船,啥都不懂,怎敢高攀王帮头?” 王盛川冷冷一笑,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眸子中那种劲锐之光,遂即闪烁了出来,“油嘴滑舌,装愚卖傻!” 陈叫山赶紧又一弯腰,却并未说话,他知道,此际不能乱说话,言多必失!王盛川既然能邀我入伙,充分说明王盛川识人的眼光,超于常人一大截!在他面前,必须谨慎再谨慎……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船队的首领吧?”王盛川语气冷冷。 陈叫山依旧是弯着腰,显出极为恭敬,极为敬畏的神情,但仍旧不说话,保持着沉默…… “明知是我王盛川的部下,依然有胆子对着干,其勇气可嘉!而后孤身一人,带这么多钱,来我宅中,其胆气不俗!明明没有进行查验货物,居然也能顺利交钱,拿到收讫凭单,其谋略超人!与我说话,处处藏拙抱残,恭敬谦卑之下,却是一股子不服不甘之心气,足见你志存高远!” 王盛川的话,句句如刀,句句说到了点上,一句不虚! 忽然之间,陈叫山便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王盛川此人,心狠手辣,却又心智超凡,眼光如鹰似隼,咄咄逼人。而且,从其身姿体形来看,也绝对是练家子,武功不低!如此一个人,在这戒备森严、壁垒重重、机关无尽的王宅中,想要将其刺杀,难如登天啊! “我不管你们船队里,还有多少俊才武将,我只要你一人!”王盛川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拭着那把小手枪,不时地朝上吹一口气,“你若是留下来跟我干,此次的过江钱,我全部给你们船队退还回去,并且,你们船队以后行走凌江,一律不用再交过江钱!” 王盛川枪杀货栈掌柜之事,方才过去不久,地上的一摊血污犹在。此际里,陈叫山看着王盛川摆弄着那把小手枪,心中暗想:王盛川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恶魔,兴许稍一不高兴,抬手一枪,便会杀人!若非如此,方才议事厅里那么多的人,一看皆是些非凡之辈,却如何被王盛川的杀气,镇得定定的,无一人敢有异议,强出头…… 此前,陈叫山在没有见到王盛川时,心中有过一百种打算与设计,但无论如何,陈叫山都没有料到:刚刚一见王盛川,却被眼光非凡的王盛川一眼看上,硬要拉着入伙…… 依照王盛川定下的规矩,船队的人来黄叶铺交过江钱,离去之后,手上必须要有王盛川签名盖章的收讫凭单,否则,便是寸步难行!倘若硬闯,那一道又一道的关卡,便是有一百条命,也绝对死得硬硬的了!除非,除非能生一对翅膀,趁着夜色,悄然地飞出这黄叶铺…… 现在,那张收讫凭单,就在王盛川的手上,看样子,是不打算给陈叫山了…… “我王盛川向来不求人,从不强人所难,强扭的瓜不甜,改道的河不顺……”陈叫山正思虑着,王盛川却又说,“王大勇,如果你志向齐天,感觉我隆江商行这小庙,让你这尊金身留驻,实属屈就的话,我也不勉强于你……” 陈叫山尽管略略弯着腰,但视线一刻不停,暗暗留意着王盛川手里的枪…… 王盛川说话,实实虚虚,迂迂回回,云山雾罩,真假掺混,若是不会听话,或是自作聪明者,往往要栽了大跟斗,甚至,搭进了性命! 起先那位寿松寨的掌柜,不就是最好的例证么? 虽然王盛川嘴上说的是,“我王盛川向来不求人,从不强人所难,强扭的瓜不甜,改道的河不顺……”但陈叫山很清楚兴许自己拿了收讫凭单,还未走出这议事厅,王盛川便是背后一枪…… 可是,如果一旦答应了,船队的兄弟怎么办? 自己孤身一人前来,与兄弟们完全失去了联系,自己纵是有一肚子解释的话语,哪有机会给他们说呢? 侯今春那人,尽管跑船行舟有一套本事,但待人接物,处事用心方面,却是差得一塌糊涂!以他的能力,当一个船帮副帮主,是极为合适的,但若是再上一步,那整个船队恐怕就麻烦不断了…… 以前有骆帮主在,时时处处关照着侯今春,包容、迁就着侯今春,使得侯今春身上的许多问题,都被全然掩盖住了。 如今骆帮主已经不在了,自己若再留在王宅,真不敢想象,侯今春带领着船队向前,究竟会遇到怎样的麻缠事儿? 这王宅内重重机关,这黄叶铺关卡层层,自己又没有翅膀,一入王宅深似海,何年何月能脱身? 自己一旦加入隆江商行,以王盛川对自己的赏识程度,势必马上就会给自己安排任务,那会是怎样的任务呢? 那一定是杀人、抢钱、劫货、敲诈、勒索之类的事儿,除此之外,别无他事。 如若不是那样,隆江商行便不是隆江商行了,独角龙王盛川,也就不是独角龙了。 那么,自己如何能接受? 自己一定要硬着头皮,去助纣为虐吗? 陈叫山现在有一些后悔了…… “怎么,还没有考虑清楚?”王盛川将那把小手枪,套在自己右手的拇指上,忽地一甩,使得小手枪在手指头上转了一圈,看着陈叫山,等着陈叫山说话。 向前一步,是助纣为虐! 向后一步,是枪响人亡! 在这样一个杀人如踩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的人世恶魔面前,现在,陈叫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是在生与死的边缘游走着,生与死,存与亡,只在一瞬之间…… 议事厅外站立着几十号人,手里皆拿着火铳子、长枪…… 现在,就算猛地夺了王盛川的小手枪,立刻杀死王盛川,如此,也不过是王盛川先一脚入地府,自己便会遂即跟进了…… 陈叫山的脑袋,高速地运转着…… 再探一探,一定要再探一探,能拖一时是一时…… 只要门外那一伙人长枪客离开了,陈叫山便会有机会的! 哪怕是转瞬即逝的机会,陈叫山也会将其抓住的! “请问王帮头,我如果加入了隆江商行,我们船队的兄弟们咋办呢?” 陈叫山抛出的这样一个问题,看似平淡自然,实则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在思谋、等待的时间里,若是自己一直不表态,一直沉默,势必引起王盛川的厌恶,说不定随时就会打死陈叫山! 但如果贸然答应了入伙,话一旦说出去,再就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 于是,陈叫山这么一问,是折中之策,最大限度地拖着时间,等待着机会,同时,又保全着自己的性命! “这个最简单不过……”王盛川淡淡说,“我手书一封,派人送到江上去,放你们船队的人过去,从此之后,在凌江上来去自由,任何人不敢向你的兄弟们要一块钱……” 不待陈叫山说话,王盛川却冲着门外一招手,“兄弟们,快快进来,拜见一位新客首……” 陈叫山一怔,知道自己彻底没有迂回机会了…… ... 第488章即刻开船 王盛川做事,不但阴狠毒辣,且霸道不已!不待陈叫山点头允诺,便直接呼喊匪徒们过来,要封陈叫山为客首。 “王帮头……”陈叫山欲言又止时,外面的匪徒们已经哗啦啦跑入议事厅,站成一圈,将陈叫山和王盛川围于中间。 “众位兄弟,从今往后,王大勇便是我隆江商行的一员了!”王盛川将小手枪别进腰间,一手拍着陈叫山的肩膀,另一胳膊,划绕了一圈,“去通知各客客首,今晚上在前院摆酒……” 遂即,王盛川将收讫凭单,在手里撕成了碎片,朝空中一抛,散飞如雪,哈哈大笑,“大勇啊,凭单就不需要了,我即刻派人将过江钱如数奉还,让你们船队解缆……” …………………… …………………… 凌江江岸。 侯今春组织兄弟们,将损毁货船上的货物,进行筛选、分类,统一搬到了江岸上,重新对船队船只进行码货配重…… “打了水的棉花,把水拧干喽,搓成棉棍儿,蘸桐油可以点灯,别乱扔……着过火的棉花,拿剪子绞利索干净,当三等货卖……” “你们几个别愣着了,把这几摞茶包拆了,重新打包,捧几捧看一下,有受潮变味儿的,单另打包……” “弄些干草来,点了烧草灰,底舱码一层,牛皮搁最底下,上头码菌菇……为啥?你是猪脑子啊,隔潮气嘛!” “四号鸭艄船,把你们船上的天麻、元胡、乌药、杜仲,都重新挪开看一看,出了残货的货筐,靠最里头码,别嫌泼烦,到交货的时候,你就晓得了……混货知道不?先出好,再出中,后出次,学着点儿……” “散船户们过来,把你们的货单,重新归拢登记一下!落了水的兄弟,货单没了,也没关系,照你脑子里装的报,回头一查都清楚……我说你哭个毛啊?散船肚儿朝天,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嘛,洗货就洗货了,你两个鼻孔还能出气,这就烧高香了……” “还有这两艘船,拖到岸上来,你们抱怨个屁?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底舱都他娘的敞了口了,还补个狗?宁要旧船吃水深,不要破船吃水浅,安全第一,明白不?” 侯今春这里喊一句,那里吼几声,指挥船队兄弟们拾掇残局,忙乎一阵,抬头瞥一眼西边的太阳,心说:陈叫山去了这么久,该不会出啥事儿吧? 侯今春蹲在江边洗手,江水里流晃着人影儿,侯今春撩起一捧水,哗啦啦一下扑在脸上,连续地搓着脸,静静看着水影中的自己…… 倘若陈叫山被王盛川给抓了,甚至,被打死了,对于我侯今春而言,到底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儿? 陈叫山如果死了,我侯今春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卢家船帮大帮主!谁能跟我比? 可是,如果陈叫山真的死了,王盛川必然要再派人来劫货,到那时,必定又是一场激战,最后,会是什么结果呢?船队还能活下来多少兄弟? 这,似乎是一个矛盾的问题…… 起初,陈叫山决定一个人前往黄叶铺时,侯今春没有过多的阻拦,心中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但看着陈叫山的背影远去了,侯今春心底又有一种淡淡的失落,隐隐的牵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侯今春希望陈叫山死掉了,江湖上从此再没有陈叫山这样一个人……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侯今春又牵挂、惦念着陈叫山的安危,希望陈叫山平平安安的,千万不能有一点闪失,早去早回,回来时健健康康,浑浑全全的!陈叫山继续当大帮主,侯今春继续当副帮主,也挺好…… 侯今春看着自己投在江里的影子,忽然地憎恨起自己来了平心而论,陈叫山待我不薄啊!他虽然不会驾船行舟,对凌江区段的浪势、水情、一无所知,但跟着他做事,总会让人感到一种踏实之感,安全之感,这种感觉,十分的奇妙,难以以语言表述…… 可是,我侯今春怎地就有了恶毒想法呢? 我巴望陈叫山死,于我侯今春而言,除了我能顶替陈叫山当了大帮主,还有什么呢? 神仙爷爷,菩萨娘娘,水神将军,算了,你们还是好好保佑陈叫山吧!让他不要死,一定要活着,一定好好地活着,千万不能死啊! 侯今春一巴掌打在江水里,自己的影儿扑散了,不忍再视,索性站立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脸,转身离开了…… “侯帮主,侯帮主,那边来人了……” 忽然有兄弟大喊起来,侯今春转头一瞥,果然看见东面走来了十几个人,因为有树木掩映,一下出现了,一下隐没了…… “弓箭手埋伏右边,长枪手贴江边,都准备好家伙……”侯今春将袖子一挽,从身上摸出陈叫山的手枪,大声命令着兄弟们。 正在抬货包的兄弟,正在撒草灰的兄弟,正在剪棉花、搓棉棍儿的兄弟,听见侯今春的命令,哗啦啦一下散开了,各自操着家伙,埋伏了起来…… “不要慌,他们人少,等走近了再打!”侯今春趴在一块大石头背后,回身对兄弟们说,“大家以我的枪声为号,听到我的枪响,就使劲打……” 却说王盛川手下这一众匪徒,是特地受了命令,来送还过江钱,并告知陈叫山加入隆江商行之事宜的。 他们是弓箭客的一部分人,银娃也在其中。 远远地,银娃看见船队这边竟然没人了,晓得是都埋伏起来了,便大喊着,“船队兄弟们,别开枪,我是银娃,我过来说个事儿……” 侯今春冷笑一声,心说:还想跟我玩这一手,想让我们都上了道,然后将我们一锅端么?老子才没有那么蠢…… 侯今春将胳膊朝上一伸,扣动了扳机,感觉右手拇指一软,枪却没有响,原来,手枪里没有子弹了…… 奶奶的,这手枪到了我手里,居然连子弹都没有了…… 面瓜趴在侯今春的前面,便转头对侯今春说,“侯帮主,真的是银娃,他们好像没有带枪……我们不如让他们过来,看他们到底要说什么事儿……” 侯今春向前爬了一点,仔细一看,果然是没有带家伙! 银娃是主动请缨来江岸传递消息的,在银娃看来,陈叫山既然暂时无法脱身,行刺王盛川,一时半会儿又没有合适的时机,不如将计就计,权且让陈叫山留在黄叶铺…… 问题是,卢家船队不能一直这么耗着,得及时启程才行。 因为金娃和银娃,给陈叫山带过路,想必跟船队的人也算熟一些。所以,当银娃主动请缨来江岸时,弓箭客内部都没有异议…… 现在,马上就靠近船队了,弓箭客匪徒们,瞧见船队这边的架势,知道有埋伏,便不再向前走,纷纷建议,让银娃一个人走过去说话。 银娃很清楚:陈叫山被困黄叶铺这事儿,一两句话扯不清楚,尤其是当着弓箭客匪徒的面,不好跟船队的人说某些话。 因此,银娃也乐于一个人前往船队。 “各位大哥,别开枪,我是银娃,我有话要说……”银娃背着陈叫山的牛皮褡裢,一步一步地,慢慢朝船队这边走来…… “侯帮主,真的是银娃那小子,打不打?”有兄弟问着。 侯今春仔细看了看,见银娃是一个人过来的,肩膀上背着那个牛皮褡裢,手上也没见拿家伙,便说,“都埋伏好,别开枪,先放他过来……” 银娃慢慢地朝过来走……侯今春和面瓜、三旺、鹏天,也慢慢地东走…… 终于,五个人凑在一起了,银娃先将牛皮褡裢,递还给了侯今春,而后和侯今春他们说起了话…… 末了,银娃说,“几位大哥,情况就是这样,陈帮主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鲤鱼湾那边应经打过招呼了,工器客把水下拾掇干净了,你们现在就可以开船走了……等到事成之日,陈帮主走陆路追赶你们……” 面瓜便冲着银娃一拱手,“多谢兄弟,我们帮主在黄叶铺,就拜托兄弟多多关照了……” 待银娃走后,几人回到船队,兄弟们纷纷跟上来,便问,“帮主呢,帮主出了什么事儿?帮主怎么没见人?” 侯今春低着头,在褡裢里摸索着,用手一下下地抓着褡裢里的银元,叹着气,却并不说话…… “你们倒是说句话啊,帮主他到底怎么了?” “帮主他是不是死了?我们过去给帮主报仇……” “别他娘的说晦气话,帮主要死了,这一褡裢银元咋回来的?” 兄弟们纷纷议论着,闹闹哄哄一片…… 面瓜深吸一口气,便将情况对兄弟们解释了一番…… “这会不会是独角龙的计策?他把咱帮主困在黄叶铺,把这些钱还回来,假意说要咱们开船,没准就在前面设伏,想把咱一网打尽呢!”笙子听了面瓜的话,便问侯今春,“侯帮主,咱要不要开船?” 侯今春叹了口气,望着江面上的点点波光,“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该死的娃娃朝上,怕啥?传我的命令,各船做好准备,即刻开船” ... 第489章识才惜才 侯今春号令船队解缆,向东行进,行至鲤鱼湾,果然平顺无比,顺利通过…… 船队向东行进之时,陈叫山正在王宅一间厢房里换衣服。 至现在,陈叫山仍然不清楚,王盛川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究竟是爱才惜才,还是进行某一种试探,或有更大的阴谋? 金娃帮陈叫山找了一双鞋子,递给陈叫山,让其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脚。 在陈叫山穿鞋时,金娃便蹲在旁边,小声说,“陈帮主,王盛川会不会看出了什么,故意害你?” 陈叫山朝屋外看去,金娃便解释说,“没事儿,门口那几个兄弟,都是熟人……” “记住,我现在叫王大勇,别叫错了……”陈叫山纠正着金娃的叫法,而后淡淡一笑,“既来之,则安之,静观其变吧!” 金娃看着陈叫山的笑脸,兀自叹了气,不晓得那是一种轻松,还是自嘲,或者,是一种另类的无奈? “金娃,王帮头让我当客首,你觉着会是什么客首?”陈叫山穿上了鞋子,走了两步,感觉大小正合适。 金娃挠了挠头,“我也说不准……按理说,现在七个客首都干得好好的……莫非,他是要重新建一个客部?” 这时,银娃回来了,冲把门的几个人,拱手招呼过,便走进了厢房小院。 “陈……哦不,大勇哥,我已经把钱送到江上去了……”银娃倒是机警得很,没有再称呼“陈帮主”,“我返回的时候,船队已经了……” “那就好,那就好……”陈叫山喃喃着,叹着气,望向屋顶,幽幽地说,“走了就好啊!” …………………… …………………… 王盛川寝室。 王盛川此际也正在换衣服,弓箭老七尤成忽然进来了…… “行了,你们几个出去忙吧!”王盛川将手一抬,屋里的两个丫鬟,便弯腰点点头,出了寝室…… “老七,你去看的怎么样,船队走了没有?”王盛川将一件藏蓝色长袍,摊在床上,用手一下下地抚着折痕,而后问,“该没有干仗吧?” “嘿……干个什么仗啊?”尤成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上去,两腿架成个三角形,用敞开的衣襟,一下下地扇着凉风,“就冲他们那几个人,还敢干仗?那不是黑蝌蚪撵鸭子,存心找死么……” 王盛川将长袍提起来,搭在身上,扭头对尤成说,“老七,你看我穿这件袍子如何?会不会显得过文气了些?” “我说帮头,你咋跟个娘们似的,关心起穿戴的事儿了?”尤成与王盛川关系极铁,说话自然是不拘小节的。 “男人也是要讲究穿戴的,你瞧你,整天价衣襟也不扣,敞着个胸膛转悠,晓得的人,知道你是弓箭客的客首,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你是二流子呢!”王盛川将身上的灰色袍子脱掉了,朝衣帽架上挂好,又将藏蓝色新长袍,套在了身上,“女人穿衣服,仅仅图个好看,男人不一样,图的有面子、地位、身份,甚至,还有礼数……” 尤成是个粗人,显然不爱听这些,便说,“帮头,你还真把那个啥啥勇,给留咱们这儿啊?我瞅他就是嘴皮子利索些,没啥大本事……” 王盛川穿好了新长袍,用手交替拍着袖子,“老七,一个人有没有本事,有多大的本事,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哦,那你给我说说,那个啥勇,他有啥本事?”尤成顿时来了兴趣。 王盛川在床上正襟危坐,两手放在膝盖上,“就冲他的眼睛,我就知道此人志向不俗……” “眼睛?”尤成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怎么,他还是二郎神啊?孙悟空啊?” “算了,我不与你说这些,反正你也听不懂的!”王盛川的眸池,忽地变得幽深起来,“此人眼中有一股子硬气、锐气、胆气,当然,还有杀气……” 尤成听见“杀气”二字,连忙将架在左腿上的右腿,瞬间放平顺了,身子也坐得端端,“杀谁?” “谁都可以杀!”王盛川幽幽地说,“他眼中那一股子杀气,藏得很深很深,一般人断断是看不出来的!但是,当他要动了杀机,怕是千军万马也抵挡不住的……” “哈哈哈哈哈……”尤成兀自笑了起来,笑得衣衫不停地抖闪,“我说帮头,你净整些神乎仙乎的话糊我。啥千军万马抵挡不住,帮头你只要发一句话,我一箭射过去,保准他死得硬硬的……” “不”王盛川将手臂一扬,“此人不能杀!如果杀了他,那就是暴殄天物,于我们而言,也是一天大损失啊!” “帮头,我就不明白了,你才跟他说几句话啊,就整的跟认识了十几年似的,啥硬气啊,胆气啊,这气那气的……可一会儿你又说他有杀机,还什么天大损失啥的,他王大勇,就这么值得你抬举啊?”尤成微微叹着气,一脸的不屑和疑惑。 “赵子龙大战长坂坡,斩杀曹军无数,是曹军无能吗?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那些个将军,都是酒囊饭袋之辈吗?”王盛川背着手,在屋里踱着步,而后猛一挥手,“都不是!是曹孟德爱才,惜才,不忍杀了赵子龙,不忍杀死关云长……” “自古以来,能成大事者,纵是文武盖天,若不能识人、用人、凝聚人心,也都是徒劳!”王盛川兴许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些话,在尤成听来,过于玄虚了些,便转了一个话题,“老七,以你之见,我给王大勇安插一个什么职务合适?” “这个简单,你把他安排我手底下,先当一个弓箭队长,我倒是要领教领教,看他王大勇,到底有什么抵挡千军万马的本事……” “算了,问你也是白问……”王盛川显然对尤成的话,感到十分失望,抬手打断了尤成,而后,眸中闪烁出一丝劲锐之光,“老七,人才虽是人才,但初来乍到,终究野性难平,你要时时处处替我盯着王大勇,他有什么异常举动,随时向我汇报……” ... 第490章重要棋子 春日渐长,操办寿松寨掌柜后事的匪徒们,陆续都回到王宅,各客客首亦聚齐,厨房里宰了一头猪,做出一大桌丰盛菜肴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陈叫山换了一身新衣服,洗净了脸,刮了胡子,来到前院院坝时,七大客首皆已坐在桌边,王盛川却还没有来。 除了摊货老大朱万胜,弓箭老七尤成,其余五位客首,陈叫山都未见过,朱万胜身为客首老大,便向陈叫山逐个做了介绍…… 长枪老二据说去过很多地方,陈叫山向其拱手以礼时,长枪老二却向陈叫山伸出了手臂,意即要握手。 陈叫山与吴先生初识时,对于握手之礼仪,印象十分深刻,于是,便放下手臂,前伸,握住了长枪老二的手掌。 两人的手一握定,长枪老二便狠咬着牙根,加大力量,手掌如铁钳一般,死死地夹住陈叫山的手,恨不得将陈叫山的手骨,捏成碎渣渣! 两个人捏手,一方狠劲用力,另一方必须也用力,与之对抗,方不至于手掌生疼! 但陈叫山知道:这是长枪老二故意在试探自己,在此种情况下,自己不宜暴露自己的武功实力…… 因此,陈叫山假装暗暗地皱着眉头,却勉强地挤出笑容来,“二哥好,二哥好!” 朱万胜看见长枪老二脖子上的筋都暴起来了,晓得他在狠命捏陈叫山的手,便将陈叫山的肩膀一拍,而后指向舟楫老三,“这位是老三,舟楫客首……” 长枪老二一见朱万胜朝下介绍了,只得将手松开了…… 舟楫老三却既不拱手,也不与陈叫山握手,语气平平地说,“听说你们船队很是厉害嘛!黄金峡连着龙摆尾,你们都顺顺当当地闯过来了,不简单啊!你说你初次跑船,这话听上去就有些假了……” “三哥好!”陈叫山淡淡一笑说,“我的确是头回跑船,胆子小,没敢赶趟,白天过的黄金峡,战战兢兢闯了过来,只是运气好罢了……” 舟楫老三鼻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将头转过去了…… “这位是老四,工器客首,他可是我们隆江商行的大能人啊!”朱万胜继续介绍着。 工器老四呵呵一笑,冲陈叫山一拱手,却遂即抱过了酒坛子,朝桌子上一放,“既然以后是兄弟,今儿咱头回喝酒,先来个九九归一!” 一口气连喝九大碗酒? 陈叫山知道:自己若是与工器老四碰个九大碗的话,这酒口子就扯开了,你来碰九碗,他再来碰九碗,自己便是酒量再好,也绝对醉了。 在如今这样的处境中,自己必须谨慎再谨慎,酒这东西,一旦喝多,言语必然失当,意识必然错乱…… 可是,如果直接拒绝工器老四,又显得不给面子。 “四哥,帮头还没过来,咱提前喝,怕有些失礼数吧?”陈叫山说。 工器老四一听这话,便不再坚持,手从酒坛盖子上取下了…… 潜水老五和马术老六,则对陈叫山一副爱理不理的架势:潜水老五只是鼻子闷闷地“嗯”了一声,再无多言;而轮到马术老六时,他直接站起身来说,“我过去看看帮头,怎么现在还没来……” “大勇兄弟,咱就不用介绍了,上午就见过面嘛!”尤成两手抱在胸前,偏着脑袋,却定定地看着陈叫山的眼睛…… 尤成心底在琢磨着:帮头说你眼中有这气那气,我怎么啥气都看不出来呀? 酒桌上的这一切,皆被王盛川远远地看着…… 王盛川之所以没有宣布陈叫山的具体职务,一直就这么悬着,他就是想看一看,七个客首对于陈叫山这个新入伙的客首,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态度?同时,也要观察一下,陈叫山对于七个客首的态度,以及相处应变之道…… 通过一番观察,王盛川越发觉得:自己的眼光是极准的! 而陈叫山也乐于见识一下各位客首,他很清楚,欲要除掉王盛川,仅仅依凭武力,只怕成功可能性极小,稍微不谨慎,就把自己搭进去了!倘若不把七个客首的情况了解清楚,即便将王盛川杀了,自己也不容易全身而退…… 天终于彻底黑了下来…… 前院院坝挂起了红灯笼,将酒桌映照得一片红红亮亮! 陈叫山一直盼着天黑,白天到处皆是人,莫说行刺王盛川了,哪怕自己眼神中稍微有一点点异常的光芒,也会被人留意到…… 而天黑以后,借夜幕之掩护,更方便下手,亦方便撤离…… 因而,在酒筵上,陈叫山一再声称自己不胜酒力,只是浅浅地喝,哪怕几位客首连讥讽带揶揄,陈叫山也坚持说自己不能多喝酒…… 借着喝酒谝传,陈叫山暗暗观察,慢慢地分析出了一些情况 七个客首中,弓箭老七最没有城府,对王盛川也最忠诚! 摊货老大朱万胜,尽管面子上对王盛川恭恭敬敬,但陈叫山看得出,朱万胜是一个极有野心的人,一直想与王盛川平起平坐,甚至取而代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跟陈叫山密谈查验凭单的买卖了…… 起先,陈叫山一直在疑惑:朱万胜与我密谈查验凭单的买卖,到底是对我的试探,还是他的确野心不小。另外,他与我只算是初次谋面,就与我说起这隐秘之事,难道他就不怕我向王盛川告密吗? 但通过酒桌上的喝酒谝传,陈叫山终于解开了这些疑惑朱万胜尽管对王盛川恭恭敬敬,但对另外六个客首,却是一种高高在上之姿,似乎根本不把他们几个当回事儿!在朱万胜眼里,其余六个客首,似乎根本就是不值一提,不足为虑的! 再者,其余六个客首,对待朱万胜的态度,与对待王盛川,其恭敬与敬畏,几乎是不相上下的。他们称呼王盛川为“帮头”,称呼朱万胜为“大哥”,乍一听,似乎朱万胜还略高一筹呢! 于是,陈叫山便琢磨出了玄机朱万胜并不是在试探我,而是胸藏野心,想通过查验凭单的买卖,一方面削减王盛川的收入,同时,又增添自己的羽翼,假以时日,便与王盛川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而王盛川之所以拉自己入伙,主要基于两个缘由,其一是因为王盛川从那张收讫凭单上,发现了自己并没有通过摊货客的货物查验,就直接来交了过江钱,这内中必定有玄奥。 朱万胜是摊货客客首,那么,王盛川必然猜测怀疑到,是朱万胜和我陈叫山有了某种合作,或者说,朱万胜想利用我陈叫山来做文章…… 其二,在整个隆江商行里,朱万胜的势力,不亚于王盛川,另外六个客首中,只有弓箭老七是对王盛川死心塌地的。而长枪老二,舟楫老三,工器老四,潜水老五,马术老六,可以说,他们五人都算是中立派,没有特别明显的倾向,都算不得那种死忠亲信! 所以,王盛川拉自己入伙,一是斩断自己与朱万胜合作的可能性,二是希望把自己培养成死忠亲信,用以对抗朱万胜! 现在,自己已然已经加入了隆江商行,与朱万胜之前密谈的查验凭单的买卖,自然就不好做了…… 王盛川想培养我陈叫山为死忠亲信,朱万胜一定也想拉拢我…… 悟到了这一层,陈叫山一边吃着菜,喝着酒,暗暗地将自己原先的计划,做了调整改变…… 原先,陈叫山是想趁着深夜,冒险进入王盛川寝室,将其杀死! 但现在,陈叫山决定,先不必冒那个险,而应该先去赴朱万胜的“子时之约”…… “大勇兄弟,男人不喝酒,不如一条狗……”陈叫山正思谋着,工器老四却大声地说,“来,我喝两碗,你喝一碗,这总成吧?” 陈叫山连连摆手,还未说话,王盛川却倒抢了话头,“老四,大勇舟楫劳顿的,不喝就不喝了嘛,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说老四,自家兄弟,说话要注意分寸,注意礼数……”朱万胜也平着脸,批评工器老四,替陈叫山说着话。 陈叫山暗暗地看看王盛川,又看看朱万胜,便彻底确认了自己之前的判断没错,我陈叫山现在是一枚重要的棋子,王盛川和朱万胜,都在争取我…… “来,四哥,我陪你喝,大勇兄弟不能喝酒,咱也不能硬灌,是吧?”弓箭老七尤成举起酒碗,对工器老四说。 工器老四觉着王盛川和朱万胜都拂了自己的面子,便将酒碗端起,也不与弓箭老七碰,直接一口喝干了…… 弓箭老七也不觉着掉面子,兀自嘿嘿地一笑,说了句,“四哥真是爽快!”也一口把碗里的酒喝干了…… “大勇兄弟,吃菜,吃菜……”长枪老二连连招呼着陈叫山,并伸筷替陈叫山碗里夹了一片肉…… 陈叫山一边嚼着肉,一边想:嗯,没错,隆江商行看似强大无比,铁板一块,内中却是暗流汹涌…… 若能利用这些暗流与罅隙,除掉王盛川,便不再是难事! ... 第491章月夜跟踪 酒筵结束后,陈叫山回到了厢房里,躺在床上,思考着一系列的计划…… “嘭嘭嘭……”一阵敲门声传来。 陈叫山起身开门,原来是金娃和银娃来了。 “陈……”金娃在屋顶坐定后,刚说话,忽然记起陈叫山如今已叫王大勇,便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我这记性哎对了,大勇哥,你当的是啥客首?” 陈叫山尚未开口说话,银娃却抢先说,“不管当啥,反正都是一样的,你说是么,大勇哥?” 陈叫山淡淡笑了笑,朝院门方向努了努嘴巴,金娃便说,“没事儿,门口那几个,都是铁兄弟,无妨……” 尽管金娃如是说,陈叫山依然十分警惕,说话时,某些话声音低,某些话声音高。 “大哥,今晚上动手不?”银娃的声音压到了最低…… 陈叫山只是摇摇头,忽又拔高声音说,“今晚上那酒可真有劲,到现在我这头还晕哩……”算是变相地回答了银娃的提问。 “那到底啥时候动手?”金娃又压低声音问。 陈叫山仍旧是先摇摇头,而后声音拔高说,“管它啥时候下雨呢,反正现在我不跑船了,凌江要涨水就涨呗……” 金娃和银娃听出陈叫山的弦外之音,也明白了陈叫山的谨慎,便不再追问刺杀王盛川的事儿…… 原先,陈叫山认为:去摊货客宅院找朱万胜,应该是悄悄地去,让越少人知道越好!但在酒桌上一番观察分析后,陈叫山忽然转变了想法,应该大大方方地去找朱万胜,知道的人越多才越好哩! “哎呀,对了,摊货大哥说找我有事儿了,我差点给忘记了,你瞧我这记性!”陈叫山猛一拍前额,大声地说着。 这一句话,金娃和银娃都疑惑了:这到底是真话呢,还是假话?是实话呢?还是虚话? 因而,金娃和银娃索性也不吭声了。 陈叫山慢慢地穿好衣服,穿好鞋子,对金娃银娃说,“走,你们给我带带路,黑灯瞎火的,我摸不着道……” 金娃和银娃见陈叫山是真的要去找朱万胜,便跟着陈叫山出了房间。 陈叫山所料不错,厢房院门外,除了有两个值守匪徒外,靠着右边墙拐角,还靠着几个人,一见陈叫山出来了,却忽地转到墙那边去了…… 今儿晚上月亮不大,但仍旧洒了一地的淡光,陈叫山冲墙拐角看去,见几个人的影子斜斜拖过来,说明那几人并没有离去…… 陈叫山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在王盛川和朱万胜之间,自己是一枚重要棋子,他们两人都想争取自己成为他们的死忠亲信,这两股暗势力,在自己头顶上方悬着呢,相互掣肘,相互抗衡着,自己反倒安全。 可是,现在让金娃和银娃带自己去找朱万胜,容易使得金娃和银娃卷入这两股势力暗斗的漩涡里…… 金娃和银娃都是实诚人,缺乏机心,不管被哪一方势力利用,或者加害,对自己来说,都是一种损害和痛心! 陈叫山忽地停了步子,转过身来,对金娃和银娃说,“你俩先回去睡觉吧,我自己过去就成了,如果太晚了,我就住在摊货客了……” 金娃和银娃看看陈叫山,又相互对望一眼,料想陈叫山心中定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便转身回厢房睡觉去了…… 摊货客宅院,在王宅的东南方向,陈叫山特地选择了走王宅正门出去。 在经过王盛川的寝室小院时,陈叫山特地留意了几眼,见院墙外每一个墙柱前,都站着一个人,肩膀上挎着长枪,大致一算,最起码有十几二十人把守王盛川寝室。 陈叫山不禁叹气:如此看来,之前自己的想法,太过乐观了,刺杀王盛川,若是凭借一己之力,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是不容易哩! 此时,王宅正门已经闩上了,正门一侧的小屋里,两个匪徒在下象棋,另有四个匪徒在一旁观看…… “几位兄弟,麻烦给开一下门……”陈叫山站在小屋门口,伸着脖子,笑盈盈地说。 “王哥,是你啊……”其中一位匪徒,手里捏了一摞象棋子,站起身来问,“这大半夜的,你上哪儿去?” “到摊货大哥那儿去一趟,大哥说有话跟我说呢!” 小屋里的匪徒,立刻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人便说,“你有帮头的通行牌吗?” 陈叫山摇了摇头,“今儿中午,大哥让我夜里去找他,没提说通行牌的事儿啊?” “既然没有通行牌,那你就不能出去,快回去睡觉吧……” 那位手里拿一摞象棋子的匪徒却说,“算啦,开门吧,大哥没准找王哥有要紧事说哩,咱不让王哥出去,大哥到时候怪罪下来……” 几个匪徒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正门打开了…… 出了正门以后,陈叫山朝东南方向走去,心中暗想:如此看来,朱万胜在隆江商行的势力,果然与王盛川不相上下啊! 刚拐过墙角,突然前方走出两个人,将手里的长枪,左右一交,大声喊一句,“站住,什么人?” 陈叫山便又将之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两个执枪的匪徒,对视了一眼,并相互咬了咬耳朵,末了,还是放陈叫山过去了…… 走了几步,陈叫山忽然感觉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但陈叫山并没有直接转身,只是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朝后瞥一眼…… 走到摊货客宅院大门前,陈叫山叩响了大门上的铜门环,在寂静的夜里,铜门环撞击木大门的声音,格外响亮…… 大门打开后,两个摊货客匪徒端着枪,走了出来,陈叫山便说,“麻烦两位兄弟进去通报一声,就说王大勇在门外求见大哥,今儿中午,我和大哥约好了的……” 其中一个匪徒进去通报了,陈叫山又凑近另一个匪徒的耳朵,压低嗓音说,“兄弟,兄弟,后面有人在一直跟踪我,你看是不是……” “没事儿,你先进来……”那位匪徒将陈叫山拉了进去,站在大门口,左右看了看,“嘭”地将大门关上了…… ... 第492章参悟透彻 朱万胜果然还没睡觉,一听陈叫山来了,亲自来到客厅外迎接,“大勇兄弟,来来来,快屋里坐,屋里坐……” 陈叫山在客厅坐定后,朱万胜命人为陈叫山沏好了茶,便对手下人说,“你们早些休息吧,茶水我们自己添……” 两人在客厅坐着,端着茶杯,浅浅地喝茶,悠悠地吹着热气,似乎都在等对方说话。-- 在朱万胜看来,陈叫山并没有将查验凭单买卖的事儿,向外透露,觉着陈叫山此人,确实还是挺聪明的…… 在陈叫山感觉里,朱万胜在隆江商行地位非同一般,他年纪比王盛川大得多,论阅历,论能力,皆不在王盛川之下。 可是,为何王盛川是帮头,朱万胜却是客首老大,略略地低人一头呢?也许,这内中的许多缘由,如能了解清楚,对于自己刺杀王盛川,大有裨益! 陈叫山和朱万胜在白天时,密谈的查验凭单的买卖,现在看,一时半会儿是不好做了…… 因而,两人都在等对方说话…… 两人都觉得对方有话给自己说…… 陈叫山之所以不先说话,是担心言语过于突兀,反倒引起朱万胜的警觉…… 而朱万胜之所以不先说话,是怕话题不当,将陈叫山拱手推到王盛川那边的阵营了。或者说,朱万胜现在不了解,陈叫山究竟是不是王盛川派人试探自己的…… “大哥,夜这么深了,咱喝这么酽的茶,只怕晚上都睡不好觉呢!”陈叫山思谋一番,决定还是先开口,打破沉默,消解隐隐的等待之尴尬…… 陈叫山这一句话,平平常常,却意蕴丰富,有暗示,有双关,有引申,有各种可能的猜测性…… “呵呵,我只要心里不装事儿,就是再酽的茶喝了,照样睡得呼噜连天!”朱万胜将茶杯缓缓放下,看向陈叫山说,“但如果人心里有事儿,就是喝白开水,也还是睡不好的……” “大哥,我心里就装着事儿呢,今晚上还真怕是睡不好觉……”陈叫山说。 朱万胜“哦”了一声,猛地一抬手,“你先别说出来,我来猜猜……” “你担心你们船队,担心你不在船队里,手下兄弟容易出乱子,对吧?” 陈叫山摇了摇头。 “你心里有疙瘩解不开,你在想,为什么你刚一到黄叶铺来,我就跟你提说凭单买卖的事儿,这会不会是在故意试探你什么,对吧?” 陈叫山又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在琢磨,帮头为何要将你留下来,对吧?” 陈叫山还是摇了摇头。 朱万胜重又端起茶杯,浅浅喝一口,“哦,那你说说看,你心里到底是啥事儿?” “情况是这……”陈叫山机警地四下看了看,朱万胜便说,“在我这里,你放开说话,大声说,尽管说……” “是这情况……白天的时候,大哥不是和我说过买卖的事儿嘛,并约我子时过来细谈……”陈叫山略略顿了下,又说,“可是,晚上我往大哥这儿来的时候,我发现,处处有人盯梢,有人一直跟踪我呢!” 朱万胜端着茶杯,在手掌里微微地摇晃,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哦?”并无多言…… “大哥,我就寻思,是不是咱白天在茅房那儿说的话,被人给听见了,然后报告给帮头了?”陈叫山面露焦愁之色,“帮头会不会故意把我留下来,将我当药引子,对付大哥你啊?” “他敢……”朱万胜将茶杯重重朝茶几一放,声音兀自变高,遂即,又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激动了,便又笑了起来,掩饰着,“兄弟,你多虑了……” 这一句“他敢”,陈叫山觉得,此行已然不虚! 陈叫山看着朱万胜方才激动的样子,心中对许多的事儿,就越发地明悟,由此变得清晰了…… 上午时,陈叫山与金娃银娃,在王宅正门前遇到了弓箭老七尤成,尤成对金娃的一句戏虐之言,“金娃,啥时候再接新媳妇啊?这回瞅上了皙气的,先领我那儿去,我帮你审断审断哈!”使得银娃站在老七背后,气得牙根紧咬,恨不得一拳朝老七脊背上砸去…… 其后,陈叫山和金娃银娃朝王宅侧门走去时,金娃对银娃说,“银娃,我看这样,我跟陈帮主进去就成了,你到马术客那儿去,找咱们的铁兄弟,就说……就说杀独角龙的日子不远了,让兄弟们多多留意配合着……” 陈叫山觉得自己初来乍到,许多事儿都还没有探清楚,不能如此贸然冲动,自己也好,金娃银娃两兄弟也好,不能使其陷入被动凶险之中…… 可当时三人所站的王宅院墙外,又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倘若三人站在一处,交头接耳,必然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陈叫山故意将褡裢的钱散落在地,借着捡钱之机,暗暗地劝说金娃和银娃…… 并且,陈叫山从褡裢里掏出一把银元,递给银娃,“事不宜迟,你就先到马术客那儿去,你可以把这些钱散给你们那些好兄弟,但千万记住,不要说刺杀的事儿!” 陈叫山心里很清楚:金娃银娃所说的那些铁兄弟,即便不将刺杀之事说于他们,但若欲时时处处地让兄弟们关照帮忙,钱这东西,是不能少的,可以用于打点,正所谓,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嘛! 可是金娃银娃不要陈叫山的钱,三人在推搡之间,便被朱万胜看见了…… 朱万胜看见陈叫山的褡裢鼓鼓胀胀的,又见陈叫山伸出的手掌里,攥着满把的银元,料想陈叫山一定是大户船队,否则,不可能有如此多的钱。 在第一时间,朱万胜便想到了:若能将这类财力雄厚的大户船队,拉拢到我朱万胜的手底下,必然是有大好处的! 因此朱万胜走过去以后,暗暗留意观察,并以言语探问,“你就是那上游船队过来的人?怎么,钱多得烧手?” 陈叫山当时回答说,“我是要过来送过江钱的,不识路道,让这两位兄弟给引引路……也不能亏待了这两位兄弟,就想给两位兄弟一点小小心意,权当引路钱……” 朱万胜一听此话,觉得陈叫山果然阔绰,出手如此大方,其雄厚财力,足见一斑! 但转念一想,站的这院墙外头,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更何况,金娃和银娃也在场,有些话,是没办法说的…… 朱万胜便大喊,“尿长一段路,就送这么多钱?无故授人美言,非奸即盗,小功施人钱财,必有所图!来人啊,把这个心怀叵测的贼人,给我绑喽……” 朱万胜原本计划的是,将陈叫山抓起来以后,可以与之单独交谈…… 岂料,当时陈叫山没有想到这一层,以为朱万胜怀疑起了自己,在四个彪形大汉来抓陈叫山时,陈叫山故伎重施,将褡裢的所有银元,全部撒在地上,一则用于拖延时间,二则为朱万胜制造勒索过江钱的嫌疑…… 朱万胜看出了陈叫山的动机,越发认为:此人不但财力雄厚,且智谋超人,若与之合作,必定大有所图! 末了,朱万胜在众人面前,假意威胁陈叫山,实则是暗暗地给陈叫山以提示“行,我记住你了,等你交钱的时候,我们再谝……” 在王宅院墙外发生的捡钱之事,以及朱万胜派人来抓陈叫山的一幕,定然有人及时向王盛川报告了,因于此,后来陈叫山见到王盛川时,王盛川看了一眼账房开出的收讫凭单,便晓得陈叫山没有通过摊货客的货物查验,而是直接来交过江钱的。 王盛川是疑心极重的人,想到朱万胜在院墙外,同陈叫山有过短暂接触,便怀疑朱万胜同陈叫山,暗中有交集…… 当时,王盛川说,“我就闹不明白了,为什么总想跟我王盛川作对?自我把控凌江两岸以来,你们去打问打问,如今凌江之上,还有谁敢为非作歹?若不是我隆江商行罩着,谁能消停,谁有安宁日子过?就这,你们还都不满意,还想跟我作对?” 陈叫山当时听到这些话,以为是王盛川在自己面前标榜实力呢,现在才琢磨出来了真味王盛川这一番话,其实是在隔空向朱万胜递话呢,意思是说:在这隆江商行里,我王盛川终究是帮头老大,任何人想和我作对,那都是咎由自取! 遂即,王盛川便对陈叫山说,“大勇,你跟我干怎么样?” 王盛川拉陈叫山入伙,此乃一箭双雕,一要斩断陈叫山与朱万胜之间的买卖,二要想办法将陈叫山培养为自己的死忠亲信,如弓箭老七那般,成为左臂右膀! 此际,陈叫山坐在客厅里,幽幽地喝着茶水,与朱万胜交谈着,他感觉短短不过一天时间,整个黄叶铺,整个隆江商行的卯卯窍窍,个中玄奥隐秘,已被自己看得透透彻彻,参得明明白白! 如此,陈叫山再也不怕任何人来驾驭、利用自己,而只有陈叫山来驾驭、利用别人的份儿了…… ... 第493章刺客闯入 陈叫山心中一片澄明,像窗外银光四盈的月光一般,纵是子夜,亦能照得天地万物无隐无匿…… 而朱万胜也绝非愚鲁之人,心中怎会漆黑一片,便向陈叫山抛来一个问题,“兄弟,帮头让你留下来,你如何就答应了?你船队的兄弟们怎么办?莫非以后,就在这黄叶铺常留了?” 陈叫山知道朱万胜此话的用意,在于试探,在于探测自己心底的隐秘,但陈叫山觉得,江湖中人,心深如海,在没有合适契机时,言谈之间,还是要谨慎韬晦一些为妥! 至少,自己不能主动袒露心迹,反受朱万胜的掣肘…… “不瞒大哥说,我去见帮头时,有个货栈掌柜被打死在议事厅了,地上一摊血……”陈叫山说,“帮头手里还拿着枪呢,如果不答应,岂不是我也就没命了?” 朱万胜微微叹息着,而后定定看着陈叫山的脸,又说,“照此说来,你心底还是不愿意留下来的,只是被迫之下的权宜之计?” 陈叫山听得出来,朱万胜这是在“引导”,引导自己说话,引导自己吐露心迹呢! 一瞬间,陈叫山思绪如飞,经过一番权衡、筹措,认为:王盛川也好,朱万胜也罢,包括隆江商行里的所有人,除过金娃和银娃,他们都不会想到,我此次孤身来黄叶铺,是为取王盛川性命来的! 这就像陈叫山小时候,在茶铺里看见那些喝茶老人们玩的纸牌一样:一张一张的纸牌,都打出来了,呈示给别人了,但只要手里还留有最后一张牌,没有公布于众,别人就无法得知最后的牌局,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 刺杀王盛川,这是自己的底牌,只要掩藏好这张底牌,其余的牌,即便全部摊开了,也是无妨的…… “大哥,实话说,我心里当然是不愿意留在这里的……”陈叫山直视着朱万胜的眼睛,眼神定定,不偏不移,以示真诚与自若,“我总有一种预感,我如果留在这里,迟早有一天,我会死在这里……” “是啊……”朱万胜将头扬起,唏嘘万端地说,“莫说是你,就算是我,也时常在想,我朱万胜有一天会不会葬身凌江呢!” 无疑,朱万胜开始渐渐有了主动吐露心迹的苗头了…… 陈叫山决定再助推一把,“大哥,在隆江商行,谁能把你怎么样呢?” “是,在隆江商行,在黄叶铺,是没人能把我朱万胜怎么样……可是,外面呢,江湖呢,那么多的人,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朱万胜兀自低着头,喃喃着,“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多面树敌,江湖难行啊……” 陈叫山听出了朱万胜话中的玄机…… 之前,陈叫山一直在分析,一直在琢磨,以期能琢磨出朱万胜与王盛川之间的罅隙与分歧何在。 现在,陈叫山隐隐地觉悟出一些东西了…… 王盛川和朱万胜,他们过去有着怎样的故事,是本就为挚交多年,还是后来的缘分所至,使得二人相识相交,最终走到一起,而后才来这黄叶铺,创立的隆江商行……这内中的细枝末节,陈叫山都不得而知,陈叫山也认为,无须再得知了! 但有一点,王、朱二人,在创建了隆江商行后,各自秉承的发展理念,以及为人处事之方略,是存在着极大差异的! 王盛川以武力征服江湖,一言不合,拔枪便杀,在江湖风浪中,可谓一意孤行,阴狠无比! 而朱万胜,兴许是另一种发展理念,另一套为人处事方略,那理念,那方略,究竟是什么,陈叫山暂时无法得知,但是,肯定是与王盛川不一样的! 对于王盛川杀人如麻,以刀枪来解决纠葛的方式,朱万胜一定是反对的!若非如此,朱万胜不会唏嘘地说出“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多面树敌,江湖难行啊……”这样的话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 也许,朱万胜心底深处,想取代王盛川,并非是他的一种野心膨胀,而是朱万胜想让隆江商行,有另一种发展轨迹,走另一条不同的道路…… 也正因于此,朱万胜处心积虑,时时寻找着机会,意图发展自己的羽翼,壮大实力! 做类如查验凭单的买卖,便是朱万胜丰满羽翼,所能想到的其中之一方式吧! 朱万胜既然是摊货客客首,必然熟悉于货物行情,熟悉于买卖,在朱万胜的心底概念里,智谋二字,应为重点。 而王盛川呢,既然他是从打劫船只开始起家的,那么,在他的心底概念里,武力二字,一定是最重要的! 朱万胜和王盛川,能在一个锅里舀饭吃,也许,在隆江商行成立之前,或者之初,王盛川一定给予了朱万胜诸多的承诺…… 王盛川精于武力,却未必精于生意。 朱万胜精于生意,却并不精于武力。 所以说,王盛川是离不开朱万胜的,离了朱万胜,隆江商行便不能发展壮大! 然而,在其后的日子里,也许朱万胜察觉出来了,王盛川是那种嗜血成性的杀人狂魔,由此感觉自己挣来的每一块银元上,都粘满了鲜血…… 朱万胜兴许委婉地提出过退出,兴许也与王盛川发生过正面的言语争执,但是,王盛川离不开朱万胜,自然不可能让朱万胜走。而朱万胜,畏惧于王盛川的武力淫威,也不敢太过撕破脸皮…… 至此,陈叫山又想明白了一点在整个隆江商行里,长枪老二,舟楫老三,工器老四,潜水老五,马术老六,弓箭老七,他们全都是精于武力或技术的一类人,与王盛川属于一类人!他们六个人,对于朱万胜的尊重,是建立在对王盛川的尊重之上的,因为,王盛川都离不开朱万胜,不敢过于得罪朱万胜,他们六个人,又怎敢不尊重朱万胜呢? 想到这里,陈叫山决定小小地冒一个险,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大哥,在你以为,隆江商行怎样发展,方能在江湖中风生水起,又不至于时时被人仇视、暗算?” 果然,陈叫山这话一出,朱万胜立时警惕起来了,但那一抹警惕之色,自脸上闪过,似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般,遂即便消失了,招呼着陈叫山,“兄弟,来,喝茶,喝茶,趁热……” 陈叫山冒险一问,也并不奢望朱万胜能正面地直接地回答,有他方才那警惕的表情,陈叫山就足够了,足够洞悉出诸多事情之真相…… 陈叫山便微微一笑,端起了茶杯,悠悠地喝着茶水…… “哈哈哈哈……”朱万胜却忽然地大笑了起来,笑得手里的茶杯闪晃着,茶水差点就泼洒出来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哈哈哈哈哈……” 朱万胜用了这几句诗句,尽管韬晦异常,但陈叫山依然从中品出了些许东西,这些东西,足以验证自己之前的判断了…… “大哥,你的鸿鹄之志,有朝一日,定能大展宏图!”陈叫山举起茶杯,朝朱万胜跟前一伸,“来,小弟以茶代酒,敬大哥一杯,颂祝大哥……” “好了……夜很深了,你今晚就留在摊货客,早些歇着吧……”朱万胜唏嘘一叹,将茶杯放下,站起身来,用手捶了捶腰,并朝后扭转着脖子,“我也有些累了,我们明日再叙吧!” 朱万胜命人给陈叫山收拾好客房,并端了洗脚水,一番忙乎…… 陈叫山躺在床上,透过窗棂,望着外面如水的月光,不禁思绪奔涌,辗转反侧,却难以睡去…… 陈叫山在想:朱万胜说话,说半句,藏半句,时而有吐露心迹之向,时而又全然地蜷缩了回去,他一定是在怀疑两个事情…… 其一,他怀疑我到底为什么留在黄叶铺,我此行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其二,他一定在怀疑,我是不是早与王盛川沆瀣一气了,或者说,王盛川将过江钱如数奉还,我就此已经被王盛川收买了,今夜我过来叙话,只不过是为了试探他朱万胜…… 嗯,即便朱万胜这样怀疑,陈叫山也觉得,这是人之常情,江湖险恶,怎无机心? 不管怎样,陈叫山感觉自己已经觉悟出了很多的事情,将隆江商行的诸多隐秘格局,已然参透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就像今夜的月光一般…… 此番前来黄叶铺,虽然尚未杀死王盛川,但机会在前,已然不虚此行了…… 这样想着想着,陈叫山逐渐释然了些,轻松了些,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正睡得迷迷糊糊,陈叫山忽然隐隐听见,房门上传来了“吱吱吱……”的细微声响,陈叫山再一细听,知道这是用刀暗暗拨动门闩的声音…… 陈叫山装着熟睡,故意打起了呼噜…… 门闩慢慢地被拨开了,房门“吱呀”一声,轻轻被推开,一抹银亮亮的月光,倾洒进来,月光下,有四个人,皆手提长刀,刀刃光寒…… 陈叫山依旧装着熟睡,呼噜连天,胸膛一起一伏…… 四人慢慢走进房间,慢慢靠近床边,猛地高举长刀,银光闪烁,朝陈叫山挥砍去…… ... 第494章测探武功 刀风寒影,月如银……陈叫山猛地睁开眼睛! 身体朝内一翻,反手揪住被角,一扬,锋刃至,棉花似雪…… 双掌后按床板,腰若劲弓,于空一弹,陈叫山以十二秘辛拳之“辰腾拳”大势,翩然将身体平平腾空,右脚一个摆甩,借力而点,“呼”地一下,跃到了地上…… 起先一刀挥砍的黑衣人,身子尚未拧转过来,陈叫山却已到他的背后,一掌拍其后背,那黑衣人猛一前扑,一头撞在了墙上,登时弃刀抱头,痛苦不堪! 一瞬之变化,太过突然,床边另外一个黑衣人,眼瞅陈叫山飘然跃下床来,站在自己身后,不及调整,索性手腕一转,调整刀尖,朝后直直戳来…… 陈叫山侧身闪开,撩腿而起,复又下压,脚后跟重重磕在刀背之上,顺带出由臂,拧缠黑衣人手腕,“喀嚓”一脆响,手腕麻痛,手中之钢刀,“当啷”落地! 门口两个黑衣人,见势不妙,齐齐大喝一声,两把长刀,排山倒海之势,双双劈斩过来…… 陈叫山身体后仰,双手倒抠床边,双脚腾空,后卷,重又翻身上床,疾速一带,将那撞破头的黑衣人,以肩膀一扛,并取过其刀,横空一挑,“当当……”两声,一刀削两刀,火星飞溅…… 陈叫山站立床上,执刀反攻,左拨,右掰,前刺,后撩,上撩,下劈,“当当当当当……”,刀器铁声,连连嗡响…… 两个黑衣人,一个被削伤前臂,一个被刀背砸中手腕,手中钢刀,软塌塌垂了下去…… 陈叫山“呼”地一窜,执刀飞至门口,左右一看,客房小院里齐刷刷地亮了灯,呼啦啦跑出了十几人,形成一道屏障,一溜排封住了院门…… 陈叫山光着脚,只穿一条大裆裤衩,月光下照,整个人光亮无比,犹若雪人…… “呀” 院内十几个匪徒,皆执刀冲来,大声啸叫! 陈叫山向左一跃,跳飞而起,一脚在窗台上一踩,整个人犹如平沙落雁,展势飞逾…… 待那些黑衣人哗啦啦冲过来时,陈叫山已至他们的头顶,反身朝下挥刀,“唰唰唰……”一连挥伤几人,又在院门前站定了…… 惊恐难定的黑衣人,此际方才领教到了陈叫山的厉害,哪里再敢冲杀? 陈叫山亦不敢恋战,一把拉开门闩,月光下,门扇的影子一闪,陈叫山刚要出门去,一杆长枪,似乎早已准备多时,直直地抵在了陈叫山光溜溜的胸膛上,陈叫山情知不妙,将刀一伸,钢刀也架在了那执枪之人的脖子上…… “住手全都住手!” 朱万胜从院前那边转了过来,急声大呼,几步走了过来…… “哈哈哈哈哈……”朱万胜站在院门口,忽地停步,竟放声大笑起来,并将手掌朝下压,“好了好了好了,把枪放下,把枪放下,哈哈哈哈哈……” 执枪的黑衣人,将枪缓缓收了,一脸疑惑的陈叫山,略迟疑,也将长刀收了回来…… 院内十几个黑衣人,有撞破头的,有折了手腕的,衣衫破散开来,被刀划伤者,更有多人!此际,他们齐刷刷地扔了手里的长刀,全都跪在了院子里…… “兄弟,你果然好身手啊!”朱万胜取来陈叫山的衣裳,亲自披在了陈叫山身上,而后,后退一步,半跪在地,拱手抱拳,“罪过,罪过,让兄弟受惊了……” 黑衣人都退去了,朱万胜点亮了客房的灯笼,陈叫山在房中穿好了衣裳,两人相对而坐,交谈起来…… “兄弟,我果然没有猜错,能孤身闯黄叶铺者,必定会有盖天的武功,超于常人的胆气啊……” 朱万胜此话一出,陈叫山体会过来了原来那些黑衣人,趁深夜偷袭自己,竟是受朱万胜之令,来测探我的武功呢! 陈叫山之武功,而今也全然展现了,一人对十几人,陈叫山毫发无损,那伙黑衣人却没有几个是浑全不伤的…… 事情既然已到如此地步,陈叫山反倒释然了朱万胜如此良苦用心,曲曲折折,令人来测探我的武功,料想他必然有话要跟我说了…… 另外,从心底深处讲,朱万胜断断没有加害我之心! 否则,何必找来一伙人,手执钢刀攻击?直接趁着自己熟睡之时,一颗子弹便可以将自己轻松打死的! “兄弟,我初时见你,便猜想你会武功,且功夫不一般!”朱万胜笑着说,“四个大汉来扭抓你,都没把你弄住,倒是你趁着乱,将银元撒了一地……我就在想:你到底是武功超群呢,还是侥幸而已?所以,便出了此下策,试一试兄弟的身手,结果呢,一点上风没占到……” 摊货客里的人,并不以武见长,朱万胜选来这十几个黑衣人,已然是摊货客中最最精壮者!现在看,在陈叫山面前,犹若草芥…… 陈叫山淡淡一笑,张了个哈欠,用手拍拍嘴巴,而后说,“大哥,你测探我的武功,其中定有用意吧?” 朱万胜微微叹了叹气,却说,“天快要亮了,你且好好睡一觉,待你睡足了觉,我们再叙。--” 朱万胜亲自为陈叫山抱来新被子,看着陈叫山脱衣躺下,为其拉了拉被角,方才离去…… 陈叫山躺在床上,在想:朱万胜如此煞费苦心,测探我的武功,莫非,是有求于我么? 胡思乱想了一阵,陈叫山听见外面有鸡叫声响起,顿感困意袭来,此际身心放松,很快睡着了…… …………………… …………………… 王盛川寝室。 几抹淡淡青光,透过窗户薄纸,穿射进来,屋内盈着一团蓝莹莹的光…… 王盛川取下了灯笼罩子,“噗“地一下,吹灭了灯笼,而后,转头对弓箭老七尤成说,“什么?王大勇去了老大那里,一宿没出来?” 尤成张了个哈欠,“是哩,他子时就过去的,我一直跟着他,等他进了大哥院子,我就绕了一圈,躲在墙角,远远地候着……等到鸡都叫了,还是没见他出来……” “老大那边的人,有没有发现你?”王盛川略略沉思,忽而问。 “应该没有吧……”尤成又张了个哈欠,“王大勇刚进大哥院子的时候,有个摊货客兄弟,转到院墙这边,打着灯笼到处照,我坐在远处墙角呢,他没看到我……” “嗯……”王盛川点了点头…… “帮头,昨晚上咱喝酒的时候,也没见大哥跟王大勇说啥呀,王大勇咋就跑大哥那儿去了?”尤成挠着脑门顶,一脸疑惑,“他们莫不是早就认得?” “这事儿你先不要告诉任何人……”王盛川定定看着尤成,又说,“你去通知一下各个关卡的兄弟,没有我的通行牌,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帮头,还有啥?”尤成张了个哈欠,“你一次给我吩咐完,免得我再跑趟趟……” 王盛川在尤成肩膀上一拍,“通知完,你就回去睡觉,啥时候睡醒来,啥时候再起来……” …………………… …………………… 这一觉,陈叫山睡得踏踏实实,舒舒服服,感觉很久很久都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 “叮呤呤呤……叮铃铃呤呤……” 陈叫山是被外面一阵铃铛声音吵醒的,起身朝窗上一看,原来已日上三竿了。 穿好衣裳,推开房门,几个摊货客的伙计,见到陈叫山起床了,连忙为陈叫山端来洗脸水,拿来毛巾、洋胰子,要陈叫山洗脸。 “兄弟,外头是干啥哩?好像是铃铛响……”陈叫山洗罢脸,边拧毛巾边问旁边的人。 “那是从宁真寺请的和尚,过来给寿松寨那个刘掌柜做法事呢……” 陈叫山“唔”了一声,忽地想起了,昨天初见王盛川时,王盛川打死了那个刘掌柜,并向手下人吩咐着,“都愣着干什么?过来几个人,把刘掌柜抬香房去,派人去宁真寺请静禅法师,过来给刘掌柜做三天法事……” 有几个摊货客伙计,为陈叫山端来了麦粥、馒头、洋芋饼子,陈叫山便招呼着旁边人,“你们都吃过没有?” “我们都吃过了,王哥,你赶紧吃吧!”一位摊货客伙计说,“帮头刚才过来找你哩,大哥说你在睡觉,我们就没叫醒你……” 王盛川过来了?找我? 陈叫山皱眉思索着,吸溜了一口麦粥,大口咬着洋芋饼子…… 吃罢饭,陈叫山便朝客厅走去,刚到客厅门外,果然听见了王盛川和朱万胜的对话…… “老大,你说这个刘掌柜这么一死,以后那些货栈掌柜们,还敢不敢再开口压价?“ “压价是肯定不敢压价的,但一直会恨咱们……” “恨?恨又怎地?他们能把老子给咬着吃了啊?” “帮头,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心里既然不怕,又何必给刘掌柜做三天法事,草草一埋不就得了嘛?” “好了好了,咱不扯这个了……老大,你觉着王大勇这个人怎么样?” 陈叫山听见王盛川在向朱万胜探寻对我的看法,便故意响亮地咳嗽一声,走进客厅,“帮头好,大哥好……” ... 第495章杀人成性 “大勇,昨晚睡得可好?”见陈叫山进来了,王盛川伸手一指椅子,示意陈叫山坐下。 “谢帮头关心,睡得很好!”陈叫山转头看了一眼朱万胜,与之对视一眼,淡淡说,“昨晚跟大哥谝传,聊得晚了,这不,都睡现在了……” “大勇,你是年轻,大哥可不能跟你一样,熬不了夜的……”王盛川说,“以后不要聊那么晚!” “帮头,这倒无妨!大勇跟我投缘哩,聊了多半宿,我竟也一点不困……”朱万胜笑着说。 看似平淡无奇的对话间,充满着暗流,充满了交锋…… 陈叫山犹然察觉出了:王盛川对于自己与朱万胜彻夜长谈之事,心存芥蒂,但迫于面子,又无法明说出来。而朱万胜,也看出了王盛川的这种芥蒂,有意与之唱对台戏,并不顺着王盛川的意…… “帮头,大哥见多识广,博闻广记,跟大哥聊天谝传,我学习到很多之前从不知晓的东西……”陈叫山暗暗瞥了一眼王盛川,决定以言语,再进行一种试探,“以后我得向大哥多多学习呢!” 朱万胜看了陈叫山一眼,颔首微笑…… 王盛川脸上的笑,却忽地收了些,继而又绽放开了,“那是,那是,在隆江商行,哪个人能比老大肚子里货多?” “大勇,咱商行有七大客,可我总觉得还差一客,督纠客,我想让你来当这个督纠客的客首,你觉得怎样?”王盛川忽地转了话题。 陈叫山便略略前倾了身子,显出恭敬,又极有兴趣的样子,“帮头,不知这督纠客,具体干些什么呢?” “其实也没啥……”王盛川笑笑,言语云淡风轻,内中却是充满了一种诡异与阴狠,“就是对各个客首,进行督查纠错,若有哪一客暗中玩弄猫腻,违反行规,你就向我知会一声……” 朱万胜略略低着头,微微笑,却并不说话…… 陈叫山心说:我初来乍到,新人一个,你让我干这等得罪人的差事?不是招人人恨吗? 稍一转念,陈叫山又回过味儿了这不过是王盛川的一种心策而已,借着自己这个初来新人,暗中给朱万胜传递信息,一则尽量剥离淡化自己与朱万胜的交往关系,二则向朱万胜昭示着:在这隆江商行,我王盛川说到底是独一无二的领头人,任何人都不要想背着我玩猫腻…… 王盛川定定地看着陈叫山的反应,并暗暗地以眼角余光,瞥向朱万胜,看朱万胜的反应…… “帮头,我初来乍到的,莫说是督查各客,便是咱隆江商行的行规都不晓得哩,我何德何能,能担此大任啊?”陈叫山语气平平地说,“我觉着,我先在大哥的摊货客里混一段时间,待混得脸熟了,以后再说当客首的事儿吧!帮头,你觉得如何?” 陈叫山的态度很明确,将自己归化到朱万胜的阵营里,并不中王盛川的圈套…… “哈哈哈哈哈……”王盛川兀自大笑起来,“跑船运货的,再学会销货转货争货查验货,当真是了不得哩!” 王盛川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却说了这样没头没尾的话来…… 不过,朱万胜和陈叫山都不是傻子,怎听不出个中玄机你王盛川是担心我们联合一处,慢慢地撼动了你王盛川的地位吧? 这时,忽然有一个长枪客的匪徒跑进来报告说,“帮头,寿松寨来了一大伙人,说要咱给刘掌柜赔命哩!这咋整?” “还反了天了?”王盛川脸色一阴,“去把那领头的人给我抓过来,我倒要看看,他嘴里长了啥铁齿铜牙,敢这般放肆,跟我叫板……” “不成啊,帮头……”那个长枪客匪徒愁苦着脸,“来了一百多号人哩,没有领头的,都是些女人、孩子、老弱者……” “那就更简单嘛,全部抓起来!”王盛川见那长枪客匪徒没动,眼睛一瞪,眸中闪烁着劲锐之光,“你们长枪客几十条枪哩,难道还怕那些老弱病残?” 朱万胜显然不爱听王盛川的话,便对那长枪客匪徒说,“那些人都提啥条件?” “他们……一不要钱,二不要粮食东西啥的,就说是要……要……”那位长枪客匪徒嘴里囫囵着,不敢朝下说了…… “到底要什么?”王盛川大声地问。 “他们说,要……要杀刘掌柜的凶手哩……” 王盛川登时怒了,一巴掌拍在茶几上,震得茶杯跳了一跳,“他们还要老子的命不成?他们走到哪儿了,我去看看……” “帮头,帮头,这事儿不能硬……”陈叫山见王盛川面色通红,胸膛起伏着,料想他情绪激动,定要大开杀戒,便连忙上前劝阻,却被王盛川一把推开了,“你们谁都不用劝,劝也没用!” 陈叫山刚要拦到王盛川身前去,王盛川却从身上拔出了枪,对准陈叫山,“起开,再敢挡道,老子就是一枪!” 朱万胜将陈叫山袖子扯了扯,示意陈叫山不要阻拦,先由着王盛川去吧…… 待王盛川走远了,陈叫山便说,“大哥,帮头莫非又要去杀人吗?杀那些老弱病残?” 朱万胜唏嘘长叹一声,又坐在了椅子上,“杀也好,不杀也好,我们能如何?” 陈叫山听出了朱万胜话语背后的无奈摊货客尽管是隆江商行的重要分支,但毕竟手里没多少枪,甚至连弓箭都没有多少,如何能左右王盛川,如何敢与王盛川硬来? “娄子越捅越大,仇家越杀越多,何日是个尽头?”朱万胜连连地摇着头,叹息着,“越害怕,越杀人,越杀人又越害怕,长此以往,有再多的钱,又有何用?” “大哥,你有什么好办法吗?”陈叫山冒险一问,“如何才能阻止帮头滥杀无辜?” “办法?”朱万胜苦涩地一笑,眼睛朝屋顶上看去,眼神中尽是苍茫焦虑之色,兀自喃喃,“能有什么办法?除非……除非……除非他去给人家抵了命!” ... 第496章天赐良机 陈叫山心底极为清楚:想杀王盛川的人很多,包括朱万胜,但不到一定火候,这句话是不可随意出口的,否则,王盛川未死,自己反倒先死! 而如今,朱万胜亲口说出了这一句“抵命”的话,这是暗示吗? 王盛川过往杀人,虽也狠辣无比,但终究是暗地里进行,事毕,纵有再多人怀疑是王盛川所为,但终究怀疑而已,无凭无据! 然而,昨天,王盛川召开堂会,刘掌柜当着众多货栈掌柜、船队首领、地方武装的面,严厉驳斥王盛川,丝毫不惧! 王盛川心底感到一种隐隐恐惧,担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自己闯荡江湖以来,靠刀枪武力征伐出的一片天地,有崩塌之危险,而刘掌柜,便有可能是那第一只蚂蚁…… 刘掌柜必须死! 为了维护隆江商行的地位,为了保持独角龙在江湖中的威严,王盛川必须开枪! 这是王盛川最重要的一次开枪,最特殊的一次杀人…… 这一次杀人,与过往皆不一样,是公然开枪,光天化日之下,枪响人死! 正如朱万胜所言,“娄子越捅越大了”…… 谁能想到,一天时间,风云突变! 谁能想到,第一回有人公开向隆江商行,向独角龙王盛川发出挑战了! 谁能想到,挑战之排头兵,竟是手无寸铁的女人、孩子、老弱病残! “大哥的意思是……”思虑间,陈叫山适时地冒险一问,“必须杀了帮头,才能化解危机?” 陈叫山此话一出,朱万胜脸色一变,连忙朝门外看去,继而,方才收回目光,一声长叹…… “如果按照一命抵一命的说法,他便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抵……”朱万胜低声喃喃着,“只怕这一回,他将惹下众怒……” “大哥,我能帮你做什么?”陈叫山问。-- 正在这时,忽有一位摊货客伙计进来报告说,“大哥,江上来了一路船队,上游过来的,长枪客的兄弟们,要我们派人去江上……” 莫非是万青林的船队过来了? 陈叫山暗自思忖着…… “多大的船队,有多少船?”朱万胜眉头一皱问,“交火没有?” “大船队,三四十艘船哩,听说是凌江上游的梁州万家船帮……”摊货客伙计说,“马术客的暗探报得迟了,弓箭客的兄弟才刚过去,那船队在鲤鱼湾就已经被卡住了……” 果然是万青林的船队! 陈叫山凝眉深思…… 现在正是中午,万青林的船队被鲤鱼湾的水下机关卡住,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如今也成砧板之肉,任人宰割…… “兄弟,你认识梁州船帮的万青林?”朱万胜见陈叫山有些神游,便再次问,“兄弟,兄弟……” 陈叫山猛地反应过来,眼光倏忽间一闪,转头看着朱万胜,点点头,“嗯,我认识万青林!” 朱万胜“唔”了一声,默默地点着头,却再未说什么,低头深思着…… “大哥,咋办?”那位摊货客伙计又问。 “你先出去吧,稍后我再喊你……”朱万胜扬扬手,那位摊货客伙计便出去了…… “兄弟,你跟我到寝室来,我有事跟你说……”朱万胜起身,引领陈叫山朝寝室走去。 进到朱万胜寝室后,朱万胜将房门反闩了,而后,转过身子,猛地跪在了陈叫山脚前,“兄弟,这是天赐良机,你一定要帮我……” “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请起,快快请起……”陈叫山连忙伸手搀扶朱万胜…… 朱万胜却推开陈叫山的手,仍旧跪着不起来,“兄弟,你可以唾骂我不忠不义,你可以鄙视我两面三刀,背信弃义,但这一次,求你帮我杀掉帮头,只有他死了,我们才有宁日可过……” 见朱万胜跪着不肯起来,陈叫山只好也跪了下去,与朱万胜相对而跪,“大哥,你说,我如何才能帮你?” 陈叫山知道:事情到了如今这份上,朱万胜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真切切的,发自肺腑,毫无虚言! “兄弟,既然你认识万青林,我们就……”朱万胜趴在陈叫山肩头,贴着陈叫山的耳朵,一阵低语…… 陈叫山听着朱万胜的话,连连地点着头…… 到如今这火候,陈叫山完全可以亮出身份,亮出底牌,表示自己此番来黄叶铺,就是专为取王盛川的性命的,正可与朱万胜同仇敌忾,联手合作! 但是,陈叫山决定换一种说法“大哥,为了隆江商行能长远发展,为了大哥你的宏图远志,兄弟我就算赴汤蹈火,虽死无悔!” “不”朱万胜打断了陈叫山的话,“这一回,我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你若死了,我和我手下几十号兄弟,一个也活不了!” 陈叫山眉头深锁,牙根紧咬,太阳穴一鼓一凸,既感责任重大,又莫名地兴奋不已…… 之前,自己筹谋反复,欲刺杀王盛川,皆感无处下手,良机难觅! 而现在,大好机遇,正在眼前,若按照朱万胜的计划实施,杀死王盛川,便是希望在前了…… 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大哥……”陈叫山握紧朱万胜的手,“我一定全力而为,不成功,便成仁!” “好好兄弟!”朱万胜在陈叫山手背上重重一拍,相互搀携,站立起来…… 朱万胜从柜子里取出一张地图,“兄弟,你过来看……”两人遂即在地图上指指点点…… 末了,朱万胜又拿出一块酱赤色的木牌,递给陈叫山,“兄弟,这是隆江商行的令牌之一……” 陈叫山低头看去,见那酱赤色令牌的一面,阴刻一条金色长龙,雕纹细腻,气势不凡!翻转过来,另一面以朱砂之色,大篆笔体阳刻“隆江商行”四字! 朱万胜介绍说,隆江商行共有令牌六枚,其中三枚为定牌,王盛川持有两枚,朱万胜持有一枚! 另外三枚令牌,为畅牌,意即通行牌。 一般情形下,出入黄叶铺,在方圆几十里范围游走,手中只要持有畅牌,各个关卡一见,二话不说,便即刻放行通过。 但畅牌只有通行之用,并不能调动隆江商行的七大客! 然而,定牌之所以命名为“定”,意即不对外流通展示,在特殊情况下,可以发号施令,任意调动七客! “兄弟,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亮出定牌,以免适得其反!”朱万胜补充说道,“几大客首,你全都见过的,长枪老二和弓箭老七,是最最危险的人,只要把他们两个降住了,其余的,都不在话下!尤其是弓箭老七尤成,一根筋,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亮定牌……” 陈叫山连连地点着头…… “对了,我这儿还有一把手枪,你带着……” 朱万胜将一把手枪递来,陈叫山接住一看,原来与王盛川那把手枪,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小小巧巧的样子,放在身上,更为隐蔽,据说还是洋人造的玩意儿呢! 陈叫山不禁感慨着隆江商行拢共有三枚定牌,王盛川有两枚,朱万胜便有一枚,王盛川有一把洋人造的小手枪,朱万胜手里也有一把! 在隆江商行,朱万胜之地位,足见一斑啊! 从另一面来讲,王盛川给予了朱万胜多大的信任,分摊给朱万胜多少的权力啊! 而以效忠角度来说,朱万胜如今的举动,便属于“卖主背叛”,难怪朱万胜起先跪在地上时,不禁要对陈叫山说,“兄弟,你可以唾骂我不忠不义,你可以鄙视我两面三刀,背信弃义……” 可是,可是,独角龙王盛川,终究是杀人如麻,血债累累的人世恶魔! 一味效忠于王盛川,便是助纣为虐,便会使得血债,越积越多! 一味效忠,便是愚忠…… 于天道,于仁义,于人性,于大德,朱万胜都必须背叛王盛川,惟有背叛,方能获得新生! “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全力而拼,不杀王盛川,誓不罢休!”陈叫山将手枪在腰里别好,拱手相向。 “好,我在此颂祝兄弟旗开得胜!”朱万胜拱手以礼,豪情满怀,“时间紧迫,我们就不多说了,待你凯旋而归,我们再痛饮庆功!” 朱万胜领着陈叫山来到院中,将手一挥,“传令下去,所有兄弟过来集合……” 不多时,摊货客宅院里里外外的伙计,全都在院场里聚齐了,那十几个测探过陈叫山武功的汉子,头上、臂上、腿上,还绑缠着纱布…… “兄弟们,你们现在兵分两路,一路随大勇兄弟前去鲤鱼湾,一路留下来守卫宅院……”朱万胜大声命令着,“记住,从现在起,大勇兄弟便代表我朱万胜,他说的每一句话,你们都必须无条件遵从,不得有任何异议,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艳阳正当空,陈叫山领着几十个摊货客伙计,浩浩荡荡,向着鲤鱼湾进发了,行进所至,黄烟腾腾…… ... 第497章黑白对峙 陈叫山领着一众摊货客伙计,朝鲤鱼湾方向行进着,在他们前方,一众由长枪客和弓箭客组成的队伍,也在朝鲤鱼湾赶去…… 王盛川以刀枪武力,称霸江湖,因而,长枪客和弓箭客的人数最多,几乎占到隆江商行的一半人马! 如今,朝鲤鱼湾赶去的长枪客和弓箭客匪徒,仅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长枪客、弓箭客匪徒,此际正在王盛川的带领下,在黄叶铺以北,去堵截寿松寨的那些女人、孩子、老弱病残…… 黄叶铺以北,渐有群山,山势皆不大,而春日草木生发,葱茏一片,与凌江两岸之平阔,显然两种景象。 不多时,两路人在山中相遇了,一路是寿松寨的妇幼老弱病残,他们皆是一身白衣,头缠白布,为刘掌柜尽丧孝;另一路,则是王盛川带领的长枪客和弓箭客人马,人人黑衣黑裤,气势汹汹! 山间草木生发,绿意盈盈,鸟声啾啾,山溪淙淙…… 若从高空俯瞰而下,蜿蜒山道间,一白,一黑,掩映在春日之绿间,缓缓前移,慢慢地停止了,相遇了…… “交出独角龙,交出独角龙……”寿松寨的乡亲们,看见来势汹汹的匪徒们,非但不惧,反而大声吼喊了起来,吼喊之声,直上云霄,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散…… 弓箭老七尤成也在队伍之中,身子朝前一探,对弓箭客的匪徒下令,“准备拉弓,谁他娘的再嚷嚷,给我射成豪猪!” 金娃和银娃站在队伍中,看着眼前这些寿松寨的乡亲,一身白衣,扶老携幼,手无寸铁,迟疑着,不想取弓箭,但见弓箭客其余人,都在纷纷架弓摸箭,也只好做起了样子…… 王盛川却忽然将手一抬,“都放下,都放下……” “我就是独角龙王盛川……”王盛川上前两步,站在队伍最前头,一拱手,“诸位乡亲,你们此番前来,是受何人指使啊?” “打死独角龙……”一位六七岁大的男孩,蹲下来,捡起一块小石头,一下朝王盛川扔来,王盛川不避不让,伸手一接,将小石头稳稳接住了! “我只想知道,是谁指使你们来的,站出来,其余闲人,姑且可以先回去了……”王盛川手捏小石头,暗暗发力,将小石头捏成了碎渣,手掌摊开,任石头碎渣,缓缓倾泻而下…… 对面队伍中,走出一位拄着拐杖的老汉,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我们受何人指使?我们受刘掌柜的在天之灵指使呢!” “哈哈哈哈哈……”王盛川将手掌前伸,“噗”地一口气,将手掌里的石头残渣,吹了干净,末了,眸射劲锐之光,“就凭你们,也想来黄叶铺闹腾?” “你们虽是有枪有箭,但我们既然敢来,就不怕死!”老者向前一步,抬手冲天一指,“举头三尺有神明,人间善恶,终有报应!独角龙,你以为没人能杀得了你吗?” “好啊,那我就站在这儿,等着你们来杀我……”王盛川哈哈大笑,“我倒要看看,你们的神明何在?你们的所谓报应,又能怎样?” 老者转过身,对寿松寨的乡亲们一点头,所有乡亲开始大喊起来,边喊边朝前走来,“杀死独角龙,杀死独角龙,为刘掌柜报仇” 长枪老二见寿松寨百姓越走越近,将长枪一扬,冲天开了一枪,“我们不想杀人,但你们不要逼我们,如果再不停步,小心我们长枪走火……” 枪声响过时,许多的女人和孩子,猛地惊了一下,有几个年龄小的幼童,下意识地朝女人的怀里钻去,女人们缩了一下脖子,将幼童紧紧抱住了…… “乡亲们,自古天道不可违,我们不用怕……”老者走在队伍最前头,将手一挥,队伍便又慢慢地启动了…… “等等……”王盛川将手朝前一伸,“我就闹不明白了:刘掌柜他目中无人,口出狂言,煽动闹事,他就是死有余辜!可你们一个个活得好好的,没招谁,没惹谁,为何非要寻死呢?” “独角龙,像你这等恶人,手上人命无数,只怕每天晚上睡觉,都会噩梦不断吧!”领头老者冷冷地说,“人活一世,终有一死,有气有节,纵死犹生,无道无义,虽生亦死!” “嗖” 弓箭老七尤成,射出了一支羽箭,正正射在了领头老者的胸膛上,老者丢下拐杖,身子朝后倒去,被身后的乡亲扶住了…… “老七,不能蛮干!”长枪老二转头训斥着尤成,“这么多人,你杀得完吗?” 领头老者倒下了,令乡亲们大为震惊! 在前往黄叶铺之前,寿松寨乡亲们商议着,说要所有人都出动,去攻打黄叶铺,被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劝住了,老者们皆以为:独角龙手下匪徒众多,有枪有箭,而乡亲们只有刀、棒、锄头,如何能敌? 商议最后,决定让一众妇幼老弱病残,先去黄叶铺闹腾,料想他王盛川就是再暴戾凶狠,也不至于对这些人下手…… 然而,现在的情况,大大出乎了乡亲们的预料匪徒居然真的动手杀人了! “跟他们拼了……”另一位老者一声喊,所有的寿松寨乡亲,全都跑了起来,喊了起来…… 王盛川连连朝后退步,转头对手下说,“记住,不要伤其性命,打倒一个是一个,全部押回黄叶铺……” 白色队伍蜂拥过来了,黑色队伍冲上去了…… 惨叫声,哭泣声,踢打撕咬声,响成一片…… 此一时,春日山谷间,白与黑,全然乱了,混杂一起,相互交错,纷纷乱乱…… 王盛川自己却不动手,两手抱在胸前,偶有寿松寨的乡亲扑过来,又抓又打,王盛川依然不闪不避,不动不摇,站立着,一脸的鄙夷和不屑…… 一阵乱战过后,身穿白色衣服的乡亲们,大多都躺在了地上,黑色衣服的匪徒,没有一人躺倒…… 尘烟散尽,王盛川将手一挥,“全押回去……” ... 第498章智擒匪徒 自黄叶铺大道,一直向北进,抵江岸,再向东行不远,便是鲤鱼湾。 春草茂茂,风吹起绿浪,江水皱皱,白鸟盘旋,珠光点点…… 天晴日,江面碧蓝若天,浪花动卷,似白云浮游…… 此般江上美景,原本会令人心醉神驰,流连而抒情。而此际,万青林的船队,被迫停泊于此,水光映照处,一片狼藉,满目愁惨…… 工器客在鲤鱼湾江下,安设的水下机关叫千刺球。 千刺球,顾名思义,浑身多刺的一铁球也。球体空心,以铁绳串联之,在球内形成“之”形缠绕,铁绳两端,分系左右两岸,受岸上的转轮操控。 一般情形下,正转转轮,使铁绳长度变长,千刺球依本身之重量,受坠下沉,潜于江水之下,乍看去,波平浪静。 待有船只通过,欲对其进行拦截打击时,工器客操控者,两岸转轮齐动,使之翻转,绷紧铁绳,使得千刺球猛然被拽浮而起。 船身吃水,借水流前行时,向上浮起的千刺球,受岸上转轮与滑轨操控,迅速迎上船身,弹挤攻击,不仅将船舷前板击烂,且浮高之后的千刺球,密密联缀,船只便被就此阻隔,无法通过…… 万青林的船队,起先在黄金峡遭了龙摆尾,洗货不少,后受陈叫山相助,打捞残货,复又晾晒,整修船只,耽搁了行程…… 万青林号令赵秋风,星夜兼程,加紧行船,尤其进入“瓜娃渡”航域,更是恨不得每艘船都插上一对翅膀,急急飞翔过去! 船队至鲤鱼湾上游,陈叫山船队起先停泊处时,正处早晨,江雾幽幽未散尽。经过一夜航行,各船舵头都有些倦意,看见浅滩处漂浮着些残损木屑,并未因此警惕起来,依然加速前行…… 鲤鱼湾江面平阔,前船鸭艄子,并列四艘而进,忽有千刺球自水下,弹浮而起,猛力对撞过来,竹蒿撑点之间,四船皆摆斜,船舷前板被刺烂…… 万青林与赵秋风皆大惊,连忙号令船队由并进改为单列,抛缆靠岸。 而隐藏在岸边芦苇荡的长枪客匪徒,趁势偷袭,连连射击,给了船队一个下马威! 万青林感觉蹊跷,料想这是江匪静心布设所为,奋力还击,却又患得患失想通过鲤鱼湾,无奈千刺球浮起阻拦,无法通过!想上岸,又摸不清岸上江匪的情况,恐被江匪伏击…… 而岸上江匪,见万青林船队被千刺球生生拦截,更是得意,长枪客和弓箭客匪徒,轮番攻击船队,并不正面硬打,且战且退,复又转移据点,再来侵袭……几番下来,万青林知道大祸临头,便对岸上江匪喊话,要求双方谈一谈条件…… 陈叫山领着摊货客伙计,与长枪客一众人,在芦苇荡与驻守江岸的麻子队长汇合了。 麻子队长一见到陈叫山,脸上表情丰富得很,欲笑非笑,不笑又笑……他绝难想到,昨个陈叫山还背着褡裢,向他打点银元,其后,江岸匪众接到命令,放行陈叫山船队过鲤鱼湾。 可是,今天一见陈叫山,陈叫山怎地成了摊货客的“副客首”? 在隆江商行,任何人都晓得,尽管摊货客里人不多,枪也最少,但摊货客却是最吃得开,为啥?因为摊货客有油水嘛! 所以,麻子队长闻听陈叫山如今成了摊货客的副客首,腰便弯了起来,似滚水烫虾米,“王客首,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可得多多关照兄弟哩……” 陈叫山略略拱手,“好说,好说,一家人怎说两家话呢?” 寒暄一阵,陈叫山暗暗打量一番,见驻守江岸的长枪客匪徒,与从黄叶铺一路赶过来的匪徒,一共是三十一人,三十一杆长枪。游移鲤鱼湾的弓箭客匪徒,有十二人,人人负箭。负责千刺球操控管理的工器客匪徒是十六人,左右两岸,各为八人。另外,还有刺探江情的马术客九人,皆持长刀…… 一阵风吹过,绿草伏了下去,草浪掩映间,陈叫山远远瞥见:万青林和赵秋风在江岸上站立着,船队一字儿贴靠江岸,前头四艘鸭艄子上,有水手伏爬在船舷,用竹瓤和木条,在破损的船板上比划着,另有许多水手,则在舱蓬里进进出出,忙得如乱蚁…… “大家停住!”陈叫山忽然一抬手,对身后的摊货客、长枪客的人说,“他们船被困住了,心里憎恨,也忌惮我们,我们不能过去人多,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蹬鹰哩!我先过去跟他们谈谈,免得人多事多,闹不好就干起来了……” 陈叫山此际穿着隆江商行的衣服,朝万青林和赵秋风走去时,为防止出现意外,故意将衣襟解开了,朝上一拉,围住半个脸,一步步走过去…… 看着陈叫山的背影,渐渐远了,麻子队长便对摊货客的伙计们说,“你们这个王客首,怪兮兮的,他倒不怕人家将他绑了做人质?” 一位摊货客伙计便说,“瞧你说的,帮头跟大哥,选王大哥当副客首,为啥不选咱呢?不就看中了王大哥的胆气么……他一个人先过去,船队的人心里踏实,免得闹成一窝蜂,咱不就白白损失兄弟嘛……” “倒也是,倒也是哈!”麻子队长笑着说,“这王客首倒是胆大心又细啊……” 陈叫山向船队一步步走去,看见万青林在江岸上走来走去,身形稳健,料想他的伤脚,经过自己推拿医治,已然大好,顿时感到一丝欣慰…… 但为了防止出现不必要的意外,陈叫山始终用衣服遮挡着脸,不使万青林和赵秋风,提前认出自己…… 随着一步步靠近船队,陈叫山看清了船队前方江面上,浮起的千刺球,横江一拦,共有五大四小千刺球,被手腕粗细的铁绳拴系了,像一条盘伏在江面的恶蛟,生生将船队拦截,虎视眈眈…… 陈叫山不禁慨叹:若是起先自己的船队,贸然前冲,撞上这铁家伙,该又是怎样的惨状呢? 赵秋风刚一转头,见到有人走过来了,急忙将万青林肩膀一拍,“帮主,有人过来了,咋整?上船还是不上船?” 万青林回身一看,只有一个人过来,便说,“就在岸上候着,且等他过来再说……” “万少爷,赵帮主……”陈叫山与万青林、赵秋风,相距一丈远时,尽量压低嗓音喊着。 万青林和赵秋风,听见陈叫山的声音,觉着耳熟……正疑惑间,陈叫山猛地将遮挡在脸上的衣服取下,并迅速以右手的食指,竖在嘴上,示意万青林和赵秋风,不要讶异喧哗…… 万青林看见陈叫山做出“噤声”的手势,料想此种必有蹊跷,便与赵秋风原地站着,不动不喊! “万少爷,赵帮主,走,我们到船上说话……”陈叫山左手的大拇指,缩在袖管里,暗暗地朝江岸方向指去,赵秋风随势一望,见草浪起伏间,大队人马,隐伏草丛…… 三人上了一条驳船,特地走到舱蓬的左边,草丛中的江匪,便看不见陈叫山了…… “陈帮主,你怎么在这儿?侯帮主他们呢?”一到舱蓬左边,赵秋风便迫不及待地问。 “唉,此事说来话长啊……” 陈叫山将自己船队遭遇伏击,被迫停泊,一番苦战,兄弟死伤众多,而后孤身前往黄叶铺等等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原来有这等强悍的江匪,难怪我们之前一无所知……”万青林唏嘘着说,“陈兄,那现在我们究竟怎么弄,你把你的办法说一说,我们全力配合……” 陈叫山再次返回江岸草丛后,对匪徒们说,“都谈拢了,我们现在过去查验货物,他们船多人多,我们全部上船去……记住,他们反正是过不了鲤鱼湾的,我们不要轻易逗惹他们,免得闹出麻烦,帮头和大哥那儿不好交代……” 陈叫山领着摊货客、长枪客、弓箭客数十人,来到了船队停泊处,便大手一挥,“诸位兄弟注意,现在分派人员,摊货客一人辅其余客三人,四人一条船,逐船查验……不要损坏货物,偷藏货物,不要与船队的人发生冲突,大家听明白没有?” 在陈叫山在江岸上,为查验货物的匪徒进行人员编配时,万青林和赵秋风,早已经将命令传达了下去,每艘船上的水手、杂役、脚夫,都已经各就各位,蓄势以待…… 麻子队长挑选了两个匪徒,跟随陈叫山上了一条居前的鸭艄子…… 陈叫山当然是不会查验货物的,待一进入舱蓬之后,便号令麻子队长,“你们两个,把这个麻包挪一下……后面的货物一次码好,便于点数……” 麻子队长有些不悦,但不敢违抗命令,便将长枪在肩膀上一挎,伸手去抬麻包…… 陈叫山飞起一脚,将麻子队长踢翻,脚尖顺势一钩,将长枪钩了过来…… 与此同时,藏在舱蓬后面的几个水手,闻声而动,一扑而出,将另外两个长枪客匪徒,扑倒在地,将长枪一收,拿出麻绳,将其捆了个结结实实! ... 第499章釜底抽薪 “老实点儿,都老实点儿,再乱动弹,一枪打死你!” “把这****的嘴塞上……老子让你再骂,再骂……” “不想活了是吧?老子一枪托敲死你个****的……” 江面上传来此起彼伏的人声,熙熙攘攘,乱乱哄哄,耳光声,喝骂声,叫喊声,间杂于间…… 每条船都完成了既定的任务,所有的长枪客、弓箭客匪徒全被擒住! 整个擒伏过程,皆在舱蓬里静静悄悄地进行,便是前方不远处的工器客匪徒们,透过转轮滑轨房子看来,亦看不出任何异常…… 被擒的匪徒们,有些发懵,有些惊异:船队的人突然将他们按倒,倒属常情,而摊货客的兄弟,怎地也帮着动手? 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么? 陈叫山和万青林、赵秋风站在船头上,万青林说,“陈兄,现在我带人过去收拾前头那些江匪?” “等等……”陈叫山喊住了万青林,又说,“把这些人的衣服脱下来,给船队兄弟们换上……” 赵秋风顿时明白了陈叫山的意思,便冲后船传令下去,“把他们的衣服脱下来,兄弟们换上……” 船队兄弟们换上了匪徒的衣服,分成两队人马,一队由万青林带领,去前头的千刺球操控小屋,控制工器客的匪徒;一队由陈叫山带领,在江岸上掩护、观察周遭情况…… 万青林带着船队兄弟们,穿着匪徒们的衣服,朝千刺球操控小屋走去…… “我说哥几个,这么快就查完货了,捞啥油水了吧?”一个工器客匪徒正嬉皮笑脸地迎上前来,万青林猛地一枪托打去,直接将那匪徒打翻了! 船队兄弟将右岸操控小屋的匪徒,用麻绳绑住了,再又划着元宝平船,去了左岸……不多时,左岸的匪徒,也被收拾了! 陈叫山让赵秋风留在船队,一是看守被俘的匪徒,二是留意周遭,防止江岸有匪徒出没,看出蹊跷,返回黄叶铺去报信…… 吩咐交代完毕,陈叫山与万青林,带领穿着匪徒衣服的船队兄弟,以及摊货客伙计们,上了大道,向南而去,直奔黄叶铺! 到了小树林的第一道关卡时,船队兄弟们明显有些紧张,脚步放慢下来,摊货客的伙计们便说,“没事儿,长枪客人最多,关卡的人都是认衣服不认脸的……” 那位满脸横肉的汉子,从树林里跳出来,将手一伸,“怎么,查完货了?” 陈叫山走上前去,将早已准备好的查验凭单递上去,领头汉子并未接,只拿眼睛大致瞟一下,便说,“船队的人呢?” 万青林特地没有换衣服,还穿着船队的衣服,便走过来说,“这位大哥,行个方便……” “行了行了,回头再过来的时候,记着拿好收讫凭单……”领头汉子扬扬手正要放行,陈叫山却从怀里掏出那枚定牌,用袖子遮挡着,递到领头汉子跟前,低声说,“帮头密令:寿松寨有人从南面过来,要包围帮头宅院闹事,帮头担心人手不够,枪不够,特令我沿路调枪……” 领头汉子脸上的肉跳了一下枪,对于把守关卡的人来说,便是胆子,现在别人要来借胆子,实在是不情愿啊! 可是,那定牌上的金龙图形,在阳光下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晃得领头汉子一阵眼晕:这是定牌,至高无上的令牌,见令牌,不从者,定杀不赦…… 过了这一道关卡,陈叫山如法炮制,一路过关卡,一路借枪……抵达黄叶铺时,兄弟们肩膀上挎着枪,手里拎着枪,兄弟们兴奋不已! 渐近王宅,陈叫山让队伍停下,特地一人赶到前面去探看情况…… 在侧门竹林,陈叫山忽然看见了巡游的金娃和银娃,金娃和银娃将王盛川羁押寿松寨乡亲的事儿,给陈叫山讲了一遍,陈叫山便也将自己与朱万胜协商的计划,给金娃银娃交代了一番…… “好,事不宜迟,先说到这里,我领人先到摊货客院子集合……”陈叫山说,“你们召集那些铁兄弟,回头到摊货客院里来领枪……记住,人一定要挑最熟的,你们亲自带过去……” 陈叫山领着一众人,特地绕过正门,迂回到王宅东南角,来到了摊货客宅院。 此际,朱万胜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像热锅上的蚂蚁,见陈叫山终于返回了,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陈叫山将万青林和朱万胜,相互做了介绍,而后对朱万胜说,“大哥,我把关卡上的枪都捋过来了,过一会儿,还会有些兄弟过来,我们人够枪够,将王宅包住,一鼓作气,猛朝里打……” 朱万胜略一沉思,忽然抬手说,“不,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叫釜底抽薪……” 陈叫山和万青林听完朱万胜的方法,连连称好,万青林说,“如此甚好,可以最大限度减少伤亡!” 朱万胜将几个脑袋活泛,嘴巴会说的亲信,喊到了一起,“你们几个,去舟楫客、潜水客、工器客、马术客,把几位客首叫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随后,朱万胜又喊来另一伙人,吩咐说,“你们几个,守到正门和侧门一带,密切关注出入王宅的人……” 朱万胜又喊来几人,拿出几包药粉,以及几把铁锁,交代说,“你们几个,现在到马术客、工器客、舟楫客、潜水客去,先把这药面撒到马槽里,将马术客的马全部麻翻,再趁着他们都睡午觉,把寝室的房门,从外面给锁上!等到打起来的时候,有人硬砸门朝外闯,你们就守在高处,出来一个打一个……” 各路人都领命出去了…… 不多时,工器老四先被请来了,刚一进院子,院门“啪”地一关,陈叫山从背后用枪抵在了工器老四后腰上,“四哥,老大请你进去喝茶呢,你老老实实的啊……” 紧接着,舟楫老三,马术老六,潜水老五,皆被请到了摊货客宅院里…… 一包包的药粉,撒到了马槽里,不一会儿,一匹匹马都歪倒身子,睡去了一般…… 一把把铁锁,锁在了工器、潜水、舟楫、马术客的寝室房门上…… ... 第500章全面战斗 黄叶铺,王宅,日头西斜,残照辉煌。 陈叫山领着万青林,走到王宅正门,见大门紧闭,一束阳光,被门缝逼仄成细细一道紫光…… “嘭嘭嘭”……陈叫山叩响了大门铜环! 此时,大门左右两侧的院墙外,持枪静待的人,掩在院墙的影子里,听见铜环响声,下意识地伸脖朝大门方向看来…… 所有院墙外的人,手中枪握紧,脚踩地之力变虚,犹若搭在弓弦上的羽箭,箭头不断后缩,后缩,再后缩,一待飞迸而出! “吱”一声门轴转动之音,迟滞而沉闷,仿若木板车负重爬坡,车轴挣扎,亦似衰老的公鸡打鸣,喉管里被一团东西堵着…… 开门的是一位身形瘦高的守卫,大门只被拉开了一尺宽的缝隙,陈叫山便迎上前去,身子形成一堵墙,将瘦高守卫堵在了门槛以内,使他看不见门外的情况…… 陈叫山一手抵前,一手后指万青林,笑着说,“兄弟,辛苦哈,我领人过来交过江钱……” 院墙外的人,原本已经微微前探的脚步,又略略地收了回去,脊背紧贴院墙,以墙柱为掩…… 瘦高守卫望向万青林,万青林也不说话,只是弯腰点头,只是笑,将手里的褡裢微微扬了扬。 大门开得更大了些,陈叫山和万青林一步跨过了门槛…… 陈叫山见门房里的几个守卫,皆抄着手,坐在桌子上,坐在板凳上,靠在墙上,全打着瞌睡,脑袋一下下前戳去,复又收回,鸡啄食一般…… “查验凭单我看看……”瘦高守卫张了个哈欠,用手捂着嘴巴说。 万青林将早已备好的查验凭单递过去…… 在瘦高守卫低头看查验凭单的一刹那,陈叫山猛地一闪身,站到了瘦高守卫的身后,左手先将其嘴巴捂住,右手飞快地卡住其喉咙,“喀”一声,右手三指捏紧其喉结,一捏,一掰,瘦高守卫的喉结,如一颗核桃,被生生捏碎…… 与此同时间,万青林跨出门槛,向前两步,左右各一拧身,将手一挥守在院墙外的人,便齐刷刷地朝大门里小跑…… 陈叫山将那瘦高守卫拖至门房背后时,外面的人已经全部涌了进来…… 一个门房守卫,猛地脑袋朝前一戳,睁开了眼睛,见门房里已经站了好多人,刚要喊叫,已被万青林一把捂住嘴,从小腿上摸出匕首,“嗖”一抹,割断了其脖子…… 其余几个门房守卫,皆被人猛地捂了嘴巴,连连地“呜呜”叫,奋力挣扎着,没几下,便被割了喉,一命呜呼! 陈叫山和万青林,相互对视一眼,一人带一队伍,从正门分开,一路左,一路右,呈“八”字形,向王宅厢房正院包围去…… 起先,陈叫山从金娃银娃口中得知:那些从寿松寨赶来的乡亲们,被王盛川关押在厢房正院,长枪客的一众匪徒在院内持枪把守! 陈叫山一阵疾步跑,渐近厢房正院时,将手朝下压一压,示意身后队伍先隐藏起来,待他前去观察一番…… 陈叫山一步上跃,脚在厢房正院一侧的一颗柿树上一点,纵身一扑,攀着屋檐,拧缩身子,一个倒卷,上了房顶,猫着腰,轻轻朝前几步,伏爬下来,朝院内观察…… 这一看,陈叫山大惊:寿松寨的乡亲们,皆是一身白衣,站立院子正中,足有一百多人!而身穿黑衣黑裤的长枪客匪众,贴墙而站,有三四十人! 陈叫山反复查看,没有发现王盛川和长枪老二、弓箭老七…… 如果现在向厢房正院发起攻击,长枪客匪徒必然以寿松寨乡亲为人质,掩护自我,伺机反攻!如此一来,便会造成寿松寨乡亲大量伤亡…… 必须先找到王盛川,先对王盛川动手,引长枪客匪徒出来! 陈叫山这样一想,便从房顶跳下,向手下人示意:不要妄动! 陈叫山绕到厢房正院另一侧,对万青林小声说,“王盛川没在院里,里头乡亲很多,暂时不能打,得找到王盛川再打……” 万青林便领着队伍,在院墙外埋伏静候,陈叫山带领一小股人,慢慢朝王盛川的寝室走去…… 王盛川寝室的屋顶,已将西边的阳光遮挡住了,寝室小院阴阴一片……陈叫山伏爬在房顶上探看一番,一咬牙,闪身跳进了寝室小院…… 陈叫山捏着手枪,轻手轻脚地换步前移,一步,一步,走到王盛川所住房间附近,猛然蹲下,蹲在窗户下细听屋内响动…… 静,一片寂静,屋内似乎没有人…… 陈叫山在寝室小院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一个人,心中不禁狐疑起来王盛川究竟去了哪里? 金娃和银娃起先说,王盛川就在王宅之内,并未外出,此际怎地寻不到呢? 莫非,王盛川如今在议事厅? “嗖” 陈叫山正在猜测思索着,忽然觉着一侧风响,连忙跳身闪移,一支羽箭,飞射过来,正正扎在了窗框上,箭尾抖摆不停…… 不知何时,弓箭老七尤成,已经出现在了寝室小院门口,手里握着弓箭,弓弦已拉得满满,阴笑着说,“王大勇,帮头说你贼,果然贼人一个……把枪扔过来,举起手!” “七哥,帮头去哪儿了?我找帮头有急事呢……”陈叫山淡淡地笑着,缓缓将手举过了头顶…… “少嗦,把枪扔过来……”尤成再次大吼着,将箭尾又朝后拉了拉,箭头缩得更短,蓄足了力量! 陈叫山迟疑着:身为弓箭客客首,尤成的箭法定然不凡,现在,他左手握弓,右手拉弦,箭头正对自己,只要右手手指稍稍一松,羽箭便会朝自己飞来! “七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陈叫山淡淡而笑,将手枪丢了出去,落在了院子正中…… 手枪落地一刹,尤成下意识地松了松弓弦,正待走过去,用脚拨枪说时迟,那时快,陈叫山猛地一个团滚翻,朝手枪滚去…… “嗖” “” 一霎时,尤成手指一松,羽箭脱弦而出…… 陈叫山翻滚至前,捡起手枪,扬手一枪…… 羽箭从陈叫山头顶飞了过去…… 子弹从尤成的小腹射了进去…… 陈叫山半蹲在地,看着尤成中了一枪,还欲拉弓搭箭,便又是一枪,尤成身子重重前趴…… 陈叫山发现:尤成后背上竟有一支羽箭,抬眼望去,银娃站在不远处,捏弓而待…… 一连两声枪响,在王宅上空回旋,下午的太阳,仿佛也被枪声惊吓到了,猛地一缩脖子,朝西天落得更深了…… 两声枪响,惊动了厢房正院的长枪客匪徒,惊动了院内站立的寿松寨乡亲…… 长枪客匪徒拉开院门,向外探看时,埋伏在院门两侧的队伍,一齐开枪,“……”,一连倒下了四五个匪徒…… 院内匪徒大惊,迅速分开阵营,把守院门两侧,连连射击,以期封锁住院门! 寿松寨一百多乡亲,见此情形,顿时奋不顾身地朝匪徒扑去,匪徒们调转枪口,“……”,一连串的乡亲倒下…… 趁着这当口,万青林领着手下人,一路直直冲击院门,用以掩护佯攻,另一路攀上院墙,朝院内不断射击…… 最开始的两声枪响,也惊动了身处香房的王盛川。 王盛川派人将宁真寺的静禅法师请过来,为刘掌柜做超度法事,原本只是当时在议事厅,当着诸多货栈掌柜、船队首领、地方武装的面,为了体现隆江商行有所担当之言…… 静禅法师来王宅才做了一晚上法事,第二天便有寿松寨的乡亲们前来闹腾,令王盛川万万没想到! 杀人如麻的王盛川,内心其实充满了恐惧,当他看到寿松寨的妇幼老弱病残们,身穿白衣,在山谷中面对长枪客和弓箭客的枪口、箭头,毫不畏惧,毅然大步向前时,他猛然意识到武力,有时候是很虚弱的东西,杀了一个人,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杀得完么? 王盛川命人将寿松寨乡亲押回王宅之后,心中烦乱不堪:若杀,那么多的人,如何杀?若不杀,又当如何处置? 在王盛川纠结烦乱时,静禅法师将王盛川请到了香房,说,“过往孽缘,犹不可恕,但如今若有善缘怜心,亦算解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王盛川便又问,“以前的事情,真有办法禳改过去吗?大师,如果有办法,请你告诉我,你要多少钱财,我都给,我全都给……” 当两声枪响,王盛川大惊,知道一切都无法禳改了…… 随后而至的阵阵枪声中,静禅法师双手合十,闭目唏嘘,“施主,你自出去了断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密集的枪声,惊动了舟楫客、潜水客、工器客、马术客宅院的匪徒们,他们许多人正在房内睡午觉,被枪声惊醒,连忙朝外跑,一到门口,却发现房门被锁住了! 房内匪徒们,情知不妙,拼命砸门守在房外的摊货客伙计,连连冲房门处射击,将房内匪徒吓得又退缩回去了…… ... 第501章飞身追击 王宅内枪声阵阵,打成了一锅粥…… 摊货客宅院里,朱万胜与舟楫老三、工器老四、潜水老五、马术老六几人坐着,听着枪声,各怀心思…… 朱万胜将茶杯端起,喝了一口茶,淡淡说,“诸位,这一天是迟早要来的……你们猜一猜,现在,帮头人在何处?” 几位客首,默不作声,他们心底很清楚:朱万胜对王盛川之不满,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内战迟早是要爆发的!但就从他们几人,被困身在这摊货客宅院的这件事儿看,朱万胜显然是筹谋在前的…… “大哥,我们以后跟着你干,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工器老四极为圆滑,率先表明了态度! 然而,其余三个客首,却并没有说话…… “你们是在等,等最后的结果……好吧,那我们就来等,看最后是个什么结果……”朱万胜语落,哈哈大笑…… 王宅内的混乱战斗中,起先在厢房正院里的长枪老二,见事态不妙,从后窗翻身而出,疾速朝侧门方向逃去…… 长枪老二冲到侧门附近,见侧门外异常安静,料想门外必然有埋伏,便侧身藏于一廊柱背后,从地上摸了一块是小石头,朝侧门外丢去…… 小石头刚一砸到地上,侧门外两侧,顿时传来几声枪响…… 金娃领着一帮弓箭客、马术客的铁兄弟,此际拿着枪,正守在侧门外。见侧门内扔出一块小石头,下意识地连射几枪…… 两个弓箭客的兄弟,朝侧门门口走去,刚走至门口正中处,拧身正朝院内看,长枪老二举枪便射,“”,两位金娃的铁兄弟,应声倒地…… 见两位铁兄弟中枪倒地,隐藏在院墙外的金娃,便要过去察看,被几个人死死抱住了,“金娃,不能过去,院里有埋伏……” 长枪老二静静靠在廊柱背后,胸膛一起一伏,以眼角余光,静静地观察着侧门…… 金娃稍稍冷静下来后,暗暗朝墙头指指,几个兄弟顿时明白了:悄悄趴墙头上看一看里面的情况,然后转守为攻! 一位铁兄弟蹲了下来,金娃踩着其肩膀,慢慢升高,趴在了墙头,伸转脖子看,却见侧门内并无一人…… “” 长枪老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忽然探看到墙头有人,抬手便是一枪…… 金娃肩膀中弹,重重地摔了下去! 长枪老二大口喘着气,心中隐隐有了恐慌,因为厢房正院那边,枪声已经逐渐稀疏了起来,料想自己的手下,已经被人打得所剩无几了! 而侧门外到底有多少人埋伏,不得而知!长枪老二只能凭借经验,慢慢静候…… 突然,院墙外扔进来一片瓦,重重地砸在了院内的地上,“啪”一声响,碎成了几瓣…… 长枪老二下意识地一枪打去,子弹打在了院墙上…… 几乎同时间,金娃爬到了侧门门槛前,举枪朝廊柱射去,一枪打在了廊柱上…… “” “” 金娃被长枪老二打中胸膛,一片鲜血扑溅出来,染红了侧门门槛…… 长枪老二被墙头上的两个铁兄弟打中,一左一右,一人一枪,长枪老二鬓角上两个血洞,身子一软,手里的长枪,终于落了地…… 院内愈来愈稀疏的枪声中,王盛川悄悄地潜身在香房一侧的窄巷里,不时地伸着脑袋,朝巷外看一眼,而后,又团缩回身子…… 听见厢房正院那边的枪声零零星星起来,王盛川猛地一跳,两脚分别蹬在两面墙壁上,连续地上跳,拧身一抓,攀住一面墙头,疾步飞奔,又跃上了香房房顶…… 一跃上房顶,王盛川见正门方向一大群人,已经正门封锁,反倒是侧门方向没有一人…… 王盛川观察分析着,他知道:越是安静的地方,越意味着凶险,越是热闹的地方,兴许越安全! 王盛川慢慢伏爬下来,决定哪儿也不去,就趴在香房房顶上,以静对动,伺机逃脱…… 陈叫山之前在王盛川寝室解决了弓箭老七后,听见厢房正院那边枪声顿起,便朝厢房正院赶去,与万青林汇合一处,联手对付院内的长枪客匪徒! 一番混战后,陈叫山在厢房正院一阵探看,并未发现王盛川,心下生疑,便朝侧门方向走去…… 刚走出几步,陈叫山看见几个和尚从香房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方丈,迎上前来,双手合十,算是恭礼,“施主,一缘未消,再续一缘,善恶有定,终须了清……” 王盛川此际趴在香房房顶,看着陈叫山和静禅法师在说话,心中既有愤恨,又有恐惧…… 忽然,王盛川稍一起身,却见陈叫山正朝房顶看来,两人的目光,一刹那间相遇了…… 正如昨天,他们二人在议事厅,目光相遇相遇的一刹…… 王盛川抬手一枪,陈叫山连忙将静禅方丈一拉,一旁的另一位和尚,被枪打中,倒了下去…… 王盛川在房顶一阵翻滚,滚到了屋脊处,起身飞奔起来…… 陈叫山也一跃上房,连连奔跳…… 王盛川踩着瓦片,听见陈叫山在身后追击的声音,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不能一味死跑,稍不留意,便会被背后的子弹打中…… 陈叫山连开几枪,皆未打中王盛川! 王盛川始终不回头,时而一阵转弯跑,时而在瓦上团滚向前,在房子与房子之间,抬步一跨,飞身纵跃……陈叫山竟感到有些撵不上…… 到了最西边的厢房后院,王盛川一步跳跃而下,连续几个翻滚,犹若草上飞一般,疾步朝西面院墙窜去…… 陈叫山紧紧追赶,连连射击,却总是打不中王盛川! “”一声,王盛川跑到院墙跟前,一个团翻,猛然朝后一枪,陈叫山身闪一躲,身后的墙皮被打中,石灰飞溅…… 趁着这当口,王盛川点地一跳,“呼”地如一只鹞鹰,一下越过了院墙…… 陈叫山也疾步飞奔,一下跃过院墙,连开三枪,提示院墙外埋伏的兄弟们…… ... 第502章复仇火焰 “……” 陈叫山跃过西面院墙之际,连放三枪,提示埋伏在院墙外的人…… 其实,王盛川在翻墙之前,回身开了一枪,在院墙之外的人听来,十分切近,便纷纷朝这边涌来,但涌来之后,却只见到了陈叫山,哪里有王盛川的影子? 王宅极大,一圈院墙高高耸立,难以在每一段墙柱下,都埋伏了人。--因而,起先埋伏时,都挑正门、侧门、东、南的院墙埋伏。谁能料,须臾间,王盛川跃过西面院墙,竟不见了踪影…… 起先在房顶追击王盛川时,陈叫山已经领教到了王盛川轻功的厉害:在屋顶之上,脚踩青瓦,疾步飞奔,已然极难!而王盛川居然能脚步虚飘,时而猫腰疾进,时而拧身变线跑,时而又团滚,身下青瓦,无一碎裂…… 王宅以西,是一条官道,官道光光净净,平平阔阔,两侧绿树成荫。 陈叫山跃到西面院墙外,左右一探视,向南,向北,皆是平阔悠长的官道,毫无疑问:王盛川直接朝西面的树林逃窜了…… 陈叫山几步窜入树林,直朝西进。 树林并不大,陈叫山衣裤裹风,头发飞扬,身侧树木急速后退去,很快,出了小树林,一条小河横在了眼前…… 陈叫山顿时迷惑了起来:向北,沿河而进,是平川之地;向南,溯源而上,便进入深山;小河对岸,是南山余脉,山势不大,翠竹亭亭……到底朝哪个方向追击呢? 王宅一番混战,弓箭老七、长枪老二皆已被打死,负隅顽抗的长枪客匪徒,大多被击毙,极少数已被俘虏! 朱万胜和万青林,将所有枪支控制住,而后,又令舟楫老三、工器老四、潜水老五、马术老六几人,到各自宅院,平复各自手下兄弟…… 可以说,如今的黄叶铺,已经改天换地,现在,惟一要做的紧要之事,便是追击独角龙王盛川! 所有人都很清楚,倘若不能将王盛川杀死,以王盛川的能力,逃至别处,兴许一年半载,又会翻腾起来…… 当年的王盛川,在长江上,被江南航会的人设计伏击,手下船队,全部消灭,耳朵都被打掉了,孑然一人,侥幸逃脱。短短两年时间,王盛川不是又翻腾了起来,在黄叶铺称霸一方么? 陈叫山在河岸踌躇一阵,万青林和朱万胜,领着一大群人,全部赶过来了…… 众人兵分三路,朱万胜带人向南追,万青林带人向北追,陈叫山则和银娃,带人过了小河,直朝西追……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他们于河岸分兵之时,王盛川其实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潜于小河水下…… 王盛川起初跃过西面院墙,直朝西去,窜过小树林,“噗通”一下,一头扎进了小河里,在河底一直朝北潜游…… 待陈叫山追至河岸,王盛川在小河下游的草丛中,探出了脑袋,静静观察着岸上形式……甚至在朱万胜和万青林赶过来之后,众人在探讨分兵追击路线时,王盛川就在下游不远处静静听着…… 待三路人马各自追击去,王盛川复又从水下潜游回来,从起初跳河的地方,又登上岸来,返身进了小树林,穿过官道,跃过院墙,再次返回了王宅之中…… 最危险的地方,最为安全…… 那些寿松寨的妇幼老弱病残者,而今在前院院场里,朱万胜安排伙房的人,给他们准备了饭菜,此际正吃着饭…… 静禅方丈带领一众僧人,起先为刘掌柜做超度法事,后来王宅发生突变,一位和尚被王盛川开枪打死!静禅方丈原本要离去,因于僧人之死,便又留在香房,为僧人超度念经…… 王盛川跃上房顶,看清了整个王宅的情况,晓得大多精壮汉子,如今都已外出,便悄悄溜到了自己的寝室,换了干净衣裤,抱出一床旧棉被,铺于床底下,睡起了觉…… 三路人马,三路追击,一直追到天黑,自然是连王盛川的影子都没有见着…… 天一黑,暮色四合,四遭一片混沌…… 今夜无月无星,惟风大,呼啦啦吹刮…… 暮春时节,难有如此怪异的天气,白天艳阳高照,一入夜,竟气温骤降,冷风呼呼…… 因万青林手下的船队兄弟,一时之间说漏了嘴,朱万胜听到“陈帮主”三字,便说,“莫不是乐州的陈叫山?” 万青林笑答,“孤身闯黄叶铺,除了陈大哥,还能有谁?” 朱万胜连忙躬身拱手,“陈帮主……朱某实实眼拙啊,望陈帮主……” “大哥,不必如此!”陈叫山打断了朱万胜的话,“目今之计,是得赶紧寻到王盛川,王盛川不死,后患无穷啊!” 众人皆叹息…… 这时,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有兄弟进来报告说,黄叶铺的战斗之事,迅速传遍方圆几十里,各处乡亲们,闻讯皆赶了过来,说要挖地三尺,找到王盛川,杀而后快! 陈叫山和朱万胜、万青林来到王宅以南的场坝一看,各处的乡亲们打着火把,火光点点,足有上千人…… 乡亲们纷纷控诉着王盛川的残暴阴狠,有女人落下了眼泪,有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起先,舟楫客、潜水客、工器客、马术客、长枪客和弓箭客里的个别匪徒,心中仍存着纠结怎地以前他们效忠的帮头,一转眼,又变成了他们追击的对象?这岂不是卖主求荣,墙头草行径么? 但听过乡亲们的控诉,渐渐地,匪徒们心中明悟过来在善恶大义,天道人性面前,所谓的忠诚,不过是愚忠,助纣为虐,不堪回首…… 大家经过商议,决定动用最多人数,由黄叶铺四面辐射,连夜寻找王盛川! 七大客的几百人,纷纷也备好了火把,乡亲们的火把早已经点燃,正燃烧得熊熊。于是,乡亲们走上前去,为七大客匪徒点火把…… 一对一,十对十,百对百,人对人,火把对火把…… 这边的火光,引燃那边的火光…… 这边的仇恨,激荡了那边的觉醒…… 是的,过往多少表面飞扬跋扈、风光体面的日子,是有多少罪恶在支撑?有多少生命、鲜血、天道、大义,被亵渎,被践踏,被颠覆? 不堪往事,是为愚忠,更为愚弄,这亦是一种仇恨! 觉醒的人,一样可以点燃手中的火焰,点燃胸膛里的火焰,复仇的火焰! 一点,两点,十点,百点,千点的火焰,映照了夜空,映照了每个人的眉宇,映照了每个人心底的角角落落…… 而此时,王盛川躺在寝室的床底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整个王宅,整个黄叶铺,起先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人声。 而今,火光朝四遭散去了,王宅黑暗一片,静静寂寂…… 王盛川来到议事厅院场,孤零零地站着,四面环视,孤魂野鬼一般……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 往日的荣华光影,喧阗笑声,一呼百应,怎地如今就剩下了一片黑暗,寂冷,凄风阵阵? 整个王宅,如今只有香房里还亮着灯火…… 静禅方丈与僧众,盘坐在地,一下下地敲击木鱼,齐声诵读着经文 元有般若之智,与大智人,更无差别。因何闻法,不自开悟?缘邪见障重,烦恼根深。犹如大云覆盖于日,不得风吹,日光不现…… 王盛川站立在香房外的空地上,如木雕泥塑…… 到如今,这一切,怎地就成了这样? 我王盛川错在了哪里? 起先那些曾经的手下兄弟们,山呼海啸地呐喊着,“杀死独角龙,杀死王盛川”时,王盛川感到浑身冰凉,心头一阵寒意袭过…… 是因为杀人么? 倘不杀人,我王盛川又何能走到今天? 不,不对,我一样可以走到今天,只不过,那兴许是另外的道路,我会是另一番模样的…… 现在还能到哪里去? 离开这黄叶铺,重新再来过?去过另一种生活,去活另外一个王盛川? 王盛川双手合十,站在黑暗中,面向香房,弯腰,低头…… 如今夜黑,夜幕是最好的屏障,必须趁夜逃出黄叶铺,若捱到天亮,怕就…… 王盛川思谋一番,决定筹备干粮和盘缠。 王盛川很快地摸到了账房钱库前,掏出了钱库的钥匙,打开了钱库的铁门,闪身走了进去…… 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一人,正盯着钱库,驼背老汉…… 王盛川在钱库里擦燃了洋火,看着一屋子的银元、银票、珠宝,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不晓得自己到底要带些什么…… 此番离开黄叶铺,重新奔走江湖,浪迹天涯,少不得餐风露宿,所带的钱物,必须轻便、方便,不至于让其成为累赘…… 王盛川正在犹豫盘算着,忽然,听见厚厚的铁门,猛地“咣”地一声关上,并传来外面铁闩扣合的重重一声…… 钱库乃绝密之地,惟一厚厚铁门,无窗户,连地面都是厚厚的石板垒砌的。 此时,王盛川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拼命过来拍打着铁门…… ... 第503章前路犹望 当陈叫山举着火把,打开钱库厚厚的铁门时,钱库里一片银灿光亮…… 所有的钱柜、珠宝匣子,皆被王盛川掀翻在地,银元、翠玉、珍珠,滚得满地都是。而王盛川,静静躺在银元珠宝之上,右手握着手枪,灰白的脑浆和鲜红的血,交错混杂着,扑蘸在银元珠宝间…… 横行一时的独角龙王盛川,自然是死得硬硬的了。可陈叫山走上前去探看时,发现王盛川在饮弹自尽前,竟将自己衣兜、裤兜、袖筒、裤管里,全部装满了银元…… 陈叫山不禁一声长叹…… 驼背老汉见陈叫山出了钱库,跟上来,问,“死啦?” 陈叫山点点头。 “死了好……再也不用惦记啥了……”驼背老汉喃喃着…… 朱万胜和万青林,以及四个客首站在一旁,看着王盛川的尸体被抬了出来,原本以为抬尸的人,已经将王盛川身上的银元,拾掇干净了,可在出钱库铁门时,一转弯,一枚银元“滴溜溜”地,又从王盛川的后脖领里滚了出来,在地上打着转儿,旋几下,倒了…… 驼背老汉捡起那枚银元,在袖子上擦了一下,朝钱库里一丢,将钱库铁门“咣”地一拉,遂即将钥匙递向朱万胜…… “老大,这事儿我干不了了,你把钥匙收好……”驼背老汉说,“以后在这儿,多少人背地里戳我脊梁骨,没准还砸我冷砖头哩……” 朱万胜将钥匙又退还过来,“老罗,这事儿你还是干!我敢说,没人敢戳你脊梁骨……” “不”陈叫山打断了朱万胜的话,“应该说,没人会戳你的脊梁骨……” 这时,静禅方丈过来了,先是喟然一叹,而后冲众人合掌道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静禅方丈提出要为王盛川念经超度,围观的许多乡亲,皆提出了异议…… “他超度个啥?他作孽多端,死有余辜嘛……” “刘掌柜是大好人,修路建庙,助贫济困的,他独角龙凭啥?” “要说超度,那么多人都死了,都超度嘛,咋不超度?” “他连你们当和尚的都杀,你还给他超度,什么道理嘛?” 待众人皆噤声不语了,静禅方丈才说,“因果轮回,世世劫劫,往复不灭……愈是此劫孽重,愈要交割因缘,澄化报应……善非善,恶非恶,因非因,果非果,此非此,彼非彼,永极而渡,苦海无边啊……” 人群便又纷纷议论了起来……陈叫山一抬手,“诸位,方丈说得有理,就依方丈所言,给王盛川超度吧!” 人们听见陈叫山说了话,顿时沉默不言了…… “人我是须弥,邪心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尘劳是鱼鳖,贪是地域,愚痴是畜生。善知识,常行十善,天堂便至。除人我,须弥倒;去邪心,海水竭;烦恼无,波浪灭;毒害忘,鱼龙绝……” “自心地上觉性如来,放大光明,外照六门清净,能破六欲诸天,自性内照,三毒即除,地狱之罪,一时消灭。内外明彻,不异西方。不作此修,如何到彼?” 香房内烛火飘摇,诵经声不绝,木鱼声声…… 此际,银娃却在哭自己的哥哥…… 银娃不明白,为何金娃死了,如今只有一众铁兄弟,为其搭造简易灵堂,而王盛川却有僧人为其念经超度? 银娃不服气,想不通,提着一把刀,冲向香房,要去砍王盛川的尸身,被陈叫山拦住了…… “银娃,你现在便是砍他十刀八刀一百刀,又能如何?”陈叫山双手搭在银娃肩膀上,而后,缓缓地取下了银娃手里的刀,“所谓挫骨扬灰,又能如何?那些曾经被王盛川杀过的人,不会因此再活过来,他王盛川,也活不过来……” 银娃推开陈叫山的胳膊,顿在香房外,抱着头,呜呜地哭…… 议事厅里灯火通明,陈叫山,朱万胜,万青林,舟楫老三,工器老四,潜水老五,马术老六,七人坐在七张椅子上,怔怔着…… “陈帮主,你若不弃,请你留下来,我们一起打拼一个新的未来……”朱万胜站立起身,朝陈叫山躬身拱手,一脸恭敬,“我们愿跟随陈帮主,唯陈帮主马首是瞻……” 陈叫山在江湖中的威名,谁人不知? 陈叫山在西京城,大败日本第一高手,为中国人扬眉吐气之事,谁人不晓? 此一番,黄叶铺的一场变故,来得如此快,如此突然! 这一切是必然的吗? 这一切,是偶然吗? 王盛川作恶多端,杀人如麻,覆灭是必然的! 而陈叫山孤身闯黄叶铺,无疑是这一场变故的缘由,是捻子,是导引,是这一种必然的突破之点! 倘若陈叫山没有此种决绝无畏,智勇双全,要么与隆江商行火并到底,要么乖乖顺顺地交了过江钱,顺流而去,一切,又会如何? 此为天意,抑或人为? 陈叫山这样一位英雄好汉,几人能比? “我们愿跟随陈帮主,唯陈帮主马首是瞻……”舟楫老三,工器老四,潜水老五,马术老六,遂即亦同朱万胜一起,躬身拱手,恳请陈叫山…… 万青林见状,虽未开口说话,但也起身,朝陈叫山躬身拱手…… 陈叫山淡淡一笑,从椅子上起身,“我就想问问,以后的隆江商行,会是什么样子?” “陈帮主,以后的隆江商行,踏踏实实做买卖,本本分分挣钱,不会倚强凌弱,不会滥杀无辜,不违天道,不灭人义……”朱万胜躬身而答,“德为先,仁为本,名为次,利则后……” “好!”陈叫山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我也只说一句:从今往后,凌江两岸,再无江匪一说!不管是谁,再劫船劫货,杀人放火,我首先拿你隆江商行是问!” “是是是……一定,一定……”朱万胜和四位客首,连连点头应诺…… 陈叫山知道:朱万胜才是隆江商行未来真正的主人,他有意恳请自己留下当老大,不过呈义之礼数罢了…… 再者,自己有自己的路要走,此处纵是锦绣繁花,又怎会胜过前行之路上的风景?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黑夜去,黎明终会来…… ... 第504章杀人计划 陈叫山跟随万青林船队,离了鲤鱼湾,顺江东进,追赶卢家船队…… 而今,黄叶铺换了主人,自此,凌江之上,不必再担心有大股江匪出现! 一个“匪”字,在陈叫山心中,就此消灭下去,而另一个“匪”字,依然悬在陈叫山心中,时时不散…… 乐州北山野狼岭。-- 当余团长和苟队长,一路跋涉,走走停停,抵达野狼岭时,立足未稳,便遭遇了野狼岭土匪的当头棒喝! 保安团进北山剿匪的消息,早就被野狼岭的土匪探子探知,野狼岭匪头瘸子李,与二当家一番筹谋,给保安团下了一个很大的套…… 不管当初陈叫山将剿匪之事,说得多么重要,亦不管孙县长对剿匪,有多么高的期望,在余团长心里:剿匪,不过是借机增扩人手,大捞油水的一种形式手段。 余团长与苟队长一路走来,经柏树寨、田家庄、升仙村、高家堡、顺风店,再到泥瓦岭、太极湾、耳虚关、鹰嘴凹,除了高家堡和太极湾,没有征到壮丁,没有募得钱粮外,其余各处,犹若铁梳过羊毛,一路走,一路捋人手、钱粮…… 瘸子李和二当家得知这一消息,便让一部分投靠野狼岭的土匪,提前下山扮作乡民,加入了余团长的剿匪大军…… 剿匪大军一到野狼岭,瘸子李故意将山脚下的关卡撤掉,诱使余团长上山。行至半山腰,山上土匪突然猛冲下来,锐不可挡,呼啸之间,尾随至后的乡民,又忽然高喝,“杀死余山奎,杀死苟中岳……” 余团长和苟队长大惊,前后受敌,左右皆深涧,这仗怎么打? 不消片刻工夫,余团长和苟队长,便被土匪活捉上山了…… 令余团长感到惊异的是,鼎鼎大名的野狼岭匪头瘸子李,竟是一个干瘪老头。 其时,瘸子李正在就着煮黄豆喝酒,吃喝得满头冒汗,衣服也脱去了,胳膊一扬,身上的肋骨,一排一排,深深凹陷,看着人…… 如此一个瘦如薄纸的老头,只怕山上风一大,便会被吹得晃闪闪,他,居然是瘸子李?统领野狼岭两三百匪众的首领? 片刻后,从里屋走出一人,见着余团长,竟冷冷一笑,说,“余团长,别来无恙啊!你当我野狼岭是嫩豆腐,想削就削……” 这一回,余团长更加惊异了原来,野狼岭的二当家,居然是卢家曾经的家丁头目宝子! 余团长之前早就闻听,宝子跟随陈叫山取湫,在攻打太极湾时,已经死掉了…… 可是,二当家站在余团长跟前,余团长看得清清楚楚:没错,不是鬼魂,就是宝子! 以前,余团长时常到卢家去借钱借粮,少不得与宝子打交道。 有一回,宝子与卢少爷在必悦楼喝酒,宝子喝醉了,大闹必悦楼,最后被人抬着回了卢家大院,余团长当时正巧看见的…… 当余团长和孙县长、何老板,与谭师爷一番商议,决定设计陈叫山去取湫时,谭师爷还特地怂恿宝子也加入取湫队,并暗暗对宝子授意,让宝子在合适的时机,干掉陈叫山…… 取湫队出发前的头天夜里,卢家大摆筵席,余团长曾经还和宝子碰过一碗酒…… 如今,宝子怎就成了野狼岭的二当家? 原来,当初取湫队初抵太极湾,在过虚水河上的铁索桥时,宝子被对岸的太极湾兵勇打中一枪,从铁索桥上跌入虚水河中,浪涛汹涌,波流滚滚,将宝子一直冲到了北山口附近…… 那时,瘸子李正巧在北山口一带活动,看见虚水河浅湾处漂浮一人,便将其救起…… 宝子当时已是奄奄一息,被瘸子李救上野狼岭后,瘸子李派人请来郎中,为其医治了大半个月,宝子才算恢复! 宝子完全恢复后,力大无穷,饭量惊人,不但拳脚功夫了得,枪法亦是不俗! 宝子感念瘸子李的救命之恩,便在山上教拳习武,训练匪众,渐渐地,野狼岭的势力越来越大! 宝子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野狼岭的二当家。 “宝子大哥,宝子大哥,鄙人实在不知……”余团长惊得连忙跪倒,向宝子和瘸子李连连磕头求饶,苟队长也赶紧随之…… 余团长心里很清楚:取湫之事,是他与孙县长、何老板、谭师爷商量出来的阴谋,谭师爷怂恿宝子加入取湫队,又是这阴谋的附属品。结果,宝子非但没能杀掉陈叫山,还差点将自己的命搭进去了……这个中的曲曲折折,若宝子认真计较起来,心气不顺,拔出枪来,赏自己一个花生米吃,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面对余团长和苟队长的下跪求饶,瘸子李嘿嘿一笑,却不说话,歪着脑袋,看向宝子,那眼神分明在说:二当家,既然是你的熟人,你看着办吧! 宝子上野狼岭,算来已有大半年了,与瘸子李之间,已经有了心有灵犀之默契。 宝子明白瘸子李的意思,便对余团长说,“余团长,我今儿要杀你呢,那就跟踩死只蚂蚁一样简单!不过,这越简单的事儿,我就越没有兴趣……” 余团长和苟队长听见这话,知道自己有免死的希望,便连连磕头,脑袋在地上砸得嘭嘭响! “我说,你们也先别忙乎……”宝子将脚一伸,垫在了余团长的下巴上,朝上一钩,“你们这条命呢,我先替你们管着,是死是活,得要看你们能不能帮我办成一件大事,办得成,咱以后就是兄弟!办不成,办砸了,那你们就只好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一生一死之间的感觉,就像荡秋千,忽而一下上去了,忽而下来,忽而又一下上去了…… 余团长听见自己的命,攥在宝子手里,是死是活,尚存变数,便赶紧说,“宝子大哥,只要我余山奎办得到的事儿,我一定办,一定办好……” “我想让你们帮我取一个人头!”宝子目露凶光! 余团长和苟队长转头对视一眼,心下皆说陈叫山? 余团长暗暗叫苦:天爷哎,陈叫山如今是什么人?西京城的韩督军、杨秘书,都敬他几分,梁州城的王司令和李团长,也都对陈叫山恭恭敬敬,乐州方圆几十里,陈叫山可以说一呼百应,现在让我杀陈叫山,岂不是难如登天? “宝子大哥,陈……陈叫山他现在不在乐州,他跑船去了……”余团长哭丧着脸说。 “陈叫山的人头,以后再取……”宝子冷冷一笑,“现在让你杀的,是卢夫人!” 卢夫人? 为何是卢夫人? 余团长和苟队长顿时又惊又疑惑不管咋说,宝子曾经也是卢家的人,卢夫人毕竟也算宝子的东家,宝子怎就这般恨卢夫人,以至于要取卢夫人的人头? 到底是什么血海深仇? “宝子大哥,这……这……这恐怕……”余团长犹疑着,心下说:卢夫人也不是好杀的啊! 瘸子李夹了一颗黄豆,丢进嘴里,一下下地嚼着,带动得脖子上青筋一伸一缩,“恐怕什么?我知道你们害怕陈叫山,可现在陈叫山跑船去了,不在乐州,这不正是取卢夫人人头的大好机会么?” 余团长还想再辩说什么,苟队长一抬眼,看见宝子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便赶紧轻轻捅了捅余团长的脊背,示意余团长不要再辩说,权且答应下来! 苟队长在想:你既然让我们去杀卢夫人,首先得放我们回乐州城啊,只要我们回了乐州城,鱼游大海,虎归山林,到那时,你们能奈我何? 苟队长这轻轻一捅,被宝子看在了眼里,由此,便似乎看穿了苟队长的心思,“你们如果愿意,明儿一早,我便随你们下山去。到了乐州城,也不消你们动手,我会亲自去取卢夫人的人头!你们只须帮我打打掩护就可以了……” 这一下,余团长和苟队长都明白了…… 到了如今这一步,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方才宝子的话,只说了前半截,后半截的意思很明显:你们倘若不答应,我现在就先宰了你们! 不管怎样,天大地大命最大! “那成,那成,我们一定把这事儿办好!”余团长略一思忖,先说出了一句保命话。 瘸子李见余团长和苟队长终于应承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肚皮上一层薄皮,连连地起着皱,“好,我把话撂在这儿,你们只要帮着二当家办成了这件事儿,从今往后,我野狼岭兄弟如能杀遍乐州城,捞到一口干的,绝不让你们喝稀的……” 余团长和苟队长总算松了一口气,冲着宝子和瘸子李,不停地嘿嘿笑…… “通知厨房的兄弟,杀羊摆酒,给余团长压惊……”宝子大手一挥说。 “不行,话要先说清楚!”里屋突然走出一位女子,站在宝子面前,指着余团长和苟队长说,“你们两个,只能一个回城里,另一个必须留山上……” 余团长和苟队长,听到这话,抬头看去,一看,又是一大惊说话的女子,竟是失踪多日的卢家二小姐卢芸香…… ... 第505章生死抉择 对于卢家二小姐卢芸香,在卢家的特殊地位,余团长是知道一些的…… 陈叫山初到乐州城,怒杀卢家护宅犬宅虎,被卢家关押起来,由此引发出一场人数众多的民变……这一切之源头,皆因卢芸香撒了几把米! 卢芸香后来有一回引燃大火,烧了卢家大院一间柴房,将她自己也烧得面目恐怖……这事儿,余团长自然也是晓得的! 卢家祠堂之祭祀,无论是逢初一、十五,洒扫祠堂庭院,擦拭牌位,驱蛛网,灭恶鼠的小祭,清明、中元节、除夕的中祭,还是祠堂牌位之增删,族谱之修订的大祭,以及大兴土木、添丁,甚或禳梦化凶等等的外祭,照规矩,卢家直系子嗣皆要参加,但从来没有见二小姐卢芸香参加过…… 去年除夕,卢家搞双祭,盛况空前:自前院院坝,到祠堂院门,一条宽约六尺,长约九丈的红毯,铺得平平展展,无一处褶皱。 卢老爷、夫人皆一身新装,领卢家子嗣,列队走上了红毯,徐徐而行。卢老爷、夫人身后,紧随而至的是二太太谢菊芳,少爷卢恩成,少奶奶唐慧卿,三小姐卢芸凤,四小姐卢芸霞…… 三太太因怀着身孕,属于“四眼人”,未在行列之中,这个余团长自然知道。可是,为何不见二小姐卢芸香? 除夕之夜,卢家大摆双祭筵席,也一直未见二小姐卢芸香露面。 后来,便听说卢芸香失踪了…… 陈叫山派人在四处寻找,却一直未找到卢芸香…… 卢芸香竟然来到了野狼岭! 是宝子将她带过来的么? 余团长尽管知道:二小姐卢芸香并非卢夫人所生,在卢家的地位自就差一些!但关于二小姐卢芸香与宝子的私情,余团长自然就不是很清楚了…… 然而,现在,二小姐卢芸香就真真切切地站在余团长面前,和宝子在一起,这就不得不让余团长浮想联翩…… 无论如何,卢芸香终究是卢家二小姐,而宝子,不过是卢家的家丁而已,这两人就算有私情,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年馑那会儿,有一回,宝子和卢少爷去必悦楼喝酒,后来遇上了谭师爷和侯今春,四人一起喝酒,结果,宝子便喝醉了,大闹必悦楼…… 后来,余团长在街上看见宝子,宝子被八个强壮的后生抬着,宝子两腿又缩又蹬,大光头四下乱撞,肚皮一下又一下地朝上顶,扯着大嗓门,扯得脖子上红筋乱冒,“放开我,放开我,我没做对不住卢家的事儿,我没做……” 没做对不住卢家的事儿? 当时,听见宝子吼喊的所有人,都以为宝子是在表明,他对卢家忠心耿耿,不曾偷过卢家的东西,不曾在卢家偷懒耍滑头之意…… 然而现在,余团长忽然就明白过来了人常说,酒后吐真言。宝子嘴里反复吼喊的“对不住卢家的事儿”,正是指的与二小姐卢芸香的私情…… 想到这一层,余团长就一通百通了,一悟全悟了…… 以卢夫人之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二小姐卢芸香与宝子的私情,卢夫人不可能不知晓…… 卢夫人觉着卢芸香玷污了卢家门风,但这等事体,又不好对外宣扬,便不让卢芸香参加卢家祠堂祭祀,暗暗给予卢芸香以家族规矩之惩罚! 卢芸香非卢夫人所生,两人之间没有骨血关系,卢芸香对卢夫人之憎恨,大到要取卢夫人人头的地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以前,许多人都感觉二小姐卢芸香疯疯癫癫,余团长也一度这样认为。 可现在,在这野狼岭,卢芸香听见宝子和余团长交涉杀人计划之事,忽地从里屋出来,说了一句,“不行,话要先说清楚!你们两个,只能一个回城里,另一个必须留山上……” 这一句话,让余团长心下一明,同时,又心下一惧:原来,二小姐卢芸香并不是真疯,而是装疯的啊! 若非如此,她怎地能说出这样细腻而阴狠的话来? 余团长看看苟队长,苟队长看看余团长,两人都面如土色了…… 只能有一人下山,另一人必须留在这野狼岭……那么,谁下山,谁留野狼岭呢? 二小姐卢芸香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倘若你们两个都下了山,一到乐州城,趁乱跑了,刺杀卢夫人的事儿没了依凭,又能拿你们怎么样呢? “二小姐,宝子哥,我们一定帮你们把事儿办成……”余团长两手扶地,磕头如捣蒜,“我们不会跑,也不敢跑啊……” “是啊,我们两个人都回去,人多计谋多,才能帮你们把事儿办得更好啊!”苟队长也连连附合着。 瘸子李似乎对卢芸香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便说,“就是到了天涯海角,我只说让你们三更死,你们就活不到四更去……” 此话一出,宝子就有些犯难了:瘸子李对“留一人放一人”的做法,显得很不屑!可卢芸香却似乎又很坚持…… “芸香,你看……”宝子将手臂搭在卢芸香肩膀上,侧着脸,看着卢芸香的眼睛,希望卢芸香能顺水推舟,顾及一下瘸子李的面子,也不要让自己为难…… “耍钱不押大注,怎么算赌?”对于宝子的恳求的目光,卢芸香似乎置若罔闻,依旧坚持着,“你们两个人,必须留一个在山上!” 余团长和苟队长,抬头看见卢芸香那刀锋一般的目光,心中顿如三九之寒,赶紧将视线投向宝子和瘸子李,希望他们二人能说句话…… “好吧,芸香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你们两个就合计合计吧,看到底谁留在山上……”瘸子李抓过酒葫芦,扬着脖子,大口大口地灌着酒…… “我说,你们两个发什么愣怔,耳朵塞了毛了,没听见我大哥的话么?”宝子冷笑一声,“你们不要以为,离了你们两个,我就杀不了卢夫人!再腻腻歪歪地不吭声,我现在就杀你们两个……” ... 第506章兵精粮足 余团长和苟队长知道,现在必须要表态,砧板之鱼,何敢起逆鳞? 苟队长低着头一琢磨:宝子欲前往乐州城,刺杀卢夫人,恐没有好的“由头”,只是想借保安团为由头,方便下手而已! 毕竟,在所有人的概念里,宝子已经属于死去之人。 如此说来,理当是余团长下山,自己留在野狼岭。 回到乐州城,无论向谁说起剿匪之事,便都以“山匪顽劣,暂时未攻下”为说法,权且休整,再作计议。 而后,寻找合适契机,进入卢家大院,适时杀死卢夫人…… 这一切,余团长身为保安团首领,自然最宜操控! 更何况,自己留在山上,未见得就凶险无比。在刺杀之事未尘埃落定前,山上土匪也不至于把我杀掉…… 主动一些,主动说自己留在山上!让宝子和卢芸香、瘸子李,觉着自己爽快,也让余团长觉着,自己忠心不已! 两全其美之事啊…… “我留下来,余团长随你们下山……”苟队长两手一撑地,挺直身子,说得斩钉截铁! “中岳,这……” 一瞬间,余团长心中莫名感到一丝暖意,正要接着再说话,苟队长却将手掌,拍在了余团长后背上…… 苟队长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既要让余团长觉着自己忠心,领自己的人情,又要让宝子、卢芸香、瘸子李,觉着自己爽快,不拖拉,不迟疑,从而对自己产生尊重,消解了杀意! 倘若余团长再朝下说,自己这一番苦心,岂不是又要被冲化了去? 苟队长这一拍,余团长也意识了过来:现在落在了人家手上,这野狼岭,不是乐州城,还是乖顺些的好! “好那就这么办!”宝子方才一阵为难,觉着自己夹在瘸子李和卢芸香之间,左右皆难!现在好了,苟队长说话了,余团长应诺了,当真是再妙不过。宝子便一拍椅子,转头对一旁的匪徒喊,“预备菜酒!” 厨房的伙夫,系上了黑皮围裙,从空地上拖来一头羊,几个匪徒上前七手八脚地按了,伙夫将刀咬在嘴上,先伸手揪掉几根羊的脖毛,而后,“噗嗤”一刀进去,一股羊血,犹如一块红布,扑了匪徒们一头一脸! 匪徒们用手抹了一把羊血,将手掌伸在嘴前,以舌头舔着血,咂巴着嘴,哈哈哈地笑…… 宝子为了向余团长和苟队长,展示野狼岭的不凡实力,特地领着二人,四处转走。余团长和苟队长看见匪徒舔血的那一幕,不禁心有余悸,浑身的肉都有些发酥了…… 野狼岭的整体山势,如一个“凸”字,四面山崖,皆如刀削斧劈般,直溜溜端,惟东边一坡,稍微缓一些。 瘸子李当初来这里,率领的是一帮太白军工厂的残部,精于工事,以铁凿、钢钎,生生在缓坡上,开凿了一条山道。 饶如此,山道犹然险峻,若不是两侧辅以铁链护道,一般人走于其上,脚下打闪闪,只觉着头晕目眩。 即便是走累了,以手扶着大铁链,若有风吹,铁链一晃,又给人造成错觉,似乎那幽深无极的山谷,云雾缭绕,如一怪兽之巨口,不停地吞吸着,要将人吃了去…… 四转的山崖,其险无比,但若一登上岭台,却是平整无比,格局宏大! 有石,有土,有松,有泉,有洞。凿石盖房,平土为地,伐松制桌椅,引泉做饭,扩洞成仓房……几年盘踞,瘸子李将野狼岭,打造成了一处深山幽境…… 靠西一侧山崖,崖口被炸药轰开一条口子,依势造出了望口,站立岭台上,俯瞰山下几十里。腰间有云绕,耳畔过风声,自有一种况味,乃别处无法领略到…… 南北两边山崖,崖边以圆石垒砌其石墙,一可用以挡风,二可出于安全,防止夜黑或云雾遮眼,有人坠下山崖。更重要的是,如有人从南北二坡,硬攻野狼岭,只须将石墙推倒,成千上万的圆石,骨碌碌朝崖下滚,便是有千军万马,亦被砸成肉泥! “走,到洞里看看去……”宝子引领着余团长、苟队长,朝一山洞走去。 洞口不大,宝子须弯腰低头,方才可入,但一步入洞中,走过七八步,眼前忽然空豁起来:洞顶高约两丈有余,整个山洞,呈椭圆形,延绵纵深,便有数千人站立其中,亦不会觉得拥挤! 更为奇妙的是,一股山泉,自一侧洞壁上流淌进来,倚着洞壁盘旋打转,曲曲绕迂,形成了几个水窝…… 洞内每隔六七尺,便点一马灯,将整个山洞映得通明一片。 此际,十几个身穿绒衣,头戴藤帽,手戴棉手套的匪徒,正在洞内忙乎着。 他们有的手捏火钳一样的工具,在一堆铁器堆堆里翻翻拣拣,寻找着合用的铁器。有的在洞中的熔炉前,捅好了铁筒筒,将熔炉排放的烟雾,通到洞外去,而后猛拉风箱,使熔炉里的火炭,烧得红红!有的则举着大小不等的铁锤,在板台上,一下下地敲打着…… 最让余团长感到巧妙的是,靠近几个水窝的地方,建了几个形如磨盘的圆台。圆台之下分叉出八个长长的铁片,皆伸入山泉中,山泉一流动,带动了那八个铁片转动,铁片端头中间,安装了大中小三个转轮,依序加力,传递至圆台之上。 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匪徒,从熔炉上夹来一根烧红的铁管,卡在圆台上,固定好了,一头别死,另一头伸进联结转轮的一面铁板上。老匪徒稍稍观察后,将插在铁板右边的挡拴取掉,顿时,铁板受了转轮传递来的力量,慢慢加大,扳住铁管,一直朝前扳,竟将铁管扳得弯了起来…… 宝子走到一个长条木箱前,揭开木箱盖子,问几个匪徒,“这箱里是熟货么?” 那个忙着扳铁管的老匪徒说,“都熟的,二当家,你试试火……” 宝子从长条木箱里取出一把简易长枪,先在裤管上蹭了两蹭,走到一空处,半蹲在地,左臂托长长的枪管,右手支着枪托,手指扣进扳机里,眼睛凑上去,瞄了瞄…… “嘭” 一声闷闷的枪响,宝子被一股后坐力,掀得一屁股坐地!一面凸起的洞壁,被长枪里的散弹,打得石屑迸飞,簌簌簌地朝下掉灰粉…… 宝子右手一撑,重新站起,拧腰,转身,将长枪对准了余团长…… “宝子哥,宝子哥,别别……别……”余团长吓得又差点尿了裤子! “哈哈哈哈哈……”宝子猛地将长枪一收,一巴掌拍在枪托上,“好枪,有劲啊!” 这山洞里居然是造枪的地方! 野狼岭的土匪居然能自己造枪? 惊魂未定的余团长,抚抚胸膛,气吁不止:难怪在山道上干仗时,土匪们打出一枪,保安团便有好几人栽倒,原来这土枪的威力如此巨大啊! 出了造枪的山洞,外面忽然又阳光灿烂,余团长和苟队长,顿时有些不大适应,只觉着眼前白花花一片,啥都看不清了。 “走,再到那边看看……”苟队长正迷糊着,被宝子一拽,差点一绞腿,摔跌一跤。 走了几步,眼睛才适应过来,余团长和苟队长,随宝子来到一间木板搭成的棚房前,“吱呀呀”一声,推开了木门…… 一入棚房,顿时一股牛粪马粪的味道传来,余团长和苟队长捂着鼻子,朝里一看:乖乖,这里头竟是个牲畜大集场啊!有黄牛,有马,有猪仔,有狗,还有驴和骡子…… 这时,一个年纪小的匪徒,背了一背篓树枝枝,此季节,春正生发,树枝上绿叶片片,在阳光映照下,皆闪亮光,犹若蜡片…… “二当家好!” 小匪徒向宝子打了招呼,走到棚房深处,放下背篓,将那些树枝枝抽出来,朝一匹灰马喂去,灰马打着响鼻,脖子伸过来,吃得极香! 背篓底部是一些又嫩又鲜的青草,小匪徒哼着小曲儿,将青草一抛撒,羊“咩咩”地来了,猪仔“咕咕”地来了,黄牛“哞哞”地来了,抢着吃青草…… 绕过棚房,转了个弯,余团长和苟队长看见一片平整的菜地,大葱葱管笔直,青菜行行成列,黄瓜秧秧缠绕在竹片搭成的架上,洋芋秧秧绿得近于黑,皆长势蓬勃,看起来侍弄得极好,施肥足,浇水勤…… 三人兜转了一圈,再次回到前厅,瘸子李戴着个茶色圆坨眼镜,吐了一口唾沫,指头尖尖一蘸,正翻看着一厚沓的清单…… 见宝子将余团长和苟队长领回来了,瘸子李摘了眼镜,将清单一卷,朝裤腰里一别,便问,“怎么样,我这野狼岭,比你乐州城如何?” “好,好,真是好得很!”余团长连声夸赞着。 “真是世外桃源,人间胜境啊……”苟队长肚子稍多些墨水,言辞自然文气。 “嘿嘿……”瘸子李脸上充满了不屑的笑意,转头看着余团长,说,“莫说是你一个保安团,便是十个保安团来,也不够我塞牙缝儿哩!” “那是,那是,大哥说得是……”余团长和苟队长,陪着笑,不停地点头应和着…… ... 第507章服不服气 在金安城,陈叫山随万青林船队,撵上了自己的船队。 天正下着细雨,陈叫山站立船头,万青林为其撑一把油伞,腰微弓着,极是恭敬,“陈兄,你看,兄弟们都在前面呢……” 远远地,江五最先看见了陈叫山,“看,帮主回来了,帮主回来了呀!” 船队泊在金安城码头,侯今春领着一众兄弟,去城里交货了,守船的兄弟们,顺着江五所指方向而望,顿时兴奋了起来…… 正在为舱蓬搭塞油布的兄弟,正在用木锤检查船板的兄弟,正在江里摆洗衣服的兄弟,正在用薄刀刮搭板上的苔腻的兄弟,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全部转身向西,跳着,跃着,伸着脖子,高举双手,大声喊着,“大帮主,大帮主……” 江五、老嘎、笙子、狗成、牛娃几个人,已然嫌东风吹刮,万青林的船队逆风行太慢,竟噗通噗通地跳下水,奋力朝这边游过来…… 满打满算,与兄弟们分开,才不过三天半时间。而此刻,兄弟们见陈叫山浑浑全全地回来了,那种兴奋,那种幸福,那种迫切,犹然强烈! 兄弟们在江力奋力划水,胳膊一扬一振,水花顿飞间,万青林看见这一幕,脸上尽是羡慕的表情…… 这才是大哥的风采啊! 能够带领兄弟们,历尽艰险,风雨同舟,那些在日光、水光、浪涛中凝聚起来的兄弟情谊,那些在弓箭、枪火、子弹间考验过的男人义气,怎不令人动容? 陈叫山忽然将袖子一挽,纵深一跃,也扑入了江里,奋力朝前游去…… 兄弟们在水中,将陈叫山围在了中间,见陈叫山好好的,便嘿嘿嘿地傻笑着,忽然似羞怯的孩子一般了…… 尽管金安码头极为大阔,但卢家船队与万家船队联于一处,六七十艘大小船,集中停泊了,亦显得码头略略局狭了些。 “你们干什么?加塞停,别一字靠……”万青林船队的兄弟们,正在绑缆绳,岸上忽然来了一伙人,领头一位胖子大声吼叫着,“这是你们家的码头吗?我说话你们听见没有,加塞停,加塞停……” 正常情形下,船队都是一字贴岸泊靠,除非遇到新船下水,而码头不够大时,才采用加塞停,在船帮里,这叫“让豁口”。 可是,金安码头这么大,即便再来一个大船队,随便一字靠泊,依然是绰绰有余的。 这伙人嚷嚷个什么哩? 再者说,今儿天下着雨,又吹大风,加塞停泊了,贴岸的船绑缆绳,加塞的船,则是船拴船,倘若遇到突涨洪水,或是狂风袭来,稍不留神,便有可能会造成丢船…… 万青林有些不悦,便站在搭板上说,“江上多少船要过,挡人家路干啥,这么大的金安码头,又不是停不下……” “废什么话?”那领头的胖子,将袖子一抖,手指向江面,“我说你们挪不挪?挪不挪?是不是要我们帮你们挪?” 胖子说着话,将手一挥,身后跑来几个大汉,从腰里抽出斧子,要去砍拴柱上的缆绳…… 万青林一看,几步朝岸上奔去,船上的兄弟,也纷纷朝岸上冲…… 两伙人在岸上,杵在了一处,皆气势如虹,皆看对方不顺眼,眼见一场肉搏,即将开始 陈叫山正在船上和兄弟们说闯黄叶铺的事儿,忽然听见岸上的吵吵声,便站了起来,“走,过去看看……” 万青林船队的兄弟们,见陈叫山领人过来了,分开一条路,皆弯腰低头,连连招呼,“陈帮主,陈帮主……” 陈叫山一直走到万青林跟前,与那胖子相隔五尺,便问,“怎么回事儿?” “你谁啊?轮得上你说话么?”胖子仰头将陈叫山略一打量,一脸傲然…… 陈叫山只顾着往过来走,没有打伞,赵秋风便撑开一把油伞,遮在了陈叫山头顶,万青林将头凑到陈叫山耳边,低语几声,将事情说了一下…… “兄弟,都是吃凌江饭的,何必吵吵闹闹,伤了和气……”陈叫山淡淡一笑。 陈叫山言语平和,脸上还挂着笑,极尽和气! 岂料,胖子却出言不逊,“那个旮旯蹦出来的小贼?谁他娘跟你是兄弟,我给你说,你们要是……” “啪” 胖子话未说全,万青林上前一步,一个大嘴巴便扇到了胖子的脸上! “你他娘嘴巴放干净点儿……”万青林用大拇指一回指陈叫山,“这是乐州陈叫山陈帮主,睁大你狗眼睛看清楚!” 胖子也不示弱,猛地从腰里拔出两把手枪,双臂呈八字叉开,一枪对着陈叫山,一枪对着万青林,“行啊,有胆儿啊,敢打老子……什么他娘的叫山叫河,到了我金安城,不认你们那些江湖道!你们要识相,乖顺些,给老子跪下来磕仨响头,再喝一壶老子的尿,这一巴掌就了了,要不然……” 赵秋风呼地也拔出了枪,陈叫山和万青林身后的兄弟们,也呼啦啦一下亮出了短刀…… 而胖子身后的一伙人,全将手里的斧子举了起来,大声嚷嚷着,“全把家伙放下,放下……” 陈叫山嘿嘿嘿笑着,脸忽然一沉,“我不管你们什么来头,但就凭你们这歪瓜裂枣的架势,我就不屑跟你们打……” “兄弟们,把家伙都收起来!”陈叫山朝后一挥手,“我倒想看看,偌大的金安城,怎么就成了你家的金安城了?多大的口气啊,多大的威风?” 兄弟们迟疑了一下,刚将短刀收起,陈叫山猛地弹跳而起,左右摆腿,“啪啪”两脚,踢在了胖子手腕上,两把手枪,遂即高飞上天! 陈叫山凌空一跃,将手枪又稳稳接住了! 仅这一眨眼的工夫,自己的双枪,便到了陈叫山手里,胖子着实吃惊不小…… 雨有些越下越大了,陈叫山眯着眼睛,将两把手枪,合并一处,腾出一只手,搭在胖子肩膀上,“兄弟,多大的事儿,说话这么冲,又是手枪,又是斧子的,值当吗?” 胖子此际显然乖觉了许多,但当着身后那么多兄弟的面,又不好说软话,便索性不吭声,将脑袋扭到了一边,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噗噗”地吐着雨水…… “瞧这架势,还是不服气啊?”陈叫山拉过胖子的胳膊,将两把手枪,一下拍在了胖子宽宽厚厚的手掌里,“要不这样,枪还给你,再来一次,怎么样?这次可要捏稳当喽,瞧这雨下得,手可别再打滑了……” 胖子如今被陈叫山顶到了半坡上,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哼”了一声,右手靠近左手,把枪分开,左右各一握…… 胖子的枪握稳当了,底气便又上来了,斜眼看了陈叫山,后退几步,离陈叫山远了一些,“会武功就了不得吗?见过找死的多了去了,还从没见过你这号找死的,赶着趟地找死呢!我就不信……” 胖子故意说话慢吞吞,拖着节奏,意图麻痹着陈叫山和万青林。话至末尾,却突然闭口,猛地上扬双臂…… 胖子这般设计,是动过一番小心思的,他刚才已经领教过陈叫山的功夫,知道距离过近,自己必定吃亏! 所以,胖子先朝后退了几步,拉开与陈叫山的距离,如此,便感觉自己安全了些! 胖子心说:你功夫再快,也没我的子弹快! 然而,胖子真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也不想一想陈叫山既然敢把两把手枪,都还给他,并半带讥讽地,怂恿他“再来一次”,陈叫山没有点绝活儿,敢这么干吗? 没有金刚钻,怎揽瓷器活? 胖子的双臂,尚未完全扬起来,流星飞光之间,陈叫山以“子捷拳”与“卯安拳”、“酉夺拳”的组合身法,朝下一潜蹲,左脚一蹬地,借着下雨地滑,如一道霹雳之迅,“哧溜”一下,贴地滑行过去,双脚蹬在胖子两个脚腕处…… 胖子的胳膊,伸了个半扬不扬的状态,被陈叫山这一蹬,身子朝前趴去!他肉肥体重,朝前趴下之力便大,胳膊又来不及收,一扑在地,两个手腕都拧了一下,顿时酸麻无比,疼痛钻心…… 陈叫山单掌一拍地,身体拧翻而起,在空中团翻了两圈,洒出点点雨珠,犹若白龙越海潮,大鹏挥云空,“啪”一下,稳稳站地,双脚踏出的泥水,溅了胖子一脸…… 陈叫山将狼狈不堪的胖子扶了起来,显出极为惊讶,又极为关心人的神情,连连帮着胖子拍肚子上的泥,用手抹头发上、耳朵上的雨水,“哎呀呀,瞧这下雨地滑的……” 万青林看见陈叫山这般神情,禁不住笑了起来,万青林一笑,身后的赵秋风,以及一众兄弟们,便都笑了起来…… 陈叫山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两把手枪,在自己裤子上擦干净了,又拉过胖子的胳膊,将手枪朝胖子巴掌里拍去,“下雨地滑,这把不算,你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还来什么呀? 胖子此刻觉得两个手腕,酸麻疼痛,像是内中的软筋被伤了一般,莫说是握枪,便是一颗鸡蛋,现在恐都举不端正了…… “怎么,不再来一次了?”万青林见胖子低着头,一下下地倒吸凉气,并不吭声,便走上前去,问,“我说,到底服不服气?” ... 第508章金安胡家 胖子手下,有几个稍长眼色的,看出胖子今儿是跌了大势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 “大哥,雨太大了,我们先走吧!回头再计较……”如此想着,这几个手下便过来拉胖子,以下雨为由头,给胖子寻台阶下。 胖子手腕酸痛,一身泥水,狼狈不堪,惟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手下兄弟,竟能如此有眼色,有见识…… 手下兄弟这么聪明,自己怎能又软又怂? 胖子瞪眼看了看陈叫山和万青林,狠狠地说,“陈叫山,老子今儿算是记住你了……你等着!” 嗬,麻鸭下汤锅,烂死嘴还硬? 见着胖子一行人嘀嘀咕咕,骂骂咧咧地离去,万青林拳头扬起,想冲上去,被陈叫山拦住了,“行了……” 金安这地界,自古民风彪悍,常有“一言不合,拔剑而起”之事发生。 酒肆里,茶馆里,戏园外,青楼前,总有一腔热血的后生,昂着脑袋,忽地与别人的目光相逢了,就彼此看不顺眼了! 先以语言挑衅,话不过三句,掀桌子,踢板凳,操家伙,扑身而上,乱战一团…… 故而,外乡人都说,金安城的人火气旺,没处宣泄就干仗! 慢说是青壮后生,便是那鸡皮鹤首的老者,听个评书,下个象棋,品个茶,稍有分歧,顿起冲突!扯揪青衫,乱抓胡子头发,虽不及青壮后生那般大开大阖,但也足够激烈…… 此事倒不奇怪,一地一风,承传延续嘛!而今那些鸡皮鹤首的老者,不就是当年那些一腔热血,昂着脑袋,“一言不合,拔剑而起”的青壮后生么? 正是彪悍之风,无所不至。 每每遇上街头干仗,不管你棍棒如林,刀影赛月,或是枪声密密,弹飞血出,围观者自不会少! 只要控制好围观距离,别伤着自己,围观者便可一围到底,直到干仗双方,分出胜负! 甚至,有时候,两方不开打,便有起哄者,吼喊道,“愣啥哩?打,打个痛快,看谁钢火硬……” 一仗干完后,尘埃落定,必有头破血流,狼狈不堪者,亦有昂首挺胸,气贯长虹者。围观者便会暗地里议论了,说那谁谁不服气哩,回头还得打!说那谁谁真是有种,横,敢干,吃得开,混得出头…… 那么,今儿金安码头这一幕大戏,两方一下凑一块,足有上百人,此等规模的阵仗,此般热闹的干仗,怎会没有围观者呢? 天下雨算什么?就是下刀子,有热闹不看,那才瓜娃哩。 今儿码头上这一出大戏,陈叫山一展身手,着实让那胖子难堪难受,栽了大面子。 待胖子一伙人走后,围观者似乎仍觉不过瘾,仍站立雨中,不愿意离去。 兴许,在他们的惦念里:没准就一袋烟工夫,那胖子又会卷土重来,带更多人,更好的家伙。一出更大的戏,又可过眼瘾,现在走了,岂不可惜? 这些围观者,有后生,有老者,有半大孩子,有挑着担子的,有推着鸡公车的,有肩挎褡裢的。除了极个别人,穿了蓑衣,戴了雨帽,多数人,皆是净身在雨里淋…… 老嘎他们几人,对方才陈叫山拾掇那胖子的痛快感,仍心牵沉醉。老嘎便学着陈叫山的动作和语气,在狗成的肩膀上拍一拍,语气平平地说,“兄弟,瞧这雨下得,这把不算,你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狗成一把揪住老嘎裤裆里的双蛋,一推老嘎,“来你娘的个腿……” 兄弟们都哈哈哈地笑了…… 陈叫山和万青林、赵秋风一商议,将兄弟们分划两拨,一拨留守船上,另一拨进城去寻侯今春,去谈货、交货。 万青林举着一把伞,为陈叫山遮着雨,正要朝城里去,一位挑着豆腐担子的老汉,走上前来,挡在了陈叫山身前,一脸焦虑地说,“我说后生,趁着现在风顺头,你们赶紧开船走,莫等人家再撵过来啊……” 老汉衣衫单薄,雨水打湿全身,褂子紧贴身子,排排肋骨可见,脸上皱纹细密,头发灰白,被雨凝成一缕一缕,一看便是愁苦实诚人! 陈叫山知道老汉出于好心,便朝前一步,以雨伞为老汉遮了雨,“老伯,你说谁撵过来?” “还能有谁?胡家船帮的人啊……”老汉跺了下脚,将豆腐担子换了一肩,“你们外乡来的,惹不起的……” 赵秋风一听老汉的话,“噢,原来是金安胡家……” “是哩,是哩,你们晓得利害就好……”老汉腾了一只手,在陈叫山胸膛上一拍,“后生,强龙难压地头蛇,好汉不吃眼前亏……走了清闲……” 说着,老汉便挑着豆腐担子,扁担一弯一闪地走了…… 民风再彪悍,人情纵麻木,世间总有那么一些好人:他们见不得斗杀纠葛,见不得冤冤相报,见不得倚强凌弱。他们热爱平静的生活,他们有一颗纯净的心,希望普天之下,消消停停,人们安居乐业…… “老伯,等等……” 陈叫山几步上前,喊住了老汉,“你这豆腐咋卖?” 今儿下雨,显然豆腐不好卖,老汉挑担上的两整板豆腐,只切去了巴掌大的一块。豆腐布边边上,不停地滴着雨珠。 以如今这天气,若不卖出,这么多的豆腐,只怕就要发馊变酸了。 陈叫山买下了老汉的所有豆腐,老汉晓得陈叫山是投桃报李,便说,“后生,离乡人贱,你们行船跑买卖,也不易哩,听我一句劝,赶紧走,莫惹胡家,不值当呀……” “老伯,谢谢你,我会注意的!下雨路滑,你当心些走……” 陈叫山看着老汉挑着担子走远了,转头对万青林和赵秋风说,“金安胡家你们认得?” 万青林和赵秋风皆摇摇头。 “以前金安船帮有三股哩,赵小眼,吴蛮子,金老二,那几个都打过交道……”赵秋风说,“我估摸着,他们三股被金安胡家给拧成一股了……” “金安胡家,我爹以前说起过,他们是贩盐巴起底的,没听说跑过船。”万青林边走边说,“兴许赵帮主说得对,金安胡家今年整合了金安船队,准备也吃凌江饭了……” 陈叫山默默点了点头…… 一行人自北门进了金安城,雨越下越大,众人便贴着街边走,檐下的雨水,如一根根井绳悬垂而下,在地上砸出了朵朵白花…… 刚走没多远,忽然前方有人喊,“帮主,帮主……” 陈叫山看去,前方一行人,正是侯今春他们。 侯今春领着一伙兄弟,推着板车,正在雨中向北走,鹏天眼尖,一下看见了陈叫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激动得喊了起来,又喊又跳…… 临街正有一家酒楼,众人见这雨实在大,便走进去吃饭、避雨…… “帮主,我是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赶上来了……”侯今春用手提着身上湿透的衣裳,看向陈叫山,那目光中,有欣喜,有失落,有意外,有定算,复杂得很…… 陈叫山从侯今春眸中,读出那种复杂,便绕开话题,问,“货卖得咋样?” 侯今春闷闷地叹了一声,“今年出了个胡家,一头借水,一头借鱼哩,他们是又跑船,又自己收货卖货,咱的货过来,把那价杀得死低死低……” 又是胡家? 陈叫山眉头略略一皱,把今儿在码头遇到的事儿,一下捋顺了…… 金安胡家,今年头回干上跑船买卖,想一统江湖,给所有凌江上的所有船队,都来一个下马威!他们既做跑船转运,又在陆上开设货栈,见到别的船队来金安交货,能让船队有好果子吃? 同行是冤家。 金安胡家看见侯帮主驾船来了金安,货量大,品种多,心中自不爽,肯定是狠命杀价! 紧接着,万青林的船队再过来,他们就更不爽了,直接派人到码头挑事去了…… 万青林也回过味儿来了,“难怪到码头给我们寻事呢,是见不得我们船队泊靠金安啊!” 赵秋风对侯帮主说,“侯帮主,那别处的货栈咋样呢?胡家总不能统全城吧?” “啥不能统全城,都他娘的是软骨头,明明可以出好价,爱货爱得像宝,但都借着胡家这股风,装得一个个人五人六的,说啥洗过货的,货陈啊,品不高啊,把货说得****不如……”侯今春闷闷地说。 “那你们现在推车干啥去?装货照价卖?”陈叫山问。 侯帮主望着酒楼外铺天盖地的雨,街面青石板上跳溅着的朵朵白花,唏嘘着,“这雨不下个三五天,停不了,下游绝对浪高滩凶,硬跑,跑不过的……不卖货咋整?在舱蓬里等着发霉?” 陈叫山端着茶杯,悠悠地吹着热气,“既然让咱赶上了,这金安城,我还真就要好好地耍几天……” 众人皆不明白陈叫山话里的意思,愣怔着…… 桌前的气氛,顿时显得沉默…… 正在这时,街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在大雨中,马蹄飞奔,水花飞溅…… ... 第509章码头赌约 酒楼的小二过来上菜,万青林便问,“刚才过去那些人,是不是胡家的人?” “不是胡家,还有谁家?”小二将毛巾朝肩膀上一搭,“谁家有那阵仗?” “陈兄,看来胡家人是奔码头去了,我们赶紧……”万青林面带焦虑。 “不用!”陈叫山伸手一挡,“我们两支船队,兄弟够多,不信他胡家人能把天给翻过来……” 侯今春便将耳朵凑过来,贴在陈叫山耳畔,低声道,“船上那么多银元财宝哩……” 陈叫山微微笑着,“无妨,先趁热吃口饭再说……” 兄弟们自然没有陈叫山这般淡定,但又不好驳了陈叫山的意思,吃起饭来便狼吞虎咽,噎得一个个直翻白眼…… 吃罢饭,雨稍微小了一些,陈叫山一行人折返向北,直奔金安码头。 果然不出陈叫山所料,胡家船帮带了上百号人,大多骑着马,站立在雨中。而凌江之上,船队兄弟们站在船板上,安然如初…… 这伙人是来寻陈叫山的! 他们兴冲冲而来,听说陈叫山进了城,便派出一股人回城找,大队人马,仍旧守在码头,等着消息…… 陈叫山知道:像金安胡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他们也不可能冲着过往船队大开杀戒!只不过,起先那胖子吃了亏,一口气咽不下,只是想寻我陈叫山个人出出气而已…… 今儿下雨,街道上虽然少人行走,但遇上了下雨天,人就闲得很。若是遇上干仗打架的事儿,一准围观。 码头这地方,难得的空阔无比,正好是一个大战一番的好场地。 陈叫山领着兄弟,缓缓地走向胡家的马队,远远看见,那胖子也骑在马上,正跟一位领头的络腮胡汉子说话,边说边朝陈叫山指来…… 万青林走在陈叫山身侧,也向陈叫山介绍着,“那个络腮胡汉子,就是吴蛮子……” 吴蛮子跳下马来,大步朝陈叫山走来,走到跟前了,却先同万青林、侯今春、赵秋风打着招呼,“万少爷、侯帮主、赵帮主,你们现在真是兵强马壮了哈!” 吴蛮子有意不理会陈叫山,以此冷落,显示自己心里的不屑之感。 “吴兄,有何见教?”陈叫山晓得吴蛮子话里有话,也故意说,“怎么,这么大的雨,胡家船帮怕我们淋着,过来送斗篷?” 吴蛮子哈哈大笑,用手捋一下络腮胡上的雨水,眼睛中顿时充满了鄙夷,“你就是陈叫山?我当是三头六臂哩……” 侯帮主侧过来,低声对陈叫山说,“帮主,吴蛮子可是有两下子的……” 陈叫山唇角亦浮起一丝不屑,为了表达出这种不屑,索性连话也不跟吴蛮子说了,将手一挥,“走,上船避雨去……” 陈叫山大步向前,吴蛮子却一步抢过来,伸展双臂,挡住了去路,“陈叫山,听说你能打得很嘛!我倒想领教领教,不知道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陈叫山嘿嘿地笑着,把湿漉漉的头发,一下捋到了后面,捋成一个大背头,望着铅云密布的天空,“雨下这么大,地上又滑,改天吧……” 陈叫山一转头,见又有一伙围观者,朝这边涌过来了,得有三四十人,一个个脸上写满好奇的兴奋,尽管淋着雨,也毫不在意…… 金安人好热闹,果真不假啊! 不用交手,陈叫山便知道,眼前这个吴蛮子,不过是个半瓶子货色! 真正的高手,从来不会争着撵着与别人比武切磋的。甚至,很多时候,高手都忌讳别人知道自己是高手,有意地掩藏自己的功夫。 可这个吴蛮子呢,脑子里尽想的是出风头,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露一手,想给那个胖子出一口气,便纠缠不休,硬要打! 这样的水平,若与他打,实在了无兴致。便是胜了,又有何喜? “陈叫山,下这么点儿毛毛雨,就怕摔着了?”吴蛮子见陈叫山急着要走,越发料定陈叫山心中胆怯,嘴上,脸上,便皆是桀骜跋扈了,“照你的意思,我弄八抬大轿,把你抬戏台子上去,那儿遮风挡雨的,摔不着!” 鹏天他们几个人,自然知道:这吴蛮子,根本就不够陈叫山打。现在雨大,陈叫山不想让围观的人淋雨,不想让吴蛮子出丑而已…… 听了吴蛮子那挑衅的话,鹏飞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说了一句很狂很狂的话,“你们这些人一起上,我们帮主一根手指头都灭了你们,信不信?” 这一下,吴蛮子不干了,将脸上雨水一抹,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正欲发飙,忽而又一顿,脸上倒浮起了笑,“小兄弟,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啊?金安码头的水有多深,你们怕是不晓得吧?” 陈叫山忽地想起赵秋风说过的话,“以前金安船帮有三股哩,赵小眼,吴蛮子,金老二,那几个都打过交道……我估摸着,他们三股被金安胡家给拧成一股了……” 陈叫山想:那个胖子,料想就是个小角色。闹腾这么久,净是吴蛮子这些人在跳腾,都没见一个姓胡的人来,跟这些小虾小蟹,有个什么玩的? 于是,陈叫山故意拿话来试探,对吴蛮子的称呼也变了,“吴帮主,我这兄弟头回跑船,说话不着天不落地的,你莫见怪……” 陈叫山此话一说,吴蛮子越发心里有底了,越发认为陈叫山是软柿子,银样枪头,浪得虚名之辈。 “舌头长在人嘴里,爱咋说咋说,我见个什么怪?”吴蛮子高高地挺着胸膛,撇着嘴巴,而后说,“陈叫山,要不这样,咱们来打个赌你跟侯帮主两人一起上,你们要是赢了我,我就在胡老爷那儿知会一声,放你们过金安……” 陈叫山淡淡一笑,“那我们要是输了呢?” “输了……”吴蛮子望着大雨淋淋的凌江江面,“输了的话,交出你们三船货,空出船来,运我们的货到汉口……怎么样,赌不赌?” “不赌!”陈叫山说,“赢了注太小,输了注太大,赌个啥?” ... 第510章加大赌注 “那你说,怎样赌?”吴蛮子撇着嘴巴问。 “首先,你跟他两个一起上……”陈叫山指向那个胖子,而后,以大拇指指向自己,“我一个人陪你们俩玩……” 起先一再退缩避闪的陈叫山,忽然说出这样的狂言来,反差之下,着实让吴蛮子受不了! “有种!那就一对一吧!”被激将的吴蛮子,胸膛一起一伏,“说赌注!” 吴蛮子已经被激怒,陈叫山却语气淡淡说,“很简单,我若打赢了你,你胡家货栈的货物,以低于收货价三成卖给我;你如果打赢了我,我们船队的货,以低于收货价三成卖给你们……怎么样?” 陈叫山说的这个赌法,在旁人听来,似乎很合理:三成对三成,一赢一输,合情合理。 可是,吴蛮子脑袋却有些乱,有些迷糊…… 胡家依仗自己财大势大,将金安城起先三家船帮,整合于一。 吴蛮子任大帮主,赵小眼和金老二,同任副帮主。 胡老爷精于算计,晓得凌江上游的货船,装载的货物,到了金安城,势必要抛货配重。故此,将胡家货栈的收货价,定得极低! 上游货船若是觉着价低,不交货,胡老爷认为也没关系:你不交,他不交,都不交货的话,货物攒的多,货船处于圆载状态,到了下游,交货价格还是高不起来! 但是,就算货物价格再低,胡家船帮从金安城出发,抵达下游各处城镇,所用时日短,跑船成本就低,即便随行就市交了货,赚的利润,也比上游船队多。 反过来说,上游来的货船,担心货物积攒太多,货船不能空余,万一到了汉口,行情还是不好,那就折大了!于是,低价就低价,交货给了胡家货栈。 如此一来,胡家不用四处跑腾,便能收到价低货物,大大降低了收货成本! 到了下游,倘若货缺价高,上游货船挣得多,胡家则就挣的更多了…… 这是一招稳赚不赔的妙棋! 胡老爷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胡家钱多,船多,人手多,不怕跟上游船队竞争。 那么,如今陈叫山提出的这个“三成对三成”的赌法,无疑是破坏了胡老爷的妙棋部署。 试想一下,倘若是吴蛮子输给了陈叫山,胡家货栈的货物,以低于收货价三成的价格,卖给陈叫山,收货价格是经过胡老爷精心算计的,本就很低了,再低个三成,陈叫山不就赚大了么? 实话说,吴蛮子能够荣任胡家船帮的大帮主,武功的确是出类拔萃的,在方圆百十里,几乎从无对手! 可是,论起买卖上的算计,吴蛮子的脑袋瓜子,可就不算厉害了!至少,他没有陈叫山脑瓜子厉害。 “怎么,不敢赌了?”陈叫山见吴蛮子在迟疑,索性又激将他,“三成嫌少?那咱们就再赌大一些,五成,五成怎么样?” 五成? 五成是啥情况? 吴蛮子又细细思量了起来…… 雨是越下越小了,由滂沱大雨,渐渐变成了毛毛细雨,牛毛一般细…… 雨一小,在码头上围观的百姓,便更加多了起来,里三层,外三层,差不多与比武打赌双方的人相当了…… 一个是乐州陈叫山,一个是金安吴蛮子,一个曾经打败过日本第一柔道高手,一个自闯荡江湖以来,在金安方圆百十里,从未遇到过对手…… 此等高手对高手,硬碰硬的比武打赌,对于民风彪悍,爱看热闹的金安百姓而言,倘是错过了,岂不是遗憾终生? 从城里陆陆续续赶来围观的人,不断涌到了码头上…… 有些心痒痒的后生,实在是等不住了,壮着胆子,大声吆喝了起来,“打,打呀,看看到底谁厉害!” “打,打,比比谁的钢火硬……” 围观百姓似乎都熬不住了,都吆喝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 “好五成就五成!”吴蛮子也终于忍不住了,大喊一句,“来” 吴蛮子一下将湿漉漉的衣衫脱掉,露出了一身腱子肉,胸膛高高,双臂粗壮,一撮护心毛下,一条青龙刺青,盘绕拧转…… “且慢……”陈叫山笑着一扬手臂,“比武是小事,赌约才是大事!我们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开打……” 吴蛮子脱了衣衫,拳头攥得紧紧,牙根狠狠咬,似要把一口的牙,全部咬碎一般! 憋了一身的劲,忽而听见陈叫山这么说,吴蛮子的傲劲又上来了,“说东说西,你到底还是害怕啊!” “我说过,比武是小事,赌约才是大事!我们不能稀里糊涂地打,赢了稀里糊涂,输了也稀里糊涂。我们得立下字据,签字画押,当着你们胡老爷的面打……”陈叫山通过吴蛮子方才脱衣服的举动,晓得吴蛮子很想一战,很想在众人面前,扬一次威风,便再次激将吴蛮子,“吴帮主武功盖世,在这小小码头赢了我,又怎能尽显威武呢?” 对于陈叫山一阵风一阵雨的变卦,吴蛮子心中本来很烦,很郁闷,这就好比弓拉得一次比一次满,却始终不能放箭一般…… 可是,当吴蛮子听到“当着你们胡老爷的面打”时,顿时又来了精神! 吴蛮子刚刚荣任胡家船帮大帮主,岂可错过在胡老爷面前,大展身手的机会? “好,今儿下午,我们就去金安老戏台打,我一准把我家老爷请到,一准立字据……”吴蛮子冷笑一声,转身冲着围观的百姓一拱手,“各位老少爷们儿,今儿下午,老戏台见!” 围观百姓尽管有些失望,但那失望,转瞬即逝,遂即便被更大的期待冲化了…… “走喽,去老戏台喽,提早占地儿喽……” “赶紧赶紧,去晚了就得站树上看……” “喂,我说你慢点儿跑啊,别摔着……” “这雨都停了,下午老戏台一定人山人海,咱趁早,趁早……” 围观百姓哗啦啦一下跑光了…… 吴蛮子翻身上马,望着围观百姓争先恐后的背影,呵呵一笑,将马鞭高举,“陈叫山,你要是害怕,现在求饶还得及……” 陈叫山拱手相向,“吴帮主尽管放心,下午我一定赴约!” 鹏天跳了起来,大叫一声,“谁要是不去,谁就是龟孙子……” “驾”吴蛮子猛抽马鞭,率领一众兄弟,疾驰而去…… 看着胡家船帮的人远去了,陈叫山将手臂搭在了万青林肩膀上,“青林,你觉着我这赌约怎么样?” 万青林“嘿”一声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先抬头朝天上看去…… 天空的阴云,全然散去了,一片纯净的明灰色。显然,明儿还会有雨,但至少今儿下午,暂时不会再下雨了…… “陈兄,你想听实话,还是虚话?”万青林转头问。 “当然要听实话……”陈叫山笑说,“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吧!” 万青林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吁出,“陈兄,你有些托大了……” “我不是担心你的武功……”万青林怕陈叫山误解,先点了一句相信陈叫山武功的话,继而补充说,“你想啊,胡家把货价定的本来就很低很低了,万一你输了,再低个五成卖给他们,这一趟跑下来,还有啥意思?” “你怎么就认为我们帮主要输?”鹏天在一旁听了万青林的话,很不服气,“那吴蛮子再厉害,能有岩井恒一郎厉害么?” 赵秋风叹着气,摇摇头,“赢了也麻烦哩……” “陈帮主,就算你赢了,胡家以低于收货价五成,将货卖给你,乍一听,这是大好特好的事儿……”赵秋风话锋一转,“可是,问题也正在这儿胡老爷一赌气,将所有货物都抛售给你,你哪有那么多钱收?再者,就算收了,你哪有那么船装货呢?” 陈叫山低着头笑笑,末了,说,“我们船不够,他胡家船帮还有船啊,让他们帮我运货……” 此话一出,将万青林、赵秋风、侯今春都听糊涂了:倘若真是吴蛮子比武输了,胡家再把货超低价抛售,肚子里肯定窝一肚子火,怎会帮你运货? “就算不帮我运货,又能怎么样?”陈叫山似乎看出了万青林、赵秋风、侯今春心底的疑惑,便说,“那我索性就不运了,就在金安城抛货,那些货栈们,能不动心么?” 一直不吭声的侯今春,终于忍不住了,“帮主,买卖不是这样做的……噢,人家都是瓜娃,任咱揪着小辫子满地转?” “哈哈哈哈哈……”听了侯今春近于鄙夷的话,陈叫山非但不恼,反而大笑起来…… “卖非卖,买非买,高非高,低非低……”陈叫山转头望着苍茫的江水,目光中充满了无限苍茫豪情,“做买卖不是那么容易的,就跟下棋一样,只看到其后一步,两步,怎么能赢?” 侯今春显然不爱听陈叫山这些玄玄虚虚的话了,“好了,我也不多嘴了……不过,我有言在先,要是折腾砸了,可与我侯今春没什么关系啊……” 此际,西边天空出现了一道彩虹,宛若彩桥,横贯江天! ... 第511章老谋深算 胡家大院。 吴蛮子在马厩里刚拴好马,一位家丁便凑上前来,低声对吴蛮子说,“吴帮主,老爷在客厅等你哩……” “来,老吴,坐,坐坐……” 胡老爷极瘦,脸颊似被一把利刃,逐个地剥剔过一般,眼窝深陷,一对眼睛却是异常光亮,充满精明与城府。 见吴蛮子进了客厅,胡老爷特地站立起身,伸出竹节般的手指,热情招呼着吴蛮子。 “老吴,船队都准备得怎样了?”胡老爷为吴蛮子倒上热茶,轻轻推过去,茶杯在桌面上徐徐滑行,杯中之茶,不溢不闪。此一动作,既尽到了礼数,又不悖胡老爷与吴蛮子之间的主仆身份,沉沉稳稳,大大方方…… 吴蛮子以为胡老爷要问比武赌货的事儿,刚想开口,胡老爷却问起了船队的准备情况,便将起先之话咽回,而说,“都准备妥当了,天只要一放晴,即刻就出发……” “嗯……”胡老爷点点头,手指在袖管里轻轻弹动,末了,又问,“今年跑船,跟以往有什么不一样?” 吴蛮子一听,觉着胡老爷这话问得有些玄虚:什么不一样?以往金安城是三个船帮,现在整合成了一个,人多,船多,钱更多,这都是秃子头上明摆的事儿么,还有啥问的? 心中尽管这样想,吴蛮子嘴上却说,“老爷,我这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些,惟恐有负老爷的重托啊……” “货栈收的货咋样了?”胡老爷仍旧是慢吞吞的语气。 “上游过来些小船队,觉着我们收货价低,本不想出货,但见天下了雨,怕下游浪头大,也怕货变霉,也就卖了些……”吴蛮子笑着说,“他们船少,人少,钱也少,吃得起补药,吃不起泻药嘛!” “噢……”胡老爷再问,“你最近身体如何?一跑船,风里来,浪里去的,可受得住?” 吴蛮子慢慢地回过味儿来了:老爷这是慢慢地在转话呢!蚂蚁托粮食似的,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往外边转…… 但吴蛮子又不好绕开话头,只要顺着答,“这么多年跑船,早都习惯了,啥风啥浪,都不怕的……” “啪!” 胡老爷猛地一拍桌子,一下将茶杯震翻了,茶水在桌子上蜿蜿蜒蜒,沿着桌子沿沿嘀嘀嗒嗒…… “倒是成了大帮主了,这胆子就大了,啥都不怕了……”胡老爷声调兀自拔高,“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船还没跑,威风倒先出来了啊!” 吴蛮子身子一紧,连忙去扶茶杯,两只手去接茶水,暗暗地瞥胡老爷的脸色,心中嘀咕着:老爷对比武赌货的事儿很反感? 可是,我都跟陈叫山约好了,总不能当缩头乌龟吧? 现在,老戏台那边,只怕看热闹的人都围得差不多了,若是被胡老爷生生拦住了,去不了了,以后在江湖上,我吴蛮子还有何脸面? 吴蛮子清楚胡老爷的脾气,越是在胡老爷气头上,越是不能辩解,回避,否则,胡老爷的火气会更大,大到比天还大…… “老爷,我……我是不该……” 吴蛮子支吾着,话未说全,胡老爷却将其打断了,“谁让你派人到码头上赶人家船的?” 一听此话,吴蛮子反应过来:噢,原来老爷是为这个生气啊! 两个丫鬟方才听见客厅一声拍桌子的巨响,晓得胡老爷发了火,略一迟疑,便进来收拾桌子上的茶水…… 胡老爷见丫鬟进来了,火气稍微压下去了一些,“老吴,不是我说你,做人不要太峥嵘……你想想看,上游过来的大小船队,如果都不在金安码头泊靠了,对我们有个什么好?” 听着胡老爷语重心长一番话,吴蛮子终于明白了胡老爷的心思…… 胡家整个三家船帮,成立了一个胡家大船帮,今年是胡家大船帮头一回跑船。 胡老爷做陆上买卖多年,对各类货物的转运买卖,其出产、收购、运输、交货、买主、卖主等等细节,皆有自己一套深厚经验。 因此,胡老爷经过一番精心算计,将船队跑运的各类货物,特地算出了一个极低价格,并联合金安城所有货栈,联合执行此低价,以此来掣肘、盘剥上游船队…… 在胡老爷的经验里,越是要盘剥、掣肘,越是要隐秘、低调,说胡家初涉船运买卖,经验不足啊,船帮人多船多,开销大啊之类的话,以为掩饰借口,不暴露自己的野心! 同时,对于外来的船队,要显出一种热情,一种包容,唯如此,外来船队,尤其是上游远道而来的船队,才会乖乖顺顺地交货。 可是,吴蛮子没有领会胡老爷的这一番深意,觉着自己如今成了金安城独一无二的大帮主,不显出一些威严,怎么对得住大帮主之名? 见着那些上游过来的船队,越是大的船队,吴蛮子就越想展现一下地头蛇的威风! 于是,吴蛮子就指使人,到码头上去,对泊靠码头的船队,吆五喝六,指手画脚,一会儿要你这样停船,一会儿要你那样停船…… 如此一弄,吴蛮子的威风倒是显出来了,可胡老爷心底的那步妙棋,就被打乱了! “老吴,你觉着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胡老爷一番叙说,慢慢地将火气压下去了,语气也变得温和如初。 “有道理,有道理,老爷说得太有道理了!”吴蛮子见胡老爷语气温和了,长出一口气,连连点头应和着。 “听说乐州的陈叫山过来了,本来跟咱谈拢了,要交货了,你却要跟人家比武?”胡老爷面色凝重着说,“我不会武功,不晓得武功的事儿,我就想问问,你真有把握打赢陈叫山么?” “老爷,这个你绝对放心!”吴蛮子自信慢慢地说,“我在码头约他打一场,他就说东说西,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老是磨磨唧唧,他心里不怕,他磨唧个啥?” “嗯……”胡老爷微微点着头,复又说,“那万一你要输了呢?” 吴蛮子正兀自得意,听了胡老爷说出了输,心下不快,便将胸膛一拍,“老爷,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么?这么些年,遇过多少厉害人,哪个把我赢了?” 胡老爷手指头在袖管里微微地弹动着,眼睛半闭不闭,若有所思…… “老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吴蛮子说,“你放心,我让陈叫山输得服服帖帖,但不会把他伤到咋样,不会让江湖人说我们胡家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 “你能有此心念,我甚欣慰啊……”胡老爷遂即话锋一转,“其实,你就是输了也没关系……” 输了也没关系? 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吴蛮子有些急了,刚想辩驳,胡老爷却又说,“陈叫山他就是武功天下第一,我也要让他老鼠登灶台,爬得高,下不来……” 这时,忽有家丁进来报告,“老爷,吴帮主,陈叫山他们已经到老戏台了,托人问咱啥时候过去……” 吴蛮子“霍”地站起身来,“你去跟说,我马上就到……” “不慌,不慌……”胡老爷朝下压压手,“他陈叫山不是要立下比武文书嘛,还要签字画押嘛,待我写好文书,再去不迟……” 胡老爷转身取来笔墨纸砚,将鼠须毛笔,在砚台里一阵研蘸,抖转笔锋,沉思,静气,而后挥毫泼墨,书写了起来…… 写罢,胡老爷将信纸举起,又通读了一遍,朝上吹着气,而后,递向吴蛮子,“老吴,你看看如何?” 吴蛮子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看毕,恍然大悟,“老爷,我明白了,不管我是输是赢,都够他陈叫山喝一壶的……” 胡老爷背着手,眼睛向上,脸上尽是不屑与鄙夷,“区区陈叫山,一介武夫而已,想跟我胡家玩心智把戏,他还嫩了点儿……” 胡老爷遂即走到内室,换了一身新衣裳,对吴蛮子说,“走,老戏台……” 老戏台在胡家大院以西南,步行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胡老爷和吴蛮子,骑着快马,领着一大帮胡家船帮的兄弟,浩浩荡荡直奔老戏台…… 此际,老戏台前的院场里,已经是人山人海,不仅有那些平日喜欢看打架的大老爷们儿,就连女人、孩子、老汉们也都来了…… “陈帮主,久仰久仰……”胡老爷冲着陈叫山拱手以礼,“老夫近来俗事缠身,分身乏术,陈帮主来了金安城,未能及时相迎,实在有失礼数……” 双方一阵寒暄过后,胡老爷取出比武文书,递给陈叫山,“陈帮主,依照你的意思,老夫斗胆献丑,先将这文书拟好了,你看看合用不合用?” 陈叫山将比武文书,逐行逐行地看完了,两根手指头在信纸上一弹,“合用,合用,完全合用!胡老爷这一笔好字,真是铁画银钩,入木三分哪!” 陈叫山和吴蛮子登上了老戏台…… 台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 第512章刚柔极致 多少回,陈叫山站在了比武的场地上…… 面对着一位高手,相向而立,凝神,静气,对视,蓄势,暗自发狠…… 战之前,众人翘望,目光定定,齐齐噤声…… 战之中,有人错愕,有人惊异,有人纠结,有人恐惧,有人暗喜…… 战之后,欢呼,啸叫,扬眉吐气,黯然,失魂…… 高雄彪,岩井恒一郎,再到如今的吴蛮子! 乐州东城校场坝的阳光,西京大雁塔古戏台的清风,如今,金安城老戏台上,无雨无风,无阳光,天空阴阴,苍穹沉沉…… 此一时,彼一时,此一势,彼一势…… 曾经的隐武敛功,嘎然而止,点到即止,终而化敌为友,结下挚交! 曾经全身心投入,只可胜,不可败,打,就打个利利索索,打,就打个痛痛快快,狠狠地打,不藏,不收,打出国人之威风,打出民族之气魄…… 而现在,这更像一场游戏! “吴帮主,请”陈叫山微微欠身,低低拱手。-- “请”吴蛮子抱拳冲天,头颅高昂。 不用交手,过招,单就以体形看,陈叫山便晓得:类如吴蛮子这般,必是硬马硬桥的狠硬功夫,掌削砖断,头撞碑裂,一脚可倒一堵墙,三拳可震百尺松…… 果真,吴蛮子抱拳示礼,“请”字的余音,尚未完全落下,转而,大喝一声“呀”,前冲,顿身,弓步定势,两条粗壮胳膊,犹若双龙缠柱,合夹而来,一招双风贯耳,直攻陈叫山面门…… 待那双拳抵至,看欲合拢一刹,陈叫山两脚之后跟,分外一撇,腰力下坠,双腿随势就分,下坐而去…… 吴蛮子拳上之风,呼啸冲冲,倘是陈叫山以“午跃拳”之“野马分鬃”相抗,必是天崩地裂,火星迸溅之对冲! 陈叫山这一招分撇、下坠、随势就分、下坐,不属于十二秘辛拳,亦不属于任何一拳一派。 这是陈叫山随机而动,随心而形。 无招胜有招! 无而有,有而无,无无则有,有有反无。 一霎时,陈叫山分腿下坐,吴蛮子双拳合夹兜空,交错而去,陈叫山便觉察出了吴蛮子的腋下破绽…… 左腿绷直,右膝曲弯,闪身外出之际,陈叫山伸出两个大拇指,斜斜向上一,正正在了吴蛮子的两个胳肢窝处。 这依旧不隶属十二秘辛拳,不属任何门派流风…… 在围观者看来,陈叫山只是躲过了吴蛮子的合夹之功,仅此而已! 陈叫山很清楚,吴蛮子亦很清楚:那被的胳肢窝,麻酥酥,隐隐痛…… 较之以往的对手,高雄彪打的是一个“势”,岩井恒一郎打的是一个“快”,而吴蛮子,打的是一个“力”。 在陈叫山的武学理念里,永远只有一个字,永远遵循一个字“应”! 大道至简,大方无隅。 应于所正应,应其不可不应,是为应也。 吴蛮子一攻未中,反受一攻,怒气腾勃,并不转换弓步,甩手一横扫,力胜千钧…… 只这一招,陈叫山便感觉出:侯今春所说吴蛮子“也是很有两下子的”,绝非虚言! 高雄彪之势,身形动转,变幻万千,是基于天长日久的浸淫,对武学的理解,大处着眼,小节而变。 岩井恒一郎之快,矫若惊龙,动似疾电,是千千万万次的习练,发心于一念,拳随念走,念犹快拳。 而吴蛮子之力,动海撼山,裂天震地,是一回回的重复守恒,挥汗如雨,激荡热血,在重复中前进,在前进中守恒。 势快力极致是也…… 吴蛮子所向披靡,名震江湖,其狂妄与傲然,绝非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他,狂得有底气,傲得有根本! 这样的对手,是不容对其不屑的! 吴蛮子单臂横扫,气浪扑来,胜如一条巨蛟,动腾江河,腹背振振,便有千尺高浪,冲天而欢舞…… 拳未至,气先抵,一道强大气流,将陈叫山胸前的衣衫,已然吹出一深深凹窝,横竖交错,气流入衣,反又鼓荡…… 若是中了这一扫,便是钢骨铁躯,怕也要碎裂,便是拼力相抗,亦会气涌血荡! 须臾间,陈叫山双肩对合,含胸而收,弯腰,低首,身子犹若一片树叶,一根羽毛,被吴蛮子这横扫之气浪,吹荡所动,兀自后飘了去…… “呼” 吴蛮子袖管起起伏伏抖闪之际,横拳挥扫,擦着陈叫山胸膛,一寸之距,拳过,气过,风过,一扫而过…… 陈叫山这一后闪,是为本能之变,不属十二秘辛拳,不属任何武派。 方才这一扫,吴蛮子似乎将平生之豪力,凝于一瞬,毕其功于一役,倾然全出了…… 大之末,必化小,刚猛极致,其势必微,正如金秋之累累丰收,施尽绚烂后,终归冬日之萧索,沉滞而木木,而冬寒熬尽,春又积蓄,蓬勃生发,展现生命无穷无尽的欢腾与力量…… 往复不尽,循环无极处…… 陈叫山看出吴蛮子横扫之力已退尽,必定要稳身,收势,重蓄力,再又发……动念之间,飘然腾身,似一蜻蜓舒翼,在田田莲叶间迂转,轻触莲蓬…… 腾空际,斜撩一掌,不打别处,专朝吴蛮子方才挥扫而过的胳膊去,而胳膊之上,自手腕,到肩处,别处不打,专打那一肘拐处! 硬马硬桥的狠硬功夫,讲的是拳拳到肉,霍霍振风,攻,守,中,空,皆刚猛无比,便是相抗,对撞对冲,亦不落丝毫下风! 但是,再大的力量,再凶猛的高人,气力往复之规律,终难悖逆! 这好比再强劲的筋弓,羽箭飞射出,弓弦由弯复直,嗡嗡震颤之间,再随便抵羽箭上去,亦难射出狠力…… 吴蛮子肘拐处着了陈叫山一掌,那整一条胳膊,好似刚在火盆边烤着,忽地一盆冰水泼至,热一忽,凉一忽,筋肉极缩,瞬间木然了…… 打到此,吴蛮子已然清楚了,自己根本就不是陈叫山的对手! 换作一般对手,无论你相迎相抗,或以攻对攻,吴蛮子这几番狠招,必致其脏腑俱震,筋脉揪散,口鼻出血的! 陈叫山呢,似白鹤,似轻羽,似树叶,似流水,似蜻蜓,似风,似光,似一团虚无之所在,似幻灵,似魅影,似无穷尽的绵绵之应…… 在老戏台之两侧,侯今春、万青林、赵秋风,饶氏兄弟等一伙老兄弟,看得是赏心悦目,无比享受;而胡老爷站在胡家船帮的一堆人中间,轻跟须,倒也淡然自若…… 而台下层层迭迭,密密麻麻的围观者,却是眼珠子滴溜溜转,嘴巴圆圆,呆而忘身,僵则屏息……他们看惯了吴蛮子那种硬马硬桥的狠硬功夫,何曾见过陈叫山这样的招式身法? 还有这样打架的? 打架可以打成这个样子? 这是怎样的打架招式呀? 愈是不懂,愈是疑惑,愈就难断其胜负场面,愈难断,愈就疑惑,愈就不懂…… 没人喝彩,没人啸叫,没人惊喊,没人啧啧…… 这,或许就是一种观看打架比武的极致…… 吴蛮子几番攻击不得,心下倒也不慌,只觉着陈叫山对自己也没有多大的威胁! 在吴蛮子的武学理念里,啪啪啪啪,嘭嘭嘭嘭,呼呼呼呼,方是对抗,方是武…… 就算我吴蛮子一时不能胜你,我也要将自己的全身武功,全然施展出来,你陈叫山就算是汪洋一片,我也须探测你浩翰几度,深浅几余…… 连续重拳! 步步进逼! 冲钩压抱分顶踢…… 吴蛮子一招狠过一招,一式猛于一式! 陈叫山见招拆招,迎式应式,翩然万千,动闪连连…… 不发狠,不猛击,留余力,重迂回…… 金安城之老戏台上,上演着从来未有之大戏,演绎着刚与柔,劲与巧,力与应的极致之美…… 那是春光烂漫,春深似海的原野里,一头健硕无比的大水牛,在绿绿草丛间,顶角,摆腰,甩尾,弯脖,欲将一只翩翩花蝴蝶制服…… 那是抽刀断水水更流…… 那是镜花水月,欲去采撷,欲去捕捞,终究徒劳…… 那是七尺大汉书蝇头小楷,纵是臂举千鼎之力,纵是吼喝万江之水,一支鼠须小笔,奈何难驭!便有千军万马,锐不可挡之勇,竟也操控不了那横、竖、撇、捺、钩挑、转、点的细微之技…… 慢慢地,人们皆看出来了:吴蛮子根本就打不过陈叫山! 吴蛮子似那动挥劈山大斧的巨灵神,陈叫山便似那会七十二般变化,一个筋斗便逾十万八千里的孙猴子…… 陈叫山不是在比武,是在游戏,是在玩…… 陈叫山不会失败,但陈叫山不想胜得太过峥嵘…… 陈叫山想为吴蛮子留住胡家大船帮之大帮主的面子…… 这一切,吴蛮子怎会不知,怎能不晓? 吴蛮子浑身衣衫湿透,比之淋了倾盆大雨,有过之而无不及! 吴蛮子实在没有一丝儿力气了,所有的豪勇之狠力,全然付与了虚空…… 倾尽所有,拼尽全力的吴蛮子,实在没有力气了,站立都觉着累,躺下了…… 胸膛起伏着,喉结移动着,嘴巴大张着,汗水贴地流,弯弯曲曲,如万江汇海…… 现在,给一片豆腐,给一块鸡蛋,极尽虚弱疲累的吴蛮子,兴许都难以将其拍碎、捏烂了…… 而陈叫山呢,气匀如初,面不赤,汗未出,便是眸子中闪烁的那一丝光亮,从容,自若,淡然,自信,尽于其中…… 吴蛮子觉悟出来了这是另一极致形式的失败! 这样的失败,比之脏腑俱震,筋脉揪散,口鼻出血,更加令人绝望! 这样的失败,会让人一辈子铭记在心,像一道最深最深的伤口,即便结痂了,风干了,痊愈了,揭去旧壳了,亦永难忘却…… 吴蛮子觉得自己的舌头,似乎都使不出一丁点力气来了,“陈……陈……陈陈……我……输……了……” ... 第513章以货压人 从老戏台向北走,不过百步,便是胡家货栈中最大之一家。。。 比武结束,胜败分明,现在,便是双方坐下来,议议赌货之事的时候了。 一场比武,吴蛮子比得浑身骨头散了架,虽未挨重击,仍感头晕,眼前乱跳金星星…… 这是从未有过之感觉:吴蛮子觉得自己被陈叫山,完全牵着鼻子,在老戏台上遛了无数圈,便是力拔山兮气盖世,也架不住这么个遛法! 输了比武,跌了面子,傲气被打尽了,狂妄被遛没了,再提及赌货之事,吴蛮子如何还有兴致? 但自己终究是胡家船帮大帮主,自己应的赌约,自己不去应诺,谁应诺? 陈叫山与侯今春、万青林、赵秋风,坐于货栈客厅左侧一排椅子上。 胡老爷与吴蛮子、管家、货栈掌柜,坐右侧一排椅子上。 吴蛮子低着头,定定看着自己的鞋子,好似那鞋子上绣了无数朵花,他要挨个地数清楚…… 陈叫山没有比武胜利的那种傲骄,得意而忘形,两手抱于胸前,身子平平正正而坐…… “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自有强中手,呵呵呵,陈帮主当真好功夫!”胡老爷似乎对吴蛮子比武失败,并不在意,一脸笑,笑得两颊若饺子掐的褶,而后转头,看着吴蛮子,“吴帮主,从今往后啊,还是得向陈帮主多多学习,多多调教哩……” 吴蛮子头略略抬起,舌头在嘴巴里两转,似百无聊奈,点一下头,眼睛仍瞅着自己脚尖,手却一抬,朝陈叫山一抱拳,算是应了胡老爷的意,也给了陈叫山以礼数…… 在侯今春、万青林、赵秋风眼里,吴蛮子那低头的神情,那舌头在嘴巴里转动的百无聊奈,那似抬而又未完全未抬高的抱拳,是一种臣服,一种不愿意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臣服…… 这感觉,受用啊! “胡老爷抬举了……”陈叫山淡淡笑,缓缓将手里茶杯放下,将起先架着的腿,放平了,“我一路跑船过来,舟旅劳顿,是吴帮主有意承让于我,当不得真的……” 明明是一句客套话,但此情此景下,陈叫山这般一说,在侯今春、万青林、赵秋风听来,竟特别地想笑!考虑对胡家人之尊重,忍了又忍,身子使了劲,牙齿咬了嘴唇,方才将笑,生生憋回去了…… “哦,当不得真?”胡家的管家眼帘一挑,袖管一抖,“那我们之间的赌约……也当不得真喽?” 这叫什么话? 耍赖?反悔? 侯今春一下站起来,走到客厅正中的八仙桌上,用手指敲击着平平铺展在桌上的比武文书,“我说,好赖话听不出来啊?这都白纸黑字写着呢,莫不是你们胡家,还想缩脖子不成?” 陈叫山平平笑着,转头看向了屋外…… “愿赌服输,欠债还钱,自古至理,岂能戏言?”胡老爷一只胳膊抬起,手朝上,连续地抖了抖袖子,像须生在戏台上抖袖那般,亮出了瘦若竹节的手指,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似以目光,在对抗反驳着侯今春的话,“我胡家人立足金安,买卖通五省,吃亏占便宜,什么时候缩过一回脖子?” 胡老爷走到桌前,一巴掌拍在那张比武文书上,“既是输了,我们就照章应诺!” “胡掌柜,去拿货物详单来……”胡老爷冷冷瞥一眼陈叫山,目光中有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阴狠! 胡掌柜去里屋拿来了一沓货物详单,交于胡老爷,胡老爷将货物详单和比武文书,一并合了,朝陈叫山身前的小茶几上一放,“陈帮主,请过目……” 陈叫山先将比武文书放于一旁,逐张逐张地看着货物详单…… “陈帮主,你应该再好好看一遍比武文书……”胡老爷淡淡说。 陈叫山将货物详单全看完了,见上面的各等货物,都在原先的收货价格旁边,特地标注了其五折价,便将一沓货物详单,朝小茶几上一放,盖在了比武文书上,“比武文书就不用看了,我们现在可否到库房去看看货?” “好!陈帮主行事,果真是干练爽快!”胡老爷站起身来,单臂一伸,“请” 一行人来到货栈后院,一直朝里走,过一长长巷道,向左折,再直进,便见一更大的院场,一圈的库房,呈“u”形布列。 库房大门上有一碗口粗的大铁杠,铁扛上有一共有九把大铜锁! 胡掌柜从身上掏出钥匙盘,逐个逐个地打开了九把大铜锁,将铜锁放在了一竹篮里,四个货栈伙计合力将那大铁杠抽下。 吴蛮子仿佛赌气似的,一脚蹬去,将库房大门蹬开了。 胡老爷微微欠身,“陈帮主,请” 胡家货栈的库房极大,南四间,北四间,西四间,十二间房,贯连成一,为了腾挪出更多面积,房与房之间,并无墙壁相隔,只有一根根高高耸立的砖柱。 金安盛产木耳,肉质薄厚适中,朵小,形圆,耳腻少。胡掌柜为陈叫山解开一麻袋木耳,抓出一把,在手里两搓,并将揉搓的木耳碎渣,一下送到了陈叫山手里,“陈帮主,你看,我们胡家收的这木耳,晒得透,干嘣脆,不占秤,一等一的好货吧?” 陈叫山点点头,仰头朝木耳货区看,装满木耳的麻袋,码放成山,直上高高屋顶…… 金安之地,多为山川,良田不多,但正因为此,出产的金安江米,很是独特,较之别处的大米,颗粒更细小,米皮呈微红,光泽亮! 金安江米赖于金安独一无二的风土生长,口感便胜一般大米数倍:熬粥黏稠滑爽,蒸饭筋道耐嚼,炒米茬子,亦是干脆舒牙! 因于此,金安江米行销各地,为达官贵人们办置上等筵席之首选,价高无比,还因为出产量小,常常有价无市! 胡老爷拿着一把尖锐的取粮窄叉,“噗嗤”一戳,戳向一麻袋江米,狠劲一抽,带出一叉的江米,后手扬起,将叉尖对准陈叫山手心,一抖,窄叉里的江米,忽簌簌地落在了陈叫山掌中…… 胡老爷以指头,在窄叉里一抹,摸出几颗江米,一丢,丢进嘴里,大口地嚼着,“陈帮主,我们这金安江米,便是生吃,其味道,也胜过别处大米吧?宁食金安江米一石,不要别处陈谷一川,此话不假吧?” 陈叫山嚼着江米,连连点头,见那江米口袋,码齐如山,连绵不绝…… 金安依临凌江,水雾浸淫,天地潮润,山川层叠,极宜茶叶生长。 金安城以南的紫川县,出产一种绝品茶叶,名曰紫川毛尖。 紫川毛尖汤色绿亮,中度耐泡,初入口舌,甘甜醇厚,于舌中停留稍许,芬芳遍散,令人沉醉茶香,忘情而陶然矣…… 胡老爷从茶叶木桶中,捧出一捧紫川毛尖,捧给陈叫山,“陈帮主,闻闻,你闻闻……好茶无须品,凭鼻子就能断定好孬!我胡家收的这紫川毛尖,皆为明前出,绝品之中的绝品,实乃深山之中藏闺秀,比之那十大名茶,绝不逊色半分哪……” 陈叫山将茶叶捧到鼻子前,抽动鼻息,轻轻嗅,果然闻见馥郁无比之茶香,阵阵传萦…… “来,陈帮主,请到这边看……”胡老爷领着陈叫山朝前又走,伸手指着码放如山的货堆,“这是凌江上游过来的货,你看看品质,以你的眼光看,能挑出来瑕疵不?” 胡家管家用一把匕首,割开捆扎牛皮的拴绳,展开一张黄牛皮,在陈叫山面前一抖,“陈帮主,这牛皮的毛质,皮子细腻度,你摸摸,摸摸,怎么样?绝对的一等上货啊……” 陈叫山以手抚牛皮,果然毛细若绸,皮质干硬,内层顺平,当真是顶好的牛皮! 陈叫山心下不禁感慨:这金安胡家,真是做买卖做成人精了,如此好的牛皮,照货物详单上的收货价,便能坐地收到,照此价格,远处不说,稍微一动弹,就到双井镇一卖,也是利润丰厚啊! “陈帮主,你看这黑芝麻……”胡老爷从芝麻布袋里,抓了一把黑芝麻,送到陈叫山手里,“去年遭年馑哩,这等好的黑芝麻,你怕是没见过多少吧?” 陈叫山将黑芝麻在掌中捻捻,感觉其颗粒饱满度,外皮完整光滑度,皆是上品货! 库房中间四根砖柱间,牵连了好多根粗铁链,铁链上悬挂着的芝麻布袋,乍一看去,使人疑心走入了迷宫一般…… “胡老爷,我看是这……”陈叫山两手抱于胸前,顿了一顿,仰着头,作思索状,说,“你们的金安江米,还有那个紫……紫川毛尖,我各要……” “慢着”胡老爷伸出瘦如竹节的手指,“陈帮主,库房你也来了,货也都看全了,恐怕你不能挑肥拣瘦吧?” 万青林一直在担心的事情,看来,还是发生了,便说,“胡老爷,买卖各由人,我们理当挑选钟情的货物吧?” “不此言差矣……”胡老爷两手背在身后,头高高昂着,“这库房里的所有货物,一粒米,一朵木耳,你们全都得要,一点也不能剩留!” ... 第第514章故意刁难 不能剩留?全接货? 侯今春和万青林、赵秋风,虽说之前与陈叫山,已经讨论过此问题,但听到胡老爷果真这般说出时,亦显急与怒! 侯今春和赵秋风两人,身子朝前扑,胳膊全扬起来,欲要跟胡老爷理论……陈叫山伸臂一挡,将他们挡住了! 本来一直蔫巴如酱黄瓜的吴蛮子,听得胡老爷的话,又见侯今春他们这般激动,脑袋一下豁畅起来了…… “陈叫山他就是武功天下第一,我也要让他老鼠登灶台,爬得高,下不来……” “区区陈叫山,一介武夫而已,想跟我胡家玩心智把戏,他还嫩了点儿……” 对于胡老爷之前说的这两句话,吴蛮子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更多:。 自己身为胡家船帮大帮主,胡老爷既是这般赏识自己,相信自己,寄希望于自己,吴蛮子怎好盘根刨底地问个中玄机? 故此,在看完比武文书后,吴蛮子作恍然大悟状,说了句知其然的话,“老爷,我明白了,不管我是输是赢,都够他陈叫山喝一壶的……” 实际上,到底是什么,够陈叫山喝一壶的?吴蛮子并不晓得具体…… 现在,事儿变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吴蛮子脑袋一下就豁畅了起来,知其所以然了。 一知其所以然,蔫巴的吴蛮子,可不就来劲了么? 见到侯今春和赵秋风,欲要扑过来,来劲了的吴蛮子,也朝前扑去,拳头又扬了起来:一扫之前比武失败的颓废、阴郁,胳膊上的条条肌肉,又绷起来了,眸子中又有了那种狂妄傲气的光亮! “既然是赌不起,还玩个什么呀?”吴蛮子身子扑前,大声质问!见此,胡老爷并没有拦他。 胡老爷心知:吴蛮子比武输了,肚子里正转腾着火气呢,无时无处发,现在,不正是让他发一发的机会么?便就任由吴蛮子前扑,任由吴蛮子放出狂话、讥讽话,“大丈夫行走江湖,拿得起,放得下,赢得起,输得起,这才叫英雄!” 万青林咬着嘴唇,低着头,想了想说,“比武文书上没有写全部收货,不许剩留吧?” “没错,是没写……”胡老爷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袖子一抖,手指头一弹,弹掉了衣角上粘着的一根牛毛,忽又显出无限感慨的神情,吁着气说,“可是,也没写任你们挑肥拣瘦吧?” 胡管家用手轻轻抚着山羊胡须,嘴巴撇着,下嘴皮伸得老长,显出无尽鄙夷,“我说,你们也是跑江湖的人,最起码的规矩要懂吧?多大的戏,配多大的角儿。今儿在老戏台,那是多大的阵仗?五个金安城的人当中,差不多就有一个来瞧热闹吧?你陈帮主抢了这么大的风头,那是何等的英雄风光?噢,现在轮到说货的事儿了,你就挑肥拣瘦了,要这不要那的,这恐怕与你的英雄气概,不大相符吧?” 陈叫山唇角略略朝一侧弯去,嘿嘿地笑,并不说话…… “什么风光不风光的?谁他娘的稀罕啊?”侯今春伸手指向吴蛮子,“是他吴蛮子想风光,抢着撵着要跟我们帮主比武,他要不提说,未必我们还哭着闹着求着他吴蛮子比武?” “侯今春,你嘴巴放干净些!”吴蛮子指头伸向侯今春,如一柄短刀,锐气逼人,“你有啥不服气的?有本事,你跟我来打呀,信不信我一个手指头,戳死你……” “笑死我了……”侯今春冷笑一声,“这才多大会儿工夫,又蹦哒起来了?那阵子在老戏台,是谁让人给拿毛巾擦汗,是谁让人搀着下戏台的?” 侯今春说这话,语声低低,但犹若一把匕首,一下又捅到了吴蛮子心窝窝的最柔软处,那里原本稍稍平复些许的伤口,又被捅疼了…… “侯今春,你……”吴蛮子恼羞成怒,要朝侯今春扑去,这一回,被胡老爷给拽住了。 “胡老爷,我觉得,此事我们应该换个角度来论……”万青林冲胡老爷一拱手,“比武文书上,没有写我们要收全部的货,当然,也没有写我们具体收哪些货,收多少……那么,这就是一个玄虚的事儿!既然两面都没有写到,我们何妨就采用一个折中办法:我们不主动点货,由你们来给我们配,这总行吧?” “呵呵呵……”胡老爷微微笑着,用手指向库房大门,“现在,你到金安城去走走,听听,满城都在议论今天比武的事儿,所有人都在关注我们赌货的事儿……万帮主,你说那什么折中方法,怎么折中呢?我给你们配货,你们不喜欢,不想要;你们主动点货,我们倒不是舍不得,可是,这事儿要是传扬出去,知道真相的人,说是你们主动点的货,可不知道真相的人,肯定认为是我万家输不起,藏着掖着不愿意出货……” “胡老爷……” 陈叫山刚要说话,货栈掌柜却又将其打断了,“我们胡家经商做买卖,这么些年了,要的就是个脸面,图的就是个口碑,不就是个五折出货嘛,我们赔得起!” 陈叫山唇角再次一弯,淡淡笑着,索性不说话,只是听…… “想当年,我们跟江南人做一笔棉花的买卖。江南货栈的人,事先来金安城,跟我们谈拢了价格,并交了定钱……”货栈掌柜话刚一落声,胡管家又接着说了起来,“后来,我们胡家马队载着棉花,走到中原地界,遭遇了罕见的霖雨天,棉花折损大半!到了江南以后,江南也是霖雨天,且又连着打仗,棉花价格暴涨近五倍!按理说,我们依照市价出了货,非但不赔,还略有盈余。可是呢,我们跟人家事先有约定,一咬牙,还是照着约定价出了货……” “照此说来,胡家还真是一诺千金啊!以诚信而示人,树口碑以立世,令人由衷敬佩,心生景仰!”陈叫山揉了揉鼻子,咳嗽一声,像是嗓子里有痰,不舒服似的,“那种出尔反尔,信口雌黄的事儿,胡家人是断断做不出来的……” “那是当然!”胡老爷原本瘦如干柴,此际听了陈叫山的话,仿佛瞬间被充了气,整个人一下膨胀了起来,脑袋仰得更高了,胸膛挺得更上了,腰杆竖得更端了,“陈帮主,你既然晓得出尔反尔,信口雌黄的个中利害,那这出货的事儿……” “胡老爷,可否容我们商量商量?”陈叫山说。 “可以,完全可以!我胡家人向来宽厚待人,晓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道理……”胡老爷手臂一伸,“走,我们到外面说话!” 众人出了库房,货栈的伙计,将那大铁杠,重新横在了库房大门上。货栈掌柜从竹篮里取过大铜锁,一把一把地锁上去,每锁好一把,用手使劲拽一拽锁环,看锁得是否牢靠…… 陈叫山领着侯今春、万青林、赵秋风,来到库房院子的西北角,那里有一棵高大的榆树,此季,榆钱儿落了一地,斑斑点点,裹陷在下过雨的地上,泥水黏黏…… “陈兄,这事儿咱咋办?胡家人摆明了不想五折出货,故意刁难咱们呢!”万青林眉头凝成了“川”字…… “要我说,就坚持不松口,只要金安江米和紫川毛尖,一样弄个十来担的样子,别的一概不要!”赵秋风愤愤地说,“我看胡家人能把我们怎么样……” “帮主,跟他们在这儿磨什么口舌?”侯今春转头朝胡老爷他们看去,见胡老爷和吴蛮子、胡管家、货栈掌柜,以及四个货栈伙计,也聚拢在一起,低着头,说着话……侯今春便说,“一样货也不要,咱就大摇大摆地走,我看他吴蛮子敢把老子的咬了?” 陈叫山只是低头笑,用手指着地上的榆钱儿说,“你们瞧,这儿的榆钱好多啊!你们说,如果这一个榆钱儿,是一块现大洋的话,这儿得有多少钱啊?” 万青林闷闷地叹着气,摇了摇头…… 赵秋风也低着头叹息,心说:现在都到了什么时候了,陈帮主你怎么还有心情说玩笑? 侯今春鼻孔里喷了一股风,“帮主,你们要不走,我可先走了啊?” “等等……”陈叫山见侯今春正要转身,一把将其扯住了,用手朝地下指指,“慌个什么,急个什么?” 侯今春将陈叫山胳膊一甩,不走了,也低头叹着气…… “我说,咱也别闲着……”陈叫山微笑着,用手指着地上的榆钱儿,“咱就数数这地上到底有多少榆钱儿,你们谁要是数清了,回头我请谁喝酒……” “咳,都别愣着,数啊!”陈叫山说,“你们相信我,这地上的榆钱儿数清楚了,今儿这事儿,也就有办法解决了……”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陈叫山带头数起了榆钱儿,低着头,像小鸡啄米一般,数得极认真,数得极仔细…… 赵秋风听了陈叫山的话,料想陈叫山一定有办法,也便跟着数了起来…… 赵秋风一数,百无聊奈的侯今春和万青林,也就数起了榆钱儿…… “喂,陈帮主,你们到底商量好了没有?”货栈掌柜远远地大声地喊着! ... 第第515章我让你狂 听见货栈掌柜在催促,陈叫山将食指竖在嘴上,“嘘都记着啊,从现在起,无论我说什么话,你们都不要急……记住没?” 侯今春有些疑惑,稍思虑,好似忆起了什么,便说,“帮主,你真的是要……” “走吧,我们过去……”陈叫山打断了侯今春,“记着我的话啊……” 万青林和赵秋风,跟在陈叫山和侯今春身后,万青林看看赵秋风,赵秋风看看万青林,他们皆搞不懂:陈叫山到底会说什么话?侯今春所说的“真的是要”,真的是要干什么呢? “胡老爷,久等,久等啊……”陈叫山拱着手,连连摇着。。。 “怎么样,陈帮主,你们商量得如何?”胡老爷问。 陈叫山侧着身子,将手臂朝前一伸,做出“请”的手势,示意众人到货栈客厅说话。 这感觉,仿佛陈叫山是这里的主人,胡老爷他们倒成了客人一般。 众人重新在客厅坐定,陈叫山右腿架在左腿上,架成个三角形,右脚脚腕一下下转着,转着,抓过了一颗葵瓜子,在嘴里一嗑,“噗”地将瓜子皮吐掉了,轻松地拍拍两手,“胡老爷,咱明人不说暗话……我就想问一句:这五折货我不要了,可不可以?我晓得,这是笔好买卖,五百年都难得碰上一回,可我陈叫山这人呢,实在是不习惯占人家便宜……” “不行” 陈叫山的话尚未落音,吴蛮子便一声断喝,“你拿胡家当什么?三岁孩子啊?给个一巴掌,说句软话,这事儿就算完了?” 胡老爷正襟危坐,眼帘向下,定定看着地面,瞌睡了一般的表情,“陈帮主,这恐怕不大妥当吧?咱大小也都是有头有面的人,一口唾沫一颗钉,扎扎实实,这就好比那凌江水,一东而去,说一声向西,就向西流了?” 陈叫山微笑着,轻轻咳嗽一声,晓得胡家人肯定还要说话,索性抓过一把瓜子,继续嗑着,瓜子皮吐得翩翩飞舞…… 一出群戏,有人唱黑脸,自然就有人唱红脸。 “陈帮主,我年纪比你大得多,但我可不是倚老卖老啊……”胡管家抚着胡须,笑说,“买卖场,江湖场,有肥肉吃,再油腻,捂着鼻子也要吃完喽;遇到黄连汤了,也认,闭着眼睛,就当蜂蜜水喝了。打了人了,打得轻,打得重,咱都认;被人打了,牙掉光了,咱吞肚子里去,就当脆骨吃了……这叫啥?两个字爽快!” “陈帮主,都是买卖人,我来说句老实话……”货栈掌柜也开了口,“你从我这里五折接了货,运到下游随便一处,那还不是海翻海翻地赚?货单你看过了,货你也看了,这买卖会赔钱么?” 陈叫山只顾着嗑瓜子,脚腕一下下地抖转,忽而一笑,“我说各位,肥肉是好吃哩,可太大了,我这小胃口小嘴巴的,也吃不了啊……” “哼……”吴蛮子冷笑一声,心下嘀咕着:癞蛤蟆支床腿,总有你支不下去的时候!陈叫山,你这人的脸皮,真是比城墙转拐拐还厚,这时候,亏你还能笑的出来?今儿这事儿,我要你哭哩…… “当然了,我也晓得,你们两个船队,拢共六十来艘船……”胡老爷手指头在袖管里一下下地捏着,弹着,弹琵琶一般,“所运货物,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一下子吃这么多货,也确实是够呛!可是……” “可是怎样?”侯今春终于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来,打断了胡老爷的话,将胸膛拍得“啪啪”响,“你们总不至于,把我这一百来斤,一枪给嘣了吧?” 陈叫山终于将一把瓜子嗑完了,拍拍两手,扯扯侯今春的袖子,要侯今春坐下,稍安勿躁…… “做买卖,讲的是个和气生财,我如何能干那刀刀枪枪的匪人所为?”胡老爷长吁一口气,将袖子一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噗”地吐了一片茶叶,眼帘一抬,“既然你们吃不下货,我们也不能硬在这儿耗,耗到明儿早上去,还是老样儿……” 胡老爷略略一顿,看着陈叫山说,“我看这样:第一,你们在金安城摆三桌酒席,请来金安城各路头面人物,当着众人的面,向我胡家认个错,就说你们初闯江湖,不懂规矩,这回的事儿,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了……” “第二,以后在凌江上跑船,遇见我胡家船队,遇顺风先让我们,遇激浪你们前头引路。到了码头,我们先泊靠,你们后泊靠。遇到交货,我们先交,待我们交完了,你们才能交!上水遭搁浅,需要拉纤,你们必须帮着出力。说句不吉利的话,遇到洗货了,你们也必须帮着捞货……” 听到这里,万青林将手在茶几上一按,想要站起,却被陈叫山一按,又按下去了…… “还有”胡老爷说完了,吴蛮子却又接上了话,“你们在酒楼摆酒席时,当着金安城各路头面人,必须说明一点:你陈叫山跟我比武,之所以胜,是因为你使用了暗器,所以我才……” “吴蛮子!”侯今春肺都气炸了,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将茶杯、瓜子盘,全部拍翻,“蹬鼻子上脸了是吧?给脸不要脸是吧?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你这号不要脸到家的……” “你骂谁?”吴蛮子一跃而起,从后腰摸出手枪,一步冲上去,将枪口对准了侯今春的脑门,“侯今春,你给老子跪下来磕仨响头,老子饶你不死!” “狂什么?”万青林和赵秋风也站了起来,双双拔出了枪,指向吴蛮子,万青林冷冷地说,“我们的枪就不是枪?” 胡老爷响亮地咳嗽了一声,客厅外呼啦啦一下冲进来十几个家丁,个个手里端着长枪,一下涌过来,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陈叫山、侯今春、万青林、赵秋风…… 陈叫山依旧坐着,双腿依旧架作三角形,挠了挠前额,嘿嘿一笑,“胡老爷,你方才还说,不屑于那刀刀枪枪的匪人所为,现在这是干吗呢?” 胡老爷冷笑一声,将头偏了过去,对于陈叫山的质问,不予理睬! “好了好了,都坐下,坐下坐下……”陈叫山站起身来,将万青林和赵秋风的胳膊按了下去,并把侯今春也拉到椅子上坐了,最后,自己才坐下,“芝麻大点儿事儿,动刀动枪的,值当吗?” “陈叫山,比武你愿意,赌货你愿意,临到头了,货货你不接,我家老爷说的条件,你也不表态,你想干什么?”货栈掌柜一脸阴沉,“你当我胡家是喝茶谝闲传的地方,嘴巴上过完瘾了,一拍屁股就走了?哼……” “我告诉你们,要么你们全部接货,要么,就答应我们的条件,一条不能落下……”吴蛮子深吸一口气,将手枪朝上一举,大喝,“否则,你们休想走出货栈大门!” “是么?我还正想出去走一走呢!”陈叫山淡淡地说。 “哼……那你就走走试试看……”吴蛮子将袖子朝上又挽了挽,冷笑着说,“我看你陈叫山腿脚快,还是我子弹快……” “哈哈哈哈哈……”陈叫山忽地大笑了起来,笑声如雷,中气足足,猛然一笑,将那十几个执枪的家丁,也吓得浑身一哆嗦…… 陈叫山捏了捏鼻子,拱手抱拳,冲众人绕了一圈,“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吴帮主,是我把话没说清楚,让你误会了……” 胡老爷原本已经将枣核一般的脑袋,扭到一边去了,听到陈叫山这般说,感觉不可一世的陈叫山,现在终于也说起了“误会误会“这般的软话,这般的囫囵话,光墙上抹稀泥的话…… 陈叫山,你不是很硬气么? 陈叫山,你不是能耐大过天么? 胡老爷冷笑一声,脸上的鄙夷神色,似乎要把陈叫山看低到尘埃里去…… “吴帮主,我想问问,你们船队,啥时候开航跑船啊?”对于胡老爷的鄙夷眼神,陈叫山置若罔闻,淡淡地问。 “天晴就跑,关你什么事儿?”吴蛮子没好气地说。 “胡老爷,我还想问问,你们胡家家大业大,除了这家货栈,其余还有好几处货栈吧?”陈叫山又语气平平地问胡老爷。 “这儿是最大的一家,别的地方,还有五家!”胡老爷眼睛眯着,眼中的鄙夷之光愈亮…… “我的意思是,我能不能再到那五家货栈去看看?”陈叫山说。 “陈叫山,你是不是被枪吓出毛病了?脑瓜子不灵光了?说起胡话来了?”吴蛮子一连反问了几句,而后说,“你以为我胡家货栈是饭馆青楼啊?你说逛就逛?” “不不不……”陈叫山连连摆手,一连说了好多个不,“你们都误会我的意思了……其实,我的意思是,这家货栈的货,还是太少了些,把你们胡家另外五家货栈的货,还有你们船队跑船的货,全都卖给我!既然要吃肉,那我就美美吃一顿,就这么一丁点货,还不够我陈叫山塞牙缝呢……” 所有人都惊了陈叫山不会是疯了吧? “我陈叫山说话,向来吃碰一声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陈叫山嘿嘿一笑,“不过,咱之前可都说好的,全都五折喔……” ... 第516章人人傻眼 陈叫山这一番话,非但没有令胡老爷和吴蛮子、胡管家、货栈掌柜,以及那一伙持枪的家丁,感到惊异,反而是,所有人都觉着:陈叫山到了这九十九节的特殊时刻,不得已,说了大话而已! 但是,万青林和赵秋风,却实实感到惊异无比了…… 不因陈叫山话语本身而惊异,不因陈叫山那说话的神态而惊异,惊异的是:在如今这一特殊时刻,如此地说话,真能解了困么?倘是激怒了胡家人,又当如何收场? 而侯今春,则感到不解陈叫山要将胡家所有的货物,全都接了,值当吗? 除了陈叫山自己,胡家货栈客厅其余所有人,都觉着陈叫山乃异数了…… “胡老爷,我的意思,你听明白没有?” 陈叫山脸上的笑容,随着话语,渐而消失尽了,剩下的,是阴沉,是一种因无畏,而产生出来的傲然、自若、发狠…… “哈哈哈哈哈……” 胡老爷畅怀大笑起来,笑音高飞至屋顶,传荡下来,撒得客厅每个角落,皆是笑声,笑得眼泪和眼屎,相互浸淫了,得须袖子去擦了…… “陈叫山啊陈叫山,好歹说,咱们也都是体面人,也都是明白人,不能说那些掉面儿的话,不能犯糊涂……当然,咱也别想着,靠嘴把式,把谁谁糊住了,吓住了,镇住了,那都没用……” 胡老爷边大笑边说,低着头笑,说到末了,头低了,手却扬了,连连地摆,笑得衣衫抖抖…… “胡老爷”陈叫山一声断喝,“不是我想糊你,想吓你,想镇你,是我依照赌约,吃你胡家的所有货物,千真万确!” “凭什么?你凭什么?”胡管家将袖子一甩,像戏台上的角儿一般,冷笑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把你们船队的所有货,所有人,全都卖了换成钱,连我胡家货物的一半都买不到……” “是么?”陈叫山牙根一咬一咬,太阳穴随之一凸一凸,末了,放弃了这种发狠表情,换作一种平静,“那我要说:把你胡家所有货,所有人,都加起来,算出一个价,我陈叫山全都买了,手里尚有余钱,你信不信呢?” “陈叫山,这儿不是嘴巴较劲的地方……”货栈掌柜半带笑容半带怒地说,“你也别说那么多大虚话了,买这买那的……给你三天时间,你要是能把我这货栈的货,用现钱买下,从今往后,我跟着你姓陈……” “哦,那敢问你贵姓?”陈叫山问。,:。 “鄙人姓王……”货栈掌柜眼睛斜看向上,不屑着说…… “姓王好,姓王好啊……”陈叫山打趣着说,“亏得你说是随我姓陈,没有说你的王姓打个颠倒……” 陈叫山这打趣的话语,轻松的语气,自若淡然的气度,忽而使客厅里的氛围,慢慢地转变了…… 人们似乎隐隐感觉出:陈叫山,不像是在说大话…… “陈掌柜,我现在都可以喊你陈掌柜了……”陈叫山嘴角一弯,“货单呢?你把货单总总,总好了,现在就可以派人往码头送货,一到码头,我就给你结现钱!” 侯今春无法淡定了,凑到陈叫山耳边,低声说,“帮主,还真买货啊?” 陈叫山淡淡一笑,并未说话,在侯今春胳膊上捏了捏,示意着:淡定,淡定,保持淡定…… 兴许是侯今春这咬耳朵的动作,加重了人们对陈叫山话语真实性的质疑,起先眼珠子滴溜溜转的胡老爷,忽而眼神沉定了下来,又笑了起来,“陈帮主,库房那么多货物,你也都看到了的,搬出搬进,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儿啊……我们忙乎半天,到了码头,你再拿不出现钱……” “老爷,他拿个屁钱,是想趁机溜之大吉哩……”未等陈叫山接话,吴蛮子便抢着说,“陈叫山,搞清楚,在金安地界,可不是你想溜就能溜的!” “嘿……我现在还怕你胡家人溜了呢!”陈叫山反唇相讥,而后说,“这样吧,你们现在跟我一起去码头,见了钱,你们再回来搬货,怎么样?” 万青林听着陈叫山的话,看着陈叫山的表情,感觉陈叫山不是在说大话,便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状…… 在黄叶铺时,陈叫山孤身闯王宅,使得隆江商行换了新老大。 独角龙王盛川在账房钱库里开枪自杀,钱库里那么多钱,陈叫山似乎并不以为奇,丝毫没有那种近于贪婪的神游之色。 朱万胜当了隆江商行的老大,为示心意,特地拿出大洋,要酬谢陈叫山,陈叫山不为所动,只说了句,“从此以后,凌江上再无江匪,便是对我最大的馈赠……” 面对钱,陈叫山那般淡定,犹若视金钱如粪土一般! 是因为陈叫山本身就很有钱吗? “王掌柜,那你就算算总价吧……”胡老爷冲王掌柜说着话,眼睛却看向陈叫山,那眼神分明在说:我倒要看看,你陈叫山嘴硬话大,到头来,如何收场? 王掌柜拿过货物详单,摊开了,瞥一眼货单,拨一下算盘,“噼哩啪啦,噼哩啪啦……”一阵响……最后,取笔蘸墨,在最后一张货物详单的左下方空白处,写上了货物总价,取货栈印章盖了,并摁上了自己的手印…… “陈帮主,给”王掌柜将货物详单和算盘,一并递向陈叫山,“你依五折价算算,看有没有错?” 陈叫山接过货物详单,只将最后一张上的印章和手印,瞥了一眼,便说,“成,没错,那咱现在就去码头?” “好,走” “请…… “请……” 胡老爷叫来一辆马车,同胡管家、王掌柜坐了上去,吴蛮子则骑着马,领着几十号人,像是羁押犯人一般,押着陈叫山、侯今春、万青林、赵秋风,朝码头走去…… 刚拐过街角,等候多时的一大伙船队兄弟,哗啦啦涌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陈叫山只说一句,“走,回码头……” 众人浩浩荡荡地朝码头走,此时已近黄昏,街上的人非常多,人们侧首看着这人数众多的庞大队伍,有猜测,有疑惑,纷纷议论着…… 到了码头,两家船队的兄弟,全都涌到了岸上,以为出了啥大事儿,又要惊天动地地干一仗,人人显出严阵以待的神情…… 陈叫山站住脚步,转身,冲胡老爷一拱手,“诸位,稍待,我马上取钱过来……” 陈叫山领着几个兄弟,上了一艘鸭艄子,进入舱蓬里…… “把这箱子撬开!”陈叫山一把扯掉木箱上的封条,吩咐着兄弟们。 这是满满一大箱金条,兄弟们用钢钎撬开封口的铁条,顿时,金光熠熠,将整个货船舱蓬,映得灿灿一片…… “帮主,你跟胡家人谈了些啥?“鹏天问,“咱要给他们钱吗?” 陈叫山摇摇头,“就是让他们开开眼……” 胡老爷站在码头上,看见江上六十多艘大小船只,眼睛微微眯着,心中不禁在嘀咕:陈叫山所说的话,当真是真话么? 思虑间,胡老爷看见陈叫山领着十几个船队兄弟,抬了四个大木箱,颤颤悠悠地在搭板上走着,上了岸,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 每一个抬木箱的人,都脸憋得通红,胳膊上肌肉条条绷着,脖子上红筋暴突,似乎抬着很重的东西! 满满一整箱的金条,自然是不容易抬动的,所以,陈叫山特地将其分成了四份,找来另外三个货物木箱分装了…… “胡老爷,陈掌柜,你们过来点点,看够不够?”陈叫山用手指着地上的木箱,“我这人心粗,也不晓得钱多钱少是啥概念……” 陈叫山看似极为随意地用脚尖一挑,挑落了一个木箱的盖子…… 胡老爷傻眼了,王掌柜傻眼了,胡管家傻眼了,吴蛮子傻眼了,所有跟随过来的胡家家丁、伙计,全都傻眼了…… 天金条呀! 胡老爷脸上的肉,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紧接着,连续地跳……眼睛被金光乱溅的金条一闪,眼角的眼屎,似乎是更加多了,更加黏糊了,像胶糊住了眼睛,糊住了眼睑,糊住了眼睫毛似的,须一下下地眨巴,一下下地用袖子擦拭眼睛…… 胡老爷仍然不相信眼前的一幕,瘦如竹节的手指,从袖管里伸了出来,颤颤巍巍,像一个中风病人一般,弯下腰去,从木箱里摸起一根金条…… 灿灿亮亮的金条,如一截烧红的炭棒,烫着胡老爷的手…… 胡老爷像是赌气,像是发狠,像是掩饰自己的尴尬,将金条放在嘴角,若吃甘蔗一般,狠狠地咬了一下…… “哎哟……”胡老爷疼得一声叫唤,连忙捂住了腮帮子…… “胡老爷,没把牙垫坏吧?”陈叫山笑问。 此时,王掌柜站立一旁,早已经呆若木鸡,傻了,痴了,愣了,失了魂了…… 陈叫山一巴掌重重地拍在王掌柜肩上,“陈掌柜,点点,算一算,看够不够数?” 胡老爷终究是胡老爷,晓得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太过失态,一咬牙,便说,“走,回去搬货……” “且慢“陈叫山伸手一拦,一声喝止…… ... 第517章狠狠打脸 “胡老爷,你们搬什么货?”陈叫山用手一指王掌柜,“就搬我这本家掌柜那点儿货吗?” 胡老爷愣住了…… 万青林和赵秋风,此刻也愣了原来卢家船队,竟有这么多金条…… 想当初,因于红椿木事件,万青林试图与陈叫山拼一回钢火,结果,未讨到半点便宜,反把自己困住了…… 再之后,万家人又欲以棕货,给陈叫山来个下马威!结果,还是陈叫山胜了…… 无论是大量高价收购红椿木,还是在桂香镇大量收购棕丝,万青林一度认为:陈叫山不过是癞蛤蟆支床腿,硬撑着罢了!而自己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没有想到那些妙招,让陈叫山占了先机…… 可现在呢,看见这木箱里的金条,万青林顿觉百感交集:陈叫山这哪里是硬撑?人家是真有实力,真有底气呀!就这一箱子金条,买下自己船队的所有货物,还绰绰有余哩! 在万青林眼里,在万青林心中,陈叫山现在,如神一般的存在! 当然,如今在这金安码头,最最难受,最最尴尬,最最无地自容的,是吴蛮子。- 比武比输了,丢人丢得几乎让所有金安城的人都晓得,但冲着胡老爷的一句话,“陈叫山他就是武功天下第一,我也要让他老鼠登灶台,爬得高,下不来……”,吴蛮子试图一雪前耻,给陈叫山以狠狠教训! 可是,可是,可是…… “胡老爷,我陈叫山说过的话,那就是铁桩扎地,绝不虚飘胡腰我要买你胡家所有的货物……”陈叫山冷笑一声,“怎么,不相信?怕我钱不够?怕我买不起?还是怕货太多,你们搬不动?没关系,我们可以过去帮着搬……” “兄弟们,把那几个箱子也打开,让胡老爷他们安安心……”陈叫山大手一挥,兄弟们一个个顿时显得牛气烘烘,将木箱盖子取掉,朝边上一丢…… 胡老爷、王掌柜、吴蛮子、胡管家,胡家所有的家丁、伙计,尽管已晓得,陈叫山是绝对能拿出很多很多的钱,多到他们无法想象!但当其余三个箱子打开时,他们还是齐齐地转头瞥去…… 天呀全都金条,整整四箱子的金条! 这黄澄澄、金灿灿的玩意儿,折合成现大洋,得有多么大一堆? 陈叫山忽地拔出手枪,冲天连开三枪,“……” “兄弟们,胡家要买货给咱们,他们人手不够,咱们过去帮着搬搬货……”陈叫山高高举枪,大声问,“你们说,好不好?” 万青林和赵秋风,此际明白过来了:陈叫山并不是真的要买胡家的货,只是要给胡家狠狠地一个教训!让他们明白,铁是硬的,火是热的,二郎神有三只眼睛的,在陈叫山面前,不要狂妄充大,不要得得瑟瑟…… “好好好好……” “搬货搬货搬货……” 万青林和赵秋风一带头,码头上的所有船队兄弟,一起跟着高声呐喊了起来,啸叫了起来…… 兄弟们都明白:虽然不是跟胡家人干仗,但现在,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让胡家人害怕,让胡家人浑身颤抖,让胡家人浑身肉都发酥! 三四百人一齐呐喊起来,声波如雷,直冲云霄,似乎凌江水都被喊声震得沸腾了起来,整个金安码头都被喊声震得颤栗了起来,整个金安城都被喊声震得摇摇欲坠,房跨屋摇…… 所有兄弟们都喊着,扯着嗓子喊着,吼着,将胸膛中所有的豪气,胆气,勇气。[]锐气,全都喊了出来! 每一个兄弟,都在用喊声宣泄着,呈示着,诠释着,表明着在我们面前,你胡家人算个屁,想灭你胡家,比拍死只蚊子还要简单,想踏平你胡家大院,比三个指头捏田螺,还要容易! 在呐喊中,有刀的兄弟举刀,有枪的兄弟举枪,有棒的兄弟举棒,什么都没带的就高高地举着拳头…… “搬货搬货搬货搬货喽……” 淡淡暮色中,金安码头上,几百号船队兄弟,似乎形成了一张大网,将胡老爷、吴蛮子、王掌柜、胡管家,胡家几十个家丁、伙计,全然裹了,包了,围了…… 陈叫山伸手朝下压了压,所有兄弟,看见陈叫山的手势,整齐划一地,忽然便噤了声,一脸自豪地看着陈叫山,等着陈叫山发话…… “胡老爷,走吧”陈叫山伸出手臂,“咱去搬货吧……” 胡老爷知道自己栽了,栽在陈叫山手里了,栽得狠,栽得大,只怕从今往后,胡家人在陈叫山面前,永远也抬不起头了,也不敢抬头了…… 试想一下,胡家船帮还没有开航,所有的货物,全都被陈叫山买走了,胡家所有的货物,全被陈叫山买个净净光光,颗粒不剩,片瓦不存,那会是怎样的情形? 而且,那是五折的超低价格啊! 经此一事,从此之后,胡家岂不是被全天下人耻笑? 经此一事,从此之后,胡家还能挺得直腰杆吗?还能抬得起头吗? “陈……陈陈……陈帮主……”胡老爷舌头在嘴巴里打着滚,却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了,“这……这……这事儿……我我……我……” “怎么,不买货了?”陈叫山嘿嘿一笑,两手背在身后,在胡老爷、吴蛮子、王掌柜、胡管家面前,来来回回地走着,挨个地跟他们说话…… “胡老爷,咱们可都是跑江湖的人,最起码的规矩要懂吧?多大的戏,配多大的角儿,这是你说过的话。今儿在老戏台,那是多大的阵仗?五个金安城的人当中,差不多就有一个来瞧热闹吧?这么大的戏,这么大的角儿,不把你胡家所有的货搬出来,对得住这戏么?对得住这角儿么?” “胡管家,你年纪比我大得多,你说过的话,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买卖场,江湖场,有肥肉吃,再油腻,捂着鼻子也要吃完喽;遇到黄连汤了,也认,闭着眼睛,就当蜂蜜水喝了。打了人了,打得轻,打得重,咱都认;被人打了,牙掉光了,咱吞肚子里去,就当脆骨吃了……这叫啥?两个字爽快!怎么,这会儿就不爽快了?那种出尔反尔,信口雌黄的事儿,胡家人是断断做不出来的呀,对不对?” “吴帮主,大丈夫行走江湖,拿得起,放得下,赢得起,输得起,这才叫英雄!这话是谁说的来着?让我想想,想想……对了,好像是吴帮主你说的吧?吴帮主,吴帮主,喂,喂喂,我记性不好,你总该记得清楚吧?” “王……哦不,陈掌柜,陈字是咋写的?王字是咋写的?你该不至于一姓陈,就忘了王字咋写了吧?” 陈叫山挨个地与胡老爷、胡管家、吴蛮子、王掌柜说着话,陈叫山一直地说,胡老爷、胡管家、吴蛮子、王掌柜一直不吭声! 尤其是王掌柜,低着头,脸成了猪肝色,都快贴着胸膛了改姓这事儿,是说改就改的吗?随便改姓,那是出卖祖宗,辱没先人啊…… 这会儿,侯今春也顿觉浑身舒畅,心里那种爽快之感,比喝了一大碗油汤,还要滑溜,还要润畅…… 侯今春走到吴蛮子身旁,嘿嘿嘿地笑着,“吴帮主,你不是说你一根手指头,就能把我侯今春戳死吗?来来来,来呀,来呀,来戳死我呀……” “啪”侯今春笑嘻嘻地问着,问着,一巴掌就扇了过去,狠狠地扇在了吴蛮子脸上…… “你……”吴蛮子像被激怒的公牛,猛地扬起了拳头,正要朝侯今春身上招呼,侯今春非但不避不闪,反倒把脸凑了过去,“来,来呀,快来呀,你不是一根手指头就戳死我吗?戳呀,戳呀……” 陈叫山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吴蛮子…… 吴蛮子转头一看,几百号船队的人,都在以同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敢打?没种了?啊?”侯今春冷冷笑着,将脑袋收了回来,又是一个巴掌扇过去,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吴蛮子脸上…… 吴蛮子再也忍不下去了,大吼一声,“老子跟你拼了……” 一声吼,猛地抱住侯今春,死死地卡着侯今春的脖子…… 陈叫山冲天开了一枪,而后,猛地一脚踢去,正正踢在了吴蛮子腿弯处,吴蛮子双腿一软,“咯噔”一下,便跪在了陈叫山和侯今春面前…… 吴蛮子刚想挣扎着站起来,陈叫山一脚踏在了吴蛮子肩膀上,用力朝下一踩,吴蛮子跃跃欲起的身子,又被重重地踩下去了…… “我见过无耻的,从来没有见过你吴蛮子这么无耻的……”陈叫山将枪抵在吴蛮子脑袋上,“你武功到底怎样,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说什么我陈叫山带了暗器,说什么我胜之不武,你要脸吗?” 陈叫山目光中喷着愤怒火焰,猛地一脚,将吴蛮子蹬了个狗吃屎,转过身来,面向船队兄弟们,“兄弟们,看来胡家人都累了,搬不动货,走,我们去呼家大院,替他们搬货……” ... 第518章变通之策 几百号船队兄弟,倘是一下涌入金安城,闯入胡家大院,那是怎样宏大,又是怎样危险的事情? 且不说陈叫山发狠泄愤,号令手下,在胡家大院横冲直撞,且不说侯今春、万青林、赵秋风等人,借机打打砸砸……即便这些,不会发生!但在金安百姓看来,胡家人的面子,就此会跌到怎样的低处去? 本欲驯虎,打虎,反倒被虎挡了去路!如今,还要被虎再咬一口么? 胡老爷看见方才陈叫山踩吴蛮子时,陈叫山眼中那愤愤之光,忽然想到了:今天这事儿,必须得有人出来“顶缸”,必须向陈叫山说道些什么,否则,事情就没完没了,收救不住了…… 今儿闹这一出,源头处,不就是吴蛮子惹出来的么? 吴蛮子手下兄弟,不到码头来耀武扬威,又怎会与陈叫山这个恶煞神发生冲突? 不发生冲突,吴蛮子怎会再来码头,与陈叫山定下这比武赌货之约? 若不是因为这比武赌约,自己又怎会拙了眼,蒙了心,想出这以货压人的路数? 罢了,罢了…… “吴帮主,吴帮主……你向陈帮主赔个错吧!”胡老爷见吴蛮子呆呆站着,肩膀上粘着陈叫山的脚印,似乎仍不服气,便跺了一下脚,冲吴蛮子连声喊…… 吴蛮子拳头攥着,瞥了一眼胡老爷,心中一口气,在喉咙里荡来荡去,他晓得:必须得咽下去了…… “陈帮主……”吴蛮子上前一步,弯腰,低头,抱拳,“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陈帮主,恳请陈帮主……” 人都踩到过脚底下了,还在乎一个认错赔礼? 何况,吴蛮子这般模样,这般话语,是发自肺腑的认错致歉么? “行了……”不待吴蛮子将话说全,陈叫山便将其打断了,“你没有错!有怒不发非好汉……你心底有什么话,就尽管直说出来,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吴蛮子听见陈叫山这么说,仿佛他心底被陈叫山看了个透透彻彻,了无遮掩,索性就那么弯着腰,低着头,抱着拳,也不再说什么了…… 暮色一点点泛涌了起来,即便胡老爷离陈叫山不远,此际亦看不清陈叫山脸上的表情了…… 对于吴蛮子的认错方式,认错态度,胡老爷很生气,可一时间也没有办法…… 码头南面,陆陆续续有人涌过来了,许多的百姓,起先看见陈叫山的队伍,与胡家人浩浩荡荡朝码头走,以为码头上又有好戏看…… 胡老爷有些难堪:在这码头之上,仅有船队和胡家人的话,丢再大的面儿,那都是该丢的!可是,现在来了这么多百姓,在众人面前,胡家人这般硬又硬不起来,软又没法软下去的状态,真真要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么? “陈帮主,今儿这事,千错万错,都是我胡家的错……”胡老爷走到陈叫山跟前,你大人有大量,胸襟藏千豁,宽恕我胡家吧!从今往后……” 胡老爷不提说“从今往后”还罢,一提说“从今往后”四字,陈叫山当即便将胡老爷的话打断了,“怎么,胡老爷不说摆酒的事儿了?不说让船的事儿了?不说拉纤捞货的事儿了?” 胡老爷一下反应了过来此前,胡老爷傲气冲人,贪婪阴毒,说出了一大番话,以为陈叫山无钱收货,而道出了一个所谓的变通之策! “第一,你们在金安城摆三桌酒席,请来金安城各路头面人物,当着众人的面,向我胡家认个错,就说你们初闯江湖,不懂规矩,这回的事儿,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了……” “第二,以后在凌江上跑船,遇见我胡家船队,遇顺风先让我们,遇激浪你们前头引路。到了码头,我们先泊靠,你们后泊靠。遇到交货,我们先交,待我们交完了,你们才能交!上水遭搁浅,需要拉纤,你们必须帮着出力。说句不吉利的话,遇到洗货了,你们也必须帮着捞货……” 起先是为陈叫山寻变通之策,现在,轮到胡家人给自己寻变通之策的时候了…… 是啊,那一番变通之策的话,自己若不收回去,若不再另想自己的变通之策,陈叫山心中的那一口恶气,如何消得下? “哼……”陈叫山将头偏过去了…… 陈叫山这一声“哼”,这一偏过头去,似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又似在给胡老爷暗示着…… “陈帮主,今儿晚上,我在金安城摆几桌酒席,请金安城各路头面人物,当着众人的面,我胡家人向陈帮主敬酒认错,就说我胡家人有眼不识泰山,夜郎自大,坐井观天,冒犯了陈帮主虎威!但求陈帮主宽宏大量,给胡家以薄面……” “还有,以后在凌江上跑船,我胡家船队,遇上陈帮主和万帮主的船队,遇顺风先让着你们,遇激浪我们前头引路。到了码头,你们先泊靠,我们后泊靠。遇到交货,你们先交,你们交完了,我们再交!上水遭搁浅,需要拉纤,我们一定帮着出力。遇到洗货了,我胡家船队也必一定帮着捞货……” 胡老爷一口气将之前说过的“变通之策”,又说了一遍。只不过,彼时说别人,此时说自己,彼时趾高气昂,惟恐陈叫山感受不到胡家人的威风,而此时,说得恭恭敬敬,战战兢兢,惟恐陈叫山不给胡家台阶下,继续闹将下去…… “陈帮主,你看……”胡老爷头低着,眼睛向下,嗫嚅着,复又微微抬了眼帘,瞥一眼陈叫山,见陈叫山似乎仍不为所动,便又转头冲着胡管家、王掌柜,以及吴蛮子递眼色…… “陈帮主宽宏大量,恳请陈帮主给胡家以薄面……” 胡管家、王掌柜、吴蛮子,读懂了胡老爷的眼神,一起过来,齐齐拱手,弯腰低头,说着服软的话…… 万青林站立在一旁,十分受用这个场面…… 胡老爷那句“我胡家船队,遇上陈帮主和万帮主的船队”,于万青林而言:这是将自己与陈叫山并列啊,多么荣光之事! 但转念一想,若没有陈叫山,自己的船队在黄金峡遭遇龙摆尾,在鲤鱼湾遭遇独角龙的人马,在这金安城,遭遇吴蛮子,自己能顺顺渡过这一切么? 万青林侧首看一眼陈叫山,愈加充满感激与敬重! “胡老爷,这事儿你光嘴上这么一说,恐怕不大妥当吧?”万青林此际有些得理不饶人,在他看来,这也是替陈叫山争面子的,“总得有个把凭的东西吧?若不然,时间一长,有些人,恐怕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尾巴又就翘到天上去了……” “一定,一定,万帮主说得有理!”此情景下,胡老爷但求息事宁人,如何敢有半句辩驳?便说,“我回去就写个应赌认输帖子……” “不用!”陈叫山将手一扬,“什么应赌认输帖?谁是赢家,谁是输家?输赢真就那么重要么?” 胡老爷一听这话,原本豁然的心境,忽地又受了堵,不晓得陈叫山还要说出怎样的话来…… “胡老爷,今儿在你胡家货栈库房里,我看了那些芝麻,我觉着,好倒也好,可比之我乐州的芝麻,还是差些成色的……” 胡老爷是何等聪明之人?陈叫山只这淡淡一句,胡老爷便立时明白了过来,“那是,那是,乐州梁州一带,物华天宝,所产物种,皆为上品……陈帮主若愿意忍痛割爱,卖些好货给我胡家,让我胡家也沾些乐州梁州人杰地灵之气,胡家实实荣幸之至……” 万青林将面子看得重,着意于自己在江湖的地位,对那个那种所谓的“应赌认输帖”,极为看重! 而陈叫山,江湖自在心中,江湖任我闯,要那些东西,又有何用?倒不如来些实实在在的买卖,更为实惠现实些。 芝麻这等货物,因其本身不重,却极占舱蓬空间,若能早日出货,腾出空间,可为船队重新配重,以及沿途再倒转收货,提供了便利之处…… 陈叫山将手一挥,兄弟们便将金条抬了回去,从船上又抬下了三十多包芝麻,码放在了码头上。 “胡老爷,你来看,我这芝麻,能值个什么价?”陈叫山打开一个芝麻口袋,抓一把芝麻,给胡老爷抵去…… 此际夜已完全黑了下来,胡老爷眼神也不大好,无法将芝麻看清楚! 但胡老爷只在手心里一捻,放在鼻子上一闻,便晓得这芝麻确实不错,比自己库房里的芝麻,品质更好! “这确实是一等一的好芝麻啊!”胡老爷小心翼翼地将芝麻,放回到芝麻口袋里,连粘在手掌心的残留芝麻,也轻轻地拍得干干净净,“胡家能收到这么好的芝麻,实为大幸大运啊!陈帮主,我看……这价格由你来说吧!” “好吧……”陈叫山吁一口气,“既然是好货,那就在你们胡家收货之价格上,再加个三成,胡老爷觉得如何?” “好……好好……”胡老爷连连点头说好。 此时,此势,陈叫山便是把价格再加五成,胡老爷又怎能讨价还价? 胡家的收货价格,本就经过胡老爷精心算计,极低极低了,陈叫山只加三成,相当于正常行情。 陈叫山果然是仁义之人,不贪啊! ... 第519章深夜探问 陈叫山领着兄弟们,将芝麻送到了胡家货栈,王掌柜照约定之价,付了大洋…… 陈叫山对胡老爷说,“胡老爷,摆酒之事,我看就算了。今夜星光灿明,正宜行船,我想今夜便开船前进,以免耽搁了行程……” “哎呀,陈帮主,只一杯薄酒而已……”胡老爷极力挽留着,如今之情形,胡老爷已经不为输了赌约之事而揪心,而是觉得:陈叫山武功高强,处理买卖,亦是沉稳老练,且兼仁义,实为可交之朋友!另外,陈叫山手上那么多钱,财富之巨,犹见一斑,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难道不是一种借势么? “胡老爷,我住凌江上,你居凌江中,都是江湖人,同吃一江水,日后相互见面之机会,多如繁星,我们来日方长!” 陈叫山与胡老爷寒暄几句,便拱手抱拳,转身欲走…… “陈帮主”吴蛮子忽地在身后喊着…… 吴蛮子上前几步,朝陈叫山深深地弯下腰去,“陈帮主……” 仅是三字,再无多语…… 通过陈叫山交卖芝麻,所报价格只加三成之事,吴蛮子心中,忽地充满了对陈叫山的敬服…… 都是船帮帮主,人家光明磊落,只求本分,不为贪余!而自己,心如窄巷,难容大量,根根节节皆要追,方方面面都顾忌…… 吴蛮子心生愧,而转敬,但是,他又是言语木讷之人,太多客套,无法言传,只得鞠一个躬,如此而已了…… “吴帮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胜胜败败,都是惯常……”陈叫山冲吴蛮子一拱手,算是还礼,“凌江一水贯云空,相逢一笑泯恩仇,从此后,都是兄弟!” 灯火阑珊中,陈叫山大步向前,衣角在夜风中飞扬,长长的影子,拖在金安城的街道上,引得无数目光…… 解缆,拔桩,点蒿灿灿星光下,船队重又…… 卢家船队在前,万家船队在后,六十余艘船,顺江而进,星明,风轻,波柔,浪碎…… …………………… …………………… 乐州。 高家堡。 在这星光灿烂之夜晚,一队人马出了北山口,过了顺风店,于深夜时分,渐近了高家堡…… “禀堡主,保安团的人返回了,正朝我们这边赶……”高新权刚接到探报,不敢迟疑犹豫,即刻来向高雄彪禀报。 “嘿……”高雄彪正拿着毛笔,描绘那幅世界地图,听了高新权的禀报,淡笑一声,将毛笔缓缓放在笔架上,“多少人?” “五十多个……”高新权说,“根据我们探看,跟去的时候人数差不多!” “囫囵着去,囫囵着回,不伤弓来不伤弦,余山奎这算盘打得可够精的啊!”高雄彪在灯下描绘地图,略显疲倦,用手指捏了捏睛明穴,吁了一口气,“光吃草,不拉辕,净拉稀屎还不叫唤……走,咱去会会他们!” 高雄彪和高新权,领着一众乡勇,朝西北方而去…… 走在路上,高新权说,“堡主,你说,余山奎他们是不是兜了个大圈,压根没打野狼岭,又兜回来了?” “这事儿不大可能……”高雄彪凝着眉说,“糟蹋掉几颗子弹,返程的时候,不是还轻省些么?” “堡主,你的意思是,他们胡乱开了几枪,掉头就跑了?”高新权问。 “各种可能都有啊……”高雄彪言语间充满一种苍茫,“与其猜一路,不如问一句,见到余山奎了,一问,不就晓得了?” “问啥呢?” “除了他余山奎和苟中岳一天尿几回尿,其余的,都问……” “噢,堡主,我明白了:通过问他们,就能晓得野狼岭土匪的火力、人力、战法,等等情况了。待到有朝一日,我们去打野狼岭的时候,就心里有谱了……” 高雄彪喜欢那种“听明不说明”的谈话风格,对于高新权这般的话,觉着无甚兴趣再续下去。 同时,高雄彪是那种外疏内密,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处事谨慎之人。觉着高新权在众多乡勇面前,早早提说攻打野狼岭之事,犹显不妥,便在高新权的肩膀上一拍,“茶七饭八酒倒溢,话出半句留半句……” 高新权“唔”了一声,摸摸后脑勺,便不再说话了…… 从北山走出的这一支队伍,其实是野狼岭二当家宝子率领的一众土匪,只不过,余团长身处其中,并且,所有土匪都换上了保安团的衣服…… 因于宝子与卢家二小姐卢芸香之私情,卢夫人心知肚明,却明面上装糊涂,暗地里频频拆解二人…… 卢芸香身怀宝子的骨血,却被夫人暗中施药,生生将胎儿堕掉! 除夕之夜,卢家大院摆下双祭盛筵之时,卢芸香独独一人,却被关在房内…… 双祭盛筵,人来人往,卢家在大院外街道上,设立了关卡,迎左迎右,偏偏疏于了院墙一转的防范…… 宝子自上了野狼岭,当上了二当家,无时不刻不惦念卢芸香,便于除夕之夜,偷偷翻墙而入,带走了卢芸香…… 卢芸香随宝子上了野狼岭,虽感荒山野岭,略有空寥,但与宝子能在一起,日夜相伴,又颇为欣然,犹是鱼归大海,虎入莽山…… 卢芸香和宝子,心中憎恨着卢夫人,时时想着杀死卢夫人,以报灭子之仇! 宝子和瘸子李在山上反复筹谋,老谋深算的瘸子李,始终认为:若是直接攻打乐州城,直接去杀卢夫人,非但不能成功,亦会毁了自己一手创下的野狼岭基业! 余团长和苟队长进山剿匪,被土匪活捉,卢芸香得知消息,一琢磨,觉得机会来了…… 此际,野狼岭的土匪,扮作保安团的人,在余团长带领下,浩浩荡荡朝东走,宝子混在其间,以黑布遮脸,以防被人看出端倪…… 高雄彪和高新权带领的队伍,在官道上,终于与余团长带领的土匪队伍相遇了! “什么人?” 余团长身处队伍中,除了三五个人,是自己的保安团亲信外,其余的人,全是野狼岭的土匪,连苟队长也被留在了野狼岭。 这一路走来,余团长觉得自己是狼群中的绵羊,时时便有被吃掉的凶险…… 因此,看见前方来了一众人,便故意大声探问着,一为警惕,二为故意制造喧哗,以期能引起注意,方便自己能伺机逃脱狼群…… “哟,是余团长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收获该不小吧?”高雄彪边说边笑着,一步步朝余团长走去…… ... 第520章可怕真相 看见高雄彪朝这边走了过来,余团长心里既兴奋又紧张…… 宝子就站在余团长身后,宝子身上带着手枪…… “哎呀,是高堡主,你好你好你好……”余团长故意声调很高,一则是让高雄彪听见,认出自己,二则是让宝子和土匪都听见,表明自己跟高雄彪关系不错! 余团长边说边大步上前,出了队伍,迎上前去…… 高雄彪猛地停了步,眉毛微微跳了一下…… 起先前往野狼岭时,余团长率众经过高家堡,本欲在高家堡捋些人手,捞些油水的。--可是,甫一至高家堡,便被高家堡乡勇拦住了…… 当时,余团长何等恼怒,何等跋扈? “真是反了天了,啊?再在这里唧唧歪歪,不让开道,老子就让你们高家堡血流成海!” “全体听命,闯过高家堡,若有阻拦者,格杀勿论!杀人越多者,越有重赏!” 当时,高雄彪既不想给保安团添人增钱,也不想与余团长纠缠太久,便说,“是这,余团长和苟队长,也不是别人,我看这检查就算了……兄弟们,让开一条道,让余团长的人过去” 余团长一听这话,登时怒了,“小山王,我们是奉孙县长之命,进北山剿匪的,有孙县长的公函和手谕在此……” 直到最后离去时,高雄彪拱手以礼,“后会有期,恕不远送……”。 余团长也是板着脸,鼻孔里连续地喷着气,仿佛在一次次地宣泄着心中的郁闷…… 可是,去了一趟野狼岭,返回了,余团长怎就变得这般客气了,竟连连地说了好多个“你好”? 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余团长,短短几天工夫,就变得这般客气了? 去时一大帮人,返回还是一大帮人,来去一趟,未见损兵折将,压根就没有攻打野狼岭么? 高雄彪这样思虑着,心中浪潮翻滚一般,面上却是风平浪静,抑或是春风杨柳,“余团长,辛苦辛苦……” 两人在星光下的官道上站定了,相距四尺,脸上皆带笑…… 宝子与一帮土匪跟上来了…… 高新权与一帮乡勇也跟上来了…… “此去野狼岭,余团长战况如何啊?”高雄彪目光向余团长身后的队伍扫去,意味深长地说,“看起来兵强马壮,凯旋而归啊……” 余团长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也不敢回头,他知道,宝子与那些杀人如麻的土匪,此际正用鹰隼一般的目光,齐齐盯着他……稍有变故,那些人忽地拔枪射击,自己就会被打成马蜂窝…… “还好,还好……”余团长略一思忖,便叹了气,“野狼岭凭借天险,易守难攻,实在是啃不下的硬骨头啊……” 余团长知道,他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关乎自己的性命! 然而,这也是一个极好的摆脱宝子与众土匪控制的最好机会!一旦错失,愈朝乐州城去,愈就凶险…… 这就像一条钢丝,一条悬在两个山崖之间的钢丝,走上去,稍有不慎,便会摔个粉身碎骨! 但终究有这一根钢丝,终究强过云海苍苍,什么都没有要强! 若是什么都没有,徒留在那山崖之上,等待自己的,是无尽的煎熬,是狼群的啸叫,是一双双绿莹莹的狼眼的注视和觊觎…… 宝子站在余团长身后不远处,听见余团长叹气时,下意识地朝腰里摸了摸,手刚一触到手枪时,抬头间,见高雄彪的目光扫了过来…… 宝子心中咯噔一下,赶紧将手缩回去了…… “苟队长呢,怎么没见苟队长?”高雄彪一番扫视,没有发现苟队长的身影,便借机一问…… 一贯飞扬跋扈的余团长,此际变得这般踌躇、客套,到底是什么原因,高雄彪一时间无法得出答案…… 但高雄彪晓得,苟队长是一个活套之人,擅于变通,擅于韬晦,见风使舵,趋炎附势,是他的风格…… 高雄彪想从苟队长身上找到答案,可是,人群中没有苟队长…… “苟队长他……他……他被土匪打死啦……”余团长声音凄凉,略带了哭腔地说,“我们在半山腰遭到了土匪的炸弹,可怜苟队长,连个尸身都没有浑全……” 高雄彪心中冷笑:野狼岭土匪有炸弹么?倘若真有炸弹,就凭你们保安团这帮子酒囊饭袋,还能全身而退?其余人都没死,单单就把苟队长炸死了? 高雄彪发现:余团长在说话时,眼神闪躲着,刚刚平时着说话,忽而又低下了头,头虽然低下去了,可眼睛还暗暗地朝上瞅…… “是什么样的炸弹?”高雄彪又上前了一步,离余团长更近了些,“是手榴弹么?” 宝子站立在后面,心中暗暗叫苦…… 宝子原先设计的路线,是出了北山口以后,沿着虚水河走小路,一直走到杨家村一带,然后再渡河,来到虚水河右岸,再朝乐州城而去。 但余团长给出了意见,说现在队伍是打着县保安团的旗号,保安团去的时候,就是走的官道,正大光明的。返回的时候,怎会选择走小路呢?岂不是反倒使人起了疑心? 宝子一听觉得有道理,便走了官道。 宝子生怕在高家堡撞见了高雄彪,所以,队伍出了北山口以后,故意原地休息了一阵,故意将时间拖后,选在深夜时分,经过高家堡…… 尽管如此,还是让高雄彪给撞上了! 如此看来,这都是余团长故意所为? 宝子思虑之间,惟恐高雄彪认出自己来,便略略朝人群中退了退,并用胳膊捣了捣身旁的两个土匪,示意他们向前走一点,尽可能挡住自己…… “轰地一下就炸了,哪里晓得是啥炸弹么……”余团长这一次没有回避高雄彪的目光,直视着高雄彪说,“我不敢打了,就返回来了……” 余团长的眼睛中,传递出的东西,十分复杂,十分玄秘,像是恳求自己,像是闪避自己…… 他在恳求什么呢?当着他的手下这么多人,提说剿匪战斗的事情,会令他余团长感到难堪个尴尬吗?显得他余团长指挥不力,作战不勇吗? 他在闪避什么呢?他惟恐与自己说太多关于剿匪的细节,倘若他的手下,回到乐州城后,向孙县长参上一本,他便没有好果子吃吗? “唉……” 高雄彪沉重地叹息着…… 高雄彪依旧在试探着,以沉重的叹息,拖延着时间,用这样的试探,来寻找自己想要知道的真相…… 余团长身后的一大伙人,手里都端着枪,那姿势,那神态,怎么看,也不像是一群打了败仗,垂头丧气而归的败军之师! 高雄彪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一种十分可怕的真相…… 高雄彪猛地从腰里拔出了枪! 余团长身后的土匪们,像是连锁反应似的,齐刷刷地将枪举了起来,对准了余团长和高雄彪…… “兄弟们,咱们现在就杀回野狼岭去,给苟队长报仇!”高雄彪见余团长身后的那些人,齐刷刷地举起了枪,料想他们不敢贸然开枪,便说,“到了太极湾,再联合姚秉儒兄弟,我就不信,打不下野狼岭……” 高雄彪突然拔枪这一举动,宝子原以为是高雄彪看出了什么端倪,要开战了,忽而听见高雄彪这么一说,瞬间绷紧的心弦,便又稍稍松了一下。 于是,宝子忽然意识到了:高雄彪拔枪,我们的兄弟也随之举枪,就显得有些失态了…… 宝子没有拔枪,暗暗在一位匪徒的胳膊上一按,示意大家:冷静些,不要冲动…… 此刻,余团长就显得为难了。 余团长不清楚,高雄彪这么说话,究竟是看出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照常理,高雄彪这样说话,是对的,是符合高雄彪的一贯作风的! 可是,高雄彪既然这么说了,自己该怎么随之呢? 余团长犹疑之间,高雄彪心中已经豁然开朗了如此看来,余团长这是被人挟持了啊! 若非如此,哪有余团长没有发令,手下人就随随便便举枪的道理? 更何况,为苟队长报仇,攻打太极湾,是符合保安团的本身意愿的,余团长身后那些人,那么激动干什么? 他们,不是保安团的人,一定是土匪! 想到了这一层,高雄彪却不显山不露水,故意半转了身子,用手枪朝高家堡方向一挥,“我高家堡兵强马壮,后生们个个作战勇猛,难道还怕打不下一个野狼岭?” 所有的土匪,都把枪重新放下了…… “不……不是……”余团长有些慌张,转身看了看身后的土匪,目光穿越众土匪,搜寻着宝子的身影,“高堡主,你看……这深更半夜的,是不是……” 高雄彪的眉毛微微一跳,便说,“也好,那就先到我高家堡休息一晚上,明天白天,我们再集结人马,攻打太极湾……” 余团长心中权衡着到底是去高家堡呢,还是转身进山?到底选择哪条路,才能脱离宝子的控制? ... 第521章一触即发 倘若返回山中,深更半夜的,一路上,会不会出什么茬子事儿呢? 土匪借机反扑,暗下杀招? 如果随高雄彪走,到高家堡去,一到高家堡的地盘,土匪便不敢造次,是不是自己摆脱控制的机会,就更大一些呢? 想到此,余团长决定冒一次险,转身大喊一声,“走,兄弟们,到高家堡去,美美睡上一觉……” 不管怎么说,我余山奎终究是保安团的老大…… 你们既然要打着我的旗号,那就要听我的命令…… 身后的土匪们,瞬间一愣,不知如何回应:是走呢,还是不走呢? 好几个土匪,下意识地朝宝子看去,希望宝子给他们以暗示…… 这一幕,被细心的高雄彪看在了眼里! “怎么,我高家堡是龙潭虎穴,去了就把你们吃了?”高雄彪笑笑说。 余团长见土匪们都不动,顿时紧张起来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宝子要准备开战了么? 平心而论,宝子他们一伙人,现在就算立刻开战,也根本打不过高雄彪一伙人! 可是,自己现在独溜溜在地暴露在两个队伍中间,倘若枪声一响,首先倒下的,肯定是自己。 宝子为了控制余团长,把余团长的枪收走了,余团长现在手无寸铁,一旦开战,只有挨枪子的份儿…… 想到这里,余团长浑身冰冷,感觉身后那一双双眼睛,那一个个枪口,兴许须臾之间,自己就要去见阎王爷了…… 不行,得想个办法,先稳一稳! 敲,万好,保住命最好! “我说,高堡主是好客之人,你们都愣着干什么?”余团长转过身说,“咱们来之前,经过高家堡,那是高堡主跟咱开玩笑哩,兄弟们别当真,别害怕……” 在野狼岭时,余团长曾经向土匪们,提说过在高家堡的遭遇,说高雄彪非但不出一个人,不出一块钱,一粒米,甚至还以检查为由,差点和保安团闹将起来! 当时,宝子戏虐余团长,“高雄彪那是什么人?你想从头身上刮油水,那就等于是在老虎屁股上拔毛哩……” 现在,余团长以此为说事,显得合情合理…… 宝子听到余团长这么说,犹豫了起来…… 余团长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们如果还不迈步,势必就会暴露,让高雄彪看出了异常…… 但一旦真的进了高家堡,就凭我们这几十号人,几十条枪,只怕…… 起初随取湫队途径高家堡,陈叫山那般神勇,还不是被高家堡摆下的诸多怪阵,弄得晕头转向,最终被高雄彪生生活捉了。 宝子站在人群里,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暗暗地骂着余团长:余山奎,你****的给老子上眼药呢!老子当初不听你的话,就走小路,绕过高家堡,哪有现在这麻缠事儿? 高雄彪此刻很清楚:身后这一伙土匪,肯定是不愿意到高家堡去的,一场激战,近在眼前,枪声,随时都会响起…… 高雄彪朝后退了几步,感觉距离稍稍安全了些,突然阴下脸来,大喊一声,“怎么,余团长的话都不听了?你们当中,是不是有土匪的奸细,想趁机回野狼岭报信去?” 高雄彪说这话,一是给土匪们以震慑,二是向自己的手下人传递一个信息,要大家做好战斗的准备…… 官道两旁,是绿油油的麦地,熠熠星光照耀下,已经吐穗的麦子,有着奇异的光泽和暗影,夜风拂,时有麦穗之素香,随风而飘,一股股地朝人的鼻孔里钻…… 余团长紧张而尴尬地站在原地…… 是的,站立原地,最为合适! 向前一步,或许便是战斗,退后一步,兴许是枪响人亡! 宝子脸上裹着黑布,两个眼睛死死地盯着余团长的背影,右手暗暗地摸在手枪上…… 余团长没有动,仍旧站立原地…… 高雄彪身后的乡勇们,此际已经将枪握得更紧了,严阵以待,静观其变此一刻,只要对面有人转身逃跑,或者斗胆打响第一枪,那高家堡的人就不用再客气,好好地让这伙人尝尝厉害…… 站在高家堡的立场上来说,不管你是保安团的,还是野狼岭的土匪奸细,一样都能打,打死一个少一个!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尤其是高新权,他暗暗地已经感觉出来了:今天晚上,不但余团长说话怪怪的,就连高雄彪说话也变得怪怪的,不是往日的风格。 这内中,必有蹊跷…… 高新权握着长枪,朝前一步,有意识地用身子,将高雄彪遮挡了起来:倘若发生变故,必须保护好堡主! 高新权一动,其余几个高家堡乡勇,都明白了此刻的情势,也朝前两步,将高雄彪遮挡起来…… 高新权和几个高家堡乡勇,本意在于保护高雄彪,而在宝子看来,却感觉是高家堡的人都要采取行动了…… 宝子用膝盖朝前面一个土匪的屁股上,暗暗地顶了一下,示意那土匪朝前走,那土匪会意,便朝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迈出,所有的土匪都明白了过来,便都开始迈步,开始朝前走…… 余团长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稍稍朝下坠落了一点点…… “快点,快点,都跟上……”余团长见身后的土匪,都迈步走动了,便大声地喊着,一为掩饰着尴尬,二为平复自己的紧张情绪,“早点上床睡觉,明天早点起来……” 土匪们迈步朝前走了,高新权却有些犹豫了:倘若转身走,余团长一伙人跟在后面,岂不是容易从后面打冷枪? 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总不能背向高家堡方向,倒退着走路吧? “走,我们前面带路……”高雄彪了解高新权和兄弟们的顾虑,便大手一挥,转身背向余团长一伙人,大步朝前走去…… 余团长故意迈动小步,使得他与土匪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一些,在他看来,与土匪们的距离越近,就越安全,越远,越凶险! 两支队伍,隔着一丈多远的距离,在星光照耀下的官道上,向着高家堡方向,慢慢地走着,走着…… “团长,我肚子疼,我去拉一泡屎……” 两支队伍正行进着,一位土匪受了宝子的暗示,便对余团长喊着话,提着裤子朝官道一侧的麦地走去…… “我也去……” “我也拉屎……” 好几个土匪都朝麦地走去,宝子也混杂在其间…… ... 第522章麦地惊魂 这一幕,迟早要发生! 高雄彪清楚,余团长清楚,宝子和众土匪,都清楚…… 与其身陷囹圄,任人宰割,不如伺机而动,冒险一搏! 底牌被人窥破,这出戏,还如何演得下去? 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还等什么? 余团长身后的匪众,队形一乱,余团长知道最怕的事情,捂着,掩饰着,希望它延后些,延后些,再延后些……要么,永远不要发生,或,早早发生,即刻就发生吧! 现在,它终于发生了…… 就如那“黑云翻墨乱遮山”的气象,孕育着一场大的风暴,孕育着,孕育着,终要“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了! 余团长朝前一扑,扑倒在地…… 身上没有枪,身处两个队伍之间,便是身处风暴的凶猛风口处,除了扑倒,余团长还能如何? 这一扑,无疑如一声惊雷,炸裂了天空,扯出一道银光霹雳…… 所有之前的掩饰,所有的捂,都被颠覆,一切,都不再是戏! “” 一颗子弹,贯穿夜风,从余团长的头顶飞射过…… 子弹,是从麦地射来的,宝子所射。 该死的余团长,你扑个什么?哪有手下人拉个屎,领头人便要扑倒的道理? 你这一扑,分明是在向高雄彪传递信息。 从你建议放弃小路,改走官道起,你便是居心叵测,筹谋似海深…… 如果不杀你,你与高雄彪沆瀣一气,一到高家堡,还不将我们生吞活剥了吃? 如果你不死,野狼岭的草草木木,人手,枪支,洞穴,防御工事,岂不是被你唾沫星子乱飞,全给抖落出去? 如果你不死,在老大瘸子李面前,我那些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岂不是被你羞辱你成笑话? 如果你不死,在爱人卢芸香面前,我那么多拍胸膛的自信与决绝,岂不是被你讥讽成一种愚蠢? 宝子伏在麦地里,打出一枪,子弹从余团长头顶飞过,斜斜窜入了官道另一侧的一棵泡桐树里…… “分开都分开……” 高雄彪大声一吼,猛地朝官道一侧扑闪过去,起先排列四行的高家堡乡勇队伍,顿时两两变阵,分闪到官道两侧,伏地射击…… 那些起先站立官道正中,没有进入麦地的土匪,此际最为慌乱…… 平日里,他们打的都是山野之地的仗,猛地在这黑夜,在这平川沃野的官道中央,没有岩石古木之依凭,没有沟壑洞穴可跃藏,便似那莽林枝杈中舒臂如匪的猴子,忽而放逐到平原大漠,优势殆尽…… 官道正中的土匪,见高家堡乡勇迅速散开,伏地射击,一乱,有人效仿高家堡乡勇伏倒在地,有人效仿宝子他们,急匆匆朝麦地奔去,有人傻愣着站在原地,木像泥塑,胸口便连中子弹…… 天上星星闪烁,地上子弹穿梭…… “……” 为了掩人耳目,宝子在领着余团长下山时,特地在队伍中安插了五个保安团的人…… 此一时,这五个保安团的人,混杂在一众土匪中间,惊慌失措间,也知道:到了搏命一拼的时候了,此时不拼,再无机会! 有土匪朝麦地跑,便有保安团的人去抱其脚,不让其跑…… 土匪奋力地蹬,来不及开枪,便用枪托朝后砸…… 保安团的人也毫不示弱,索性一口咬住土匪的小腿,恨不能将其整条腿撕扯下来…… 伏倒在地土匪,正欲架枪射击,便有保安团的人扑上来,与之抱作一团,在地上翻来滚去…… 卡脖子,翼咙,抠眼珠子,以前额顶,用枪托砸…… 星光下,尘烟飞扬,乱战一团…… 异常惨烈! 乱战中,扑倒在地的余团长,奋力朝前爬,以图能快速融入高家堡乡勇的队伍里去…… 宝子的子弹又飞过来,打中了余团长的肩膀,肩膀的剧痛,顿时传遍全身,以肘撑地,此际也撑不住,重重趴下去满脸灰土…… “掩护,把余团长抢过来” 高家堡乡勇终究训练有素,听见高雄彪的命令,便有两组人,半蹲前进,枪口时而时低,分上中下三个层次射击,封锁土匪的攻击火力…… 高雄彪两手撑地,猛地前跃,团滚翻转,伺机开枪,适时而进…… 余团长听见高雄彪要救自己,顿时兴奋起来,嫌爬行太慢,恨不能有一双翅膀,飞跃过去,便忍住肩膀剧痛,身子一蜷,准备站立起来…… 宝子伏在麦丛中,又是一枪,正正打在了余团长脊背上…… 离余团长最近的一个土匪,使用的是野狼岭自造的土枪,一枪打出,枪管里的铁蒺藜、散粒弹、铅屑,呈扇面状,扑飞一大片……余团长被土枪打得背上血孔密密,半蹲掩护的高家堡乡勇,也有几人被土枪的火力击中…… 高雄彪一跃而至,将余团长揽在臂弯里,顺势翻滚,刚一滚过,地上一排子弹“啾啾啾”跳溅,尘土飞扑…… “撤快撤!” 宝子见高家堡乡勇步步逼近,自己手下土匪,已有多人倒下,便大声吼喝,要其余土匪赶紧撤离…… “撵上去,打光土匪……”高新权从一棵树后闪出来,猫腰小跑,带领一众乡勇,疾步朝麦地追去…… “余团长……”高雄彪将余团长摊放在地上,见余团长身下的血,已经浸湿衣衫,余团长眼睛闭着,想努力睁开,却似有千斤之力,压迫着眼皮,怎么也睁不开…… “余山奎,你停住,我带你回去……”高雄彪将余团长抱了起来,大步朝前赶…… “簌簌簌” “哗哗哗” “呼呼呼” “……” 星空下的麦地,麦穗摇摆,麦茎伏地,麦叶乱抖…… 脚步窜踏,裤管裹风,枪声密密…… 高新权领着一众乡勇,在麦浪滚滚间飞驰,上跳,前跃,举枪,射击,拧身,摆肩,躲避土匪还击…… 在顺风店与高家堡之间的广漠麦地里,宝子如一只窜地鼠,时而俯身急跑,手脚并用,时而连续翻滚,压倒一片麦子,耳畔风呼呼,子弹鸣啾啾…… 倘若一直奔逃,一直奔逃,在这平平展展的麦地,无遮无掩,即便不被子弹打中,亦会累到吐血! 宝子见前后左右的土匪,倒下的越来越多,忽然心生一计,猛地匍匐在地,装作中弹的样子,静静不动…… 果然,高新权率领着乡勇,从宝子身侧跑过,仍旧脚步如飞,麦叶簌簌…… 一直撵到虚水河边,最后的两个土匪,被击毙在沙滩上。高新权走过去,一脚拨开一个土匪的身子,使其仰躺,用手一探鼻息,确认已死,便说,“把家伙给收了,人挖坑埋了……” 高新权领着高家堡乡勇,逐个地拾捡土匪的枪,并将土匪的尸身,背到虚水河边,掏坑埋掉…… 一直静静伏爬在麦地的宝子,悄悄地在麦地中爬行,爬行,趁着风吹麦叶之掩护,渐渐地逃向了东方…… 高雄彪抱着余团长跑了一阵,感觉余团长身上的血越流越多,将自己的两个袖子全都打湿了…… “高……高……高……”余团长虚弱地呻吟着,舌头拧转无力,几乎不能说出完整的话来…… “余团长,忍着,忍着啊,别说话,说话进风……”高雄彪咬紧牙关,将余团长朝上一松,疾步前进…… 在高家堡地界的守卫乡勇,见高雄彪抱着一人,以为是高新权,上前察看,高雄彪急着大喊,“去,去推车来……” 高家堡有两名郎中,一位精通中医,一位学过西医,此际,都被高雄彪传唤了过来…… 两个郎中在灯下看了余团长的伤势,便将高雄彪喊到一旁,低声说,“堡主,没治了,伤得太重……”,“堡主,他失血太多,真的救不过来了……” 一片模模糊糊中,余团长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归宿,那是一座金光四射的宫殿,宫门内码放着各种各样的金银珠宝,熠熠闪闪的珠光宝气,晃得自己眼睛都睁不开…… 想到自己此番剿匪的初衷,余团长忽而黯然神伤起来,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这真的是报应吗? 余团长心有不甘,在胸膛中憋了一口气,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说,“高……高……高堡……” 高雄彪连忙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余团长嘴边…… “余团长,余团长,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什么?余团长,我听不见啊……” 模模糊糊中,余团长忽然看见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轰然倒塌了,所有的金银财宝,竟凭空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化为了一缕青烟,随风吹去,了无印痕…… 烟散,风住,显现在自己眼前的,竟是明月夜,短松冈,衰草枯杨…… “……野……野狼……野狼岭的……二……二当……二当家,是……是是……宝……宝……宝子……” “野狼岭的二当家,是宝子?” 高雄彪努力听着,听着,终于听清楚了,讶异地反问一次…… 余团长点了点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第523章黯然神游 宝子是二当家? 高雄彪皱着眉,将头朝后仰去,再仰去,叹息…… 风自窗棂吹入,油灯闪晃了几下…… 余团长在巨大的心理落差中,经受了起落之痛苦,死去…… …………………… 高新权领着一众乡勇,忙碌了大半夜,将土匪的枪支收了,将土匪的尸体埋了,并发现一个叫新生的保安团成员,只是腹部中了一枪,昏迷过去,并没有死…… 西医郎中为新生取出了子弹,中医郎中为新生开了服汤药,一番调治,天亮时分,新生脸上的眼色,稍稍红润了些…… “堡主,我们挨个又查了一遍,没有看见那个宝子……”高新权向高雄彪汇报着。。。 对于宝子,高新权是有深刻印象的。 当初,宝子随陈叫山的取湫队,初经高家堡时,高新权曾经随另一乡勇,扮作路探,在高家堡以东,拦住取湫队,进行盘查 “站住,干什么的?”高新权从路旁一闪而出,大喝一声。 当时,陈叫山还未开口说话,那个宝子却头高昂着,大大咧咧走上去,“你他娘的是干啥的?”。 “哟呵,癞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气……从来都是爷问人,从来没人敢问爷!”高新权愤愤着,与另外一兄弟,肩膀耸着,慢腾腾走过来,去扯车上的油布,胡乱翻着…… 宝子一脚蹬到了那个兄弟屁股上,“谁给你胆子的?让你手贱……” 高新权彻底怒了,一把过来揪住宝子衣领,双目欲喷火,“活腻歪了吧?高家堡的人,你也敢打?” 说着,用力一推宝子,宝子一个趔趄,却顺势一脚蹬在了高新权腹部,大骂,“什么高家堡,低家堡,老子拳头管不了这么多” 高新权与那个兄弟,见取湫队的人,个个傲然自若,意识到“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拍拍身上的灰,牙根咬咬,“好,好,好得很……”,转身跑了…… 后来,取湫队大破太极湾,取了湫水,返回之时,再次途径高家堡,高雄彪为取湫队准备的饭食是:两簸箕的纯苞谷面馍馍,一大盆清汤寡水的小米粥,一坛子干腌菜,再无别的,连酒也没有…… 取湫队的好些人,看着这饭食,有些皱眉,推口说不饿…… 当时,那个叫常海明的,瞪了他们一眼,压低嗓音说,“都他娘的装啥呢?吃!” 陈叫山见取湫队的兄弟,也有些迟疑,努努嘴,率先捏过一个馍馍,塞进嘴里,嚼了起来,腮帮圆鼓鼓地说,“唔,好吃哩……” 高雄彪看出了兄弟们对饭食的不满,哈哈大笑,“高家堡家底薄,对不住兄弟们,今儿先将就将就,委屈委屈兄弟们……有朝一日,你们再来我高家堡,我高某一定大鱼大肉,大碗大酒,抡圆了招呼兄弟们……” 当天夜里,高新权特地留意过,寻来找去,没有发现宝子在取湫队了…… 高雄彪听了高新权的汇报,长叹一声,“打蛇不死,必被蛇咬啊……” 这时,新生对高雄彪说,“高堡主,你快派人到乐州城去,土匪要刺杀卢夫人哩……” 刺杀卢夫人? 新生见高雄彪疑惑着,便将自己知道的诸多情况,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至此,高雄彪才晓得了:原来,除夕之夜,卢家二小姐失踪,却是被宝子带到了野狼岭,难怪陈叫山派人四处查找,皆未有消息…… 高雄彪陷入了一阵思索…… 卢家二小姐,就算不是卢夫人所亲生,却何以狠毒到了要杀卢夫人的地步? “新生,你不用担心,野狼岭的土匪,现在连自己的屁股都罩不住,晾他们不敢到乐州城造次……”高雄彪安慰了一番新生,便又喊过高新权,吩咐道,“派出三路人马,走顺风店、杨家村、升仙村三个方向追,设法截击宝子……” 时近暮春初夏,太阳爬起一竿子高,整个高家堡便燥热起来…… 余团长静静地躺在一间堂屋之正中,身上盖着麻布,脸上盖着火纸,几只苍蝇嗡嗡嗡地飞来飞去…… 这间堂屋的隔壁,码放着许多的杂物,高雄彪为卢家闹耍耍准备的大船社火,就码放在一堆杂物中间。 “堡主,坑已经掏好了,余团长这……”高雄彪静立在堂屋,看着余团长的遗体,正在为其驱赶那几只讨厌的苍蝇,有乡勇进来报告了…… 报告的乡勇,话说了一半,不过,高雄彪应该明白他的意思:是将余团长草草埋了,还是为其准备棺木? 对于余团长其人,高雄彪是没有一丁点好感的,然而现在,人终究都已经死了,死者为大,过往的诸多怨念,且就消散了去吧! “你喊几个兄弟来,把这大船社火拾掇拾掇,用木板做口简易棺材吧!” 高雄彪走到隔壁,用手摸了摸大船社火上的灰尘,“哗啦”一下,揭开了覆盖的油布,一股尘烟腾起,呛得高雄彪差一点咳嗽起来…… 不多时,几个木匠带了锯子、锛子、凿子、斧子,走进了杂物间,一阵敲打拆卸,忙乎了起来…… 正午的阳光,穿窗而入,光柱中飘浮着悠悠灰尘颗粒…… 明灭闪晃的光影中,高雄彪仿佛忽然看见了,当初大船社火在乐州城欢舞的景象来了…… 举着社火的兄弟们,哗啦一下,将盖在大船上的油布掀开,仿佛一朵全世界最大的莲花,猛然之间,灿然盛开,绽放了…… 油布上描绘着的滚滚浪花,鱼儿、水草,“噗噗”一下,翻转过来,遮罩住了举社火的人,在船底铺展下来,霎时间大船雄雄威威,英气勃勃,出现在了沧海之中一般…… 大船两侧的八个小木偶人,在社火手的暗暗操控之下,脖子一下下地朝前伸去,朝后缩去,胳膊肘有节奏地错动着,八个大桨便挥动起来了…… 木匠们很快弄好了一口简易棺材,将余团长抬了进去,叮叮咣咣一阵敲,问,“堡主,行啦?” 高雄彪点点头,向外挥了挥手…… ... 第524章浪漫歌会 一地一气象,十里阴晴不定数。 船队过金安城后,侯今春上察云情,说将有大雨袭击,号令船队兄弟做好各种应急准备。而赵秋风也察看一番,却说无须担心,乃是一大晴天,只须放舟激进,大可不必忧心…… 换作以往,此事足令侯、赵二人对掐一番,兴许两个船队的兄弟,也会起哄架秧子,闹将一阵的。 而现在,经过黄叶铺、金安城一路合作,两家船队,已然亲密团结! 陈叫山和万青林同坐一艘船上,悠然地喝着老酒。 陈叫山说,“没准太阳又大雨又下哩,这叫啥,这叫太阳雨嘛……” “大哥,你可真会说戏虐话,稀泥话,两边都不得罪啊!”万青林嘿嘿笑着,“这事儿其实简单,谁说得准,谁就喝三大碗敬酒,反之呢,就喝三大碗罚酒……” 两边船队的兄弟,顿时来了兴趣,大声嚷嚷着,说他们也要喝酒呢,并不断地为侯今春和赵秋风加油助威 乐州船队吼喊着,“乌云乌云罩上来,来场大雨多痛快……” 梁州船队吼喊着,“太阳太阳升起来,晒完屁股晒脑袋……” 乐州船队的兄弟们便嘲笑起来了,“你们编的可不圆泛喔,哪有太阳出来先晒屁股,后晒脑袋的?你们屁股长得比脑袋还高啊?” 梁州船队的兄弟也反唇相讥,“你们也不咋地,为了圆泛而圆泛,哪有江上跑船盼着下大雨的?” 江上飘荡着欢快的笑声…… 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天一直阴阴着,既不下雨,也不出太阳,闹得两边的兄弟,都悻悻着,侯今春和赵秋风,也觉得自己眼光不准,不笑对方,各自自嘲了一番…… 阴阴的天气,持续了两天两夜,至第三天天亮时,迎来了毛毛细雨。 这雨下得极柔,若有若无,人站立舱外,无须撑伞,无须戴雨帽,穿蓑衣,那细如牛毛的雨丝,轻轻地扫到人的耳朵上,脖子上,手背上,痒痒酥酥的,舒服哩…… 凌江流至此地,两岸依旧多山,但皆为小山,圆圆矮矮的模样,像胖乎乎的虎气孩童,笑脸是有的,藕节一般的手脚是有的,乖觉而可爱。 在这样丝丝缕缕的毛毛雨中,在这般平缓可爱的群山间,纵是再木讷再沉寂的人,亦由衷地感到一丝快慰和惬意,心情愉悦而明澈,仿佛被银亮的明泉,冲洗了胸中的尘垢,每一骨节,每一毛孔,都疏朗了,畅豁了…… 江流脉脉,船身平稳,所有人都站在了舱外,指指点点着两岸美景。照理说,对于许多跑船多年的老把式,看惯了凌江沿岸之风景,理应是熟视无睹,近于木然了。 但经过去年一年的年馑停航,以及今年一路行来的诸多惊险经历,如今,人们侧首望着两岸之景,无一例外地感到一种美好,一种静心回味中的惬意…… 老嘎和王墩他们几个人,凑在一起,对这样的情形,用了一个极妙的比喻,叫作“小别胜新婚”…… “快看,快看,那儿的山,凹下去了,又缓起来了,说,像啥?” “哎呀,我看像是女人的******!嗯,就是腰身到屁股转的那地方,像得很……” “瞧你啥眼神么,明明是大奶子,还说******?” “嘿,我说你们几个楞娃,得是想女人了吧?我看那山就像个娃娃,娃娃在摇篮里睡觉嘛……” “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有婆娘了,你就想娃娃,我们连婆娘都没有,哪里来的娃娃?” 兄弟们在船上嬉闹着,争论着,笙子便走过来,问陈叫山,“帮主,你想啥哩?” 陈叫山从怔怔中复苏过来,一笑,“你们看山,我也看山嘛……” 原本平常的一句答,老嘎和王墩听见了,却就过来演绎了。 “帮主,你也想婆娘,想娃娃哩吧?”老嘎嘿嘿嘿地笑着说。 陈叫山尚未回答,王墩就抢了话,“兴你想,就不兴帮主想啊?” 陈叫山从船板上站直了身子,伸展双臂,胳膊发出了“咯嘣嘣”的声响,“嗯,说得对哩,我啥都想……” 毕竟是大帮主,兄弟们起初有些忌惮,生怕说笑之间,恐有不妥,惹得陈叫山不高兴。可陈叫山这样一回答,兄弟们都放得开了,齐刷刷地将话头,按到了陈叫山身上…… “帮主,咱这趟跑船回来,你该成亲办事了吧?我们都盼着喝喜酒哩……” “我跟谁成亲,跟谁办事?”陈叫山笑着反问。 “三小姐啊!你当我们看不出来呀,三小姐对你可好哩……” “我觉着是禾巧,禾巧是好姑娘,对帮主好,那都在心里头哩,面子上啥都没有,心里可惦记哩……” “对了,帮主,你倒是喜欢谁?三小姐?禾巧?” “咳,瞧你问的这话,帮主能跟你说啊?” 这时,侯今春从后船上跨了过来,听了兄弟们的话题,忽地来了一句,“帮主,要我说,两个你都娶了……” 起先嘻嘻闹闹的兄弟们,听了侯今春这话,顿时沉默了下来…… 侯帮主啊侯帮主,你是真能说啊!你晓得帮主心里头,到底是咋想的?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陈叫山看出了兄弟们的瞬间尴尬,不以为意地笑笑,在侯今春的肩膀上一拍,“侯帮主,是不是你想娶小,又怕你老婆跟你闹,你就把你这心底事儿,安插到我头上来了,希望我们回去帮你说句话啊?嘿嘿……” 兄弟们顿时又都笑了起来…… 侯今春有些悻悻,便嘟噜着,“我是说实话嘛,怎么又扯我身上来了?” 众人说说笑笑间,远远地,忽见前方江岸有许多的人,衣服颜色多样,有黑、灰、白、蓝、绿、红,有男人,有女人…… 江面之上,高高地悬着一座吊桥,在蒙蒙雨雾里看去,像是蘸了一笔饱墨,书写出的一个“一”字…… 再近一些了,人声愈响,那吊桥的扶索上,插着许多的柳叶、芦苇、麦子、各种颜色的鲜花…… “帮主,前头到男儿坡和女儿梁了……”侯今春手掌搭在前额上,眺望一阵,又说,“哎呀,今儿是他们的赛歌会,可是热闹了呀!” 男儿坡在凌江左岸,女儿梁在凌江右岸,两相对视,犹若一对痴心的恋人,隔着凌江,含情脉脉地对视着,凝望着……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原本是平阔一片,两岸并无夹山,土地肥沃,良田千顷,有芭蕉、修竹、牡丹、玉兰,繁繁簇簇,绿萦百艳,亦有小河、溪、水塘、泉眼,明镜一片,玉带缠绕,晶晶亮亮,无旱无涝,丰收年年…… 凌江左岸有一后生,叫敢子,凌江右岸有一姑娘,叫秋云。 敢子是个勤劳质朴的后生,经他栽下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苗,都蓬勃生发,长得葱茏旺盛;经他喂过的每一匹马、每一头牛、每一只狗,都能负重远行,不知疲倦,套犁耕田,垄沟端端,看家护院,从不偷懒…… 秋云是个心灵手巧,聪慧美丽的姑娘。春天时,她在布上绣了一大团的牡丹花,将绣盘放在院子里,进屋去挑丝线,结果转身回来,发现满院都是花蝴蝶,翩翩飞舞,美丽的翅膀,几乎将太阳光都遮挡住了;夏天时,她到藕田去采莲花,划着小船,一路唱歌,引得所有的小鸟都跟着欢叫,唧唧喳喳,扑扑棱棱,引领着秋云,秋云划到哪里,哪里就有美丽的莲花;秋天,秋云在屋外晾柿饼,霜不够浓,别家的柿饼都不发甜,唯有秋云家的柿饼甜如蜜。秋云便帮着各家各户,用纤纤玉手去捏那柿饼,所有的柿饼都甜如蜜了;冬天时,秋云剪了窗花,贴在窗户上,引得十里八乡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来学花样,秋云家门外的小桥,都差点被人踩断了…… 然而,凌江两岸的人们,却因为灌溉、捕鱼、摆渡等事,成为世仇! 左岸的人,不允许右岸的人来左岸,右岸的人,也不欢迎左岸的人…… 甚至,每遇涨潮、枯水、结冰等等极短气候,两岸的人民,还时常发生战斗! 羽箭,石块,在凌江上穿梭来去,两岸头破血流,甚或中箭身亡者,不计其数…… 然而,在这样敌视的氛围中,敢子和秋云却悄悄地相爱了…… 敢子在左岸放牛时,吹起了竹笛,秋云在右岸采花,便唱歌应和…… 一男一女,隔江相望,一江流水,脉脉而流,像他们深情念念的目光…… 但左岸和右岸的人,都反对敢子和秋云相爱,更无论谈婚论嫁了…… 不知道多少次,敢子的叹息,涌荡在凌江的浪头上,浪头啸天! 不知道多少回,秋云的眼泪,滴洒在凌江的波流里,波流呜咽…… 终于有一天,敢子和秋云约定了,他们要离开此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一个没有是非纷争,没有妄议流言,没有猜忌争端的地方,种地,养花,唱歌、劈柴,生许多的娃娃,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 敢子和秋云,驾乘一小舟,顺江而漂,他们第一次握捏住了对方的手,他们第一次拥抱在了一起…… 然而,兴许是江中的恶蛟,见敢子和秋云这般的浪漫相爱,不禁心生嫉妒,便掀起了滔天巨浪,打翻了小舟,敢子和秋云,双双坠江…… 敢子和秋云的魂灵,牵着手臂,飘飘然飞上了天庭,在天门外倾诉他们的遭遇,他们的不甘、唏嘘、悲伤和无助…… 敢子和秋云的泪水,从天庭洒落人间,便是一整年的霖雨不绝,江水猛涨…… 凌江左右两岸的人们,杀牛宰羊,祷告天庭,祈求天晴日出,洪水退去…… 王母娘娘闻听了此事,心生唏嘘,本欲还愿于敢子和秋云,令他们复生于世,做一对天长地久的恩爱夫妻。但忽而转念一想,敢子和秋云纵是复生恩爱,凌江两岸的世仇,亦不消散,便拔下头上的玉钗,一划,说了句,“你们且去罢……” 霖雨停歇,彩虹飞架,红日初升之际,敢子和秋云化为了两座山峰,敢子在左岸,秋云在右岸,遥想对望,日夜不悔…… 两岸的人民,看见这两座山峰,感知了敢子和秋云的故事,动容,深思,从此,结束了多年的仇视…… 左岸的山峰,被命名为“男儿坡”,右岸山峰,则为“女儿梁”…… 两岸人民和平相处,互相帮助,互有通婚,两岸的后生和姑娘们,深念着敢子和秋云的故事,便定于每年的三月十二,举行凌江赛歌会…… 起初,赛歌会是两岸的后生、姑娘,划船进行对歌,现在,在男儿坡和女儿梁之间,已经架起了一座高高长长的吊桥…… 船队渐渐靠近吊桥,陈叫山已经隐隐听见了歌声…… ... 第525章以歌传情 对于民歌,陈叫山是熟悉得很。 从小生活的山北地区,雄浑茫茫的山北平原,孕育强健有力的民歌。 在放牛的间隙,在割麦的闲暇,人们望着遥远的天地相接处,一股豪气上胸,便吼出了一嗓子来,直激荡得那尘风吹扬,听者闻者,会心一笑,也便接上几句,一来二去,就唱个没完没了,唱个痛痛快快…… 山北平川大野,人皆生得牛高马大,唱起歌儿来,吼起秦腔来,也是憋着浑身的劲儿,通过喉咙管,生生地爆发出来! 外乡人若偶来山北地区,忽而听见那歌儿,那秦腔,以为有人在骂仗,在吵架哩,仔细一瞅,原来唱歌唱戏者,脸上还挂着笑容哩…… 如今,陈叫山听见了凌江上的歌声,感觉那歌风,较之山北地区,又大不一样…… 山北地区的歌儿,像擂鼓,像呼喊,像大风吹得大树摇,像凛凛然大将军把盏长啸。 而凌江上的歌谣,像柳笛,像婉述,像小雨轻轻触润着芭蕉叶子,像水灵灵小姑娘临窗哼曲儿…… 船队顺水前行,那悠悠歌声,就像一股股,一阵阵的花香,愈是近了,愈就扑入鼻息,浓烈了,醇芳了……愈是近了,那歌中的字字句句,都随风钻入了耳朵,像绵软的柳枝,轻轻挠着耳膜,说不出的享受…… 绿莹莹的凌江哎 青蓝蓝的山耶 春风风一阵阵暖 细雨雨一丝丝甜 哎哟喂哎哟喂呀哟 雀雀儿飞满天 …………………… 妹妹呀你从那画上来 我描呀画呀就是不像哎 妹妹呀你从那花丛来 我走呀绕呀迷了路哎 …………………… 哥哥你说话要思量 俺家不要你帮插秧 你要是心里有妹妹 扁担挑水倒满缸 西岭上插花你有意 东江边洗衣我念想 你来我门前我不放狗 我到你庄后你莫声张 …………………… “喂,上游来的船队,今儿是歌会哩,你们把船歇喽,过来跟我们热闹热闹……” 陈叫山听着那百灵掠水一般的歌声,心醉神驰间,忽然听见吊桥上有人在喊…… “帮主,咋整?用不用理会他们?”侯今春踮着脚尖,朝前探望着说,“他们唱他们的歌,咱们跑咱们的船,两不干涉嘛……他叫咱过去热闹热闹,给管饭还是管酒啊,我看是有诈哩……” 船队的许多兄弟,听见前方姑娘们清凉酥软的歌声,银铃摇晃般的笑声,心就痒痒起来了…… “侯帮主,人家好心留咱听歌哩,有啥诈嘛?” “是啊,双井镇、鲤鱼湾、金安城都闯了,到这儿还怕?” “侯帮主,自打过了金安城,咱连着两天两夜跑,你也不嫌闷得慌?” “咳,咱就过去听听歌,看看人家对歌赛歌,耽搁不了个啥的……” 兄弟们嘟囔了一阵侯今春,便央求陈叫山,陈叫山笑着一挥手,“好,停船靠岸,咱也参加歌会去……” 兴许是男儿坡和女儿梁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队,竟呼啦啦都跑到了吊桥上,指指点点着,看着六十多艘大小船只,惊呼着,赞叹着,议论纷纷…… 看得出,这一带的人们,对于每年的赛歌会,极为珍视! 这一天,上至须发皆白的老者,下到走路都不稳的孩童,皆换上了崭新的衣裳。年轻的后生和姑娘们,更是一个个打扮得精精神神,漂漂亮亮…… 后生们多穿着藏蓝色的衣衫,无论是新作的,还是浆洗过多回的,皆将炭火放在铁兜里,把衣衫熨得平平展展,即便是补丁处的细小线头,也剪干净了,熨平展了。 姑娘们的衣裳,则花样繁多,有镶了白筋缠花的对襟小衫,有形若一朵大喇叭花的黑色多褶长裙,有绣满了百鸟朝凤的短褂,有裤脚上扑散着大团大团牡丹花的彩裤子…… 手腕上,耳垂上,脖子上,戴着银镯子,珠珠耳坠,柳叶花环,发髻上插着各种颜色的山花花…… 无论是后生,还是姑娘,头天夜里,都激动得睡不着觉,半夜里都起了床,劈柴,烧水,用皂角洗了头发,用豆江泥或者洋胰子洗了澡……犹嫌不够,还要爬几座山梁,寻那源头活水的灵泉,喝一通山泉水,脑袋朝后仰了,“咕噜噜,咕噜噜”地让泉水在口腔、喉管里冲荡一阵,将嘴巴也洗漱得干干净净……而后,或会寻几片散发香味的叶子,再在嘴里嚼上几嚼…… 如此一番,皆是因为 三月十二这一天,既是赛歌会,也是民间约定俗成的相亲会! 姑娘和后生们,能不激动么? 那一座吊桥,便是赛歌相亲的界所。无论是男儿坡的,还是女儿梁的,男男女女,各站两边桥头,有群唱群和,亦有单唱单和。若是有后生和姑娘相互喜欢了,爱慕了,就朝吊桥中间走,后生手里拿一束花,姑娘手里捏草叶,两人若在吊桥中间相会了,相互交换了花草,便算是定了下一门亲事…… 当地的说亲说媒风俗,比之别处,无甚差别,都是媒人牵线搭桥,说哪家的后生,如何的勤快,如何能杀牛,能驾船,能吃五大碗尖尖的蒸饭;说哪家的姑娘,模样如何皙气,手如何地巧,女红一流,炒菜好吃,田地坝的各等活路,全都会干…… 而后,男女双方的父母,相互给媒人递了八字帖子,到对方家里去“对眼”核实,待到一切水到渠成,再下聘礼,约定订婚日期,男女头一回方才见面。 而三月十二这一天,可以打破这一切旧有的规矩,男男女女,直接站在两岸,遇见喜欢的,就可以唱歌传情,或由“跑事”的老汉、老婆婆们去递话…… 陈叫山号令船队停船靠了岸,跳上右岸边一条黄沙小路,向前走去…… 三个身穿白衣的老汉,领着一群娃娃,娃娃们手里拿着一个个的柳条和花朵编制的花帽,迎面走了过来…… “几位跑船的掌柜们,今儿是我们赛歌会,耽搁你们过船了,还望多多见谅哈!”一位老者走上前来,弯腰拱手,“祈愿你们万事顺头,财源更比江水长……” 几位老者一挥手,那些娃娃们边嘻嘻哈哈地跑过来,要给陈叫山他们戴花帽,陈叫山笑嘻嘻地蹲下去,脖子前伸,让一个胖嘟嘟的可爱女娃娃,将一顶花帽戴在头上了…… ... 第526章听歌候船 江滩白沙小路,被牛毛细雨打湿了,浸润了,人脚踩上去,酥酥软软,留下了脚印,串串清晰…… 愈朝女儿梁走,愈近了,飞架两岸的吊桥,反倒看不见了,被宽宽大大绿绿的芭蕉叶遮住,用手拨拉开,哗啦啦响,细碎的水珠珠,便就打湿衣袖…… 陈叫山与船队众兄弟,随跑事的老汉,献花帽的娃娃,穿过芭蕉林,一路朝上走。一出芭蕉林,山势一高,吊桥又出现了。 几个跑事的老汉,走得累,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连连地笑着摆手,说他们老了,不中用了,抵不上年轻人了…… 一路行走来,陈叫山与跑事老汉们,边走边谝,跑事老汉们已晓得,原来这浩荡船队的领头者,便是乐州陈叫山,取湫解旱的大英雄咧! 而陈叫山,也晓得了赛歌会的诸多风俗禁忌…… 在男儿坡、女儿梁的人们心中,一年当中,三月十二这一天,最是重要,比之除夕,比之中秋,都要重要! 每个人对于三月十二赛歌会的理解,都不一样:年轻后生,年轻姑娘们,自然是冲着相亲,冲着看哪个姑娘皙气,嗓子亮,哪个后生英俊,身子壮!便是一时相亲不成,男男女女相互那么一望,嘻嘻闹闹一番,也足令人心欢,好多天吃饭都香…… 在娃娃们的惦念里,三月十二这一天,可以穿最新的衣裳。爹娘要是想随便弄件衣裳糊弄过去,娃娃们就可以放开胆子地哭闹,那些过来串门的乡亲听见了,便就数落孩子爹娘,“一年就这一天么,打娃娃做甚?” 在那些祈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皆康寿的老者之愿景中,这一天,天上神仙,会察视这一片土地的。三月十二行祭祀之礼,虔心祷告,最为灵验。 在那些货郎担,小推车贩子的筹算里,赛歌会这一天,人多,喜庆,人人都高兴,舍得花钱!便以麻纸包了葵花籽、花生、松籽、杏仁、核桃,或采摘了山间的红溜溜的樱桃,水灵艳艳的草莓,在凌江两岸售卖,一准赚! 对于那些常年生着病,腿脚不利索的病弱者而言,这一天的歌声,这一天的热热闹闹之气息,这一天男女老幼的大聚会,这一天的一张张笑脸,包括,这一天的天气,都是充满灵气、灵光的。被人搀扶了,或是坐了板车,拄了拐杖,翻山越岭,不畏远路,也要来一趟,让那病中的晦霉,就此被冲散了去,荡涤一尽罢…… 那些牵媒说亲的媒婆、媒公们,也爱着三月十二,爱得很!设若说,高明的牵媒者,犹若精通兵法的将军,此一日,便是他们探测军情的大好时机!谁家的姑娘爱脸红,常年躲闺房,难见芳容;谁家后生勤快,常年马不停蹄忙乎,钻山哩,跑沟哩,十回有九回遇不上……逮着这一天了,都出来了,都过来了,这边一瞧,那边一瞥,依据牵媒者的经验,哪对儿能成,哪儿不成,心下就有谱了…… 儿女到了谈婚论嫁年纪的爹娘们,这一天也是够忙乎!青年人自己对眼,固然重要,牵媒者寻思琢磨,也是重要,可再怎么重要,能重要得过自己亲自来过眼么,百闻不如一见,实实在在地看了未来的儿媳、女婿,心里多瓷实哩? 一年当中,仅此一天,对两岸人们来说,比金子都珍贵! 因于金贵,因为珍视,这一天里,便有许多的禁忌,人人须遵守…… 平时某某跟某某,就是有再大的敌意与仇视,三月十二这天,相互见了,不能吵骂,更不许动手打架,擦肩而过时,心里纵有百般切齿之恨,脸上的笑是不能少的。 谁要是板着个脸,来参加赛歌会,那就是不聪明,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跟所有人都过不去,跟敢子、秋云的神灵过不去,乡亲们都会数落之,笑话之…… 这一天里,可以不讲辈分,孙子敢去抓爷爷的胡子,孙女可以把奶奶头上的发钗取下,别在自己头上玩,低辈分者可以嬉嬉闹闹,高辈分者也不能倚老卖老,板了脸数说人,教训人。谁若是较了真,在这热热闹闹,笑笑哈哈的氛围里,为个芝麻粒大的事儿,争个脸红脖子粗,那就是没趣了…… 笑归笑,闹归闹,但男男女女在一起了,不能口出淫言荡语,更不能举止轻佻,浪荡无羁,动手动脚,捏捏摸摸的。人们传递情感情绪的,唯有歌声,以歌传情…… 在众多禁忌讲究中,最最重要一条,便是“赛歌会,赛歌会,上游下游船开会……宁要船等小半天,不使桥下灵气穿……听歌候船好兆头,一年财源滚滚流……” 无论你大小船队,跑上水,跑下水,遇上三月十二了,歌会不散,船队就听歌等候,不可从吊桥下硬闯!一闯,就把男儿坡、女儿梁之间凝合的灵气,冲穿没了,把敢子、秋云的神灵颂愿,亵渎玷污了。于两岸人民不好,于船队自己,也不好…… “陈帮主,你们这么大的船队,在这儿听歌候船,这么些年,我还是头回遇见哩……”一位叫通山的跑事老汉说,“你瞧今儿这雨,多好,湿湿的,有润气,又不淋人……这就预兆着,陈帮主你们这买卖,恰是财源更比江水长啊!哈哈哈哈哈……” 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看见通山老汉哈哈大笑,笑得胡子在胸前一长一短地抖,便用手去抓胡子,疼得通山老汉直吸凉气,却不恼,顺势就还击,伸手去那男娃娃的裤裆里抓捏,“你这崽娃,你抓我胡子,我抓你雀雀……” 旁边两个扎着辣椒辫的女娃娃,便一下转过头去,用手捂了脸,连连说,“通山爷爷,羞死了,羞死了,你净说难听话哩……” 陈叫山看着这一幕,也笑个不停,眼见那男娃娃的裤子,被通山老汉快扯下来了,便将胖娃娃一下抱了起来,“走喽,我抱你上去……” ... 第527章姑娘丢鞋 上了女儿梁,一面岩坡,横横挡住了江面,挡住了吊桥,陈叫山侧首看去,女儿梁一侧缓坡上,密密麻麻全是人…… 每个人脸上皆挂着笑,每个人皆穿着干干净净的新衣服,后生们聚一大伙,折了草茎,玩着“比草”游戏,或是在石头上比着扳手腕;姑娘们聚了一大伙,采了花儿在手,你给我头上别,我在你头上插,谈论着谁的裙子好看,谁的衣裳花,并暗暗地指指点点着,目光朝那些后生瞥去…… 货郎担们和小推车贩子们,用油布搭起了棚子,手里摇着拨浪鼓、铃铛串儿,叫卖着各种吃食、玩具,“又酥又脆的麻花嘞,天明刚炸好,吃着正是好哩……”,“煮胡豆哟,煮胡豆哟,老汤的煮胡豆哟……”,“又酸又甜的红樱桃喔,过来尝过来瞧,不甜不要一个子儿……” 老妇们三五人一聚,后生堆里瞅几眼,姑娘堆里瞥几下,低头低语一阵,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忽而又掩口噤了声,惟恐别人晓得了她们的话题笑料…… 类如通山老汉这般的热心肠人,充当着跑事的角色,在衣裳颜色各异的人群中间,他们都穿着白色衣服,以便人们一眼都能认出,有事便去找他们。 娃娃们最乐呵,在山坡上跑圈圈,你追我,我撵你,好不容易逮着了,哈哈哈大笑着,也不管下雨的地湿,一下滚在地上,翻转着笑闹。伸手掐了一支蒲公英,“噗”地一吹,许多的娃娃便去追赶那飘飞絮絮的蒲公英了…… 走到吊桥口,视线越过来时的芭蕉林,陈叫山忽然便感到了一种豪迈,在胸膛里一下又一下地冲着着,回旋着…… 远山如黛,江水碧蓝,雨雾蒙蒙,水波如镜,两岸春草萌萌,时有白鹭盘旋绕飞,如诗如画…… 两家船队六十余艘大小船只,一并儿停泊右岸,酱赤色的船板,舱蓬上覆盖着的黑色油布,新造鸭艄子的红椿木底纹,那些留守在船上的兄弟们,其各色,各形,各影,全都糅杂在江中,一条大江,便被褐、黑、红、灰、蓝的一长绺色带,生生切割了,一分为二…… 水烟里,江面似被万万千千的小针,在一下下地戳扎,江面铺展的光影渐变忽闪的画布上,便一下下地收了缩了,没有水泡,却有微微粼纹…… “老伯,方才我听见桥上在唱歌哩,现在咋不唱了?”陈叫山回过身来,问通山老汉,“赛歌会是已经开始了,还是没开始哩?” “咳……”通山老汉笑着摆摆手,“那是后生姑娘们练嗓子哩,见你们船队过来了,怕羞了,这不,又都缩回去了……陈帮主,你也甭急着听,祭完山神,好歌听不完,让你耳朵起茧子哩……” 右岸祭的是女儿梁山神秋云,左岸便祭男儿坡山神敢子,两山之间的吊桥上,插着花花草草,桥之正中,绑着一条红绳。 依当地的风俗是,两岸祭拜完毕后,由两岸德高望重的老者,走到吊桥当中去,一人解一头,将红绳去掉,赛歌会就正式开始了…… 侯今春看着满山满坡的人群,又抬眼看对岸,亦是黑压压的人头,不禁感慨着,“哎呀,以往过这男儿坡、女儿梁,光晓得有赛歌会哩,都错过了!这还真是不简单啊……” 王墩便接了话说,“以后咱数着日子,年年都来这儿,你瞧这热闹的,我多少年没见过这场面了……” 江五一巴掌扇在王墩后脑勺上,“你娃净说些冷话,为了看皙气女女,跑早了日子,岂不是要停船候着,跑晚了,岂不是要插上翅膀往过来赶?” “今年我们是赶巧啊……”赵秋风在一旁感慨着说,“依照往年情形,桃花水稍稍晚一些,到了这男儿坡女儿梁,三月十二早就过了……” 万青林笑着朝陈叫山说,“大哥,你今年头回跑船,不早不迟,正巧赶上这么大阵仗的赛歌会,真是大好兆头啊!我们都跟着沾光沾福呢!” “嘿……”陈叫山将手搭在万青林肩膀上,“青林,话可不敢这么说,都是兄弟们抬举,兄弟辛苦出力……” 众人说话间,通山老汉领来了好几个当地德高望重的老者,皆朝陈叫山拱手以礼,陈叫山逐个地弯腰抱拳,还了礼数…… “陈帮主,今年赛歌会人最多,赶巧又遇上了陈帮主你们这么大的船队,兆头好得很呀!我们寻思着,今年这破红庆桥,就由你来司仪吧!” 所谓破红庆桥”,便是指两岸祭拜完毕后,选派两人到吊桥中间去,解了红绳,宣布赛歌会开始! “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陈叫山笑着连连摇头,“赛歌会乃是你们当地的喜庆大事,理应由德高望重者去破红庆桥嘛,我陈叫山赶巧经过,何德何能,怎敢担此司仪大任?” “陈帮主,你莫推脱了……你不辞辛劳,历经艰险去取湫,解了年馑之苦,使庄稼有收成,万民有盼头,如论德高,谁个比你德高?你大败日本第一高手,扬我中华威武,人尽皆知,众口传扬,如论望重,哪个又比你望重?” “陈帮主,安排不如偶逢,尽缘不如随缘,你们早一天过,晚一天过,就错过了这三月十二……” “对啊对啊,今儿赶巧赶上了,陈帮主你就应承了嘛,我们女儿梁的人,从今往后写三月十二赛歌会志,有你陈帮主亲自破红庆桥这一笔,得是多大的荣幸……” 陈叫山还想推拒,却见围过来的乡亲们越来越多了,年轻后生嘻嘻哈哈地笑闹着,说要陈叫山破红庆桥完毕,抽空再教他们几路拳脚;姑娘们面对陈叫山和一众船队兄弟,想近前,又不好意思近前,后面的姑娘暗暗地胳膊肘顶,前面的姑娘被顶得离陈叫山太近了,就又用脊背朝后靠,后面的姑娘嘻嘻嘻地笑,再顶,有的姑娘鞋子便被踩掉了,连忙去拔鞋子…… 最前头的一位姑娘,生着一对水莹溜溜的大眼睛,扎着一条黑油亮亮的独辫子,穿着红底白小花的对襟褂子,青蓝长裤,裤脚绣着亭亭两稚花,蜿蜒至膝盖处,红色黑筋团球绣花鞋,干净的白袜,如雪如脂…… 这位大眼睛姑娘,身子朝后一靠一靠,红着脸连喊,“推啥,推啥呀?”,腰身扭转,纤纤若柳,脊背一靠,胸前那饱满紧束的波峰,便随之微微颤,似那万枝千叶间,挂着的两颗蜜桃,悠悠摇拽,迎风而闪…… 船队一众兄弟,在江上跑船,枯燥乏味得很,如今看见这一群花枝招展,缤纷亮眼的皙气姑娘,兄弟们的那眼光,便就放肆了,无遮无拦了,直直地,齐齐地扫视了去…… 大眼睛姑娘读懂了男人们的眼光,意识到自己胸前的状况,脸越发红了,连忙低了头去,身子也不再靠那么厉害了…… 这一低头,后面的姑娘一顶一冲,便有人把这大眼睛姑娘的一只绣花鞋踩掉了,姑娘两手拽着旁边人的袖子、衣襟,单脚跳着,胸前愈是浪涛滚滚,无限风光在险峰…… 大眼睛姑娘刚要弯腰去拣那只鞋子,后面两个姑娘使坏,拿脚猛一踢,那红色黑筋团球绣花鞋,便飞过来,轻轻打在陈叫山腿上,一弹,落在了陈叫山脚前…… 陈叫山和跑事老汉们说破红庆桥的事儿,架不住跑事老汉们的央求,船队兄弟们的怂恿,答应了下来,正在询问破红庆桥的细节,忽然感到小腿上微微一痒,一低头,看见了落在了脚前的绣花鞋,再一抬头,朝姑娘群看去,两道目光,正正与那大眼睛姑娘羞涩、迷离、奈何、无助,近于哀怨和央求的目光相遇了…… 大眼睛姑娘晓得自己不能再单脚跳,这一蹦一蹦地跳过来拣鞋子,男人们的眼光,得多么强烈而直接,在自己胸前扫视啊!若是夜里回了家,脱下那红底白小花的褂子,用手一抖,怕满地都是数不清的眼珠子呢! 陈叫山弯腰拣起那只绣花鞋,上前几步,走到大眼睛姑娘跟前,伸出手臂,递出鞋子,“给” 大眼睛姑娘低一下头,脸反倒没有之前那么红了,双手伸过来,接了鞋子,冲陈叫山浅浅一笑,算是谢过…… 大眼睛姑娘蹲下身去,整个人蜷缩起来,白色的袜子,尽量地缩在裤管里,生怕在众人目光中,亮了自己的脚,慢慢地穿好了鞋子…… “陈帮主,你先过去到女儿庙上香,我们几个到对岸去说说,等一会儿,你得再到对岸儿郎殿去祭祭……”通山老汉说着话,转身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大声喊,“陈帮主给咱们破红庆桥哩,今儿把你们藏心窝窝的好歌,都拿出来唱……” “好好好好好……” “陈帮主陈帮主……” 乡亲们欢呼了起来,陈叫山冲乡亲们连连拱手,好些个小娃娃,倒是不怕生,偷偷跑过来,在陈叫山衣襟上、袖子上、裤腿上扯一下,待陈叫山转过来看时,他们又笑着跑远了…… ... 第528章挑选女婿 在几位跑事老者的引领下,在船队众兄弟的陪同下,在女儿梁的男男女女簇拥下,陈叫山向半山腰的女儿庙走去。 一路走着,陈叫山向跑事老者问许多问题:为何赛歌会是定在了三月十二这一天?倘若这一天遇到了恶劣天气,是否会改期举行赛歌会? 万青林也随之问了:赛歌会上的后生和姑娘,互相对上了眼,而双方父母不同意此门亲事,又当如何? 侯今春问的问题,有些直接,有些冷:现在凌江两岸的男儿坡和女儿梁,还会因为争端干仗吗? 而赵秋风问的问题,是关于那吊桥的:吊桥是何年所建?遇到跑上水的船只,需要竖桅挂帆,吊桥不够高,船过不去咋办? 几位跑事老者,逐一地给予了回答 在古老的传说中,三月十二这一天,敢子和秋云相约泛舟而去…… 起初,天晴日朗,惠风和畅,江上波平浪柔,敢子和秋云乘船顺流,敢子吹奏着竹笛,秋云唱歌和之。 笛音悠悠,歌声袅袅中,白鹤在他们上空盘旋,拍翅,伸颈,上下欢舞,似在应伴。两岸山中的猿猴,跃上树尖,争相眺望探看。深草中的麋鹿,麂子,白兔,纷纷跑到了江岸边,嘴里皆衔着各色花儿,投放入江,任花瓣花茎,随舟而荡…… 江面上花瓣颤悠,起伏漂漂,起先山中那些被百兽折摘的花木,重又绽放,似乎春天重新来过一般!尤其是那些因两岸起争端,发生斗争而死去的亡者坟前,更是繁花锦绣,朵朵灿灿…… 江里的红鲤,泛至水面,摆尾拧鳍,甚至竞相跳跃出水,碧波金鳞,交相辉映…… 那时,敢子的笛音,秋云的歌声,以及两岸发生的一系列异事,震惊了两岸的人!而当人们知晓敢子和秋云泛舟而去时,人们错愕。茫然、不解地站立江岸时,忽见江中腾起一条黑蛟,在浪中一个拧翻,水花扑天高,一个摆尾,劈波斩浪,打翻了小船…… 由此,后人择三月十二这一天,定为赛歌会,是对敢子和秋云的无限追思,是对两岸过往敌意和仇视的追悔,是对所有美好意象的憧憬…… 据传,每年三月十二这一天,在男儿坡和女儿梁,只要人们静下心来听,江面上的水鸟鸣啾间,隐约可以听见敢子的笛音,秋云的歌声…… 至于说赛歌会遇到恶劣天气,人们是不会在意的,歌照唱,香照敬,一年就这么一天,无论怎样的天气,人们都不会改期。 比如天降大雨,顶多是那些行动不便的病弱者,不来参加罢了,一般的人,都会如约而至。甚至,大雨,大风,冰雹,大太阳等等天气里,对于唱歌相亲的后生姑娘们而言,反倒平添了几分别样意趣,日后想起,更多韵味,记忆尤深! 再者,三月十二,是为暮春时节,天气再怪异,再极端,也怪不到哪里去。 通常情形下,但凡是在赛歌会这一天,通过唱歌传情,和了眼缘的男女,首先,他们自身很珍视这样的缘分,认为这是山神敢子和秋云,冥冥之中的托付和惟愿,理应顺和,不可违逆! 至于他们的父母亲友,也会尊重他们的选择,不会旁逸斜枝地横加干涉! 他们到了嫁娶之时,都是到女儿庙和儿郎殿去敬香,抽签打卦,择取良辰吉日…… 如今,两岸之间,相互通婚,亲戚往来,枝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是有一些小小争端,逢着过江走亲戚了,一杯酒,一盏茶,敞开来说了,也便平复了去,亦不至于发展至争斗了。 早年间,赛歌会都是划船荡舟,在江上往来,但终究不便,摆渡的人,在这一天最为辛苦! 因此,每遇赛歌会,都是两岸跑事者,相互约定,定下摆渡客,要么,就是两岸轮流,今年男儿坡摆渡,明年就女儿梁摆渡…… 一道凌江,划开两岸,无论是人们走亲戚,做买卖,终究是有诸多不便!遇上凌江涨水了,摆渡客不敢操蒿摆舟,比方遇上一岸的媳妇生了娃娃,娘家人在对岸,要喝满月酒了,干瞪眼地错过时日哩! 十年前的三月十二,两岸经过商议,在男儿坡和女儿梁之间,架一座吊桥,方便往来。 可是,考虑到江上有船只来往,上水下水地跑,吊桥必须建得够高,那就必须在男儿坡和女儿梁的岩峰上部,凿石钻拉铁索,说起来容易,干起来可就难了! 单是选择架桥具体点位,掏凿岩壁上的石孔,就反反复复弄了小半年,后又打造铁锁套环,拉引,对接,伐木制板,铺设,又耗去了大半年…… 因而,这吊桥自建成至现在,整整九年有余! 若遇大船跑上水,需要竖桅挂帆,途径吊桥,桅帆太高过不去时,都是卸了桅帆,生生靠纤夫拉渡过去。 当然,大多数情形下,一般的舟楫之高度,都足可过…… 跑事老者说到这里,侯今春便回了一句,“以前跑船都是散船,元宝平头船都算大的,我们来来回回过这里,也倒没大问题。可现在凌江上跑货,买卖是越来越多,船是越来越高,只怕你们这吊桥……” 一位跑事老者便说,“我们晓得,晓得哩,这桥迟早是要重弄,不弄不行……可是,去年近乎一整年的年馑,庄稼没收成,饿死人多,一时难办啊……” 说话间,众人已至山脚女儿庙。 女儿庙背北向南,三间正房,两间偏房,正院当中,立两根石柱,柱上镌字,成一对联 感激群情人咸所得 化生万类天自无言 庙殿内香烟缭绕,一尊秋云女神像,高塑庙中,仪态超凡,披红挂绿,呈示着察视凡尘的灵光灵气…… 陈叫山手举一炷香,俯身,闭目,心存虔诚,祷念默辞,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上香祭祀完毕,通山老汉领着对岸男儿坡的几位跑事老者过来了,对岸男儿坡的乡亲们也随之过来很多人,直将女儿庙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们听说取湫英雄陈叫山就在庙内,争相来看,踮脚伸脖,一睹大败日本第一高手,扬中华威风的陈叫山之真容…… 这时,人群中忽然挤出一位又黑又瘦的老汉,慢慢走到了陈叫山跟前,一张口说话,满嘴是浓烈的酒气,“你就是陈叫山?” 陈叫山正在与两岸的跑事老者们,说破红庆桥的事儿,忽然听见这瘦老汉的话,闻见浓烈的酒气,便微微欠身,“老伯,有何见教?” 起先那个掉过鞋子的大眼睛姑娘,从人群里急了过来,一把扯住瘦老汉的胳膊,将他朝一边拉,“爹,今儿是啥日子,你别在这儿扯酒话……” “也没有个三头六臂嘛……”瘦老汉将大眼睛姑娘一把甩开,打了个酒嗝,“有啥看头,,有个啥看头?” 瘦老汉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听得陈叫山一头雾水…… “我说老邵,今儿秋云来相女婿,你这心里头高兴,多喝了点儿?”通山老汉两手扶在瘦老汉的肩膀上,摇了两摇,“秋云今儿遇着中意女婿了,晚上我陪你再喝几盅,咋样?我们现在说事儿呢……” “嘿嘿嘿……”这个叫老邵的瘦老汉,仰头看着陈叫山,又打了个酒嗝,笑说,“陈叫山,你今儿给破红庆桥?成啊,庆完了,你也就不要走了,留下来吧……” 围观的乡亲们,听见老邵的话,顿时大笑了起来…… “老邵,你该不会是想让陈帮主,当你女婿吧?” “秋云都没吭声哩,你倒是嘴快……”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认,陈帮主要当了你老邵家女婿,倒是好哩!我们脸上有光,我们都成娘家人了……” 陈叫山听了乡亲们的起哄,不禁朝一旁站着的大眼睛姑娘邵秋云看去,心说:这大眼睛的姑娘,也取名叫秋云?是照着女儿梁的女神娘娘取的名吗? 此刻,邵秋云被乡亲们一阵起哄,脸又红了,红到了耳根,眼睛不晓得该朝哪里看,恨不能有个地洞一下钻了去,目光闪烁间,猛然瞥见陈叫山正在看自己,忽地想起先在半山腰丢鞋的情景,连忙又将头偏一边去了…… 邵秋云为了掩饰这难堪,便一个劲儿地去拽老邵,“爹,爹……咱走吧……” “我走啥,走啥?”老邵连连地摆脱着女儿的拉拽,“话不说清楚,他陈叫山就不能破红庆桥……” 陈叫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情形,一时之间,竟也有些错乱,不知如何应付了:一见面就为自己女儿挑选女婿,这样的老爹,该算什么样的老爹呢? 旁边几个人,凑在了通山老汉的耳朵边,嘀嘀咕咕着,将方才陈叫山为邵秋云拣鞋子的事儿,给通天老汉说了一遍…… 通山老汉哈哈大笑起来,末了,给邵秋云递了个眼神,要她不要拉拽老邵了,并说,“老邵,陈帮主文武双全,一表人才,你家秋云呢,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一般后生,真是配不上!今儿三月十二,唱歌传情的好日子,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这是好事儿,但你先要问问人家陈帮主愿不愿意嘛……” ... 第183章吊桥隐患 面对众人的起哄嬉笑,老邵却一摆手说,“他愿不愿意当我女婿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留下来……” 邵秋云听了老邵的话,已经羞得再不能待下去,将老邵瞪了一眼,索性拨开人群朝外跑去…… 几个好事的中年妇人,便拦住邵秋云不让她走,七嘴八舌地说着,“秋云秋云,你爹给你说亲哩,你跑了做啥?不能跑,不能跑……”,“秋云,你到底中不中意陈帮主,说句话啊!” 船队兄弟们看见邵秋云被几个妇人拉住,想走走不成,欲挣挣不开的样子,又转头看一看陈叫山:此际的陈叫山,全没了往日船帮大帮主的威严模样,忽然间变得踌躇起来,笑着低了头,仿佛在数地上有多少只蚂蚁…… 万青林凑过来,悄声对陈叫山说,“大哥,这姑娘不错哩,你不如……” 陈叫山哭笑不得:现在是在跑船哩,走到这女儿梁,遇上这三月十二的日子,怎地就变成了相亲会了呢?这算是哪门子事儿啊? 平心而论,那邵秋云的确是百里挑一的好模样,好身段,那鼻子,润玉一般,那嘴巴,红樱桃一样,那细腰,那胳膊、腿,匀实得堪比嫩藕,尤其是那水灵灵的一对大眼睛,一汪秋水般,黑的黑,白的白,亮的亮,闪的闪…… 可是,真的就短短见一面,便要定下终身大事么? 可是,可是…… “陈帮主,你觉着秋云姑娘如何?”陈叫山踌躇思虑之间,通山老汉便问说,“你要是觉着……” 如今这情形,莫说是邵秋云一个姑娘家家,便是陈叫山这般雄壮的汉子,三百里取湫路上诸般艰险都不怕的英雄,也不知如何回答,也慌乱失措了…… 陈叫山忽地反应了过来,方才老邵说的是,“他愿不愿意当我女婿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留下来……”,此话听起来,是话中有话的…… “老伯,请问,你要我陈叫山留下来做什么呢?”陈叫山上前一步,一脸恭敬地问老邵。 不待老邵开口,围观众人便又七嘴八舌地起了哄,“陈帮主,还能做啥?留下来当邵家的上门女婿呗……”,“留下来跟秋云生一大堆娃娃……” 听见人们这样起哄,邵秋云是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趁着人们起哄之际,一拧身,跑出了人群…… “我闺女是好闺女,只要你们两情相悦,我没啥意见!”老邵响亮地打了个酒嗝,转头看了看邵秋云跑远的背影,“但我要你留下来,是给我们修桥哩!” 修桥? 所有人都愕然了…… 闹了半天,老邵是要陈叫山修桥么? “老邵,你得是又扯酒话了吧?”通山老汉说,“人家陈帮主打我们这儿过一下,咱就要讹人家,要人家修桥么?” “是啊,来来往往过的船队多了去了,你咋不让别人修桥?” “老邵,你到底是看上了陈帮主,想让陈帮主当你女婿,不好明说,借修桥说事儿?还是你觉着陈帮主的船队大,想敲竹杠哩?” “就是啊,老邵一准扯酒话了……” 侯今春站立一旁,起先觉着众人议论提亲说媒的事儿,心里还一直乐着,暗暗在想:到底是让陈叫山把人家邵秋云带走呢?还是在这女儿梁办了酒席再走? 可如今听见老邵提说了修桥的事儿,一下不乐意了,“我说,你这是什么道理?我们凭啥给你们修桥?就凭我们从这儿过了一下?嘿嘿,简直笑话,这么些年,老子来来回回打这儿过过多少回了,你迟不说,早不说,偏赶在这三月十二说?” 陈叫山觉着侯今春有些太过无礼了:无论怎样,老邵那么大年纪了,终究是长辈,怎么能张口闭口地以老子自称呢? “我这兄弟说话没分寸,你莫计较……”陈叫山拱手赔礼,而后问,“老伯,请你明示,这修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老邵白了陈叫山一眼,“就因为你陈叫山面子大嘛……” 老邵转过身去,对那些从男儿坡赶过来的乡亲们说,“你们见到陈叫山这大活人了,没啥稀奇的吧?也是两个肩膀抬个头,两条胳膊两条腿吧?你们呼啦啦地往过来冲,多少双腿,那吊桥扛得住么?” 原来,这老邵正是十年前修建吊桥的老工匠。 通山老汉过桥去跟男儿坡的跑事老者们,商议让陈叫山来破红庆桥时,男儿坡的乡亲们一听是乐州陈叫山在对岸,哗啦啦一下,如潮水一般,蜂拥而至,全都挤到了桥上…… 其时,老邵正在对面桥头,手里拿着个酒葫芦,欣赏着吊桥,欣赏着自己付出了一番心血的得意之作…… 猛然间,老邵看见这么多人一下涌到了桥上,整个吊桥开始发出了“嘎唧唧”的声音……老邵一下将酒葫芦丢到凌江里,俯身察看桥桩和铁锁套环,竟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吊桥自建成,已有九年之久,九年来,任凭风吹雨打,始终结实稳固!即便是两岸通婚,迎亲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数十人,从桥上来来回回地走,吊桥也安然无恙…… 可是,老邵知道:一座桥,终究是有寿命的,跟人一样,一年添一岁,怎能对抗得过时间? 十年前那一帮子修桥的工匠,大多已经故去,依然健在者,也都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当年修桥时,那些一味使力气的后生,当然不懂桥,唯一懂桥的,并且身子骨还硬朗的,仅老邵一个人了…… 面对潮水般涌过来的人群,老邵无法阻挡他们,只得站在桥桩前发怔,看着男儿坡的乡亲们,一浪一浪地朝女儿梁跑…… “老邵,你说吊桥不中用了?”通山老汉吃惊地问,“正月里闹耍耍,大家撵着热闹看,过来过去的,吊桥不都好好的么?现在,有问题了?” “我敢拍胸脯说,男儿坡的人再一窝蜂地跑过去一趟,不出三天,风一吹,吊桥就要断……” 那些从男儿坡赶过来的乡亲们一听老邵的话,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喜欢请与好友分享! 第184章父女光影 吊桥不结实,欲断? 老邵嘴里透着浓烈酒气的话,像一梭飞鱼,跃了水,再入水,荡起一圈圈涟漪,传递开去,连岸边的绿草细茎,亦微微晃动了…… 人们交头接耳,人们窃窃低语,人们面面相觑,人们大眼瞪小眼…… 几个精壮的后生,立即拧了身子,冲人群外围大喊,“走,赶紧去堵桥,可不敢让乱走了……” “走是能走,慌个啥哩?”老邵瞥着嘴,环视着众人的眼光,透着一丝不屑和轻看,“抢,乱,慢慢过,桥也暂时没麻哒……” 陈叫山从原先“挑女婿”的说法情形里,极快地复苏过:有人喝了酒,话急,也有人喝了酒,话慢,老邵就是话慢的一种。他这一话慢,众人循着话根,话撵话,误会了,曲解了…… 这一误会,曲解,亏得及时扳回来了,要不然,还闹出大事哩! “老伯,走,我们到桥上去看看……”陈叫山觉着:好端端的三月十二赛歌会,因于自己的到来,两岸人民闹哄哄,差点惹了乱,便又对乡亲们说,“乡亲们,大家不用慌乱,不用害怕,慢慢过,都听邵老伯的话……” 陈叫山虽然不晓得老邵是当年的修桥工匠,但通过老邵说话那语气,那眼神,那手势,以及人们听了老邵话之后的反应,便晓得了:这个邵老伯,一定是懂桥的人,说话一是一,二是二,顶用哩! 老邵说话了,陈叫山说话了,人群便都变得乖觉了,不嬉闹了,不戏虐了,不抢不乱了,跟在老邵、陈叫山、通山老汉一众人后面,出了女儿庙,上了缓坡,慢慢朝梁上走去…… 身为跑事者,通山老汉现在最关心的是,吊桥有隐患了,今儿的赛歌会还能不能正常进行? “老邵,你看,人家陈帮主们,大老远来,好不容易赶上这三月十二了……”通山老汉走在老邵一侧,说,“咱这赛歌会,还能闹不能闹?” “能闹,咋不能闹?”老邵停住步子,打了个酒嗝,歪脑袋看着通山老汉说,“只要别扎堆,别乱哄哄,一窝蜂上桥,看你咋闹,也没麻哒……” “邵老伯,当年是你修的这吊桥吧?”陈叫山问。 这一句问话,明显是废话:老邵不是修桥的,如何懂桥?他不懂桥,他说的话,人们如何会听? 虽显废话,但陈叫山仍要如此一问…… 陈叫山觉得:老邵是对自己有成见的! 老邵一到女儿庙,一见到陈叫山,开口便说些“也没个三头六臂嘛,有啥看头?”之类的话…… 但同时,陈叫山又觉得:老邵对自己并无敌意! 老邵喝了酒,话转得慢,被人们误会了,曲解了,老邵也不急于辩驳,仍旧慢慢说话。在面对着“挑女婿”的说法时,老邵说,“我闺女是好闺女,只要你们两情相悦,我没啥意见!但我要你留下来,是给我们修桥哩……” 不趋名,不虚浮,不急躁,有见解,有定性,有沉稳老邵是有故事的人! 就算是问一句废话,但陈叫山就是希望用一句废话,打开老邵的话匣子,听老邵的故事…… 陈叫山个子很高,老邵又瘦又矮,陈叫山走在老邵身边,问话时,便步子放慢,微微欠身了,头低了过去,极显恭敬,晚辈对于长辈的恭敬…… 这一幕,恰被半山腰的邵秋云看在眼里了…… 远远地,邵秋云看着陈叫山走在自己爹爹跟前,边走边说话的情形,邵秋云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桥的事儿?选女婿的事儿? 此一时,毛毛细雨已完全停了,山腰里有一层一层的淡淡雨雾,白白的,灰灰的,虚虚的,近于炊烟,又比炊烟更稀,更薄,更淡…… 密密麻麻的人群,由下至上走来,忽一下全隐了,忽一下又全冒出来了,由下至上,由远至近…… 许是老邵喝了酒,稍晕乎,许是山腰路滑,老邵与陈叫山和通山老汉并排走,边走边说着什么,猛一下,老邵滑了一下,险些摔倒,陈叫山眼尖手快,一下将老邵肩膀扶住了…… 邵秋云看见这一幕,山腰间那薄薄、稀稀的雨雾,仿佛幻化着迷离的意象来了,时间与空间,错乱跳跃了起来陈叫山弯腰拣起那只绣花鞋,上前几步,走了过来,伸出手臂,递出鞋子,“给……” 眼中是错乱的时空,心中是恍惚的错觉…… 邵秋云站立在山坡上,明明是站着没动,没走,更没跑,却感觉自己像爬了一大段山坡,走了一长段路似的,心扑扑跳,不静…… “爹” 邵秋云站在坡上,喊了一声,韵儿很长,其声明澈清冽,比凌江的水还清冽…… “秋云,啥事?” 老邵一抬头,看见了坡上的闺女……老邵兴许觉得,自己起先喝了酒,话慢,令人们误会曲解了,也令自己闺女难堪了,便应了一声,迈快步子,朝坡上走去…… “爹,路滑哩,你慢些……” 邵秋云几步朝下走,与老邵在坡上站了一起…… 秋云为爹爹解开褂子衣襟,似乎担心爹爹喝了酒,又爬山路,出汗多,一下便着凉了,并撩起爹爹的衣角,擦着爹爹脖子上的汗水…… 雨停了,太阳藏在云背后,没有完全露头,赤亮赤亮的光柱,穿插过云的絮絮阻扰,射得女儿梁一片金红之色,光亮处愈光亮,暗幽处又更暗幽了…… 通山老汉走得有些累,停了步,陈叫山随之也停了步,两人不自禁地朝坡上望去,望着邵家父女二人的光影…… 那一刻,父女二人的身子是暗黑的,衣衫的边缘又似乎镶了细细的金边,人的面目看不见了,身形却又让人感觉耀眼无比…… “呵呵,多像当年的小锁呐和风摆柳啊……”望着坡上邵家父女的光影,通山老汉兀自感慨了一句…… 小锁呐是谁?风摆柳又是谁? 陈叫山疑惑间,同行的几位跑事老者和乡亲,皆朝坡上看了,皆叹着,“是哩,是哩,像得很哩……” 喜欢请与好友分享! 第185章悠然往事 想当年,老邵就是小锁呐,风摆柳,便是邵秋云她娘…… 当年的小锁呐,是个又黑又瘦又矮的后生,眼睛眯一条缝儿,比之谷壳宽不了多少,一笑起来,嘴巴又咧得老大,露一口白白的牙。 但小锁呐是能人,能打铁,会刻石,唢呐吹得盖了天! 小锁呐看似黑瘦,但一身精肉,条条有力,百八十斤大铁锤,抡起来,霍霍生风!系着皮裙,往那打铁台前一站,就像好汉上了擂台,没人敢不敬畏!火星飞溅,大锤阵响,红光青光转换间,一样样称手铁器,精美而出…… 小锁呐看似眼睛小,眯一条缝儿,一旦左手捏起錾子,右手拿起钉锤,面对着石头时,那小眯缝眼里,透射着的是精光、聪慧之光。无论你蝇头小楷字,斗大魏碑体,繁繁绕绕的花花草草,丝丝线线,鸟兽虫鱼,王侯将相,才子佳人,于石屑飞溅,錾走锤动间,细细呈现…… 小锁呐之所以叫小锁呐,唢呐吹得那叫一个绝! 别看小锁呐肚皮薄,脖子细,一吹起唢呐来,那气可足,肚子上的疙瘩,一个个地滚,脖子上的筋一条条绷,腮帮子鼓得像皮球,眼珠子瞪得像酒盅…… 一声唢呐响 天也旋,地也转,一江水碧透,一群山连绵,花愈红,草更青…… 唢呐声悲切起来,任是铁石心肠,融化若水,若豆腐,潸然泪下…… 唢呐声热烈起来,便是古板怪人,禁不住也摇头晃脑,摆手跺脚,和着拍子,嘴巴笑得合不拢…… 小锁呐便是这般的奇人,又是这般的丑人! 小锁呐爹娘早亡。在女儿梁,人们尽管晓得小锁呐是个不简单的人,但觉着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田地不宽裕,钱粮少,还丑,热心的媒婆们,尽管面子上夸赞小锁呐是个好娃,说要给他说媳妇,但背地里,又不肯…… 那时候,女儿梁和男儿坡之间,还没有桥。遇上三月十二了,跑事者觉着小锁呐那么丑,人却能干,能摆船,便总是让小锁呐摆船。 别的后生,扯着嗓子唱情歌,吸引漂亮姑娘,小锁呐却是累得一头汗,撑着船,这边一划,那边一摆,哪有跟姑娘们唱歌传情的机会? 人们都说,小锁呐一天天年龄大了,好歹也该找个媳妇,只要不瞎不哑不瘸不拐,能生娃娃便好。 可是,忽而有一天,小锁呐却说,他要娶对岸男儿坡最最皙气的姑娘风摆柳。 风摆柳何许人也? 风摆柳本名叫柳皙,没错,皙气的皙。 风摆柳那模样,实在不用去夸了,再多的好词好句,都说不尽风摆柳的皙气呀! 男儿坡的后生,女儿梁的后生,方圆几十里的后生,哪个不爱风摆柳? 夜里梦里几回回,回回都是风摆柳,能娶风摆柳当媳妇,那是多少后生梦寐以求的事儿,但是,那似乎又比摘天上的星星都难哩! 风摆柳走起路来,那真是风吹杨柳一般,婀娜多姿,便是不会走路抱在娘怀的娃娃见了,也被风摆柳的美所吸引,****都不吃了,也要偏头看风摆柳,不看就哭哩! 风摆柳一笑,蔫巴的花儿能再次开,结了冰的江面,也能泛起了浪花。一般的后生见了,手在裤子上搓啊搓,手掌心都是汗水,舌头打了卷儿,嗓子里堵了一把草,满肚子的话,生生被憋住了,怎么说得出来? 风摆柳再一亮嗓子唱歌,两岸的石头都能起了皱地笑,天上的百灵鸟听了,也会羞得红了脸,赶紧飞走了…… 一般的后生听了风摆柳的歌声,顿时就傻,顿时就蔫,还如何能对歌?即便是把事先想好的歌词,偷偷地写在了手掌心,对着唱,也唱不出来,或是跑了调…… 几年的三月十二,风摆柳一个劲地唱,哪里有后生能对得上? 可是,人丑的小锁呐,偏就不信邪! 有一年三月十二,风摆柳坐着小锁呐划的小船,在男儿坡一岸停着,上水划,下水漂,歌声悠悠,对岸女儿梁的后生们,只顾着听,没人能对。偶有几个胆大后生,受了人怂恿,被硬推着上了船,可一上船,就立刻晕乎了,忘词了,跑调了…… 小锁呐趁风摆柳不注意,偷偷地捏了一下风摆柳的手,说,“反正没人娶得了你,你当我媳妇吧……” 从来没有人这么大胆过,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过,平日里来去行走如风,心无细丝的风摆柳,被小锁呐这么一说,竟第一次唱歌忘了词…… 其后的日子里,小锁呐时常摆船到男儿坡,就坐在风摆柳家后面的竹林里吹唢呐。 锁呐声一响起来,引得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听,一曲吹毕,还要再来一曲……村里有的妇人,晓得小锁呐的心思,便说,“小锁呐,你咋坐这儿吹?” 小锁呐大声说,“这儿凉快嘛……” 偷偷躲在院子里,搭着板凳站在院墙边的风摆柳,听了这话,一下就笑了…… 风摆柳她娘晓得了小锁呐的心思,就放了狗去咬小锁呐,可小锁呐一点不怕,兀自一个劲儿地吹,说来也怪,那大黄沟听了锁呐声,竟也卧在原地,一动不动,静心地听唢呐了…… 风摆柳她爹要下地去犁地,犁铧坏了,正发愁哩,小唢呐来了,扛着犁头就过了江,第二天,把犁铧修补得好好的,明光青亮! 风摆柳她娘拾掇新屋子,榄坎上的石阶也想换好看的,有花纹的,小锁呐就带着錾子钉锤过了江,来到风摆柳家,一口水顾不上喝,埋头就干!先挑了新石头,用錾子在上面雕出了狮子滚绣球,蝙蝠牡丹戏等花纹。后又用大锤将旧的石阶砸掉,将新石板铺上去,严丝合缝,就连风摆柳家的那只小猫咪,都老爱卧在石阶上…… 终于,这一年三月十二,小锁呐一拍胸脯,说,“今年就是把我脑袋揪下来,我也不摆船了,我要跟风摆柳对歌哩!” 这一年的三月十二,花红草青,风摆柳在男儿坡一岸唱,小锁呐在女儿梁一岸吹唢呐,一唱一和…… 别的后生、姑娘们,也都忘记了对歌,就听他们唱,他们吹和,从红日当空,一直听到银月照江…… 风摆柳嫁给小锁呐后,风摆柳要洗衣裳,小锁呐说我来洗,风摆柳要做饭,小锁呐说我来做,风摆柳要下地干活,小锁呐夺下锄头,说我干就成了。风摆柳便问,那我嫁给你,做啥呀?小锁呐说,你就享福,给我生娃娃…… 一年后,风摆柳生下了一个女娃娃,邻人见了,都说这女娃娃实在皙气,实在好看,实在像她娘,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巴,都像…… 小锁呐请教了很多人,要给闺女起名字,起来起去,风摆柳都不满意,小锁呐便说,咱闺女就叫秋云咋样? 风摆柳一听,连声说好,就用女神娘娘的名字,多好! 秋云一天天长大了,姥姥姥爷爱得不得了,但他们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坐船还晕乎,小锁呐便时常划着船,带着闺女媳妇,去对岸看丈人岳母…… 有一天,小秋云便说,“爹,你会打铁,会凿石头,你咋不弄个桥呀?” 秋云是爹的小棉袄,是爹的心尖尖,秋云说的话,比皇上的圣旨都管用,小锁呐当天夜里,便去寻当地的一众工匠,提说修桥的事儿…… 真正修起桥来,人们才晓得是那么艰难! 但无论怎样难,老邵都咬紧牙关,一次次鼓舞众人,因为他知道:这座吊桥,是媳妇的念想,是闺女的憧憬,是两岸乡亲的祈盼,是敢子和秋云曾经的传说里的一种神灵的旨意…… 老邵腰上拴着麻绳,吊在半山腰上凿石头时,秋云她娘蒸好了窝头,熬好了稀粥,就从山顶上,用一个竹篮,将窝头稀粥慢慢地放下来,看着老邵吃完了,再缓缓吊上去…… 工匠们打造铁锁套环,骄阳当头,汗水浸湿了浑身衣衫,秋云她娘就远远地和秋云唱歌,那歌声飘扬传飞过来,更胜一缕清风,更比一碗绿豆汤…… 吊桥终于修好了,老邵把曾经的小船,当场用斧子劈了!为了让众人放心走桥,老邵拉着媳妇闺女,一家三口,站在吊桥上扭着秧歌,老邵那怪怪的模样,脖子一长一短,屁股一摆一摆,腰身一拧一拧的笨拙模样,与秋云和秋云她娘的翩翩舞姿,形成的巨大反差,逗得两岸人们哈哈哈大笑…… 吊桥修好的头年三月十二,男男女女来参加赛歌会,那盛况,那歌声,那一张张笑脸,犹在昨日…… “秋云她娘呢?今儿不来参加赛歌会么?”陈叫山听到这里,便问通山老汉。 “唉……”通山老汉一声长叹,“吊桥修好三年,秋云她娘就生了病,老邵各到处请郎中,不顶用啊……” “现在,老邵就成了这个样子了,爱喝酒,唢呐从来也不见吹了……”通山老汉说。 陈叫山看着站在坡上的老邵父女,不禁也一声长叹…… 喜欢请与好友分享! 第186章秧歌感动 陈叫山犹然觉出:一座吊桥,承载着太多,寄托着太多…… 身为建桥之始的工匠,几年来,老邵心底有自己的盘算,在盘算中,守护着,关注着,看江水在桥下****夜夜地流过……沉积的心事,随光阴,一点点在桥上凝结…… 赶巧自己率船队来了,赶上了这三月十二……当潮水般的乡亲,从吊桥上涌过,老邵的心中,充满了感怀与纠结…… 老邵怎会没有埋怨? 陈叫山随众人登上女儿梁梁顶,在通往吊桥的拱洞前,众人皆止了步,不敢再朝前走,仿佛此时江上的吊桥,随时都会断裂,只消一踏步上去,便会坠身于滚滚凌江…… “乡亲们,听我们说,你们可别再往过来跑喽,桥不稳当……”几个年轻后生,站在桥头,双手在嘴前,皆扩成喇叭状,冲着对岸大声地呼喊着。 对岸男儿坡的人们,听见这边的喊话,闹闹哄哄了起来,嚷嚷了一阵,遂即安静下来。倒是如今留在女儿梁的男儿坡乡亲,开始将目光聚集在老邵身上,聚集在陈叫山身上,他们想听老邵的意见,或者,他们希望陈叫山,派船队过来,将他们用船送回对岸去…… “邵伯,如若不行,我就喊船队过来,用船派乡亲们过去?”陈叫山站在老邵跟前,征询着老邵的意见。 许多年轻后生,听见陈叫山这么说,也有些急,纷纷凑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询着…… “今儿这歌对不成了么?那咱咋弄呀?” “咱倒好哩,会凫水,不怕桥不稳当!姑娘们呢,姑娘哪还敢再上桥?” 老邵将手臂高高地举了起来,摇着脑袋,似乎对人们的胆怯,感到不屑,并说,“我说了,只要别扎堆上,桥就没问题……” 说着,老邵拨开几个年轻后生,要朝吊桥上走去,邵秋云连忙去拽老邵的袖子,“爹,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陈叫山和通山老汉几人,也连忙去劝阻老邵,老邵左手拉陈叫山,右手拉通山老汉,将他们拉到了桥头前,指着两侧的桥桩,说,“你们看,桩是老桩,套环拴磨这么些年了,疲了,跟人一样,年寿到了,但不会说断就断的……” 为了使大家放心,老邵重又站起来说,“今儿赛歌会,你们放心上桥,娃娃女女扯开嗓唱!咋,不信?害怕?那成,我上桥给你们扭扭秧歌看……” “邵伯,你……”陈叫山见老邵要上桥去,伸出胳膊,想拉老邵,但刚捏着老邵的手腕,遂即又松了手…… 老邵一步上了桥,两只胳膊分展两边,一上一下地晃,像是雄鹰振翅翻云,像是武僧徒手汲水,脚下则是踩着“十字花”,右脚跨前一步,左脚随之一横,右脚退,左脚上,右脚再横,晃得吊桥一颤一颤…… 老邵一路十字花秧歌步,走到了吊桥中间,将胳膊高高举过头顶,身子拧转,左右招手,向两岸的人示意,仿佛在说:你们看,你们看,我说行,那就行嘛! 两岸的人,皆定定看着老邵在桥上扭摆,在老邵看来,那两岸的一道道目光,不是担忧,倒是欣赏,便索性扯开嗓子,吼起了《秧歌曲》 咱把女神娘娘请下凡 保佑咱今世福无边 咱把南岸北岸都转遍 撑船荡桥哎赛神仙 咱把那冥间阳世仔细看 自古谁能吆活百年 南岸的闺女嫁北岸的汉 生下的娃娃乖又健 一江的水哟两岸的山 娃娃女女赛歌儿欢 粗喉咙唱呀毛眼眼闪 唱情传爱谁不羡 女儿庙呀噫哟儿郎殿 千年的香火从不断 你爱我我爱你 脚踏青山呀心坦然 …………………… 老邵擅吹唢呐,由胸腔,到口腔,有使不尽的豪气,但论到唱歌,却是破锣嗓子气又短,叫驴声腔音不全。 但人们听得出来:老邵那歌声里,有着一种宣泄,有着一种鼓舞……他在努力地唱,专注地唱,宣泄着胸中复杂的情愫,鼓舞着两岸的人们之勇敢…… 通山老汉看见老邵脖子上的板筋,挣得红红,脚下十字花踩得前后左右转,便对怔怔观看的乡亲们喊,“锣鼓家私哩,走起来” 女儿梁的锣鼓队伍,听了通山老汉一声喊,略一怔,便敲起鼓来,打起锣,吹起唢呐,拍响钹,应和着老邵的秧歌…… 对岸男儿坡的锣鼓家队一听,遂即也敲起鼓来,打起锣,吹起唢呐,拍响钹…… “咚咚咚锵锵嚓嚓嚓嚓……咚咚咚咚锵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锣鼓声一起,老邵扭唱得更加欢实了起来,胳膊扬,腰身拧,步子换……在声声锣鼓唢呐伴奏中,在老邵又扭又唱的烘托中,岸上的人们,禁不住心中的热情,亦随之跟唱了起来 噫呼呀呼哟 呀呼噫呀哟 脚踏青山呀心坦然 …………………… 这是一方爱歌爱舞的山水,这是一群爱唱爱跳的人民,只要歌一唱起来,人们心中的欢快,瞬间被点燃…… 在歌中,在锣鼓锁呐声中,在拍手应着节奏的欢腾中,三月十二本该有的欢乐氛围,在凌江两岸层层荡漾开来…… 邵秋云看着爹爹踩着十字花,一步步地朝桥头走来了,一声声地应和着,脸上挂着笑,一对大眼睛里,却是晶莹的泪花,趁着拍手间隙,不时地用手去擦,怕别人看见…… 老邵扭着十字花步,下了桥,但人们的歌声仍不停歇 一江的水哟两岸的山 娃娃女女赛歌儿欢 粗喉咙唱呀毛眼眼闪 唱情传爱谁不羡 噫呼呀呼哟 呀呼噫呀哟 唱情传爱呀谁不羡 …………………… 这一刹里,陈叫山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感动…… 听着两岸的歌声,一齐回荡在凌江之上,陈叫山感觉到,胳膊上,脖子上,胸膛上,有那种细小的疙瘩,瞬间冒了出来,身子仿佛忽而一冷,忽而一热,一股股的冷流热流,传荡在身体的每一寸地方…… 有一种感动,是设身处地的共鸣! 有一种感动,是心驰神往的感应! 有一种感动,是你觉得心中一直存在的东西,但一直潜藏着,潜藏着,从来未被激发!偶遇一种契机,这种东西,被瞬间激发了出来,呈示了出来,释放了出来……这是完全陌生完全新鲜的感觉,又似乎是完全熟悉的感觉,早就在心底珍藏多年的感觉…… 《秧歌曲》的曲调很简单,陈叫山很快便能应之和之,至于歌词,嘴巴里随便地哼哼着,囫囵着,顺着节点走便好…… 陈叫山一唱和,船队兄弟们便也跟着唱和起来…… 在歌声里,大家忽然之间就明白了:为什么人可以饿肚子,没有饭吃,人可以冻身子,没衣裳穿,人可以日晒雨淋,没房子住,但人不能没有歌,没有舞,没有欢乐,没有那歌舞欢乐所带给人们的精神头…… 这一路跑船过来,在风浪里颠簸起伏,经受险滩漩涡的惊吓,迎接龙摆尾的挑战,与江匪在水上水下展开大战,多少兄弟,魂归西天…… 即便那风平浪静之时,大小船只默默而流,两岸风景如画,也被疲累麻木的双眼,看成了一种木然和索然…… 前路似乎遥不可及,永远不能抵达,故土也似乎遥不可及,不知何日归还? 此一时,多少担惊受怕,多少愤愤憋闷,多少疲累不堪,多少枯燥索然,多少畅想绵绵,多少思乡念念,在宏大的歌声中,在锣鼓唢呐的伴奏中,仿佛得到了荡涤,得到了宣泄,得到了慰抚,得到了平复,得到了归结,得到了寄托…… 每一个人的胳膊上,脖子上,胸膛上,有那种细小的疙瘩,瞬间冒了出来,身子仿佛忽而一冷,忽而一热,一股股的冷流热流,传荡在身体的每一寸地方…… 《秧歌曲》唱了好多遍,歌声终于弱下来后,陈叫山向老邵和通山老汉一商议,通山老汉便宣布,“陈帮主现在到对岸男儿坡祭祀,男儿坡的乡亲们,五人一组,由陈帮主他们陪着过桥!然后呢,由陈帮主破红庆桥,今儿的赛歌会,就正式开始喽……” 陈叫山率先上了桥,步伐稳健地朝对岸男儿坡走去,其后,侯今春、万青林、赵秋风,依次地从桥上走过…… 男儿坡的乡亲们,觉着陈叫山他们都走过去了,还有何惧怕,再若战战兢兢,岂不是让人笑话?便五个人一组,由船队兄弟们陪着,一组一组地过了桥…… 陈叫山前往儿郎殿祭祀时,对手下兄弟吩咐,要船队再朝吊桥靠近些,一为保护吊桥,二可使留在船上的兄弟们,更近地听见歌声…… 为了彻底使两岸乡亲们放心,陈叫山号令船队的工匠们,在三旺的带领下,分守两侧桥头,将桥桩与套环铁锁之间,用铁条横横竖竖地加固了一番!同时,让四艘驳船竖起了桅杆,左右岸各两艘,并扯开大帆,四角扎定,平平托出一个底兜,形若做豆腐沥水时的滤布……如此一来,退一万步说,就算吊桥忽然断裂了,桥上的人坠落下去,也会被大帆稳稳兜接住,毫发无损…… 陈叫山在人群间指挥来指挥去,对岸女儿梁上,邵秋云眼若秋水,视线不移,定定拴系在陈叫山身上…… 喜欢请与好友分享! 第187章新桥心桥 随通山老汉及几位跑事老者祭毕儿郎殿,陈叫山走在山道之上,夹道注目的乡亲们,声声欢呼着,似觉得这是他们所经历过的赛歌会中,最隆重之一次! 平日里相亲,承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惟这三月十二,承的是古老传说之美好祈愿,是埋在人心之深处,一直潜滋暗长,却又始终未曾生发绽放的憧憬之花。 明明在憧憬,却总要压抑住,人心皆有,人言却无,这兴许便是三月十二,这一天的独特与魅力吧! 设若说,过往之三月十二,相亲者之媒人,是敢子与秋云,是天缘,是这一条凌江,这一座联结两岸的吊桥,那么,今天,有陈叫山这样一位大人物,见证,经历,这一天的赛歌会,怎会不隆重? 既是隆重的,便生期待,所有期待中,乡亲们最关心的,是陈叫山身为今年赛歌会之破红庆桥司仪,会说出怎样的“祈语”。 所谓祈语,乃指破红庆桥司仪,在解开吊桥上的红线前,说出的一番祈愿之话。 祈语,可以是“惟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文绉绉之辞,也可以是“来年庄稼收得好,大家伙都吃饱,肚子吃饱了,亲亲爱爱才有劲”之类的大实话,可以是“看上就看上,爱就是爱,羞啥,怕啥?”的鼓励之语,也可以是“对眼归对眼,可不敢胡日鬼地乱来噢”之类的警示话…… 方方面面,不一而足,语无定法,可随性而言,亦可筹谋筹措再道之。 因而,每一年的破红庆桥司仪不同,祈语风格便不重样,有人喜兴,有人简约,有人深刻,有人朴实,有人文华…… 自吊桥建成九年来,有些司仪的祈语,已随时间,被人们忘却了去,但有的司仪之祈语,人们长长久久都记得,一说道起来,常说常新,犹在昨日。 比如有一年,通山老汉担任司仪,头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琢磨祈语该怎么说,公鸡都打鸣了,还没想好…… 临到上桥了,通山老汉在山湾看见了老邵,平日里不修边幅的老邵,那天将腮帮子刮得青光溜溜,还在脑袋上套了个柳条编织的帽圈。 通山老汉才想起:风摆柳在去年冬月过世了,老邵心里正难过哩…… 于是,一上了桥,通山老汉便说,“这一天,咱这儿的后生都是敢子,咱这儿的姑娘都叫秋云,庄稼一茬又一茬,后生姑娘也一茬又一茬……” 那一天,所有人都记住了“庄稼一茬又一茬,后生姑娘也一茬又一茬”这句话,小的爱听,是憧憬,少的爱听,是正当时,老的也爱听,是一种淡若,欣慰…… 老邵的心情也因此好了许多,对闺女邵秋云说了好多话,要闺女将后生们好好看看,有觉着上眼的,就唱歌搭腔。 邵秋云一年年出落如花,歌也唱得跟她娘差不多,对上眼的后生,却总没有…… “通山老伯,我这人嘴巴不大会说,上了桥,就解红线,不说话成不?”陈叫山边走边笑着问通山老汉。 通山老汉停了步子,侧首笑答,“陈帮主,你今儿赶上我们赛歌会,这是大缘分!乡亲们知道是你陈帮主来了,心里热乎得很,你不管说啥,乡亲们都爱听哩……” “嘟嘟嘟……” 男儿坡的锁呐声手,将长唢呐对准女儿梁,鼓着腮帮子,一声吹响…… 女儿梁的唢呐手,听了引声,遂即和之“嘟嘟嘟……” 两岸唢呐手,对上了音,便宣布破红庆桥仪式正式开始了! “噼啪噼啪噼啪……” “噼啪噼啪……” 吊桥两头,燃起了鞭炮,热热闹闹炸响一片,红红炮屑,飞飞旋旋,打着摆儿朝桥下跌飞了去…… 桥下的船队兄弟们,以大帆扯成了兜状,红红炮屑旋飞而下,兄弟们仰着头,看那数百只红蝴蝶、红蜻蜓,悠悠飘落来,有的落在了大帆上,有的落在了舱蓬上,有的落进了凌江里,随水漂卷了去…… 桥上的青色炮烟,却是朝上冒了去,飘了去,像一缕淡蓝淡蓝的轻纱,随风去,在凌江之上,吊桥之上,扑展,卷卷舒舒,掩映着男儿坡、女儿梁的青峰翠岩…… 在炮烟中,在微风中,在两岸翘首以观的乡亲们之欢呼中,陈叫山咬咬牙,一笑,朝人们拱着手,踏上了吊桥…… 一条江,两座山,一桥跨两岸…… 一人行桥上…… 两岸寂静…… 桥上,桥下,皆静…… 男儿坡和女儿梁上,鸟声鸣啾声愈远,凌江水流声愈响…… 惟独陈叫山的脚步,踩在吊桥上,桥身的铁锁伸伸展展,抖抖颤颤,插别在桥拦上的花儿似也点着头,斜吊在铁锁上的柳枝草茎,似在招着手…… 向右看,船队于江上停泊,一连串,一连串,蓬蓬勃勃,浩浩荡荡…… 向左看,凌江凝若白练,在云天极处流淌去,青山隐隐,碧空悠悠…… 这一时,这一刻,陈叫山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同样是万众瞩目,当取湫队即将踏上取湫征程时,乐州城的流民、卢家大院里的男男女女、乐州百姓、商户掌柜们,那一道道目光,热切而滚烫! 而此际,两岸的乡亲们,默守静待,那是平静的水面之下,酝酿着滚滚波流…… 他们之期待,之欢欣,不是那种类如祈盼老天爷下雨,祈盼庄稼有收成,不再饿死人,那般明面上的具体,那期待,或许没有具体所指,又是无所不指的…… 此际的默守静待,意蕴太多,包容太大,似无所依凭,又无所不依凭! 陈叫山的释然,来自于他忽然就想到了最好的祈语…… 是的,那丰富无极的意蕴,那无所不包的祈盼,终究会有一个归结,一个具象的落脚与所指…… 这一个祈语,是陈叫山对自己过往所有的遭际,而进行的一次感怀和告别! 这一个祈语中的核心主题,能将陈叫山过往所有遭际中的悲与欣、感与怀、伤与殇、惑与祸,来一种平复…… 有了平复,便是释然! 这祈语,生发于自我内心,又发散开去,挥洒在两岸每一个乡亲的心中,应迎他们默守静待的丰富意蕴,使他们无所不包的祈盼,具象化之…… 今天的这样一个仪式,与其是说三月十二赛歌会,自己担当一次破红庆桥的司仪,毋宁说是,冥冥之中,命运给予自己的一种宣示,因这宣示,而设仪式…… 从丢弃祖屋的铜钥匙,大步踏离故土开始,到如今站在这凌江之上,两岸之间的桥上,一江,一桥,一人,恍如一梦…… “乡亲们抬举我,要我破红庆桥,要我说祈语,那我就说两句……”陈叫山在两根长长交叉的红线前,立住脚步,略略一顿,终于开了口,“三月十二这一天,无疑是难得的,宝贵的,一年只有这么一天嘛!但是,现在我最想说的是难得的要不再难得,宝贵的,要更加宝贵,惟愿天天都是三月十二,天天都是赛歌会……” 天天都是三月十二? 天天都是赛歌会? 两岸的人们,乍一听这话,疑惑着,懵怔着,有些许不解,但很快,人们意识过来了,便哗啦啦地拍着巴掌,“啪啪啪啪”的掌声,回荡在江山之间…… “是的,天天都是三月十二,天天都是赛歌会!”陈叫山重复着话,回应着人们热烈的掌声,待掌声渐落,声音拔高了几分,又说,“所以我决定,在这江上,为乡亲们架一座新桥,一座结结实实、稳稳当当、实实在在的石拱桥,十年八年一百年,风风雨雨,扯闪电,震响雷,人心不变,大桥不断……” 好一个“人心不变,大桥不断”! 两岸的人们,顿如烈油泼水,呲啦啦一下炸锅了…… “好好好好好……” “建新桥走新道……” “人心不变,大桥不断……” 在人们欢呼雀跃的声浪中,陈叫山心怀虔诚,慢慢地捏住那红线的活结绳头,轻轻一拉拽,将其从铁锁上解下,一步步朝前走,一圈圈将红线缠绕在手掌上…… 破红庆桥的红线,谓之喜线,呈“爻”字形,交叉于吊桥之上,共两根,一根归于男儿坡,一根归于女儿梁…… 待破红庆桥的司仪,将喜线送到两岸桥头,会有专门的跑事者,以剪刀将喜线分绞成一小段一小段,人们便纷纷去抢那喜线,据说喜线揣在身上,可破诸邪,可震妖魔,心付其愿,其愿便成! 当陈叫山将喜线缠绕在手上,一步步朝女儿梁走去时,女儿梁的乡亲们,想欢迎凯旋的英雄,一双双手,挥舞得似风吹麦浪,一声声欢呼,像水过山涧,珠玉跳花…… 老邵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禁与闺女邵秋云对视了一眼,“秋云,陈叫山要给咱修新桥哩,要给咱修石拱桥哩……” 老邵现在念叨着的,唯有桥,他早已经忘记了人们曾经的曲解,因那曲解而生的关于挑女婿的说法…… 然而,邵秋云记得,邵秋云没有忘,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足令邵秋云面若飞霞…… 喜欢请与好友分享! 第188章对歌对缘 “喜线线,喜线线,一缠好事连串串……” 跑事的老妇,手捏着陈叫山递过来的红线,高高举起,连声召唤着众人…… 今年破红庆桥的司仪是陈叫山,这喜线的意义,便与往年别有不同! 纵是跑事老妇不召唤,乡亲们早已迫不及待,纷涌过来,围着,抢着,倒把跑事老妇弄急了,将一圈喜线朝怀里一揣,把剪刀举起来,一下下笑着晃,“不许抢,不许乱,都有,都有哩……” 跑事老妇将红线一头攥手里,一头咬嘴上,剪刀一伸,刚绞下一段,便有无数双手伸过来抢,老邵站在一旁,大声地喊,“推啥,挤啥?小心手指头被绞了……” 老邵这一声喊,倒提醒了跑事老妇,跑事老妇便想到了之前老邵“挑女婿”的事儿来,绞了一截喜线,挤了两步,一下将喜线塞到邵秋云手里,“秋云,拿好了,你心里念着的事儿,一准成……” 邵秋云将喜线在手指上缠了又缠,挤出人群外,朝对岸看去,视线扫寻着陈叫山…… 陈叫山在对岸男儿坡,正与几个跑事老者谝传,陈叫山说,“我们船队的兄弟,也想唱哩,就是记的歌太少了,一唱,怕就要让人笑话吧?” 一位跑事老汉笑着连连摆手,“笑话?笑话啥?唱来唱去,曲就那么几个,光顺着曲儿编词就成……” 侯今春一听,便问,“哪有那么圆泛的词唱啊?总不能嘴里胡安吧?” “咳,唱歌,就是说话嘛……”另一位跑事老汉说,“心里咋想的,嘴上就咋唱,一个曲儿,翻来覆去编词,唱个三天三夜都唱不完!” 万青林点了点头,“常话说,言为心声,到这儿,唱歌就是传心声哩!平常跟人搭话,不好意思的,心里的话,用歌唱出来,那就自自然然、大大方方了……” “要是唱了两句,没人应,那不是就尴尬了?”赵秋风说。 “这有啥尴尬?”通山老汉走过来解释说,“唱了没人应,兴许是人家跟你对不上眼缘,兴许是人家在想词,也兴许是跟你对眼缘的人,还没下定决心哩……” 说着,通山老汉一拍陈叫山的胳膊,“陈帮主,我先过去了,你候在男儿坡,到时候也唱两曲……” 随着两岸的锣鼓唢呐一阵响,男儿坡和女儿梁的后生姑娘们,顿时在各自的山头上,排布成了月牙形,有人抓了葫芦大口地喝水润着嗓子,有人一下下地捋着袖子上的褶子,有人连续地扯着衣角,有的姑娘偷偷地从袖筒里,亮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整理下头发,有的后生则是挽袖子,勒裤腰带,大有一种抢绣球的豪情…… 男儿坡的后生姑娘们,还在推推搡搡,闹闹哄哄,女儿梁那边已经有一位敦敦实实的后生,站上了桥头,亮开嗓子,顺着《跑山调》的曲儿,唱了起来 桥头头上站了个皙妹妹 引得那个蝴蝶 满呀么满天飞 花骨朵朵脸哟 柳呀么柳梢眉 …………………… 陈叫山站在人群里,笑嘻嘻地看看桥上的后生,再看男儿坡的姑娘们,看哪个姑娘上桥对歌…… “你去,你去,你去嘛……” “我不去,就是不去嘛……” “你看他那个头,身子长腿短,我娘说过,身长腿短,好吃懒干……” “推啥嘛,我自己长脚哩……” 姑娘堆里一阵闹哄哄,一位穿红衫子的姑娘,将辫子朝后一甩,在众人嬉笑声里,一步步朝桥上走去…… 三月里桃花满山红 有心的哥哥会跑腾 秧苗苗插齐菜籽籽种 又挑水来又掏垄 …………………… 桥上的后生一听姑娘的歌,心说:这是探问我勤不勤快哩,便嘿嘿一笑,又唱回了过去 天上下雨哟池塘里满 哥哥的力气使不完 谁要说俺身子慢 俺就要跟谁比着干 …………………… 男儿坡的姑娘们听了桥上后生的歌,顿时又唧唧喳喳起来…… “看不出来哟,他还能得很哩……” “你瞅他那肩膀嘛,挑担子一准稳,走十里八里的,怕都不用换肩……” “啥叫身长腿短,好吃懒干,你娘说的那老话,谁个信嘛?” 桥上的红衫子姑娘,兴许觉得唱歌的后生说话太满,有些吹大牛了,便将头一低,手里捏着一截猫尾巴草,捻来捻去,也不对唱了…… 红衫子姑娘低着头不唱,对面那后生,有些犹豫,正准备转身回去,男儿坡这边,却有一位瘦瘦高高的姑娘上了桥,手搭额前,朝对岸看了一眼,便放声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哟满天里红 妹妹呀出门没人疼 莲藕叶叶当伞哩 一路上走来呀没个照应 …………………… 对面的后生一听有人对歌了,朝前又走了几步,手里捏着一支月季花,笑呵呵地唱了起来 小雀儿飞在树梢梢上 想妹妹想在心眼眼上 你要想进城我备马 你要想吃馍馍我揭缸 …………………… 瘦瘦高高的姑娘,以歌探测对面后生,见这后生人虽敦敦实实,五大三粗,心思倒是细腻得很,莞尔一笑,便又唱了一曲…… 一对一合下来,后生笑嘻嘻地捏着月季花,朝吊桥中间走,瘦瘦高高的姑娘低头迟疑了一下,也捏着一节柳枝,朝吊桥中间走…… 两人到了吊桥中间,后生将月季花给了姑娘,姑娘将柳条给了后生,后生笑呵呵地看着姑娘,姑娘却一拧身,迈着碎步,一脸红晕地返回了…… 两岸歌声此起彼伏,后生们跃跃欲试,姑娘们羞羞答答,几番唱下来,除了男儿坡一位后生,唱词太过轻佻,且长了板牙,看着有些傻气,没有与姑娘对上眼缘外,其余好几对后生姑娘,都交换了花草…… 女儿梁这边,好几位姑娘怂恿着邵秋云,“秋云,秋云,你唱嘛,你唱嘛,看哪个楞头后生来接……” 邵秋云将那截红线缠在了手腕上,一下藏在了袖筒里,一下又亮了出来,却就是不上桥唱歌…… “陈帮主,你上桥去唱一个?”一位跑事老汉建议着说。 几个船帮兄弟一听,顿时来了劲,“对,对,帮主,你上去唱一个嘛……” 喜欢请与好友分享! 第189章谁人应和 众人怂恿欢呼声里,陈叫山被几位船帮兄弟,硬硬推出了人群。 往前十步,是吊桥。 退后两步,是人群…… 陈叫山站立在月牙形人群包围间,拧回身子,冲推他的几位船帮兄弟,挤挤眼睛,撇撇嘴,两手掌外翻朝上,肩膀内夹了,脖子缩了,一脸自嘲的笑,眼神分明在说:好么,好么,你们推得好么,要我亮丑呀?我这粗喉咙硬嗓,哪会唱啥情歌? 后生们笑吟吟看着陈叫山……有人笑张的嘴巴,就那么圆着,也不合拢,静待陈叫山上桥;有人一下下地挠着后脑勺,琢磨着,似乎在替陈叫山思考着,分担着,着急着:赶鸭子上架这事儿,滋味儿也挺不好受哩! 姑娘们不敢将视线,平平放出,平视的目光,对齐之处,是陈叫山的肩膀。 那个山一样的男人,与江岸站立的许多后生,亦差不多年纪。 他回身那一刻,那自嘲的笑,明明是自嘲,近乎无计无助无措的自嘲,却分明地呈示着,另一种从容…… 若非从容,迢迢取湫路,就那么启程了,归来了? 一个外乡逃难的汉子,成为了名震一方的大帮主,如今已率领船队,浩荡而来! 他是陈叫山! 哪怕是平视了去,看向了他的肩膀,山梁样的肩膀,兴许那肩膀上的眼睛,散发出的从容之光,亦会将姑娘们的心思照破! 山一样的男人,耸立在江岸,怎可仰望峰巅? 一些跑事老者,没有后生们那般的愣怔,那样的着急和琢磨,也没有姑娘们那样隐秘而细腻,羞而怯的心思…… “陈帮主,你只管唱,图的是个闹热,喜庆,乐呵乐呵么……” “陈帮主,你只要开了口,就是顶呱呱,乡亲们都盼着听哩……” 几个跑事老者的话,令陈叫山对这三月十二,对这一片山水,更多了理解…… 世间终究有一种美好,每个人的心底,都有。 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在堆叠如山的奏折前,批阅的间隙,看一眼窗外的云,听几声小鸟的叫音……那也是那种美好! 哪怕是低贱入尘的叫花子,吃最粗鄙的饭食,吃饱了,坐在冬日暖阳下,解开褂子,“嘎嘣嘎嘣”地掐虱子,看着指甲盖上红红的虱子血,看着头顶亮晃晃的太阳,觉着自己还好好地活着……那也是那种美好! 追寻那种美好,文人骚客们用诗词曲赋,庄户人家用一捧捧泥土,唱戏的,用那些悲欢离合的戏本,厨子用菜刀、炒瓢、灶台,买卖人用一枚枚闪亮的钢洋…… 无论怎样的不同,到最后,最高处,那种美好,其实是一种东西。 在这里,人们用歌声! 用歌声,追寻那种美好…… 与对眼缘的人,以歌声互诉心声,是那种美好的一部分。 正如跑事老者所说“图的是个闹热,喜庆,乐呵乐呵”,也是那种美好的一部分。 太极湾的枪炮与迷阵都闯过了,幽深无比的湫泉都取到了,不可一世的日本第一高手,都被打死了,浩浩荡荡的凌江,都已经行过来了…… 多少苦,多少险,多少累,多少忧,多少虑,多少悲,都历经了…… 现在,在这两山夹抱的凌江吊桥前,在这三月十二的赛歌会上,何妨就唱,何妨就将过往那么多的苦、险、累、忧、虑、悲,在歌声里,来一次释放…… 多么好的三月十二,多么好的赛歌会,多么好的一种释放的形式! 追寻那种终极的美好,不能只是一味的背负,背负,再背负,总需要释放的…… 陈叫山笑呵呵地迈开步,朝吊桥走去…… 儿时在茶馆里,遇上下雨天,那些抱了三弦的老艺人,倚在屋檐下,无心无肺,毫无羁绊地唱的那些曲儿,令陈叫山时常羡慕原来,唱曲,可以那么唱,想到哪里唱哪里,嘴巴里就算没有了词,又如何,哩咯啷啷地囫囵着舌头,也是那般快意! 陈叫山站上了桥头,嗓子便就痒痒了,像那包裹紧紧的花骨朵,就要怒放在春天里…… 陈叫山就顺着三弦老艺人们的《江湖调》,冲着对岸,冲着女儿梁,冲着云空,冲着凌江,吼唱了起来 走遍了川哎翻过了山 脚尖尖挨不到天边边 天上星星几点点 地上灯笼几盏盏 饿了俺就吃哎 冷了俺就穿 吃饱了哎穿暖了 葫芦里的酒灌满了 东山的日头西坡上转 南江的鲤鱼北天的雁 田地上的石头 多少年才烂 江河里的流水 多少年才干 问你问我问菩萨 问天问地问罗汉 …………………… 陈叫山唱着,唱着,时而笑呵呵地咧了嘴,时而眉头凝成了山一样…… 这《江湖调》的曲儿,听起来十分顺溜,就像一阵风,吹起了麦浪,这一坨的麦穗伏下去了,那一坨的麦穗就扬起来了;就像柳叶儿在河里头漂,这一下凹下去了,那一下又就自自然然隆高了…… 人们听见了,耳朵舒服了,很快地,便能随着哼哼了…… 可是,这唱词,明明就是实实在在的大白话,什么“饿了俺就吃,冷了俺就穿”,明明就是傻傻痴痴的大疯话,什么“田地的石头,多少年才烂?江河里的流水,多少年才干?” 这歌好听,好听得很,可就是透着一种怪怪的味儿…… 不是情歌,不是喜庆的歌,也不是悲忧的歌,说不清道不明的歌…… 听见了的人,心里却又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不悲,不喜,不静,不闹,不虑,不欣…… 依照三月十二赛歌会的惯常,一岸有人唱了,另一岸必要有人来和应和! 陈叫山的这一曲《江湖调》,那样抓人心,那样地舒服了耳朵,可是怎么来对?怎么来应?怎么来和?谁来对?谁来应?谁来和? 女儿梁的乡亲们,在陈叫山声调弱下来,渐渐落于了虚无时,皆如石像一般,不晓得怎样去应和…… 这并非对眼缘的歌,并非相亲探测彼此心声的歌,更像是梦呓一般的自言自语的歌,如何应和?谁人应和? 人们齐刷刷地看向了邵秋云…… 邵秋云的娘,风摆柳,曾是方圆百八十里最好的赛歌手。 邵秋云的爹,小锁呐,更是凌江两岸难有比肩者的唢呐手。 小锁呐和风摆柳的闺女,什么样的歌没听过,没唱过,什么样的音律调调,不懂,不会? 喜欢请与好友分享! 第190章二哥三妹 在人们齐刷刷看着邵秋云时,邵秋云垂着头,微抿着嘴,不时地抬头一瞥,朝桥那头的陈叫山瞥去…… 邵秋云还在娘胎时,风摆柳腆着肚子,在院坝里唱歌,在井台沿沿前唱歌,在灶台前唱歌,在河边的捣衣石前唱歌…… 至邵秋云记事起,各种各样的歌儿,总在耳边萦绕着…… 天热时,娘拿着一把蒲扇,在蚊帐里一下下扇,驱赶着蚊子,边扇边哼着曲子,哄着邵秋云入睡…… 赶集的路上,邵秋云骑在爹脖子上,看着头顶的白云,旋啊旋,娘就在一旁唱歌,爹和娘的影子,一长一短,伸伸缩缩在官道上…… 五岁时,各种各样的歌邵秋云都能唱了,娘就给她讲,讲唱歌的许多方法,如何换气,如何运声,如何转韵…… 除了唱歌本身的技巧,娘还给邵秋云讲唱歌的情感,什么样的歌,有什么样的词,表达怎样的情感,是欢愉的,还是忧伤的,是充满勇气的,还是羞羞怯怯的,是顺心顺意的,还是堵心难受的…… 邵秋云对于唱歌的理解,较之他人,自就高出许多! 身处异地的人,望着一轮月亮,想念家乡了,不能插一对翅膀,立刻飞回家乡去,唱歌便能解思乡之情。比·奇·小·说·网·首·发 插秧弯腰久了,腰疼脖子酸了,一溜溜绿油油的秧苗看久了,枯燥了,唱一段曲儿,缓解了疲惫,荡涤了索然…… 心里装着一个人了,见不着,就用唱歌表达思念,见着了,又可以歌曲表白心迹…… 现在,听着陈叫山唱出的歌,邵秋云感觉出了:在人们的眼光里,陈叫山是名震四方的陈大帮主,声名盛极!而陈叫山自己,却是有着淡淡的迷惘,就像那凌江上漂着的一片树叶,何起何伏,皆是身不由己!那种淡淡迷惘,化作了一种疲累之中的无奈,而通过唱歌的形式,对抗那种无奈,驱赶那种迷惘,消解那些疲累…… “秋云,你唱一曲嘛……”老邵用胳膊肘,碰碰闺女的胳膊,待邵秋云微微抬了头,便朝桥那头努了嘴去,“人家陈帮主唱哩,咱女儿梁总不能晾人家么……” 邵秋云心中琢磨着唱腔,琢磨着唱词,本就要上桥了,却有几个嬉闹的姑娘,唧唧喳喳地说,“秋云,去唱嘛,去唱嘛,陈帮主等你唱哩……” 邵秋云拧了身,狠狠地剜了那几个姑娘一眼,再转回身时,头已经昂起来了,一步步朝桥上走去了…… 陈叫山唱了一曲《江湖调》,感觉两岸乡亲们都爱听,但却没人应和,正准备退身下桥,忽而听见对岸响起了歌声 太阳走了哩嗬月亮呀撵 秋菊枯了哩嗬冬梅呀艳 谁挽那个弓嗳 日月双飞箭 昨日云湖浮萍远 今成钓鱼滩 绞一对喜鹊贴窗扇 照得那个满屋红咯艳艳 世上路有千千万 一步走不完 冬去春来窗花花换 缠花镜里看流年 星星上鬓斑 …………………… 小锁呐和风摆柳的闺女,唱歌自是不会差,女儿梁、男儿坡的人皆晓得,陈叫山也晓得。 可人们却难料到,眨眼之间,邵秋云走上桥头,亮嗓便唱,婉婉柔转的腔调,唱出的歌词,这般耐人寻味…… 倘说陈叫山之前的《江湖调》,似那背好褡裢,行走在风里雨里大道上的后生之嗟叹,而邵秋云应和的这《窗花调》,便如倚在门前,眺望远方的姑娘,心底里旮旮旯旯,都回荡着一咏三叹…… 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刹那之间,陈叫山心中猛然一暖,好似瑟瑟寒风里行走,胸膛凉似铁,忽然有一暖壶送来,抱在怀…… 尤其是那一句“谁挽那个弓嗳,日月双飞箭”,瞬间令陈叫山有一种了悟的感动,一种历尽缤纷万千,复归平淡的唏嘘嗟叹…… 此际站立在这桥上,面对着萍水相逢的邵秋云,只这一句唱词,足令陈叫山心中一暖:桥对面的这大眼睛姑娘,竟是这般聪颖,这般懂歌,懂自己…… 唱着歌的邵秋云,与起先那个丢了鞋子,单脚跳着,慌乱无措的邵秋云,迥然两人! 这就好比一个擅于画画的人,在面对着灶台,面对着案板,面对着田地庄稼,兴许是茫然无措的。但只要一拿起了画笔,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会在笔墨中,淋漓尽致地表达、倾诉、呈示出来…… 邵秋云应和着陈叫山歌曲中的情绪,那种淡淡的、怪怪的味儿,是那般地相和、相切。 同时,邵秋云在《窗花调》中,又加进了自己对于陈叫山心迹的窥探,窥探之后,并云淡风轻地给予勉慰,给予劝藉,仿佛是以一方绣花香帕,轻轻擦拭着陈叫山额上奔波的风尘、汗水…… “世上路有千千万,一步走不完”,这与陈叫山所唱的“饿了俺就吃哎,冷了俺就穿”,在旁人听来,都是白得不能再白的大白话! 但陈叫山听懂了,明白了,感受了,感动了这内中的况味…… 这一唱一和间,陈叫山与邵秋云之间,萍水相逢的那种距离感,遂被缩短…… 一个在桥这头,一个在桥那头,但两人的心,近了些…… 陈叫山朝前走了两步,想再唱和,胳膊扬了一下,声音却没有发出来,一时间,竟觉着肚里没词了…… 桥那头的邵秋云,看着陈叫山的胳膊,刚一扬,复又垂下了,便晓得陈叫山没有想好歌词哩…… 于是,邵秋云也朝前走了两步,亮开嗓子,又唱起了另一曲 浆水水点豆腐哎呀半锅锅清 二哥哥皱眉哎呀妹心疼 山湾湾抬轿哎哟路呀难平 二哥哥叹气哎呀妹最懂 闯世事你要闯前头 一路走来哎哟呀步难停 狼豺虎豹你不怕呀 二哥哥怕就怕哟 落了人后 …………………… 邵秋云的这一曲《哎呀调》,有了情歌的味道,以“二哥哥”称呼陈叫山,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了…… 陈叫山又怎会不明? 虽是情歌,但又不囹圄于情歌,尤其那一句“狼豺虎豹你不怕呀,二哥哥怕就怕哟,落了人后”,一刹时,让陈叫山怔住了,鼻子里仿佛被洒了一把胡椒面,被灌了一壶老陈醋,辣乎乎,酸溜溜…… 多么善解人意的姑娘,她的心,比那凌江水还要明澈,还要纯净啊! 她的善解人意,如那潺潺流水,能流进自己心底的旮旮旯旯,哪怕最最窄小的角落,也被这一股股的清泉,汪汪浸润了…… 是啊,我陈叫山怕过什么? 蛊惑人心的通幻神教,说一声灭了,就灭了!不可一世的独角龙王盛川,说杀,便就杀了! 凌江里风浪,激流险滩,撑蒿拨桨,破浪前进,我陈叫山怕过了什么? 是啊,我总是想闯到前头,惟恐落了人后…… 此际,在这凌江之上的吊桥,在这两山夹抱之间的空豁里,在这众人伸颈倾耳之际,在这三月十二的日子,一切,都是那么充满定数和缘分…… 情歌也好,非情歌也好,姑娘的歌声,姑娘的心,充满了善良,充满了体贴,充满了期许、抚慰、温暖、明澈…… 陈叫山待邵秋云的《哎呀调》,刚刚落下了音,胳膊一扬起,便又和唱出了一曲《茶话调》 茶壶里煮饺子呀 好煮不好倒 一肚子话儿哟 好想不好表 谷缸里洒水呀 发呀发了苗 三妹妹心思哟 哥哥最知晓 …………………… 所有人都听出味儿来了,邵秋云称陈叫山为二哥哥,陈叫山和歌过去,称邵秋云为三妹妹,这是什么调调?这是以歌传情的调调…… 陈叫山的《茶话调》,还没唱完,邵秋云的脸蛋,便热乎得像摊烙饼的锅底,但她一再地拽着衣角,抿了嘴唇,朝凌江下游的点点波光看去…… 这终究是唱歌,是唱歌…… 邵秋云在心底一遍遍地告诉着自己…… 但邵秋云毕竟是最擅唱歌的百灵鸟,在这吊桥之上,在这两山之间,在陈叫山以歌而称三妹妹之时,她怎能退了去?怎能低了头,就此噤了声? 以歌表心,直抒胸臆,歌声,即是心声,歌者最知晓! 但同时,唱歌毕竟是唱歌,较之平日里说话,终究是多了一份掩饰,一种屏护的。歌声,可以穿破世俗的见解,可以荡涤世故的尘埃,可以明晰模糊的心迹,而不用担心非议与流言,不用顾虑偏见和曲解…… 是的,今儿是三月十二! 邵秋云烫着脸,辫子在手指头上绕着,松开了,朝后甩了去,轻轻捋了捋手腕上的喜线圈圈,鼓足了勇气,趁着陈叫山歌声渐低,便又和了一曲《绣女调》 银线线那个绣鸳鸯 金线线那个绣凤凰 白线线缝进领角角 黑线线缠到那纽襻上 二哥哥明儿要走远方 妹妹那个心里 没呀没了主张 针尖尖戳到那指头上 血珠珠哎呀泪蛋蛋 滴咯溜溜溜呀 滴溜溜地淌 …………………… 陈叫山一听这《绣女调》,朝前走了几步,又朝回退了,心中竟是一慌…… 如此听,这二哥哥三妹妹的调调,在这吊桥上一唱一和,邵秋云动了真心思…… 可是,可是,可是呀,我该如何是好? 喜欢请与好友分享! 第191章兰草幽情 陈叫山胳膊半扬了起来,停住了,望着桥那头的邵秋云,抿着嘴,自嘲一笑,手掌捏握起来,翘起大拇指,冲邵秋云一伸…… 两岸的乡亲们,听得正在兴致浓处,忽见陈叫山这一伸大拇指,倏忽间,晓得陈叫山不再应和了,便有了淡淡失望…… 陈叫山不在乎两岸乡亲们的失望,在乎的,是邵秋云在歌声中,透露出的那种细腻的情愫…… 过往的陈叫山,对于男女之间那细如发丝、流连若水的情感,一度是懵怔,木然…… 在老家陈家庄时,那个叫柳音的姑娘,曾和陈叫山坐在草垛上,看中秋的圆月,曾无数次在门口时,目送陈叫山经过,那目光中,传递着一波又一波的叫作爱恋的东西,尽皆被陈叫山忽略了去…… 那个叫作爱恋的东西,让陈叫山觉得玄奥,若贸然靠近了,恐有唐突,无措无计。若绝然远离了,又惟恐冷漠,伤人于不经意…… 拿捏爱恋,拿捏其平衡,在陈叫山意识里,甚或比打败一位绝顶高手,更难! 对于禾巧,陈叫山晓得她的好,也晓得她对自己的好,也想对她好,可是,总觉着,没有到迎娶的地步……似乎,没有一个理由,没有契机,也就,没有了勇气…… 而三小姐卢芸凤,陈叫山也知道她对自己好,只是,卢芸凤将那种爱恋的东西,用过度自我,过度主观,近于霸道的小姐性格,层层包裹了…… 如今的陈叫山,已然能感知,那种细如发丝、流连若水的叫作爱恋的东西! 兴许在别处,兴许在别的日子,面对着萍水相逢的邵秋云,看着她那水汪明净的大眼睛,那大眼睛中传递而出的爱慕,陈叫山或许都会忽视了去…… 然而,在这女儿梁和男儿坡之间的吊桥上,在这三月十二,在当地多年的以歌传情的风俗里,陈叫山怎会忽视? 姑娘的心是那么善良,姑娘在歌中传递的情感,那么直接而明了…… 罢了,罢了,姑娘的心思,是深邃如海的,还是不要下海的好…… “没词了,没词了……”陈叫山笑着摆摆手,而后,冲女儿梁方向,高高拱手…… 邵秋云伸手从吊桥铁索上,取了一截兰草,正要走上前去……陈叫山却拧过身子,朝桥下走了…… 邵秋云刚迈出的脚步,嘎然而停,望着陈叫山的脊背,怔住了…… 这一刻,邵秋云手里的兰草,似乎显得那么明显,那么突兀了,邵秋云害怕两岸的人看见,将手一缩,使兰草缩进了袖筒里…… 邵秋云转身朝回走,手指轻轻一弹,那一截兰草,从袖筒里飞出,却并没有完全跌落桥下,而是搭在了铁索上,颤颤着…… 邵秋云显得似无经意,手指在耳朵沿沿上捋过,将鬓发捋顺了,手搭在铁索上,抓紧了,仿佛是为了走得稳当些,安全些…… 铁索受了摇晃,兰草朝前一戳,朝桥下跌去了…… 邵秋云步子加快了些,轻轻吁了口气…… 绿绿亮亮的兰草,在吊桥下连续地打着摆子,旋转着,被一阵清风吹了,向前扑了一下,复又直坠,叶尖甩晃着点点光亮,抖抖闪晃…… 兰草并没有直接跌入江中,而是跌在了桥下布设的那张大帆上。 大帆是白色的,兰草是绿色的,白映绿,绿映白,似那洁白的宣纸上,描绘出的工笔画…… 守候在桥下的船队兄弟们,翘首望着桥上,大帆在他们头顶,自然看不见那兰草……唯有邵秋云转头瞥了一眼,心便砰砰地跳着…… 邵秋云刚走到桥头,忽而听见桥那头又传来歌声,是一位男儿坡的后生在唱 天上的雀雀子双双呀飞 地上的羊娃子一呀堆堆 亲妹妹哎哟亲妹妹 你咋不说话头也不回 …………………… 邵秋云不用回头,便知不是陈叫山,一步从桥头上跳下,直戳戳朝人群走去,挤出人群,出了拱形石洞,朝山坡下走去了…… …………………… …………………… 三月十二的月亮,并未全圆起来,像是被天狗啃了一小口,白白亮亮地,挂在凌江之上,一江清波,宛若乳汤…… 尽管天地一片澄明,凌江两岸仍亮起了无数火把,松油火把冒出的缕缕白烟,汇聚起了,徐徐上升,将那明月扑罩了,雾笼笼的月光,经此一扑罩,整个凌江上空,显出幽幽虚虚的意象来…… 火把噼啪的燃烧声,完全被吊桥上此起彼伏的歌声湮没了…… 直到后生姑娘们,都唱够了,老人和孩子们都有了困意,一年一度的三月十二赛歌会,才就此结束…… 山谷间传来夜鸟的鸣啾,大人不时地呼唤着孩子的姓名,后生姑娘们说说笑笑着,起起落落的人声,不时地惊起鸟雀,扑棱棱飞远…… 陈叫山与船队兄弟们回到女儿梁,与老邵和通山老汉一商量,便找来两块木板,写下了“吊桥弱危,不可多人齐上桥”的告示牌,绑在了左右桥头…… “陈帮主,到我家喝几壶酒去?”老邵说,“咱合计合计修新桥的事儿……” 陈叫山手搭在桥桩上,望着桥下银鳞鳞的江水,深深吸了口气,在桥桩上一拍,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却只说了一个字,“走” 桥下的兄弟正在拾掇大帆,一岸鸭艄子上的兄弟,将大帆套孔里的粗麻绳解开了,缓缓地将大帆朝下放,一并排的持蒿的兄弟,一律在一侧点撑,鸭艄子朝对岸横靠,并大声喊着,“好喽,拽帆,拽帆,小心蘸了水……” 垂落而下的大帆,猛被一拉拽,腾起一股强大的风,起先跌在大帆中间的兰草,被风吹扬起来,拧翻着,打着旋儿,跌进了玉浆一般的江水中,一个浪卷来,兰草在浪花里跳了两跳,钻入水下,起伏隐没,顺水漂远了…… 去往老邵家的路上,一大伙犹不尽兴的姑娘,不时地笑闹几句,听见陈叫山从身后走来了,又一齐唱起了歌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 喜欢请与好友分享! 第192章密林遇险 清冷雾雾的月光下,邵秋云站在娘的坟前,看夜风一阵吹卷,坟冢四遭幽白的草,俯低伏起…… 娘的坟,离家不远,邵秋云怔怔在月下,忽转头,看见一群人,从女儿梁山弯方向转过来…… 月之清辉,映了天地,那人群执着的火把,棉白一般的颜色,映清了他们的脸庞…… 邵秋云看清了:爹和陈叫山并肩而行,走在最前面。 本欲回家的邵秋云,反倒坐了下来,用手抚着娘的墓碑,耳朵却扩张开来,仔细听着家那边传来的一切声息…… “汪汪汪……”拴在院坝的大黄狗在叫…… “稳稳卧好,叫啥?”这是爹的大嗓门…… 大黄狗竟真的就不叫了…… 笨狗,死狗,烂狗,让你不叫你就不叫了啊?我看你就是没出息的笨狗、死狗、烂狗…… 邵秋云心底怨骂着大黄狗,拔了一根车前草,一揪两断! 家院忽地悄无声息,却倒令邵秋云心底空落了,隐隐地慌…… 邵秋云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耳朵似牵牛花一般,尽量绽放了,去听…… 明明是自己的家,就在不远处,为何却要守在这里? 就是因为他陈叫山进了我的家门,我便不敢回去了么? 邵秋云心中乱想着,掩在一棵大槐树背后,惟恐周遭有了许多的眼睛,盯着自己,看出了,看见了自己这样的错乱,这样的无用…… 明明只是初见他,为何却似早就认识了的,早就说过很多话的,早就跟他对过歌的…… 他看我那眸光,分明就在昭示一切……是的,他早就认识我的!否则,他递过来鞋子时,说一个字“给”,那笑容,怎会是初次相见的感觉呢?根本不像…… 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让我有过这感觉,唯有他! 我该去见他?我该去跟他说话?我该告诉他“我早就见过你”吗? 娘坟头上的草,在摇,那是娘在笑……在笑我吗? 他跟爹在说修桥的事儿吗?今天晚上,他会住在我家里吗? 修桥……修桥……修桥?他为何要在这里修桥? 修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儿,莫说如他所言的石拱大桥,便是爹当年修的铁索吊桥,没个小半年,又怎会修好? 他会留在女儿梁修桥,修个一年半载,在女儿梁留个一年半载么? 家院方向忽然传来“吱呀呀”一声,那是前院的院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邵秋云赶紧又蹲了下来,蹲在树后,生怕被人看见了,寻见了…… “你们几个,从这儿过去,往东面找……你们几个,上女儿梁去,在坡上多找找,对了,到女儿庙也去找……”陈叫山的声音很响,透着一种焦急,“还有你们,快到江岸去,通知船队的兄弟,沿江岸找……” 一阵应答人声,脚步声,大黄狗的叫声,混杂着…… 邵秋云很慌:他们要找我吗?咋办?我是回去呢,还是不回去? “秋云,秋云,你跑哪旮去了?”这是爹的声音…… “邵秋云,邵秋云,邵秋云……”这是众人的声音,其中,也夹杂着陈叫山的声音…… 好吧,那就让你们好好地找我! 邵秋云一猫腰,碎步儿轻迈,一溜儿小跑,绕过娘的坟头,朝南跑去了…… “邵秋云,邵秋云,邵秋云……”此起彼伏的叫声,在女儿梁方向响着,星星点点的火把,蜿蜿蜒蜒在山坡上,像一条火龙…… 邵秋云越跑越快,心中竟有一种快意…… 幽幽明明的月光中,邵秋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呼嗖嗖地闪过,一下下移前,与那树影交错起来,不断地刺穿,不断地逾越,切割着,那影儿便变幻了,似乎变幻出了一张脸,一张陈叫山的脸,一张焦急、担心、忧郁的脸…… 这像是躲猫猫的游戏么?小时候,我时常躲在板柜底下,平平地躺了,任凭爹和娘一遍遍喊我的名字,我就是不吭声…… 邵秋云跑着跑着,觉着心中的快慰,随着脚步飞驰,愈来愈浓烈……那种慌慌,那种惶惶,那种欲言又无言,欲默不能默的乱心的感觉,此刻,全都释然了…… 我就让你们找,就让你们好好地找…… 邵秋云像是欢快的小鹿,一路飞奔着,大辫子横扬起来,辫梢上的红绳结,就似在月光下起舞的蜻蜓…… “沙沙沙沙……” “,……” 脚下的叶子,铺得这般厚,踩上去像是软乎乎的毯子。 树竟是这么高,这么粗壮,树杈竟那么繁密,连月亮都快要完全遮尽了…… 邵秋云哼着小曲,一直跑,跑进了南山的老林子里…… …………………… “帮主,帮主,你等等我们……” 陈叫山沿着女儿梁山脚,大步飞驰,身后的船队兄弟,有些跟不上,便气喘吁吁地喊…… “帮主,你说咱弄的这啥事儿嘛?”侯今春在一旁埋怨着,“咱凭啥给他们修桥?凭啥,就凭在这儿参加了他们的赛歌会?” 陈叫山只是大步朝前走,紧咬着牙,以鼻孔出着气,脚步坚定,并不去答侯今春。 “我说,修桥不是一件好耍的事儿,没个一年半载的,桥就修不起来的……”侯今春不管不顾,兀自继续说,“咱满船满船的货,也都不要跑了,就在这儿修桥?” “谁说我要留下来修桥?”陈叫山猛地止了步,转头说,侯今春刹不住,差一点撞在了陈叫山身上。 万青林和赵秋风跟了上来。之前,在金安城,万青林见到了那装满金条的木箱,晓得陈叫山是不缺钱的,便说,“说一千,道一万,都是钱的事儿!给他们留下修桥的钱,让他们自己修去……” 陈叫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末了,说,“走,咱赶紧找邵秋云!” 转过一个山弯,陈叫山与通山老汉领着的一伙人遇见了,相互一问,皆说没有找到邵秋云…… 通山老汉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那耀如明灯的月亮,直视了去,竟有些令人感觉刺眼…… 通山老汉将手搭在额上,一为擦汗,一为遮挡明亮的月光,“这闺女,也真是的,大月亮天都找不着,也不晓得躲哪里去了……” 陈叫山将衣服解开了,敞着胸膛,出了汗水的肚皮,一高一低,在月光映耀下,亮如一张锡箔纸…… 通山老汉看着陈叫山皱眉环顾四遭,便说,“陈帮主,我说句大实话啊?秋云这闺女,心里有了你了……今儿在桥上对歌,乡亲们都听得出来……” 陈叫山能说什么?只得问,“通山老伯,这跟前,有没有邵伯家的亲戚?” “这儿没有……”通山老汉吁着气说,“风摆柳娘家在北岸哩,这么晚了,秋云这闺女,应该不会过去的!再说,她就算要去,得从吊桥上过哩,这么大的月亮,你们船队的人说没看见桥上有人过过……” “继续找吧……”陈叫山叹了一口气,“各个方向都找……” 陈叫山将找人队伍,又细分了一下,继续分散开去,寻找邵秋云…… “帮主,这个邵秋云,该不会寻了短见吧?”黑蛋跟在陈叫山身侧,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面瓜便训斥黑蛋,“咋说话哩?” 黑蛋撇撇嘴,却仍说,“邵秋云看上帮主了,帮主又……她一时想不开,可不就……” 陈叫山转过来,大声说,“有你扯闲话这工夫,多走多少步路哩?” …………………… 邵秋云走进了南山老林子,走了一阵,感觉头顶上的月亮,被森森的枝杈,完全遮罩住了,老林子幽幽暗暗,被树叶树杈子分隔过的零碎月光,点点漏洒下来,竟有些像下雪的感觉…… 一阵风吹来,那些粗壮的树木,树身丝毫不动,惟独上部的细枝纤条,哗啦啦抖…… 邵秋云感觉有些凉意,不禁抱紧双臂,看树影在自己袖子上,勾勒出的横竖交织的阴影,忽然有些害怕了起来…… 这片老林子,以前常走,怎么今夜有这么的月亮,老林子外面亮晃晃,一入林子里,一黑,一暗,我怎就寻不见那些熟悉的路了呢? 邵秋云在老林子越走越迷,越走越乱,越走越累,好不容易看见前方有一片亮亮的光,走近一看,原来这里的树木稀疏些,月光倾洒下来,照在一块四四方方,平平展展的青石板上,便反射出了青光亮亮…… 邵秋云喘着气,坐在青石板上,两手抱在膝前,环顾着老林子,见周遭皆是黑黑暗暗,惟独这里亮堂一些…… 他们还在找我吗? 邵秋云自问了一句,心中忽地开始后悔了起来…… 我何苦要躲,要藏,我就那么怕见到他吗?他有什么可怕的? 陈叫山啊陈叫山,你为什么迟不来早不来,偏在这三月十二来了? 你不是取湫的英雄么?你不是能打败日本第一高手么?你不是率领几百人的船帮大帮主么?那你为何不是一个尖嘴猴腮的模样?你为何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面容?你为何不是一个腰身如麻袋,头发像草垛,一脸麻子点点的丑汉呢? 陈叫山啊陈叫山,谁要你来我们女儿梁的?谁欢迎你来的?没人欢迎你啊…… 谁要你给我递鞋子的,我自己没有长腿吗?没有长脚吗? 陈叫山啊陈叫山,谁要你那么大的名头,引得人们都来看你,差点把吊桥都踩断了…… 断了也就断了嘛,谁要你给我们修桥的?我们自己不会修桥吗? 你不说修桥的事儿,我爹就不会请你去我家,你不去我家,我就犯不着躲出来,躲到这黑乎乎的老林子里…… 可恶的陈叫山啊!你真是可恶得很…… 你既然是要找我的,怎么到现在还找不到我?今晚这么大的月亮,跟白天都差不多,你还找不到我?你有没有好好找我呢?有没有用心找? 邵秋云望着老林子里森森的树木,感觉头顶的月亮,渐渐地被一抹乌云遮罩了,渐渐隐去了…… “嗷……嗷……嗷……” 邵秋云忽然听见了几声怪怪的声音,闷闷的,正疑惑着,忽听“扑棱棱棱”一阵响,一大群的鸟儿从林子里飞上了天…… 熊!一只大马熊! 邵秋云看见一只大马熊,哗啦啦拨开树杈,一步步朝青石板走过来了…… 爹说过,见了熊,可以装死,熊是讨厌没有活气的食物的…… 可是,我现在装死也不行了啊,熊已经看见我了,咋办,咋办? 方才乌云并没有将月亮完全遮住,更像是一块抹布,为了将月亮擦拭得更干净,更放光一些罢了…… 月亮再次完完全全地探出了整个脸,头顶上便银光盈盈,邵秋云惊惧万分,连连地坐着后退…… 大马熊的皮毛,在月光映耀里,锦缎一般亮,它的脚步虽慢,但一步未停,慢慢地,慢慢地走过来了…… “啊” 邵秋云惊叫一声,从青石板上跌落了下去…… 喜欢请与好友分享! 第193章英雄救美 邵秋云一惊叫,大马熊闻之,原本下肢支地,上肢扬起,缓慢悠悠的脚步,忽而加快,四肢皆着地,连续疾进来…… 更糟糕的是,邵秋云惊惧慌乱,从青石板上跌下,竟将脚脖子崴了,腿一支撑,力量传递在脚上,像那钢锥戳着脚,挑着脚筋…… 邵秋云扶住一棵树,使劲站起,拧头看那大马熊,一步步逼来,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短,又一声大喊,疾步奔逃…… 刚走出没两步,被崴的脚,实在支持不住,脚脖一软,再次跌倒在地,一片小尖棱石头,正正垫在小腿骨上,裤子破了,小腿血浸浸…… 爬唯有爬多爬一步是一步…… 邵秋云吸着凉气,连续朝前爬…… 地下是厚厚的腐叶,松软无比,邵秋云胳膊肘支撑在其上,每一次用力,便把一大堆的腐叶,揽到了自己的怀里,身子倒没有前进多少…… 邵秋云越是着急,越是害怕,越是爬不动…… “啊” 邵秋云惊吓得哭了起来…… 身后……邵秋云不敢看身后,只闻听身后树叶的响声,便感觉大马熊已经很近,很近……似乎大马熊身上那腥臊的味儿,即将随着风,飘飞了来…… 大马熊的影子,斜斜拖在了地上,一动一动,就在身侧……邵秋云知道完了,逃不脱了,闭了眼……感觉那黑乎乎的影儿,完全扑罩过来,几乎要将自己吞噬…… “” 一声枪响,在月夜愈发响亮! 听见枪声,邵秋云不敢睁开眼睛,反倒更惊惧,身子缩成了一团…… 陈叫山手执手枪,人未到,子弹先到…… 子弹一到,人遂即飞跃而至…… 陈叫山从邵秋云身上跃过,直直一脚,朝那大马熊蹬去! 中弹的大马熊,身子斜了一下,原本直立,改为伏地,正欲前冲,被陈叫山这一脚,正正踢中了眼睛,朝后跌了去…… 大马熊一爪子挥出,裹出一道劲风,力大无比,但速度的确是慢了些,尤其是在陈叫山面前,愈发慢…… 陈叫山小腿上翘,身子却朝后仰了,躲过了大马熊的爪子,脚尖啄到了大马熊的下颚上…… 大马熊晓得所遇非善类,怎敢再扑? 下肢蹬了下地,腰身拧转,大马熊正欲转身逃奔,陈叫山又是一枪,打在大马熊耳朵旁! “帮主,有熊胆吃啦……” 黑蛋和面瓜他们赶了过来,齐齐拔枪,冲着大马熊射击,“……”一连串响…… 大马熊死得硬硬的了…… 陈叫山将邵秋云抱了起来,见邵秋云那盈盈若水的大眼睛,紧紧闭着,身子瑟瑟发抖,几缕头发,在苍白的脸上交错纵横…… “秋云妹子,秋云妹子……”陈叫山半蹲下来,将邵秋云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晃了晃,呼唤着…… 邵秋云缓缓睁开了眼睛,迷离模糊中,一道月光,闪烁在陈叫山额头上,亮晃晃的,亮晃晃之下,是一双忧郁的眼睛…… 陈叫山欲将邵秋云转过来,背到背上去,邵秋云脖子一缩,朝陈叫山怀里深深钻去,两手紧紧抓着陈叫山衣衫…… 如果他不来,我便已经死了……我都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他来了,他终于还是来了,他那紧皱的眉,一脸的忧心状……他一直在找我,在找我,一直找到这里来了…… 陈叫山的衣襟是解开了的,胸膛肚皮,皆光溜溜在外,觉着这样抱着邵秋云,不妥。 可邵秋云紧抱着陈叫山,身子抖个不停,轻声喊,“疼……疼……脚疼……” 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此刻,我的脚疼,疼似锥心,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我就不能这样抱着你吗? 邵秋云此刻的心,跳得比凌江里的浪花还活跃,但那不是慌,不是惶从未有过的沉静,从来未有的镇定…… 陈叫山将邵秋云朝上送了送,站直了身子。 月光下,那秀而皙的脸,像那凌江岸边最洁白最光润的石头,无一丝尘埃,无一点杂混…… 这就是那个称呼自己为“二哥哥”,而自己称呼她为“三妹妹”的大眼睛的邵秋云么? 她的头,离我这般近,她口鼻里一呼一吸的气息,像那凌江岸边的兰花,香风清素,股股皆令人神游…… 尤其是,她胸前那鼓鼓囊囊的饱满所在,此一刻,就这么抵在自己的胸膛上,自己的胳膊一紧,那饱满所在便贴近,自己胳膊略松,那饱满所在便稍远了去…… “秋云妹子,你腿上不要用劲,放松些,脚就不疼……”陈叫山抱着邵秋云,对邵秋云说着话,眼睛却看着天上的明月…… “嗯……”邵秋云低低回一句,将脸偎在陈叫山流着汗的胸膛上,滑腻腻的,光溜溜的,心中有着足足的镇定:是,我就是要被你抱着的,而不是背着的,我的脚疼哩…… 邵秋云毛乎乎的眼睫毛,轻轻地眨啊眨,就像是那两排小刷子,一下下地刷着陈叫山胸膛,又像是小雀儿在乱拱,脖颈上的绒毛毛,柔柔刺扫着…… 陈叫山忽然便没有话说了,心中有些乱,身子有些紧,转身朝前走。为了掩饰这种感觉,走了一步,便又回头,对身后抬大马熊的船队兄弟喊,“就说你们急,沉不住气,这下好,熊皮是有了伤损了……” 黑蛋扛着大马熊的一条腿,使劲地朝上伸了脖子,便说,“帮主,熊皮又不是啥好玩意儿,熊胆在就好了嘛……” 黑蛋见陈叫山抱着邵秋云朝前走,没有应自己,便加快脚步,要跟上去,边走边急着问,“帮主,你会掏熊胆不?帮主……” 面瓜眉头一皱,一脚踢在黑蛋屁股上,黑蛋哎哟一声,由于抬着熊腿,脖子转不过来,便哼了一声说,“瓜,你踢我干啥?” 面瓜压低嗓音说,“走那么快干啥?让帮主先走……” 另外几个兄弟都在笑,黑蛋一下便明白面瓜的意思了,不再埋怨面瓜,故意大声地喊,“帮主,你们先走,这熊沉得很哩,我们慢慢扛……” 喜欢请与好友分享! 第540章愿景寄托 “秋云妹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跑到南山来了?” 陈叫山抱着邵秋云,在月光里慢慢走……陈叫山昂着头,看月亮,邵秋云则低着头,看着陈叫山抱着她的影子,一晃,一移,像一个“十”字…… “这么晚了,你是怎么找到老林子里来的?” 邵秋云非但没有正面回答陈叫山,反倒又将问题抛了回去。 “你一个姑娘家家,走不了多远的,东、西、北三面都找过了,没找着……”陈叫山回答了一半,低头去看邵秋云的脸,想通过她的表情,猜测出她的心迹…… 邵秋云低着头,待陈叫山看她时,她仿佛脑门顶上有眼睛,一下就将头扬起,直视陈叫山的脸…… 四目再次相对,两人都找到各自想找的东西…… 陈叫山见邵秋云的大眼睛里,满是镇定和满足,兼带姑娘家家特有的羞怯,不用再问,便晓得她躲在外面不回去的缘由了…… 邵秋云见陈叫山的目光,那般专注,充满关心,充满爱怜,亟待去解惑的忧郁,便觉得自己躲到老林子,被大马熊惊吓,崴了脚,倒是一件好事儿了…… 两人都读懂了对方,话语反倒就没了…… “秋云妹子,你歌唱得顶顶好,过往三月十二,后生们怕都抢着跟你对歌吧?”陈叫山终究觉得沉默不好,愈是沉默,那种“两人心底都懂,却不开口”的等与待,愈是难熬,便又开了口…… “我不跟他们唱……”邵秋云歪着头,睫毛翘起,斜视向上,暗暗地瞥着陈叫山的脸,“硬要我唱也不唱……” 这是陈叫山意料之中的回答邵秋云没有对上眼缘的人! “我对着牛唱,对着羊唱,对着苞谷地唱,对着崖边边唱,对着凌江唱……”邵秋云嘴一嘟,“就是不跟他们唱……” 陈叫山原本想说“总有一天,会有后生跟你唱”之类的话,嘴巴动了一下,没有说出…… 陈叫山不吭声,倒令邵秋云不悦,她觉得陈叫山应该说些话的,说她喜欢听,想听的话,但陈叫山没有说…… “你为什么要给我们修桥?” 陈叫山不说话,邵秋云便赶着他说,从南山老林子到家里,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的,现在不说,更待何时? “修一座新桥,以后你们开赛歌会方便些,我们跑船来来回回过,也方便嘛!” 陈叫山嘴上这么回答着,自己心里却知道:这样的回答,其实是敷衍的,表象的…… 可是,终极的缘由,自己能一句话两句话说清吗? 头顶的月亮好亮,好大,暮春至初夏的夜,有着这样的月亮映着,玉宇澄明,天地洁清…… 远山起起伏伏的柔线,在月光里,似琼浆轻摇于琉璃杯,泼掩清光。 树木如是秋日之树木,皆打了霜一样,茎、枝、叶,流散霜之光辉,玉雕翠琢…… 天也洁,地也净,天地一片洁净…… 净土? 净土! 陈叫山脑海中,忽然就蹦出了这样一个词净土! 这里是一片净土…… 无论古老的传说,怎样充满人为的修饰,敢子和秋云的故事,所呈示出来的意蕴与启迪,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蓬蓬勃勃,经年弥恒…… 这里也有年馑,饥饿将人们折磨,也有饿殍遍野,白骨累累,但有天灾,却无**! 在这一江两岸,人们所信仰的,或有很多,天地神灵,菩萨罗汉,女儿庙和儿郎殿,最终的祈愿,皆是善的,和的,美好的! 这里没有邪恶的通幻神教,没有打着“顺我神教者,福寿双全,逆我神教者,祸孽自堪;顺我神教者,丰衣足食,逆我神教者,饥腹冻寒……虔心顺教,长渡生劫,悖心逆教,堕狱枯鬼,虔心献供,四季和畅,愚迷妄避,三世不宁……”的幌子,行杀戮淫掠之实…… 这里的人们,因于向往着善、和、美好,而祥和、安宁,无论富贵贫贱,一样相敬相爱,无论绫罗布衣,儒士白丁,一样可以直抒胸臆,吐露心声!并且,人们认可、赞赏这胸意,这心声爱便爱,不爱,便是不爱…… 而这一切之拴系,之寄托,之承载,便是这三月十二赛歌会,便是这凌江之上,连接两岸的桥! 这里的桥,是连接两岸的桥,连接幸福的桥,连接理想的桥,因为连接了,因为连接着,这里的人们,在桥上唱着歌,富贵贫贱,便就此平等了,消解了…… 想到唱歌唱曲儿,陈叫山忽地便想起了三小姐卢芸香…… 乖蛋蛋哎呀肉蛋蛋 你是娘的小心肝 裁下小花布 缝个小花衫 砍来小竹竿 做个小摇篮 拔撮小鸭毛 围个小帽檐…… 这里的人们可以唱歌传情,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三小姐卢芸香唱着的曲儿,却表达着无尽的哀怨,唏嘘与落寞…… 是的,这里至少有一方净土,在这方净土上,建一座桥,让人们将幸福,将理想,将富贵贫贱可消解的愿景,结结实实地连接,长长久久地保留…… 正如吴先生和陆主编曾经交谈时所说,“当今之中国,正处在新与旧,古与今,中与洋交错混乱之际,正如今儿早上的天气一般,一切都混沌、茫然、惆怅,看似有路,实则没有路,看似无路,实则又有路……” 那么,在这混沌之中国,混沌之中的一方净土上,建一座桥,便是一种寄托,寄托着“中国有出路”之理想吧! 陈叫山兀自地这样想着,思着,虑着,抱着邵秋云一步步走,邵秋云仰着头,定定看着陈叫山的眼睛,陈叫山的眉毛,在月光里,一片玉明…… 邵秋云不晓得陈叫山心中在想着什么,也无需知道,只要这样地被陈叫山抱着,静静地,一步步走,就足够…… 走到女儿梁山脚下,四遭的火把汇聚过来,人们看见陈叫山抱着邵秋云回来了,皆嘻嘻地笑,那笑声,将之前的焦虑一下荡尽……仿佛邵秋云是和陈叫山约好似的,他们就是需要这样一个方式,这样地抱着,在月亮地里走上一走…… 邵秋云看见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停留在自己和陈叫山身上,并未有回避躲闪之神色,索性闭了双眼,将陈叫山抱得更紧了些…… 人们跟着陈叫山和邵秋云,缓缓朝前走着,突然,吊桥方向传来了一阵密集的枪声,在这静静月夜,听来愈外清脆…… ... 第541章断桥追击 “…………” 急促的枪声,自吊桥方向传来,陈叫山猛地刹步,转向女儿梁方向,腾出一只手,摸出了手枪…… “乡亲们,你们把秋云妹子送回去,我上去看看……”陈叫山将邵秋云放下,给邵秋云了一个抱歉的眼神,环视众人,“大家待在家里,不要出来……” 邵秋云尽管崴了脚,一瘸一拐着,还是能走路的,被陈叫山一放下,低头看着陈叫山的手枪,刹那间,忽而感觉:起先那个抱着自己走路的陈叫山,倏然不在,如今这个拿着手枪的陈叫山,那般远,远出了一种陌生…… 几位船队的兄弟,原本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听见枪声,将那大马熊朝地上一扔,疾步跑了过来…… “陈帮主,我们跟着上去看看吧,咱人手多……”通山老汉将手里的火把一晃,便要随陈叫山一起上女儿梁,被陈叫山拦住了,“通山老伯,你们没有枪,就守在山下,我们上去就好了……” 陈叫山领着几个船队兄弟,顺着小道,朝女儿梁上跑去,刚过女儿庙,便听梁上又起枪声,几声是极近的,几声又极远,像是江对岸传来的…… 一口气冲上梁顶,陈叫山率先匍匐在地,静静观察着芭蕉林和桥头石洞方向的动静…… 月亮忽地被云遮罩了,周遭黑暗一片,枪声也停了…… “走过去看看……”陈叫山将手枪一挥,爬了起来,半蹲在地,慢慢朝前走去…… “你们是什么人?”黑暗中,传来了万青林的声音。 陈叫山直起身子,见芭蕉林里一阵哗啦啦动响,窜上来一大伙人,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便喊,“青林……” 万青林转过身子,将火把朝前一伸,而后从人群里走出来,对陈叫山说,“大哥,这几个人把吊桥砸断了……” 陈叫山走过去,见船队兄弟数十人,将四个人围在了梁顶上,便手执火把,凑近去逐个观察…… 这四个人,是三男一女:一个络腮胡汉子,年纪看起来最大,穿着庄户人家的衣裳,大晚上的,又没有下雨,却戴着一顶斗笠,小腿上缠着绑腿;另有一个年轻后生,穿着长袍,戴着黑框眼镜,显得斯斯文文;年纪最小的一个男娃娃,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一脸稚气,却又有几分坚毅,见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将头偏向一边,显得既不屑,又镇定;唯一的一个姑娘,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留着齐耳短发,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男人衣裳,显得衣服愈大,身子愈瘦…… “你们是什么人?”陈叫山站到那个络腮胡汉子跟前,凭感觉,络腮胡汉子应该是这几个人的头目。 络腮胡汉子缓缓将斗笠取下,将陈叫山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在他的感觉里,陈叫山也应该是一位头目式的人物,而后说,“众位好汉,我们是江北马帮的人,只因……” 这时,江对岸又传来几声枪响,打断了络腮胡汉子的话…… 陈叫山顾不上再问话,疾步跑到桥头石洞,身子贴着一面石壁,手枪在前,火把在后,打量着对岸…… 白天赛歌的吊桥,果然被砸断了,桥桩上的两个半截套环还在,桥头上挂着的那个“吊桥弱危,不可多人齐上桥”的木牌也在,而桥身已在江上消失,一顺溜地吊在了男儿坡的岩壁上,像一条长梯,搭挂在男儿坡,一头在坡顶,一头浸在江水里…… 对岸似乎有好些人,但皆未举灯打火把,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只见桥头处的几棵香樟树,哗啦啦一阵晃动…… 赛歌会结束后,船队收了大帆,靠北岸的鸭艄子,也重新泊靠在了南岸,显然,对岸的一伙人,急于想过江,而今吊桥已断,苦于无桥可过,无船可坐…… 对岸的人,一定是在追击这五个人! 陈叫山皱着眉,略一思,便从桥头石洞退回,对船队兄弟说,“走,先下去……” 船队兄弟押着那五个人,顺着小道,穿过芭蕉林,下到江滩泊靠处。侯今春走过来说,“帮主,不晓得对岸是什么人,他娘的枪还不少哩……” 下到江滩处,两岸之距离,较之坡顶,相对稍稍近了些,陈叫山便跳上一艘鸭艄子,仔细向对岸探看…… 男儿坡上草木一阵动晃,显然有一大伙人也从男儿坡上跑下来,朝对岸江滩跑去。 “对岸船队的人听着,我们是中原剿匪纵队第七分队,奉命抓捕赤。匪,你们速速把船划过来,载我们渡江……” 赤。匪?地下党? 陈叫山猛然一怔:果然所料不错,这五个过了江的人,原来是地下党,为了摆脱对面第七分队的追击,所以将吊桥砸断了! “兔崽子,你溜什么?毁了桥你还想跑?”那个年纪最小的男娃娃,听见对岸的喊话声,一猫腰,正想跑,被鹏天一把给扭住了,扯着他的耳朵说,“你再跑跑试试,试试……” 那位络腮胡汉子,走上前来,央求着鹏天,“这位兄弟,有话好说,你松开他,松开,他还是个孩子嘛……” 陈叫山从船上跳下来,冲鹏天扬扬头,鹏天便将那男娃娃松开了。 “你们是地下党?”对岸的人喊了话,这五个人的身份,已然暴露,但陈叫山还是想亲自确认一下,“对岸的人在追你们,所以,你们才把桥砸断?” “这位大哥,你是船队的首领吧?我们是……”那位身穿长袍的男子,将眼镜朝上推了一推,袖子一抖,拱手而起,话未说全,却忽然手捂肚子,猛然朝下倒去,身旁的那位短发姑娘,连忙将其搀住了…… “贺先生,贺先生,你怎么了?”短发姑娘大声惊呼着…… 陈叫山连忙蹲下身来,将火把凑近看:原来,长袍男子的肚子上中了一枪,血在朝外不停地涌,由于长袍是深颜色的,乍看去,只如腹部蘸了水一般…… 络腮胡汉子和男娃娃,皆凑在这位贺先生身前,一脸焦急地疾呼,络腮胡汉子从自己裤腿上“嗤啦”一下,撕下一条布,要去替贺先生包伤口,被陈叫山拦挡住了,“送他到船上去,船上有创伤药……” 几位船队兄弟,领着贺先生和络腮胡汉子、男娃娃、短发姑娘上船去治疗了。万青林对陈叫山说,“大哥,地下党的人,我们可不能随便救啊!这麻烦一旦惹上,以后恐怕就说不清了……” 对于所谓的赤。匪,所谓的地下党,陈叫山有自己的理解:吴先生不就是地下党么?至于他们的组织,有着怎样的规矩,有着怎样的纪律,陈叫山都不清楚,也从不去细问吴先生。 但有两点,陈叫山是清楚的其一,地下党之所以被称为地下党,是隐匿起来的组织,是与官方对立的;其二,吴先生是一位才学深厚,韬略不凡的人物,他有着大的追求,那么,他所在的组织,也一定是有着大的追求的组织!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吴先生他们,是一群特殊的人,但绝对不是坏人! “喂,我说你们听见了没有?”对岸又传来喊声,“你们再不把船划过来,我们就凫水渡江,到时候,你们可担不起通匪的罪……” “帮主,我开船过去……”侯今春说,“咱是跑买卖的人,犯得着得罪官家的人吗?” “是啊,陈帮主,咱在这儿停船,参加了赛歌会,就算咱现在开船走了,官军也会知道咱的来历啊!”赵秋风在一旁附合着。 “……” 对岸又是一连串的枪声,男儿坡出现了许多的火把点点,显然,男儿坡的乡亲们,已经全然出动了…… “陈帮主,陈帮主,咋回事儿啊?谁把这桥砸断的?”通山老汉领着一伙女儿梁的乡亲,终究禁不住好奇,也打着火把,穿过芭蕉林过来了…… 陈叫山走上前去,对通山老汉和女儿梁的乡亲们说,“对岸是官家部队,什么情况现在还不清楚,你们且先回去,免得出现意外!” 说着,陈叫山一挥手,对侯今春说,“侯帮主,你带些兄弟,把乡亲们送回去……” “帮主,可是这……”侯今春刚嘟噜了一句,便被陈叫山打断了,“赶紧去,子弹可不长眼睛,不要让乡亲们受伤……” “谁把桥砸断的,我跟他们没完……” “管他什么官家不官家的,敢砸我们的桥,我们就跟他们拼了……”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发泄着忿忿之情,陈叫山便拱手道,“大家且先回去,我不是答应大家要建一座新桥吗,我陈叫山一言九鼎,决不食言!对岸人多枪多,大家伙留这儿也不安全啊……” 侯今春和几个船队兄弟,陪着通山老汉和乡亲们,刚进了芭蕉林,江上忽然传来“噗通”一声…… 陈叫山几步奔过去,见有人跳进了江里,一下下地划着水,鹏天撵出了舱蓬外,大声喊着,“小兔崽子,你跑什么啊跑?” “快,快把他弄上来……”陈叫山对江五等几个水手喊,“前头有漩涡哩,危险得很……” 江五、老嘎、笙子、狗成、牛娃五个人,“噗通噗通”跳到了江里,两下便将那男娃娃拖上船了…… 那位络腮胡汉子从舱蓬里跳出来,一下跪在了陈叫山脚前,“好汉,求你放过他们三个,我跟你过江去,成全你们领赏钱……” “……”对岸又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又是大喊,“你们耳朵塞毛了吗?划船过来,便是大功,抓到赤。匪,更有重金悬赏!” ... 第542章撑船过江 对岸又起枪声,这一回,不是冲天射击,而是朝着江面,子弹入水,“啾啾啾啾……”连声响,水花连环跳…… 很显然,对面的人在发飙,在威胁倘若船队再不开船过去,子弹可就要朝船上射击了! “喂,你们有多少人?”陈叫山没有理会跪着的络腮胡汉子,朝舷边走近了些,大声冲对岸喊,声音层荡迭迭,匍匐过江面,传递对岸,“你们报一下人数,我们好派船过去……” “拢共五十来人,你们过来两条大船就可以了……”对岸回应着。-- “是这样,我们船上货多,得转转货,你们稍待一下……”陈叫山又大声喊,“货转好了,马上过去载你们!” “动作快些,别磨蹭,耽搁了大事,你们可吃罪不起!” “好我们马上就转货!” 月亮已不知踪迹,江天之间,乌黑一片,只闻夜风卷水浪之哗哗声,莫说两岸之间,便是络腮胡汉子跪在陈叫山面前,近在咫尺,彼此也看不清对方之表情…… 络腮胡汉子听陈叫山要开船过江,一下抱住陈叫山的腿,“求你放过他们三个,我拿人头,去换你们的赏钱……” 说着,络腮胡汉子猛地从怀里摸出手枪,刚要朝自己脑袋瞄去,陈叫山脚一上撩,将络腮胡汉子的手枪钩挑了起来,一把接在了手中,“来人,把他给我绑喽……” 几个船队兄弟,将络腮胡汉子按在船上,三下五除二,用麻绳将络腮胡汉子绑了个结结实实,并用油布将嘴巴也死死封住了…… 陈叫山将侯今春喊过来,小声交代说,“把船上的货转一转,银元财宝用货堆压住,明白我的意思吗?” “帮主放心,我晓得!”侯今春点点头,领着兄弟们开始转货了…… 舱蓬里的那个男娃娃,见络腮胡汉子被绑了,顺手抓起一把长刀,要扑出来跟陈叫山拼命,刀刚举起来,却猛地定住,“阿嚏阿嚏阿嚏……”一脸打了三个喷嚏…… 就在男娃娃打喷嚏的时候,手里的长刀,已经被鹏天给夺下了,反把长刀架在男娃娃脖子上,“小兔崽子,你想干啥?” “给他找身干衣裳,也绑喽!”陈叫山此话一出,被绑的络腮胡汉子,拼命地挣扎起来,嘴巴里“呜呜”地叫着…… 男娃娃和络腮胡汉子都被绑了,嘴巴都被封了,舱蓬里的短发姑娘,以及那个贺先生,却反倒平静得很,没有吵闹,没有逃跑…… 短发姑娘静静地坐在贺先生身旁,头低着,握着贺先生的手,贺先生静静躺着,轻轻拍了拍短发姑娘的手背,以示安慰,却感觉自己手上一阵冰凉凉,原来是短发姑娘的眼泪,叭嗒叭嗒地掉着…… 陈叫山走近舱蓬,取过火把,察看了一下贺先生的伤情,见创伤药敷上后,白布绷扎了,暂无大碍,便松了一口气…… 火把晃过时,陈叫山猛然看见短发姑娘眼里的泪光,便说,“委屈一下,你们得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短发姑娘忽地抬起头来,看着陈叫山,用袖子擦了下眼睛,似乎有些不太相信陈叫山的话…… 贺先生努力着,要坐直身子,被陈叫山按住了,而后,转头对兄弟们喊,“把他们四个,送到邵伯家里去……” 陈叫山出了舱蓬,凑到面瓜耳朵边,低语几句,面瓜连连点头,“嗯,嗯,嗯……帮主放心……我明白……” 趁着兄弟们在船上来来回回地转货之际,面瓜领着一伙兄弟,将贺先生用一张床板抬着,连同短发姑娘和被绑的络腮胡汉子、男娃娃,穿过芭蕉林,朝老邵家走去了…… 陈叫山将万青林、赵秋风、侯今春喊在了一起,说,“给所有兄弟传下话去,记着那四个人已经逃到南山去了!谁如果敢乱嚼一句舌头,砍头沉江!明白吗?” “大哥……”万青林嘴巴动了一动,本想说话,但舌头在嘴里转了一下,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万青林分明看见:火把映照下,陈叫山脸上的表情,那般决绝和坚毅! 陈叫山站在船头,朝女儿梁方向看了看,周遭一片乌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忽然间,陈叫山有一种释然的感觉前半夜里,寻找邵秋云时,月在中天,天地澄明,银宇玉清……而将那四个地下党送走时,月已隐匿,天地黯然,漆黑无比…… 月亮也是一位眼明心善的好人么?该亮时,一尽亮,该暗时,无极暗…… 天意如此吗? 我陈叫山所做的一切,是在遵从着天意? 船队兄弟们将棕垫、菌菇、芝麻等一些相对轻巧的货物,从各自舱蓬里搬了出来,分散码放到那些装着财宝木箱的船上去,而后简单配货,腾出了两艘鸭艄子…… “喂,你们站到岸边,我们开船过来了……”陈叫山手执长蒿,冲着对岸大声喊毕,转过头,低声对侯今春、万青林和赵秋风说,“让兄弟们备好家伙……如果这伙人敢抢货,敢乱来,就给我打!” “大哥,你小心些……”万青林叮嘱着。 陈叫山点点头,长蒿在江里一点,大喊一声,“开船喽” 陈叫山长蒿一撑一收,一撑一收,老嘎撑着另一艘鸭艄子,跟在其后,缓缓向对岸行去…… 老嘎撑蒿撑得很有力,身子歪斜向一侧,肩膀快要抵到了船板上,抽长蒿的时候,双手换得飞快“啪啪啪啪”一阵响,再一撑,身子又是狠劲地朝一侧斜去…… 老嘎似乎嫌陈叫山撑得太慢,几次把船头撑得抵在陈叫山所撑鸭艄子的舷板上,陈叫山便低声说,“老嘎,你搞那么快干啥?显你撑船水平高么?” 陈叫山在一撑一收之间,故意将长蒿在江面上拍打着,扫得水花飞溅,发出“哗啦哗啦”之声…… 船身朝北岸靠近一点,陈叫山故意又采用“滞蒿”手法,任船自由向下游漂一截,而后再朝北岸赶,如此迂回,反复,生生在江上兜着圈圈…… “喂,你把船朝哪儿开哩?”对岸的人,见船迟迟不过来,便大声催促着。 “江里水急,我们把货腾了,船身轻,不好稳啊……”陈叫山大声地回应着……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船过江心后,陈叫山索性将长蒿搭在船舷上,任船朝下漂,并不时地惊叫着,“漩涡,漩涡,小心大漩涡……” 老嘎跟在其后,明白了陈叫山意图,直接把长蒿搭在肩膀上,两手对抄着,用胳膊肘夹住长蒿,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划,任船自由漂…… 鸭艄子接近男儿坡岩壁时,东方江天相接处,一抹银亮亮的光,逐渐地扩大,扩大,像一大滩水银,慢慢地溶流开去,将江面映得发白了,将黑暗,一寸一寸地驱赶了…… 陈叫山之所以在江上磨蹭着,迂回着,一是为贺先生他们四人,留够足足的转移时间,二是为了靠近男儿坡岩壁,看一看断了的吊桥…… 断开的吊桥,上部仍结结实实地拴扎在崖顶上,下部铁索却耷拉下来,浸在江水里,被江水冲着,随水浪起伏,铁索一下下地抖颤着,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声,穿过铁索套环的水流,变幻着粼纹,像银器上雕琢的钮纹饰花,丝丝缕缕,细细绞缠,柔柔冲荡…… 那些别插在铁索上的花花草草,有的被水浪冲击,铁索颤闪抖掉了,有的,则仍紧紧地倚在铁索上! 江风吹来,晨曦映来,那些硬生生倚着铁索,未曾跌落的花草,像一个个勇士,攀爬着险崖,任云空浩荡,毅然,决绝,不屈,不畏…… “历史和时间,是航行的河道,但不同阶段,不同航道,就会有不同的激流、漩涡、暗礁、险滩……中国这艘大船,如何能闯出来,冲出去,需要的是智慧与经验,但很多时候,没有经验时,便更需要大船上的一部分人,站出来,拼出去,甚至不惜搭上个人性命,却使大船一路向前,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陈叫山想起了吴先生和陆主编曾经的谈话,此一时,看见那些花草,便像看到一种决绝的勇气,坚持之信心! “喂,再把船朝上划一点,你停那里,我们怎么上船?” 幽幽蓝蓝的晨光里,对岸的人大喊着…… 陈叫山转头看过去,见上游江岸的草丛里,果然站着几十个当兵的,皆穿着烟灰色的军装,腰里系着棕色的宽皮带,小腿上扎着白色的绑腿,脚上穿着褐色的大头皮鞋,人人手里端枪,并有十几匹马…… “长官,实在撑不动啊,你瞅这江水急得……”陈叫山把长蒿在江底点插住,大声说,“你们朝过来跑一点吧!还有,马就不牵过来了,我怕这船载太重……” 待那伙人靠近了鸭艄子,陈叫山将搭板铺好,猛一抬头,见几个士兵,押着一个身穿藏蓝色长袍的老者,率先走了过来…… 这个老者,也是地下党么?陈叫山心底不禁暗暗揣测着…… ... 第543章红日初升 中原剿匪纵队第七分队的肖队长,是一位身披着鹅黄色披风的大胖子,下巴一沓一沓叠在一起,似脖子上夹了三个大白馒头一般,肚子鼓鼓圆圆,宽大的军装里,像是装了一口几十人吃饭的大铁锅一般。 待肖队长一上了船,船舷的吃水线,明显地朝水下浸了一下,闪了闪,才又浮了浮…… 老嘎微微欠着身,站在肖队长身前,“长官,你站稳喽,我们开船了啊,逆水过去,不好撑哩……” 肖队长两手抓在皮带上,下嘴唇略略前突,撇着嘴,将老嘎和陈叫山打量了两眼,冷笑两声,“这么壮实的汉子,撑不动船,哼,日弄鬼啊?” 陈叫山便微笑着解释,“长官,船上货多,吃水就深,顺水轻巧,稳当,逆水也不偏航道……可这不是为了接你们过江嘛,得把货转了呀,所以,就不好撑呀!” “真是巧舌如簧啊……”肖队长微微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兀自声音拔高了,“就算你舌头转出花来,如果让我发现你们有通匪端倪,哼哼,到时候,我让你们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 在肖队长说话之际,陈叫山暗自打量那个被押老者…… 老者站立船头,两手背在身后,江风一下下吹来,长袍下摆卷起来了,垂下去了,袍上褶皱一横一竖……灰白的头发,原本梳成了大背头,丝丝朝后,显露出智者饱满的前额,而今江风自后吹来,扫乱了头发,有的朝前,有的朝后,朝前的头发一下下掠着老者双眼,那眼中,是淡然、从容、镇静、不屑、无畏的光…… 这位老者,应该便是地下党! 陈叫山在心底确认着:他与吴先生一样,他们眼睛中流露出一种东西,叫作追求! “走喽”老嘎身子朝一侧倾斜了去,猛地一插长蒿,手腕又暗暗一拐,右脚虚起,左脚使劲朝下踩去,腰身朝下一沉船身便猛地朝一侧倾斜…… “哎呀……”肖队长站立不稳,朝一侧倒去,旁边两个士兵,连忙去扶,扶是扶住了,但肖队长实在太重,整个人如一座大山一样,倾倒下去,压在了两个士兵身上…… 肖队长费了好大劲,爬起来,从腰里摸出手枪,一下抵在老嘎脊背上,“你想把老子闪下江去啊?” 陈叫山暗暗一瞥,见长袍老者唇边,浮起了一抹笑意,似风掠浅水,粼纹轻轻,不易察觉…… “长官,是你站的地方偏了……”老嘎不慌不忙,毫无惊惧之色,淡淡说,“我不点这一下,船就漂下去了……” 一位尖嘴猴腮的士兵,走过去,凑在肖队长的耳边,低语几声,肖队长的蒜头鼻子里,闷闷地出了一口气,才将手枪收了回来…… 来时是陈叫山撑船靠前,老嘎撑船靠后,再返回时,老嘎撑船靠前走,陈叫山尾随之…… 老嘎是撑蒿的个中高手,深谙撑船的玄奥,往往身子一再地倾斜了去,胳膊上的肌肉,条条绷起,脸憋得通红,看似用力巨大,实则故意收着,滞着,任船逆水行三尺,便顺水漂两尺,一顿一挫,在江面上迂回行进着,撑了老半天,还没有到江心…… 老嘎慢,陈叫山就更慢,抽蒿时,看似“啪啪啪”地换手,掌心却是虚的,并不紧抓蒿,任船朝下漂…… 陈叫山一边撑船,一边打量长袍老者。兴许是在江上,羁押长袍老者的两个士兵,不再去拧长跑老者的胳膊了,但长袍老者始终一个姿势,两手背后,头高高仰着,遥视东面江天相接处,那一轮跃跃而升的红日…… “老先生,你往船中间站一点,中板稳,两边闪,你也别看水,看水晕哩……”陈叫山故意找了话,对长袍老者说,并暗自打量船上士兵的反应…… “小兄弟,你只管撑你的船,我站得稳当得很!”长袍老者头稍稍一平,看向陈叫山,“你们船队这船还不少哩,这么多的货,是去汉口售卖吧?” 陈叫山未曾料到,长袍老者竟与自己攀谈起来了,船上的士兵们,倒也没有干涉什么,便说,“是啊,大码头才有大买卖嘛!而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这些光有一身笨力气的,也只能是在这江上讨活口,哪像老先生你,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这古话说得好,有智的吃智,无智的吃力啊……” “小兄弟,话也不是这么说的……”长袍老者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去,胸膛前的袍布,在风中鼓荡着,“亚圣在《滕文公章句上》中有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乍听去,似乎有理,实则非也!心智与身力,只不过是人的两种存在形式而已,重智而轻力,于国于家,便靡靡矣,使力而不出智,非形而上之道,犹不可长也……” 长袍老者似乎意识到自己说话,太过引经据典,太过文绉绉,便忽然噤了声,兀自一叹,换了一个角度说话,“我倒是羡慕你们,在这江上自由来往,斗恶浪,战险滩,高挂云帆,浩浩荡荡,犹如雄鹰之翅膀,在水天之间翱翔,多么痛快……” “闭上你那臭嘴!”一位帽子戴得歪歪的士兵,似乎很反感长袍老者说话的腔调,恨恨瞪了长袍老者一眼,将枪托在船板上重重地敲了两下,“嘭嘭”响,“这都什么火候眼儿了,你还在这儿老鼠咬碟子,口口是辞(瓷)啊?我给你说,要不是你们读书读得脑子坏了,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另一位士兵坐在船上,用衣角一下下地擦着枪,边擦边朝枪管上哈着气,以似有感慨的口气说,“算了,让他放开了说,就是菜市口砍脑袋,当天早上,还给一碗断头酒,一桌子永休饭哩!他现在不好好过过嘴瘾,怕也就没机会了……” 陈叫山听到这话,心底不禁深深一叹…… 第七分队的士兵,皆是中原人士,不擅驾舟行船。 老嘎暗暗地一撑两松,船在江心晃悠着,只是顺水逆水迂回,半天也不见朝对岸靠多少,几个当兵的便急了,叫喊着,“你这是弄啥哩?推手磨啊?” 老嘎脸一沉,将蒿一抽,“你瞅瞅这船上多少人,多少重,再看看这江里的水,淌这么急,哪有那么容易?要不你们来撑撑试试?” 一个宽肩膀的士兵,架不住老嘎的怂恿,便走了过来,“你起开,我来!我还就不相信了,这撑个船还比登天难?” 老嘎将长蒿完全提出了水,船便急速地朝下游窜去,惊得肖队长大喊,“快,快快,撑住,撑住啊……” 宽肩膀士兵慌忙接了长蒿,蹲了马步,将长蒿朝江底插去,插了半天,感觉手上仍是空空软软,使不上劲,船身不停地朝前窜,随着水浪,起伏颠簸…… 宽肩膀士兵一慌,猛地朝下一按蒿,终于点住了,江流的冲力,与长蒿传递过来的支撑力,形成了对抗。宽肩膀士兵由马步变为弓步,又不行,两脚连续地在船上移动着,嘴里急得大叫“哎哟哟哟哟……” 老嘎站在一旁,两手抱在胸前,就是不伸手去帮…… 就这一转眼工夫,船已经漂了好远,气得肖队长大骂起来,“滚犊子,没有金刚钻,你揽个什么瓷器活儿啊?” 陈叫山跟在老嘎船后,见那船漂远了,索性也将长蒿提虚了,任船跟着漂,那个帽子歪戴的士兵便急着喊,“喂喂喂,你赶紧撑啊,跑下游去,那都是山,咋个上岸呀?” 陈叫山故意显出苦笑,“我说大哥,前头船朝哪儿去,我就跟哪儿去,你们长官不是在那条船上指挥着么……” 此时,男儿坡崖顶上,已经站了许多的乡亲,看见江中这撑船的架势,心中都明得跟镜儿似的,一个劲儿地掩嘴巴笑…… 宽肩膀士兵终于撑不住了,将长蒿重新递向老嘎,以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大哥,还是你来吧,赶紧撑上去……” 老嘎一眼瞥过去,下游临江之处,皆为山,忽而便说,“长官,不行啊,这儿水太深了,蒿都点不到底,撑不回去了啦……” “罢了罢了罢了……”肖队长鼻子里闷闷地喷着气,连连摆手,“下游就下游吧,赶紧靠岸……” 东天的红日,已经完全跃出了江面,高高悬着,像一个巨大的红红火球,将凌江滔滔之浪,映耀得赤光一片…… 满江的红汁,滚滚而流,似鲜血,似颜料,似一种悲壮,似一种浪漫…… 太阳的红光,斜照过来,刺得长袍老者有些睁不开眼睛,便抖抖袍袖,遮挡在额前,看着那红日耀眼的金边,胸中不禁豪情顿起,放声大笑,吟诵起了《少年中国说》的句子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哈哈哈哈……” ... 第544章通匪嫌疑 船头抵了左岸,随行水手将缆绳缠在胳膊肘上,“呼嗖”一甩去,套挂在岸边一尖棱石头上。。。 老嘎抽了蒿,脚腕在船板上一钩,将搭板钩了起来,并不弯腰去接,顺势朝前又是一蹬,搭板一个翻转,平平架在了船舷和岸之间…… 陈叫山用力一撑点,顺一股江流,将鸭艄子泊在了靠前的一处,岸边棱岩较少,平阔,规整,易于登岸…… “老先生,请” 陈叫山单手握蒿,另一手斜伸,向长袍老者做了“请”的姿势。 两个当兵的,迅速将枪抬起,其中一个,拽着长袍老者的胳膊,一推,凶巴巴地喊,“走,老实点儿……” 长袍老者依旧两手背在身后,头高昂着,双脚踏上搭板了,又回过头来,看了陈叫山一眼,报以微笑…… 这两艘鸭艄子上,装载了一些棕货小件、桐油、棉花、芝麻,陈叫山留下一些兄弟就地守船,便和老嘎登了岸,朝女儿梁方向走去…… 右岸多山,此季里草木葱茏,大片大片的绿,一扑笼一扑笼地将岩壁遮罩了,搭眼望去,没有一条正儿八经的路。 肖队长站在岩壁下,望着直溜溜的山,抬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嘟噜着,“这鬼地方啊,真他娘不是人来的地方……” 说着,肖队长便揪住一棵小松,用力朝坡上攀,他身子太重,腰缩了起来,******撅着,刚把身子横在了坡上,那小松不堪重负,忽然连根断了,肖队长“哎呀”一声惊呼,身子如一团大肉球,朝后滚去,幸得几个当兵的眼尖手快,连忙将其推住,才不至于他摔个屁腚三瓣花…… 陈叫山和老嘎跟在后面,也不去主动开路,让那些当兵的在前面闯,闯出合适的路径了,便只跟着走…… 长袍老者在山道上行走,衣角扑来扑去,多有不便,便将长袍下摆撩起,在腰里缠了,向上攀爬…… 点点阳光从树丛里射过来,斑斑驳驳扑了长袍老者一身,陈叫山远远看着长袍老者,见他那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一绺一绺搭在鬓侧,碎光点点,映来晃去,前额、脸颊上,明明灭灭,便不禁感慨着:老先生这般年纪,在这样崎岖山道上行走,真是不易…… 但长袍老者走得坚毅无比,牙根咬着,头低着,走得极为专注!看得出,长袍老者没有攀爬山道的经验,遇到一些需要揪抓草木攀爬的地方时,他并未先观察,或以木棍去探,而是直接用手去抓…… 陈叫山看出来了,长袍老者神游在外,心里藏着很多的心事…… 他与贺先生们四个人,是一道的么?他是在担心贺先生他们的安危么?或者,他是在凝虑着:自己如今身遭囹圄,兴许还有好多事情,再无法去续接完成…… 长袍老者伸手去拨挡前方的树枝,忽地一下,手掌被小枝上的刺儿割破了,血顿时流个不停…… 长袍老者将手掌举了起来,一缕七彩阳光射过来,映照在那流血的手掌上,一条血线歪歪扭扭,顺着胳膊倒流而下,朝袖筒里钻去…… 陈叫山看见岩缝里生有止血的血魂草,便揪了一些,几步走过来,递向长袍老者,“老先生,这个能止血,你捂在手上……” 长袍老者接过了血魂草,并未直接捂在伤口处,许是嫌手掌上的血太多,便一巴掌拍在了一块青石上。 那青石上方,斜斜垂下来两枝花儿,不晓得叫啥名儿,小钟一般,红扑扑的,密密连缀成一串…… 长袍老者将手掌在青石上一擦,擦干净了,将血魂草捂在了掌上,那青石上便留下了一个血红的手印…… “看,我们的血,还是比花红的……” 长袍老者忽而说出的这句话,让陈叫山觉得很有深意,似乎无所不包,又似乎泛泛之语,令陈叫山不知如何去接话…… 老嘎看出陈叫山对长袍老者的尊重,便走了过来,说,“老先生,你穿这衣裳,实在不好走路,我走前头去,给你开路,你跟着我走吧!” 老嘎折了一截树枝,几把将斜枝摘干净了,给长袍老者当拐杖拄着,便跃到前头,用随身的短刀,挥挥砍砍,于前开路了…… 肖队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像风箱一般,起伏开合不止,脊背上的汗渍,浸成一大团黑黑的颜色,那威风八面的披风,显然不能再披了,被他团了一团,一下抛给一个士兵,狼狈地坐在地上,以帽子当扇,一下下地扇着风…… 肖队长看见陈叫山给长袍老者递血魂草,又见老嘎在前面给长袍老者开路,牙根狠咬了,皮靴在地上一跺,脸上露出了阴阴的笑…… 肖队长歇了一气,觉得体力稍稍恢复了些,两个当兵的便过来拉他,他站起身来,指着一条直直向上的小道说,“走这儿,抄近路……” 上了那条小道,刚走没两步,草丛里忽地“”一阵响,肖队长立时跳了起来,尖叫着,“哎呀,我的娘嗳” 随行的几个当兵的,顺势瞅去,原来草丛里爬出了一条蛇,红红黑黑的脊背,在绿草掩映下,极醒目…… “哎呀呀,呀呀……”见那条花花蛇,哧溜溜朝自己爬过来,肖队长惊得连连跳,大皮靴在草地上,踏得擦擦响,连连后退,“快,打死它,打死它,快打死它……” 一个士兵走上前去,用大头皮鞋,一下踩住花花蛇,将长枪举起,枪托狠狠地一砸,花花蛇扭了两下,死了…… 见花花蛇不动了,死硬了,惊魂未定的肖队长这才平静下来,撇着嘴,从腰里摸出手枪,对着死蛇,“……”一连串地打,直将那死蛇打得血肉模糊一片…… 陈叫山听见身后传来的枪声,猛然停了步,回身去看,见一个士兵用枪挑起死蛇,猛力一甩,将那死蛇抛了出去,挂在了一个树杈杈上。肖队长深吸一口气,将手枪别回了腰里,冲那树杈杈方向,吐了一口浓痰,“还敢吓老子?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长袍老者也停了步,手扶一棵柏树,居高临下地看着肖队长,看着那挂在树杈杈上的死蛇,冷冷一笑,将捂在手掌上的血魂草,一把甩了,咬咬牙,继续朝上攀登而去…… 一行人终于攀上了山坡,站立高处,回望凌江,宛如白练,蜿蜿蜒蜒,在青峰间飘摆而过,令人顿生一种莫可名状的慨叹之豪情…… 山顶上有了大道,白白净净,平平展展,长袍老者将长袍下摆解了,重新放下来,两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朝前走,任山风将长袍吹得飘摆不止…… 众人来到了女儿梁山脚下,肖队长将队伍分作了几拨,“你们几个,在这一带逐家逐户地搜,但有私藏赤。匪者,格杀勿论!你们几个,腿脚麻利些,顺大路朝南撵撵看,他们有人受了伤,料想也跑不了多远。还有你们几个,跟我去那头江滩……” 几个当兵的,顿时将长枪举了起来,对准了陈叫山和老嘎,“走,前面带路!” 通山老汉和许多的乡亲们,都站立在山道上,远远地看着一伙当兵的,押着陈叫山朝山上走来,通山老汉便说,“走,咱过去……” 乡亲们在半坡上拦住了肖队长一行人,通山老汉上前一步,笑着拱手道,“几位军爷,陈帮主撑船帮你们渡江,你们这么对陈帮主,于情于理,怕都不合适吧?” 陈叫山侧首看去,见面瓜、鹏天他们几个人,也混在乡亲队伍里,面瓜暗暗地冲陈叫山点了点头,那眼神分明在说帮主,尽管放心,你交代的事情,我们办得妥妥的! 陈叫山便冲着面瓜他们,暗暗地一笑…… “巴掌宽的一条江,撑船撑了大半夜,哼哼,这不是故意磨洋工,给赤。匪跑路隐藏在留时间么?”肖队长面对通山老汉的质问,一脸不屑,手臂扬了起来,环扫一圈,“天大地大,剿匪之事最大!待我们仔仔细细地搜查了,发现了蛛丝马迹,若有人暗通赤。匪,到时候,我再来跟你们论理论理……” 侯今春和万青林、赵秋风他们,早已经接了信息,侯今春拿了块石头,狠劲地朝凌江里一丢,“娘的个腿,帮他们渡江,他们倒还威风了?走,操家伙,灭了些****的!” 万青林连忙劝阻,“侯帮主,官军可不是江匪流盗,不是好惹的啊!” 赵秋风也上前劝阻,“一旦闹将起来,不管输赢,咱这可就算跟官家结了仇了,万万使不得啊……” “怕个锤子,他们才几个人,几条枪?”侯今春鼻孔里喷着冷风,“大不了斩尽杀绝,全他娘的下江喂鱼,谁晓得?” 万青林和赵秋风还想再劝阻,侯今春却又说,“你们船队怕事,那你们就缩后面去,我们过去干……” 侯今春号令船队兄弟,操着家伙,正要朝芭蕉林走,却看见陈叫山已经从女儿梁坡顶上走过来了…… ... 第545章半坡软刀 芭蕉叶泛着的亮光,绿绿白白,透过略略眩目的绿白之光,陈叫山看见江滩上聚集起的一大堆人,便料想出了他们的动机…… 陈叫山故意迟缓了脚步,并回首看向肖队长,观察他的表情…… “怎么,不走了?” 肖队长接了陈叫山的目光,更望见了江滩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他未曾料到,陈叫山的船队,竟有这么多人,数倍于自己的队伍人数,这么多人,一旦闹将起来,如何收场? 为了掩饰自己心底的慌张,肖队长便现出了伪饰的霸道来,冷笑着质问陈叫山,“心里有鬼了?” 肖队长先是看向了江滩,而后,方才接了自己的目光,一接,倏而便闪躲了去,兀自又朝江滩望去了……陈叫山便就此读懂了肖队长的心迹…… “长官,我的兄弟们,肯定是等急了,这都过来堵路了,咋走?” 说话间,陈叫山的视线,在区区十几个当兵的脸上滑过,在长袍老者的脸上滑过…… 陈叫山的语气,充满平和,近于恭敬,又似无辜之无奈,可只要不是脑袋缺根筋的人,细品一下,便能品出味儿:这显然是在亮软刀子嘛,在暗暗威胁嘛…… 侯今春领着一众船队兄弟,在江滩上汇聚了,仰首遥望去,见陈叫山与一群当兵的,停留在芭蕉林间的山道上,不朝下走,也不朝山上退,心下有些疑惑…… 但很快,侯今春心底的疑惑,在看清仅有区区十几个当兵的之后,瞬间打消去,便胳膊一扬,朝芭蕉林挥去,“兄弟们,走” 起先万青林和赵秋风,劝阻侯今春不要妄动时,侯今春赌气说“你们船队怕事,那你们就缩后面去,我们过去干……” 万青林和赵秋风怎会真的选择退缩回去呢? 同是上游过来的船队,一路击浪荡波,结伴相闯,已然结下情谊,同福祸,共进退,即为“风雨同舟”之蕴! 况乎,如今这局势下,就算万家船队不随之妄动,于一旁静观,事到最后,设若真的留下隐患,万家船队便能就此脱了干系? 既如此,动也动,不动也得动,与其让陈叫山的兄弟们,嘲笑了我们怯弱,又摆脱不开,难以置身事外,何不一同随之? “弟兄们,我们也过去” 万青林手一挥,万家船队的兄弟们,也脚步大动,走得铿锵有声,迅速与侯今春领着的队伍,融为一体,朝芭蕉林涌去…… 黑压压的人头,齐簇簇涌过来了…… 沙地白,人头黑,芭蕉绿,太阳亮…… 陈叫山笑了,陈叫山知道,这亮出来的软刀子,够威风! 肖队长慌了,肖队长知道,这么多跑江湖的愣头青把式,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兄弟们,让开一条道,军爷们要上船搜人,咱要让人家搜嘛……”陈叫山冲着坡下的兄弟们,大声吼喊,“咱不让人家搜,是咱心底有鬼吗?” “不”陈叫山大手劈扫出去,“咱在江上跑船的,敞着胸膛做人哩!让开一条道!” 陈叫山扯着喉咙管喊出的话,像是发狠,像是威胁,像是号令,像是宣泄,像是因于帮其撑船渡江,而反受不公对待之愤怒,像是将自己手里的底牌,一甩手掷出的洒脱…… 长袍老者望着陈叫山的背影,尽管那背影居下,自己居上,但听得这般气冲江天的声音,长袍老者犹然觉得,那背影,高大,伟岸…… 在撑船过江时,陈叫山的话语,便又复回于长袍老者的耳畔来了,“……而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这些光有一身笨力气的,也只能是在这江上讨活口,哪像老先生你,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这古话说得好,有智的吃智,无智的吃力啊……” 长袍老者为自己的曲意,感到惭愧了,为自己的引经据典,宏论不休,而感到自羞了…… 能有这般入世的姿态,该躬身时躬身,该变通时变通,伏低做小之表象下,实是筹谋有度的韬略眼前此人,非同一般! 那么,撑船过江,迂回下游,与自己攀谈,摘草为自己止血,面对枪口,傲然而走……此类种种,如此想来,皆为策略? 依次细推思之,那么,昨夜里过江的四个同伴,便是受了他们的保护吗? 长袍老者上下左右,交错一番神思,确认了:是的,应该是这样的!他们四人,一定是安全的了…… 思想至此,长袍老者忽而便胸中大豁,释然了,轻松了,看那芭蕉叶子上,跳溅着的鲜亮阳光,亦感到诗意之美,那是生命蓬蓬勃勃的生发之光…… 侯今春、万青林、赵秋风他们,在半坡止了步,看见陈叫山这般大声地吼喊,像是发狠,像是威胁,像是号令,像是宣泄,顿然明白了陈叫山的用意,便相互对视几眼,给手下兄弟们使眼色,兄弟们便一分为二,散分山道两侧,留出了一条窄窄之道……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肖队长觉得,从自己吃上军粮饭的那一刻起,从自己受领了剿匪之命令起,便是被顶到了刀尖枪口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这一群跑船的江湖把式,再怎么勇武凶狠,终究不敢跟我动武的! 现在,我若不去搜查,反倒是自怯自弱了,上峰得知此细节,定将降罪,民众口口传之,必为众人笑柄! 怕个什么? 就算是“走夜路唱小曲儿,自己给自己壮胆“,肖队长一声质问,端起了官军的威风架子,说,”有没有通匪,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走,上船搜查!” 肖队长命令下了,一伙当兵的,便低了头,朝坡下走去,他们心里清楚:人家既然这么大大豁豁地让咱搜查,那就肯定是搜查不到什么的…… 山道两侧,立着的船队兄弟们,合夹而视的目光,仿佛充满了挑衅,充满了自若,似乎在用眸光说着话你们好好搜嘛,等搜完了,咱再算账! 长袍老者随之朝坡下走,经过陈叫山身前时,一直高高昂起的头,轻轻低了去,报以尊敬与感激之微笑…… “搜都给我上船搜……”肖队长清楚得很,如今这情形,搜到搜不到,已不重要,搜与不搜,倒是一种姿态问题了,“不管大船小船,都给我仔仔细细地搜……” 话是说要仔仔细细地搜,谁能真那么仔细?这么多船,船上这么多货,真要“仔仔细细”了,搜到何时去? 于是,一伙当兵的,便跳上船,这里简单一翻,那里随便一看,逐船逐船地搜查了起来…… ... 第546章吃面周旋 昨天夜里,面瓜得了陈叫山的命令,领一帮兄弟,将贺先生他们四人,送往老邵家…… 面瓜明白陈叫山的用意,可为了确保安全,以防此事出现差池,便在半道上,与贺先生他们交流了,说,“我们帮主,是侠义热心肠,见不得倚强凌弱,故此要帮你们脱难的……打现在起,你们就是我们帮主的朋友,也是跑买卖的,遭了仇人陷害,被官家追杀,不得已,才逃到这女儿梁的……” 贺先生躺在床板上,连连点头,连声道谢…… 络腮胡汉子和那个男娃娃,被绑缚了,嘴巴也被封,听了面瓜的话,便“呜呜”地叫,示意面瓜给他们解开,面瓜便说,“你们两个,一个想以死成全别人,一个老想着逃跑,不把你们绑住,嘴巴封住,怎么能成?就算是下策,也请你们多多理解吧……” 到了老邵家,老邵正在为邵秋云以酒搽伤脚,面瓜便将之前与贺先生他们沟通好的话,重复说一遍,见邵秋云面生疑色,又说,“黑灯瞎火的,不敢让这两人乱跑,只好绑了过来,可不敢大意的……” 老邵家院坝一角,有一地窖,老邵略一思忖,便将人领到地窖口说,“那就藏这里吧……” 地窖大是大,容身十几人也不成问题,只是地窖口的木板盖盖,裸露在外,实在太过扎眼…… 面瓜思来想去,瞥见院门外的草垛子,便有了主意…… 贺先生他们四人,下了地窖,老邵备了些水和萝卜干,随之下去,以供他们四人饮食…… 地窖木盖扣好后,面瓜便领着兄弟们,生生将那草垛,搬移了过来,堆住了地窖口…… 官军过江来的时间,比预想得要迟晚得多,面瓜与一众兄弟,守在老邵家,等得心焦,待天亮后,闻听官军过江了,便去察看,遂混在乡亲人群里,向陈叫山传递了“事已办妥,一切安全”之信息…… 待官军分了队伍,各自散开,追撵的追撵,搜查的搜查,面瓜迅速又领着兄弟们,返回了老邵家,以防意外! 这么多人守在老邵家,为了不使搜查的士兵们起疑,面瓜与老邵和三旺一商量,从老邵家的厦房里扛出了几块石板,干起了刻石雕花的活路来…… 兄弟们各司其职,拿錾子的,拿凿子的,拿大锤的,叮叮咣咣在院子里忙乎了起来,干得有模有样…… 官军迟迟不来,最急得,倒是邵秋云。。。 “你们帮主,他……他该没事儿吧?”邵秋云一瘸一扭地走到面瓜身前,忧心地问…… “能有啥事儿?”面瓜反问过去,看出了邵秋云的牵念,便说,“官军我们不敢惹,可他们也不敢随便惹我们的……” 邵秋云听了这话,心下稍稍踏实了,竟从板柜里取出家里仅存的半口袋面粉,在陶盆里和了,准备为船队兄弟擀面条吃…… 老邵正在与三旺交流着雕石刻花的手艺,一偏头,看见邵秋云在灶房里和起了面,心下不禁感慨这闺女,家里仅有的一点面,还真就拿出来擀面了?姑娘家家长大了,这心思总是向着外的…… 老邵遂即又皱起了眉,心下暗思虑:秋云这闺女,对陈叫山的念想不浅哩!但陈叫山是什么样的人?江湖中人啊!这才来女儿梁一天,引得官军都撵来了,他身后打打杀杀的恩恩怨怨,不定有多少哩…… 当爹的,不求闺女嫁人能大富大贵,但求能平平安安,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秋云这闺女,因为昨个对歌那点芝麻大的事儿,便能使了性子,兀自跑到南山老林子里,差点酿成大祸……倘若要她不要牵心陈叫山,她又怎接受?又会是怎样的过激反应呢? “几位大哥,你们爱吃宽面,还是细面?”邵秋云两手粘着面粉,一瘸一拐地出了厨房,征询着船队兄弟们的意见。 兄弟们都有些喜出望外了,为了隐藏这四个地下党,来叨扰人家,人家倒要擀面来招待,这……怎么好意思呢? 当然,这都全托了帮主的福! 兄弟们也都一下明白了邵秋云的心思…… “都成,都成,咋都成啊……”兄弟们嘻嘻笑着说…… 邵秋云刚返回厨房,拿起刀切面,一伙当兵的便来搜查了…… 女儿梁的住家户,倒不算多,但住得极分散,这个山旮旯里一家,那个沟湾湾一户,在此间穿梭,搜查疑犯,腿脚自是要受吃亏的…… 一伙当兵的,顶着白花花太阳,奔走一阵,赶上了庄户人家吃早饭的时间,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了缕缕青烟,闻着那灶烟的味儿,这些当兵的又累,又饿,苦不堪言…… 一连跑了好多家,连赤。匪影子都未寻见,这伙人便烦躁了:这么大的地方,到处沟沟岭岭的,藏着四个人,搜查起来,真如大海捞针…… “院里的人都注意了啊,我们乃是中原剿匪纵队第七分队,奉命搜查窜逃的赤。匪……凡提供赤。匪情报者,有重赏,有知情不报者,一经查实,格杀勿论!” 领头当兵的,重复了一遍搜查说辞,说得有气无力,一侧首,闻见厨房里的面香味儿,肚子里“咕噜”一响,咽了口唾沫,便将手一挥,“开始搜查” 房前屋后,床底下,板柜地下,犄角旮旯里,挨个搜查了一遍,一无所获…… 领头当兵的,来到了厨房里,看见邵秋云将案板上切好的面,一把把抓起来,一抖,转身朝开水锅里丢去,饿意顿又袭来…… 老邵终究心里慌得很,在琢磨着:陈叫山的朋友,原来是赤。匪?莫非,陈叫山也是赤。匪么?这可了不得呀…… 自己的闺女,看上了一个船帮的帮主,本就有些邪性,不大靠谱。如若再是个赤。匪,那麻烦岂不就更多? 看见领头当兵的,进了厨房,老邵心里又是一紧,生怕当兵的会把自己闺女咋样了…… 老邵心里的这般慌乱纠结,被面瓜看在眼里,见老邵老是拿眼睛朝那草垛子上瞄,担心引起当兵的怀疑,便说,“邵伯,咱到厨房看看去,这面不晓得煮好了没有……” 面瓜此话出,消解了老邵的凝虑,打消了当兵的怀疑,又显得自自然然,不露痕迹,老邵便随面瓜一起走到了厨房里…… 邵秋云见爹和面瓜走进来了,通过爹的表情,看出了爹心里的慌乱,用竹筷在锅里划拉了一下,转头对一旁的当兵的说,“几位军爷,你们忙乎一天了,不如就在我们这儿吃碗面吧?” 当兵的听了这话,自然喜不自禁,连忙说,“哎哟哟,那敢情好,敢情好,多谢多谢,多谢了……” 老邵却心里有些急,巴不得这伙当兵的赶紧走,瘟神一样的影子,在眼边头多晃那么一阵,本就让人慌得很,再让他们留下来吃面,如何是好? “这面醒得好,经煮,爹,你去草垛上抽点草来,给军爷们多煮煮……”邵秋云将一筷子面,挑得高高,看一下成色,而后说,“几位军爷,你们稍待哈……” 面瓜看出邵秋云是在支老邵出去,老邵却有些愣神,为防止当兵的起疑心,便说,“好好,我去抽草,我去抽草……” 那领头当兵的,看见锅里的面显然已经煮到了火候,何须再煮,咽着唾沫说,“不用不用,不用煮了,这就好,这就好……” “弟兄们,进来端面吃啊!”领头当兵的一声招呼,院里一伙当兵的闻之,齐刷刷跑进了厨房…… 面瓜轻轻扯了扯老邵的袖子,顺顺地出来了……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看着一伙当兵的,在厨房里吸溜吸溜地吃面,邵秋云瘸拐着走了出来,坐在榄坎下的板凳上,对船队兄弟们说,“各位大哥,过阵咱弄搅团吃……” 面瓜听出这是邵秋云的掩饰之语,这话是故意说给那些当兵的听的,要他们晓得,吃了人家的面,要落人家的人情哩! 但老邵心里越发地纠结了起来,连这掩饰之语,也听进了耳朵里,心下更烦乱:留赤。匪藏身,是买了陈叫山的面子,给船队兄弟们下面,是闺女心里要对陈叫山好,爱屋及乌所至,再将面让给当兵的吃,还是为了陈叫山好…… 这闺女呀,心里就装着人家了! 陈叫山有仁有义,慷慨豪迈,愿为女儿梁修建新桥,愿为朋友两肋插刀,这都不错!可是,闺女心里有了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有赤。匪纠葛的人,心里还念得这么实,这么深,如何让她回头幡悟呀? 闺女从来没有对哪个男人这般念想过,正所谓“情窦初开,犹是情深”,头一遭念想的男人,又是陈叫山这般的人,唉……唉……当真是个棘手事儿呀! “军爷们吃好了?”邵秋云见一伙当兵的狼吞虎咽吃完了面条,一瘸一拐走上前去问,“家里还有苞谷面,再弄些苞谷面搅团吃?” 当兵的连连道着谢,“吃好了,吃好了,多谢多谢,多谢了……” 说着,领头当兵的将手一挥,“兄弟们,走了” 倒退着走好几步了,那领头当兵的还一个劲地拱着手,“多谢了,多谢了……” ... 第547章大计利弊 在肖队长的部下奉命搜查船队之时,陈叫山与侯今春、万青林、赵秋风于一旁,俯身聚集,低声议论…… “陈帮主,我看这修桥的事儿,不能再提说了……”赵秋风瞥了一眼远处的肖队长,而后,将声音压得更低,“吊桥是地下党的人砸断的,咱再执意修桥,只怕这通匪的罪名,真的就坐实了啊……” 陈叫山转头朝男儿坡岩壁方向看去,抿着嘴,说,“我们决议修桥在先,他们砸断吊桥在后,这两者,并非关联,何罪之有?” “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万青林也压低了嗓音说,“你想想看,肖队长他们抓不到人,心中必然恼怒,对我们的疑心长久不散,我们再修桥,那桥便成了他们制造罪名的物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这不是罪名不罪名的事儿……”侯今春听得有些烦乱,一摆手说,“我就不明白了,咱又不欠这儿什么,凭啥非得给这儿修桥?” 关于修桥的理由,陈叫山不想再重复赘述,便说,“就当我们赶上这一趟了吧……我们不在三月十二经过这里,吊桥就不会这么快成危桥,实在是我陈叫山为声名所累啊!况且,我已当众立言,说要修桥,难道还要反悔食言不成?” 万青林和赵秋风皆闷闷地叹着气…… 万青林之叹气,是惟恐这修桥之事,为将来埋下隐患,自己与陈叫山为伍,由此脱不得干系…… 而赵秋风之叹气,是陈叫山那句“为声名所累”,而深以为然,犹自叹息! 陈叫山见万青林叹息之表情,眉宇紧锁,便料想到了他的顾虑,便笑着说,“青林,与我陈叫山为伍,让你们受牵连了啊……” 万青林连忙摇头,“别别,大哥千万别这么说,我只是一点个人意见而已,大哥莫要多心!这一路走来,若非大哥照应,只怕我们在鲤鱼湾,便被独角龙给拾掇了……” 赵秋风听了陈叫山的话,惟恐陈叫山曲解自己,便说,“陈帮主,人在江湖走,凭的是一个信字,我和万少爷最钦佩诺信之人,又怎会趋避福祸呢?” “唉……要我说,什么狗屁剿匪纵队,就在这江滩上,把他们一锅端了,看还有谁敢唧唧歪歪?”侯今春听得极不泼烦,说话声音也兀自提高了…… 陈叫山是了解侯今春的,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咋呼之言,真正让他杀伐决断时,他往往又没有了勇气,便故意笑说,“那好啊,侯帮主,你现在就先去把那个肖队长的人头给我割下来……” “万万不可……”赵秋风转头朝远处的肖队长看了一眼,连连劝阻,“就算把这伙当兵的全杀了,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我们诛杀官军的消息,又怎会不泄露出去?” 万青林明白侯今春说的是咋呼之言,陈叫山说的是戏虐之语,便说,“其实,不管我们杀不杀他们,日后我们也必然被他们所憎恨和怀疑的……” 万青林这一句话,忽然地点醒了陈叫山是啊,杀了官军,必然成了官家四处通缉之要犯,从此亡命天涯,永难宁安;即便不杀官军,他们也必然怀恨在心,日后报复,为未可知…… “依我看,这桥得让他们来修……”陈叫山思忖之间,忽然说,“这修桥的事儿,一旦成了官家的决策,那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官家修桥? 万青林、赵秋风、侯今春皆错愕,不解陈叫山的用意…… 陈叫山便将三人的头,又靠拢了一些,低声私语,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嗯,大哥说的有理!就这么办……”万青林深以为然。·首·发 这时,那伙当兵的已经将全部货船捋过了一遍,走到肖队长身边报告了…… 肖队长听完报告后,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便朝陈叫山他们走过来,“陈帮主,既然船上没有赤。匪,我们就到别处搜查了,告辞” 肖队长号令队伍,押着长袍老者,正欲朝芭蕉林方向走去,陈叫山却大喊一声,“且慢!” 陈叫山这一声“且慢”,相当于一种暗暗的号令,几百号船队兄弟,便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将肖队长一行人,全部围了起来! “怎么,你们莫不是还要留我们吃饭?”肖队长见这情势,心知不妙,但为了掩饰之,便说,“追剿赤。匪,实乃党国之大计!我们承上峰之命,餐风露宿,马不停蹄,可不敢随意停歇,耽搁了行……” “说得好!”肖队长嘴里“行程”的“程”字还未说出,便被陈叫山一声打断了,“肖队长,既然剿匪乃是大计,那么,与剿匪相关的一切事务,是不是都是重中之重啊?” 肖队长眯着眼睛,望着陈叫山,望着四周虎视眈眈的人群,冷冷一笑,将肚子挺了起来,故作镇定,以现自若之姿,“那是当然!凡有利于剿匪之大计的事,再多困难,也要办成,凡不利于剿匪之大计的事,再多借口,也不能办!” “肖队长,你看”陈叫山伸手指向男儿坡岩壁,船队兄弟便就此闪开一条豁口,以便让肖队长的视线及之,“这凌江上的吊桥,究竟是利于剿匪之大计的事儿呢?还是不利于剿匪之大计的事?肖队长,你说说看……” 肖队长远远朝男儿坡岩壁方向看去,稍顷,将视线收回,停留在陈叫山的脸上,不明白陈叫山想要表达什么,略一思,便说,“当然是不利于剿匪之大计的!如若没有这桥,那几个赤。匪便是插翅也难逃……” “肖队长,话恐怕不是这么说的吧?”陈叫山目光悠远,转头望向凌江江面,“你们追剿不利之时,遇到江河,便是江河阻隔之罪?遇到高山,便是高山遮挡之罪?遇到车坏了,便是车抛锚之罪?遇到马跑慢了,便是马偷懒之罪么?依照你的说法,凡有利于剿匪之大计的事,再多困难,也要办成,那岂不是江河要被填实,高山要被铲平,车辆要被问责,马匹要被处决?” “你……什么道理?”肖队长本想发怒斥之,眼见周围的人,皆以凶狠目光看着自己,话便又软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陈叫山转身伸臂,指向男儿坡岩壁上的断桥,“你们得把那桥修起来!” ... 第548章难辞其咎 “什么?”肖队长像是耳朵出了问题,或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脑袋偏了,耳朵凑向陈叫山,下巴下那三个大白馒头,一大一小地动着,“我们来修桥?我们来修桥?哼哼……滑天下之大稽哟……” 陈叫山依旧视线向着江面,并不转回头,语调不高,却极坚定,“没错,你们得把这桥给修了!” “凭……凭什么?” 陈叫山愈是这般语气淡淡,面容自若,甚至目不须及地说话,便愈是令肖队长莫名感到心慌,质问之话语,被两瓣厚厚嘴唇,磕绊了几下,才说出,“凭什么我们修桥?” 陈叫山转回头来,直视了肖队长,并微微朝前一小步,与肖队长靠得更近了些,那眯着的双眼,眸光经过眼皮之缩聚,反透着冷冷之光,“我且问你:人家好端端的桥,怎么你们一来,就断了?” “那……那是……是赤。。。匪把桥砸断的!”肖队长抬手,指向女儿梁桥头,“他们把桥砸了,我们来修,什么道理?” 肖队长这说话嘴唇哆嗦的怯怯,令一旁的侯今春,顿时陡增了胆气,粗喉咙大嗓门地说,“废什么话,你们不撵人家,人家就把桥砸断了?这桥反正就是你们两伙人给闹断的,砸桥的人现在寻不着,可不就是你们来修么?” 万青林对陈叫山想的这一计,深以为然,感觉此计,既能消解船队通匪之嫌疑,不令日后留把柄于人手,又能将修桥之事落实,确为一不错之选择,便也跟着帮腔了,“此桥乃两岸乡亲们唯一的连接之桥,走亲戚,做买卖,互通有无,离不得这桥!原先抬抬腿的事儿,现在倒要撑船凫水才成,这难处,这苦处,找谁诉去?” 陈叫山装作无意地,从后腰里摸出手枪,手指头套在扳机孔里,一旋,手枪呼呼旋了好几圈,再次拿端姿势,撩起衣角擦拭着枪管,边擦边朝上哈气,“再说,两岸乡亲们每年三月十二,都办赛歌会哩,上桥对歌,以歌传情,此风俗都传了几百年了。你们来闹了这么一出,桥断了,歌对不成了,亲相不了了,风俗被坏了,这笔账,又该找谁算呢?” 江滩上一下围这么多人,无论是女儿梁的乡亲,还是对岸男儿坡的乡亲,但有好事好奇者,远远地观望着,料想江滩上有大热闹看哩!看许久,江滩上还是悄悄一片,并没有想象中的枪声、刀声、人声此起彼伏的情形出现,观望者便越发好奇了,逐渐地靠近过来,再靠近…… 女儿梁的乡亲们在江滩上围了不少人,对岸男儿坡的乡亲,也齐刷刷地站在对岸,一溜排紧邻江面站了,脖子伸老长,恨不得有那千里眼、顺风耳,一窥一探这边江滩上的热闹细节…… 肖队长嘴里嗫嚅着,“你……你你你们……这……” 陈叫山目光冷冷地盯着肖队长,心中的蔑视,一层层加剧…… 从昨个夜里的撑船渡江,船上几番闹腾,肖队长既担心误了追赶行程,又更担心船在江上出了事故,致使他的队伍沉江喂鱼,再到今儿一早在下游山岭里,肖队长看见一条花花蛇,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后退,待士兵打死了蛇,他又对着死蛇连连开枪,继而将死蛇抛挂于树杈杈上…… 凡此类类,陈叫山便看出了:肖队长此人,表面上飞扬跋扈,不可一世,骨子里却是贪生怕死,胆小至极!权力欲强,好大喜功,却无大本事。既想有功,又吃不得苦,受不得累,遭不得罪!好面子,又没有足以支撑面子的铁骨脊梁,故此,内心常纠结,患得患失,瞻前顾后,时怒,时温,时凶,时怯,时硬,时软…… 从肖队长这般肉滚圆圆的体形,便可大致想到:此般人,擅于在酒桌上海吃海喝,对上司溜须拍马、阿谀奉承、逢迎揣意,极尽之能事!对待下属,则是装着、端着、牛着,喜怒于无常,昭显其城府,责罚有狠,奖赏无恒…… 可以想见,这等人是如何当上什么中原剿匪纵队的分队长的? 凭的什么?凭的是他那下巴下的三个大白馒头,滚圆若肉球的大肚子? 靠的又是什么?是他杀伐果敢,还是身手矫健,百步穿杨,能将一条死蛇打得血肉模糊? 此等人,能到此等之位置,悲哀矣! “报告队长,我们各处都搜查过了,没有发现赤。匪……” “报……报报告队队长……几……几个方方向,都撵撵撵了……没看看到赤……赤啊匪……” 肖队长派出的两拨人手,一路负责在女儿梁搜查,一路到各个要道追撵,如今,这两拨人像是约好了似的,一齐回到江滩来了,向肖队长汇报着搜查、追撵的情况…… 尾随这两拨人而来的,有更多的女儿梁乡亲,人们都想想看看,这些什么剿匪纵队的当兵的,跟名震四方的陈叫山陈帮主之间,在这江滩之上,到底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平阔宽敞的江滩,陡然间也显得窄而小了,太多人都站在这里…… “肖队长,谁惹事,谁担事,这是老话,你该不会抵赖吧?”陈叫山见江滩上围的人越来越多,说话声音也随之拔高了! 这么多的乡亲在江滩,加之江对岸观望的密密麻麻的人,且兼自己的部下人数增加了,倏忽间,使得肖队长从之前的怯与慌中平复过来,认为陈叫山再狠,也终究不敢把他怎么样!于是,肖队长给自己定了定神,勉强一冷笑,“我抵什么赖?本来就不干我们的事儿,你们非要往我们头上安,这纯属讹诈!” 说着,肖队长将手一挥,“弟兄们,出发” “” 陈叫山冲天一枪,声震江天,而后,朝枪口上轻轻吁了一口气,抬起头,笑着看向肖队长,“你们走啊,走一个我看看……” 肖队长手下当兵的,一个个吊着个脸,心知情势不妙,哪个敢走? 船队兄弟们手里有枪的,都举了起来,手里没枪的,也用身体挡住了去路,一个个面露凶狠之色,如豺狼虎豹…… “陈叫山,我听过你的旧事,也晓得你是个人物,但你今天胆敢阻拦我们,破坏剿匪大计,你照样是吃罪不起!”事到如今,肖队长只好豁出胆子来,奋力一争,“弟兄们,走” “谁敢动一步,我就打死谁!”侯今春登时一声吼喊,“兄弟们,操家伙,把这些当兵的给我一锅端喽!” “啪啪啪”一阵拉枪栓之声,手搭枪托之声,枪管托举之声,脚步转移之声,叫叫嚷嚷之声,乡亲们纷纷散开之声…… 起先静静悄悄的江滩,忽而吵吵了起来,就连芭蕉林里的一群麻雀,也惊得一下腾飞起来,呼啦啦飞远了…… 陈叫山晓得肖队长早就害怕了,根本没有胆子迈腿,便将手掌朝下压一压,船队兄弟们见状,渐渐平静下来,将枪都放下了…… “肖队长,既然你要提说什么大计,好,好得很那我也就跟你扯扯这大计!”陈叫山语声低低,忽而拔高了,“试问,你们的所谓大计,是坐地办事,还是要四方奔走?你们今儿来一闹腾,桥断了,拍屁股走人了,下一回,别的队伍过来了,也是干着重中之重的大计,在这凌江岸边,生生被阻隔了,过不了江,耽搁了大计,那么,这个罪责,谁来承担?” 一直站在一旁沉默,看着热闹的长袍老者,此际说话了,“修一座新桥,结结实实的新桥,追击也好,行军也罢,到头来,受益最大的,还不是你们么?任桥断在这儿,不修不建,你们的所谓大计,遇到阻碍时,上峰一调查,到时候,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会扣到谁头上呢?” 陈叫山冲长袍老者报以感激崇敬之目光,又将话头接了回来,“你说我们讹诈你们?你好好想想,到底是谁在讹诈谁?捅下娄子了,不管不问,置身事外装糊涂,想一走了之?你问问乡亲们,看乡亲们答不答应?” 陈叫山转过身去,站到了一块大石头上,手臂挥动起来,“乡亲们,这些当兵的,把吊桥彻底弄毁了,他们该不该赔偿?” 陈叫山的声音极大,连对岸男儿坡的乡亲们,也听得清清楚楚了…… 顿时,两岸乡亲们一齐发出了山呼海啸的吼喊之声 “赔偿,赔偿,赔偿……” 陈叫山待声浪稍稍弱下去,又大声呼问,“这些当兵的毁了桥,想拍屁股走人,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不答应坚决不答应!” 这暴风骤雨般的呼喊声,在凌江两岸回荡起来,仿佛连凌江里的浪花都激荡了起来,沸腾了起来,似乎有一股冲天的巨浪,俯冲劈来,令肖队长和一伙当兵的,感到两股战战,浑身如筛糠般颤抖了…… 肖队长未曾想到,一座断桥,竟能让两岸的乡亲们,群情激奋到此种程度!他仔细一琢磨,觉得陈叫山说的话,的确不无道理:断桥事件,自己的队伍终究脱不了干系,难辞其咎,倘若自己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在民间形成强大愤慨之舆论,上峰闻之,细细追责下来,能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么? ... 第549章钱之问题 中原剿匪纵队是一极隐秘的特殊组织,从其服装上看,与一般军人别无二致,似乎皆是吃军粮,干军事。。。 然而,因于中原剿匪纵队,所从事工作之特殊性,上峰实际上给予了其不小权力! 一般之军队,行军打仗,运送物资,行程所及处,地方之政fu一般仅是提供最初级的协调、配合与支持,如临时供给饮食,接答疑惑事宜,指点地形等等…… 而剿匪纵队,手中握有高层签发之密件,行程所及各处,不但能享获一般军队所受之支持、配合,更可视工作之实际需求,向各处政fu施令,寻求一切可能之帮助…… 这一切,陈叫山当然是不晓得的。 陈叫山事先筹谋的是:既然是当兵吃军粮的人,在地方官家面前,必定是能说上话的,令其以军方之形式,向地方官家平和地知会,或者强硬施压,让地方官家筹资调人,修建新桥! 要么,他们直接向他们的上峰汇报,由上峰逐层施令,实现修桥之目的。 再或者,当兵的以修桥为由,向当地富绅豪户,筹集银元,并下派文书,坐实此事。 退一万步讲,即便以上几种方式都不得顺利实施,只要肖队长以剿匪纵队名义,出示一个修建新桥之文函,向四方人士公示之,那么,陈叫山的目的也就算达到了! 陈叫山原本就答应两岸乡亲们要修建新桥的,即便这些当兵的,没有出钱,没有出力,自己也可以将这新桥修起来。 而由肖队长出文函公示了,与陈叫山自主修桥,其效果自然就不一样了! 什么通匪之嫌疑,什么把柄与物证,便统统不存在! 万青林和赵秋风他们言及的顾虑,也可就此打消了去…… 如此一个迂回周折之策略,细细想来,的确是不错的:不伤弓,不伤弦,谁不把谁咋地,谁也不能把谁咋地,你肖队长就算心底再窝火,日后也不能给我挑事! 其实,陈叫山之所以快速想到这一策略,是基于内心的一种愤愤和不甘! 对于如吴先生一类之地下党人,陈叫山对他们是心存敬重的,而这一回,在这女儿梁,自己遇上地下党的事儿了,而事之表现结果,便是吊桥断了…… 好一个剿匪纵队,你们气势汹汹而来,吆五喝六,让我撑船帮你们渡江,又持枪瞄我,到船队来搜查,折腾一番,就这么轻轻易易地走了? 我怎会让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陈叫山,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肖队长思想捋顺了,既认可了修桥之个中利害,但也不可能立时便软下来,自降了面子,低三下四,哀气乞求地说话。 毕竟,自己是中原剿匪纵队第七分队的队长哩,当着这么多部下,当着这么多乡亲哩…… 因而,肖队长便说了这么一句“你到底想要我怎样”的话来,看似硬,又似软,不软不硬…… “就两个字修桥!”陈叫山所料不错,肖队长终究不愿执拗对抗下去,终于开始说顺话了,便按照之前心中之所想,尽量将话说得大而化之,且看肖队长如何应答,“无论你们用什么办法,把这桥能重新修起来便好……” “我们有要务在身,行程紧急,怎可在这鸟地方耗时间?”肖队长料想陈叫山不过一江湖中人,对于官方军方之事,未必清楚,便故意糊涂着说,“修桥岂是一天两天之事,莫非我们置剿匪大计于不顾,留在这里当劳力不成?” “谁说要你们当劳力了?”侯今春是粗枝大叶的性情,禁不住便插话进来,“你把现大洋留下来,自会有工匠修的……” “哈哈哈……”肖队长兀自大笑起来,谁也难料,他是以大笑的方式,来显示自我之豪气,还是以此掩饰内心的纠结与错乱,“闹腾来,闹腾去,费了这半天口舌,原来就是为了讹钱嘛……” “哼……”陈叫山不屑地看一眼肖队长,“说到底,你们也是穿军皮吃军粮的人,你只要决计修桥,与这当地沟通了,几方出了书面的修桥文函,各自摁了手印,你们的钱留下来,莫非还能落了某个人的腰包不成?” “你也不打问打问,我陈大哥是那种贪恋小财的人么?”万青林适时地说,“这关乎两岸乡亲们的出行之大事,我们能以此为由,往我们腰包里揽钱?讹钱?亏你能说出这般话来……” “更何况,我们如果将这钱贪了,桥没修成,难道让这儿的乡亲们,背地里戳我们的脊梁骨,留一个贪图小利的骂名吗?”赵秋风言语中也流露出讥讽之意,“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别人想得都跟你们一样……” 陈叫山觉得赵秋风此话说得极好:像肖队长这般脑满肠肥之辈,行走各地之时,怕也是没少干那种贪利讹诈之龌龊事!赵秋风此话说出,讥讽肖队长,并可测探肖队长的反应,实在是再妙不过了…… “嘿……”肖队长遭了反唇相讥,本欲怒之,但转念之间,又觉得不妥,便自嘲一冷笑对之,而后便拉下脸来,诉其难处来,“我们四处奔走,马不停蹄,来去简从,哪里能带那么多钱?” 这时,老邵也来到江滩了,挤到人群中,跟周围几个乡亲简单一聊,便晓得了陈叫山要肖队长修桥之事,老邵心下便有一丝淡淡的不悦:起先,你陈叫山不是信誓旦旦,亲口说要给我们修桥的么?还劳师动众地到我家里去商量修桥事宜,虽然因为我闺女的事儿,话没商量几句便散了……怎么现在又把修桥的事儿,推到这帮当兵的身上去了? 但老邵转念一想,无论谁修桥,只要把桥修起来便可!陈叫山是江湖中人,这帮当兵的又是官家的人,他们之间如何交流,如何饶舌推手磨,那都是他们的事儿。我老邵就是个修桥的工匠,无论你们谁只要拿出钱来,我修桥便是…… 肖队长故意诉了其难处,片刻间,见陈叫山他们并未接话应答,便以为自己这一招还挺管用我横竖说没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陈叫山总不能把我抢了,杀了,榨我骨头熬油还钱吧? 在陈叫山之前的筹谋中,前番的计划,如今都已实施到位,肖队长至少已经认可了修桥之事,没有再油盐不入。 可是,到了修桥的具体方式时,陈叫山的确是没有考虑细,肖队长如今来这一个诉苦,说他没有钱,该如何进一步应之呢? 万青林和赵秋风,皆看向陈叫山,那目光分明在说:这策略是你提出来的,你心中应该有一套完整的东西啊…… 陈叫山正思虑间,长袍老者却忽然便开了口,“此事简单不过!你们没钱,只要你们向地方官家沟通,钱就不是问题……” ... 第550章跃崖成仁 陈叫山之前恍若有无的筹谋,被长袍老者的一句话,犹然点清了…… 与乎同时,肖队长朝长袍老者瞥去,似被其窥破心迹了一般,目光中,充满阴狠和愤怒…… 敬重与仇视,一刹里,皆在长袍老者身上交集了! “肖队长,正如这位老先生所言,你愿意修桥,钱就不是问题!” 陈叫山和肖队长的目光,都从长袍老者的身上,抽离而回,相互对望了…… “哈哈哈……”肖队长忽地大笑起来,圆圆的肚皮,一个劲儿地抖着,笑音渐落时,又一脸阴郁了,一字一句说出的话,仿佛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好,好,桥我修……”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接下来,便是讨论具体修桥细节的时候了。-- 很显然,这么多人围聚在江滩上,于讨论事情而言,多有不妥。陈叫山便扬臂朝坡上指去,“走,我们到梁顶桥头去谈……” 陈叫山在围观人群中一扫视,喊过来老邵和通山老汉,众人一起朝梁顶走去…… 之前的剑拔弩张,化为了如今的平和场面,两岸围观的乡亲们,见陈叫山与肖队长他们,要到梁顶上去,人群便就此分散开来,各自走去了…… 在芭蕉林中穿梭,陈叫山见几个当兵的,呈前后左右之势,包夹着长袍老者,一步步在前面山道上走,心中不禁升起一丝丝悲凉! 在这些当兵的眼皮子底下,陈叫山无法同长袍老者交流更多,陈叫山想了解长袍老者背后的故事……在如今这样一情形之下,长袍老者属于要犯,陈叫山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胁迫肖队长答应修桥,但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将长袍老者营救…… 有些底线,终无法去突破! 有些悲凉和无奈,便在胸中…… 肖队长一边走,一边地望着长袍老者的背影,心中则充满了愤恨和纠结…… 对于剿匪过程中,羁押之要犯,视其情况,可以采用交于上峰,便以审问更多情报线索,也可采用明里流放、暗地控制之法,用以挖掘出更多同党! 而肖队长此际产生了一个感觉:陈叫山这一众人,其心深莫测,提出修桥之事,似乎显得别有用心……而在这一情势之下,自己又无法提出拒绝修桥的合理理由……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陈叫山他们的意图,在于拖延,在于要营救赤。匪要犯么? 肖队长越想越觉得此事颇为蹊跷,越想越觉得后怕了…… 而此际,陈叫山也在内心复杂地斗争着…… 现今这情形,将这剿匪纵队第七分队的人,全部干掉,将长袍老者解救,对于我陈叫山而言,并非是难事! 但这么做的结果,必定使自己成为政fu通缉之重犯! 船队所有的兄弟,也都难逃干系,一意妄为,连累众人…… 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长袍老者此际也在心底思考着,猜测事情发展至如今局面,究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昨天夜里,我为掩护贺先生他们四人逃走,特地选择了相反方向的路线,制造诸多假象响动,成功引开剿匪纵队这一帮酒囊饭袋…… 贺先生他们顺利过了凌江,并砸断吊桥,在陈叫山他们撑船过江之前的那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肖队长的部下,在船队搜查,在女儿梁各处搜查,沿官道各个方向追撵,都没有找到贺先生他们…… 只有一种可能贺先生他们被陈叫山安全隐藏起来了! 如此说来,自己大可以安心,可以释然了…… 可是,陈叫山他们一伙人,又忽然向肖队长提出修桥之事,其真实之用意,莫非,是想将我解救么? 倘要解救我,势必要有一场血战!无论解救成功与否,因于这一血战,陈叫山他们日后必定成为政fu通缉之重犯! 如果说,陈叫山是以修桥之事,拖住肖队长,伺机寻求着解救我的方案,那么,拖得时间越久,解救成功的可能性,或会大增,或根本无益,而同时,拖得时间越久,安全隐藏的贺先生他们,反倒就越不安全了…… 唉,这一切之一切,最大的难处在于,陈叫山他们,肖队长他们,我,三者之间,只能是相互的猜测和思量,终无法有明面上的交流…… 思虑凝然之间,长袍老者的脑海中,便又回响起陈叫山起先关于修桥之事的交流…… “你们追剿不利之时,遇到江河,便是江河阻隔之罪?遇到高山,便是高山遮挡之罪?遇到车坏了,便是车抛锚之罪?遇到马跑慢了,便是马偷懒之罪么?依照你的说法,凡有利于剿匪之大计的事,再多困难,也要办成,那岂不是江河要被填实,高山要被铲平,车辆要被问责,马匹要被处决?” “此桥乃两岸乡亲们唯一的连接之桥,走亲戚,做买卖,互通有无,离不得这桥!原先抬抬腿的事儿,现在倒要撑船凫水才成,这难处,这苦处,找谁诉去?” “再说,两岸乡亲们每年三月十二,都办赛歌会哩,上桥对歌,以歌传情,此风俗都传了几百年了。你们来闹了这么一出,桥断了,歌对不成了,亲相不了了,风俗被坏了,这笔账,又该找谁算呢?” “试问,你们的所谓大计,是坐地办事,还是要四方奔走?你们今儿来一闹腾,桥断了,拍屁股走人了,下一回,别的队伍过来了,也是干着重中之重的大计,在这凌江岸边,生生被阻隔了,过不了江,耽搁了大计,那么,这个罪责,谁来承担?” 忽然之间,长袍老者的思绪变得清晰起来了 其一,陈叫山要求肖队长他们修桥,是对剿匪纵队心存敌意,却又奈何不得的愤懑、纠结情绪之外化! 其二,在这男儿坡和女儿梁,一座桥,对于连接两岸百姓,的确有极为重要之意义!生活实际层面的,风俗文化层面的,都有,都重要…… 其三,因为肖队长他们的追撵行为,致使吊桥被砸断,陈叫山原本有意修桥,但是,如此一来,桥若真由陈叫山他们修成了,便成了陈叫山与我们的同志,有暗中交集的物证和把柄! 对,陈叫山这么做,是有其道理的! 桥,终究要修! 我们的同志,终究要将我们未尽之事业,进行下去! “肖队长,我们到桥头去看看?”长袍老者思想至此,便向肖队长建议着。 昨个夜里,那几个过江的赤。匪,究竟是怎样将桥砸断的?肖队长心中好奇,也正欲到桥头去看看…… “你们看,这两岸之间的岩壁对立,再建新桥时,无须重新凿挖岩洞,就依这旧桥桥头……”一行人穿过岩洞,来到女儿梁桥头,通山老汉指着桥桩所在的岩壁说,“修桥的工程量,就大大减少了……这都是老邵他们一帮老工匠,当年反复察看过的……” 通山老汉拍了下老邵的脊背,希望老邵谈一下修桥的想法,而老邵现在心中颇为烦乱起先修桥,原本是个简单的事儿,现在这一番闹腾下来,让人总感觉,这桥修得不简单,修得别有意义了!江湖中人,剿匪纵队,地下党……这种种势力纠葛之下,这桥还有那么简单么? “邵伯,修这新桥时,很多事情还是要你把关哩……”陈叫山见老邵沉默着,便以话语通和他,“你是修桥的老前辈,有你监督把关,这新桥一定修得结实稳当!” “唉,我老了,不中用得很了,年轻人修新桥,我也只有搭个下手了……”老邵言语中充满了唏嘘感慨…… “你们算计过没有,这新桥修成石拱桥,得需要多少钱?”肖队长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钱的问题。 大家的目光,皆投到了老邵和通山老汉身上,老邵却不愿意说话,通山老汉便说,“这事儿我们老早就合计过,差不多得六千个大洋……” 六千大洋? 肖队长一听这钱数,眼睛瞪得圆如鸡蛋,顿时怔住了…… “这桥我修不了,修不了……”肖队长连连地摆手…… 长袍老者站在桥桩一侧,看着桥桩上断裂的套环,以及旁边跌落的两块尖棱大石头,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贺先生他们四人过江后,搬起石头拼命砸桥的情形来了…… “肖队长,这桥你必须修!便是六万大洋,你也得修了……”长袍老者转过身来,面向肖队长,冷冷地说。 肖队长心底的愤怒,一下被激起了,心说:修得了修不了,轮得着你一个赤。匪要犯来插嘴么?陈叫山他们跟我顶杠,你凭什么?于是便说,“修得了修不了,干你何事?你再在这儿唧唧喳,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 长袍老者忽然大笑起来,那花白的头发,在江风吹拂、阳光斜照之下,抖颤不已,“羁押情报重犯途中,跨越凌江吊桥之时,吊桥断裂,致使情报重犯坠江身亡,这相关之罪责?你们可担当得起吗?哈哈哈哈……” 长袍老者的话,令所有人都感到有些迷怔…… 陈叫山猛然醒悟过来,要上前去拉拽长袍老者时,却为时已晚长袍老者大笑之间,纵身一跃,朝着桥桩之下的悬崖坠去了…… ... 第551章桥碑暗斗 长袍老者急速下坠去…… 衣角飘飘,在降坠之风里招摆,于棱岩错乱间,闪晃,掠过嘭! 长袍老者在崖底跌得粉身碎骨,随巨大坠力,又一弹,弹入滚滚凌江,随浪卷去…… 陈叫山深望江水,闭上了眼睛…… 早该想到,长袍老者之前的言语,其实充满机心,透着决绝之意! “肖队长,这桥你必须修!便是六万大洋,你也得修了……” “羁押情报重犯途中,跨越凌江吊桥之时,吊桥断裂,致使情报重犯坠江身亡,这相关之罪责?你们可担当得起吗?哈哈哈哈……” 便是艳阳当空,梁顶桥头处,亦江风阵阵,凉意袭身,此际更吹拂悲壮…… 肖队长那一张肥脸,早已变了形,一道道肥肉挤压错交,歇斯底里地,冲着押解的四个士兵大吼大叫,“都她娘痴了傻了,犯迷怔了啊?怎么押的人?你们这帮吃干饭的,存心要老子好看吗?” 几个当兵的身子缩作一团,头低了,几欲贴上胸膛,呆若木鸡,辩驳解释的话,一句不敢吭…… 前几日,第七分队接到下派眼线之密电,称凌江左岸男儿坡以北五十里的熊墩垭一带,有一小股地下党。 此地地下党领导者,名叫贺承肩,从江南方向流窜过来,在熊墩垭开展地下活动,已有一月有余…… 贺承肩在熊墩垭的栖身之所,乃是一山野私塾,私塾先生苏亦禄,已被****,联同贺承肩,一起编撰宣传共。产思想的书稿…… 待肖队长赶到熊墩垭,那提供情报的眼线,已被杀死,人头悬挂在私塾院坝前的牌坊上,私塾烈焰熊熊,贺、苏等人已不知去向…… 肖队长下令,在熊墩垭一带大肆搜捕,抓了许多百姓,几经拷打,却终无有用线索…… 无奈中,肖队长假意撤离,暗中却派一伙手下,脱掉军装,换上普通衣衫,冒充过往客商再进熊墩垭。 这伙假冒客商的士兵,用一粒粒的水果糖,专门去拉拢那些在私塾里读书的少不更事的孩子,几番搜集信息,绘制出了私塾先生苏亦禄,以及地下党领导者贺承肩的面容草图…… 在山里兜兜转转几圈,假冒客商的士兵们,凭借苏、贺二人的面容草图,沿途各处打听,终于确定了追击方向…… 待肖队长领着大股人马追赶至一山坳时,终将苏亦禄抓获,苏亦禄坚称自己一人在山中采挖草药,并不认识什么贺承肩…… 肖队长方才醒悟过来:他们中了苏亦禄布设的圈套! 如今,苏亦禄已经跃崖而亡,贺承肩也不知去向……第七分队忙乎好多天,一条重要情报也没有获得,一页书稿也没看见,两手空空,而他们重要的下派眼线,也被杀头,从此切断一条重要联络渠道…… 这……这……如何向上峰交代? 肖队长骂完手下人,忽而意识过来:在陈叫山以及女儿梁百姓面前,这般情绪激动,显然不妥,容易使人看出自己行动成败得失之心迹…… “陈……陈帮主,你能否派人把……把把他……捞上来……”肖队长用手指着崖底,脸上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神色…… 陈叫山自然不晓得长袍老者叫苏亦禄,其身后之故事,更一丝一毫皆不知道! 但陈叫山所知道的,是长袍老者的决绝之心,纵身跃崖,舍生取义,生死忽一快,长眠千秋梦…… “亚圣在《滕文公章句上》中有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乍听去,似乎有理,实则非也!心智与身力,只不过是人的两种存在形式而已,重智而轻力,于国于家,便靡靡矣,使力而不出智,非形而上之道,犹不可长也……”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陈叫山回想起长袍老者之前的话语,筹思,便瞬间理解了长袍老者 他这纵身一跃,第七分队便是一无所获,两手空空,其所遭际遗留下的,却是一座断桥! 以肖队长之怯弱犹疑之性情,铁定要下决心修桥,以获民众口碑,掩盖自己失策之罪责…… 他这一死,船队与第七分队之间,便再无纠葛之点,相互无猜忌与暗斗! 他这一死,贺先生他们尽管悲恸,却再无牵挂之羁绊,以免时刻念想营救之事,耽搁贺先生的革。命工作,确保他们的安全,亡故一人,成全更多人…… 陈叫山心中有莫可名状之悲意,但他更清楚:长袍老者坠崖落江处,正是江深水急,漩涡迅猛,浪花飞荡之阶段,如何还能打捞? 入土为安,长眠地下,纵为遗体之浑全。 长笑江流,英魂滔滔,亦不失慷慨英气! 故此,陈叫山说,“此处水深浪又急,人早就漂远了,捞不上来的……” 老邵和通山老汉站立一旁,看着一瞬间发生的惊心动魄之一幕,犹然感慨,不禁唏嘘,却噤声不言,默默望着崖底,江水滔滔…… 肖队长俯身拣了一块小石子,吁一口气,使劲朝凌江里丢去,装作很轻松的样子,拍拍两手,对手下人说,“你们几个,速速赶往县城,让县府派人过来……” 几个士兵得了命令,正欲转身离开,肖队长又将其喊住了,“等等,把这个带上……”肖队长遂即从身上取出一份上峰签发的手谕,低声说,“怎么说话,该都清楚吧?” “清楚,清楚,队长放心……” 派往县城的士兵出发后,陈叫山对通山老汉和老邵说,“两位老伯,劳烦你们二位,通知两岸的保长、宗族长者、修桥工匠,到女儿庙里集合,商议修桥事宜……” 老邵负责右岸女儿梁的通知工作,船队兄弟用一艘元宝平船,载通山老汉过了江,去通知左岸男儿坡的人…… …………………… 县城距离女儿梁有五十多里,肖队长派出的人,快马加鞭,一路疾行,将县府的人请来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女儿庙前院院坝一片灯火通明,船队兄弟手执火把,肖队长的手下,则提着马灯,将女儿庙映得亮如白昼…… 县府过来的人,一瞧这阵仗,顿时变得恭恭敬敬:一头是陈叫山率领的船队,几百号精壮后生,一头是中原剿匪纵队,一伙穿军装吃军粮的人,都是惹不起的主儿啊! 肖队长早已经将修桥的公示文函写好,呈于陈叫山和县府过来的人,女儿梁、男儿坡的保长、宗族长者、修桥工匠们逐人过了目,大家嘴上皆无异议,心里却都在嘀咕着…… 公示文函上写着,“长云县女儿梁、男儿坡之境,两山夹抱凌江,江上原有一吊桥,年久趋危,承载隐患……中原剿匪纵队第七分队途径此处,心念两岸百姓通行之便利,特此筹资,欲建新桥……” 肖队长在文函中,只字未提追击赤。匪,致使吊桥被砸断之事,亦未提说重犯苏亦禄在桥头跃崖而亡之事,更未涉及陈叫山船队……单就字面看去,似乎是第七分队心系民众过桥之安危,一腔热忱,主动提出的建修新桥…… 众人心知肚明,皆认为:只要能建起新桥便好,建桥之缘由,何苦纠缠于初始真相? 肖队长提出的筹资方式是,先由长云县府出面,向长云县境各富绅大户募集银洋,用以修桥,其后,再通融上峰,待其划拨饷银时,一并划拨之…… 对此,县府过来的人,心中喜不自禁:县府不用自己掏钱,划拨饷银时,其余头足足,大有油水可得!而打着中原剿匪纵队的名号筹资时,那些富绅大户,哪个敢有半句推诿之语,稍有不敬,便以通匪嫌疑治罪…… “感谢肖队长,感谢第七分队,凌江之上建起结结实实的拱桥,从此之后,两岸乡亲们出行更为方便,再不用担心风吹雨打,桥有危情了……”一位县府过来的人,为了讨好肖队长,便说,“我以为,待桥建成之日,可以在两边桥头树立石碑,镌刻上肖队长及第七分队之大名,众人以为如何?” “不行不行……”肖队长首先提出反对,“修建新桥,乃是群策群力之事,又不是我肖某人个人所为,再说……” 肖队长言语忽止,抬眼看了一眼陈叫山,忽地改口,“以我之见,可以将陈叫山陈帮主的大名,镌刻其上,陈帮主为修桥之事所做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嘛!” 谁都听得出来肖队长这是在说发泄之语,发泄自己此番剿匪两手空空之尴尬,发泄陈叫山此番从中干预,自己内心的纠结和愤懑…… 陈叫山何尝听不出来? 但事已至此,陈叫山何必再与之计较,与之针尖对麦芒,淡淡一笑,便说,“肖队长不是已经说过了嘛,修桥乃是群策群力之事,并非个人所为,你肖队长都觉得大名刻于桥碑不妥,又何苦难为我陈叫山呢?” “陈帮主,俗话说得好,相请不如偶遇。你们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就赶上了三月十二来这里,岂不是天赐缘分啊?”肖队长冷冷笑着,不阴不阳地说,“你们船队与这女儿梁、男儿坡两岸,与这桥之间,可不是存着大缘分么?” 肖队长的言下之意,十分明确:你陈叫山率船队经过此地,本为过客而已,偏偏就掺和进这修桥的事儿当中来了,不是你举着软刀子逼我,我何苦闹到现在这样一个尴尬境地?我率部餐风露宿,来回行程几百里,耗时多日,最终的结果是什么呢?两手空空,一无所获!你陈叫山掺和得好啊,这下你心里不就更高兴了么? 陈叫山自然听出了肖队长这话语中的愤愤之意,看似云淡风轻的话语之下,竟也透着几分“来日方长”、“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的威胁之意,于是,便说,“肖队长,若说缘分,你我之间才是大缘分哩!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照你我之间这缘分看来,莫不是用不了多久,你我又会见面?” 陈叫山的话语,是为拆解肖队长暗暗威胁之意,同时,又将自己的淡然与无畏,不露痕迹,原封不动地奉还给肖队长,言下在说,“你心里若是不服,就尽管放马过来,随时随地,天涯海角,我随时奉陪着……” 县府过来的那位,未曾想到,因为自己的一句巴结之语,竟惹得陈叫山和肖队长两个人,暗暗地打起了嘴仗,女儿庙里这么多人,双方若是闹将起来,那自己面子上就实在难挂住了,便说,“好好,这桥碑刻字之事,容后再议,各位以为如何?” 火光摇晃间,高高在上的女神塑像,似乎俯瞰着女儿庙里的众生百态,面容恬静,唇间略带笑意…… 一轮明月,破月而出…… ... 第552章相拥而泣 深夜时分,肖队长便率队离了女儿梁,向南进发了,对于他来说,早日离开此地,离开陈叫山船队的控制,是为上策! 一天一夜未曾睡觉休息,陈叫山与船队兄弟也困乏不已,回到江滩休息了…… 老邵回到家中时,面瓜一伙人坐的坐,靠的靠,围着那大草垛打着盹儿,有几人鼾声连天,而邵秋云却一个人坐在灯下,怔怔地神思着,一抹影子,印在窗户纸上…… 老邵跟面瓜简单打了招呼,便进了屋子…… “爹,那伙当兵的走了?”邵秋云一见爹回来了,连忙起身,为老邵打来洗脚水,说,“桥啥时候修呢?” 老邵将双脚浸在铜盆里,叹了一口气,末了,说,“县上来的人负责修桥,筹钱,找人,那都是人家的事儿,我们管不着……” 邵秋云崴了脚,一直留在家里,她还不晓得修桥之变故,还以为是陈叫山他们留下来修桥哩,一听这话,顿时愕然,“不是说陈帮主他们修桥么?” 老邵就害怕闺女这么问,但邵秋云终究还是这么问了…… “跑江湖的人,嘴里哪里有一句实话?人家说修桥,你就当真了?不过是应付场面时说的漂亮话罢了……”老邵拿过擦脚布,一下下地擦着脚,听着院子里面瓜一伙人的鼾声,闷闷地叹了一口气,将声音压低了些,“甭管谁修桥,都不干咱的事儿,由人家修去吧!” “不行,他说过要给咱修桥的,咋就反悔了?”邵秋云猛地起身,往前走了一步,脚一歪,另一脚踏翻了铜盆,盆里的洗脚水洒了一地,铜盆亦“当啷啷”一阵旋响…… “我得问他去,他为啥说话不算数?”邵秋云一拧身子,也不管地上倒扣的铜盆,便欲朝外走去…… “闺女,你……你找谁去?”老邵心里明得跟镜儿似的,晓得闺女心里难过,但又不知如何规劝,只得装糊涂地一问。 “还有谁,陈叫山呗!”邵秋云拉开抽屉,翻找着洋火,要点了火把去江滩…… 邵秋云终于摸出了洋火,“哧”地划了一根,没有着,又去划第二根,还是没有着,第三根洋火捏出来,一划,直接将洋火棍棍折断了…… “秋云,你听我说……”老邵光着两脚,也顾不上穿鞋了,踩着滑溜溜的地,过来来邵秋云,“三更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家……” “姑娘家家怎么了?”邵秋云一把将老邵推开,声调极高,“我就是要问问他陈叫山,为啥说话不算数?” 面瓜在院子哩,听见屋内的谈话声,大许晓得了父女二人争执的缘由,面瓜站了起来,想进去劝说,叹了口气,又坐下了,一琢磨,又站了起来…… 三旺、鹏天、鹏云、鹏飞、大头、二虎、黑蛋他们几个,也都睁开了眼睛…… “屋里争吵啥哩?”大头揉了揉眼睛,张着哈欠问。 “唉……”面瓜沉沉地叹息,想说话,终究未说,末了,将食指竖在唇上,“嘘”了一声…… “我听秋云妹子在说帮主啥哩,我过去问问……”鹏天站起身来,正要朝屋里去,被面瓜一把拽住了,压低嗓音说,“我说,你们都不困么?睡觉……” “咱去看看他们吵啥嘛,怕啥?”黑蛋用袖子擦了擦惺忪的睡眼说,“该不会是嫌咱在人家这儿吃粮食了吧?” 这时,邵秋云已经一瘸一拐地出了屋子,手里举着火把,正好听见了黑蛋的话,便将火把一挥,说,“是哩,你们都吃饱了,现在跟我去找你们帮主去……” 下午时分,老邵在各到处通知人去女儿庙开会时,面瓜出外巡游,便已经晓得了修桥的具体情况,当然,面瓜也更了解邵秋云的心思,所以,面瓜就为难了,竟不知如何接话…… “秋云妹子,回头我们帮主会给你们家留钱的,你们再去买些粮食,断不了顿的!”鹏天说了一句冷话,被面瓜狠狠地瞪了一眼…… “谁稀罕给钱?”邵秋云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手里的火把晃个不停,“我就是要问你们帮主,为啥说话不算数,说修桥是一句话,说不修了,也就是一句话了结了?” 面瓜咬咬嘴唇,站起来,陪着笑,“秋云妹子,既然有人答应修桥了,不就好了么?用不了多久,凌江上就是一座新桥……” 面瓜实在不晓得该怎么说话,面对着邵秋云,有些话,又无法说得太破太明,只好这样敷衍着回答…… 老邵坐在堂屋板凳上,生着闷气,却又无可奈何…… “不行,他陈叫山说话不是一言九鼎么?说变卦就变卦了?”邵秋云不依不饶,“我就是要问问,当面好好问问,他在糊弄我们高兴么?谁要他糊弄来着?谁稀罕他糊弄来着?” 鹏天悄悄凑到鹏飞耳朵边,“哥,要不我到江滩去一趟,给帮主说说?” 鹏飞皱着眉,一巴掌拍在鹏天后脑勺上,“图你腿快呀?” 鹏天揉了揉脑袋,吐了下舌头,不吭声了…… “我说秋云妹子,我们帮主是答应了修桥的,只是……”三旺站立一旁,他虽然晓得如今闹的这一出,其个中关节之玄机,怎奈他嘴巴笨拙,心里明白,嘴上却囫囵着,就是说不出…… 面瓜轻轻扯了扯三旺的袖子,暗暗提示着:三旺啊,你嘴巴不利索,何苦多嘴呢? “只是什么?只是觉得我们这些人好糊弄,所以想说就说了,想变卦就变卦了?”邵秋云一步步朝过来走,摇晃的火把,映照着她的大眼睛,那大眼睛中,分明已经有了泪水,在火光盈盈中,亮亮若星…… 鹏云走上前去,想要去夺邵秋云的火把,手伸了半截,又觉得不妥,便又收回,“不是……秋云妹子,有些事儿,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的……我们帮主也有他的考虑嘛……我们帮主是啥样的人,我们心里最清楚了……这不是考虑牵扯到了地下党么……” 鹏云说着话,眼睛便朝那大草垛瞥去…… 处在情感纠葛漩涡中的姑娘家家,其心思之细腻,其心思之怪异,其性情之忽动,其意志之转移,任性,敏感,多疑,激动,岂是这一帮精壮壮的后生们所能懂的? “既然一句话两句话都说不清楚,那就让他来好好说嘛,说个三天三夜,总该说得清楚吧?”邵秋云一步步朝院门口走去,“你们不想领路,我也不稀罕,我自己去江滩……” 面瓜向前几步,想去拉拽邵秋云,但面对着姑娘家家,又怎好伸手,只得站到了邵秋云的前面,挡住她的去路,“秋云妹子,你看这夜都深了,有啥话,咱们明儿天亮再说,好么?” 邵秋云抿着嘴,向左一步,面瓜朝左一挡,向右一步,面瓜朝右一挡,就是不让邵秋云过去! 老邵坐在堂屋里,始终一言不发,但如今看见邵秋云晃来晃去,非要到外边去,终于坐不住了,几步跑过来,一把拽住邵秋云的胳膊,使劲朝回拉…… “爹,你干啥,干啥呀?你松手,快松手……” “你找人家陈帮主干啥?找人家干啥?人家欠你啥了么?” “爹,你松开我,快松开我……” “你嚷嚷什么,嚷嚷什么,生怕别人家听不见么?” “爹,你松手,松手呀……你要再不松手,我就……” 邵秋云举着火把,在手里晃了一下,老邵以为闺女赌气要用火把来吓唬他,便索性闭了眼睛,手却仍死死地拽着邵秋云的胳膊,“好,好,你烧,你烧,你把爹烧死好了……” 邵秋云并未将火把凑向老邵,而是慢慢地朝自己的头发靠了过去…… 面瓜眼尖手快,一步抢上,一下夺去了火把,饶是如此,邵秋云头顶呲呲地响了一下,几缕头发被火把燎得一股焦糊味儿…… 面瓜将火把丢在地上,几脚踩灭了,“秋云妹子,你这又是何必呢?” 老邵原本闭了眼睛,只觉着眼前一亮一暗,火光闪了几闪,遂即又一片黑了,鼻子里钻入了一股焦糊味儿,便睁开眼睛,用手在邵秋云的头发上拍着,“闺女,闺女,你这是干啥呀?你把你自己烧个三长两短的,我咋跟你娘交代,我……我……我也活不下去了……” “爹……” 邵秋云积蓄许久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叭嗒叭嗒往下掉,一下扑在爹的怀里,父女二人抱头而泣…… “闺女,咱是庄户人家,何苦要过问那些江湖事务?咱好好地过日子,种咱的田地,收咱的粮食,不是挺好的么?” “爹……爹爹……” “闺女,你听爹说,爹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啥事没经见过啊……该是咱的东西,就算是绕山绕水,十年八年,终究就成了咱的;不是咱的,你就是再想再念,再盼再惦记,头发都熬白了,终究也不成了咱的……” “爹……” “闺女,你心里想啥,爹全都明白,你娘在九泉之下,也都明白哩……你听爹爹一句劝,千难万难,到头都不难……心里就是装再多的事儿,好好哭一场,好好睡一觉,哭毕了,天亮了,心也就顺了,该吃吃,该喝喝,该干啥就干啥,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我的闺女还是我的闺女……” “爹……爹……” 面瓜和一众兄弟,站立在一旁,看着这父女二人相拥而泣,心里的滋味儿都怪怪的,不晓得用什么话去说,不晓得该劝还是不劝,也不晓得,今天晚上,发生在邵家院坝里的这一幕,到底要不要告诉帮主,怎么告诉,怎么说…… ... 第553章地窖隐忧 天尚未全亮,江上微微曦光,洁莹若一块蓝玉,水流的声音,在晨鸟轻鸣伴和里,像琵琶任风掠的音韵。 陈叫山是被一个梦惊醒的…… 梦里那季节,似一年的三月十二,树绿,鸟白,江碧,花红,竹翠翠。 一座新桥,横跨于凌江之上:桥面略拱,桥底大幅弯去,似钩月。两岸桥墩巨大,底桩如一巨兽之爪,狠狠抓进岩石中,似可经雷受电,牢固无极! 桥身护栏皆为汉白玉,手抚过,洁润光滑,无一凸点杂质。 一尊尊石狮子,逐节布列桥上,乖张,雄武,威风,憨态,正坐,侧依,半俯,逗惹小狮,踏滚绣球,形态万方…… 与石狮错落之桥柱,以大团牡丹、流水、云彩纹镌刻,下錾或深或浅,婉约顺绵,古意盎然…… 如此精美绝伦的石拱新桥,惟陈叫山一人,孤零零站于其上。 桥下之江水,煮沸了一般,一下下翻腾浪涛,扑起大股大股的白烟,直直升腾了,弥漫了,簇拥了,绞缠了,似那一条大江不见,倒若云海幽境,仙人行履之地…… 有歌声起来了…… 陈叫山站于桥上,循声望去,白雾团团里,只闻歌声,不见歌者。 那些歌声,那样切近,那样悠远,是祈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是祷告人寿年丰、太平祥和,是豪迈热烈的后生,憋着劲儿地表白爱慕,是温婉若水的姑娘,含情脉脉地吐露心迹…… 穿破幽雾,须臾间,两岸皆有人上桥来了 扶老携幼,结伴搀扶的乡亲,骑着小毛驴的姑娘,被胸戴大红花的精壮后生引领着,独轮车上,装着满满一车车的红红柿子、青青苹果、紫仔葡萄、黄黄麦子、白白大米……全都上了桥了,朝陈叫山涌过来了…… 只是,那么多人,那么多声,竟是一团团的影儿,从陈叫山身侧擦掠过去,无拥挤之感,握捏不住,似一阵风…… 陈叫山张开双臂,仰天抓举去,像溺水的人,在浪涛中挣扎,像雄鹰在蓝天白云间盘旋,扑扇双翅……然而,老人飘飘的白须,孩童红彤彤的脸蛋,后生们健硕如山的肩膀,姑娘纤纤如柳的腰肢,一任如风,一任如水,一任如光影,兀自飘去、流去、闪晃了去,陈叫山握捏不住…… 几乎同时间,另一岸上,有持枪跃马的队伍冲来了,马鬃摇摆,铁蹄哒哒,马上之人,皆戎装,长枪在手,凶猛豪武! 两岸的人马,在桥中间对撞了,相互交错了,却皆虚化一片,使得陈叫山疑心:究竟自己是空气,还是他们是空气,两相皆不见,幽幽空空一片? 抬头朝天上看,太阳,月亮,星星,居然同时出现,相互追逐着,一追一逐间,日明月灭,星辰闪烁,流云翻覆,似百年已经过…… 再低下头时,那石拱桥上已经千疮百孔,斑斑驳驳,鸟屎星星点点,黑、白、黄、白、灰的颜色,附着在大团牡丹、流水、云彩纹上,深深浅浅的镌痕,似不再现,沧桑得让人无言…… 一株株野草,倏倏倏地冒生出来,生在那些石狮的头顶,转瞬间,野草由青至枯,幻为苔藓,鹅黄的,淡绿的,终至暗黑一片一片了…… 无数白色的巨型蚂蚁,齐刷刷在桥上游走,吞噬着桥柱、桥面、桥桩、桥墩、桥拱,看似坚不可摧的拱桥,在白蚁的吞噬间,分崩离析,石烟腾起…… 大桥有坍塌断裂的危险! 陈叫山惊得大喊一声,“不” 起身出舱蓬外,陈叫山平复着梦境中的惊悸心绪,望向江面,天尚未全亮,江上微微曦光,洁莹若一块蓝玉,水流的声音,在晨鸟轻鸣伴和里,像琵琶任风掠的音韵…… 陈叫山俯身船边,掬起一捧江水,将脸埋进去,拍打着额头,打湿了头发,长长地吁出几口气,调整了呼吸,仿佛才逐渐从那幻幻玄玄的梦境中,脱解出来…… 男儿坡岩壁下,那悬挂如梯的断桥犹在,下摆浸在江水中,随浪晃个不停,似向陈叫山提示着那,终究是梦…… 侯今春从后船上跳了过来,头发乱糟糟,张着哈欠,伸一个懒腰,胳膊“嘎嘣嘣”响,“帮主,咱啥时候开船?” “先不急……你领一伙兄弟,到南边各处转悠转悠,看看肖队长的队伍,到底走了没有……”陈叫山用袖子擦着脸,说,“如果他们玩回马枪,就设法咬住,及时回来报告!” 侯今春领着一众兄弟出发了,陈叫山也领着一众兄弟,向老邵家走去…… 昨夜,邵秋云吵叫着要去找陈叫山,质问有关修桥之事,一番闹腾,邵秋云与爹爹相拥而泣,终于没出门…… 一夜里,邵秋云辗转不眠…… 陈叫山见到邵秋云时,邵秋云正坐在榄坎前,手里捏着藤筐,以小刀修削着初始编好的藤筐的毛茬子,那一对大眼睛,红红肿肿,桃子样…… “陈帮主……”邵秋云抬头瞥了一眼陈叫山,并扫视了陈叫山身后跟随而来的一大伙船帮兄弟,似有许多话可以说,但终究说了最简单的一种“来了?” “秋云妹子,脚还疼不?”走到邵秋云身前,眼光停留在邵秋云的脚上,邵秋云用藤筐将脚一遮,“没事儿的……” 陈叫山抿抿嘴,似乎再多话,此际也说不出的,更多的尴尬,似乎横在了二人之间…… 面瓜将陈叫山喊到大草垛背后,一阵低语……陈叫山听罢,望着榄坎上的邵秋云,凝然着,心中柔软的部分,仿佛被一双手,一下下地触抚着,温柔,而又酸涩…… 老邵扛着锄头回来了,身后的背篓里装着些茄子、豆角、土豆,见到陈叫山了,便招呼着,“陈帮主,你在老林子打死的那大马熊,我在沟里寻到了,待会儿让几个后生给送过来,今儿咱吃熊肉……” 陈叫山将老邵喊到一旁,悄声问,“邵伯,地窖里的人咋样,你们看过没有?” “咋敢看呀?”老邵四下环顾,低声说,“我怕那些当兵的没走远,不敢开地窖……” 陈叫山便又问面瓜他们,问地窖里有无动静,兄弟们皆说没有。 陈叫山不禁忧虑起来了:这么长时间了,地窖那么封闭,里面的人该不会窒息而死了吧? “不行,得赶紧把草垛子挪了,下地窖看看去,万一……”陈叫山刚要和兄弟们去挪大草垛,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许多修桥的工匠过来了,几个后生抬着那大马熊也来了…… ... 第554章消息泄露 人多眼杂,人言纷繁…… 为防不必要的意外发生,陈叫山见修桥工匠和几个抬大马熊的后生进了院子,便站在大草垛旁,轻松地拍了拍手,从草垛上扯了一根草,揪断,咬在嘴里,“今儿可赶巧,有熊肉吃哩……” 邵秋云望见那大马熊,那晚在南山老林子的情境,立时又浮闪在眼前了…… 本欲不想,怎能不想? 原要罔顾,罔顾何难? 那递绣花鞋的影像,吊桥上唱和的歌声,老林子里明灭幽忽的月光,齐齐又涌上心头……邵秋云瞥了一眼正在招呼众人的陈叫山,将头低下,睫毛又变得潮潮…… 只这一低头的神伤,被陈叫山一转头,看在眼里,联想起过往细节,兀自唏嘘了…… 船队兄弟们协助那几个后生,将大马熊吊在院坝一角的树上,破腹、掏腑、剥皮,修桥工匠们则在院坝另一角,同老邵交谈着修桥的细节…… 陈叫山走向邵秋云,邵秋云将头偏过去,轻轻地吸了鼻子,用小刀又开始削刮藤筐上的毛茬…… “秋云妹子,这藤筐是你编的?手可真巧……” 邵秋云手里的小刀,停顿了下来,“我爹编的……”,复又接着刮削起来…… “邵伯真是能人,这藤筐编得可精巧哩,到集上去卖,应该能卖好价钱吧?” “嗯……” “差不多再有个把月,麦子就熟了,家里粮食还够么,接得上新麦吗?” “够……接得上……” 邵秋云晓得自己心乱,乱到小刀在手里根本就不听使唤,削刮毛茬子,根本就是个样子,索性将小刀丢在地上,望着院坝里那些修桥工匠,便问,“你不是要留下来修桥吗,怎么让他们去修了?” “呃……我是要修桥的,但不是留在这儿修,我们还得跑船去汉口哩……”陈叫山之前听了面瓜的叙述,悉知了邵秋云的心思,料想她终究要问到这个问题,尽管不好面对,但终究要面对的,便又说,“邵伯他是懂桥的,不管谁筹资,谁出钱,工匠师傅们都还是得听邵伯的,跟着邵伯干……” 邵秋云心中愈加失望而伤感:失望的不是陈叫山终究要走,而是从一开始,就怪自己多心思,以为陈叫山会留下来修桥的;伤感的不是陈叫山兴许今儿,兴许明儿便要走了,行程紧,而是现在陈叫山就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心里乱成了这样,多少话,反复想过的,想好的,现在却都说不出来…… 原来,自己好没出息的! 现在,还能再说什么呢? 也许爹爹的话是对的:不是一路人,进不了一个门,就算在了一个门,也说不上入心的话…… 可偏偏为什么,老天爷就要他来了这里,在三月十二来了这里? “你们船队啥时候走?”邵秋云终于说了话,“地窖里那几个人,也跟你们一起走吗?” “事儿都办妥的话,明儿就走……”陈叫山转头瞥了一眼那大草垛,说,“我们走了,他们也就走!” 老邵和一帮修桥工匠们,在院坝一角讨论着修桥的细节,有人提议说将来开始动工后,老邵就是总负责,总把关,工匠们吃饭、喝水、算计工钱啥的,都由老邵来掌管着;有人提议说,将来采买的一切东西,都放在老邵家里,由老邵集中保管…… 老邵一转头,看见陈叫山和邵秋云在榄坎上说着话,心里顿时又生出许多的纠结来,对于工匠们说的话,便有些听得心不在焉…… 闺女邵秋云以前是多么快乐,多么听话、孝顺的一个姑娘,自打陈叫山来了女儿梁,闺女就变了:变得任性了,可以三更半夜一个人往南山老林子里跑:变得不再替家里考虑,家里仅有的一点点面粉,还做了擀面,一顿就给那些当兵的吃了;变得多疑而伤感,动不动就哭鼻子了…… 陈叫山若再在这里多逗留一段时间,谁晓得闺女会变成怎样了? “陈帮主,你过来一下,我们说说修桥的事儿……”老邵不愿意看见陈叫山和闺女说话,便冲着陈叫山喊了一声,招呼陈叫山过来参与讨论修桥细节。 陈叫山说了自己明儿便要走,见邵秋云有些黯然,不晓得如何平复她的黯然情绪,忽然听见老邵喊自己,便朝老邵他们走去了…… 陈叫山蹲在了老邵和修桥工匠们围成的圈圈里,老邵忽然说,“陈帮主,那几个地下党在地窖里待好久了,一直没见有啥动静,要不要我下去看看?” 老邵怎会说这样的话?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可直接说出地下党藏在地窖里的事儿? 陈叫山感到十分错愕,大感意外,但老邵话已经出口了,只有应对,“其实也没啥,地窖下头只要有吃的喝的,就没啥麻哒……” 一帮子修桥工匠,晓得那个长袍老者是地下党,被第七分队的人押着,跳崖坠江了,却并不晓得老邵家的地窖里,居然还藏的有地下党,愕然之间,皆看着老邵,都不吭声了…… 老邵原本的意图,是希望陈叫山和地下党,早些离开他家,他就少些麻烦,但当他把话说出口,瞬间就后悔了:如果说,陈叫山有通匪的行为,自己不是也算是通匪了么? “都乡里乡亲的,大家记着,地下党这事儿,可不敢乱说……”老邵连忙又叮嘱着修桥工匠们,“这事儿出在咱女儿梁,谁要乱说,出了事儿,那就是连根拔串串,大家都得遭殃哩!” “哎呀,老邵,你把我们当啥人了?我们是哪种乱嚼舌的人么?” “放心,我们绝对不会乱说的,这种事儿捅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嘛……” 老邵听着修桥工匠们连连说着保证的话,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陈叫山心想,既然这话都已经说出来,不如现在就下地窖里去看看,看贺先生他们到底怎样了…… “帮主,帮主……” 陈叫山正要开口提说打开地窖的事儿,江五却从外面急匆匆跑过来了,几步奔到陈叫山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帮主,那伙当兵的是真走了,不会玩啥回马枪了,可县上来了好些人,说要来邵伯家商量修桥的事儿,现在人都到女儿庙跟前了……” ... 第555章一箱银元 “走,我们出门迎接去……”陈叫山听了江五的汇报,便对老邵及众多修桥工匠说,“人家关心修桥大事,咱不能失了礼数嘛!” 众人便朝外走,陈叫山趁机凑在面瓜耳朵边,低声道,“我领他们到桥头去转转,趁这会儿工夫,你下到地窖里看看……” 陈叫山跟老邵、修桥工匠们出去了,院子里只有面瓜一伙人、拾掇大马熊的几个后生,以及邵秋云…… 那几个拾掇大马熊的后生,已经将大马熊掏了膛、剥了皮,正在拿刀削熊肉。面瓜拿过剁下的熊掌说,“熊掌这玩意儿,下锅经煮得很,韧劲啊,怕是要上硬柴才成啊!几位兄弟,你们帮忙帮到底,去山上给拾掇些硬柴过来,就靠这草草烧,怕明天早上也炖不好这么大一只熊……” 那几个后生将血淋淋的手,在大草垛上蹭了两蹭,二话不说,便出去寻硬柴了…… 面瓜和兄弟们找来一根大木杠,斜插进大草垛底部,兄弟们一齐使力,将大草垛撬斜了,面瓜便探进身子去,揭开了地窖口的木盖子…… “贺先生,贺先生……你们还好吧?”面瓜将脑袋伸进地窖里,大声朝地窖下喊。 地窖里乌黑一片,静寂无声…… 面瓜心说:糟了,贺先生他们几个,该不会闷死在地窖了吧? “喂,喂……贺先生,听到我的声音没?我是陈叫山船队的人啊……” 地窖里依旧一片静寂…… 面瓜不禁疑惑:老邵说过,这个地窖没有另外的出口,贺先生他们不可能不在下边啊,就算是气闷,不可能四个人全都闷在下边了吧? 面瓜一手撑在地窖口,一手顶住草垛,转头朝草垛外,大喊,“鹏天,给我找麻绳来,我下去看看,贺先生他们别闷死在下头了……” 这时,地窖里忽然传来“哧”地一声,幽黑无比的地窖里,有了一丝光亮,紧接着,便从地窖下面传来嗡声嗡气的声音,“你们是陈帮主的兄弟吗?” 面瓜顿时喜出望外,连忙将脑袋再次探下去,“对对,我就是陈叫山船队的兄弟……你们在下头还好吧?” “我们没事儿,都好着哩!你给我们弄点水下来……”自地窖里传来的声音,嗡声嗡气,有些回响,面瓜听出来了,是那个络腮胡汉子的声音! “好的,我这就给你们吊水……你们在下头再忍忍,今儿晚上就可以上来了……”面瓜冲着地窖里喊了话,便又转头对草垛外喊,“鹏天,鹏天,去整点水来……” 鹏天转身去井上吊了一桶水,四下探看,而后问邵秋云,“秋云妹子,有没有装水的家?” 邵秋云一直坐在榄坎上,也没有拿小刀修刮藤筐的毛茬,也没有回屋里去,谁也不晓得她在想些什么…… 听到鹏天的话,邵秋云起身进了屋,片刻后,从屋里端出来一个大瓦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将大瓦罐呈给鹏天看,“这个成不?” “成,成,没问题……”鹏天刚要伸手去接,邵秋云却走到井前,蹲下来,从水桶里撩了水,拿起竹箭刷,一下下地扫刷着大瓦罐…… “秋云妹子,涮涮就可以了……”鹏天将半桶水倒进大瓦罐里,连忙来到大草垛跟前,三旺将早已备好的麻绳,拴系在大瓦罐的侧耳上,双手捧给了面瓜…… 面瓜悠着劲,缓缓地将大瓦罐吊了下去,而后冲地窖下喊,“好了,我把窖口封好啊……” “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地窖里的四个人,皆说着谢谢,嗡声嗡气地传上来,面瓜终于彻底放心了,将地窖木盖子,重新盖好,倒着爬,退出了大草垛。 兄弟们将大木杠慢慢放下来,一抽,大草垛恢复了起先模样…… …………………… 陈叫山领着老邵及修桥工匠们,在女儿梁山脚下,迎上了县府来的人。 为了给面瓜他们探察地窖,留出足够的时间,陈叫山走上前去,冲着县府来的人一拱手,“诸位远道而来,辛苦辛苦……旧桥已断,新桥待建,现在正是筹钱花钱的紧要当口。对岸男儿坡吊的那断桥,既然不能复接,理当及早拆掉,其铁索套环,也正可变卖筹钱,为筹建新桥做了贡献,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自然觉得陈叫山言之有理,便随陈叫山一起,乘船过了江,来到男儿坡桥头,同男儿坡的一众乡亲,联手拆除断桥…… 断桥拆下之后,陈叫山又将其载回女儿梁,如此来来回回一折腾,陈叫山预计时间已耗得足够:非但面瓜他们已将地窖探察,只怕那大马熊在锅里都已经煮熟煮烂了…… 陈叫山便招呼县府来的人,到老邵家里吃熊肉,县府来的人却连连推拒,称他们要及早赶回县城,紧锣密鼓地进行修桥筹资之事,不便耽搁…… 修桥工匠们便找来板车,载上旧桥,同县府来的人一起,返回县城了…… 陈叫山令船队兄弟,从船上抬出一个木箱,将其送到了老邵家里。 此时,熊肉的确已经煮熟煮烂了,并且,面瓜凑到陈叫山耳朵边,低声汇报说,“帮主,贺先生他们四人,在地窖里都好着哩,尽管放心……” 众人吃罢熊肉,天已经黑透了,那几个帮助抬熊,帮助进山拾捡硬柴的后生,也各自离去了,老邵家里,除了老邵父女俩,其余都是船队兄弟…… 陈叫山将老邵和邵秋云叫到屋里,打开木箱,里面竟是一箱子的银元,在灯下闪烁着点点银光…… “邵伯,秋云妹子,这是两千大洋,你们收好喽!”陈叫山将木箱盖子一扣,说,“县上那些人,至于筹钱多与少,我们终究管不到,这两千大洋,你们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老邵连连推拒,“哎呀,陈帮主,这哪成啊?” 邵秋云也推拒着,“修桥的钱,由他们出哩,我们家也不缺钱……” 在灯下,陈叫山看着老邵额上的皱纹,看着邵秋云大眼睛里的淡淡泪光,执意要将钱留下,并在心底感慨着:唉,这些钱,权当是收留贺先生他们的酬劳,权当是对秋云妹子心底深处,那忧伤落寞之补偿…… ... 第556章开解落寞 趁着夜黑,陈叫山与船队兄弟们,将大草垛完全移开,放下了梯子,将贺先生他们四人接了上来。。。 贺先生的腹部伤口,由于未曾换药,有些许感染,行动之间,疼得脸色苍白!不过,贺先生心情颇为高兴,拱手向陈叫山及众人致谢时,言语中充满玩笑意味,“连着几天睡觉,不分昼夜黑白的,我们这清闲可是躲够了,就是难为了大家……” “莫这么说,莫这么说……”老邵连连地摆手,“这几天人多事杂的,都顾不上给窖里送啥吃的,实在是难为你们了……” 那络腮胡汉子嘿嘿一笑说,“不瞒你们说,好多回我都要上来哩,想看看上面到底是啥情况,贺先生硬是不让……” “嗯,我也等得心慌得很,闹着要上来哩!”那个男娃娃也补充着,“贺先生说:咱就算饿死困死在下头,也不能连累上面的人……” 邵秋云从厨房里端出了熊肉和肉汤,那短发姑娘一见,便跟着到厨房里取碗取筷,一阵忙乎…… 陈叫山派面瓜他们,分成几路人,到周围察看警戒着,而后,便与贺先生交流起了地面上发生的一系列事儿…… 当陈叫山说到那位长袍老者跃崖坠江之事时,贺先生瞬间愣住了,缓缓地将筷子放下,抬头望着满天星星,良久,方说,“苏先生,不惜身丧,为他人拓宽了路,取义成仁啊……” 贺先生听了陈叫山说到修桥之事,瞬间便明白了陈叫山的良苦之用心,便说,“陈帮主,你做的很对,倘若你们自己主持修桥,其性质就完全变了……” 老邵和邵秋云在一旁听了贺先生的话,终于明白了陈叫山让肖队长出面修桥之深意,不禁心生愧意…… 因此,老邵便又推拒起了那两千大洋,“陈帮主,恕我眼窝子浅,看不清世事……既然是由他们出钱修桥的,你给我留那些钱,我是真的不能要啊……” “邵伯,钱财终究乃身外之物,你就不要再推来阻去了……”陈叫山说,“无论有怎样的情况,新桥终究是要修建的,这些钱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吧!” 贺先生明白陈叫山送钱给老邵,名为修桥以备不时之需,实则是对老邵收留他们四人之行为,表示感谢的,心下理解了,嘴上却说,“邵伯,陈帮主说得有理,钱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推拒了,陈帮主心系修桥之大事,一番情义,自当受领啊……” 一番情义,自当受领…… 贺先生本是劝说老邵收下大洋,莫要推拒的,无意之间,却点在了邵秋云敏感的心坎上…… 邵秋云听罢贺先生的话,站起身来,拾掇着饭桌上的碗筷,默默转身朝厨房走去,那短发姑娘见状,便也跟着邵秋云拾掇起来,朝厨房走去…… 同是姑娘家家,细微之心思,总是可以相通并感知的…… 短发姑娘叫梁虹,是贺先生的未婚妻,年纪与邵秋云相仿,她几番从邵秋云看陈叫山的眼神中,已然读出了一种叫作情的些许东西…… 在这纷乱之世局中,个人安危,尚且不得保全,儿女情长,犹是难遂人心…… 梁虹明晓邵秋云心事之隐秘,有意开解邵秋云,但毕竟两人尚不太熟,不可将话说得太过直,一番思索,梁虹便说,“妹子,这两天我们在窖下,院里这么些人,光是一天两顿饭,就够妹子你忙乎的……” 邵秋云见梁虹拿着瓜瓤刷子,刷着煮过熊肉的大铁锅,嫌锅里油大,又从灶膛里抓了一把柴灰,抹在瓜瓤刷子上,连连刷着,便对梁虹产生一种心近之感,鼻子吸了一下,故意显出了一种轻松来,“也没啥,人虽是多,但大家都不挑饭食,只要做熟就好了,也倒不费啥事儿……” 梁虹一边刷着铁锅,一边想着开解邵秋云的话语,转头一瞥,看见靠在案板上的长长的擀面杖,便又说,“这么长的擀面杖,下一大锅面,一张就擀出来了,妹子你可是巧人啊!哪个后生若是娶了你,那真是享不尽的大福气呀……” 邵秋云是那种心思情绪皆容易写在脸上的人,听见梁虹这般说,大眼睛里顿起一层迷雾,脸上却又硬生生地升起了笑,“姐姐说的哪里话,我哪有那么好?” 厨房里的油灯飘晃着,橙黄色的光晕,扑耀过邵秋云的大眼睛,那眸中的闪亮,已被梁虹捕捉…… 梁虹知道:今天深夜,陈叫山的船队便会离开女儿梁,向东进发了,此时此刻,邵秋云心中的那隐隐的不舍和依恋,无处可诉,无计可平复,在陈叫山面前,在老邵面前,在一帮子大男人面前,惟有装作没事儿人一样,默默在心底流泪…… 梁虹将瓜瓤刷子在锅沿上,按了两按,拧了水,在围裙上擦干了手,她晓得:此际邵秋云的心里是乱乱的,收拾锅碗瓢盆,本就不上心的,便说,“妹妹,这头道洗好了,让他们再担些清水来清涮就好,我们到屋里说说话去……” 梁虹走到厨房门口,冲着院坝一喊,“小成,虎子大哥,你们挑几桶水过来……” 那个男娃娃叫小成,络腮胡汉子叫虎子,他们听见梁虹的喊声,连忙朝厨房里走,梁虹便牵着邵秋云的手,到邵秋云的睡房里去了…… 在睡房里,梁虹没有再直接去开解邵秋云,而是慢慢地向邵秋云说起了自己与贺先生的故事来…… 梁虹说,她与贺先生从小在一个镇子上长大,两人年岁差了好多,以前她只晓得贺先生对她好,并不懂更多,待她真正长大成人,明白儿女情长之事时,贺先生已经颠沛流离,四方游走,常年也不得见上几面…… 待后来,她鼓足勇气,和贺先生一起出来,不愿再分开,辗转各地间,历经生死危机,时时处处,命若琴弦…… “妹妹,我经常就在想: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能活着,活得好好的,本就不易,我们还能怨什么呢?要怨,就只能怨这世道了……”梁虹幽幽地说,“心里装着一个人,知道他的好,念着他的好,在这非常年月,算是幸福呢,还是糟糕?要我个人说,是幸福……” 梁虹说着话,在邵秋云的手背上轻轻一按,邵秋云点点头,遂即泪又下来,“嗯……”了一声,将眼泪又逼了回去…… ... 第557章惜别起航 面瓜与一众船队兄弟回来了,在陈叫山耳边低语,“帮主,四处都看过了,没啥问题……” “贺先生,你们要重回北岸去,现在我们就出发吧,我撑船载你们过去!”陈叫山站起身来,拱手相邀…… 邵秋云和梁虹在睡房里说着话,闻听船队的人都回来了,便来到屋外,梁虹便问,“咱们现在就走吗?” 贺先生点点头,转而冲陈叫山拱手,“陈帮主,大恩不言谢,此番受你帮助,渡过危机,来日我们相会,再当后报!” 贺先生又向老邵拱手致谢,“邵伯,此次得遇你们照顾,贺某铭心难忘,多谢啦……” 老邵心情极为复杂,遂也起身,“这……都要走吗?”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看向邵秋云,点了头,“邵伯,秋云妹子,待我们船队再返回女儿梁时,我们再叙……” 老邵要将一些熊肉,分给陈叫山和贺先生他们,要他们路上带着吃,陈叫山和贺先生双双谢绝了…… 邵秋云从院墙上取下那张熊皮,卷成了筒筒,递向陈叫山,“这熊皮你们留着吧,太阳大,晾在船头,不消两天就干实在了,夜里垫着睡觉,不怕潮气……” 梁虹看着邵秋云抱着熊皮,向陈叫山递去的样子,那大眼睛里,满是恳切、迷惘、不舍,而整张脸上的表情,又显现出了平静淡若来,梁虹感到一丝欣慰,但遂即也多几丝唏嘘了…… 面瓜站立一旁,联想起邵秋云之前打着火把,要去江滩质问陈叫山的情形,再想到之前邵秋云和了白面擀面条,和了苞谷面做搅团的种种情境,心中亦充满复杂情愫,却无法去说更多,默默地替陈叫山将那熊皮接下了…… “贺先生,咱从熊墩垭出来的,现在又回去,这不好吧?”小成听说又回北岸,显得颇有些疑虑…… “最危险之处,便是最安全之处,放心吧!”贺先生说。 “你个小屁孩,懂个什么?贺先生说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慢说是回熊墩垭,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虎子也二话不说……”虎子将贺先生随行带的物品,装在挑担里,挑到了肩膀上,率先走了出去…… 陈叫山转头看着面瓜抱在怀里的熊皮,伸手轻轻抚了一下,而后,拧身,拱手,“邵伯,秋云妹子,后会有期……” 男人们都出门去了,院子里留下的是梁虹和邵秋云,梁虹在邵秋云的手上拍了拍,“妹妹,我们就先走了,你回屋睡觉去吧,明儿一早醒来,啥都好了……” 邵秋云微笑着点了头,便兀自回了屋里,关上了睡房的门,却又搭着小板凳,站到了后窗上,目送一行人模模糊糊的身影,慢慢上了女儿梁,一拐,再也看不见…… 陈叫山领着贺先生他们,行至女儿梁梁顶处,指着桥头拱洞,说,“苏先生就是从这里跃江的……” “走,我们过去给苏先生行个礼吧!”贺先生招呼梁虹、虎子、小成,四人来到桥头前,站立一排,对着脚下滚滚凌江水,深深地鞠躬…… 穿过芭蕉林,回到江滩,陈叫山从船上取出创伤药,给贺先生重新敷了药,江伤口重新包扎,并将药葫芦递给贺先生,“天气逐渐热了,你留着药,根据伤口情况勤勤换药,合适时候,找人将子弹取出来……” 陈叫山亲自撑了一艘小散船,将贺先生、梁虹、虎子、小成送到了男儿坡江岸,贺先生跳上江岸,回身拱手,“陈帮主,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贺先生,保重,后会有期……” …………………… 船队重新,星光熠熠之下,乘风破浪,顺江东去…… 此际夜深,两岸黑黝黝一片,惟夜虫鸣叫不止,江流哗哗,除此,再无动响…… 除了各船舵头和控船水手,在执蒿行船,其余船队兄弟们,皆在舱蓬里睡觉了…… 陈叫山一个人站立在船头,背着双手,任江风一下下将衣角飘卷,心中充满了诸多意象,忽而又全然乱去,理不清楚…… 再回首,女儿梁和男儿坡,皆已远,隐在夜的无尽暗黑里,看不见一丝影像了……陈叫山深深地吁了一气,仿佛看见那里有一座新桥,跟那个梦中的意象,别无二致,陈叫山顿时感到了一种释然,释然间,却又有一丝凝虑,悄悄爬上了眉头…… “帮主,咱是不是有些太逞能了?”侯今春忽然走了过来,站在陈叫山身侧说。 “逞能?逞啥能?” “我就在琢磨哩:修桥也好,不修桥也罢,咱就是跑船的,干咱们什么事儿啊?人家唱人家的歌,咱跑咱的船,人家闹人家的革。命,咱还是跑咱的船,犯不上啊……”侯今春幽幽地说,“咱冒着得罪肖队长那伙人的风险,帮着贺先生他们,又替女儿梁男儿坡的乡亲们出头说话,咱不是逞能么?” 侯今春说话时,心中终究有些怯怯,生怕陈叫山会因此生了气,便边说边去看陈叫山的脸…… 陈叫山倒并未生气,反而微微笑了,点了点头,“嗯……是有点儿……” 陈叫山如此答,侯今春心中便不再怯了,便又说,“还有,那两千大洋,给的也有些冤……” “哦,哪里冤了?” “修桥的钱,既然有人出了,咱就犯不着再出钱了啊!你可倒好,两千大洋使出去,又留不下名,图到啥了?”侯今春说,“就算是卖了老邵家的人情,可那人情,是该贺先生他们卖的,不该咱们啊……” “嗯……是有些冤了……”陈叫山笑着吁出一口气,晓得侯今春心中有不平,须让他说出来,说出来,便好了,便只好顺着他的话意来说,而后忽又问,“对了,侯帮主,现在离汉口还有多远?” “差不多也就八百多里吧!”侯今春望着星光映耀下的凌江江面,不无感慨地说,“帮主,这一路出了山地,就尽是平川,江阔水静,好跑得很,咱们可不敢再有啥耽搁了呀……” ... 第558章丰收浩劫 船队过女儿梁,顺风顺水,连行几日,山峦逐次减少,变低,终至不见。 凌江流驰于平野,别是一番开阔景象…… 江风好推送,顺流若箭速。 陈叫山站立首船船头,解了衣衫,衣角扑簌簌飘卷,视线所及,天地豪迈无际! 此季,正是油菜炸荚,麦子渐熟时。 骄阳下,千里沃野,皆黄色,碧蓝天幕,与之蚁镶嵌了,黄愈黄,蓝更蓝。 黄蓝层合间,挥舞的镰刀,明晃晃,飞洒的汗水,亮晶晶…… 果真得遇好年景,皇天不负苦心人啊! 在年馑饥饿中,亡故的游魂,倘飘于丰收原野,是欣笑,抑或,恸哭? 脚踏土地的人们,至少一年不会饿肚子了,多好…… 陈叫山嚼着一块锅盔,腮帮胀满了,伸汲水葫芦入江,灌一葫芦江水,大喝几口,一脸欣然惬意,阳光下,眼笑呈月牙了…… 丰收是丰收,年景好年景,然而,千里之外的乐州,丰收年景中,却潜隐着一场浩劫,似窖中之酒曲,渐而酝酿…… 今年之大丰收,超乎所有人之想象:卢家大院布衣房里最老的老妈子,望见前院后院、巷道街面、校场坝,堆积得比石牌楼还高的油菜杆,不禁感慨:百年难见,百年难见啊,今年榨油坊的门槛,要被踢断哩! 油菜炸荚趁天气,太阳越大越欢喜。 头天夜里,卢夫人在前院开了丰收大会,是时,星如钻石,清风爽拂,预示翌日乃大晴天…… 拂晓,整个卢家大院,若比一只千足蜈蚣,每一条腿腿,全都动转忙乎起来了! 为解刈割油菜长工们的吃饭之困,魏伙头受夫人特准,将一亩地的八分熟麦子,提前挥镰割回:蒸馍,擀面,虽不够筋道,在碓窝里捣了,做面糊,做搅团,终究不错! 常海明带领卢家卫队兄弟,人人光了上身,大裆裤一穿,扎紧绑腿,人手一把镰刀,“哧哐哧哐”在磨刀石上,磨得银光戳人眼,吼喊一声,“整”,数十精壮壮后生,大步腾腾,奔赴油菜地! 船厂厂长王正孝,带领船厂兄弟,砍削新造木叉、联架、推板、木耙、尖担、戳兜等工具。油菜炸荚才忙乎这些,犹是迟晚了些,但三夏大忙连轴转,这些物件待收麦时,又正派大用场! 码头总管冯天仁,汲取了王厂长的教训,瞧见今年这丰收大势,提早动手,带领码头兄弟,抬运石头,砸锤下錾,补充石碾、磨盘、大夯等物,以备麦收大战! 外驻货栈总管潘贵生,骑着黑大骡子,奔走各处货栈、货场,催要货款,或现银,或实物。今年这丰收架势,单是套磨的毛驴,转走田埂运麦的黄牛,收麦后插秧耙田的水牛,都有缺口了,不得不紧催钱…… 潘总管愈忙,杨账房便更忙,组织十来个伙计,在柜台上一并排架了算盘,“噼哩啪啦”拨算盘珠子,二上三去五,二退一还八地归拢、捋顺、清算、分配、绸缪着卢家的钱财用计…… 刈割油菜,炸荚归收,码放菜杆,转收麦子,脱粒入仓,引灌水田,耙田整垄,拔秧插秧……浩荡恢弘的三夏大忙,犹若大战,直接间接动用上千人,纷纷乱乱里,没有些规矩约束,自然不妥! 分工,出工,记工,监工,核实,派发,农具维护,奖惩,此类种种之规矩,其定算合谋,书写,转发之大任,落到谭师爷身上。 谭师爷手执鼠须笔,蘸墨,刮毫,凝神,思虑,时写时思,不可偷闲片刻…… 为辅助卢家农忙,王家铁匠铺接了诸多铁器活路,刈割之镰,挑油菜荚之钢叉,翻土之犁铧,引灌掏渠之锄,清淤顺沟之镐、镢、锹,整田活土之耙尖,皆须打造! 这些虽是小量补充,但对于王家铁匠铺而言,已是大活! 风箱“呼哧哧”,大锤“咣咣咣”,熔炉铁流引,铁台火星飞,王铁汉带领徒弟们,挥汗如雨,郑半仙也不得闲,摇着蒲扇烧茶水…… 二太太谢菊芳,领着四小姐卢芸霞,也戴了草帽,拎了小篮,到田埂沟坎上去,拾捡散落的油菜荚。这是她们完全自发的,没人指使她们,但经过年馑之煎熬,她们懂得珍视和节俭:哪怕一粒油菜籽,那都是下苗、日照、淋雨、生发、收割、炸荚而出的,多么不容易…… 即便平日里最清闲的三小姐卢芸凤,以及留在乐州的薛静怡,也到了布衣房,同杏儿她们一起,缝制大幅油布,雨衣。三夏大忙,天气诡变,油菜荚也好,麦穗也罢,炸荚脱粒之余,若遭遇白雨,油菜籽发芽不出油,麦子发芽老黏牙,不用大幅油布绸缪遮盖,损失实是不小哩! 少爷卢恩成,平日里吆五喝六的本事,此际正派上用场:四处监工,大声吼喝,说这里不对,那里有人偷懒,喊得嗓子沙哑,几欲冒烟,端着茶壶大口大口喝水,取下衣领子的折扇,噗地展开,扇个不停…… 一家之主卢夫人,看似身闲,实则心不闲:在卢家祠堂里,以干净布巾,擦拭每一块牌位,即便牌位上的阴刻字迹里,那最细小的钩、点、撇尖,也不留一丝尘埃。后,上香,祷告,祈愿,愿列祖列宗保佑卢家昌盛,丰收大吉…… 享受实实在在清闲的,是卢老爷和三太太蒋素芹。 三太太身怀六甲,肚子已如小丘,时而胃口惊人,时而又吃不下喝不下,卢老爷便围着三太太转,替三太太捏捏略略浮肿的小腿,敲打敲打酸困的肩膀,不时地端水,送点心,剥一颗糖,说几句逗人笑的戏虐话…… 少奶奶唐慧卿始终不得怀孕,见三太太临盆在即,亦自忙乎起来,展现女红之绝活,缝五毒肚兜,做老虎枕头,龙凤屁帘,贴身对襟小袄,替即将出生的弟弟或妹妹,考虑个周周全全,以显家风之中正,以祛私心嫉妒之嫌疑…… 卢家,一片忙乱,丰收欣喜之景象中,却有一群狼子一般阴狠之人,悄悄逼近而来…… 却道这阴狠之人是谁? 非有他人,恰是来自北山野狼岭的二当家宝子…… ... 第559章冲天火海 起先,宝子挟持着余团长,欲借县保安团之屏护,潜入乐州城,刺杀卢夫人! 怎奈半道上杀出个高雄彪,拦住去路,一番混战,余团长被打死,宝子卧身麦地装死,逃过一劫…… 高雄彪与幸存的保安团民丁交流,得知宝子狼子野心,未敢怠慢,第二日便骑马驱驰乐州城,寻到吴先生,与吴先生、唐嘉中一起,到卢家大院,向卢夫人说明了情况,要卢家加以警惕…… 夫人得知了二小姐卢芸香,私奔野狼岭,成为山寨夫人,并伺机行刺自己,沉默半晌,长长地叹了一气,竟一病数天…… 禾巧寻到常海明,询问了卢家卫队巡夜值守之规则,并给予建议,将三拨人手,分作五拨人手,保证卫队兄弟巡夜值守之余,休息充分,以旺盛精力,加强卢家大院之戒备! 吴先生同高雄彪一番交流,得知卢家二小姐之隐秘往事,唏嘘之余,吴先生建议高雄彪联合太极湾姚秉儒,伺机攻打野狼岭,令其兀自难顾,不得下山作恶…… 高雄彪找到姚秉儒,谈及了攻打野狼岭之事,两方人马,合二于一,连番出战…… 怎奈野狼岭倚凭天险,兼具军火日盛,宝子怀恨在心,犹是骁勇,竟使得高、姚联队,徒之奈何,望崖兴叹…… 一进入大忙时节,高雄彪退回高家堡,姚秉儒退回太极湾,各自忙着组织收割油菜,绸缪麦子刈割,引灌,插秧之事…… 而此时,身在野狼岭的苟队长,已成为野狼岭的军师,他建议说,“愈是三夏大忙,人心纷乱,愈是攻打卢家之良机……” 宝子同瘸子李、苟军师,以及卢芸香一番商议,决定采用“佯攻高家堡,实进乐州城”之策…… 瘸子李带领一股人马,趁着高家堡大忙之际,迂回骚扰数日,令高雄彪大为光火,欲一杀而后快,可瘸子李鬼精得很,见势不对,疾速后撤…… 几乎同时,宝子却领了五个匪徒精锐之士,六个人扮作麦客,戴了草帽,换了破烂衣裳,怀揣手枪,悄悄逼近了乐州城…… 在卢芸香以为,高家堡与太极湾合兵一处,联合攻打野狼岭,定是卢夫人指使所为,必须及早杀了卢夫人,方解心头之恨! 太阳渐渐落了去,天尚未黑,乐州城里一片忙乎,转运油菜杆,炸油菜荚的,为田地劳作者送饭的,外地油贩子,在乐州大街小巷穿梭不止…… 所有人都未曾想到,连番攻打高家堡,节节败退的野狼岭匪众,竟然还有胆子,偷偷来到了乐州城…… 六个衣衫破烂,戴了草帽,帽檐压低,腰里系了草绳,手里拎着镰刀,脸上泥灰汗水交织的麦客,竟是杀心蓬勃的匪徒谁能料到? 宝子为防城中有人认出自己,特地还用一条又脏又馊的布巾,遮罩了半张脸,加之草帽帽檐低压遮盖,典型一副麦客模样…… 几番游走、观察,宝子领着五个匪徒,已将卢家大院周遭,勘察得清清楚楚,心中有数,只待天黑…… 天完全黑透后,宝子先将桐油棉团点着了,引燃了卢家大院西门前,未曾炸荚的油菜垛,登时火光腾起,烈焰熊熊…… “着火啦,着火啦,西门外油菜着火啦……” “去井上担水,快,快,用盆泼水……” 卢家大院的壮丁,此际多还在田地里,或是奔走在往返路途上,大院里留守的丫鬟、杂役、老妈子们,顿时慌了手脚,乱作一团…… 周遭民众,晓得那是没有炸荚的油菜,感念起卢家年馑放粥之恩,也纷纷加入救火之队伍…… 西门外一片火海…… 禾巧临危不乱,第一时间命令一位家丁,即刻去马厩牵马,火速飞奔城北,去通报卢家大院的男人们…… 夫人正在祠堂里悉数念珠,祈愿列祖列宗保佑卢家,闻听祠堂外人声乱乱,连忙出门察看…… 宝子见西门火势顶旺,便将手下五人分散开来,各自趁乱于正门、北门、南门、石牌楼前、仓房拐角处,分别引火…… 经过一天暴晒的油菜杆,经桐油棉团一引,着起火来,发出“噼啪”爆裂声,借风流窜,越燃越旺…… 一时间,整个卢家大院外围,皆是一片火海…… 赤焰熊熊,火舌扑扑,黄烟滚滚…… 混乱之中,不禁卢家大院的人忙乱起来,周遭民众,担心火势过猛,引燃自家房屋,亦纷纷加入救火大军…… 城中耀眼的火之红光,便是远在碾庄码头的船帮兄弟,便是远在城北田地、城北粮仓的长工、佃户、家丁、卫队兄弟,也一眼瞥见了,纷纷疾步飞奔而来…… 火舌噼啪声,屋椽断裂声,砖瓦爆嘣声,男人脚步声,女人惊呼声,孩童哭泣声,搭钩挑水撞击声,城中大小犬类吠叫声,疾速驰援而来的牛车铃铛声,马蹄声,混作乱乱…… 宝子见卢家大院已乱如蚁窝,索性又拔出手枪,冲天放一抢,将枪迅速塞进怀中,大喊着,“救火啦,救火啦……”,疾步飞奔几步,再拔出枪来,再放几枪,再藏枪,再喊,再跑…… 按照事先约定,另外五个匪徒,亦同宝子一样,连连放枪,四处制造骚乱、惊惧…… 清脆的枪声,在夜空,连续爆响,夫人闻之,心下一怔:莫非是冤家上门了? 夫人牙根狠咬着,摸出一把防身手枪,说,“该来的,终究要来……”,便欲出小院去,被禾巧和卢芸凤、薛静怡,死死拦住了,禾巧急得大叫,“夫人,越是如此,越不能乱啊!” 卢老爷起先正陪着三太太睡觉,一阵吵闹声,将其吵醒后,三太太趴在窗棂上一看,外边一片通红火光,再闻之枪声四起,惊吓得大哭起来,一哭,便感觉肚子疼了起来,在床上连连翻滚…… “来人,快来人啊……”老爷围在三太太跟前,急得大声喊叫,可此际丫鬟们都参与救火去了,哪里会有人应? 火光,夜幕,清风,纷乱…… 宝子捏着手枪,从北门悄悄进了大院…… ... 第560章两颗子弹 夜之黑暗,火之红旺,人之纷乱,声之喧阗…… 宝子持枪在卢家大院游走,轻车熟路,时而一跃巷道拐角,时而隐身于拴马桩后,时而半蹲在门墩一侧,时而掩映花木暗影…… 虽不断有人从宝子身边疾步跑过,但没人留意,没人注意,没人认出这个头戴草帽,以布巾掩了半张脸的人,便是曾经的家丁头目,如今的野狼岭二当家宝子…… 火救火每个人只关心着救火! 幽灵一般的宝子,终于摸到了夫人所住小院前…… 院门是锁着的。。。 宝子伸手摸了一把门上的大铜锁,愤愤地用指头敲了一下铜锁,恨骂一句,只得拧身退走…… 夫人其时在祠堂里,禾巧、卢芸凤、薛静怡、杏儿,以及几个布衣房的姑娘,围在夫人身边…… 闻听着外边零星的枪声,禾巧晓得:今夜的大火,非同寻常!定是有人故意纵火,伺机来行刺夫人的! 因而,无论卢芸凤如何叫嚣,说要出去救火,无论夫人如何决绝,要出去一看究竟,禾巧都坚决阻拦住,命人将祠堂院门反闩了,又将祠堂的房门反闩了,说,“就算卢家大院都烧光了,我们也不能出去,就是化成灰,我们也要落在祠堂里……” 祠堂本为卢家之禁地,任何异姓之人,皆不得跨入半步的。 而今夜,在这特殊时刻,禾巧、薛静怡、杏儿,几个布衣房的姑娘,全都守在了祠堂里…… 老祖先的规矩? 老祖先的规矩…… 夫人听着祠堂外闹闹哄哄的声响,面对着禾巧的坚定,渐而也平静了下来…… “孽缘,孽缘哪……”夫人望着一并排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苍凉地笑着,将手放在香案上,用指甲一下下地抠着,仰头向上,像无助,像迷惘,像质问,整个身子抖个不停,“先人们,你们看看,看看哪卢家昌盛百年,哪里积孽了,怎会出这种孽障,怎么会?” 禾巧过来紧紧地扳着夫人的肩膀,什么话都未说,那手指上,却分明传递着语言…… “娘,你不必介怀,等陈叫山一回来,领人去灭了那野狼岭便是……”卢芸凤的胳膊扬起了老高,似极有力量,但忽而又绵软下来,想到陈叫山远在千里之外,归期遥遥,言语不禁又黯然了,“娘,事情终究没有查清楚呢,也不一定就是二姐她……” 卢芸凤话说半截,兀自说不下去,她不晓得:这般之劝慰,究竟是在劝娘,还是在劝自己? 香炉里的香,徐徐燃着,青烟袅袅,香灰弯弯了,欲坠未坠…… 红烛飘摇着,光影斜照,将禾巧的身影,拖成一条长长细影,拖铺于供台上,与牌位的短影,连连相交了,若一个个的“非”字…… 一个,仅是自己的丫鬟,非卢姓,此刻,却守在自己身边,扶着自己的肩膀,无言而有力。 另一个,姓卢,却指使了人,在今夜,纵火,放枪,欲行刺自己…… 夫人苍凉地笑了…… 老祖先的规矩? 老祖先的规矩啊…… …………………… 三太太在床上翻滚,五指紧紧揪住被角,用了力,将绿绸被面,抓出了发散状的皱纹来,忽又完全松开,那些发散状的皱纹,便凝住了,“老爷,疼,疼……” 老爷起先大声地吼喊着丫鬟下人,无人应,老爷又急又慌又怒,“都乱个什么?乱个什么?” 老爷一激动,胳膊一下挥出去,往回收时,手腕带到了一支锦鸡毛,那锦鸡毛是三太太唱《穆桂英挂帅》时,喜欢别在头上的。锦鸡毛插在一细颈青瓷瓶里,被老爷这一带,一下倾倒,骨碌碌滚了去…… 青瓷瓶撞倒了铜烛台,红烛跌下,烧得锦鸡毛,发出一股子焦糊味儿…… “老爷,疼,我疼……” 老爷再无法等下去,挽了袖子,将三太太一字形抱了,朝上一送,“素芹,你忍忍,忍忍啊……我们去寻柳郎中,忍着啊……” 老爷憋得满脸通红,一脑门汗水,抱着三太太出了门…… 宝子借着夜色,持枪又摸到了老爷的住处,房门是虚掩着的,宝子凝神静气,望那木纹的流线,那光溜溜的门环,似在演绎着一幕幕的往事影像…… “啊” 宝子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一脚蹬开门,冲进院里…… 屋里空无一人。 宝子不甘心,伏趴下,脸贴着地砖,将床底下、柜子下、书架下,逐个察看了,皆无所获…… 失望而焦心的宝子,一转头,瞥见供桌上的瓷弥勒,一巴掌打去,将瓷弥勒打翻在地,碎渣乱飞…… 乱混乱自己制造出来的混乱,莫非将我自己也迷乱住了么? 宝子疾步窜出老爷住处,贴着墙根,周遭环顾,望着卢家大院周围冲天的火光,嘿嘿嘿地笑着…… 前院传来一阵人声,马蹄声…… 宝子一怔:卢家大院的男人们,全部返回来了? 宝子仓惶起来,在巷道里往前跑了几步,顿住,转身又朝回跑…… 刚刚拐过一墙角,宝子忽然停了步前方跑来一人,矮胖,身如弥勒佛,怀里又抱着一人…… 宝子认出面前那矮胖之人,便是卢老爷,真可谓狭路相逢! “把好各门,不能让土匪趁乱进院……” “走,我们去保护夫人……” 身后有人跑来了,人极多,脚步声“啪啦啪啦”一连串响…… 宝子举起枪 “……” 老爷抱着三太太,忽地望见一人,头戴草帽,身形有些眼熟,但夜色中,黑咕隆咚,终究无法分辨…… 正疑心,枪声响了…… 一枪打中老爷的左肩…… 一枪打中三太太的胸膛…… 老爷的身子,像一袋满满的粮食,缓缓地朝后倒去了…… 宝子不敢贸然朝前跑,更不敢朝后跑了,将手枪朝腰里一别,朝手心里吐一口唾沫,朝院墙上一扑,扳着墙头,膝盖顶着墙面,连续几顶,上了院墙,身子再一翻,纵身一跃,翻了过去…… “老爷,老爷……” 宝子在夜色中疾奔,听见那边巷道中传来一声声呼喊…… ... 第561章大赚特赚 江天一线碧,顺风舟愈疾,长蒿搅云影,须臾已百里。 船队疾行至九省通衢、两江汇合之汉口码头时,恰逢黎明,星曜两江,曦光青青…… 陈叫山和万青林的船队,合二为一,百余艘舟楫,一路行来,沿途码头、货栈、会馆,多有人为之称奇! 然而,在汉口大码头,本埠的舵头、脚夫、水手、杂役、货倌、掮客、白文客(靠嘴皮子穿联生意,从中谋利者)上千余人,或动或静,或忙或闲,无一人因陈叫山和万青林的船队到来,而感到惊异。 倒是陈叫山本人,以及头回跑船来汉口的船队兄弟们,可算开了大眼界了…… 樯桅竖竖,密集如林,视线斜扫过去,不辨船身,但见密密麻麻一黑森林。 除凌江一线上的鸭艄子、元宝平船、驳船、三桅尖船外,这里有子船、倒扒子、扁阔口、一柳叶等诸多别异木船,以及来自上海、江浙、云南、四川、山西、河南、湖南、江西、安徽等地的超大加长平头帆船,另外,来自美国、英国、荷兰、德国、西班牙、意大利的洋轮船,更是令人啧啧感慨…… 汉口、汉阳夹岸泊靠处,绵亘10余里,大小泊靠所二十多个,有小口、杨家河、至公巷、泉隆巷、邱家、新码头、小新码头、武圣庙、老官庙、五彩码头、沈家庙、宝庆码头、流通巷、接驾嘴、打扣巷、龙王庙、四官殿、米厂、马王庙等等。 在汉口大码头,各处船帮汇合,有湖北枝江、松滋、江陵、公安、石首、监利组成的荆帮,有宜昌、秭归、巴东、夔州、万县组成的川楚帮,永州、宝庆、湘乡、衡州组成的湖南帮,唐河、白河组成的河南帮、淅川帮,以及本埠本土的襄阳帮、谷城帮、老河口帮、钟祥帮、天门帮、孝感帮、双黄帮(黄冈、黄陂)等等…… 相较而言,乐州卢家船帮、梁州万家船帮,无论单拆,还是并合一处,在这汉口大码头,皆显得微弱了…… 如此,汉口的人们,怎会因为陈叫山的船队而称奇呢? “帮主,我只说襄阳码头就大到天了,到这儿一看,乖乖哟,汉口码头那就是天上天啊……”鹏天不禁感慨着,继而,两手揉着太阳穴,苦了脸,“帮主,我就在过洋州那阵晕过船,一路都好好的,怎么到了汉口,脑袋就疼了呢?” “我说你啊,是穷肚子里架不住三两油啊!”侯今春凑过来,鄙夷着鹏天,“我跟老帮主以前到过上海,去了那儿,莫不是你直接就晕倒了?” 陈叫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来汉口的船帮,逐渐按所载货物定点停靠,并形成专业交易市场,有汉阳河街油市,汉口打扣巷棉花市场,接驾嘴柴市,沈家庙米市,宝庆码头煤市,杨家河杂货市场等等…… 对于卸货转运之路数,侯今春是一门清,船队兄弟一齐挽了袖子,将船上货物全部卸下,雇了码头车帮的大板车,在侯今春和江五、老嘎、笙子等一些老伙计带领下,分派各处市场而去…… 货物卸完了,另有十几大箱金银财宝哩,陈叫山不敢大意,亲自坐镇码头,与一帮留守兄弟看护财宝,以待大部船队兄弟返回…… 太阳刚露头,船队兄弟们便出发了,一直到天完全黑透,仍没有一路兄弟返回。 陈叫山在码头上等得心焦,啪啪地拍打着蚊子时,兄弟们终于回来了…… “帮主,帮主,哎呀呀,今年咱们赚大发了,了不得呀……”侯今春一见到陈叫山,激动地拉住陈叫山胳膊,连连地摇,“咱的棕货,那真是:一招鲜,吃遍天啊!杨家河市场那儿的掌柜们,甭管是棕垫、棕箱,还是零碎摆件、杂件,一见就眼珠子发绿,狼一样啊!” 陈叫山兀自淡笑着,嘴上不说话,心里却说:侯帮主啊侯帮主,你笑话鹏天没见识,鹏天是第一次来汉口,你是老江湖了,怎么也成了穷肚子架不住三两油啊? 经过近乎一整年的大年馑,到了今年,买卖必然火旺,这是陈叫山早就预料到的! 侯今春抓着汲水葫芦,“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大手一挥,“兄弟们,抬上来……” 一帮兄弟抬了一个大口袋,脚步歪歪扭扭地上了船,侯今春走到一麻袋前,解了系绳,原来是满满一口袋的银元…… “常记货行和信容货行、德茂杂货公司,形成了魏蜀吴三国斗啊,轮番给咱加价,我差点就搂不住了……”侯今春兴奋地一抹额头的汗水,接着说,“帮主,你猜怎么着,来了个英国的洋先生,叫啥啥森,直接出价高出九成,大小棕货全包圆了!” 这时,万青林和赵秋风也回来了,赵秋风脸色同侯今春一样,红光满面,兴奋异常,而万青林则稍稍有些失落…… 陈叫山不用问,便晓得其中缘由当初,万家人动了小心思,低价大量囤积棕垫、棕箱,原本以为就把陈叫山制住了!岂料,陈叫山采用控制棕丝、棕园的办法,后来居上,手里的棕货比万家人多出几成! 今年棕货这么火旺抢手,万青林肯定会小有失落嘛! “青林,怎么赚了大钱,你倒淡若得很嘛……”陈叫山招呼万青林过来叙话。 万青林脸上原本无笑,但转念之间,想起自己船队在黄金峡的遭遇龙摆尾的损失,在鲤鱼湾遭遇独角龙的打击,皆得亏有陈叫山一路相助,心情便遂即好了许多,笑着走了过来,“大哥,今儿晚上,咱去天上天酒楼喝几杯去……” 天上天酒楼,是五彩码头最大的酒楼,陈叫山光听这名字,便料想定不简单,到了实地一看,果然是大开了眼界…… 桃花水末尾,正是各大船帮汇聚汉口售卖货物的最高峰。天上天酒楼前,光是一溜身穿大红旗袍的迎客姑娘,便有五十多人,大红灯笼照过去,大红地毯铺过去,那排场,那气势,果真不负天上天之大名! 进入酒楼,陈叫山四遭打量一番,宾朋满座,划拳声、高谈阔论声、唱曲声,萦绕一楼,好不热闹…… 通过酒楼伙计一声声跑堂招呼,陈叫山又是感慨:各路船帮大帮主,今儿晚上,全在天上天酒楼聚齐了…… ... 第562章惹下众怒 陈叫山与万青林、侯今春、赵秋风,及十几位船帮兄弟,在天上天酒楼大厅里巡了一圈,见高朋满座,人满为患,大多好位置席座皆已被占,便问了跑堂伙计,人家回应说,楼上两层,皆已经圆满,更无一席座位。 靠近楼梯口一隅,有一圆桌,尚空闲,陈叫山便招呼兄弟们,“咱就坐这儿,多塞几把椅子的事儿,也坐得下了……” 万青林觉着扫兴,侯今春也觉着掉价:靠近楼梯口的位置,有跑堂伙计端菜来回经过,上楼下楼的宾客,亦要为其留道,空间实是窄仄,坐着憋屈得很! “人家来得早,咱来得迟,先来后到的理儿嘛!”陈叫山拉过一把椅子先坐下了,招呼兄弟们,“都是跑船做买卖的,咱坐着听听,向各大船帮前辈们学习些见识,挺好啊……” 众人都坐下后,跑堂伙计们端着食盘,来来回回擦着桌边跑趟,使人感到身子发紧,惟恐那菜汤泼洒出来,污了衣衫,只得不断地挺腰、挪腿、斜肩膀,调整身姿。常常是朝这边刚调整了身姿,避让了跑堂伙计,那边楼梯口又有宾客来往,个个都是属螃蟹的,横着走路,两个胳膊甩开的幅度极大…… 难怪没人坐这儿,真真是浑身不自在的地儿啊! 船队兄弟们本就觉着坐得不舒服,可更闹心的是:坐定好半天了,跑堂伙计也不拿正眼朝这边瞧一眼,更无人过来招呼其点菜事宜了…… 侯今春巴掌高高举了起来,要重重地拍下去,陈叫山抓着一双筷子,巧妙地一架,将其阻止,“别扭啥,发啥火?谁让咱没来早呢……” “他娘的个腿啊,要么就不安这桌子,要么就整大点儿地方,这坐得是啥嘛……” “萝卜快了不洗泥,我看今儿这饭,怕等到明儿早上,也吃不到嘴里呢! “不行咱撤了算了,哪儿不能吃个饭,在这儿受罪?”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吃的是个体面,吃的是个感觉嘛!” 兄弟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惟侯今春郁郁不语:原本觉着今儿大赚特赚了钱,腰包鼓胀了,成了大爷了哩!岂料,到了这儿,什么大爷呀,成了他娘的鬼孙子了……谁在乎咱呀? 又有一位跑堂伙计端着食盘,从侯今春身边经过时,侯今春故意伸了一腿,暗暗一绊,跑堂伙计“呀”一声惊叫,一个前扑,摔倒在地,食盘朝前甩了出去,碟、碗、盆、盘,一阵哗啦响,胡乱飞溅去,菜汤菜汁泼溅到了前头一桌人的衣裤上…… 令陈叫山稍感意外的是,那桌上的人呼啦啦站了起来,并未怪责跑堂伙计,而是直接过来骂侯今春,领头一位大胡子,嘴巴歪着,一脸横肉,大吼着,“哪里来的乡巴佬,跑这儿来使绊子,活腻歪了吧?” 有陈叫山在,侯今春自然底气足足,比那一伙人更跋扈,“嘭”地一拍桌子,“乖乖坐回去,再他娘多一句嘴,老子把你舌头割下来炒喽……” 侯今春这一句话,实在嚣张,不但激怒了赶过来的这伙人,靠在里面的好几桌子的人,纷纷站立起身,朝楼梯口这边走来…… 万青林连忙陪着笑脸,“诸位,诸位,都是不小心,不小心弄的……” 那大胡子从裤腿上,拔了一把匕首出来,朝圆桌上一插,对于万青林的笑脸劝解,置若罔闻,冷笑着对侯今春说,“来,现在就割老子舌头!你今儿要是不动手,老子就割你的脑袋……来呀!割呀!” “来呀!割呀” “割!” 从里面桌子上赶过来的人,齐声高叫着…… 侯今春有些怯了,偷偷朝陈叫山望去,祈望陈叫山赶紧出面说句话…… 陈叫山静静坐着,眼角的余光,分明看见侯今春的怯态,以及投过来的求助眼光,但索性装着没看见,心说:你自己捅的娄子,你自己塞嘛!人既然要张狂,就张狂到底嘛,一会儿英雄,一会儿狗熊的,算个怎么回事儿? 陈叫山的装糊涂,被侯今春理解成了淡定自若,胸有成竹,便忽然又有了几分豪气,眼睛眯着,扫视着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瞎嚷嚷个什么?老子今儿还就不想割了,免得脏了老子的手……” 说着,侯今春将椅子朝边上一挪,故意对赵秋风说,“走,兄弟们,咱到别处喝酒去……” 侯今春步子还未迈开,那大胡子一招鹰爪手,飞电般伸出,卡住了侯今春的喉结,“我说你这土鳖货,自己能吃几碗干饭,自己不清楚啊?你有种,你跑个什么?” 侯今春喉结被卡,说不出话来,连连地咳嗽…… 那跑堂伙计凑过来,颇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架势,昂着脑袋说,“在我们天上天,从来还没有人敢使绊子哩,你们这帮外地乡巴佬,真不知天高地厚啊?” “真是不小心,不小心的,你们就……”万青林晓得:这是在汉口,不是小地方,今儿这事儿闹大了,难收场!便连连地说着劝解的和气话…… 一位身穿黑绸衫的汉子,将跌在地上的两片鱼用筷子夹了起来,放在盘子里,端着走过来说,“在这儿来吃喝的,都是跑船把式,你们今儿弄这一出,坏了稳船鱼的祥头,惹的是众怒……” 原来,各处船帮皆有一讲究:为图吉祥,船帮之人在吃鱼时,都是将整条鱼一分两片,直接夹吃,无须翻动鱼身,便避了“翻船”之晦气,如此,称其为“稳船鱼”,其讲究,便谓之“祥头”! “要么你们沉自己船,破晦气,升祥头。[]要么,你们就还个一目一耳,买个教训!”黑绸衫汉子继续说。 所谓“还一目一耳”,意即:剜一颗眼珠子,割一只耳朵,让坏规矩的人,从此多一点眼力,多听些规矩…… 大胡子将侯今春松开,单手在侯今春肩膀上重重一拍,“说,你们选哪样?” “规矩都是人定的……”陈叫山听了赵秋风的低语解释,缓缓站起身来,说,“两样我都不选!” ... 第563章气镇群英 陈叫山说话时,视线略略斜下,不看任何人,投向了地上的残羹菜汁,语调不高,语气淡淡…… 但无论是那大胡子,还是黑绸衫汉子,以及众多大厅里虎视眈眈的人,皆从之前侯今春反复投向陈叫山的求助眼神中,从陈叫山站立起来时,同桌的船帮兄弟们的神情之恭敬与从容中,自然感觉了此人,才是真正头目式人物! 都是江湖中人,怎无江湖眼光? 一刻间,整个天上天酒楼大厅里,太多人皆已意识到大戏,需要角儿,真正的角儿,撩幕出场了! 这戏,有看头…… 江湖自有江湖之敬畏。比·奇·小·说·网·首·发 人们觉得:那些嘴皮子利索,嗓门大,架子列得大的把式,往往都是小角儿。 真正的大角儿,皆是一个字稳! 稳,稳的是一种气场,凭的是一份自信。 人在江湖行,没这种江湖之敏感,无这般江湖之敬畏,那也就不要混了…… 倒是那跌了跤的跑堂伙计,不算真正江湖人,少那种敏感,缺那般敬畏。 待陈叫山话一落音,别人尚未应接,跑堂伙计倒先开了口,“你当这是你家堂屋,吃喝拉撒睡,都你自己说了算?我告诉你,汉口码头的九大船帮帮主,今儿都在,你就别烫毛鸭子嘴梆硬了,老老实实说个办法吧!” 跑堂伙计何以这般说话? 其一,自然是跑堂伙计之无知无畏,觉不着江湖之敏感,自就没有江湖之敬畏。 其二,稳船鱼翻个,于跑船者而言,的确是大忌!此事由跑堂伙计而起,跑堂伙计晓得在各大船帮帮主面前,不好说解释话,只得死死朝侯今春这边咬了。 在天上天酒楼,跑堂伙计端举食盘,都是经过一番近乎严酷的训练的,手背、手心双面托瓷盘,瓷盘盛清水,一顺头地小跑梅花桩,练得那叫一个熟! 如今,因于自己端食盘上菜,坏了稳船鱼规矩,破了祥头,跑堂伙计怎能不急,怎能不慌,怎能不口口紧咬人? “千不过,万不过,到头来,有钱都能过!江再大,湖再大,江湖理最大!”陈叫山淡淡道,“诸位船帮前辈都在,身为晚辈,我不想造次闹事,坏了礼数,可道理还是可以论道论道的……” “好,那你就尽管论道,我们听着……”那黑绸衫汉子,将装鱼的盘子,朝桌上使劲一墩,“能过得了我们的耳朵关,算你有本事,若是过不了,只怕你们今晚上……全得在江底喂鱼!” 那大胡子也将双手于胸前一抱,同时,给那跑堂伙计递了个眼神,示意跑堂伙计将前门关了,不再放人进出…… 陈叫山及船队兄弟们,皆穿着灰布衣裳,大厅里其余众人,却多是一身黑。 酒楼前门“咣当”一关,气氛陡然不一样了:穿灰色衣裳的,仅有十余人,而一身黑的人,数倍于陈叫山一伙人…… “我们也是跑船吃饭的,自然不会视江湖规矩如儿戏……”陈叫山依旧语气淡淡,语调不高,视线略略斜下,不看任何人,“自沉自家船,那是因为行船转货,操控不当,船肚儿朝天,造成洗货损失,而以沉船为警示之!至于说还一目一耳,那是眼拙耳塞,置约定俗成的江湖规矩于不顾,有意破坏,剜眼珠,割耳朵,那是活该!” “那么,我们何至于自沉自家船,何至于要还一目一耳呢?第一,我们没有因操控不当,导致诸位前辈的船肚儿朝天,没有造成洗货之损失!第二,我们没有在夹菜时,挑肥拣瘦,翻翻拨拨,故意挑转稳船鱼吧?” 说到这里,那些一身黑的人,开始窃窃低语,嗡嗡嗡的人声,回荡在大厅里…… “规矩是什么?”陈叫山猛然拔高声调,将那些一身黑的人,忽而一震,“规矩是为了约束,限制,警示……任何规矩的终极目的,是为了不需要规矩!” “小小一个端菜失手,菜肴泼洒,就能被你们死拉硬拽地扯到稳船鱼上去,这其中之原因,到底是什么?”陈叫山见某些一身黑的人,蠢蠢欲动,声音越发提高,“是你们傲气太盛,自恃江湖老资历,不把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船帮客放在眼里!” 陈叫山起初对于这些船帮前辈,持有尊重,乃是他为人一贯中正,有义有节,恭敬惯了。但看到酒楼前门被“咣当”关上,大厅里这些一身黑的人,皆虎视眈眈,蠢蠢欲动,心中一股无名烈火,腾腾便起…… “事情原本简单得很:泼洒的菜肴,打碎的碟盘,脏污的衣裳,我们翻倍赔偿,便已足矣!”陈叫山猛力在桌上一拍,发力巨狠,那把插在桌上的匕首,受了这股暗暗狠力,竟倏然跳起,被陈叫山一把接在了手中,“可你们步步紧逼,丝毫不让,恨不能把我们外乡船帮兄弟,一口咬成骨头渣子!那好啊,我现在就站在这儿,你们谁要来剜眼珠,割耳朵,就过来拿刀!” 方才陈叫山这拍掌弹刀的本事,数十个一身黑的人,皆看在眼里。 都是行走江湖的老把式,谁都不是傻子,不是呆子:就这一手拍掌弹刀,若没有类如“单手缚牛”、“赤拳击虎”的功力,断断是难做到的! 更何况,这拍掌弹刀的汉子,仪表堂堂,剑眉星眸,气宇不凡,正所谓“人不可貌相,但五官终示真相”,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此人其眼神、语调、语气、神情,处处皆在流露着淡若、从容、自信、大勇而无畏。 此人说话条理分分明明,不卑不亢,不急不徐,忽又雄气英威,其大开大阖,运度自如之间,体现着怎样的一种见识过大场面、大江湖的气场啊! 谁敢上前夺刀? 谁敢真的去剜眼珠,割耳朵? 陈叫山冷冷扫视众人,大厅里竟忽地鸦雀无声,落针亦闻…… “久闻汉口大码头,卧虎藏龙之地,江湖义气之城,今日初来,原来竟然是道义虚弱,规矩混乱,牵强附会,欺软怕硬的地方!令人心寒失望……”陈叫山从褡裢里摸出一大把银元,拍在桌上,唏嘘着,“这顿饭不吃也罢。兄弟们,走” “且慢”楼梯上忽然传来一声…… ... 第564章天大面子 “且慢” 一声自楼梯上传来,声出,人至:一位身形高大,穿着白色衬衣、灰色坎肩,扎着黑色领带的中年汉子,从楼梯上走下来…… “曹会长……” “曹会长好!” 大厅里的人,纷纷向中年汉子打着招呼,万青林凑到陈叫山耳边低语道,“这是曹保仁曹会长……” 两江航业公会的会长曹保仁? 陈叫山朝楼梯上瞥去,心下一怔…… 楼梯上的中年汉子,面露微笑,两臂自然下垂,袖口纽扣系着,缓缓下走,每下一级楼梯,胳膊微晃着,那一份淡若之气度,之气场,一看便是大人物所独具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应是乐州卢家船帮的大帮主陈叫山吧?”曹保仁下了楼梯,停住,与陈叫山相距五尺左右,而后,单臂抬起,一伸,“陈帮主,坐” 陈叫山向曹保仁一拱手,将一张椅子朝前一送,让于曹保仁坐了,自己拉过一张椅子,遂也坐了…… 整个酒楼大厅,惟曹保仁和陈叫山坐下了,其余众人,皆站立着…… 那些一身黑的船帮人物,相互交头接耳起来,但声音极低,惟恐声调一高,惊扰了曹会长,惹得曹会长不悦似的…… “曹会长好!我们初次会面,曹会长怎会认出是我陈叫山?”陈叫山略略一笑,问得不卑不亢。 “呵……”曹保仁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着,犹若马踏飞雪,“缘分,此乃缘分嘛!哈哈哈……” 陈叫山如此一问,不过是为了初见曹保仁,通络关系的搭便之语,其实他自己很清楚:愈是大人物,愈有手眼通天之本领,其耳目,其信息,常人自然不可比之!何况,起先侯今春咋咋呼呼的叫嚷声,一口乐州口音,定是传至楼上,曹会长这般通熟地理风情之大人物,怎会不晓? 如此,曹会长却以一个“缘分”来言之,显得灵机、智慧、平易,不失大人物说话之玄妙! 陈叫山思想至此,遂即大笑起来,“哈哈哈……久闻曹会长大名,今日初见,竟像是相识多年的故交一般,果真缘分啊!” 陈叫山的话,曹保仁听得十分受用! 较之那些说话硬硬扎扎的普通船帮帮主,陈叫山温文韬晦,犹有区别! 较之那些一脸横肉目露憨凶之光的普通船帮帮主,陈叫山仪表不俗,眸善而不失英威之气,自有不同! 所有人都看出了曹保仁对陈叫山的欣赏与尊重,晓得今儿晚上这一出闹戏,定然是要闭幕了,但随之心中又一紧:方才我们对陈叫山那般苛责刁难,如今……有曹会长在场,陈叫山会不会借势,给予我们以教训? 天上天酒楼的金老板适时地走了过来,左右各一拱手,“曹会长,陈帮主,恕小的无礼,慢待了……” 说着,金老板朝那一旁发怔的跑堂伙计,狠狠剜了一眼,“快去三楼拾掇雅间,请曹会长和陈帮主上去坐……” “不必了……”曹保仁抬手一拦,轻轻以指头敲敲桌面,“我觉着这桌子就挺好,我们就坐这张桌子了……” “这……” 金老板一愣,欲说愧疚之客气话,但只说半个“这”字,遂即将一股脑的话,全都咽回肚子里了:曹会长决定了的事儿,怎敢违逆? 为了掩饰心中的慌乱与尴尬,金老板只得冲那跑堂伙计发火,“还愣着干什么?去找总厨备菜啊……” 那跑堂伙计回想起自己此前口出狂言,说过“你当这是你家堂屋,吃喝拉撒睡,都你自己说了算?我告诉你,汉口码头的九大船帮帮主,今儿都在,你就别烫毛鸭子嘴梆硬了,老老实实说个办法吧!”的话,早已紧张得腿肚子抖闪,呆傻若木偶…… 听了金老板一声吼,跑堂伙计猛然醒复过来,恨不能赶紧离开大厅…… “不必了!” 跑堂伙计“唔”了一声,正欲转身走,曹保仁又是伸手一拦,指着起先泼洒在地上的菜肴,又指了指桌子上的那盘稳船鱼,淡淡笑着说,“这桌上、地上不都有菜么?我跟陈帮主初次见面,理当吃些别样菜肴,就把这地上的菜拾掇起来,我们就吃这个了……” 所有人都愣了! 虽说天上天酒楼大厅里铺着明光可鉴的纯木地板,可以说纤尘不染,但那些菜肴,终究是泼洒在了地上,再弄起来吃,这是不是也太…… 再者,曹保仁与陈叫山初见,既然曹会长对陈帮主这般尊重客气,又怎会以这泼洒在地的菜肴,来招待陈帮主呢? “两江航会的帮主,都过来坐下,其余兄弟,都到别的桌上就坐吧!”曹保仁说着话,从箸筒里取一双新筷子,起身,前行两步,蹲下,拿着筷子,拨拉着地上泼洒的菜肴…… 陈叫山遂即明白过来曹会长如此这般做,一是给予那些眼高势低,跋扈蛮横的船帮帮主们,以特殊教训,压其跋扈,训其蛮横!二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曹会长屈身参与吃泼洒残菜,实际上是给予我陈叫山,给予我乐州卢家船帮,一个天大的面子! 平心而论,此次泼菜事件,侯今春做得过火,因侯今春使绊子在前,那些船帮人物才来刁难使狠的! 可是,曹保仁身为两江航会的会长,一脚踏凌江,一脚镇长江的超级大人物,如今以这样吃残菜的方式,等于是默许、认可了卢家船帮的过错,等于是向两江江湖的所有人宣示着我与陈叫山,是可以同吃泼洒残菜的兄弟! 陈叫山赶紧也上前去,以筷子拨拉着地上的残菜…… 那些个船帮帮主们,一看这架势,赶紧也纷纷去箸筒抓筷子,要与曹保仁和陈叫山一起拨拉残菜,金老板连连嘟噜着,“哎呀,这这这这……” 残菜终究不多,不待那九大帮主伸手,曹保仁和陈叫山两人随手几拨拉,便已经拾掇好了…… 没了起先盛装如常的色香味形意,甚至那碟、盘、碗、盆也多是残缺不全的,但陈叫山望着这桌上的特殊菜肴,心中犹然感慨只怕天上天酒楼,就算摆下最好的山珍海味,也没有这样的方式,体现出的曹会长给予我的面子大呀! ... 第565章浴池相邀 一张圆桌,围坐十一人:曹保仁、陈叫山,以及两江船帮的九大帮主。%77%77%77%2e%76%6f%64%74%77%2e%63%6f%6d 其余的人,都坐到别的桌边去了…… 桌上之菜,乃是残菜,盛菜之物,多也破损:青花汤碗一裂三瓣,单个地平放了,倒也放得稳稳当当,只是那粉丝胡乱地缠绕了肉丸,西红柿和青菜的红绿之色,杂乱无序了…… 桌上那一把银元仍在,没人动,放于桌边的那把匕首,也没人动…… “嗯……鲜咸适中,醋也用得妙!”曹保仁夹过一筷头稳船鱼,入口,细细嚼着,“金老板聘的厨师,水准可是越来越高了哈……” 陈叫山淡淡笑着,也伸筷去夹那稳船鱼,其余九大帮主都陪着笑,纷纷举筷,纷纷附合着,说好吃…… 金老板命人抱来几坛老酒,一边朝桌上递去,听了曹保仁的话,脸上便红红绿绿,哭笑皆觉不当了:曹会长说这话,到底是在夸赞呢,还是在暗讽啊? 曹保仁抱过酒坛子,拨来一溜排瓷碗,逐个地倒了酒,陈叫山和九大帮主,便各自伸臂端了。 “诸位,来,我们为陈帮主驾临汉口码头,走一个!”曹保仁率先举碗,一饮而尽! 曹保仁用了一个“驾临”,令九大帮主及金老板皆一怔:这般措辞,实在将陈叫山抬举得比天高啊! 陈叫山举碗,冲曹保仁一伸,后又冲九大帮主环绕一惊,也喝干了! “承蒙曹会长厚爱!”陈叫山放下酒碗,抹一下嘴巴,“我们初来汉口,手下兄弟粗鄙顽劣,冒犯了诸位,还望多多担待……” 九大帮主皆将酒喝干了,连连说着客气话,“陈帮主说的哪里话?”,“陈帮主实在是太过客气了……”,“咱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哈!” 几碗酒下肚,桌上气氛变得极好! 至此,曹保仁才向陈叫山逐一介绍九大帮主,陈叫山逐一向其拱手致礼…… 九大帮主纷纷举碗,向陈叫山敬酒,为示尊重,皆说,“陈帮主,我喝尽了,你随意……” “陈帮主,说来惭愧啊:黄叶铺的独角龙王盛川,在凌江上滋事,我几番托人拾掇,均是虎头蛇尾……”曹保仁夹了一截粉丝,细细嚼着,一脸唏嘘状,“谁能料想,陈帮主一到鲤鱼湾,一鼓作气,干净利落,就把独角龙给拾掇了……” 说着,曹保仁环视九大帮主,笑问,“试问,你们在座诸位,谁有这般能耐?” 此一问,九大帮主瞬间明白了,曹会长初见陈叫山,何故如此尊重,原因在这儿啊! 其余桌上的人,听了曹保仁的话,纷纷窃语起来,言语中,皆流露惊异之叹,敬服之赞…… 侯今春和万青林、赵秋风,及一众兄弟,身处赞叹之人中间,顿觉一股自豪之气,犹然上头! 那些赞叹之人,纷纷向侯今春他们敬酒,侯今春他们亦豪爽应之…… “曹会长抬举了……”陈叫山抱坛为曹保仁倒下一碗酒,“王盛川作恶多端,天怒人怨,人神共愤,便是在他隆江商行内部,也是危机四伏,人心涣散……我陈叫山不过恰恰是赶上了合适的节点契机,撞了个大运气罢了!” 陈叫山愈是如此谦卑说话,曹保仁和九大帮主,以及大厅里的所有人,愈是对陈叫山充满敬服! 众人纷纷说着敬服之话,纷纷向陈叫山敬酒,一时间,在天上天酒楼大厅,陈叫山成了绝对焦点…… 几坛酒喝光,金老板适时过来,又要添酒,曹保仁却说,“陈帮主一路跑船过来,想必身困体乏,我带陈帮主去瑶池阁洗尘……” 说着,曹保仁站起身来,单臂向陈叫山一伸,“陈帮主,请” 对于洗尘之事,陈叫山一听瑶池阁三字,便知是极尽奢靡之地,心中本不愿去,但见曹保仁那邀请之眼神,似乎有话对自己说,便遂即也站起身来…… 陈叫山随曹保仁朝外走去,曹保仁复又停步,对大厅里的人说,“你们且继续喝着,把陈帮主的兄弟们招呼好!” 陈叫山向侯今春他们投去目光,以眼神叮嘱着:喝酒归喝酒,不要大醉,记得早时回码头上去…… 瑶池阁是汉口最为著名的浴池,当地人有顺口溜说“瑶池阁里泡一澡,愁闷烦恼全没了”…… “曹会长……” “曹会长好……” “曹会长你来啦……” 陈叫山随曹保仁坐着汽车,来到瑶池阁浴池,一下车,便有浴池的保镖、打手、穿牌客,以及进进出出的各路达官贵人们,连连地同曹保仁打着招呼,陈叫山同他们微笑点点头,曹保仁便适时地向人们介绍着,“这是陈叫山陈帮主……” 穿过金碧辉煌,宛若仙境的甬道,曹、陈二人一直朝里走,不多时,整个瑶池阁里的人,便都晓得了:曹保仁曹会长,今儿晚上专程陪一人来泡澡,此人叫陈叫山! 到了浴池内场,曹保仁和陈叫山脱了个精光,掀开一道珠帘,赤条条的陈叫山一惊:浴池内场里,数十个清一色的美女,挽着各式发髻,身形婀娜,却只穿一裹肚,藕节胳膊白瓷腿,浸在碧波涟漪里,胸峰在裹肚张合之间,凸隐毕现…… “这位是陈叫山陈帮主,我的好兄弟……”曹保仁向美女们介绍着陈叫山,十几个美女便群蝶一般,朝陈叫山涌来 “陈帮主……“ “陈帮主好!“ “陈帮主真是好身板……“ 十几个美女环绕在陈叫山身边,陈叫山低头瞥着自己下面紧弦怒箭的架势,不禁有些尴尬起来…… 曹保仁打了呼哨,珠帘一挑,又有一伙跑堂伙计端来十来盘果品、西式糕点、牛排,加冰咖啡,以及两瓶威士忌,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浴池沿沿上的条几上…… 吃了几颗葡萄,喝了几杯威士忌,陈叫山逐渐平静下来,任那些莺莺燕燕,在自己身上擦来蹭去,亦不为所慌了…… “陈帮主,为我们的缘分,走一个!”曹保仁端起高脚杯,与陈叫山一撞,兀自一口喝干,深吸一气说,“陈帮主倘若不弃,不如留在汉口,我们一同打拼天下?” ... 第220章迷乱惊魂 陈叫山咂了一口威士忌,抿着嘴巴,将玻璃高脚杯在手里旋了旋,遂即一笑,“曹会长,不瞒你说,我此次跑船,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 “不不不……”曹保仁笑着连连摆手,“良将初战便能凯旋,庸才一世也难建功!大将军霍去病,年轻有为,初次征伐匈奴,便能大胜而归,扬名立万,终封冠军侯。而李广呢,打了一辈子仗,到头来也难封侯……” 陈叫山低头瞥着蓝莹莹的水波,那些藕节胳膊白瓷腿的美女,在水光里交织着粼粼的幻影,使人迷醉,浮想联翩…… 陈叫山之所以随曹保仁前来瑶池阁,是预感到曹保仁有话对自己讲,谁曾料,曹保仁竟是有意挽留自己留在汉口…… 原本计划的是,通过与曹保仁的接触,认识两江航会的各位帮主,汉口各大市场的掌柜老板们,为自己返程购货,日后跑船合作,打下一个好的基础…… 然而,现在,曹保仁挽留自己,若依他,便破坏了自己的一系列计划,若不依,怕是就此得罪了曹会长,日后的路,也就不好走了…… 一时间,陈叫山有些犯难了…… 陈叫山淡淡笑着,要抓过叉子,去叉那牛排吃,一位美女却提前动手,叉卡,刀锯,叉好一块牛排,给陈叫山递到了嘴边,陈叫山张口吃了,大口嚼着…… 牛排酥软有筋道,盐味恰到好处,陈叫山喉结动了几下,刚刚咽下一块牛排,那美女又递过来一块,另一位美女则又以纤纤玉指,捏过一颗葡萄,轻轻地剥着葡萄皮,为陈叫山准备着…… 曹保仁为陈叫山倒下半杯威士忌,轻推过来。“陈帮主,多吃些,一般人只晓得瑶池阁的浴池好,姑娘美,其实,这儿的吃食也是相当讲究的!” 陈叫山吃牛排,吃葡萄。喝威士忌,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犯难……猛然间。陈叫山忽然想到《恒我畿录》中的句子,便有了思路方向:曹保仁何故这般盛情相邀,他要我留下来,究竟要我做些什么呢? “曹会长,两江航业公会,所涉及的生意买卖,除了内陆各地,怕都要延展到海外去了吧?”陈叫山思路一清晰,便决定“以话顺话。以话带话”…… “这么说吧,只要有水路的地方,我们的买卖无所不涉及……”曹保仁将一位依偎在他身边的美女,揽在臂弯里,大手从美女的肚兜里伸进去,抓捏着内中的蜜桃,一脸豪气干云状! 曹保仁猜出了陈叫山“以话顺话。以话带话”的用意,心中暗暗地,越发对陈叫山充满敬畏,感觉陈叫山非但武艺超强,更是城府不浅,心机若海…… 你要带我的话。我反去带你的话,此谓韬略也! “陈帮主,你若留下来,在两江航会,你便是副会长,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有的是你大展拳脚之处!”曹保仁既已猜出了陈叫山说话之用意,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抛出事情之结果去,却反不涉及具体细节…… 曹保仁的大手,在美女的肚兜里揉捏抓摸着,那美女不挣不躲,反为曹保仁捏起一块糯米凉糕,递到了曹保仁嘴边…… 陈叫山身边簇拥的美女们,受了曹保仁这般的暗示,便朝陈叫山光溜溜的身子紧靠了去,你一手,她一手地在陈叫山浑身上下蹭磨着,一个个笑颜盈盈,吁气若兰,那滑腻腻的身子,那胀满满的蜜桃,在蓝莹莹波光里摇闪…… 陈叫山起先本已平静的心池,再次波澜顿生,下身强枪傲挺,仿佛怒相横生,剑拔弩张…… 恍惚之间,陈叫山紧绷着身子,克制着,对抗着…… 平心而论,堂堂热血男儿,怎无七情六欲,怎如打坐枯念之老僧,怎比坐怀不乱之柳下惠? 眼前之光鲜,美人,美食,美酒,碧波软,馥郁凝,怎不令人心迷,心醉,痴念?人世一遭,不过百年,荣华荣光,夫复何求? 可是,可是……陈叫山在心思神游之际,暗暗念着:那年馑中近于饿死的陈叫山呢?那雄姿英发,决然取湫而行的陈叫山呢?那曾经以《恒我畿录》警示过,感觉新生一回的陈叫山呢? 莫非,所有遭际的苦难,到最后,企图换取的,便是这奢靡慵懒的荣华享受? “阿嚏——” 曹保仁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笑说,“陈帮主,你不必立刻回答我,可以慢慢考虑……我先到房里去歇歇,你慢慢洗……” 一个身形娇小的美女,趁势将玉臂缠绕过来,细藤一般,缠在了陈叫山脖子上,纤纤玉手,朝陈叫山身下握去,娇吟呓语着,“陈帮主,呃……啊……” 曹保仁两手一按浴池沿沿,“呼啦”一下出了水,坐在浴池沿沿上,接过美女递过来的浴巾,一下下地擦拭着身子、头发…… 陈叫山被四五个美女团绕了,下身被玉手握住了,欲将这些莺莺燕燕推去…… 突然—— 曹保仁身后的珠帘,“簌簌簌”一抖响,几个黑影跳闪了进来! “小心——” 陈叫山猛地蹬踏,上跃而起,单臂一揽,钩住曹保仁的肩膀,猛地一拽,将曹保仁一下拽进浴池中…… 曹保仁入水一刹那,“嗡——”一声响,一把斧头,连续地头尾翻转着,朝曹保仁的脑壳飞去…… 陈叫山来不及调整身姿,两臂攀在身旁的美女身上,横身出,一脚蹬去,正正踢中斧头柄,斧头一翻,跌落浴池…… “啊——啊……” 莺莺燕燕们吓得尖叫起来,有人赶紧扑入水中,有人跌倒,有人缩作一团,连连朝陈叫山身下凑去…… 冲进浴池的,是四个蒙面汉子,手里皆持斧头! 陈叫山手腕翻转,反攥威士忌酒瓶在手,一掷,酒瓶出,正正打在一个蒙面人头上,鲜血飞,顺势倒…… “嗡嗡——” 两把斧头齐齐朝陈叫山飞来…… 在水中,陈叫山以“辰腾拳”之“沧日分波”之势,右腿出,左臂扬,一把斧头被稳稳接在手中,另一把,被反踢回去,不偏不倚,打在一位蒙面人胸膛上,蒙面人惨叫一声,“噗通”跌进浴池…… “陈帮主,你的脚……” 陈叫山一脚踢飞斧头,右脚脚趾亦受伤,浴池里登时一片血红,曹保仁赶忙扑过来,要保护陈叫山…… 陈叫山哪里顾得上伤脚,侧翻一下,浑然出水,朝另外两个蒙面人冲去…… “啪——啪啪……”陈叫山前空翻去,连续摆腿,三脚踢过,两个蒙面人皆被踢倒…… 珠帘外,又传来一阵混乱脚步声,以声判断,怕有十多人…… 糟糕,自己如今光着身子,一丝不。挂,手无寸铁,若是来者有枪,那真就…… 第221章忍痛好汉 内场浴池,是一个封闭场地,除了珠帘门,再无别的出处…… 陈叫山听着珠帘外一阵脚步声传来,回头朝曹保仁扫视去,曹保仁被美女们团绕着,倒镇定无比,将头发上的水一抹,“陈帮主,他们是冲我来的,你闪开,让他们尽管来……” “曹会长,曹会长……” 陈叫山正犹疑纠结间,珠帘被挑开,跑进来的却是一伙瑶池阁的打手们……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曹保仁“哗啦”一下,将一件浴袍朝陈叫山丢去,自己也穿好了浴袍,系好了腰带,几步走过去,将一位蒙面人揪了起来,一把扯掉其脸上的黑布,怒目而视,“你们是什么人?” 那汉子低着头,牙根紧咬,一声不吭! 跌在浴池中的另一汉子,暗暗地在浴池中摸出了斧头,“啊——”地大吼一声,朝曹保仁的扑去…… “呯——” 枪声响! 那手执斧头的汉子,尚未扑到曹保仁跟前,一个瑶池阁的打手,顺手一枪,正正打在了蒙面人的天灵盖上,“噗——”一团血光…… “曹保仁,你勾结洋人,贩卖烟土,欺诈船户,你不得好死!啊……”那个被曹保仁揪住衣领的汉子,猛然发狂了一般,一跃而起,一头朝曹保仁顶去,一下将曹保仁顶进了浴池里…… “呯——” 又一声枪响! 顶倒曹保仁的汉子,后背中了一枪,一下朝前扑去,身子撞在了条几上,条几上的果盘被撞翻,龙眼、核桃、冰糖齐刷刷地落进了浴池里…… 陈叫山望着眼前之一幕,望着两个被击毙的汉子,一个仰面漂在浴池上,另一个软塌塌趴在浴池沿沿上,后背上的血洞。鲜血淋淋,不禁有些唏嘘…… “曹会长,陈帮主,实在对不住,都是我们盘查不严,巡游不力,让你受惊了!”开枪的打手。将手枪朝腰里一别,对手下人一挥手。“把这两个王八蛋,给我绑到密室去,好好招呼着……” 几个打手将两个蒙面汉子七手八脚绑了,押了出去,打手头目一低头,瞥见陈叫山脚上的伤,便冲着那些惊吓得瑟瑟发抖的美女们大喊,“都愣啥哩?扶陈帮主去药房啊……” 此刻,陈叫山才留意到自己的脚。由于踢那斧头太过用力,脚背上一条齐茬伤口,很深,便是脚趾头稍微一弯,亦是钻心般疼痛! 几个美女走过来,要搀扶陈叫山,曹保仁从浴池里爬上来。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珠,朝陈叫山一拱手,“陈帮主,大恩不言谢,让我背你去上药吧!” 此前,陈叫山一直苦苦思索着。曹保仁热情挽留自己的动机,方才,那位被击毙的蒙面汉子,吼喊的那一句“曹保仁,你勾结洋人,贩卖烟土,欺诈船户。你不得好死……”,无疑已经给了陈叫山以答案…… 很显然,英威镇两江,大名盛三城的曹保仁曹会长,绝非什么善辈义士!若非如此,怎会四处结仇,八方结怨,惹得有人深夜手执斧头,潜入浴池行刺于他呢? 勾结洋人?贩卖烟土?陈叫山不禁思忖着:若是这样的人为伍,岂不是玷污了自己的清名良誉,岂不要被人唾沫,戳脊梁骨? “不碍事,我自己能走的……”陈叫山伸出手臂,挡住了曹保仁,一瘸一拐,朝外走去…… 药房的洋大夫,看了陈叫山的伤口,听了瑶池阁老板和曹保仁的叙述,“啧啧啧”惊呼着,用生硬的中文,对陈叫山说,“你的伤口太严重啦,我要为你缝针……” “斯密斯医生,你一定把陈帮主的脚治好,他是我兄弟,是我救命恩人……”曹保仁拽着洋大夫的袖子说,“陈帮主脚伤痊愈,曹某定当重谢,拜托拜托!” “你放心,就算他是普通患者,我也会好好地治疗的,尽管放心……”斯密斯医生用用干净的纱布,在一个玻璃瓶中蘸了些黄色液体,于陈叫山伤口四周一番擦拭,撇撇嘴,又连连摇头,耸着肩膀,惊叹着,“陈先生,你实在太勇敢了,伤口这么深,你还能自己走过来,噢,上帝呀……” 斯密斯医生在药柜上一阵翻腾,忽然转过身来,脖子一缩,摊开双手,“糟糕,实在糟糕,我的麻醉药没有了……” 曹保仁一听,立刻问瑶池阁老板,“这附近哪里还有药房?” 瑶池阁老板略一思,“这跟前,中药铺子倒是有三家,若说有麻醉药的洋药房,那得过江去汉阳哩!” “兄弟,你忍着点儿啊,我立刻开车去汉阳……”曹保仁将手搭在陈叫山肩膀上,用力一捏,转身欲走…… “曹会长,不用了,三更半夜的……就让医生直接缝针吧!”陈叫山一把拽住了曹保仁的袖子…… “陈先生,我知道你很勇敢,但是我身为医生,必须要告诉你,人的脚上有很多的神经,缝针的时候,我要把你伤口周围的脚皮外翻,外翻,你懂吗?然后再……” “没关系,你尽管缝好了!”不待斯密斯医生说完话,陈叫山便将其打断了,“不就是个缝针嘛,再疼又能疼到哪里去?我顶得住!” 斯密斯医生向曹保仁和瑶池阁老板,投去征询的目光,曹保仁便又说,“叫山兄弟,现在夜深,路上也没多少人,我开车很快便能到汉口的……” 陈叫山淡淡一笑,“曹会长,真的不用麻烦,小时候我跟我爹进山打猎,腿上被锯叶草划了,伤口比这还深,我抓把土一按就好了……” 陈叫山说服了曹保仁和斯密斯医生,斯密斯医生便说,“那好吧!能为这样勇敢的患者缝伤口,是我的荣幸和幸运,愿上帝保佑你……” 瑶池阁老板见斯密斯医生在准备着缝合的针线,将一条干净的毛巾递给陈叫山,“陈帮主,咬着,咬着就不疼了……” 陈叫山笑着摇摇头…… 斯密斯医生一丝不苟地为陈叫山缝着伤口,陈叫山咬着牙关,一声不吭,淡然自若…… 曹保仁在一旁看着,不时地倒吸几口凉气,待伤口封毕,不禁惊赞,“古有关云长刮骨疗毒,今有我叫山兄弟缝针不用麻药,真乃好汉啊!” 第222章码头混战 脚受了伤,行动多不便,陈叫山只得卧床静养,原先“速来速回”之计划,只得暂且搁浅…… 曹保仁将陈叫山安排在两江航会的会馆楼里,一日三餐,皆由大厨精心烹制,另派两个学过西洋医护的姑娘,两个丫鬟,两个男杂役,两个持枪保镖,专门服侍照料陈叫山。 每日来探视陈叫山的人,接连不断,除过两江航会的九大帮主,亦有汉口、武昌、汉阳各大商户掌柜,甚至有许多金发碧眼的洋人,据说是汉口几大商行和银行的头面人物…… 在曹保仁罩护下,卢家船队和万家船队,皆以平价购入大量的景德镇瓷器、江南丝绸、西洋玻璃器皿、钟表、润肤油、雪花膏、罐头、水晶眼镜、金银铜饰品…… 但每每有船队兄弟们过来,向陈叫山汇报购货之大好情况时,陈叫山内心却反倒充满矛盾…… 陈叫山是知恩图报的人,曹保仁这般悉心关照,令陈叫山感到纠结不堪:受人恩惠,何以回报? 关于留在汉口,加入两江航会的事儿,曹保仁只说,“兄弟,你只管好好养伤,伤养好,比啥都好……” 几天过去,陈叫山觉着伤脚可以勉强点地行走,便以“窝得闷”为由,提出要出去转转,服侍照料的人,向曹保仁请示了,曹保仁便派了十来个汉子,用滑竿抬了陈叫山,到各处转悠…… 滑竿需四个人抬,而一行有十几个汉子,大家轮流着抬陈叫山,走多远的路,也不觉着累! 一路走,随行的汉子,向陈叫山介绍着各处的建筑、古迹、掌故、传说,陈叫山频频点头,获益多多,大开眼界…… “陈帮主。你看,那边就是蛇山……”一位随行汉子,遥指长江对岸说,“瞧见没,那儿就是黄鹤楼,对,对。就是那儿……” 陈叫山坐在滑竿上,手搭额前。朝江对岸眺望去……此际,长江上大小船只,穿梭往来,桅帆林立,汽笛长鸣,陈叫山的视线,在江上苍茫的水气间穿过,不禁有壮美雄浑之感慨在胸…… “陈帮主,回头跟会长说一声。我们坐轮渡到武昌去,登一登黄鹤楼,站在黄鹤楼上看大江,美得很哩……” 随行汉子正向陈叫山介绍着黄鹤楼,西边码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异响,“嗡嗡嗡”的声音,似有无数只马蜂在团飞。其间,又夹杂着“嗷嗷嗷”的吼喊之声…… 陈叫山身处一高街之上,侧首朝底下码头望去,猛然大惊—— 码头平阔处,有两方阵营,各自皆有数百人。黑压压的人头,簇拥聚集在一起,俯瞰下去,煞是壮观! 两方阵营上千人,手里操着木棒、短桨、铁链、砍刀、钢叉、木耙,大声吼叫着,若两军对垒。对冲着…… “放我下来……”陈叫山拍拍滑竿横杆,大声说,“快去看看,下面的人要干什么?” “陈帮主,咱走吧,别停这儿了,看样子像是要干仗!”一位随行汉子说,“会长交代过我们,一定要保证你的安全!” 陈叫山两手在滑竿上一撑,纵身一跳,左脚点地,连续地跳,跳了几下,抱住一棵老榆树,朝下面码头望去…… 两个阵营,一阵冲锋,相距约两丈远,停住了…… 由于距离太远,陈叫山无法听清,两个阵营的领头人,挥拳,扬木棒,相互叫嚣着,究竟在说些什么…… “陈帮主,好像是水陆两派要械斗……”一位随行汉子,过来搀扶住陈叫山,望着码头上密密麻麻的人影,说,“咱走吧,这儿太危险……” 这时,曹保仁忽然开着汽车赶过来了,猛然刹住车,急冲冲从车上跳下来,看见陈叫山正单脚站在老榆树下,心下松了一口气,“兄弟,叫山兄弟……“。遂即,便训斥那些随行汉子,“这热闹是你们看的吗?” 曹保仁说话间,码头上的两个阵营,看来是谈不拢了,一方的领头汉子,将一根木棍,在膝盖上一担,折为了两截,愤愤地丢在了地上!另一方的领头汉子,将胳膊朝上高高一挥…… 顿时,两方上千人,一起发出山呼海啸的声音来…… 冲——对冲——冲锋! 一场惨烈对攻,就此开始了…… 陈叫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规模的械斗,高高俯瞰的视觉触动感,让陈叫山感到心跳加快,胸膛里的血,仿佛沸腾喷薄了起来…… 两个阵营,一方系着红腰带,一方系着黑腰带,冲在一起了,黏合一起了,乱了,分不清谁是谁了…… 木棒挥动起来了,短桨劈砍起来了,铁链甩舞起来了,砍刀耀眼,血光殷红…… “曹会长,下面的人为什么打?到底多大的仇?”陈叫山不忍看那惨烈场面,转头问曹保仁…… “唉,这一仗,迟早要打,不打不消停,谁也拦不住……”曹保仁眉头皱着,充满心痛之神色,继而闭了双眼,“打一仗,气才能顺,只有打,只有打啊……” 曹保仁一番叙说,陈叫山方才了解到—— 原来,系着红腰带的一方,是两江三城的几大帮派之集合,他们代表着本埠的传统手工业、商业之利益。 系着黑腰带的一方,则是汉口码头、两江航会、洋人商会之民众代表,他们代表着船运及新兴商业的利益…… 长期以来,本埠传统工商业,在洋人工厂、银行的双重掣肘下,日渐衰败,举步维艰! 他们迷惘,愤懑,怒不可遏,忧心而惶惶,却又寻不到突破的良策,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便将矛头对准了洋人华工、两江航会、码头,在他们以为:正是这一股股的势力,处处帮衬着洋人,打压了本埠本土的工商业之发展…… “官家和警局的人,难道不制止么?”陈叫山望着码头上触目惊心的大战,不无心痛地问,“这样打下去,得有多少死伤?” “警察局随后会派人来的……”曹保仁深深地叹着气说,“唉,他们会等到打仗结束才到!这是一滩浑水,他们要等到泥沙俱下,两败俱伤,才会出手……” 第223章苍凉唏嘘 几天来,那码头上混战的两方阵营,棍棒,刀光,血,嘶叫,一个个倒下的身影……时时在陈叫山眼前,无序回闪…… 是日一早,侯今春与万青林、赵秋风,领着十来个船队兄弟,来两江航会会馆楼探望陈叫山。 房间尽管大,一下进来这么多人,亦显拥挤了,陈叫山将手挥了挥,示意服侍照料的八人且先退出去休息…… “帮主,咱们的货都码好了,我跟兄弟们说,明儿一早,咱把鸭艄子上挂了帆,就返回了……”侯今春坐在病床边,察看了陈叫山包扎的伤脚,便说,“我琢磨着,咱再不走,兄弟们都被浪荡坏了,逛窑子的,下馆子的,耍钱的,都还不受说,一说就顶嘴哩!” 陈叫山看着侯今春的表情,晓得他说的话,前半段都是真的,后半段,则有杜撰成分…… 很显然,侯今春不好正面去问陈叫山的去留,便绕山绕水地说,以期陈叫山能自己开口。 陈叫山若是铁心留在汉口,谁也无法阻拦! 陈叫山要是决意返回乐州,谁也不能说不。 于侯今春而言,陈叫山若是不回乐州,他便是名副其实的卢家船帮大帮主。尽管侯今春没有明说,但从他的语气和表情中,莫说陈叫山,便是一同来的船队兄弟,都已经看得明白…… “哦,还有这些事儿?”陈叫山故意以十分意外的神情,便问三旺,“旺,回头你弄个名单出来,我倒要看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敢和侯帮主顶嘴?” 三旺心里明得跟镜一样,晓得这是侯今春编出来的话,不知如何回应陈叫山,只得摸着后脑勺。嘴里“嗯嗯”地囫囵着…… 一旁的万青林,心底里是极力希望陈叫山返回的。 这一趟跑船来汉口,万青林从最初的对陈叫山之嫉恨和不服,变成了完全的敬服和敬重!在他看来,陈叫山就是龙头,一种精气神之所在,是兄弟们的主心骨!倘若陈叫山留于汉口。谁能料到,返回一程。逆流而行,又会遇到多少棘手事儿? 这是一种信任,亦是信赖。 但当着侯今春的面,万青林也无法把话说那么明白,只好换一个角度,“大哥,你的脚,现在走路的话,能吃上劲儿么?” “不碍事儿。左脚多用点劲儿,伤脚少用点劲儿,能成!”陈叫山看出万青林的欲言又止,便又说,“青林,这两天汉口乱得很,咱们船泊在码头上。该没有啥事儿吧?” 兄弟们纷纷说没事儿,没事儿……看得出,他们都十分关心陈叫山的去留问题! 陈叫山坐着拧了身子,推开窗扇,瞥见了远处的长江,浩浩荡荡的壮美景象。忽而一叹,语气苍凉起来了,“兄弟们,这里是汉口,大码头啊……” “是啊是啊,两年多没过来,变化着实大得很。都认不出道儿了……” “倒不愧是九省通衢之地,可真是开了大眼界了啊!” “我就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轮船,一船顶咱几十船的运量哩……” 陈叫山微笑着,心中却是一种难言的苍凉…… 没人听懂“这里是汉口,大码头啊……”的真正意味…… 一方面,在汉口,在曹保仁的掌控下,卢家船队和万家船队合一起,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力量。 曹保仁既然有意挽留陈叫山,处处关照船队,这一份人情,不报,属无义,报之,又拿什么报?留下来,辅佐曹会长么? 另一方面,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陈叫山感觉曹保仁是一个城府似海,近乎神秘的人物……太多的疑问,凝结在陈叫山心头,却没有合适的契机,去解问…… 陈叫山甚至觉得:亏得自己的脚受了小伤,给了自己一个回旋迂回的时间,若非如此,他不晓得,到底该怎样去面对曹保仁…… 愈是大人物,愈是韬晦到极致……陈叫山觉得:自己在曹保仁面前,显得那般弱小,缺乏那种吞海吸江的气场,缺乏那种纵横捭阖的大的格局…… 然而,那天在瑶池阁里,那几个蒙面人所说的“勾结洋人,贩卖烟土,欺诈船户”的言论,到底是对曹保仁的污蔑,还是确有其事? 曹保仁整日忙着,陈叫山一直没有机会,与他好好地谈一谈。但同时,陈叫山又在常常自问:就算有个空闲时间,与曹保仁相对而坐了,又该怎样去谈,谈些什么呢? “兄弟们都过来了哈……” 众人正在房中交谈,忽而听见曹保仁的声音传来,转头看,曹保仁笑盈盈地走了进来,朝船队兄弟们逐个地拱手招呼了,直奔陈叫山跟前,蹲下来,察看陈叫山的伤脚,“叫山兄弟,今天感觉怎样?” “好多了……”陈叫山冲兄弟们扬扬手,“兄弟们先回码头上去忙吧!” “走,走,咱先回去,曹会长和帮主有话说哩!”侯今春号召着众人朝外走,边走边说,“曹会长,你们先忙着哈!” 曹保仁站起身来,挽留众人留下吃饭,客套几句,众人还是都走了…… “曹会长,码头上干仗的事儿,处理得怎样了?”陈叫山问。 曹保仁从怀里摸出一根雪茄来,在烟盒上弹了弹,打着了打火机,正欲点雪茄,忽然意识过来,“噗”地吹灭了火,将雪茄一折两截,闷闷一叹,“两派都被抓了些人,我也去了警察局,走了过场,没啥事儿了……” 一场混战,死伤那么多人,怎就这般云淡风轻,说没事儿就没事儿了? 陈叫山唏嘘间,忽然便问,“曹会长,码头上干仗,跟那天我们在瑶池阁的事儿,有关系么?” 曹保仁将折断的雪茄,在手里捻来捻去,任烟丝在手缝里落下,点了点头,“兄弟,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我……几天来,我也瞎忙乎,没有好好陪你……走,我们到定风楼上喝两杯,斯密斯医生说过,喝酒也能活血嘛!” 门外几个人,闻听曹保仁的话,便连忙抬来滑竿,曹保仁却站起来,说,“兄弟,我来背你过去吧!” 第224章升华格局 定风楼上。 两江交汇处,一楼高如天。 陈叫山与曹保仁坐在定风楼楼顶,两把藤椅,一张小圆桌,果蔬,红酒…… 坐于极高处,一眼可望三城,目尽两江气象,白帆点点,翠山簇簇,楼群林林,至于人、车,小若蚂蚁,或几欲不见…… 人皆有这般的心境:处身愈高,除满腔积满豪情,更有一种勘破尘世芸芸之通透。 于此处,品酒交谈,便自有一番境界,令人顿感空萦,似乎,纵有再多海深山莽之心事,亦可道来,道尽,说开,说透了…… 楼顶原本有两位女子,一人弹古琴,一人奏玉笛,曹保仁轻挥衣袖,两女子便翩然离去,惟留琴与笛。 “兄弟,走一个……” 曹保仁为陈叫山倒下一杯红酒,举杯招呼了,兀自饮尽,掏出雪茄,点了,猛吸两口,缓缓吐出一团白烟来,悠悠飘,似大江上升腾起的大片江雾,清风掠,遂散了…… “叫山兄弟,我知道,你有好多话要问我,现在,你问吧……”曹保仁轻轻弹着灰白的烟灰,望着远处的长江,目光悠远无比,“既是兄弟,肺腑相见,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陈叫山撑着藤椅扶手,微微欠身,坐直了,便说,“我想知道,在两江三城,多少英雄豪杰,曹会长为何要选我陈叫山?还有……” “等等……”曹保仁抬手打断了陈叫山,“我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来……” “说来话长,从去年你在西京城打擂开始,我便知道了你陈叫山,那份《西京日报》,我到现在还保存着……”曹保仁淡淡笑着,笑容遂又凝了,“两江上的船帮,无论大小,只要有帮主升任。开船等等大消息,都会吹我耳朵里来!所以,你在年前除夕升任帮主,再后来桃花水,这一路跑过来,大大小小的事儿,我都晓得……” 陈叫山轻轻点着头。觉得这个问题,已无须再做探问了。待曹保仁话音落下,便又问,“我若留下来,你会让我具体干些什么呢?” 曹保仁吐出一丝烟线,身子朝后靠了,扬手却朝东面指去,“从这儿,到上海,几千里长江。从此后,便是你陈叫山驰骋的疆场!” 曹保仁说,他要对两江航会的船只,来一次大的升级,淘汰所有旧有木船,在长江上,全部升级为万吨大轮船。从重庆到上海,往返来回,专做大宗买卖!倘若操作成功,可以进一步延展,开辟远赴香港、新加坡、鹿特丹、安得维普、汉堡、休斯敦等世界大码头的航线…… “老实说,人一过了四十岁。豪气犹在,胆子却是一天天地小了,精力也是每况愈下,一年不济一年!”曹保仁抓过酒杯,大口喝下一杯红酒,复又倒满了,与陈叫山一碰杯。再次一饮而尽,“人这一辈子,短短数十年,真正能干成的事儿,能有几件呢?多少人浑浑噩噩,庸庸碌碌,至死不明白活人的人味儿……” “叫山兄弟,你莫要说你头回跑船,经验不足这些话,这都是次要的,甚或可以完全忽略的因素……”曹保仁说,“会驾船、造船、修船,会配货,会买卖,会处关系,会照应兄弟的人,多如牛毛,难以数尽!” 曹保仁这一番话,令陈叫山陷入沉思,并瞬间大悟,望着远处的长江,近处的凌江,只觉开化了为人之格局,升华了诸多人人事事之理解…… “人若能成大事,最难能可贵的品质是什么?”曹保仁问。 陈叫山晓得曹保仁心中自有答案,一问,并不为问,便浅浅一笑,冲曹保仁微微抬手,示意曹保仁说下去。 “勇气——是勇气!” “古往今来,但凡成大事者,其身上最可贵的品质,其最最迷人之处,便是勇气!”曹保仁微微闭了眼睛,似满腹有滔滔江水在奔涌,酝酿着豪迈恢弘,继而,睁开眼睛,从藤椅上站起,端端站立着,眺望长江之苍茫处…… “有大勇气之人,便是心志苦,筋骨劳,体肤饿,其身空乏,其所不能,甚而,身陷绝境,命在旦夕,依然可以冲破一切羁绊,柳暗花明又一村!”曹保仁言语激昂处,却又一转话锋,“反之,人一旦失去勇气,便是锦衣玉食,位高权重,看似不可一世,大于极致,实际也近如枯槁废物,行尸走肉,衰朽一个空皮囊了……” 曹保仁转过身来,手掌按在陈叫山肩头,重重地,一拍,“兄弟,你最不缺乏的,正是勇气!” 陈叫山微笑了,“曹会长缪赞……” 曹保仁又在陈叫山肩膀上拍了两拍,哈哈大笑,旋即,笑收尽,一脸感慨状,“兄弟,我知道,你对我曹保仁心存疑虑,否则,你一口一个曹会长、曹会长地叫,怎就不愿意称一声大哥?” “曹大哥。” “不,不是曹大哥,曹字也须取了!” “大哥……” 曹保仁仰怀大笑起来…… 曹保仁掏出了手枪,冲着云空,“呯呯呯——”连开三枪,惊得楼檐上的一大群麻雀,扑棱棱乱飞了…… 一伙航会的兄弟,急匆匆地跑上了楼顶,人人手里执枪,惊慌失措地问,“会长,会长,出了什么事儿?” 曹保仁哈哈大笑着,将手枪朝腰里一别,袖子一挽,“抱两坛老酒上来,我和叫山兄弟,今儿个喝一个痛快!” 不多时,手下人抱来了两坛子老酒,一沓老碗,并随之端来几盘烧鹅、腊肠、牛肉干、清煎武昌鱼,一切摆放停当,又慢慢地退下去了…… “话要说得透,酒要喝个够!来,兄弟,走一个——”曹保仁抱着酒坛子,倒下满满两碗酒,冲陈叫山一举碗,“干了!” 两只老碗,“咣”地使劲一撞,碗中老酒,泼洒而出,两人各自一仰脖,喝尽了! “勾结洋人,贩卖烟土,欺诈船户,无恶不作!哈哈哈哈……”曹保仁以袖子一抹嘴巴,笑声雄浑,而后,正色道,“兄弟,你最想知道这些,对不?” 第225章抚琴狂歌 一碗老酒下肚,两人的肚里像腾腾着一团团火! 曹保仁已经将话说到如此份上,将陈叫山的疑惑之事,浑全搬出来,此般坦荡、直接,令陈叫山感到爽快…… “兄弟,你看那边……”曹保仁手指东面沿江一带,说,“那些花里胡哨的旗子,看见没?” 陈叫山此前坐滑竿,去过汉口租界一带,晓得曹保仁所指处,是许多外国银行、洋行、公司的国旗、会旗、商标旗…… “你再看那儿……看见没?那些商号旗幡……” 陈叫山顺曹保仁所指,看近处街巷中悬挂飘摇的青、红、白、灰、杏黄色,长条状、三角状、横幅、竖幅的商户旗幡…… 坐在定风楼的楼顶,一眼收尽各处,俯瞰而去,恢弘与纤毫,尽收眼底! 那些本埠本土商号的旗幡,切近一些,那些租界洋行的外国国旗,遥远一些…… “兄弟,我们坐在这儿,这边的旗子,那边的旗子,都能看得见……”曹保仁幽幽地说,“就在这汉口,就在这两江之交汇处,有两股暗流,一股总想着吃掉另一股,这种暗斗较劲,从来未停过……”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曹保仁抱过酒坛,又倒满两碗酒,这一次,没有与陈叫山碰,而是兀自抓起,唇在碗沿上一舔,呼着气,“兄弟啊,我就像那两股暗流中的小洲,风波不息,何日消停,人在江湖,怎能置身事外?” 自明朝嘉靖年起,汉口人口剧增,城镇居民区“坊”,随之出现,汉水口南岸有崇信坊,北岸则有居仁、由义、循礼、大智四坊。汉口随之正式设镇。 至万历年间,湖广地区的漕粮均在汉**兑,同时,运销湖广的淮盐,也以汉口为转运口岸。漕粮与淮盐的大额转运,以及随之而来的商人集中、物资集散、贸易频繁,使汉口成为“商船四集。货物纷华,风景颇称繁庶”的贸易中心。 在清咸丰十一年。汉口正式开埠通商之前,挪威、瑞典人便援引《五口通商》条文,在汉口做起了诸多买卖。自正式开埠后,英国人先来了,美国人、俄国人、法国人、德国人、丹麦人、荷兰人、西班牙人、比利时人、意大利人、奥地利人、日本人、瑞士人、秘鲁人,全都来了…… 汉口成为万国商埠后,各国洋人在这里办砖茶厂、冶炼厂、压革厂、打包厂、孵蛋厂、纱厂、纸厂……先后有英国麦加利银行、英国汇丰银行、英国有利银行、法国法兰西银行、英国丽如银行、英国阿加刺银行等,在汉口开设分行…… “兄弟,你说说看。洋人来了汉口这么些年,是好事儿呢,还是坏事儿?” “有好有坏吧……”陈叫山采用了一个折中回答。 “嗯,兄弟说得好!”曹保仁唏嘘感慨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是好事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便就成了坏事儿……” 曹保仁兴许自感自己把话题扯得太长,太远,太大了些,便又与陈叫山碰了一碗酒。喝干了,点了一根雪茄抽起来,“这么说吧,年月久了,为了利益,洋人跟洋人之间,国人跟国人之间。洋人和国人之间,全都有了太多利益冲突……洋人一派,我姑且成为洋派,国人一派,我称为民派。然而,在洋派和民派之间,我两江航会就犹如穿江而行,两岸夹山,再多小心,也有磕磕绊绊的时候……” “在洋派一方,认为我曹保仁终究是中国人,便是跟你称兄道弟,吃饭喝酒逛窑子,却最终难与你肺腑相见,时时处处还会提防你,拾掇你。而在民派一方看来,我曹保仁是跟洋人做买卖的,挣的是大钱,钱多到几辈子都花不完,因此便嫉恨仇视,睚眦必报,斤斤计较,三句话不对,便说我是卖国贼云云……” 陈叫山听到这里,望着曹保仁那苍茫的眼神,胀红的脸庞,虽不能设身处地,但已然能感觉到:这一刻,曹保仁所说,皆为肺腑之言,内中几多苦衷,几多唏嘘,却是一言难尽的! “大哥,喝酒……”陈叫山拧转身子,为曹保仁倒上了酒,两人一碰,又干了! “古人云:不兴无名之师,可又有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曹保仁低头瞥了陈叫山的伤脚,唏嘘着,“那天在瑶池阁,那是斧头帮的人,他们要提高码头上的份子钱,让我一口给回绝了!所以,他们就不服,时时想着取我曹保仁的人头……” “我曹保仁,也是穷苦船工出身,怎会不晓得船工之苦?我要嘴巴稍微松一松,码头上的船工,就得多流几身汗,我怎会答应?”曹保仁越说情绪越激动,将抽了半截的雪茄,一下折为了两截,“勾结洋人?贩卖烟土?欺诈船户?哼哼,我曹保仁又找谁诉说苦处去?洋人不能得罪,官家不能惹,帮派再不能得罪,不能惹,那船户的穷苦兄弟们,还有没有活路了?” “大哥,那天在码头上,红、黑腰带两方干仗,就是因为瑶池阁的事儿引发的?”陈叫山问。 曹保仁叹了口气,“只怪天上天金老板嘴不稳当,也怪斯密斯医生和瑶池阁的老板嘴太快,一说二道的,就惹下事儿了……唉,可惜那些为一口吃食,拼上性命的兄弟们啊……” “不说这些了……”曹保仁摆了摆手,“兄弟,今儿我高兴,我给兄弟弹唱一曲《念奴娇》如何?” 曹保仁走到那古琴前,扬起玉笛,问,“兄弟,你会吹笛子么,我们来和一曲?” 陈叫山笑着摇摇头,伸伸手,做出“洗耳恭听”之手势…… 曹保仁打了个酒嗝,略略平复一下,两抖袖子,舒动十指,抚滑琴弦,古音袅袅,遂即,扯着嗓门吼唱起来,古琴之幽,与吼唱之狂,竟相得益彰,别有风格——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第226章人事已非 尽管陈叫山的脚伤仍未痊愈,但右脚轻点地,以左脚使力走路,已无大碍。 陈叫山决定先返回乐州,加入两江航会之事,待将卢家诸多事宜处理之后再说…… 陈叫山来向曹保仁辞行时,曹保仁深表理解,拱手道,“兄弟,你脚伤未愈,走凌江上水返回,多有不便,不如坐火车到西京,然后再回乐州,也少些辛苦!” “脚伤已无大碍,跟兄弟们一道跑船,我心里踏实些……” 陈叫山的顾虑来自于:船上终究载着十几箱的金银财宝,自己若不随船返回,倘侯今春不能掌控全局,引起船队内乱,失了钱财是小事儿,毁了船帮,却是得不偿失! 曹保仁兴许是看穿了陈叫山的心事,兴许是了解陈叫山曾在金安城,以金条羞辱金安胡家船帮之事,便说,“兄弟,识人用人,人心测度,贵在一个利字……你想管理好一个船帮,若大小事体,皆亲力亲为,处处掌控,反倒失了全局判断!尽管放心让他们去跑,你放了手了,识人控人之眼光才更精准……” 陈叫山仔细一琢磨,觉得曹保仁说得极为有理,便点头答应了…… “兄弟,你尽管放心,你们船队此番回去,一道走凌江上水的,有丹江帮、洲河帮,以及荆川帮,这都是我的死忠兄弟,一路上会照顾好你们船队的!” 陈叫山回到码头,特地开了一个会,宣布了自己坐火车返回的消息,船队兄弟们皆感意外,纷纷议论了起来…… 陈叫山借机观察每个人的反应,发现:侯今春似乎显得高兴,而万青林则略显失落…… 陈叫山对兄弟们一番劝抚,而后宣布:任命三旺为总舵头,面瓜为船队主事,他们二人。一人负责行船安全事务,一人负责人员管理,皆受副帮主侯今春领导! “另外,受曹会长悉心安排,丹江帮、洲河帮、荆川帮,将与我们船队一同走凌江上水返回,一路上大家相互也有照应!”陈叫山说。“现在凌江已是旺水期,阳气上。风向顺,我们返程货物载量轻,也无须在沿途售卖,虽是上水,若没有耽搁的话,航期比下水时,怕要减过近一半吧?” 当夜,船队便随丹江帮、洲河帮、荆川帮的兄弟们,一起离了汉口码头。折西返回。 陈叫山留饶氏三兄弟和满仓,随同自己第二日坐火车走…… 翌日清晨,曹保仁亲自开车送陈叫山一行,到了汉口火车站。 “叫山兄弟,一路多保重,有事儿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曹保仁拱手道别,“我时刻恭候兄弟。再返汉口……” “大哥,多多保重!待我再返回汉口,我们把盏痛饮,再听大哥弹唱《念奴娇》……” …………………… 陈叫山一下火车,便直奔了卢家货栈,令陈叫山感到意外的是。吴先生和唐嘉中,竟也在西京…… “吴先生,你怎么来西京了,乐州城出了啥事儿?” “叫山,你怎地到西京来了,出了什么事儿?” 陈叫山和吴先生,皆感意外。几乎同时间发出了疑问…… “帮主脚受了伤,在江上跑,怕受潮气感染了,所以我们就坐火车回来了……”鹏天抢先说道。 吴先生与陈叫山聊过几句,得知陈叫山一路跑船皆顺利,脸上露出了欣慰之微笑。而一旁的唐嘉中却唏嘘着说,“陈大哥,卢家出大事儿了……” 唐嘉中说,野狼岭的二当家,原来竟是宝子,二小姐卢芸香,也被宝子接到了山上……宝子和二小姐,对卢夫人怀恨在心,预谋刺杀夫人,在趁卢家收割油菜之际,纵火起乱,可怜三太太身怀六甲,临盆在即,却被打死!卢老爷也中了枪,虽经柳郎中抢救,保得一命,但因受了惊吓,人就此痴傻了,且又悲情郁积,中风偏瘫,整日卧床不起…… 陈叫山悲愤在心,却一时无言…… “野狼岭匪众势力强大,高雄彪和姚秉儒联合几番攻打,皆不能胜!”吴先生眉皱一团,忧心不已,“我此番来西京,就是寻破敌之策的……” 吴先生介绍说,野狼岭匪首瘸子李,精于制造军火,不断收编各处匪众,以及曾经在太白军工厂的旧部,势力愈来愈大! 并且,保安团前去征剿时,余团长和苟队长双双被扣押在野狼岭。后来,宝子挟持余团长返回乐州城,欲借保安团之掩护,行刺夫人。行至高家堡,被高雄彪阻截,一番激战,余团长被打死!而苟队长留在野狼岭,反倒成了野狼岭的军师…… “夫人现在怎么样?”陈叫山问。 “唉……” 唐嘉中叹着气说,三太太一身死两命,老爷又痴傻瘫痪,卢家大院被烧得不成样子,夫人大病一场,整个人瘦了几圈,直至现在,也是每日汤药不断…… 陈叫山万万没有料到:当初二小姐失踪,他一路追赶至柏树寨以东小树林,发现了二小姐的绣花鞋,他只是感觉二小姐去了北边,却未曾料想,竟是被宝子接到了野狼岭…… “吴先生,你们此番来西京,是寻求韩督军帮助出兵吗?”陈叫山问。 吴先生连连摇头叹息,“上个月,韩督军已经离了西京城,据说是受人弹劾,被调往东北去了,如今主政一方的是省府的陈主席。我托陆主编前去探问剿匪之事,陈主席非但不答应,言语之中,还有意收编野狼岭匪众,以扩大自己的势力……” “目今之计,我们必须尽快消灭野狼岭土匪……”吴先生说,“倘若陈主席派人说服了瘸子李他们,两方联合一处,那就后患无穷了……” 陈叫山默默思索着,继而又问货栈的刘掌柜,“白爷现在可还好?” 刘掌柜说,半个月前,白爷已经过世了,葬在了城东监狱以北,出殡时,刘掌柜特地送去了孝帐和花圈…… 一别不过半年,而今西京城却人事已非…… 陈叫山心中黯然不已…… 第001章离间添火 陈叫山与吴先生谈及自己在女儿梁的遭际,吴先生对于陈叫山保护贺承肩贺先生之勇谋,深表钦佩,继而说,“叫山啊,你有如此开明之举,善莫大焉……” “陈大哥,要么,你也加入我们的组织,如何?”唐嘉中在一旁说。 “我明白你们的一番好意,只是……”陈叫山略略一顿,说,“像我这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人,会不会反成了你们组织的负担?” “不是你们的组织,而是我们的组织!”吴先生说,“在我们组织内,有各种各样的人才,三教九流,不拘一格!只要我们有共同的追求,共同的信仰,我们就能团结在一起,成为一个强大的团体!” 吴先生见陈叫山在低头沉思着什么,便又说,“这样吧,此事我们留后再说!其实,在我心中,你早已经是我们的同志了……” “吴先生,我在想,陈主席有意收编野狼岭匪众的事儿,我们尽快设法阻止……”低头沉思的陈叫山,忽而抬头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用离间之计,使他们不得联合?” 吴先生和唐嘉中对望一眼,唐嘉中说,“方法是好,可是,我们如何离间呢?” “嗯……”陈叫山若有所思,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遂即说,“走,我们去找陆主编,他一直在西京,比之我们,更了解一些陈主席的情况……” 陈叫山猛地站立起来,右脚吃力过大,疼得吸一口凉气,吴先生见状,便说,“叫山,你脚上有伤,要多多休息,让嘉中去请陆主编过来便是……” 天黑时分,唐嘉中领着陆主编来了卢家货栈。四个人在房中商讨着离间之事…… 陆主编介绍说,西京以西的周城县,有一股子土匪,匪首叫张老虎,曾在易俗社看戏时,调戏过陈主席的小妾…… “不过,陈主席初来西京。自感羽翼未丰,立足未稳。得知此事后,虽大发雷霆,但并没有更多动作……”陆主编说,“我们可否在此事上做些文章?” “好,这是一个好路数!”陈叫山猛地一拍椅子扶手,“我去会一会西京城里那一帮江湖兄弟,设法将陈主席和张老虎之间的火挑起来……” “嗯,如此也好!”吴先生说,“那此事就由叫山负责。我们抓紧时间,联络各地的同志,调集枪支……无论如何,事情到头来,还是要枪杆子解决问题的!” 当天夜里,陈叫山与满仓和饶氏兄弟,来到了西京城北龙狗的杂货铺里。一帮江湖兄弟,在龙狗杂货铺的后院,为白爷设了祭处,一直在为白爷守七…… “白爷走的时候,无病无痛,倒也安静得很……”清鼻向陈叫山介绍说。“白爷此前交代过说,无论西京城怎样变化,西京城的江湖不会变,要我们低调做人,谨慎行事,遇到过不去的坎节,可派兄弟去乐州城。向陈大哥你寻求帮助……” 陈叫山手执一炷香,凝望白爷之牌位,默默上香,袅袅烟雾中,似又见白爷之音容笑貌…… “一把椅子,就是一个位置,就是一个归宿,一个身份,一个立场,就是一个恒我……你又要享受别人带给你的尊崇,又担心别人将你从位置上拱下来,你是既贪恋,又惶恐,你怎么能从容而坐?你就没有恒我……” “古往今来,不管是皇上,还是平民,谁都逃不过这个定数!有恒我者,一要将自己的椅子坐得稳当,坐得舒坦,二要使得屁股底下的椅子,更加结实,或者更加不结实,让觊觎椅子的人明白,不是谁想坐便能做的……” “恒我是什么?恒我就是平衡,平衡各种各样的支撑势力,抬举你的,打压你的,都是!同时,恒我还是顺从,顺从于时世,顺从于潮流,顺从于你的天赋,不要倒行逆施,本末倒置……” “可叹天下众生,十有七八者,从未有恒我心念,也从来没打算有,从没想过这事儿……不同时期,可有不同的恒我心念,修炼至最后,最大,最恒,最广博的那个恒我心念,也就出来了……” 陈叫山耳畔萦回过白爷的话语,望着白爷之牌位,想到如今阴阳两隔,不禁悲从中来,热泪长流…… “大哥,你深夜过来寻我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儿?”龙狗问。 陈叫山平复情绪,拭了眼泪,将陈主席有意收编野狼岭土匪之事,说了一遍,而后问,“你们可知周城县的张老虎,曾经调戏过陈主席的小妾?” 无心兄弟因为开着茶馆,每日里接触的各类人事颇多,便说,“这事儿我晓得……陈主席那小妾,名叫彩花,本是兰秀坊的窑姐,人是出落得标致得很,陈主席暗中为其赎了身,在朱雀门那儿,还办置了一院房子……” “那张老虎也是贼胆大,戴了个坨坨眼镜,在西京城里经常晃悠,物色女人哩……”安刷子四处跑腾买卖,接触人广,晓得张老虎其人,也接话说,“那天在易俗社听戏,张老虎见着彩花,借机调戏,省府卫队的人冲进戏园子里,张老虎见势不对,吓得趁乱溜了……” 陈叫山听着一帮江湖兄弟七嘴八舌的评叙,忽而说,“我们何妨就借此来给他们之间,索性再添一把火?” “大哥,你说吧,怎么添一把火?” “大哥,那个张老虎据说还有意向陈主席赔罪呢,一直没寻着合适机会,要添火,还得抓紧时间哩!” “我不明白,把张老虎和陈主席逗惹起来,也解不了野狼岭土匪的疙瘩啊?” “哎呀,你想想看,陈主席一旦发令剿匪,灭了张老虎,野狼岭的土匪知道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嘛!心里能不害怕吗?” 陈叫山听着江湖兄弟们一阵议论后,便说,“我的意思是这样……我们设法绑架了陈主席的那个小妾,而后,嫁祸于张老虎……” 第002章踩点打探 一帮江湖兄弟,赞成陈叫山离间添火的办法,纷纷摩拳擦掌,说陈主席身为一方长官,却暗里纳窑姐为小妾,还为其购置房子,用的是民脂民膏,虽然主政不久,但一看便不是好官!而那张老虎,并非义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也不是什么好鸟…… 一个孬官,一个恶匪,不拾掇他们,难平民愤! “大哥,你说,我们啥时候下手?” “大哥,你给我们分派任务吧!你说咋干我们就咋干……” 江湖兄弟们兴奋而激动,恨不得今夜就前往朱雀门,陈叫山却一脸凝重说,“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有几个问题还得好好琢磨一下……” “首先,陈主席对那个彩花,到底上心不上心。不管咋说,他毕竟是省主席,一言一行,都不像普通人那般随意,为了一个女人,而发兵剿匪,到底可能性有多大?像吴三桂那样,因为一个陈圆圆,冲冠一怒为红颜,其前提是,吴三桂是对陈圆圆上心的……” 陈叫山话尚未落音,清鼻便说,“大哥,这个绝对没问题的!我在鹿老板那儿听堂会,有人说,陈主席对那个窑姐,疼得跟宝贝儿似的,前阵子还领着那窑姐,去华清池洗澡哩!那场面,那气派,两个排的兵娃娃跑步开路,一溜新的汽车开着,官道上烟尘雾罩的……” “要说上心,陈主席对那彩花,绝对上心到家了……”王癞也插话说,“徳顺轩的掌柜跟我熟,据他说,陈主席给那彩花买首饰,光是南洋玉镯,都买了两匣子……” “嗯……”陈叫山点点头,遂即又说,“那个彩花住的那地方,守卫严不严?我们得好好观察观察。可别弄个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我以前打那儿过了好多回,没见多少当兵的……”安刷子说,“明儿白天,我和不怕血兄弟,再过去细细探探……” 陈叫山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伤脚,忽而一声闷叹,“唉。都怪我这脚上有伤,好些事儿。兄弟们都去忙乎,我却是搭不上手……” “大哥,你说这话,可就真真是见外了……”龙狗说,“你是我们大哥,去年你来西京城,杀了汉奸沈庆非,打死岩井恒一郎,在整个西京城江湖圈。人人都服气,都当你是大哥哩!这次这事儿,对于我们来说,小得很,大哥你只管稳坐军中帐,我们一准把事儿办得漂亮!” “好!”陈叫山将兄弟们叫到桌前,围成一圈。仔细部署起了行动计划…… 次日早上,安刷子提着浆糊桶桶,胳膊肘夹一沓白纸,不怕血挑了一担柴火,两人一前一后朝朱雀门方向走去…… “糊门窗喽,糊内墙哟。祖传家当噢,满屋糊光堂,又采光唻,又漂亮……” “卖柴火,卖柴火哟,太白山杂木柴,仨铜子一担哦……” 安刷子和不怕血。边走边吆喝,这里瞅瞅,那里瞧瞧,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在巷子口,秃汉搬了张小板凳,在地上摊开象棋,手里捏着象棋子,来回地敲击,看似一摆残局的江湖把式。 朱雀门外,半刀和扫腿像两尊门神,各守一边,一脸的闲痞相,眼睛却锥子似的打量着小巷方向…… 在通往周城县的官道上,王癞和二杆骑了两匹快马,扬起黄尘,直奔张老虎盘踞的太岁山…… 而在无心的茶铺里,无心和清鼻跟茶客们扯着闲谝…… “周城太岁山那个张老虎,上一回在易俗社听戏,据说摸了陈主席小老婆的屁股,这事儿你们听说过没?”清鼻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将话题引到了“正题”上。 “张老虎那是不晓得,要不然,就算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逗惹陈主席呀!”一位后生呵呵笑着说,“你们还别说,陈主席弄那小老婆,长得可是皙气哩,鼻是鼻,眼是眼的,**大,屁股翘,腰可细得一根葱似的,谁见谁稀罕,就像蹭两手……” 无心拎着茶壶,走过来给茶客们填了开水,顺带插话说,“你们说陈主席受了这么大羞辱,咋不拾掇张老虎呢?” “啥叫不拾掇?嘿嘿……”一位老茶客撇着嘴巴说,“那是张老虎没把陈主席惹够惹狠哩,要是惹狠了,你看陈主席拾掇不拾掇他张老虎?” “我说你们都是瞎琢磨哩,听风就是雨……”一位中年茶客说,“我们后院的葛老二,那天也在易俗社听戏哩,张老虎根本没摸陈主席小老婆的屁股,就是往那小狐狸精跟前挤了挤而已……” “哦,是么?”清鼻便说,“就挤一下嘛,那倒还真不算啥嘛……” “不算啥?”那位中年茶客,忽然噗嗤一下笑了,包在嘴里的茶水,差点喷了出来,“你晓得啥?张老虎裤裆里那大铁棒,一下就杵人家腰上了,那女人一下就叫起来了……” 茶铺里顿时传来一阵哄笑声…… 晌午时,各路兄弟又汇聚在了龙狗的杂货铺里,向陈叫山叙说着打探的情况…… “我打探清楚了:彩花住那院子,有四个当兵的,两个丫鬟,一个老妈子……”安刷子说,“四个当兵的是住西厢房的,一共也就四把枪!” “我仔细看了下,从城墙上跳到巷道外那棵槐树上,就可以直接翻院墙进那院子……”秃汉说。 “太岁山我们也看过了,这两天张老虎就窝在山里,哪儿也没去……”二杆说,“只要陈主席派人去打,一打一个准!” “嗯,我在茶铺里谝传套话,也摸得清清楚楚了……”无心说,“你们晓得张老虎咋调戏那窑姐的?张老虎个****的,用裤裆里的玩意儿,朝人家腰上杵哩!这事儿有人亲眼看见的,陈主席手下人,估计不敢直接向陈主席报告,可那窑姐就说不准了,她把她当主席夫人哩,没准就吹了枕头风了……” “如此甚好!”陈叫山深吸一口气,“那今夜子时,咱们就动手……” 第003章情况突变 在龙狗的杂货铺,陈叫山将行动部署好,便又即刻回到卢家货栈,探问吴先生他们筹集枪支的情况…… “豫西根据地的同志协助我们搞到了一批枪,今天天黑后,我们就派人送往乐州去……”吴先生说,“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我们明天下午也动身回乐州……” “啥叫根据地?”陈叫山问。 唐嘉中笑着解释说,“就是我们的组织,选定了一块地方,进行学习、工作、操练,发展更多同志的地方……” 陈叫山想起了中原剿匪纵队的肖队长,便说,“那这地方一定是安全、可靠、隐秘的,若不然,被中原剿匪纵队盯上,可是麻烦哩!” “哼……”吴先生一声唏嘘长叹,“他们当我们是匪?而真正的匪类,他们却不去剿,唉……这个世道,就是黑白不分,乾坤倒转啊!若要说匪,他们才是最大的匪,最贪的匪,最丧心病狂的匪!那陈主席才来西京城几天,又是找小妾,又是买房子,又是收拢金银财宝……” 陈叫山唏嘘黯然着,而后忽然说,“吴先生,我就在想:倘若我们把野狼岭打下来,那地方不正可建立一个根据地么?既然野狼岭依凭天险,易守难攻,到时候将兄弟们拉上去,他们想打,也得掉几层皮哩……” “陈大哥,你不要一口一个兄弟们,我们相互称呼同志的!”唐嘉中说。 “噢,对对对,同志,同志……”陈叫山呵呵一笑,忽而问,“对了,同志这称呼,怎么个理解?” “简单说,就是大家有一个共同的志向嘛!”吴先生说,“这个共同的志向。可以将大家联合起来,形成无比强大的力量,摧毁这个黑白不分,乾坤倒转的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为了这个共同的志向,我们可以付出我们的鲜血和生命,义无反顾。死而后已,无怨无悔……” “我明白了。你们这个共同的志向,就是希望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大家都能吃饱穿暖,庄稼侍弄得好,牲畜养得好,买卖做得好,仓里有粮心不慌,人人和平相处,坦诚相交。没有欺诈,没有打打杀杀……”陈叫山问,“我这样理解对么?” “不是那么简单的……”唐嘉中说。 “叫山理解的也对……”吴先生说,“就是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叫山说得很精炼!” 陈叫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 子夜。 朱雀门。 一辆黑色小轿车开进了朱雀门,一拐。进了小巷…… 守在城墙上的秃汉和王癞,相互对望一眼,而后,秃汉悄声说,“好像是陈主席的汽车过去了,这么晚了。莫非陈主席要在院里过夜?” “情况有变,咱得赶紧通知院子背后的兄弟……”王癞说,“你还在这儿守着,我过去给半刀他们知会一声……” 王癞满满溜下城墙,贴着墙根,一阵小跑,拐进了小巷里…… 忽然。王癞感到眼前一片白晃晃,汽车的灯光,几乎刺得王癞睁不开眼睛…… 王癞用手一遮挡,一辆黑色小汽车,便“呼”地一下,从他身边驶过去了。 王癞感到晕乎乎的,适应了一下,便朝小院的背后跑去…… “半刀兄弟,刚才陈主席的汽车来过了,你们听见没?”王癞气喘吁吁,低声说,“会不会陈主席把那窑姐接走了?” “我说癞子,让我咋说你呀?”二杆埋怨着,“让你和秃汉盯着前面哩,现在人到底接走没接走,你都不清楚么?” “我想看来着,那****的汽车,灯亮晃晃的,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王癞显得很委屈…… “我说哥几个,别吵,别吵……”不怕血说,“汽车来了一下,然后又走了,无外乎就三种情况:第一,陈主席把窑姐接走了;第二,陈主席就过来看了看,自己又走了,窑姐还在院子里;第三,陈主席今晚上和窑姐,都在院子里……” “你别整啥情况不情况的……”二杆叹着气说,“咱到底是干还是不干?咋干?” “我说要不这样,咱回去跟陈大哥说一下,看陈大哥咋安排?”王癞说。 半刀连连摇头,“大哥信任咱呢,咱不能大小一点事儿,都去问大哥吧?那咱成了啥了,没脑壳了?” “是呀,大哥很少求咱办事,咱连这点破事儿都办不好,咱跟大哥交代?”二杆气呼呼地说,“你们要不敢进去,我一个人进去,就是阎王殿,老子也敢闯上三闯,莫让大哥把咱看扁了!” 兄弟们皆一阵沉默…… “算啦,不用杵在这儿了,咱们都进院子吧!”不怕血打破了沉默,“到底啥情况,咱们横竖进去看一看……” 四个人相互搭了人梯,连拽,攀爬,悄悄地翻进了小院里…… 绕过房后一个小池塘,四个人慢慢朝前院摸去…… 此际,夜深若海,前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不怕血半蹲在地,伸展双臂,示意半刀和二杆守住大门,王癞守住前院那大窗户,而后将手一挥,示意大家悄悄摸上去…… 四个人沿着各自的路线,轻手轻脚地刚摸到前院榄坎处,还未各自分开,便听见西厢房里传来一阵女人嘤嘤哼哼啊啊啊,男人急促沉闷的呼气声音…… 二杆悄悄来到西厢房窗户下,慢慢站直,手指头上蘸了唾沫,轻轻捅破了窗户纸,按一小洞,将眼睛贴了上去…… 透过小洞,二杆略略适应了一下,终于看清楚了——西厢房的大床上,被子呼扇着,一男一女正在颠。鸾。倒。凤,干着那事儿…… 二杆又慢慢地蹲下来,与另外三个兄弟,在大门门墩前会合了,二杆将食指竖在嘴上,而后朝门上一指…… 不怕血从怀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把薄刀,轻轻地插进门缝里,慢慢地拨动着门闩…… 不怕血转过身来,点点头,兄弟们握紧手中枪,大吼一声,一脚将大门踢开了…… 第004章无根之花 四人踢开房门,跳进堂屋,两两分开,半刀和二杆冲向东房,不怕血和王癞冲向西厦房。 东房里一片乌黑,半刀和二杆冲进去后,几步跃到床前,二杆捏着手枪,半刀一手捏匕首,一手扯开被子,黑咕隆咚中,兀自一惊——东房里竟然没有人…… 不怕血和王癞冲进西厦房,见屋里点着一煤油灯,蚕豆般大小的光点子,微微地晃着,灯光摇映下,却是一难得的西洋镜…… 一男一女,皆赤条条,正在干着那事儿,听见脚步声传来,女的惊吓得一声尖叫,男的大声一问“什么人?”,也顾不得穿衣裤,光溜着身子,一跳,要去衣帽架上取枪,被不怕血一脚蹬在腰上,再一膝盖顶去,顶在裆下晃荡着的双蛋上,男人顿时疼得两手捂裆,蹲下去了…… 那女的慌忙用床单裹在了身上,吓得瑟瑟发抖,王癞举了油灯凑近一瞧,登时一惊——原来,这女的并不是那彩花! 不怕血一脚踩在那男的肩膀上,顺手去衣帽架上一探,一套军装后面,果真是挂着一杆长枪…… 半刀和二杆也冲进西厦房内,也是呆住了…… “几……几几几位大哥,钱……钱在柜子那边……”那男人疼得倒吸着凉气,头埋着,也不敢转头,胳膊肘拧转过来,朝靠墙的柜子指去…… “******的……”王癞愤愤一骂,而后问,“那个叫彩花的窑姐呢?” 坐在床上瑟瑟发抖的女的,一听王癞这般问,明白了今夜遭际的缘由,便囫囵着,“夫人……夫人今儿不在这儿住……” 半刀闷闷叹了一声气,一把扯过床单,用匕首“嗤嗤”两下,划成布条。恨恨说一声,“绑喽——” 二杆和不怕血按住那男的绑,王癞和半刀绑那女的,只三两下,将这赤条条的一对男女,双手倒剪背后,脖子顶着膝盖。绑了个结结实实,嘴巴也用枕巾塞得死死的! 王癞给三个兄弟使了个眼神。四人便都闪身出了屋…… 四人在院门口蹲成一个圈,王癞用拳砸了一下地,连连摇头,“这她娘的算啥事儿,扑了空了……” “说这丧气话有屁用?”二杆微微叹息说,“咱现在到底咋整?” 起先,兄弟们一番踩点打探,早就布置安排好了的,王癞和秃汉在城墙上。还一直监控着这院子,怎地闯进来了,就不见要绑的彩花了呢? 原来,彩花本青楼出身,虽被陈主席相中,但她自己心中,始终不那么踏实! 尽管陈主席对彩花。那是一百个好,不但购置了这院子,供彩花住,吃啥喝啥穿啥玩啥,都依着彩花的意思,今儿给彩花买首饰。明儿带彩花到华清池洗澡……但彩花总在担心,这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到头来,终梦醒一空…… 上回在易俗社听戏,彩花被张老虎顶了那么一下,彩花是窑姐,对那档子事儿。倒并不惊惧害怕,但兀自觉着: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地位,不是陈主席的正牌女人,若不然,那猥琐的男人,怎敢如此轻浮斗胆? 一段时间来,彩花都在琢磨着自己的未来,心里纠结无比:不去争取那承诺吧,男人的那股新鲜劲儿一过,自己没准就被当玩物一般丢弃了;若是争取得过头了,陈主席一不悦,立马来个翻脸不认人,那自己岂不是更糟? 今儿下午,彩花拿着洒壶,在院里浇花,看见栀子花开得不错,芬芳扑鼻,便采了一些,想养在水瓶里,让屋里也有些栀子花的香气。 老妈子在屋里翻腾半天,找来一个青花瓷瓶,肚儿倒大,口却太小,插不下太多栀子花。丫鬟从厨房里找来一个陶盆,彩花一见,又说太俗。几个当兵的,见彩花有些生气,连忙将一个泡药酒的敞口玻璃瓶找来,那玻璃瓶里所泡的药酒,皆是鹿茸、虎骨等壮阳之物,是陈主席为了提高床上作战能力所备的。 彩花一看见那泡药酒的玻璃瓶,不知咋地,心中忽就涌起一股子怨愤来,抓起就将里边的药酒朝外倒…… 老妈子是陈主席的老仆,是个节俭惯了的人,连忙趴地上,双手去捧那些药渣,边捧边说,“夫人,夫人,使不得,倒了可惜……这无根的花嘛,过几天都要换哩,不换就蔫巴了,泡哪儿不是一泡?” 彩花听到“无根的花,几天都要换”这些话,猛地与自己的遭际,联想于一处,索性狠劲地将玻璃瓶朝地上一砸,一脚将装着栀子花的篮子踢翻,栀子花散落一地,呜呜哭着跑屋里去了…… 彩花的隐秘心思,老妈子、丫鬟、当兵的,当然都不晓得,只是觉着:彩花是因为找不到泡栀子花的瓶子才生的气! 天黑后,丫鬟给彩花端来夜饭,彩花不吃,老妈子给彩花端来茶水,彩花也不喝,只是捂着被子哭…… 那几个当兵的,一见这架势,慌了,生怕到时候陈主席怪罪下来,他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呀! 于是,几个当兵的便建议老妈子,去省府给陈主席说一声,免得陈主席到时候发火! 陈主席与老妈子思谋了半天,最后,陈主席决定亲自开车,接彩花去省府大院里…… 留下来看院子的丫鬟,与一个当兵的,一男一女,三更半夜的,**,就燃烧到一块儿去了…… 王癞他们四人,一番低声商量,再次回到西厦房。 不怕血揪住那当兵的头发,伸手便是一刀,“噌——”地一下,割了那当兵的一只耳朵,鲜血顺着脖子流,疼得“嗷嗷”叫…… “老子是周城县太岁山的!”不怕血狠狠地用床单,擦着匕首上的鲜血,对浑身筛糠一般的狗男女说,“听着,回头给姓陈的捎一句话:我们大哥张老虎,看上彩花那小骚。货了,姓陈的如果知趣,就把小****乖乖给我们送周城县太岁山去,否则,惹恼了我们张大哥,嘿嘿……让那姓陈的脑袋在脖子上挂不住!” 第005章即刻攻打 陈叫山在龙狗的杂货铺,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有人回来,心里颇有些乱…… “帮主,该不会出啥事儿了吧?”鹏云不无担心地问。 陈叫山原本站立着,听到鹏云这么问,反倒坐下了,他晓得:自己心中的急与乱,在行动上呈示出来,兄弟们也就跟着焦躁起来了…… 不远处巷道里的狗咬了起来…… 鹏云急忙奔了出去,趴在门缝上朝外一瞧,来的却不是一帮江湖兄弟,而是满仓、鹏飞、鹏天,领着吴先生和唐嘉中过来了…… “叫山,那帮兄弟们还没回来么?”吴先生进了屋子,见屋里只有陈叫山和鹏云在,便说,“要不,我们到朱雀门去看看,可别连累了兄弟们?” “再等等……”陈叫山一扬手臂,说,“这帮兄弟,都在西京城混得成了精了,这点事儿,对他们来说,应该没麻哒的!” “运枪的事儿咋样了?出城了?”陈叫山略一顿,转换了话题…… 吴先生点点头,“六辆马车,用柴火掩了枪支,顺顺当当送出城去了,如果顺利,到明儿下午,赶到佛亭城,会有新的同志去接枪转送……” “嗯……”陈叫山深深吸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啊!” 这时,龙狗领着兄弟们回来了…… 陈叫山见兄弟们一进院子,有些闷闷不乐,再朝后一瞧,他们空手而归,并没有将人绑回来…… “大哥,那臭婊子半夜被汽车接走了……”王癞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过程,向陈叫山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一遍…… 末了,王癞有些忧心地说,“这事儿会不会让陈主席提前晓得了?” 陈叫山将之前部署行动的诸多细节,在脑海中重新捋了一遍,而后,坚定地说。“他们不可能晓得的!” 不怕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朝桌上一丢,解开了,原来是一个血淋淋的人的耳朵! “大哥,那娘们没抓着,我就割了那****当兵的一只耳朵,算是给他们个提个醒!”不怕血说。 吴先生在一旁听着。默默点点头,说。“既然是这样,倒也是一种办法!” “嗯,人虽然没绑回来,但陈主席的气肯定是中上了……”陈叫山将大腿一拍,“也好,也是一种手段,兄弟们辛苦了!” 可王癞仍旧有些自责,便说,“这事儿有些怪我。汽车刚到小院去的时候,我动作再麻利些,看见那窑姐的话,我就给兄弟们放信号,直接去打汽车了……” 陈叫山连连摆手,“不不,直接撵汽车打。太危险了,闹的动静还大……你们这么干,也是一种方法,挺好!” “大哥,有个事儿我不大明白……”二杆幽幽地说,“陈主席为啥迟不接早不接。咱动手之前,人就接走了呢?会不会……” “至于原因,咱就犯不着猜谜语了……”陈叫山说,“如果所料不错的话,明儿白天,陈主席那边晓得了情况,就算陈主席再不想打。那彩花也会闹腾的……” 吴先生听到这里,忽然说,“我觉得,参与了行动的,直接露了脸的几个兄弟,最好暂且到别处避一避,以防意外……” “还有——”陈叫山忽而将手一抬,指着桌上那血淋淋的耳朵,说,“趁热打铁,你们现在就把这玩意儿,给送到省府大院去……既然要添火,就把火架得大一些!” 兄弟们皆点头赞成,纷纷称好…… 遂即,兄弟们皆出了门。半刀、不怕血、王癞、二杆四人,径直来到省府大院北边院墙外,将那血耳朵包好,用一个石头拴连了,朝院里一丢,挂在了一棵梧桐树上。而后,出了城,朝城北乡下奔去…… 另一路,扫腿、秃汉、安刷子还是奔了朱雀门,守在城墙上,观察守候…… 清鼻则继续留守在省府以西的客栈里,观察省府的风吹草动…… 龙狗和无心,一个留守杂货铺,一个留守茶铺,以观事变…… 陈叫山和吴先生、唐嘉中,以及满仓、饶氏兄弟,则回了卢家货栈…… …………………… 翌日清晨,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西京城。 省府大院沐浴在阳光中,红紫青绿的光点,穿过树缝,倾洒在地上,地上便闪晃着斑斑驳驳的树影…… 扫地的士兵,正一下下地扫着院子,猛见地上有一个圆坨坨影儿,一下下地摇晃,抬头朝梧桐树上看去,用扫帚将其打下来,解开一看,直呼,“我的个娘唻……” 昨天夜里,陈主席给彩花说了几箩筐的好话,又在床上施展百般解数,抚慰了妇人,可算将妇人哄得开心了…… 一早,陈主席便吩咐老妈子和两个当兵的,回朱雀门院子去,制备些水果蔬菜,回头他便送妇人回去…… 结果,不大会儿,两个当兵的气喘吁吁跑回来了,将士兵被割耳朵的事儿一说,陈主席尚未开口,彩花便哭了起来,“那挨千刀的张老虎,他当我彩花成啥人了……” 好不容易将妇人哄得乖顺了,经这一闹腾,前功尽弃,陈主席正愤愤地生着闷气,一位士兵又拿着油纸包进来了…… “看看,你看看嘛,人家都骑到咱头上来了,你还不打?”彩花抹着眼泪说,“昨个夜里,我要是留院里,没准就给人家抢土匪窝里去了,呜呜呜呜……” 彩花边捂着脸哭,边从手指缝缝里,偷偷打量陈主席的反应,见陈主席在屋里踱来踱去,哭声便更响亮了,引得陈主席另几个姨太太,解偷偷地走到窗户前,伸着脖子朝屋里瞅…… 彩花觉得:男人对自己上不上心,就看他愿不愿意打那些土匪了,这是检验男人是否在乎自己的最好方式! 那几个姨太太,隔着窗户,猛然看见了桌子上的血糊糊的耳朵,尖叫起来,一哄而散了…… 陈主席闷闷地叹息两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桌上那血耳朵,从油纸包里跳了出来…… 彩花捂着脸,哭声越发响亮了! 陈主席几步走到电话机跟前,一阵摇动电话,胸膛一起一伏,而后,大声说,“周城县吗?……噢,你就是谭县长,你知道我是谁么?……好,你给我听着,你即刻派保安团去打太岁山……不要跟我说难处……不拿下张老虎,你就提头来见我……” 第006章满目苍凉 陈叫山在西京城逗留几日,得到消息是:陈主席派兵与周城县保安团,联合攻打太岁山,张老虎架不住火,舍了匪巢,向西逃了…… 消解了“官匪相合”之隐患,陈叫山知道:到了好好拾掇野狼岭土匪的时候了! 在西京城的医院里,拆掉了脚伤之缝线,一道月牙形的伤疤,在脚背清晰可见,但下地走路,支撑吃力,皆已正常…… 陈叫山备了几匹快马,与吴先生、唐嘉中、满仓、饶氏兄弟,返回乐州去。.- 这一回,陈叫山没有选择走官道,而走了一条古道,快马加鞭,只消半日,便已渐入洋州境内…… 古道狭窄若鸡肠,在群峰间蜿蜒迂回,两侧山岭,高耸入云,几近相合…… 陈叫山手执马鞭,遥指夹合之山峰,说,“吴先生,你们看,这里便是三国时,蜀国大将魏延,曾经向诸葛亮建议过的秘道……当初,如果诸葛亮采纳魏延的意见,奇兵突袭,就可一举攻下长安!” “唉,历史终究是不能重写的……”吴先生勒住缰绳,仰首群峰,见棱岩森森,唏嘘感叹着,“诸葛亮用兵,太过追求万全,他是担心司马懿在这里设下伏兵啊!”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唐嘉中也感慨着,“如果诸葛亮走了这里,直捣长安,消灭了曹魏,自然不会身丧五丈原,也就没有一代名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千古名节了……” “正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吴先生说,“也许,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人力不可违啊!” “驾——驾驾……” 众人扬鞭催马,疾驰突进,马蹄哒哒之音。紧凑,响亮,在山谷间久久盘回…… 一路疾驰,众人赶回乐州城时,已近子夜…… 远远地,陈叫山看见卢家大院正门前,悬吊着的“卢”字灯笼。悠悠晃着…… 陈叫山跳下马来,缓缓牵马步行……之前。陈叫山听闻了卢家大院的一番遭际,恨不能生出一对翅膀,飞回乐州城。而今,卢家大院就在眼前了,陈叫山却有一种错觉,一种恍惚,一种隐隐的慌…… 走近了,夜幕似被一层层揭去,揭尽了。陈叫山被眼前景象惊住了…… 昔日气派不凡的卢家大院门楼,门梁上那蝙蝠牡丹相衬之卷纹,全已消失,灯笼的幽光摇晃映去,是一截半褐半黑的木炭…… 门楼一侧的一排拴马桩,往日里,客来宾去。车马喧喧,拴马桩被拭摸得油光明亮,而此际,皆已是一坨黑,一坨青…… 陈叫山伸出的手臂,凑近门环。却又凝住:那狮首衔环的铜门环两侧,原本的大红颜色,体面而气派,此际却如须生的花脸一般,个别处,木纹尽现,斑驳一片…… 门房的老王头。许是闻听了马蹄声,哗啦一下,拉开院门,手执马灯,朝前一照,“哟,是陈帮主呀……” 陈叫山走陆路返回的消息,早已被吴先生安排的押送枪支队伍,传回卢家,只是,如今陈叫山的身影,真正出现在卢家大院门前时,老王头仿佛有些不敢相信似的…… 跨过门槛,一步步朝里走,陈叫山四遭环视:烟黑之色,与夜幕浑然一起,浸染在屋檐上,廊柱上,树木上…… 周遭皆静,惟有马蹄在青石板地面上,磕击的哒哒之音,这,仿佛应和着陈叫山的心跳节奏…… “哎呀,原来是帮主……帮主回来了,帮主回来了……” 几个夜巡的卫队兄弟,从一侧巷道走过来,兴奋地喊着,陈叫山看见,各处房子的灯便都亮了…… 魏伙头赶过来了,杨账房赶过来了,柳郎中赶过来了,谭师爷赶过来了,常海明赶过来了,二太太赶过来了…… 陈叫山正同大家逐个地打着招呼,猛一抬头,一个身影,站在自己身前——禾巧提着一盏灯笼,红红的光,映着禾巧的刘海儿,一道明亮的光,从刘海儿上流淌下,连那卷卷的睫毛上,亦被映满了…… 禾巧微微笑着,头低一下,“陈帮主,你回来了……夫人要你过去一下呢!” 众人皆散了,兄弟们将马匹牵去了马厩,吴先生和唐嘉中,随满仓、饶氏兄弟,去了西内院…… 陈叫山与禾巧并肩走,朝夫人的住处走去…… “禾巧,这些日子,你还好吧?” “好……好着呢……” 在跑船那些日子里,陈叫山无数次地想过跑船归来的情形,那情形,便有千百种,现在,何曾想到会是这一种? 陈叫山觉得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对禾巧说……说自己跑船初期的晕船,说撑蒿的手法,黄金峡的激流险滩,双井镇的故事,鲤鱼湾的故事,甚或,女儿梁的赛歌会…… 可是,竟是一句“你还好吧?” 是什么将那么多的话,生生堵在喉咙间? 陈叫山见到夫人时,夫人竟坐在镜前,已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刚刚将一枚发钗,别在了发髻上…… 不过几个月不见,夫人却已苍老许多,那眼角和额上的皱纹,似被一双无形之手,生生地雕刻了,刻得深了,明晰了…… “叫山,听高堡主说你走西京了,我寻思着,怕还要几天才回来哩……”夫人笑着说话,带起了咳嗽,用手掩了嘴,又说,“一路上都还顺当的哈……” “嗯,都挺好的,挺好的……”陈叫山复又说,“侯帮主他们跑上水,我估摸着,顶多再有十来天,也就回来了……” “好,好,那就好啊……”夫人笑着咳嗽两声,转头对禾巧说,“禾巧,你去老爷那头看看,看老爷睡着没有,叮嘱翠侠她们几个,夜里睡灵醒些……” 禾巧“嗯”了一声,转身出去了,陈叫山遂即晓得老爷如今的情形:人变得痴痴傻傻,且又偏瘫了,便说,“夫人,我也去拜见一下老爷……” “不不,叫山,你坐着,明儿一早再去……”夫人手里捏着念珠,连连地咳嗽,手里的念珠,随之抖个不停,“叫山啊,咱说说你的终身大事……” 第007章终身大事 终身大事? 陈叫山有些愕然:夫人怎地忽然就提起了终身大事呢? 夫人心中那一份隐秘而又昭然的凄凉感,在这一刻,陈叫山尚未能完全体悟到…… 卢家经历了一场劫难,身怀六甲的三太太,被打死了…… 在夫人和老爷心中,原本牵系着的一丝传宗接代的念想与希望,就此完全破灭! 如今,老爷痴痴傻傻,且又偏瘫,饮食起居,不能自理,便是嘿嘿地傻笑时,嘴角的涎水,扯如一线…… 少爷卢恩成那一头,也不能指望什么了,夫人早就晓得:不怪媳妇唐慧卿,即便给少爷再娶几房姨太太,也不会生出个一儿半女的…… 卢家百年之基业,到现如今,莫非,无人可承? “叫山啊,你年岁也不小了,也该想想终身大事了……”夫人咳嗽得很厉害,别在发髻上的发钗,随着咳嗽,不停抖闪出一道道银光,从陈叫山眼前划过,“古话说得好,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得是成了家,方能立了业……” 至此,陈叫山大许已经猜出了夫人的意思了——夫人这是要招我为女婿,要我娶了三小姐卢芸凤…… 陈叫山不晓得如何回应夫人,甚至,陈叫山猛然想到:方才,夫人指使禾巧去老爷那边看一看,实则是故意支走禾巧…… 陈叫山没有回应,夫人遂即也沉默了,喟然一叹,手里的念珠,数得更快了一些…… 在整个卢家大院,一切之一切,夫人皆可洞悉,可谓明察秋毫,一丝不漏! 去年年馑时,夫人去三合湾龙王庙祭拜龙王,禾巧和陈叫山一同随之。夫人坐着滑竿前走。禾巧和陈叫山步行跟之,后来,禾巧扭伤了脚,被陈叫山背着前往龙王庙…… 在那时,夫人从禾巧的眼神中,从陈叫山的笑容里,已经看出了些许东西…… 在陈叫山取湫的那段日子里。禾巧多少回拿着扫帚,在西内院里扫地。西内院里没有人,地干净得很,禾巧一遍遍地扫,扫得西内院的地,像镜子一般明光…… 及至后来,夫人看见,陈叫山脖子上挂着一块玉佛,那是夫人送给禾巧的一块璞玉,梁州的雕玉大师雕刻的。藏经寺的方丈特地为其开了光……而禾巧的闺房里,也曾出现了一对翠玉手镯,夫人晓得:那定是陈叫山送的!因为,禾巧是个俭朴的姑娘,她断断不可能自己去买了手镯戴…… 夫人是顶顶聪明的人,既然知道了这一层,也曾设身处地地站在禾巧和陈叫山的立场上。来分析过许多的事儿…… 在夫人看来:禾巧身为一个姑娘家家,且又是卢家的一丫鬟,于性格,于身份,都不可能主动向任何人提说自己心底的隐秘情愫。 而陈叫山呢,他就是一个粗汉子。兴许不懂得姑娘家家的细腻情感,那生活里丝丝缕缕的喜喜忧忧,在他感受中,皆是生活本身的动荡与变化所致,于情何干? “叫山,你有中意的姑娘没?给我说说,我也帮你打问打问。张罗张罗……”夫人在思虑间,决定换一个方式谈话,以解屋里沉默之氛围…… 陈叫山能怎么说呢? 无论说有还是没有,怕都是不妥的呢…… 陈叫山也决定换一个说话方式,淡淡笑了,“夫人,你要给我牵线搭桥,做媒人啊?” “叫山啊,你爹娘都不在了,你的终身大事,总得有人牵心操心……”夫人说,“你不是说我像你姑姑嘛,身为长辈,我也该替你想到这些了……” “陈叫山……” 陈叫山和夫人谈话,正又陷入一个沉默状态,忽然门外传来三小姐卢芸凤的声音,陈叫山转头看去时,卢芸凤和薛静怡,已经上了榄坎了…… 自卢家遭遇劫难,身怀六甲的三太太亡故,老爷悲从心来,整个人变得痴痴傻傻,且随之又中风偏瘫,口眼歪斜,饮食起居,皆难自理……卢芸凤似乎在一夜之间,感悟了很多东西…… 曾经的卢芸凤,一度是不大相信,或者说,是不大解悟天意啊、定数啊、缘分啊这些东西的。一直信奉自然主义的她,在很长的时间里,觉得很多老祖宗遗留下来的说法,显得那般虚浮而滑稽…… 而当一场劫难,实实地发生了,一切都改变了……望着曾经达观开豁,笑语连连,身形魁梧,健步连连的父亲,忽然变成了时笑时哭,时语时默,蜷缩若虾,口眼歪斜,涎水长流……卢芸凤隐隐感到了,那些曾经被自己认为虚浮并滑稽的东西,竟像空气,像风,像天上的云,无所不在地存在于天地之间…… 卢芸凤私下与薛静怡探讨这些感触,薛静怡便说,“芸凤啊,有些事情,我们终究是不能不信的……” 卢芸凤后来去王家铁匠铺,找郑半仙问卦。 郑半仙明晓卢家诸多事情,出于劝慰和安抚,并结合《易经》之玄理,为卢芸凤讲述许多天地阴阳之玄奥…… 一来二去,卢芸凤竟为那些老祖宗留下来的玄奥之理,所深深地折服,便时常去找郑半仙谈爻卜卦…… 今夜,卢芸凤约上薛静怡,又去找郑半仙聊天,至此方回…… 卢芸凤和薛静怡进了屋,夫人知道,之前要与陈叫山所聊的事情,现在无法再聊下去了。 “陈叫山,听说你脚受了伤,我看看,在哪儿呢?”卢芸凤蹲在陈叫山脚前,要伸手去撩陈叫山的裤腿,陈叫山连忙将脚一回收,“没啥大伤,早就好了……” 夫人响亮地咳嗽一声,与之前连续的低声咳嗽不同,这一高声咳嗽,是为提示卢芸凤,要卢芸凤矜持一些…… “叫山,你路途劳顿,早些回去歇歇吧!”夫人轻轻吁了一口气,“夜也很深很深了……” 卢芸凤站直了身子,站立在陈叫山身前,定定地看着陈叫山,仿佛在陈叫山的脸上、身上,搜寻着自己关于跑船之诸多甘苦的想象…… 这时,禾巧忽地跑进了院子,大声喊着,“夫人,老爷他……吐血了……” 第008章破敌心得 “老爷因夜里起噩梦,惊惧过度,郁气积滞所带,脏器受内阳逼迫,而致吐血……” 柳郎中为老爷把脉诊治一番,而后说,“夫人不必过度担心,我为老爷开了平复的药方,按时煎服,并无大碍的……” 陈叫山站立一旁,见老爷因虚弱而昏迷,似醒似睡,丫鬟为其一下下地擦去嘴角涎水,老爷皆不睁眼…… 大半生里,锦衣玉食,从不知苦难煎熬所为何物的老爷,此一时,究竟是已被痛苦,折磨得乏怠,不愿睁眼?或者,他不过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隐藏着自己的本来面目,不愿让人,读懂他的内心? 陈叫山望着烛台上投射过来的烛影,笼罩着蜷缩一团的老爷,黯然着,又似恍惚…… 东院有公鸡长长闷闷地打了鸣了,向起早的人,昭示着,天快亮了。而向晚睡的人,传达的是,夜,已然很深很深…… 一趟远行,兜转上万里,而今回来了,陈叫山理应是要四处走动,拜访一下关心他的人。 陈叫山最想去,又最怕去的,当然是王家铁匠铺。 有关吴氏的死,陈叫山总想及早地告诉王铁汉,告诉郑半仙,告诉铁匠铺里那些皆曾受过吴氏照顾,大家一起度过年馑时光,有着诸多难以磨灭之记忆的铁匠铺兄弟们…… 事实虽残酷,但尘埃落定的真相,终究好过那遥遥无期的猜想。 王铁汉和郑半仙,以及铁匠铺的后生们,原本欢喜地向陈叫山问长问短,在陈叫山的叙述中,以各自想象,体会着那激荡风浪,惊险不断的跑船日子……忽而,陈叫山谈及瓦桥镇,叙说了通幻神教,在人们专注聆听时。却说,“那通幻娘娘就是吴婶,她死了……” 众人忽而一怔,遂即沉默了…… 众人沉默,陈叫山继续讲述下去,说到那通幻神教的诸多恶行,千奇百怪的邪。教行为…… 听罢。郑半仙连连摇头,“驱驰皆不由己。悲喜全在人心,唉……” 王铁汉听不懂郑半仙玄之又玄的话语,低头凝思着,手掌在板凳上一拍,像是叹息,叹息着世事无常,又似释然,释然着这儿的人们,终究还能活着。没有那些怪力乱神,蛊惑人心的东西,“我这老嫂子呀,就是好强,一辈子都这样,受不得一丝气,偏就受了大气。唉……如何还能再回到从前?去了。就是她的好归宿吧,跟我老表在泉下相会了,有个伴,倒也好……” 这时,常海明来了王家铁匠铺,先向众人打了招呼。而后手掌扩成半弧状,要凑到陈叫山耳边说话。 陈叫山笑着一扬手,“海明老哥,有事儿直说嘛,没在别处……” 常海明报以歉疚微笑,说,“吴先生要你到唐家庄去开个会哩。高堡主和姚庄主他们都到了……” “唔……”陈叫山站起身来,向铁匠铺众人拱拱手,而后对常海明说,“走——” 从西京城返回乐州之前,陈叫山和吴先生就曾商议:一回到乐州城,便要集合姚秉儒和高雄彪等人,开一个关于征剿野狼岭土匪的会。 令陈叫山没有料到的是,昨个夜里,自己才回乐州城,高雄彪和姚秉儒,便从高家堡、太极湾赶来了? 吴先生特地将开会的地点,选在了唐家大院,而不是卢家大院。因为,大家皆都明白:尽管卢家人提及野狼岭,恨之入骨,但劫难过后,至此时日,卢家所有人,又都不愿意提及此事……那似一痛处,就算终究要治,但时常在怀疑,在迷惘,不愿轻易示人…… 唐老爷及唐家大院的其余人,皆知吴先生、陈叫山他们要商讨打土匪的事,至关重要,又至关隐秘,便为他们准备了馍馍、果子、茶水、葵花籽,将房门关好,悄悄退远了去,再不打扰…… 参加会议的,有陈叫山、吴先生、高雄彪、姚秉儒、唐嘉中、罗明宽、高新权,八个人在屋里坐定后,因知事关重大,氛围凝重,因而,姚秉儒和高雄彪,尽管久未见到陈叫山了,但也只简单问候几句,便立即进入了正题…… 高雄彪先向吴先生交代了接手枪支的事情,并说,“现在枪和子弹都充足了,比野狼岭的土火枪好使得多,关键问题是,如果没有一个好的破敌之策,我们的火力,根本就没有正面发挥的机会……” 陈叫山看向姚秉儒,便问,“秉儒,你那儿的几门土炮,对野狼岭开过没有?” 姚秉儒显得有些郁闷,“大哥,原炮弹,自制铁屑炮弹,都打过……可是,那儿山势太高,架炮的位置,地势又太低,顶多轰到半山坡,滚几块石头而已……” 高雄彪闷闷地喝了口茶水,说,“现在东南和冀北一带,造出的几种新的钢炮,射程远,炮管仰角尽可以加大,倒是威力大得很!可是,现在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众人讨论了一阵,皆认为常规打法,无法对野狼岭形成真正威胁,徒耗弹药人力而已…… “他们在山上的粮食、肉菜储备咋样?”陈叫山问,“除了下山抢,还有别的途径没?” 高雄彪说,“从下面看,野狼岭似乎山尖峰高,其实,据我所知,山顶上有大片的开阔地,被瘸子李下令开垦了种菜、种水果。另外,他们从山下抢的牲口,都不是乱杀乱食,还进行养殖、配种呢!至于米面主粮,也囤积了不少,据我估计,三两年都不会缺吃的……” 陈叫山怔怔着,忽然不说话了,众人皆望着陈叫山,不晓得陈叫山神游些什么,吴先生便轻拍陈叫山的肩膀,“叫山,你有什么破敌心得么?” “唉……”陈叫山抓过茶杯,喝了一口,轻轻吁了气,说,“现在,至少陈主席不会再联合野狼岭,我们得抓紧机会,以防有变……” 陈叫山忽然在大腿上一拍,说了一个词——“恐惧!” 众人不解,陈叫山便解释说,“不为打而打。就算野狼岭的粮食,足够吃十年,我们也要用一种恐惧感,耗他们下山……” 第581章发兵匪巢 陈叫山所提出的方法,众人乍一听,不是很理解。 明明知道野狼岭上粮食果蔬储备充裕,想说是“围而不打,以恐惧耗死对方”,可人家恐惧什么呢? 陈叫山接着进一步解释,末了,说,“我说一个不大妥当的比方吧!话糙理不糙,这叫啥?这就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众人哈哈哈地笑了,一琢磨,回过神来,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哩! “叫山,这个办法,倒也可以。只是……”吴先生有些忧虑神色,话锋一转,说,“如果长久地围着野狼岭,只围不打,弹药军火,倒是没有什么损耗。可那么多人,整日整夜地耗在野狼岭周围,这吃喝拉撒的用度,也是问题啊……” “吴先生,这个无妨!”姚秉儒说,“今年各到处的麦子,都大丰收了,吃饭的事儿不用愁。在梁州城,乐州城,人们有了粮食,吃饭的花样就多,用木炭就多,我们多烧些木炭出来,钱的事儿也不用担心……” 陈叫山晓得姚秉儒是真真的好兄弟,他如此表态,是为报答陈叫山为其穿梭引线了木炭买卖之恩,也为昭显兄弟之间的深厚情谊! “还有一个事儿……”高雄彪说,“一天两天耗着,兄弟们兴许心劲儿都足,可时间一拖长,野狼岭上的匪众,也不下山,就那么耗着,兄弟们的那股子心劲儿,就未必一如起初了……” 吴先生默默地点点头,赞同高雄彪的担忧土匪是兵精粮足,坐守天险,倘若围守时间一长,兄弟们的心劲一弱,疏于了防范,趁势打下山来,情况可就不妙了…… 最关键的问题还是,这一场“只围不打”的持久消耗心理战,到底持续到何时,才会迎来转机呢? 大家都觉着方法可行,但似乎又都没有十足的信心,总觉得欠了些什么,总觉得心里没底儿似的…… 陈叫山嗑着瓜子,轻松地拍拍两手,说,“吃穿用度的钱,大家尽管放心,有我陈叫山来出!至于说这只围不打,究竟要耗到什么时候去,我以为,最长不超过一个月!” 众人当然不晓得陈叫山何以有如此底气,陈叫山心里则很清楚:船队运的那十几箱金银财宝,随便打开一箱子,都够围守的兄弟们,放开吃,放开喝,用上几十年了…… 陈叫山是在进行着一场赌局,他觉得:野狼岭与卢家的恩恩怨怨,终究是要来一个了结的,他坚信,野狼岭耗不过,也耗不住,耗不起! …………………… 苟队长自当上了野狼岭的军师,自然不希望别人称自己为“苟军师”,听着别扭,好像是“狗头军师”似的,他强调,“大家就喊我军师好了。” 卢芸香如今怀胎在身,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宝子常常摸着她的肚皮,感觉一切那般恍惚,仿佛一切都是梦,都不是真的…… 尽管趁着卢家上下收割油菜之际,宝子带人突袭卢家大院,给予卢家以沉重打击,但他的矛头本是对准夫人的,结果却只是打死了三太太,伤了老爷…… 卢芸香为此心绪矛盾,一是因为夫人毫发未损,二是因为老爷终究自己的爹爹…… 愈是矛盾,卢芸香就愈发地恨夫人,时常地催促宝子再度下山,一定将夫人杀死! 苟军师便连番劝解说,“芸香妹子,我晓得你心里恨,但这机会,不是说有就有的,我们得慢慢地等,慢慢地待,贸然下山去打,不但把事儿办不成,还容易消耗咱自己的实力啊!” 宝子心中却不以为然,充满了大无畏,“怕他个什么?只要我们稍作休整,把家伙凑齐,一举打下山去,莫说是卢家大院,就是整个乐州城,也能连锅端了……” 姚秉儒和高雄彪联合起来,几番攻打野狼岭,皆不得胜,给了宝子诸多信心,似乎觉得老子天下第一! 瘸子李在一旁听着,心中却有自己的盘算:何苦为了一个卢夫人,搭上整个野狼岭的前程呢?现如今,最重要的是发展壮大,假以时日,时机成熟,野狼岭的人可以下山去,同官家军方合作,换上一身军皮,花花世界的享受,该享受的,都要享受到。总不能一直在这野狼岭上终老而死吧? 于是,瘸子李便淡淡地说,“军师说得有道理,什么时候再下山去打,看情况再定吧……” 是日上午,宝子宰了一只母鸡,为卢芸香炖了一锅鸡汤,整个野狼岭上,弥漫着一股股的肉香…… 土匪们馋得口水直流,但宝子不会给他们一块肉吃,一口汤喝,并下了命令:鸡圈里的鸡,要编号登记,专人饲养,不得偷杀偷吃!待到孩子生下来了,卢芸香坐完月子了,再与兄弟们海吃海喝…… 卢芸香喝了三碗鸡汤,静静坐在椅子上,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肚子,感觉小家伙在肚子里一阵扑腾,肚皮一鼓一凹的,心中那种初为人母的喜悦,又一次溢上眉梢,再一次唱起了小曲 “乖蛋蛋,哎呀肉蛋蛋,你是娘的小心肝。裁下小花布,缝个小花衫,砍来小竹竿,做个小摇篮,拔撮小鸭毛,围个小帽檐……” 突然,“……”一阵枪声传来,卢芸香猛地噤了声,便喊,“宝子,宝子,山下头啥情况?把孩子都吓着了……” 宝子遂即跑了进来,手里提着一杆火枪,先将火枪靠在墙上,走到卢芸香跟前,蹲了下来,将耳朵贴在肚子上,听了一阵,轻轻地抚摸着卢芸香的肚子,“没事儿,没事儿啊,乖乖,听话听话,别闹腾……” 宝子将火枪重新挎在肩膀上,对卢芸香说,“山下头有来了一伙人,我下去拾掇拾掇,只要他们嫌命长,就尽管来……” 苟军师和瘸子李,站立在西岭的石头墙边,眺望一阵,瘸子李对风风火火赶来的宝子说,“好像又是高家堡的人,不用跟他们磨唧,速战速决!” ... 第010章全新战法 宝子撇着嘴,头高昂若山峰一般,将不屑全然写在眸子里,“老大,尽管放心,要不了半袋烟工夫,保准送他们去阎王殿……” 宝子之不屑,之自信,并非无根之萍,无源之流。 自卢家大院遭遇劫难,吴先生和高雄彪、姚秉儒,愤慨拍案,相会高家堡,号召众人,力破野狼岭! 消息一出,曾饱受野狼岭土匪洗劫之苦难的村寨,诸如田家庄、杨家村纷纷响应之,加入征剿大军…… 征剿大军在高家堡和姚秉儒带领下,群情激昂,雄心万丈,带着长短枪支、木棒、铡刀、红缨枪、钢叉、锄、镢、镰,浩浩荡荡向野狼岭进发…… 野狼岭上的土匪探子,即时向瘸子李、二当家、军师通报了,瘸子李当即集合所有匪众,在岭峰场坝上召开动员大会,称此次大战,“关乎野狼岭生死存亡,敢有半分懈怠,就是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 于是,匪众空前紧张而凝聚,各司其职,各守要隘,严阵以待! 征剿大军认为自己的人数,数倍于匪众,信心冲天,恨不能一口将野狼岭吞下,咬断其筋,渴饮其血,砸碎其骨,以抱数番被劫之仇之恨。 待真正打了起来,高雄彪和姚秉儒才感受到了艰难之处,由此体会到:此前余团长兵败如山倒,绝非偶然! 在瘸子李未曾占领野狼岭时,山脚及山腰,有一两尺多宽之小道,乃采药、捕猎之人,天长日久踩踏削凿所成。 瘸子李一占领野狼岭,防患于未然,及时绸缪,故意将那小道两侧路肩,重新以钢钎、铁耙拢掉,并在小道正中。掏凿鸡蛋大小的凹坑,密密连缀,并连日泼水,砍伐树枝遮其阳光,使之逐渐生出藓类,双脚踏上,滑若油浸…… 如此。上山尤为不易,伤人一万。自损八千:每有匪众劫掠粮食牲畜上山,常须费九牛二虎之力,方得上山。 先人开路,后人毁路,此野狼岭之独创也。 后,随着野狼岭势力壮大,宝子成为二当家,瘸子李才又故意将山腰下那一截小道,重新开辟出来。登足方便些。但及至山腰,又是那种鸡蛋坑配辅苔藓的油滑路,用以迷惑攻打者…… 征剿大军暂凭一时豪勇,自山脚下,一鼓作气,冲至山腰处,岭上土匪听取苟军师之意见。不开一枪,只投乱石而下…… 一时间,石飞血溅,人身倾翻,跌滑难衡,征剿民众如撂摞子一般。骨碌碌翻滚而下,头磕棱岩,脚崴凹坑,腿别石缝者,无以数计…… 此一战,征剿大军大败而走。 太极湾终究离野狼岭不远,姚秉儒心有不甘。再次调动太极湾民团兄弟,并将三门土炮运来,再攻野狼岭! “轰——轰轰……” 一颗颗炮弹打上去,野狼岭半山腰上石屑乱飞,石烟弥漫,岭上却是寂静一片…… 姚秉儒以为土匪惊惧,不敢应战,便鼓动民团兄弟,再次攻山…… 岭上忽然枪声大作,炮声隆隆,杀声震天,乱石横飞,民团兄弟纵是英威比天,奈何败退…… 姚秉儒领着残部,悻悻撤退之际,忽见西面崖破上,飞下一物,正正落在姚秉儒身前不远处。 罗明宽上前一看,是一竹筐,被黑棉布包裹,解了,内有一枚自制土炮弹,三发子弹,一捆小白菜,一包已经发芽的谷粒,还有一只黄绒绒的小鸡儿,居然未被摔死,“唧唧唧唧”地叫着…… 姚秉儒气得一脚踢飞竹筐,心中暗骂:****的,你们还在岭上制造军火,种粮种菜,养鸡养畜,长踞生息啊? 此为苟军师之策,用以打击征剿大军之士气…… 其后,姚秉儒和高雄彪、吴先生,几番商讨破敌之策,皆无良计……每每想到几番征战,惨败而归,阵亡的乡亲们,其家眷之恸哭、哀容,不胜唏嘘,徒之奈何…… 经此大胜,苟军师在野狼岭上,颇受瘸子李赏识,受宝子及众匪之尊敬,名正言顺,毫无争议地坐上了军师之座。 苟军师想起自己此前随同余团长,前来征剿,被活捉岭上,险些被杀,再到宝子挟持余团长返回乐州城,途径高家堡被杀,感慨连连,犹叹世事无常,生死忽一瞬…… 因而,苟军师为表其才,彰显其攻,向瘸子李和二当家宝子,提出了一系列的御敌、发展、壮大之计划。瘸子李喜不自禁,特地派石匠,将苟军师的一系列计划,凿于石上,一早一晚,率众诵读…… 此际,宝子率领土匪,各守其要隘,严阵以待时,他们绝难料到:此番再来征剿者,已受陈叫山“只围不打”战略要义之浸淫,攻打之方式,攻打之初衷,早与之前,天差地别矣…… 陈叫山率领一小股人手,在山腰处连连鸣枪,忽而一停,令四遭寂静一片,然后各守山下树荫岩坳,静观其变…… 宝子在山腰上,命人拼命朝下砸石,砸一阵,却听见山脚处静寂一片,心感疑惑,命人转过山湾,朝下察看时,陈叫山又开始率众放枪,“呯呯呯呯”一连串响,土匪便又朝山下砸石…… 几番拉锯般试探后,陈叫山大手一挥,“走,兄弟们,回去喝酒去——” 陈叫山与高雄彪、姚秉儒,假意败走,天黑时,又折返回来,在野狼岭主峰不远处,扎下营寨,点亮火把,彻夜长明…… 至深夜,陈叫山命人抬出大鼓、铜锣、钹、镲,一通敲打,演奏的曲目,正是此前高家堡社火队,在乐州城里闹耍耍的节奏,所不同的是,这一次,除了敲打演奏,还有数百精壮壮的后生,扯着嗓子,发出“嗷嗷嗷嗷”的嚎叫,若狼嚎一般…… 野狼岭的土匪,本已经睡觉,忽而听见山下异动,连忙站于崖边石墙观望,夜如黑墨,看不清楚更多,只见火光点点,灿若群星…… 锣鼓咚咚,嚎声阵阵,彻夜不绝…… 野狼岭上的土匪们,疑心,惊异,怎敢安眠? 第011章连环骚扰 “山下到底什么人?他们想干啥?” 宝子烦乱不堪地在房里踱来踱去,从墙上抓过酒葫芦,倒了一盅酒,仰脖喝了,将酒杯在手掌里捏碎了,骂骂咧咧…… 糙老爷们儿便是几天几宿不睡觉,也不算啥了不得的事儿,可是,卢芸香如今怀着孩子呢,这深更半夜,闹闹腾腾的,就是闭实眼睛,也睡不着,如此下去,怎能熬得住? “这存心跟老子唱对台戏嘛!” 宝子持着一杆火枪,走到场坝,“咚咚咚”,冲天连开三枪! 岭上的土匪,哗啦啦一下涌了过来,瘸子李和苟军师也披着衣服过来了…… “二当家,你干啥?”苟军师说,“要下山干仗去?” 宝子走到崖边石墙前,望着夜黑中的点点火光,使劲在石墙擂了一拳,“山下这些****的,装神弄鬼,老子不打他们,他们就不晓得马王爷长几只眼哩!” 瘸子将衣裳朝肩上送一送,走过来,拿着铜烟锅,也在石墙上敲了敲,像是呈示权威,也像是平心劝解,而后说,“二当家,你忘了军师制定的御敌方略了么?敌情不明,不能轻易下山交战,舍己之长,冲动为之,实是下策……” “现在这黑灯瞎火的,我们自己兄弟下山,一脚踏不稳当,怕都要翻滚滚哩……”苟军师以语重心长之口气说,“他们嗓子不干,爱闹腾闹腾去,咱只要守住各处要隘,任他们闹腾!觉得吵了,拿棉絮把耳朵眼堵了睡……” 瘸子李和苟军师都发话了,宝子怎好全不听? 宝子咬牙从石墙上搬起一块巨石,“啊呀”一声大叫,朝崖下丢去,发泄了心中郁闷,拍拍两手。悻悻回屋去了…… 山下。 姚秉儒捏着小刀,削下一片牛肉干,递给陈叫山,“大哥,看来人家不吃咱这一套啊?” 陈叫山接了牛肉干,丢嘴里,大口嚼着。带动鬓角头发一翘一翘,在灯火下。脸上写满了自信从容之神情,“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急个什么,咱慢慢来嘛……” 陈叫山站起身来,走出窝棚,仰望着头顶微微灿明的星河,又朝野狼岭的峰顶看,尽管夜若墨汁,浸染一团,什么也看不清…… “兄弟们辛苦了!现在。熄灭火把,所有人都睡觉……”陈叫山传令下去,“不过,别睡太长时间,一小炷香的工夫吧!” 高雄彪将手枪在衣角上擦拭着,而后一手搭在了陈叫山肩膀上,“叫山。你鬼精起来,当真了不得,哈哈哈……告诉我,再过一小炷香,你又有啥花样?” “继续敲打,继续狼嚎。让山上土匪猝不及防,一惊一乍!”姚秉儒笑着说。 “不——” 陈叫山将手掌一横,“容我想想才说吧!每回都弄一个花样,弄不到几回,土匪习惯了,兄弟们也腻歪了,总要变着法地来!” 兄弟们便熄灭了所有火把。和衣躺在窝棚里,但每个人都很兴奋,即便闭了眼,也是睡不着,小声地谝着传…… “陈帮主弄这招,你说管用么?” “管不管用,谁晓得?反正我觉着是有道理的,就像陈帮主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 “陈帮主脑袋瓜里点子多,要不是,当初太极湾那是啥阵仗,不照样打下来了么?” “嘿,我给你说,陈帮主这一趟跑船,据说把凌江上最大一股江匪给灭了哩……” “嗯嗯,我也听说了的……好像还灭了个啥通幻神教……” 陈叫山听到窝棚里嗡嗡的低语声,便走到各个窝棚口,大声说,“一天吃一头猪,不如打一呼噜。兄弟们好好睡一觉,咱跟土匪斗性子,这才刚开始,以后事儿还多哩……” 所有兄弟都不吭声了,也不晓得是真睡着了,还是假装睡着了…… 野狼岭上。 崖边石墙下,几个土匪连连地打着哈欠,或蹲,或坐,或斜靠石墙,一派倦相。 “兄弟,你盯着点儿啊,我稍微眯一会儿啊!” “我还想眯呢……要我说,都别眯,万一睡过头了,让人冲到岭上来了,咱可没有好果子吃!” “哎呀,我实在扛不住了,不行,我得合合眼……” “你****的昨晚上做贼了么?我给你折个草棍棍,把你眼皮子撑起来好了……” “我做贼偷你娘了,偷你姐姐妹妹,嫂嫂婶婶,七大姑八大姨了……” 两个土匪说着说着,皆发了火,互相推搡着,要干架…… 忽然,有个土匪朝崖下一指,“看,你们快看,山下人走了,害怕咱撵,火把都灭了……” 那两个要干架的土匪,以及跟前几个劝架的土匪,朝崖下一望,果真是黑糊糊一片,再无一点火光了…… “这些****的不晓得搞啥哩?该不会琢磨啥阴谋诡计,给咱上眼药吧?你们几个四转都看看,尤其山道那边……” 土匪们在岭上一阵转悠,啥情况都没有…… 这一下,困意真的是再也扛不过了,土匪们或坐,或靠,抱着火枪,合上了眼睛…… “轰——轰轰轰……” 野狼岭上的土匪,正迷迷糊糊做着梦,猛然被巨大的炮声惊醒,身子一哆嗦,赶忙擦了嘴角涎水,一下站了起来,如临大敌…… “杀——杀——杀啊!” 陈叫山率领大队人马,冲到山脚下,扯着嗓子,大胜吼喊着,其声如雷,其势如浪,一浪一浪朝岭上涌去…… 未等陈叫山下令开枪,山上土匪们,在迷迷怔怔间,采用了“有枣没枣,先抡三竿子”的办法,“呯呯呯呯”一阵,冲山下连连开枪…… 陈叫山伏在一块岩石后,听得坡上一阵阵密密麻麻的枪声,索性转头对兄弟们说,“咱也别浪费子弹了,就当人家给咱放鞭炮解闷呢……” 山上土匪放了一阵枪,才发现:并没有人冲上坡来…… 但经此一折腾,再无睡意,眼睛睁得牛卵一般大,定定地望着崖下发怔…… “走,回去继续睡觉……”陈叫山将手一挥,兄弟们又返回了窝棚…… 东方渐渐有了一丝亮亮白白的晨曦,鳞甲一般闪着微光…… 困倦不堪的土匪们,揉了揉眼睛,朝崖下一看,看见了好多的窝棚,心说:这他娘的,还扎下根来,给我们耗啊? 第012章暗战启动 岭下扎满营寨的消息,很快在土匪中传开了…… 那些熬夜值守的土匪,自然苦不堪言,纷纷嘟囔着,说感觉嗓子干、眼睛涩、头昏昏沉沉的,全因山下围守。。。 赶到各处要隘轮换的土匪,听了这些抱怨,一边暗自庆幸,“娘那个腿,亏得没捱到我”,又一边忧心,“奶奶个脚,山下这伙人啥时候不撤,我们就没有安心觉睡,不定啥时候就轮到我们熬夜愁苦了……” 瘸子李领着宝子、苟军师,站在石墙眺望垛口下,极目眺望一阵……宝子先就躁了,“****的些,都是核桃操生的,不砸吃不到嘴里呀!” “不能轻举妄动……”瘸子李打断了宝子的话,鼻孔里喷出闷闷一股气,“这伙人玩这阴谋诡计,是想引咱下山去哩……” “怕他个毬!”宝子立马呛上声了,“我带两百兄弟,扑下去,一口咬死他们,看他啥诡计,毬用不顶!这是我们的地盘,还让他们吓破了胆?****的还把拉屎的难住了?” 瘸子李早就习惯宝子说话的口无遮拦,倒也不与之计较,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二当家,你晓得下面有多少人么?”苟军师用手朝岭下指去,手指划一条弧线,“你看,现在草草树树长得疯,随便哪个犄角旮旯都能藏人,万一人家人数数倍于我们,我们一旦下山,岂不是等着人家打?” “军师说的是啊……”瘸子李满腹唏嘘,眉眼苍茫地说,“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紧节处难过,宽道处轻松,我们万不可轻举妄动,着了别人布下的套……” “噢,那咱就不管了?”宝子有些不快,“任他们苍蝇似的嗡嗡嗡,咱就不管?” “他们嗡嗡嗡咋了?嗡嗡嗡就能把咱灭了?哼……”瘸子李掏出烟叶沫沫。朝铜烟锅里旋了旋,擦了洋火,点燃了,灰白的烟雾中,呈现一张老奸巨猾的满是皱纹的脸,“诸葛亮为了引司马懿出来交战,连女人衣服都送过去了。结果呢,司马懿不吃这一套!耗到最后。倒把诸葛亮给耗死了……” “大哥所言极是!”苟军师看看瘸子李,又瞥了一眼宝子,末了,望向岭下茫茫虚空处,“我们粮食充足,喝水不愁,蔬菜自己种,牲畜天天上膘,他们要耗。就让他们耗去。以不变应万变,实为上策也!” 苟军师遂即便来到大伙房里,对伙夫头子说,“今儿早上熬粥吃,白米少下些,苞谷面面配些进去,不要太稀。最起码能碗中立稳筷子……” 伙夫头子正拿着丝瓜瓤瓤,在刷洗大铁锅,听了苟军师的话,便说,“军师,昨个我去洞子里察看了的。粮食够着哩嘛,咋……” 苟军师嘴巴动了一下,原本想说“山下的人,跟我们玩消耗战哩,每一颗粮食都要珍视”之类的话。但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大合适,如此一说。整个岭上的人,可不就心慌了么,害怕了么?一慌,一害怕,哪里还能静心坚守? 于是,苟军师便说,“天气热了,吃食清淡些,多出些汗,身子也轻灵些嘛,要不然个个养的一身膘,爬个坡都难哩!” 白米苞谷粥熬好了,许多土匪兴冲冲地拿了大瓷碗,冲到伙房里,朝锅里一瞧,立刻蔫巴了,纷纷叫嚷起来了—— “你们伙房抠搜啥呢?又不让你们下山抢粮食,你们掐疼惜疼啥么?熬的这粥,两泡尿禁不住,肚就空了……” “清汤寡水,吃着口淡呀,有窝头没,有小菜没?啥,啥都没有?你们伙房想造反呐?” “你瞅瞅去,瞅瞅去,山下都给人围住了,待会儿打起仗来,要豁命冲哩,就吃这粥,腿脚有劲儿么?” 伙夫头子将围裙解了,噗噗两抖,赌气似的,朝案板上一丢,“愿吃吃,不吃去个毬,军师给点的话,谁不服气,找军师说去……” 众土匪一下消停了,筷子划得飞快,嘴巴贴着碗边,不停地吸溜,碗底一点点的粥还未吃净,又赶紧奔到灶台前抢木马勺了…… 几个吃完粥的土匪,坐在伙房外的柴垛子旁,朝伙房瞅瞅,朝码放粮食的洞子瞅瞅,又朝崖边的石墙瞅瞅,几个人便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了—— “今儿这是咋了?给咱限着吃咧?该不会是粮食不多了吧?” “放你娘的狗臭屁……前阵我们去顺风店抢麦,运麦几趟,把那头杨家村的黑大骡子都累趴下了,咋会缺粮食?” “我说你们两个别拌嘴了,没瞅见么,山下被人给围了,咱得省着吃哩……” “唉,你说这闹的事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吃饱喝足了,下山跟****打就行了嘛,缩缩藏藏的,搞啥鬼?” 瘸子李背着两手,走过来了,其中一个土匪,赶忙捂住了那个发牢骚土匪的嘴巴…… 野狼岭上的土匪,一顿早饭,吃得窝心。可在山下边,陈叫山却对高家堡的伙夫说,“兄弟们都辛苦了,今儿上午,咱吃油饼馍……” 那伙夫便说,“陈帮主,来时我们带的都有锅盔哩,不行咱就……” 高雄彪正蹲在一旁,手里捏着个树枝枝,在地上划着野狼岭的地形草图,听了伙夫的话,一巴掌就拍在了伙夫的后脑勺上,差点将伙夫拍个大马趴,“陈帮主让你做好的,就做好的嘛!咋地,你小子上山这才一天,懒骨头都发芽芽了么?整天价锅盔锅盔的,吃得兄弟们蔫了吧唧的,等土匪剿干净了,回堡里连婆娘都伺候不好了!来来来,我看你是懒骨头发芽了,还是裤裆里的家伙蔫巴了,人不想动弹了……” 高雄彪的手,刚伸到伙夫裤裆处,伙夫嘿嘿嘿地笑着求饶,赶紧拧过了身子,“哎哟哟哟,我做我做我做,我做还不成么?” 和面,家伙烧鏊,鏊上淋了菜油,面饼子朝上一摊,“嗤——”地一响,油星子四下溅,闻到味儿的兄弟们,纷纷跑过来看,使劲地吸鼻子,喉结一上一下…… 兄弟们美美吃了一顿油饼馍,仿佛皆有些“无功不受禄”的愧疚似的,便问陈叫山,“陈帮主,咱现在干啥?” 第013章扰乱军心 陈叫山两手抱在胸前,仰头望着野狼岭,中午的阳光很足,照得一面岩壁青青亮,反射回的一团异光,透着红红紫紫,陈叫山不禁感慨着,“美得一幅画似的,生生就被糟践了……走,我们过去跟土匪喊话!” 野狼岭高耸入云,岭上的人朝下喊话,借助云空空萦,扩播四遭,但底下的人朝上喊话,须走到岭跟前去才成。-- 姚秉儒一听陈叫山说要喊话,有些犹疑,便说,“大哥,走到正面崖下去,土匪从上面砸石头,危险啊……” 陈叫山微微一笑,“就算是危险,也得喊……” 吃过油饼馍的兄弟们,用袖子抹着嘴角的油,将手在草草一蹭,纷纷说,走,走,不就是个喊话嘛! 陈叫山领着姚秉儒、高雄彪,以及十来个兄弟,从一灌木丛中钻出,一直走,到野狼岭正面崖下。 陈叫山仰头朝上看去,眼睛被金亮亮的阳光,一下刺得睁不开眼睛,便单手在额前搭了一个凉棚,后脑勺几乎快抵到后背了…… “喔——”陈叫山两手于嘴前,扩成喇叭状,试着喊了一声,迅速地又以左手,半罩于左耳边听,末了,将手一挥,“走,可以再退些……” 陈叫山从地上掐了一截猫尾巴草,举起来,一簇阳光,笼聚在猫尾巴草上,绒乎乎的…… “陈帮主,你在看什么?”一位太极湾的兄弟问。 陈叫山的指甲,在猫尾巴草上一节一节地掐卡着,眯着眼睛朝野狼岭上头瞧了一阵,吁出一口气,吹得猫尾巴草晃悠悠,“我卡卡看,咱要选个合适位置,土匪就算是用石头砸,也得手腕上有劲才成……” 卡算了一阵,陈叫山领着兄弟们。又略略朝前走了一点点,而后,转头对兄弟们说,“我喊一句,你们跟着喊一句,卯足劲地喊,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 “好,好好。明白了……” “喂——山上的人听着——”陈叫山两手扩于嘴前喊。 “喂——山上的人听着——”兄弟们跟着喊了起来,果真是中气足足,洪亮无比! “你们要是当缩脑壳王八,你们就当,我们把野狼岭围死了——想要痛快的,就下来跟我们干一仗……”陈叫山喊完了,一转头,“喊——” “你们要是当缩脑壳王八,你们就当。我们把野狼岭围死了——想要痛快的,就下来跟我们干一仗……” “要么你们搭梯子上天去,要么就活活饿死,想不死的,可以投降!” “要么你们搭梯子上天去,要么就活活饿死,想不死的。可以投降!” “不要以为你们山上粮食多,酒盅盅舀水,耐不住久长,你们要打,要耗,我陈叫山都奉陪到底!” “不要以为你们山上粮食多。酒盅盅舀水,耐不住久长,你们要打,要耗,我陈叫山都奉陪到底!” 野狼岭上。 土匪们一听说是陈叫山,顿时就炸开锅了! “陈叫山不是跑船去了么,咋赁快就回来了?不会是诈唬咱哩吧?” “管毬是不是陈叫山。这回是真的把咱围住了,你瞅那底下冒的烟,狗的些在做饭哩……” “怕个锤子,陈叫山也不是神仙,有本事,他腾云驾雾飞上来呀!” “对哩,咱就守岭上,他把咱们毬能咬了?” 山下喊了一阵,忽然又不喊了,静寂一片,从崖上朝下看去,一束束太阳光,闪烁着一个小圈,一个小圈,岭下的树木,笼罩在红红绿绿紫紫黄黄的光里,令人感觉眩目,啥也瞅不清楚…… 山下有人喊话,土匪们似乎硬气得很,坚定得很,山下忽然不喊话了,土匪却又有些慌张了…… 人家在山下,广阔的地方,想弄啥弄啥,咱守在岭上,就这么大一块地儿。 人家在下头,说攻就攻,说撤就撤,说留就留,说走就拍屁股走了,咱在山上,就只有一个字——守!或者——耗! 有三四个土匪,蹲聚一圈,低声地说着话,末了,便跑到伙房去,找伙房头子问话。 “瓜槌,你给我们透个实话,咱粮食真的不够吃了么?”一个土匪问。 那个叫瓜槌的伙夫头子,因为熬白米苞谷粥,被土匪们奚落来嘲讽去的,心中本就有气,原本想好好说话哩,经这一问,反倒不好好说了,“问我干毬啊?要问,问大哥去,问二当家去,问军师去呀!” 土匪们一听这话,遂即散了,再无人吭声…… 瓜槌心中对军师嘟囔起来了:兄弟们脑袋别裤腰带上抢的粮食,想吃就吃嘛,还限着省着,那我们上山当土匪,图他娘的个啥嘛?你个狗头军师,上山才几天,屁股连板凳都没暖热乎,就跟我们吆五喝六,指手画脚起来了?真拿你自己当根葱了?老子们一锄头、一凿子建房挖道时,你连野狼岭有多高还不清楚吧? 山下。 陈叫山领着兄弟们喊完话,退回到窝棚区,陈叫山嘴里咬着那截猫尾巴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其余人皆未听出陈叫山的叹息,惟独高雄彪留意到了,便走过来,蹲在陈叫山身旁,“叫山,想啥呢?” 此际,陈叫山心中忽地牵念起船队来了…… 之前来野狼岭时,吴先生曾提及过“只围不打”的战法之钱粮消耗问题,陈叫山满口答应,说那都不在话下。 可是,如今船队到底到了哪里了呢?侯今春、三旺、面瓜他们,究竟何时才返回呢? 那十几箱子的金银财宝,随便打开一箱子,兄弟们敞开肚皮,每天撑着撑着吃,也是吃不完的! 但问题是,船队啥时候才回来呢? 从汉口分别时,陈叫山特地对三旺和面瓜,委以了重任,以此掣肘侯今春,确保船队一路平安……那么,船队到底平安么? 陈叫山忽地想起了曹会长在分别前说过的话,“兄弟,你尽管放心,你们船队此番回去,一道走凌江上水的,有丹江帮、洲河帮,以及荆川帮,这都是我的死忠兄弟,一路上会照顾好你们船队的!” 有曹会长此话,想必船队应是顺利平安的! 陈叫山这般自我劝慰着,眉头一皱,便对高雄彪说,“高兄,我想给土匪们送些礼物哩……” 第014章人心变数 礼物?送礼物给土匪? 众人皆对陈叫山的话,感到疑惑…… “人家不是曾经也送礼物给我们么,咱要还礼啊!礼尚往来嘛……”陈叫山说着,望向姚秉儒,姚秉儒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野狼岭的土匪,曾经从山上丢下一竹筐,内装一枚自制土炮弹,三发子弹,一捆小白菜,一包已经发芽的谷粒,还有一只黄绒绒的小鸡儿。 显而易见,这是土匪在向征剿的人,挑衅示威,那意思分明在说:看看,你们打又不打不上来,我们兵精粮足,有吃有喝,有荤有素,自给自足,生生不息,你们能奈我何? “人家礼物送的好,咱也不能含糊……”,陈叫山遂即说,“弄一袋子面粉,一桶桶菜油,一包牛肉干,二十个现大洋,两双新布鞋,一个枕头,囫囵一装,给他们送半坡去……” 众人便都明白了陈叫山的用意,此般一弄,也就相当于给土匪递话了——我们要粮有粮,要油有油,肉不缺,钱不缺,人不缺,想走方便,想住下来也方便,你们耗着试试看…… 兄弟们将东西全都准备好了,用一个大箩筐装了,抬到山脚小道前,冲山上喊着,“喂,山上的人听着,我们陈帮主说有礼物送给你们哩,我们给你们抬半坡,你们自己取啊……” 大箩筐很重,四个兄弟抬着,沿着小道向上攀,一步两滑……姚秉儒领着一伙兄弟,埋伏在小道一旁,持枪掩护着,防止土匪丧心病狂,趁机开枪伤人! 结果,山上的土匪一听有礼物,倒也有兴趣得很,再一瞧,就四个汉子。抬着个大箩筐一步步朝上走来,也就没有开枪…… 几个土匪来到交接的一青石旁,揭开大箩筐上的油布,顿时眼睛直了,纷纷议论了起来…… “啧啧,这面磨得多细啊,这比石灰都细啊。蒸馍馍一定好吃,筋道好。不黏牙,有嚼头……” “哎哟喂,这菜油好哇!多清亮,浮沫子又少,色儿又正……我闻闻,我闻闻,呀,香得很……咱多久都没吃菜油炒的菜了?” “哟呵,千层底布鞋。这针脚细密得,做鞋的女人,手可巧……” “****的些送枕头干啥?还是荞麦芯子的……” 几个土匪最后解开布包,看见布包里的现大洋,反射着太阳的七彩光,人人眼中透着迷离之色,但考虑到大家有目共睹。谁也不好私自朝自己兜里揣…… 这些东西,被土匪抬到了岭上,苟军师一见,登时大为光火,指着抬大箩筐的几个土匪便骂,“都是猪脑子吗?人家说给。你们就要啊?人家拉泡屎让你们吃,你们还吃么?” 宝子倒不以为然,将几枚现大洋抓在手里,朝上一抛,叮呤咣当响,大巴掌一攥,“这有啥?他们愿意送。咱就要,不要白不要……” “唉……” 瘸子李听了宝子的话,显得颇有些失望和无奈,但当着众多土匪的面,又不好当面点破有些话,顾忌宝子身为二当家的面子…… 宝子浑然不觉瘸子李叹息之无奈,将油桶桶的盖子揭了,用手指头在菜油里一蘸,指头尖尖上嘀嘀嗒嗒地跌着菜油珠子,嘴巴一下凑上去,吸溜一下,将油指头吮在嘴里,咂吧了一下,拌拌舌头,“嗯,这油榨得不错哩!来人,抬伙房去,下午用菜油炒菜……” 宝子将那荞麦芯子枕头拿着,揉捏了一下,一抛,又接住了,猛一怔,环视四遭,才意识到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便将枕头朝肩膀上一扛,张了个哈欠,用手拍拍嘴巴,“散了,散了,该干吗干吗去啊……” 土匪都散去了,宝子也扛着枕头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瘸子李和苟军师。 苟军师起身将房门关了,返身回来,又闷闷地坐了下来,望着大箩筐里的东西,发着怔,继而,深深一叹…… “军师,你觉着,咱们下一步咋办?”瘸子李也叹着气说,“瞧这架势,陈叫山跑船回来,还真跟我们杠上了啊!” 苟军师俯身将那布鞋拿过来,在手里反复地端详着,手掌伸进鞋里,又翻转过来,望着鞋底的针脚,鞋帮上嵌着的白筋,缓缓地将布鞋重新放回大箩筐里,摊开双手,“大哥,咱现在被动了啊!” “哦?”瘸子李身子略略朝过来一凑,显出愿闻其详的神情…… “陈叫山此人,贼得很,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们不好对付哩!”苟军师说,“咱如果要硬攻,下去一拨,人家就打一拨,完了,还围守山下,继续等咱……如果咱一口气全冲下去,闹不好,就被人家一次性一锅端了……” “嗯……”瘸子李面露凝虑之色,点点头,继而又说,“那咱就守山上,不下去,看他陈叫山能耐到啥时候去,反正山上吃喝都有,也不怕啥……” “大哥啊,吃喝的事情,当然不怕……”苟军师话锋一转,“怕的是人心……” “人心?请军师明示!” “大哥,这一天两天都好说,时间长了,山上兄弟们,心里必然恐慌,害怕……人心里有了情绪,没准就闹出些事儿出来……或者,就疏于了防范,让人家有机可乘……” “有啥好害怕的?山上啥都不缺,陈叫山他要有耐性,就让他围嘛,看他围到啥时候去,我还就不相信了……” “大哥,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大哥你能明白,其余的兄弟们,未必能明白啊!”苟军师抬眼看了一眼瘸子李,略一停顿,说,“比方说,二当家……他能耐得住性子么?他那人,一冲动起来,九头牛都拉不住啊……” 瘸子李抿着嘴,眉头愈皱愈紧,便掏出了铜烟锅,在身上摸烟袋子,摸出来,一捏,发现烟袋子瘪瘪的,里面的烟丝,连一锅烟怕都填不满了,便冲外面大喊,“来人啊,去给我铡些烟丝过来……” 过了一阵,一个土匪进来了,怯怯地说,“大……大哥……烟叶没……没没没了……山上烟叶都抽光了……” “那还杵这儿干什么?派人下山去弄呀——”瘸子李将铜烟锅高高地举起,欲朝桌子上敲去,猛然里,意识到了如今的情形,铜烟锅便又缓缓地放了下来,鼻孔里闷闷地喷了一股子气…… 第015章各司其职 你在山上朝下看我,我在山下朝上看你,你不下山来,我不上山去,你能耐得住,我更熬得紧…… 每天天黑之前,陈叫山都会将野狼岭一围的各个路口,分派人手,以防土匪下山逃窜,或是发力猛扑! 每天天亮之后,土匪们都会站在崖边石墙前,朝山下看一眼,看山底下的窝棚还在不在…… 时间,就在这样相互对峙之中,一天天地过去…… 正当山上的土匪们,一****心焦如焚,恨不能生出一对翅膀,飞向山下去……正当山下的陈叫山队伍,兄弟们也怀疑这样一天天死耗着,到底能不能引土匪下山时,侯今春率领着船队兄弟,终于顺利归来了! 凌江上的白帆,被清风吹荡得鼓鼓胀胀,时有白、黑、灰的鸽子,在蓝莹莹的天幕间一掠,扑棱棱飞来,歇在白帆之上,“咕咕咕”地叫…… 碾庄码头上,又如船队出行前那般热闹了起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闻讯赶了过来,每个人,每双眼睛的关注点不同:有人在渴盼着船队里的亲人,看他们是什么模样,胖了,或是瘦了,有没有受伤,或者,是否还活着,浑全全地回来了;有人想领略年馑过后的第一次跑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盛景;有人想第一时间,看到船队从远处带回来些什么货物,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造逢春地买一个…… 船队兄弟们,远远看见岸上的人,在挥手,在喊叫,孩子在蹦跳着,指着,老人在抚着胡须,女人在羞怯地张望,不时地捋着头发。便也兴奋地举着长蒿,短桨,一个劲儿地朝码头方向挥…… 尤其个别第一次跑汉口的散船户,此际将散船划得飞如羽箭,短桨翻飞,浪花跳溅,水珠子跳出一颗颗的七彩光点。他们竟哭了,咬着牙。一下下地吸着鼻子,抬袖子擦着眼泪,想着这一下水一上水的遭际,多少艰难,都捱过来了,又傻傻地笑了…… 近乡情怯,愈是抵达故乡了,人们的心中,愈发充满唏嘘…… 万青林和赵秋风站立在船头。望着乐州碾庄码头上的盛景,想到近在眼前的十八里码头,想到再过一阵,自己的船队也要抵岸,也要接受这样的欢迎,便转过身来,先朝碾庄码头。连连地拱手,而后同侯今春、三旺、面瓜他们道别,“侯帮主,三旺,面瓜,代我向陈大哥道声好。我们回头再来拜会……” “万少爷,赵帮主,保重——”三旺和面瓜,双双拱手还礼,异口同声道。 在这返回一路,因为有万青林和赵帮主,时时相帮、掣肘。本来对船上那些金银财宝,存有觊觎之心的侯今春,始终难有下手之机! 侯今春只是略略一抬胳膊,冲万青林和赵秋风一扬,便将胳膊又放了下来,而后冲着兄弟们发号施令,“上搭板,准备起货,都乐呵啥呢?” 冯天仁、潘贵生、王正孝,皆在岸上迎接船队归来,三旺拖着假腿,颤悠悠地踩着搭板,一上岸,便闻,“帮主,帮主回来没?” 冯天仁叹一口气,便将野狼岭的事儿说了一下,三旺吸了口气,一脚将一块石头,踢飞了…… 面瓜将货物清单、船只归拢字据、伤损报单,全都交给了王正孝。 侯今春和潘贵生组织人手,在码头上站立一派,逐船逐船地交代货物装载情况,提示哪些船上有瓷器,瓷器是用稻草包裹的,草屑要多翻腾一下,手脚要勤,要轻,防止打烂瓷器;哪些船上是丝绸,个别丝绸捆捆有散口的现象,兄弟们要把手在凌江里洗干净,不要让手上的汗气、污物,弄脏了丝绸…… 众人正忙碌着,吴先生和唐嘉中拨开人群,挤了过来,吴先生在面瓜耳边一阵低语,面瓜点点头,便冲兄弟们一挥手,“弄板车过来,对对,就停那儿,把那些木箱子先搬上车……” 将码头上的事情,交割清楚,三旺、面瓜、侯今春,随吴先生和唐嘉中,带领一帮兄弟,拉着板车,直奔了城西粮仓。 常海明领着卫队兄弟,打开院门,板车进入院中,将车上的木箱,依序搬下…… “你们回来可就好了……”众人在城西粮仓里坐定后,吴先生无限感慨地说,“叫山他们在野狼岭好多天了,一时半会儿拿不下野狼岭……根据我们最新得到的情报,太白方向有几股流匪,正朝野狼岭赶去,意欲投奔瘸子李。我们现在人手紧缺,也不敢把包好的口袋松开了,我们商量一下,设法截击那些流匪,打击野狼岭的士气……” “既然这样,我们可以向梁州城借人……”面瓜听到这里说,“万青林他不会不识大体的。我们联合一处,就算野狼岭是最硬的硬骨头,也把它啃下来!” “嗯……如此最好不过了!”唐嘉中在一旁说,“之前高堡主和姚庄主他们,连番打野狼岭,就是打不下来,一道去的乡亲们,现在心里有了畏惧情绪,不愿再去了……” 吴先生站起身来,背着两手,默默沉思一番,而后说,“事不宜迟,那我们就分派一下各自职责任务……” 三旺负责携带物资,赶往野狼岭,增补围守力量,保障供给。 面瓜和唐嘉中,前往梁州城,去说服万青林出人增援,共同剿匪。 常海明带领卫队和船帮的兄弟,直插乐州与太白交界之地,截击那些朝野狼岭驰奔的流匪。 侯今春负责留守乐州城,并召集工匠,对卢家大院烧毁的诸多房屋,进行修缮、重建…… “我们都有了事儿了,你是啥事儿啊?”侯今春听见吴先生对自己发号施令,心里颇有些不服气,便揶揄着说,“敢情你是诸葛亮啊,稳坐军中帐,光看我们上阵杀敌啊?” 吴先生也不与之计较,淡淡一笑,说,“我可没有卧龙之智……只是希望兄弟们通力合作,精诚团结,打下野狼岭,还乐州百姓一方净土!” 第016章紧要关节 连续多日的对峙,野狼岭上,土匪们的消极、恐惧情绪日增,而在岭下,陈叫山率领的围守大军,兄弟们也渐渐有了麻木、索然之感…… 陈叫山知道:这是最难熬的关节!就像黎明到来之前,天总会特别地黑。-- 天逐渐地黑了,陈叫山派出一支小分队,继续去野狼岭以东的小道冲击。兄弟们个个挎着长枪,脚步软塌塌地走着,不时有人用手拍打着嘴巴,连连张哈欠,又有人说肚子疼,要蹲到草丛里解手…… 没有人嘴上对陈叫山的围守策略,提出异议,但陈叫山看得出来:兄弟们心底的那根弦,已经渐渐地松了。 这不是什么好事:倘若土匪瞅着一个空当,趁着兄弟们麻痹之时,猛然从山上杀下来,胜负之事,实难预料。兄弟们是那种一眼望不到头的焦躁与索然,麻木和懈怠,而土匪呢,兴许又是恨不得一口吞下围守大军的迫切,两相较之,孰强孰弱,自有分晓!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 陈叫山看见兄弟们这般松垮垮的状态,忽然大喝一声,“全都停下!” 兄弟们便都停下了,有人问,“陈帮主,咱干啥?” 陈叫山说,“回去睡觉……” 兄弟们又乖顺顺、疲恹恹地朝回走,没有人问为啥不打了,也没有人因为可以睡觉,而感到欣喜激动…… 陈叫山觉得:应想办法使兄弟们的那股子劲,尽快恢复,可是,如何才能给大家一种刺激呢? “大哥,怎么又回来了?”姚秉儒见陈叫山领着兄弟们回来了,便疑惑一问,“没听见枪声呀?” 陈叫山将手枪别进了裤腰里,淡淡一笑,“兄弟们有些困了,先睡一觉再说吧!反正迟打早打。都是佯攻而已……” 尽管陈叫山说得云淡风轻,但姚秉儒已从陈叫山的表情中,看出了无奈,看出了兄弟们的懈怠…… 小分队里好几人,都是太极湾的,姚秉儒便火了,“你们几个都困得很。是吧?来来,我帮你们逮逮瞌睡虫……” 姚秉儒说着话。朝那几个兄弟跟前走,右脚虚了起来,列出了要踢他们的架势,陈叫山和高雄彪便将他拉住了。 陈叫山和高雄彪,只是拉住姚秉儒,什么话也没有说,姚秉儒心中的火,却仍然不熄,不停地骂骂咧咧。“先前在窑上烧炭,连轴转地干,几天几夜不合眼,没见你们喊困……是不是觉着在这儿干,没有跟你们发工钱?那成,谁愿意走,现在就走……” 高雄彪便劝住了姚秉儒。“秉儒兄弟,你别说他们,我都有些犯困了呢!春困秋乏夏瞌睡,正常得很嘛!”说着,高雄彪故意张大嘴巴,打着哈欠…… 姚秉儒嘴巴张了张。还想再说话,陈叫山伸出手臂,重重拍在姚秉儒肩膀上,一捏,又一摇,“兄弟,算啦。困了就睡,饿了就吃,别为难兄弟们……” 山下兄弟们带着倦怠睡去了,野狼岭上,却正发生着一件大事…… 自上回陈叫山给野狼岭上送来了礼物,一口袋面粉,被瓜槌用来蒸了白馒头,土匪吃得那叫一个香!那一桶桶菜油,放在伙房里,每一顿炒菜,瓜槌便尽量地多倒油,将菜炒得油水很大,吃得土匪们直吧唧嘴巴,连连说好…… 慢慢地,苟军师发现了一个现象:土匪们吃起饭来,胃口越来越大,以前吃一碗饭的人,现在要吃两碗,以前吃两碗的,现在要吃四碗。 苟军师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现象,照这么个吃法,岭上储备的粮食,用以支撑捱熬的时间,便会越来越短!怎么能弄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喝凉水”的事儿呢?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苟军师看见那白面馒头,看见那油水亮亮的菜,眉头紧皱了起来,他认为:是因为伙房把伙食做得太好吃了,所以,山上兄弟才有了好胃口,所以就放开了肚皮吃! 于是,有一天,趁着吃饭时,苟军师当着种土匪的面,狠狠地训斥了瓜槌,“你这是穷命富肚子啊?以前经常下山干活,兄弟们来回奔波,也不见吃这么大的油水,现在成天价窝山上,倒想着养膘了?” 瓜槌低着头,不敢吭声…… 苟军师越说越来气,从案板下头拎出那菜油桶桶,端着便朝外走…… 瓜槌意识到不妙,赶忙跟上去,扯住苟军师的衣襟,“军师,军师,你干啥?” 苟军师走到伙房外的场坝,场坝上众土匪正蹲成一圈一圈,朝嘴里扒拉饭菜,苟军师将菜油桶桶高高举起,“我让你们一个个地身懒嘴勤……” 说着,苟军师手腕一转,便将一整桶的菜油朝地上倒…… 瓜槌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双手顶住了菜油桶桶,连连央求着,“军师,军师,不能倒啊,不能倒啊……” 苟军师推了一把瓜槌,身子一拧,又换一个方向,瓜槌便跪着也转过去,两人纠缠一起,一个站着转,一个跪着转,苟军师索性一横心,直接朝下倒,菜油便一下倒了瓜槌一头一身…… “军师,你不能这样啊,不能这样啊!这好好的菜油……”瓜槌用手抹着脸上、头发上的菜油,大哭起来了…… 苟军师气得胸膛一鼓一鼓,索性将菜油桶桶高高举起,朝前使劲一丢,菜油桶桶“嘭”地一下,砸在地上,菜油全流到了地上,蜿蜒一条金色小溪…… 几个在太白军工厂时,便跟随瘸子李的土匪,自恃有老资历,实在看不惯苟军师的行为,彻底怒了,扑了过来,将苟军师一把推开,“你有什么资格倒菜油,啊?兄弟们辛辛苦苦打山头的时候,你在哪里?” 苟军师没想到居然有人顶撞自己,且用手推自己,大吼一声,“反了天了吗?把这几个犟嘴的,给我拉下去,一人重打一百棍!” 瘸子李和宝子闻讯赶了过来,听明了事情原委,宝子嘴巴张了张,想说话,但终究没有说出来。瘸子李顾忌苟军师在野狼岭的权威,便对土匪们大喊,“还都愣着干什么,军师都发话了,还不执行?” 第017章扫除隐患 瓜槌连同那几个老土匪,被拖下去,一人挨了一百棍,直打得屁股血肉斑驳…… 是夜,几个老土匪拖着伤体,悄悄地爬到了伙房旁边的小屋,来找瓜槌。 瓜槌是瘸子李占据野狼岭以后,才随后上山的,比之那几个老土匪,资历较浅,因而,也自然被执行棍仗的土匪,打得更狠一些! 几个老土匪见到瓜槌时,瓜槌一个人爬在床上,默默地哭…… “我说瓜槌,大老爷们儿,哭个毬子?快把眼泪擦了,擦了擦了……” “瓜槌,我们都晓得你心中憋屈,我们更憋屈呢!想当初,我们在太白时,跟着大哥出生入死,在军工厂里有好吃的,就痛痛快快地吃,被当兵的撵了,逃到山里,没有吃的,就揪野菠菜吃,照样乐乐呵呵……哪里受过今天这种气?” “狗头军师他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儿了?哼,不就比咱们肚里多了点墨道道么,有啥啊,凭啥呀?” 瓜槌听见几个老土匪这般说话,顿时不哭了,朝门口看了看,生怕隔墙有耳,努力爬起来,将窗户用一个雨帽遮挡了,将房门闩死了,并用锄头顶住了…… “几位老哥,咱在这儿说这些话,可得小心……”瓜槌吸了一下鼻子,“要是有人把话传军师耳朵里去……” “怕锤子?”一个老土匪,立时打断了瓜槌的话,“那姓苟的就是在,我也照样说,他把老子毬给咬着吃了?” 屋里有一位老土匪,年纪最长,姓王,土匪皆称其为王哥。此际,王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连摇着头说,“我就闹不明白。大哥为啥那么护着姓苟的?他有啥呀?陈叫山在山下,把咱围了这么久了,也没见他想出个啥好招来,就晓得跟我们一天唧唧歪歪……” “姓苟的就是个狗屁!他连兄弟们想啥念啥都搞不清楚,他凭啥当军师?”一位老土匪,把瓜槌的衣裳揭开,察看了瓜槌的伤情。唏嘘着说,“其实。兄弟们都晓得,咱现在是被人家围死了,不定哪天就要掉脑袋了,能吃吃,能喝喝,省得到断气那一天,亏得慌……可那姓苟的,他说啥?他怪瓜槌炒菜把油搁多了,真是个猪脑子啊!” 屋里忽然静得很。只闻窗外的夜虫咕咕咕咕地叫个不停,一阵风从窗棂吹入,小桌上的洋蜡,晃了晃火烟…… “不行……”王哥忽然说,“我们得想办法除掉姓苟的!” “咹?”瓜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除……除……” 王哥摸了摸瓜槌的脑壳,点一下头。确认着,“是的,得设法除掉姓苟的!如果他不死,还没等到陈叫山冲到岭上来,他就把咱们耗死了……” 尽管几个老土匪,也有除掉苟军师的意思。但当王哥真正把这话说到明处时,他们还是微微一惊,因为,他们虽然对苟军师恨之入骨,但终究没有想好除掉苟军师的办法…… “王哥,这事儿咱得小心哩,别弄得人没除掉。先把咱自己给搭进去了……”一位老土匪望着王哥的脸说。 王哥长叹一声,眼望屋顶,唏嘘万端,“就冲他今儿倒菜油这事儿,我就看得出来,姓苟的是那种得势小人,本事不大,野心不小,没准有一天,他真的有了功劳,还会向大哥下手哩!我们除掉他,也算是给大哥,扫清了隐患……” “王哥,你说,你说,我们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几个老土匪皆激动起来,惟有瓜槌默不作声…… 王哥拍了拍瓜槌的后脑勺,而后说,“瓜槌,这事儿还得靠你哩!” “我?我……”瓜槌支吾着,仿佛有些不敢相信似的,便问,“我能干啥?” 王哥张大嘴巴,用食指朝自己嘴巴里指了指,而后,说,“下毒!” “除了下毒,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王哥进一步解释说,“只有下毒,才是最最稳当的办法,保证姓苟的死!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以下毒这种办法,弄死姓苟的以后,以大哥的性子,肯定不会过于追究,顶多以苟军师突发奇病为由,就这么就过去了!因为,咱岭上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大哥不会随便对任何一个兄弟痛下杀手!可如果采用明杀的办法,那就是玉石俱焚……” “好——”瓜槌终于下定了决心,“王哥,我听你的!” 王哥将衣角咬在嘴里,一撕,“嗤啦——”一声,扯下一块布来,“来,兄弟们,此事要保密,我们立下血誓,任何人泄露机密,天打五雷轰!” 王哥咬破手指,将血涂在了衣布上,瓜槌和几个老土匪,随后效之…… 翌日中午,苟军师兴许意识到自己昨天做得有些过分,为了表示自己的宽怀,特地向瘸子李请示,让伙房杀一头羊,给山上兄弟们包羊肉饺子吃。 王哥和几个被打的老土匪,早早来到伙房,同瓜槌一起忙乎了起来…… 瓜槌和王哥,拿着镰刀,来到菜地里割韭菜时,瓜槌忽然又有些害怕了起来,便蹲在菜地里,悄悄对王哥说,“王哥,你说,那一包绞肠杀,是包在饺子里,还是直接投碗里啊?” 王哥环视了周遭,而后,拍了一下瓜槌的脑袋,“瓜娃,肯定是直接下碗里嘛!你包到饺子里,万一弄混了,姓苟的没毒死,倒把别的兄弟放翻了……” 热腾腾的羊肉饺子煮好了,锅里飘着一层油花花,土匪们胃口大开,吃了一碗再一碗…… 待苟军师吃了第一碗饺子,又去灶台舀第二碗时,瓜槌却走过来,手里端着一碗饺子,递向苟军师,“军师,话说头锅饺子二锅面,这碗饺子捞得早哩,我晓得你爱吃饺子皮带点儿嚼头的……” 瓜槌端着碗的手,有些微微颤,饺子在碗里也微微颤…… 瓜槌在心底默默地念叨着:接呀,你接呀,接了吃呀!山上拢共就这么一包“绞肠杀”,还是王哥从太白带过来的,听说这绞肠杀毒性极大,便是一头大水牛,立时能毒死!你要是不接,这碗饺子可咋办呀? 第018章引敌计划 终于,苟队长单手将碗接了,视线从饺子上,一挑,转移到了瓜槌的脸上。瓜槌心中极慌,为掩饰,急忙转过身去,用汤勺从簸箕里,舀出一勺韭菜沫,放入碗里,又从锅里舀一勺汤,冲之…… 瓜槌的这一系列掩饰动作,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刻意,王哥等几个参与密谋的老土匪,在一旁看着这情形,也紧张得手心冒汗…… 可是,苟军师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渐近鬼门关,认为瓜槌这又是添韭菜沫,又是浇汤,是对于自己的敬畏! 苟军师用筷子在碗边一敲,笑着说,“瓜槌,屁股还疼不?” 瓜槌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记住,咱岭上的兄弟,只要团结一心,就是再来一百个陈叫山,也不能把咱咋地……”苟军师边说边朝后退了一步,夹起一块饺子,“噗噗”吹两口气,一口吃了下去,舌头在嘴里连续地抖,连忙又喝了一口汤,“嗯,加点韭菜沫子,味儿就是鲜哈?” 瓜槌紧张到了极点,不敢再看苟军师,索性转过身去,拿了抹布,在灶台上抹了起来…… 苟军师两手捧住碗,嘴唇贴了碗边,连续地喝汤,吸溜吸溜响…… 王哥与几个老土匪,相互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绞肠杀在汤中,苟军师连喝几口,显然,他死定了,神仙都救不过来了! “瓜槌,还有老醋没,来点儿……”苟军师腾出一只手,解开脖上的纽襻,并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有,有有……”瓜槌连忙去墙橱上取醋坛子,醋坛子放在墙橱最上头,瓜槌搭了板凳,站上去,手刚捧到醋坛子。便听身后“啪——”一声响,苟军师手里的碗跌翻在地,落地生花,汤水四溅…… 瓜槌拧过身去看时,苟军师双手捂着肚子,疼得脸已经变了形,眼睛死死望着瓜槌。似乎已经意识到是瓜槌在害他,但喉咙仿佛被绳子勒死了一般。说不出话,喊不出来,慢慢地,整个人倒了下去,身子若烫熟的红虾…… “军师,军师,你咋啦?”瓜槌从板凳一下跳了下来…… “军师,军师……”王哥和几个老土匪,均朝这边跑过来。王哥跑得快,一脚踢翻了装着草灰的箩筐,草灰扑散出来,将泼洒在地的饺子带汤,全部扑盖住了…… 这一举动,看似惊慌所致,实则是早有设计! 王哥和瓜槌将苟军师扶在椅子上时。苟军师眼珠子已红得像朱砂之色,鼻孔里连续地流血,鲜血顺着下巴,一直流到了喉结上…… 另外几个老土匪,大声喊着,“军师。军师,你咋啦?”,并有人趁机拿过扫帚,三两下将草灰扫净了,一转身出去,倒进了一道深深的岩缝里…… 瘸子李和宝子闻讯赶过来时,苟军师已经咽了气。眼睛睁得像金鱼,眸子红如兔子,坐在椅子上,两腿直直伸着,左脚的鞋子都蹬掉了…… …………………… 陈叫山斜靠在一块大石上,眼睛闭得实实,却并无睡意…… 闻听着窝棚里兄弟们传出的阵阵鼾声,陈叫山脑子不停思索着…… 围守野狼岭已经多日,土匪们高高在上,毫发未损,而围守的兄弟们,已经渐渐显露出了泼烦、麻木来,是对于“只围不打”的战法,存有心疑了?还是被一天一天的时间,熬得没了当日的那种激情? 正如姚秉儒所说,太极湾的兄弟们,在窑上烧炭时,几天几夜不睡觉,照样精神百倍!而如今,在这野狼岭下,只是围守,并不打硬仗,兄弟们却已时常是哈欠连天,恹恹不振,说让干啥就干啥,也不多说啥话…… 嗯,问题出在了“目的性”和“新鲜变化”上!陈叫山在心里默思…… 一车一车的木柴进了窑,一捆一捆的木炭出了窑,装了车,运向各处,便是白花花的现大洋!兄弟们有一种目的性在心底,支撑着心性,当然不会困。 而现在的围守,缺乏一个具体的目的性,若要有人问我“何时正式攻打野狼岭”,我能说出准确日子么?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嗯,应该把一个长期的大目的,便成一个又一个的短期小目的! 比方说,今天早上同土匪喊话,中午巡游野狼岭四遭,夜晚佯攻骚扰,第二天时,再有不同的具体的任务…… 如此一来,有了阶段的变化,兄弟们就不会感觉遥遥无期,麻木索然了…… 陈叫山在思考着“新鲜变化”时,忽而想:何不把围守的圈子,尽量扩大一些呢?让土匪误以为我们已经撤走了…… 陈叫山睁开眼睛,将高雄彪和姚秉儒叫过来,一番商量,高雄彪便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要想打下持久战,就得多变化,让兄弟们始终保持克敌之警惕……” 围守大军收拾了窝棚,朝后撤退,刚刚走出没多远,忽然闻听林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纷杂凌乱,似有很多人…… 陈叫山拔出手枪,大喊一声,“注意,就近掩护——” “帮主,帮主,是我们……” “帮主,我们跑船回来了,我是三旺啊!” 虚惊一场…… 三旺和常海明领着许多兄弟,驰援而来,并带来了白米、蔬菜、牛肉、果子,以及白花花的大洋,围守的兄弟们,顿时来了精神!几股人马合在一起,将围守的圈子,扩到了极大,并且防守区域,严丝合缝…… 三旺将跑船的一些事情,简单向陈叫山汇报了,而后便转入正题,说起了吴先生得到的情报——有几股流匪,从太白方向,渐渐朝野狼岭靠拢…… “帮主,我带卫队兄弟,赶到太白区域去,截击那些流寇!”常海明信心满满地说,“他们想来增援,想来投靠,门儿都没有……” “不——”陈叫山忽然将手一抬,脑海中忽然蹦跳出了一个很好的计划,于是便说,“流寇是要打,但是,不能胜,反要节节败退,故意引流寇来野狼岭!” 第019章大势初现 陈叫山率领兄弟围守野狼岭数日,此事在方圆百十里传开,百姓闻之,拍手称好,同为打家劫舍、抢掠烧淫的土匪们,却就心生惶惶,他们明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理,晓得陈叫山一旦拾掇了野狼岭,就轮到拾掇他们了…… 同时,西京城的陈主席,因于小妾被辱一事,勃然大怒,向西京以西的周城县太岁山张老虎,发起了猛攻,迫使张老虎弃了太岁山,向西逃窜…… 有土匪要驰援野狼岭,有土匪想领教陈叫山到底有几把刷子,也有土匪仓惶逃命,急于寻到一个新的栖身之所……此几类土匪,在因缘际会之下,感同身受,沆瀣一气,结成了联盟,从野狼岭以北的太白出发,步步朝野狼岭逼来…… 吴先生通过组织同志的情报,得知了这一情况,正忧心间,恰好赶上卢家船队返航归来,便集结了一众兄弟,紧急召开会议,分派了各自任务,一路去梁州引援,一路增补野狼岭围守大军实力,再一路,则是前往太白,截击流寇…… “流寇是要打,但是,不能胜,反要节节败退,故意引流寇来野狼岭!”陈叫山说,“吴先生为剿匪之事,操心忧虑,担心我们围守多日,身疲心累,被野狼岭的土匪反扑,再遭遇太白过来的流匪,两相夹击……” “是的,这的确是一大隐患!”陈叫山语气坚定,话锋随之一转,“但是,这更是一个机会,我们必须抓住!如果这一次的机会,我们抓得好,那么,兄弟们多日来的辛苦围守,便是值得的。。。我们要让这野狼岭方圆数里处,真正成为各股土匪的葬身之地……” 高雄彪频频点头。深深吸一口气,将胸膛挺得高高,“嗯……正所谓:危机危机,是危险,更是机遇!” 姚秉儒亦显得兴奋不已,转首遥望高高野狼岭,继而说。“兄弟们熬更守夜,咬牙坚持。为的就是这一天!为我们过去死伤兄弟报仇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陈叫山站起身来,拉住常海明的胳膊,使劲一捏,语气坚定地说,“海明老哥,你们即刻就奔赴太白,要打得灵活,且战且退。让流匪感觉感觉我们是在节节败退,他们是在连连胜利,引燃他们心中的骄盛火焰,烧得越旺越好!” “明白!”常海明紧紧抓住陈叫山的手掌,也狠劲一捏,“帮主请放心,我们前去太白。就是当老鼠,当败兵,当孙子的,让那些流匪以为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天下第一了……” “说得好!”陈叫山扬起头来。仰望碧蓝天空,笑着说,“这个说法好:像老鼠那般灵活,且战且转移,装出败兵势,显出任人欺负的孙子势……海明老哥,有你这话。我就彻底放心了!” “帮主,事不宜迟,那我现在就领兄弟们出发……”常海明说。 陈叫山却说,“不——记着,你们并不是为了引流匪过来,因为你们不引,他们本来就是要过来的。你们的终极目的,是为了点燃流匪们心中的骄盛之火,他们骄盛之火烧得越猛,越能把野狼岭上的土匪引下山来!所以,你们不必快速推进,只需慢慢赶路便可,我们要把好钢用在刀刃上,好戏唱在台面上……” 常海明的队伍出发后,陈叫山便问三旺,“这一趟跑上水,万青林跟你们合作得可愉快?” 陈叫山如此一问,是缘于面瓜和唐嘉中,已经前往梁州城去向万青林借人增援,他想通过与三旺的交谈,来判断万青林派人增援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万少爷一路上都客客气气的,途径金安城时,还请所有兄弟喝了顿大酒。走到鲤鱼湾,万少爷特地让船队泊了岸,亲自到那些亡故的兄弟们坟前,上了香,敬了酒……”三旺说着话,忽而又凑到陈叫山耳朵边,压低声音说,“帮主,有个事儿还得跟你说说……这一路上,侯帮主老是打那些木箱子的主意:在瓦桥镇,在双井镇,他说要检修船只,让兄弟们将几艘船,都卸为空船。我跟面瓜当时发现,他点名要检修的船,都是上面装着木箱子的……亏得万少爷和赵帮主出面说话,辩驳了他的想法……” “嗯……”陈叫山点点头…… “对了,帮主,还有个事儿呢!”三旺说,“我们经过女儿梁的时候,老邵他们已经开始凿磨石条了,黄叶铺的朱万胜得知了修桥的消息,还特地派了他们工器客的人,过去协助呢!我估摸,有了朱万胜帮忙,女儿梁那石拱桥,应该修起来很快了……” 黑蛋听了三旺的话,笑嘻嘻地凑了过来,说,“帮主,还有个十分重要的事儿,我得向你汇报汇报呢……那个秋云姑娘,她问帮主你啥时候再跑船过去?” 陈叫山将头低了一下,脑海中忽地想起了夫人那天说过的话,“叫山啊,你年岁也不小了,也该想想终身大事了……古话说得好,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得是成了家,方能立了业……” 姚秉儒看出陈叫山有心思,便走过来问,“大哥,想啥呢?” 陈叫山猛地从神游中复苏过来,仰头看着姚秉儒,“噢,我在想,山上那个瘸子李和苟军师,还真是不简单哩……这么些天了,真是沉得住气啊!” 这时,树林以南的山道上,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树林间登时被一团尘烟迷乱,只隐隐见树干,树之细枝、片叶,皆不见…… 高雄彪握着一杆长枪,“啪啪”几拉枪栓,翻滚至一侧岩石后,向树林里瞄准…… “帮主,是我,面瓜……我们回来了!” “大哥,大哥,青林特来助你……” 原来是面瓜和唐嘉中,引领万青林,从梁州城快马加鞭,杀奔过来了! 万青林带来了万家船帮两百多人枪,陈叫山一见,哈哈大笑,拱手迎上前去…… 第020章喜忧交错 天快亮了…… 星星镶在天幕上,像草鱼的细甲,光点亮灿,只是,那鱼腹的银灰亮白之色,已趋大片,似水银散开了,连钩镰一般的弯月,也要冲淡…… 天地之间,风很大,野狼岭周遭草木,伏下了,昂起了,草波木浪起伏间的围守大军,在黎明的青光里,现了,又隐了…… 难得这一夜,从未有过的消停:岭下的围守大军,既没有敲锣打鼓,零星打枪,也没有喊话,没有从山道上,发起一**的冲击……整个一片静,前所未有的…… 虽如此,瘸子李和山上的土匪,反倒没有睡一个好觉。 苟军师死了,有关形而上的作战策略,已没有人能与瘸子李交流,瘸子李感到孤独,恍然,而无奈…… 宝子尽管跳叫着要严查凶手,但瘸子李很清楚:整个野狼岭上,想寻一包耗子药,都是很难的。能给苟军师下毒的人,都是自己的亲信,资历最老的一拨羽翼之众啊! 法不责众。 更何况,野狼岭如今是这般的境况,安敢再内部消耗,自刈羽翼? 罢了……怪只怪,苟军师一心为山寨,但行为峥嵘,低估人心,可悲,可叹矣…… 瘸子李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任何人,也不睡,枯坐着…… 夜长,又静,这令瘸子李感到惶恐。 相比较而言,起先多日,陈叫山的队伍在岭下闹腾,各种声响传来,瘸子李反倒觉得心安。而今夜,啥声音都没有,瘸子李反倒惶恐不安,心里空落落的,总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岭上的烟草,已经没有了。瘸子李将野葫芦的枯叶子,撕扯成细细碎沫,朝铜烟锅里按塞了去。 “哧——”,瘸子李划了一根洋火,手指颤颤巍巍地,凑向铜烟锅,野葫芦枯叶“呲呲”冒几下烟。叶筋太多,太粗。终究难点红…… 窗外吹来一阵风,洋火灭了……再划一根,又被吹灭……再划,再灭…… 洋火匣匣里剩最后一根洋火,一划,居然是根“窝火棍”。 瘸子李闷闷地叹一口气,将铜烟锅丢到了桌上,“咣当”一声响,不禁唏嘘。“人霉了,火都点不着了……” 长夜犹长路,熟睡赶路,不觉间已达,若失眠,则彳亍…… 宝子用子弹壳,做了一串风铃。挂在了床前。今夜风大,风铃总响个不停…… 在平日,这风铃的叮叮当当之音,是卢芸香最好的协睡曲。 然而今夜,这曲子奏得急,频繁了。反倒成了失眠的缘由…… “你把那个弹壳串解了,吵得人睡不着……”卢芸香肚子隆得高高,两手撑着坐起,才能拧身去拍睡在一旁的宝子。 “咋了?”宝子其实也没睡着,假寐着,被这一拍,睁开眼。张了个哈欠,眼角有了些“瞌睡泪”,用袖子擦着问…… “没咋,我听着心慌……”卢芸香朝床边挪了挪,抓过茶壶,倒了一杯凉开水喝了,吁着气说,“我睡不着,娃在肚里也睡不好,老翻腾……” “是么?这娃才是的……”宝子半是怨怒,半是幸福,将耳朵贴在卢芸香肚子上,闭着眼睛,仔细地听…… 卢芸香低头看见男人光光的脑袋,凑在自己肚子上,泛一点点青青淡光,忽而长长地叹了一声…… 宝子原本已经感受到,自己的耳朵,隔着卢芸香的肚皮,被一股力顶了,痒乎乎,极为舒服,正要笑,忽然听见卢芸香的叹息,便坐直了身子,问,“芸香,你咋了?” “军师死了……我总觉着,咱山上要出大事……”卢芸香幽幽地说。 “咳……我以为啥事呢……能出啥大事?就是给陈叫山三头六臂,他也飞不到岭上来,除非他是孙猴子,会腾云驾雾……”宝子张了个哈欠,“睡吧,时候不早了,别想那么多,让娃也睡会儿……” 卢芸香忽然哭了起来,宝子有些懵然,有些慌…… “芸香,莫哭,莫哭,哭了动气,将来娃生了,要长气卵包哩……” 卢芸香却哭得更大声了,一下扑在宝子的怀里,哭得头发一抖一抖…… “好了好了,莫哭,莫哭……”宝子抚着卢芸香的头发,望向窗外的夜,床前那串弹壳风铃,叮铃铃响个不停…… “唉……我晓得,让你受罪了,吃没吃上好的,喝没喝上好的,娃都在肚里扑腾了,还没个消停日子……”宝子唏嘘嗟叹,旋即变得愤愤,“待我打下陈叫山,我要把他吊在岭上,晾成肉干,出我这一口恶气!” “我不为吃,不为喝,我就是害怕……”卢芸香身子微微抖了起来,宝子便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许是宝子搂得力大了些,卢芸香感觉不舒服,推开宝子,坐直了,抚着肚子,望着那串子弹壳风铃,忽然幽幽地说,“也许,我们真的错了,不该去乐州城杀人放火……” 宝子不解地看着卢芸香幽幽的眼神,“芸香,你怎么说这话?卢家人把你当人了么?除了给你一个卢姓,除了下人喊你一声三小姐,还有啥?祠堂你进过么?坐席你上过正桌么?清明扫墓,初一十五给祖宗烧纸,让你沾过手么?” 卢芸香只是叹息…… “还有,咱先前那孩子,若是不掉,现在怕都能读书写字了……那贼夫人心比蛇蝎,生生就能下手做了孩子,她不死,我这口气顺不了的!”宝子越说越激动了,将被角攥在手心,狠狠攥着,拳头微微抖了起来,慢慢才又松开了,情绪却愈发激动起来,“什么他娘的祖宗规矩,什么狗屁门当户对,名份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我呸!那三太太就是个婊子出身,老爷照样娶她,什么名份,什么父母之命,哪有媒妁之言?怎么不提老祖宗的破规矩啦?” “我啥都不管,啥都不在乎,我只想这孩子,顺顺当当生下来,长大,成人,好好地活着!”卢芸香的两行泪,又默默地流了下来,一直流到了唇边,下巴,落了空,“叭嗒”一下,滴在了高高的肚皮上…… 虽掉泪,但卢芸香说话未带哭腔,宝子便未发觉,兀自兴奋地憧憬起来了,“我想好了,等娃生下来,我就去山下抓几个老妈子上来,好好服侍你坐月子,给娃洗屎洗尿,山上这帮土锤,毛手毛脚,干不了这活。对,我再抓几个私塾先生,教娃读书、识字、算算术……嗯,洋文也要学,啥都学!他要看啥书,我就给他弄啥书,满屋子都给他弄满了书,让他全都读了,全都装肚子里……我这肚子里没文墨,眼窝子就浅,没见识,娃可不能像我……” “咱就在山上当一辈子土匪?娃将来也当土匪?”卢芸香闭了眼睛,将眼泪逼回眼眶里,忽而一问。 “那咋能呀?”宝子一摆手,“娃将来是有学问的人,能让干这脑袋别裤腰带上抢饭吃的活路?他要到上海去读书,北平去读书,再觉着没读够,就去西洋读,书读够了,就干那些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大事!等年岁够了,就娶老婆,娶好些老婆,多生娃,越多越好,让娃的娃,也个个都是干大事的人,一辈辈传下去……” “你咋晓得是男娃,不是女娃?”卢芸香原本唏嘘着,许是被宝子的愿景畅想给触动了,许是被宝子那高扬着头的憨憨的姿态给逗乐了,便笑了,伺机一问。 “怀女娃肚扁,男娃肚尖嘛!再说了,就算是女娃,也还是我说的那样嘛,寻个好女婿,有学问,干大事的女婿,生一堆娃娃下来,然后……”宝子摸摸后脑勺,转过头来,“再不行,咱继续生,多生些娃,男娃女娃都有,不就好了?” “轰——轰轰……” 宝子正徜徉在愿景之幸福中,忽闻岭下传来三声炮响,便翻身跳下床,从墙角抓过长枪,拉开房门,一缕青莹莹的曦光,射了进来,照亮了那串子弹壳风铃…… 第021章攻守大战 炮声隆隆,摧毁了黎明的宁静,睡着的,没睡着的人,全被震惊! 从炮弹打在岩峰上,石头滚落之音,便可辨出:此一番炮击,与以往不同!以往围守大军开炮,不敢离野狼岭过近,担心岭上乱飞坠下,伤人伤炮;而这一回,土炮显然推近了好多,炮弹打得实在,打得凶! 如此看来,山下的人要拼命了…… 是——陈叫山心中的大战,开始了! 三旺从乐州城赶来支援,带来了火龙车,虽然依旧打不到野狼岭上去,但一枚枚火龙丸,间杂在炮弹中间,朝半山腰炸去,碎裂了岩土,扑簌簌掉,火光腾起,与初升的朝阳,相映成红…… 不为打中,只为宣示! 要让土匪明白到一点——这一回,不是骚扰,不是逗惹,是玩了命地进攻了! “大哥,我带人冲东面山道……”姚秉儒大声说,征得陈叫山点头,转头又对手下兄弟大喊,“准备钩索、梯子、藤甲,跟我冲——” 高雄彪带领高家堡的一伙兄弟,从北边绝壁上,朝上攀爬,身子直着,连连朝上放枪…… 绝壁很陡峭,几无可攀之处,兄弟们有些畏惧,连放几枪,打得半山腰的草木纷落,石土簌簌,反倒迷了自己的眼睛。 “闭着眼睛打,闭着眼睛爬,越高一寸,就让土匪恐惧增加一寸!”高雄彪连连鼓舞着兄弟们,“不要怕,从这里爬,就算上面丢石头,也砸不上我们……” “大哥,我们就从这面冲!”万青林指着南边的岩坡说,“只要土匪敢来半坡,我们就上飞虎爪,扯也扯下来几个人……” 陈叫山点点头,“好!你们攻第一波。求书网我领兄弟来第二波……” “杀啊,杀啊,冲上野狼岭……” “活捉瘸子李,活捉宝子,活捉苟军师,一个跑不了……” 大战开始,喊杀声震天。环绕野狼岭一圈,密密麻麻全是人。炮声隆隆,枪声密密…… 瘸子李听见岭下的喊杀之声,一浪高过一浪,狠狠地骂着,“兜了这么多天,看来这回要来真格的了……弟兄们,给我狠狠地打,灭了陈叫山,杀向乐州城。人人有肉吃,天天有酒喝……” 山上的土匪,全部出动了,就连岩洞内造枪的老汉们,也啸叫着,搬起一块块石头,纷纷朝岭下丢去…… “快。快呀,拿錾子和大锤来,再解石头……”堆砌在崖边石墙下的石头,很快便被扔得所剩无几了,负责工事的老土匪们,纷纷大喊着。要那些老弱土匪,赶紧补充石块…… 宝子将野狼岭的精锐,分作四股,分别从四个方向朝下冲,他自己带其中一股,去了东面山道…… 这一回,土匪也是拼了! 宝子让一部分土匪腰间拴上了绳子。被上方的人拽着,连续朝下跳跃,不断逼近朝上冲的围守大军…… “呯呯呯呯呯……” “呯呯——呯呯呯……” 野狼岭一转山道上,枪声紧密,你冲我阻,你阻我冲,血肉顿飞…… “把震地雷搬过来……”瘸子李大声吼着,待几个土匪搬来了大木箱,瘸子李抓过两颗震地雷,狠劲朝半山腰丢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颗颗震地雷,在半山腰爆炸,冲击的围守大军,有的被炸得魂飞魄散,有的被炸得飞胳膊飞腿…… 姚秉儒的队伍,和宝子正面顶上了! 姚秉儒见土匪腰里拴了绳子,拼命朝下蹦跳,连连朝上开枪,并对身下兄弟喊,“上钩索,上钩索,缠住他们,往死里拽——” “嗖嗖——嗡嗡嗡嗡……”太极湾兄弟连连朝山上抛出钩索,有的打在岩石上,“当啷”一声弹回,有的则钩挂住了土匪的身子,一拉拽,血出肉裂…… “来——把这块大家伙撬下去……”宝子瞪着眼珠子,招呼几个土匪,合力将一块小牛般大小的石头,顶住了,使劲朝下掀—— “一二一……一二三……一二——走!” 大石终被掀翻,携着灰烟,连连翻滚,朝山下滚去,所到之处,带动更多小石头,连带滚动,疾如流星,滚石纷纷…… “小心——都小心啊!”姚秉儒喊得嗓子嘶哑了,身子紧贴岩壁,大石头从头顶飞过,一颗小石头,又正正打在了肩膀上…… 半坡上,大石头所向披靡,太极湾兄弟哀叫连天,随石翻滚,上头的人滚下,砸中下头的人…… 高雄彪与高家堡的兄弟,在北面绝壁上攀爬、射击,因为绝壁呈一深凹形,岩壁曲线内收,岭上丢下的石头,皆擦着他们的脊背滚下,令人胆战心惊…… “胸膛贴紧了,不要撅屁股,胳膊伸直打,打死一个少一个……”高雄彪大声吼喊着,单手死死抠住岩峰,连续用手枪朝上射…… 陈叫山和万青林从南边岩坡冲,南边岩坡稍缓,但光秃秃一片,寸草不生,更无任何道痕。兄弟们用飞虎爪钩在岩峰里,拉拽着朝上爬…… 王哥和几个老土匪,负责镇守南边岩坡,他们很老辣,毫不慌张,砸一阵石头,辅之以震地雷,而后,故意停手,似乎在等着围守大军朝上爬,待爬近了,才更好下手! “轰——”一颗震地雷,在万青林身旁爆炸了,一位万家船帮的兄弟,迅速扑了过去,用身子盖在了万青林脊背上,一团石屑飞来,那兄弟被砸得背上血肉模糊…… 陈叫山单手拽着飞虎爪绳头,身子紧贴岩壁,倒卷起来,频频朝岭上开枪,终于有土匪惨叫一声,从崖上栽下来,骨碌碌翻滚着…… 三旺将最后的炮弹,最后的火龙丸,全都打光了,便依照陈叫山事先的交代,对兄弟们大喊,“敲锣,快敲锣,让兄弟们撤退……” “咚咚咚咚……”一帮船队兄弟,拎着铜锣,拼命地敲,绕着野狼岭飞奔,并连连大喊着,“撤退,撤退,快撤退……” 所有人都退了下来,拔了窝棚的橛子,催动马匹,脚步紧紧,草叶簌簌间,纷纷撤远了…… 瘸子李站在崖边石墙前,望着围守大军仓惶狼狈地撤去了,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我以为你陈叫山有吃天的本事呢……” 第022章土匪下山 围守大军撤离而去,被包围多日的土匪们,心中那种兴奋与激动,比之过大年、抢到了财宝、甚或重生了一回,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他们以为,这一切,自然是他们的英勇作战所换来的。 无论你是怎样的硬茬子,来了野狼岭,都得败,败个一塌糊涂,以前的余团长是,后来的高雄彪、姚秉儒是,现在的陈叫山,还是! 宝子尤其兴奋,尤其激动,他比任何人都迫切,迫切希望下山,狠狠地抢上些东西…… 自己的女人,如今挺着大肚子,不定哪天就要生了。山上尽管吃喝不缺,尚算充备,但论及女人生孩子,缺的东西,那可多了去了…… 接生婆得至少抓一个来,拿着剪刀,去剪那血淋淋的脐带,“喀嚓”一下,并不是山上的糙老爷们儿能干得了的! 细密的棉布得抢些,最好还得用姜黄染了的,给孩子贴身穿哩!大人们的衣裳,咋都能将就,刚落地的孩子,可是将就不得。 万一卢芸香奶水不冲,嗯,还得要鹿角催奶。偶尔奶水不畅,还得有牛奶、马奶,或者羊奶,而岭上要么缺母牛、母马、母羊,要么就是还嫩小…… “大哥,我带弟兄们下山去干上一票?”宝子说。 瘸子李冷静得很,看着宝子那急迫又兴奋,得意而自信的眼神,微微叹息着答,“你晓得陈叫山是真撤了,还是诈败了?现在下山去抢活,不是正中了人家的套子么?” “大哥,他弄啥诈败啊?”宝子冷笑着说,“要诈败,他早就诈败了,还能闹现在来?” 瘸子李下意识地摸摸口袋,想掏铜烟锅,忽而意识到自己也断烟好久了。[]那野葫芦枯叶。到底不是啥正经货,抽起来又涩又苦,还带点酸溜溜的怪味,满嘴就想喝了发馊的老陈醋似的…… 瘸子李细一琢磨,觉着宝子说得也有道理,犹疑之间,许多土匪都说起了话:有的说岭上铁器家伙得制备些。开石头用得着,造枪更用得着;有的说天气热了。得下山弄些凉快的衣裤穿,要不然身上都生了痱子了;有的说伙房里得添些调料了,光是油和盐巴,吃着嘴巴里也寡淡;还有的说要弄些草药,弄些针头线脑,甚至,弄些女人来,弟兄们总得要过一过女人瘾嘛,总不能把人憋坏吧? “那好吧……”瘸子李终于发了话。叹着气说,“不过,要先到跟前各处转腾转腾,探探消息,看看陈叫山到底是走远了没有……” 宝子和一众土匪,开始检查枪支,准备绳索、马匹、大口袋。缠绑腿,罩面目…… 一切准备停当时,太阳已经坠到西山去了,正是下山抢活的好时机! 这时,野狼岭以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紧密的枪声……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土匪们顿时一惊。松弛下来的神经,立时又绷紧了! 莫非,陈叫山又迂回了一转,从北面杀过来了? 野狼岭以北,有大片的光坡地,片石和沙砾遍布,只长些野草。或低矮的灌木丛子,没有高大的树木。 瘸子李拿过单筒望远镜,站在北面石墙边一瞅,却见不是陈叫山的围守大军,而是一大伙人,正撵着另一小伙人…… “嘿嘿,嘿嘿嘿……是太白的兄弟伙们赶过来了哈!”瘸子李笑得望远镜都捏不稳了,索性将望远镜递给宝子,用手指着山下说,“你瞧,你瞧,有人来增援咱咧……” “嗯,是呀是呀……”宝子也兴奋起来,一手捏着单筒望远镜,另一手指指点点着,“常家沟的常老二,鹰嘴坳的土瓜,断碑梁的李文生……咦,他们撵的那是谁?该不会是绿林好汉内讧了吧?” 宝子将单筒望远镜递还给瘸子李,瘸子李架着望远镜一看,“逃的那一伙,不是干咱这一道的!哎呀呀,周城县太岁山的张老虎也过来了,敢情好,敢情好啊……” 没错,山下一撵一逃的两伙人马,正是常海明率领着卫队兄弟,引领着各处流匪,投奔野狼岭而来了…… 各到处的流匪们,闻得野狼岭被围困之消息,心下皆慌,便相互串联,想着奔赴野狼岭来解围,事成后,要么伺机进驻野狼岭,加一份子,要么得些瘸子李的人情,更重要的是,解野狼岭的围,就是解他们自己的围! 吴先生在太白的同志们,在第一时间,用发报机向吴先生通报了情况,吴先生恰遇船队兄弟归来,便正可绸缪截击流匪…… 陈叫山将诸多信息,归类一处,盘算了流匪的行程,行速,并向高雄彪咨询了太白与乐州交界之地形,向姚秉儒打问了太白各处流匪的底细,继而想到了“假败退,引流匪,合击之”的计策…… 常海明出色地完成了陈叫山交代的任务,终于将流匪引过来了,并且,将流匪们心中那股骄盛火焰,燃得熊熊旺旺! “嗖——嗖嗖……” 野狼岭下,忽地射出了几支羽箭,高高冲天飞去,羽箭屁股上拖着长长的绿色烟线,在下午被夕阳映红的天穹间,显得愈外醒目…… 这是土匪与土匪之间,传递信息的信号箭。 信号箭的末梢,绑缠了油布,内裹细碎枯叶草屑,并掺入碧晶盐砂粉,以火引之,一射出,信号箭便拖出一条长长的绿烟,其意为——绿林中人! 既然绿林同道前来,且已放了信号箭,出于礼数,瘸子李自要下山迎接了…… 但此际,瘸子李仍然有些犹疑:一是担心这些绿林同道,联合一处,虽名为救援解围,但如今陈叫山已经退走,这些流匪兄弟们,会不会对野狼岭存有觊觎之心呢?其二,当然还是顾忌陈叫山突然再杀一个回马枪…… 待山下的流匪再走近了一些,后续队伍全都出现光坡中,瘸子李和宝子朝下看去,却见许多的板车、牛、马、骡子,车上皆载着许多的口袋,鼓鼓囊囊,料想这些同道兄弟,定然是带足了物资的,救援解围之心,其诚可昭! 瘸子李和宝子,带领岭上所有兄弟,全都下了山,赶去迎接同道兄弟…… 第023章枪林弹雨 陈叫山率围守大军,撤退了去,直朝南面老林子。 老林子树高叶密,即便野狼岭高耸入云,俯瞰周遭,经老林子的掩映阻挡,亦无法窥清一切…… 拿陈叫山的话来说,既然要“作戏”,便要把戏作足,作像。 陈叫山领着兄弟们,一直朝南退,过了老林子,又下沟坳,再继续行进…… 连番行走,逐步拉开与野狼岭之距离,一为将戏作足作像,一为常海明的引领流匪,留足迂回时间。 队伍停下后,一轮夕阳已坠西山松林,层林上空,惟余一大片的火烧云,红得艳丽,像血在天上流…… 陈叫山和高雄彪、姚秉儒、万青林蹲成一圈,陈叫山拿着几块小石头,分处布列了,并以一小树棍划拉着,商量着常海明完成任务后的总攻计划…… 姚秉儒抬头朝西山望去,眉头皱了,“海明老哥不晓得啥时候返回来,时候再晚些,天一黑,可就多了麻哒……” 高雄彪倒是乐观得很,“其实也没啥,黑了都黑,黑灯瞎火的,更容易造出乱象……” 陈叫山对高雄彪的话,表示赞同,频频点头,“等一会儿,海明老哥那边只要一有响动,咱奔过去,从东、南、北三面夹,不管土匪是啥情况,就朝北面撵……” “大哥,我的兄弟对这一带路道不熟,要不我们现在就先绕到西面去?”万青林说,“到时候,我们就以火龙丸为号,定时发起总攻!” “嗯,也好!”陈叫山答道,“你们尽量控制住距离,不要过老林子的边界,以防万一……” 万青林领着万家船帮的兄弟,朝西走了去,陈叫山将三旺喊了过来。又交代着具体的攻打细节…… “火龙车主要招呼外围过来的流匪,封死他们!几门土炮,镇守在野狼岭东面山道跟前去,不为轰人,就为阻路,不让他们上岭……” “啾——” 陈叫山正说着话,忽地便听见野狼岭方向传来枪声。枪声经过老林子的阻隔、传荡,听起来很细。但在黄昏之时,犹现清晰…… “秉儒兄弟,你带人过去看看……”陈叫山拔出手枪,站起身来…… 不一会儿,姚秉儒和常海明的队伍,全都进了老林子,陈叫山牙根狠狠一咬,将手一挥,“走——” 那一伙流匪。自认为击退了常海明的队伍,信心满怀,在野狼岭连连地放信号箭,一道道绿色烟线,拖在黄昏的天地间…… 瘸子李和宝子,领着野狼岭众土匪下了山,刚一走至山脚下。瘸子李便也命人放出了三支信号箭,“嗖——嗖嗖……” “常老二,好久不见,兄弟近来更是兵强马壮,让老哥羡慕眼馋呀!” “土瓜兄弟,最近你这气色不错哩。得是鹰嘴坳的风水好,把你跟弟兄们一个个都养得红光白面的……” “文生,文生,你看,去年就说要去断碑梁拜访你的,这一忙,就等今天了。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哈!” “哎呀呀,张老虎,你可算是贵客!从周城县过来,路道可是不近哩……你给哥哥这份人情,哥哥我记心底了……” 瘸子李和宝子连连地招呼着流匪头子们,彼此问东问西,一番寒暄…… “李哥,那些嗡嗡嗡是自己飞了,还是被李哥你打走了?”断碑梁的李文生笑着问。 在太白一带,土匪们把攻打山寨的人,不管什么背景,什么力量,统称为“嗡嗡嗡”,意即这些人就像苍蝇一样,寻了腐肉,就嗡嗡嗡叫不停了…… 瘸子李淡淡一笑,尚未出话,宝子倒先说上了,“不打他们怎肯走?你们可是不晓得呀,****的陈叫山,把我们围得实在没脾气了……” “哦,原来是陈叫山啊!”鹰嘴坳的土瓜立时显出不屑的表情来,“我们来时,在路上遇到一小股人,十之**是陈叫山的人,还想阻击我们呢!哼……哥几个合起来一打,全他娘的溜了,差点就尿裤子了……” 常家沟的常老二显得老成持重一些,环视了野狼岭一转,便说,“李哥,我倒有个建议,不晓得当讲不当讲?” 瘸子李伸出手掌,示意常老二尽管说话。 “咱都是吃绿林饭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常老二先铺垫了几句,而后说,“要我说,咱现在应该趁热打铁,索性杀将出去,撵上陈叫山的残兵,痛打落水狗,事不宜迟啊!”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张老虎,听到这里,终于开了口,“嗯,我觉着也是,斩草不除根,迟早还发芽……” 瘸子李抿着嘴巴,心里开始嘀咕着:他们要我追击陈叫山,莫不是借机进一步削弱我的势力,而后合力打我,占了这野狼岭,将我取而代之? 嘀咕归嘀咕,但瘸子李面上未表现出一丝的犹疑,毕竟,人家说的话,从面上来说,也是为着自己好的,“我也正有此意呢!不过,现在天也快黑了,不如弟兄们先就到岭上歇息一夜,明早天亮了,我们再……” “咚——” 瘸子李的话未说全,忽闻南边老林子杀出一群人马来,一颗类如震地雷的火球,冲天而起,在红彤彤的天际间,划一道彩虹线,砸落在一块大片石上,声音剧烈! “冲啊——冲……” “杀光土匪——为民除害……” 瘸子李和众流匪猛然一怔间,却见老林子里窜出的人马,越来越多,东、南、西三面皆有人纷纷冲过来,喊杀之声,响彻在黄昏的天地之间,在野狼岭周遭环绕,一音接一音,久久连环,不散…… “走——我们上山……” 瘸子李已然明白了事情之真相,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声嘶力竭地吼喊着,要大家赶紧返回野狼岭上去…… 一伙流匪显然更是懵,摸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犹疑着,甚至怀疑是瘸子李故意来的这么一出,在野狼岭周围布控了势力,等着他们来钻这死口袋哩! 陈叫山领着兄弟们,疾步飞奔,连连射击,不时地在草丛里跳跃,翻滚…… 几路人马,冲跑一阵,分散开来,呈“v”形,两翼掩护住,让三旺的火龙车推击向前,连连发射火龙丸,同时,又将土炮猛轰,彻底封住退返的道路…… “咚咚——咚咚咚……“ “轰——轰轰轰……“ “呯呯呯呯呯……” 枪林弹雨…… 大战惨烈…… 第024章胜负犹定 毕其功于一役…… 哀兵必胜! 多日来的围守,是为寻找一个最佳契机。。。多日的防御,是为熬过这一劫…… 现下,一方契机已寻到,另一方,痛失防御之屏障…… 胜负之事,犹然而定! 这是一对攻惨烈的夜,子弹与炮火,鲜血与惨叫,喧阗了夜的宁静…… 宝子几度欲硬冲东面山道,被火炮击中,半个身子被炸烂,手指紧紧抠进土里,眼中闪烁着狰狞之光,鼻孔里喷着不服不甘之气,终因伤痛,渐而昏死了去…… 在后半夜的近距离肉搏战中,瘸子李被满仓生生擒住了,尽管他穷凶极恶,将满仓的肩膀咬得稀烂,但满仓的臂弯,死死夹合住,令瘸子李再无反抗之力…… 常家沟的常老二,鹰嘴坳的土瓜,皆被高雄彪打死! 断碑梁的李文生,在子弹打光后,被姚秉儒缠住,两人展开白刃近战:姚秉儒的胳膊,被李文生捅了一刀,姚秉儒忍痛抓起一块片石,朝李文生脑门上招呼去,李文生被拍得脑浆四溅…… 周城县太岁山的张老虎,最为狡猾,见围守大军,来势汹汹,自知难敌,佯战一阵,便伺机奔逃,被陈叫山率队撵上,生生将张老虎活捉了! 野狼岭上的土匪,几近全歼,太白过来的各处流匪,十之七八,非死即伤! 然而,围守大军中,卢家卫队、船帮、太极湾、高家堡、万家船帮的兄弟,伤亡亦惨重?——杀敌一千,自折八百…… 噫吁唏,惨烈悲壮,痛彻心扉…… 又一个黎明到来时,野狼岭下,尸身迭迭……硝烟尚未散尽,在晨曦微光里流转。一股股忽明忽幽的光线,衬着血之殷红,土之焦黑…… 流匪的板车上,所运的麦子、大米、腊肉、洋芋、萝卜干,多被火龙丸打中,麻袋烧得一坨黑一坨麻,个别处燃着明火。轻晨风一吹,小小火苗闪晃里。焦糊味儿,四遭飘散…… 板车车轮散滚各处,掩映荒草间,相互搭靠了,有的平铺,有的竖立……现下的静止状态,在清晨鸟雀的鸣啾中,显得愈静,而那车轮的各式布列之姿。分明诠释着曾经的战斗之激烈,残酷…… 野狼岭下,血凝如墨,零碎的枪杆、弹壳、炮弹屑,间杂在砾石、砂粒间…… 有人直挺挺躺着,尸身上直直插着一柄长刀,刀柄上的红穗线。弯弯飘飘,被旭日辉映,其色胜血…… 有的尸身相互对抱于一起,一方被白刃入腹,另一方被咬破了喉管,膝盖碾进土地中。脚尖在土中奋力蹬着,蹬出了一道长长的蹬痕…… 有许多血肉的碎屑残浆,扑在岩壁之上,放射散开,与岩石的皴纹,掩映交互,形成诡异的画…… 陈叫山带领众兄弟。逐个清点人数,高新权跟在其后,拿着小本子记录着,无论是围守大军,还是土匪,死的,重伤的,轻伤的,全部登记在本子上…… 卫队兄弟们抬着简易担架,在尸堆里翻找察看,将有一口活气的,全部抬出来,单另拜访空处…… 太极湾和高家堡的残兵,在老林子旁边的一处空地,奋力地掏挖着墓坑,有人哭着,有人默着,有人狠狠地挥动着锄头,将心中莫可名状的情绪,发泄到锄头上,黄土飞溅,火星闪闪…… 陈叫山走到了瘸子李身前,看着被绑得如粽子的瘸子李,叹了一气,抿着嘴,微微低了头问,“卢家二小姐,是不是在山上?” 其实,这是无须多问的话:连日来的围守,将野狼岭匪众生生控制在山上,无论昼与夜,无一人可以溜走。 陈叫山如是一问,仅仅只是为了搭一句话而已…… 面对着这称雄逞凶了大半辈子的土匪头子,陈叫山不晓得第一句话,跟他说什么…… “你……就是陈叫山?”瘸子李甩了甩头,正正地看着陈叫山的眼睛,忽然地放声大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 鹏天看不下去,一脚蹬过去,将狂笑不止的瘸子李,蹬了个后仰翻,“有他娘什么好笑的?别人都死了,你鼻孔里还喘着气儿,乐呵是不是?信不信小爷连子弹都不费,一拳头就结果你?” 陈叫山将瘸子李重新扶了起来,替他拍去粘在眉毛上的灰尘和草屑,瘸子李却仍狂笑不止,“大名鼎鼎的陈叫山,吃天吗?咬地吗?哈哈哈哈哈……你能拿老子怎么样呢?说到底,你还是没有打败老子……” 陈叫山明白瘸子李的心有不甘,痛彻心扉之悲凉,便淡淡一笑,“水无常形,兵法非定,你认为你胜了,那就是胜了……” 说完,陈叫山不再理会瘸子李,兀自朝前走去了,瘸子李未想到陈叫山竟会说这样的话,竟会是这样的举动:并未与自己辩解,争执,也并未对自己拳脚相加,抑或,言语羞辱…… 瘸子李受不了这样的状况,反而失望到极致,一下下地跳,身子被绑着,一跳,双脚站立不稳,自己摔倒了,趴在地上,脸上粘满了灰土,拧过脑袋,脖子伸得老长,歇斯底里地大吼着,“陈叫山,陈叫山……你算什么好汉?给老子来一颗子弹,快送老子上路……” 宝子侧卧在山脚一弹坑里,一条腿,已经不知去向,大腿根部的断茬处,血肉淋淋,触目惊心…… 陈叫山将食指和中指,搭在宝子的鼻孔前,一探,长长地叹息一声,想起了诸多的往事,“他还有气,抬走——” “陈叫山,我与你往日无寃,近日无仇,你何必这样苦苦相逼?”被活捉的张老虎,被绑在一棵树上,身子一下下地拧动着,狂喊着,“陈叫山,陈叫山,你如果我放了我,我张老虎将来对你必有后报,从今往后,任由你调遣拆令,唯你陈叫山马首是瞻……” 陈叫山走过去,手搭在张老虎肩膀上,轻轻一拍,“不是任何人,想和我陈叫山做兄弟,就能做兄弟的……” 张老虎还在啸叫,一下下地挣着……陈叫山走了几步了,转过身来,对大头和二虎说,“把他再绑紧些,嘴巴塞上,让人耳朵消停会儿……” 陈叫山走到东面山道处,将手一挥,对兄弟们说,“走,到山上看看去……” 第025章登山循迹 无数次攻击、抢夺的山道,如今,双脚再轻轻踏了上去,一步,一步,走得轻松,走得沉重…… 红日完全跳跃出东天之云海,霞光万丈,辉映着陈叫山向上攀登的身影,那一抹金色剪影,辉煌得刺眼…… 高雄彪、万青林、面瓜等一众人,跟在陈叫山身后,朝野狼林上攀爬,高雄彪看见陈叫山脚步飞快,似乎走得任性,带着些许发泄的意味,明白陈叫山此际的心境,便大喊着,“叫山,慢些走,小心崴脚……” 经过了一段极难攀爬的窄道,行至山腰中部,有一青石砌就的台阶,展现在众人眼前…… 陈叫山走到石阶前,左脚伸出,轻轻点于其上,又收回了脚,俯下身去,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青石板,一抹,指头上干净无比,无一丝尘埃…… 高雄彪几步跟了上来,见陈叫山停留在青石台阶前,不肯迈步,略一怔,意识到陈叫山此际内心的波澜壮阔,便也伸脚在青石台阶上一点,而后喘着气,说,“为了这一步,唉……我们走得艰苦啊!” 终于迈完了所有台阶,万青林朝兄弟们一甩头,示意兄弟们散开了走,保护好陈叫山,防止山上有残兵埋伏…… 一伙兄弟们齐刷刷跟了上去,顿时又进入了起先的战斗状态,警惕性极高,前后左右地探望,枪口瞄来指去…… 然而,山上静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拐过一簇青冈木矮林子,扑啦啦一群野鸽子,腾飞而起,在天空盘旋一圈,竟又飞了回来,歇在了前方一高高的石砌拱门上,扑扇着翅膀,以喙梳理着羽毛…… “帮主,你过来看……”面瓜忽然大喊起来。求书网陈叫山闻之,朝面瓜走去…… 面瓜站在一竹林前,朝竹子后面的一拍石头指去,那些石头皆为条状,光溜若镜,上面竟镌刻着字迹…… “野狼岭山寨训诫之义第一条:众人合力,共建山寨。心系一处,不可有异心!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独木难支,分崩离析,是为诫也……但有兄弟相互猜忌,交恶斗杀,无论理正理亏之由,视实情之度,杖责,悬烧。枪毙……” 陈叫山和众兄弟站在这些石条前,逐个地看了去,陈叫山轻轻抚摸那石上字迹,“土匪之中,亦有高人,若不然,野狼岭兴许早就树倒猢狲散了……” “是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众志凝成风吹石,各志离散水冲沙……”高雄彪犹然感慨着,“野狼岭挺了这么长时间,如此看来。并非是偶然啊……” 陈叫山忽地皱了眉头,转身问高新权,“在清点时,有没有看见苟队长?对了,苟队长你应该是见过面的吧……” “见过的,见过的……”高新权说,“他和余团长起先来征剿野狼岭时。走到高家堡,我见过的!可在山上,始终没看见他……” “这些训诫之义的东西,肯定是那姓苟的弄的……”高雄彪拍了拍那些条石,眼前闪晃过往事的光影来,耳畔回响过苟队长曾经的话语…… 众人又朝前走去,刚走过一段石墙,众人,猛然一惊:前方不远处,有一石头房子上,烟囱里竟冒着缕缕炊烟…… 高雄彪侧身朝石墙上一靠,对兄弟们说,“你们几个,走这边包过去,你们几个,跟我走这边……” 高雄彪领了几个兄弟,慢慢地朝前走去,走到那石头房子前,高雄彪斜着身子,侧首朝石头房子看去,看见那边的兄弟们,也已经到位了,便猛冲几步,一脚踢开伙房的木门…… 令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是,伙房里就坐了一个人,众人的枪口都对准他时,他不慌不惊,兀自坐在灶台前的木墩子上,将一把枯草团缠了起来,朝灶膛里烧去,灶膛里的火舌,一下下吐了出来,映红了那个人的脸庞,一张年轻的脸…… 此人正是瓜槌,野狼岭的伙夫头子。 瓜槌转过头来,看见众人的枪口,便说,“我晓得你们会上来的……” 高雄彪将枪朝腰里一别,走到灶台前,问,“你们的军师在哪儿?” 瓜槌眨巴着眼睛,抬头看了看高雄彪,而后,起身,走到了一侧的木门,用手指着,“呶,走这边过去,朝右拐一下,在前面那个小坡上,他就在哪儿……” 瓜槌忽地想起了苟军师的诸多话语来,今天野狼岭的惨败,究竟与苟军师的死,是存有着必然的联系呢,还是没有一丝儿的关联? 瓜槌一下哭了起来…… 几位兄弟按着瓜槌所指跑去,片刻后,跑了回来,远远地冲高雄彪点了点头,高雄彪吁了一口气,验证了心中之推测——原来,竟真的是死了…… “吱呀——”陈叫山轻轻地推开了一扇门,之所以推门动作如此之轻,是因为,陈叫山站立在房门前时,便已经听见屋里传来的歌声—— “乖蛋蛋,哎呀肉蛋蛋,你是娘的小心肝。裁下小花布,缝个小花衫,砍来小竹竿,做个小摇篮,拔撮小鸭毛,围个小帽檐……” 无须进屋,陈叫山便已经听出,这是卢家二小姐卢芸香的声音。 在陈叫山初见卢芸香第一眼时,她散披着头发,趿着鞋,对襟盘纽系得歪歪斜斜的女子,一扭一摆地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小老虎枕头,边走边抚着…… 房门推开时,陈叫山却是一怔:现下的卢芸香,肚子已经高高隆起,静静地坐在桌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肚子,脸上尽皆爱怜之色,抬头望着床前悬吊的那一串子弹壳风铃,怔怔的眼神,歌声幽幽…… 她自然不知道她心爱的男人,如今已经被炮弹炸得一条腿都不在了,在生与死的边界处,迂回着,昏死了…… “二小姐……” 陈叫山轻轻叫了一声,视线从卢芸香的肚子上收回,转移到窗前那悬吊着的风铃上,兀自一叹,再无多语了…… “你们到底还是来了……” 卢芸香站立起身,盯着陈叫山手中的手枪,忽一笑,笑得凄凉而诡异…… 第026章卖主献宝 “他……死了?” 卢芸香吁着气,目光似要穿越窗棂,透射至极远处,看清山下苍苍茫茫中,一场夜战之后的狼藉…… 陈叫山将枪收了,环视房间,听这一问,摇摇头,“没……他还活着?” 忽然间,卢芸香的眼泪就下来了,单手扶着桌子沿沿,要给陈叫山下跪,由于肚子高隆,动作显得极缓慢,极笨拙,被陈叫山一把扶住了…… “能不能……能不能再等等,等到孩子落了地,他再死?”卢芸香说着话,未带哭腔,语气似平平,眼泪却顺着脸,贴着下巴流下,成了泪珠儿,跌湿了衣裳…… 陈叫山感觉,眼前的卢芸香,与过往的三小姐全然不一样,她的眸中,没有了以往那种阴冷,那种无所不在的恨意…… 兴许,她从来就没有疯,一切的疯状,不过都是伪装出来的,或者说,是她的刻意为之…… 无论是抠了小老虎枕头的大米,去喂那地上的麻雀,还是她以宅虎为籍口,数次为难陈叫山;无论是她常常披头散发,身着白衣,执白灯笼,在卢家大院里游走,还是她执意要去唐家大院,在唐老爷的龙衣仓房里大闹…… 一切,都不过是她的对抗!对抗着所有的不公、不平、不仁…… 现下,她隆着肚子,肚子里的孩子,便是对过往所有的异议非议,最大的对抗? 陈叫山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宝子如今被炸成了那般模样,便是最好的医生、郎中来医治,也不过是延缓时间而已!更何况,在这荒山野岭之地,他究竟能挺多久,天晓得? “他伤得很重……”陈叫山终究还是说出了口,“恐怕捱不了多久……” 听到这样的回答,卢芸香反倒止了眼泪,脸上有了释然的表情了,头一低。--连连地摇着头,嘴里喃喃着,但陈叫山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叫山……”高雄彪和万青林忽然出现在了门口,高雄彪将陈叫山喊了出去,陈叫山看见面瓜及一伙兄弟,押了几个年老的土匪,站在院坝里。 老土匪们都是岩洞里造枪的老工匠。面对着枪口,竟一脸平静。一副任杀任剐的淡若神情…… “叫山……”高雄彪凑到陈叫山耳边,用手朝屋里指去,“你打算怎么处置?” 按照起初与吴先生的商议,待打下野狼岭,若能将匪首活捉,便会押回乐州城,沿途示众,起到教化民众之目的……而后,枪毙之! 可是。卢芸香这样的情况,一个女人,肚子里还怀着孩子,究竟该如何处置,陈叫山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到方法…… “先都带回乐州城吧!”陈叫山唏嘘无尽地回了一句…… 这时,瓜槌竟端着一个食盒来了。万青林走上去,用手枪挑开食盒盖子,一看,里面竟是热气腾腾的蒸鸡蛋。 “我进去给夫人送饭……”瓜槌怯怯地说,“二当家特地交代过的,夫人要多吃鸡蛋哩……” 陈叫山叹口气。朝房门口指指,瓜槌“唔”了一声,头一低,便端着食盒进屋了…… 透过窗棂,陈叫山看见,瓜槌衬着抹布,将一碗蒸鸡蛋。从食盒里端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到了桌上,而后,递给卢芸香一把竹勺子。卢芸香接过竹勺子,坐下来,朝碗里吹着热气,吃了起来…… 陈叫山在高雄彪、万青林引领下,来到制造火枪的几个岩洞,陈叫山看见那些熔炉、铁台,以及靠流水动转的转轴,不禁大为感慨…… 出了岩洞,一位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土匪,几步跑到陈叫山跟前,一下跪倒,双手抱住陈叫山的腿,“陈帮主,陈帮主,我告诉你山上的宝贝藏在哪里,求你留我一条命……” 陈叫山将瘦土匪拽了起来,瘦土匪用手朝东面一指,“瞧见没,那边那块义字石,从那边挖下去,就是宝贝……” 陈叫山朝兄弟们使了个眼色,兄弟们便朝东面的“义”字石走去…… 兄弟们从岩洞里取出几把锄头,走到那块“义”字石旁边,掏挖了起来,不大会儿,果真掏挖出了五个坛子,揭开坛盖一看,两坛子现大洋,一坛子马蹄金,一坛子碎银子,还有一坛子里,装了些珠珠串串等女人用的收拾…… “既然好不容易打下来了,就得有人守啊!”高雄彪无限感慨地说,“从此之后,野狼岭,会有崭新的一段历史……” 那个瘦土匪弓着腰,走到陈叫山和高雄彪跟前,“陈帮主,高堡主,要么你们把我留下来,我还在山上造枪?” 陈叫山瞥了一眼堆在地上的五个坛子,又看了看瘦土匪那张笑如花朵的脸,鼻孔里喷出一股冷风,淡淡冷笑一声…… 陈叫山放眼看过去,不远处的好几个老土匪,皆以冷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瘦土匪的脊背,那目光像一把把刀子,恨不能将瘦土匪千刀万剐…… “让罗团长他们来守山吧!”陈叫山背着两手,望着野狼岭四遭的云桥,唏嘘万端…… 此处是野狼岭的最高处,站立此处,环视山下,那老林子只见绿油油一丛,山下的道路,已经纤细若线…… 那块刻着红色“义”的大石头,在阳光下闪烁着灿光,一阵风吹过,几节草茎,随风飞去,搭在了“义”字石上,忽簌簌地抖几下,又飞走了,直飞苍茫崖下…… 兄弟们抬着五个坛子,押着几个老土匪,朝下面走去,那个瘦土匪,仿佛自感自己是有功之臣,日后必定被重用似的,跟在陈叫山和高雄彪身旁,连连地引着路,“这边走,这边走,小心,这儿有台阶……” 瓜槌拎着空食盒,从卢芸香所住的房间里走出来了,看见兄弟们抬着的五个大坛子,猛然怔住了,脸憋得通红…… “陈帮主,高堡主,辛苦大半宿,你们还没吃饭吧?”瘦土匪腰弯得像虾米,“要不,在山上先吃点东西?” “瓜槌,瓜槌,去杀只羊……我说,你听见没有?愣啥哩?”瘦土匪朝瓜槌一步步走过去,拳头攥着,似要打人的架势…… 瓜槌突然将食盒一丢,猛地扑了上来,拦腰死死抱住瘦土匪,脚步急促地朝崖边推去,嘴里大声地骂着,“你狼心狗肺,狼心狗肺,狼心狗肺……” 瓜槌抱着瘦土匪,双双坠下了山崖,那“狼心狗肺”的骂声,在崖下回旋着,久久不散…… 第027章押解匪首 野狼岭下,战场已经清扫拾掇完毕…… 陈叫山与姚秉儒一番商议,留罗明宽及一众太极湾兄弟,留守野狼岭上。 剿匪大军押着瘸子李和张老虎两位匪首,以及十来个土匪,踏上了返回乐州城的路途。在队伍的最后面,跟着一辆马车,板车上用薄木板遮盖了,内中坐着卢芸香…… 那五坛子金银财宝,陈叫山要高雄彪、姚秉儒、万青林三方将其分了,高雄彪将手一扬,“我只要匪首的人头,祭奠我死去的兄弟,金银大洋,我一概不要……” 高雄彪如此一说,万青林和姚秉儒也不好收受财宝,连连推拒着…… “为了打下这野狼岭,多日来,兄弟们熬更守夜,绷着一根弦,一刻不得松!待到最后仗打起来了,那么多的兄弟,都走了……”陈叫山说得有些动情,略略顿了,平复着情绪,“走了的兄弟,就是再多钱财,也卖不回他们的命来……这些黄白东西,不为别的,权当是助济那孤儿寡母,爹娘双亲所用的一点点心意……” 说到最后,几方推来让去,最终达成:太极湾参与人数最多,围守时间最长,死伤兄弟最多,便分得一坛马蹄金,一坛碎银锭;万青林的万家船帮兄弟,尽管来得晚,但愈是情势紧急,行程愈紧,来去如电,可谓及时之雨,分得那一坛子翠玉珠链宝贝;高家堡和卢家船帮,各分一坛子现大洋。 “兄弟,我的份子,暂且留于你太极湾,待我用时再取……”陈叫山对姚秉儒说。 姚秉儒受了重伤,坐在担架上,一番推拒,终究拗不过陈叫山,便将一坛子银洋接了…… 队伍快到太极湾时,宝子竟忽地醒了过来。卢芸香闻讯,急匆匆地从马车上扑下来,朝宝子跑过去,一下伏在担架前,一句话说不出,抓着宝子的手,泪如雨下…… 宝子嘴唇动了动。牙齿哆哆嗦嗦着,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以他恍惚的眼神,直视着卢芸香满是泪水的脸庞,继而,头微微下低,停留在卢芸香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笑了…… “陈帮主,陈帮主,你救救他,救救他啊……”卢芸香努力拧了身子。面向陈叫山,苦苦哀求着,声泪俱下…… 陈叫山抿着嘴,没有说话,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冲着卢芸香摇摇头…… 所有人都晓得: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没有任何的医与药,如何能救宝子?况且,宝子被炮弹炸成了那般模样,半个身子都没了,仍不咽气。盖因心中还惦记着卢芸香……如今见着卢芸香了,只怕他心中的那一根弦,一松,那悬着的意识,终于落了地,恐怕就…… “兄弟,兄弟。你听着,放心上路吧!你为了野狼岭,辛劳够了,累了,到下面去,好好地睡个安稳觉吧!”瘸子李被绑缚在十字形的木架子上,一再地拧转脖子,脖子上青筋暴突地大喊着,“芸香妹子和肚里的孩子,都好着哩,你莫念了……你先上路,我回头再来,到了下面,咱还是好兄弟……” 陈叫山给抬担架的兄弟使了眼色,示意他们继续行走,宝子却努力地扬了手臂,摸在卢芸香的脸上,卢芸香跪在担架前,泪水似断线的珠子,跌落得更凶了…… “挺……你挺住……见……见一眼孩子……也……也……也好啊……”卢芸香抽泣着,声音沙哑而凄楚…… 宝子的眸子中,忽地有了明灿的光亮,嘴角扩成一小弯,笑着,下唇连续地抖着,努力地说出了话…… “不……不……不……不哭……” 宝子的手,软塌塌地从卢芸香的脸上滑下,似在用着最后一丝力气,要为卢芸香擦拭脸上的泪……那手掌,下落,下落,再下落,直直搭在担架沿沿上,没有了力量…… “宝子哥——” “兄弟——” “二当家——” 几乎同时间,卢芸香、瘸子李、野狼岭上的土匪,皆大声喊了出来…… 太极湾的兄弟,挑了一处向阳的山坡,埋了宝子,折了一节柏树枝,插在坟头…… 队伍行至太极湾,姚秉儒和太极湾的兄弟,带着三坛子金银大洋,且先回了太极湾…… 泥瓦岭和九岭十八坡一带的百姓,早已闻知野狼岭被剿灭的消息,此际看见剿匪大军押着土匪头子,便纷纷冲上前来,用土块、草秆、小石子,朝瘸子李、张老虎和众土匪丢去,并有人跳起来朝土匪脸上吐唾沫…… 好多土匪吓得缩着脖子,转着脑袋,躲闪着那些飞掷而来的土块、草秆、小石子,躲闪着众人的唾沫…… 瘸子李却像个木头人一样,任那些飞掷之物,一下下地砸在自己头上脸上,眼神冷冷,不躲不闪…… 待抛掷杂物,唾骂叫嚣的百姓,发泄够了,退走了,一直低着头的张老虎,竟忽地放声大笑起来,并扯着嗓子吼出了一段秦腔—— 出了南门上北坡 新坟倒比老坟多 新坟里埋的是光武帝 老坟里埋的是汉萧何 鱼背岭上埋韩信 五丈原上葬诸葛 人生一世匆匆过 纵然一死我怕什么? “呸——”常海明朝张老虎吐了一口唾沫,以鄙夷的眼神,看着张老虎,而后走上前去,拽着张老虎的衣襟,一扯,“你个杀人越货的土匪,也配唱这?” “哈哈哈哈哈……”张老虎仰天狂笑,“天下何处不是匪?你们不是匪吗?官家不是匪吗?军队不是匪吗?在这乱世之中,有人脸上写着匪字,有人脸上没有写匪字罢了,不过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而已!” 高雄彪冷笑一声,走到张老虎跟前,“你还真把你自己看成是绿林好汉了?你不配……” “劫掠也好,杀人也罢,并非都是土匪行径。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龌龊不堪,定然是小人所为!”高雄彪顿了顿,又说,“怎么认定是不是匪,算不算匪?我来告诉你——不论取之,但论放之……你说,你们不算匪,谁算?” 张老虎和瘸子李,听了高雄彪的话,皆默默低了头,再也不叫嚣了…… 第028章或有大用 剿匪大军押解着众土匪,朝乐州城步步返回,所经之处,百姓的唾沫、眼泪、飞掷的杂物、切齿之咒骂,皆向着土匪们招呼了去……欢叫、拍巴掌之音、仰视眼神、崇敬之神情,则投于剿匪大军,尤其是剿匪大军首领陈叫山! 年馑之时取湫水,匪患猖獗灭土匪——在百姓心中,陈叫山,一个神奇而伟大的存在…… 然而,剿匪胜利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回乐州城,众人欢呼之余,亦有一小撮人,心存失落,憋闷,不甘,妒忌,甚或仇视…… 这一小撮人,摆在明面上的,首当其冲,便是孙县长。[]-- 年馑熬过,来年丰收之盛况,并未为一方父母官,带来任何之喜悦。相反,因为县保安团出兵剿匪,肉包子打狗,生生折损余团长、苟队长两臂膀,于政绩,无利而添害,于升迁,不进而反退……此般类类,都足令孙县长黯然头疼好一阵子了! 现如今,土匪是被剿灭了,可与县府有一丁点关系么? 身为一官员,在任上,大事诸不成,上峰不高看,不欣赏,下属而无良才,不能助己腾达,是不是一悲哀矣? 更何况,在为任之地,民间有强势人物,处处压官家一头,令父母官犹若躬身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怎不让人窝火? 官衰,而民强,便是再有丰收,再多盛景,于孙县长而言,能有几丝欣喜?更多,仅是一笑柄耳…… 陈叫山,这一个外乡来的汉子:用,不能为之所用,压,几番出招,又压不住,打,却是打不过……这。岂能不使孙县长费了思量,徒留神伤? 这一小撮人,藏在最隐秘处的,是谭师爷…… 用取湫之计,意欲取陈叫山之性命,反倒成就了陈叫山之盛名。意欲通过红椿木事件,打压陈叫山。攀附孙县长,通融梁州万家之关系。结果,一样未促成……以一丑话来说,偷鸡不成蚀把米,谭师爷这一藏于最隐秘的老贼,怎不憋闷,怎不失落? 起初,谭师爷撺掇宝子一伙人,加入取湫队,意欲谋害陈叫山的。可末了,陈叫山毫发未损,宝子倒阴差阳错地成了野狼岭的二当家…… 宝子与二小姐之隐秘事,导致卢家陷入一劫难,三太太怀孕身死,老爷成了废人,卢家大院焦黑处处。满目狼藉…… 现下,陈叫山把野狼岭的土匪灭了,其威信能高到天上去,这自不必说。然最要紧的是,谭师爷无法揣度到——究竟陈叫山在剿灭野狼岭匪众时,有没有从宝子口中。撬出些许信息? 陈叫山现在是彻彻底底的大英雄,大人物了,莫说在卢家,在乐州,便是在山南各处,在凌江沿岸几千里处,都是一等一的大英雄。大人物,与当初那个逃难来的外乡汉子,不可同日而语,不是任何人可以轻看、驱使、打压得了的…… 如果,如果陈叫山此番凯旋归来,将矛头对准自己,不用别的由头,就单冲着自己曾经撺掇怂恿宝子一伙人,谋害陈叫山,陈叫山便可利剑出鞘,对准自己,秋后算帐! 如此一来,非但任何人不会帮自己,甚至还为认为,我谭师爷是卢家遭遇劫难的根由,是最最令人切齿可恨的老贼……那么,自己又当如何应付? 真到那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啊!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绸缪之事,不得不思…… 是日一早,谭师爷坐在自家天台上喝着茶水,见侯今春领着许多建房工匠们,进了卢家大院…… 工匠们在许多船帮兄弟的协助下,开始将卢家大院许多被烧被毁的房屋,进行拆除或修缮,一派忙碌之景象…… 侯今春、魏伙头、杨账房三人坐在一屋檐下,在交谈着什么,过了一阵,谭师爷发现:三人竟争吵了起来…… 谭师爷一步步朝那屋檐下走去,慢慢地,便听清了他们的争吵声—— “侯帮主,修房建屋这事儿,你得给我事先知会一声嘛……”杨账房的声音,听起来颇多无奈,“陈帮主进山剿匪去了,潘总管他们才在销货,我手上的钱,不宽裕……咱给人家工匠们,到底咋个报价,木料、石料、土方、漆工、画工、雕工,这……这这,我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侯今春晓得陈叫山如今有的是钱,可钱再多,于自己半个子儿的关系都没有。一趟跑上水,那十几箱的金银财宝,莫说是捞上几笔了,因为有三旺、面瓜,以及万青林、赵秋风他们掣肘着,侯今春连个气气都没有闻到一鼻子…… “杨账房,你叫那么大声干啥?图你嗓门大,还是图你气韵长?”侯今春没好气地说,“这是陈帮主派的任务……你说没知会,你找陈帮主去知会啊!人家现在腰比水缸粗了,犯得着跟你知会么?真是笑话……” “侯帮主,话不是你这么说的……”魏伙头接过了话头,平心静气,语重心长地说着话,“陈帮主要剿匪,情势紧迫,早就进了山了,可你侯帮主回来的晚,又专门负责建房之事,你可以同我们好好商量商量,沟通沟通嘛!你啥话不说,直接领人就来了,工钱可以缓着给,可这吃饭,总不得马虎吧?饭弄不好,让人家笑话卢家,好好弄吧,我总还得跟杨账房合计钱粮吧?你说你……你说你弄的这事儿……” 金银财宝沾不了手,我侯今春倒也自认了,可三旺、面瓜、常海明他们都各司其职,进山的进山,去梁州城的去梁州城,风风火火,风风光光,独留我一个副帮主,留在乐州城里,干这些吃苦头没屁影的破事儿……我侯今春就这么窝囊? “你们莫跟我掰扯这掰扯那……”侯今春窝着火,语气冲得像油锅里撂冰,“要掰扯,你们到时候找陈叫山慢慢掰扯,我没工夫跟你们在这儿嚼舌咽唾沫……至于钱粮,至于饭菜,你们爱咋咋……” 谭师爷走近了,听闻侯今春的话,心中暗一琢磨:侯今春这是要跟陈叫山闹崩的架势呀!既如此,侯今春岂不是可为一棋子,或有大用? 第029章眼前一亮 进山剿匪,修造破损房屋,于卢家整体而言,皆要事! 陈叫山出于情势紧急,未将诸多事体,捋得那么分丝分缕的细致,亦是有缘由。 谭师爷站在侯今春、杨账房、魏伙头三人身前,听着他们话不投机之由,慢慢嗅出了一些味儿…… 如今之卢家,以“乱如一锅粥”阐之,毫不为过! 老爷子时好时不好,整日的五迷三道,痴傻懵怔,吃喝拉撒睡,皆无正常,甚至连屁臭木瓜香,怕都分不大清!没准哪天,就过了去了…… 夫人经受一劫难,身子骨明显大不如以前,柳郎中几番调治,也未有立竿见影之效…… 少爷卢恩成,无法为卢家接续香火,不视自身问题,认定少奶奶唐慧卿不中用,经这劫难,越发懒于卢家大小事务,颇有些浑浑着过,噩噩着熬之意…… 三小姐卢芸凤,一心嚷叫着,要建一所新式学堂,迟迟未有进展……整日价,要么同那个薛静怡薛小姐,吟风弄月,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言聊语,要么,就去找那郑半仙,推演占卜,问爻索卦,净弄些玄虚无边际的事儿…… 二太太谢菊芳,老好人一个,逆来顺受,低眉下气,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四小姐卢芸霞,年纪尚小,没心没肺的一个闹哄哄的丫头片子…… 除此,侯今春、杨账房、魏伙头、潘总领、冯总管、王厂长、常海明,对了,还有禾巧——这些人,都是“干事”的人,各忙各的,都不是“悟事”的,就像那陀螺,有鞭子抽了,就转,转久了。就停,再抽,再转……不足为虑也! 惟独一个陈叫山,是一异数之存在! 嗯,可以看得出来:在如今之卢家,每一个人,都对陈叫山存着看法的。这些看法,有好。有孬,有颂赞,有嫉妒,有良性期待,便自有恶性期待…… 只要抓住这一契机,下好几手棋,起先那半盘之困局,或可一解! 现在,就需要定准几颗重要棋子。这侯今春……或正是胜负手! “侯帮主,杨账房和魏伙头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大家都为卢家做事,红脸黑脸,全都奔着为卢家好的,并无异心。对吧?” “杨账房,魏伙头,侯帮主跑船归来,劳顿困乏,还操心这些琐碎事务,言语之间。纵有不周处,也非本意嘛!何况,陈帮主现在有剿匪大事,事有巨细,不能全面关照,我们多方协调,也就好了嘛!你们说是不是?” 谭师爷左替侯今春说话。右又不得罪杨账房、魏伙头,操着菜刀切豆腐,刀下手起两面光…… 侯、杨、魏三人,果真再无争吵,皆觉受用,各自散去,各忙各的了…… 入夜,谭师爷派人去约了侯今春和卢恩成,三人去了萃栖楼…… 萃栖楼老板何正宽,对于谭师爷、侯今春、卢少爷三人的到来,稍感意外,又觉情理之中,便热情招呼,特地分派了一间上等客房,摆下酒筵,款待三人…… 何老板抱着酒坛子,为三人分别倒了好酒,逐次敬喝了,便退身出去,连带将侍应的几位美女,一并领走,留下私密空间,以供三人畅聊…… 几碗酒下肚,侯今春和卢恩成,先有了三分醉意,而谭师爷却是云淡风轻,一再地招呼侯今春和卢恩成吃菜喝酒,并不谈及更多…… “谭师爷,你今儿晚上,约我跟侯帮主出来喝酒,是有事情要说吧?”卢恩成终究憋不住,吃喝一阵,终于问了…… “要说没事儿,也是没事儿……要说有事儿,自然也就有事儿……”谭师爷为卢恩成、侯今春瓷碟里夹了菜,又操起汤勺,分舀了两碗银耳莲子汤,分放在二人面前,“一段时间来,卢家遇到些不顺头的事儿,老朽愚鲁,也不能为卢家尽些正力,颇感惭愧,惶惶难免啊! 谭师爷说着话时,起初眉头皱着,言语间,颇多唏嘘感慨,继而笑容绽出,又现出释然、轻松、欣喜、可盼之神情来,“如今好,侯帮主一行,载誉归来,卢家上上下下,又是一片井然盛景,老朽颇感欣慰哪!来——我们为侯帮主一路辛苦,凯旋而归,干上这一碗!” 三人三碗酒,一碰,皆喝干了…… 在侯今春和卢恩成面前,谭师爷终究是城府似海的老江湖,言语时机,说话深浅,话题铺垫,皆有韬略,无印无痕…… 谭师爷先从今儿早上,侯今春和杨账房、魏伙头,因修造房舍争吵之事入手,说了些冠冕堂皇的闲话、油话、漂亮话…… 此话头说完,自又是一碗酒! 而后,谭师爷便又顺理成章地说起了卢家的钱的问题,说得是忧心忧国忧家忧民众,一派凛然大义,满口责任担当之语…… 话至一段,再是共举一碗酒! 果如谭师爷所料,几碗酒下肚,话又到位时,卢恩成便打了个酒嗝,问侯今春,“侯帮主,听闻陈叫山在跑船时,得了一大笔宝贝?” 不提这一茬,侯今春倒不闷闷,一提,侯今春心里那股子不痛快,便又泛涌上来,亲自抱起酒坛子,为卢恩成、谭师爷倒了酒,自己率先端起碗来,兀自喝干了,以袖子一抹嘴巴,叹着气,“少爷,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陈叫山就是得再多宝贝,那些宝贝,现在姓不姓卢,也都是两说呢……” 侯今春红着脸,哈着酒气,将船队跑船经过瓦桥镇,如何大破通幻神教,如何得来十几箱的金银财宝,尽皆叙述了个详详细细…… “哼……他用的是卢家的船,领的是卢家的人,弄到了宝贝了,就不关卢家的事儿了?”卢恩成将筷子,朝筷架上使劲一拍,“他陈叫山翅膀硬了,就忘了自己当初拿筒瓦喝粥的事儿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谭师爷静静坐着,也不插话,也不笑,也不皱眉,不怒不喜,风平浪静…… 卢恩成这般说话,扯起了陈叫山的诸多不好来,侯今春便就顺水推舟,也牢骚满腹,抱怨多多,说着说着,聊着聊着,侯今春便提起了陈叫山在女儿梁营救地下党的事儿了…… 谭师爷听到这里,忽地眼前一亮……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端起酒碗,“来,来,喝酒,喝酒……” 第030章借刀杀人 翌日清晨,卢恩成酒醒了,带了一伙家丁,兴冲冲地要出门去。 谭师爷在前院遇上卢恩成,一瞧这伙人的架势,便晓得他们一定是去城北粮仓,质问、搜查陈叫山藏在那里的金银财宝…… 谭师爷将卢恩成叫到一旁,压低声音说,“少爷,你要去城北粮仓?万万去不得呀……” 卢恩成朝后退路一步,胳膊一扬,“有什么去得去不得?” 谭师爷见他语调颇高,便跟上一步,拍了卢恩成的肩膀,“你就这样去,一定没好结果……此事,你该先跟夫人知会一声呀!” 卢恩成定定看着谭师爷那郑重其事的眼神,将头一低,“那好吧!” 没过多久,卢恩成便从夫人那里出来了,谭师爷瞧见他那阴沉的脸色,便晓得他在夫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这,是谭师爷早有所料的! 谭师爷将卢恩成约到了自己的寓所,慢慢地开解卢恩成,末了,说,“少爷,如今卢家情况你也晓得,老爷夫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未来的事儿,还得你来担大任啊!” “可你想过没有,陈叫山如今在卢家位高权重,一呼百应,他今天能借卢家之势,创立个人盛威,积攒个人财富,明天他会不会,将少爷你的位置抢了去,霸占卢家百年基业呢?” 卢恩成起初听到“未来的事儿,还得你来担大任”之时,脸上颇有些踌躇满志之色,而谭师爷遂即的一番话,又令卢恩成陷入凝然,唏嘘连连,愁眉紧锁…… “师爷,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卢恩成这一问,用了一个“我们”,令谭师爷颇感欣喜:少爷已然和我姓谭的,站在一条船上了! 谭师爷淡淡笑了。未说话,倒了一些茶水在桌上,用瘦若竹枝的手指,在桌子上写着字,卢恩成的视线,紧盯桌面,随着谭师爷的手指飞动。慢慢地念出,“借——刀——杀——人?” “师爷。这……借谁的刀?” “官家的刀!” 谭师爷将陈叫山暗通地下党的事儿,给卢恩成分析了一番,而后说,“他陈叫山就是再厉害,如何斗得过官家?只要我们把这事儿,抖落给孙县长,孙县长再向上一报,陈叫山便是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过官家的枪……” 卢恩成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神却仍充满恍惚,“他在跑船时帮过地下党,这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咱要举报他,也没个把柄呀?” “哼哼……”谭师爷鼻孔里喷着冷风,脸色阴狠地问,“你有没有发现。其实,陈叫山身边,就有地下党?” “谁?” “吴劲秋!” “吴先生?” “对,就是他……” “他不就是穷教书的么?” “读书人可是不简单哩……” 卢恩成不再说话了……谭师爷便将自己的种种怀疑,向卢恩成细细说了一遍…… “只要暗通地下党这事儿坐实了,陈叫山背上通匪的罪名。到那时候,谁再敢跟着他干?”谭师爷信心满满地说,“待扳倒了陈叫山,他手里那些财宝,他的那些兄弟,哪个不是少爷你的?” 卢恩成抓过茶杯,一口将茶水饮尽了。抹一下嘴巴,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师爷,你说吧,我们怎么干?” 谭师爷冲卢恩成钩钩手掌,卢恩成便将耳朵凑向谭师爷,两人一阵低语…… 卢恩成回到自己小院,一推开院门,便对正在修剪花草的唐慧卿说,“慧卿,收拾收拾,咱到唐家庄走一趟……” 唐慧卿放下花剪,一怔,旋即说,“前阵过端阳,让你过去给我爹娘送节,瞧你那嘴不是嘴脸不是脸的……今儿不年不节的,怎么想着过去了?” 卢恩成走过去,扳过唐慧卿的肩,从唐慧卿手上取下花剪,握了她的手,“昨个晚上,我做了个梦,有个白胡子神仙跟我说,咱这院落,阴煞气重,本来娃娃能怀上的,被这阴煞气一冲,又就没了……” 唐慧卿望着卢恩成的眼睛,若有所思,继而,一低头,说,“我最近也是做些怪梦……好几回,我都梦到三娘了,三娘哭着跟我说,要我早怀娃娃,否则,她就成了卢家的罪人……” “唉,这事儿倒不怪三娘……”卢恩成顿了顿说,“三娘走了,爹也整天价魂不在体的,卢家大院里,就是阴煞气太重啊!” 卢恩成和唐慧卿收拾了些衣裳,带了几个下人,太阳正当头,便去了唐家庄…… 谭师爷望着卢恩成和唐慧卿的背影远去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让下人备了些点心,便拎着点心,去了碾庄码头…… 侯今春昨夜饮酒大醉,待谭师爷赶去探望他时,他还没有起床。 谭师爷一进屋,用手连连地揉着太阳穴,一脸酒醒后的痛苦状,“侯帮主,实在对不住,昨夜老朽喝多了,没把侯帮主陪好……” 谭师爷跟侯今春扯了许多的闲话,说侯今春请来的修房工匠都不赖,干活麻利,活还干得细;说他听闻陈叫山剿灭了野狼岭土匪,如今押着土匪,返回乐州城,一路上是如何的热闹场面;又说船帮此次运回的货物,在城中几大货栈,都卖得极好,一派销售旺象…… 闲话聊到一定火候,谭师爷忽地眉头一皱,说,“侯帮主,昨个晚上,你说你们跑船在那女儿梁时,遇到了那中原剿匪纵队的肖队长……我就在想,此事可是非同一般啊!弄不好,将来有一天,没准这把火就烧到乐州城,烧到卢家来了,到那时,我们怕都是在劫难逃啊……” “呵呵,谭师爷,这你想多了!”侯今春将谭师爷带来的点心拆开,咬了一块在嘴里,噎得连连打嗝,忙又喝了口茶水,“那肖队长啥把柄都没捞到,还能烧啥火?” 说着,侯今春便将陈叫山如何将贺先生他们,藏在老邵家地窖里,又如何在江滩上与肖队长一番对峙,而后又一番说道,唆使那肖队长为女儿梁修桥,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给谭师爷说了一遍…… 第603章计上心头 “侯帮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既然事情是这样,那咱们就哪儿说哪儿了,切忌不可对外乱说,免得引祸上身啊!” 侯今春看着谭师爷那煞有介事的表情,倒是冷冷一笑,“就算有啥事,那也是他陈叫山去顶缸,干我们何事?” 谭师爷绕山绕水,一番迂回,就为了等侯今春一个态度。 “侯帮主,话可不能这么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当真到了那么一天,官家一口咬定,咱都是陈叫山的同谋,我们如何能洗脱嫌疑?”谭师爷显得忧心忡忡…… “咳,这又怕啥?真要到了屁股抵着墙的时候,我就一口咬定,是他陈叫山暗通赤。匪,我们都不知情……官家的人,总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吧?”侯今春不以为然,振振有词!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谭师爷亲自为侯今春茶杯中添满茶水,语重心长地说,“你我都是卢家的老人手,说话行事处处得为卢家考虑!侯帮主,你能有此开明大义,老朽甚感欣慰,甚感欣慰哪!” 天黑下来以后,谭师爷独自一人,来到萃栖楼,对何老板说,“孙县长近来可好,好久未听孙县长教诲,老朽心如荒芜,终日惶惶啊……” 何老板眼珠子一转,随即便说,“谭师爷,姐夫前几日还念叨你……要不,我给姐夫说一声,今夜我摆下茗茶、棋盘,你们手谈几局?” 何老板差人请了孙县长,特地开一间密室,摆下香茗、围棋,而后退身出去了…… 谭师爷与孙县长相对而坐,品着香茗,手执黑白之子,悠悠落盘,先说些风花雪月、诗文典故之闲话……两人皆观察对方,欲从对方话语中,听取出些许玄机来…… 终于,孙县长落下一颗黑子,又猛地用折扇,敲击自己的后脑勺,连连嗟叹,“哎呀,败手,败手啊……” 说着,以折扇指着棋盘,说,“谭兄棋力高深,风云变幻:从这里打子到位,我便形式危矣!哎呀,败手,实在是败手啊……” 谭师爷正襟危坐,不喜不忧,眼睛看着棋盘,语气平平说,“孙县长棋力在我之上,老朽心中自知……这一胜负手,不过是孙县长有意为之,测探老朽而已……我倘就此劫子,孙县长恐有玄玄后手啊……” 两人皆大笑…… “孙县长,听闻陈帮主此番进山剿匪,过程虽然波折,但终究得胜,还乐州百姓,一方安宁净土!此次押解匪众回城,县上定要奖励一番吧?” “奖励自是要奖励的……省府陈主席,早就下了命令,要各处不遗余力,清剿匪众,我们乐州正巧赶上,干得彻底……” 谭师爷从棋罐里摸出一颗子,拍下,以极快的速度,瞥了一眼孙县长的脸,见孙县长脸上并未有任何欣喜之色,反倒多一丝唏嘘忧虑…… “孙县长,以老朽理解,省府传达之命令,所指的匪众,除了啸聚山林的土匪,还包括隐秘活动的地下党吧?” 孙县长执棋子的手,忽然凝于空中,抬眼看着谭师爷,“文卷上只是那么一写而已……当然,若能真的抓到赤。[]匪的线索,善莫大焉……” “何止一个善莫大焉?在当今时局之下,若能抓到真正的赤。匪,其功劳之高,远非清剿几座山寨所能比之……” 孙县长索性不再下棋了,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眉头一皱,遂即,又松开,“这棋我是输了……谭兄果然高人一筹啊!还望谭兄为我指点迷津……”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一笑…… 谭师爷回身朝门上望了一眼,而后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将陈叫山跑船途径女儿梁,如何私藏地下党,并由此得罪中原剿匪纵队之事,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此事当真?” “在孙县长面前,老朽不敢妄语……” 孙县长从棋罐里抓了一大把黑子,在掌心团来团去…… 谭师爷见火候已经到了,便起身告辞,“孙县长,昨夜老朽醉酒,今天一天都有不适,感觉头晕心闷,得先回去歇息了……” 谭师爷来到萃栖楼后花园,走进秘道,两手背在身后,颇有些得意,哼唱起了一段小曲 “增之半分则多,减之半分则少,翠鸟轻歇芦草,水波淼淼,动时天高云淡,歇下平衡自好,哎呀呀,百般事,最难恰是一个妙……” 回到卢家大院,刚进自家院子,一位下人走上前来,对谭师爷说,“少爷那边没啥消息……他托小人捎了一封信给你……” 谭师爷回到寝室,关好门窗,点上油灯,拆开信封,悉心读之 “谭师爷,遵照事先之策,我大致在唐家观察几番,并无收获……岳丈岳母,及唐家众人,皆待吴劲秋如上宾,我行走各处,欲达目的,多有不便!谨记师爷教诲,以防打草惊蛇,反有损害,故,且先停顿,从长计议,再寻契机……” 谭师爷将信纸卷成条状,放到油灯上烧了,见信化为一团灰烬,闷闷地长吁了一口气…… 谭师爷在房中踱来踱去,时而望着窗口,时而望着屋顶,时而又低头看地面…… 夜深如海,周遭静寂…… 谭师爷坐在床上,手里翻着一套《汉书》,当翻至汉书卷六十三,武五子传第三十三,眼睛停留在一段文字之上 “充典治巫蛊,既知上意,白言宫中有蛊气,入宫至省中,坏御座掘地。上使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助充。充遂至太子宫掘蛊,得桐木人。” 这段文字是说:江充负责查处巫蛊案,江充此时已经知道了汉武帝的心思,便向皇帝奏报,称宫中有蛊毒之气!遂即,便命人进到宫内搜查,一直到帝王的住处,拆毁宝座,掘开地面。汉武帝派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人协助江充。江充就到太子宫中挖掘蛊物,找到用桐木刻成的小人…… 读此,谭师爷忽心有所悟,计上心头…… 哈小說网 第032章魍魉邪物 是日一早,卢恩成出了唐家大院,来到虚水河的桥头,不多时,从河西来了一人,将一张纸条交于卢恩成,而后,又匆匆去了,似乎与卢恩成并不相识,仅是擦肩而过一般…… 卢恩成将纸条看过后,在河里浸湿,揉做一团纸浆,抛于河中,随浪流去了…… 太阳升至中天之时,唐家大院外,来了一位道士,自称是从洋州雾锁观云游过来的,道号空瞬。 空瞬道长与唐家家丁攀谈几句,说要讨一碗清水解渴,家丁便返身入院,从井上打了一碗水,端出门外,呈给空瞬道长。 空瞬道长端着瓷碗,坐在大柳树下,慢慢地喝,并不时地逗几个在树下看蚂蚁搬家的孩童…… 忽地,空瞬道长将瓷碗“咣当”朝地上一甩,清水泼于地上,瓷碗碎成了一堆渣,大喝一声,“几位娃娃,快些离开此地,此院内有鬼魅魍魉之邪气……” 几个娃娃看蚂蚁搬家,看得正是兴头之上,怎会信空瞬道长的话? 其中一个娃娃,正是唐家一杂役的小外孙,见空瞬道长无故把瓷碗摔了,便扯着空瞬道长的道袍,“你这怪道士,为何摔我姥爷家的碗?你赔,你赔……” 这个娃娃一说赔碗,其余几个娃娃,便都来扯空瞬道长的道袍,将空瞬道长扯得东倒西歪…… 唐家大院出来好些人,见娃娃们扯空瞬道长的道袍,便叱责娃娃们,说一个瓷碗而已,何须要赔? 空瞬道长却忽地嚎啕大哭了起来,“鬼魅魍魉,近在咫尺,你们偏偏不信,待要被盗蚀了阳魂,你们才肯信么?朗朗乾坤。光天化日,贫道怎能视天真孩童,被鬼魅相害,坐视不管?” 唐家几个家丁,见空瞬道长用宽大的道袍,一下下地抹着眼泪,哭得动容。心下疑惑,便细问缘由…… 空瞬道长忽地又大笑起来。从背上拔出一把桃木剑,左右挥劈,“狰狞鬼妖,休要近身害人,雾锁观空瞬道长在此,啊呀呀呀呀……” 随着空瞬道长的木剑挥舞,几个唐家的家丁,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那木剑上竟果真沾满了殷红的血,顺着剑身朝下流…… 不多时。唐老爷、唐夫人、卢恩成、唐慧卿,以及唐家许多人都出来了…… 唐老爷冲空瞬道长一拱手,“道长,你言说我唐家大院,有鬼魅魍魉横行?” 空瞬道长将木剑在袖子上擦拭了,重新插回背上木鞘,俯身拾捡了瓷碗的碎片。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太极图,而后说,“贫道不言诳语……你们如若不信,可逐个绕这太极图走一圈,待我拿住魍魉邪物……” 唐老爷哈哈大笑,手跟须。将胸脯一拍,“那好,我就先来走上一圈!” 唐老爷绕着太极图走了一圈,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碎金之光,洒了一地,知了在大柳树上叫个不停。并未见有任何异常之事…… 空瞬道长却连续地跳个不停,又抽出木剑,指着太极图,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巴似的,嘴巴含混着,脸憋得通红,呈猪肝之色,努力挣着说,“来,来,再来……” 几位家丁皆一脸不屑,都绕着太极图走了一圈,看着空瞬道长的怪样子,言语中充满了质疑—— “你晓得我家老爷何人?方圆百里的舞龙幻手哩,我唐家有四海龙气,中正隆健,怎会有啥鬼魅邪物横行?” “我说道士,你如果想要钱粮,直说无妨,我这就给你去些便是……” 空瞬道长脸憋得通红,步子一再地朝后退,又努力地朝前挣了,用木剑指着太极图,似乎拼尽全力,大喊,“绕,再绕啊,快啊——” “我来走走看,看有个啥不得了的玩意儿……”卢恩成撇着嘴巴,将头发一甩,便迈开步子,沿着太极湾外沿,走了起来…… 刚走半圈,卢恩成忽然“哎哟”一声惨叫,嘴巴张大,舌头吐得老长,仿佛被人卡住了脖子一般,痛苦不堪,身子慢慢下蹲,一下栽倒在太极图中…… “姑爷,姑爷,你咋啦?” “恩成,恩成……” 众人急忙上前,欲去搀扶卢恩成,空瞬道长却猛然身轻如燕,一跃而至,用身体挡在卢恩成前面,手执木剑,冲天挥舞,并大声喝喊,“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喂呀呀呀,道闿来,孽邪避……” 卢恩成躺在地上,两手抚着喉咙,嗷嗷地叫着,显得痛苦万分…… 唐慧卿急得拽着唐老爷的衣角,“爹,爹,你就说句软话,求道长救救恩成……” 事到如今,唐老爷也觉着事情充满玄机,便走上前去,刚要说话,空瞬道长木剑斜出,抵在唐老爷胸口一寸处,“众人且避开……” 空瞬道长一抖宽大的袍袖,左手五指分开,按压卢恩成额上,右手将木剑丢掷一旁,喝喊道,“狰鬼狞魍,贫道无惧,直可取你……” 空瞬道长右手伸至卢恩成嘴边,似乎拼尽了全力,猛地朝上一拉拽,右手连续地朝上提,袍袖哗啦啦地抖,猛地一甩袍袖,众人大惊——空顺道长,竟从卢恩成嘴巴里,扯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黑色细线…… “邪物受之,必死哉!”空瞬道长牙齿紧咬,喝喊得咬牙切齿一般,将那一团弯弯曲曲的黑线,朝地上一丢,抓起木剑,便猛力砍之,“哐哐哐”几声,黑线被砍做几节,但木剑上扬之时,众人又是大惊——木剑上全是乌红乌红的血,透着一股子血腥味儿…… 卢恩成慢慢坐了起来,望着众人,望着空瞬道长,“咦,我肚子不疼了咧……” 唐夫人此际早就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朝空瞬道长拱手作揖,“道长,究竟是什么邪物鬼魅,缠住了我家女婿,你好好给禳治禳治呀!” 此时,赶来围观的百姓,已经在大柳树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子,众人的视线,皆拴系在空瞬道长的脸上,等着空瞬道长说话…… 空瞬道长猛地一跳,木剑前伸,仿佛虚空之中,被什么牵引着,连连地朝前拽拉,“魍魉邪生,休要遁走,杀捉,杀捉……” 围观百姓见状,惊慌失措,让开一条道,空瞬道长伸着木剑,便出了人群,朝唐家大院门口冲去…… 第033章邪难压正 空瞬道长持木剑,冲入了唐家大院,站在前院院坝正中,双目紧闭,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 众人皆跟随之,进入了唐家大院…… 空瞬道长口中念念有词,木剑环扫一圈,而后,收回,面色凝重地朝唐老爷走过来…… “唐家老爷,贫道自洋州云锁观云游而来,途径你唐家门外,受一碗清水之恩,感念而无报,愿以半生所修法力,涤除你唐家大院所有魍魉邪物,禳还清平,以不负萍水相逢之缘……”空瞬道长一边说着话,一边环视周遭,眉头紧皱…… 众人循着空瞬道长的视线看去,见丽日碧天,午风轻掠,并无异常……愈是如此,众人皆感玄奥,对冥冥难言之事,充满敬畏之感…… “道长,我唐家于虚水东岸,百余年耕读传家,虽无功德昭然,但也无积孽造冤,不知这魍魉邪物,从何而生?万望道长指点迷津……”唐老爷躬身而语,一脸恭正。 “唐老爷,你既是远近闻名的舞龙幻手,想必知晓龙之九子?”空瞬道长将木剑背于身后,缓缓踱步,“龙之九子,是龙非龙,衍生万端气象,充盈天地之间,或喜乐,或勇狠,或负重,或轻雅……你院中藏存正龙龙衣,经年累月,龙气散布周遭,诸方九子齐来朝贺,每月逢九日,风雷翕张,龙气蓬勃!但逢一、四、七日,龙气散佚,众魍魉邪物,又常来填充虚气,时日一久,两相平化,魍魉邪物,便就占了上风……” 唐老爷及众人听得似懂非懂,但又觉得空瞬道长的话,似乎充满冥冥玄机,不可不信…… 空瞬道长遂即又说出一大段话来。[早年如何经历波折,几番开阖浮沉,后,生一女一子,家中看似清宁,实则充满邪亵……比方说少爷唐嘉中,时常气盛。与唐老爷之间,多有不睦之时。此乃阳气超然,积淤心胸所致……唐家女儿唐慧卿,阴气受累,魍魉缠心,使得血如寒冰,难凝胎气,至今而不得身孕…… 唐夫人在一旁听得眼泪汪汪,连连点头称是,“道长呀。你说得对,说得对哩,求你为唐家禳治禳治,唐家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这时,人群外围,唐嘉中、吴先生、卢芸凤、薛静怡、郑半仙五人,已慢慢地进了院子。见院中这么多人,遂感好奇,吴先生便询问了外围几个家丁…… 吴先生和唐嘉中,卢芸凤和薛静怡,四人相约要在乐州城创办一所新式小学,绸缪已久。万事达遂,只待陈叫山押解土匪回城,择选良辰吉日,破土兴建。 自卢家遭遇劫难以来,卢芸凤时常与郑半仙交流玄理,深感老祖先所传之智慧,博大精深。为此叹服不已! 言及新学校筹建破土,以及学校取名等事宜,卢芸凤便求教于郑半仙…… 吴先生和唐嘉中,欣闻陈叫山剿灭了野狼岭土匪,欢欣不已,遂想到:待土匪押解回乐州城时,须开一个问罪审判大会,令民众皆参加,以达到教化百姓,惩恶扬善,平复民心之效…… 由此,关于诛匪告民文书一事,也想到与郑半仙相商…… 几人在王家铁匠铺一番畅叙后,唐嘉中邀请郑半仙来唐家做客,设宴款待郑半仙,以答谢之…… 此际,郑半仙听了人群外围几个家丁的言说,眼睛微微眯着,慢慢地拨开人群,朝人圈之中走去…… “唐老爷,以贫道之见,若欲涤除魍魉邪物,必要做成三件事……”空瞬道长一手执木剑,一手伸出三指…… “道长请明示,唐家若能办妥,绝对办之!”唐老爷一脸恭敬。 “其一,唐家所仓存之龙衣,须以灵水泼洒,龙衣仓房再以符咒镇之,如此可保正龙龙气平和,不漏虚气;其二,今夜子时,在唐家大院东、西、南、北四方,各燃香烛,待天明之时,取燃尽之香灰,以布分包,散布各个房间,以保清正宁然;其三,贫道执辟邪桃木剑,连续三日,于各个房中斩诛魍魉邪物,能收服者收服,能祛除者祛除,能斩诛者斩诛之……” “好,好,好好……”唐老爷站立一旁,听着空瞬道长的话,连连点头应诺…… 突然,人群中发出一声——“一派胡言!真是居心叵测啊……” 怒喝之人,正是郑半仙! 郑半仙一声高喊,众人纷纷将视线转移过来,拴系于郑半仙身上…… “郑兄,你……” 唐老爷自然是认得郑半仙的,卢家在除夕双祭之时,郑半仙推演吉日,主持司仪,唐老爷对郑半仙佩服不已!而今,郑半仙忽然闯进人群,高喝这么一句,令唐老爷感到疑惑…… 郑半仙冷笑两声,并未接答唐老爷,而是径直朝空瞬道长走去,步伐缓缓,却走得坚定…… “好一个满嘴玄虚,居心不良的歹恶道士……”郑半仙走到离空瞬道长一步之遥时,猛然顿步,伸臂指向空瞬道长的脸,“你故弄玄虚,营造虚空诡异之感,蛊惑众人,以为没人能识破你的把戏么?” 空瞬道长额上汗珠颗颗,望着郑半仙那一脸之正气,眸子中透射出来的清寒之光,听闻那义正严词之语调,已然惶惶不安,却又硬着头皮,将木剑一指,“你,你,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弄的这些虚蛇化影、空空生血、桃木镇邪的把戏,早就是我几十年前就已经领教过的……”郑半仙冷笑一声,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拽住空瞬道长的袍袖,手伸进袖子中,使劲一拉拽,便扯出了一团黑糊糊的弯弯线来…… “你以西洋化学原料,碾压凝合炭粉、白土、苗疆蛊香、云南虫砂,制成这虚蛇化影,以图蒙蔽众人……”郑半仙将那虚蛇化影,朝地上一丢,上前一脚,踩之,使劲一碾,那虚蛇便不断有类如血水的红汁渗出…… “龙,乃华夏图腾,龙衣乃图腾之承载,相由心生,意念所向,正气淋漓,蓬勃天地,百姓祈愿五谷丰登,何须借势符咒?” “四方之处,置燃香烛,是为敬畏天地,昭感先人阴德,以顺后人从善之念,什么魍魉邪物,有何干系?” “幽冥之事,本为可言不可言之间,有时空而无时空之辞,你口口声声要逐屋斩诛魍魉邪物,哼……实则图谋钱财,心存不轨,是不是?” 郑半仙这一连串的叱责发问,吓得那空瞬道长瑟瑟发抖,连连后退…… “呯——” 卢恩成忽然掏出盒子炮,冲着空瞬道长脑门便是一枪,空瞬道长脑上血光飞溅,一命永休…… “来人呀!”卢恩成恨恨地说,“把这个臭道士,给我丢到虚水河里去……你个土孙货,竟敢用妖法迷我,死有余辜……” 第034章棘手之事 空瞬道长被打死,卢恩成自是松了一口气,他无法想象:这个谭师爷安排来的臭道士,被郑半仙揭穿后,如若嘴巴不稳,将他和谭师爷抖落出来,事情真就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 围观人群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着,慢慢地散尽了,唐嘉中走上前来,对郑半仙说,“郑叔,幸亏有你火眼金睛,否则,我们真就被这道士蒙骗了……” 卢恩成指挥几个家丁,将空瞬道长的尸体抬着,出了唐家大院,朝虚水河滩抬去…… 郑半仙望着卢恩成的背影,微微一叹…… 唐夫人的眼泪尚未干,看着几个杂役,从伙房铲来草灰,洒垫着地上的血迹,这一瞬间的变故,仿佛梦幻一般,令她感到心悸、疑惑,便喃喃着,“这就闹了人命了,这都闹了人命了?” 唐慧卿搀扶着唐夫人朝屋里走,唐老爷脸色凝然,唐嘉中却说,“爹,你们怎就不静心想想:我们唐家的事,随便找唐家庄的人一打问,哪个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你们怎就这般糊涂?” “举世皆糊涂,就你最聪明……”唐老爷背着两手,正走路,忽地停了步,拧身一甩手,说话声音不大,言语中的怒气却不小…… “爹,你这……”唐嘉中还想凑上去说话,被薛静怡一把拉住了袖子,轻声对其说,“嘉中,你爹娘比你还气呢……” 唐老爷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了些,便回转过来,侧着身子,对郑半仙和吴先生说,“郑兄,吴先生,请,请,屋里坐,屋里坐……” 唐家备下了酒菜。众人吃喝聊天,谈及了新建小学之事:新建小学选址在城南的烂泥塘,碾庄码头的冯总管,之前已经派人充垫了大量土方,并且水渗夯实,只待破土开工…… “好啊,此乃大事一件。早些建成,娃娃们早些接受教育……”唐老爷眉眼带笑。向吴先生和郑半仙敬了酒,而后问,“不知这新学校叫个什么名字?” 吴先生解释说,“我跟郑叔想了好几个名字,正在慢慢删减取其精,待叫山回来,大家再一起商量商量……” 唐老爷又问及关于定罪土匪之文书的事儿,吴先生说,“郑叔已经写好了!对了。郑叔,不妨现在给我们念念?” 众人央求之下,郑半仙从怀中掏出一信封,拆开,展开信纸,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人之本初,皆为性善。先天懵懂,清如玉冰。然后续成长教化:家门家风,学堂学风,社会民风,似草木繁类,参差难齐。品格德行,由而分化,正道歧途,潜移默化……” 唐老爷端起一杯酒,环敬众人,“郑兄写得好,写得好啊!教化之功。千秋之业,民族兴亡,家道旺衰,都有缘由……来,我们为将来新学堂之建成,干了这一杯!” 天擦黑时,酒菜撤下,众人品茗畅叙时,忽听院外有人高喊,“走喽,看土匪去喽……” 卢芸凤连忙一拉薛静怡的手,并对众人说,“走啊,走啊,一准是陈叫山回城了……” 果真是陈叫山押解着土匪回城了。 一路行来,途径太极湾、顺风店、高家堡,姚秉儒、万青林、高雄彪的队伍,逐次先回了各处,但后来到升仙村、五门堰、柏树寨,又有许多乡亲随行。待到剿匪大军回到乐州城时,队伍人数看起来,非但未减少,反倒增加了许多…… 孙县长领着县府一些官员,排列一长队,在小西门外迎接剿匪大军,孙县长一见陈叫山,便迎上前去说,“陈帮主辛苦了,此次剿匪得胜,为乐州扫除匪患,百姓得一方安宁,孙某代表县府,深表感谢啊!” 孙县长提出由县府设宴,在必悦楼款待剿匪英雄们,陈叫山拱手道,“孙县长之盛情,叫山心领了……只是这一路走来,兄弟们都也疲倦得很,明日还要审判定罪,不如,改日再聚?” 陈叫山安排兄弟们将瘸子李和张老虎等人,押进城北粮仓看守,自己便匆匆赶往了卢家大院…… 在街上,吴先生一行人,逢着了陈叫山,见陈叫山与面瓜几人,赶着一辆马车,匆匆直奔卢家大院正门去,陈叫山只是拱手微笑,简单打了招呼,吴先生便晓得:陈叫山一定有要紧的事情…… 陈叫山的确是有要紧的事情。 一路上,二小姐卢芸香坐在马车里,一声不响,不吃不喝,好多次,陈叫山疑心她在马车里寻了短见,掀开遮帘去看,见她端端地坐着,不笑,不哭,不动,像尊泥塑…… “陈叫山……喂,喂喂,陈帮主……那马车里坐的什么人?”卢芸凤见陈叫山脚步飞快,便跟着跑了上来…… 卢芸凤气喘吁吁地跑上前去,要掀那遮帘,被陈叫山拦挡住了,将卢芸凤扯到了一边,低声说,“里面是二小姐,她怀着身孕呢……” 进了卢家大院,兄弟们将马车先赶到了西内院里,陈叫山和卢芸凤并肩而行,朝夫人所住小院走去…… “这事儿你真要跟我娘说,听我娘的意见么?”卢芸凤问。 “那你觉着呢?” “我的意思是,明儿再说不迟,你这一说,今儿晚上,我娘怕又睡不好觉了……” 两人正说着话,猛一抬头:禾巧在前方出现了…… “禾巧,夫人睡了下没?”陈叫山问。 禾巧点点头,遂即又补充说,“夫人睡得是早,不过入睡得迟,天天如此的……” 卢芸凤一把将禾巧拉到一旁,嘴巴凑到禾巧耳旁,一阵低语…… “禾巧妹妹,你说,这事儿现在告诉我娘不?”卢芸凤问。 禾巧看了看一旁的陈叫山,见陈叫山也正在看她,便收了视线,转而看向了卢芸凤,“三小姐,我的感觉是,这个事儿,最好的办法,是先找二小姐本人谈一谈,你觉得呢?” 陈叫山吁了一口气,望着不远处的夫人小院,院门上的灯笼,发出的淡淡红光,犹若熟透的柿子,便说,“那这样吧,今儿晚上,你们两个就先找二小姐谈一谈吧……” 第607章十分厚礼 禾巧与卢芸凤,找卢芸香谈了许久,卢芸香反复说着一句话,“你们想要怎样,就怎样吧……” 卢芸凤说,爹如今已经成了什么样子,你知道么?卢芸香答:你们想要怎样,就怎样吧…… 禾巧问,孩子几个月了?卢芸香还是一句:你们想要怎样,就怎样吧…… 在西内院另一间房里,陈叫山和吴先生、唐嘉中、郑半仙,交流着处置土匪以及新建学校的事情…… 陈叫山的意见是,除了瘸子李和张老虎两个土匪头子,枪毙之外,其余的土匪,视其觉悟表现,可考虑放其一条生路,令其重新做人…… 吴先生和郑半仙、唐嘉中,都表示赞同! “叫山,我在想:既然那张老虎,是省府陈主席通缉捉拿的要犯,可否考虑将其送于省府的人处置?”郑半仙说,“如此,省府也会买你的一个人情,有百利而无一害……” 吴先生笑着摇头,否决了郑半仙的建议。陈叫山便将西京城里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郑半仙…… “哦,既然如此,那就将那张老虎的人头,呈给孙县长,让其邀功去……”郑半仙说,“让人路宽,自己路宽,有功而能分功于他人,则功长随不除,自在人心了……” “嗯……”陈叫山深深地点点头,对郑半仙的话,深表赞同! “叫山,有个事儿,我们得留意一下……”吴先生面色忧虑地,将今天发生在唐家大院的道士事件,给陈叫山说了一遍…… “我觉得,我姐夫行为有些蹊跷……”唐嘉中环视了四遭,而后说,“就算那道士装神弄鬼,想骗些钱财,郑叔揭穿了他,轰走便是,不至于开枪把人家打死……” “这个事情,兴许不是那么简单……”陈叫山若头所思,“回头我会派人查一下的……” 次日清晨,东城校场坝,人山人海,野狼岭匪众定罪审判大会,在孙县长的主持下召开了…… 遵照郑半仙的意思,陈叫山令兄弟们将土匪押至校场坝后,便静退幕后,宣读《剿匪告民书》,陈述野狼岭土匪之种种恶行,详解剿匪之艰辛过程,全由孙县长和县府一众人进行…… 瘸子李和张老虎,嘴巴皆被绳索勒住,在万众唾骂声里,被押往城东黄草滩枪毙时,瘸子李低垂着头,显得安静异常,而张老虎反复地“呜呜、嗷嗷”叫,扭转脖子,情绪激动异常…… 其余的十几命匪徒,也被勒住嘴巴,脖子上插了死牌,到了黄草滩,被按着与瘸子李和张老虎跪成了一排每个人的身后,站着一名枪手…… “……” 枪响了,只是瘸子李和张老虎中了枪,倒了下去,其余的枪手,皆将枪管朝天,放了空枪,但那些“陪毙”的土匪,早已经吓得屎尿乱了一裤裆…… 这些自感死过了一回的土匪,被重新押了回去,陈叫山安排面瓜、常海明、三旺等人,找他们逐个谈话,使其觉悟表现,给予了处置…… 瘸子李被打得脑浆迸溅,白花花散了一地…… 而张老虎则是被打在了后心处,一枪毙命,却留了一颗浑全脑袋! 陈叫山走上前去,咬着牙,手里握一柄利刃,将张老虎的人头割了下来,一旁许多县府督杀的人,皆看得不寒而栗…… 陈叫山将张老虎的人头,用油布包了,拎在手里,大步返回城中…… 郑半仙将一份写好的《剿匪忆记》,交于陈叫山,陈叫山展开一看,见此文从当初孙县长派县保安团发兵剿匪写起,洋洋洒洒数百言,写乐州县府为剿匪之事,如何筚路蓝缕,餐风露宿,历经失败,保安团的余团长、苟队长,均壮烈牺牲…… 后,孙县长审时度势,定下长围野狼岭之大计,安排陈叫山等一众人,围守野狼岭数日,由此引起野狼岭土匪惶恐,并引得各处流匪赶来驰援,并最终将其一并剿灭!周城县太岁山匪首张老虎,恶贯满盈,危害一方,罪恶极大,亦被乐州剿匪大军击杀…… “叫山,是不是觉得写得乾坤颠倒,黑白莫辨了?哈哈哈哈……”郑半仙笑问。ong> 陈叫山用手指头将纸张一弹,“写得好极了!郑叔,正如你所说,让人路宽,自己路宽,有功而能分功于他人,则功长随不除,自在人心了……妙极了!” 郑半仙吁了一口气,拍了拍陈叫山的肩膀,“记得我初识你时,我说过,你是大贵之人,万人当中,难出你一人……一切都顺着我的话来了!叫山啊,你的行事处世,早已今非昔比,我甚感欣慰哪!” “郑叔,你为何将尺幅留这么大?莫不是……要我和兄弟们,在这后面签字按手印?”陈叫山指着《剿匪忆记》正文其后的大片空白问。 “对,你说得没错!咱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哈哈哈……”郑半仙大笑起来,笑落,又说,“叫山,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做,太过了些?” “不,如此甚好!”陈叫山说,“既然要授礼以人,五分厚,是一送,十分厚,也是一送,我们何妨就把礼做厚呢?” 陈叫山取过毛笔,在文后签了名,并将右手食指,在印泥里一蘸,附按上了手印…… 当陈叫山找兄弟们在《剿匪忆记》上签名、按手印时,兄弟们一肚子的不高兴,纷纷说,“我们围守,吃喝拉撒,钱粮招呼,县上屁都没有多放一个,如今土匪灭了,他们倒来抢功了?” 陈叫山将郑半仙的话,重复一遍,“让人路宽,自己路宽,有功而能分功于他人,则功长随不除,自在人心了……” 兄弟们撇着嘴,终也签了字,按了手印,《剿匪忆记》后面密密麻麻一片黑与红…… 陈叫山亲自将《剿匪忆记》和张老虎的人头,送到了县府,对孙县长只简单说了一句,“若非孙县长当初下令剿匪,几番努力,动摇了野狼岭的根基,我陈叫山便是有三头六臂,也奈何不得土匪……孙县长英明!” 哈小說网 第608章中流砥柱 陈叫山回了卢家大院,见修造房屋的工匠都没来,便疑惑:前半天里,满城的人皆看土匪定罪审判去了,可热闹都看毕了,怎地也不见工匠来干活? 遂问一杂役,杂役低声说,“夫人的意思……今儿不让外人在院里……” 陈叫山心中大许已经猜到了:二小姐如今在大院,夫人心里堵得慌! 经过伙房门外,陈叫山遇上了魏伙头,魏伙头扯了陈叫山袖子,将其拉至墙角处,叹息了,问,“叫山,你说二小姐这事儿咋整?你有啥主意?” 陈叫山无言,牙咬着下唇,半响,方说,“还是问问夫人……” “我有个愚见,兴许也是不妥……”魏伙头绷着个脸,“给二小姐些钱,去南山住一阵,孩子落了地,瞅个合适人家,找个差不多忠厚的汉子,嫁了吧!” 陈叫山走到西内院门口,二太太牵着四小姐卢芸霞,从门里出来了,二太太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抹着泪,猛抬头,见到陈叫山,忙又止了泪,说了声,“陈帮主好……” “芸霞,你回屋写字去,我跟陈帮主说几句话……”二太太拍着卢芸霞的脑袋,卢芸霞却凑到陈叫山跟前说,“我跟娘来看二姐,你莫告诉大娘啊……” “芸霞,你多嘴呀,大人的事儿,用你操心么?” 卢芸霞撅着嘴,走了…… “陈帮主,你有啥法子,让芸香先吃些饭吧!”二太太吸了下鼻子,眼泪又有些止不住了,“瞧她那样,肚里娃怕都有半年了,啥不吃,我这心里怪不落忍的……再咋说,娃没罪孽呀,双命人哩,这不吃不喝,跟谁赌气呀?” “嗯,二太太,你也别焦心,我找夫人商量一下,总有法子的……”陈叫山低着头,心中默想着:土匪被剿灭了,今儿的乐州城里,人心大快,卢家院里怎地反倒充满了阴郁之气? 年馑那么残酷的事儿,眨巴眼工夫,路道上就饿死好几个人,如今都熬过去了…… 天遂了人愿,风好,雨好,庄稼好,甭管吃好吃孬,至少肚子能饱了…… 停滞了一年的跑船买卖,像蓄了闸的水,一趟船跑下来,形式大好,买卖喜人…… 从庄稼收成上,从买卖交易上,卢家是前所未有的大好形势,不负百年昌盛之名! 可是,卢家大院里,怎就没有喜乐氛围,哪怕一点点呢? 陈叫山来到夫人住处时,禾巧和卢芸凤都在,夫人背对着陈叫山,正在向佛像上香,听闻陈叫山的脚步声,依旧未转身,双手合十,夹着香,身子前倾了,上了香,跪于蒲团上,额头几近贴地,久久不起…… 卢芸凤不断地冲陈叫山努嘴,示意着,要陈叫山主动跟夫人说话,若不然,夫人这么长久地跪着,气氛尴尬不说,夫人身子也是吃不消的…… 禾巧却暗暗地给陈叫山递眼神,示意着:夫人敬佛时,不要开口说话打搅…… 夫人仿佛脊背上生满了眼珠子似的,卢芸凤的努嘴,禾巧的眼神,陈叫山的尴尬无措,仿佛都被她看在了眼里,身子跪趴着,说话声有些嗡气,“叫山,来了啊,坐……” 夫人终于起了身,转过来,陈叫山、禾巧、卢芸凤,终于都明白夫人为何久久不起身了:夫人脸上有泪…… 陈叫山从来没有见过夫人流泪,今儿是头一回…… 夫人脸上有泪,却不用手帕,或是袖子去擦,在她以为:一擦,反就是承认自己哭了,索性不如不擦,由着它吧! 比手帕、袖子,更好的擦拭眼泪的东西,是笑容…… 夫人带着泪,挂着笑,身端如佛,语声幽幽乎,“叫山,刚从西内院过来吧?芸香吃饭了没?” “二小姐没吃……” “这倒好,这倒好,她要吃了,她就不是卢芸香了……”夫人咬咬牙,鬓角上的一缕白发,随之闪了光,又暗了,“她不吃,因为我还活着嘛!我活着哩,她怎吃得下?” “娘……” “夫人……” 卢芸凤和禾巧,听见夫人语气的凄寒,忙出了声,惟陈叫山沉默不响…… “你们三个,不管谁去跟她说,她要想我死,就先好好吃着饭……”夫人笑了说,“吃着饭,等着,候着,就能看到我死了!不吃饭,她先就死了,看不到我死不说,还害了肚里的命……” “夫人,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陈叫山欲言又止。 “讲吧,尽管讲吧,没有什么当不当的!在卢家,你就是说话的人……”夫人看向陈叫山,幽幽说着话。 “我觉着……”陈叫山深吸一口气,以鼻孔出了,“不如给二小姐一些钱,让她到别处去,把孩子生下来。而后的日子……倘若有合适人家,寻个忠厚牢靠的男人,嫁了……” 屋内顿时一阵沉默…… “我说过,如今在卢家,你就是说话的人……你有想法,尽管说,尽管办……” 陈叫山无法断定:夫人说这话,究竟是对于自己的信任,还是无奈的唏嘘之语? 夫人许是看出了陈叫山的凝虑和疑惑,便又正色道,“叫山,你与卢家是之缘分,这,也许是前世注定的……自你来了卢家,大事小事,总是节节攀上的。虽然有诸多不遂人愿的乱子,也不过小波小浪罢了……” 有丫鬟端了药碗进来,单脚刚跨过门槛,夫人将手一抬,“你先退了,我说了话,再喝不迟……” 丫鬟将一碗药,放在窗下小桌上,又退身出去了…… “叫山啊,卢家如今是怎样的形势,我们四人,人人清楚……”夫人语言忽地充满了苍凉意味,似于那衰草枯枝间,孤零零地绽出的一枝花,孤立,而散香,“田地,庄稼,收成,买卖,钱财,名望……这些,都不过是虚事啊:好些,孬些,多些,少些,都不打紧!打紧的是人心……” “卢家百年昌盛,枝繁叶茂,到如今,根基在,人心却就像那一树的叶子,吹点风,淋点雨,好像就要枯了似的,没一点精气神了……”夫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夫人,把药喝了再说,趁着热……”禾巧将药碗端了过来…… 卢芸凤上前,在夫人脊背上一抚,夫人却将手抬起,又咳嗽两声,“叫山,你记住:打现在起,你,就是卢家的中流砥柱,卢家所有事情,无论大小,都是你说话在前,我们三人在后了,你明白吗?” 哈小說网 第037章自愿受罚 我们三人? 陈叫山稍懵怔:夫人有意抬举我,视我为卢家之中流砥柱,这不难理解。在我之后,是夫人、三小姐、禾巧并列的第二阵营,这又是何意? 再细一想,陈叫山忽又觉得浅显了:老爷如今基本已是废人,少爷又……难堪大用,夫人身子较之以往,也不大好。三小姐是卢家喝过墨水最多的,禾巧呢,聪明精灵到极致,她们与夫人,并为第二阵营,嗯……应是如此的! “夫人,我明白了!”陈叫山说。 夫人这才抓起药碗,送到嘴边了,微微一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应该更明白些……” 更明白些? 陈叫山正思忖着,夫人却说,“叫山,那你就去办那事吧!” 陈叫山看着夫人将一碗药喝完了,起身,朝夫人欠身,后退两步,转身去……禾巧和卢芸凤都站起身来,欲要跟陈叫山一同前往,夫人却说,“你们两个,留下,陪我说说话吧……” 出了夫人住处,陈叫山走得缓慢,边走边反复琢磨着:更明白些?夫人这话究竟要表达什么呢? 刚进西内院,陈叫山听见一阵哭声,一辨,是以前侍候二小姐的吴妈在哭…… “二小姐,你啥就不为,为你肚里的娃娃,多少吃口饭吧!天大地大啥大,都没命大呀,况且娃娃还没见天哩,你赁心狠么?” 陈叫山走近了,发现吴妈竟是跪在卢芸香跟前的,吴妈头发皆已全白了,人也瘦得不成样子了,跪在卢芸香高隆的肚子前,一反衬,愈现其瘦若一片风里枯零的树叶…… 唏嘘感怀里,往事愈发变得清晰…… 在陈叫山初见二小姐和吴妈时,二小姐散披着头发,趿着鞋。对襟盘纽系得歪歪斜斜的女子,一扭一摆地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小老虎枕头,边走边抚着,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吴妈从北门里赶出来,一把拽住二小姐,“二小姐,起赁早做啥。赶紧回屋。” 吴妈死拉硬拽,二小姐却不为所动。照旧哼着小曲儿,吴妈跺脚叹气,“造孽哩,造孽呀……”悻悻地回去了…… “吴妈,你先回去吧!我跟二小姐说说话……”陈叫山上前,将吴妈扶了起来,卢芸凤依旧端坐如泥塑,眼皮亦未抬一下…… “陈帮主,你好好说……”吴妈抹一把眼泪。许是担心陈叫山会发怒,会伤害二小姐似的,“肚里娃娃可怜哩……” 陈叫山搀扶着吴妈,出了屋子,大喊着,“鹏天,鹏云。过来,过来,扶吴妈回去歇息……” 返身回了屋,陈叫山将房门轻轻带上了,坐下来,瞥一眼放在卢芸香身侧的食盒。两根指头贴到瓷碗上,感受了一下饭菜的温度,“二小姐,要不,我让伙房再把饭菜热热?” 卢芸香眼皮抬了一下,还是那句话,“你们想要怎样。就怎样吧……” 显然,卢芸香还是没打算吃饭。 陈叫山身子朝椅背靠去,瞥了一眼卢芸香的肚子,搓着两手…… “二小姐,何必呢?”陈叫山连连摇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不可能重来……你就算一直不吃饭,将你,将你肚子里的娃娃,双双饿死,又能改变什么?宝子他会活回来么?三太太……三太太肚里的孩子,能活回来么?还有老爷,老爷还能如以前那样,单手盘核桃,骑马,逗鸟,把玩老古董么?” “什么都改变不了,改变不了了……”陈叫山仰头望上,喃喃,并叹息,“甚至,你死了,到了地下,宝子也会恨你,怨你……卢家所有人,徒增一份悲伤,包括夫人……” “我想去看我爹……”卢芸香终于流泪,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有别于“你们想要怎样,就怎样吧”的话…… 陈叫山咬牙,盯着地面,末了,抬了头,“好吧!” 陈叫山引领着卢芸香,出了西内院,朝老爷的住处走去…… 卢芸香起初回来时,天已黑了,卢家大院许多人,并未亲眼见她。 而今,卢芸香和陈叫山一并走着,那些在树与树之间的绳子前,收拾晾晒被褥的布衣房老妈子,那些端了铜盆,拿着抹布,擦拭柱顶石的丫鬟,那些拿了扫帚,清扫工匠们修造房屋,散落于地的絮灰、石屑、木渣的杂役们,皆以异样的眼光,看向了卢芸香…… 所有人都会看,没有人喊一声二小姐,甚至,遇上了二小姐的目光,或陈叫山的目光时,皆都赶紧收了视线,低头抻弹被褥,擦柱梁,扫地上的残物…… “进去通报一声,就说二小姐过来探望老爷……”走到老爷住处门前了,陈叫山向守门的家丁说,“看看老爷方便不……” 那家丁也是瞥了一眼二小姐的肚子,极快地收回视线,“陈帮主,不用通报,老爷今儿挺高兴,在屋剪花呢,你们进去吧!” 卢芸香跟在陈叫山身后,一步步朝老爷房里走去,尚未进屋,便听见了屋里传来一阵阵“嘿嘿嘿,嘻嘻嘻”的傻笑声…… 老爷卧床许久,人胖得不成样子,穿着最宽大的睡袍,亦现拘窄…… 老爷斜靠在床角,腰下垫了两个软乎乎的蒲团,床边放了一盆海棠花,老爷拿了一把花剪,正在一下下地剪海棠花…… 一旁服侍的两个丫鬟,为了防止花剪伤了老爷,将花剪的刃面,用白布反复缠裹了,剪刀无锋,自然不利,一朵朵粉扑扑的海棠花,是被老爷用缠裹了白布的花剪,生生卡挤跌落的…… “爹……我是芸香……”卢芸香嘴唇哆哆嗦嗦着,终于说了话,话出一半,便“哇”地哭了起来…… 老爷已经完全认不出任何人了,脑袋偏着,虚胖无比的下巴,堆积着一层层的褶肉,使他抬头、低头、转头,皆已不便……那一对眼睛,完全空洞着,呆滞着,像混浊的小池,甚至使人难辨他究竟看的是近处,还是远处…… 一个手拿面帕的丫鬟,见老爷的口水,顺溜着嘴角淌了,一下流到床上,黏着那零碎的海棠花,竟扯了一条长长细细的明亮的线,便赶紧去给老爷擦…… 老爷肥胖的身子,像是在挣扎,在躲避,不断朝身后的蒲团靠去,用缠裹了白布的花剪,一下下地阻挡丫鬟手里的面帕…… “爹……我是芸香,我是芸香呀……” 卢芸香上前去,从丫鬟手里取了面帕,要给老爷擦口水……老爷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双手将花剪朝上一捅,晃了卢芸香一下,卢芸香身子一斜,忙单手撑在了床上,却感觉床上热乎乎的,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儿,顿时传来…… 一股黄黄的尿,从老爷的裤管里流出,弯弯曲曲着,几乎要将床上的一朵海棠花,冲漂起来了…… “琴儿,琴儿,快去柜里给老爷拿新裤子……”一位丫鬟急忙大喊着…… “爹……” 卢芸香声音凄楚着,一喊,便要在床前跪下,被陈叫山一把搀住了…… 陈叫山将卢芸香扶到了屋外,卢芸香回首,听着老爷“嘿嘿嘿”的傻笑声,以及两个丫鬟给老爷换裤子时,吃力的喘气声,泪如雨下…… 天阴着,有风自后窗吹入,散落在地的海棠花,被风卷了一下,其中一朵,翻着跟斗,出了房门,在石阶上跳着,跳着,跳到卢芸香脚边…… 卢芸香想要去拾那朵海棠花,身子笨,弯不下腰,陈叫山一拍她的肩,“走吧……” 出了院门,卢芸香走了几步,忽地停了步子,拧身说,“我对不住我爹,对不住卢家,我要到祠堂受罚……” 第038章猛击七寸 卢芸凤向陈叫山提出,欲以祠堂受罚的方式,清赎自己对于卢家积下的罪孽,并称:受罚之后,自己便离开卢家,远走异乡…… “二小姐,祠堂受罚一事,我须向夫人请示,毕竟……”陈叫山话说半截,看了一眼卢芸香,观察卢芸香的神情之反应…… “好。” 卢芸香点点头,再无多言…… 卢芸香遂即回了自己的住处,对吴妈说,“吴妈,我饿了……” “嗯,嗯……”吴妈眼含热泪,笑容在脸,嗔怪起了卢芸香,“娃娃在肚里催你哩,可不敢再说不吃了……” 吴妈出去给卢芸香端饭了,卢芸香环视着自己的闺房,一切如旧,又干干净净,即便是当初自己随宝子逃离时,搭放在窗前的那小独凳,仍旧原样地摆放着。 时光仿佛流转着,似倒流的河水…… 卢芸香的眼泪流了下来,走到那独凳前,将其搬回屋角,抽泣着,将一盆水仙,放在了独凳上…… 陈叫山来到夫人住处,尚未进屋,便听见夫人在说着话,“你们,应该明白我的心,明白卢家,如果真的是明白了,想开了,也就没有什么委屈与不委屈……” 禾巧和卢芸凤分坐在夫人两侧,禾巧一转头,最先看见了陈叫山,便站立起来,夫人和卢芸凤,遂即看见陈叫山朝屋里走来,卢芸凤将头一低,夫人却笑着问,“叫山,话说好了?” “二小姐方才去看了老爷,她说她对不住卢家,愿意在祠堂受罚……”陈叫山望着夫人的脸,夫人却并未如陈叫山想象的那般情绪激烈,只“哦”了一声…… 在过往,无论是祭拜,或是受罚。二小姐卢芸香从来不曾进入过祠堂,这是卢家上上下下都知晓的事情。 据禾巧说,有一年清明节,卢芸香尾随卢家子嗣,偷偷摸到祠堂门口,趁众人在祭拜之时,贸然闯了进去。被家丁发现…… 夫人叱责了卢芸香,让伙房铲来一篼草灰。在祠堂院门外,洒了一个小圈,让卢芸香站立其中,不许出圈,守上一天! 卢芸香在草灰圈里,站了片刻,便跑出圈子,去质问夫人,夫人并不作答。只派人将卢芸香又押回草灰圈里,并让两个家丁专门盯着。 那时,老夫人还健在,老夫人拄着拐杖,来到草灰圈前,告诉卢芸香,“你娘做了忤逆之事。亵渎卢家列祖列宗……不让你入祠堂,是为了你好,为了卢家后世子孙,都好……” 那天,卢芸香在草灰圈里蹲着,哭了一天…… 如今。卢芸香提出要入祠堂受罚,陈叫山原以为,夫人定会反应激烈,未曾想,夫人却只“哦”了一声…… 这,令陈叫山颇感意外。 “叫山啊,如今卢家大小事体。你都做主的……你若同意她进祠堂受罚,就去安排吧!”夫人淡淡说着话,语气苍凉而平静,末了,又补充一句,“祠堂受罚事宜,家规条律,这些,你都不晓得。让谭师爷协助你办吧……” 陈叫山去谭师爷住处时,谭师爷和卢恩成正在喝茶聊天,下人上前禀报,“师爷,陈帮主过来求见……” 谭师爷委实吃了一惊! “少爷,你且先到内屋回避一下……”谭师爷起身让卢恩成进了内屋,忙又将桌上的茶碗,收拾了,这才将袖子两弹,拿出一本书,正襟危坐,悉心阅读起来…… “谭师爷,许久未来拜访,近来可好?”陈叫山走入房中,拱手见礼…… “好,好好,陈帮主来探望老朽,老朽深感荣幸……陈帮主,请上座!” 两人简单寒暄一番,陈叫山便将卢芸香自愿入祠堂受罚一事说了出来,谭师爷心下忽地一松,遂又忽地一紧…… 心弦之松,是缘于陈叫山前来,并未如谭师爷所料那般,来质问,或者探索什么。 而心弦之紧,则是因为,谭师爷觉得:宝子尽管是死了,可二小姐卢芸香在山上那么久,定然知晓许多过往之事……这些过往之事,会不会传到陈叫山耳朵里去呢? 二小姐要入祠堂受罚?这究竟是二小姐自己本人之意愿呢,还是夫人的意思,或者,是陈叫山的某种计谋所为? 在卢家大院,二小姐不入卢家祠堂,是人所共知之事! 如今怎地就要入祠堂受罚? 此事颇多蹊跷,由不得谭师爷心下疑惑,揣度,心弦一紧…… 卢家历来的祠堂活动,尤其是颂愿、祈福、家规家法之梳理,公示,都少不得谭师爷参与。 可是,现下是二小姐入祠堂受罚,这是一个“眼皮上挑刺儿”的活,深不得,浅不得啊! 倘若自己将受罚程式,定的过重,二小姐心下生恨,必然会报复自己!甚至,在祠堂那种地方,二小姐当场发飙翻脸,将自己曾经设计陷害陈叫山,委派宝子进入取湫队之事,全然抖落出来,那自己的老脸,该往哪儿搁? 倘若自己一味求受罚之轻,夫人那一头,恐怕又不好过…… 谭师爷思虑之间,便说,“夫人对于此事,是何态度呢?” 陈叫山此际也在不断思虑着…… 在等待谭师爷接话之空时,陈叫山看见谭师爷眉头一松一紧之变化,便大许猜出了谭师爷内心之动荡…… 谭师爷将话接了,反问夫人的态度,陈叫山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已然是卢家中流砥柱之类的话,便说,“夫人的意思是,谭师爷你对卢家祠堂活动熟络,卢家家规家法,也是精熟在心,让我来请教于你……” “哦……”谭师爷默默点着头,面容上风平浪静,内心却已波涛汹涌,越发觉得此事非同一般了…… 谭师爷表情之凝然,皆被陈叫山看在眼里,分析于心…… 如今的陈叫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说话做事,仅凭一股子豪气,仅仅信奉大义为先,而不能体察人情的陈叫山了。 “此次祠堂受罚以后,二小姐便会离开卢家,远走他乡,也算是清赎了她对卢家犯下的罪孽……”陈叫山思忖之间,故意抛出这一话,看似无意,实则颇具机心…… 很多事情,总是连环相套,矛盾而统一着—— 假如,当初谭师爷没有设计出取湫一事,陈叫山在卢家,在乐州城,兴许也是庸庸碌碌,何能达到如今之地位? 原本是为陷害陈叫山,反倒成就了陈叫山。 假如,谭师爷当初没有安排宝子,进入取湫队伍,宝子也不过是卢家大院的家丁头目而已,不会跌落太极湾的铁索桥下,后又被瘸子李救起,成了野狼岭的二当家。 宝子如果没有成为野狼岭的二当家,卢家也就不会遭遇纵火暗袭,三太太不会因此丧命,老爷不会因此悲伤郁气,痴傻偏瘫了去…… 那么,说到底,卢家如今之境况,一切之一切,其根源,是源于谭师爷的取湫之计么? 陈叫山无数回地想过这个问题——到底是谭师爷成就了自己,还是天意成就了自己? 尽管很多次,陈叫山都感知并怀疑到了谭师爷头上,怀疑到是谭师爷安排宝子进入取湫队,意欲谋害自己的……但是,宝子与瘦猴那些人,皆已失踪死亡,这样的怀疑,没有一个具体之证据…… 即便陈叫山无数次想找谭师爷,质问、探索取湫之真相,可始终没有一个合适契机! 陈叫山一度想将此事,无限制地搁浅下去,但剿匪归来,又听闻到发生在唐家大院的道士装神弄鬼之事,陈叫山第一时间,便隐隐地又怀疑到了谭师爷身上…… 因为,这般装神弄鬼的幽冥之计策,除了谭师爷,还有谁能筹谋得出? 现在,二小姐要入祠堂受罚一事,落到了谭师爷身上,谭师爷表现出来的种种凝虑之表情,让陈叫山隐隐觉得——这是一契机,一个解开许多旧事玄机的契机! 于是,陈叫山适时地抛出一个概念,说出“此次祠堂受罚以后,二小姐便会离开卢家,远走他乡,也算是清赎了她对卢家犯下的罪孽……”的话,这一句话,像是给谭师爷抛下的一个诱饵,又像是给谭师爷敲下的一记警钟! 谭师爷的凝虑表情,给了陈叫山一个提示:如今,二小姐卢芸香,在谭师爷的心中,犹若一个定时炸弹,一个烫手的山芋!谭师爷巴不得二小姐死,或者,巴不得二小姐早些离开卢家,走得越远越好…… 陈叫山在说这句话时,特地将“清赎了她对卢家犯下的罪孽”,加重了语气,暗暗地给予谭师爷以警告——卢家遭遇的劫难,不也正是拜你谭师爷所赐么? “哦,哦,是这样啊……”谭师爷默默点着头,以手抚着胡须,若有所思…… 谭师爷尽管表现得城府似海,心迹不露于表,但在陈叫山的眼中,一切,皆已昭然…… “谭师爷,祠堂受罚之事,非同小可!老爷如今自然不能参与其中,夫人身子骨也不大好,我想,我们不如找少爷来商量商量……谭师爷以为如何?” 陈叫山明知谭师爷之七寸,却偏就猛朝七寸处击…… 第611章步步紧逼 陈叫山思接千虑,神游无极,于云淡风轻间,不着印痕地,向谭师爷之七寸猛击! 发生在唐家大院的道士装神弄鬼之事,经郑半仙一番拆解,吴先生和陈叫山皆已感觉到:少爷卢恩成行为有蹊跷之处!若非如此,绕着那太极图转圈,其余之人,皆无异常,为何单就卢恩成跌倒在地,痛苦不堪? 而当郑半仙当场揭穿那道士的伎俩时,卢恩成又突然怒不可遏,情绪激动,拔枪射击,当场将道士一枪打死…… 凡此类类,皆可说明,此事非比寻常!卢恩成此人,疑点多多…… 以陈叫山对卢恩成的了解,认为:卢恩成是那种没脑筋的人,看似咋咋呼呼,实则毫无城府,遍寻全身,难觅机心!那么,卢恩成之背后,必然有一位高人…… “我们不妨找少爷来商量商量……谭师爷以为如何?” 陈叫山此话一出,目光投向谭师爷的眼睛,不避不闪…… 那一瞬间,四目相对,二人皆欲从对方的眼睛中,读出玄机,读出从容或怯弱,无意或机心,镇定或慌乱…… “嘎叭叭……” 两人在屋内说着话,未曾留意屋外之天气,不知何时,天空已铅云堆聚,暗暗下压,风云滚滚,随之,一声闷雷,轰然炸响 “嘎叭叭叭哄……” 时近黄昏,光线本就幽暗,再受乌云遮罩蒙蔽,室内更是黑乎乎一片……在两人对视之间,雷声出,闪电至,一道刺目的亮光,一刹里,映得两人的眸子,亮如水晶…… 这,是一暗战! 恰若绝顶高手一相逢,拳风掌气,刀光剑影,不避不闪,勇然相向! 在对视时,倘若陈叫山是以一种武夫的凶顽,狠劲之目光,相对于谭师爷,谭师爷或许不会心慌自怯。[就上^^中^^文^^网] 然而是,这一刻,陈叫山的眸子中,透射出的,是一份平静、淡若、大而化之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深邃、从容…… 这足令谭师爷感到恐惧、慌乱、不安、自怯了…… 谭师爷从未这样惶惶过……以前,在谭师爷以为,陈叫山不管是陈队长也好,陈帮主也罢,取湫英雄也好,打败日本第一高手的所谓民族英雄也罢,都是不足为虑的!因为,至少在卢家,陈叫山没有扎实的根基。而自己,在卢家深耕细作许多年,论资历,论底蕴,论威望,陈叫山都不足以对自己形成威胁……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陈叫山跑船途中,在瓦桥镇截获了大量金银财宝,侯今春觊觎财宝,心有不平,谭师爷怂恿撺掇卢恩成,令其去找夫人探索此事,结果,卢恩成败兴而回…… 这就是一个信号! 在如今情势下的卢家,夫人已经将陈叫山推至一个新的高度上去了,对于陈叫山私藏财宝之事,不予过问。或者说,即便是夫人,也已经难以驾驭陈叫山了! 窗外电闪雷鸣,紧接着,大雨滂沱而下,唰唰唰唰的声音,反衬出屋内,那一刻的异常的寂静…… “嗯,这是理所当然的,回头我找少爷合计合计祠堂受罚的事儿……”谭师爷终究是老江湖,在片刻的惶惶后,恢复镇定之常态,并说了一句幽幽的闲话,“哎呀,好大的风雨啊……” 这一句,可以理解为谭师爷对于天气之随口感慨,但在陈叫山听来,这也是对于心智、心力之暗斗的残酷之感慨……再深一层,其弦外之音是:这么大的风雨,陈帮主你是走是留呢? 这一语成三意的话,惟谭师爷这般的老狐狸,能说得出来! 这一语有三意的话,惟陈叫山能体悟透彻,拆解清楚…… 棋逢对手。 半斤八两。 “这么大的雨,我得到码头去转转,那些修补的旧船,不晓得会不会被积水压翻扣船……”陈叫山站起身来,拱手道,“谭师爷,告辞!” “陈帮主,慢走” 谭师爷拱手还礼,目送陈叫山转过身,朝门口走去了,不禁轻吁一气,仿佛瞬间卸下了千斤负重自己真个是老了,与陈叫山这样的年轻后生,一番角逐心智、心力,时间不久,自己却已疲累不堪…… 一直躲在内屋的卢恩成,听到陈叫山的告辞之语,以及谭师爷的送客之言,也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卢恩成在内屋,听见陈叫山提说祠堂受罚一事,要与自己商量之时,兀自一慌:莫非,我在唐家大院里,搜寻捕捉吴先生搞地下党工作的蛛丝马迹之事,被人发觉了?我与那道士演双簧的把戏,被人识破了?陈叫山是要借这个祠堂受罚一事,来给我好看么? 唉,这个瘟神,可算是走了,闷死我了,急死我了…… 卢恩成手刚伸到门闩上,准备开门出来时,突然,手又缩了回去…… 陈叫山的脊背上,仿佛长着眼睛一般:转身之后,谭师爷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轻轻吁气的声音,全然被陈叫山捕捉…… “对了,谭师爷……”陈叫山的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了,却又迈了回来,猛地转过身来,直视谭师爷的脸,“晚辈不太懂一些规矩,请问,二小姐祠堂受罚这事儿,谭师爷觉得放在哪一天为最佳?” 倘若说,起先陈叫山与谭师爷的谈话,你来我往,角逐心智、心力,属于拳脚相对,刀剑碰撞,旗鼓相当的话,那么,陈叫山如今这猛一转身,忽地来了这么一句,便如一记飞镖,倏然掷出了…… 谭师爷毫无防备,猝不及防,脸上那如释重负的释然,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凝虑,完完全全地在脸上写着呢,被陈叫山昭然而视,毫无保留,彻彻底底,清清楚楚…… 陈叫山这是步步紧逼啊,完全不给自己哪怕一丁点喘息的机会! 谭师爷迅速地恢复了一种淡定神情,遂即,转为思游盘算之表情,低了头,右手的大拇指,在其余四指上来回地点压着,似在掐算日子,嘴里亦喃喃有低声,“子、丑、寅、卯……” 陈叫山就是要这般地紧逼谭师爷,令其在最短的时间里,给出答案,给出一个准确的日子! 时间短,便仓促:你谭宗砚,谭师爷,不是擅于算计设谋么?你现在好好地算计,好好地设谋吧!就在我陈叫山的眼皮子底下,就在这眨巴眼的工夫里…… 谭师爷嘴巴里喃喃着天干地支,甚至眼睛都闭了起来,看似掐算日子,实则是在梳理着太多太多东西…… 这是一种煎熬! 终于,谭师爷实在不愿消耗下去了,手指一停,眼睛睁开,“陈帮主,祠堂受罚这等大事,草率不得!这样吧,今儿晚上,我翻翻卢家祠堂活动事志,再查查《紫微斗数》,明儿一早,我们再合计?” “好,辛苦谭师爷了,告辞!”陈叫山再次拱手道别,转身而去…… “奎子,奎子,给陈帮主拿蓑衣披上,这么大的雨,可别湿了衣裳……”这一回,谭师爷犹若惊弓之鸟,没有再如之前那般如释重负,便刻意喊下人,为陈叫山找蓑衣遮雨…… 陈叫山接过下人送来的蓑衣,出了谭师爷住所的院门,那奎子将院门反闩好了,谭师爷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而后,用手指在桌面上一敲,冲着里屋喊,“少爷,出来吧!” “师爷,陈叫山该不会是看出什么了吧?”卢恩成战战兢兢地出了内屋,甩甩头发,故作镇定…… 谭师爷面色很难看…… 卢恩成啊卢恩成,你是猪脑子啊?人家都逼到这个份上了,你还问我是不是人家看出来什么了? 谭师爷心里暗骂着卢恩成,但卢家少爷终究是卢家少爷,只可心里暗骂,怎好明着叱责? “少爷,你刚才在内屋也都听见了……”谭师爷身子朝椅背深深地靠去,显出疲累的样子,语气也由此变得有了一种推心置腹,语重心长之味儿来,“陈叫山不是以前的陈叫山了,不是那么好对付了……唉,咱们都太想当然了,一着错手,让人家步步紧逼,狼狈不堪啊!” “我说师爷,你未免太多虑了吧?”卢恩成用手捋了捋中分头,使得中分的缝儿,分得更清晰些,不以为然地说,“他就算觉察到了些不对劲儿,也没啥,那道士都被我打死了,他能把咱咋样啊?” 谭师爷现在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我怎么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昏招? 谭师爷更想给卢恩成一个耳光我怎么就搭上了你这么个猪脑子的帮手? “少爷啊……”谭师爷胳膊扬在了半空,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要以一种激动的情绪,将很多的话,犹若开闸泄洪,一下道出,但转念之间,语气却又变了,“你就不该将那道士打死……” “此话怎讲?”卢恩成将身子朝谭师爷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不打死他,他要是嘴巴一通乱说,咱们可不就全亮了底儿了么?” “少爷,你想想看:你不杀他,他顶多一口咬定,就说自己是为了混到唐家,偷盗些钱物罢了,这个理由,谁能深究,谁能勘破?至于你走太极图倒地,那都是幽冥之事,他郑半仙再厉害,也寻不到实打实的把柄证据,且又顾忌你是卢家少爷的身份,能把往你风口浪尖上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郑半仙莫非不明白这个道理?” “唉……”卢恩成似乎回过味儿了,深深一叹…… “现在可倒好,你把人杀了,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任是谁,稍微一琢磨,就能觉出了蹊跷:一个云游的道士,混骗钱财罢了,罪不至死啊!” “师爷,那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还拿陈叫山没办法了?”卢恩成有些急,有些慌,有些无奈…… “你没听说么?陈叫山将剿匪的功劳,全部送给了县府,送给了孙县长……孙县长是那种邀功迫切,急于升迁的官场小人,陈叫山来这么一手,算是把孙县长也收买了!”谭师爷无奈地摇摇头,“陈叫山,越来越老辣,越来越不好对付了……” 哈小說网 第040章雨夜狂情 卢恩成与谭师爷聊至深夜,谭师爷左一句“陈叫山越来越老辣,实在不好对付”,右一句“你不该冲动杀人,做事要动脑子,要冷静”,听得卢恩成一肚子闷气…… 卢恩成告辞,谭师爷送上雨伞,卢恩成也赌气不接,冒雨回到了自己住处。 唐慧卿在娘家住,小院只有丫鬟莲惜在。 夜深,莲惜已睡下了,卢恩成被大雨淋得一身湿透,站在院门前,发气拍门,拿脚踢…… “睡死啦?” 莲惜撑了一把小伞,急慌慌刚将门闩拉开,卢恩成便怒喝一声,猛蹬门,莲惜被门扇一打,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 莲惜认为自己开门晚,所以卢恩成才发这么大的火,一骨碌爬起来,拾起小伞,给卢恩成遮了雨,自己淋在雨中,怯怯说,“少……少爷,你不是住……” 两人回到屋里,皆是浑身湿漉漉,卢恩成拧开一瓶酒,对嘴吹唢呐,一气喝下小半瓶,“咣”地将酒瓶朝桌上一墩,哈着酒气,又“阿嚏阿嚏”连打了几个喷嚏…… “少爷,你把湿衣裳脱了,小心着凉……”莲惜给卢恩成拿来一条毛巾,让卢恩成擦干头发…… “给,你整两口,祛湿寒!”卢恩成未接毛巾,却将酒瓶子递向莲惜。 莲惜脑袋不停地摇着,湿漉漉的刘海儿,在眉上一下下晃…… 莲惜着急着给卢恩成开门,穿了一件月白色薄衫子,便起了床。 经大雨一淋,薄衫子湿透了,紧紧黏粘贴身,将身子束箍得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尤其肚脐腹沟,深凹了一道窄窄细槽,薄衫子顺着那细槽抖抖闪,在灯光下亮簌簌一条线,有些别样妩媚…… 卢恩成没有强塞。将酒瓶放到嘴上,一仰脖子,又猛灌了几口酒,眼睛红红,瞪着莲惜说,“你说,我在卢家。是不是屁都不顶?” 莲惜秀眉微皱,眼睛睁得大大。疑惑地看着卢恩成,不明白卢恩成怎地忽问这般的话…… “你放个响屁啊,摇她娘个什么头……”卢恩成见莲惜只摇头,不吭声,越就火大! 莲惜连摇头也不敢了,只呆着,惊惧地望着卢恩成那酱赤的面色,几欲冒火的眼睛…… “你们都看不起我了,是吧?我卢恩成在卢家。就是个笑话,人人都能笑的笑话,是不是?” “少爷,你……咋了?” 卢恩成闷闷叹一声,将剩余半瓶酒,一气喝尽,觉着浑身燥热。三两下脱了褂子,团做一团,狠劲朝地上一丢! 莲惜下蹲,要去拣褂子,卢恩成脚更快,一脚踩住了褂子。连续地踩、踏,“你这没用的卢家大少爷,我踩扁你,踩死你,我让你没用,让你没用……” “少爷,少爷……” 莲惜被卢恩成的歇斯底里。吓得哭了起来,便蹲下去推卢恩成的脚,扯那被踩得泥水乱冒的褂子…… 莲惜左争右抢,扯住了褂子一只袖管,卢恩成将其余部分,踩得死死的,两手又过来掰莲惜的手,莲惜一拽,褂子一带,便将卢恩成带倒了,一下扑到了莲惜身上,两人双双倒地…… “少爷,少爷,少……” 卢恩成爬在莲惜身上,仍旧去夺莲惜手里的褂子,一挣一夺,一拽一扯之间,莲惜身上那月白色的薄衫子,被卢恩成赤条条的身子,蹭得卷了起来,肚脐腹沟亮了出来,再往上,那一对圆鼓鼓的大蟠桃,隐隐露一截,似隐似现,乍隐乍现,且因这一番抢衣大战,气喘不止,蟠桃忽大忽小,忽扁忽圆,忽高忽低…… 卢恩成觉着下面蓬勃雄武,便将那月白色薄衫子,索性更朝上卷去,脸嘴凑上,去啃咬大蟠桃…… “少爷,少……” 莲惜努力将月白色薄衫子,再朝下盖,卢恩成便就又朝上卷,两人似迂回之战,你来我往,抢夺阵地一般…… “哧——” 卢恩成又气又急,又怒又燥,双手拽紧月白色薄衫子,两手一分,将薄衫子撕扯开来…… “不——” “少爷……少……你……你你不不能……” “少……少……少奶奶……要……要要要知……” 卢恩成犹若骑上了飞驰的骏马,好比跳上箭速的顺风船,此际怎停得下来? “她……她知道个屁!” “知道又怎样?” “不下蛋的蠢鸡……” 卢恩成喘着粗气,嘴里,鼻里,一股股的酒气,朝莲惜扑去…… “少……少少少爷……嗯嗯……” 莲惜仿佛觉得自己也醉了,醉得天旋地转,醉得浑身软如稀泥,手臂要去推卢恩成,怎地没有一丝儿气力……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剑拔弩张,怎可抵挡? 卢恩成三下五除二地消解了壁垒,雄赳赳,气昂昂地亮出军火,惊异发现:身下之人,竟闭实了双眼,完全放弃了抵抗…… 卢恩成拥兵冲杀,直直冲入了城门,金戈铁马,狼烟北风,战旗猎猎,马蹄阵阵…… 窗外,雷声隆隆,大雨哗哗,闪电亮亮,风刮草木,天地混沌…… 屋内,花藤颤颤,花蕊艳艳,藕节动闪,藕叶扑乱,池水湍湍…… “我才是卢家真正的主人,是不是?” “是……” “我说什么,做什么,卢家所有人都得听着,都得办着,对不对?” “嗯……” “我卢恩成不是孬种,不是窝囊废,不是猪脑子,不是……” “嗯……嗯嗯……嗯……” 万马齐喑,万箭穿心,闸道宏开,万流滚滚…… “啊——” “嗯……” 窗外风雨依旧肆虐! 屋内风雨骤然顿歇……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大雨下了一夜,风劲吹,雷猛击,电频闪…… 于一般人而言,如此夜晚,关闭门窗,裹紧被子,任由屋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权为深眠之伴和,可睡得一好觉。 然有心事者,本易失眠,听闻树木动响,雨打檐墙,雷击浩空,闪电将窗格子上的白纸,无数回地射得雪亮,愈就辗转反侧,实难入梦了…… 天明时,雨势弱了,倾盆倒斗,转为了白蚕吐丝,黄豆跳箕,转为了粉面落筛。 一整夜的闹哄哄,忽而静悄了,有人反而不适,推窗观天,见青灰天空,犹若棚幕,没有乌云压坠,反而亮白无际,便知是遭遇霖雨天了…… 第041章豪战巨浪 昨日,陈叫山向谭师爷告辞时,说了一句“这么大的雨,我得到码头去转转,那些修补的旧船,不晓得会不会被积水压翻扣船……” 实际上,陈叫山并未去碾庄码头,径直回西内院,躺倒便睡了。 岂料,陈叫山未去码头,却是一语成谶——大雨滂沱,下了一整夜,碾庄码头竟真出了不少麻烦…… 一夜大雨,凌江江水暴涨,泥黄浪头,一浪扑掩着一浪,卷带着白花花的水沫,江上浮着上游漂来的木渣、树叶、草茎、破衣烂鞋、死猫死耗子,颠着晃着,浩荡而来,水浪直扑碾庄码头的出货石阶。 码头前坝,地势虽是南低北高,但坡幅终究不大,禁不住洪水的冲击!洪水一旦逾漫上码头,由南冲北,一路席卷,那些通货的土道,定然被泡得稀软,即便洪水退后,路基土层必然下陷,严重者,或可导致石墙底基不稳,从而垮塌…… 船厂有几条拖运新船的滑道,以及两丈宽、六尺深的试水河,洪水一旦进入其中,顺之猛灌,船厂、仓房、工棚,尤其是临时转运囤货站,地势相对低,便皆凶险了! 码头总管冯天仁,半夜里睡不安心,戴了雨帽,到江边察看一番,以测洪标尺卡测一番,依据经验,料想天亮之前,江水不会对码头构成威胁…… 谁能想到,后半夜里,凌江上游的沔州、梁州,皆由大雨转为暴雨,不到一个时辰,洪峰便形成了…… 亏得冯天仁将一支短香点燃,夹于右手拇指中指间睡觉,待香火烧了手指时,急忙再到江边察看,一看,惊得跳了起来——石阶顶沿处,江水直差半寸。便要漫齐而过了。 此际,天微明,雨虽小了,但谁能晓得上游天气情况,只消再涨半寸洪水,码头便就危险了! 冯天仁飞步朝码头跑,雨帽跑掉了。也不管,飞奔回码头工棚。拼命拉铜铃,“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响,并大吼,“全都起来了,洪水要来了……” 船帮的兄弟,昨个夜里,有的回家里住了,有的串亲戚,有的逛窑子。天黑后,雨一下,好些人都未回码头住。 工棚里并没有多少兄弟…… “笙子,笙子,你快回城里喊人去,这天气不对付,还有大雨……” “狗成。狗成,别扯懒腰了,赶紧跟我走,快啊……” “墩娃,你赶紧领人去仓房,拾掇麻袋过来。赶紧装沙袋……你犯啥迷糊哩?再迟一阵,你****的都得让龙王爷收了……” “老嘎呢,老嘎呢?是不是又回去整婆娘去了?” 冯天仁在工棚里喊来喊去,喊得一身汗,片刻工夫,嗓子都微微沙哑了…… 笙子穿好衣裳,出了工棚。伸手一接雨,望一眼天,“冯总管,雨都快停了,哪有你说的那么邪乎?” 冯天仁操起门杠,在笙子屁股上打了一下,“邪乎你奶奶个腿,赶紧回城喊人,大雨还在后头哩!” 王墩领着几个兄弟,去仓房运麻袋,刚到仓房,一看,仓房竟出了大事…… 昨夜风雨凶猛,临着东边仓房的一棵大椿树,被大风懒腰折了两截,一截窜在仓房顶上,枝枝杈杈,被风吹卷,翻来滚去,将仓房房顶的青瓦,戳弄了个不像样,大雨浇击,房顶窟窿越弄越大,大雨直下仓房之中…… 东面仓房里码放的是些零散木头,大雨浇灌了一夜,木头竟都漂浮了起来,在仓房里长长短短地胡乱戳撞…… 仓房是外围一溜排,里间却是矮墙相隔,间门无门扇,东仓房的雨水,流到了中仓房。中仓房里码放着瓷器、陶器,因这些东西体积大、销货慢,人家买一次,得用好几年,所以没有一次性向各处货栈转运。 碗、盘、碟、杯、罐、坛、佛龛、观音像,被草绳缚了,经雨水一泡,再由些零散木头三戳两撞,货堆没了形,便垮塌下来,破碎的瓷片、陶片,满屋里漂,一片狼藉…… 陈叫山寅时左右,被一梦惊醒,起床,开门,提着马灯,察看雨情,见各处并无漏雨、渗水,便又重新回屋,研了墨,依凭脑中所记忆,展卷书写着《恒我畿录》…… 待笙子浑身湿漉漉地跑来喊人时,陈叫山似有一种预感,直奔屋外,冲西内院的兄弟大喊,“起床了,起床了……” 笙子将情况一说,陈叫山便又吩咐鹏天,“赶紧去城北粮仓,再多叫些兄弟……” 陈叫山与众兄弟在码头上,铲挖沙子,充装沙袋,一阵风卷过,大雨又来了…… “不行,不行,还得再加高,别歇着啊,快装沙袋……”冯天仁见许多兄弟,被大雨浇得眯了眼睛,缩手缩脚,不想下狠力干活,便大声召唤着…… “帮主,你看,上头有高浪过来,估计这水势会越来越凶,沙袋得装快哩呀!”冯天仁抹着脸上的雨水,指着上游喊…… 陈叫山一咬牙,太阳穴高高凸起如岩峰,将头发朝后全然捋了去,脱掉衣裳,赤膊上阵了,铁锹飞动,连连铲挖沙子,并大喊着,“都别扎堆,散开了,各司其职,动作麻利些,别让洪水笑话我们是软骨头!” 帮主都脱了衣裳干了,弟兄们还如何再偷懒懈怠? 大雨越下越凶,哗哗哗哗哗,似倾盆倒斗,雨水冲击在精赤赤的脊背上,肩膀上,雨珠乱飞,雨线几乎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抬运沙袋的兄弟,一步三滑,有的跌倒了,头发沾了黄泥,被雨水一冲,蛰得眼睛难以睁开,半闭着眼睛爬起来,重又抓住了沙袋袋角…… 陈叫山觉着弟兄这么一声不吭地干活,不是个事儿,兄弟们胸膛中那股子豪情,没有被调动起来,这活也就干得不猛,不疯狂,没效率…… “兄弟们,船队号子整起来!断头巨浪咱都斗得过,还怕这点区区洪水,堵死它!”陈叫山脖子上青筋爆起来大喊,“水浪高过天啊——” 数十号精壮壮的汉子,一律光着脊背,在倾盆大雨中,豪情顿生,跟着吼喊起来了—— 水浪高过天啊——吼吼呀嘿——龙王江中站啊! 水浪没有头啊——吼吼呀嘿——老子怕个毬呀? 桨石走得正啊——吼吼呀嘿——拖绳四股拧呀! 风打拨浪鼓啊——吼吼呀嘿——船身好借势啊! 吼吼呀嘿——吼吼呀嘿——左出龙啊——右跳虎…… 吼吼呀嘿——吼吼呀嘿——能耍文啊——能玩武…… 一趟跑船,很多船队兄弟们,皆觉得经历了一次生死考验,仿佛自己是从阎王爷的门前溜过来了。 因而,自跑船归来,兄弟们便尽情地“享受生活”,放开吃肉,大碗喝酒,通宵打牌,睡懒觉,干女人…… 仅仅是短短几天,很多人便完全没了跑船时的那股子发狠的劲儿,整日里像是晒岸的黄鱼,蔫巴了,呵欠连天,走路都腿打闪闪,稍微一动弹,鼻子像风箱,气喘连连…… 而今,这久违的船队号子,又吼喊起来了! 陈叫山浑身似有冲天吸地之豪力,胸膛中跳跳荡荡着一腔滚烫热血—— 是的,就是要将兄弟们的豪情调动起来,恢复那种狠劲,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畏和大勇! 任何时候,人,总不能缺失精——气——神! 兄弟们吼欢了,干疯了,拼了命了,发了狠了! 天空一声闷雷响过,那些被丢失了的过往的豪迈恢弘的灵魂的影子,此际,全然复归于每个人的身上,眼中,口中—— 吼吼呀嘿——吼吼呀嘿——左出龙啊——右跳虎…… 吼吼呀嘿——吼吼呀嘿——能耍文啊——能玩武…… 高高若山的沙袋,像兄弟们傲立的身影,以不屑、嘲讽、鄙夷的眼神,看着脚下那滚滚洪流…… “哈哈哈哈……” 陈叫山大笑着,仰面躺在泥地上,张开双臂,傲迎暴雨,似一只振翅搏击苍穹的雄鹰,笑得天惊地动! 第042章连环暗斗 将码头上的事情处理妥当,陈叫山才反应过来:怎地没见侯今春呢? 一个船帮的副帮主,在码头遭遇洪水之时,在兄弟们挥汗如雨,战天斗地之时,怎就隐匿不见呢? 昨夜,侯今春去逛萃栖楼,多喝几杯花酒,歇在萃栖楼,直到今儿早上,头还晕乎着…… 雨一直下,修造房屋的工匠们,自然不必去卢家大院干活,侯今春便一直在萃栖楼睡着,直到吃午饭时才起了床。 侯今春撑着一把萃栖楼的花纸伞,回到卢家大院,门房老王头一见侯今春,便说,“侯帮主,你上哪儿去了?码头上涨了水了,陈帮主四处问你呢……” 侯今春用鼻子“嗯”了一声,心里却说:就是把整个碾庄码头淹了,关我何事? 一趟跑船,侯今春起初自恃驾船技术老练,在船队之中,自有几分老江湖的资历!可是,船队遭遇断头巨浪时,遭遇龙摆尾时,跟独角龙手下的舟楫客、潜水客,在江上江下大战时,有我侯今春出力卖命的份儿,得了金银财宝,就把我侯今春拨到一边去了? 尤其是返程跑上水时,一个三旺,一个面瓜,处处掣肘着侯今春,让侯今春很没面子,却又奈何不得。 老子跑船时,你们都还他娘的不晓得在那个旮旯里呢! 那么多的金银财宝,要么交给卢家,让夫人来分配,要么,你陈叫山私底下,按照船帮兄弟跑船的功劳大小,悄悄分了…… 反正,你陈叫山铺盖里放屁——独吞,就是不行! 起先,少爷卢恩成去找夫人提说过陈叫山私藏金银财宝的事儿,夫人没有搭理。 侯今春觉得:少爷又没有跑船,寸功未立。说话当然屁用不顶! 可我侯今春不一样,我就算没有大功,也有苦劳,在卢家,我是说得上话的。 侯今春撑着萃栖楼的花纸伞,朝夫人的住处走去,蒙蒙细雨中。卢家大院看见侯今春的人,便都晓得侯今春去过萃栖楼。在萃栖楼过过夜了…… 来到夫人住处时,侯今春一怔:陈叫山在,谭师爷和卢恩成在,禾巧和卢芸凤也在,五个人围着夫人,像在说着什么事儿…… 侯今春一瞧这架势,本想退走,夫人却喊,“今春来了啊。进来进来,进来坐……” 侯今春将萃栖楼的花纸伞,收了,斜靠在门墩旁,屋里的六个人,皆盯着他看…… “侯帮主,今儿早上。码头上都快成海了,你倒还逍遥……”卢芸凤语气淡淡地说,言语中充满了讥讽…… 这话要是换作陈叫山来说,侯今春一准就顶上了,可三小姐说这话,弄得侯今春也没脾气。只得低着头,不吭声…… “侯帮主,你这样可真是要不得啊!”谭师爷也板着脸孔说,“天不见亮,陈帮主就赶到码头去抢洪,累了一早上,这才刚回来……” 陈叫山淡淡一笑。心说:谭师爷你这奉承人,拍马溜须的绝活,就不必在这时候施展了吧? “一趟跑船,下水上水的,侯帮主操心受累,确实辛苦,多休息些时日,也好!”陈叫山正色道。 侯今春咬着牙,将脑袋偏向另一边,很不愿意听陈叫山这“假惺惺”的话…… 夫人看着侯今春,将侯今春的心思,猜得透透的,嘴上却说,“今春啊,你来得正好:老帮主在世时,船帮有兄弟违反了帮规,你都参与了惩罚处理。我们现在在商量芸香祠堂受罚的事儿,你也说说想法……” “夫人,我没啥想法……”侯今春说着话,便屁股离了椅子,准备起身走…… “那你来这儿,总该是找夫人有事吧?”禾巧语气平平地问了一句。 侯今春屁股刚抬一点点,一听禾巧的问,便又坐下了。 “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卢恩成白了禾巧一眼,甩甩头发,不咸不淡地说,“一个丫鬟,你操什么大心?真是笑话……” 禾巧也不与卢恩成计较,抿了下嘴,微微叹一气,却未说话…… 夫人却笑了起来,“恩成,你是卢家大少爷,为卢家,你这大心倒真是没少操啊!” 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肃然、凝滞…… “少爷,你该给禾巧姑娘认个错!”谭师爷忽然变成了和事佬,“禾巧姑娘侍奉夫人这么些年,受夫人点化,聪慧异常,见解非凡啊!” 陈叫山正襟危坐,心下暗说:谭师爷这抬举人的本事,果然不一般,不抬不说,一抬,一下就把夫人和禾巧都抬举了…… 谭师爷奉承了禾巧,自然不是白奉承的,铺垫完了,便亮出目的,“禾巧姑娘,关于二小姐祠堂受罚这事儿,我们方才说了那么多,未见你发表意见,你有什么好见解,说与我们分享一番?” 众人皆将目光投向禾巧…… “祠堂受罚,是二小姐的一个态度,也是卢家的一个态度……”禾巧尽管低垂眼帘,但似乎感觉得到大家的目光之聚向,眼帘一挑,“方才大家都说了很多,受罚之方式方法,将两种态度,都得以体现了!我满心钦佩,自然就无须赘言添话了……” 夫人颔首微笑,对禾巧的回答,极为满意…… 陈叫山面容淡定,但心下也晓得禾巧回答得极好:禾巧完全不说话,就落了谭师爷的陷阱,谭师爷借此,可以变相地替卢恩成挽回些颜面;但是,禾巧若是不识大体,真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却就显得妄自尊大,自以为是了…… 禾巧用“两个态度”的概念,将祠堂受罚的事儿,精准概括了,既有自我见解,又言简意赅,没有口若悬河,不识大体…… 足可见,谭师爷想给禾巧下套,还是差着招呢! 果然,谭师爷听了禾巧的回答,内心十分失望,又自感尴尬,为掩饰尴尬,只得干笑着,“好,好,好好……” “好,那祠堂受罚的事儿,就定在后天,谭师爷你就多多辛苦,捋捋家规条律……”夫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将茶杯放下,身子朝后靠去,眼睛微微闭了,手指缩进袖管里,开始悉数念珠了…… 大家都晓得:这是夫人要散会的意思…… “侯帮主,你不是找我娘要说事儿么?”卢芸凤忽然坐直身子,“现在说啊!” 第043章无限未来 侯今春觉得:陈叫山私藏财宝这事儿,适应跟夫人单独说。现在,陈叫山本人在场,这事儿,就不好开口…… 既然不好明说,那就暗说吧! 侯今春一沉吟,抬头看向夫人,“夫人,我想请辞船帮副帮主之职……” 大家都看向了侯今春…… 大家都晓得侯今春说这话的缘由…… “哦?”夫人装作很讶异的样子,“不干了?今春,你总要给我个理由吧……” “没啥理由!”侯今春将头拧到一边,“反正就是不想干了……” 夫人微微笑,“那你说说,接下来,你想干什么?” 侯今春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谭师爷也坐得尴尬,毕竟,有关陈叫山私藏财宝的事儿,是他向侯今春铳过火的,并且怂恿过卢恩成找夫人,掰扯过这事儿。 卢恩成没有跑过船,且是个没脑壳的人,他能去找夫人掰扯,夫人自然想到有人撺掇…… “夫人,你们先聊着,我先回去整理后天祠堂受罚的文书条律了……”谭师爷站起身来,朝夫人拱手告辞…… “谭师爷,侯帮主请辞一事,事关重大,你也说说看法吧!”禾巧起先应付了谭师爷下的套,现在,禾巧准备来个反击了…… “呵……”谭师爷望了一眼夫人,只得重新坐了下来…… 方才卢恩成顶撞禾巧,夫人暗讽卢恩成,谭师爷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晓得禾巧在卢家的地位,在夫人心中的位置…… “以老朽之愚见,侯帮主许是在船帮久了,想换个新鲜一点的环境……”谭师爷既然坐下了,必然就得接话,“侯帮主。是不是这个意思?” 卢恩成坐于一旁,听见谭师爷这般说话,纵是再没脑壳,也听出来了:你谭师爷不是撺掇我找我娘掰扯陈叫山私藏财宝的事儿么,现在侯今春请辞,理由也是因为这个。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想个换个新鲜一点的环境”了? 背地里阴风点火。你谭师爷劲儿大,这一到坎节处。你就缩了庄了?你这是日弄瓜娃跳崖,自己连崖边走都不走,望都不望呀! “谭师爷,以我之见,侯帮主请辞,不是因为想换新环境……”卢恩成不紧不慢地说,“恐怕,是因为陈帮主吧?” 侯今春转头看了看卢恩成…… 夫人、谭师爷、禾巧、卢芸凤,却皆将目光投向陈叫山…… 陈叫山依旧正襟危坐。面上无波无浪…… 侯今春觉得:少爷在替我赶话呢,谭师爷在帮我圆场呢,我若再不说话,无疑就得罪了这两人…… “这一趟桃花水,陈帮主率领船帮兄弟,干得很好!我觉着……”侯今春迟钝了一下,索性说。“我觉着,有陈帮主领导船帮,已经很好了,至于我侯今春,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嗯……那好。在座诸位,同意今春卸任船帮副帮主的,请举手!”夫人闭着眼睛,缓缓地说。 待夫人睁开眼睛时,未曾料到的是:谭师爷、陈叫山、禾巧,皆坐着未动,倒是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把手举得高高! “芸凤,说说你的想法……”夫人说。 卢芸凤眼睛望着窗外的雨,“很简单:心在,志就在,心不在,志也就不在了。侯帮主既然去意已定,我看就遂了侯帮主的意。强留在船帮,侯帮主别扭呢……” 窗外的雨又下大了,哗哗哗地响,反衬出屋内的静…… 不待夫人和其余人说话,卢恩成终究憋不住了,“我要是侯帮主,我也不想干了!陈叫山跑船弄了许多的金银财宝,装了满满十几箱子,回了乐州了,啥话也不说,这算什么?中饱私囊!” 陈叫山端起茶杯,悠悠地喝了一口,轻轻地将茶杯重新放下…… 卢恩成望了一眼侯今春,见侯今春还是低着头,也不接话来说,情绪一下激动了,“船是卢家的船,人是卢家的人,出了事儿了卢家顶,得了财宝了,就不干卢家的事儿了?别说侯帮主心里不服,窝火,谁不窝火?” 夫人又是闭了眼睛,默默数念珠…… “我侯今春不是那种好利之人,那些财宝,我不稀罕!打今儿起,我侯今春就是到凌江上摆渡、打鱼,也决不掺和船帮的事儿了……诸位,告辞!”侯今春突然发飙,站立起身,大步腾腾,朝外走去…… “侯帮主——” 侯今春刚走出两步,陈叫山忽然一声断喝! 陈叫山声调极高,声波传去,像施了定身法,将侯今春钉在原地了…… 陈叫山紧咬牙根,目光如鹰隼一般,极快地环视众人,眉微微皱,一脸凝然,“在我们跑船这段日子里,卢家日子过得紧巴,油菜、麦子、果子未收割采摘之前,恨不得一个子儿掰两个子儿花……这些,我都晓得!” “我们从瓦桥镇通幻神庙得的那些财宝,除了拿出两千块银洋,捐于女儿梁修桥,其余的十八箱,全在城北粮仓封存着,没人动一手指头……” 陈叫山顿了顿,神情苍茫而肃然,似站在一个高处,眺望平原之广,沧海之深,“大家既然都把话说开了,我也就说说我的想法……那十八箱财宝,我有两种考虑:其一,我原封不动,交于杨账房,卢家何处需要钱,就任由支配!我陈叫山的命,都可以为卢家奉上,何况那些黄白之物?” “其二,那些财宝,仍旧由我陈叫山管理。我将这些钱财,用于几个部分:第一部分,建造新学堂,聘任新先生,传递新思想,教授新知识,教育明志,摈弃愚昧,从孩童做起,感化并波及成人!第二部分,完成我与姚秉儒兄弟的约定,利用太极湾得天独厚之资源,投资实业,兴办工厂,拓展卢家产业格局!第三部分,我将入股汉口两江航会,将我们的事业,做到长江上去,大海上去,做到上海、香港、新加坡、美国、荷兰、西班牙去……” 陈叫山这般凌云壮志,从来未与别人说起过,而今,一番慷慨陈词,将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侯今春和卢恩成黯然了…… 禾巧和卢芸凤激动了…… 谭师爷站起身来,热烈鼓掌…… 惟独夫人,依旧闭着双眼,悉数着念珠……不过,她唇角的那一抹淡淡的笑意,仍是被陈叫山读到了…… 第044章决不领情 明儿便是卢芸香祠堂受罚的日子,一想到二姐将离了卢家,远走他乡,卢芸凤心中,充满隐隐苍凉…… 卢芸凤上街买了一些点心、水果,约上薛静怡,一起去看望卢芸香。 自打那天去探望过老爷,卢芸香不再禁食,每天吴妈将饭菜端来,她都吃得光光。闲暇时,话也逐渐多了些,时常与吴妈聊些家常话…… 吴妈从布衣房取来些零碎布料、棉花,要为卢芸香肚里的孩子缝小棉袄。 “吴妈,你忙乎这些干啥?天是一天比一天热了,娃娃落了地,简单穿个薄褂子都成,哪能用棉袄?”卢芸香嗔怪着吴妈,并去抢夺吴妈手里的针线,“坐着歇歇,歇歇,咱好好说说话……” “二小姐,二小姐,你别抢,别抢……”吴妈一面躲闪着,一面笑说,“娃娃家身凉,三伏天也得棉袄捂上,等出了月子……” “哎呀……”吴妈只顾着躲闪,手腕一拐,手里的针,便猛一下戳到了卢芸香的指头上…… 吴妈撕了一撮棉花,在手掌里碾着,碾成棉片状,看着卢芸香指头上的血珠珠,心疼地说,“让你莫乱动,看,淌血了,肚里怀娃娃,血可金贵哩,等将来生娃娃,你就晓得了……” 卢芸香连连缩着手,不让吴妈包扎伤处,“不打紧的,吴妈……” 吴妈坚持将棉片捂在了卢芸香手指上,用细线缚了,并轻轻地朝上吹着气…… 卢芸香的眼泪一下流了下来,吴妈以为卢芸香怕疼,边吹边说,“不疼了,不疼了,一下就不疼了……” 卢芸香的眼泪更多了,顺着脸淌…… “二姐……” 这时,卢芸凤和薛静怡。提着点心和水果进来了。 “哎呀,三小姐,薛小姐,来来,坐,坐……”吴妈赶忙将摊在桌上的布料和棉花,一股脑卷了。抱到柜子里放了,并到外屋去沏茶…… “你们……怎么来了?”卢芸香面色平平地问。 “芸香姐姐。芸凤说你怀着孩子呢,吃食上要丰富一些……”薛静怡将买来的点心和水果,放到了桌子上…… “二姐,你进祠堂受罚的事儿,昨个我们合计好了,明儿午时开始……”卢芸凤坐了下来,瞥了吴妈缝棉袄时遗留在桌角的顶针,幽幽地说,“我跟娘说过了。给你缝了两个加厚的棉蒲团,两个垫在一起跪,身子就不难受……” “还有些啥?”卢芸香脸上似乎带着一丝淡淡不屑…… “依照……家规……”卢芸凤有些嗫嚅,怕那“家规”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卢芸香的心,便咬字极轻,并将“依照”和“家规”。扯开了说,“二姐,你是要除姓的……我跟谭师爷说了,让他寻过往的祠堂事志,参考参考,寻出些更该的依据……他说。也可以不除姓……” 所谓除姓,是卢家家规条律中,仅次于“沉江”和“焚化”的处罚,意即将其从卢家族谱中除名,从此之后,被处罚之人,不得再姓卢。 “除姓不除姓。又有啥?”卢芸香反问着,“我什么时候姓过卢了?” 卢芸凤之所以拉薛静怡一起来,就是怕遇到这样的情形,姊妹两个,话说不到一起,气氛陷入尴尬…… 薛静怡是聪明的姑娘,见卢芸凤脸上充满唏嘘表情,便用打岔的方式,来缓解尴尬气氛,解开点心纸包,朝卢芸香跟前推了推,“芸香姐姐,你尝尝,这家的绿豆沙,做得比江南的都地道,不噎人,又沙又酥……” 卢芸香坐着没动…… 吴妈在外屋本早就将茶水泡好了,但迟迟不愿端进来,是不想夹在这种尴尬气氛中。但听得里屋的说话,晓得疙瘩总得是要解一下,气氛总要缓和一下的…… 吴妈端着茶水进来了,将茶杯分放到卢芸凤和薛静怡跟前,笑着捏了一块绿豆沙,朝卢芸香的嘴边递去,“二小姐,吃一块,乖,吃一块……” 卢芸香碍于吴妈的面子,还是张开嘴巴吃了。吃了一块,竟又主动去捏绿豆沙,连着吃,嘴巴里包得满满的…… “这就对了嘛!这怀娃娃,是一人两张口,一天吃头牛……”吴妈笑盈盈地,将茶水递到卢芸香跟前,“二小姐,慢些吃,慢些吃,别噎着……” 卢芸凤和薛静怡,看着卢芸香大口大口地吃着绿豆沙,心情也好转了,相互对视一眼,脸上皆浮起了笑容…… 卢芸香竟一口气吃完了所有的绿豆沙,喝了一杯茶,拍拍手上的绿豆沙碎屑,打了个嗝,“好了,我吃了,你们的心意也尽到了,你们可以走了……” “二小姐,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吴妈站起身来,显得无措…… 卢芸凤与薛静怡交换了一下眼神,便说,“那好,二姐,我们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休息……” 卢芸凤和薛静怡出了房门,走远了,卢芸香抓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仰起脖子,像清晨漱口那般,任茶水在喉咙管里“咕嘟咕嘟”地响个不停,而后,“噗——”地一口,将水喷了出来…… 一口水喷完,卢芸香又抓过茶壶,朝茶杯里倒水,喝水,涮喉咙,喷水…… 直到茶壶里的水,被喷完了,卢芸香又低下头,用手指去抠喉咙,“嗷嗷”地叫着,希望将吃下的绿豆沙,全都吐出来,吐个干净…… 吴妈起初以为卢芸香是在反复漱口,但直到卢芸香在抠喉咙时,才明白过来:卢芸香起先大口吃绿豆沙,是有些赌气,有些负气,等于是在变相地下逐客令。卢芸香不想接受卢家人的任何馈赠,她要将吃下去的绿豆沙,全都吐出来…… 卢芸香终究不可能将绿豆沙吐出来,抠了一阵喉咙,眼泪就又下来,叭嗒叭嗒地朝下掉泪珠子…… “二小姐,你这又是何必呢?”吴妈叹着气,“亲不亲,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嘛……” 窗外,阴雨霏霏,院子里的海棠花,被雨水冲打得花瓣零落。 天空阴云密布,明明大中午,却近于黑夜…… 第045章小祭惊雷 谭师爷算定的祠堂受罚的日子,恰逢初一,是为卢家祠堂小祭之日。 平常日子的小祭,一般只须由卢姓一人,带领家丁、杂役、丫鬟,洒扫祠堂庭院,擦拭牌位,驱蛛网,灭恶鼠…… 但考虑家族成员有违反家规,受罚其过之情形,便以“大祭”来操办:大祭参与者,除卢姓直系子嗣外,另有僧人、经师、阴阳、德高望重之老者、族谱勘正者、执笔人、主持司仪、打卦者、灯油童子等等。 大祭有一个讲究,所谓的“四眼人”怀有身孕的女人),是不可以参与的!但如今,受罚的卢芸香,偏偏就是一个“四眼人”。 夫人便建议说,“情况特殊,特事特办吧!卢家子嗣都参与,僧人、经师、阴阳等等,就不必请了……” 未到午时,卢家祠堂院外,便已经站满了人,夫人、二太太、少爷卢恩成、少奶奶唐慧卿、受罚的二小姐卢芸香、三小姐卢芸凤、四小姐卢芸霞,分列一排;依照夫人的意思,祠堂受罚应有见证者,因而,陈叫山、禾巧、侯今春、杨账房、魏伙头、常海明、王正孝、潘贵生、冯天仁、柳郎中,也全都来了,站立另一排。 谭师爷领着一群家丁、杂役、丫鬟,则站立在两个阵营的中间…… 天空依然下着雨,依照族规中的“直面而无憾、无愧,尽可见列祖列宗”之讲究,众人是不能够打伞、戴帽子的。夫人考虑到卢芸香肚里怀着娃娃,特地让吴妈撑了一把伞,为卢芸香遮雨。卢芸香却一把将伞收了,跟大家一起站立在雨中…… “辰时正吉,众人肃然,起步入祠堂,心怀感念,自守虔诚,勿喧哗。入——” 谭师爷一番借吉陈词,众人便排列为一字长队,卢家子嗣在前,其余成员在后,自祠堂院门,鱼贯而入…… “大道恢弘,天感地昭。轮回夙愿,先灵应应:乐州卢家。昌盛百年,洪福齐天,承续绵绵,族规家训,镌心铭感。适逢除夕,良辰吉日,卢家后嗣,遂天遂地遂先灵,祈福祈祥祈顺昌。积德之家,三光共荫,品贵庙堂,人为冠冕,光争日月,德纪史书,礼可同行。和而有节,座供清香,常思己过,堂开别业,诚正修齐……” 无论小祭、大祭,抑或类如陈叫山升任帮主。那般的双祭,诵读的祈愿之辞,皆是一样的。 陈叫山荣任帮主之双祭时,是特请郑半仙来诵读的祈愿辞。 而今,则由谭师爷来诵读…… 众人站立于卢家祠堂内,默默聆听祈愿辞,神情肃然…… 卢芸香是第一次进入祠堂之中。望着供案上那一排排卢家列祖列宗之牌位,布列如林子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头高高地昂起来了…… “敬供列祖列宗,卢家子嗣持香以待……”随着谭师爷宣布敬供仪式开始,一位家丁背了香口袋,先从夫人开始,依序为卢家子嗣发香:夫人接了香,并又替老爷接了香,之后是二太太接香、少爷卢恩成接香、少奶奶唐慧卿接香…… 发香的家丁走到二小姐卢芸香跟前,忽然怔住了:二小姐今儿是受罚的,且又是个四眼人,之前,二小姐从来未曾进过卢家祠堂,那么现在,到底给不给二小姐发香呢? 发香的家丁愣怔间,向谭师爷投去求助的目光,谭师爷却装作视而不见,家丁只好又向夫人看去,想从夫人的神情中,读出一些东西,可是,夫人却是闭了眼睛…… 三小姐卢芸凤从家丁的香口袋里,抽了一炷香,递给二小姐卢芸香,并小声责怪发香的家丁,“发啥愣哩?” 夫人执香,一脸凝然,走至香炉跟前,举香,闭目,嘴里似乎默默地喃喃着什么…… 少奶奶唐慧卿站立在二小姐卢芸香跟前,看着卢芸香高高隆起的肚子,脸上充满了艳羡之色,为表示友好,特地伸手握住了卢芸香的手。 卢芸香竟没有将唐慧卿的手甩开,而是冲唐慧卿淡淡一笑,那笑意似乎在说:嫂子,你好好努力,也有怀娃娃的那一天…… 唐慧卿上完香,便轮到卢芸香上香了,陈叫山站立一旁,碰了碰一位丫鬟的胳膊,那丫鬟顿时反应过来,急忙将早已准备好的两个加厚棉蒲团拿了过去,垫在了香炉前…… 三小姐卢芸凤和四小姐卢芸霞,好像约定好了似的,一左一右地搀扶住了二小姐卢芸香,将其扶到了那加高的棉蒲团跟前,仿佛生怕怀着娃娃的卢芸香,一不小心会摔跤似的…… 卢芸香站定在加高的棉蒲团前,竟分开双臂,示意三小姐卢芸凤和四小姐卢芸霞松开手…… 卢芸香将一炷香,高高举起,闭了双眼……那一刻,祠堂里的所有人,全都静默了…… “嘎叭叭叭叭——” 天空突然传来一声惊雷,震得祠堂门上的铜门环,都有些微微颤抖…… 一道闪电,划破阴郁的天空,刺目的亮光,像一盏光亮无比的巨灯,从卢芸香的背后映照了,将卢芸香怀孕的身影,透射于那一排密密的卢家列祖列宗之牌位间…… 门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唰唰唰唰的雨声,仿佛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祠堂里的每一个人,都显得神情肃穆,又各怀着复杂心思…… 这惊雷,这闪电,这大雨,是某一种上天的旨意么? 今天的祠堂小祭,兼具受罚,莫非有违天意,老天爷都在发怒?卢家的列祖列宗都在九泉之下,默默地低泣么? 无论其余之人,怎样地肃然,怎样怀着复杂的心思,这一刹那,跪拜在卢家列祖列宗牌位前的卢芸香,却是那般专注,那般虔诚,她脸上带着一种暗暗的幸福的笑容,唇角上挂着一种多年积蓄的怅然、疑惑、郁闷、不甘,而今却终于得以平复,得以消解,得以满足的释然和欣慰、感动…… 卢芸香将一炷香插进香炉的一刹,“嘎叭叭——”,又是一声惊雷炸响…… 第046章罪线赎心 三小姐卢芸香祭拜完列祖列宗,在两个丫鬟搀扶之下,站直身子,陈叫山自侧面看过去,见卢芸香眼中盈满亮亮泪水,如是莲叶窝心里欲跌未跌的露珠,卢家列祖列宗牌位前的烛火,飘摆着红焰,凝而闪烁于那泪光中…… 那泪,是缘于终得进入祠堂,为卢家先祖,敬供香火后,一种长期悬而未落的怅然,终于消解,复归了心愿…… 陈叫山明白了:卢芸香提出祠堂受罚,受罚,并非真意,直面先祖,才是本心! 两个丫鬟将那加厚棉蒲团取掉了,卢芸凤、卢芸霞遂即上前敬供…… “叫山,你上一炷香吧!”卢家子嗣敬供完毕后,夫人忽然说。 陈叫山一怔:二小姐姓卢,若非受罚,一直都未曾敬供过卢家先祖,我怎地就敬供呢? 在人们的意识中,为先祖敬供上香,便是幽冥之中,与先祖相分阴阳两界的对话…… 所有人都盯着陈叫山…… 谭师爷、卢恩成、侯今春三人,目光分外存异,充满不解、憋闷…… 禾巧站立在陈叫山身旁,轻轻碰了碰陈叫山的胳膊,陈叫山又看了夫人一眼,从夫人眼神中,读出了那份恳切…… 陈叫山上前,高举一炷香,神情肃然,躬身,下跪,三拜…… 敬供仪式完毕,谭师爷掏出手书的祠堂受罚律文,与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诵读起来—— “卢家不肖后人卢芸香,上前受罚……” 两个丫鬟将加厚棉蒲团,摆放于烛台一侧,卢氏族碑之前,卢芸香缓缓走过去,跪于其上…… 卢氏族碑,立于百年前,碑上刻着卢家一脉,自凌江下游。溯源而上,在乐州定居,从撑船摆渡开始,承传先人仁义,筚路蓝缕,励精图治,子孙延绵。成为一方望族之历程…… 百多年来,卢家针对违逆家规的子嗣。视罪孽之轻重,创立出一套受罚程式:其中,受罚最轻之程式,为“饮服孽水”,最重程式,则为“负石坠江”…… 所谓饮服孽水,即指:将所悖家规之罪状,写于一张纸上,在灰盆中烧掉。纸灰和水,由悖逆家规的不肖子嗣饮服下。 而负石坠江,则是将罪大恶极者,手脚全缚,口目全闭,装入竹篓中,并将所犯之罪状。分书于石头之上,罪石入篓,随之沉于凌江…… 谭师爷同夫人、卢恩成、陈叫山、卢芸凤、禾巧,商议受罚之程式时,考虑到二小姐的特殊情况,谭师爷建议采用“罪线赎心”的程式。其方法是:每宣读一条罪状。便在二小姐的手指上,拴系一条黑线,是为“罪线”。待罪线全部拴系完,二小姐须将手,放在烛火上烧,将那些罪线全部烧断,成灰…… 罪线赎心其意蕴是:不肖后人。愿将所犯罪孽,铭刻于心,而后改之,引以为戒,希望得到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之宽恕…… 这种受罚程式,相较于“饮服孽水”,自然多受些皮肉之苦!尤其是罪线缠绕手指上,屡屡烧不断,便意味着:还没有得到卢家列祖列宗的宽恕,须用诚心,连续烧,直至烧断…… 因而,罪线赎心的个中玄机,一是在于罪线的粗细程度:若是罪线过粗,受罚者自然要多受烛火炙烤之苦!若是罪线很细,手指上微微一热,罪线便就断了!其二,当然便是罪状之多少,罪状越多,罪线自然越多,炙烤时间便长…… 配合受罚者进行罪线赎心时,须有一位“掌灯明心人”,一位“系线通心人”。 顾名思义,掌灯明心人便是为受罚者递来烛火,以供其烧断罪线,得到列祖列宗之宽恕。而系线通心人,则是为受罚者手指上拴系罪线,意指以受罚者为警示,莫入歧路,不步后尘…… 因而,掌灯明心人一般为受罚者之长辈,系线通心人则为受罚者之平辈。 之前经过商议,二小姐祠堂受罚,由二太太谢菊芳担当掌灯明心人,三小姐卢芸凤担当系线通心人。 在进入祠堂之前,谭师爷已经将“罪线赎心”的过程,以及烧线的技巧,讲于了二小姐,二小姐默默点头,表示认可…… 一个丫鬟,端着一个小簸箕,簸箕里装着的,是特地从布衣房取的那种最细的黑线,长约半尺…… 二太太谢菊芳端着一个黄铜烛台,烛台分三枝,分插三支新红蜡,守候一旁:待谭师爷将二小姐罪状宣读完毕,三小姐将所有罪线都拴系于二小姐手指上,二太太便将三支新红烛,在列祖列宗前牌位前的烛火上点燃,以供二小姐烧罪线赎心…… “卢家不肖后人卢芸香,不承先人之仁义,不循卢家之家教,目无尊长,不孝高辈,常有顽劣刁横之言行,实为卢家家规所不容,此一罪也……” 谭师爷在诵读时,不时地抬眼看一眼跪在卢氏族碑前的二小姐,言语铿锵,抑扬顿挫…… 第一罪诵读完,三小姐卢芸凤走到小簸箕前,取出一根黑线,在自己手指头上一捋,蹲于二小姐卢芸香身前,将黑线拴系在了二小姐卢芸香右手手指上…… 卢芸凤明白:罪线在手指上拴系得越松,到时候烧线时,便越容易烧断,手指受的苦便少! 因而,卢芸凤将第一条罪线,在卢芸香的手指上,拴系得特别松,甚至,卢芸香稍微低一下手臂,那罪线便会从手指上滑脱下去了…… 岂料,卢芸香并不受卢芸凤的好意,将手指抬起,放于嘴边,咬住罪线之线头,使劲一拉,将罪线紧紧地拴系在了手指上…… “二姐,你何必这样?”卢芸凤用最细微的声音,在卢芸香耳边说。 卢芸香并不接话,将头昂起,视线向着供案上那密密的牌位看去,逐个地扫视着…… 卢芸香脸上那种淡然的表情,似充满无限苍凉,无人能读懂——究竟是她对自己的罪状,表示完全认同,或者,形式上认同,内心并不认同,而以拴紧罪线的方式,来宣泄这种不认同? 第047章血溅族碑 谭师爷一共给二小姐卢芸香设下五条罪状,五条罪线,刚好将卢芸香的右手五指拴满…… 罪状一,“顽劣刁横,目无尊长,不孝高辈。--” 罪状二,“不尊父母之命,不受媒妁之言,暗生私情,辱没家门!” 罪状三,“蓄意纵火,烧毁房屋,损害家产……” 罪状四,“落草为寇,啸聚山林,危害四方,不得民心!” 最状五,“不仁不义不孝不忠,唆使歹人,谋害家人……” “卢家列祖列宗在上:卢家不肖后人卢芸香,五罪随身,罪孽深重,纵负石坠江,犹现其轻,遭天打雷轰,亦为果报!”谭师爷将罪状诵读完毕,开始了归结之语,“然,卢氏先祖,好仁义徳,宽博大容,因不肖后人卢芸香,身怀六甲,一体二命,实不可亦趋陈守,重罚加之,致胎儿未见天光,便遂夭折……” “今以罪线赎心,惩戒不肖后人卢芸香,愿其认罪受罚,赎其罪孽,明其一心,通达来日,不负卢家列祖列宗泉下之诲……不肖后人卢芸香,你赎罪明心吧!” 所谓赎罪明心,便是在罪状归结语之后,伸手烧罪线之前,受罚者忏悔自我罪孽,以悔过之言,赎其罪心,得卢家列祖列宗之宽恕,为卢家子嗣呈期许…… 赎罪明心的悔过之言,可繁可简:繁时,可连续陈述,纵是一天一夜,亦不算长;简时,哪怕只是一句“不肖后人某某某,愿认罪受罚,祈愿列祖列宗宽恕”,也算过关…… “我没有罪孽!” 谭师爷话音刚落,卢芸香却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 这一声大吼,着实让祠堂里的所有人,皆大吃一惊! 夫人原本一直闭着眼睛,默默聆听着谭师爷的诵读。此际,卢芸香突然一声大吼,夫人为之一颤,睁开眼睛,目光如一柄寒刃,刺向卢芸香…… “芸香,莫要乱说啊!”二太太听见卢芸香这般大吼。兀自一慌,先将手里的黄铜烛台。放于供案之上,而后,冲着供案上列祖列宗之牌位,双手合十,俯身敬过,再面向卢芸香,“在卢家列祖列宗面前,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就不怕列祖列宗震怒吗?” 谭师爷万万没料到,卢芸香会突然来这么一吼。他嘴唇动了动,想叱责卢芸香,但转念之间,却又将叱责之言,生生咽回去了…… 卢芸凤也不顾忌掌灯明心人与系线通心人的辈分之讲究,连忙从供案上端过黄铜烛台,伸向卢芸香。小声说,“二姐,别说了,烧,快烧……” 少奶奶唐慧卿站在一旁,皱着眉头。看着卢芸香,心中着急,跺了一下脚…… “二姐,你不能这样……”四小姐卢芸霞走过来,轻轻地扯了扯卢芸香的袖子,示意卢芸香赶紧将手指伸到烛火上去…… “你没有罪孽?你没有罪孽?”卢恩成一偏头,看见夫人身子在微微发抖。愤愤着,牙根咬得咯咯响,并欲朝前扑去,恨不能给卢芸香一记响亮的大嘴巴! 陈叫山一把拽住了卢恩成的胳膊,抿着嘴,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着:在祠堂这种地方,切不可动粗! “我没有罪孽,没有!我手上这些罪线,都应该缠到你们每个人的身上去……”卢芸香像发疯了一般,将右手高高地举了起来,右臂伸得直直,在头顶一挥,环指了所有人,“你们,才是真正的有罪之人,你们才真正对不起卢家列祖列宗……” 卢芸香以冷冷的目光,看向夫人,“说我顽劣刁横,目无尊长,不孝高辈?从小到大,你们又是怎么对待我的?你们对我另眼相看,给我吃,给我穿,却从来没有在心里真正接受过我……我也姓卢,我身上也流着卢家的血,为什么我就不能来祠堂敬供?为什么?为什么?你们……” 二太太实在听不下去了,连忙伸手去捂卢芸香的嘴,卢芸香却一把将二太太的手打开…… 卢芸香双手一撑,站了起来,将起先跪在膝下的加厚棉蒲团,提在了手里,迅速向左几步,从牌位前的大烛台里,伸手拔了一支燃烧的红烛…… “二姐,你要干什么?”卢芸凤急得大喊。 “二姐……”卢芸霞也急得大喊! “二小姐,二小姐,二小姐……” 众人皆惊呼着,心中都暗暗地晓得了卢芸香的用意——加厚棉蒲团,外面罩双层的棉布,内里是厚厚的干草,一遇火,遂即便燃! “不得放肆!”卢恩成怒喝着,跨出一步,朝卢芸香奔来…… “你不准过来!”卢芸香大吼一声,将那棉蒲团高举,并将燃烧的红烛,凑近棉蒲团,“如果再过来,我就烧了牌位,烧了整个祠堂!” “说我不尊父母之命,不受媒妁之言,暗通私情?你——”卢芸香手握红烛,指向夫人,“宝子他主动向你提说,要你成全我们,你怎么回答他的?你心如蛇蝎,下药使我堕胎…… “卢家列祖列宗,你们都听见了吗?这就是卢家的仁义道德?”卢芸香的一捋头发散垂下来,遮了半边脸,面目愈显狰狞疯狂,以愤恨的目光,扫视着供案上那一排排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扫视着黑油发亮的卢氏族碑…… “还有你——”卢芸香身子猛一拧,手握红烛,又指向了谭师爷。 “说我们落草为寇,啸聚山林,危害四方,不得民心?这不都是被你谭师爷所逼么?”卢芸香一手提着棉蒲团,一手握着红烛,一步步朝谭师爷走去…… 谭师爷此际还如何镇定淡若?眼中的目光,早已散乱不堪,一脸惶惶——最最担心的事情,怕来,怕去,最终还是要发生了! “你谭师爷同外人串通一气,设计让陈叫山去取湫,又威逼利诱,安排宝子进入取湫队伍,要他伺机谋杀陈叫山……”卢芸香步步向前,重新走到卢氏族碑前时,却停了步,“如果不是你逼宝子进取湫队,他怎会跌进虚水河,走上野狼岭……这一切,不都是你们逼出来的吗?” “你……” 夫人抬手朝前一指,身子哆嗦得厉害……众人稍稍疑惑:夫人这一个“你”字,这一指,究竟是对卢芸香的愤愤呢?还是对于谭师爷之阴谋诡计,而感到的前所未有的震惊? “一派胡言!”谭师爷也歇斯底里起来了,抓过供案上用来拨弄长明灯灯芯的铜钎,指向卢芸香,“你血口喷人……” 陈叫山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谭师爷手里的铜钎,牙根紧咬着,既不夺,也不抢,只是以暗力,控制着铜钎,以防谭师爷丧心病狂,对卢芸香下手…… “真正有罪孽的人,都好端端的站着,没有罪孽的人,却要手缠罪线,跪下来受罚?”卢芸香使劲一甩,将那加厚棉蒲团扔了出去,在卢芸凤和二太太脚边,骨碌碌翻滚着…… “这是什么家规?这是什么世道?列祖列宗在上,你们告诉我,你们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呀——” 卢恩成见棉蒲团已被扔出,便伺机过来,要去夺卢芸香手里的红烛…… 卢芸香像发怒的猛兽,近乎于咆哮,近乎于癫狂,拴系着罪线的右手,一下下地挥动着,将手里的红烛也挥灭了…… 卢恩成走过来,马上要靠近卢芸香时,卢芸香“呀——”地一声长啸,身子如一快飞掷而出的石头,朝卢氏族碑上撞去…… “咚——” 一声闷闷之响,众人惊讶,尽皆看去——卢氏族碑上鲜血漫溅,一股股的血流,顺着阴刻的碑文文字,缓缓下淌…… 第048章相互感谢 卢芸香死了。 以头撞卢氏族碑的方式,带着她肚里的孩子,踏赴黄泉路。兴许奈何桥头,宝子在那里等,一家三口,于幽冥世界里相会、团圆…… 无论怎样的大不敬,亵渎、辱没列祖列宗,人之一去,万事方休…… 而独独未休的,是卢芸香在撞碑前,对夫人,对谭师爷的开火! 轰向夫人的炮火,实则是卢家大院人尽皆知的公开秘密,每一个人,因于夫人的威严,自然不会惊哗…… 卢家大院,高房大屋,庭院深深,似一个巨大的容器:无数秘密,尽可凝藏其内……多少年了,人们皆已习惯…… 而轰向谭师爷的炮火,由不得人们不惊哗,包括夫人,包括陈叫山。 在卢家,谭师爷一度是老爷夫人之下,最能说上话的人。 曾经,管船帮,有骆征先,管钱财,有杨翰杰,管粮食吃饭问题,有魏长兴,卢家内部,可谓各司其职。 谭师爷似乎是什么都可以管,也什么都可以不管:拿卢老爷的话来说,“人人都不会干的时候,就该谭师爷出头了……” 比如年馑,天不下雨,卢家面对满城灾民,放粥接济,几近不能贯续时,谭师爷便出头了,谭师爷提出了取湫之事……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谭师爷出此计策,都是合情、合理、合民心、合卢家之利益的。 正由此,所有人都被障目了。 而今,卢芸香这炮火一轰,人们怎不惊哗——原来,谭师爷穷其心志,处心积虑,其实是为除掉陈叫山! 曾经的愣头青陈叫山,经过取湫,一步步走来,如今已是陈大帮主! 现在。卢家大院的人最最关心的,是陈叫山如何面对,或者说,如何处置谭师爷…… 比如侯今春,他不仅关心陈叫山如何处置谭师爷,且起先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一下都想通了。过往谭师爷对他说过的话,如今都明白其用意了…… 谭师爷曾将自己和少爷卢恩成。约到萃栖楼喝酒,话头总落到陈叫山身上。而自己呢,又借着酒劲,扯了些跑船的往事,包括陈叫山暗助地下党的过程…… 原来,从一而终,谭师爷都在想着对付陈叫山呢! 而我侯今春,则处处成了人家手里的枪…… 与侯今春有着同样感受的,还有卢恩成。 那天。卢恩成躲在谭师爷的内屋,听见陈叫山和谭师爷在外屋的谈话……而当陈叫山离去,卢恩成出了内屋,与谭师爷聊天时,谭师爷反复强调,,“陈叫山不是以前的陈叫山了。不是那么好对付了……唉,咱们都太想当然了,一着错手,让人家步步紧逼,狼狈不堪啊!” 卢恩成当时极不理解,陈叫山势力是越打越大了。这个不难理解,可是,怎地就“步步紧逼”了呢?怎地就“一着错手,狼狈不堪”了呢? 现在,卢恩成恍然大悟了:谭师爷安插宝子一伙人,进入取湫队,竟欲取陈叫山的性命!这个隐秘之事。捂了那么久,总算到了捂不住的时候了…… 如此看来,陈叫山是到了对谭师爷痛下杀手的时候了! 同样,夫人、卢芸凤、禾巧,也很关心陈叫山如何处置谭师爷…… “娘,我真是没想到,谭师爷竟是这样心肠歹毒的一个人……”卢芸凤问,“娘,你打算怎么处置谭师爷呢?把他赶出卢家,还是……” 夫人幽幽一叹,继而却转问坐在一旁的禾巧,“禾巧,你觉得呢?” 禾巧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怎么处置不重要,重要的是,以什么由头来处置……”夫人不无感慨地说,“谭师爷终究是卢家的老人了,这么些年,对卢家功劳不小……” “娘,你的意思是,放过谭师爷?”卢芸凤适时一问。 夫人摆摆手,深深一叹,“这都是陈叫山的事情,且由他去处理吧!” 三人正说着话,薛静怡来找卢芸凤了,说唐嘉中和吴先生来了,他们要和陈叫山、郑半仙讨论新建学堂的一些事儿…… “婶,你也一起过去吧!或者,我让他们到这儿来开会?”薛静怡说。 夫人微微一笑,“你们忙你们的,有叫山跟着参与,我放心!” 卢芸凤和薛静怡赶到西内院时,吴先生、唐嘉中、郑半仙三人围坐一起,却独独未见陈叫山…… 常海明凑过来,低声说,“陈帮主去谭师爷那儿了……” 郑半仙一听,不禁颔首微笑,“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叫山做得不错……” 谭师爷府上。 陈叫山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以杯盖缓缓刮着杯口,“谭师爷,你不必听院里那些人的非议……” “陈帮主,喝茶,先喝茶……” 陈叫山话未说全,谭师爷却将手臂一扬,伸手指向陈叫山手里的茶杯,淡淡一笑,“陈帮主莫不是担心这茶里下了砒霜?” 陈叫山喝了一大口茶,点点头,“嗯,好茶!“ 两人一对视,皆哈哈大笑起来了…… 谭师爷先止了笑,深深地叹息一声,“陈帮主,你就不必兜圈子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老朽这颗脑袋长在项上,陈帮主想要取,直取便是……” 陈叫山低着头喝茶,不置可否…… “谭师爷,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们不提也罢……”陈叫山终于开了口,“其实,我在心底,其实是感谢你的……” “哈哈哈哈……”谭师爷又大笑起来,笑得胡须乱颤,身子似乎都坐不稳了,那笑声中充满了苍凉,充满了无奈,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唏嘘与感慨…… “感谢我?哈哈,感谢我送你踏上取湫路?让你从此一飞冲天?对,对对,你是该感谢我,是该感谢我啊……”谭师爷终于收了笑容,“老朽精读诗书经卷,深信天命不可违之理,却始终未有真正心得……到你这儿,我可算明白那么一点点了……朝闻道,夕死可矣,老朽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如此说来,我也是要感谢你的……” 第049章起名之见 陈叫山出了谭师爷住处,天空又下了雨,哗哗哗哗,越下越大…… 时近黄昏,陈叫山站在卢家大院中,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任雨水将自己浑身淋个透彻…… “天命不可违……” 陈叫山的耳畔,响起了谭师爷说过的话,不禁自问:我陈叫山的天命,又是什么? 一切仿佛都有指印,一切仿佛都是注定…… 可是,冥冥之中,人是在受着天意的手臂之摆弄,还是罔顾那种摆弄,自己去走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路? 卢家各处房子里,皆已亮起了灯,但因天下大雨,外面空无一人…… 陈叫山一边走,一边环视着高房大屋,飞檐雕梁,在暮色之雨雾中,迷蒙成一片,忽然便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一种初来卢家的感觉,一种略略有些陌生的感觉了…… “帮主,你这是……” 陈叫山一回到西内院,有兄弟看见陈叫山浑身湿透的样子,忙着为其找毛巾擦头脸…… 吴先生、郑半仙、唐嘉中、卢芸凤、薛静怡、常海明几人,正在屋里谈话,见陈叫山走了进来,也是一怔…… “陈大哥,你怎么……谭……”唐嘉中起身,正欲将话朝下说,吴先生却一把将其拽住了…… “叫山,我们想了好几个新学堂的名字,讨论来,讨论去,就是定不下来……”郑半仙将一张纸,递向陈叫山,“还是你来最终确定一个吧!” “晨曦?”陈叫山接过来,仔细地看,兀自读出了第一个名字…… “这是我想到的名字……”唐嘉中说,“我们要创办一所新的学校,一切都是崭新的,不是那种旧式私塾,让孩子们死记硬背那些旧书中的教义。其实,很多时候。孩子们都是不懂那些子乎者也的,就好像是在黑夜中走路,先生只是对孩子们说,你们就走这条路,朝前走吧,走吧,你们一定会走上光明大道的……” “可是……”唐嘉中话锋一转。“在黑暗和懵懂中,很多的孩子。并非能走上所谓的光明大道!他们或者坠进了深渊,或者落入了大河,或者,有人走上了歧路……因此,我们创办的新学校,立校之根本,就是让孩子们,从黎明开始出发,在晨曦里行走……他们将来能否成为民族的栋梁。有个人的造化与努力,有时世际会等等因素。但至少,我们引导着他们,将他们坠落深渊、大河,走上歧路的概率,降到最低点……” 薛静怡听着唐嘉中这一番充满了无限憧憬,无限热情的诠释。不禁眼眸晶亮,暗暗地向唐嘉中投去了一道目光。那目光中,有期许,有赞赏,有遐想,有爱恋…… 薛静怡觉得。自己放弃回到上海读书,留在乐州,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这里,有她在乎的人…… 陈叫山默默地点了点头,又读了第二个名字,“育英?” “这是我起的名字……”卢芸凤说。“简而言之,就是培育英才的意思!” “旧的东西也好,新的东西也罢,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高低优劣之分。”卢芸凤进一步阐述道,“我一度认为,我们的老祖先留下来的东西,糟粕的多,精华的少,而西洋人的东西,精华的多,糟粕的少……可是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了!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种文化,都是有其局限性的,正如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完美无暇的东西一样。所以,我们创办这所新学校,其核心的理念就是,不囹圄于某一种思想,而是广博包容的,最终,检验我们的理念是否优劣,当然就看我们的学子们,有多少成为了英才!” “嗯,芸凤说得极好!”郑半仙笑着说,“古今相通,中西和融,培育英才,任重道远……” 陈叫山抬起头,向卢芸凤投去赞许的目光,遂即又低下头,再读到,“新航?” “呵呵,那是我临时想到的,多有不成熟之处……”吴先生淡淡一笑…… 吴先生即便不去阐释这名字的涵义,陈叫山也已然明晓—— “当下之中国,的确如大雾之天气,令人不辨出路……但太阳终究会驱散雾霾,出路迟早会呈现……中国也似一艘大船,承载着我们五千年灿烂文明,承载着我们华夏九州几万万人民,乘风破浪,向前航行……” “历史和时间,是航行的河道但不同阶段,不同航道,就会有不同的激流、漩涡、暗礁、险滩……中国这艘大船,如何能闯出来,冲出去,需要的是智慧与经验,但很多时候,没有经验时,便更需要大船上的一部分人,站出来,拼出去,甚至不惜搭上个人性命,却使大船一路向前,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吴先生曾经说过的话,陈叫山时时铭记着,显然,这“新航”二字,正是吴先生心中那个大的希望与憧憬的承载! “长智?”陈叫山又读出了一个名字。 “那是我起的……”薛静怡有些腼腆的表情,捋一下鬓发说,“我其实也是一时的念头,没有什么特别的深意,也就是长长久久,充满智慧的意思吧!我希望,我们的学校长长久久地办下去,我们学校的教师、学生,个个都充满了智慧……陈帮主,是不是有些牵强啊?” 陈叫山笑笑,转头看了薛静怡一眼,又朝唐嘉中看去,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薛小姐冰雪聪慧,我们也都希望,薛小姐在乐州城长长久久……” 唐嘉中眼睛望着地面,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 而薛静怡,则将头一低,脸上微微起了桃红…… 陈叫山再朝下看,见这四个名字之下,涂涂抹抹了一些墨道道,看不清楚原来的字迹,便问郑半仙,“郑叔,你应该为新学校起一个名字的啊?” “我倒是想过许多的名字,只是……”郑半仙表情神游,“想的多了,反倒不能定下一个……” “陈帮主,陈帮主……” 这时,谭师爷院里的下人奎子,一身湿漉漉地跑了过来,带着哭腔说,“陈帮主……你快去看看,谭师爷……他他……” 第050章谁与争功 陈叫山从奎子那语无伦次之言语,惊慌无措的表情,便已猜到:谭师爷定是寻了短见了…… 果不其然,陈叫山赶到谭师爷住处,见谭师爷静静躺在床上,被子盖于身上,平平展展,左胳膊在被子之外,顺顺放着,手指呈自然握捏之状…… 陈叫山举着马灯,凑近谭师爷的脸,那紧闭之双目,微抿之嘴唇,胡须之直挺顺落,皆在表明着:谭师爷是服了毒药,毫无痛苦,犹若小憩入梦了…… “我见师爷房里没了灯,许是睡下了,想师爷还没洗脚呢,就端了洗脚水进来,结果……”奎子抽泣着,哭得极伤心,拽了陈叫山的袖子,“陈帮主,你说师爷他是犯了啥急症了?我咋一点不晓得呢?” 奎子是谭师爷身边最忠心的下人,像一汪清泉,明可见底,毫无机心。兴许,谭师爷这般城府极深之人,越是通透、无机心,甚至有些愚鲁的下人,谭师爷便越喜欢吧! 一同赶来的柳郎中,将一根银针,轻轻刺进谭师爷的指甲缝里,取出,而后又轻轻翻看了谭师爷的眼皮,在陈叫山耳边轻声说,“确是服了毒,毒药里怕是有散梦丸的……” 陈叫山在书桌前忽地看见,桌上放了一张纸,纸上写有字,一支毛笔,斜靠砚台上,砚中墨汁尚未干…… 纸上所写内容,根据格律形式看,应是一首词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陈叫山将纸折了,装入怀中,叹一口气,高声对随行的杂役们说,“通知下去,在前院院坝搭棚,为谭师爷建灵堂,请城南阴阳先生看穴、定出殡,藏经寺僧人念经超度,再出一路人,采买冥器、棺木……” 因于谭师爷的死,整个卢家大院,在后半夜里,全又忙乎起来了,冒雨在前院院坝搭棚建灵堂,布衣房则忙着准备孝帐、孝衣、帷幔、白花、纸扎,伙房里和面、生火、加笼、蒸献供…… 陈叫山和柳郎中交换了意见,而后对外一致口径谭师爷年迈,患绞心症,寿终正寝…… 卢家大院,接连去了两个人,二小姐卢芸香和谭师爷:一个暗暗地装了薄棺,只由吴妈和几个伺候过二小姐的丫鬟,哭哭啼啼几声,趁夜便于城北荒地埋了;另一个,却是大肆操办,阵仗惊人…… 陈叫山知道:这是世情使然,非个人意志所能左右…… 吴先生陪着陈叫山,坐在檐下,望着淅淅沥沥的雨中,卢家大院出出进进的忙碌身影,经灯火辉映,投闪于水潭之中,陆离迷乱…… “这是王安石所作的一首《浪淘沙》……” 吴先生看了谭师爷的“绝笔”,向陈叫山阐释词的涵义:伊尹和吕尚,曾经不过是农夫和渔翁,他们二人,经历了所有的穷困潦倒,而后才飞黄腾达起来。如果不是汤王、文王发现并重用,他俩也就老死于山野,世间也就少了两位英雄。汤武二帝,尽管只是偶遇贤臣,使得如云生龙、风随虎一般,谈笑中建起了王业。然而,经过千百年之后,伊、吕二人的功劳,又有几人敢与其争比呢? 陈叫山将这首《浪淘沙》,重新装好,忽地神游起来了…… “感谢我?哈哈,感谢我送你踏上取湫路?让你从此一飞冲天?对,对对,你是该感谢我,是该感谢我啊……” “老朽精读诗书经卷,深信天命不可违之理,却始终未有真正心得……到你这儿,我可算明白那么一点点了……朝闻道,夕死可矣,老朽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如此说来,我也是要感谢你的……” 陈叫山晓得:谭师爷说出这一番话,其实已经表明了,他已经没有脸面在这世上存活下去,他去意已决,任何力量,都是无法阻止的了…… 运用深谋,欲将我陈叫山置于死地的人,是断断该死的! 可是,杀一个人,是需要借口、理由和契机的,尤其是像谭师爷,在卢家扎根数年,细细密密的根须,已延展于卢家角角落落的人…… 无论是明着杀,或是暗着杀,到最后,其结果是一样的:一部分人,会认为是陈叫山消除异己,痛下杀招,情理皆使然;但另一部分人,终究还是会认为,陈叫山此一时彼一时,以自己的升势,去杀平势的谭师爷,失之于义气! 而现下,谭师爷自己了结了自己,陈叫山给他赋予一个“患急症,寿终正寝”的缘由,便是最好的了…… 谭师爷在《浪淘沙》中,感怀了卢家对于自己的知遇之恩,同时,又唏嘘于自己抱负终未施展的落寞…… 那么,以这样的一个方式死去,能最大限度地保住名节,达到那种“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的效果么? 翌日,大雨如注,天空阴郁,时有雷电,卢家大院中,处处白色,挽联、花圈、孝帐、白花、纸蟒、纸钱,衬着悲伤之情境…… 卢家上上下下,家丁、杂役、丫鬟、长工,船帮、卫队兄弟、货栈伙计,尽皆身穿麻布孝衣;陈叫山、侯今春、魏伙头、杨账房、常海明、潘贵生、冯天仁、王正孝等人,以及夫人、二太太、少爷、少奶奶、三小姐、四小姐、禾巧,或是头缠孝布,或胸带白花…… 孙县长和何老板,必悦楼的方老板,乐州城大小掌柜,跟卢家有买卖交集的各商户,均前来吊唁…… 这算是卢家规格最高的葬礼了。 至少,在葬礼之规格上,谭师爷亦算是“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了…… 夫人坐在灵堂一侧的雨棚里,竟哭得悲恸无比,禾巧和卢芸凤不断为其擦拭着泪水,那两行泪,仍如漫天大雨一般,流淌不止…… 陈叫山咬了牙根,看见夫人悲伤的模样,暗暗体会到了:那泪水,不仅仅是悲伤,兴许也是对于韶华易逝,时光苍凉,人心复杂,世情不由人等等的诸多慨叹…… 陈叫山忽地想到:谭师爷既去了,卢家终究还是需要有人,来担当师爷这一职的…… 第051章壮大队伍 谭师爷下葬之后,陈叫山特地征询夫人的意见,请郑半仙出任卢家的师爷。 “郑先生本就曾为通判府的幕僚,历经大事,出任我卢家的师爷,颇有些屈才呢……”夫人吁声着说,“当然,如今卢家大小事务,都由你来定夺,你能请得郑先生,善莫大焉……” 陈叫山便领了卢芸凤和禾巧,亲自前往王家铁匠铺,去请郑半仙…… 王铁汉一听此事,颇为高兴,摸着油亮放光的脑门,说,“我早说过,郑兄肚子里的文墨,那都是有大用场的,算命、求签、卜卦这些,不过小菜一碟而已……” 郑半仙却连连摆手,一番推拒,“郑某不才,且又年迈昏庸,怎能担当此大任?再者说,谭师爷如今刚刚入土为安,提说此事,众人闻之,难道不言?” 铁匠铺的后生们,都在后院里打铁,叮咣叮咣的声响,一阵阵传来。 禾巧正色道,“郑叔,在座没别人,我不妨说句实话……谭师爷去世第二天,夫人在雨棚里落泪,大家都并不真正理解夫人眼泪的涵义……” 禾巧说,卢家老太爷在世时,颇为赏识谭师爷,弥留之际,向老爷、夫人交代,说谭师爷之才学智谋,几无比肩者,卢家当厚待之…… 其后数年间,夫人与老爷皆遵照老太爷遗训,视谭师爷为卢家一宝,上宾待之。 然而,夫人后来逐渐发现:谭师爷明面上谦恭待人,处处与人和善,实则背地里笼络人心,四处制造事件……由此,夫人看出了谭师爷的不凡野心! 卢家大院,终究不是一座孤岛,还须于乐州城中,与各方势力、关系,通融、交集……谭师爷外围结网,广结人缘,以卢家之财力、物力,或个人之私利,博取外人之敬重……这些,夫人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谭师爷在卢家,已然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扎根土下,延绵无际,似乎他的树杆之荫护,方得卢家之阴凉、安宁。 夫人奈何不得他,明着开斧伐树,必然落众人之口实,不得已,只能时时处处,暗暗悄悄地多留一心眼…… 关于取湫,关于后来的红椿木事件,及至不久前的道士装神弄鬼,夫人虽有心疑,却无实据,徒之奈何…… 谁也未曾料到,谭师爷终究以这样的方式,了结了自己,而导致谭师爷心如死灰,无颜面对世人的契机,却又是二小姐卢芸香,在祠堂里的一番大闹…… “夫人掉眼泪,是对卢家多年以来,蒙受巨大损失的心痛……”禾巧幽幽说,“是对谭师爷以这样的方式,了结自己的怅然和快慰之交织……说到底,多年来,夫人一直希望有人将谭师爷取而代之,一直未遇缘分啊!” 禾巧一席话,说得众人皆陷入了沉默…… “郑叔,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自我入卢家以来,每遇坎节处,都因你的点化,方能左右通融变通,走到今日……”陈叫山终于打破了沉默,慨叹之…… “哪里哪里……”郑半仙连连摇头,“三百里取湫长路,凶险重重,三千里凌江跑船,浪高风急……我纵是口舌动之,说再多话,于事本身,又能得几分帮助?叫山,这还不都是因你个人之造化啊……” 陈叫山抿着嘴,微微笑,看了看身旁的禾巧和卢芸凤,而后说,“郑叔,没有你和王大哥组织民变,没有你分析当时乐州城的形式,我何以能进入卢家,成为卫队队长?没有你提出高价收购红椿木,我何以能摆脱困局,立于不败?没有你建议,将剿匪之功,拱手相让于县府,怎能使得孙县长如今这般乖顺?没有你及时识破道士之伎俩,唐家岂不是要落一个众人之笑柄?” “郑叔,你教给我的许多东西,使我明白事理,不再孤意,心念转变……”卢芸凤见郑半仙仍不表态,便也参与劝说,“以你的修为,就是十个谭师爷加一起,也是望尘莫及的……” “夫人说过,郑叔本就曾是通判府幕僚,历经大事,见识非凡,出任卢家一个师爷,本就是屈才……”禾巧也适时进言,“我们都晓得这是屈才,可是,卢家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你看……” “哎呀,什么屈才不屈才?”王铁汉是直肠子,可不管陈叫山、禾巧、卢芸凤这来来回回说话的用意,直接说道,“郑兄,你干着了,就不曲才,你不干,再大的才,想屈都没处屈呢!” 郑半仙哈哈大笑起来,手掌在板凳上一拍,“我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 “恭喜郑兄,哦不,恭喜郑师爷!”王铁汉站起身来,拱手道贺。 郑半仙摆摆手,正色道,“我有一请求:事我要做,但这称呼,是不是可以不这么来?以我愚见,日后在众人面前,大家一律称我为郑先生,可好?” “嗯,嗯,好!” “郑先生,郑先生好!” “恭喜郑先生……” 陈叫山向郑半仙一拱手,“郑先生,我即刻派人将北院一排房子打扫出来,用以郑先生府邸。今天晚上,我们在必悦楼设宴……” “不不不……”郑先生连连摆手,“既然大家称我为郑先生了,我就说些身为郑先生的话……” “其一,我仍旧暂住铁汉兄弟这里,待三月之后,再入住卢家大院不迟……” “其二,设宴之事,我看就免了,于己,于人,于卢家,都不好!” “其三,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重要事情,有很多很多,我们当以要事为先,那些小节之处,就不必拘于形式了……” 郑先生话音刚落,王铁汉便打趣说,“哎哟,照这么说,还得在我铁匠铺里住上仨月哩!陈帮主,郑先生,这房租和饭食钱,你们看怎么算?” 五个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打铁的后生们,忽然听见这边的笑声,铁锤一丢,风箱也不拉了,皆跑过来探个究竟…… “恭喜,恭喜,恭喜郑先生!”年轻后生们一阵齐声道贺。 陈叫山扬扬手,忽而说,“王大哥,你们也加入进来,我们一起壮大队伍!” 第624章喜上加喜 连续多日的阴雨,终于停了。 天空像在清波中摆戏过的蓝纱,太阳出来一照,莹莹而纯净,一朵云也没有。 一放晴,陈叫山像陀螺一样,忙得飞转起来了…… 陈叫山依循朱万胜的隆江商行之模式,也建立起分客体系,以客首负责各自区域,将整个卢家产业,分为了九大分客 钱银客:负责协调、统筹、设计各客之钱财用度,客首为杨翰杰。 货联客:负责外驻货栈、商行字号、典当行的经营管理,各处茶厂、山货场、棕货厂、牧场、窑场、山林的业务联络,船队货物的购销转送,客首为潘贵生。 综储客:负责卢家所有田、地、园、塘,管理其稻、麦、油菜、蔬菜、瓜果、牲畜、鱼的种、育、收、采、投、养,以及城北粮仓的调度,米店的经营,卢家上上下下几桥人的吃饭问题,客首为魏长兴。 航运客:负责船队航行凌江,及其虚水河、文川河、南沙河、堰沟河等支流的货物转运,水情观测,海事防御,隐患排除等,客首为侯今春。 舟楫客:负责大小船只的新造、修旧、改良、评测、运行,客首为王正孝。 基建客:负责卢家所有商行、店铺、仓库、码头、民居、道路的建造、修缮、维护等,客首为冯天仁。 兵器客:军器客具体又分两个分支,一为火器客,一为铁器客。火器客主要依照、利用野狼岭的造枪技术、设备,以及从鲤鱼湾缴获的土炮,打造枪、炮、弹药,客首为三旺。铁器客负责打造刀、斧、缨枪、大小锤、叉、弓弩、箭镞、水鬼钩锁、铁锚、锯、飞爪、浅水狼牙球等等,客首为王铁汉。 防卫客,负责卢家所有的兵丁之训练、调度,形成一支保卫卢家各处,乃至整个乐州城安全的精锐之师,客首为常海明。 承礼客,主要负责卢家对外的各种关系联络、通融、维护、迎来送往,对内的礼数、家规、风气之督察、引导、奖惩等等事宜,客首为面瓜。 九大分客,十个客首,不分职务贵贱,没有等级高低,皆只受陈叫山一人统领,也只向陈叫山一人述职,唯陈叫山马首是瞻! 因而,陈叫山也不再是之前的陈帮主。有人建议称其为陈老大,陈叫山建议说,还是叫陈先生! 饶氏三兄弟,满仓、大头、二虎、黑蛋七人,成为陈叫山的近身侍卫! 郑先生成为陈叫山的第一智囊,人称其为郑军师! 陈叫山对于卢家整体的架构布局,夫人深感满意,欣慰地说,“叫山,我始终相信,有你在,一切都会越来越好!从此之后,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叫山时刻不忘卢家知遇之恩,不忘夫人对我的栽培、信任……”陈叫山说,“日后我有行事不妥之处,夫人一定得多多敲打才是……” 夫人微微笑着,继而,又面色凝然起来了,“叫山啊,有两个事情,我得与你说一下……这其一嘛,卢家大院的头号闲人,你也得给他安排安排,若不然,只怕他闲得身上皮都掉三层了……” 陈叫山当然晓得:夫人所说的“卢家大院头号闲人”,是少爷卢恩成。 “少爷的事儿,我想过……”陈叫山忽而说,“要不这样,让他给魏叔打下手?我觉着综储客的事情是多而杂的,魏叔会很忙……” 夫人深深叹了口气,“也好,姑且就让他去辅助魏客首试试……” “叫山,前阵子,我跟你提说过你的终身大事,我想……”夫人说到这里,忽而一顿,“我想将芸凤许配给你……” 其实,自打上回夫人让陈叫山在祠堂里,为卢家列祖列宗牌位上香敬供,陈叫山便大许猜到了这一步:卢家要纳自己为女婿的! 可是,陈叫山心中时时在想着禾巧呢! 禾巧怎么办呢? 如今,整个卢家之大权,已然全部在陈叫山掌握之中,与其说,这是卢家之一份信任,一份重托,更应说,这是一种大恩! 面对大恩,陈叫山怎可拒绝三小姐卢芸凤? 陈叫山端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茶,抿着嘴,倒像那杯中所装的,不是茶,而是白酒一般了…… 见陈叫山沉默着,夫人便又说了,“我知道,芸凤这孩子,性子上有些不乖顺,时时处处,让人操心的事儿不少……” “夫人……” 陈叫山刚一开口,夫人却将手臂抬起,笑着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心里惦记着一个人,对不对?” 陈叫山低了下头,不知如何回应,又要伸手去端茶杯,手伸在半空了,忽又停住了…… 夫人心里知道我惦念着禾巧,怎地夫人说这话时,却还带着笑?莫非…… “叫山啊,我知道你喜欢禾巧!我就算是再老,再糊涂,这个眼力若没有,那就真到了入土的时候喽……” “所以,这事儿我想了好久,一直没有跟你提说,一直在跟她们两个说……”夫人抬头看着陈叫山,笑着说,“所以,芸凤你要娶,禾巧你也娶,你觉得如何?” 陈叫山一怔: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婚娶方式吧?就算是有妻有妾,那也是一步步来的事儿啊…… “夫人,这恐怕……” “没有什么恐怕!”夫人一挥手,“我想过了,也与她们都商量好了:芸凤和禾巧,你都娶,不存在正房偏房之说,更没有妻妾之分……” “夫人,这礼节程式上……” “礼节程式的事儿,我也考虑过的……”夫人喝了一口茶,略一沉吟,“抬花轿的老传统,咱给改了,咱这一改,就不存在正门、侧门迎娶的问题了!” “我跟郑先生讨论过这个问题……”夫人从抽屉里取出一本黄历,朝陈叫山跟前一丢,“本月初九,是上上之好的黄道吉日!到时候,你就骑一匹高头大马在中间,芸凤和禾巧,各自骑一匹马,分列你左右,你们三人三马,在乐州城绕城三圈,而后,咱就在院里大开筵席了……这叫喜上加喜!” 哈小說网 第053章心静则安 离着初九还有几天,陈叫山结婚的消息,便已在卢家大院传开,及至整个乐州城,大街小巷都晓得了“一龙双凤”的婚娶…… 自打陈叫山由陈帮主,成为了陈先生,之前一直穿着的短打,改为了长袍,头发一溜朝后梳去。 头天清晨,换上这么一身行头,陈叫山有些不大习惯,总觉着长袍下摆,在腿边扫来扫去,而那宽大的袖管,则缚住了胳膊,显得不利索似的…… “老大,你得习惯哩……”鹏天看见陈叫山老是将袖子朝上卷,便凑上来说,“现在不比以往了,你是陈先生啊!” 新建学校的起名,经过大家一番商讨,并由郑军师测字推演,最终取名为“吉灵”,意即:吉时,吉地,吉人,灵气四溢之意…… 吉灵学校,是在城南烂泥塘上筹建的。起先,大量土方已经填充其内,但经过了连日阴雨,雨水浸泡,导致基础下陷、不实。基建客客首冯天仁,亲自去拿脚反复踩跺了一番,而后说,“再加三层石、三层土,边浇水,边上碾滚、打石夯……” 陈叫山穿着长袍,在卢家大院转来转去,想找卢芸凤和禾巧说话,但这两人,皆却不见,说要等到初九,揭了盖头,再好好见…… 姑娘家家的心思,总是让人猜不透,罢了,罢了,不见就不见呗…… 于是,陈叫山又来到吉灵学校场坝处。 太阳正当空,兄弟们皆光着脊背,以牛皮皮绳套了碾滚,在场坝上来回滚动,另有十几辆板车,拉着片石和黄土来垫场。 打石夯的兄弟们,四人一组,将石夯高高抛起,又重重下落,几组打夯。却都是一个节奏,并吼喊起了跑船号子—— 水浪高过天啊——吼吼呀嘿——龙王江中站啊! 水浪没有头啊——吼吼呀嘿——老子怕个毬呀? 桨石走得正啊——吼吼呀嘿——拖绳四股拧呀! 风打拨浪鼓啊——吼吼呀嘿——船身好借势啊! 吼吼呀嘿——吼吼呀嘿——左出龙啊——右跳虎…… 吼吼呀嘿——吼吼呀嘿——能耍文啊——能玩武…… 陈叫山听得热血冲荡,便将长袍下摆,朝裤腰里一塞,高高卷了袖子,跳到场坝上,要跟兄弟们一起打夯…… “陈先生。陈先生,使不得。使不得,真是使不得……”冯天仁见状,连忙过来拦住了陈叫山,“老大,你现在是陈先生,这活儿,你不能干!瞧,这儿灰又大,呛人哩。太阳白花花的……” 陈叫山只得将长袍下摆,又从裤腰里放了下来,袖子也都放了下来,黑蛋过来给陈叫山长袍一阵拍打,将长袍的皱褶都拍打平顺了…… 走到东城校场坝,常海明正在训练新近加入防卫客的兄弟。 陈叫山远远地站在树荫下,看着常海明站在几十个新兄弟面前。背着两手,大声地说,“兄弟们,你们要加入卢家,追随陈先生,就应该懂得一个道理:陈先生的兄弟。都是有血性的好兄弟!除了讲义气,有担当,赤胆忠心,还得有铁打铜铸之体魄,能征善战,闭着眼睛遣一个出来,都是个顶个的好汉!兄弟们。明白吗?” “明白——明白!”校场坝上传来山呼海啸的吼喊声! “人,打从娘胎里出来,都是一颗脑袋两手两脚,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因此,要想有好体格,就得练,就得好好地练,冬天三九,夏练三伏!”常海明仰头望了望白花花的太阳,而后说,“今天,我们的训练任务,就是两两对打!记住,不能朝裤裆招呼,不能袭击太阳穴,不准卡脖子,不准掐人,不准咬人……除过这些规定,可以放开打,憋足了劲儿打,有多大本事,用多大本事!今儿的目标是,一人要流两盆汗水……你们怕不怕?” “不怕——不怕!” 常海明大手一挥,校场坝上几十个生龙活虎的后生,纷纷列开架势,“嘿嘿哈哈——哼哼呀呀”地开打了…… 这是一天当中,天气最热的时间,陈叫山站在树荫下,见整个校场坝上,黄烟腾腾,“啪啪啪啪啪”的对踢对打、喝喊声,不时传来,不禁想起了当初与高雄彪在校场坝比武…… 一恍惚间,时光忽倏过去,往事历历在目,犹然清晰…… 陈叫山提起长袍的下摆,要擦拭额上的汗水,鹏云从后面跑过来,连忙递上了一条白毛巾,“老大,用这个擦……你现在是陈先生,不能用长袍擦汗水的……” 常海明看见了陈叫山,便几步跑了过来,大声喊着,“陈先生……” 校场坝上兄弟们,顿时停住了手脚,全都大声喊了起来,“陈先生,陈先生……” 陈叫山大步朝校场坝走去,兄弟们兴奋地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 “陈先生,你教我们些拳脚嘛……” “陈叫山,听说你有十二秘辛拳哩,教给我一招半式?” “陈先生,要不你给我亮几招,让我们饱饱眼福?” 陈叫山微微地笑…… “你们都咋呼什么?继续练!”常海明冲兄弟们大喊着,“瞧瞧你们,汗水连地皮都没打湿,离两盆汗还早着哩……” 兄弟们便又开始“哼哼哈哈”地对练起来了…… 陈叫山走到西街一家文房四宝店前,迎面遇上了郑军师,郑军师怀里抱着一沓书,见陈叫山胸前的长袍,被汗水浸湿了一大坨,便问,“陈先生,你这是……” “就是各处转转……”陈叫山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汗渍,用手指轻轻一弹,而后问,“郑叔,你买这么多书?” 郑军师将一沓书,全部塞到鹏天怀里,转头冲店里喊,“伙计,拿一把折扇来……” 文房四宝店的伙计,一连捧了好几把折扇出来,递给郑军师,让其挑选…… 郑军师挑来挑去,挑了一把空白折扇,而后,转身进了店里,拿起桌上毛笔,蘸墨,凝神,在空白折扇上写了“心静则安”四个字…… “陈先生,给——” 郑军师将折扇交给陈叫山,“你现在是陈先生,不必事必躬亲……” 第054章喜气满院 初九至。 寅时尚未到,卢家大院已闹哄哄起来:一把把扫帚,连续在青石板路面上,扫得“唰唰”响;马车、牛车、毛驴车从南门出出进进,牲畜脖上的铃铛儿响,车轴“嘎吱吱”,应和着人脚噗嗒…… 布衣房的老妈子们,早将一个个大红囍字绞好,在裁衣台上一溜儿全摆开,并七嘴八舌地对张贴的家丁、杂役们交代着—— “这是双飞蝴蝶,拢共八队,两对一窗贴,是对角飞啊,可别把朝向弄错了,让人笑话哩……” “嗯,对对,这是鸳鸯戏水,窗格当中走,立柜、板柜上尽量望高走……嗯,墙上挑大个的走……” “哎呀,拿反啦,看,这就对了:这是并蒂莲枝,相向对对,这个要往睡房门上贴……” “这个最喜庆,龙凤戏舞……” “嫑说冷话,三小姐跟禾巧姑娘,配一个陈先生,你说为啥两凤一龙,你傻啊?” 姚秉儒和高雄彪,早得了消息,已于昨日来了乐州城。 姚秉儒带来的礼物,是一件三尺口面、纵六尺的大红苏绣“五子抱福桃”,绣件边沿皆点缀碎玛瑙雨滴坠子,金线三道勾边……象征着“多子多福,祥瑞无极”。 高雄彪则送来一黄杨木细雕大帆船,帆桅高高,船首上翘,船沿一转皆阴刻祥云蝙蝠,船身底座取黄杨木天然造型,凿出波浪滚滚之势,磅礴大气,气象万千! 魏长兴自当了综储客的客首,将毛蛋提任为一品主厨,此次婚宴,便是毛蛋当上一品主厨后的首次亮本事,所以,毛蛋使出了全部绝活…… 一道麒麟敬海云的南瓜雕,只因配菜伙计一不留神。胳膊肘捣了毛蛋一下,一刀刻滑了,麒麟的甲纹稍稍乱了些,毛蛋便一菜刀招呼上去,决定重新雕…… 杏儿姑娘和少奶奶唐慧卿,在帮着禾巧盘头发、修眉毛、搽胭脂、绞面毛,杏儿拿了鸭蛋镜。让禾巧自己瞧瞧,便说。“禾巧,今儿你是最最皙气的,赛得过仙女了……” 唐慧卿便嗔怪杏儿,“傻丫头,禾巧啥时候不皙气了?” 禾巧转头,凑到杏儿耳边,悄声问,“啥时候该我给你化喜妆?” 杏儿打了禾巧一下,嘴巴嘟噜了。趁唐慧卿在和丫鬟们在整理衣裳,悄悄将一个红布包塞给禾巧,“今儿晚上,你把这个藏枕头下,陈先生一准睡你那儿……布衣房的婶婶们告诉我的,灵验哩……” 此际,薛静怡和二太太、四小姐卢芸霞。也在帮着卢芸凤收拾打扮。 薛静怡借着给卢芸凤抹头油,两人低头凑一起说着悄悄话,一会儿卢芸凤点点头,一会儿薛静怡点点头,末了,两人都嘻嘻地笑…… 卢芸霞用一个小簸箩端了些红枣、花生、枸杞。一下放到梳妆桌上,对卢芸凤说,“三姐,我听我娘说了,这些你都藏被子里,不要乱动,等着陈先生去拉被子。他一拉开被子,红枣啊这些一洒出来,你就满床拣,说是……” “云霞妹妹,别说了,你不害臊啊?”薛静怡笑着戳了卢芸霞一指头…… 二太太原本在外屋衣帽架旁检查衣裳,听着里屋的笑闹声,便走过来说,“都别闹了,今儿院里忙,人多,事儿多,难免有不顾及的地方,咱早些弄完出去,趁早吃些东西,肚里垫踏实了……” 今儿的大喜日子,夫人特地早早起来,来给老爷穿衣、剃须、洗脸…… 老爷害了病,活动少,如今人越发地胖,夫人搀扶他起床时,让两个丫鬟从他腋下钻进去,努力朝上顶,夫人朝起来拽,仍是累得喘气…… 老爷很少这么早起过床,即便被夫人和丫鬟七手八脚地扶起来了,也是晕晕乎乎的,夫人将他脑袋扶端正了,他又歪了去,刚把热乎的毛巾,捂在他嘴上,他嫌气闷,一把又拽掉了…… 一个丫鬟从柜子上拿来一个铜铃,在老爷面前一阵“叮铃铃”摇,老爷便有了些精神! 夫人晓得:那个铜铃,是三太太以前唱戏时,老爷常拿着伴和节奏助兴的。 老爷一把抓过那铜铃,像个顽皮的孩子,一高一低地摇,耳朵贴上去,似乎总听不够那铃铛声似的…… 夫人要亲自给老爷剃须,便去夺老爷手里的铜铃铛,老爷胖胖的身子拧来拧去,不给,夫人夺得急了,老爷竟一把拽住了夫人的手腕,嘴角流着口水说,“虚肯,虚肯……” 老爷中风偏瘫后,嘴巴也歪斜了,极少说话,即便偶尔说了,嘴巴不关风,一般人也不晓得他说的啥。 但刚才老爷连连地说“虚肯,虚肯……”,夫人还是听懂了,他是在叫三太太的名字“素芹,素芹……” 夫人叹了口气,便将剃刀交到了丫鬟手上,“你们给他剃吧,留点神,剃浅些都没关系,别弄伤了……” 在夫人的安排下,基建客的人将东南处一小院,拾掇一番,成了陈叫山的新府邸。 朝阳升起来了,一抹抹金光,在弯弯的檐角遮挡下刺来,将新府邸廊柱上缠的那一转红布,映得愈发红光灿灿…… 陈叫山坐在新府邸的堂屋,手里捏着那把“心静则安”的折扇,悠悠地扇着风,看着兄弟们有的在院墙上,调整灯笼的高度,有的拿着炭熨斗,将陈叫山今儿所穿的青色竹叶绸长衫,一遍遍地熨着…… “老大,外面来好多客人了,你出去招呼一下吧!”面瓜如今是承礼客的客首,对卢家大院迎来送往的礼节之事,格外上心,尤其是今儿这样的大喜日子、大忙日子。 陈叫山穿上青色竹叶绸长衫,手里捏着折扇,出了新府邸,来到前院客房,逐个朝客人们拱手致礼—— “孙县长好,何老板好……哎,让您二位破费了!” “田老爷,最近庄上都还好吧?您坐您坐……” “王司令,李团长,您二位,可是好久不见,驻防军近来事儿挺忙哈,今儿一定好好喝上几杯!” “喲,万老爷,青林兄弟,赵帮主,里面请,里面请……鹏云,给客人上好茶!” 第055章洞房花烛 万洪天领着万青林、赵秋风,在客房坐定后,先向陈叫山说了些关之语,同周围的客人,寒暄几句,而后凑近陈叫山说,“陈先生,借一步说话……” 陈叫山便让兄弟们招呼着客人,将万洪天引至里间,以折扇轻轻一指座椅,同万洪天分主客位坐了…… 只这一个折扇轻指的姿势,令万洪天犹然感觉出了:陈叫山由陈帮主,变为了陈先生,这一袭长衫,折扇执手,其风度,其神态,落落大方,从容儒雅,与之前的陈叫山,判若两人! 万洪天何曾晓得,就在前几天,陈叫山还觉得这长衫罩身,下摆在小腿处扫来荡去,宽大的袖管一甩而抖,还多有不惯呢! 郑军师看出了陈叫山对于身份转换后的不适和不惯,特地将一把“心静则安”的折扇,交于陈叫山,并告诉陈叫山,“你如今是陈先生了,不必事必躬亲……你越是事事亲为,追随你的人,不为因此而觉着你努力,反倒会觉着你缺乏大局气度!做众人之主,需要的是一个闲字,而不是忙字!” 陈叫山明白郑军师的苦心孤诣,便转了观念,一袭长衫罩身,一把折扇不离手,几天下来,便是郑军师见了,也频点头认可,“嗯,我们的陈先生,合该如此……” “陈先生,今年一趟桃花水,多亏你一路照顾青林,照顾我万家船队……”万洪天侧身朝陈叫山一拱手,“跑船回来这么久,老夫俗事缠身,未能亲来感谢陈先生,愧不能言哪……” “万老爷说哪里话……”陈叫山执折扇在掌,竖立扇身,拱手还礼,“前阵子,去野狼岭剿匪,幸得青林兄弟及时赶来。施以援手……万家损失那么多好兄弟,实在令陈某心痛不已,夜夜难安!原本说腾出日子,前往万府拜谢,这一忙……” “陈先生,咱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万洪天适时打断了陈叫山的客套之语,“老夫今儿过来向陈先生关新婚大喜。同时,还有一请求……” 陈叫山自然晓得:万洪天提出“借一步说话”。必然有事儿跟自己说…… “这一趟桃花水跑下来,老夫看得出,青林进步很大,有些成器了……我晓得,这全是跑船途中,陈先生热情相帮,提点训导所致……”万洪天轻轻吁了气,话锋转之,“不过。他终究还是差得远!因此,我就想,我们两家船帮,可否联合起来,共图大事?有陈先生关照相助,青林也好,我万家船帮也好。必能更进一步!” “嗯,多谢万老爷信任陈某……” 陈叫山回答得这般爽快,反倒令万洪天不安,以为陈叫山要推拒自己,便抢着说,“我的想法是。依照你卢家分客的概念,将我万家船帮,独立为一分客,万家所有人手、船只,全由陈先生调遣支配……万家上上下下,愿唯陈先生马首是瞻,追随陈先生。共图大事,开创新篇!” 陈叫山此前同郑军师商讨过“联并纵合”的事儿,郑军师给陈叫山建议说,整个凌江上游区域,从羌州、沔州,到梁州、乐州、洋州,若能大一统,必然能合力于一发,开创凌江航运之新局面! 陈叫山当时说,梁州万家船帮,实力不在卢家船帮之下,且他们与洋州几家船厂亦颇为交好。如能与卢家归附一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但是,此事最好由人家提出来,卢家不好主动去游说…… 郑军师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现在,万洪天主动提出联合之事,陈叫山当然满心欢喜,但面上却无波无浪,轻启折扇,徐徐扇之,听着万洪天的话,待话毕,方缓缓说,“万老爷,我觉得此事可行,但今儿院里事儿太多,太杂,容后我们再细细探讨?” “好好好,陈先生今儿是大喜之日,且先当好新郎官……”万洪天笑着站起身来,拱手以礼,“陈先生,你且先忙着……” 陈叫山遂即出了客房,在院里各处察看一番,待大婚车马队伍准备停当,便跨上高头大马,自己居中,令卢芸凤骑马居左,禾巧居右,出了卢家大院,在乐州城大街上游走…… 乐州城一时万人空巷…… 满城游走归来,便是拜天地、高堂、夫妻对拜之仪式。陈叫山居中,卢芸凤在左,禾巧在右,夫人和老爷坐于上首,一拜,二拜过,其后,陈叫山再有左右拧身,与卢芸凤和禾巧,分别拜了…… 婚宴散席,夜已深,陈叫山喝酒喝得满面红光,却并无半点醉意,在兄弟们一阵嬉闹之中,回到了新府邸…… 新府邸的房屋格局,是一个“凹”字形状,禾巧的寝室在东房,卢芸凤的寝室在西房。 陈叫山进了府邸正房,抓起桌上的凉茶,猛喝了几口,左右各一转头,见东、西房皆房门轻掩着,屋内红烛之光,自门缝里透射而出,洒得一地…… 陈叫山忽然有些纠结起来了——这……到底是先去东屋呢,还是先去西屋? 先去东屋,卢芸凤必然心有不悦,先去西屋,禾巧肯定又心中不快…… 这一龙二凤的大婚,在兄弟们起先喝酒时的闹哄时,成了人人艳羡之事,可临着洞房花烛夜了,陈叫山才猛然感到了纠结…… 此际,禾巧和芸凤皆各自坐在各自的床上,头上搭着红盖头,静静候着…… 方才,陈叫山在院里送走了嘻嘻哈哈的兄弟们,又“嘎吱吱”地推门,进屋后,抓起凉茶喝,喉咙管里一阵的“咕咚咕咚”响,全被她们二人听在耳里…… “芸凤,禾巧,你们先到堂屋来……” 陈叫山略一思,想到了索性先将二人叫于一处的办法。 禾巧和芸凤,分别开了寝室房门,一手提着红裙裙角,一手轻轻撩开红盖头一角,以便低头看路,来到正房里,分于两侧椅子上坐下了…… 陈叫山呵呵一笑,走上前去,手执折扇,先将卢芸凤的盖头揭去了,再又揭去了禾巧的盖头…… 第056章一龙二凤 “忙一天了,你到芸凤那儿先歇着吧……”禾巧的盖头被挑起后,便遂即睫毛一闪,冲着陈叫山莞尔一笑…… 禾巧终究是聪慧且善解人意的,此一时,她这一笑,一说,惟愿将陈叫山内心的犹豫和纠结,犹若轻水冲沙般化去…… “我夜里认床,恐睡不好,你先到禾巧姐姐那儿睡吧!” 禾巧有意成全,可卢芸凤怎好借此应允?卢芸凤嘴巴卷成了筒状,在陈叫山看向她时,便接了陈叫山的目光,并朝着禾巧努了嘴…… 陈叫山“噗”地展开折扇,缓缓地扇着,一阵阵凉风吹脸,起先因喝酒而烫热的脸,便瞬间感觉清凉了下来! 禾巧和芸凤对视了一眼,而后,皆将视线拴系到了陈叫山身上…… 此际,新府邸的院门外,有船帮的兄弟,有夫人院里的丫鬟,有布衣房的老妈子,皆像守候站哨的士兵,围成一团,争着将眼睛朝门缝上贴…… 他们皆想看一看:东房和西房,到底哪边的灯先灭…… 陈叫山不用转头,便晓得禾巧和芸凤都在看他,呵呵一笑,“呼”地折扇一合,在手掌一拍,“嗳,咱今儿游街是咋行走的呢?三马并行?嗯,就是三马并行……” “时候不早了,咱都傻坐着干吗?”陈叫山唇角弯弯,将折扇朝桌上一丢,站起身来,伸展双臂,一手伸向芸凤,一手伸向禾巧,“走吧,三马并行……” 芸凤伸手捏住了陈叫山的左手,禾巧低一下头,也伸手握住了陈叫山右手,陈叫山拉着两位佳人,一直朝正房内室走去了…… 正房内室,是陈叫山特地叮嘱基建客的兄弟,将书房从中隔开。形成的一间屋子,用以陈叫山自己休息所用。 虽是独自休息所用,但正房内室的床亦不小…… “今儿晚上,咱都在这儿歇了,你们说怎样?”陈叫山将两位佳人,引至正房内室了,松开两手。伸了个懒腰,胳膊的骨节。发出“嘎嘣嘣”一阵响! 正房内室里没有燃灯,黑乎乎的,三人站立在黑暗中,略一适应,倒也将房间布局看得清清楚楚了…… 陈叫山张了个哈欠,解了长衫纽襻,将长衫脱了,内衫脱了,坐到了床上。将长裤也脱了,只穿了个裤衩,赤溜溜站起来,用了秦腔的强调,“呀咿——**莫要守花烛,我替娘子来更衣……” 唱词如此,但当陈叫山伸了手。朝芸凤的红裙上抓去,朝禾巧的领扣摸去时,两位美人却皆朝后一闪,不约而同地说,“我自己来……” 芸凤先脱了红裙,再去解那上身绸衫。禾巧则是先将上身绸衫脱去了,亮出贴身的红撕肚兜,而后才慢腾腾地脱红裙…… 两位佳人皆脱得只剩肚兜和内小裤,陈叫山左手挽住芸凤的细腰,右臂缠住禾巧的脖子,朝那宽大的新床上倒了去…… 院门外那些“瞧红灯”的人,起先兴奋得很。你推我,我拽你,争先恐后地朝那门缝上瞄,想看究竟东房灯先熄,还是西房灯先熄…… “咦,两头都亮哩……” “嗬,还真是的啊……” “哎呀呀,你别推我,我看看,我看看……” 过了好一阵,新府邸的东、西房,皆是红光盈盈,这令这些“瞧红灯“的人感到疑惑了…… “这咋还都亮呀?陈先生他……” “一准是去了一屋,另一屋也不灭灯……” “我估摸陈先生在三小姐屋里呢……” “那不一定,我看像是在禾巧屋里……” “咱打个赌怎样?注也不大,三块现大洋……” 一伙男男女女正嘻嘻笑闹着,陈叫山的贴身七侍卫,却从后面赶过来了。 “散了散了散了,散了啊!”鹏天走在最前头,连连挥手,“这都啥时候了,回去睡觉,回去睡觉……” “我说你们猫在这儿,也不嫌蚊子叮胳膊叮腿啊?”二虎笑呵呵地说,“要不这样,我替你们把门敲开了,让你们看热闹看个过瘾?” “不了不了不了……” “走走,咱走吧……” 瞧红灯的人都散去了,七个兄弟也凑到门缝上看,黑蛋说,“咦,两边屋里都有亮哩……” “我说黑蛋,自己被窝暖不热,替别人操心哩?”大头一把揪住黑蛋的耳朵,使劲朝外拽,黑蛋被拽出来了,他自己却将脑袋也朝门缝上凑去,“哎呀,还真是哈……” 夜,极深了…… 满天的星星,像宝石,像鱼鳞,像好奇者的眼睛,俯瞰着黑夜笼罩下的大地…… 卢家大院里,此际静默如海,那夜黑中矗立的高屋大房,若一艘艘船,静静泊着…… 然而,新府邸,正房内室,床上,并排躺着的三个人,却怎么都睡不着…… 怎能睡得着呢? 陈叫山躺在芸凤和禾巧中间,左手揽一个,右手揽一个,芸凤侧着脸,贴在陈叫山肩膀上,禾巧则像调皮的孩子,将下巴挂在陈叫山胸膛上…… 一丝淡淡月光,从后窗倾洒进来,屋里像飘浮在海底一般,蓝莹莹的海水,几将床、被子、枕头,全然浸于其中了…… 陈叫山胸前挂着的那对玉佛,在月光里,像一块冰,闪着冰的光…… “我说,咱既然都睡不着,就说说故事吧!一人说一个,谁要是不说,或者是说不圆泛,就挠痒痒肉,咋样?”陈叫山左右一看,两位佳人的兰香气息,幽幽传来,都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好,那我就先说……”陈叫山张了个哈欠,像用手去揉嘴巴,这边胳膊却被芸凤压着,动弹不了,那边的手,被禾巧紧紧地攥着,也动弹不了…… “话说,从前啊,也不晓得是哪朝哪代了,反正是很久很久了……有一个皇上……皇上嘛,有皇后,有妃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所以呢,这个,这个……皇上睡觉就成了一个问题啦,一个很大很大的问题……” 陈叫山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下,见左右两边佳人,也没有人催促他继续讲,无论是真睡,还是装睡,反正都闭了眼了,便左边一轻吻,右边亲一口,也轻轻闭上了眼睛…… 第057章兵民冲突 翌日下午,陈叫山和郑军师,将十位客首、姚秉儒、高雄彪、万青林全部召集,在西内院里开会。 陈叫山和郑军师一阵低头交流后,便站立起来,“今儿召大家开会,我们采用个先孬后好的办法:每个人都发言,先说最近遇到的不好的事儿,然后再说好的事儿……” 满屋的人,开始一阵低声的交头接耳…… “冯客首,先从你这儿开始吧!”陈叫山说,“最近基建客有啥棘手的事儿?” “呃……倒也没啥……”冯天仁挠了挠后脑勺,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昨天,我派兄弟们到南山伐木头,有兄弟回来说,二里坝那边有人在干仗……” “哦?什么人干仗?二里坝闹土匪了?”陈叫山问。 “好像不是的……”冯天仁说,“两方都是当兵的,据说一方穿的是黄皮,一方是灰皮,到底是哪儿的队伍,搞不大清楚哩!” 郑军师默默点点头,便说,“既然都是军方的人,咱就不必掺和其中……” 这时,吴先生和唐嘉中忽然进了西内院,吴先生径直走到陈叫山身旁,俯身,凑近陈叫山耳朵,悄声低语…… “啪!”陈叫山猛然一拍桌子,手臂扬了起来,忽而觉得自己情绪过于激动了,便又将手缓缓放下了…… 原来,二里坝干仗的两伙人,一伙是红军,一伙正是中原剿匪纵队! 中原剿匪纵队和一小股红军,在二里坝干了仗,红军被打散了,中原剿匪纵队也大伤元气! 中原剿匪纵队一直朝北撵,今儿一早,已经到了上元堡。中原剿匪纵队的一伙伤兵,在上元堡街上一家饭馆吃饭,吃完了,死活不给钱。口口声声说,“老子们都是吃军粮的,脑袋别裤腰带上抓赤。匪,保你们一方太平,吃你们的饭,是看得起你们,还要个什么鸟钱?” 饭馆的老板气不过。让伙计挡住门,不让那伙当兵的走。两方便在饭馆里干了起来,饭馆里两个伙计,当场被剿匪纵队的人打死…… “吃饭给钱,天经地义,居然还敢动手杀人?”陈叫山将折扇“噗”地甩开,哗啦啦一阵扇,鼻孔里闷闷地喷着气流…… 高雄彪坐在底下,跟周围的客首们一阵交流,屋里所有人都晓得了伤兵杀人的事儿了…… “这事儿我听手下兄弟说了……”一直坐着默不作声的侯今春。忽然开了口,“那伙当兵的,借着搜查赤。匪,在上元堡逐家搜查,据说还把一个黄花闺女给糟蹋了……” “原来你们都晓得这事儿,就我一人不晓得啊……”陈叫山兀自感慨着…… “不管怎么说,自古民不与官斗。此事我们得想个方略,不能与那些当兵的起了冲突才好……”郑军师说。 陈叫山悠悠地摇着扇子,“成,这事儿先撂一边儿,咱继续开会……魏叔,你说说吧。近些日子,综储客有啥棘手的事儿没?” 吴先生站起身来,朝众人一拱手,而后和唐嘉中起身朝外走,高雄彪遂即也跟了出去…… 吴先生和唐嘉中、高雄彪并未远走,而是来到西内院另一间屋里……方才,吴先生和陈叫山已交换了眼神。关于剿匪纵队的事儿,留待散会以后再说…… 会场内。 “倒也没啥棘手的事儿,就是……”魏长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魏叔,有事尽管直说便是……”陈叫山将折扇一合,环扫满屋,“都是自家人嘛……” “就是……少爷他……陈先生,我觉着,少爷他有空就歇着,综储客这边,其实也不忙的……” 尽管魏长兴说得含含糊糊,但陈叫山大许已猜得出来了:自己这个大舅哥,历来就是只会添乱子,不会干正经事儿的人。顾忌夫人的面子,受了夫人的嘱托,陈叫山将卢恩成安排在了综储客,可以料想,卢恩成定是在综储客里乱折腾,弄得魏长兴很难办事…… 魏长兴是憨厚实在人,至于卢恩成在哪些地方,令他难办事,他定是不会明说的…… 自打成亲以来,这段日子,陈叫山沉浸在一龙二凤的幸福中,白天与芸凤看看书,与禾巧下下棋,今夜去东房,明夜去西房,夜夜颠鸾倒凤,巫山**…… 因此,整个卢家的大小事儿,陈叫山基本不顾,便显得耳不够聪,眼不够明,消息不够灵通…… “呵,我那大舅哥,历来就是会享福的人……”陈叫山深深戏了口气,胸膛鼓了起来,“魏叔你尽管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干事,他那儿,不用在乎……他要是有怨气,回头我给他慢慢消……” 综储客的事儿说完了,万青林又站起来说,“老大,我这边真没啥棘手的事儿,我就想问问,咱啥时候再跑船?” 陈叫山便朝潘贵生和侯今春看去,“潘客首,候客首,你们觉得啥时候再跑船合适?” “我这边的长货销得稍慢些,短货基本都卖光了,要说跑船,我看行!”潘贵生说。 “我没啥意见,老大说啥时候跑,我就啥时候跑……”侯今春由侯帮主成了侯客首,心里一度是不快的,因此,他说着这样的话,没人猜得出:他这到底是在说气话,还是表示对陈叫山完全的服从…… 陈叫山微微笑着,略一沉吟,又问杨翰杰,“杨客首,你那边手头如今怎样,宽裕不?” “回陈先生,我这边宽裕得很……”杨翰杰信心满满地说。 “好——”陈叫山转头与郑军师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说,“那咱就抓紧时间备货,争取最近就开航跑一趟!青林,你那边有啥困难没?” 万青林摇摇头,“如今兄弟们都干劲十足,没啥困难……” “成,那今儿咱就谝到这儿?”陈叫山环视众人,遂即说,“散会吧……” 十位客首出了西内院,陈叫山和郑军师、姚秉儒,来到吴先生、唐嘉中、高雄彪所在的房间…… 六个人在屋里开会商讨着中原剿匪纵队的事儿,一直开到天完全黑了…… 这时,常海明突然气喘吁吁地来了西内院,敲门而入,向陈叫山报告,“老大,出事儿了,上元堡那边来人求助,说他们打死了几个当兵的……” 第058章解决隐患 发生在上元堡的伤兵扰民之事,的确令人义愤填膺…… 上元堡地处凌江南岸,自古民风彪悍。 平日里,在堡街上,百姓之间因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儿,挽了袖子,列开架势,相互吵架、干仗的事儿屡有发生! 可是,当有外来者来上元堡,横行霸道,飞扬跋扈,欺辱堡子里的人时,大家又极其团结,抱成一团!哪怕是平日的仇人,在面对外来恶人时,亦能搁下仇恨,一致对外! 中原剿匪纵队一路追击红军,至二里坝,双方展开一场激战!剿匪纵队自恃人数多于红军数倍,且武器精良,弹药充备,认为可以一举将红军拿下。岂料,一场战斗打下来,尽管红军被打散,但剿匪纵队更被打得死伤严重…… 剿匪纵队一路追击红军残部,来到上元堡,见这里土地平阔,且依临凌江,物产丰富,堡街繁华,便决定在上元堡暂且休整几日,调养伤情。 这伙当兵的,进入堡街,立时露出了痞子泼皮的一面来,在饭馆吃饭时,大肆点菜,胡吃海喝一通,吃毕,嘴巴一抹,却说身上没带钱。饭馆老板气不过,召来伙计,拦住大门,硬要钱!结果,两方开打,几个兵痞仓惶之下,开枪冲饭馆伙计射击,打死两人…… 其后,这伙兵痞越发不可一世,有恃无恐:借着搜查红军残部之由,在上元堡逐家逐户地搜查,抢鸡杀狗,讹诈钱财,并起了色。心,将一黄花闺女生生糟蹋…… 天黑后,兵痞们在城墙下搭了营棚,架了火堆,烧烤着抢来的鸡鸭,大口大口地喝着讹诈来的苞谷酒…… 待一伙兵痞酒醉之时。上元堡几个勇武的后生,提了斧子,闯进营棚,一连砍死四个伤兵…… “砍得好!” 陈叫山听了常海明的一番叙述,不禁怒火在胸,一巴掌拍在椅子上…… “老大,这事儿闹的有点大……”常海明说。“那伙当兵的,现在以查找凶手为由。在上元堡大肆闹腾,我估摸,事情越闹就越大,还会死人……另外,他们派出一小股人,现在正朝梁州城赶,要到梁州王司令那里调兵……” “在咱乐州地界上,出了这样的事儿,咱自然是要管一管的……”郑军师在一旁说。“可是,无论放到哪里讲,百姓杀军人,都是大罪!那些当兵的,以此事为借口,在上元堡大开杀戒,百姓死了。却统统都以暗通红军为罪名,死了也白死……” 陈叫山紧皱着眉,心中默默思考着对策…… 此前,在女儿梁,自己为助地下。党,利用船队力量。威胁肖队长一行人,但终究没有闹出人命! 如今,情形严重得多:死了四个当兵的,这事儿是很难按得住了…… 陈叫山知道,中原剿匪纵队虽为一隐秘的军队,四处游走,但权力极大。无论县、府、省城的地方武装,皆可随意调动! 现在,这伙当兵的前往梁州城,去向驻防军借调力量,意欲借王司令之手,以搜查红军残部为由,查找杀人凶手为由,在上元堡展开杀戮…… 如此一来,王司令和李团长他们,势必也很难办:不借人,便是违抗政fu命令,若借人,则又必须听从中原剿匪纵队的调遣…… 实在是棘手无比啊…… “老大,要我说,其实事也不难办……”常海明凑近陈叫山说,“我先派一队兄弟,骑马火速赶往梁州城,赶在天亮之前,把那股伤兵先灭了!另外,再假借向留守上元堡的伤兵通风报信,就说我们知晓红军的消息,将他们全部引出上元堡,到一个隐秘之处,全部干翻!” “不行……”陈叫山将折扇一横,否定了常海明的主意,“如此做,风险实在不小:只要留下一个活口,消息泄露出去,恐就不可收拾了……我们担当此事,蒙受再多损失,都是小事,可连累了上元堡的乡亲们,我陈叫山于心何忍?” 一直皱眉神思的吴先生,终于说话了,“叫山,我有一个想法……” “我调集力量,从外围控制住那些人,而后,我直接去找他们的首领,坐下来,谈一谈……”吴先生面色凝重地说,“我软硬兼施,向他们摆出利害关系,令他们离开上元堡……” “如果谈不拢呢?”陈叫山问。 “其实,我倒觉得:海明老哥的办法可以一试……”吴先生紧皱眉头,尚未接话回答,高雄彪倒先说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梁子是结定了的,仇是消不掉的,该来的终究要来,挡都挡不住,不如就痛下杀手!” 陈叫山一向认为高雄彪表面上大大咧咧,实则内心极为细腻,不明白他为何忽地就赞同了常海明的主意…… “此事,由我高家堡来做……”高雄彪坚定地说,“像这伙人渣兵痞,在这里不杀,他们到了别处,还要祸害更多人……割除毒瘤,决不手软!” 听高雄彪如此一说,陈叫山便明白了:高雄彪是要将责任,全部揽到他一人身上,一不让卢家出面,以免为卢家留下后患,二不让吴先生出面,为乐州的地下工作,保留革。命火种…… “唉……”郑军师在一旁,听了大家的话,不由得一声长叹…… 郑军师晓得陈叫山的性情,知道陈叫山是断断不会让吴先生和高雄彪,出面解决此事的! 跑船时,途径女儿梁,陈叫山宁可冒犯、得罪肖队长,也坚决相助地下。党,坚决要肖队长出面解决修桥之事! 陈叫山是那种胸中有大义,肩上有担当的人,无人能及! 可是,如今卢家的事业,正出于一个上升之势,犹如馒头在蒸笼里,灶膛里大火熊熊,馒头正上着气呢! 陈叫山身为卢家的顶梁柱,卷入地下。党和****的纠葛中,万一他…… 就算一时不出事,卢家也极有可能背负通。共之名,长此以往,犹如埋下的一颗定时炸弹,没准哪一天,炸弹引爆,卢家便就灰飞烟灭,万劫不复了…… 郑军师正思谋着,如何以一个巧妙的方式,既规劝了陈叫山,又不至于令吴先生和高雄彪难堪时,陈叫山却忽然说,“其实,这件事没那么复杂,我有个办法……” 第059章娇妻出面 “事情其实简单得很……”陈叫山缓缓地说,“那伙当兵的,假借搜查红军之名,抢这抢那,不过一群贪财好利之辈!我前去与他们交涉,让他们开出一个价码,事情便也就了了……” 大家听了陈叫山的话,尽管晓得陈叫山的苦心孤诣,但觉得这样做,是不是太过窝囊了一些…… “叫山,如此做的话,那些人来个狮子大开口……”高雄彪话说一半,忽就拐了话,“这会让卢家吃大亏的!” “而且,他们拿了钱财,面上息事宁人了,背地里再杀人,钱岂不是白白花了?”唐嘉中也谈了自己的忧虑。 陈叫山淡淡一笑,“钱是人身上的垢痂,搓了还长嘛……” 郑军师心里充满了矛盾:陈叫山这样来做,既维护了吴先生和高雄彪的利益,避免让他们与官军结仇,同时,也避免了卢家与官军结仇……可是,那伙兵痞倘若狮子大开口,卢家又要蒙受经济损失…… “此事我们好好合计合计,你们先谝着,我出去方便方便……”郑军师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郑军师出了西内院,对守在西内院的门口的满仓说,“满仓,你去找一下三小姐,就说……” 满仓得了郑军师命令,来到新府邸,见院里灯还亮着,便叩响了院门…… 开门的正是卢芸凤,满仓嘴巴笨,结结巴巴地说,“三……三三三小姐,军……军军师说,要要要你去去去……” 不待满仓将话说全,卢芸凤便说,“行,我知道了!” 卢芸凤遂即回了院里,对禾巧说,“姐姐。叫山现在遇到了点事儿,我去把他叫回来,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禾巧正在书房里,给陈叫山归类一些要读的书籍,迟迟不见陈叫山回来,心中正急着,听了卢芸凤这般说。也不问事情缘由,直接说。“好,那你去喊他回来……” 卢芸凤提了一盏灯笼,来到西内院。 此际,西内院好几个房间里皆亮着灯,卢芸凤推开一扇门,房间里却是姚秉儒和潘贵生、冯天仁,他们在商量着太极湾筹建纸坊、酿酒坊、织布坊的事儿…… 卢芸凤将灯笼朝窗台一丢,去了陈叫山开会的房间,一推开门。见陈叫山、郑军师、吴先生、高雄彪、唐嘉中、常海明都在,便佯装生气的样子,“我说,鸡都快打鸣了,你啥时候回去睡觉?” 屋里的人,除了郑军师,其余之人皆是一怔…… “三小姐。我们说点事儿,马上就让老大回去……”常海明一见卢芸凤那脸色,考虑到陈叫山大婚不久,许多事儿正在兴头之上,这大半夜的……的确是不合适,便先出来圆场了…… 郑军师与卢芸凤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卢芸凤便又说,“天大的事儿,等天亮了再说……” 陈叫山望了望卢芸凤,又看了看吴先生和高雄彪,觉得有些尴尬,一怔,便将折扇一合。笑着说,“芸凤,你跟禾巧先睡,我马上就回去……” 吴先生却站起身来,对陈叫山说,“时候确实不早了,你且先回去休息吧!” 说着,吴先生将手搭在陈叫山肩膀上,暗暗一捏…… “那成,我先回去了,大家也早些歇着,明儿一早……”陈叫山话尚未说全,卢芸凤便将陈叫山的长衫一扯,“走吧——” 陈叫山随卢芸凤朝新府邸走去,半道上,卢芸凤忽地变了语气,低声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就不回来跟我和禾巧商量?” “咹?”陈叫山停住了步子,“你知道上元堡的事儿?” 卢芸凤当然不会说出郑军师派满仓过来递话的事儿,便说,“你半天不回来,我过去一问,当然就晓得了……” 回到新府邸,卢芸凤将上元堡的事儿,极简洁地向禾巧说了一遍…… 卢芸凤此前接受了夫人的旨意:但凡遇到大小事体,陈叫山第一个拿主意,其后是禾巧,最后,才是卢芸凤。 卢芸凤和郑军师交流过程中,郑军师亦不乏对禾巧充满溢美之词,因而,卢芸凤不但改了对禾巧的称呼,由直呼其名,到叫“姐姐”,且对禾巧充满了信任和尊敬! “叫山,你觉得此事怎样处理为妥?”禾巧淡淡地问。 陈叫山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不成!”卢芸凤待陈叫山话刚落音,便否决着,“那些人,都是贪得无厌,认为我们卢家家大业大,出口绝对不是小数目……咱现在要准备再跑船备货,钱也不宽裕……” “其实,我还真就怕他们不大开口呢!”陈叫山皱眉而道,“但凡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不是啥大事儿……” 卢芸凤授了郑军师的意,自然要阻止陈叫山,便说,“呀,你这当上陈先生才没几天,口气就这般阔绰了?” 显然,卢芸凤这话说得随口了些,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却有些刺伤陈叫山…… 陈叫山胳膊一扬,正欲驳斥卢芸凤,一刹那间,却又转了念头,缓缓落了手臂,将手里的折扇,“噗”地展开,缓缓地摇扇着…… 陈叫山告诉自己:我如今是陈先生!正如郑军师所期许的那样,纵是遇到天大的事情,都要做到“心静则安”!易怒,易躁,易慌,易激动,便都不是陈先生之风范了…… “一面是上元堡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一面是吴先生和高雄彪他们,再一面,是梁州城的驻防军,王司令和李团长他们……”陈叫山摇着折扇,沉稳而言,“越是这样的情势,就越该卢家出面,越该我陈叫山出面。遇事不担事,有难总龟缩,长此以往,在百姓心中,卢家还如何有百年望族之盛名?还有谁愿意跟着卢家干,跟着我陈叫山干?” 卢芸凤意识到自己方才话说得不妥,低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媳妇,抿着嘴,不说话…… 禾巧转身从外面端来一碗汤圆,递给陈叫山,“你先吃点宵夜……” 陈叫山便放下折扇,接过汤圆,用瓷勺舀了一颗汤圆,囫囵喂到嘴里。汤圆是禾巧一直热在小炉上的,有些烫。陈叫山这囫囵一口,烫得舌头直转溜…… 为了掩饰自己吃相的尴尬,并表示自己并没有生卢芸凤的气,陈叫山舀了一颗汤圆,连续地吹着气,递向卢芸凤,“来,芸凤,你吃一颗?” 卢芸凤嘟噜了一下嘴巴,为表示自己说话的冒失之歉意,也还是张口吃了…… 陈叫山又舀一颗元宵,递向禾巧,“禾巧,吃一颗……” 禾巧却将手一挡,“叫山,我倒是有个想法……” 第060章醋意萌生 禾巧略思忖,说了四个字:“先礼后兵!” 仅这四字,纵是再无赘言,陈叫山已在心底暗自叫好…… “能施些钱财,解决了上元堡的冲突,以免让更多人卷进这乱局,对于卢家,已然是很好的结果……”禾巧微微吁了气,语气与声调,遂又一变,“但是,倘若那伙当兵的不识趣,不认卯,那就打,那就杀!” 禾巧这番话,与陈叫山之前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自陈叫山成为陈先生以来,受郑军师之点化,深得“心静则安”之理念:遇事不躁,大局把控,小节放手,常思己过,静悟世事,读书对弈,修身养性…… 兼之陈叫山新婚燕尔,一龙二凤,沉浸幸福,悠哉悠哉…… 因而,许多人私下认为:如今的陈叫山,没了往日之豪勇,缺乏曾经的冲气,身子懒了,骨头软了,胆子小了…… 陈叫山提出用钱财摆平中原剿匪纵队时,常海明就对这样的方式,感到不爽,觉得陈叫山这般的做法,实在有些窝囊了…… 实际上,这都不过是陈叫山的“欲扬先抑”之策,拿陈叫山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切都按规矩办!而拿禾巧的话来说,便是“先礼后兵”。-- 一段时间来,陈叫山从乐州邮局里订了《西京民报》,时常读报、看书,对政fu关于军队及地方武装,利用手中权力,扰民,害民,大发民财,罔顾民间声音之事,深恶痛绝!并为此一再地发文,关注、痛斥此类事件…… 中原剿匪纵队一伙人,在上元堡吃白食,且开枪杀人。以搜查红军残部为由,抢劫民财,糟蹋黄花闺女,此类种种恶行,有悖政fu旨意,本就理亏在先,这本是把柄之一! 然而。上元堡百姓义愤填膺,一气杀死四个伤兵。却又惹了大祸,紧紧攥在手里的几分理,因于这几斧头,全都被砍没了…… 陈叫山的这一“欲扬先抑”之策,就是要先将道理占住,舆论控住,伺机而动,再观其实…… “既然都是些祸害人的东西,那就直接打。直接杀,还提什么钱财摆平呢?” 卢芸凤说话语气平平,但陈叫山看得出来:方才禾巧说了先礼后兵之策,尽管自己未表态呢,但自己的表情,已然对此赞许不已,定是芸凤有些吃了小醋。便故意这样来说了…… “芸凤,话不是这样说的……”陈叫山笑着说,“卢家举兵杀中原剿匪纵队的士兵,你觉着,这事儿传出去,会是怎样的效果?” 卢芸凤略一怔。遂即又不依不饶起来,“横竖都是得罪官家的事儿,那还弄什么先礼后兵呢?” 禾巧望了芸凤一眼,感觉到卢芸凤如今已不是心疼钱财的问题,而是略略吃了醋,便说,“芸凤。这不一样的……先把礼数尽到了,规矩立了,根据实际情况,再打,再杀,就把那伙人的嘴巴封死了!” 卢芸凤噘了嘴巴,“事情做干净了,不留活口,还需用封谁的嘴?” “当兵的杀完了,百姓呢?”禾巧反问,“百姓的嘴巴呢?” “这是帮着他们呢,他们不会黑白是非分不清楚吧?”卢芸凤仍辩驳着。 “人心复杂,人言可畏,这都是……”禾巧话说了半截,陈叫山瞅着这架势,两位娇妻,要为这事儿掐起来了,连忙说,“好了,好了,来来,吃元宵,吃元宵……” 陈叫山舀了元宵,一颗喂到禾巧嘴里,一转身,又给卢芸凤喂了一颗…… “锅里还有吧?我都去舀过来……”陈叫山几步溜到屋外,在小炉上的铁锅里舀了汤圆,而后端进来,“我是吃饱了,你们二位,一人吃四颗,吃得饱饱的……” 陈叫山在给禾巧喂汤圆时,禾巧暗暗地朝卢芸凤那边努努嘴,而后,又暗暗地朝西房努努嘴,陈叫山便一下明白了禾巧的用意…… 此际,卢芸凤正嘟噜着嘴,低着头,一看还在生着气呢! 按照约定,今儿夜里,本该陈叫山到东房陪禾巧的,但禾巧示意,让陈叫山今夜去西房陪芸凤…… 陈叫山给禾巧喂着汤圆,卢芸凤却气呼呼地去了外屋,找来一把瓷勺,嘟着嘴说,“碗给我,我自己吃……” 禾巧微微一笑,示意让陈叫山将碗递过去,陈叫山便将碗递给了卢芸凤…… 于陈叫山而言,心里很清楚,“一龙二凤”的婚配方式,潜存着夫人的一片深意:夫人既希望陈叫山承传卢家之续脉,同时,又觉得,卢芸凤过去率性,有小孩子脾气,且陈叫山心中牵恋禾巧,禾巧又是一个懂事、识大体、有谋略、有担当的好姑娘……因而,将卢芸凤和禾巧,同时许配给陈叫山,便是一件再妙不过,再合适不过的事儿了! 卢芸凤大口大口地吃着汤圆,一次舀三颗汤圆,同时塞到嘴巴里,将腮帮胀得鼓鼓,边嚼边说着话,“本来挺简单的事儿,要你们说那么复杂……当我不晓得呀……” 陈叫山和禾巧,皆看着卢芸凤大口大口地,将汤圆全都吃完了,禾巧用手指在陈叫山脊背上暗暗一点,陈叫山会意,便走上前去,微微躬身,“芸凤,吃饱没?我再去伙房弄些?” “没饱呢!不吃了!”卢芸凤将瓷碗朝桌上一墩,一抹嘴巴,“吃多了长肉!” 禾巧笑盈盈地看着卢芸凤…… “好了,你们继续说事吧!我去跟静怡睡了……”卢芸凤站起身来,便朝外走去…… 陈叫山连忙跟了上去,一把拽住了卢芸凤的胳膊,“芸凤,芸凤,那晚上跟你讲了个故事,还没讲完呢……” 卢芸凤猛地转过身来,头发一甩,几乎扫着陈叫山的鼻尖上,哼地一笑,面色又一沉,“不听那老故事了,今儿晚上再讲个新的……” 陈叫山略一侧首,见禾巧在给自己递眼色,便牵了卢芸凤,朝西房走去…… 禾巧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吁出去,端了桌上空碗,去外屋洗涮了…… 第061章冤家路窄 是日一早,陈叫山一袭青色长袍,白扇在手,踩着满地霞光,先到了碾庄码头,而后乘船,逆流而上,驶向上元堡…… 天未见亮时,吴先生已经得到消息:被打散的一小股红军,如今在三合湾以南的金家岭一带…… 因而,陈叫山便派了冯天仁手下的基建客兄弟们,随同吴先生、唐嘉中、高雄彪前去接洽红军。在外人看来,这一伙人推着板车,牵着马匹,身穿“卢”字衣裳,是为进山伐木,筹建新学堂而去的…… 随同陈叫山一同乘船的,仅有一小部分舟楫客的兄弟,以及近身侍卫七兄弟。常海明领着一部分防卫客的兄弟,骑马走南岸,姚秉儒和万青林带着兄弟,骑马走北岸,一行人风风火火,进发上元堡…… 一到上元堡,陈叫山便远远看见北门外,站立着一伙当兵的,从军服来看,正是梁州驻防军…… 驻防军的李团长,昨个夜里睡得正香,忽有手下人来报告说,有中原剿匪纵队的人来找…… 李团长原本胳膊抬扬起来,欲要发怒的,一听“中原剿匪纵队”,胳膊便缓缓地放了下去,揉揉眼睛,硬生生爬了起来,接见中原剿匪纵队的人…… 听了中原剿匪纵队的情况说明,李团长心中暗骂:活该!有你们这么得瑟的吗?吃饭不给钱,抢鸡杀狗,糟蹋姑娘,人家不杀你才怪呢! 但面上却是极恭敬,“成,成,回头我跟王司令请示一下,即刻派人过去处理。你们放心,到了这地头,决不会让长官们吃亏受累……我们一定探明真相,严惩凶手!” 李团长遂即安排这一伙伤兵,到了梁州萃栖楼“歇息”,并叮嘱老鸨。“一定上最最皙气的姑娘,这伙人,我都惹不起的……” 随后,李团长去向王司令汇报情况,王司令不禁感慨,“他娘的个腿,自己不检点。要我们去擦屁股……” 李团长知道,这不过是王司令发发牢骚而已。事情到了这一步,终究还是要处理的,便说,“司令,你看,我过去咋整?” “你问我,我问谁去?”王司令有些不耐烦,在屋里踱来踱去,而后猛停步。“具体怎么办,你自己拿捏。总之一个原则:一不能惹众怒,失民心,二也不能招惹那伙兵匪,免得日后给咱穿小鞋……明白吗?” 李团长嘴上连连说着“明白明白”,实际上,脑袋一团浆糊。心说:我明白他娘的个腿…… 天不见亮,李团长便亲自到了萃栖楼,将那伙伤兵喊了起来,说立刻赶赴上元堡。伤兵们玩了一夜姑娘,正困乏得很呢,极不情愿起床。李团长便半软半硬地说,“成,那几位长官先歇着,我们就先走了?” 伤兵们一听,晓得个中利害,哪敢怎恋床,遂即爬起来。早早随李团长一起,返回上元堡…… 陈叫山一到上元堡城中,有两个没想到:其一是,孙县长居然得了消息,提前于自己,早早来了上元堡;其二是,这支剿匪纵队的头儿,居然是上回在女儿梁碰到的那个肖队长…… 孙县长是那种趋炎附势之人,听到一丁点风吹草动,自然会闻风而来,希冀着能巴结一下中原剿匪纵队,给自己能带来些升官发财的好事儿…… 而关于肖队长,陈叫山不由得感慨,还真应了当初在女儿梁时,跟肖队长说过的话,“肖队长,若说缘分,你我之间才是大缘分哩!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照你我之间这缘分看来,莫不是用不了多久,你我又会见面?” 这不,还真是一语成谶,话赶着话来了么? “肖队长……肖队长好!”陈叫山远远地拱手以礼…… 一位杵着拐杖的伤兵,一瘸一拐走过来,“瞎……瞎瞎瞎说说说……什……什么么,俺们……营长……升升升官了……” 原来竟是青云直上啊,这才多久,竟从肖队长变成了“肖营长”。 “对不住哈,肖营长,久违啊!欢迎来到乐州……”陈叫山笑着朝前走去。 肖营长似乎比以前略略瘦了一些,但较之一般人,仍是胖得可以:坐在椅子上,大肚子被一根宽皮带兜住,两手扶着肚脐眼处,鼻子里喷了股气,“原来是你……我都差点忘记了,这儿是你陈帮主的地盘啊!” 方才那位拄拐杖的伤兵,说话虽是结巴,但极为傲慢!而今,肖队长称呼陈叫山为“陈帮主”,一旁的鹏天感觉找到了反击的机会,“陈帮主?那都是老黄历了……我们老大,如今人称陈先生!” 孙县长和李团长分坐在肖营长两侧,陈叫山便以折扇一扫,示意鹏天退下,不要乱咋呼,而后说,“肖营长,你抬举抬举了……孙县长和李团长在此,我陈叫山怎敢枉自称尊?” 孙县长自打上回从陈叫山那里,得了剿匪功劳的好处,对陈叫山极为恭敬,便拱手说,“陈先生,客气,客气……” 李团长觉着陈叫山能赶来,对于处理兵民纠纷,也是极好的,便也拱手道,“陈先生,新婚燕尔,其乐融融,劳你前来,我等心有不安啊!哈哈哈……” 四人一番简单寒暄,肖营长便切入了主题,“你们说,上元堡闹的这一出,到底怎么办?你们这乐州,到底还是不是民国的辖区啊?” 陈叫山轻摇折扇,微微笑着,心说:这还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怎么还扯出民国辖区来了?吓唬人么? “肖营长,这个,这个……你看……”孙县长恭恭敬敬地给肖营长茶杯里添了茶,嘴巴支吾半天,也没有支吾出一句囫囵话来…… 肖营长响亮地咳嗽一声,根本不看孙县长,而望向李团长,希望得到李团长的态度…… 李团长牢记着王司令的话,“总之一个原则:一不能惹众怒,失民心,二也不能招惹那伙兵匪,免得日后给咱穿小鞋……”,见肖营长在望自己,心说:你望我干啥呢?我要有好主意,还犯得着耗这一早上么? 李团长便一转头,又望向陈叫山,“陈先生,你以为此事如何处置为妥?” 第062章怒恨潜隐 陈叫山微微欠身,略一沉吟,单掌前伸,似诚心聆听之姿态,面向肖营长,“肖营长,莫激动,事情再大,到最后,终究都会解决的。我和李团长、孙县长,想先听听肖营长你的想法……”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李团长和孙县长,皆轻吁一气,觉得陈叫山这般说话,既不失对肖营长之尊重,又避免了贸然开口之武断、偏颇,心下便皆赞同…… “我们是军人,自然要以军人的方式处理问题……”肖营长脑袋朝上看去,脸上之表情,看似云淡风轻之不经意,实则充满傲慢与跋扈,“限你们今日天黑之前,将杀害我部兄弟的凶手,及其策划者、全程观察、通风报信、参与掩护者,全部缉拿归案!明天中午,将这些刁民,就地正法!” 孙县长和李团长对视一眼,心说:半天工夫,抓这么多人?这不是硬赶水牛上大树么? 显然,肖营长这般说话,是亮了半句,藏着后半句呢! “肖营长,昨个夜里的事情,现在太阳都这么高了,要说抓人,真不是个易事……”陈叫山微微笑着问,“肖营长,我想问,这人要是抓不到,或者,抓不全,可如何是好呢?” 肖营长撇着嘴,显得下巴的赘肉,愈发堆聚,“那简单,凡上元堡的精壮后生,全部抓起来,逐个审问,就算是油菜籽里挑芝麻,只要审得细,也不怕找不出来……” 陈叫山尽管脸上带着笑,但眸子中,瞬间闪过一丝怒恨之光,一闪即逝,旁人皆未察出:好一个“审得细”,不就是严刑拷打,往死里折磨嘛!就算是折磨死了人,也可以“畏罪自杀”之由。草草了过……上元堡全部的精壮后生,全部抓起来?这得多么丧心病狂? “肖营长,这恐怕不妥吧?”陈叫山极快地熄灭了眸中的怒恨之光,笑容恢复如初,“上元堡这地方,自古民风彪悍,天不怕。地不怕的……倘若全部抓人,真将这儿的百姓激怒了。闹将起来,那可真是难收场的!肖营长,你们大不了一走了之,不接这一茬,可后续的事情,还得孙县长和李团长来拾掇,难啊……” 有陈叫山出面与肖营长斡旋,李团长和孙县长,倒觉着。乐得一个消闲,一个安全:陈叫山话说的巧,说的好,我们能占着好处。说不巧,说不好呢,那是出自你陈叫山嘴巴里的,我们也不得罪肖营长…… 所以。李团长和孙县长,索性也就不吭声,只是一下下地转脖子,一会儿看肖营长,一会儿看陈叫山…… “陈叫山,照你这么说。今儿你们三个赶过来,是来耍弄嘴皮子了?”肖营长目光充满不屑和倨傲,“你扯再多屁话,我就当没听见,你就直接告诉我:你们办还是不办?” 陈叫山为了平息心底的怒气,展开折扇,连连摇着。阳光擦着门框,映照在那“心静则安”四字上,“安”字上的那一点,在光斑中明灭闪闪…… “肖营长,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换个方式来解决问题?”陈叫山将折扇一停,“你手下兄弟丧了命,我们也很震惊,也很心痛……但就是抓再多人,枪毙再多人,你手下兄弟也重返不了阳世,对吧?” 肖营长将头偏向一边…… 李团长和孙县长,则将目光定定停留在陈叫山脸上,等着陈叫山的下文…… “所以我在想,你的队伍蒙受了损失,我们用钱财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弥补,于你我双方,来日方长,都不失为一件好事……”陈叫山故意略一顿,给肖营长一个思维迂回的时间,而后,说,“肖营长,你开一个价!” 李团长和孙县长听到这里,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是啊,硬要抓人,杀人,后续的一大堆的破事,可够我们喝一壶的!卢家有的是钱,用钱来解决,当真是不错呀…… 肖营长听到“钱”字,眼睫毛忽闪了好几下,有心念转动之意……这一刹,被陈叫山看在眼里,融在心里…… “陈叫山,你说得轻巧!”肖营长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盘,突地一跳,“我堂堂中原剿匪纵队,为党国之大计,四地辗转,餐风露宿,出生入死……你以为就凭钱这东西,就能将我们软化了,贿赂了,使我们失了军人之气节,忘了党国之大计?陈叫山,你有多少钱,能买回中原剿匪纵队英勇战士的性命?能买到我们身为军人,为党国甘洒热血的精神和风骨?” 陈叫山唇角弯弯,微微笑了起来:这哪里是驳斥?哪里是愤慨?哪里是叱责?分明是变着法儿的铺垫、迂回、故作凛然,分明是指东打西的自抬身价,分明是换着词句的探问价格的急切和浮躁…… 李团长身为军人,亦听出肖营长这番“义正严词”背后的滑稽,想笑,又不敢笑,使劲咬着下嘴唇,努力憋着…… 孙县长心中亦颇多感慨:如今之乱世,吃公家饭的人,哪个不是为名为利,一门心思地想着升官发财,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嘛!何苦说得这般义正严词,拐出这么大的弯,真到了讨价还价的时候,可怎么绕得回来呀? 陈叫山从怀里掏出一张《西京民报》,报纸是陈叫山事先折叠好的,亮在上面的一版,是一篇名为《军中乱象,岂忘载覆?》的文章。 文章是一位南京政fu的真性情要员,针对各处武装军队,利用手中之权,罔顾民间声音,扰民、害民之乱象,而撰写的一篇文风犀利、言辞尖锐的批评文章! 该文章以唐朝名相魏征,在《谏太宗十思疏》的名句“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及唐太宗李世民,在《论政体》之论“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导引,针砭时弊,痛陈世局,犹若黄钟大吕之音,警醒官方、军方,以悟民心向背之重要…… 方才肖营长一番“义正严词”,拍案而动,震得茶水洒落在桌。 陈叫山拿出报纸,看似不经意地,用报纸轻轻覆盖于桌面上,《军中乱象,岂忘载覆》》的文章,正正朝上,轻轻擦拭着零零茶水…… 陈叫山遂即收了手,将那报纸留于桌上,站立而起,拱手左右,“李团长,孙县长,既然肖营长话说到了这份上,那便遵照肖营长的意思,现在就派兵抓人吧!陈某且就先告辞了……” 第063章猛转话锋 “陈先生,陈先生……” “陈先生,这……” “陈……” 陈叫山忽然来了一个大拐弯,将李团长和孙县长,拐得迷糊,也将肖营长怪得无措…… 见陈叫山起身告辞,李团长连连地唤着陈叫山的名字,却又说不出后续之语;孙县长言语间,透着茫然、无奈;而肖营长,嘴皮动了下,又觉着自己挽留陈叫山,也不合适,发出了“陈”字,便瞬间噤声了…… 肖营长起先听到“钱”字时,眼睫毛眨巴忽闪的那么两下子,以及他后来的一番“义正严词”,皆令陈叫山感觉到:你肖营长若是不为钱财所动,那还真是黄狗不吃粪,猫儿不爱腥呢! 把住了肖营长这一软肋,陈叫山便意识到自己可以主动了…… 纵然使上元堡血流成海,尸堆如山,于肖营长,于中原剿匪纵队,又有何益? 该抖的威风,都已经抖了,该扎的势,也扎过了,话至最后,以钱财来解决,何尝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方式呢? 更何况,陈叫山那随手抖出的报纸,朝上之面的《军中乱象,岂忘载覆?》的文章,已然充分呈示出:陈叫山对于时局之事,军中规则,上峰忧愤等事儿,显然了然在心的……闹将下去,干耗到底,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肖营长瞥了桌上的报纸,抬眼见陈叫山已经转过身去,朝外走去,心里波涛翻滚,却也无法站立起身,去留陈叫山…… 陈叫山转过身了,听见身后李团长、孙县长的叫喊,以及他们赶上来的脚步声,便故意加快了步子。ong>行至门口时,陈叫山向守候在门外的常海明,使了个眼色。而后,脚步慢了下来…… “陈先生,你不能走啊……”李团长终于撵上来,拽住了陈叫山的袖子。 此际,李团长何管为官之韬晦,处世之矜持? 李团长夹在肖营长、王司令,以及上元堡百姓的三面之间。怅然无措时,有陈叫山出面解决问题。多么难得的一种幸福…… “陈先生,咱慢慢谈嘛!”孙县长站在陈叫山身后,也附言着。 陈叫山既已提出钱财摆平之策,如若再这么一走,肖营长势必动怒,板子打下来,还不是我孙县长得先接着? 我何苦呢?犯得着么?孙县长心念动转,言为心声…… 于是,陈叫山又回来坐下了…… 送上门来的大肥肉。总不能因面子上的故作清高,推辞了去吧? 思虑里,肖营长仿佛喉咙有些干,“啊哼”一声,清理了一下嗓子,正色道,“陈……先生。你今儿既然来了上元堡,就是解决问题的,说这么几句,就拍屁股走人,怕不合你陈叫山长挂嘴边的江湖规矩吧?” 陈叫山正襟危坐,将长袍下摆。朝前略一送,袖管微微抖,将右手搭在那张报纸上,五指如马蹄换步般,连续地上上下下弹打着,一抬眼,看向肖营长。“肖营长既然是讲规矩的爽快人,那就开个价吧!君子不耻于谈钱,是为真性情嘛……” 李团长和孙县长,齐齐将视线拴系在肖营长身上,等着肖营长说话…… 肖营长手扶在腰间的宽皮带上,拧了拧,伸手解了领扣,仿佛有些闷热,无意识似的,又伸手抓过那张《西京民报》,当作扇子,连连扇着,脸上表情显出了一种为难、忿忿、无奈…… “四条人命,四条人命啊!”肖营长忽地伸出了四个手指,在陈叫山、李团长、孙县长面前晃了,“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兄弟啊……他们跟了我这么些年,南征北战,苦头吃了,福还没享,就这么被人杀了……我如何向他们的爹娘,向他们的妻儿,向满营心寒的活着的兄弟,向爱兵爱才的上峰长官交代?” 李团长和孙县长,皆静静听着,晓得这是肖营长的铺垫,预热,就像炒菜一样,总要将油烧烈了,才好倒菜…… 陈叫山则微微转头,观察着门口方向,仿佛肖营长说这些话,都是意料之中的,便听得不那么专注,有些神游,似乎希望肖营长,早些开口报价。 “为了抓捕红军残匪,兄弟们翻山涉水,光是鞋子都磨烂了好多双……”肖营长甚至都觉得自己铺垫,有些硬,有些不好绕回到报价问题上来,说着说着话,便低了头,似在兀自独言了,“到了这上元堡,还遭遇了这样的事儿,唉……” “这样吧,一个兄弟,五百块大洋,共两千块大洋……”肖营长终于报出了价…… 李团长和孙县长,皆暗自一惊:这人命价钱,是不是高得太离谱了?叮当响的现大洋,又是不是太贬值了呢? 于是,李团长和孙县长的脖子,又同时一拧,转头看向陈叫山,且看陈叫山如何回应…… “好!”陈叫山将折扇在手掌一敲,“很好……” 李团长和孙县长皆松了一口气:看似棘手无比的事儿,就这么一眨眼,解决了? 肖营长自然更是释怀得很:先报出一个高价,而后看你陈叫山再如何压价,没想到,你到底阔绰,这么一下,便就答应了? “很好!一条人命,五百大洋,很好……”陈叫山像在江上撑船,猛然来了一个“戳蒿狠转”,在肖营长、李团长、孙县长皆轻松一刻时,忽就转了话锋,“那我们就来算算账——上元堡两位乡亲丧了命,这是一千大洋,对吧?” “堡街上一位黄花大姑娘,被你们生生糟蹋了!我听说,姑娘她爹捶胸顿足,感觉没脸再苟活于世,从自家木楼上往下跳,人没死成,两腿摔断了!以后这庄稼地的活路干不了,干个手艺活,弄个小买卖,也都干不了了……” “你们这一趟过来,从乡亲们家里,逮杀的母鸡,要生多少鸡蛋?烤着吃了的奶羊,要养多少小羊羔子?还有,打碎的瓷瓶,烧了的匾牌,打湿的书画,踩踏的菜苗……这些,又算多少钱?” “陈叫山!” 不待陈叫山话落,肖营长“霍”地站起,拔了腰里的手枪,直直对准陈叫山脑袋,“你想找死吗?” 陈叫山“噗”地启了折扇,微微扇着,目光悠远无比,似穿千里之外去,对于脑袋前的手枪,熟视无睹…… “打死这些当兵的,跟他们拼到底了!冲啊,乡亲们,一命换一命,怕个锤子?”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吼喊,大有山呼海啸之势…… 第064章恐生民变 “报告营长,外面一大伙刁民,把这儿围死了,要不要打?” “团长,团长,上元堡百姓人太多,我们挡不住呀,咋办?” “县长,全堡子的人差不多都出动了,有老有少的,这……” 接连有人进来报告,出出进进,乱如一锅粥…… 肖营长将手枪,从陈叫山的脑袋前收回,朝上一举,“反了天了,给我打,扫上两梭子,看还闹腾不?” 陈叫山轻摇折扇,端坐如石,不动不移,安然若山…… 不用起身,不用出外察看,仅凭那山呼海啸的声浪,陈叫山便已知晓外面有多少人,不禁在心底暗暗赞许着…… 在陈叫山一行人抵达上元堡初识,常海明便派出人手,寻到上元堡东、西、南、北四街的瓢把子,逐个一番交代、授意…… 几位瓢把子,皆是一呼百应的江湖人物,遂即再逐层传达命令,不多时,堡子里的百姓,拿刀的拿刀,操棍的操棍,扛锄头的扛锄头,做好准备,严阵以待! 方才,陈叫山借谈话不拢为由,转身朝外走,给常海明以眼神授意,常海明便遂即下达命令…… 于是,这山呼海啸的吼喊之声,便在上元堡街上传荡起来了! 肖营长嘴上吼着“给我打”,但实际心底也是犯虚,手枪高扬起来了,步子却不曾迈开,立在原地,为掩饰心虚,便对手下又吼,“没听见吗?出去给我打……” “肖营长,肖营长,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 “肖营长,大事须化小,小事须化了,一旦打。ong>[烦只会越惹越大……” 李团长和孙县长,连连上前劝说阻止着……他们心底,皆想着息事宁人,惟恐哪怕一点点的冲突,所酿成的后果,犹如一块大石头,砸下来。砸到他们头上,他们都将是万劫不复…… 李团长几步奔至门口。向外一瞧:天爷,这是什么阵仗啊? 堡街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高高低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吼喊一声,手里的刀、棍、锄头、铡等家伙,随之高举,像魔幻一般。忽地丛生了一片树林,忽地消失,忽又再现…… 李团长手下的士兵们,自然晓得不能贸然与民众发生冲突,便排成一字队伍,犹若长龙,尽量去阻挡民众。 上元堡百姓敬重于陈叫山。在几个瓢把子的授意下,自然也懂得一些玄机:只是一个劲地吼喊,冲击,但冲击的力度,并不疯狂。只将驻防军队伍形成的那条长龙,不断冲击得歪歪扭扭。但始终卡着一种平衡,双方推推搡搡,却并不真的封锁…… 孙县长遂即也赶到门口,一看,脑袋就大了:这样的架势,一旦闹将起来,自己的官位。或是不保呀…… “乡亲们,乡亲们,听我说,听我说呀……”孙县长既想上前去,又害怕上前去,走出两步了,又后退一步,扯着嗓子大声喊着,“咱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不能动武,不能闹乱子呀……” “打死这些当兵的,跟他们拼到底了!冲啊,乡亲们,一命换一命……” 尽管孙县长喊得口干舌燥,竭尽全力,但他的声音,被上元堡百姓吼喊的声浪,完全淹没了,仿佛一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中颠簸,挣扎,几欲倾翻… “李团长,你看这……”孙县长索性也不喊了,向李团长求助着,“这事儿咋办呀?” 李团长的耳畔,倏然回响过王司令起先的交代,“总之一个原则:一不能惹众怒,失民心,二也不能招惹那伙兵匪,免得日后给咱穿小鞋……”而脑海中,则飞快地闪回着陈叫山起先的一系列举动:折扇启合,轻摇慢扇,掏出报纸,覆盖桌上,淡然转身,复又返回…… “这事儿得找陈叫山!”李团长忽然就反应了过来,晓得这一切,皆是陈叫山的布排,陈叫山是成竹在胸的,“只有陈先生出面,这火才能扑得灭……” 孙县长其实心底也有这种意识,当他朝街上扫视时,见那些穿着黑色衣衫的卢家勇丁,皆是两手背后,站立如峰,无论面对上元堡百姓的冲击、吼喊,或是肖营长部下的惶惶不安,始终是处变不惊的样子:既不去劝解、阻拦上元堡百姓,也不与肖营长部下为伍…… 此际,肖营长和陈叫山在屋里,两相对视,皆从对方的视线中,寻找着某种答案,不言,不语,不动…… 李团长和孙县长返回屋里,见肖营长站着,陈叫山却依旧坐着,涌到喉咙眼的话,瞬间又压回去了…… 便是傻瓜都看得出来了:陈叫山此来,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是早有先定,什么赔钱了事,什么放任李团长和孙县长协助肖营长的部下抓人,以及后来的猛转话锋,逐笔算账,无不体现着陈叫山的机心,成竹在胸,决绝,坚毅,镇定,自若…… 陈叫山不想过深得罪中原剿匪纵队,但更不想事态无限扩大,不愿兵民之冲突,激化到不可调和的状态……所以,陈叫山以他陈先生的身份,来了,来到了上元堡,以他的方式,来处理这一棘手之事…… 欲扬先抑,先礼后兵,将身份和姿态先放到最低,最大限度给肖营长面子,并探测肖营长的态度,一时对一时,伺机而变…… “陈叫山,你以为你鼓动这么一出,我就怕了?”肖营长一挽袖子,“笑话!” 肖营长说完话,终于大步朝门外走去,李团长和孙县长再也不顾忌什么身份,不顾忌什么礼数、体面、矜持、身份之差异,双双上去阻拦肖营长…… 李团长紧紧拽着肖营长的胳膊,孙县长则直接去抱肖营长的肥腰…… 肖营长身胖力大,拖拽着李团长、孙县长,还是走到门口了…… “赔偿损失,交出凶手,打死这些当兵的,烧死这当官的……” 随着一声声吼喊传来,人群中忽然有石头、瓦屑,朝这边飞过来,打在肖营长处身的门框沿沿上,紧接着,又有人点了火把,朝榄坎上那些围坐的伤兵群丢去…… 肖营长一缩脖子,赶紧朝门内退去…… 这时,陈叫山一抖长衫,站立起来,折扇一收,朝门口走来…… 第065章平息事端 陈叫山站立在门口,手里的折扇,一扬,整条堡街顿时安静了…… “乡亲们……”陈叫山将折扇横于掌间,拱手相向,语调不高,“我想说:人心自有一杆秤,事情再大再小,都能秤出个轻重,因为,是非自有公论嘛!” 那些举着的刀、棍、锄、铡,皆顺顺放下去了,堡街之上,平平望去,皆是人头,人人静气聆听…… “乡亲们倘若信得过我陈叫山,肯卖我陈叫山一个薄面,且请就此散了,各回各家去……”陈叫山话语一止,特地观察了一下百姓的反应,复又说,“事情终究翻过去了一篇,咱不能再翻回去,更不能无休止地朝下翻,翻个没完没了……我陈叫山并不吃斋念佛,但也懂得善恶有报的道理!有时候,有些事,不得不以武力来解决,但更多时候,以暴制暴,以牙还牙,并非上策……” 李团长和孙县长站立一旁,看着起先闹闹哄哄,情绪激动暴躁的百姓,此际忽而这般安静,两人对视一眼,暗暗地向彼此传递着一个觉悟:在这片地界上,陈叫山的能量,陈叫山的气场,其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已经高过乐州县府,高过梁州驻防军一大截,仰之弥高,犹不可追…… 而闪躲在门框里的肖营长,不愿朝门外看去,不愿看到陈叫山的背影,不愿看到被陈叫山安抚得静默的百姓,只是低垂着胳膊,用手枪在枪套上一下下地刮研着,另一手掌,在衣角上擦拭着汗水…… 至于陈叫山连续的话语,已经不入肖营长的耳朵,或说,肖营长已经没有心境去听,去品味陈叫山讲话的方式、角度…… 肖营长在想着:陈叫山,这个一句话两句话难以说清道明的人物。何以能慰抚民众之心,召唤民众之意,令民众敬仰之,服顺之? 在女儿梁,虽是败给了陈叫山一着,但毕竟不伤毫发。 可如今,在这乐州。在上元堡,追击红军。阵亡了不少兄弟,另有四人,居然被百姓砍杀……陈叫山来了,横横插上这么一杠子,照他那说法,我们竟要忍气吞声,不敢造次了? 陈叫山究竟凭什么? 中原剿匪纵队,党国之要害部队,竟奈何不得他一个区区布衣么? 梁州驻防军。乐州县府,一个李团长,一个孙县长,竟也没有他陈叫山的面子大,没有他陈叫山的神通广? 什么道理?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肖营长……” 肖营长正神游凝思着,忽见陈叫山转过身来,面向自己。并对自己说,“肖营长,钱财由我陈叫山出,道理,还得你跟乡亲们说……” 肖营长一怔,想不起陈叫山之前说了些什么。有些懵…… 孙县长看出了肖营长之前的愣神,便凑到肖营长耳边低语道…… 原来,陈叫山说,上元堡乡亲蒙受的损失,中原剿匪纵队蒙受的损失,都由陈叫山来出钱弥补。但其前提是,肖营长必须向上元堡百姓道一个歉。获得上元堡百姓哪怕是口头上的谅解…… 让我服个软? 我一个堂堂中原剿匪纵队的营长,向这些刁民们道歉,说软话? 门都没有! 绝无可能! 肖营长有些气急败坏,将手一摆,当下表示了拒绝道歉! “我告诉你们,我奉命追剿红军地下。党,乃是党国之大计,你们非要倒行逆施,与党国作对,那咱们就走着瞧!”肖营长的脸胀红如猪肝,“不要以为你们人多猖狂,我就奈何不得你们……我可以郑重告诉你们,倘若让我发现了你们私藏红军,暗通地下党的确凿证据,到那时,我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对于肖营长的激动表情,威胁之语,陈叫山唇角一弯,嗤之以鼻,“那好,肖营长,这事儿那就此打住了:你走你的阳关大道,你践行党国之大计,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欠,各自为安!” 李团长和孙县长站立一旁,晓得这样的处理方式,到头来,终究无法令肖营长满意的!但他们更晓得:至少在现下,肖营长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的…… “肖营长,如不嫌弃,随我进梁州城,王司令在城里跪大驾……”不管怎样,李团长巴不得此事迅速解决,赶紧消停了去,于是便说,“我们一起坐下来,喝一杯薄酒……” 肖营长深吸一口气,将手枪一抬,表示了推拒,复又将手枪装进了枪套里,似乎一转念之间,想通了许多的事情…… 总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一下啊! 就这么灰不溜秋地走了,貌似不大有面子呀! 于是,肖营长大步上前,站在了陈叫山的前面,以图用自己肥胖的身躯,完全遮罩了陈叫山…… 但陈叫山终究身形伟岸,如山似峰,便是小丘在前,又何能遮罩其向阳之势? “我再次重申一下:但凡向我中原剿匪纵队,提供红军、地下。党之有用线索的,一经核准,赏大洋五百块!”肖营长高高举着肥厚的巴掌,五指叉开,似乎要用那肥厚的手掌,分叉的五指,去触碰当空的太阳,去遮罩那金箭万千的光芒!欲借人性之贪婪,之恐惧,为自己肩负的所谓党国之大计,行便通之道,“反之,若是有知情不报,私藏红军残匪,暗通地下。党者,一经查实,格杀勿论!” 满街的上元堡乡亲,此际已经完全领会了陈叫山心底的策略和用意,因而,既没有再次怒喊、冲击,也没有就此散离而去,仍旧那么站立在原地,一道道的人影,长长地拖在地上,似浓墨在大地上描绘着的一幅奇异画卷…… 李团长和孙县长,晓得事情到了这份上,总算是有了落脚,不禁望一眼天上的太阳,抬袖子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 “我们走——”肖营长终于将大手一挥,“继续追查红军,不放过一村一寨……” 肖营长的部下尽管都站直了身子,拄拐的拄拐,吊膀子的吊膀子,但皆未迈步——整条街,都被上元堡的百姓,封堵得严严实实,如何走? “乡亲们,闪开一条道,让肖营长他们过去!”陈叫山折扇朝前一纵,“不要耽搁了肖营长的大事……” 第066章民心向背 肖营长领着队伍,朝北走,来到了凌江岸边,瞧那架势,是要渡江到北岸去。-- 守在上元堡渡口的,除一些零散摆渡柳叶船外,其余皆是侯今春辖管的舟楫客大船。 陈叫山像是欢送一般,尾随着肖营长的队伍,来到上元堡渡口。肖营长心中一口闷气,尚未消散,便冲天鸣枪,大吼着,“跑船的,过来两艘大船,送老子们过江去……” 负责上元观渡口调度的,是老嘎一伙人,他们亲历了跑船,发生在女儿梁的事儿,仍感犹在昨日,因而,没有接到命令,便都装着没听见,继续四仰八叉躺在船板上不起身…… 陈叫山很快赶来了,便冲着老嘎一伙人大喊,“解缆,送肖营长他们过江……” 老嘎长蒿一点,“嗖”地跳上岸上,几步到陈叫山跟前,凑近陈叫山的耳朵问,“老大,是真送,还是……?” 陈叫山也不说话,在老嘎手背上使劲一捏,并朝对岸努了嘴,老嘎便明白了:这回是真送,而且,是越快将这些瘟神送过去越好…… 在女儿梁那天晚上,老嘎驾船接肖营长的队伍,从凌江北岸,来了南岸,如今,又是从南岸,送往北岸去…… 这一回,老嘎有了陈叫山的授意,长蒿猛点,眨巴眼工夫,便将肖营长一行人,全都送到了北岸去…… 看着肖营长的队伍,渐渐远去了,老嘎回到南岸,问陈叫山,“老大,这次咋这么爽快?” 陈叫山晓得红军的残部,在凌江南岸的金家寨,自然想着将肖营长送至北岸去,确保红军的安全…… “记住,这伙当兵的如果再要提出回南岸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协助他们过江!”陈叫山没有正面回答老嘎的问题,反倒下了一道死命令,“如有谁私自驾船送人,定当帮规处置!” 从梁州城到乐州城、洋州城,凌江之上,惟独有两座木桥。桂香镇一座,乐州城南门外一座。 因此。陈叫山又说,“马上派人上水下水各两路,传我的命令,守住桂香镇木桥和三合湾木桥……” 这时,李团长也领着队伍赶到江岸来了,冲陈叫山一拱手,“陈先生,多谢你此次出面,解了我的棘手难事啊!” 陈叫山拱手还礼。“李团长说哪里话,都吃一江水呢,有难大家当,有福大家享嘛!” 李团长左右看看,凑到陈叫山耳边,低声说,“陈先生。老哥给你说句实话,你今儿这一出,可算是跟肖营长把梁子结定了……以后,你得多多小心……” 陈叫山心说:要说结梁子,得罪人,在女儿梁时。早已经把肖营长得罪了,这与肖营长之间的梁子,本就没有机会解化了…… “多谢李团长提醒,我会留心、警惕的……”陈叫山说。 李团长再次拱手,大声说,“那好,陈先生。保重!” 陈叫山看着李团长领着队伍,渐渐远去了,马匹奔跑之后,江岸上腾起的一团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陈先生,陈先生……”孙县长忽然也来了江岸,远远地便大声喊叫着。 “陈先生,上元堡乡亲们不接受赔偿,这些钱都使不出去……”孙县长走近了,喘着气说,“这不,我还是给你送回来了……” 陈叫山起先在上元堡街上,答应给予上元堡百姓以赔偿,用于百姓们的禽、畜、家俬损失,以及受伤人员的医治费用,丧命的两个饭馆伙计的丧葬费用…… 陈叫山了解孙县长的性情,他很清楚:向百姓赔钱这种事情,如果由卢家单独出面来做,县府的面子上肯定挂不住!孙县长是那种一有捞政绩、赚口碑的事儿,就绝对不会放过的人。因此,陈叫山便将赔偿百姓的事儿,交于孙县长来做…… 常海明和上元堡四街的瓢把子,遂即便抬着两大箱银元过来了,常海明一抹脸上的汗水,说,“老大,乡亲们都说了,如果是肖营长的赔的钱,他们要,如果是卢家的钱,他们说啥都不能要……” 东街的瓢把子龚三娃,也跟着附言说,“陈先生,我是个粗人,不大会说话,但上元堡这地界,我龚三娃还是清楚得很,晓得屁臭木瓜香哩……乡亲们都说了,陈先生去年拼死取湫,换来天下大雨,改了年馑,这就是大恩,无以回报。如今,咋还能再要陈叫山的钱,又不是陈先生干的那些破事儿……” “陈先生,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城去了……”孙县长用脚轻轻触了一下地上装着银元的木箱,“多谢陈先生抬举……” “孙县长客套了……”陈叫山拱手而礼,而后冲老嘎大喊,“老嘎,送孙县长渡江……” 万青林骑着马奔过来,凑近陈叫山,低声报告说,“老大,我已经派人去桂香镇守木桥了……” 陈叫山点点头,望着阳光下银珠万点的江面,将手搭在万青林肩膀上,“青林,走,陪我到江边走走……” 万青林随陈叫山朝江边沙滩上走去,边走边问,“老大,你似乎有心事?” 陈叫山俯身拣起一块石头,猛地朝江里丢去,拍拍两手,转头一笑,“青林,你说,我们做的这些事儿,到底是对是错?” 万青林猛一怔,不明白陈叫山怎地忽然问出了这样的一问题,便说,“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在我万青林看来,老大你做的是正确的!” “何以见得正确?”陈叫山反问。 “就像你上午在堡街上说的那样,人心就是一杆秤,秤的出是非黑白……”万青林回身望着远处上元堡的城墙,神情凝然,“无论到什么时候,判断一个人、一个家族,一支队伍,甚至一个国家行事之对错时,或可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但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民心向背……” 陈叫山没有立刻接话,忽而沉默了下来,吁然一叹,“说得好,民心向背,得民心者得天下!走,青林,我们去一趟金家寨……” 第067章天壤之别 在前往金家寨的路上,常海明向陈叫山提出了一个问题,“老大,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叫红军呢?” 陈叫山略一思忖,说,“兴许是他们坚持的一种理想:希望我们的日子,像太阳一般的红火吧!” 刚近金家寨,拐进山湾里,两侧山坡上,忽然“哗啦啦”地冒出了许多人,常海明登时警惕起来,一勒缰绳,胯下白马“吁”地一声长嘶,从腰里拔出双枪,要兄弟们立刻分散开来。 “不用担心,是自家兄弟……”陈叫山将手一抬。 果然,山坡上那些人将身上的树叶全都摘去了,朝坡下跑来,大声叫喊着……常海明仔细一看:原来是高雄彪领着的一帮高家堡兄弟,以及唐嘉中领着的一帮基建客的兄弟…… “叫山,事儿摆平了?”高雄彪从坡上跳下来,摘去了身上粘着的许多小刺球,边走向陈叫山边问,脸上挂着笑…… “高堡主,你怎就晓得事情摆平了?”万青林跳下马来,笑着反问。 高雄彪从陈叫山手里,拿过折扇,“噗”地抖开,连续地扇着风,“我一见叫山拿扇子的手势,就晓得事情一准摆平了……” 说着,高雄彪又将折扇一收,横在掌间,学着陈叫山的样子,拱手环迎众人,大家皆被逗笑了…… “吴先生正在寨子里和红军首长开会呢……”唐嘉中说,“那伙伤兵到哪个方向去了?” 陈叫山向北边指了指,“过了江了,朝北边撵过去了……” 唐嘉中松了一口气,忽然问,“他们渡江的时候,没有向船帮的兄弟探问情况么?” “好像还真没问啥……”万青林偏着脑袋,似在回忆着,“嗯,是没有问!” “怎么了。嘉中?”陈叫山眉头皱了,忽而说,“你的意思是,肖营长那伙人,很有可能还要返回南岸来?他们径直过江,不过是个幌子?” “嗯……”唐嘉中点点头,“这是红军首长特地交代的。说要我询问这个细节,并说这是红军的一种游击战术……” “游击战术?”陈叫山有些不解。“何谓游击战术?” 唐嘉中深吸了口气,望着金家寨莽莽的群山,“我也说不上其精髓来,大概意思,就是声东击西,水无常形的一种战术吧!” 陈叫山若有所思,而后说,“我已经给兄弟们下过命令了,沿江各处渡口。三合湾和桂香镇的两座木桥,全都严格把守了,肖营长那伙人再想过江来,没那么容易……” “唔……”唐嘉中点点头,而后说,“走,我们进寨子去……” 陈叫山领着兄弟们。刚到寨子口,转过一段土墙,突然听见西边坡上,传来“呯呯呯”三声枪响,紧接着,便是一阵人的脚步飞奔之声。树木摇晃之声…… 陈叫山猛地从马上跳下来,将长袍下摆,朝腰里一塞,拔出手枪,对兄弟们喊,“注意隐蔽——海明老哥,你走这边冲过去。看看情况……” 常海明带了一组兄弟,皆猫着腰,贴着石墙,疾步奔跑,朝西奔跑…… 陈叫山蹲在石墙下,不禁回想着刚才唐嘉中询问的那个细节,忽然想:莫非,肖营长的队伍,还有一部分留在了南岸,撵到金家寨来了? “叫山,叫山……” 陈叫山正思虑着,忽然看见吴先生从西边的石墙拐角走过来了,大声向陈叫山打着招呼。与吴先生并行的,是一位身穿灰色土布军装的汉子,那汉子敦敦实实,头上戴着一顶军帽,帽子上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在下午的阳光斜照下,闪闪发光……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张连长……这就是陈叫山陈先生……”吴先生左右各一伸手,向陈叫山和那张连长做了介绍。 “陈先生,谢谢你!我代表红军,向你致敬——”陈叫山伸出手臂,与张连长握手,张连长却忽然一个立正,右掌抬起,斜于帽檐处,向陈叫山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陈叫山连忙弯腰,拱手还礼…… 来到一农户院坝里,陈叫山刚刚坐定,寨子里的乡亲们,纷纷跑来了,皆说要来看一看陈先生,陈叫山便又起身,冲乡亲们拱手还礼…… “张连长,刚才西边坡上的枪声是……”陈叫山问。 “唉……”张连长连连摆手,“乡亲们太热情,非要在西山上给我们打野鸡哩……” 吴先生便在一旁解释说,“战士们受伤太重,需要补给营养,张连长不让战士们随便动乡亲们的任何东西……” 原来,自张连长的队伍来了金家寨,躲避肖营长的追击,便给红军战士们规定:无论任何情况,绝对不可扰民,老百姓的东西,一针一线也不能拿! 红军战士中很多人受伤严重,一位红军老伙夫,不忍看见战士们受了重伤,还要睡在潮湿的林子里,忍饥挨饿,便偷偷溜进寨子里,四下打量,看见了老百姓晒在石阶上的萝卜干,便拿了一些…… 张连长得知情况后,勃然大怒,拉着那老伙夫,带着剩余的一部分萝卜干,去向那户百姓家道歉!并且,为了惩罚老伙夫,还让老伙夫给百姓家劈一捆柴火…… 老伙夫想不通,心里堵着气,抡起斧子使劲砍柴,用力过猛,一下把腰给拧了,顿时疼得躺在地上起不来了…… 起初,红军刚来金家寨时,寨子里的乡亲们都关门闭户,担心这些当兵的,会来抢夺东西。结果,一夜过去,寨子里静静悄悄的,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早上,上山拾捡牛粪的乡亲,在林子里看见红军都在林子里睡觉,身下只是弄了一些树叶枯草铺垫,便明白了:原来这些帽子上有五角星的当兵的,跟以往遇到的当兵的不一样…… 老伙夫劈柴闪了腰,被拿了萝卜干的那户人家,感到实在过意不去,说,“就一点萝卜干么,不是啥好东西,你看,这闹的这……” 那户人家是猎户,了解到红军“坚决不扰民,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的规定后,便提了火枪,要去山上打野鸡,给红军战士补营养,并说,“山上的野物,反正也不是谁家圈的养的……” 陈叫山听到这里,一转头,看见几个后生,从西面坡上下来了,扛着猎枪,猎枪上挂着一只野兔,两只野鸡…… 陈叫山联想到肖营长的队伍,在上元堡的抢鸡夺狗,老百姓对其恨之入骨,如今再看见那野兔和野鸡,不禁感慨着:同样是吃军粮,穿军装的,可真是天壤之别啊…… 第068章铁血热泪 乡亲们将野兔烤了,野鸡则混同山上的菌子、笋子,炖了一大锅汤,另外,各家出了一些洋芋、面粉,做了洋芋馍馍为主食,给红军吃…… 张连长正和陈叫山、吴先生、高雄彪,讨论着肖营长他们过江的事情,几个后生便端着炖好的野鸡汤,炸好的洋芋馍馍过来了…… “唉,这让我们说啥好呢?”张连长看着那冒着热气、散着香气的鸡汤,金黄灿灿的洋芋馍馍,“我们来了,打搅了乡亲们,又让乡亲们出粮食,这实在是……” 吴先生将鸡汤端过来,送到张连长手上,“张连长,现在咱们的同志受伤严重,连日的奔波劳顿,也的确需要补充些营养的……就算是为了革。(成功,这鸡汤和馍馍,也要喝,也要吃……遵守纪律,是要辩证地遵守嘛……” 张连长端着碗,猛一转头,见院坝一转皆站着许多的乡亲,有几个妇女牵着半大的孩子,那几个孩子有的将手指,吮吸在嘴里,有的连连地咽着口水,有的直接将小手伸得长长,希望有人给一块洋芋馍馍吃,当娘的,便暗暗在孩子屁股上一掐,孩子就哭了起来…… 看得出来,金家寨这地方,乡亲们平时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兴许肚子里许久都没有见过荤腥了…… 张连长终于将碗放下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汉,杵着拐杖走了过来,用沙哑的声音说,“吃吧,这没啥的……就是寨子来了过路的,说声肚儿饥了,我们也是尽着好的给人家吃……你们过来了,手里有枪,也没抢没诈的,我就晓得你们是好兵!弄点这些吃食,就当是招待客人嘛……” 老汉说着话。意识到张连长心里的想法,便一拧身,将手里的拐杖,在地上使劲敲了敲,“各回各家去,客人来了,迎迎就好了。还看赁久么?” 围观的乡亲们便就此散去了,几个的孩子的哭声。远远地回响着…… 陈叫山与那老汉交流,“老伯,今年庄稼好哩,乡亲们口粮咋还这么紧张?” 老汉连连摇着头,“坝里的庄稼地多,山里可就少,前阵子下霖雨,坡地都滑坡的滑坡,冲泥的冲泥。苞谷呢,瓜瓜呀,种的菜呀,全都毁了……腌洞子里的腊肉,被倒灌冲出来,臭了,不能吃了……田里的秧也给害了……” 老汉弯着腰。离陈叫山很近,说话声音极小,生怕张连长他们听见似的…… 陈叫山便将常海明喊了过来,“今儿晚上,你派人运些麦子过来,给寨子里的乡亲们匀匀。谷子出来前,先把断粮期熬过去……” 老汉一听这话,将手里的拐杖扔了,要跪下来给陈叫山行礼,陈叫山连忙将其扶住,“老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你老折煞我了……” “陈先生……”老汉被陈叫山扶起,已是老泪,“你是大好人,我早就晓得……我们欠你的情,太大太大,我们……我们……” “呯——” 陈叫山正欲劝那老汉,忽然闻听西面传来一声枪响! 众人皆是大惊——莫非寨子里有肖营长派来的奸细? “连长,连长……”红军里做饭的老伙夫,怀里抱着一个红军战士,从篱笆后面过来了,哭着说,“冬娃……冬娃他自己解决了……” 众人走上前去,见老伙夫将那叫冬娃的红军战士,放在了地上,冬娃的胸膛上,有一个血糊糊的枪洞,人已死,眼睛却仍未闭上…… 张连长将头上的红军帽摘了,蹲下身去,手掌哆哆嗦嗦着,将冬娃的眼睛赶上了…… 陈叫山站在一旁,见冬娃的一条腿被炸断,由于缺医少药,没有治疗,断腿处不断溃烂,伤口不断朝上延伸去,流着灰白的脓水和黄黄的清水…… 不用猜,陈叫山便已晓得:这个叫冬娃的红军战士,觉得自己成了废人,拖累了队伍……今儿乡亲们送来了鸡汤和洋芋馍馍,冬娃定是感觉到这些吃食有限,自己一个废人,不该占其中一份,应该让其余的人,多吃一些……所以,便朝自己胸膛上开了一枪…… 几只苍蝇嗡嗡嗡地飞来,要飞歇到冬娃胸膛上的枪洞去嗜血,老伙夫用红军帽使劲一挥,将苍蝇赶飞了!而后,将红军帽使劲地朝地上一丢,大吼一声,“谁来给老子一枪,老子也不想活了……” 看得出,老伙夫和冬娃的感情很深,冬娃死了,老伙夫伤心到了极致! “这不让拿,那不让吃,有这样当兵的吗?就是当长工,还给口干馍馍吃哩……”老伙夫“霍”地站起来,横眉冷对张连长,向张连长发怒,似乎冬娃的死,是张连长一手造成的,“连长,你把我踢了,要么就毙了我,反正老子不干了……” 张连长也怒了,但也晓得老伙夫是在说气话,那是他心里悲恸所致的气话,便大吼一声,“来人,把他给我绑树上去,好好反省反省!” “你绑老子干什么?不如给老子来个痛快的……”老伙夫被人绑着走了,怒喊声渐远了,张连长深深一叹,吴先生在张连长肩膀上轻轻一拍,以示安慰…… 这时,寨子里的乡亲们,闻听了红军战士自杀的事情,也闻听了陈叫山将给寨子送粮食的事儿,纷纷拿着各家的吃食,全都过来了…… “这是一吊麂子腿,熏干了的,没臭,能吃哩……” “这是敬山神爷爷的白馍,皮揭了就好了,里头好着哩……” “我这儿有半坛豆子哩,没啥的,不是留种的,泡了做豆腐,一准好……” 面对乡亲们那殷切的眼神,诚心的话语,陈叫山转头看过去,见张连长眼睛里有晶晶的泪光在闪,他索性将红军帽摘了下来,捂在了脸上,一下下地揉着,搓着,怕别人看见他的泪,一个在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的红军连长流下的热泪…… 这时,北边山坳里,突然传来一阵紧急的马蹄声…… 第641章斩草除根 从北边山坳而来的,竟是舟楫客的兄弟们。 “老大,那****的肖营长,硬要过江哩,兄弟们不划船,他们还开枪哩……” “候客首都被打了一枪……老大,我们要不要打?” 陈叫山一听,怒火中烧,但心里怒,面上却犹显平静,问,“他们在哪一段?” “在沙河营……”有位兄弟回答。 沙河营卡在乐州城与上元堡之间,倘若肖营长率兵过了江,离金家寨就很近了…… “陈先生,你放他们过来……”陈叫山尚在思索着,张连长却说,“既然到了这份上,只有打!但你们硬着不放船,事情反倒就糟糕了……” 张连长说,起先,肖营长由南岸渡江时,并没有询问沿岸的人,有关红军是否渡江的消息,径直过了江,由此便说明:肖营长是故意这么做的!以此来判断红军究竟是凌江以南,还是以北…… “是啊,由南到北,你们载他们过江很爽快,再由北到南时,你们却推拒,这就说明问题了……”吴先生说,“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放他们过来,然后,一举消灭之!” 陈叫山牙根紧咬着,将折扇在手掌一拍,“张连长,这样吧,我派人送你们走三合湾过江,我带人去打肖营长……” “老大……这不合适吧?”常海明嘟噜着,“起先在上元堡,你都没说打……” 常海明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既然不愿意与****结梁子,现在为何又要打呢?这一打,只怕以后卢家麻烦就更大了…… 张连长自然也看出了常海明不愿意打,便说,“陈先生,你不能卷进来,因此事连累了你,我们于心何忍?” 一瞬间,陈叫山的脑海里,回闪着许多的画面和声音 肖营长那胖若馒头的下巴……冬娃那胸膛上的血洞……上元堡乡亲们高高举起的刀、棍、铡……金家寨的后生们,挂在猎枪上的野鸡和野兔……金家寨乡亲们端来的麂子腿、敬山的白馍、装在坛子里的豆子…… “那简单,凡上元堡的精壮后生,全部抓起来,逐个审问,就算是油菜籽里挑芝麻,只要审得细,也不怕找不出来……” “吃吧,这没啥的……就是寨子来了过路的,说声肚儿饥了,我们也是尽着好的给人家吃……你们过来了,手里有枪,也没抢没诈的,我就晓得你们是好兵!弄点这些吃食,就当是招待客人嘛……” “堡街上一位黄花大姑娘,被你们生生糟蹋了!我听说,姑娘她爹捶胸顿足,感觉没脸再苟活于世,从自家木楼上往下跳,人没死成,两腿摔断了!以后这庄稼地的活路干不了,干个手艺活,弄个小买卖,也都干不了了……” “这不让拿,那不让吃,有这样当兵的吗?就是当长工,还给口干馍馍吃哩……” “无论到什么时候,判断一个人、一个家族,一支队伍,甚至一个国家行事之对错时,或可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但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民心向背……” 陈叫山站立起来,侧首望了一眼西山半坠的夕阳,而后说,“从女儿梁时,我就跟他们结上梁子了,索性就结得更深一些!” 陈叫山将常海明、万青林喊到一起,“放他们过江来,青林守上游,海明老哥守下游,我带人正面打!这一仗,必须把他们一锅端……” “陈先生,还是我带人去打头面,你们在侧翼迂回、控制便好!”张连长说。 高雄彪一直沉默不语,此际忽而说,“张连长的人受伤太多,卢家兄弟们的衣裳又太扎眼,要不这样:我带人去打!” 无论众人怎样劝阻,高雄彪始终坚持,陈叫山便将折扇一挥,“不必争执了,那就全上去……” 大家收拾一番,准备向凌江进发,被绑在树上的老伙夫,急得大吼起来,“把老子解开,解开……为什么不让老子去?为什么?” 张连长转头说,“你就在这儿好好反思吧……” ……………………………… 深夜时,一场激战终于结束…… 起先一直黑糊糊的天空,升起了一轮弯月,映得凌江一片澄明,灿若平镜…… “老大,没有找到肖营长……” “老大,还是没有找到肖营长……” “老大,江里捞过了,也没有肖营长……” 整个凌江南岸战场清扫了几遍,中原剿匪纵队的士兵,尸体堆聚如山,但独独没有找到肖营长的尸体…… 陈叫山便将侯今春叫过来,问,“肖营长当时有没有坐船过江?” 侯今春被中原纵队的人打了一枪,胳膊吊着说,“天黑前,肖营长是在江边的……后来,天一黑,就没看清了……” 张连长听了这话,吁叹起来,“陈先生,这下真的连累了你……” 陈叫山望着一江白茫茫月光,若有所思,忽然说,“我知道肖营长在哪里……走,我们过江回城!” 陈叫山所料不错:肖营长的确是没有渡江作战,而是住在了乐州县府。 肖营长通过连番渡江,由南到北,再由北到南,测探一番,便已晓得红军定是没有过江,就留在了凌江南岸…… 当中原纵队由北到南渡江,遭到卢家舟楫客拒绝时,肖营长料想南岸必有重兵,便向手下人派了死命令,一定要渡过江去作战,而他自己,则带了一小股人马,去了县府…… 此际,肖营长正与孙县长坐在县府喝酒,说着关于陈叫山暗通红军地下。党的事儿…… “肖营长,你说的这些,我都铭记在心了,你放心,明儿一早,我就通报陈主席……”孙县长举起一杯酒,“来,肖营长,干了这一杯……” 两人举起杯子,刚一碰,突然,窗户里窜出了两个蒙面人,手执匕首,双双一跃,一把匕首架在了肖营长脖子上,一把匕首架在了孙县长脖子上…… “陈先生,陈先生,饶命,饶命啊……”尽管来者皆是蒙面,但孙县长很清楚:能悄无声息闯进县府的,除了陈叫山和高雄彪,不可能有别人…… “你与谭师爷、何老板沆瀣一气,处处设计害我……我陈叫山以德报怨,将剿匪之功,拱手让你,原本想着你能幡然顿悟……”陈叫山冷笑一声,“想不到,你仍是升官心切,不肯放过我……” “陈先生,你放过我……”肖营长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你……你你……开个条件……多多多少钱都成……” “留你这样的人在世上,祸害百姓,祸害国家,我们放过你,才是大愚蠢!”高雄彪牙根一咬,匕首一抹,“噗”地一股鲜血,从肖营长的脖子上喷出…… “噗” 陈叫山一匕首,孙县长的脑袋被齐齐割断…… 小說网 第642章不速之客 初秋时节,卢家喜事接连不断,一桩接着一桩。 谷子丰收了。湛蓝天幕下,挥镰抢割的人们,弓着腰,一镰刀一镰刀地割下去,一缕一缕的稻穗,码迭在田里,一些庄稼老把式,揪几颗谷子在嘴里一嚼,连连赞呼,“要水时水旺,要阳时阳足,今年这谷子灌浆饱,长得瓷实……” 佃户们将晒坝上的谷子,一车车地朝城北粮仓运。综储客客首魏长兴,将城北粮仓捣腾来捣腾去,仓房还是紧张,便让军器客的兄弟们,赶制了高高的木架,将粮堆尽量码得高高! 少爷卢恩成欢喜得很,便说,“今年这粮足得,就算连着三年年馑,也不愁肚饿了……” 魏长兴便让卢恩成朝地上吐唾沫,说,“灵祥话,没个准,晦气话,爱扎根,吐口唾沫淹住了,留住灵祥,剜了晦根。” 陈叫山出钱在太极湾修建的织布坊、酿酒坊、纸坊,在冯天仁率领的基建客兄弟的大力协助下,均产出了第一批老布、烧酒、宣纸、火纸。 在梁州城、乐州城、沔州城、羌州城、洋州城等处货栈试销,众人皆称好,说:老布经纬匀细,韧劲好:烧酒入口绵柔,下腹后又来劲,醉了也不打头;最绝是宣纸,太极湾宣纸虽没有安徽宣纸技术老,但太极湾人下的是狠工夫,不投机取巧,不走捷径,反倒把宣纸造得如绢似帛,指敲不出乱脆响,一举打响,名盛无极…… 侯今春和万青林,联合率领一支凌江上史无前例的超大规模船队,充调货物,整顿人舟,浩浩荡荡,再次出发! 受陈叫山之命,大船队在凌江上,将筹建三处船帮会馆,一处在瓦桥镇,一处在鲤鱼湾,一处在女儿梁。三处船帮会馆,不但成为大船队停泊、暂歇、倒货、舟楫工具存放、海事预防器物的重要场所,更成为沿江信息传递的中转站。 有鲤鱼湾朱万胜,金安城胡家,以及两江航会会长曹保仁,几方联合保驾护航,凌江上不但再无江匪棒客截江,卢家大船队顺风顺水,畅行无阻,航期与货转周期大大缩短…… 三旺和王铁汉联手管理的军器客,在城东窑场造出了全新的长筒钢炮,较之太极湾的土炮,以及当初从鲤鱼湾截获的几门大炮,口径愈小,火力更足,发炮更精准,哑炮率极低! 配辅长筒钢炮的,还有铁质火龙车,弹发火龙丸射程更远,备药更足,杀伤力自就更加强大! 吴先生和高雄彪,在高家堡创建了乐州高家堡秘密根据地,白天人们如常劳作,夜里则操练民兵队伍,学习先进思想…… 在陈叫山和高雄彪曾宏论时局的小山上,每至夜里,一面面红旗,插在山包上,于夜风中猎猎招展…… 一日清晨,禾巧仍依照惯常,去给夫人问早安,夫人让丫鬟在砂锅里熬了银耳莲子羹,便招呼禾巧也吃一小碗。 禾巧刚吃两口,忽觉腹内浪卷涛涌,急忙奔至榄坎上,伸长脖子干呕着,将肚里的饭食吐尽了,酸水仍不断…… 夫人见状,笑着派丫鬟去唤来柳郎中,为禾巧把脉。稍顷,柳郎中与夫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对禾巧说,“恭喜恭喜,喜脉稳现啊!” 此消息在卢家大院一传开,人人欣喜不已,逢着陈叫山,便连声道贺,“恭喜陈先生,贺喜陈先生……” 卢芸凤觉得自己仿佛赛跑落了后一般,几番找柳郎中把脉,开方子,却皆无喜脉出现! 芸凤便又找郑军师诉苦,郑军师笑劝,“天地万法,讲一个缘字,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缘分前定,只须候缘便可。缘分至,自有果,何须烦恼?” 在娃娃该到上秋学之时,吉灵学校恰逢建成,在众人推举之下,陈叫山和吉灵学校校长吴先生,联合进行剪彩仪式…… 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皆赶来乐州城南,想一睹新式学校之模样,一时间吉灵学校大门前,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唐嘉中、薛静怡、卢芸凤皆成为吉灵学校的老师,陈叫山以高薪从梁州城、洋州城,聘来几位国学老先生,高雄彪又派来高家堡的几位洋文老师,使得吉灵学校的老师,配伍更加合理、丰富…… 剪彩仪式结束后,几百个入学的娃娃,背着卢家配发的书袋,排着整齐的队伍,向校门正中的孔子照壁行了拜礼。而后,娃娃队伍分散开来,亮出中间一条大道,邀请陈叫山和吴先生上前讲话…… 陈叫山和吴先生一番推让,最终还是由吴先生先讲,陈叫山后讲话…… “吴先生……哦不,吴校长方才讲得极好,将我心中所思所想所期许,几乎全都讲出了……我无须再多陈言赘语,就说一句:从今天开始,我们的吉灵学校开学,就好比在秧田里插下了秧苗,此后数年,数十年,数百年,一茬又一茬,一季又一季,就像谷子丰收一样,从这里走出的每一个学生,都能成为民族之栋梁……” 所有人皆开始鼓掌,掌声热烈,直升云空…… 待掌声渐落时,远处忽地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陈叫山循声望去,两辆黑色小汽车,停在了不远处…… “哪位是陈叫山?”从一辆小汽车上下来一人,一身黑色中山装,袋口上别着青天白日勋章,大步腾腾朝校门走来,身后跟着四个人,皆是一身黑衣,表情严肃…… 陈叫山迎上前去,“在下便是陈叫山,请问先生是……?” 来者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小本,在陈叫山眼前一举,不待陈叫山细看,又将其装了起来,“我是省府特派专员赵昌海,奉命特来乐州,陪送新任刘县长到任,并调查前任孙县长,中原剿匪纵队肖营长被杀害一案……” “赵专员,刘县长,欢迎欢迎!”陈叫山拱手以礼,一脸笑意,“今日学校开学,未能及时迎接二位到来,万望海涵……” 第071章三枪对峙 自孙县长被杀,何老板在乐州城没了靠山,自觉失势,一度想离开乐州城。-- 然而,一想到姐夫被杀,何正宽首先便怀疑到了陈叫山身上,几欲搜集证据,但又忌惮于陈叫山如今如日中天的势力,心有仇念,未敢贸然…… 如今,赵专员来了,刘县长到任了,何正宽感觉有了掣肘陈叫山的力量,心中便又浮起了一丝希望…… 赵专员和刘县长开着汽车,从西京城先到乐州,天黑时分,又有一伙当兵的,足有两三百人,入驻了乐州城,据说是赵专员的随行军。 出于礼数,陈叫山决计设宴款待赵专员和刘县长,岂料,赵专员却将手一挥,“我此番前来乐州城,只为办案,将谋杀政fu要员的真凶绳之以法,千头万绪,熬心费神……再者,本人不会饮酒,陈先生的好意,我且心领了……” 赵专员如此不给面子,陈叫山倒也不计较,便说,“赵专员一路舟车劳顿,且先休息几日,改天我再设宴款待赵专员……不会喝酒无妨,我们以茶代酒便好!” 当天夜里,有兄弟们回来向陈叫山报告说,“那啥狗屁专员,去了何老板的萃栖楼,一大屋的姑娘伺候着,花酒喝得乐呵哩!什么不会喝酒,分明是不给老大面子……” 鹏飞在一旁听了,气得将板凳面一拍,“给脸不要脸,还真拿自己当大官啦?” “老大,我要不要带人过去……”常海明也过来说,“不把那赵专员好好招呼一下,他就不晓得乐州城的城墙有几尺厚……” 陈叫山抬手,“不必!且先瞧一瞧,这个赵专员,到底有些什么能耐……” 赵专员不卖陈叫山的面子,信任的刘县长,却是不敢不认卯的。 当赵专员在萃栖楼喝得晕天转地时,刘县长一个人悄悄来了卢家大院…… “陈先生。来乐州来得仓促了些,也没带啥礼物,就这么两个肩膀抬个头过来了……”刘县长拱手道,“实在是面上无光,难见陈先生……” “刘县长说哪里话……”陈叫山拱手还礼,“刘县长到任,大喜之事。陈某忙于杂事,未能远迎。失礼在先了……” 两人一番寒暄,刘县长说些陈叫山乃一方豪杰,日后还望多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陈叫山则扯些刘县长气宇不凡,必能为乐州百姓谋福祉之闲话…… 刘县长离开后,面瓜说,“老大,这个刘县长,只身一人前来。就为说这些客套话?” 陈叫山淡淡一笑,“客套不客套,日后便知道……” 连着几天,赵专员带着随行军,先上二里坝,又去上元堡,再赴沙河营。并又去了梁州城…… 是日一早,赵专员领着一众随行军,呼啦啦涌到了卢家大院里。 随行军一个个耀武扬威,在卢家大院四处转悠,走到西内院时,赵专员停住脚步。看着院门上“太平一方”匾额,冷笑两声,“太平一方?乐州城实不太平啊……” 卢家大院所有人,受了陈叫山之意:任赵专员和随行军,在卢家大院随便转,想看哪里,想问什么话。想吃想喝,一律恭礼配合之,不可给人摔脸子,更不得与其发生冲突…… “陈先生,七月初五夜里,你在做什么?”赵专员转了一圈,又回到西内院,与陈叫山相对而坐,并询问,“请你详细回答我的问题……” 陈叫山眼睛朝上望着,拿折扇敲了一下脑袋,作闭目回想思索状,“好像我在码头上查货……嗯,不对,我好像是在院里散步……” “陈先生,时间过去不长,你该不会忘性这般大吧?”赵专员意味深长地一阴笑。 陈叫山展开折扇,连续地扇着,又用手指揉了揉鬓角,似在努力回想着…… 末了,陈叫山忽地一抬头,“赵专员,听你这口气,那天晚上我在哪儿,你好像知道的?” 面瓜派人给赵专员端来茶水,赵专员端起茶杯,以茶盖抚刮了杯口,并未喝一口,便又将其放下了,忽而大笑,“陈先生,咱就不必兜圈子了……七月初五那天,中原剿匪纵队第七营,在凌江南岸,与一股红军赤。匪进行了战斗,陈先生,你也在战斗序列之中吧?” “是的!”陈叫山淡淡一笑,“在凌江江岸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自然不能置若罔闻,一作壁上观。我卢家的舟楫客兄弟,那时正在江上操练新舟,防卫客的兄弟呢,恰在南岸夜巡,听到枪响,就分朝上下水散了……” “陈先生,你这般回避主题,漏洞百出,前后逻辑都搭不上!”赵专员眯着眼睛,将眼镜朝上一推,继而说,“你前面讲,你不能作壁上观,后面却尽讲你手下人的事情……我只关心你在哪里,干了什么?” “接到兄弟汇报,我骑马奔赴沙河营,对岸枪声已经停了……”陈叫山说,“后来,我去了对岸……” “后来呢?”赵专员问。、 “后来?后来我让防卫客的兄弟们,把江岸上拾掇了一下,弄干净了些……” “后来呢?”赵专员又问。 “我就回了城……”陈叫山淡淡地说…… “再后来呢?”赵专员眼神定定,咄咄逼人的语气。 陈叫山眼睛一闭,牙根咬了一下,索性装着瞌睡了一般,不想再说话…… “啪——” 赵专员猛地在茶几上拍了一掌,将茶杯震得翻落在地,落地生花…… “陈叫山,你是在跟省府特派专员谈话,你不要……” 赵专员怒喊着,却忽闻门外传来一声,打断了其话语,“给脸不要脸是吧?卢家拿你当客人,你拿卢家当什么?” 起先,近身侍卫七兄弟,在门外一直候着,一直听着,皆感愤愤。听到赵专员居然拍茶几,大声怒喝时,大头终于憋不住了,冲进来便大吼,顺带将手枪亮了出来,嘴角歪着,鬓角上青筋暴突地说,“我们老大吃喝拉撒,都要向你汇报吗?识趣的,就乖乖坐着喝杯清茶……再唧唧歪歪,老子一枪爆你个天顶开花!” 站在一旁的两个随行军士兵,见大头亮了枪,也遂即从腰里拔出枪来,一枪对准大头,一枪对准陈叫山…… 第072章志存天海 有关孙县长和肖营长被杀之事,便是再傻瓜的人,也都晓得:县府大院,戒备森严,若非身手超然的高手,岂可进入,更妄论行刺? 陈叫山之身手,但凡眼见过的人,皆知其不凡,未亲见的,也闻过其诸般传说…… 因而,赵专员此番来乐州城,调查孙、肖被杀一案,根本无须大面积撒网,直接将目标锁定在陈叫山身上。-- 有关这一点,赵专员清楚,陈叫山更清楚! 可是,陈叫山与高雄彪,是“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的高手,既然出手,必不留任何破绽…… 这一点,赵专员清楚,陈叫山更清楚! 赵专员带来随行军,耀武扬威,四处奔走,不过是扎势而已。赵专员想的是,探一探陈叫山的底,看看陈叫山这棵大树,到底有无扳倒之可能…… 而其实,陈叫山也在探赵专员的底:便是赵专员老死在乐州城,也不可能拿住任何陈叫山是真凶的把柄、证据!那么,赵专员这般咋咋呼呼,大张旗鼓,不过都是空忙乎……忙乎至最后,赵专员必然会有一张底牌,这底牌,或许便是赵专员风尘仆仆前来乐州城的缘由! 在这世间,谁会做无果无获之事? 人越是到了极高的境界,越是懂得了韬晦,越是有本初之心,位高而不俯视,权重则不滥使! 因而,面对赵专员的耀武扬威,大张旗鼓,咋咋呼呼,陈叫山不想与其有任何的冲突、抵触…… “大头,不得无礼!”陈叫山一声断喝,“赵专员是省府之要员,你敢行刺陈主席的肱股,敢与省府,与国家作对吗?” 大头咬咬牙。将枪放下,闷叹一声,转身出去了…… 陈叫山方才一言,毋宁是说在大头,倒莫如是陈叫山在说戏词,说于赵专员听的。 陈叫山的态度很明确:赵专员,你要查。你要怎么折腾,我陈叫山都奉陪到底…… 通过这几天的走访、调查。陈叫山在乐州的势力、影响力,赵专员已经有了深切体会。可以说,陈叫山已然是一棵参天大树,根须扎于地下,延绵之广,钻土之深,已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面瓜,给赵专员换新茶!”陈叫山亲自俯身下去,拾捡了地上被赵专员摔烂的茶杯。并对方才两个拔枪的随行军说,“两位兄弟,坐,坐坐……” 面瓜很快端着新茶进来了,放于赵专员面前,单手一伸,“赵专员。方才的西湖龙井,口劲微小,怕是不合赵专员的口味。这是紫川毛尖,产于凌江中游的紫川深山,汤水色碧,口劲中正。赵专员尝尝,若不对路,我再换……” 面瓜倒不愧是承礼客的客首,就是会来事儿啊!经他这一说,赵专员起先的拍案而怒,打翻茶杯,便被遮掩了过去。同时。以茶水为说事,为赵专员留足面子,留足了扎势的空间…… “哎,对了,赵专员,方才咱们聊到哪里了?”陈叫山用折扇一指新泡的紫川毛尖,“咱接着聊……” 还聊什么呀? 还怎么聊? 还能聊出些什么呢? 赵专员略有尴尬,便端了茶水,轻咂一口,“嗯,好茶,好茶……” “哈哈哈哈哈……”赵专员放下茶杯,忽地大笑起来! 陈叫山摇着折扇,亦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的笑声,皆极为响亮,交汇于一处,传响极远。立在门外的那些兄弟们,便就懵然了:这是闹啥呢?方才又是拍桌子,又是拔枪的,怎地现在又笑起来了? 如今的陈叫山,又有几人能真正与之平肩,能真正融悟其心境? 没错,陈叫山是在等赵专员亮那一张底牌! 处理完乐州的诸多事务,陈叫山便准备要前往汉口了,与两江航会会长曹保仁,商谈入股两江航会的事情。 陈叫山如今考虑的,是海广天高的大事! 陈叫山志存天海,怎会让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儿,纷乱了心,生生耽搁了时光? 赵专员再怎么折腾,到最后,终究是为了亮一张底牌!别人看不透,陈叫山却看得透透的…… 如此,何必与他赵专员一般层次,何必与他顶牛、冲突? 老虎不屑于与老鼠玩。 巨龙怎有陪虾米嬉戏的兴致? 陈叫山想的是,尽量缩短赵专员亮底牌的时间:要提条件,你就早些提,我不屑与你斗,没工夫与你玩…… 只要你提出的条件,我能接受,且就打发了你,权当是我陈叫山交了个朋友而已! 既然是要干志存天海的大事,多一个朋友,总比树一个敌人要好…… “陈先生,久闻乐州乃天汉之福境,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此番前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啊!”赵专员喝着紫川毛尖,忽地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淡话。 这淡话,别人听不出来,陈叫山却能明悟:这是赵专员开始转话前的铺垫。 “面瓜,进来一下……”既然赵专员要开始转话了,自然不希望有旁人在场,于是,陈叫山将面瓜喊了进来,“你带这两位兄弟去吃点冰泉西瓜,瞧这天热的……” 在座者没有一个脑袋不开窍的人,听了陈叫山这么说,赵专员觉着极好,两个随行军士兵,也自知该离开,正好借吃西瓜为由…… 当房间里只剩下了陈叫山和赵专员两人,陈叫山悠悠摇着“心静则安”的折扇,忽说,“赵专员,你此番来乐州,带来的兄弟可不少呀!” 都是聪明人,话无须说满,三分便可。 陈叫山晓得赵专员的心思,晓得他要转话,便有意帮他引话,以免让他为转折的措辞,徒费脑筋…… 你要过河,我帮着搭桥,你要翻山,我帮着凿道…… “我是不想要太多人的……”赵专员笑说,“可你也晓得,这西京城的秋老虎还凶得很哩,一听说要来乐州,好多兄弟都抢着要过来,说过来避避热,凉快凉快,乐州这地方,还真是好地方啊……” 好一个“避避热,凉快凉快! 陈叫山心下暗说:你赵专员也是官场上混的高手,怎地还如一个青涩小姑娘,说个话一遮三掩的? “陈先生,赵专员……”门外忽传一声,竟是刘县长来了…… 第645章不步后尘 。。 刘县长进门一瞧,屋里只有陈叫山和赵专员两人,眉毛微微一挑,便大许感觉出了某种东西…… 面瓜遂即进来,问,“刘县长,你喜欢喝什么茶?小的没见识,方才给赵专员上了西湖龙井,口劲微,不合赵专员的口味,这才换了紫川毛尖……” 赵专员微微一笑,心中暗暗赞叹:什么叫“没见识”?这简直是见识大如天啊!陈叫山的手下,一个端茶倒水的,竟都是这般的厉害角色啊!由此可见,陈叫山是怎样的强大啊? “就手,就手就好……”刘县长连忙客气说,“我是个粗鄙人,不懂茶道,啥茶到嘴里,都一个味儿……” 面瓜便同样泡了一杯紫川毛尖,端于刘县长,“紫川毛尖,刘县长慢用……” 听得面瓜这般说,赵专员和刘县长对视一眼,遂即便都端起茶来喝…… 只这一刹,被陈叫山捕捉在眼,琢磨在心了…… 陈叫山忽而意识到:面瓜通过这一个上茶的小小细节,测探了一下,看刘县长和赵专员两人,究竟是随道同行而已,还是旧有交好? 常理来说,如果刘县长不与赵专员交好,甚至,还存有某种分歧和裂隙,则有几种可能:其一,刘县长要么标新立异,故意喝与赵专员不一样的茶,在陈叫山面前,以此昭示自己的根底,证明自己与赵专员并非一路人;其二,刘县长顾忌赵专员的面子,主动提出与赵专员喝一样的茶,则标明,要么刘县长与赵专员是交好,要么便是忌惮于赵专员的权势;其三,若是刘县长说出“就手”、“随便”之类的话,则充分标明:无论刘县长与赵专员是交好,还是存有裂隙,刘县长如今来了乐州城,便是仰陈叫山之鼻息的,更忌惮陈叫山在乐州的威势…… 而方才,面瓜上了紫川毛尖,并有意点明“紫川毛尖,刘县长慢用“,其后,刘县长和赵专员对视了一眼,那对视一刹的眼神,全被陈叫山捕捉了,并悟感出来了:刘县长与赵专员是铁铁的交好! 悟到了这一层,陈叫山的思维,忽地便打开了…… 起先,陈叫山以为:赵专员借着调查孙县长、肖营长被杀一事,是想让陈叫山能“表示表示”,以不负自己舟车劳顿,大老远来乐州一趟…… 然而,站在赵专员的角度来想,似乎又是不通的既然无论怎样闹腾,也是拿不住陈叫山杀人的真凭实据,那么,赵专员又凭什么让陈叫山“表示表示”呢? 莫说是一个随行军,便是十个随行军,以陈叫山如今的势力,若欲灭之,简直如捻死一只蚊子! 对呀,赵专员不可能那么傻! 你要战,我便战,你要查,随便查,若想从我这里捞些好处,给你,是礼数,不给,也是底气呀! 陈叫山悠悠地摇着折扇,脑袋飞快地运转着…… 忽然,陈叫山猛然想到了原来,赵专员所要亮的底牌,并非是从我陈叫山捞些类如钱财的好处,而是另外一种东西…… 于是,陈叫山忽地将扇子一收,在手掌一拍,装作极为神秘的样子,“赵专员,刘县长,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陈叫山将身子弓了,脑袋朝前,赵专员和刘县长闻之,也便将脑袋凑了过来…… “其实,孙县长就是我杀的,肖营长呢,也是我杀的!” 说完这话,陈叫山“噗”地抖开折扇,“哗啦哗啦”扇了起来…… 陈叫山边扇凉风,边打量着刘县长和赵专员的表情…… “哈哈哈……”赵专员看着陈叫山,便开始大笑,刘县长遂即也开始笑,于是,陈叫山也便跟着大笑起来…… 三人皆大笑,笑得衣衫起皱,头发抖动…… “陈先生,哈……陈先生……陈先生你可真会说玩笑话哩!”赵专员边说边笑,边笑边说,似乎笑得气都接不上来…… “陈先生,你是乐州地界上的头面人,怎会干那样的小事?哈哈哈……“刘县长也附合着…… 听着赵专员和刘县长这般说话,陈叫山手里的折扇停了嗯,这就对了,这就符合逻辑了! 于是,陈叫山也笑得似乎接不上气来,并随之问,“赵专员,刘县长,你们两位应是莫逆之交吧?” 此话一出,三人皆不笑了…… 赵专员似多感慨地深吸一口气,“不瞒陈先生,岂止是莫逆之交,赵、刘两家,乃是世交!” 这就对了嘛,有底牌,你就早些亮…… 原来,赵、刘两家的确是世交!赵专员的祖父,曾是刘县长祖父的救命恩人,到了赵专员父亲和刘县长父亲一辈,赵专员的父亲被国民政fu的陷害小人弹劾,险些入狱,刘县长的父亲为报赵家之恩,将那些弹劾之罪状,独自承担了,由此入狱,顶了赵专员父亲…… 赵、刘两家,可谓投桃报李,恩来恩去,情谊如山! 赵专员和刘县长,并非骨肉兄弟,却胜似骨肉兄弟! 待刘县长要到乐州就任的消息一出,赵专员首先想到的是:乐州一地,有陈叫山在,此人非同一般!刘县长到乐州去就任,陈叫山若是卖面子,刘县长兴许大有可为!陈叫山若是不卖面子,那么,前任孙县长便是前车之鉴…… 因而,赵专员便向陈主席提出前往乐州,调查孙县长、肖营长被杀一案,而其真实之用意,是来乐州,拜陈叫山的码头! 赵专员是聪明人,他晓得:越是要拜码头,越是不能奴颜婢膝,越是不能弄那些点头哈腰的姿态,若是那样做,陈叫山便越发瞧不起他们…… 赵专员带来了浩浩荡荡的随行军,一路耀武扬威,并非是向陈叫山扎势,不过是给陈叫山显一显自己的能量,露一露自己的本事…… 待能量显了,本事露了,而后再伺机观察陈叫山其人之反应,要么服顺之,要么再想别的办法,别的方式…… 总之一个原则:我赵专员的铁兄弟,来这乐州城当县长,可万万不能步了前任孙县长的后尘…… 小說网 第074章一查到底 难怪那天晚上,刘县长来了卢家大院,尽是说了些恭维人的淡话,再无他言……当初,陈叫山还一度琢磨反复,揣度此中深意,现在看,纯属自己多虑了…… 陈叫山感到:有时候,思虑过重,反不利于化繁为简,高屋建瓯。-- 幸亏赵专员和刘县长的底牌,不过是来乐州城“探测深浅,拜拜码头,寻求平安”而已……若是换作那种紧要关节的大事,还不定会弄出什么大纰漏呢! 陈叫山轻松释然之际,感觉自我之修为,仍需好好磨砺…… 而此刻,赵专员心里亦波澜起伏,颇有一丝庆幸…… 陈叫山不愧为威名一方的陈先生,处事自有大将之风。在赵专员率领随行军,涌入卢家大院,耀武扬威,并通过反复逼问陈叫山之行踪,而故意测探陈叫山深浅时,陈叫山非但没有与赵专员发生冲突,且给足了赵专员和随行军面子…… 假想一下,若陈叫山不给面子,与随行军正面对抗起来,那还真成了假戏真做,可如何收得了场? 赵专员越想越觉得自己做事欠周全,甚至,越想越觉得自己本初的想法,实在荒谬! 原本是想告诉陈叫山:“我兄弟日后就在了乐州城落脚了,你若敢难为他,那就是不给省府专员的面子,不给陈主席面子!” 荒谬啊: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陈叫山就是土皇帝,哪里存在给不给谁面子? 原本是告诉陈叫山:“你也瞧见了,我赵专员也不是吃素的人,有的是背景,有的是实力……“ 简直荒谬啊:陈叫山客客气气,儒雅文气,并不亮一刀一枪,仅是折扇一摇,来一句“其实。孙县长就是我杀的。肖营长呢,也是我杀的!”仅此一言,就足以表明了,他的实力,他的底气,他驾驭江湖风浪的的自信、从容、淡若……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 赵专员觉得自己下了一步大漏棋,幸好局面又挽回了一般。暗自庆幸,兀自心惊…… “我兄弟从此就在乐州城混饭吃了。万望陈先生能多多关照……” 赵专员庆幸之余,连忙说着往回扳的客气话,话刚出,陈叫山却就折扇一竖,将其阻断了,“赵专员说哪里话?刘县长来我乐州,主政一方,为我陈叫山之父母官……” 赵专员和刘乡长对视一眼,心里皆一紧:完了。陈叫山终究还是生了气,不愿给面子?或者说,是故意要说这样的客套话,来摆一下谱么? 其实,赵专员和刘乡长皆是多虑了,他们误会了陈叫山,或者说。他们不明白陈叫山的心思…… 陈叫山既已摸实了赵专员和刘县长的底牌,便要依据这底牌,来做一番文章了…… 首先,陈叫山即将奔赴汉口,加入曹保仁的两江航会,兴许以后很长时间。也不会在乐州城。以往,在孙县长主政乐州时,卢家与县府,看似和气一团,实则暗流不断。现在,孙县长死了,刘县长来了。乐州翻开了新的篇章…… 刘县长初来乍到,根基未稳,既然他有意顺服于我陈叫山,攀附于卢家,何不趁此火候,将刘县长培养成真真正正的“自己人”? 从此之后,无论在官场,抑或是江湖,卢家皆能牢牢操控,可谓翻云覆雨,只手之事…… 再者,赵专员此番来乐州城,是打着调查孙县长、肖营长被杀一事来的。尽管现在,赵专员和刘县长已经将真正的底牌,亮给了陈叫山,可是,外边的人并不晓得这一层玄机啊…… 那么,既然赵专员是省府之特派要员,随行军又是这般的威风八面,何不借此演一出“外圆内方”的大戏呢? 倘若赵专员对外依旧保持好“不查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的状态,在乐州,乃至梁州、洋州一带,那些一度仇视陈叫山,而又忌惮畏惧陈叫山的异己小人,不就纷纷浮出水面,抢着赶着加入了这一出大戏了么? 将这些异己小人,全部拾掇干净了,有利于陈叫山,有利于卢家! 而且,这些人被除掉了,也就最大限度地杜绝了刘县长以后发展党羽的可能! 一箭三雕,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妙不可言啊! 这便是真正的江湖…… 当然,陈叫山心中这么做着大文章,嘴上却是要换一个说法的,“我陈叫山本一介村夫,胸无点墨,处事鲁莽,领一帮愣头青,在乐州瞎混口饭吃,幸得赵专员和刘县长抬举,实在是令陈某受宠若惊……” 陈叫山这话说得谦卑、低调、自嘲,却是句句以反搏正,尤其是“胸无点墨”、“处事鲁莽”、“愣头青”这些关键词,分明是在向赵专员和刘县长传递着某种东西…… 赵专员一听此话,越发对陈叫山敬畏起来——我原本还想玩这种“半软半硬半敲打”,在陈叫山面前,我简直青嫩得可以。 人家这才是真正的“半软半硬半敲打”啊! 谁让人家有玩的底气,玩的资本呢? 陈叫山将折扇放下,左右环视,搓着两手,“哎呀,就冲咱三兄弟这缘分,我理当要送个见面礼啊,可这……” 陈叫山装作思索皱眉状,刘县长和赵专员便连连说着“客气客气,不必不必“之类的话…… “刘县长日后主政乐州,我卢家产业还需刘县长多多罩护……”陈叫山忽然说,“要不这样,我将卢家船队每年的收益,以千抽其三当抽头,作为赵专员和刘县长的见面礼,你们看如何?抽三,抽三,便是我陈叫山为自己找个好靠山嘛……” 刘县长和赵专员闻听此言,差点晕了过去:明明是我们来乐州寻你陈叫山为靠山,你倒好,反倒称我们为靠山!瞧这反话说得……陈叫山当真是太厉害,太老辣,太过强大,太有城府了! 赵专员和刘县长,便又连忙说着婉拒的客气话,岂料,陈叫山却将折扇在手里一敲,言语坚定,态度明朗,“你们若是不肯接受,便是瞧不上我陈叫山,不拿我陈叫山当兄弟……” 得,这不接受还不行啊?那就接受吧! “嗯,这就对嘛,自家兄弟,何论彼此?”陈叫山抖开折扇,哗啦啦扇着,忽又说,“对了,关于调查孙、肖被杀一事,我觉得呢:还得继续查下去,一查到底,查个天翻地覆,查个水落石出……” 第075章暴露破绽 船帮老大第186章破绽 久旱之后,一场秋雨,一旦下起,一连几日,竟未住点。(。) 陈叫山在鹏天的搀扶下,用左肘支撑着身子,浑身使劲,在从床上半坐起来。中了侯今春一箭,尽管柳郎中为陈叫山敷了箭伤药,但右肩一片,仍旧略略肿胀,棉纱裹缠了,稍有不慎,箭伤触碰时,便疼痛难忍……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外面嘀嘀嗒嗒下着雨,空气中的燥气,早被雨水荡涤而去,处处潮潮的。陈叫山半坐在床,鹏天将一个鼓鼓的软包袱,垫在陈叫山脊背后,使得陈叫山腰上不用太使劲,坐得舒服些。尽管这般,陈叫山斜靠在床头,仍觉着右肩隐隐地疼,双腿半蜷在被子里,又隐隐地冷。 满仓趴在小炉前,炉中细柴燃烧得很好,满仓仍嫌不够,嘴巴卷成筒状,使劲地朝炉内吹着气,希望药汤熬得愈透些。 药熬好了,这是第三遍,七庆依照柳郎中的吩咐,连熬了三遍,而后将三次的药汤,汇在一个陶盆里,用筷子搅匀了,用木勺给陈叫山舀出一碗来,吹着药汤上的热烟,端到了陈叫山跟前…… 鹏飞和鹏云,两手粘着泥巴,在糊一个泥火盆。天气逐渐冷了,屋子里需要有火来烤了。黄土中加入了麦壳、棕丝、盐,在一个大陶盆里用水兑了,反复搅拌着,用手抓起一条泥,试着黏性,而后依照陶盆的形状,仔细地糊着…… 其余的兄弟,被陈叫山派了出去,协助家丁杂役们,对卢家大院多处漏雨的房子,进行修补改造。ong>天一直下雨,不便行路,常海明是个闲不住的人,带着小分队的兄弟,便也跟着去帮忙了。 陈叫山喝完药,苦得眯着眼睛,嘴巴大张着,朝外哈着气,似要将满嘴的苦味,全部随着哈出去的气流,一并消尽。 陈叫山重新躺进被窝里,听着外面的雨声,淡淡笑着,“天天盼下雨,盼下雨,这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完了啊……” 陈叫山仰面躺着,想着许多的事儿,胸膛起伏着,末了,问鹏天,“今儿毛蛋他们还放粥么?” “放啥呀?”鹏天替陈叫山掖了下被角,“昨个雨小,魏伙头他们熬了一锅稠粥,没人来吃了……今儿晌午,大头跟二虎去街上买洋钉,说城里的灾民基本都走光了……” “唉……下雨哩,湿漉漉的,他们又到哪里去呢?”陈叫山躺着感慨。 “队长,你就别操他们的心了,他们打哪儿来的,自会回哪儿去……”七庆说,“昨个好多灾民要来看你,说跟你道个别,少爷派人封住门,不让人家进,那些灾民跪在雨里,跪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走了……” 禾巧和杏儿撑着油纸伞,来了西内院,在屋檐下收了伞,禾巧故意跺脚,咳嗽,甩雨伞上的水珠,弄出了响动。鹏云两手粘着泥巴,赶忙出了门,说,“队长刚喝了药,没事儿,你们进来吧……” 满仓端来一条长板凳,用袖子擦了两个来回,端端放在了床前,禾巧和杏儿坐了,七庆和鹏天,用膝盖顶了一下满仓的屁股,满仓回头看,七庆便连连作着出去的手势,满仓“唔”了一声,便随七庆、鹏天、鹏云、鹏飞一起,都出去了…… “陈队长,伤还疼么?”杏儿手一伸,刚想去掀被角,忽然意识过来,觉得不妥,连忙缩回,自己为自己的尴尬,找着遮掩的话语,“侯今春真不是个东西啊!骆帮主一手把他提拔起来的,他竟然朝骆帮主放箭,白眼狼,养不家的毒蛇……” 禾巧扯扯杏儿的袖子,杏儿却不在乎,声音愈大了,“你扯我干啥,我怕什么呀?他侯今春就是在这儿,我照样敢说,就是找夫人评理,我也敢去!” “不是……毛蛋好像给你说了的,他在布衣房等你给补裤子哩……”禾巧转头笑了一下…… “哎呀,对对……”杏儿“呼”地便站了起来,长板凳一头一空,一翘,禾巧坐不稳,险些摔倒,连忙伸手扶在了床沿上,陈叫山右臂本来疼痛,却及时地一伸,要去扶禾巧,一动,一疼,连忙缩手,却正正按在了禾巧的手上…… 禾巧连忙朝回抽手,抽得急,一带陈叫山的胳膊,陈叫山疼得“哎哟”一声…… “你慌啥哩?说是见毛蛋去,你就疯疯疯的……”禾巧揶揄着杏儿,杏儿瞪了一眼禾巧,冲陈叫山笑笑,辫子一甩,便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陈叫山和禾巧两人reads;。 陈叫山躺着,禾巧坐着,两人似乎突然间没有一句话说了…… “你……”“我……” 两人沉默了一阵,兴许都觉着闷了,不说话则罢,一说话,竟然同时开了口,禾巧刚说了“你”字,陈叫山刚说个“我”字,两人的声音撞了个满怀…… “你先说吧……”禾巧笑着,唇角扩成月牙样儿。 “我……我刚想说什么来着?”陈叫山看着禾巧的眼睛,迅速收回视线,朝上看去,看屋顶的檩条一排排,西南角上有一个小蛛网,蜘蛛已不知何处去了,“我都忘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夫人对那两封信的看法?” “对,对对……我就是……” “其实,这幕后写信的人,手段拙劣得很……”禾巧原本两手扶在板凳两侧的,说到这里,迅速取了,在陈叫山眼前,伸出了粉拳,又率先伸出了大拇指,“这其一,既然那信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理当是亲自送到你手上的,为何送到了侯今春手里,送到了老王头的手里?信中内容,那般重要,送信的人难道就不担心,信出了闪失,到不了你的手里么?其二,当时,你在校场坝,侯今春在新街口,从校场坝到新街口,并不算远,倘若说送信的人,一时着急寻不到你,当时你的兄弟们很多都在街上,在这个很小的范围内,送信的人为何不选择将信送给你的兄弟们?或者,送给骆帮主呢?其三,假如送信的人是一个,他无论先将信送给侯今春,还是先送给老王头,正常下,都无须再送第二个人,反正都不是亲自交到你手上的,而他又并不知道你身在何处,送一封,让其转交,不都是一样的效果吗?何故要送两处?假如送信的是两个人,就更不合理了,他们如何知道哪封信先到你手中,万一事情出了两茬,一方静守,一方应变,他们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其四,根据卢家老杂役说,后来拾掇那两颗人头时,以头皮颜色判断,人是头天晚上已经被杀了的,信中所说的什么时辰,显然就不攻自破地露出了虚假。其五,信中提到骆帮主,更是画蛇添足,煞有介事,正常的交涉书信效果,骆帮主完全不提,也照样不影响到提示的效果,而那两封信内容一模一样,都提到了骆帮主,显然就是机心显露,栽赃嫁祸之兆顿现了……” 第076章打破约定 将在萃栖楼所听之内容,说与刘县长,赵专员而后问,“兄弟,你认为这些东西,对我们有用没?” “有用!”刘县长思虑片刻,“但也没用……” 赵专员默坐着,不置可否,若有所思…… “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刘县长说,“可你想过没有:陈叫山原本是山北陈家庄的逃荒汉子,怎地现在就成了一方豪杰?他凭的是什么?” “凭卢家的根基?比卢家根基深厚的望族,多了去了。--凭他的武功?如今是枪杆子的时代,拳脚怎敌子弹?他没有背景,没有靠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就一点,他迎合了民心……” “取湫那种老说法,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科学解释。可是,那是百姓心中的一种愿望,是人心,民心,陈叫山恰好就赶上了,迎合了……” “普天之下的老百姓,愿望都一样,就九个字:有粮吃,活下去,不饿死!老百姓并不懂政治,并不关心谁是当权派,谁能够最直接地,满足他们的这种愿望,他们就会拥护谁,相信谁……” 赵专员听到这里,吁了口气,便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只有臣服于陈叫山,根本就没有可能扳倒陈叫山?” “对……”刘县长点头吁气,“扳倒陈叫山,就意味着与民心在对抗,往玄虚里说,这是逆天之事……” 赵、刘两家终究是世交,赵专员和刘县长亲胜骨肉兄弟,谈话至此,赵专员从摇摆神游中,平复下来,便说,“兄弟啊,终究是你在乐州这地方长留,好些事儿,你得考虑清楚呀……” “大哥。从我一到乐州城,看见陈叫山在吉灵学校门口讲话,那阵仗,那么多老百姓翘望敬重的眼神,我就晓得了:此人就是乐州的一尊神!”刘县长幽幽地说,“人与人的冲突,往往是因利益而引发。我来乐州任职。只要我愿意,便不会与陈叫山发生利益冲突!更何况。陈叫山深谋远虑,还将卢家船队的利润,分了抽头给我们,如此,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与他对抗?” “我在这里平平稳稳地当官,因为有陈叫山的存在,任何外来之势力,都不敢挑战于我,每年我又有大量的银钱……大哥。你说,我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考虑清楚?” 赵专员忽而大笑起来,连连地拍着刘县长的肩膀,“还是兄弟老辣,还是兄弟老辣啊!为官之道,哥哥我不如兄弟……” “哥哥,你是省府要员。我不过县府小官,你就莫要折煞小弟了……” 两人相互恭维,笑闹几句,赵专员忽而又说,“调查这么些天,我看也差不多了。以兄弟之见,我们如何向陈叫山汇报?” “实事求是,一五一十,有一句,说一句,不夸大,不隐瞒。一切照实说便是!”刘县长说,“在陈叫山面前,我们不玩任何花样,就是我们最大的智慧!” “妙!实在妙啊!”赵专员击掌叫好,末了又说,“那我就整理一份名单资料,直接交于陈叫山,且看他如何应对……” “嗯……”刘县长说,“通过对此事的处理,我们可以进一步了解陈叫山!” “报告县长,陈先生在门外求见……”县府秘书忽地进来报告说,“他还带了大量的礼物……” 刘县长冲秘书挥一下手,让秘书且先退了去,对赵专员说,“大哥,你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赵专员感到脊背一阵发凉,有种惊魂未定,劫后余生之感…… 原来,依照事先之约定:赵专员要列出秉公执法,一查到底的架势,那么,在此期间,陈叫山与赵专员、刘县长,是要保持距离,拒绝往来,甚至有敌对仇视之感觉!惟有如此做,才能让大戏演得真,演得像,让那些背后的异己小人,蠢蠢欲动,渐浮水面…… 可现在,陈叫山忽地违背约定,竟亲自带着礼物来县府拜访,这说明什么? “兄弟,你真是高明啊!”赵专员兀自感慨着,“在陈叫山面前,我们不玩任何花样,就是我们最大的智慧……” 刘县长和赵专员来到县府门口迎接,一瞧,乖乖个天:县府大门外的一条街,全是人,密密麻麻,仅是围观者,便有上百人!卢家的人拉着板车,上面装着蚕丝被褥、桂香镇棕垫、锦面枕头、牛肉干、太极湾大曲酒,以及各式各样的家具,有桌、椅、凳、柜、镜子、屏风,光是桌子,便有八仙桌、直腿大圆桌、弧腿小圆桌、条桌、矮方桌…… 这么大的阵仗,怕是整个乐州城的人,全都晓得卢家给县府送东西了…… 陈叫山一袭青绸长衫,白色折扇悠悠地扇,“心静则安”四字,犹若四只黑蝴蝶,在扇面上跳啊舞啊…… 见到赵专员、刘县长了,陈叫山忽地一合折扇,竖扇拱手,“赵专员,刘县长,天气渐凉了,床铺上的东西,是得换换了……县府原先那些老物件,终究看着不舒服,你们该劈的劈,该烧的烧……这不,新家俬进来了,总得有地方放嘛!新县府,新县长,新家俬,新气象,一切都是崭新的……” 赵专员连忙冲着院内的随行军喊,“别愣着了,过来帮着动手,谢谢陈先生的盛情呀……” 刘县长微微欠身,伸臂相邀,“陈先生,请——” 岂料,陈叫山却一抱拳,“东西送到了,我也就安心了……还有些俗事要忙,就不进去搅扰了,改日再来拜访……” 随行军和卢家人七手八脚地忙碌着,在纷纷攘攘人群中,陈叫山青衫一飘,折扇执手,转身而去…… 赵专员和刘县长回到县府楼里,赵专员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幽幽地叹了口气,无限唏嘘,“我们终究玩不过人家,还是乖乖顺顺的好,还是乖乖顺顺的好啊!” 刘县长站立窗前,看着随行军和卢家家丁抬着家具,走来走去,县府门口那些围观老百姓,个个伸脖如鹅,不禁深吸一气,“陈叫山,是一座山,我们,顶多算一棵草……” 第077章眺望远方 不在陈叫山面前玩花样,便是最大的智慧! 赵专员和刘县长,皆深以为然…… 陈叫山打破约定,为县府送去大量东西,并且,县府也顺顺接受了,令何老板一类人,大感意外! 愈是意外,便就心死——如此看,连省府来的人,都拿陈叫山没法了,都被陈叫山收买了,我等样人,徒之奈何? 类如何老板一众人,或是深感不安,预知大祸临头,便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令所有人都感到惊异的是,当赵专员写了一份“黑色名单”,呈递给陈叫山,并逐个点说了他们各自的“劣迹”时,陈叫山却淡淡说了一句,“不为人妒乃庸才……” 陈叫山看完名单,遂即便掏出打火机,将其点燃,使之化为一对灰烬,笑道,“赵专员辛苦了,也尽力了,此事就此翻过篇了……都是这地界上的人,都要有口饭吃,自求多福,各自为安吧……” 陈叫山并未因此大开杀戒,一切静安,岁月如常…… 可名单上出现过的人,却都惶惶不可终日…… 何老板连续几天夜里被噩梦惊醒,醒后大汗淋漓,再难入眠……何老板觉得他被赵专员给骗了,但骗了又如何?他能拿赵专员怎么样? 何老板向赵专员提及的两人:必悦楼赵堂主,一天深夜喝多了酒,竟一脚踏空,醉卧粪坑,窝死了!而柏树寨寨主保长斗金麻,一日骑马进城,行至五郎庙时,马受了惊,身坠虚水河…… 江湖上传闻纷纷,有的说赵堂主是被斗金麻设计杀害,而斗金麻又是被何老板暗算的……正当人们传言不休时,一天夜里,萃栖楼竟忽地起了大火。老鸨、窑姐、打手,除了几人被烧了头发外,大多皆逃了,偏偏何老板自己,被困楼上,烧成了焦炭…… 有人说这是陈叫山授意纵火的,有人说这是吴先生派地下。党人干的。有人说这是柏树寨的第一高手貔貅疙瘩,为了给斗金麻复仇而干的。也有人说,这是新任刘县长,为了在陈叫山面前表功,特地派人干的…… 无论真相怎样,这永远成了一个谜! 树上的叶子都黄了,赵专员领着随行军,在黄叶飞飞中,离开乐州城,返回了西京城…… 侯今春和万青林再次跑船归来。规模空前的大船队,不但载回了前所未有的超多货物,且为陈叫山带回了三样东西——其一是两江航会会长曹保仁的亲笔书信;其二是黄叶铺隆江商行,老大朱万胜签发的一张五千大洋的银票;其三,是一双鞋,女儿梁的秋云姑娘为陈叫山缝的鞋…… “叫山贤弟:一别数月,思念日甚。近可安好?贤弟大才,威盛两江,愚兄常临江抚琴,嗟叹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叹余。愈发思念贤弟……此值风云际会之大时代,贤弟抱负,可兆日月江海,愚兄于江城,调盏以待,盼贤弟归来,共创大业……愚兄:曹保仁……” 陈叫山看完曹会长的书信。深吸一气,不禁抬头东望,似乎那滚滚长江,近在眼前,浩浩长流…… “老大,这是朱万胜大哥给的银票,他说是给你的新婚礼金……”侯今春将五千元银票递来,陈叫山接过,瞥一眼,便拍于桌上,“今春,恐怕是你多嘴,让朱老大破费吧?” 侯今春连忙摆手,“这个真不是,真不是,兴许有兄弟嘴巴不关风……” 万青林站立一旁,怀里揣着秋云姑娘做的鞋子,但考虑到禾巧在一旁手执针线,正在为肚里的娃娃缝棉帽子,本欲将其拿出来,一刹那间,手都伸到怀里了,又停住了,为掩饰尴尬,兀自咳嗽了一声…… “青林,你们聊着啊,我整日犯困哩,先回屋去睡了……”禾巧似乎察觉出了某种异常,用小簸箩将针线、棉花、布料,一股脑装了,一手端簸箩,一手扶着腰,回内屋去了…… 万青林松了一口气,便从怀里掏出鞋子,放到了陈叫山前面,“老大,这是……这是秋云妹子给你做的,缠着我,叮嘱再三,要我一定亲手交给你……” 陈叫山抓起鞋子,细细端详着:这是一双冬鞋,黑条绒鞋面,白色精洋布鞋底,鞋口阔,正适宜陈叫山的高脚背…… 侯今春突然响亮地咳嗽了一声,陈叫山和万青林,却都不以为意,万青林还说,“老大,你穿上试试看,秋云妹子这手艺……” “哟呵,这哪里来的鞋子?” 糟糕,卢芸凤忽然从外面进来了,眼睛直直地瞅向了那双鞋子…… 万青林咂了一下嘴巴,轻轻拍了一下脑门,瞪向侯今春,眼神仿佛在说“你向着门口哩,咋不给提个醒?” 侯今春也很无辜,撇了嘴巴,用眼神在说,“我刚才不都咳嗽一声了么?是你们不留意啊……” “嫂夫人……货场还有点事儿,我们先过去了……”万青林胡乱向卢芸凤打了招呼,一最今春衣角,两人赶紧溜了…… 陈叫山倒未尴尬,索性抓起鞋子,穿在了脚上,走了两步,兀自说,“嗯,还挺合脚……” “谁还穿这么土气的鞋子,赶紧脱了扔了去……”卢芸凤眼睛紧紧随着陈叫山的脚转,幽幽地说…… 陈叫山呵呵一笑,将鞋子脱了下来,重新穿上自己原先的鞋子,而后,将新鞋递给卢芸凤,“我也不晓得扔哪儿合适,要不,你找个地儿……” “你还有理了?”卢芸凤抓起鞋子,便站起身来,欲朝外走去,“你以为我不敢啊?” “芸凤——” 禾巧忽然突然从屋里走了出来,从卢芸凤手里取下鞋子,重新放在桌上,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鞋子扔得掉,做鞋的人扔不掉,穿鞋的人的心,也扔不掉,对吧,叫山?” 陈叫山淡淡一笑,抓起折扇,在手里团转…… 卢芸凤此际也明白了禾巧的话意,一笑,“姐姐,回头我也去汉口,看还有多少鞋子,我都数着……” 第001章威慑航会 秋正浓郁,树多都秃了,各形状的叶子,皆黄,四处随风飞,天与地,便现萧索之感了…… 从陈叫山的眼睛望去,汉口,却正蓬勃:那耸立的西式高楼,有尖尖的顶,似春日萌发的笋子;飘扬在楼顶的各色旗子,映着碧蓝天色,春花一般炫;在长江、凌江上,或泊靠、或缓缓开移的大小船只,水手呼喊、回应的声音,汽笛在濛濛水汽里扩散开,码头上搬运工人们,蹲坐一起,喝着烧酒,划着拳……此般种种,交汇一体,腾腾在空中,难道不像春天花团间嗡嗡的蜂音? 再赴汉口,陈叫山不再是陈帮主,而是陈先生。 起初所穿的短打,而今换作长衫,脖上缠了长长的围巾,头戴礼帽,倒是一把折扇不离手,非为扇风,出于“把手”之习惯了…… 在西京坐火车时,陈叫山便已给曹会长打了电话,报了火车发车时刻,由此,双脚一踏上汉口火车站的地面,便有一大群的兄弟涌过来,纷纷喊,“陈先生,陈先生,会长在街那边的车里等你……” 乐州的事情,皆已安妥:在陈叫山离开的日子,卢家九大分客,十大客首,皆由郑军师领导,郑军师则直接向禾巧和夫人汇报。 因而,陈叫山此行,带了近身侍卫七兄弟,以及他们的嫂夫人卢芸凤。 照陈叫山的意思,芸凤应该先好好在吉灵学校教书的,可芸凤说,禾巧姐姐都有了成果了,我也不能空等着呀!再者说,但凡再有给陈叫山送鞋子的人,她得看着哩,种籽是好种籽,也总不能随意在哪块地上撒播…… “兄弟,你再不来,我就打算去乐州绑你了……”曹保仁从汽车里出来。大步迎上,在陈叫山胸膛狠劲冲了一拳,转头对手下兄弟喊,“来啊,把这位陈先生,给我绑汽车里去,可不能让他再跑了……” 说是“绑”。可手下人皆知那是热情相请之意。几个随从笑嘻嘻走过来,躬身。伸臂,拉开车门,“陈先生,请——” 在两江航会大院暂歇下,是日一早,曹保仁对陈叫山说,“兄弟,今儿晌午,我们开一个会。你也好认认各路兄弟……” 曹保仁乃两江航会的会长,他之下,有两个副会长,一为黄徳道,一为邱大为。 黄徳道年事已高,近于退隐江湖,而那邱大为正值当年。风头强劲! “兄弟,都已是自家人,哥哥也不瞒你……”曹保仁深吸一口气,说,“邱大为此人,论驾船经验。论支应买卖,论拳脚功夫,那都是一等一的!可他为人张扬,自恃甚高,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因而,这么些年来。也树敌颇多,明明是如履薄冰,可他却浑然不知,依旧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 陈叫山听着曹保仁的话,在手里把玩着折扇,便大许已经猜出:曹保仁希望自己入会,成为副会长,让黄徳道副会长顺利退下,以此掣肘、威慑邱大为! 显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邱大为在两江航会耕耘多年,手下亲信众多,便是会长曹保仁,也常敢顶撞!而陈叫山初来乍到,寸功未立,根基虚无,威慑邱大为,何其难也? 尽管难,但陈叫山知道:越是如此,越要直面应之!曹会长对自己一番期许,如此信任,自己又怎可辜负? 心中虽这般想,但陈叫山嘴上依旧说,“这个黄会长和邱会长,我上回来,一个也没见过呢!” “黄会长那时身有贵恙,在麻城休养。而邱会长呢,正带船队去上海,他前脚离汉口,你后脚来了汉口……”曹保仁说,“现在,他们都在,大家正好可以见见……” 两江航会的会议室,在航会大院的最南头,乃一狭长房间,东西贯通,南窗可视长江,窗扇打开,清风阵阵入室,卷得室内旗幡飘飘…… 陈叫山甫一入会议室,看见一并排二十张八仙桌并列,两侧靠背椅分置。可以看得出:上首为东,愈朝西的座椅,在航会的地位愈低…… 会议室中已经来了好多人,曹保仁领着陈叫山一入内,便单手一伸向陈叫山,说,“陈先生!” 于是,会议室里的大多数人,便跟着叫了一声,“陈先生!” 陈叫山逐个向众人拱手,面带微笑…… “你坐这里……”曹保仁指着自己左手边一张椅子。 任谁都看得出,紧靠上首,一左一右,两张椅子,定是黄徳道和邱大为的座位。 陈叫山觉得:自己贸然坐了这椅子,恐有不妥处…… “陈叫山兄弟?幸会幸会,请坐,请坐……” 陈叫山正犹疑,要坐到副会长之下的椅子上去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陈叫山循声望去:一位年近七旬的老者,头发花白,一律朝后梳去,纹丝不乱。一身酱色万字绸衫,上套黑色马褂,侧出纽襻里斜斜吊着怀表链子,金光闪闪…… 此人便是两江航会副会长黄徳道。 “黄会长好,晚辈见过黄会长!”陈叫山微微欠身,拱手以礼,一脸谦卑。 黄徳道上下一打量陈叫山,似乎感觉陈叫山气宇不凡,甚有威仪,便将瘦瘦的手指,在袖管里抖了两抖,抖了出来,抱拳回礼,“莫要前辈晚辈,都自家兄弟,这般客套,反倒生疏……” 黄徳道在陈叫山肩膀上,轻轻一拍,似为陈叫山拍拂肩膀上的灰尘,其实,陈叫山一身清爽,纤尘未惹。 陈叫山晓得:这是黄会长通过拍拂之动作,感知自己的一身筋肉,从而判测自己的武功呢! 黄徳道拍拂完,脸上挂着笑,便对曹保仁说,“会长,我让叫山兄弟,坐我旁边,可否?” 曹保仁笑着点点头。 陈叫山以为黄徳道让自己坐副会长之下的那张椅子,便伸手先将那张副会长的椅子一拉,说,“黄会长,请——” 岂料,黄徳道竟将陈叫山的胳膊一拉,指着副会长的椅子说,“兄弟,你坐这里,我坐你旁边……” 陈叫山觉着不妥,连连推让,曹保仁也伸出一臂,按着陈叫山,要其坐到副会长椅子上去…… “这么热闹?唱戏啊?” 陈叫山不肯就坐副会长椅子,正在谦让之间,忽听门外一声高喊传来…… 第002章力夺座位 邱大为模样有些奇怪,可谓“上头寸草不生,下边郁郁葱葱”:留着大光头,铮亮放光,便是一只跳蚤,也藏匿不住;而下巴处,则又留着长须,乌黑油亮,飘至领口。-- 除过这“一秃一茂”,邱大为浓眉大眼,鼻高唇厚,个头与陈叫山相仿,一看便是虎实汉子! 邱大为单手端一紫砂壶,脑袋仰着,朝嘴里灌一口凉茶,已猜出与曹保仁、黄徳道推让椅子的那位,便是陈叫山,于是,高叫一声,“哟呵,这谁呀?好大的架子……” 曹保仁知道,邱大为和陈叫山之间,迟早会来这么一出,索性收手回来,也不多言,兀自坐在自己椅子上,且看陈叫山面对邱大为的挑衅,如何应对…… 而黄徳道显然有些护着陈叫山,不给邱大为的面子,“大为,这是陈叫山兄弟……” “邱会长好!” 陈叫山见邱会长一脸傲慢相,便拱手以礼,亦不多言,更无更多客套…… “好……” 邱大为只将手里的紫砂壶扬了扬,算是回了陈叫山的礼,走到自己那椅子前,一屁股坐下去,身子朝后靠了,右腿架左腿上,呈一三角形,抬头瞥着陈叫山,“怎么,没位子?” 说着,邱大为给随他一起进来的汉子,略略一歪嘴,那汉子便会了意,一屁股将黄徳道旁边的那椅子坐了,并对黄徳道说,“黄会长,你坐……” 邱大为暗暗笑,想看陈叫山如何坐:你初来乍到的,总不至于就坐上副会长的位子吧? 陈叫山淡淡一笑,两手搭在黄徳道肩膀上,将其扶在副会长的椅子上坐了,朝旁边一瞥,见靠墙有一板凳,便朝板凳走去…… 邱大为再一努嘴。便有三个汉子,一下抢到陈叫山前面,提前坐了那板凳,三人皆翘起二郎腿,脚尖一下下转,似乎在向陈叫山示意:在两江航会,你连板凳都没的坐…… 靠近黄徳道的几个兄弟。有些看不下去,两手一按桌子。似要站立起来,黄徳道略略一扬手,那动作似在说:别去,且看陈叫山如何应对! 曹保仁深吸一口气,眼睛兀自朝下看去,装作没看见,也要看看陈叫山如何应对这尴尬局面…… 邱大为的手指头,在紫砂壶上一下下地弹着,颇为得意…… 显然。曹保仁早在两江航会内部,提出让陈叫山加入,并顶替黄徳道担任副会长一事,对此,邱大为心中不爽,摆明了要给陈叫山穿一穿小鞋的…… 那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坐在板凳上。他们原本坐的椅子便就空了出来,但陈叫山并不望那三张空椅子,而是朝板凳走去…… 三个汉子坐在板凳上,身子皆朝墙上靠去,仿佛将墙面当作了椅子的靠背,二郎腿翘着。脚腕抖转着,嘴巴撇着,似乎在叫嚣着:来呀,有本事过来抢座位呀! 三个汉子背后靠着的,是一面杏黄色的龙旗,旗幡呈桃形,桃尖处有丝丝须穗。三个汉子方才急于去占据板凳。身子冲了过去,便将那丝穗弄乱了,丝丝缕缕搭在了中间那个汉子的肩膀上…… 龙旗上绣着《易经》之文字,排列出“乾、坤、屯、蒙、需、诉、师、比”之卦位。 三个汉子身后所靠的,正是“乾”字旗。 陈叫山晓得:在两江航会,龙旗,乃是会旗,是一至高无上的、不容有任何亵渎的尊严之所在…… 陈叫山走到板凳前了,朗声阅读着龙旗上的文字,“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铺,是以动而有悔也……” 整面龙旗上的文字很多,陈叫山特地挑了这么几句来念,暗暗地以“亢龙有悔”来表达自己如今的情形…… 这几句的意思是说:原本尊贵的人,而没有居于得当的位置上,虽然高高在上,却没有得到百姓的拥戴,贤能的人处在下位,而无人辅佐……所以,轻易行动的话,就会带来悔恨…… 曹保仁听见陈叫山念着这几句卦文,切身理解着陈叫山此刻的心境,有些无奈,但更多期待:你陈叫山倘若连这最基本的刁难,都应付不了的话,那你也就不要当副会长,甚至,也就不要加入两江航会了…… 黄徳道尽管背对着陈叫山,但听见陈叫山念出这几句,犹然之间,对陈叫山在此际的唏嘘,以唏嘘表达自我心绪的凝练、精准之能力,越发欣赏,越发高看了陈叫山…… 黄徳道晓得:陈叫山这是在做铺垫,发飙之前的铺垫! 果然,陈叫山一边念着龙旗上的卦文,一边伸出手去,将那搭在汉子肩膀上的龙旗丝穗,轻轻抚弄,抚弄得顺溜些,以此表达自己对龙旗,对两江航会的无限尊重! 三个汉子,坐在板凳上,一脸傲然,尤其中间那个汉子,见陈叫山在抚弄龙旗丝穗,权当是在给自己挠痒痒了,眼睛微微闭了,似有享受之感…… “航会龙旗,岂可弄皱?” 陈叫山突然大吼一声,手掌如一条出海之惊蛟,陡然连摆,“啪啪啪”三声,手掌分触拍在三个汉子肩上,左右两个汉子,仿佛被长绳拖拽了一般,呼呼朝两侧飞去,一下扑倒在地上!而中间那个汉子,被陈叫山手指一回钩,猛发力下压,那汉子一下前扑过来,扑通一下,跪在了陈叫山脚前…… “如此大礼,折煞我了,快快请起……”陈叫山装作受宠若惊的表情,连忙弯身去扶那跪倒的汉子…… 曹保仁唇角一弯,微微笑了…… 邱大为手下的这三个兄弟,能受邱大为之命,来抢夺板凳,必定非吃素之人! 跪倒汉子,尽管跪在陈叫山脚前,又羞又愤,但仍不忘反击:两手撑地,一头朝陈叫山顶撞过来,同时,脚后跟一撩,将那板凳撩了起来,高高升空…… 陈叫山早有防备,以“卯安拳”之一招“前道迂开”,身形一侧,手腕随之一摆,借势而势,在那汉子脖子上一带,那汉子非但没有撞到陈叫山身上,反倒一下前趴了去,脸着了地,牙都磕碎了,满嘴血…… 起先扑到一侧的另一汉子,猛地扑过来,死死抱住陈叫山的腰,欲使陈叫山动弹不得……而另一侧的汉子,猛然一跃,高高窜起,接住那腾空的板凳,双手握实了,狠命朝陈叫山脑袋砸来…… 陈叫山冷笑一声:就你们这点功夫,也配来抢占座位?刚才真是高看你们了…… 心念动闪之间,板凳便砸压下来,以陈叫山的无敌身手,完全可以从容应对:要么避闪了去,要么将那抱腰的汉子,顶上前去,让他挨一板凳!但陈叫山一没有选择避闪,二没有选择让人顶上,而是单臂上扬,正正迎上去…… “哗啦”一下,板凳砸到了陈叫山胳膊上,顿时断为两截…… 那截断开的板凳,受力斜飞去,打在那砸板凳的汉子面门上,汉子登时被打得后仰了去,捂脸打滚…… 陈叫山以“巳柔拳”之一招“逾甬斜行”,腰身若轴,柔绵无极,又力大超强,那抱腰的汉子,被这一拧,摔飞出去,一下撞在墙上,疼得哎哟连天,不停地揉着自己肩膀打滚…… 三个汉子,一个前趴在地,满嘴是血,牙齿摔脱;一个被板凳打得眼冒金星,不辨东西;一个肩膀狠狠撞在墙上,疼得满地打滚,只差眼泪掉出来…… 会议室里上百人,都是浑场面的人,此刻怎会看不出陈叫山的厉害?有人暗暗赞叹,有人惊疑难定,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怔怔望着陈叫山,不知所以…… 陈叫山俯下身去,将三个汉子,逐个地扶起,将他们扶到了他们本该坐的椅子上…… 而后,陈叫山伸脚一钩,将那断裂的板凳,钩了过来,再一踩,斜斜搭地的半条板凳,便平平正正起来…… 陈叫山一步跨去,坐在断裂的半条板凳上,以超劲之腰腹之力,支撑着身体平衡,并从容潇洒地将长衫下摆,向前一抛,翘起二郎腿来,单手朝前一斜伸,向曹保仁示意:现在,可以开会了! 第652章新老交替 “鉴于黄会长年事已高,处理航会诸多事务,犹显力不从心!因此,我在此提议:诚请陈叫山加入航会,担任副会长,与兄弟们一起风雨同舟,共创……” “等等……” 尽管陈叫山加入航会,担任副会长一事,众人皆已知悉,但真正在会议室里,将此事郑重提出时,潜存的反对力量,便即刻浮出水面…… 曹保仁的话尚未讲完,邱大为将紫砂壶在桌面上一墩,喊了声,“等等……” 而后,邱大为站立起来,看向陈叫山,目光中透出蔑视来,转而再看向曹保仁,问,“凭什么?” “哼哼……”曹保仁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但面对邱大为那质疑的语气,辩驳的眼神,仍是气大,“凭什么?就凭陈叫山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会议室的气氛,顿时有些异样起来,所有人都看向曹保仁和邱大为,人们很好奇:长期以来,邱会长劈风斩浪,驰骋长江,不断在航会内树立威信,在江湖上造出威名,面对曹会长,颇有些功高盖主之意!现在,这两人因陈叫山而对峙起来,究竟是曹会长一言九鼎,还是邱大为后发制人,扭转乾坤? 换作以往,遇到此般情形,陈叫山或许会谦让一番,提出“我陈叫山何德何能,难以担当此大任”之类的话来。 但方才经过“力夺座位”一事,陈叫山知道: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江湖,任何的谦让,客套式的婉拒,都会被邱大为一伙人嘲笑…… “曹会长,理由太简单了些吧?”邱大为单手抓起紫砂壶,向着会议室众人,划一下胳膊,“在我两江航会,哪一个人,不是响当当的汉子?” 黄道心里自然是向着陈叫山的:陈叫山加入进来后,一段时间里,两江航会便有三位副会长,但黄会长的事儿便会少很多,轻松很多,而所享受的薪禄酬金,自又不受影响…… 黄道咳嗽一声,抬眼看向邱大为,“邱大为,陈叫山兄弟,乃是取湫英雄,大败日本第一高手的民族英雄,只身赤手消灭凌江最大江匪头目的孤胆英雄……请问,在我两江航会,几人能比?” 黄会长表明了态度,曹会长心中颇感欣慰,微微一笑,将头昂了起来,眼角的余光,射向邱大为所坐方向,满满皆是不屑和轻看…… “两江航会,不是武馆道场,不是镖局兵营,凭一些区区三脚猫功夫,便能在江上立足么?”邱大为特地看向陈叫山,目光如一把刀子,冷冷说,“笑话!” 非单是邱大为,黄道,曹保仁,会议室里的众多航会兄弟,此时皆看向了陈叫山,他们都觉着:到了这份上,是该你陈叫山说句话的时候了吧? “邱会长,那么请问:依你之见,到底要怎样的本事,才有资格入会呢?”陈叫山理解大家此刻心意,坐在断板凳上,两手抱了膝,身子朝后靠去,以腰腹稳住平衡,列出一种洗耳恭听之姿…… 陈叫山这话说得轻轻淡淡,语调不高,语速不快,慢慢悠悠,但任是谁都听得出来:此乃绵里藏针!陈叫山要发起反击了…… 既然是自己挑的事,自然要扛到底。邱大为冷笑一声,“陈叫山,我且问你,你知道蒸汽机是什么原理吗?你懂得机械力臂、传动横轴,你识得压力气阀,你会观测仪表么?你会讲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吗?你学过统筹算术,现代几何么?” 面对邱大为一连串咄咄逼人的发问,陈叫山笑着连连摇头,末了,却反问,“请问邱会长,你初入航会时,这些你都懂么?” 大家皆看向了邱大为,人们都很清楚:多年前,邱大为初入航会时,亦不过是混街头的愣头青。若不是曹会长见其有血性,拉其入会,哪有邱大为的今日? 陈叫山这一反问,竟把邱大为噎得无言以对…… “好,好好,好好好……”邱大为说着一连串的“好”,牙根狠咬着,“那咱就举手表决表决,有同意陈叫山加入航会,担任副会长的,请举手!” 曹保仁和黄道,率先将手臂举得高高! 跟随黄道多年的老部下,多是一些年纪稍大的水手、销货客,遂即将手臂举了起来。 在两江航会大院里,隶属曹保仁之亲信的一些人,也将手臂举了起来…… 但显然,举手的人,终究还是少,连一半人数都不到…… 曹保仁脸色铁青,黄道也默然地低了头,他们未曾想到:不过几年时间,邱大为在外奔波拼杀,已将他的威信,在两江航会树立得这么高! 但这似乎是一个残酷的现实,古往今来,莫不如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新老交替,无可变改! 更何况,谁都明白一个道理:在两江航会这样的组织里,跑船,转货,做买卖,身处风口浪尖的人,是最容易建立威信和话语权的!正如镖局里,最厉害的是押镖、跑镖的人,在兵营里,最厉害的是金戈铁马,冲锋在前的人…… 本来只是一个普通会议,因为要提陈叫山担任副会长一事,竟变得这般剑拔弩张,颇有些颠覆的意味了…… 照如今在会议桌前的情势,莫不是再用不了多久,邱大为这势头,便要直接坐上会长交椅,连曹保仁也得仰其鼻息了么? 陈叫山未曾料到,竟会是这样的一个复杂局面…… 依此形势,自己当不了副会长,倒是小事一桩,可问题是,曹会长和黄会长等一众元老,在两江航会里,日后越发难做人了啊! 自己若退出,对不住曹保仁的一片期许之情。 若不退出,却又如何迈过邱大为这一关? “格老子,原来人都窝在这角角里哦?”会议室里的气氛,正紧张而焦灼着,会议室门口忽然来了一人,操着一口浓重川音,大摇大摆走进会议室,“躲啥子躲,事情总是得要给个说法哩嘛……” 小說网 第653章咄咄逼人 来者个头不高,瘦若饿鬼,那手指前伸而出,仿佛一截竹枝…… 饶是如此,来者昂着头,撇着嘴,眯着眼,环视着会议室里百十号人,口气冲天,“初一推十五,十五推月底,今天不给老子说个准话,老子要你们的好看……” 会议室内,包括曹保仁在内的所有人,竟无一人敢出来,与来者对话…… 堂堂两江航会,在武汉三镇,威名震天,随便一声咳嗽,长江、凌江都要卷几朵浪花哩!如今,这是咋了?面对这位言语生硬,充满威胁之感的来者,两江航会百十号人,竟全都软了? “王二哥,王二哥,我说你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派兄弟去码头接你……”一直跋扈刚硬的邱大为,此际见了这位王二哥,竟如老鼠见了猫,腰弯到不能再弯,头低到不能再低,话软到不能再软…… “接个喘喘?”这位王二哥,将头偏过来,不去接邱大为投来的恭敬目光,反看注意到了陈叫山的存在,“我袍哥会的人,又不是认不到道,要你接?” 原来是袍哥会的人,难怪口气这般冲! 混长江航会的人,都晓得一句话,“上游袍哥会,下游青帮,想要混的开,两头都担当……” 曹保仁终究是历经江湖风浪的人,为消解现场尴尬,哈哈一笑,朝王二哥一拱手,“王二哥,天大的事情,还得一句话一句话地说,走,咱先去吃饭,边吃边说……” “曹老大,我给你说,你莫在这里拉稀摆带,没的用处……”曹保仁陪着一脸谦恭笑容,王二哥却并不领情,依旧脸若寒冰,“你们两江航会,到底还想不想跑船做买卖?要是不想,给个话,老子让你们一个时辰在汉口消失……” “王二哥,你瞧你说的……我们……”邱大为仿佛换了一个人,起先那种跋扈嚣张,此刻尽皆不见,展现出来的,全是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小小心心、吞吞吐吐…… 两江航会会议室里,除了陈叫山,其余所有人,全都站立着,为表示对王二哥的尊重。。。陈叫山见大家都起了身,便也站立起来…… 陈叫山的屁股一抬,那断裂的板凳,便顿时失去平衡,断裂的板凳面,重重地朝地上砸下去,在此刻,听起来,愈外显得刺耳了…… 王二哥和陈叫山离得最近,猛然听见断板凳砸地的声音,顿时来了火,狠狠瞪向陈叫山,“咋地,跟老子顶火哦?” 陈叫山身子立得端端,冲王二哥一拱手,微微一笑,不卑不亢,“王二哥,在下陈叫山,初入两江航会,对王二哥所说之事,并不知情,又何来顶火一说?” 王二哥许是受人尊崇惯了,何曾遇到过这样说话语气平平的主?且见陈叫山身形高大,眉宇之间,透一股逼人的英武之气,由此所见,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便越发对陈叫山来了兴趣,将矛头对准了陈叫山,“噢,刚入会的噻?那你跟老子还揣啥子文辞?老子要你说话了没?” 陈叫山微微笑着,丝毫没有邱大为那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之姿,并将头拧向一旁,并不看王二哥,也不说话…… 王二哥越发火大了,一步冲到陈叫山跟前,脖子前伸,仿佛要一口吃了陈叫山一般,“老子没让你说话,你说啥子鸟话?不懂规矩的拙货,自己扇自己嘴巴子,嘴巴不见血,不准停……” 陈叫山牙根一咬,太阳穴上青筋迸起,眼中闪过一丝杀伐之光,但余光瞥见曹保仁、黄道、邱大为三人那种恐惧之感时,忽而转念,微微吁了气,眸光瞬间又柔和起来,笑容亦浮起,并再次朝王二哥拱手,“王二哥,我有言在先,对于你所说之事,我一无所知,何来与你顶火之意?既然我没有与你顶火,就没有坏任何江湖规矩,我为什么要自己扇自己耳光?” “我说陈叫山,你娃娃不晓得长江码头的水有多深吧?”王二哥伸脚在地上一钩,将那断裂的板凳钩起,一把抓在手中,直直伸到陈叫山眼睛前,“你没有跟老子顶火?你没有跟老子顶火??瓜娃都看得出来,你恨不得拿这板凳腿,把老子脑壳开了瓢……” “王二哥,王二哥……”邱大为晓得事情越闹越大了,弯腰若虾米,几步走过来,“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今天刚来的……” “要你说话?”王二哥将手一扬,那断裂的板凳,一下朝邱大为飞了过去,邱大为只得侧身伸臂,一把又将板凳接在了手里,“王二哥,有话好好说……” 倘若方才板凳飞了去,正正砸在邱大为脸上,兴许王二哥心里舒服些。但如今板凳被邱大为稳稳接在了手里,于王二哥而言,这便变成了挑衅…… “嚯,练家子……”王二哥两手背在身后,一步步朝邱大为走过去,“来噻,来噻,跟老子练,跟老子练,朝老子身上来……” 邱大为怎敢冲王二哥动手?便连连退后…… 曹保仁和黄道,皆走上前来,欲劝说王二哥,王二哥却说,“啷个子事?不敢来?你不敢来,你在老子跟前耍啥子花架子?” “实话给你们说,上回的事情,范老大气得肺都要炸了,这回亲自来汉口了……”王二哥目光阴冷,“这回你们再不给个说法,你们两江航会,乖乖把牌子摘了,莫再跑船了……” “王二哥,王二哥,上回真是江上雾大,风又大,兄弟们没看见你们,没听见你们喊……”邱大为连连弯腰,陪笑,下巴上的胡须,一下下地触着胸膛,一脸哀求之色…… “哦?那就是脑壳不开窍了?”王二哥弯腰将邱大为放在地上的板凳,重新捡了起来,交向邱大为,“自己打脑壳,自己开窍……” 邱大为苦着脸,无奈地接住了板凳,叹一口气,高高举起,准备朝自己头上砸去…… “邱会长” 陈叫山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板凳腿…… 小說网 第654章转守为攻 “邱会长……”,陈叫山紧紧抓住板凳腿,“事情因我而起,就由我来受过!” 陈叫山欲夺下邱大为手里的板凳,邱大为紧紧攥之,不放手…… 在两江航会内部,大家都晓得起先发生的“邱大为排挤陈叫山”之事。.此际,看见陈、邱二人争板凳,大家的耳畔,皆回响出曹保仁在开会说过的一句话 陈叫山是响当当的一条汉子! 但惟独邱大为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陈叫山这般做,虽是义气,虽有担当,但会更加得罪王二哥,得罪袍哥会。 一霎那,邱大为眼神定定,与陈叫山的目光缠绕在一起,那眼神似在表达:小子,没你的事儿,我邱大为功夫也不差,挨上几板凳,也是扛得住的! 黄道在邱大为一侧,轻轻地以手臂,触了一下邱大为的腰…… “大为……” 曹保仁也冲邱大为轻轻喊了一句…… 邱大为就此松了手,陈叫山乘势将板凳完全抓了过去…… 方才,黄道的那轻轻一触,曹保仁轻喊时的眼神,皆被陈叫山看在眼里……忽然间,陈叫山感觉出了:其实,在两江航会内部,大家还是铁板一块,相互团结的!尽管表面上,邱大为似乎可以颠覆一切,而实际中,却还是十分尊重曹保仁和王德道,这两位老前辈的…… “姓陈的,你牛皮,你讲义气,好,好得很……”王二哥见陈叫山生生将板凳夺了过去,便冷笑着说,“你们两江航会团结得很嘛!好,那你就自己砸脑壳,你今天不把脑浆砸出来,你就是龟儿子……” 所有人都看向了陈叫山,此一刻,陈叫山成了焦点之焦点。 邱大为望着陈叫山,心中忽而感觉:我方才那么刁难、排挤、讥讽他,他竟还能出来替我解围,这个陈叫山,倒真是讲义气,有担当! 邱大为的功夫相当了得,脑袋挨上几板凳,流点血,自是扛得住!只是,堂堂两江航会的副会长,风头最劲的邱大为,就这么窝囊地自己拿板凳砸自己脑袋,日后传到江湖上,大跌面子,大失江湖威信的…… 可是,现在,板凳到了陈叫山手上,王二哥也将矛头对准了陈叫山!而且,王二哥的要求,愈现刁难,竟要陈叫山自己把自己脑壳,砸出脑浆来…… 所有人都在替陈叫山担心…… 砸不好,王二哥不会满意;可要真猛力砸,真将自己脑袋砸出脑浆么?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陈叫山忽地将板凳,朝王二哥一递,“王二哥,既然你说我跟你顶了火,那么你来砸,只要能消了王二哥心头的一股气,就是脑袋被砸成豆腐花,我陈叫山也欢喜欣慰……” 陈叫山这是要转守为攻啊!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曹保仁和王德道怔怔着,他们皆没有想到,陈叫山忽然变被动为主动! 邱大为和起先那三个抢夺板凳的汉子,此际也改变了对陈叫山的看法:陈叫山这么做,就是要把今天这事儿的责任,往自己一个人身上揽,他要一个人挑战王二哥,挑战袍哥会的面子! 王二哥见陈叫山说话时,那么凌然正气,英威不屈,浩荡勇武,绝非一般胆小怕事,奴颜婢膝,点头哈腰的庸庸之辈,王二哥忽然竟纠结了起来,犹豫了起来…… 陈叫山原先的确是坐着一条断裂的板凳,至于他为何坐那样的板凳,王二哥并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仅仅是因为陈叫山屁股一抬,断板凳砸向地面,声音有些大,有些刺耳,便以此认定,陈叫山是在顶火,显然是牵强的! 王二哥只是想着一味扎势,一味跋扈,最大限度地在两江航会面前,体现袍哥会不容任何侵犯的威势! 岂能料,怎地就冒出了这么个陈叫山,这个刺头,这个不怕事,敢担事,不奉迎,不回避的愣头青呢? 这板凳怎么砸?砸得轻了,让两江航会的人,让陈叫山,笑话我王二哥没种,笑话我袍哥会没种吗?砸得重了,真把这个陈叫山当场砸死,那袍哥会也就因此失了道理,让江湖人从此嘲笑我袍哥会吗? “怎么,王二哥不愿意砸,不愿意消气?” 陈叫山牙根一咬,竟一把抓住了王二哥的手臂,硬硬将板凳塞到了王二哥的手里,“来吧,砸吧,只要能消了王二哥的气,就算我陈叫山脑浆飞出,当场死了,也与袍哥会无关,与两江航会无关,与所有人的都无关!” 陈叫山这是步步紧逼啊! 王二哥如今被陈叫山这气势,完全给镇住了! 此一刻,这板凳拿在王二哥手里,犹若千斤重,举也举不起来,扔也扔不掉…… 整个会议室里,突然变得静静悄悄,三只小雀儿,忽地飞了过来,歇在了会议室南面窗台上,猛一下,又叽喳几声,扑棱棱全飞走了:似乎被会议室里这么多的人惊着了,兴许被会议室里别样的气氛,压抑得不得不飞走…… 王二哥犹疑之间,想给自己找下台阶的话,嘴巴一撇,刚要说话,岂料陈叫山上前一步,将脑袋朝前王二哥跟前一伸,厉声一喊,“砸” “好,好好好……”王二哥被陈叫山逼得没脾气了,连连朝后退,“你娃娃有种,你娃娃英雄,你娃娃狂,好,好得很……” 王二哥连连后退着步子,欲自找了台阶,赶紧离开这尴尬纠结之地,岂料陈叫山却突然伸直腰杆,一把拉住了王二哥的袖子,“王二哥,且慢!” “你……你要做啥子?” 王二哥见陈叫山抓着自己的袖子,目光若鹰,瞳孔里似燃烧着一团火,便有些心惊,有些畏惧,有些软弱了:像陈叫山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后生,若是发狠揍自己几拳,自己岂不是面子掉光了?袍哥会的威严,岂不是也就破碎一地了?自己挨了打,受了疼,回头范老大问起来,没准自己还要受帮规处罚哩…… “王二哥,你是江湖前辈,既然你不愿出手,那就让晚辈自己来砸!”陈叫山一把从王二哥手里夺下板凳,将板凳高举过头顶,站立如一座山峰,“我有言在先:我自己砸我自己,砸过之后,两江航会和袍哥会的事情,可以重新再谈,但至少,我陈叫山也就不存在跟王二哥顶火了……” 小說网 第655章义服众人 “嘭” 陈叫山紧握板凳腿,猛一发狠劲,将板凳面,朝自己脑袋上砸下…… 板凳面狠狠砸到了陈叫山脑袋上,顿时板面断裂,木屑碎飞……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陈叫山站立如峰,气定神闲,微微一笑间,脸色随之又一变,再次大吼一声,再将板凳朝自己脑袋上砸去…… 起先的板凳面,被第一砸,本已砸去了一块,如今再一下,又是断裂一块,木屑碎飞…… “陈叫山……”邱大为有些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欲阻止陈叫山…… 陈叫山单臂一挡,将邱大为挡开了,那姿态,分明在表示:现在,与你无关,不要参与,我陈叫山一人担当! 王德道看着落了一地的板凳碎屑,想上前劝阻,但他以江湖老前辈的经验,又更是晓得:此一时,陈叫山要的就是一个气势,一个面子,在王二哥面前,在两江航会兄弟面前,展示自己的担当! 曹保仁却高高昂着头,唇边挂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容…… 曹保仁终究更是历经大场面的江湖大佬,此际他越发自豪,越发清楚:陈叫山这一砸,砸出了面子,砸出了气势,不但威慑了王二哥,更是威慑了两江航会的兄弟,尤其威慑了邱大为一众人!你邱大为不是不服气陈叫山么?摊上今儿这样的事儿,你怎地就怂了,你怎地就没有陈叫山那般,浩荡英雄气,回旋天地间,冲天吸地,震慑一切? 邱大为此时,内心颇为复杂…… 恍惚之间,邱大为在问着自己:想当年,我邱大为也是吃碰一声响,一口唾沫一颗钉的响当当的汉子! 一入江湖深似海,此去经年恩怨多,怎地江湖资格越老,我邱大为的胆气却就越小了呢? 莫非,真的应了那句老话: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么? 可是,陈叫山,这个民心所向的取湫英雄,大败日本第一高手的民族英雄,独身只手消灭凌江第一江匪的孤胆英雄,他,一样在树立着自己的江湖威信,一样在江湖世界里驰骋,一样经历着江湖恩怨是非,他为何就没有失却那种本初的血性,那热血在胸,一刻未冷的凛凛然胆气? 其余不讲,单冲这一点,陈叫山便比我邱大为强,比我邱大为更有江湖底蕴! 起先授邱大为之意,抢夺板凳的那三个汉子,挨了打,受了难堪,原本心中不服气,一度想着要怎样报复陈叫山,给陈叫山一些颜色看看…… 可现在,三个汉子对陈叫山敬畏起来了就凭陈叫山这一种豪勇胆气,在袍哥会大佬王二哥面前,表现出来的无畏、大气、坚韧,岂是一般江湖人士所具备? 这样的人,我们何敢再去报复他?我们怎能给他颜色看,他只要不给我们颜色看,那就算是烧了高香了…… 陈叫山连续地朝自己脑袋上砸着,一节断面的板凳,经这一下下砸,每砸一次,碎裂一块,几番砸下来,板凳面已经全碎去了,惟留了板凳腿在陈叫山手中…… 包括王二哥在内的所有人,不仅惊异陈叫山的凛然豪气,更惊异于陈叫山的超强内力! 两江航会会议室里的板凳,皆为武当山深处的老核桃树所制,核桃木本就质地坚硬,且兼内中筋实,致密绵细!能使得武当核桃木,瞬间撞击得似普通杂木般木屑碎飞,陈叫山这脑袋,这内力,得多么刚强坚硬?更何况,板凳并非别人所砸,恰恰是陈叫山自己动手砸自己,这一份力道掌握驾驭,就愈现其功夫高深莫测了…… 然而,对于陈叫山自己来说,这核桃木的板凳,在脑袋上碎屑乱飞,根本就不算个事儿:有十二秘辛拳的万千玄机,这点小伎俩,实在不足挂齿! 陈叫山手里捏着仅余的板凳腿,冷冷看着有些发怔的王二哥,又喝喊一声,将板凳腿再次朝脑袋上砸去…… 这一次,陈叫山动了心思,特地将脑袋上的内劲转消了,使脑袋减弱了屏护之力,反而加大了手臂的下砸之劲! “嘭” 陈叫山一板凳腿砸下,板凳腿散飞出去,陈叫山的脑袋,也渗出了血,像一条细细的蚯蚓,弯弯曲曲地从头发里蜿蜒而出,慢慢地顺着眉毛,朝眼睛、鼻子、嘴巴、下巴爬行…… 起先,王二哥说的是“砸不出脑浆,不准罢手”。 好么,陈叫山直直看王二哥一眼,那目光似在说:等着,这板凳砸完了,我再去取新板凳来,砸到我陈叫山脑浆飞出为止! 陈叫山牙根一狠咬,将手里仅剩的一节板凳腿,朝地上一丢,转身朝墙边的另一条新板凳走去…… “叫山,叫山,使不得……”邱大为几步跑上去,一把抱住了陈叫山的腰,转而看向王二哥,“王二哥,我兄弟这够意思了吧?你老的气,也该消了吧?” “哼老子不跟你们见识……”王二哥将袖子一甩,转身朝门外出去,边走边说,“你们牛,回头你们跟范老大说话去……” 起先抢夺板凳的三个汉子,都是久混江湖的老油条,怎会没有眼色?他们见邱大为都过去劝陈叫山了,便几步上前,其中一个汉子,掏出身上的匕首,“哧”地一下,割下衣角来,要替陈叫山包扎伤口…… 陈叫山知道,这是兄弟的一片好意,若是拒绝,便是拂了兄弟们的一片情义,冷了众兄弟的心,那就真是黄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了…… 陈叫山将过那个汉子递过来的衣角布,将其捂在了脑袋上,曹保仁也走过来,察看伤情,并转头对会议室的众兄弟喊,“快去请医生过来……” “不必了……”陈叫山一抬手,“一点皮外小伤而已,不碍事的!” 邱大为看着陈叫山坐在板凳上,手捂着脑袋,脸上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又瞥见一地的板凳碎屑,想起方才经历的一幕一幕,不禁感到一丝惭愧…… “叫山兄弟,我邱大为是个直性子,会长之前训过我多少回,可我就是改不了……”邱大为摸着自己长长的胡须,面露愧色地说,“今儿的事儿,实在是……让兄弟笑话了……” 陈叫山顿时颇感欣慰:邱大为到底还是聪明人,他这一句话,不但还了我陈叫山的面子,也还了曹保仁的面子,表明他邱大为并非不讲义气之人,更非忘恩忘本之人! “兄弟们,大家过来拜过叫山兄弟,欢迎叫山兄弟加入两江航会!”王德道适时走上前来,向陈叫山弯腰拱手,邱大为和其余兄弟闻之,皆面向陈叫山,弯腰,拱手,“欢迎叫山兄弟,加入两江航会!” 小說网 第007章放手一搏 “邱会长,袍哥会和咱航会之间,到底有怎样的误会?” 既然众兄弟皆已欢迎陈叫山加入航会,陈叫山在询问邱大为时,便增补了一个“咱”字。 邱大为“唉”了一声,将头埋了下去,起先一个抢夺板凳的汉子,便说,“上趟我们去重庆调货,舱位本就紧张,袍哥会的范老大还让我们押一批烟土,而且,一个子儿运费不出,说是处交情……没法,我们顾忌袍哥会的面子,放着自己的货不运,答应了下来……” “谁能料到,袍哥会的一部分人,还不满足!我们把范老大派发的烟土都已经装好了,另一拨人,居然又转来几十包烟土,还要我们一并运走……”那个汉子无奈苦笑着,“叫山兄弟,你是不晓得啊:为了给他们装烟土,我们自己的货物没装全,船都已经全部圆载了!他们居然提议,要我们把货再卸下来一些……你说,你说,有这么处交情的么?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陈叫山结合起先邱大为的说话,便料想到事情后来的结局了:后来,尽管袍哥会的人在岸上喊叫,但当时江上风大、雾大,航会的兄弟们,便假装是没看见,没听见,就直接开船走了…… “真是欺人太甚!”陈叫山愤愤着,索性连捂在头上的布也不捂了,放下手来,一巴掌拍在桌上,“做人处交情,是没错,但不能得寸进尺吧?” 大家见陈叫山情绪这般激动,料想陈叫山是不晓得袍哥会的厉害,另一个抢夺板凳的汉子,便叹息着说,“可问题是,袍哥会咱惹不起啊!江湖上,谁都晓得:重庆范老大,上海杜先生,强强联手。袍哥会和青帮加一起,便是南京政fu,也要忌惮三分哩……”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陈叫山胸膛起伏着,犹难平复情绪,“就算势力再大,也总该讲个道理的!范老大的也好。杜先生也罢,若是不讲道理。何以能服众?何以能在江湖上树立威信?” “唉……”邱大为连连摇着头,摆着手,“叫山兄弟,你有所不知啊!范老大派发的烟土,我们一件不少地装了,可问题是,王二哥一伙人,在范老大跟前,硬说我们没有将货装够!范老大很忙。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不可能亲自去库房点货,也就相信了王二哥一伙人的话,认为我两江航会,不给袍哥会面子……” “道理?”曹保仁兀自唏嘘着,“在如今这世道,不讲道理的事儿。难道还少么?” 陈叫山陷入了沉思,兄弟们也都闷闷叹着气…… “对了,那个王二哥,这次提的要求是什么?”陈叫山忽而转头问邱大为。 “他原先说过三条道:其一,让我邱大为受三刀六洞;其二,让我们赔偿袍哥会十万大洋。弥补其损失;其三,让咱两江航会就此关门歇业……”邱大为怔怔地望着地面,愤愤地捏着拳头,“有这么欺负人的么?” 陈叫山将长袍下摆撩起,放在嘴上咬住,“哧——”地扯下一绺布条,在脑袋上一缠。“这事儿我看没完!既然那王二哥认为我陈叫山跟他顶火,那我索性就顶到底:我去会一会那范老大,让他明白一件事儿,他袍哥会内部,有一拨人,并没有听他范老大的话……” “叫山啊……”黄徳道无奈地吁一口气,“人家必然信自己人,我们说的话,人家怎会信?” “不……”陈叫山将手一抬,“我看不见得!那王二哥方才一个人来找我们,并不带一个随从来,至少就说明一点:关于运烟土这事儿,他王二哥是在狐假虎威,他心里其实也虚着呢……” 曹保仁默默地点着头,似乎很赞同陈叫山的说法,继而却又说,“可是,范老大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得上的……只怕我们有理也没处说,没机会说啊!” “是啊……”邱大为附合着说,“如今我们是得罪了王二哥,他拿着鸡毛当令箭,我们越跟他闹腾,就把袍哥会得罪的越深,到了一定火候,只怕我们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那依大家之见,这事儿我们下一步怎么办?”陈叫山左右一环视曹、黄、邱三人…… 曹保仁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 黄徳道仰首看上,若有所思…… 邱大为低着头,一下下捻动自己长长的胡须…… 见三个会长,皆不吭声,陈叫山便又说,“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不出一点邪招,我看是解决不了的……” 会议室里的人,顿时齐刷刷地看向了陈叫山,皆想知道陈叫山嘴里所说的“邪招”,究竟是什么…… “我有一个想法……”陈叫山淡淡一笑,环视众人,“方才,我算是彻底把王二哥给惹下了,没准过一会儿,王二哥必然会再来找麻烦……这一回,管他来多少人,我先把王二哥给拿下,绑了……” 啊? 袍哥会的人也敢绑? 所有人都惊得哑口无言,眼睛睁大…… “我明白大家的担心。但大家必须明白两点……”陈叫山说,“其一,我之所以绑王二哥,其理由,是为袍哥会铲除内贼;其二,此事是我陈叫山一人之意愿,与两江航会无关……” “这……这这……”邱大为连连地摇着头,脑袋似乎有些乱,话也说不囫囵了…… 曹保仁仍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黄徳道仍是仰首看上,若有所思…… “我觉得,与其一味被动,受那王二哥百般羞辱、刁难,不如豁出去,博一把!”陈叫山在坚定着自己的信心,也在说服着众人,“大家想想看,我们一再推让,王二哥就一再嚣张,范老大始终不明白实情,这事儿要耗到什么时候去?除了这样做,我们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所有人还是不敢接受这样的方式,所有人都不吭声…… “只有将事情闹大,才会引起范老大的注意,我们才有与范老大正面讲话的机会……”陈叫山又说,“如果我们始终没有与范老大正面讲话的机会,任由王二哥一再地满嘴铳火,范老大一再地被王二哥的一面之辞蒙蔽,那么,我们就越被动,甚至,越耗下去,反倒就越把袍哥会得罪得深……” “反过来说,我们越是快刀斩乱麻,及时出手,反倒有一丝希望,扭转乾坤,澄清黑白……” 曹保仁终于开了口,“我觉着,叫山的法子,可以一试!只是……” 曹保仁话未说全,却听航会大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众人转头看去,见王二哥果然来了,且领着十几个持枪的袍哥会兄弟…… 第657章制服狂徒 。。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王二哥卷土重来,竟是奔着陈叫山来的! 其实,倘稍稍静心一思考,便能明悟这其中缘由了:王二哥前番独自前来两江航会,几乎所有人都对其唯唯诺诺,点头哈腰,赔笑脸,说软话……惟独就一个陈叫山,偏就不认卯,不奉迎,不愿意在你王二哥跟前低声下气! 这怎不让王二哥觉得意外? 这怎不令王二哥感到懊恼? “陈叫山!”王二哥领着一众袍哥会的兄弟,耀武扬威地来了,开口便喊陈叫山的名字,“你娃娃硬气,你牛……现在老子给你两条路:第一,你给老子跪下来,磕上一百个响头,让老子心里头这股火消下去;要么,老子赏你一颗脆花生米吃……你选哪样?” 王二哥带来的这些袍哥会兄弟,平日皆是飞扬跋扈惯了,一个个昂着头,一脸傲然,人人皆握手枪,又凶又狂…… 陈叫山上前一步,出了航会兄弟的阵营,独自一人在外,淡淡一笑,“王二哥,我敬你是江湖老前辈,刚才,我遵照你的说法,用板凳自己砸自己脑袋,你还想怎样?” “哼……”王二哥如今身后跟着一众持枪的袍哥会兄弟,自比起先独身一人时,要有底气得多,也便骄狂得多,“你娃娃真是鸭子煮熟嘴还硬!你遵照啥子?老子要见你脑浆哩,你脑浆呢?啷个没见你脑浆出来?” “姓王的!” 陈叫山突然一声高喝,不再称呼“王二哥”,而是“姓王的”,不但将王二哥和袍哥会兄弟一惊,便是航会众兄弟,亦是为之一震:陈叫山当真这么胆大,这是要逆天吗? “姓王的,你不要为老不尊,倚老卖老!”陈叫山牙根狠咬,目露寒光,道道逼人,“你所说的袍哥会与两江航会之间的事情,本就有蹊跷!我陈叫山给你三分面子,不想拆穿你!你倒好,还真以为你是江湖大爷了,你比范老大还厉害了?” 陈叫山突然这么凶,这么横,令王二哥感到措手不及,隐隐有些害怕,“你……你你……陈叫山,你娃娃找死么?” 王二哥终究是袍哥会里的大佬,心中纵是一百个畏惧,但在如今这情势下,也不能表现出来,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子呢! 王二哥“唰”地拔出手枪来,说着尽量挽回颜面的话,一为掩饰自我尴尬,二为震慑众人,“老子当你是条好汉,你倒狂得没边,老子只有送你上西天……” 王二哥将手枪掏出,还未将枪抬起,陈叫山忽然以“子捷拳”之一招“迅影速进”,身子顿如一道霹雳,倏忽一闪,所有人似乎都没有看清楚,陈叫山已滑步至王二哥的身侧,扳住王二哥的手臂,使手枪反对准了王二哥自己的太阳穴…… “想干啥子?想干啥子?” 袍哥会的兄弟,纷纷亮枪,急声大叫,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这太不可思议:原本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怎地眼皮都没来得及眨一下,王二哥就反被人家挟持了? 航会里的一帮兄弟们,也将手枪亮出,与袍哥会的人,举枪对峙…… “陈……陈叫山……你想做啥子?”事情到了这一步,王二哥还如何敢有半分骄狂,额头上冷汗直冒,腿肚子不停地打着闪闪,握抢的手,不停地摇晃…… 陈叫山并未理会王二哥,而是猛一转头,看向袍哥会的一众人,不屑地冷笑一声,“识相的话,都乖乖把枪放下,听见没有?” 袍哥会的人,在江湖上驰骋,何曾受过这般屈辱,这般憋闷? 一部分袍哥会的人,兴许是王二哥的亲信,顾忌王二哥的安全,便缓缓将枪放下了,但仍有几个人,并不认卯,仍旧将枪高举着…… “不是说大话吓你们:如果你们再不放下枪,不但王二哥脑袋要开花,你们几个人,一个活不了!”陈叫山控制着王二哥,猛地一旋转,使得王二哥面向了袍哥会的人,而自己,则躲在了王二哥的身后,其用意,十分明显:尽管王二哥很瘦,但临时当一下肉墙,用以掩护,还是没问题的! 陈叫山忽地从身上掏出自己的手枪,并将王二哥手枪夺下,左手右手,双枪对向袍哥会的人,左腿似一巨蟒,死死地缠夹着王二哥的腰,夹得王二哥几乎出不来气…… “都放……都放……”王二哥此际又惊又吓,忽然觉得自己离阎王殿只有一步之遥,便努力伸着脖子,劝袍哥会那几个硬头,令其将枪放下…… 袍哥会的几个硬头,只得缓缓将手枪放下了…… 陈叫山身后,曹保仁、黄道、邱大为,以及所有的航会兄弟,皆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陈叫山一个人,生生把袍哥会一众人,全部镇住了? “王二哥,起先航会帮你袍哥会运烟土的事情,真相到底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陈叫山一枪对准袍哥会的人,收回一枪,死死抵在王二哥的太阳穴上,“你扯虎皮拉大旗,借袍哥会的招牌,打你自己的小算盘,你当所有人都是傻子,都是孬种,看不出你的伎俩,不敢拆穿你的勾当么?” 陈叫山将运烟土一事的真相,当着袍哥会一众人,一五一十,复述一遍,末了,说,“像你这样的内贼,留在袍哥会,只会辱没袍哥会义薄云天的江湖招牌,只会给范老大脸上抹黑……” 袍哥会一众人,听了陈叫山的叙述,其中的一些人,也是大感讶异,他们相互对望着,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原来,事情竟然是这样的……莫非,连范老大也被王二哥给骗了? 王二哥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只差尿一裤裆,“陈……陈陈……饶我一命……” “王二哥,我现在也给你两条道……”陈叫山将抵在王二哥太阳穴上的手枪,使劲一旋,旋得王二哥太阳穴上的薄皮起了皱褶,“其一,让袍哥会的兄弟,回去禀报范老大,让范老大来裁决此事;其二,就是我送你一颗脆花生米,让你尝一尝脑袋开花的滋味儿?” 小說网 第009章焦急等待 “我……我……选选第一种……” 事至如今,王二哥再不敢有一丝狂气,为保命,只得硬头皮说话了。 “很好!”陈叫山将手枪,从王二哥的太阳穴上取下,却前臂一转,钩住王二哥的脖子,冲袍哥会的人说,“那就劳烦袍哥会的兄弟们跑一趟,去禀告范老大,就说我陈叫山有事相求……拜托诸位!” 袍哥会一众人,感觉今儿坍了面子,有些不服,但情势已如此,也不得不离去…… “王二哥,今儿得罪了……”见袍哥会的人离开了,陈叫山将王二哥松开,将手枪拍于他掌中,“都吃一口江湖饭,谁也不容易,何必苦苦相逼?” 王二哥还能说什么? 王二哥还敢说什么? 王二哥捏着手枪,低着头,像一条灶膛前烤蔫巴了的小黄鱼,一声不吭,甚至,都不敢抬头去望陈叫山一眼…… 无论怎样,王二哥终究是袍哥会的大佬级人物,如今忽然变成这样子,令众人皆感不习惯:一盏茶的工夫,不可一世的王二哥,似乎一咳嗽,就能把两江航会震个天翻地覆,怎地忽就变成了这熊样? 王二哥到底是被陈叫山的狠辣,真的吓傻了,震服了?还是为避其锋芒,暂时隐忍的权宜之计? “王二哥,你请坐……”邱大为给王二哥端来一张椅子,嘴巴动了动,还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说出…… 王二哥抬眼看了看陈叫山,坐在了椅子上。 陈叫山淡淡一笑,将手搭在王二哥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王二哥以为陈叫山要对自己说什么,抬头看了陈叫山,陈叫山却什么也没说…… 这轻轻一拍,什么话都不说。其意蕴便显得极丰富了:到底是告诉王二哥,你就老老实实地坐着,稍安勿躁,别想跟我玩什么花样呢?还是安慰王二哥,要他不要觉得难堪、尴尬,江湖人江湖事,历来就这样?或者。是某种无言的威胁? 别人皆看不懂陈叫山的用意,王二哥也是猜不到。愈是猜不到,心就愈慌,刚抬头看了陈叫山一眼,与陈叫山的目光一相触,便又赶紧闪开…… “邱会长,你把上回跑船转货的货物清单、装卸交割单、库房出进单等东西,都准备一下……”陈叫山吁了吁气,“等见了范老大,我们手里有把凭。说话也硬气些……” “行行,这些都是现成东西,我这就去拿过来……”邱大为说着话,手臂一挥,几个随从,便跟着邱大为出了会议室…… 曹保仁看着呆呆坐于椅子上的王二哥,低低叹了口气。便凑到陈叫山耳边,低语起来…… “大哥,这不成……”陈叫山听了曹保仁的低语,忽地将手一抬,“范老大我们必须见!如果就这么不哼不哈,稀里糊涂地了结了。那以后还会有更多人,给咱航会找事……不成不成……” 其实,这是曹保仁和陈叫山在演戏,故意演给王二哥看,说给王二哥听,意图很明确:无论这事儿最后怎么收场,从此之后。你王二哥不要再打我两江航会的主意,否则,有你好受的…… 黄德道尽管没有站在曹保仁和陈叫山旁边,但历经江湖风雨的黄会长,怎会看不出曹、陈二人演的戏? 于是,曹保仁和陈叫山在唱武戏,黄徳道便找王二哥来唱文戏,俯身下去,凑到王二哥耳边,低声说,“王二哥,要不,这次的事儿,咱和和气气私了了算了?你看,真要是见了范老大,兴许对咱谁都不好啊……” 黄徳道到底是老谋深算的老江湖,这一低语,有试探,试探王二哥的态度;有低姿态,意即我们两江航会,也并不想把事儿闹大;有推责:这次的事儿,全赖你王二哥太过逼人,看看,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是在给王二哥本就纠结万千的心绪里,再添一把乱火,烧得王二哥心焦发毛…… 陈叫山看着黄徳道在跟王二哥耳语,尽管听不见黄徳道具体在说什么,但通过王二哥的表情反应,便觉出:黄徳道倒不愧两江航会的元老,懂得啥戏敲啥锣…… 王二哥闷闷地叹一口气,抿着嘴,眉头缩成一“川”字,眼珠转来动去,却仍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时,邱大为抱了一沓纸纸片片,朝会议室的桌上一放,拍拍两手,“都在这儿了,一样不差……” 陈叫山便走过去,翻看那些货物清单、转运记录、库房仓储资料,邱大为便在一旁阐释叙述着,“你看,这是去重庆前的收货备忘录……这是在朝天门码头卸货登记册……这是范老大派发的烟土货号……这是行船日志,你看,天气情况都写得清清楚楚……” 直到所有资料都看完了,却仍然未见袍哥会的人前来,陈叫山不禁有些疑惑…… 厨房的伙计,过来向曹保仁咨询,“会长,这晚饭是……” 曹保仁掏出怀表看了看,“我们几个,先一人半斤热干面……” 不多时,伙计端着五碗热干面来了,陈叫山端了其中一碗,放到王二哥跟前,“王二哥,咱先垫垫肚子……对了,你要蒜不?” 王二哥哪有心思吃面? 范老大那边迟迟没有消息,陈叫山疑惑、略略着急,王二哥心里就更着急…… 陈叫山端起自己的一碗热干面,挑起一筷子,边吸溜边对王二哥说,“王二哥,吃吧,天大的事儿,也要先吃饱饭嘛!” 王二哥转头看了看热气腾腾的面,挪了椅子,也开始吃了起来…… 天渐渐黑了…… 曹保仁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会议室里的电灯亮着,曹保仁和邱大为在会议室里踱来踱去,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 陈叫山静静翻看着桌上那一摞资料,学习着…… 黄徳道闭了眼睛,抄着两手,打着盹儿…… 王二哥坐在椅子上,不时地朝门外看去:天已完全黑透了,可始终没见有袍哥会的人过来…… 第659章牌局玄机 夜渐深,仍未见袍哥会的人前来,一直沉默不语的王二哥,终于说话了,“莫不是范老大出了啥子事儿?要不,我过去看一下?” 陈叫山尽管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情况,但也不会让王二哥私自走掉的:他这一走,岂不是我们手里没了把凭? “王二哥,稍安勿躁……”陈叫山微笑说,“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就算长江倒流了,也等到有人来报告了再说……” 邱大为心里也乱得不行,便说,“我看……我派兄弟到长江饭店,去探探情况?” “不可!”一直闭眼打盹儿的黄道,其实是在假寐,闻听邱大为的话,立时否决,“范老大是忙人,既然未派人过来,必然是有事在忙……我们前去搅扰,必使范老大心里不快!” 邱大为怔了一下,又走到曹保仁身前,低声问,“大哥,会不会范老大趁夜深了,派人来拾掇我们?” 邱大为问的声音极低,曹保仁却回答得十分响亮,“那便好啊!范老大派人来打咱们两板子,这事儿也就了了嘛!” 王二哥轻轻吁着气,又将头低了下去…… 凌晨子时,两江航会终于来了两辆小汽车,其中一辆车的司机,跳下车来说,“范老大跟上海来的朋友在打牌,我们不敢打搅……” “牌打完了?”曹保仁又问,“那现在夜也深了,我们过去,会不会影响范老大休息?” 另一位司机说,“范老大发话了,说不要人多,能说上话的人去就成!对了,陈叫山必须去……” 陈叫山和曹保仁、邱大为、黄道,互相对视一眼……而后,陈叫山与王二哥上了一辆汽车,曹保仁、黄道、邱大为上了另一辆汽车…… 范老大所住的长江饭店,在江滨路上,距离两江航会并不远。【..】此际夜已深,路上空空荡荡,司机将汽车开得飞快,陈叫山正筹思着见到范老大后的诸多可能情况,思维刚打开,汽车便已经到了长江饭店门口…… 陈叫山一行五人,从汽车里刚一出来,饭店大堂里便走来几个黑衣人,对五人一番搜身,将大家身上的手枪,全都搜了去。其中一位领头的黑衣人,戴着一顶黑色礼帽,他将礼帽取下,将五支手枪,全都装到了帽子里,而后,一弯腰,将帽子冲楼梯口一伸,“范老大在八楼昆仑阁,请” 陈叫山刚一上二楼,一转过楼梯转角,走廊又走来几个黑衣人,又对陈叫山一番搜身,末了,弯腰,伸手,“范老大在八楼昆仑阁,请” 此后每上一层楼,便有黑衣人过来搜身,遂说,“范老大在八楼昆仑阁,请” 陈叫山不禁在心底暗叹:果真是袍哥会的老大,这排场,有几人能比? 一直到八楼昆仑阁门口,又有几个黑衣人要过来搜身,陈叫山将两臂扬起时,门里忽然传来一声,“不必了,哩叭嗦噻……” 范老大穿着一身花花睡衣,头发极短,头皮在房间的灯光下,闪着油亮之光,手里夹着一支雪茄,见大家进来了,先一扬手,问,“都吃过饭没得?” “吃过了,吃过了,范老大好!”邱大为腰弓着,连连陪着笑。 “范老大好……” “范老大好!” “老大……” 曹保仁、黄道、王二哥,分别都向范老大打完招呼了,陈叫山方才拱手正礼,“范老大,鄙人陈叫山,深夜搅扰,心有不安……” “哈哈哈哈……”范老大笑得肚皮乱颤,将手里的雪茄,在空中一挥,“小兄弟,莫要油腔滑调嘛……” 尽管范老大一脸笑容,但显然,五个人站立在昆仑阁里,皆显得拘谨…… 昆仑阁很大,范老大赤着双脚,踩在地毯上,领着众人一直朝里走,“来了都是客,莫要拘束噻,来来来……” 范老大领着大家,一直走到里间的牌室里,停住步子,用手一指麻将桌,“来,咱们搓上几圈,边搓边摆龙门阵……” 陈叫山不会打麻将,王二哥心里有事,自然也不敢打麻将,曹保仁、邱大为、黄道三人虽会打,可身上也没有装钱,曹保仁便说,“范老大……你看,我们来时,也走得急……” “没得关系……”范老大一眼便看出曹保仁的迟疑缘由,不待曹保仁将话说完,便将手一摆,走到柜子前,端过一盘葵花子,抓起一把,任葵花子哗啦啦往下掉,“通天和,自由庄,带点炮,一颗瓜子一百元,啷个样?” 范老大话说到这份上,哪个敢说不打? 曹保仁、黄道、邱大为走到麻将桌前,范老大抓过四张牌,朝桌上一扣,肥肥胖胖的大手,一阵揉搓,而后说,“来,摸位子!” “范老大,你看咋样坐合适,就咋样坐……”黄道干笑着,“这位子,就不摸了……” 四人就近位坐下,范老大自然坐了东位,将骰子一丢,四人便开始抓起牌来…… 陈叫山和王二哥站在一旁,正愣怔着,忽听范老大对陈叫山说,“小兄弟,过来,我教你搓麻雀……” 陈叫山只好端了椅子,坐到范老大身旁,徒留王二哥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身后…… 牌抓完了,范老大向陈叫山介绍着,“小兄弟,你看,这是饼子,就是说,人首先要有饭吃;这是万,人有了饭吃,还要有钱,没得钱,万事难嘛;这是条,有饭吃,有了钱,想要混得好,手里还得要有枪……小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叫山揣摩着范老大说话的用意,嘴上连连应着,“是,是是……” “王二哥,你愣着做啥子?”范老大忽然一转头,“过来给客人分瓜子噻……” 王二哥“唔”了一声,便端了瓜子盘,手掌颤颤巍巍,欲为四人分瓜子,手抓起瓜子了,却又放下,“老大……咋咋咋个分?” “你看着办嘛!”范老大只看着手里牌,来回调整牌之顺序,根本不看王二哥,“不要多,不要少,分匀了就好!” 王二哥手腕抖不停,一颗颗地数着瓜子……范老大却又说话了,“眼要清,心要明,手要准……输赢都是小事情,耍就耍个愉快……” 第660章终要发飙 长江饭店八楼昆仑阁里,陈叫山坐在范老大身侧,看着王二哥战战兢兢,将瓜子分了出来,四位牌手,一人二十颗,后,又战战兢兢退于一旁…… 陈叫山心底,犹然想出一句别样之一江湖…… 甚至,陈叫山觉得:起先袍哥会的司机,报告说范老大同客人打牌,未敢打搅,待牌局结束,方才汇报,此一事,孰真孰假,值得玩味了…… 兴许,那是范老大的授意之语,为解决袍哥会与两江航会之恩怨是非,寻了一个筹思迂回的籍口罢了。 夜本已深,我们造访前来,本该解决之事,范老大只字不提,却提出了打麻将。其后,又是以瓜子当筹码,又是命王二哥分派之,又以教我打牌之由,讲“吃饭,有钱,枪”的玄机…… 这许是江湖风云大佬,惯于施用的手法: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恩怨是非,黑白玄道,到这儿,就成了“瓜子当筹码,打一场麻将”的方式…… 别样之一江湖。 大道至简,玄而玄之。 玩世情人心于股掌之间,驭江湖风波以谈笑一瞬,是为老大所为也! “慢一下,三饼,边张吃喽……” 曹保仁打下一张三饼,范老大立时喊止牌局,顺手从牌墙里抽出圆饼、二饼,吃下了三饼…… “红中……”范老大打出一张红中,嘴里叼着的雪茄,从左嘴角,移到了右嘴角,手指若抚琴一般,在牌墙上一捋过,略略转头,对陈叫山说,“小兄弟,看看,再老到的牌手,也不是独活虫,要相互帮衬,相互依存,这牌才有得打!你吃我,我吃他,他又碰他,那才叫牌局,要不是,打个鬼……” 陈叫山当然已能听出范老大的弦外之音了:在江湖上混,要的是相互协作,再厉害的人物,不与别人协作,都是难以于江湖立足的! “范老大,说得好!”陈叫山微笑着回应范老大。 范老大听了陈叫山的回应,脸上露出一丝笑,牌桌前的曹保仁、黄道、邱大为,便皆陪着笑,惟独冷冷站在一旁的王二哥,脸上木木,心里惶惶…… “我说,你们搞啥子?”范老大在捏牌时,手忽然停在半空,忽而说,“不吃不碰也不和,供我一个人?那这牌有个啥子打头噻?” “六万!”范老大打出一张六万,而后看着下手的邱大为,说,“三六万,两头船,大为,你还不和?你们这样搞,就是把我姓范的,当个三岁娃娃哄嘛……” “范老大……我是真没和哩,牌不成形哩……”邱大为抬眼瞥一眼范老大,连忙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想和牌,难,想不和牌,那就容易喽!”范老大伸手抓了一颗自己面前的瓜子,边磕边说,“打乱谱,拆嘴子,不吃不碰,打到猴年马月,也不得和嘛……” 听见范老大这么说,曹保仁和黄道,连忙装出很认真的样子,将牌墙调来调去,似乎在循着牌道…… “王二哥!”范老大忽然一声高叫,惊得王二哥浑身一颤,“你去看一下,大为手里的牌,到底该不该和?” 王二哥只得走到邱大为身后,伸着脖子,看邱大为的牌势,末了,说,“老大,邱会长的牌,还没停哩……” “噢,那就是不该和……”范老大抓过几颗瓜子,又磕了起来,“看来大为没说鬼话嘛!” 陈叫山坐在范老大身侧,听着范老大的话,觉得句句有深意,无一句没有暗指…… “小兄弟,你说,我这个牌,到底啷个打嘛?”范老大身子略略朝后靠,转头问陈叫山。 任是谁,都听得出来:毋宁说范老大是在问牌势,倒不如说是在问如何处理此次的事件的解决之道…… 陈叫山怎可妄言? 陈叫山亦不可不应…… “范老大是牌局高手,我是饼条万都分不清的新手……”陈叫山见范老大有熄灭雪茄之意,便顺手将一小瓷碟,放在范老大手边,“怎样调度,怎样处理,范老大成竹在胸的,我实在没有见解呢……” 范老大将短短一截雪茄,在小瓷碟里旋了几旋,熄灭了,抬手连连地指划着陈叫山,“你娃娃啊,你娃娃啊,滑头得很哩……” 牌局继续进行…… 邱大为打出一张“九条”,随之本该黄道抓牌,曹保仁却抓出一对九条,在牌桌上一墩,“碰” 曹保仁碰完牌,打出一张五饼,范老大遂即拎出六饼和七饼来,“吃上” 陈叫山基本已懂牌道,犹然看出:曹保仁、邱大为、黄道三人,起先是不吃不碰,尽着供着范老大顺牌。经范老大一说,三人又改变了策略,相互协调,不断为范老大创作和牌之可能…… “配合默契,配合默契哈……”范老大继续抓过瓜子,边磕边说,“礼尚往来,投桃报李,牌局就是江湖,牌局就是人情……人字啷个写?一撇又一捺,你撑我,我靠你,人,就做起来了嘛……” 昆仑阁中六个人,五个人,皆坐着,惟独王二哥站立着,心中是十五个木桶吊水,七上八下…… 大家都是江湖中人,范老大说的每一句话,在每一个人心中,都有自我理解,都有自我指代…… 谁都不是傻瓜。 范老大抓过一张牌,大拇指在牌面上一蹭,便猛地朝桌上一扣,“单吊白板,和了” “范老大真是好牌技,单吊都和,我这是四七条嘴子哩……”曹保仁连连摇头苦笑,一脸无奈状…… “我手里白板孤张,暖在手里,不敢打,还是范老大手气好哇!”黄道笑着冲范老大连连拱手道贺…… 邱大为看了范老大推倒的牌墙,一拍后脑勺,“哎呀,我还在夹二万呢,范老大手里把二万都断尽了么……范老大打得神奇!” “来来来,莫说虚话,给瓜子喽……”范老大伸手手指,在空中连续地钩动着…… 曹保仁、黄道、邱大为,一人捏了两颗瓜子,放到了范老大的面前的瓜子堆里…… “咦,不对劲噻……”范老大将身前的瓜子拨拉一阵,“自摸白板,一人两颗,我理应是二十六颗瓜子,啷个只有十六颗?” 在座都晓得:范老大起先一边打牌,一边磕着瓜子呢,十颗瓜子,早已经进了他的肚子…… 谁能说破? “王二哥!”范老大一拍桌子,大吼一声,“喊你分瓜子,要分好,分匀,你日鬼弄棒槌,跟老子玩猫腻啊?” 大家知道,范老大终于要发飙了…… 第012章三刀六洞 范老大一巴掌拍于桌上,震得桌上瓜子飞跳起来,王二哥的心,也随之狂跳起来…… 转水转山,转了几十弯,老大终于还是要以这样的方式,转到正题上来! 起先范老大抓了瓜子磕时,陈叫山看着他云淡风轻地吐着瓜子皮,便联想神游:依范老大之前所言,这一口吞吐,便是一百大洋啊! 以这样的方式,暗指王二哥私自做主,偷运烟土,实在是藏拙呈妙啊…… 江湖人讲的是江湖面子,在座诸位,都是一等一的头面人,有些话,岂可说得那么白?一白,便就了无品味了…… 曹保仁长舒一口气,眼睛盯着桌上花花绿绿的麻将牌,定定不动:范老大终究是明白人,没有仗袍哥会之江湖威势,给两江航会难堪啊! 邱大为却是紧张得要命,看着面前的瓜子堆,一下下地咽着唾沫,喉结一上一下地动:范老大这无名之火,犹若雷电燎原,不定何时就冒燃了,王二哥将被烧上了……我,会不会也被架上去烧呢? 黄徳道倒是泰若,抓了两张麻将牌,在桌面上上下下地反复堆砌着:不愧是名震四方的袍哥会老大,终究还是讲些江湖道义的,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不负人心…… 陈叫山坐在范老大身侧,以余光打量着范老大,缓缓以鼻吸了气:天大的事儿,到了范老大这儿,却是无波无浪,不现粼纹……因个人之意愿,心性,搅得江湖风生水起,非老大之气度也! “老子提前给你说,眼要清,心要明,手要准……你是啷个听的,啷个记的?”范老大说话依旧慢慢悠悠。但大家都听得出来,这犹似拉弦蓄势,拉弦愈缓愈慢,蓄力便愈足,后劲必强猛! “老大……”王二哥比任何人都清楚范老大的脾气,此际早吓得魂魄出躯,上前了一步。嘴唇抖抖不停,话却难浑全。“不……不是是……” 王二哥想说“瓜子不是你之前吃了么”,但这话,怎敢出口?一旦出口,那便是顶撞老大,依照会规,足可受“三千六百刀”的…… “没人把你舌头揪住嘛,你好好说话……”范老大又抓了瓜子,朝嘴里一丢,磕出瓜子皮。转头朝王二哥方向一吐,“是你瓜子分得不对,还是我老眼昏花,数得不清?” “是……”王二哥“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两手伸出,欲去抓范老大的睡衣,伸出一半。觉着不妥,便又收回,“啪啪”地扇了自己几耳光,“是我分得不对……” “搞啥子?你搞啥子?”范老大转过身去,面向王二哥,手在空中一抓。“这屋里没得蚊子嘛,你扇个啥子?” 王二哥浑身如筛糠一般,连巴掌也不敢再扇了,“老大,老大,是我不对,是我的不对……” “连个瓜子都分不清。你说,你是丢你的人,还是丢我的人,丢袍哥会的人?”范老大手指在空中一划,“你让大家牌都打不安宁……这是给我上眼药嘛!” 王二哥不敢扇巴掌,改为了磕头,脑袋在木地板上,砸得“嘭嘭嘭”响…… 范老大仰面叹了一口气,将脚一伸,伸到了王二哥身下,王二哥一怔,晓得自己连磕头都磕不成了…… 范老大伸手在麻将桌底部一个小按钮上一按,昆仑阁的房门顿时被推开,进来了四个黑衣人,一人抱着一个大西瓜,一人拿着一把尖细的西瓜刀,一人拿着一条白毛巾,一人端着木盘,盘里摆着笔墨和信纸、印泥盒子。 范老大用胳膊在麻将桌上一拨,将麻将牌拨到一边,接过西瓜,取过西瓜刀,将大西瓜在桌上拨得骨碌碌转,而后一刀下去,西瓜被一切为二,“这牌是没法打了,手下人账算不清,让大家见笑了,吃个西瓜,压压火……” 范老大三下五除二,将西瓜切成小瓣,招呼众人,“来,都吃,吃了这瓜,火都消了……” 大家听到这话,怎敢客套不吃?不吃,那就是不给范老大面子了…… 范老大又取过白毛巾,将西瓜刀在毛巾上一捋,西瓜汁捋干净了,将西瓜刀的刀柄,递向王二哥,“我人老眼花,记性还不好,数不清瓜子,我切了个八刀八瓣,你看你自己咋个切?” 陈叫山望着西瓜刀上的寒光,晓得这是袍哥会的内部黑话:范老大这是要王二哥自己下刀,进行“三刀六洞”哩! 王二哥怎敢不接刀? 曹保仁、黄徳道、邱大为手里捏着西瓜,刚咬了一口,顿时停住,定定看着王二哥…… 王二哥握紧西瓜刀,牙根一狠咬,“噗”地一刀,狠狠戳到自己的左大腿上,刀一拔出,一股鲜血,溅到了陈叫山裤腿上…… “噗——”又是一刀,戳到了右大腿上! 一股血流,弯弯曲曲地在木地板上流淌,范老大磕下的瓜子皮,被染得一片血红…… “啊!”王二哥大吼一声,再次高举西瓜刀,对准自己的左臂,“噗——”地又是一刀戳下…… 王二哥戳了自己三刀,疼得浑身抖颤不停,但仍是跪着,不敢躺倒,不敢斜倚,还得颤颤巍巍地,将西瓜刀放到地上,嘴唇哆嗦着说话,“老老老……大……我我……切好好好了……” “拿笔来——”范老大一招手,一个黑衣人端来笔墨信纸,范老大抓过毛笔,蘸了墨,在信纸上划了两个圆圈圈,又在圆圈中,分别写下“三”和“降”字…… 王二哥忍着剧痛,跪着朝前移动一点,将右手大拇指,在左臂伤口上蘸了血,朝那两个圆圈里,分别按了指印,而后说,“谢谢谢……谢老大……” 陈叫山瞥见那印着血印的“三降”两字,尽管对袍哥会内部的等级不了解,但大许猜出:经此之后,王二哥不再是袍哥会内部的大佬级人物了…… 范老大抓过白毛巾,将左右手皆擦了擦,丢给王二哥,“好了,回去做个梦吧!该记的记,该忘的,忘了吧……” 第013章神秘跟踪 通过一场牌局、一盘瓜子、一个西瓜、一把刀,两江航会与袍哥会的一点小恩怨,就此得以解决! 在曹保仁和邱大为、黄徳道看来,范老大给足了两江航会面子,日后更须处事小心,不要轻易招灾致祸,此事,便就过去了…… 经此一事,陈叫山在两江航会里,威望猛升,邱大为对待陈叫山,由之前的嘲讽、刁难,变得恭敬无比! 航会再次召开会议,陈叫山在会上顺利当选为副会长…… 欢欣之余,陈叫山心里,却感觉有两件事情放不下:其一,两江航会欠了范老大一个天大的人情,这人情,不好还……其二,王二哥经此打击,必然更对更对两江航会,对我陈叫山恨之入骨,暗中筹谋报复、回击,似乎在所难免! 果不其然,当陈叫山提出自己的凝虑,曹保仁便发出请帖,约范老大吃饭时,袍哥会的人却说,范老大近来身体不适,不能赴宴…… “人在江湖混,图的是个相互帮衬……”陈叫山说,“我们得了解一下,此次范老大来汉口,究竟所为何事……寻他的需求,而后能帮则帮之,便就还了范老大的人情……” 黄徳道默默点点头,却又说,“范老大行事,向来神秘,自来了汉口,每日深居简出,且那长江饭店,咱们也领教过了,被袍哥会的人看得极紧……” “陈会长的话是有道理的,但咱也不用迎着赶着去还范老大的人情……”邱大为说,“我觉得,若是范老大有需要我们帮助之时,自会开口,而轮不上我们帮忙时,我们就是想帮,也未必帮得上……” “嗯……我看不如这样,我和叫山,再去拜会一次范老大。--说些客气话,伺机探问探问……”曹保仁说。 陈叫山心想:起先邱大为对我加入航会,存有成见,而今经过烟土一事,邱大为和航会一些人,对我消除了成见。但若依照曹会长所说,我与曹会长两人去见范老大。伺机探问范老大所求所需,此事好是好。但会让邱大为和黄徳道,感觉我们有意排斥于他们,私自行事,将他们晾在一旁了…… 这种顾虑,当然无法直接说出口的。 于是,陈叫山便说,“我家那口子,随我来了汉口,多番嚷嚷着。要我陪着四处走走呢!我想,拜会范老大,我暂时就不去了……” 曹保仁之所以建议和陈叫山一起去拜会范老大,是因为:曹保仁从范老大的言谈举止中,感觉范老大对陈叫山颇为欣赏,而对邱大为、黄徳道,就相对冷淡些…… 要知道。与范老大加深了关系,就等于和袍哥会成了铁关系,与袍哥会成了铁关系,便与青帮也就成了铁关系……从此之后,两江航会无论出航、转货、收购,行走各地。再无江湖隐忧…… 可是,陈叫山却提出暂时不去拜会范老大,曹保仁明白这是陈叫山在顾忌着航会团结大计。 曹保仁看了陈叫山一眼,越发对陈叫山敬佩起来了:有困难之时,勇于担当,毫不退缩!有立功之机会,却不愿独自揽功。留功于他人……邀请陈叫山这样的大义英雄,加入两江航会,实在是一件再英明不过的事儿了! “好,那叫山就陪弟妹,还有那几个乐州来的兄弟,在汉口好好转转……”曹保仁将手一挥,“范老大那头的事儿,我们慢慢再琢磨……” 是日一早,陈叫山便领着卢芸凤,以及近身侍卫的七个老兄弟,来到了久负盛名的汉正街游逛…… 自汉口开埠以来,汉正街繁华一年胜似一年:一条主街,连绵贯接杨家河至五彩巷之间的河街,大通巷以下之后街,升基巷以下之夹街,夹街以下至集家嘴之间又是无数小夹街。众多小街小巷以汉正街为主脉,连接,被称为“天下第一街”。 虽是清晨,汉正街上已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熙攘热闹…… 陈叫山一行,来到著名的谦祥益绸布店,卢芸凤看见花花绿绿的绸缎布料,一扫之前连续几天闷在航会大院的郁闷,不时地拿过布料,抚摸、比划着…… “这个色暗,带团花大纹,给咱娘做个冬袄不错!” “这个料子摸着柔顺,叫山,你看给咱爹做个马褂如何?” “这个花好看,给禾巧姐姐做旗袍……” 卢芸凤连连地选着,摸着,说着,绸布店的伙计,便也跟着介绍,一时忙乎…… 陈叫山便将折扇伸出,在卢芸凤摸过选过的布料上敲点一番,“伙计,这些个全要了,每样都来个九尺吧!” 从绸布店出来,满仓怀里抱着高高一摞布料,连连嘟噜着,说最好找个车,要不然,抱这些滑溜溜的新布料,比抱大石头还累人哩…… 这时,大头凑到陈叫山耳边,“老大,后面好像有人跟着咱呢……” 陈叫山略略回了头,果然见身后不远处,有四个穿黑衣的汉子,一直跟着…… 在一家苏恒泰伞店门前逗留一阵,陈叫山转头瞥见旁边一条小巷,较之主街,相对要清净许多,便将折扇一指,大家便都拐进了小巷里…… 在小巷里走了一段,一回头,那四个人仍在远远地跟着…… 鹏天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便伸手要摸枪,被陈叫山拦住了,“人这么多,别乱动,先绕绕再说……” 陈叫山默默朝前走,心中猜想着:身后的黑衣汉子,定是袍哥会的人! 走到前面一个岔口,陈叫山对大头说,“你跟二虎、黑蛋、鹏飞,走这边……” 大头明白了陈叫山的意思,便拐进了一侧的巷道,绕了一个大圈,将那四个黑衣人,包夹在了巷子中间…… 陈叫山“噗”地抖开折扇,慢慢朝那四人走去,悠悠摇着折扇,“我说几位兄弟,有何见教啊?” “陈先生,别误会……”领头一位黑衣汉子,走上前来,拱手道,“我们是袍哥会的,范老大说想见你……” 第014章揣度动机 “哦,范老大想见我?”陈叫山折扇一晃,收合一处,在掌心一敲,微微笑着,眼光从四个黑衣人身上,逐次扫过…… 领头的黑衣人,看出了陈叫山的疑心,上前一步,低声说,“陈先生,实不相瞒,我们老大考虑你初来汉口,根基未稳,担心王二哥他们伺机报复你,所以,派我们处处留心……” 说到这里,领头汉子复又高声说,“不想却搅扰了陈先生逛街的雅兴,实在抱歉得很……” “烦请转告范老大,就说我陈叫山多谢了!”陈叫山高声说完这一句,也遂即压低声音,对领头汉子说,“范老大是不是有事……?” 此条小巷,尽管较之主街,相对清净,但仍不时有小商小贩推着独轮车经过。领头汉子便也压低声音说,“我们且先寻个僻静处,回头我再唤我们老大过去……” 领头汉子环顾四遭,而后朝前一指,“陈先生,你走这儿到前面路口,右拐,那儿有个顺雅茶楼,我们在那儿说话……” 陈叫山与四个黑衣汉子分开后,兄弟们围了过来,问了情况,大家纷纷表示了疑虑…… “他们搞什么?弄得那么神秘兮兮的……” “上回烟土的事儿,范老大责罚了王二哥,看似给了咱面子,我总觉着这事儿没完……” “我看这几个人,没准就是王二哥的手下,想给咱上生意呢!” “也不一定就是王二哥派的人,有可能就是范老大的主意……你们想想看,江湖上的恩怨是非,哪有光让你挣面子,别人尽吃亏的事儿?” 陈叫山听着兄弟们的一阵分析,心里却清楚得很:此事是两重天,要么是袍哥会的人伺机报复我,挽回之前王二哥的颜面;要么,就是范老大的确有事有求于我…… 无论哪一种情况。我都应该赴约! 倘若是报复我,且让他们尽早施展出来,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倘若是有求于我,那我便更该赴约!这是一个还范老大人情的机会…… “你们几个,先带芸凤回航会大院吧!”陈叫山略略思忖。便说,“我去一趟顺雅茶楼……” “老大。要去咱都去,怕个啥?” “是啊,你一个人去,我们心里也不踏实啊……” “要么我过去跟他们说,要找我们老大,就去两江航会大院去……” 兄弟们皆不同意陈叫山独自前往,卢芸凤却说,“我估计,袍哥会的人既然避开两江航会找我们。显然是有什么隐秘之事,不希望知晓的人多!要不这样,叫山你去那茶楼,我跟兄弟们在外围,暗暗守着……” 陈叫山便领着卢芸凤和兄弟们,一直朝前走,走到前面茬口处。向右拐了,远远便看见了“顺雅茶楼”的旗幡在飘动着…… 二虎和满仓、黑蛋,三人先从顺雅茶楼门前慢慢走过,朝里面探看一番,而后转身,招手示意。陈叫山会意,便朝顺雅茶楼走去了…… 卢芸凤则环视四遭,吩咐饶氏三兄弟到顺雅茶楼对面的凉粉店去吃凉粉,满仓、黑蛋到顺雅茶楼左边的杂货铺前候着,大头、二虎,以及卢芸凤自己,则到顺雅茶楼右边不远处的小饭馆吃饭…… 陈叫山步入顺雅茶楼。起先那个领头的黑衣汉子,便从楼梯一侧的座位上起身,向陈叫山做了个上楼的手势,陈叫山便摇着折扇,朝楼上走去…… “陈先生,你稍等,我们老大随后就到……”领头汉子将陈叫山招呼进一包间,吩咐伙计过来给陈叫山上了茶水,便带上房门出去了…… 陈叫山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悠悠地摇着折扇,朝楼下瞥了几眼,见窗棂大开,下面街道上人流如织,便安下心来:即便有什么危险,随时从这里跳跃而下,混入人群…… 不多时,陈叫山听见楼梯上一阵脚步响,便起身,开门,果然是范老大来了…… “范老大,几番想去拜会你,料想范老大也忙,未敢轻易搅扰……”陈叫山笑着招呼范老大坐下,像个主人一样,为范老大倒上茶水…… 待随行的袍哥会成员,以及茶楼伙计,全都退出包间后,范老大微微一笑,“兄弟,那些客套话,咱就不必说了……袍哥人家,不要那些拉稀摆带的繁文缛节……” “王二哥最近伤势咋样了?上回的事儿……”陈叫山略一沉吟,见范老大默默喝茶,并未主动提说相见陈叫山的缘由之事,陈叫山便抛砖引玉,先以王二哥的伤势,开了话头…… “莫要提他……”陈叫山话未说完,范老大便将手一扬,“他是咎由自取!要不是看在他跟了我多年的情分上,取他脑袋,也是有道理的……” 陈叫山便附合着点头,并不多言…… “叫山兄弟,我是个直肠子人,不会搞那种东拐弯弯西转角的事儿,我手下那些人,也跟我一样……”范老大抖抖袖子,朝陈叫山一拱手,“要他们暗暗地,远远地,照顾一下叫山兄弟,他们都是死脑壳,直戳戳地跟,打搅了兄弟逛街的雅兴,失礼,失礼……” “叫山谢过范老大!”陈叫山拱手还礼,复又说,“兄弟们跟得紧,才看得清,有事才更有照应嘛!倒是我手下兄弟不识抬举,会错了意,冒犯了范老大的人,还望范老大多多担待才是……” 此一时,陈叫山可以判定出来了:范老大的确是派人暗中保护自己的,并无加害、报复之意!否则,自己孤身一人来顺雅茶楼,袍哥会的人若是要动手,早就动手了,何须等到现在? 陈叫山顿时感到自己颇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感,深觉惭愧,且又想起范老大之前说过的“我是个直肠子人,不会搞那种东拐弯弯西转角的事儿”,便料想范老大定是有事有求于自己,但一时办会儿,没有想好怎么开口…… 于是,陈叫山便说,“范老大,你此番来汉口,每日事务繁忙,今天约见小弟,不知有何吩咐?” 第015章茶道危机 “范老大,你此番来汉口,每日事务繁忙,今天约见小弟,不知有何吩咐?” 面对陈叫山相问,范老大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端起茶杯,瞥了一眼茶水,微微摇晃茶杯说,“这茶口劲小了,咱换个茶喝?” “哦,范老大想喝什么茶?”陈叫山刚欲起身唤茶楼伙计,范老大却将其劝阻了,“我带了些益盛茶厂的砖茶,这茶口劲大,有味道哩……” 说着,范老大拍了拍巴掌,包间门被推开,一位黑衣人捧着一个木盒走了进来…… 范老大接过木盒,黑衣人便遂即又带上房门出去了。 “叫山兄弟,你怕是很少喝砖茶吧?”范老大轻轻揭开木盒盖子,陈叫山朝里一看,见木盒内有一块青褐色的砖茶,方方正正,果真形如砖头,砖茶一侧,并放一把小刀…… “砖茶多是北方的牧民喝,他们吃牛羊肉,砖茶能祛除油腻……”陈叫山说,“中原百姓,一般极少喝这个……怎么,范老大喜欢喝砖茶?” “呵呵,这个砖茶,可不是祛除油腻那么简单……”范老大右手执木盒里的小刀,左手揭开砖茶上的油纸,拿起砖茶,用小刀轻轻地切削着,切削出指头蛋大小的两块砖茶,用竹镊子放于新茶杯里…… 范老大亲自起身,提来铜壶,将砖茶置于其内煮了,复又坐下来,说,“砖茶这东西,看着不雅,却是好玩意儿哩!除了祛除油腻,还有好多益处,比如清心提神,生津止渴,暖人御寒,化滞利胃,杀菌收敛,补肾。 陈叫山不明白范老大为何会提说起砖茶的事儿来,但转念一想:江湖老大级别的人物,擅于化繁为简,以意象表达具体之事。范老大不就以瓜子当筹码,云淡风轻地解决了王二哥私运烟土的事儿吗? 兴许,范老大又会假借砖茶,来向自己传达某个具体之事吧!这正是我需要多多学习的呢…… 砖茶煮好。范老大倒出两杯,茶水汤色顿时红黄明亮。极为诱人。 “来,尝一口……”范老大伸手一请,自己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我先喝,这里头没得砒霜,哈哈哈……” 陈叫山亦回之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顿觉沁人心脾。回味无穷…… “砖茶这个东西,你莫要轻看……”范老大喝了一口砖茶,脸色忽地变得严肃起来,眼睛朝上看去,兀自吁叹着,“老祖先弄的这些法子,都是宝贝呀!可现在……” 说到这里。范老大连连地摇着头,话头却一拐,说起了砖茶的历史来…… 范老大介绍说,砖茶起源于唐代太和年间,是我国西北牧民生活的必需品,亦传至日本、俄国、英国、马来西亚等国家和地区。 《唐史》中有云:“嗜食乳酪。不得茶以病”的记载。在西北地区,因此有“宁可一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之说。 砖茶分为黑砖茶、花砖茶、茯砖茶、米砖茶、青砖茶、卡规砖茶等等,而于汉口周边一带,多以生产青砖茶为主。 青砖茶的成茶外形端正光滑,厚薄均匀,砖面色泽青褐。汤色红黄明亮。具有青砖茶特殊的香味,品饮时无青涩感觉,叶底粗老呈暗褐色。 前清中后期,在蒲圻羊楼洞镇,山西茶商在羊楼洞设庄试制砖茶,后人不断改进其工艺,使得蒲圻青砖茶一时风头无二。嘉庆二十年,蒲圻贡生周顺倜所作《莼川竹枝词》曾云:“三月春风长嫩芽,村庄少。妇解当家,残灯未掩黄梁熟,枕畔呼郎起采茶。” 青砖茶之巨大销售量,及丰厚利润,遂引起外国资本家之注意…… 前清同治年间,俄国商人率先在汉口开办茶厂,收购毛茶,使用蒸汽机压制茶砖。 俄办砖茶厂,有一大型之模型,上有精细花纹,放于水压机中,将毛茶经过一简单制造过程后,再加蒸热而放入模型中,其程序为先放一层上等茶,然后放一厚层之粗劣茶叶、再加一薄层上等茶于面上,并用水压机重压之。旋去压力,取出模型,即得砖茶。经半月之干燥,即告完成…… 而本土青砖茶之压制工艺,相对更加精细,分洒面、二面和里茶三个部分。 青砖茶面上的一层叫洒面,质量最好;底面的一层叫二面,质量次之;洒面和二面中间夹的一层叫包心茶,又叫里茶,质量较差。 青砖茶之质量高低,取决于鲜叶的质量和制茶的技术。 鲜叶采割后先加工成毛茶,面茶分杀青、初揉、初晒、复炒、复揉、渥堆、晒干等七道工序。里茶分杀青、揉捻、渥堆、晒干等四道工序,制成毛茶。毛茶再经筛分、压制、干燥、包装后,制成青砖成品茶。青砖茶外形为长方砖形,色泽青褐,香气纯正…… 陈叫山未曾想到,范老大竟对砖茶之道,如此在行……同时,又愈加疑惑起来:范老大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你也晓得,我们先辈们弄的一些老法子,那都是有诀窍的,不管是酿酒、造纸、织造丝绸,都是如此……”范老大抓起铜壶,缓缓地朝两个茶杯里添着茶水,“外国人就算再学,也都是学些皮毛,最精华的东西,那是不能外传的……” “可是,现在就有一些人,被猪油蒙了心,钻到钱眼里去了,不讲啥子道义,不讲啥子责任,要把咱老前辈们弄出的这些诀窍法子,全都教给外国人……” 陈叫山终于听出了一些眉目,大致猜出了范老大说话之用意…… 有一部分国人,在外国人的利益面前,罔顾祖先之阴德,欲将本土制茶的一些传统秘方,教于外国人…… “最令我感到可恨的是,竟是倭国小日本闹的这鬼……”范老大闷闷地叹着气,“你说,要都是这样闹,用不了几年,小日本啥子都学到了,那我们中国人还有啥子立足之处啊?不得了,简直不得了啊……” 第016章大义剿杀 范老大之焦虑,正是来自于眼前这木盒中的益盛砖茶厂所产砖茶…… 汉口的益盛砖茶厂,于前清光绪年间创立,起初规模不大,但其制茶工艺十分独到。曾几何时,即便俄国、日本、比利时等国商人所建茶厂,压茶机器设备先进,群雄并立,亦未将益盛茶厂打垮…… 多年来,益盛茶厂立于市场不败之地的杀手锏,正是老祖先所创立的“古茗七法”之工艺绝学! 而现下,有日本商人在汉口建立起“大和茶道株式会社”,屡次提出与益盛茶厂合作,被茶厂的老板李天向拒绝! 日本人不死心,通过拉拢人心,出高薪诱惑,真金白银供奉贿赂等方式,竟将李老板手下的三位核心制茶师傅,挖到了大和茶道株式会社里…… 这三位制茶师傅,对于“古茗七法”,已掌握其中之五法!其余最关键的二法,李老板虽未向其传授,但其三人,鬼精鬼精,若通过样茶之品味、残茶之颜色、蒸茶之水质等方法,恐有月余,便可参破…… 李老板与范老大,乃是世交,如今遇上了这样的事情,李老板感觉一筹莫展,思来想去,便求助于范老大! 范老大闻之,勃然大怒,拍案咒骂,“钱有多好?日本人有多好?连中华民族的骨气都不要了吗?真是忘祖忘本的狼心狗肺之辈……” 范老大感觉此事非同小可,便亲自赶来汉口,处理此事…… 陈叫山听到这里,愤然不已,“此等汉奸小人,不杀不足以平愤!” 范老大叹了口气,连连摆手,“兄弟,杀人这种事情,袍哥会最是拿手!莫说是在汉口。便是天涯海角,有袍哥会出手,说取谁的脑袋,那绝对要取到!可问题不是杀人那么简单啊……” 陈叫山平复了一下情绪,深吸一气,默默点头…… “你想想看:这第一,我们闹不清楚。到底日本人把制茶工艺,学到啥子水平了。若是全都学到了,贸然杀了那三个鬼孙,杀了也是白杀;这第二,要想断了日本人的念想,让他们制不出好茶,就得把原料毛茶控制住。可是,想想看,当今这乱世,能出那三个鬼孙。还不能出更多的鬼孙?” “人家外国人说我们: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一群中国人就是堆虫!老子就是不服……” 范老大面色凝重,说到这里,又是一叹,”可不服又能啷个?人心不齐,泰山难移……“ 陈叫山听到这里,便说。“范老大,你说吧,需要兄弟我做些什么?” 范老大见陈叫山如此痛快,如此豪气,袖子一抖,向陈叫山伸出了一个大拇指来。“就冲你这句话,事情不管办得啷个样,我都算没有白交你这个好兄弟啊!” “这件事情,棘手得很,我思来想去,想到几点想法,跟兄弟商量一下……”范老大将手掌摊在桌上。扳着指头说话,“这第一,三个鬼孙,必须要杀,但不能在汉口杀!因为,一旦在汉口杀了,日本人必然会想到是益盛茶厂杀的,对李老板不利……” “最好的原料毛茶,主要在凌江下游沿岸,那三个鬼孙,常年在茶区收毛茶,花言巧语多得很,现在,日本人收茶出价又高,当地茶农更是搞不清真相,照样给他们供毛茶……”范老大瞥一眼陈叫山,“所以,这第二,就是必须控制住凌江下游的毛茶,要把那些茶农的心说转,要让他们晓得民族责任这些大道理……” “所以,这第二点,就全拜托兄弟你走一趟喽!” 我?此事非同一般,我陈叫山能成么? 陈叫山虽未将这疑虑说出来,但范老大是何等高人,从陈叫山的眼睛中,已然看出了这种自我怀疑…… “兄弟,我自从那天听到你来了汉口,心里头就把你定下了,这个事,非你陈叫山出马不可!”范老大微微一笑,又说,“你晓得为啥子?因为,你是凌江沿岸老百姓心里头的活龙王嘛!” 活龙王?我陈叫山何时有了这个称号?我自己如何都不知道呢? 陈叫山淡淡一笑,“范老大,不知这活龙王……从何说起啊?” 话题至此,范老大的脸色,终于变得活泼欢喜起来了,连续地笑着,“你说我袍哥会的人,天下哪里的事情不晓得?哪里有啥子生杀大事,能不传到范老大的耳朵眼眼里?” “你,陈叫山,为解年馑之苦,冒着各种危险,三百里长路去取湫水,后来,竟真的迎来甘霖,消了干旱,我啷个不晓得?” “你在西京城,跳上擂台,打死了日本第一柔道高手岩井恒一郎,因为有契约在先,日本人吃了个哑巴亏,我啷个不晓得?” “你跑船经过瓦桥镇,揭穿了通幻神教的鬼把戏,将他们的教主,一举杀之,老百姓拍手称快!我啷个不晓得?” “你在黄叶铺,孤身一人,辗转腾挪,把****的独角龙干翻,为沿江百姓、渔民船户,除了一大害,我啷个不晓得?” “你参加女儿梁、男儿坡的赛歌会,老百姓为了看你,差一点把吊桥都踩断喽……后来,你又出资两千大洋,在凌江上修建新拱桥,我又啷个不晓得……?” “我都晓得,可是你反倒不晓得:现在,凌江沿岸老百姓,都称你陈叫山为活龙王!”范老大又为陈叫山添了茶水,“在老百姓心里,你陈叫山就是龙王,比皇上说话都管用,他们就认你陈叫山的个人招牌哩!” 陈叫山低头听着,抿着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至此,陈叫山终于明白了范老大有求于自己的根节所在。 “你看,一夸你,我夸得话都忘了……”范老大说,“我想的第三点,就是来一个双管齐下……” 范老大说,据手下探报:就在最近,那三个汉奸制茶师傅,便要前往女儿梁地区去收毛茶。陈叫山可先于他们抵达女儿梁,将此三人的汉奸行径,说于女儿梁的老百姓,讲明民族责任的大道理!待那三个汉奸到了,测验一下老百姓的反应,若效果达到了,等到三个汉奸碰了一鼻子灰,返回汉口时,袍哥会的人,便扮作土匪,将其一举剿杀…… 第017章故地新桥 陈叫山现在终于明白了:范老大之所以选择这样神秘兮兮的方式,与自己见面畅谈,是最大限度地使此事隐秘起来,不牵涉到两江航会,不被日本人发觉任何蛛丝马迹。 毕竟,大和茶道株式会社的情报工作,也是极其厉害的! 陈叫山越发觉得范老大考虑问题的周全和细腻,岂料,范老大却说,“其实,这个事情,还可以有更多的方法来解决……但是,我老了,不想乱闹腾了……” “范老大……” 陈叫山还想再说些“尽管放心,我全力而为”,或者“你范老大正是当年”之类的话,但一霎那,觉得那都不过虚话。此刻,什么也不说,陪着范老大享受静默的唏嘘,感受江湖老大那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心境,便是最好…… “我晓得,在江湖上,袍哥会有些恶名……”范老大目光似充满苍凉,“我不是要人人都害怕袍哥会,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人人不是怕我们,而是敬重我们……很难,很难了……所以,兄弟,我最羡慕你……” 范老大从身上摸出一个墨绿色的翠玉扳指,递给陈叫山,“兄弟,你戴上试试看,松紧咋样?” “嗯,正好呢,不松不紧……”陈叫山戴在左手大拇指上,旋了旋,准备又朝下取时,范老大却阻拦之,“莫取,莫取了……” “这是我的一个耍耍,不值几个钱,送给你,你莫要嫌弃……”范老大在陈叫山手背上一拍,将手收回,笑着说,“有这个,五湖四海,随便你走,袍哥会大大小小上千个堂口。没一人敢给你甩脸子了……” “范老大,这恐怕……”陈叫山晓得这扳指非同一般,通天入海,能量无穷,便有些受宠若惊…… 陈叫山还想行躬身拱手之礼,范老大却说,“人处江湖。讲的是个缘分,有缘就对了。那啥虚玩意儿,都不必弄了……” “此次过去办事,你一个人去就成,心放得宽宽的:一路上所到之处,我都有安排。你手下七个兄弟,还有你婆娘,就在汉口好好耍一耍……曹会长那头,我也会知会的……” 陈叫山忽而想到:上回万青林捎回了邵秋云做的鞋子,惹得卢芸凤尽说酸溜溜的话。而今,自己又一个人去女儿梁,岂不是更让卢芸凤醋意冲天? 但在范老大面前,有些话,怎好说?怎能说? “好的,一切尽听范老大安排……”陈叫山又问,“我何时动身?” 范老大朝窗口瞥了一眼。而后说,“天一黑下来,你就从这里动身走,有人会开车送你……” 遂即,范老大拍拍巴掌,门外进来几个黑衣人。端着七碟八盘的饭菜,范老大将筷子递给陈叫山,“兄弟,吃……” 吃罢饭,范老大先起身走了,陈叫山站到窗口前,朝下一看。芸凤和七兄弟,被范老大的汽车,接上走了…… 天完全黑透了,茶楼廊檐下的红灯笼,发出了柿子熟透一般的光辉…… 这时,房门被连敲三下,陈叫山响亮地咳嗽一声,便进来一位黑衣汉子,陈叫山一看,竟是之前在巷道里跟自己说话的汉子…… “大哥,我叫唐六,有事儿你尽管吩咐!”那黑衣汉子说,“咱现在就动身,还是……?” 陈叫山站起身来,将折扇在唐六的肩膀上一敲,笑说,“走——” ……………………………… 阳光鲜亮起来了,亮灿灿的光,洒在凌江上,一江仿是明玉,银银粼粼…… 女儿梁和男儿坡,近在眼前,陈叫山将手掌按在汽车玻璃上,向外张望,手指被阳光透射得红光盈盈…… 汽车在蜿蜒山道上奔驰,转一个弯,再转一个弯,凌江忽一下不见了,忽一下又出现了…… 忽然,一座拱桥,形若弯月,远远出现在陈叫山眼前,几束七彩阳光,交织钩连一起,穿照过桥面围栏,那一排的汉白玉狮子,仿佛要在阳光中展势动闪起来了…… 陈叫山心中顿感一阵莫名的激动…… “大哥,我就把你送到这儿吧?”唐六刹了车,拧身提起一个黑皮箱,交于陈叫山,“我们老大说,明儿一早,是女儿梁的新桥通桥仪式,你今儿过来,大家都会认为你是来为新桥剪彩的,这样最好了……” 陈叫山拎着黑皮箱下了车,同唐六挥手暂别,目送汽车调转车头,又朝东驶去…… 陈叫山一步步朝前走,新拱桥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桥上有许多的人,走来走去,有人腰里系着绳子,斜倚在围栏外,手里捏着锤、錾,仍在雕凿忙乎着…… 没想到,新桥竟修建得这么快啊!陈叫山心中充满无限感慨,无限欣慰,无限欢喜…… “陈帮主,哎呀,那不是陈帮主吗?” “呀,还真是,陈帮主过来给咱庆祝新桥了……” “陈帮主,陈帮主,陈帮主……” 修桥的工匠们,忽地兴奋起来了,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穿过女儿梁的桥头拱洞,不停地朝陈叫山挥着手…… 一张张笑脸,一双双手臂,晃得阳光有些斑斑驳驳,光影幽动…… 陈叫山仔细一看,没有看见老邵,不知为何,竟忽地心底有些空落落之感…… “陈帮主,我们都还说呢,你要不能来剪彩通桥,那多不美气哩……” “陈帮主,还是你消息灵通啊,明儿通桥,你今儿就到了……” “陈帮主,这回没坐船,走陆路过来的吧?” “陈帮主,你一个人过来的么?” “陈帮主,吃过了没,我这带着酥油饼哩,你尝尝……” 工匠们围在陈叫山跟前,问长问短,陈叫山笑着逐个回答…… “我是专门掐着日子哩,明儿通桥,我就提前过来啊,好好跟乡亲们乐呵乐呵……”陈叫山一脸灿笑。 陈叫山站在桥头,环视几圈,终于还是没忍住,“对了,老邵叔呢?” “邵叔回去吃饭了……”有个长得喜庆,爱笑闹的后生,嘿嘿一笑说,“陈帮主,你其实是想问秋云姑娘吧?” 第018章怒气逼问 上一回来女儿梁和男儿坡,陈叫山关注的是赛歌会,是救助贺先生他们,是与中原剿匪纵队周旋,是修建新桥事宜,而这一回,陈叫山知道,自己的主要目的,是茶叶,以及,人心…… 陈叫山提着黑皮箱,朝秋云家走去,乡亲们皆已得到陈叫山到来的消息,一路上,簇拥着陈叫山…… 下了女儿梁的山坡,拐过山湾,陈叫山远远看见了:老邵和秋云姑娘已经从屋里赶了出来…… 秋阳下,那映着彩光的大眼睛,跳荡着彩光的大黑辫子,那熟悉的身影…… 陈叫山抿一下嘴巴,笑着迎了上去,秋云那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一丝欣然,一丝惊喜,却又有一丝哀怨,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竟一甩辫子,转身又进了院子了…… 一些“识趣”的乡亲们,见此情形,互相嘀咕几句,相互拉扯几下,便都说了些客气话之后,各自散去了…… “陈帮主,真没想到你今儿就来了……”老邵脖子上搭一条毛巾,取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多少回,我都想,要是通桥那天,你能过来剪彩,那真就圆满得不能再圆满了……” 老邵将陈叫山招呼进了院子,陈叫山见秋云已经进了屋里了,便四下环顾着,看着院里的各种摆设,见那草垛子,竟还是摆在地窖口上,倏然间,仿佛感觉时光哗地一下,倒退回了去…… “陈帮主,你坐着喝口茶,我去地里寻些小菜……”老邵为陈叫山倒好茶水,见秋云仍旧未从屋里出来,仿佛为掩饰某种尴尬,便轻快地拍拍手,冲屋里喊,“秋云,秋云。(趟,你记着给陈帮主添茶啊……” 老邵扛了锄头,出了院子…… “你还晓得回来哩……”陈叫山正犹疑着,是该继续静坐着,还是该进屋去找秋云说话,忽然,秋云却从屋里出来了。“还以为你把这地方都忘了……” “秋云……”陈叫山笑笑,“鞋子我收到了。很合脚,你的手可真巧,鞋帮子的针脚,匀实得很……” 秋云的唇角微微翘了,有一抹骄傲,一抹得意,但仿佛小池里荡过一丝涟漪一般,倏而便逝,不被陈叫山所捕捉…… “你一个人过来的啊?”秋云未续接鞋子的话题。一瞥见陈叫山脚边的黑皮箱,“这回住多久,啥时候走?” 显然,这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 “这回过来……”陈叫山本想说“这回过来,办一点事儿”,但后半截的话,涌到嗓子眼了。忽地又咽了回去…… 如今的陈叫山,已然能体会出姑娘家家那细腻的心思:倘若直说自己是来办事,秋云便觉着自己不是为她而来的,若是说过来看看你,那又显得太唐突,太滑稽。太假了…… “是不是明儿通桥了,后天就走?”秋云关心着陈叫山的行程,一句不放地问。 “也倒不是……”陈叫山用折扇杵在后脑勺上,蹭一蹭,“秋云妹子,这些日子你还好么?” 陈叫山话一出口,便就后悔了:这不是没话找话。反倒惹秋云冲自己使性子,冲自己开火吗?或者,惹她不快么? “好着哩!”秋云却倒回答得轻快,“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着,几季庄稼都收得好,我爹也好……”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目光穿过堂屋正门,朝屋里看去,见屋里一切摆设,皆如旧样,忽地便想到了一个事儿…… 范老大曾说“你参加女儿梁、男儿坡的赛歌会,老百姓为了看你,差一点把吊桥都踩断喽……后来,你又出资两千大洋,在凌江上修建新拱桥,我又啷个不晓得……?” 如此看来,当初送给老邵家两千大洋,老邵将其全部用于了修桥,自家未留一个子儿。两千块大洋,加上县府的资金,以及民间募集到的银钱,难怪新桥能修得这么快…… 一个美丽的姑娘,心中惦念着自己,现在,姑娘就在自己身边,近不过三尺,陈叫山忽地便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唏嘘:我陈叫山,是不是始终欠着邵家什么东西啊? “陈叫山,陈叫山……” 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厉声吆喝,似乎怒气冲冲! 陈叫山不禁起身,疑惑着:在这女儿梁,乡亲们一直都喊自己为陈帮主,尽管大家不晓得这个称呼,已许久没人再叫了……可是,在这儿,没人会直呼其名地喊自己啊? 院门外走来四个五年轻后生,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后生,膀大腰圆,留着青皮光头,在阳关下流淌着异光…… “陈叫山,你到底还是来了啊?”青皮头后生拳头紧紧攥着,似要打架似的,胸膛敞开着,一鼓一凹,鼻子里喷一股凉风,“哼……” “柱子,你要干什么?”秋云见这一伙后生,来势汹汹,便走过来质问。 那个叫柱子的青皮头后生,并不理会秋云,径直奔过来,与陈叫山相对而站,抬手便直直指着陈叫山的脸,“陈叫山,你今儿既然来了,那就给个答复: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女儿梁的人?当我们女儿梁的人是山货?” “柱子,你胡咧咧什么呀?”秋云有些急…… “兄弟,你何出此言?”陈叫山眼中充满不解…… “好!”柱子咬着牙,兀自点点头,眼里却是愤怒的光芒,“我敬你是英雄好汉,就不跟你绕山绕水……你说,你是愿意娶秋云妹子,还是不愿意娶,给个痛快话!” 秋云听了这话,更急了,原地打了几个转,一瞥见榄坎上的扫帚,一下朝柱子打去,“柱子,你闹啥呀?你走不走,走不走?” 柱子被秋云的扫帚,一下下地扫着、抽着,身子却站得如一座山,不动不移,目光定定,“你要愿意娶她,你就带她走,莫让我从此再看见她!你不愿意娶她,你现在就说句话,别让她再胡思乱想动啥心思了……” “你说,你说,你说呀……”随柱子同来的几个后生,也一起叫嚣逼问着! 陈叫山大许猜出了些许情况,正筹思着,如何解决此事,一抬头,见院子里已涌进来好多乡亲…… 第019章爱之表白 陈叫山看得出来,也听得出来:柱子这一伙人,都是暗自爱慕着秋云的。[ 兴许,他们曾在赛歌会上,多少回地要同秋云对歌;兴许,他们曾许多回托了媒婆,到邵家提亲;兴许,他们也曾亲自当着秋云的面,表达着爱意…… 可是,秋云心里终究没有他们,不止一次地婉拒了他们…… 在有关谈情说爱的问题上,陈叫山感觉自己一度是木讷的,不开化的,若非如此,爹娘在世时,又怎会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常常念叨不已? 现在,陈叫山明白了很多事情:对一个人的爱慕,演化到一定程度,若爱不成,爱不得,此种爱慕,也会转换为一种恨的! 以前在老家陈家湾时,那个柳音姑娘,曾是那么地喜欢自己,爱自己,可自己呢,没有去爱她,一再地冷落她……至后来,她竟负气嫁到了邻村,冷眼相对自己!兴许,她心底一直在恨,直到年馑饿死时,怕都没有原谅过自己…… 爱之深,便恨之切! 陈叫山是多么理解柱子和这几个后生啊…… 这次前来女儿梁,自己是为茶叶的事儿来的,是为了测探女儿梁、男儿坡一带茶农的心,将一些道理,告诉他们的。 那么,柱子和这几个后生,如今将爱恨之事,迁怒于我陈叫山身上,如果我处理不好,引得整个女儿梁、男儿坡的乡亲们,对我心存怨念,茶叶之事,是否也会因此办砸了呢? 秋云见院子里涌进来许多的乡亲,越发脸上挂不住了,将扫帚一丢,去扯柱子的衣襟,“柱子,你走不走,走不走。你到底走不走呀?” 柱子长得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秋云一个姑娘家家,如何能拉拽得动? “我们不走,就是不走,我们要陈叫山给个说法哩……”几个随行的后生,纷纷叫嚷着……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请问几位兄弟,我要给你们什么说法?” 陈叫山终于开了口。说了话,柱子和几个后生,反倒一时哑了口,不晓得怎么回答…… 站在院子里围观的乡亲们,静静等待着,等待着柱子说话,等待着陈叫山说话,或者,秋云说话也好啊…… 秋云还如何说话? 秋云一下哭了出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大眼睛里滚跌出来,使劲吸着鼻子,一下跑到屋里去了…… 陈叫山将身子稍稍前倾,凑到柱子耳旁,低声说,“你们这么闹腾。考虑过秋云的感受吗?” 柱子听了这话,略一怔,但遂即胳膊欲要抬起,准备再次发飙,却被陈叫山暗暗一捏,“我知道你们心里不痛快。可是,这不谁的错,明白吗?” 柱子起先气势汹汹,一股热血涌上头来,一冲动便来了邵家,见着了陈叫山,甚至想过要同陈叫山打一架。哪怕挨陈叫山一顿打,也心里痛快一些…… 然而,陈叫山忽地这么一说,柱子忽然意识过来“是啊,我考虑过秋云的感受吗?” 柱子被陈叫山暗暗地压捏着,莫说打架了,整个身子想随便动弹一下都难…… “柱子,我们都是男人,啥事都要顶得起,扛得住!”陈叫山依旧压低声音说,“就算你们对我陈叫山一百个不满意,也不是采用这样的方式跟我说!今儿晚上,我请几位兄弟喝酒,我们一次说个够……” 柱子咬咬嘴皮,转头看了看围观的乡亲们,一眼瞥到秋云丢在一旁的扫帚,便对同行的几个后生,使了个眼色…… 陈叫山的手一松,柱子的身子朝上一顶,转了身,像是对同行的后生们说,也像是对围观的乡亲们说,“走了走了走了,都走了吧……” 柱子和几个后生走了,围观的百姓自然也就随之散了去…… 院子里的人都走了,老邵才扛着锄头,挽着篮子回来了…… 其实,老邵早就在地里挖好了小菜,准备回来时,远远看见柱子一伙人进了院子,复又是不断涌向自家院子的乡亲们,老邵心里很明白,便一直躲在远处的大树背后…… “陈帮主,让你见笑话了……”老邵将锄头在檐下靠好,将菜篮子放到榄坎上,无奈地一苦笑…… 陈叫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邵叔,莫这样说……有些事儿,其实怪我……” 平心自问,陈叫山心里是喜欢秋云的,很喜欢,很喜欢……倘不喜欢,陈叫山初见秋云时,两人的目光交集,怎会带给陈叫山那种一路奔波间的欢愉和欣然?倘不喜欢,两人怎会在桥上对歌,那般契合,引人艳羡?倘不喜欢,那天晚上,秋云忽然失踪时,陈叫山怎会那样焦急地四处寻找?倘不喜欢,自己带领船队,离开女儿梁时,陈叫山心底怎会有那种隐隐的惆怅?倘不喜欢,此次再来女儿梁,在新桥上与工匠们聊天,独独没有见到老邵,陈叫山心底怎会有空落落之感? 这不是爱,又是什么? 愈是超级勇敢的人,内心深处,便越有最不勇敢的地方…… 我陈叫山可以面对取湫之未知艰险,面对燃烧的羽箭,面对枪口,面对炮弹,面对虚水河的阻隔,何曾有过纠结与退缩? 而当面对喜爱自己的姑娘时,我怎又想着跑船的艰辛,想着未来的诸多挑战,想着太多太多,而一再地将内心深处的火焰,压灭了去? “秋云,秋云,你出来做饭嘛……”老邵站在榄坎上,朝着屋里大喊。 片刻,秋云终于走了出来…… 当秋云跨过堂屋的门槛的一刹那,陈叫山忽地走上前去,拦在秋云的身前,“秋云,你愿意嫁给我吗?” 秋云一怔,原本平平的脸色,忽而一动,睫毛高高一挑,直直看了陈叫山一眼,复又将眼帘垂了下去…… 老邵正在草垛上扯稻草,听得陈叫山的话,稻草扯了一半,手忽然也僵住了,转头朝堂屋门口看过来…… “如果你愿意嫁给我,就点一下头……”陈叫山正正站在秋云面前,继续说。 秋云唇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而后,抿了嘴,轻轻点了下头,一转身,又跑回屋里了,大辫子扫甩间,扫到了陈叫山鼻子上,痒痒的,像虫虫在爬…… 第020章大义担当 陈叫山要娶邵秋云的消息,女儿梁的乡亲们很快便知晓了,当天晚上,许多人上邵家来道贺,柱子和那几个后生也来了,陈叫山命人买来好酒,一番畅饮,几人唏嘘,几人释然…… 席间,陈叫山说自己如今加入了两江航会,要协助汉口益盛砖茶厂,购买女儿梁的毛茶……喝得满脸通红的柱子,将胸脯一拍,“陈帮主,这事儿我给你办得妥妥的!在女儿梁,别的没有,要茶叶,那是不缺……” 柱子说,女儿梁和男儿坡,共有八大茶场,其中最大的茶场,便是他家的。可以说,整个女儿梁一带的茶场老板,都跟他是铁关系…… 陈叫山便拉开黑色皮箱,取出三张照片来,递给柱子,“这三人,据说是茶场的老主顾,你认识不?” 柱子只瞥一眼,便说,“嘿,孔老八,谭老六,申老三,怎不认得?多年的老交情了……” 秋云抱着酒坛子,过来给柱子看酒,“柱子,我给你看一碗酒……” 柱子说着话,正说得兴起,手臂高高扬了起来,又是拍胸脯,又是攥拳头,秋云过来一看酒,柱子的手,停在了空中,转头看了秋云一眼,“不成,一碗怎么够?今儿这也算是喜酒呢,三碗,倒三碗!” 秋云皱了下眉,便看向陈叫山,寻求相助,陈叫山便努努嘴,示意:三碗就三碗,倒吧! 柱子连着喝了三大碗酒,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兀自抓过酒坛子,为自己又倒下一碗,将碗举向陈叫山,“陈帮主,来,咱走一碗!白天的事儿,我……” 陈叫山将手轻轻在柱子的手背上一搭。ong>示意柱子不必再多说:一切尽在酒中吧…… 陈叫山与柱子一仰脖子,喉咙管里咕咚咕咚一阵响,将就喝干了。另外几个后生,也纷纷举碗,要跟陈叫山对碰,陈叫山笑着一一应之…… 秋云站在一旁,看着男人们喝酒这般凶。秀眉皱着,想说什么。却又不晓得怎么说…… 老邵便暗暗地扯了一下秋云的衣襟,使使眼色,那眼神分明在说:还看啥酒啊?你瞧瞧桌子底下,多少空酒坛了? 酒席散后,陈叫山亲自扶着柱子和几个后生,将他们逐个地送回了家中…… 送完最后一个后生时,陈叫山刚绕过一片竹林,忽见竹林一侧的大石头旁,忽地跳出了三个黑影…… “大哥。大哥,我是唐六……” 唐六走到陈叫山跟前,问,“大哥,现在这事儿咋办?” 陈叫山不禁惊异袍哥会的人,果然无处不在:自己与柱子之前的闹腾,晚上喝酒的唏嘘氛围。袍哥会的人皆已知晓…… 唐六之所以这么问,是在凝虑着:尽管柱子在喝酒时,将胸脯拍得脆响,说一大堆的客气话,义气话,可是。他会不会因为邵秋云,心中嫉恨陈叫山,反倒不买陈叫山的账,将此次行动的计划,完全打乱…… 陈叫山拍拍唐六的肩膀,没有直接回答,而问。“孔老八他们,现在走到哪儿了?” “兄弟们探过了,装茶的货船,今儿一早就从汉口出发了,最快也得四天以后才到这儿……”唐六遂即却又话锋一转,“不过,孔老八他们没坐船,他们走的陆路,差不多明儿一早,就能到这儿……” 陈叫山瞬间明白了:如此看来,孔老八们一行人,之所以急着赶路,是要来庆贺新桥开通啊! “大哥,那个柱子如果心里不痛快,明儿会不会给咱撂场子啊?”另一位袍哥会的兄弟问。 陈叫山靠在一棵粗壮的竹子上,脑袋朝口靠去,看着天上的月亮,渐渐钻出了云朵,心中想着许多…… “要不,咱把计划改一下……”唐六说,“天亮之前,就在磨盘湾那儿设伏,把孔老八一伙人给做了?” “不——”陈叫山一扬手,“来了也好,我倒要领教领教,当汉奸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本事……” “不是……”一位袍哥会的兄弟,嘴里嘟噜了一下,说,“你跟新嫂子这才刚……明儿闹出点儿事儿出来,于大哥你不好看哩……” 陈叫山笑了,袍哥会的兄弟们,倒着实可爱得很:这么快就叫秋云为“新嫂子”了? “无妨……”陈叫山说,“给他们一个场面,看他们到底能唱多大戏?” 陈叫山觉得,自己不能辜负范老大的本意:范老大是希望,不仅仅将孔老八一伙人干掉,更重要的是,要让更多民众,明白民族责任,明白家国情怀之大道理…… 倘若只是静静悄悄地将孔老八一伙人做掉,于民众而言,何有教化之功?何有警示之意义? 死了几个汉奸,还有新的汉奸冒出来! 平心而论,陈叫山最初是对袍哥会有看法的! 自从陈叫山大破太极湾,铲除了混天王的鸦片买卖,陈叫山便对与鸦片有关的一切,充满敌视! 当陈叫山听说邱大为帮助袍哥会运送烟土时,心中对袍哥会深有不满,不过,由于初来汉口,根基未稳,无法质问去什么…… 但当范老大通过一场牌局,对王二哥进行了三刀六洞的责罚,给足了两江航会的面子,陈叫山便对范老大改变了看法,觉着自己欠下了范老大一个人情…… 然而后来,在顺雅茶楼里,陈叫山与范老大一番密谈,范老大的形象,在陈叫山心中,愈发高大了起来…… 陈叫山逐渐感到了:范老大身为江湖老大,犹若一位棋力精深无极的棋手,看待问题,要比常人深刻得多,全面得多,透彻得多! 江湖上的腥风血雨,犹可听之任之,淡淡一笑,便就过去……但当有事情,触及到了国家和民族的大义问题时,是决不可姑息的,不可懈怠的!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范老大尽管在烟土生意中,赚了太多的失却良心的钱。但在民族大义面前,范老大一腔滚烫的热血,处心积虑,深谋远虑,怎不令人敬重若山? 既然如此,便就将范老大的本意,发挥到淋漓尽致吧! 明儿新桥开通,必然是人山人海的,一伙汉奸到来了,不正是拾掇他们的大好机会么? 第021章翁婿促膝 陈叫山将明日的行动计划,向袍哥会的几位兄弟详说了一遍,最后补充道,“到头来,我们要让人们明白一件事情:当汉奸的人,没有好下场!哪怕他们伪装得再好,嘴巴再会说,都难逃一死!杀他们的,是千千万万的民众,是民心……” 陈叫山回到老邵家,秋云在收拾着碗筷杯盘,老邵将陈叫山叫到屋里,说,“你这回过来,不仅仅是为了通桥吧?” “对……”陈叫山点点头,“除了通桥,还要办茶叶的事儿,事办完,我带你和秋云去汉口……” 老邵转头看着窗外,窗格上洒着明亮月光,秋云的影子,在晃动着,忙来忙去……老邵叹了一口气…… 陈叫山将黑皮箱提过来,打开,拿出了孔老八、谭老六、申老三的相片,以及益盛茶厂的包装纸,以及日本人的大和茶道株式会社的包装纸…… “爹……”陈叫山终于开口,叫出了身为女婿本该对岳父的尊称,“茶叶的事儿……其实,就是除掉这几个人……他们,全都帮着日本人制茶……” “唉……”老邵将头扬起来,望向了屋顶,兀自慨叹着,语气苍然,“我早都看出来了……你一个人过来,没有坐船,没见坐车,我就晓得你有事儿……” 陈叫山将头低了一下,复又将头抬起,“事情原本不是这样的,本来……” “本来是什么,你就不必再讲了……”老邵抬手打断了陈叫山的话,“我就秋云这么一个闺女……我……我拗不过她……也罢,我只希望,你对她实心实意就好……” 老邵说着话,眼角有些发热,语声充满唏嘘,“闺女心里有你,这我拦不住,兴许这就是命。就是缘分吧!你……” 老邵话未说全,忽听秋云朝屋里走来,便住了口,抬袖子擦一下眼睛,怕秋云看见,也不希望陈叫山笑话…… “爹,夜深了。你们也该早歇着,明儿一早事还多哩……”秋云立在墙上的一盏灯笼下。红红的光,映得她秀美的眸子…… “你先睡吧,我跟爹说说话……”陈叫山转头说,脸上由起先的凝然,转为了微笑。 “我去仓房睡了,你夜里就睡我那屋,记得矮桌上有檀香,洋火在下面第二层的抽屉里,你要岔床了。就点了檀香睡……”秋云淡淡笑着,又带几分羞怯…… “没事儿,你就睡你屋里吧,我等会儿去睡仓房……” 陈叫山说完话,秋云似乎还想坚持,嘴巴刚一动,话未出。老邵却说了,“秋云,你就睡你屋吧,男人家睡觉好将就……” 秋云“唔”了一声,转身走了…… 陈叫山和老邵皆静坐着,闻听秋云开了自己屋的房门。复又关上,门闩闩上…… “叫山,为什么要惹日本人呢?”老邵确定秋云已经睡下了,终于又才开口说话了…… 陈叫山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莫说啥大道理……”老邵见陈叫山暂时沉默,酝酿着思路,要讲出一些大道理似的,便索性将其话路堵塞着。“我知道你是江湖中人,打打杀杀的事儿,避免不了……可惹谁惹不下,为啥惹日本人呢?” “咱都是踏实人家,干涉那么多国家的大事,干啥哩?况且,咱都平头老百姓,能闹腾多大的天?国家的事儿,咱能起多大作用?” “爹……话是不能这么说……” “那哪样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那话是对的,可是……”老邵今晚上也喝了不少的烧酒,此际连眼珠子都有些发红,打了个酒嗝,说,“你说说看,从前清时割地赔款,大把大把的白银交出去,到如今这世道,洋人来来去去,就跟跨自家门槛似的,哪个又有责了?” 陈叫山看着灯光下老邵那布满皱纹的脸,一瞬间,终于决定放弃辩驳了:身为长辈,总是祈望着晚辈能平平安安的,古之常理,从未变改过!何必再在老丈人面前,提说那么多的民族责任,而惹得他激动呢? 但同时,陈叫山越发觉得:国人兴许都多有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关起门来,踏踏实实过自家小日子”的心理,外国列强才愈发嚣张跋扈,国力才日渐虚弱!每个人都认为“匹夫有责”,那是该有责的人的事儿,轮不到自己头上,可是,人人都这么觉着,最终的“有责”,又何有落实之处? 如此看来,范老大安排自己来这里,完成这样的一件事儿,实在是一步很有深意的棋! 仅仅是把当汉奸的人除掉了,而民心不变,依旧沉沦不觉醒,那么,汉奸就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会长出新一茬。韭菜长得快,还是镰刀下得快?当满地都长满韭菜了,如何割得过来? 陈叫山不说话了,老邵便以为,陈叫山是接受了自己的观点…… 老邵稍有了一丝欣慰…… “只要你心里也有秋云,能跟她平平安安、踏踏实实、细水长流地过日子,这都比啥都强了……”老邵说着说着,神色又多了一份黯然,兀自低了头,“回头,你带秋云走,我就不跟过去了……” “吃菜咽糠也好,穿绸喝油也罢,都是你们的造化……以后有闲空了,就回来耍,秋云她娘在这儿,我陪着她,哪儿也不去的……” “爹,你可以过去住上一阵子,住得惯,就长住,住不惯呢,咱再回来……”陈叫山吁着一口气……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着吧!等明儿的事儿过了,咱再说……” 陈叫山点点头,站起身来,向着老邵,微微欠身,“爹,你也早些睡……” 陈叫山来到了仓房里,秋云之前用两条板凳支了一张门板,收拾好了床铺,陈叫山和衣而卧,躺了上去,却没有一丝睡意…… 仓房有一独窗,中间是三根粗的木棍分隔着,夜风从其间一缕缕吹进…… 忽然,窗口出现了一个人影,陈叫山十分警觉,一坐而起,却听窗外人低声喊,“大哥,是我……” 原来是唐六。 唐六丢进来一个纸团,遂即便又一闪身,离开了…… “孔老八他们已经提前到了,径直去了柱子家……”陈叫山用打火机照亮,看完了纸条,遂将其烧掉了。 第022章日本高手 陈叫山遂即起身,将长袍下摆,朝腰里一缠,轻轻推开仓房木门,几步轻走,至墙下,纵身一跃…… 陈叫山又来到起先相约的竹林边,唐六和几个袍哥会的兄弟,已经在那里候着了。求书网 “大哥,我们真没想到,日本人的汽车,比咱的跑得快得多……”唐六望了一眼东方,东方尽管依旧一片漆黑,但这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兴许不用多久,光明就要驱散一片黑暗了…… “他们一共来几辆车,多少人?”陈叫山问。 “一共三辆车,差不多十多个人……”一位袍哥会的兄弟说,“天太黑了,看不太清楚,大致错不了的……” “嗯……”陈叫山点点头,忽而一叹,“看来兄弟们不能多睡了……你们即刻通知东西南北四个堂口:东路堂口卡在凌江白猿岭一带,控制观察水路;西路堂口的兄弟,守在柱子家外围,密切关注孔老八他们的汽车;其余两路的兄弟,全在新桥两岸集结,见机行事吧……” 其余几位袍哥会兄弟,接了陈叫山吩咐,各自散去了,留唐六一人。 “大哥,现在……?”唐六问,“我们怎么办?” 陈叫山深深吸了口气,脑海中忽倏一下,闪回出昨夜里与柱子喝酒时的情形来—— 当时,陈叫山拉开黑色皮箱,取出三张照片来,递给柱子,“这三人,据说是茶场的老主顾,你认识不?” 柱子只瞥一眼,便说,“嘿,孔老八,谭老六,申老三,怎不认得?多年的老交情了……” 后来,秋云抱着酒坛子。ong>过来给柱子看酒,“柱子,我给你看一碗酒……” 柱子说着话,正说得兴起,手臂高高扬了起来,又是拍胸脯,又是攥拳头。秋云过来一看酒,柱子的手。停在了空中,转头看了秋云一眼,“不成,一碗怎么够?今儿这也算是喜酒呢,三碗,倒三碗!” ………… 陈叫山想到这里,便说,“再过一阵,待天稍亮些。我们去探望一下柱子……” 遂即,唐六仍留竹林,陈叫山却返回邵家院子,走到老邵住的屋前,轻轻拍一拍窗格子,老邵便咳嗽了一声,陈叫山说。“爹,我去柱子家看看去,昨晚上柱子喝得有点多……” “早些到梁上去,天一放亮,龙狮队和县府的人都要来……乡亲们都晓得你来了,肯定要你参加剪彩啥的。你得提前跟人合计合计……” “嗯,晓得了……” 陈叫山回到竹林,唐六走过来说,“大哥,现在过去跟孔老八他们照面,合适么?” 陈叫山明白唐六的顾虑:如果只是我陈叫山一个人去柱子家,倘若孔老八他们嗅到了异常。对我下手,那就…… “柱子昨晚是跟我喝的酒,喝的又多,我去看看他,于情于理都合适……”陈叫山笑说,“孔老八他们就算是觉出了什么,也不可能在柱子家对我动手……” 范老大给陈叫山的黑色皮箱里,除了放了孔老八、谭老六、申老三的相片,另外,三个汉奸的过往经历,也都详细地写了资料……陈叫山知道:此三人,并非诡计多诈之人!另外,陈叫山对于范老大的精心安排,袍哥会兄弟的执行能力,情报更新,信息保密,都极为相信…… 天边逐渐有了一丝淡淡的银边儿,陈叫山和唐六相对而立,已能看见对方的麻麻影儿,陈叫山将长袍下摆从腰里放下,拍一拍,“走吧——” 唐六跟着陈叫山朝柱子家走去,走过一个小荷塘,前面有一座矮山,唐六将两个手掌合于一处,呈鼓形,放于嘴前,一吹,顿时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 “咕咕咕咕……”矮山那边顿时也发出了声音,陈叫山晓得:西路堂口的兄弟,已经在柱子家附近埋伏好了…… 袍哥会的人办事,其效率真是非同一般啊! 陈叫山又向柱子家走近了一些,果然看见院墙外,停着三辆黑色的小汽车…… “兄弟,我估计随行的有日本高手,你告诉兄弟们,尽量离远些,不要被人发现……”陈叫山说,“只要没有特别情况,不用暴露!” “日本高手?”唐六挠了挠后脑勺,“大哥,何以见得?” “一种感觉吧!”陈叫山拍拍唐六的肩膀,示意唐六且先回去,自己迈开大步,朝柱子家走去了…… “嘭嘭嘭……” 陈叫山抓着柱子家房门上的门环,轻轻叩响…… 门里一个杂役问了一声,遂即从门缝朝外一瞧,便惊喜起来,“还真是陈帮主啊!” 房门一下大开,杂役兴冲冲地院里喊,“少爷,少爷,陈帮主来咧……” 陈叫山随杂役朝正屋走去,经过一小花坛时,陈叫山看见兰草旁边有一摊酒醉呕吐之污秽,便料想柱子是真醉得不轻! 昨夜,陈叫山送柱子回来时,只送到大门外,柱子便一挥手,说自己没事儿,令陈叫山回去了。 拐过一折廊亭,陈叫山看见榄坎上站立着六个汉子,皆一身灰色短打,两手背于身后,站立一排,身姿如松如山。 此时,天光又大亮了一截,陈叫山经过那六个汉子时,特地朝内侧走一些,观察了那六人的手掌,一看,便晓得此六人是个顶个的高手! 陈叫山微微欠身,朝六人拱手,“几位兄弟好……” 六个人皆面如石刻,一动不动,仿佛目空一切似的…… 那杂役便在一旁解释,“陈帮主,昨个夜里,汉口益盛茶厂的孔老板他们来了,这几位兄弟,都是随行的……恐是头回来这儿……所以……” 杂役解释的目的,是不让陈叫山误以为,这六个人是柱子家的人,以此冷漠傲慢的架势,慢待了客人哩…… 陈叫山却通过这一幕,已然断定:此六人,果然是大和茶道株式会社的日本人,一句中国话都听不懂! “少爷,陈帮主说来看看你……” 陈叫山透过窗棂上的白纸,看见屋里的灯亮着,几个人影在内,杂役喊过了一声,遂即,便听见门轴一响,有一人声传来,“喲,陈先生啊,幸会,幸会……” 第023章性情汉子 陈叫山循声进门,便看见一个身穿洋装的矮胖子,脖子粗,一圈赘肉套迭一起,像猪大肠盘在了脖子上,可他偏还系了一条领带,显示文明。 此人正是汉奸孔老八。 孔老八冲着陈叫山笑,大金牙亮了出来,并伸手过来,欲与陈叫山行握手之礼,手指上套着的金戒指,硕大无比,金光灿灿…… 难怪要卖祖求荣呢,原来日本人果真是撒了大饵呀! 陈叫山心中一阵作呕之感,但出于礼仪,待孔老八的手伸过来时,陈叫山假意要去握,眼见要握住了,陈叫山却忽地将手一抬,改为抱拳,“幸会,幸会……” 孔老八略略尴尬,但遂即反应过来,以为陈叫山不懂握手之礼呢,伸出的手臂,僵在空中,猛一抬,拍了下自己前额,亦抱拳行礼,“久闻陈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陈叫山实在不愿与孔老八再假意寒暄客套,微微笑着,算是回应,并打量屋里几人:穿着长袍的谭老六,瘦高若高粱杆,戴一副茶色眼镜;穿中山装的申老三,胖瘦适中,衣服领口上还别着三支钢笔;其余几人,陈叫山皆不认识,但细一观察,发觉其中一人,留着狗皮膏胡须,陈叫山便料想,此是日本人…… 众人皆与陈叫山打过招呼,柱子才从里屋出来,拿着一条毛巾,捂住半边脸,“陈帮主,昨晚上喝急了点儿,让你笑话了……” 陈叫山内外一瞧,孔老八一行,拢共是十三个人:三个汉奸,三个司机,一个官员模样的日本人,以及外面站立的六个日本打手。 再一看桌上的七个茶碗,从其汤色看,茶水至少冲泡过三遍。说明屋内七个人,已经坐着叙谈好久了…… “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认识呢,原来……”柱子用毛巾擦了把脸,话说半截,觉着不妥,又遂即噤声了…… 陈叫山知道:自己曾经拿出孔老八他们的相片,给柱子看过。而现在孔老八却说“久闻陈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之类的话,这令柱子产生了疑惑,遂即便纠正之前的判断…… 由此可见,在自己到来之前,柱子倒并未与孔老八提说过自己…… 但同时,柱子说“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认识呢”,势必会让孔老八他们心中起疑…… 于是,陈叫山索性说,“我是早听说了孔老板、谭老板、申老板三人的大名。跑船做买卖,离不得茶叶,涉及了茶叶买卖,又怎能不知三位老板呢?” 陈叫山如此一说,一下便堵塞了柱子方才说话的暴露隐患。 并且,此话令孔老板他们听起来很受用…… 在孔老八他们看来,便会以为:陈叫山此番来女儿梁。在跟柱子聊天时,兴许是提到过我们的名字…… “陈先生抬举了……”谭老六拱手道,“做茶叶买卖,离不得船运,提及跑船,谁人不晓得乐州卢家的陈大帮主陈叫山呢? 既然谭老六这么说了。陈叫山正可顺势接话,且显得顺理成章,自自然然,“不怕几位老板笑话,我对茶叶是一窍不通,可这面子上呢,又挂不住。思来想去,就借着新桥开通之际,一为贺桥,二来拜访柱子兄弟,学习学习茶叶……唉,这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为名所累,为名所累啊……” “陈先生,你不说实话,哈哈……”申老三的手指头,连连地指着陈叫山,一脸坏笑地说,“贺桥是假,学习茶叶也是假,你此番过来,抱得美人归才是真呀!哈哈哈……”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那位狗皮膏胡须的日本人,也跟着戏虐…… 如此,陈叫山彻底放下心来,并犹然感慨:范老大的筹谋,真可谓隐秘莫测!孔老八一行人,并不知道我此行的终极目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这么说的……”陈叫山便显出稍稍尴尬的样子,兀自挠着鬓角,“都是正事,都是正事嘛……” 屋里一片笑声,每个人都在笑着…… 陈叫山侧首看过去:柱子尽管也在笑着,可笑得勉强…… 是的,申老三那句“抱得美人归”,无疑刺激了柱子的神经,令柱子听着刺耳,心中暗暗不快…… 陈叫山捕捉到了这瞬息一幕,脑中疾速地思考着…… 由此而见:孔老八们三人,已经成为汉奸的事情,柱子尚未知晓! 以陈叫山之前与柱子的接触来判断:柱子是那种有情有义,有爱有恨的堂堂正正的真性情汉子! 柱子明明深爱着秋云,爱得如痴如癫,但是,秋云心里装着了我,便不可能再接受柱子…… 但柱子并没有依仗自己在女儿梁的茶场势力,凭借其财大气粗,硬生生地逼迫秋云就范,没有霸王硬上弓! 柱子纠集一帮同样喜欢秋云的后生,来找我陈叫山的麻烦,并当众说出“我敬你是英雄好汉,就不跟你绕山绕水……你说,你是愿意娶秋云妹子,还是不愿意娶,给个痛快话!”以及“你要愿意娶她,你就带她走,莫让我从此再看见她!你不愿意娶她,你现在就说句话,别让她再胡思乱想动啥心思了……” 在自己表明要娶秋云以后,昨晚上,秋云来给柱子看酒时,柱子也没有故意地刁难、讥讽,而说着,“不成,一碗怎么够?今儿这也算是喜酒呢,三碗,倒三碗!” 没错,柱子就是是那种有情有义,有爱有恨的堂堂正正的真性情汉子!他宁可自己心里苦焦,也不愿心中所爱的姑娘受一点点伤害…… 那么,倘若柱子知道了孔老八他们,已经脱离了原先的益盛茶厂,而今已经为日本人开的大和茶道株式会社做事时,会是什么反应呢? 嗯,他应该是愤慨的,鄙视的,仇恨的! 若非如此,他便不是柱子,便不是那个有情有义,有爱有恨的堂堂正正的真性情汉子! 可是,陈叫山更清楚:如今之形式下,不能直接撕破脸皮,点出孔老八他们三人已成汉奸之事实! 倘那样说,激怒了日本人,也激怒了柱子,其闹将起来的场面,自己将无法控制…… 于是,陈叫山略一思忖,决定采用“投石问路”法,先探一探孔老八他们的反应,并看一看柱子的理解…… “对了,久闻益盛茶厂的李天向李老板之大名,我一直想结识,苦于没人引见……”陈叫山暗暗观察了一下孔老八、谭老六、申老三的脸色,并说,“三位老板方便的时候,不知可否引见引见?” 第024章欲刺脓包 你们如今背叛李老板,成为千夫所指之汉奸,李老板恨不能饥餐尔等肉,渴饮尔等血……引见?你们真能引见,那还真是见了鬼了哩! 陈叫山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显出一恳切之色来,向孔、谭、申三人望去…… 孔老八始终是那般笑盈盈的表情,嘴巴咧着,大牙处的金色,闪着一道光。 谭老六则将嘴巴微微一撇,下嘴皮蒙了上嘴皮,似喝了一口白酒,觉着辣口一般,微微低下头去…… 申老三正襟危坐,不动神色,视线拴系于窗格上渐亮的晨光,不动不移…… 柱子似乎还颇为难受,为压酒性,端起茶碗,大口地喝着,喉结上下动,发出“咕咚咕咚”声…… 倒是那位狗皮膏日本人,却是一笑,“船家与厂家、商家,是唇齿相依嘛,以陈先生在船帮的地位,去见李老板,还需要什么引见?” 好一个日本鬼子,说中国话倒挺溜,还会用“唇齿相依”的成语,看来没少下工夫学习啊! 觊觎我中华之野心,足见一斑! 陈叫山微微笑着,暗暗想着:这狗皮膏这般说话,莫非,觉出了我的动机?还是仅仅只为汉奸们挡一面而已? 看来,还得换另一角度来刺破汉奸们的脓包! “李老板为人慷慨,急公好义,直接前去找他,想他也是热情接待的……”陈叫山悠悠说,“只是觉着,今儿与几位老板,在女儿梁相逢了,咱们倒还真是有缘哩……” “那是,那是!缘分,缘分……” 众人皆又笑着附合起来,屋内顿时一片和谐空气…… 一位身穿黑衣的司机,靠近窗口坐着,起身站立。朝窗外探看着什么,身子一直,衣襟便朝上缩去,陈叫山一眼瞥见了司机别在腰里的两把手枪…… 陈叫山眼珠子一转:既然从几个汉奸身上说话不易,何妨直接找柱子说话呢? “柱子兄弟,我这回过来,想弄一批毛茶到上海去。不知……”陈叫山故意卡了壳,等着柱子接答。或者别人来接话…… “陈先生,恕我直言,你弄毛茶到上海,是没有赚头的,弄不好,还要折本呢……”谭老六轻轻一抖袖管,端起茶碗,略略朝陈叫山身前一呈,“女儿梁所产毛青茶。经压饼、发酵,制作成砖茶,可谓上品!但直接将其运到上海去,茶客却是不买账的……” “哦,谭老板的意思是,咱这女儿梁的茶叶,敌不过那西湖龙井。六安瓜片?”陈叫山故意挑动着柱子的神经,也挑动着汉奸们的神经,“到了上海,一准没有市场?” 陈叫山用了一个“咱”字,将自己定位在女儿梁的女婿身份上,显出一种自家人的感觉来。倒也无可厚非。然而,此话一出,兴许能引起柱子心底对谭老六的不满,也容易引起其余人对谭老六的抱怨…… 果然,狗皮膏日本人又说话了,“陈先生说哪里话?中华茶道,源远流长。各处是各处的风味,各处有各处的特色,哪分什么高低优劣?” 陈叫山恨不得一个巴掌扇到狗皮膏脸上:我中华茶道,源远流长,干你屁事?用得着你在这儿评说么? 心下愤恨,陈叫山嘴上却说,“如此说,我运女儿梁毛茶去上海,还是可行的噢?” 说着,陈叫山自嘲地挠挠后脑勺,“对于茶叶这东西,我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让各位老板见笑哈……” 柱子淡淡一笑,打了个酒嗝,一股子酒味儿,直扑陈叫山而来,“陈帮主,你能要多少?” 陈叫山作思考状,低了头,手指头仿佛也掐算点捏着,继而说,“嗯……动两艘平板大帆船,全都圆载的话,少说也得个二十万斤左右吧?” 孔老八、谭老六、申老三,相互之间,对望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这个愣头青陈叫山,还真是个土包子,你以为茶叶是粮食啊,说要多少就有多少? 狗皮膏却倒平静,只是唇角微微弯了,依旧正襟危坐…… 三位司机,兴许感觉屋里谈的话题,他们不感兴趣,兴许认为涉及了生意的细节,他们也不适合在场,便都起身出去了…… 陈叫山借坡下驴,“怎么,柱子兄弟,是不是我要的有点多?咱这儿的茶叶,够吗?” “来来来,喝醪糟喽,热乎乎的醪糟,喝点暖和身子……” 一个老厨夫,挑了担子,一头装着大食盒,一头装了许多的瓷碗、瓷勺,进来给众人送早点来了…… 柱子一闻见那醪糟味儿,顿时又有些不舒服起来,仿佛又面对了白酒一般,便说,“我说余叔,你熬点粥多好,怎么大清早的弄些醪糟来?” 那老厨夫便环视了众人,笑着说,“少爷,你尽说胡话哩!客人上了门,给人家和稀粥,你想得出,我做不出来……” 陈叫山便上前帮着老厨夫端碗,心中暗想,愈发感觉:其一,柱子实乃性情中人,跟家里的厨夫,关系都处得这般随和,果真是不拘小节的!其二,柱子说熬粥,也并非仅仅为了自己醒酒所用,兴许以往孔老八来柱子家,柱子就以稀粥招待过。由此而见,柱子与孔老八他们的关系,要么是极铁极铁,不拘小处形式,要么,就是泛泛而交而已,关系很一般…… 众人吃完醪糟,正抹着嘴巴,忽听院门外传来一声,“陈帮主,陈帮主,龙狮队的人来了,鲤鱼湾的朱老大也来了,四处寻你哩……” 陈叫山将瓷碗一放,起身去看,兀自一惊:竟是昨夜在竹林的一个袍哥会的兄弟,他换了当地乡亲的普通衣裳…… 陈叫山便转身冲屋里人拱手道,“许是找我有事了,我得先到梁上去一下,诸位,失陪了……” 出了柱子家,走到小荷塘了,陈叫山左右环顾,而后问,“兄弟,你咋来了?” “大哥,没事儿……你老不出来,兄弟们急嘛!” “朱万胜真的来了?” “真来了!乡亲们一说你在这儿,朱老大急着见你哩……” 第025章调虎离山 陈叫山来到梁上时,四下张望,见四里八乡的乡亲们,全都穿戴一新赶来了,其人数规模,丝毫不逊于赛歌会。 站立在桥头拱洞前,陈叫山见新桥桥栏上,每隔一尺,便拴系了一条红绸带,红绸带上写着修建新桥的工匠、捐款者,以及对新桥建造做过贡献的所有人的名字…… 在女儿梁这一岸,一条红绸带最宽,上面的字也最大陈叫山! 朱万胜领着上百号兄弟,果真也来庆贺新桥开通了,新桥以西,泊靠着两艘鲤鱼湾的大船…… “叫山兄弟,叫山兄弟……” 芭蕉林叶子忽一阵动响,朱万胜闪身出来了,远远地,便笑着冲陈叫山拱手,“今儿我可是来值了,竟能遇到兄弟……” “你今儿就是不来,我也寻思去找你呢!”陈叫山故意阴下脸来,“船队兄弟们跑船来回,打搅朱兄够多了,还让朱兄再破费送礼,让我怎心安哪?” 朱万胜走近了,上下打量着陈叫山,见陈叫山一身长衫,身形较之以往,略胖一些,略白一些,而眉宇之间,却充满从容淡若之光,不禁感慨道,“再叫兄弟陈帮主,那真是不合适了啊……我早有耳闻,如今是陈先生!” 两人相互问候、寒暄,朱万胜说,当他接到女儿梁、男儿坡乡亲,寻求隆江商行工器客帮助修桥的消息时,正疑惑,来人却说是陈叫山有言托付的,即刻便调集人手,顺江而下,为新桥勘定桥桩…… “说句私心的话,这桥通了,也是极大方便了我隆江商行摊货客们……”朱万胜说,“今儿这通桥的好日子,怎能不过来热闹热闹?” 陈叫山和朱万胜说着话,梁上不断有乡亲经过他们身旁,不时地打着招呼,“陈帮主好,朱老板好……” 为营造通桥之喜庆气氛,女儿梁的狮子队锣鼓队,开始闹腾起来了,对岸男儿坡的舞龙队和采莲船队,也随之应合,敲敲打打了起来…… 乡亲们都被热闹吸引过去了,陈叫山方才凑近朱万胜耳边,一阵低语…… 朱万胜不断点着头,“嗯……嗯嗯……辱没祖宗的奸诈小人,人人皆可诛之……” 老邵和通山老汉,以及女儿梁、男儿坡许多德高望重的乡绅,县府过来的人,全都汇聚在了梁上…… 参与贺桥仪式的相关重要人士,全都来到了女儿庙里,一位老乡绅拿出了修桥募捐名册来,开始诵读…… 募捐者中,当属陈叫山的两千大洋最多!而当初,孔老八他们以“益盛茶厂”之名义,也捐款了六百大洋…… 贺桥仪式之程式,众人皆以事先商讨确定:其一,是鸣炮贺桥,其二,剪彩通桥,其三,是画龙点晴,其四,是群贤敬香,其五,是众人踩桥…… “我提个建议……”老乡神刚宣读完贺桥程式,陈叫山便接话说,“群贤敬香的名单里,应该添上汉口益盛茶厂的孔老板、谭老板、申老板三人……” “理当添,理当添……”乡绅和县府的人都纷纷赞同…… 于是,舞狮队的人去了柱子家,敲锣打鼓去请孔老八、谭老六、申老三,三人皆感意外,却又欣喜不已,欣然赶来了女儿庙…… 人们开始为贺桥做着各种准备:将新桥中间绑上通桥剪彩红绸,挽上了大红花;将敬香的大鼎炉,抬至新桥中部;舞龙队、狮子队、采莲船队开始进行跨桥表演的最后彩排;锣鼓支架等演奏器物,在两岸桥头布置;老百姓祈福纳祥的心愿香包、绢花、手帕、八字符条,皆由专人朝新桥围栏扶手上拴系…… 这时,秋云来了女儿庙,找到陈叫山,扯着陈叫山的袖子,将其从人群中扯了出来…… “好看不?”秋云变戏法似的,从身后猛然提出一和香包吊坠,在陈叫山眼前一晃…… “嗯,好看,真漂亮!”陈叫山用手去触香包,并问,“里面写的是什么?” “就不告诉你……”秋云俏皮地嘟一下嘴,又说,“头低一些,低一些,闭上眼睛……” 陈叫山便尽量地低下头,并闭上了眼睛,秋云便将那香包,在陈叫山的眼皮上,滑过来,滑过去,连着滑了好几下,而后满意地说,“好啦,我去绑香包了……” 陈叫山微笑着,看着秋云的背影远去,用手一摸眼皮,再将指尖放在鼻子上一嗅,一股淡淡的香气,犹然存留,不曾散去…… 几乎所有人都来看贺桥仪式了,一伙日本人也混在人群中,那位狗皮膏胡须的日本人,正在与柱子交谈着,柱子家的老杂役,忽然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少爷,少爷,不好了,有棒客再弄孔老板他们的汽车哩!” 狗皮膏一听,登时急了,向前猛跑两步,在几个日本人后背上一拍,而后一挥手,狗皮膏和柱子,便领着六个日本高手、三个司机,急匆匆朝柱子家赶去了…… 柱子与日本人刚到小荷塘跟前,便看见一大伙的人,居然七手八脚地在抬汽车,其中两辆汽车,已经被抬出了好远,院墙跟前的一辆,也已经被抬了起来…… 狗皮膏大叫一声,从腰里拔出手枪,其余几个日本高手和司机,也都拔出了手枪,怒喝一声,“八嘎……”便朝前冲去…… 那些抬汽车的人,见有人放枪,顿时迅速散开,纷纷朝南边的山里跑去,狗皮膏领着一伙手下,持枪紧追不舍…… 柱子身上没有枪,正愣着神,小荷塘里忽地窜出来两个人,一人抱住柱子的腰,一人捂住柱子的嘴巴,将柱子朝小荷塘北边的松坡上抬去…… 柱子尽管膀大腰圆,但终究没有多少武功,被这两个神秘人控制着,竟丝毫反抗不得,只得“呜呜……”地叫…… 柱子被抬到了松坡林子深处,忽有一个人,出现在了柱子面前竟是隆江商行的老大朱万胜…… “朱老板,你们这是……”柱子惊异地问…… “柱子兄弟,你我都是老相识了,有个事儿,我得给你知会一声……”朱万胜说。 南边山林里传来阵阵枪声,柱子和朱万胜隐隐可听见,而新桥两侧,锣鼓阵阵,其声震天,无人可闻枪声…… ... 第026章声讨汉奸 “啪啪啪啪啪……” 一连串的鞭炮声,在凌江两岸响起,红红的炮屑,炸飞在空中,经风吹卷,些许飘入凌江,随波而流…… 小孩子们捂着耳朵,跳得像一只只兔子,大人们满脸带笑,老人们抚着胡须,看着一弯新桥,横架于凌江之上,桥上披红带彩,喜气浓浓…… 鞭炮声甫一停下,一位老乡神,便手执红卷,站立在女儿梁桥头处,大声诵读着,“女儿梁男儿坡新桥开通典礼,第一项,由女儿梁建桥总工邵永善,男儿坡保长宋新义,登桥剪彩” 老乡神话音刚落,锣鼓唢呐手们,便一齐演奏起来,“咚咚咚咚锵……唔唔哇哇”声顿起,老邵被一群工匠师傅推着,送至桥头,从一位后生托举的木盘里,举过一把剪刀,朝桥心的剪彩红绸走去……对岸男儿坡的宋保长,亦执剪刀朝桥心走去…… 桥心红绸被剪为三截,首尾两截拴系桥上,垂吊桥身,中部一截,扎着的大红花,被老邵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敬香的大鼎炉旁…… “桥通喽,新桥通喽……” “以后串亲戚更利索了,再不坐船了……” 乡亲们兴高采烈地欢呼着…… “第二项,画龙点睛,龙魂镇桥!由取湫英雄陈叫山执笔点睛” 两岸的乡亲们顿时开始欢呼、鼓掌,并推推搡搡,惟恐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错失了看陈叫山点睛…… 陈叫山缓缓走向桥头,深吸一气,抓过毛笔,在朱砂盘里轻轻点蘸…… 对岸男儿坡舞龙队的人,手执一条大金龙,齐刷刷地涌到了新桥上,一到桥心处,九个舞龙手,皆朝下蹲去,一条金龙,瞬间便如睡着了一般…… 陈叫山走至龙头前,凝神,屏气,听着身后的老乡绅诵读着点睛文辞,“画龙点睛,新桥落成,江岸通途,喜乐亨通,龙魂镇桥,亵邪阻生,一点风调雨顺时,再点五谷又丰登……” 陈叫山手执毛笔,在龙睛上触点而过,执笔抱拳,向两岸乡亲们们连连拱手,末了,用力一抛掷,将毛笔抛入桥下滚滚凌江之中…… 一条金龙,一经点睛,顿时腾飞而起,在桥上翻转拧舞…… 两岸乡亲齐声欢呼起来,有嗓门大的后生,直接吼喊出了,“陈叫山,活龙王,陈叫山,活龙王……” “第三项,群贤敬香……” 一些修桥工匠,募捐的富户,从两岸桥头一侧的口袋里取过香,排着列队,依序朝桥心的大鼎炉走去,点香,敬香,上香…… 孔老八和谭老六、申老三,取过了香,正要上桥,陈叫山却笑着走上前去,“孔老板,你们远道而来,理应最后压轴敬香,方显其隆重……” “哎呀,陈先生,你看这……如何好意思呢?”孔老八笑得金牙闪亮…… “陈先生为修桥费心不少,理当压轴……” “是啊,我们不过略表心意而已……” 谭老六和申老三也不断客套着,但陈叫山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此三人利欲熏心,嘴上客套谦让,心里却欢喜得很,对于这种压轴敬香的礼遇,颇有期待! 待两岸敬香的人,逐次散去,陈叫山也取过了香,并向孔老八他们一伸手,“请” 陈叫山领着孔老八、谭老六、申老三,缓缓朝桥心大鼎炉走去…… 走至大鼎炉前,孔老八将香夹于掌中,双手合十,刚欲朝烛火上伸去,陈叫山却猛地胳膊一伸,拦于其身前,“孔老板,你们的日本朋友呢?” “陈先生,此话何意?” 孔老八依旧脸上挂着笑,而他身后的谭老六和申老三,皆已沉下脸来,觉出了一丝异常…… “募捐名册上,写的是汉口益盛茶厂,若说敬香庆贺,理当是李老板来敬香……”陈叫山冷冷地说,“你们三人,如今已经是大和茶道的人了,还有何脸面来敬香?” “你……” 孔老板一怔,遂即便从身上拔枪,他不拔枪不说,一拔,陈叫山猛地一闪身,出手夺了孔老八的手枪,另一手臂,忽一抖转,兜住了申老三的脖子,使得孔老八和申老三,皆被陈叫山叠合一起,单臂牢牢控制住!而瘦高若高粱杆的谭老六,则被陈叫山伸出一脚,死死递在桥栏上,动弹不得…… 两岸的人,忽然被桥上这一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陈叫山,你到底要干什么?”谭老六的小腹,被陈叫山的脚狠狠蹬着,顿感五脏六腑,都快要被蹬出来了…… 陈叫山在身上一阵搜摸,确认只有孔老八一人有手枪,而手枪已被自己夺下,便将孔老八和申老三,皆朝前一推,使之和谭老六站立一排,陈叫山拔出自己的手枪,双枪指向三个汉奸…… “乡亲们,你们可认得这三人?”陈叫山大声向两岸吼喊着,声音洪亮…… 两岸的人,瞬间安静了下来,似乎凌江里哗哗的水流声,在此刻都格外响亮起来了…… “这三人,本是汉口益盛茶厂的制茶师傅,现在,他们却投靠了日本人开的大和茶道株式会社,将老祖宗研究出的制茶秘方,提供给日本人……” “我陈叫山平生最恨出卖国家,出卖民族,辱没先人的汉奸败类……乡亲们,你们想想看:有这些汉奸败类,为日本人提供我们的一切信息情报,长此以往,我们丢失的,不仅仅是制茶秘方,而是整个国土,我们都将成为亡国奴……我们没有自己的地可种,我们自己的庄稼可收,那我们还有什么?惟有亡国灭种的屈辱和愤怒……” 陈叫山喊得嗓子都有些沙哑了,两岸皆是一片静寂…… “” 陈叫山冲天一枪,大声问道,“对于这些汉奸败类,我们应不应铲草除根,杀而后快?” “杀杀杀……” “杀死汉奸,清除败类……” 两岸忽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陈叫山举着双枪,朝孔老八肚子上踹了一脚,一摆头,“走,上岸受审!” ... 第676章远程偷袭 孔老八和谭老六、申老三,被陈叫山押着穿过拱洞,到了梁上,围观的百姓大声叫嚷着,纷纷闪开一条道…… 起先在桥上被制服,面对着陈叫山的枪口,孔老板惊惧难定,耳畔响着两岸百姓的喊杀声,孔老八差点尿裤子! 而现在,处在熙熙人群中间,孔老八忽然没了起先的惊惧感,他在想着:陈叫山,你算什么东西?老子给日本人做事,与你有何干系?你一个跑船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莫说是你,便是县府的官员,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我们身后的靠山,是日本人! 而孔老八不会想到:与他们同来的日本人,此际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如何来解他们的围? 话说狗皮膏与那三个司机和六个日本打手,听闻有人偷盗汽车,急匆匆朝柱子家赶去。柱子深感事关重大,亦随往…… 行至小荷塘,狗皮膏与另外九人,拔枪去追偷车者,一直朝南山撵去。而柱子被人劫持着,来到了北边松坡里,见到了朱万胜…… 这正是陈叫山与袍哥会兄弟,筹谋的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陈叫山知道:自己是贺桥的重要角色,万众关注之下,分身乏术,恰好朱万胜来了女儿梁,说服柱子一事,由朱万胜来做,最相宜。 朱万胜尚不是隆江商行老大,而是摊货客老大时,便时常来女儿梁、男儿坡一带,调集毛茶,转运各处,与柱子等茶场老板,皆为老熟人。 另外,柱子与陈叫山之间,因着秋云,陈叫山说话,兴许本就没有朱万胜更妥当! 果然,朱万胜与柱子在松坡上,一番交谈,末了,朱万胜说,“柱子兄弟,往小了说,我们揭破孔老八的汉奸皮,是为咱凌江茶业正一个名,再往大了说,那也是给咱中国人,表明一个态度……” 柱子手扶在一棵松树上,指甲一下下地抠着树皮,默不作声…… 朱万胜以为柱子仍旧在做思想斗争,为失了孔老八这样的大客户,而耿耿于怀,便又说,“兄弟,你爹在世时,我们便常有买卖交集,他老人家总给我们讲德行,说买卖如做人,德行自当先……现在,你是女儿梁茶场的执牛耳者,你表明了态度,摆正了姿态,整个凌江茶业界,全就摆正了姿态,不让日本人获利得逞,这也算是承应了祖宗阴德啊!” 柱子仍旧不接茶叶的话题,却说,“那走,我们去找陈叫山!” 朱万胜和柱子从松坡上下来,沿着小路,朝女儿梁走去时,女儿梁方向锣鼓声震天,而南山里的枪声,已经稀稀拉拉了…… 没错,那一伙抬汽车的,正是唐六统领的袍哥会兄弟! 唐六在袍哥会中,虽并无正式的帮派册封等级,但谁都晓得,他是范老大的身边人,乃心腹要将! 唐六与陈叫山来到女儿梁,女儿梁、男儿坡一带的袍哥会堂口兄弟们,见唐六亲自过来了,便犹若范老大来了,深感荣幸,又觉责任重大! 唐六与陈叫山一番筹谋,将袍哥会的兄弟,分成了几拨人:一拨在新桥两端守护陈叫山,暗中控制局面;一拨监控凌江下游,时时向陈叫山和唐六通报日本人从汉口派出的船队动向;再一拨,则由唐六带领,对日本人的汽车动身,以此引开日本人…… 狗皮膏与其余九人,见一大伙人抬着汽车朝南山方向走,持枪便去追赶……为彻底吸引住日本人,袍哥会的兄弟,甚至特地带了工具,将两辆汽车的轮子卸了下来,抱着车轮跑…… 狗皮膏撵到南山边时,见南山地形复杂,林茂草深,惟恐有诈,便决定放弃追赶。但那六个打手和三个司机,跑近了一看:乖乖,汽车轮子都被这些偷车贼卸下了,光有车身,汽车如何跑?且觉得偷车贼赤手空拳,怎敌他们的手枪,便急不可耐地冲进了南山里…… 袍哥会中的兄弟,多有猎户出身者,依照陈叫山和唐六的计策,在南山里多设兽夹和篾弓,引诱日本人入瓮…… 唐六看出狗皮膏有迟疑之意,特地从一侧又迂回到狗皮膏身后,心说:你****的不进林子,老子撵得你非进不可! 一入南山密林,袍哥会兄弟们,纷纷拔出枪来,举枪还击! 山林中顿时枪声四起…… 六个日本打手,本是徒手搏击、枪械拆装、密林枪战、巷战的全能高手,在他们以为:来这女儿梁,山野之地,对付几个区区的偷车山贼,不过是三根手指捏螺蛳,手拿把攥的稳当…… 岂能料,袍哥会可并非是偷车山贼那般不堪,且又事先预谋,在林中多设机关,更兼人数数倍于日本人,如此,便是日本人再怎么高人一等,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三个司机被直接打死,六个日本高手,身负重伤,被兽夹死死困住,动弹不得! “六哥,这几个小鬼子咋整?沉江喂鱼,还是割脑壳挂树?”袍哥会的兄弟问。 “多补几枪,打得死死的,就地挖坑埋了,活儿干漂漂亮亮的!”唐六说。 袍哥会兄弟们逐个地补枪,就地挖坑掩埋…… “六哥,坏事了……进来十个小鬼子,只弄死了九个!”有兄弟大喊。 唐六一拍脑门,“娘的个腿……你们在这儿继续给我找,一寸地儿也不要放过!” 唐六在山林里转悠几圈,出了南山林子,又在柱子家附近察看,仍旧没有找到狗皮膏…… “见他娘的鬼……”唐六一拳捣在汽车上,猛然醒悟,对随从的兄弟说,“走,赶紧去梁上……” 唐六带着几个兄弟,急慌慌地来到了梁上,分拨开众人,一直朝前走,终于看见:陈叫山押着孔老八、谭老六、申老三,站在百姓的重重围圈里…… 起先,陈叫山将孔老八他们如何经不住日本人高薪诱惑,背叛益盛茶厂的种种劣迹,大声陈述于围观的乡亲们,乡亲们终于意识到了“汉奸走狗,对于国家民族的危害”之道理,纷纷叫嚷着将孔老八他们就地正法…… 然而,县府来参加贺桥庆典的人,觉着在自己的地界上,招惹了日本人,终究不是好事儿,便过来与陈叫山交涉,要陈叫山还是放了孔老八他们,不能让孔老八他们的血,溅在女儿梁的地界上…… 孔老八他们见有人替自己开解,便一个劲儿地求饶,说他们一定弃暗投明,痛改前非,从此再不给日本人做事…… 老邵见陈叫山在犹豫着,便走过来,凑在陈叫山耳边,低声说,“叫山,杀人不过头点地,到这坎节了,也别把事情做绝,放过他们吧:给人家一条路,也是给咱自己一条路啊……” 正在这时,一颗子弹,突然飞射过来,“啾——”地一下,钻进了老邵的脑壳…… 第677章打杀不休 这远程偷袭而来的一颗子弹,正是狗皮膏射击的! 狗皮膏的日本名叫田圭静助,其为大和茶道株式会社的核心技术人员。 早年间,田圭静助受日本茶道理事会委派,来中国潜心学习中国茶叶制作工艺。经过多年学习浸淫,田圭静助认为:中华大地,物华天宝,地大物博,茶道文化博大精深,各处茶叶制作工艺,皆具其特色,又繁纷复杂。倘若日本欲借中华茶叶为契机,打开世界经济的大通道,尤其顾忌欧洲人的特殊口味,必要以砖茶为重点! 砖茶之中,尤以青砖茶为其要,青砖茶中,又以汉口益盛茶厂的“古茗七法”所制之茶为最佳! 于是,日本人便在汉口创办了大和茶道株式会社,由田圭静助担任茶道核心研究成员…… 田圭静助通过反复品尝益盛茶厂的顶级砖茶,欲拆解分析出“古茗七法”之玄机,但屡屡不得其法,对茶兴叹,徒之奈何…… 不得已,田圭静助便开始托人进入汉口益盛茶厂,通过观察、分析,找准人选,伺机拉拢腐蚀孔老八、谭老六、申老三,终至三人难拒高薪厚禄之诱,卖主求荣,投奔了大和茶道株式会社。 此番来女儿梁,田圭静助除了购买原料毛茶,还欲特地考察凌江两岸的气候、地理、土壤等产茶要素,因而,便乘汽车专程赶来了…… 当田圭静助见有人偷盗汽车,奔至南山密林前时,心中不禁惊疑,怀疑此事绝非偷汽车那般简单…… 后来,唐六领人反向迂回,从后方掩杀田圭静助,逼迫田圭静助进入密林之中!心中既有疑惑,田圭静助甫一进入密林,便择一隐秘处,匍匐不动,任由手下九人,与林中偷车贼开枪对射,暗暗观察、揣测,进而寻找时机,又慢慢地退身出了密林…… 唐六领着袍哥会的兄弟,在密林中一时杀得性起,料想日本人仓惶四顾,必死无疑,却断断没有料到:狡猾的田圭静助根本就没有在林中乱跑乱窜,如一只待猎的孤狼,原地不动,静静守候…… 田圭静助返回柱子家,从一辆汽车的后备箱里,拎出一把狙击长枪,悄悄地操一条小径,循着凌江低岸,朝新桥方向摸去…… 田圭静助对女儿梁的地形,原本并不熟悉,但新桥开通庆典这般大事,两岸百姓的欢呼之声,锣鼓声,无疑起了最好的方向定位作用——田圭静助通过对声音感知,很快便辨明了方位,并不断观察,从凌江低岸,攀爬绝壁,一路朝上,来到了女儿梁上隆起的最高的一个小山包上…… 静伏在小山包上,朝下观察去,视野极为开阔:密密麻麻的百姓,围成了一个超大的圈子,圈子中间,正是陈叫山和孔老八、谭老六、申老三…… 当陈叫山站在人圈中,振臂疾呼,说着孔老八他们投靠日本人的汉奸行径,向民众传达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时,田圭静助恨恨地将五指深深地抠进了石缝之中,恨得压根咯咯响…… 原来,这一切,都是陈叫山的谋划! 田圭静助想起早上在柱子家,陈叫山装得像一个愣头青,自嘲,充愣,谈笑自若,不动声色,便越发觉得:陈叫山此人,太可怕太可怕了,必须杀之,以绝后患! 通过狙击枪的瞄准镜筒,田圭静助将瞄准十字线,对准了陈叫山的脑袋,忽然,见一老汉凑到了陈叫山身前,低语着什么,恰巧遮挡住了陈叫山…… 倘若要精准击毙陈叫山,要么待那老汉闪开去,要么,便要重新转换一个射击点…… 田圭静助正在焦虑、焦灼,正在这时,忽然听见东边山道上,一大伙的人呼啦啦朝梁上跑来,从其衣着体貌看,正是那伙偷车的…… 此时不开枪,更待何时? 机会稍纵即逝,再若犹豫,非但不能射杀陈叫山,恐怕自己都难逃众人围剿! 田圭静助手指紧紧抠着狙击枪扳机,见陈叫山身前的那老汉,稍稍偏离了一些,便猛地扣动扳机—— “呯!” 一颗子弹,飞射而出,正正射入了老邵的太阳穴里,红血喷溅,若一面红纱扑罩而开,扑了陈叫山一脸…… “爹!”陈叫山伸臂揽住老邵,见其太阳穴上血糊糊一个洞,撕心裂肺大吼着…… “爹……” 秋云从人群中挣出,疾步跑来…… “邵叔——” 柱子亦从人群中奔出…… 原本围成一个大圈的人群,猛地一乱:有人双臂抱头,吓得急忙朝下蹲去;有人仓惶四顾,一转环视,惊惧的眼神,以为人群中有日本奸细;有人哄然而散,四下奔逃,乱如蚁群…… 女人尖叫起来,孩子吓得大哭起来,拄着拐杖的老人,慌慌张张,不慎摔倒在地…… 起先畏缩一团的孔老八、谭老六、申老三,此际猛然来了精神,料想是日本人来解救他们了,急忙朝芭蕉林方向奔逃而去…… 人群中有袍哥会的兄弟,见此情形,立刻拔出手枪,有人四下寻找远程偷袭的枪手,有人则举枪欲打死三个狗汉奸! “不要乱开枪,免得误伤乡亲……”袍哥会兄弟,有人大叫着…… 一些胆大的精壮后生,见孔老八他们欲逃跑,怒声大喝,“打死狗汉奸,别让狗汉奸跑了……” “打死狗汉奸,打死狗汉奸,为邵叔报仇……” 乱! 一片乱! 纷乱的百姓,忽地将所有的愤怒,所有因枪声带来的仓惶之惊惧,以及陈叫山之前所谈及的家仇国恨,全然凝于一处,扑向了孔老八、谭老六、申老三…… 三个卖主求荣,背信弃义,辱没祖先,亵渎民族的狗汉奸,如何再能逃脱? “打——打死狗汉奸!” “让你勾结日本人,让你出卖祖宗……” “狠劲打,往死里打——” “狗汉奸,狗汉奸,该死的狗汉奸!” 一时间,三个汉奸,被无数的人围住了,打拳如大雨倾盆,踩脚若山崩石滚,打,踢、抓、撕、扯、踏…… 怒火熊熊,打杀不休! 三个狗汉奸,甚至来不及叫唤几声,便成了地上一滩血肉乱泥…… 第678章天罗地网 “陈叫山,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坐在老邵的灵堂前,柱子冷冷地看着陈叫山,将一张张火纸丢进火盆里,忽抬头相问,“你这次过来,根本就没想着娶秋云的事儿,只是为了除汉奸,是不是?” 陈叫山随秋云,四处奔走,报丧,秋云悲伤、疲倦,回屋歇着了。陈叫山看一眼柱子,并没有说话…… 柱子也不祈望陈叫山开口,接着又说,“如果是这样,你就不应该带秋云走!” 陈叫山明白柱子的感受,深吸一口气,便说,“不带她走,她还有什么亲人?” “我……”柱子情绪很激动,声调忽地变高了,喊了一个“我”字,又自觉声音过高,恐惊醒了偏房睡觉的秋云,便咬了牙根,将声音压了下来,“我可以照顾她,照顾她一辈子,让她过得好好的……我就是她的亲人!” “我知道……”陈叫山默默点了头,“我知道你会对她好,我相信!” 柱子胳膊扬了一下,便要插话,陈叫山却又补充说,“但是,我还是要带她走!” “陈叫山——”柱子将手里的火纸,一下全丢进火盆里,呼地站了起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过着怎样的日子?你难道不清楚吗?刀口上舔血,枪口下苟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能给秋云带来什么?那些****夜夜,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日子吗?” 柱子越说越激动,伸手一把抓住陈叫山的衣领,使劲地拽拉,忽而又看见有乡亲进了院子,来吊唁老邵了,便将陈叫山一推,又跪了下来…… 吊唁的乡亲烧了纸,上了香,说了些节哀顺变的劝慰之语,便又走了…… “柱子,我们无须谈这些……我陈叫山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陈叫山目光定定,望着灵堂前大大的“奠”字,咬咬牙,“有两件事,我必须做,而且,必须做到:第一,杀死日本人!第二,带秋云去汉口!” 陈叫山说出的话,仿佛一颗一颗的铁钉,一下一下地朝木板里钉去,铿锵,坚定。且他说话时,眼中充满决绝之光芒,牙根咬合,带动着太阳鼓动不止,犹似岩石,恒立风霜…… 唐六和朱万胜,以及通山老汉进了灵堂,三人先后向灵堂上了香,末了,唐六说,“大哥,口袋已经扎死了,这一回,不抓住日本人,我唐六就不是人养大的!” “叫山,凌江水路我全部封锁监控,前头的三艘战船,已经下水向东,去截击日本人的货船,他们插翅难逃!”朱万胜说。 通山老汉自然晓得柱子此刻的心情,望了望陈叫山和柱子,便说,“柱子,你忙前忙后这一天,回去先歇歇吧……” 柱子将头拧到一边,不看任何人,鼻翼动着,动着,狠狠地一拳砸在地上,“好好的日子,为什么会这样?” 陈叫山静静跪着,目光定定…… 柱子膝盖前移,伸出双臂,一把又揪住陈叫山的衣领,“都是你,没有你陈叫山,就不会有这一切……” 柱子情绪激动不已,死死拽着陈叫山的衣领,通山老汉见状,连忙来拉柱子的胳膊,“柱子,柱子……” 柱子坚持不放手,并连续拉拽,拽得陈叫山的身子,晃前晃后,“你装什么沉默,你说话呀,是不是你毁了这一切?” 唐六看不下去了,一下掏出手枪,直直对准了柱子的脑袋,“你给我老实些!再闹,我一枪打爆你……” 朱万胜便走上前来,轻轻挡开了唐六的手枪,拍拍柱子的胳膊,柱子这才松了手…… “谁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谁又会想到这样的局面?”朱万胜喃喃着叹息,“唉,人死终究不能复生,我们心里有恨,更该齐心协力,抓住日本人!” 天渐渐黑了,暮色如潮水一般,慢慢漫过了院墙,朝灵堂里涌来…… 陈叫山擦燃火柴,逐个将灵堂的灯笼点亮了…… 这时,有袍哥会的兄弟,进了邵家院子,唐六走上前去,刚想开口,忽而意识到了此际灵堂里的氛围,便用眼神征询那兄弟,那兄弟摇了摇头…… “江上已经摆平了!”那位袍哥会兄弟,觉得既然来了,不说话,终究不合适,便开了口,“日本人的货船被截住了,隆江商行的兄弟,捎话过来,问那船怎么办?” 朱万胜沉吟着,说,“人全部打死沉江,船拖到岸上,烧掉!” 陈叫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冲着灵位拜了三拜,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田圭静助竟躲在女儿庙里。 在田圭静助以为: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在女儿梁的小山包,仓惶开了一枪后,田圭静助匆忙朝东奔去,跑了一阵,忽闻四遭人声大动,料想多人在围捕自己,竟尾随在追捕的人身后,判断出袍哥会的人的追捕策略后,竟冒险重回朝西迂回,重新潜伏在了小山包上…… 待梁上的人都已经散尽,田圭静助竟忽发奇想,想到了女儿庙…… 那是人们最最敬畏的地方,追捕的人,断断不会想到去那里搜查的! 天完全黑透了,有风呼呼吹…… 田圭静助藏在女神塑像背后,见天已完全黑透,便悄悄探出身子,观察周遭,慢慢地走出女儿庙…… 尽管是新桥开通的大喜日子,却出了枪击之事,此刻的女儿梁上,黑幽幽一片,再无一人…… 陈叫山出了邵家院子,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环顾四方,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去…… 思虑片刻,陈叫山便朝女儿梁上走去,他忽然想去桥上看一看,想去解下秋云绑在桥上的那个香包,看一看,里面到底写着什么…… 梁上一片寂静,风呼呼地吹着,芭蕉林里一阵哗啦啦的风摆宽叶之声…… 陈叫山上了梁顶,正朝前走,突然,看见前方有一个人影,正仓惶四顾地朝拱洞走去…… 陈叫山立刻趴倒在地,借助一块大石的掩护,努力朝拱洞方向看…… 第679章割头祭灵 那黑影,明显仓惶,三步一顿,环顾周遭,战战兢兢,且他肩膀上方,冒出长长一截,显然是枪,长枪…… 陈叫山将手枪紧紧攥在手里,匍匐缓缓前移…… 此刻,田圭静助站立在了拱洞前,一座新桥,展现在眼前,桥上拴系着的红色的绸带,大大小小,眼色鲜亮的各种香包、祈愿锁、纸鸾、太平船,在风里摇晃不止……而桥上空无一人,桥下水波发出哗哗哗哗之音…… 田圭静助停住了步子:到彼岸去吗?彼岸又会是怎样的地形,有怎样的埋伏? 除了早上在柱子家,喝了一碗醪糟糯米团,在女儿庙隐伏一天的田圭静助,此际感觉饥肠辘辘…… 而此刻的陈叫山,像一条蝮蛇,缓缓地向前爬行着,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靠近田圭静助…… 陈叫山的腹中,奔涌着的,是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 经过一番思虑,田圭静助终于决定不过桥了:与其进入一个陌生的境地,不如在自己相对熟悉的环境中,就算是苟延残喘,也要做到心中有数,不可贸然,不可妄动…… 田圭静助慢慢转过身来,朝回走,一步,两步,三步,离陈叫山越来越近了…… “呯——” 陈叫山一枪射出,子弹在黑夜中穿梭而去,打在了田圭静助的肩膀上! 这一枪,在静寂如海的夜里,愈外刺耳…… 枪声的回响,如池塘里的涟漪一般,圈圈荡漾,传播开去…… 唐六和朱万胜起先在邵家,联同通山老汉一起,说服了一阵柱子,柱子尽管心中仍有憋闷,但终究无言了,再无冲动啸叫…… 唐六想出门去找陈叫山,朱万胜却很清楚:陈叫山是想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不希望有人打扰…… 朱万胜和唐六在梁下山道上,正说着话,忽然听见梁上传来一声枪响…… “呯——” 又是一声枪响! 田圭静助肩膀上中了一枪,无暇顾及伤口上汩汩外涌的鲜血,手腕一拐,横枪在手间,扣动扳机—— 陈叫山是匍匐在地的,料想田圭静助必要还击,在田圭静助的子弹未射出时,已经朝一侧滚翻,寻一块青石为掩护,整个人滚到了青石背后的小窝坑里…… 一颗子弹打来,连惯着,又是疾速三枪——“呯——呯呯……” 子弹打在陈叫山起先俯身的草地上,草皮飞溅,土灰冲冒…… 通过枪声,躲在青石背后的陈叫山,已然判断出:日本人手里的枪,非同一般! 陈叫山没有再贸然开枪,腾出一臂,扶在青石外沿,微微探头,观察情势…… 一连开了四枪,田圭静助凭经验判断,并没有打中目标! 于是,田圭静助忽然做了一个决定,转身又朝拱洞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拧身回看…… 唐六和朱万胜听见了连续的枪声,冲到了梁上,双双拔枪,冲天射击——“呯呯呯呯……” 陈叫山料想是唐六赶来了,翻转身子,朝回看去,疾声大呼,“六子,趴下,不要冒进……” 唐六和朱万胜听到陈叫山的呼喊,便迅速趴了下来,唐六大喊着,“大哥,你没事儿吧?” 陈叫山没有再接话,从小窝坑里一翻而出,连续团滚而进,小步跑几下,团翻几圈,连开几枪,连连前进…… “大哥,小心啊……”唐六趴在地上,大声喊着,遂即从腰里摸出了一支“窜运老鼠”信号炮,用嘴巴旋掉了炮盖子,用指甲挑出了炮捻子,对朱万胜说,“来,大哥,点一下!” 朱万胜用打火机点了捻子,“哧哧哧”的捻子一冒银星,内中的三道炮芯子,“嗖——嗖嗖……”地,拔出一条条黄色光焰细线,直飞向天…… 在各处设伏的袍哥会兄弟们,全然看见了信号…… 田圭静助身子贴在拱洞岩壁上,没有贸然朝桥上冲,横枪在手,连续回击…… “呯呯——” 朱万胜以为田圭静助已经上了桥,便起身欲加速跑,刚站起来,唐六见情势不妙,猛然跃起,将朱万胜扑倒…… 两人扑倒一瞬,两颗子弹,从他们头顶飞过…… 朱万胜大口喘着气,环顾四遭,见梁下各处的火把亮了起来,蜿蜿蜒蜒,如一条条火龙,朝女儿梁汇聚过来…… 陈叫山团滚几下,听见枪声,急忙又是一跃,藏身在一棵粗壮的麻柳树后,静静寻找进攻契机…… 田圭静助再也没有更多选择了,一咬牙,朝桥上跑去…… “当当当当……”对岸男儿坡传来一阵紧密的锣声,几十个火把,在夜色中飘忽闪晃着…… 田圭静助连续朝身后射了多枪,冲上了新桥,疾跑几步,听对岸桥头上铜锣声声,火光点点,猛一怔,刹那间,不知该退,还是硬进…… 唐六和朱万胜终于和陈叫山汇聚于麻柳树后,陈叫山一把拽住唐六的袖子,“不要撵,守住就好!” 朱万胜点点头,明白了陈叫山的用意:待对岸的人冲击过来,田圭静助往回跑时,三枪齐发,势必能中! 田圭静助见身后一片静寂,对岸倒是人声大作,他一横心,索性举枪朝桥心冲去,连连朝对岸射击…… 对岸袍哥会的兄弟们,一连倒下了几人,其余人便迅速趴在了桥上,连连朝桥心射击…… “呯呯呯呯呯……” “呯呯呯……” 黑夜中,新桥上,枪火闪闪,枪声连连…… 忽然,枪声骤然而停,较之起先的密集频繁,忽然令人感到一种愕然! “冲!” 陈叫山手攀麻柳树枝,猛力一弹,朝前飞跃了去…… 袍哥会的兄弟们,举着火把,慢慢朝前走,走近一瞧:田圭静助已被打成了马蜂窝,眼睛大睁着,两侧的桥栏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血星子,而田圭静助身下,一条血流,曲曲弯弯,状若小河,奔流不止,染红桥身一大片…… 陈叫山站在桥上,吁着气,一转头,忽然看见桥栏上挂着的一个香包,将其取下,在火把照亮下,拆开香包,轻读着内中文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唐六取过一把大刀,“噗——”地一刀砍下,田圭静助的脑袋,骨碌碌滚翻一边,唐六将其抓起,高高一举,“走,去祭奠邵叔!” 第680章耀眼新星 在唐六的安排下,陈叫山带着邵秋云,顺利返回了汉口。 陈叫山未归时,卢芸凤每日担心着陈叫山的安全,乐州的老兄弟们,以及航会的新兄弟们,便都开解她,说有袍哥会的人帮助,陈叫山吉人自有天相…… 而当陈叫山真的安全归来了,卢芸凤却又高兴不起来,将陈叫山单独叫到一处,撇着嘴巴说,“我一听是去女儿梁,心里就不瓷实,这下好,还真把送鞋的姑娘给弄回来了啊?陈叫山,你还真是厉害哩……” 陈叫山四下看看,凑到芸凤耳旁,低声说着话,“你有没有想过:我要不厉害,你能嫁给我吗?” 芸凤一拳便捣到了陈叫山肚子上,陈叫山原本绷得紧,不笑,被这一捣,手捂肚子,脸上假装痛苦,却还带笑…… 见陈叫山还笑,芸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要伸手去抓陈叫山,陈叫山一把捏住了芸凤的手,笑容收尽,一脸正色道,“喂,说正事儿,秋云她爹被日本人打死了,是替我挡的子弹……这一路过来,她一句话都不说……” 芸凤便回身去看秋云,果见秋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神色木然,像尊木雕…… 曹保仁和黄徳道、邱大为,前来问候陈叫山,邱大为如今看陈叫山的眼神,充满了恭敬,言语之间,极尽恭维讨好之言,“陈会长凯旋归来,又得新夫人,可喜可贺,双喜临门啊!” 黄徳道响亮地咳嗽一声,轻轻拽拽邱大为的衣角,暗暗示意着:怎么说话呢?哪壶不开提哪壶吗?你没瞧见两个女人,一个吃着醋呢,一个悲伤未过…… 曹保仁终究经见得多,便及时地大声说话,打破尴尬气氛,“叫山啊,范老大说要设宴款待你,我觉着不妥,理当是咱们做东,请范老大嘛!你说是不是?” 陈叫山自然明白曹保仁的话意,便大声附合之,“那是,那是,咱一直欠着范老大一顿饭呢!” 饭局被安排在了长江饭店,这是范老大的意思,曹保仁和黄徳道、邱大为,也极为乐意! 因为,范老大说了话,要在饭局上,邀请汉口各界名流,与陈叫山义结金兰,交换兄弟帖。 如此一来,两江航会与袍哥会同坐了一条船,从此之后,江湖大道,同进共退,其势其威,如日中天! 宴会在长江饭店最大的江山厅进行,一张超大圆桌,上有金顶玻璃大灯映射,桌面灿灿,旋转桌面上,各色菜肴,极尽口福之极致…… 陈叫山和范老大是今夜的绝对主角,自然坐了上首,范老大起身逐个向陈叫山介绍诸位来宾—— “武汉警察局的金副局长……” “市府的谭秘书……” “中原工商总会的杨会长……” “汉口汇丰银行的马经理……” “汉口益盛茶厂厂长,李天向……” “武昌斧头帮总把头王啸文……” “上海杜先生的特使顾先生……” 众人皆适时起身,或拱手,或颔首,或欠身,微笑应之…… “陈先生好!久闻陈叫山大名,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陈先生竟如此年轻,真是没想到,在你前面,我顿感英气扑面……” “陈先生,你当年在西京城大败日本第一高手,我高兴得醉了三天哩!” “陈先生,鄙人虽手无缚鸡之力,但素来敬重陈先生这样的英雄……” “陈先生,大恩不言谢,你此番为我茶厂除去三个汉奸,此情此谊,永久铭记!” “陈先生,我这个人口舌笨,别的就不说了,以后有用得着我王啸文的地方,你发话,我办事……” 陈叫山亦逐个地回应众人,微笑盈盈,不卑不亢…… 曹保仁和黄徳道、邱大为,坐在桌边,见众人对陈叫山这般恭敬,心中虽知,这一半要归结于范老大的面子,但终究有一半,是实实在在地冲着陈叫山的,也便是冲着咱两江航会的啊! 于是,邱大为俨然成了筵席上的跑腿的,逐个地为众人添茶、敬烟、点火…… 席上用的是法国红酒,范老大和陈叫山举着高脚杯,招呼众人,满桌共举三杯之后,便到了结拜的仪式时刻…… “袍哥人家,本不搞太多虚式,一杯酒一喝,从此就是兄弟,要生要死,没得虚的……”范老大将袖子一抖,却又话锋一转,“但这回不一样,叫山为了帮我摆平事头,把老丈人都搭上喽,我要歃血谢情!” 说着,范老大将手一挥,“整一坛烧酒过来!” 邱大为早就准备好了,一直候着,范老大话一落音,便抱着酒坛子过来了。 范老大抱坛倒下两碗酒,轻快地拍了拍手,猛地从身上拔出一把小刀,众人尚未留意,范老大一刀便扎在了自己手背上,嘀嘀嗒嗒的血珠子,一下洒落在自己的酒碗里…… “大哥,你这……”陈叫山连忙抓过范老大的手,察看伤口…… “这不是结拜酒!”范老大端起酒碗,环绕一桌同席者,“叫山兄弟,跟我本没得交情,我有事一讲,叫山二话不说,没得拉稀摆带,直接就办去了……就冲这一点,叫山就是我兄弟,就是我的好兄弟!” “这一碗酒,没得更多意思,就是敬一下远走的老前辈,在天之灵,安息!” 范老大说着话,端起酒碗,手臂环形一摆,将一碗红艳艳的血酒,泼洒在地…… 邱大为适时送来手帕,陈叫山接过来,抓过范老大的伤手,将手帕捂了上去,“大哥,你看你这……叫山不才,事情办得并不美气,袍哥会也失了好些兄弟……” 范老大淡然一笑,“每一个袍哥会的兄弟,来有来的缘,走有走的缘,来时有谈笑,走了有念想,这就够了,没得啥子……” 范老大兴许觉着手帕捂在手背上碍事,将其一揭,抓过了烟灰缸,一扣,将雪茄烟灰扣在了手背上。而后,再次倒下一碗酒,与陈叫山一碰,大口喝干了,一抹嘴巴,哈哈大笑…… “叫山,你以后不要叫我大哥!”范老大与陈叫山喝了结拜酒,却忽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令在座诸位,瞬间一怔…… “我不是你大哥,我是你哥哥,晓得不?”范老大将手搭在陈叫山肩膀上,拍了两拍,“来,叫一声哥哥!” “哥哥。” 众人恍然大悟:这是怎样的至亲关系,并非江湖等级,胜却骨肉相依! 众人定定看着陈叫山,眼中充满崇敬,大家皆感到:风云波动的江湖世界里,一颗耀眼的新星,就此冉冉升起! 第681章战端爆发 花开花落,雁飞燕归,江水东流,日夜不息…… 一晃六年过去…… 秋来时,陈叫山开着汽车,载着四个孩子,去郊外看秋收的田野。 禾巧生下的大儿子,名叫陈志凯,芸凤生了对儿双胞胎儿子,陈志荣和陈志胜。陈叫山希望有一个女儿,果又遂了心愿,秋云生下一小女儿,陈叫山取名陈志雁。 而今,志凯满六岁,志荣和志胜五岁,小囡囡志雁三岁半。 陈叫山开的汽车,载着四个小宝贝,在前面疾驰,手下兄弟们亦开了四辆汽车,一路尾随…… 天高云淡,田里的谷子,已收割完毕,一个个扎起的稻草堆,布列在田间,像列兵一般…… 陈叫山将车停在一田边,车门一拉开,四个小家伙,像出笼的小雀儿,争先恐后地要下车,志胜抢得急,几欲将妹妹志雁挤到了,志凯到底有大哥哥的样子,扶住了志雁,“让他们先下,咱不急……” 陈叫山摸一下志凯的后脑勺,捏了捏志雁的小脸蛋,笑了…… “爹,这里什么也没有嘛,你怎么要带我们来这里玩?”志荣最后下了车,望一眼田野,似乎对这里忽然没了兴致。 志胜像只欢快的小鹿,跑进田里,连续地踢着飞脚,嘴里“啊啊”地叫着,将一个个小草垛踢倒…… “看,志荣玩得多开心,你怎会觉得没意思呢?”陈叫山问。 志胜便嘟噜着嘴巴,悻悻地走进了田里。 志凯拉着志雁,一边走,一边向志雁介绍着,“你看,谷子发了芽,就成了秧,秧长大了,就结了谷子,谷子剥开了,就是米……” 志雁顿时兴奋起来,便牵着志凯的手,要大哥陪她在田里寻找遗落的谷子…… 四个孩子,一大一小俯身在田里悉心地拾捡谷子;志胜在连续地以草垛当靶子,拳打脚踢,打倒踢倒了,再又扶起;志荣则蹲在田坎上,两手托着脸蛋,若有所思…… 夕阳斜照过来,田野里一片金黄,四个孩子沐浴在霞光里,一身皆是毛茸茸的金光…… 陈叫山靠在汽车上,摸出一支雪茄来,鹏天眼尖,几步跑过来,“叮”地打着了打火机…… 陈叫山看着四个小家伙,看着四个小家伙,长长地吐出一团烟雾,那一团烟,被霞光刺照了,像一片金纱,扑闪着,悠悠飘,笼罩住了四个孩子。 爱的罩护…… 幸福的感触…… “先生,你记着今儿是什么日子?”大头走过来,与陈叫山并列而站,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忽而一问。 陈叫山闭了眼睛,默思着,还是想不起,将雪茄仍掉,一脚踩上去,旋转着将其彻底踩灭了,仍是想不起来…… 陈叫山笑着连连摇头,满仓性子急,话却说不利索,“大大大头……你卖卖卖啥关子……” 大头微微一笑,身子朝后一靠,张开双臂,胳膊发出了“嘎嘣嘣”的骨节声动,“十年了,十年了啊……十年前的今天,正是咱取了湫水,返回乐州城的……” 兄弟们顿时恍然大悟,又忽地感慨不已…… 陈叫山也叹了一口气,俯身从田坎上拣了一节稻草,缠绕在手指上,而后,将稻草紧紧攥在了手心里,“是啊,十年了,眨一下眼的工夫……” 志荣走了过来,站在陈叫山身前,“爹,啥是湫水?是王勃在《滕王阁序》写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秋水吗?” 一帮取湫的老兄弟们,全都开怀大笑了。 陈叫山吸了下鼻子,蹲下来,父子的脑袋,便就齐平了,“志荣,这个湫水呢,就是浇灌庄稼的水,有它,庄稼就不会旱死了……” 志荣显然不信陈叫山的话,摇了摇头,陈叫山刚要再开口进一步解释,志荣却伸出手,一下捂住了陈叫山的嘴巴,“爹,你不用说了!有些事儿,我长大了就会晓得的。这是你经常说的,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陈叫山忍俊不禁地笑,志荣便被陈叫山的胡子扎了手,猛一抽,“爹,你该刮一刮胡子了……” “哦,是吗?”陈叫山拧身在汽车观后镜上看,看见一张胡子拉碴的脸。 两个多月前,日本人在北平卢沟桥挑起事端,中日战争,就此爆发…… 两个多月以来,陈叫山时常愤慨,却又时常无奈,日子一天天地过,懒于自我仪容修整了…… 志凯领着志雁,捧了一小捧的秕谷,来到了陈叫山跟前,志雁笑得辫子乱颤,手心里的秕谷也洒掉了一些,志凯便俯身去捡…… 志凯将秕谷高高举起,“爹,明年的时候,我回乐州去,我也去田里收谷子……” 志雁便跟着起哄,“我也去,我也去……” 陈叫山将志雁一下抱了起来,“嗯,到时候我们都回去……” 志胜在田里踢打一阵,闹得一头汗水,用袖子连续地擦了擦汗水,走了过来,忽然问了陈叫山一个严肃问题,“爹,如果日本人打过来了,我们怎么办?这儿的谷子,会不会被日本人收了去?我们会不会没吃的了?” 志雁被陈叫山高高抱着,听了志胜的话,便奶声奶气地说,“这么大的地方哩,他们收不完的……” “怎么办?打就是了!”志凯显然对弟弟问的问题,感到不屑。 一直没说话,只是思考着的志荣,终于也参与了话题,“我听娘说过,北平远着哩,不等日本人过来,我们就打过去!” 陈叫山时常在思考一个问题:四个孩子,究竟哪一个最像自己呢? 志凯似乎有自己的豪气和果断,又有禾巧的沉稳持重。 志胜似乎有习武的天分,可以考虑将十二秘辛拳逐渐地传授于他。 志荣呢,志荣有些文气,爱琢磨问题,这也得亏芸凤常常教育于他。 志雁,小家伙充满理想主义的,嗯,这一点似乎像她娘:秋云在嫁给自己之前,一直坚信着,守候着,一直等到了自己…… 陈叫山忽然间明白了:原来,人,就像一块豆腐几面切,呈现出不同的面来。四个小宝贝,就是自己的四个面吧! 第682章军需告急 每天晚上,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陈叫山都选择留在家里,翻一翻报纸,看几页书。 数年以来,雷打不动! 为此,一些大大小小无关痛痒的饭局,常被陈叫山以“忙”为由,全都推掉! 在陈叫山以为:身子忙时,心或许是闲的,而身子闲下来时,心就必须忙着。 处身于商界,立足于江湖,理应有鹰的翱翔高度,狼的灵敏嗅觉,而完善这一切,读书看报,关注时事,是必不可少的! 陈叫山坐在沙发上,顺手抽来一张报纸,一眼瞥见头版文章《胜固欣然败亦喜——****于邹城勇抗日寇》,文章说:邹城一战,****伤亡惨重,虽败了,但****也让日本遭受了沉重打击! “好啊,好……” 陈叫山激动得手腕抖了起来,从雪茄盒里摸出一支雪茄来,几番擦火柴,都没有擦着,索性指头一夹,将雪茄折为两截,“打得好,打得好!提国人之士气……” 没有人分享陈叫山的激动与喜悦,芸凤在指导志荣和志胜习字,志凯独自一人在读书,秋云在教志雁绞窗花…… “叮呤呤呤呤……” 几案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陈叫山身子侧靠过去,抓起了听筒…… “叫山,是我……志凯他最近还好吗?” 原来是禾巧打来的。 “嗯,都挺好的!能吃饭,爱读书,也能照顾弟弟妹妹,就是稍稍有些闷,兴许是想你哩……要不,我让他过来跟你说几句?” “不了,不了……”禾巧听说志凯想她,便晓得:越是如此,越不该跟他通话了。男娃娃就该坚定一些,多些磨砺,不能让想娘的心思,影响了他的读书学习。 “对了,家里都还吧?秋云说过阵子要回乐州去……” “都挺好的!前几天,娘找郑先生给你求了一签,说你最近可能遇小人呢,你得多当些心……” 陈叫山淡淡一笑,“好的,我晓得了……对了,过几天就是爹的祭日了,我最近要动身去趟上海,所以……” “你忙你的……”禾巧适时地打断了陈叫山的话,“秉儒兄弟和海明老哥他们,这几天都在提说这事儿了,你尽管忙你的……” “禾巧,辛苦你了……” 听筒里有一阵短暂静寂,末了,传来笑声,“没啥。” “嫂子给孩子们做了四身冬袄,前阵子让船队捎过去了,上面都贴了字的,你到时候让芸凤注意收一下……”禾巧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吴先生带着嘉中和静怡去了延安了,昨个走的,静怡的孩子缺奶水,你让青林他们这趟回来,带些炼乳……” 这时,志凯忽然走了进来,“是我娘吗?娘,娘……” 禾巧在听筒里已经听见了志凯的声音,咬咬嘴唇,一下将电话挂掉了! “来,跟你娘说两句……”陈叫山起身,将话筒递向志凯,志凯满心欢喜地接过了,放在耳朵上一听,里面却是“嘟嘟”声…… 陈叫山明白了禾巧的心思,便摸摸志凯的后脑勺,“好了,去睡吧!改天我让人把电话好好拾掇一下……” 志凯耷拉着脑袋出去了,芸凤走了进来,与志凯擦肩而过,而后,带上房门,便说,“你哄小孩子干吗呀?你就让他跟禾巧说几句话,又怎么了?” 陈叫山叹了口气,身子朝沙发后背深深靠去,“是禾巧挂了的……” “唉……”芸凤也叹口气,忽说,“禾巧该不会嫌我这个当二娘的,对志凯不够好吧?” 陈叫山明白禾巧是怎样的人,便觉得芸凤有些多心了,想辩驳,忽又觉得没必要,“行了,你把志胜写的字拿来我看看……” 陈叫山这一句“行了”,在芸凤听来,却有些“懒得与你拌嘴”的意味,芸凤便也坐在了沙发上,“是她非要让志凯来汉口读书的,我从没说过啥呀,怎么……” “也没人说你说过啥呀!”陈叫山将报纸“哗啦”一抖,低头看了起来…… 芸凤一把将报纸打到一旁,“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觉着……” “叮呤呤呤呤……” 芸凤的话突然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芸凤一把抓起电话,“你稍等,我去喊志凯过来……” “是弟媳吧?我找叫山……”听筒里传来一上海口音的男声…… 芸凤连忙用手捂紧了话筒,吐了下舌头,用另一手的食指,连续地指电话,“是杜先生……” 陈叫山接过电话来,“杜先生,对不住,对不住,芸凤刚才冒失了……” “无妨无妨……”杜先生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着,末了,说,“叫山,深夜叨扰,是有件急事要你帮忙……” 陈叫山将电话紧紧贴在了耳朵上…… “叫山,是这样:前方战事吃紧,军需供应跟不上,人是铁,饭是钢,肚子都凄惶,怎么打胜仗?所以,我组织一批军需品,调往北方。现在,别的都不是问题,就是面粉有些缺口……” “杜先生,需要多少面粉?” “呵呵,叫山,你先莫问这个,你能弄多少是多少,多多益善嘛!时间紧,就不走船了,用火车运!到时候,我以市场平价给你结算……” “杜先生,不瞒你说,我最近正准备去上海,找你商量支援军需的事儿呢!国难当头,咱就不提什么平价不平价了,我首批筹集十万斤,钱我看就不必……” “那是最好不过了……钱的事情,我们不要抬杠,我晓得,你陈叫山也是有大面子的,我看这样吧:我们二八分担,我担八,你担二……” “杜先生……” “叫山,你认我姓杜的这张薄面,就别再争了!时间紧得很,我们早一天送到前线去,****就多一点信心嘛!” 通完电话,陈叫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兀自喃喃着,“杜先生尽管做烟土买卖,时常让我感到略有不快之处。但杜先生就是杜先生,民族存亡之时,急公好义,大仁感天,实为我们辈之楷模……” 陈叫山抬腕看了看手表,便起身朝外走,芸凤急忙喊之,“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情况紧急,分秒必争!我要马上找人开会……” 第683章不容乐观 在如今的两江航会,黄徳道已经退休,曹保仁依旧是会长,陈叫山和邱大为依旧是副会长。 但所有人都清楚:以陈叫山的声望、人脉、江湖地位,足可稳坐两江航会头把交椅! 然而,陈叫山感念曹保仁的提携,从不提及这一茬,仿佛自己永远都是依附于曹保仁麾下一般。 虽为副会长,但航会内部,包括邱大为在内的所有兄弟,称呼曹保仁为会长,也同样称呼陈叫山为会长。 曹保仁也乐得一个消闲,大小事体,有陈叫山一人足可办得妥妥当当,再加上一个邱大为,便更是不用自己再操什么心…… “会长,最近面粉可是不好搞……” 陈叫山连夜组织航会兄弟,在会议室里开会,探讨军需供应问题。邱大为一听是面粉,便谈了如今的市场情况…… 曹保仁出于对陈叫山的尊重,本已睡下了,却也起来开会了。 曹保仁一听是跟杜先生有关的事儿,顿感事关重大,许久开会不发言的他,也开了口,“大为,这是牵涉到杜先生面子的问题,难搞咱也得搞啊!” 邱大为侧首望了一眼陈叫山,见陈叫山闭着眼睛在抽雪茄,手指头在桌面上轻轻地敲打着“马蹄步”,迟疑了一下,便说,“我晓得,我晓得……只是,这时间……” 陈叫山听到这里,睁开了眼睛,微微一笑,吐了一口雪茄,“邱会长,你就给我个准信,到底多久能凑到十万斤?” 邱大为面露难色,他知道:陈叫山一般都是直呼他“大为”的,今儿则改为了“邱会长”,显然,陈叫山很急,也有些生气了…… 陈叫山将雪茄在烟灰缸里一旋,旋灭了,环视会议室里的其余人,“大家都说一说嘛,也让我了解了解情况……” “我知道,这段时间来,我有些身懒,跑得不勤,水路陆路,市场价位,都不是太了解情况……”陈叫山笑着起身,亲自从一旁的茶几上,端起了大茶壶,逐个为兄弟们添茶水…… 其实,大家都很清楚:自卢沟桥事变以来,陈叫山每日深居简出,而他书房的灯,常常到天亮时分,仍在亮着……陈叫山明显瘦了一圈,甚至连胡须也懒得刮了…… 陈叫山并不是“懒”,而是愤慨、焦虑、纠结、无奈…… “仗一打起来,老百姓很多就不卖粮食了……”一位舵头兄弟,终于开了口,“有的说下一季庄稼,还不晓得到底能种不能种,有的说万一日本人打过来了,逃难路上,还得备着点儿干粮哩……” “武昌那边有我一些粮栈的朋友,他们倒也算仁厚之人,他们说,若是借,可以,若是要买,就是高价……”另一位货场的兄弟说,“有一回我们长风楼喝酒,有个朋友喝大了,就说,万一哪天战事恶化了,就算是金条,也不能直接咬两口啊!” 陈叫山为兄弟们添完茶水,重新坐下来,摊开双手,“也就是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大家皆将头低下了,不敢看陈叫山…… 陈叫山从来不直接冲兄弟发脾气,可是,越是他不发脾气的时候,语气越是温雅的时候,兄弟们心里就越是不踏实! 陈叫山微微一笑,“那好吧,时候也不早了,大家都早些回去歇着吧……” 没有一个人起身…… 陈叫山一度是易怒的,会发脾气的,可是后来,他结识了杜先生,杜先生说了一句话,令他完全改变了,“一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末等人没本事,大脾气!” 陈叫山便同杜先生打趣说,“那我真就是个末等人了。” 杜先生又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所有的一等人,都是一步步从末等人走过来的。” 从此之后,陈叫山就再也不发脾气了,无论任何情况,都是笑意盈盈,心平气和地说事儿…… 可是,兄弟们知道了陈叫山的这一改变,很多时候,陈叫山为了不发脾气,将正话反着来说。 就比如现在这句“那好吧,时候也不早了,大家都早些回去歇着吧……” 谁是榆木脑壳?谁敢真的回去睡觉? 陈叫山吁了一口气,来到屋角的电话机旁,抓起电话,一阵摇把…… “喂,杨会长吗?对对,我是叫山……这么晚了打搅你休息,实在抱歉得紧……最近能不能帮我组织一批面粉?嗯,对对,就是最近,越快越好……至少十万斤左右吧,当然,越多越好!” 陈叫山挂断了电话,轻轻地叹息一声,尽管声低,会议室里所有人却能听见:看来,杨会长是爱莫能助! “啸文啊,睡下了么?呵呵,没睡就好……给哥哥帮个小忙,最近你让兄弟们留意一下,看看武昌那边,有哪些粮店、货栈,在对外组织面粉……对,也包括洋行……嗯,随时给我电话……改天约兄弟打牌啊,我还欠兄弟几场牌哩……” “舒经理,在喝酒啊?呵呵,搅扰你雅兴了……你知道豫西马帮那边,最近有没有调动面粉?嗯,我就为面粉正犯愁哩……那好,那好,哎呀,实在谢谢舒经理,一有情况,及时给我电话……好好好,改日我做东,我们好好喝一场……” 陈叫山一连串打了许多电话,末了,回过头来,看着满屋子的人,全都静静坐着,便笑说,“既然大家都暂时没瞌睡,那咱就来讨论讨论,每个人都必须说一个法子,不管能不能实现,先说出来再说,具体操作、评估,我们再集体讨论……大为,你先来吧!” 嚯,这是霸王硬上弓啊! 大家都晓得陈叫山的行事风格,话既然说到了这份上,就算是嘴上起泡,肚里绞海,也得说啊! 不少人开始挠起了脑袋…… “叫山,我也说吗?”曹保仁笑呵呵地说,“我最近琴谱学了不少,市场的事儿,可真是了解不多啊!” 陈叫山笑着冲曹保仁一拱手,“大哥,你就尽着说,成与不成,那是两说嘛!我们这么多人在一起呢,嫂子就算调查起来,我们都可以为你作证嘛……” 会议室里顿时传来一阵笑,笑声传荡开去,一扫起先的紧张气氛…… 第684章人心动荡 讨论至半夜,陈叫山将众人的想法、建议,汇总起来其一,去豫西小麦丰产地区,直接收购;其二,挑一些坐地起价,囤货待涨的老板,给予打击,以正市场之风;其三,下下之策,是以货易货,哪怕将一些紧俏货品,折了贱价,也要换回面粉,支援前线! 翌日午,许久未出门的陈叫山,带了一伙兄弟,过江到了武昌。。 在一家名为裕丰粮栈门前,陈叫山穿着风衣,戴着礼帽,特地将帽檐下压,独自一人走进店里。 粮栈老板正噼哩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见陈叫山进来,只瞥一眼,便又低头继续打算盘,并问,“先生,买粮啊?” 陈叫山四下环视一番,便说,“买点儿面粉……你这儿面粉啥价?” 一听说是买面粉的,老板停止了打算盘,抬眼再看陈叫山,“先生,听口音不是武汉人啊?要买多少?” 陈叫山装思考状,末了,说,“依价论量,如果觉着价钱合适,自然多买……” 陈叫山这一句“依价论量”,令老板重视起来,便说,“小袋三块,大袋七块五……” 陈叫山心说这才没两月,价格飙涨这么多么?差不多翻一番了…… “唉,这个……” 陈叫山话未说全,未料老板却又说,“价是没得动!你要买给硬头货,法币我不要……” 陈叫山显出为难表情来,“这不都一样的么……我这大老远过来,银洋也带着不便啊!” 老板兴许是将账目弄完了,将算盘一推,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先生,看得出来,你是个实心买主,到了我店来了,也算是缘分哩!实话跟你说吧,你要做粮食买卖,趁早弄些硬头货,那纸纸片片的玩意儿,靠不住呀!唉,如今这兵荒马乱的,越到后头,越难……” “谢谢老板点醒……”陈叫山吁叹一气,末了说,“你现在店里有多少面粉,我全都要了……” 老板惊愕不已,这才重新打量起陈叫山来,一番打量后,却忽地连连摆手,“这买卖没法做,没法做……” 这时,外头忽地走进来几人,远远便喊,“陈会长,陈会长,你咋亲自过江来了,也不给兄弟提前知会一下……” 来者正是斧头帮的王啸。 昨个夜里,陈叫山打电话给王啸,要他留意一下武昌这边的情况,看有哪些货栈、粮店在对外组织面粉。王啸呢,自然不敢怠慢,一大早便派了兄弟,各处察看,他自己也亲自出马了…… 陈叫山让一伙兄弟留在店外,是想一个人消消停停,低调地来探个市场究竟。 在武昌这地界,街哪怕多出来几只蚂蚁,王啸也能第一时间留意到,更何况陈叫山从汉口带了十几个兄弟过来,王啸途径至此,一眼便瞥见了…… 听见王啸喊陈叫山为“陈会长”,粮栈的老板,顿时一怔,“陈……陈会长?” 王啸隔着柜台,一巴掌拍在老板的肩膀,“我说宋牙子,陈会长过江来跟你做买卖,你还愣怔个什么?” 显然,王啸这般一张扬,违背了陈叫山的本意,事已至此,陈叫山笑着拱手,“宋老板,鄙人陈叫山……” 宋老板连忙又点头,又弯腰,急慌慌朝柜台外走,“陈会长,陈会长,里面请,里面请,实在对不住……” “不瞒陈会长,今年这行情,怪得很哩……”众人坐下后,宋老板一边为陈叫山倒茶一边说,“山东、河北那头,今年麦子都不好,局势又乱,听市府的朋友说,国仓里也瘪着呢!现在啊,大家心里都没谱,也不晓得这仗,到底要打到啥时候去……唉,兵荒马乱的年月,千金贵,万金贵,粮食还是最金贵……” “宋牙子,你扯那些虚话做啥?”王啸笑着说,“你直接说,你能搞到多少面粉吧?” “实不相瞒,我现在库里也十多袋面粉,叉粮的人,月初都派出去了,到现在也没个信儿……”宋老板一脸愁苦状。 “宋老板,别家粮栈,是不是情况跟你差不多?”陈叫山叹着气问。 “唉……只会我差,没几家我强的!”宋老板苦笑着,连连摇头…… 从裕丰粮栈出来,王啸对陈叫山说,“大哥,我看是这样,我给你把武昌这头捋一遍,挨个捋,算是杯水车薪,能多一点是一点嘛!” 陈叫山一扬手,“大家都不容易,在这节骨眼儿,咱硬卡人家,不仁义……啸啊,你还是帮我盯着点儿,但凡遇到黑心的老板,暗地里捣腾,你及时给我电话……” 返回汉口时,坐在船,黑蛋凑在陈叫山跟前说,“大哥,既然杜先生的面子要紧,咱为啥空手跑一趟啊?” 鹏天心里也不痛快,便也附合着说,“是啊,王啸把话都给咱递嘴边了,咱多弄一点,缺口小一点嘛!” 陈叫山站起身来,迎着江风,指着前方不远处“嘟嘟嘟”响的小油轮说,“你们看,半年多以前,有多少船在这儿转?现在有多少?” “人心不稳啊……”陈叫山兀自长叹,“老百姓念着肚子哩,想囤粮,粮栈老板念着买卖哩,也囤粮,各大洋行也都念着未来的退路哩,也是囤粮!国库国仓呢,本不宽裕,现在越要紧着发粮……敌占区的老百姓,都朝这边跑,是人有一张嘴巴,都得吃饭,难啊……” 兄弟们个个低了头,再不吭声了…… 回到航会大院,曹保仁对陈叫山说,“叫山啊,朱万胜方才来了电话,说他能帮咱一些。还有女儿梁的柱子,也答应收一些……” 陈叫山淡淡一笑,“这都是大为的功劳吧?” “唉,咱指着人家杜先生做买卖呢,这回的事儿,咱扛得起要扛,扛不起,硬扛也得扛!”曹保仁唏嘘着说,“我晓得你的心思,觉着欠了人家的人情没还,如今却又欠……其实,这也没啥,来日方长嘛!” 这时,邱大为走了过来,喘着气说,“我打听清楚了,山龙镇有个恶霸,绰号硬头狼,他手里的麦子多得要不完!” 第685章山野避雨 山龙镇在汉口西北二百里处。 据邱大为介绍说,那个硬头狼在山龙镇上无恶不作,离奇的是,无论是官家还是江湖中人,却无人敢打硬头狼的主意…… 一个半月前,那时候的粮食行情,远没有如今这般紧张。 而从那时候起,硬头狼便四处纳粮,要么强买,要么硬抢,山龙镇方圆几十里的地主、富户,敢怒不敢言! 到如今,硬头狼手里的粮食到底有多少,没人能说个具体数目,但据知情人讲,硬头狼一直在纳粮,却颗粒未卖,由此可以判断:硬头狼囤积的粮食,会是一个超级恐怖的数字。甚至,中原多地的粮荒,与硬头狼囤粮,有着不可分割之关联…… “那个硬头狼,他是个什么背景?这般强势么?”陈叫山问。 邱大为用帽子不停地扇着凉风,扇得胡须连续飘摆,“我听王会长说,起先,硬头狼也就是个晁盖式的角儿,一富户而已。不过,他在山龙镇上,广收门徒,但凡是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有三分勇恨,无论你是什么出身,杀人越货的,官家通缉的,只要到了山龙镇,硬头狼都一概收留!慢慢地,硬头狼的势力就起来了……” “哼,他也配和晁盖并列之?为非作歹的土豪恶霸罢了……”陈叫山一脸不屑,忽而又说,“以他的势力,比之曾经的独角龙如何?” 邱大为明白陈叫山的疑惑,也连连摇头,“是啊,我也在纳着闷呢,若论势力,他断断比不过当初的独角龙。可是,近一半年来,还真就没人敢招惹于他?” “我也觉着蹊跷哩,莫非那硬头狼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曹保仁也吸溜着凉气说,“一个半月前,他就开始囤积粮食,他想干什么?坐等发战争财么?” 陈叫山仰天一叹,“兵荒马乱的年月,鬼鬼妖妖的人都会蹦哒出来……有人流离失所,饿死在逃难的路上,有人开着铺子,也无粮可卖,可有人却囤积居奇,罔顾民生!这样的人,不拾掇不足以平民愤!” “会长,话说这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邱大为见陈叫山怒目皱眉,情绪激动,便说,“我们要不要再好好探一探情况,等摸清楚……” “不”陈叫山扬手打断了邱大为,“就算没有杜先生这所托之事,我们也得去山龙镇走上一遭!现在时间不等人,至于探问情况,我边走边探吧!” 当天下午,陈叫山调集兄弟,开了九辆汽车,浩浩荡荡,直奔山龙镇而去…… 天麻影时,陈叫山一行进了山中,路况极差,陈叫山便说,“先寻个住处,待天亮以后再走……” 兄弟们朝前又缓慢行了一阵,见前处亮着一排灯笼,红彤彤的光,映着一面旗幡,上书“喜福客栈”。 陈叫山将汽车全部停下,留几个兄弟看车,便大步朝那喜福客栈走去…… 客栈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客栈前厅里坐着的一众客人,皆有些愣怔…… 倒是客栈的老板娘,见惯了客来客往的江湖风浪,一声尖溜溜的细叫声,听得人耳朵酸麻,“呀呀呀,今儿这是财神爷显灵呀,贵客光临,贵客光临,快快店里坐……” 陈叫山与兄弟们人太多,一时坐不下,便坐的坐,站的站,陈叫山环视周遭,而后说,“老板娘,你给估摸估摸,就我们这些人,给弄些吃的……” 老板娘上下打量几眼陈叫山,见陈叫山衣着不俗,面相所呈,尽为英气,料想此人是这一伙人的头目,便又是一笑,“今儿这天也黑了,也没啥好菜,就是些山野粗菜,不知合不合诸位的口味?” “有什么就上什么……”邱大为将手一挥,“兄弟们也都饿了……” 不多时,几张桌上都摆满了菜,众人一瞧,果真是些山野粗菜:洋芋丝丝,笋干腊肉,干菌汤,树叶凉粉,腌鱼串…… 有兄弟正要动筷,陈叫山抬手阻止,那老板娘便细声一叫,“先生,难不成是怕这菜里有毒?” 说着,老板娘从柜台上取过一双筷子,又端了一小碗,逐个地将菜朝小碗里夹,边夹边朝嘴里送…… “老板娘,你误会了……”陈叫山笑着夹起洋芋丝丝,丢进嘴里,“我们人多,光吃些菜也不顶饿,有蒸饭或馒头没?” “蒸饭是没有,馒头有……”老板娘说,“你们稍等,我让伙房托一托,都是冷馒头……” “不必了,冷的有嚼头!”陈叫山说。 伙计遂即端来两大簸箕馒头,陈叫山一看,这馒头蒸得又大又白,不禁疑心:如今这面粉正金贵着,这儿的馒头倒蒸得这般大气? 轰隆隆一阵雷声传来,紧接着,只听外面大雨顿起,雨点子打在青石台阶上,叭叭叭一阵响…… 兄弟们饿了大半天,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门外忽地听见一阵“叮铃铃铃”的马铃声,以及“驭”的喊叫声,鞭梢抽动的“啪啪”声,以及纷乱的脚步声…… 随着门帘一挑,一大群浑身湿漉漉的汉子走了进来,脚上粘着黄泥,踩得光溜溜的砖地上,一片狼藉…… 这一伙人穿着土布衣衫,腰里系着草绳,裤腿与袖管皆挽起,一看便是穷苦人,许是赶车跑马的…… 老板娘一见这伙人将屋里踩得到处是泥,便鼻不是鼻眼不是眼了,“我说,脚底板也不说刮墨刮墨再进屋,当这儿是你们家院子啊?” 领头的一位汉子,憨厚地笑笑,回身指着外面,“雨太大了,得亏有你这儿能避避雨……回头我给你把地下拾掇干净……” “你们吃啥?”老板娘撇着嘴问。 那憨厚的汉子,笑笑说,“我们就不吃了,借你这儿避避雨……” 陈叫山侧首望向这一伙人,眼睛一亮:听口音,这伙人竟是西京来的!遇着老乡了…… 一听说是光避雨,不吃饭,老板娘本就拉长的脸,越发不好看了,“避雨可以,上榄坎避去……” 陈叫山站起身来,冲那憨厚汉子一拱手,“这位老哥,你是从西京过来的吧?” 小說网 第686章招惹不得 十年来,陈叫山尽管受乐州话、汉口话的影响,但一口山北乡音,仍是极为明显的。·中·文·蛧·首·发 经此一问,那位憨厚的汉子,眸子一亮,“是咧,是咧,我们都是从西京过来的……大兄弟,听这腔口,你也是山北人?” 陈叫山笑着点头,招呼这一伙老乡过来坐,并对老板娘说,“上馒头来,加些板凳……” 老板娘脸上又笑出了花:有这帮阔绰人买单,真是不错哩…… 长条板凳加了过来,这伙山北老乡凑了过来,伙计又端来一簸箕馒头,但显然,在这么多人面前,还是显得太少了。 老板娘便说,“实在对不住,你们看,再蒸就得明儿早上了……” 陈叫山笑说,“只要有面,下捞面,拌搅团,揪面疙瘩,摊烙饼,都成啊!” 老板娘让伙计做吃食了,陈叫山便让客栈搬些烧酒出来,与老乡们喝酒交谈,那位憨厚汉子说,他们是西京以东郭家村的马帮。以往都是朝西北跑买卖,贩些皮货、陶瓷器、老布、棉花、砖茶等玩意儿,挣些辛苦钱。 最近,西北一带粮食紧缺了,他们便改了行程,先下西北买了些皮毛货,再折转中原来,希望捣腾些粮食回去。谁承想,跑过来一看,这边粮食一样紧缺得很,更难弄…… 陈叫山一听是马帮,与自己祖上属同一行当,顿觉亲切,“郭大脑兮,你们来前经过山龙镇没有?那里应该粮食不缺吧?” 郭大脑兮撇着嘴,连连摆手,“再别提了,我们就是从山龙镇过来的,那儿的人可歪(彪悍的意思)哩!” 郭大脑兮说,他们到了山龙镇,本想用皮毛换粮食,可镇子上的人都说,钱是有,粮食没有! 郭大脑兮没奈何,心想卖些钱也好,总不能让皮毛装在马车上,白兜圈圈呀…… 可是,山龙镇的人拿着毛皮一看,吹毛求疵,说皮毛生了虫子呀,有老鼠咬的牙印呀,肉层剥不净,都快生蛆虫了呀,说得毛皮没一点好!末了,给了很低的价格,连本钱都不够…… 郭大脑兮气得不轻:明明是上好的皮毛!你们就算是想压价,也不能这么埋汰人吧? 郭大脑兮手下的兄弟,一时激动,便说了一句“你们眼睛长哪儿哩?净大白天的说瞎话,我们不卖了……” 岂料,镇子的人围聚了起来,将马帮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几个彪悍的汉子说,“我们山龙镇的人,说话是一口唾沫一颗钉,既然价都说出来,你们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最后,山龙镇的人连抢带讹,将好的皮毛,抢了大半,只将一沓法币票子,朝马上上一丢,扬长而去…… 陈叫山手下的兄弟,听到这里,也气得想骂娘,被陈叫山抬手压住了! 出来之前,陈叫山给手下兄弟交代过,不要报两江航会的牌子,不要报曹保仁和陈叫山的名号,只说自己是汉口的买卖人就可…… “我说大兄弟,你们可是不晓得呀……”郭大脑兮愁苦着脸说,“山龙镇上的人,出来一个,都是螃蟹变的,横着走路,胳膊上刺着龙啊虎啊麒麟啊,一看就是凶人!而且,腰里都别着枪哩,我们惹不起啊……” 陈叫山冷冷一笑:好嘛,起先我还一直寻不到个借口,好给你山龙镇找事呢!这下好,有了由头了…… 心中虽是这么琢磨着,但陈叫山面子依旧不动声色,因为他发现:客栈的老板娘,坐在不远处,看似在拨着算盘子珠子算账,其实一直在听着他们的谈话…… 别处的粮食都紧张,面粉尤其金贵得很,怎地这家客栈却能蒸又大又白的馒头,似乎一点不缺面粉? 这个老板娘想来不一般啊! 莫非,她与硬头狼有关联? 过一阵,厨房端来了搅团就菜,郭大脑兮们许是饿极了,端过碗来,一举,招呼了一下陈叫山与兄弟们,便稀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待郭大脑兮们吃完,外面的雨也停了,陈叫山便一扬手,“老板娘,结账” 老板娘在算盘上“噼哩啪啦”一阵打,而后说,“先生,你们两拨人一共一百九十八块!” 啥?大家皆是一惊,脸上露出了肉疼的表情这是要宰人吗?莫说一百九十八了,换作往常,这么些人吃到称死,也不过几十块钱的事儿。更何况,除了馒头、搅团,其余便是些山野粗菜,又辣又浑的两坛子烧酒…… 老板娘这心比墨汁还黑啊! 陈叫山倒不惊,心说:这兴许就对了,面粉这般金贵,弄这些又大又白的馒头,又是瓷瓷实实的搅团,看来老板娘预谋着就是要卖高价的。 手下兄弟们正要发飙,一看陈叫山的脸色,便遂噤声了。之前陈叫山交代过:出来之后,除了不能报其名号外,但凡遇到大小事儿,没有陈叫山的指示,任何人不得冲动妄为…… 郭大脑兮自然憋不住的,走到柜台前去,伸长了脖子,“来来来,你把我这脑壳割去算了……你这吃人连骨头都不吐啊?” 陈叫山笑着走过来,劝开郭大脑兮,“算了,肚子饱了是正事,人怎能为钱财受熬煎?” 老板娘笑吟吟地接过陈叫山递来的钱,白一眼郭大脑兮,低声嘀咕着,“瞧你们那样,八辈子也是赶马套车的命……” 陈叫山一共给了老板娘两百元,老板娘正要找两块出来,陈叫山却一挡手,“不必了,相逢即是缘分,何必斤斤计较?” 老板娘笑成了一朵花,为自己当初的眼光,颇为自喜,“这位先生说话,就是好听哩……” “对了,老板娘,向你打听个事儿,听说山龙镇有个硬头狼,你可认得?”陈叫山趁热打铁地一问。 “你找他作甚?”老板娘问。 “噢,是这……听闻硬头狼手上囤的面粉不少,我想买一些……”陈叫山说,“老家现在不一直闹着粮荒嘛!” 老板娘再一次地,将陈叫山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不瞒老板娘,我就是做粮食买卖的……”陈叫山淡淡笑着,“这不,去汉口没捞到粮食,空跑了一趟……” 郭大脑兮转头看了陈叫山,心里顿时也升起了希望:我们搭帮着,若是能弄些粮食,也不枉走这一遭! 岂料,老板娘“哧”地一笑,“你去了也没用,山龙镇的粮食,那是供军粮的,不卖!” 小說网 第687章探摸虚实 夜虽已深,但考虑到这么多人在客栈,反正也是住不下,陈叫山便决定,连夜赶路! 航会的一众兄弟,缓慢地开着汽车,郭大脑兮的马车帮,随后跟着,在夜色中行进…… 坐在车上,邱大为问陈叫山,“会长,你不是说不能暴露咱的真实目的么?怎么……” “呵,你没看出来么,那喜福客栈没准就是硬头狼开的,他等于是在这山间,设了一个观察站……”陈叫山说,“他们又是馒头,又是搅团的,让人探察不到山龙镇的粮食真相,给过来的人造成错觉……” 邱大为略一思吟,“会长,你的意思是……硬头狼囤粮食是有预谋的?” 陈叫山随着汽车的颠簸,点了点头,却暂时未说话,若有所思…… “我明白了,我们与其让人家怀疑,不如直接说出我们的目的,而后测探那老板娘的反应?”邱大为恍然大悟,“另外,我们及时动身出发,就是不让客栈的人,去山龙镇上通风报信?” “你没注意到么:郭大脑兮在跟我们聊天时,老板娘装作不在意,实际耳朵都快竖起来了……”陈叫山吁着一口气,说,“我们要不直接说出买粮食的事儿,那老板娘又怎会说出供军粮的事儿?” 邱大为将车窗咬摇下来些,“呸”地朝车外吐一口痰,“谁信那鬼话?就他们那德行,还有那大义觉悟?打死我都不相信……” “那你觉得,硬头狼囤粮食是干啥呢?”陈叫山问。[就上^^中^^文^^网] 邱大为皱着眉,任风一下下吹动着胡须,“等战局进一步扩大,他以超高价卖粮,大发战乱财!” 陈叫山不置可否,闭上了眼睛,眉头却一直紧皱着,没有松开…… 渐近山龙镇了,陈叫山命人将汽车全部停在山湾里,而后走到郭大脑兮跟前,如此这般地一番交代,郭大脑兮连连点头,“嗯……嗯嗯……那敢情好……” 但遂即,郭大脑兮却又面露忧虑之色,“我说老乡兄弟,镇子上的人,可是不好惹呢!要是再……” 陈叫山明白郭大脑兮的意思:万一粮食弄不到,再把镇子上的人惹下了,连仅存的一些毛皮货,再被人抢去,那就折本折到姥姥家了。 “老哥你放心……”陈叫山从后腰里摸出手枪来,“他们敢讹你的皮货,咱们就不能讹他们的粮食么?” “兄弟,你们这……”郭大脑兮看见了手枪,顿时对陈叫山敬畏起来了…… “出门做买卖,身上不带着家伙怎么成?”陈叫山似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手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陈叫山将航会兄弟,以及郭大脑兮手下的兄弟,全部召集在一起,对进镇子后的策略,进行了一番交代,末了,说,“记住,路道没有摸清楚时,万万不可动武……” 航会兄弟们分成了四组人,分别归划到马车帮里,陈叫山看见他们站在一起了,忽又说,“不成,衣裳也得拾掇拾掇……” 遂即便对郭大脑兮说,“老哥,把你们的换洗衣裳拿出来,给我们的人换一换!” 于是,航会兄弟们全都脱了自己的绸子衫,马甲衬衫,放到了汽车里,换上了马车帮的老布衣裳,这里一个补丁,那里一个窟窿…… 陈叫山举着马灯,逐个地看了一遍,点点头,“嗯,这就是像那么回事儿了……” 而后,陈叫山对邱大为说,“大为,咱俩也换了!” 所有人分成了四组,分别由陈叫山、郭大脑兮、邱大为、大头带队,在夜色中,赶着马车,悄悄地进了山龙镇…… 陈叫山起先担心山龙镇地形复杂,须好好遛达一转,才可摸清楚,做到知彼知己的。 岂料,进了镇子后,行走不远,便看见一座高大恢弘的牌楼,上书“盛威仁和”四个大字,牌楼之后,有一大宅子,墙外有小河环绕,墙头呈垛口状,灯笼盏盏而挂…… 不用想,这定是硬头狼的府邸了! “卖皮货,卖皮货喽,粮食换皮货噢……” “上好的皮货,封褥子,裁马甲,暖和喽……” 陈叫山知道:趁着天没有亮,众人越是要在镇子里探视情况,越不能静悄悄地行进,一静默,反倒令人怀疑! 于是,四组人马,赶着马车,吆喝着卖皮货的调子,便在山龙镇里遛达了起来…… 在一个十字路口,陈叫山的队伍,与郭大脑兮的队伍相遇了,郭大脑兮伸着脖子,朝前一指说,低声说,“瞧,那边有个侧门哩,你看这宅子得有多大?” “卖皮货,卖皮货喽,粮食换皮货噢……”说罢,郭大脑兮又大声地吆喝起来…… 陈叫山拐过一转角,朝前走了一阵,看见一个大门,门框极宽极大,未设门槛。 陈叫山嘴里吆喝着,“上好的皮货,封褥子,裁马甲,暖和喽……”慢慢地朝那大门走去,走得稍近些,蹲下身来,在地上一摸,仔细一瞧,地上有一道道的车辙…… 走到高高的围墙边,陈叫山隔着护宅小河,听闻里边有麻雀“呼啦啦”一下飞起,陈叫山仰头一看,一大群的麻雀,足以将天遮住…… 如此看来,这里边极有可能便是硬头狼囤积粮食的仓库!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麻雀…… “卖皮货,卖皮货喽,粮食换皮货噢……上好的皮货,封褥子,裁马甲,暖和喽……“陈叫山一边吆喝着,一边朝那大门跟前贴去…… 忽然,一侧的小门,却“嘎吱吱”一声开了…… “卖皮货的,天不见亮,你吼他娘的啥哩?你娘死了等着买棺材板是咋的?” 小门里忽地冲出来一伙人,手里皆端着长枪,领头的一个大胖子,螃蟹一般,横着走路,一步一步朝陈叫山走过来,“你他娘的是不是活腻歪了?敢吵小爷们睡觉……” 身后的航会兄弟,和几个马车帮兄弟,见状便要这边走过来,陈叫山一拧身,暗暗给他们使手势:不要过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叫山手里提着一张獭兔皮,仰头望着天,而后,弯腰点着头,“几位大哥,要皮货不?这天虽还不太冷,但也快了嘛……” “我卖你娘的个腿!”胖子举起巴掌,恶狠狠地朝陈叫山扇来…… 小說网 第688章疑惑重生 那胖子的巴掌扇过来,陈叫山不避不让,将一股暗力,运于双掌之,趁胖子巴掌到时,假意用獭兔皮去护头,借机却是一摆掌,“”地一响…… 在外人看来,陈叫山是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而实际,那胖子却是手掌生疼,似是被蜈蚣狠蜇了,一丝疼痛,由掌心传延至胳膊,疼得直咧嘴! “好好,我走我走……” 没人看出陈叫山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只当是陈叫山惹不起胖子,欲要退返。. 连胖子,也被忽悠了,胖子也以为是自己扇力过猛,收放未有自如,所以才手疼。 胖子一步撵,又以左手,再次一巴掌扇来,陈叫山故技重施,獭兔皮一护,暗一摆掌…… 较之一次,这次有两点不同其一,陈叫山摆掌力道更大,更狠!胖子的左手巴掌,不但被反扇得火烧火燎的疼,传力至臂,整条胳膊怕是稍一动弹,便疼至钻心;其二,陈叫山自己倒演得极像,“哎哟”一声“惨叫”,仿佛被打得不轻…… 来啊,再打一个试试? 陈叫山手捂腮帮,假装痛苦不堪,心里却实在想笑,为了演得像,硬憋着没笑出来…… 胖子这下是尝到厉害了,晓得民间多有高手,再若计较,还得吃亏!显然,人家这是给自己留着面子呢。人家让咱四两姜,咱若是不识秤,还闹,人家撕破脸皮了,那这秤不白让了么? 这么多手下眼睁睁看着呢,可不能丢人掉价跌份子啊! “滚!” 胖子借坡下驴,大吼一声,陈叫山偷笑着,也乐得配合,转身走了…… 胖子咬着牙朝院里走,几个持枪的手下,便说便宜了陈叫山之类的话,胖子忍着疼,心里暗骂你们他娘的些二百五,老子被人家整疼了,还便宜个屁呀? 心里这么愤骂,嘴却还逞威,“乡下土货,老子不想跟他一般见识……” 天完全大亮后,陈叫山与邱大为、郭大脑兮、大头的队伍,再次汇聚一处。. 四人凑在一起,暗暗一交流,沟通,将整个山龙镇的格局,探摸得一清二楚了…… 硬头狼的宅院,在山龙镇的西南角,格局最大,四面四门,东门为正门,西门为后门,南北两侧门。囤积粮食的仓房,在靠西的院子,由后门进入,宽阔坦荡,未设门槛。宅院一转,皆有护宅河环绕,墙头有垛口,可以想见内武装实力强大! 而山龙镇的民宅,由南至北,蛇形贯开,两排对立,户户紧邻。 镇子东边接着山地,草木丰茂,山势险峻,纵有千军万马,藏匿其间,犹有阔余。 另外,镇子的人是不敢称硬头狼的,而说白先生。因为硬头狼本名叫白朗。 “会长,山龙镇的粮食,好像还真是不多……”邱大为忘记了陈叫山之前的叮嘱,一激动,忽地便冒出了“会长”这样的称谓来。 显然,对于郭大脑兮而言,会长这称谓,是个极不简单的官位,便登时一怔。 大头意识过来了,暗暗地伸手拍邱大为,陈叫山却装作无事人一样,“哦,何以见得?” “我经过几家粮店,都是关门闭户的,我特地凑到门跟前去吆喝,里头也没有人应……”邱大为也意识到自己说了漏嘴话,但见陈叫山泰然自若,便也顺着话头,将之说下去了,“我趴门缝一瞧,店里乱糟糟,地灰都一层了……” 经过一晚的探摸,山龙镇的格局,完全清楚了,航会兄弟与马车帮的人,也算配合默契……既然话到了这份,陈叫山觉得与其让郭大脑兮他们觉着我们神秘,倒不如实话实说之,现在说,也不用担心郭大脑兮他们泄露消息…… “郭大脑兮,实不相瞒,我们此次过来,是为筹集军粮的……”陈叫山说,“现在各处闹粮荒,我们寻不到根源,现在看,问题可能出在这山龙镇了!” “那你们是……?”郭大脑兮一听说“筹集军粮”,料想这是非同小可之事,干这事的,必是非同小可之人。 “我们是汉口两江航会的,这是我们会长陈叫山!”邱大为将陈叫山一指。 郭大脑兮顿时显出又惊又喜的表情,“我说呢,我说呢……” 郭大脑兮说,陈叫山的故事,在西京,在整个山北地区,广为流传,年轻后生们皆以陈叫山为榜样,希望成为陈叫山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 “我们干的这东走西窜的营生,不常在家,陈会长你以前在西京城里打日本人,我们村好些人都去看过……”郭大脑兮兴奋之余,又现愧色,“想不到,跟陈会长这样的大人物,处了这么久,硬是……” 陈叫山连连摆手,打断了郭大脑兮的话,“咱山北出来的,都是实在人,虚套话咱不说了……” 末了,陈叫山正色道,“郭大脑兮,你们之前过来,晓得山龙镇再朝西是什么地方?” “从这儿走……”郭大脑兮抬手指西,“差不多是个六七十里,是桑庄县城了,原铁路从城边经过……我们来前,怕不熟路道,是顺着铁路一直走呢!” 这时,打西边跑过来几辆马车,马车码着高高的麻袋摞子,一看便是粮食…… 陈叫山让兄弟们散开来,假借皮货换粮食为由,守住山龙镇南北两个出口,而后,对邱大为说,“走,我们去硬头狼府……” 陈叫山先是跟着那几辆马车,见其一路尘烟,果然是开到了硬头狼宅院西门,赶车的汉子,将鞭子横空一抽,辫梢在空一爆响过,那西门便“吱呀呀”地打开了…… 陈叫山耳畔又一次回响着喜福客栈老板娘的话,并再一次地自问硬头狼四处征粮,果真是为筹集前线的军粮么? 陈叫山叹了一口气倘若人家真的也是在筹集军粮,我们再若围打,抢夺粮食,便成了十足的大罪人了! 想到此,陈叫山对邱大为说,“走,我们去正门,递拜帖,会一会硬头狼!” 第689章打个过瘾 邱大为将随身所带的两江航会拜帖,恭恭敬敬交到了门房老先生手中,“两江航会陈叫山,特来拜见白先生,劳烦通报一声……” 换作别处,一听说两江航会,或是一听说陈叫山之名,皆是肃然起敬,热情接待,或是起身弯腰,或是让座端茶,敬烟…… 岂料这位门房老先生,颇有些“宠辱不惊,云淡风轻”之态,单手伸出,接了拜帖,只瞄一眼,便扭头冲门房里另一年轻后生喊,“欢娃,先递进去……” 那个叫欢娃的伙计,将拜帖拿手里,也只是摆正瞧一眼,慢腾腾地朝院里走去了…… 硬头狼的这白府,上上下下,都这么大的谱儿吗? 那拜帖之上,印着一艘大船,有乘风破浪之气势,汉口两江航会几个烫金大字,悬于波涛之上,煞是威风! 而这白府里的人,居然置若罔闻,熟视无睹,就跟一个普通买卖人,上门求见似的…… 邱大为心中颇是不快! 据知情者说,这硬头狼是官家江湖两头不敢得罪,起初,对于此言,邱大为不以为然,以为夸大。[好快。现在看,这谱摆得这般大,还真是哩…… 转悠了一晚上,兄弟们都没睡觉,起先到处跑转,倒还不困。可太阳出来了,升高了,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且大家皆又守住一地不动,便都用手拍着嘴巴,连连地打着哈欠…… 太阳起先出来,是暖烘烘的舒服,到了正午,晒到人身上,已渐渐有了些烘热…… 可是,白府里边还是没有人出来,正门处几只小雀在欢跳着,门房老先生坐在门房里,抱着个洋匣子,闭了眼睛,悠悠哉哉地听着梅老板的唱段…… 陈叫山倒不急躁,在院墙外来来回回地踱步,不时地朝白府那护宅河瞅去,心下在琢磨:到底是硬头狼不屑于见我陈叫山,还是另有缘由? 这时,马车帮一位兄弟跑了过来,“陈会长,陈会长,又又……又有人要打架哩!” 原来,昨个郭大脑兮们来到山龙镇,被山龙镇上的人连讹带诈,超低价买走了一些皮毛货,马车帮里的一些年轻后生,心中本就不痛快,但郭大脑兮考虑到,出门跑买卖,和气生财,且看山龙镇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甚至有人手里有枪,便乖顺顺地忍让了…… 可今儿,马车帮的兄弟们晓得了,他们是跟陈叫山攀上了关系,腰杆自然就挺得直了,说话气也就粗了! 马车帮一伙兄弟,守在北街口上,恰好又遇一伙人前来,又准备将马车帮的人当软柿子捏,对毛皮货挑肥拣瘦,拍拍打打……马车帮的兄弟,一下来了火,大吼,“有粮食了就来换,没有就少他娘的乱喳喳……” 这一下,两伙人就闹将起来了…… 陈叫山来到北街口,站到两伙人中间,先问一句,“你们是白府的人?” 其中一位穿着黑绸衫,留着中分头的汉子,将陈叫山上下一打量,见陈叫山也是穿着马车帮的破衣烂衫,那股子傲劲便越发盛了,“你管老子是哪里的?老子是不是白府的人,用得着你来管?穷赶车的……” 陈叫山冷笑一声,心说:你山龙镇的人,都是这副德行么?真是狂得没边了…… “好,我不管你们是不是白府的人……”陈叫山慢悠悠地说着话,忽地语气变得阴狠起来,“我们今儿过来,就是寻昨个皮货的差价来着,你们要是识相,乖乖的把讹诈了的皮货差价给补了……” 中分头汉子“嘿嘿嘿”地笑,头发在阳光下跳跃着七彩色,一身黑绸衫,抖得横竖起褶皱,“哟呵,我说怎么还敢再来山龙镇,敢情是寻了个不怕死的来当帮手啊?” 说着,中分头汉子抬起一脚,一下踏在马车上,一张干净的绵羊皮子上,便立时留下了灰脚印。 中分头汉子仍不觉得威风,脚掌连续地在皮子上旋转着,将皮毛菜踏得毛毛撑撑,“我还就不明白了,在这山龙镇上,南来的北往的,哪个敢在这儿充大爷,当好汉,我就问问,你们凭什么?” 马车帮的兄弟们,皆齐齐看着陈叫山,等着陈叫山发飙…… 中分头的手下人,则一个个地歪着脑袋,一脸鄙夷的笑,个别人甚至将拳头以掌握住,来回地掰啊扭啊,使得手腕和指头骨节,发出一阵阵的“嘎嘣嘣”响,那股子得意劲儿,兴奋劲儿,似乎在表示:爷们这拳头,很久没开张打人了,今儿运气好,正好开张尝个鲜乎,免得把人憋坏了…… 陈叫山呵呵一笑,目光定定看着中分头汉子,“你问我凭什么,对不对?” 中分头汉子嘴角一歪,正要说话,话尚未出口,陈叫山的巴掌如一股旋风,忽然而至,“啪” 中分头汉子被这一巴掌,生生扇飞出去,如一片树叶,飘飞七尺开外,嘴巴被扇出了血,像一条红蚯蚓,弯弯曲曲地顺着下巴流…… 中分头汉子疼得钻心,想喊叫,刚一吸气,忽感不对,用手伸嘴里一摸:两颗门牙,怎么不翼而飞了? 其余的汉子尚未反应过来,陈叫山犹然一只白鹤,翩然而跃…… 那中分头汉子趴在地上,一身的黑绸衫,粘满了灰土,顿时像一块脏兮兮的大抹布…… 中分头汉子两手撑地,准备挣着爬起来,陈叫山一脚踏伸去,“啪啪”两声,一左一右,将中分头汉子支撑的左右臂,全部踢开,中分头汉子便一下重重趴下去,一头黑乎乎的头发,笼在一团黄烟里…… 陈叫山将脚尖一伸,钩住中分头汉子的下巴,朝上一抬,使其直视着自己,“你告诉我,我凭什么?” 其余的汉子们,见这情形,呼啦啦一下跳将过来,陈叫山用力一踩,中分头汉子再次啃了一嘴灰,痛苦不堪…… 陈叫山身形超快,快到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从那群汉子中间滑闪而过,以极隐蔽的手势,给每一个汉子的腰眼上、肩窝上,或重或轻地了一下,如此一来,这些汉子就算再能打,只怕连胳膊都很难抬起来,腰也难以直起来了…… “打,给我狠狠地打!” 陈叫山两手一抱,闪到一边,招呼马车帮的兄弟们,好好地过一回打架的瘾,发泄一下心里头憋了许久的闷气…… 小說网 第690章何以牛气 分头男人这帮手下,皆被陈叫山暗过腰眼、肩窝,如何还有战斗力? 马车帮的兄弟们,一涌而,拳打脚踢…… 拳头捣肚子,巴掌扇脸,脚踩脊背,膝盖顶胸膛…… “啪啪啪啪……”“咚咚咚……”“乓乓乓乓乓……” 直到这帮人哎哟连天,哭爹喊娘,大声求饶之时,陈叫山方才走前去,一抬手,示意马车帮兄弟住手! “有一没二,更不得再三再四!你们倒好,欺负人还了瘾……”陈叫山站在分头男人跟前,一把将起揪提起来,“你们若是白府的人,现在回去告诉白先生,让他出来给个说法;如果不是白府的人,现在各自回家取钱,补昨个毛皮的差价……” 这帮人急忙从地爬起,揉脸的揉脸,捂肚子的捂肚子,借机赶紧开溜…… 分头男人踉跄了几步,回头看了陈叫山一眼,“好好,你们等着……” 这既是一种默许,但更像是一种威胁! 陈叫山根本不在乎无论你们是不是白府的人,都要打到你白府出面!你白府不是牌子很大么,拜帖递进去,整个没人理会,很好,那让你慢慢理会…… 过了一阵,果然街口来了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渐近时,陈叫山一瞧这不是西门碰见的那个胖子么? 胖子见到陈叫山,也是一怔我说谁这么大胆,竟敢拿白府的人练手?原来是你老小子啊! “是你?” 胖子停了步,两手抱在胸前,肚子挺着,嘴巴撇着问。 “你们白府的人,架子实在大,我们拜帖递进去老半天,没人搭理我们……”陈叫山眼望别处,似无意地说,“这不,我们马车帮的兄弟,捣腾些皮毛货,还被人讹诈抢夺……” “请我们白爷要见你!”胖子腾出一臂,朝西南方向一指。 陈叫山早有安排待他领邱大为、郭大脑兮,以及几个精干的兄弟,进入白府时,其余兄弟,依旧暗守各个路口要道,形成对白府的外围控制…… 陈叫山领着兄弟们,被胖子引至正门,门房老先生此刻看见陈叫山的眼光,较之之前,犹然不同,连连挥着袖子,要伙计将大门开开…… 进入白府,直朝南去,陈叫山边走边观察着白府之内,倒未如外围看去后,想象得那般奢华,青瓦白墙,红柱绿廊,房高院阔,与一般大户人家相,并无特别。 行过一端青藤遮罩的石廊,来到一圆形红门前,远远看去,院内正房榄坎,站立着一个人,身穿白色竹纹绸衫,头寸草不生,油光精亮,唇两撇小胡子,似一楷体的“八”字,整个人高而瘦,但两手背着,颇现威仪! 想必此人便是硬头狼白朗吧? 陈叫山进入了院子,硬头狼仍原地站着,双脚似钢钉扎地,未离半步! “白爷,人带到……”胖子走前去,弯腰,低头,拧身回指陈叫山…… “啪!” 硬头狼一个巴掌扇过去,打得胖子捂了脸,脸的肥肉一抽一抽,“陈先生从汉口过来,我们有失远迎,已经失礼,拜帖进来,也不给我交过来,哼……” 硬头狼这话说得貌似客气,但最后这一个“哼”,又似对手下人的不满,但在陈叫山看来,更像是对自己一行到来的蔑视和不屑…… “陈先生,请”硬头狼身子一转,先进了正屋,而后袖子一撩,“茶!” 邱大为跟在陈叫山身后,心充满一万个不痛快你小小山龙镇,区区一个白府,算个屁呀?在老子们面前摆谱,真是夜郎自大!有你们这样的礼数吗?迎请客人,应是摆手相请,站立一侧,让客人先进入,你却倒好,自己一步先进去了…… 陈叫山自然心里也不痛快,但面却是挂着淡淡微笑,缓缓坐在了黑油发亮的大靠椅。 坐下后,陈叫山环视房内,目光扫到自己的兄弟时,心稍稍明白过来我们都换了马车帮的衣裳,又是补丁,又是破洞的,坐在这样的椅子,显得那样不配! 兴许硬头狼是因于这个,在心底藐视我们吧堂堂的汉口两江航会,穿成这个样子,出来跑江湖了? “陈先生,你手下兄弟,到山龙镇来贩卖皮货?”硬头狼兀自端起茶碗,轻一口,抬眼看向陈叫山,那眼神似乎在说你两江航会,也算是响当当的名气,不至于混到这般田地吧? 坐在一旁的郭大脑兮,便是再愚,也能看出听出硬头狼的傲慢来,便看向陈叫山,且看陈叫山如何挽回些许颜面来…… “是啊,兵荒马乱的,各路买卖都不好做,钱是越挣越难啊!”陈叫山抓起茶碗,以茶盖刮着碗沿,颇多感慨地说,“有合适买卖,挣一点是一点嘛……” “听说我白府的人,强买了你们的皮货,今个还都动起了手?”硬头狼眼睛兀自望着地面,嘴巴微微地歪,八字胡须随之动颤着…… 这是什么态度?一副高高在的姿态,你以为你是谁啊? 邱大为暗暗用目光,去索引陈叫山的目光,希望表达出自己心里的不爽…… 但陈叫山完全不在乎这些你蔑视我,其实是我在蔑视你,我陈叫山何须要你硬头狼来看得起?与你一般见识,那拉低了我陈叫山的境界…… 于是,陈叫山淡淡一笑,“是啊,是有这么个事儿……我手下兄弟,都没啥见识,好冲动,冒犯了白府的人,实在是……” 陈叫山这话说得半软半硬,说到后,本欲说的客套之言,忽地被陈叫山索性省略了…… “哦,依陈先生的意思,我们要么退还了皮货,要么,补齐差价?”硬头狼幽幽地说,“这事儿算过去了?” 这显然是一种“我不想与你们一般见识”的态度,似乎拿点小钱,巴不得早点打发人走的意思…… 到现在,陈叫山仍是不明白一个小小山龙镇,一个乡野村夫硬头狼,何以这么牛气? “不”陈叫山将手一扬起,“我们这趟出来,本是以皮毛换粮食的。听说白府有粮食,不如换给我们一些……” 第691章暗语接洽 “粮食?”硬头狼转头看向陈叫山,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咬了下嘴唇,兀自点头,“粮食是有一些……” “不过”硬头狼复又摆正脑袋,仰首看上,“都是给前线募集的军粮,颗粒不好动呀!” “噢……”陈叫山默默点着头,“原来是这样……” “请问白先生……”邱大为原本是想问“募集军粮的事儿,怎就落到了你白府的头上?”但话出半句,忽然看见陈叫山投过来的视线,便知陈叫山的意思,要自己韬晦一些,遂即改口,“不知可有水路生意,与我两江航会合作合作呢?” “呵……”硬头狼淡淡笑着,望向邱大为,那眼神分明是轻看,“有合适的机会,自然要合作的……” 显然来敷衍之语,并且,有一点“送客”之意。 陈叫山岂能看不出? “那好,白先生有大事要忙,我们就不多打搅了……”陈叫山站起身来,拱手道,“后会有期!” “白山,进来一下……”硬头狼坐着,屁股未离椅面,招手将那胖子唤进来,“去给陈先生他们拿钱……” 那个叫白山的胖子,“唔”了一下,连忙点头说好,准备出去…… “陈先生,你们这一趟的皮货,我照价全买了,连同那差价……”硬头狼淡淡说。ong> “不必了!”陈叫山心说:抬举你胖,你还真就喘上了啊?我陈叫山莫不是乞丐,还需要你来给打发么? “既然白先生为前线筹粮,颗粒不能动,而我们此番本意,又是要换粮食的,那也就不劳烦白先生了……”陈叫山大步跨出,“告辞……” 陈叫山走出好远了,虽未回身,仍能感到自己的背影,凝满了硬头狼轻看的目光,久久未散…… 出了白府,陈叫山特地朝西拐去,走到西门,朝里打量着…… 邱大为凑到陈叫山耳旁,“满满一股子麦子味道……” 回到街上,陈叫山将航会兄弟和马车帮的兄弟,分成了两拨人,一拨留守东边山湾里,另一拨,赶着马车,直奔桑庄县城。 走在半路上,邱大为与陈叫山同坐一辆马车上,随着马车颠簸,两人皆凝眉深思着…… “会长,要我说,直接给杜先生打个电话……”邱大为两手撑着车板,朝陈叫山跟前移了移,“杜先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硬头狼募集军粮的事儿,一问杜先生,自然就知道了……” 陈叫山只是微微地笑,心说:这是大忌讳!你邱大为闯荡江湖这么些年,难道连这一层也想不到么?杜先生以个人之声威,四处募集军粮,支援前线,有他的全盘打算,你若去问募集细节,不是伤杜先生的面子吗? “大为,此事我可以找袍哥会了解一下……”陈叫山顾忌邱大为的感受,没有正面叱责邱大为。 来到桑庄县城时,天已经麻麻黑了,陈叫山一行人,在大街上转悠着,陈叫山边走边在两侧街房打量着…… 陈叫山是在寻找袍哥会的堂口之所在。 袍哥会的堂口,遍布全国各处,对外,并没有特别的明显标识。而袍哥会内部之联络接洽,主要以江湖行话暗语来沟通…… 因而,但凡是在一些城镇上,繁华热闹之处,以合适的契机,报出暗语来,便必然有袍哥会的兄弟来接洽……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陈叫山抬眼看见一座酒楼,一面青底白字的旗幡,在夜风里招展着,上书“醉仙阁”。此刻正是人们吃夜饭的时间,醉仙阁里宾朋满座,极为热闹…… 陈叫山一众人,寻了醉仙阁一楼的角落坐下,陈叫山环视大厅,见有人在划拳,有人在闹酒,人声嚷嚷…… 陈叫山从褡裢里摸出一张兔皮,搭在肩膀上,起身,在大厅里转悠,边走边将兔皮招摇着,陈叫山手指上戴的那一枚翠玉扳指,在灯光下,发出绿莹莹的光芒,“来来来,都看一看,瞧一瞧啊,上好的獭兔皮……” 大多客人只是瞥一眼陈叫山,便就收回目光,该吃吃,该喝喝…… 陈叫山走到一张桌前时,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却忽地抓住了陈叫山的胳膊,“你这兔皮怎么卖?” 陈叫山一瞅络腮胡汉子,见他的目光,停落在自己的扳指上,倏忽一下,便又闪离,便说,“跑码头的货,先生若是喜欢,随便给个价吧!” 陈叫山所料不错,这汉子果然是袍哥会的人,随口便抛出了一句暗语,“大风大浪大码头,怎个大?” 陈叫山心下一喜,笑说,“风上九重天,浪高漫金山,三千九百九十阶,石狮头上祥光现,江底红鲤十万尾,片片鳞甲红光闪……” 络腮胡汉子心下也是一喜,“龙门龙滩龙境界,怎个跃?” “虾米庸碌辈,泥鳅不上窜,豪情壮志望青天,摇鳍摆尾借势翻,纤夫号子为我伴,漫天彩云共白帆……” 陈叫山接答完毕,络腮胡汉子从桌上抓起一双筷子,将筷尖递向陈叫山,“来,坐下吃一口菜?” 陈叫山知道,这是暗语接洽后的“手谈”,便伸了手,去从筷头处接住了,一俯身,将筷子在桌子上,筷尖对连,筷头叉开,摆成了一个“v”形状…… 络腮胡汉子看着桌上的筷子,又瞥一眼陈叫山手上的扳指,哈哈一笑,在陈叫山肩膀上一拍,“走,楼上谈!” 邱大为和郭大脑兮,看着陈叫山与那络腮胡汉子上了二楼,郭大脑兮自然不晓得其中之玄机,便问,“陈先生没事儿吧?” 邱大为嘿嘿一笑,将手搭在郭大脑兮的胳膊上,而后高喊,“伙计,上好酒好菜来!” 陈叫山与络腮胡汉子上得二楼,进入一间包间,络腮胡汉子随手带上房门,便单膝跪地,拱手抱拳,“久闻陈大哥大名,不想大哥竟来了桑庄县,小弟周永,招呼不周,万望陈大哥赎罪!” “周永兄弟,快快请起,快快请起……”陈叫山将周永扶起,两人相对坐下,陈叫山遂即便说,“我此次来桑庄县,主要是探探山龙镇硬头狼的背景……” 小說网 第692章热血豪情 “硬头狼白朗?” 周永似极为警惕地瞥了房门和窗户,而后将手扩在嘴边,压低嗓音说,“此人原是个无赖泼皮,可如今不得了了,范老大都不敢轻易惹的……” 陈叫山狐疑在心,便问,“他有了什么背景?” “你晓得上海的张先生不?去年,硬头狼拜了张先生,成了中原最强的一大门徒,就冲这个,明面暗面上的大小人物,忌惮于张先生的大面,不敢惹硬头狼……” 陈叫山当然知晓:张先生与杜先生、黄先生,乃是上海滩的三大亨。 黄先生在法租界势力最强,有洋人撑腰,为青帮元老,江湖地位甚高。 杜先生为后起之秀,江湖结交最广,势力触角延伸最深,乃是三大亨中风头最强劲者。 而那张先生,实力介于杜、黄之间,且兼武功超强,手段阴辣,脾气暴躁,令各路江湖人物,闻之则胆寒…… 有人说,黄先生如弥勒佛,杜先生如白面书生,而张先生,则似杀神! 陈叫山凝思之间,周永便问,“陈大哥,硬头狼与你有什么过节?不知可否说与小弟,小弟或可……” “呵,没有过节……”陈叫山笑着抬手,“只是好奇罢了……” 对于陈叫山在袍哥会里的地位,每一个袍哥会堂口的大哥,皆是知晓的:陈叫山乃是范老大的义弟,且为两江航会中的实权人物,买卖扩延两江,尤其在凌江两岸,深得民心,被老百姓喻为“活龙王”。 可是,周永看见陈叫山的一身衣衫,怎不生疑:无论怎么说,陈叫山毕竟陈叫山啊,怎就落魄成了这般模样?这一身的打扮,近乎于一个逃难的穷汉了…… “大哥,如今世道不太平,兵荒马乱……”周永低头深吸一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大哥真若遇到了难事,对上了硬头狼,莫说他是张先生的大门徒,便是天王老子,大哥只要点个头,袍哥兄弟定为大哥出头争面!” 对于周永的话,陈叫山是一万个相信的:范老大常说“袍哥兄弟绝不拉稀摆带”,看似云淡风轻,听着颇有戏虐之感,但这,正是袍哥会的傲气担当! 一腔兄弟热血胆,敢令江湖倒倾翻,纵是身死骨成灰,浩荡英魂天地旋! “兄弟,我真没与硬头狼有过节,只是有一事不明……”陈叫山默默说…… 周永听陈叫山说了粮食的疑惑,将大腿一拍,“此事想弄明白,倒也不难!我带兄弟去桑庄货站,问那王站长,倘是硬头狼真的募集军粮,势必会走货站出货的……” “嗯……”陈叫山点点头,“事情到此,且先这么办。那就有劳兄弟了……” “大哥休要客气!”周永站起身来,拱手抱拳,“你与兄弟们且在醉仙阁吃酒,这儿的老板,也是自家兄弟!我去去便来……” 深夜时分,醉仙阁客人早已散尽,陈叫山与兄弟们,在醉仙阁里吃酒谝传,醉仙阁老板亲自操刀下厨,为陈叫山做菜,令陈叫山颇为感动,觉着袍哥会兄弟们,果真一个个大义满胸…… 桌上菜已经够多了,醉仙阁老板还在厨房里忙乎,陈叫山过意不去,便去后厨劝老板,两人正在争夺着炒瓢,忽听外面一声,“陈大哥,我回来了……” 陈叫山与周永、醉仙阁老板在房内坐下,周永喝了一大口茶水,说,“事情打听清楚了,硬头狼没有从货站出过一颗粮食……” 这个结果,令陈叫山感到意外:既然是募集军粮,怎会一颗粮食都没有出过? 醉仙阁老板看出陈叫山的不解,考虑到陈叫山不好直问某些话,便替陈叫山问了,“永哥,那货站的王站长,可是油滑得很,他说的是真话么?” 周永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小布包,解开,朝桌上一丢,里面原来是几缕头发。 “就怕他姓王的不说实话呢!”周永笑说,“我就给他动了点儿真格,告诉他,今儿是借几根头发,若是话不准,下回就是借脑壳!你说他还敢油滑撒谎么?” 陈叫山只是皱眉点头,却默不作声,神游思走…… “大哥,这事儿是和尚头上的跳蚤,那就明摆的……”周永说,“硬头狼大量囤粮,就是想发战争财呢!现在,战端刚起,谁能晓得下一步打出啥情况,真到了米比银贵的时候,硬头狼一股脑抛出来,可不就大赚特赚了么?” 醉仙阁老板为陈叫山续上茶水,并说,“大哥的意思是……做了那硬头狼,把粮食夺了?” 陈叫山眉头紧皱,暗自思忖着:如硬头狼这般,不顾百姓疾苦,只管朝自己口袋揽银子的卑鄙小人,该杀!可是,因为此事,势必要得罪了张先生…… “硬头狼在桑庄县的势力分布怎样?”陈叫山忽问。 “桑庄县城以北,有郑司令的驻防军,那姓郑的,既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但又爱官爱得要命,就把硬头狼巴结得紧,希望借助张先生的能量,能撬动南京府的人脉,为自己升迁捞到筹码……” “另外,桑庄县周围的广为、镇州、太平、县,这四县的县长,全他娘是郑团长的狗腿子,也把硬头狼捧得跟神仙似的……” 周永和醉仙阁老板,一人说一段,将硬头狼的势力分布情况,讲了个详详细细…… 这就难怪了。 硬头狼明面上看起来低调不张扬,实则傲骄得紧,这样一个混世魔王,仗着张先生的势,又怎会将两江航会放在眼里呢? 见陈叫山只是默思,并不言语,周永有些按捺不住,似乎觉得陈叫山此番专程来桑庄县,必有要事!桑庄县与汉口隔着几百里,平日里,也难得帮上陈叫山什么忙…… “大哥,只要你一句话,杀人,还是夺粮,我周永赴汤蹈火,绝不退缩!”周永一下站起身来,将胸膛拍得嘭嘭响,“大哥,你发话吧!” 陈叫山亦站起身来,微笑着,伸手在周永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对了,电话局在哪儿?我去打个电话……” 第693章蓬勃英气 没错,陈叫山是要给杜先生打电话。 陈叫山隐隐觉得:硬头狼囤粮的事儿,没那么简单! 首先,在一个半月前,硬头狼便着手囤粮,而那时候,即便是唯利是图,嗅觉最灵敏的粮食商贩,都还没有入手!硬头狼终究是个泼皮无赖出身,在市场风向敏感性与前瞻性上,哪有那么高明? 其二,硬头狼亲口说他的粮食,是为军粮,颗粒不可乱动!可是,如今前线仗打得如火如荼,杜先生深知军需紧急,早已坐不住,硬头狼背后的张先生,难道不急? 其三,倘说硬头狼囤积粮食,是为了大发战争财,说到头,就一个利字!然而,据中原商会的王会长说,无论各处的商人,出多高的价钱,从硬头狼手里买粮,硬头狼都是颗粒不卖,一概拒绝!此又何故呢? 因为要涉及到张先生身上,陈叫山思虑再三,决定打电话给杜先生,问一问情况…… 此时虽是午夜,电话局早已关了门,但有周永出面,这都不算是个事儿:陈叫山在一电话间里打电话,四周有十几个袍哥会的兄弟,将电话间封锁住,以防任何人偷听到电话内容…… 结果,陈叫山一个电话打到杜公馆,却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信息:张先生已经投靠了日本人,成了大汉奸! 陈叫山根据时间一推算,所有疑惑都解开了…… 一个半月前,张先生甫一投靠日本人,便受日本人指使,在中原一带囤积粮食,以供日军打仗备用! 陈叫山从电话间出来,脸色铁青,周永跟上来问,“大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陈叫山连连摇头,并不接话,缓缓朝外走,走到电话局大门外,猛地一拳打在一棵梧桐树上,震得树叶哗哗响! 倘说硬头狼只是为了囤积居奇,虽是可恨,但不至恨杀! 可是,可是现在,硬头狼却要将中国人的粮食,囤积起来,将来提供给日本人吃,吃饱了,再用枪炮打杀中国人! 硬头狼必杀! 如果类似硬头狼这样的汉奸不死,那就太可怕了,中国希望何在? 这一夜,醉仙阁一间房里,灯火彻夜长明,陈叫山将航会兄弟、马车帮兄弟、袍哥会兄弟,全部聚集在一起,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 “大哥,你这样做,太危险了,万一……”听了陈叫山的部署,周永不无担心地说。 “不” 陈叫山一抬手,牙根恨咬,凝眉而语,“打蛇打七寸,灭贼先屠王!我们必须反其常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果用常规办法,势必要搭上更多兄弟的性命,更多的无辜百姓,也会卷入其中,流血,掉头!如今正是国难当头,日寇步步紧逼,国土寸寸沦丧,痛心疾首啊……我华夏国土上,多保留一个热血汉子,就多一份抵抗日寇的力量!” 是日中午,山龙镇白府正门前,开了一辆黑色小汽车,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一人:一身黑色风衣,内穿西装,领带笔挺,头戴礼帽,帽檐压得低低,戴着墨镜,脚上一双黑色皮鞋,在中午的阳光映耀之下,明光泛彩…… 对,猜的不错,此人正是陈叫山! 陈叫山特地将自己拾掇一番,一出车门,便有一种蓬勃英气,席卷而出,那种威风凌然的形象,强大至无极的气场,足令任何人一见,徒生三分怯意! 陈叫山大步腾腾,风衣衣角,飘卷翻飞,直朝白府大门走去…… “先生,你是……”门房老先生看见陈叫山,被如此英武不凡之形象,亮瞎了双眼,连忙放下手里的洋匣子,从窗口探出脑袋来,将茶色老花镜朝上推了推…… “开门!” 陈叫山咬咬牙,厉声一喝! “先生,请问你……” “啪” 不待门房老先生话说全,陈叫山重重一记耳光扇过去,打得门房老先生老花镜掉出窗外,两眼金星四溅…… “老东西,再多废话,割你舌头!”陈叫山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信奉,朝老先生跟前一晃,“老子从上海远道而来,奉张先生之名,找白朗有事传达……” 陈叫山想起那天邱大为递拜帖的事儿,犹然觉得:对于这种趋炎附势的看门狗,越是狠辣跋扈,他反倒越是乖顺! 果然,门房老先生眼冒金星,老花镜也掉了,只觉着眼睛模模糊糊有个信封,料想那定是张先生的手谕,但怎敢去接看? 大门打开,陈叫山开着汽车直入,行了不远,过来四个黑衣人,将汽车拦住,“什么人,请下车接受检查!” 陈叫山并未下车,只将玻璃摇下,将那信封朝车窗外一递,“张先生手谕在此,谁再嗦?” 四个黑衣人猛一惊,尚未看清信封上写的什么,陈叫山一踩油门,汽车如箭而行! 陈叫山凭记忆,将汽车开到一红色拱门的宅院前,下了车,又有两个黑衣人走过来,陈叫山直接问,“白朗在哪里?” 两个黑衣人不禁愕然:这是谁啊?竟敢直呼白先生的名字? “先生,你是……?”其中一位黑衣人,壮了壮胆子问。 陈叫山不说话,低着头,一步一步朝两个黑衣人跟前走去…… 两个黑衣人有些慌张,竟连连地后退,仿佛眼前这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有一种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将人一口吞下的杀气! 另一个黑衣人,相对圆滑一些,觉得陈叫山既然能将汽车开进白府,必然来头不小,何苦多嘴盘问,便说,“白……白白先生在里面……” 陈叫山冷笑一声,转身朝宅院里走去,风衣衣角被清风卷了,高高飘扬而起,仿佛一面大帆,在惊涛骇浪中,傲然招展…… 硬头狼坐在屋里,一左一右搂了两个小姑娘,正在玩着“挠痒痒”的游戏,屋里不时地传来一阵“咯咯咯……嘻嘻嘻……”的笑声…… “白朗” 陈叫山跨过门槛,一声大吼,惊得硬头狼“突”地一抖颤…… 第694章神秘特使 陈叫山出现在了硬头狼身前,这般威武,刹那间的一种强大气场,犹如一股劲风,扑卷过去,着实令硬头狼大惊,一下将身侧的两个小姑娘推开,欲拧身去后边的橱柜里摸枪…… 两个小姑娘怯生生地从陈叫山身旁绕过,碎步儿离开了房间,仿佛此人是一尊恶煞,稍近,便会有一种威慑之气,令人窒息! “白先生……” 陈叫山带着笑腔,仍将口袋里的信封摸出,在硬头狼面前一晃,“我是张先生派来了的……” 硬头狼身子拧了半转,忽地停滞住,心下疑惑着:此人的声音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可是,是在哪里听见过的呢? 既然一时想不起,硬头狼便不能继续回想,脑海中的第一反应是:张先生派来特使,向我传达指令了么? 陈叫山故伎重演,只将那信封一抖晃,不待硬头狼看清,便又重新装回口袋里…… 陈叫山向前两步,“噗”地一撩甩风衣衣角,在硬头狼身旁坐下…… “你是……”硬头狼嗫嚅着,稍稍平复了一下惊悸情绪,“你是张先生的特使?” 陈叫山的眼睛,潜藏在墨镜之背后,透射着恨恨之光芒,似一道道利剑,几欲穿越破出,将硬头狼扎个全身血洞…… 但此际,不能动手,尽管这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从硬头狼的表情,陈叫山揣测着硬头狼的心思…… 硬头狼见陈叫山只是静静坐着,也不摘墨镜,便也猜测着陈叫山的来意…… 两人相对,暗潮汹涌…… 陈叫山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能过多说话,越少说,硬头狼便越感自己神秘!或者,故意地变了嗓音来说,令硬头狼难以回忆起…… 是,硬头狼如何能料到:前几日那个一身破烂打扮,就连下人都不甚待见的两江航会的陈叫山,此刻却是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神秘“特使”? “呵……” 陈叫山唇角朝一侧微微弯了去,淡淡一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却无多言…… “粮食是不是可以运走了?” 硬头狼转神动念之间,揣测了无数种可能,权衡一番,采用了一种方式,探问着。【..】 陈叫山仍是点点头,并不出声说话…… 硬头狼也兀自点点头,似为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也似表达着自己久等上海消息,终于等来的一种欣然…… 陈叫山瞥见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盘葡萄干,便伸手抓了几颗,一下丢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 “什么时候可以发货?” 此际,硬头狼已经完全放下心来,情绪恢复如常,不再动念神思:此人看来定是上海过来的特使了,如若不然,他身上不可能有这种神秘的感觉,不会有这种孤身英雄的气场…… 倘若是刺客,倘若是盗贼,首先,他不可能轻易地进入白府!另外,他又怎会淡淡笑着,泰若从容,抓起葡萄干来吃…… 情绪平复下来的硬头狼,等着陈叫山发话…… “有酒没?” 陈叫山故意干咳了一下,仿佛嗓子有些干涩,特意地绷着喉咙管,问了一句。 “哎呀,对对……”硬头狼将青亮放光,寸草不生的光头,一拍,显出“招呼不周”的表情来,“先生,我们到餐阁里坐……” 硬头狼站起身来,腰弯得如滚水虾米一般,手臂朝门口一身,“请” 陈叫山故意坐着没动,他在心底琢磨着:白府的餐阁在哪儿?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只识得曾经来过一次的路线,因此,不能去餐阁。 陈叫山扬起头,看看硬头狼,而后,将手一伸,手掌连连下压,示意着:坐下,坐下,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硬头狼挠一挠前额,只得重新坐了下来…… “就要酒,别的不要……”陈叫山又抓过一把葡萄干,丢进嘴里,大口地嚼着…… 陈叫山越是这般神神秘秘,不拘常态,不循常礼,越发令硬头狼对其特使的身份,深信不疑了! 毕竟,张先生如今已经投靠了日本人,虽说势力正是如日中天,但硬头狼身为张先生的大门徒,心中很清楚:无论是官家,还是民间,江湖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时刻惦记着张先生的人头! 终究是汉奸啊! 此次为日本人囤积军粮一事,是张先生为日本人献供表功的第一个大好机会,万不可出任何闪失,更不得泄露太多消息,必须隐秘再隐秘…… 那么,张先生此番派来的特使,必定是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来无影,去无踪,神秘,低调,身手超凡,能力过人”的高人! 因而,对于这位特使姓什么,怎么称呼,来去之细节,自己都最好不要胡乱探问! 陈叫山虽说“就要酒,别的不要”,但在硬头狼理解来:特使不想铺排太大,过于张扬,以防泄露太多机密! “来人” 硬头狼一抖袖管,大喊一声。 两位黑衣人走了进来,在硬头狼和陈叫山身前站定,弯着腰,等着指使…… “抱两坛陈年杏花村,通知后厨,切几碟小菜,要快!” 眨巴眼工夫,两坛子老酒抱了过来,茶几上放了一盘牛肉干,一盘卤煮花生米,一盘凉拌猪耳朵,一碗焯菌菇,一小碟松花蛋,一篮子削好皮切好瓣的凤梨…… “先生一路辛苦……”硬头狼倒好两杯酒,自举一杯,“来,干一杯!” 两人一饮而尽…… 陈叫山只管这个盘子里夹一筷子,那个碟子里吃一口,边吃边喝,也不多说话…… 陈叫山夹了一条猪耳朵,边嚼边瞥了一眼门外,见有几个守卫在门外不远处转悠着,便说,“有个绝密的消息……” 硬头狼看出了陈叫山的顾虑,便冲着外边一扬手,“都自个忙去……” 白府的守卫们,也都识趣得很,一个黑衣人走过来,将房门从外面带上,而后,院里的人,全都出去了…… “来,干” 陈叫山招呼硬头狼喝下一杯酒,忽地将眼镜摘下,“你看看我是谁?” 第695章镇魂抑魄 其实,就在陈叫山摘下墨镜的一刹,硬头狼还是没有第一时间认出陈叫山来…… 然而,令硬头狼感到恐惧的,是陈叫山眼中透射出的那两道杀气腾腾的目光! 这目光,冷冷如刀,森森若剑,令人不寒而栗…… 硬头狼终究江湖中人,情知不妙,便要大叫…… 陈叫山的动作,比硬头狼张嘴大叫的速度,还要快,快得多! 一手前卡,迅若风雷,疾如霹雳,陈叫山的一只大手,生生卡住了硬头狼的嘴巴,将嘴巴捏成了鸭嘴状…… “唔,唔唔……” 硬头狼嘴巴里喊不出大的声音来,便将伸脚去踢翻茶几,产生大的响动,引来手下人,陈叫山对此早有防范,一腿伸去,将硬头狼的双腿牢牢缠住,动弹不得! 硬头狼仍不甘心,双手又欲朝茶几上伸,想去抓盘碟,陈叫山“呼”地从怀里摸出手枪,正正顶在硬头狼的眉心处…… “原先,我以为你真的是为前线将士募集军粮,支援抗战!”陈叫山将枪管,硬硬抵在硬头狼眉心上,并连续地旋转枪管,旋得硬头狼的眉毛皱作一团,“没想到,你竟是为日本人筹粮……” “唔唔唔……唔……” 硬头狼吓得脸上的肉,挤来斜去,眼睛睁得大如酒杯,眸子中闪烁着惊恐之光…… 此刻,硬头狼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陈叫山! 眼前拿着手枪,将自己牢牢控制着的人,便是前几日那个一身破烂打扮的陈叫山么? 什么皮货换粮食,什么补齐差价,什么递上两江航会的拜帖,什么寻衅挑事,全是陈叫山的阴谋,早就设计好的阴谋! 自打得知张先生投靠日本人以来,自从接受密令,为日本人筹集军粮以来,硬头狼时常在夜里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人揪住,押在高高的大卡车上,脖子上被挂了“卖国大汉奸”的牌子,在大街上游行示众! 大街上的老百姓,跳着,啸叫着,将石子,烂鸡蛋,破鞋子,疾风暴雨一般朝自己丢来…… 梦醒一刹,是一颗子弹,朝自己射来! 如今,梦中之事,真要转化为现实了吗? “唔……唔唔……” 硬头狼自知自己命不久矣,奋力反抗着陈叫山的控制,拼命地想喊出声音来…… 一切,都是徒劳! 白府的守卫们,自打陈叫山一进入,便感此人神秘异常,且身上揣有张先生的神秘手谕…… 那么,张先生从上海派来的神秘特使,与白先生密谈要事,哪个敢就近偷听,不要命了,活腻歪了吗? 如今的硬头狼宅院里,空无一人! 院门关着,房门已关着…… 硬头狼的嘴巴,被陈叫山死死卡捏着,仅凭硬头狼那微弱如蚊子叫的“唔唔”声,便是有顺风耳者,亦是断断难以听见! 硬头狼起初大睁着眼睛,奋力反抗着,几番下来,终感徒劳,索性不再反抗,连眼睛也闭上了…… 死期已至,何再妄想? 然而,陈叫山是不会在这时杀掉硬头狼的! 陈叫山将手枪放于茶几上,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褐色的药丸,将硬头狼的嘴巴再加劲一捏,硬头狼的鸭子嘴巴,便张得更开了些,陈叫山将药丸,朝硬头狼嘴里一丢,一巴掌拍过去,并端过一杯酒,朝嘴里一倒…… 此褐色药丸,是周永提供给陈叫山的,名曰“镇魂抑魄散”。 镇魂抑魄散乃江湖秘士炼制的一种迷药! 服下镇魂抑魄散,两个时辰之内,人的神志,完全处于“失魂”状态,状若行尸走肉…… 陈叫山孤身闯进白府,挟持硬头狼,反复考量过:倘若直接使用镇魂抑魄散,硬头狼忽地变成一个失魂之人,必然会引起白府守卫的疑惑与警觉! 因而,筹谋再三,陈叫山一番谋思,决定冒险采用“喝酒掩饰”之方法! 正如陈叫山所祈望的那样,硬头狼服下镇魂抑魄散后,须臾时间,两个眼睛便变得无光无彩,脑袋仿佛稀泥捏的一般,来回地晃来摇去,仿佛脖子支撑不住…… 但硬头狼的这种失魂状态,终究又与完全昏迷不一样:眼睛依然睁着,胳膊与腿都能活动,但其神志,已经完全散散…… 陈叫山将硬头狼朝后一推,硬头狼斜斜靠在椅子背上,两条胳膊,仿佛处于了失重状态,直直下吊着…… “啪啪……” 陈叫山伸手在硬头狼脸上,连续地拍打着,硬头狼仍是目光呆滞,脑袋随着拍打之节奏,左左右右地晃着,摇着,却不说一句话来…… 陈叫山将装着焯菌菇的青花小碗腾空了,抱起酒坛子,朝青花碗里倒酒,扳着硬头狼的脑袋,一碗酒灌下去…… “咳咳咳……” 硬头狼连续地咳嗽着,陈叫山又倒一碗酒,再次灌下去…… 听周永说,镇魂抑魄散与白酒相配,药力愈能发挥于极致,喝酒越多,药力越猛! 陈叫山将整整一坛子酒灌进了硬头狼肚子里…… 一转头,陈叫山见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在硬头狼脸上又扇了扇,硬头狼脑袋像拨浪鼓晃着,嘴巴“突突突”地喷着酒气,却是吭不出一声来…… 陈叫山站起身来,将手枪装好,走到屋子一角,打开了高柜上的收音机…… “新新广播电台,最新前线战报:****某集团军于今晨,同日寇在察哈尔洼镇展开激战,一团将士英勇牺牲……至此,察哈尔全省沦陷……” 收音机里传来一个靡靡女声,陈叫山连忙扭动调频旋钮,收音机顿时发出“唧唧唧唧”的锐声来…… 终于,陈叫山调到了一个戏曲频道,里面传来一阵昆曲 “銮舆三顾茅庐,汉祚难扶。 日暮桑榆,深渡南泸。 长驱西蜀,力拒东吴…… 美乎周瑜妙术……天数盈虚,造物乘除,问汝何如……” 听着昆曲,想起方才听到的察哈尔全省沦陷之消息,陈叫山扬起头来,久久难掩心底悲怆,鼻子一热,两行热泪,几欲滚出…… 转头去,望见斜靠在椅子上的失魂状态的硬头狼,陈叫山牙根一咬,生生将热泪逼回了眼眶里…… 陈叫山深吸一气,见窗外已经完全黑透,便架起硬头狼,朝外走去…… 第696章巧夺粮食 处于失魂状态的硬头狼,被陈叫山架着,两腿尽管好比煮得过烂的面条,稀软颤颤,几难撑身,但终究尚能迈步,且兼陈叫山以暗力相扶,一步一步,出了宅院…… 白府各处皆挂着红灯笼,橘子状的,长条状的,将白府映得红红亮亮。 看见陈叫山架着硬头狼在走,浓烈的酒气,一股股在空气中散开,白府的守卫们,无人敢上前来助力相扶,亦不敢拦住询问,反倒是尽量地退着步子,离得远远……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这是陈叫山的一场大的赌局! 倘若正面与硬头狼开战,惊扰了郑团长为首的各处势力,前来支援助战,陈叫山知道:不但兄弟们有全部送命的可能,更重要的是,硬头狼要么发令紧急转运粮食,要么,心再一横,放火焚毁粮食…… 如此,所有努力,尽付东流…… 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赌一回! 陈叫山通过周永了解到:硬头狼喝醉酒后,脾气相当暴戾,若有不识趣者,多一句话,多一个动作,甚或多一个眼神,触了硬头狼之逆鳞,或惹其不爽,硬头狼拔枪杀人,亦是常态! 另外,硬头狼既为张先生的奴才狗腿,整个白府的人,便受其影响,更多奴才属性,对于从上海过来的人,敬畏万分,惟恐不周之处,倒了靠山,断了财源…… 而近,姓张的成了汉奸,硬头狼亦成汉奸,白府上下,皆为汉奸! 凡汉奸者,骨头必软,摇尾乞怜,奴颜婢膝,奴才之特性,已然浸透于全身每一滴血中…… 陈叫山以“神秘特使”的形象,孤身来白府走上一遭,赌的正是这些! 他相信,包括硬头狼在内的所有人,无人敢去质疑、责问来自上海的神秘特使。因为,那是靠山,那是财源,那是主子的权威所在,怎可冒犯? 退一万步讲,万一有人跳将出来,将赌局打破了,颠覆了……陈叫山也早已经想好了应策:先一枪打死硬头狼,再奋力还击,击毙更多的奴才汉奸,纵是自己最后倒下了,又有何惜? 灭了一个大汉奸,杀了一群小汉奸,保全了诸多兄弟们,免遭流血牺牲,死我陈叫山一人,那是大赚特赚,千值万值! 现实情况,比陈叫山预想的,要顺利得多! 陈叫山架着硬头狼,来到汽车前,开车门,将硬头狼抛入汽车中……关车门,发动汽车…… 白府里,没有一人前来阻断! 甚至,汽车行至白府大门,陈叫山将车灯打亮,“嘟嘟”响几声喇叭,便有两个门卫,猫着腰,赶紧将大门打开…… 一群奴才! 汉奸嘴脸! 可憎! 可恨! 可悲可叹啊…… 当硬头狼完全复苏于常态时,已是第二日中午了,足见陈叫山以镇魂抑魄散,配辅白酒,其药力多么强劲! 硬头狼被窗格间射入的阳光,晒得眼睛难睁,以掌遮挡之,环视房间布局,努力回忆着…… 硬头狼猛然看见,三道长长的人影,出现在自己面前,转头一看,脸上的肉顿时揉挤成七七八八…… “你们……” 硬头狼话刚出口,周永一脚蹬过来,硬头狼连同屁股下的椅子,整个一后翻,青皮脑壳,在地上“咚”地一响! 邱大为犹不解气,一步上前,踏在硬头狼胸膛上,“狗汉奸!”拳头高扬,便要砸下…… 陈叫山一把拽住邱大为的袖子,示意邱大为和周永不要冲动…… “白爷,让你受委屈了,实在对不住!” 陈叫山没有那么凶神恶煞,一脸的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灿烂得多…… “陈……陈陈陈……” 在硬头狼眼中,陈叫山那一脸的灿烂笑容,比周永和邱大为的怒目圆睁,更为可怕!惊恐之下,嘴唇哆哆嗦嗦着,硬是没有说出完整的话来…… “别紧张,别害怕,白爷,我只想跟你做个买卖……”陈叫山说,“上回我拜访白府,就跟白爷提过的,有合适的买卖合作机会,白爷得照顾着点儿,白爷你答应过的啊!” “求求求求你……你你们别别杀杀杀我……”硬头狼像是从冰窖里捞出的人,说话都困难。 “白爷说哪里话?做买卖嘛,什么杀啊死啊的,哪里有?” 硬头狼眸子中闪过一丝光芒,终于定了神,“只要你们放过我,你们要多少钱,都行,都可以,我全都答应……” “钱,我不想要,嗯,真的不想要!”陈叫山撇着嘴,连连摇头,“如今兵荒马乱,有钱恐怕没命花呀!我们也想跟日本人合作,你想想看,日本人多厉害啊,跟日本人合作多好啊,前途无限光明啊,对不对,白爷?” 陈叫山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拍在倾倒一侧的椅子上,“呶,照着抄一遍,也就算是我们给大日本皇军的一点见面礼了……” 信纸上的笺头印的是红色仿宋字“大东亚共荣圈之上海维持会”,其下是墨书小楷,“兹有上海维持会中原桑庄特给团白朗,以应战时特需,奉命前遣,征调秘囤军粮……见笺身临,即刻急办,勿缓……” 待硬头狼将信看完,陈叫山早已经将笔墨信笺摆好,“白爷,请吧!” 原来是这样! 硬头狼什么都明白了,不禁长叹一气,只得抓起了毛笔…… 陈叫山将硬头狼抄好的信笺,拿在手里,一抖,“白爷这字真漂亮,瞧这签名,啧啧,多好……来来,再摁个手印吧!” 当天夜里,一队人马在夜色中疾进,由桑装县城,直奔山龙镇…… 拂晓时,浩浩荡荡的送粮大军,将一车车的粮食,运到了桑庄县城,运往城北火车货站…… 陈叫山将硬头狼拉到窗户跟前,指着窗外说,“瞧,太阳终究是要出来的,黑夜再长,挡得住太阳么?” 两人站在窗前,被一缕缕的霞光照着,像两个金人一般,浑身灿灿…… “白爷,走好,下辈子别再当汉奸了……” 陈叫山举起枪…… “” 第697章酒会风波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花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唱片机里缓缓飘出的曲儿,月光倾洒般,乳雾笼笼,悠扬回旋,飘荡在临街酒店一房间…… 立身窗前,轻掀开白纱窗帷,十六铺码头上的灯火,串了珠子一般,在黑丝绒的夜色中滚动,迷晃着人的眼睛。 晚风入,其间夹杂着黄浦江里升腾的淡淡水腥味儿,夜行丽人的胭脂香水味儿,楼下咖啡馆里略略油腻的奶油味儿,甚或,在陈叫山的鼻息里,还有隐隐的火药味儿…… 来上海已经两天,所调粮食,皆已入杜先生的仓库,只待统一分派。 依照杜先生的安排,陈叫山先住进酒店里,待某些情势察探清楚,再公开抛头露面…… 这是一座江湖味道浓郁的都市。 陈叫山点了一支雪茄,慢慢吸,吐一团烟雾,见其在窗外飘啊飘,终至散轶…… “咣咣咣……”三声敲门,声音低低…… 陈叫山通过猫眼朝外一看,连忙打开房门,喊一声,“杜先生……” 杜先生环视着房间格局,走到沙发前,一抛长袍前摆,缓缓坐下,“叫山,委屈你了……” 陈叫山便说些“挺好,没什么”之类的客套寒暄话…… “我查了一下,看不出事情有泄露的迹象,这就挺好,叫山你办事,总是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的……”杜先生笑一笑,脸上却忽地又阴了下来,“那个木林阿三,就算要对付你,也得先迈过我这一关!他以为聪明得很,栖了高枝了,殊不知道,取他脑袋的人,比城隍庙的香客都多……” 陈叫山自然听得懂杜先生想表达什么意思,便不赘言,只说,“谢谢杜先生……” 杜先生两手在扶手上一撑,起身,站立窗户,两手背在身后,“明天晚上,我办一个募捐晚宴,到时候,你为贵宾,好好跟各路朋友们交流交流……” 陈叫山晓得:杜先生举办的晚宴,少不得各界名流,亦不乏各路的记者,要面对镁光灯和话筒,那样的场合,人其实也是蛮累的! “杜先生,我……就不必去了吧?”陈叫山淡笑着说,“毕竟……” “没有什么毕竟。”杜先生转过身来,微微笑着,“叫山,我晓得你的想法,我可以给你说:在晚宴上,你愿意说几句话,就说几句话,一句不说都可以;愿意跟谁碰杯,就跟谁碰杯,甚至任何人都不碰杯,也可以!至于记者,给个微笑便好,他们懂得怎样做……” “叫山,我各种各样的朋友都有,惟独你陈叫山,最不一样!”说到这里,杜先生抬手一指窗外,“世界之大,江湖之广,多少人庸庸碌碌,浑浑噩噩,就像这一条黄浦江,多少英雄豪杰,曾经雄心万丈,在纷纭时局里,世故通融中,被磨砺去了棱角,变得胡天胡地,蹉跎成了一颗颗沙砾……” 是日的募捐晚宴,在金莱尔酒店三楼大厅举办。 陈叫山到来时,大厅里已有多人,陈叫山踩着红地毯,缓缓步进,摘下礼帽,同来宾点头,报以微笑…… 在杜先生的特地安排下,整个大厅,不设座椅,所有人都站着,自由走动,体现朋友间的坦诚相对,无圈子之隔,无身份之别…… 大厅靠墙,一转的条桌,摆成“u”形,放满果蔬、糕点、冷饮。 杜公馆的内卫,亲自穿了黑马甲,充当侍应生,端着托盘,载着一杯杯各色酒饮,在大厅游走迂回…… “陈先生,请“一位侍应生来到陈叫山身前,一手背后,一手将托盘一举,弯腰,低首,请陈叫山选酒…… 陈叫山端了一杯伏特加,弯腰,低首,向侍应生还礼…… “先生贵姓?” 一位身形若麻袋的大胖子,一手端着一杯威士忌,一手挽着一位身材妖娆的妙龄女郎,走到陈叫山身前,打着招呼…… “免贵姓陈……”陈叫山略略颔首,报以微笑…… 胖子的眼睛,定定看着陈叫山手里的酒杯,胖子身旁的妖娆女郎,穿一身银鳞的旗袍,唇角上有一颗红痣,那红痣微微一动,淡淡笑着…… 在近来的上海酒场,大家都惯于喝威士忌和白兰地,极少有人喝伏特加。 因而,胖子和女郎见陈叫山手里端着伏特加,料想陈叫山是从外地来的,且又面生,便对陈叫山就此轻看,觉着陈叫山充满鲁直,且有些土气了…… 陈叫山乃江湖新贵,但却更是江湖老油条,岂能看不出胖子和女郎的轻看之意? 由此,陈叫山只是淡淡一答,亦不去问胖子姓名,何处高就云云…… 陈叫山之所以选择伏特加,是缘于国难当头,日寇铁蹄,****践踏中华国土,令人痛心疾首,酒味淡淡的白兰地和威士忌,不足以暂且地平复心底的悲怆和忧愤,惟烈性的伏特加尚可! “陈先生,幸会幸会,干杯”胖子充满轻看地笑着,将高脚杯递过来,女郎也将杯子递过来…… 出于礼数,主动提议干杯的一方,应将杯口放低的。而胖子和女郎,毫无此意,将酒杯平平端着,并不下移…… 陈叫山只装作不懂,飞快地在那两个酒杯上一碰,迅速收回,将一大杯威士忌喝干了! 杜公馆出来的侍应生,久经酒场江湖,眼尖腿更快,见陈叫山喝尽了酒,几步跑过来,将托盘先朝陈叫山跟前一举,弯腰,低首,“陈先生,请” 陈叫山将空杯放入托盘,又端了一杯伏特加,弯腰,低首,还礼…… 胖子和女郎,方才见陈叫山一口喝干了烈性伏特加,越发觉得陈叫山没有见识,乡下粗鲁之徒罢了。 而侍应生来送酒时,先请了陈叫山,没有先请胖子和女郎,却又令胖子和女郎,不禁疑惑了:杜家的人,都是很有眼色的,礼数细节,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此看来,这位姓陈的,不简单哩! 胖子心下一变,便准备主动讨好陈叫山,正欲再与陈叫山碰杯,却听一声,“叫山,热烈欢迎,来,咱干一杯!” 原来是杜先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陈叫山和杜先生身上…… 杜先生将杯子伸过来,尽量地下移,要使自己的杯口低于陈叫山的杯口,陈叫山却也尽量地往下移杯…… 杜先生见自己的杯口,不能低于陈叫山的杯口,便连续地下移,索性将腿一弯,一个下蹲姿势,快速地在陈叫山杯口下沿处,“咣”地一碰,一口饮尽…… 杜先生下蹲碰杯? 所有人都惊呆了…… 胖子脸上的肥肉,胡乱挤着,女郎唇角的红痣,连续地抖,两人皆惊得脊背发凉…… 第698章斩蛇行动 晚宴结束后,杜先生将陈叫山单独叫到一间屋里,说,“叫山,木林阿三的事儿,我慢慢来办,他现在警觉得很,我不打不说,一打,必须打!至于他在原的爪牙门徒,你可以放开收拾,不必有顾忌……” 陈叫山点点头,“嗯,我晓得了……” 杜先生忽地长叹一声,“叫山,你对如今之战局,怎么看?” “打仗的事儿,我们未穿戎装,未前线,想说也说不好……”陈叫山低头喃喃着,复又抬了头,目光坚毅起来,“我们用我们力所能及的方式,支援国家吧!我始终相信小小一个岛国,算一时张狂,也终究吞不下我大华国土,成败得失,不过瞬息虚象……” “好,说得好!”杜先生击节叫好,“叫山啊,每一个国人都如你这般的话,国家何惧小小倭寇?” 杜先生遂即拍了巴掌,让下人送来一瓶伏特加,杜先生亲自拧开,倒下两杯,“叫山,我酒力有限,今儿与你一聊,高兴啊,来,干了!” 杜先生兀自端杯,一口气喝干了,用袖子掩了嘴巴,猛烈地咳嗽起来…… 陈叫山知道杜先生的肺不好,有轻微的哮喘,连忙拍抚杜先生的背,“杜先生,何必喝这么急?” “不用管我,不用管我,你干了,干了……”杜先生连续地咳嗽着,脸胀得通红,脸却是灿烂的笑,“千千万勇士,把血都洒干了,这一杯酒,又算什么?” 陈叫山举起酒杯,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杜先生又倒下两杯酒,平复了咳嗽,却又吁叹起来,“昨个夜里,范老大给我来了电话,说他征询了刘主席的意见,要脱了长衫,穿戎装,去前线杀敌了,江湖一摊事儿,恐有疏漏,要你我二人,同心携手,于后方共图大计……”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眼前仿佛出现了范老大的身影,且瞬间又变得越发高大起来! 杜先生身居江湖高位,言语总会韬晦,但陈叫山听得出来范老大穿了戎装,前线杀敌,惟恐自己在江湖有为难之处,托付杜先生照顾自己;另,其后在袍哥会,希望自己能召领兄弟们,干一番事业,不负袍哥会血性! 陈叫山一口将酒喝干,杜先生也遂即一口喝干…… 杜先生猛烈地咳嗽着,陈叫山为其找来干净毛巾,并拍抚其背,杜先生终于止了咳嗽,却又苍然地苦笑着,“可叹我喝杯酒都咳嗽,算我了战场,非但不能杀敌,反给将士们添了乱,哈哈哈……” 陈叫山心十分难受杜先生倾其财力,为前线将士募集粮食、被服、药品、军火,尚嫌不够,又凭自己的声望及面子,号召更多名流朋友,为国募捐…… 是的,国难当头,山河破碎,将士流血,同胞罹难,杜先生一腔热血,恨不能持枪阵,痛杀日寇,以为快意,以抱国仇! 有些话,无须说。 聆听,便是最好的尊敬! 杜先生再去抓酒瓶倒酒时,陈叫山一把将其手握住了,“杜先生,情在酒,恨在酒,我替你喝了……” 陈叫山倒下两杯酒,先端起杜先生的酒杯,一饮而尽,遂即又端起自己的酒杯,干了…… 杜先生哈哈大笑,末了,正色,眼睛透出冷冷之光,眉峰堆聚,牙根恨咬,抓过喝干的空酒瓶,猛然掷地,玻璃飞溅,“小小日本,狼子野心,割不下你狼头,我誓不罢休!” 门外的杜公馆保镖们,闻听房内有酒瓶碎裂之声,猛然拔枪,开门而入…… 杜先生看见八个保镖,皆持枪入内,有些生气,仿佛这样的行为,是对他与陈叫山兄弟情深的不信任,又或者,是搅扰了他掷砸酒瓶,怒骂日寇的淋漓之快意…… 但杜先生终究是杜先生,他自己说过“一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末等人没本事,大脾气”,心虽生气,却是呵呵一笑,将椅子一挪,与陈叫山并排而坐,胳膊搭着陈叫山的肩膀,“陈先生,我的好兄弟,你们认清了?” 陈叫山明白杜先生此话之意从此之后,无论何时何地,青帮的兄弟们,必须时时处处地保护我陈叫山了…… “先生请放心,我们明白了!” 八个保镖异口同声,齐齐朝陈叫山一躬身,后退着出门,最后一人,又一躬身,低首,将房门轻轻关了…… “叫山,此番来海,募捐的事儿,已经摆平,下一步,你还有些什么事要处理?”杜先生问。 杜先生的意思很明显你如果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 陈叫山笑着,先道了声谢,末了,又说,“我自知力弱,一般说来,是杜先生帮我,我帮不杜先生什么的……不过,若有杜先生不想做,不宜做,不方便做的事儿,给兄弟开个口……” 杜先生大笑,“好好好,叫山总是不一般的,当真自家铁心好兄弟啊!” 略一思忖,杜先生又说,“嗯,目前来说,对付那个木林阿三,我管住蛇头,让他动弹不得,不敢乱咬人!你呢,专注收拾蛇身子,蛇尾巴……他在原、西北林林总总的门徒势力,但凡有与他翻脸作对,弃暗投明的,便拉为我们自家兄弟!若是痴迷不悟,死不悔改,铁了心要当汉奸的,杀!” 夜已深,陈叫山出了金莱尔酒店,暗黑,陈叫山看见身后总是远远跟着几个人,陈叫山不禁在心底感慨杜先生的手下,这般专业,又这般敬业,形影不离地保护我,寸步不离! 唉,此番又落下杜先生的大人情了,不晓得何时才能还…… 陈叫山走进一投币电话亭,投了币,抓起电话,一阵拨盘,待电话接通以后,便说,“虾米庸碌辈,泥鳅不窜,豪情壮志望青天,摇鳍摆尾借势翻……”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大哥,我是周永!” 第699章属下家事 “兄弟,桑庄县最近有什么异常没?” 陈叫山将手掌掩在嘴边,环视着周遭,见不远处有好多暗影在围着电话亭,便将手掌放了下来…… “大哥,按照你的方法,我让几个堂口的兄弟,日夜监守着山龙镇哩,他们就是打个喷嚏,或是外头飞进去只蚊子,我们都晓得……”周永的声音,充满了乐呵,“到现在,他们兴许还认为硬头狼去了上海,挣大钱去了呢……” 陈叫山握着话筒,感到一种欣慰…… “大哥,上海那边情况咋样?”周永说,“这都几天了,兄弟们都惦记着你……” “姓张的自己屁股都坐不稳了,他以为有日本人庇护,可以只手遮天,殊不知,对付他的力量多得很,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陈叫山说,“杜先生一直在寻机会,不打不说,一打就必打中,送姓张的上西天!” “大哥,范老大给传来消息了,他要带兄弟们上战场,一日不打退日本人,一日不返乡……”周永顿了顿,“范老大交代了,从现在起,大哥你就是袍哥会一层帮首大哥……” 陈叫山点点头,并未说话,电话那头的周永,自然看不到陈叫山此刻皱眉的严肃表情…… 这一刻起,陈叫山感觉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 “兄弟,上海这边的事情,有我和杜先生控制!你们现在配辅行动,来一个恶人先告状……”陈叫山说,“我回头打电话回汉口,让航会派一些兄弟过去,让他们去寻桑庄驻防军的郑团长,就说硬头狼背叛了张先生,把粮食私自吞了,让郑团长派人去白府彻查同党奸细……你就负责暗中配合,明白吗?” “明白,大哥,这就叫坐山观虎斗,让汉奸们来个狗咬狗,一嘴毛……”周永信心满满地说。。。 “但凡有可能泄露机密的人,一概杀,一个不留,决不手软!”陈叫山手里攥着,牙根狠咬,目光若剑,“但有些戏,要明着唱,有些要暗唱,不要演砸了!姓张的在中原的门徒爪牙,我们要逐个地杀,各个击破,不要贪功,不要着急!” “斩断了蛇尾蛇身,蛇头就没有蹦哒的劲儿了,我与杜先生再伺机一击……” “大哥你放心,小弟明白!” 周永在挂电话之前,说,“大哥,你在外也多多保重……” 陈叫山将电话挂断,点了一根雪茄,咬在嘴里,又拨着号盘,过了好长时间,听筒里传来曹保仁迷怔声音,兴许是从睡梦中醒了,先打了个哈欠,方才“喂”了一声…… “大哥,我是叫山,你派一些可靠兄弟,去一趟桑庄县……” 陈叫山回到酒店时,邱大为和满仓他们几个老兄弟都还没有睡,邱大为一见到陈叫山,叹了口气,抬腕看了看手表,抱怨着,“会长,这么晚了,你一直不回来,兄弟们都急得不行,又没法找你……” 陈叫山走到窗前,撩开窗帷,见酒店门前停了两辆汽车,便回过身来,在身上摸索一阵,而后,指着窗下,对邱大为说,“大为,你包几个红包,招呼一下底下那几个兄弟,大半夜的,也够辛苦的了……” 是日中午,陈叫山和邱大为,来到了两江航会在上海的分埠仓库。 分埠的兄弟们,见到陈叫山和邱大为,都十分高兴,围在陈、邱二人身边,问长问短,倒茶递烟…… 陈叫山环视四遭,便问,“孙伯呢?” 孙伯是上海分埠的负责人,上海本地人,是两江航会创立初识的元老级人物。 兄弟们你看我,我看你,稍顷,一位兄弟才说,“孙伯他……被家里两个活宝给气病了……” 原来,孙伯早年丧妻,他又当爹,又当娘,一手将女儿翠珠拉扯大。 翠珠长大后,觉着孙伯这么些年一个人孤孤单单,也怪不容易的,便给街坊邻居放出话去,要老街坊们帮着留个意,给孙伯寻个老伴,待她有一天嫁人走了,孙伯也有个伴儿,不寂寞…… 街坊邻居都觉着孙伯人好,自然乐意帮忙牵线搭桥,四处为孙伯寻老伴。 可是,老街坊们介绍了一大帮人,老的,少的,俊的,丑的,胖的,瘦的,要么是孙伯瞧不上,觉着某些女人世故,尖酸刻薄,将来非但对他不好,也对翠珠不好!要么,就是翠珠觉着不当,认为好些女人,是看重了孙家的钱财,看重孙伯是两江航会上海分埠负责人的身份,而不是那种踏踏实实,一心扑在孙家过日子的…… 几年前,一位从苏北来的女子,名叫敏敏,经人牵线,认识了孙伯。 这个敏敏,年纪只比翠珠大一岁,照常理,这么大的年龄差距,许是多有不妥的。 但不知咋地,孙伯和翠珠见了,都喜欢,一眼便感觉敏敏像是孙家的人…… 敏敏是从苏北逃难来的上海,老家亲人全已亡故,一入孙家,便将孙伯和翠珠,当作了最最亲近的人,在家里极为勤快,什么活都干! 每天不见亮,敏敏就早起了,在弄堂里劈柴,生炉子,为父女二人做早点,洗衣服……街坊邻居见了,都夸赞敏敏,也颇为孙伯找了个好老婆,翠珠找了个好后娘,而感到欣慰…… 可是,一转眼几年了,敏敏也没有为孙家生个一儿半女的,街坊邻居们的闲话就出来了,有的说是孙伯年纪大了,那方面不行了,也有的说是敏敏肚子不行,压根就怀不了孕…… 闲言碎语多了,敏敏和孙伯的关系,也随之慢慢地不好了,孙伯常就住在分埠仓库里,连着几天不回家。 然而,翠珠和敏敏,因为年龄相仿,关系倒是好得不得了,两人到街上买菜,旁人常以“你姐姐,你妹妹”地说,惹得两人嘻嘻地笑…… “以往这日子都过得好好的,这仗打起来了,孙伯家那两个活宝,居然去了天福门当舞女……”一位分埠兄弟说,“会长,你想想看,天福门那是啥地方,敏敏她自己去也就罢了,还把翠珠拉着去,翠珠还没嫁人哩,黄花大闺女呀,孙伯能不生气么?” 小說网 第700章特殊时期 孙伯家离分埠仓库,不过一箭之地,既到此,何妨去探望一下孙伯? 人说“家有一老,犹胜一宝”。两江航会乃一大家庭,如孙伯这般,为分埠兢兢业业,操心多年的老前辈,陈叫山自觉身为航会头面人物,理应对之多加关心! 陈叫山和邱大为在一位分埠兄弟引领下,进了窄仄弄堂里,脚下是明镜般光亮的石板路,头顶横七竖八的竹竿,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万国旗一般…… 空间一窄仄,且兼弄堂里各家,将炉子放至门口做饭、熬药,柴烟缕缕迭迭,陈叫山四遭环顾,便觉两侧矮楼,交错相夹,仿佛幽境了…… 刚至孙伯家门前,陈叫山抬眼望门框的对联,忽觉一个东西,从楼窗户里飞下,直冲陈叫山头顶而来…… 伸手一接,陈叫山定睛看原来是一包袱。 大家正疑惑,窗户里又飞来一瓷罐,陈叫山手被包袱占着,正欲放包袱,去接瓷罐,却已来不及……邱大为将陈叫山朝一旁一推,喊一声“小心!”那瓷罐便跌砸在地,瓷片乱裂…… 瓷罐里竟装着许多的大洋,这一破碎,银洋骨碌碌满地滚,惹得弄堂里的小贩、难民、住家户们,皆朝这边看过来…… “呀,我说赁心狠哩,倒是藏了这么多私钱,包野女人呀?” 大家正弯腰在地拾捡大洋,门里冲出一女人,声尖利,又带着哭腔…… 冲这一句,陈叫山便晓得这女人,定是孙伯的老婆敏敏了。[ “小妈,小妈,你声小些,有客人来了哩……” 没错,这是翠珠。 敏敏穿着高跟鞋,从堂屋朝外走,胳膊甩着,腰扭着,情绪激动,一不留神扭了脚脖,身子朝一侧倾去,翠珠恰好赶至,扶住了…… 孙伯在楼,已经看见了陈叫山,只是方才与敏敏争吵,被敏敏抓花了脸,正准备下楼迎接,刚至衣镜前,一瞧自己的形象,便又犹疑了…… 敏敏和翠珠站在屋里,愣着神,打量陈叫山,见陈叫山衣着不俗,气宇轩昂之态,料想这是尊贵客人,便自觉失了态,尴尬,无语,无措了…… “可是敏敏小婶和翠珠小妹?”陈叫山将包袱,放在榄坎的一小簸箕里,拱手抱拳,“孙伯可在家?” “会长,会长,在哩,我在哩……” 孙伯用一张《大公报》捂了脸,腾腾腾地下了楼,半张脸,尽是笑,“会长,邱会长,你们来了哈,屋里坐,屋里坐……” 那位分埠兄弟,将拾捡的大洋,用瓷罐的残片托了,随陈叫山、邱大为朝门里走去…… “翠珠,愣啥神?去旺福记办些酒菜……”孙伯站着,想给陈叫山摆椅子,递烟,沏茶,手又被报纸占着,尴尬,犹疑,只得冲翠珠怒喊,发泄怨气! 敏敏愣怔过,一下绽出了笑,“是陈会长、邱会长喔?快坐,快坐……” 翠珠抿着嘴,立在原地,心说光让我去办酒菜,又不给钱,晾人嘛! 陈叫山见方才孙伯下楼那飞快的脚步,心下便踏实下来孙伯并无病,不过是生了些家庭闷气罢了…… 敏敏忙着将茶几的桌布拉平展,又去摇暖水瓶,感觉内无开水,为掩尴尬,并熟落那分埠兄弟,“小舟,你说你,陈会长跟邱会长要来,你也不腿脚快些,过来通知下……” 小舟将装着大洋的残瓷片,放在茶几,摸着后脑勺,只是嘿嘿地笑…… 孙伯觉着自己再捂着脸,便显太失礼了,便将《大公报》一丢,恰恰盖在了大洋,从身摸出哈德门来,弹了两支,给陈叫山和邱大为敬烟…… 敏敏走过来,一把将报纸揭了,抓了一把银元,给敏敏,“去办酒菜,旺福记,快去呀……” “不必不必,我们是过来看看孙伯……”陈叫山笑着说。 邱大为也附合着,“大家都坐,坐,别忙乎了……” 翠珠终究姑娘家家,手里被塞了一把银元,放也不是,不放也不对,站也不妥,坐更不当,觉得屋里所有人,数自己最难堪,眼泪下来了…… 终于,翠珠将银元朝茶几一放,抬袖一抹眼角,飞步朝外跑了。 “翠珠,翠……” 敏敏愣一下,冲陈叫山陪个笑脸,急忙出门去追。因她方才扭了脚,跑起来一左一右地摇…… “唉……” 孙伯闷闷地长叹一声。 无须多问,孙伯的家事,陈叫山已略略知晓,并由此延展开来,猜测着今儿这一闹腾的缘由 敏敏和翠珠去天福门当舞女,孙伯有气,便叱责敏敏,两人争吵…… 敏敏定是收拾了包袱,准备离家走,孙伯一来火,将包袱扔出窗外,敏敏不甘示弱,也将一瓷罐扔出…… 定是这样的了。 孙伯坐着闷闷抽烟,烟雾升腾起来,像一面银纱,扑罩着脸被挠下的指甲印子…… “孙伯,最近家里开销紧吧?回头到柜支些钱……”陈叫山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氛围,“外头仗打得这么凶,咱自家关门过日子,总要图个安宁消停吧?” “唉……” 孙伯又是闷闷一叹,吐了一长串烟,“会长,话是对哩,对哩……我这儿,让你们见笑话了……” “孙伯,国难当头的日子,啥事儿都看开些……”邱大为也劝慰着,且兀自唏嘘起来了,“我知道,日本军舰在长江遛达,咱航会的买卖,走不起来,这一阵子呢,薪水开支也紧巴了点儿……其实也没啥,特事特办嘛,熬过了难熬的光景,咱买卖又红火了!想开些,孙伯,没有闯不过的龙王滩……” 孙伯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将烟蒂在瓷碟里旋灭了,一拍小舟的肩膀,“你跑趟仓库,储物柜二层里我藏了瓶好酒哩,拿过来!” 陈叫山见状,便掏了一沓法币,塞到小舟手,“去那个啥福记,再买些菜来,我跟孙伯好好喝几杯……” 过一阵,分埠又来了好几个兄弟,人人手里带酒带菜,一帮子男人坐在孙伯家里,吃喝,聊天…… 陈叫山端起一杯酒,忽地问,“小婶和翠珠呢?这都大半天了,怎不见回来?” 第701章舞厅狂人 天已经黑透了,敏敏和翠珠仍未见回来。 陈叫山将酒杯一放,说要派兄弟们四处去寻一寻,孙伯此时已喝得微醉,连连地摆手,“不……不不不找,爱上哪儿……就就上哪儿去去……” 陈叫山与邱大为对视一眼,邱大为便端起酒杯,“孙伯,航会近来遇到了些困难,闹得你家里不消停,我跟陈会长心里有愧啊!来,兄弟们共举这一杯,咱们同心协力,渡过这坎节……” 众人一饮。 陈叫山站起身来,“好了,今儿咱就喝到这儿……小舟,你扶孙伯到楼上歇息。” 出了弄堂,陈叫山将兄弟们叫到一起,“今儿大家清货也都忙一天了,就各自回家,早些休息……” 有兄弟提说寻找敏敏和翠珠的事儿,陈叫山心想:有青帮的兄弟时时处处帮着,在上海,找两个女人,容易得很! “我跟邱会长也正好四处逛逛,找人的事儿,就由我们办吧!”陈叫山说,“大家都回去歇着吧,明儿一早,咱在仓库开早会。” 兄弟们散去,陈叫山和邱大为便朝天福门走去,陈叫山觉得:先去天福门逛逛,兴许能寻到敏敏和翠珠,若没有,再让青帮的兄弟帮着找…… 来到天福门舞厅,但见门前霓虹闪烁,光影幽乎,身穿西装、旗袍的男男女女,成双入对地售票口排着队…… 国难当头的日子,前线将士们抛洒热血,炮火硝烟中,国土寸寸沦陷,而在这繁华的夜上海,人们竟如旧寻欢,到底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无奈呢,还是“罔顾国事,只寻现乐”的洒脱? 陈叫山心中一阵悲凉…… 进入舞厅之中,眩目的七彩灯光,忽如漫天星辰坠落,忽如春花随风纷洒,一片缤纷陆离…… 鲜衣亮发的男男女女们,搭肩,搂腰,步步缓移,圈圈旋转…… 留声机里的乐曲,如水,如月光,悠悠缓缓,在舞厅里回响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 倦眼惺忪 大家归去心儿随着转动的车轮 换一换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 如梦初醒 …… ““ 陈叫山和邱大为正在斑驳光影里寻着座位,忽听前处传来一声玻璃瓶碎裂的声音! 顿时,舞厅里便有女人吓得尖叫一片…… “臭婊子,侬当是撒拧啊?则踏西西……” 陈叫山循声望去,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拉拽着一个女人,连拉带骂…… 一道光柱,摇闪过去,陈叫山看清楚了:那女人正是敏敏,而翠珠,则蜷缩在敏敏身旁,吓得瑟瑟发抖…… “听不懂上海话伐?给老子站起来,站起来……”高大男人拉着敏敏的胳膊,使劲将敏敏朝起来拽,敏敏则一个劲儿地朝下坐,高大男人怒了,一手高高扬起,似要一巴掌扇下去…… 陈叫山稳稳地抓住了男人的手臂! “陈先生……” 翠珠兴许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没有称陈叫山为“陈会长”,而称了“陈先生”…… 高大男人转过头来,狠瞪陈叫山,“穷赤佬,侬想哪能?” “来天福门跳舞的男人,理当是绅士,对一个女人动手,不怕被人笑话么?”陈叫山冷冷地说。 高大男人听了陈叫山的话,晓得陈叫山并非上海人,越发嚣张,“乡巴佬,给老子滚” 说着,高大男人另一手握成了拳,便欲朝陈叫山挥来,拳头刚攥成,还没挥出来,陈叫山手腕一带,轻巧一送,高大男人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连连地甩着手腕,倒吸凉气,狼狈不堪…… “你凶,你厉害,等着,等着啊……” 只此一招,高大男人便晓得陈叫山的厉害,不敢再斗,仓惶爬起来,朝舞厅后门走去,边走边骂骂咧咧,以不失男人面子…… 舞厅里的人乱作一团,舞池里没人再跳舞,各自跑散了,乐曲停了,斑斓的灯光,也忽地一下换作了白光,映得舞厅一片亮…… “陈……陈先生,你们快走吧!”敏敏定是白天扭了脚,一直未好转,站立起来,身子也斜着,一脸惊慌,“你们惹不起他的,他是……” 敏敏的话未说全,舞厅后门的门帘“哗啦啦”一阵响,一下子冲进来十几个精壮汉子,个个手里持着短钢管,在舞厅的白灯照耀下,发出雪亮雪亮的光…… 邱大为知道陈叫山的身手,且见这一伙人只是带着钢管,并没有枪,便丝毫不惊慌,大步朝前,迎了上去,“你们想找死吗?” 门帘再次哗啦一响,方才那高大男人走了进来,将手腕活动了一下,歪着脖子说,“好大的口气!知趣的话,给老子磕一百个头,把这两个贱婊子留下,陪老子几天,要不然……” 翠珠站在陈叫山身前,连续地扯陈叫山的袖子,眸子中尽是惊恐的目光,并小声地说,“跑,跑,快跑啊……” 敏敏又惧又急,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子,原地打着转,身子斜来斜去,看一看那高大男人,又看一看陈叫山,不知所措…… “一群小泼皮,我们本不想惹事,但瞧今儿这架势,你们是狂得没边了啊?”邱大为兀自活动着手腕,将胡子甩一甩,在他看来,眼前这十几个持钢管的汉子,根本无须陈叫山出手了,自己便能摆平! 邱大为一步步朝前走,陈叫山却跟了上来,将邱大为一拨,挡在其身前,冲着高大男人笑,“磕头,是吧?” 陈叫山低下头,用脚在地板上旋了几旋,并用脚尖轻轻磕击两下,复又缓缓抬起头,“你们十几个人一齐磕头,我只担心这地板不结实……” “给我打!” 高大男人听了陈叫山的话,再也难忍,一声大吼! 十几个持钢管的汉子,叫嚣着朝这边冲过来,陈叫山兀自站着不动,一脸的蔑视…… 邱大为一个弓步列开,前拳身出,后拳贴腰,严阵以待,只等开打! “……” 正在这时,舞厅前门处,忽地传来两声清脆枪响…… 第702章放你一马 开枪者,正是青帮的兄弟! 由于陈叫山部署的“斩蛇行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杜先生为防止有人,在海暗报复陈叫山,便派出青帮兄弟,一天二十四小时地保护陈叫山! 这是一项重大任务! 青帮兄弟怎敢有一丝懈怠? 几个青帮里的好手,如影子一般,始终跟着陈叫山和邱大为,见二人进了天福门舞厅,便在门口守着,并未进入。. 但过了一阵,但见有许多人,惊慌失措地从舞厅里跑出,料想到舞厅里出了事,便拔出枪来,一跃而入…… 此际,高大男人吼喝手下,持着钢管,正欲冲击陈叫山和邱大为,猛听舞厅前门有枪声,步子顿然刹住,愣了…… 几个青帮兄弟,几步走过来,领头的一兄弟,将枪一高举,冲着高大男人喊,“哪里来的鳖孙,敢在这儿闹事?” 青帮兄弟都很明白他们既要保护好陈叫山,但又要尽量不暴露陈叫山与青帮之间的紧密关系。 因此,领头的兄弟便以“维持舞厅安全”的由头,来呵斥高大男人一伙人! 陈叫山自然也清楚这一层,便也装着并不认识青帮兄弟,两手一抱,站到了一侧,安慰惊惶难定的敏敏和翠珠…… 高大男人见青帮兄弟一脸凝然,目露狠光,且手里又有枪,自怯了几分,便立时换了示弱的笑脸来,“几位大哥,是哪条道的?” “哪条道?”领头的青帮兄弟,鼻子喷一股冷风,“老子是铲道的!哪里路道不平,老子铲一铲……” 显然,这样的回答,直接回答“我们是青帮的”,更令高大男人一伙人畏惧。 对于这种诡秘莫测,无深无浅的话,谁个心里能不犹疑,惧怕? “大哥,我们是众义社的人,你看,咱都是吃江湖饭的……”高大男人嗫嚅着,言语之间,显然流露出希望青帮兄弟高抬贵手的意思来…… 众义社是海刚刚成立的一个帮。会组织,其成员主要是原地区逃难过来的难民。 这些难民,一度觉得自己没有了活路,到了海滩,若是有人给赏口饭吃,他们便感恩戴德一则糊饱了肚子,二来觉得受了尊重!因此,哪怕有人指使他们干杀人放火的事儿,他们也毫不犹豫,说干干! 由此,难民越聚越多,逐渐成了一个帮派,其领头者,江湖人称煞气王。 煞气王有野心,便为手下的难民组织,起名为“众义社”,意即“众人义气相会”之意。 而实际,众义社的人,净干些偷鸡摸狗,贼匪遛捣的勾当,一点儿也不义气! 众义社将海滩闹得乌烟瘴气,但很多人对其却是敢怒不敢言,因为,众义社的人自称自己,是“烂命一条”,死不足惜,谁若敢和众义社作对,便以烂命拼其贵命,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俩,那赚了…… 杜先生身为海滩的大亨,一度忙着筹集军需,支援前线的事儿,根本无暇顾及众义社的事儿。有兄弟在杜先生面前,提说众义社如何如何张狂,要消灭之,杜先生却说,“正值国难当头,我华勇士,每日皆有英雄牺牲者,这个当口,我们又岂可手足相残,国人打杀国人呢?” 杜先生的意思很明显与其国人内斗内耗,不如留一股豪劲,前线去杀日本小鬼子! 尤其是范老大脱下长袍,穿戎装,前线杀敌,对杜先生触动极大!由此,便更坚定了不打压众义社,希望寻个契机,将其收编,送往前线的想法…… 眼前这个高大男人,是煞气王的小舅子,名叫杨顺成。 杨顺成尽管长得牛高马大,却并无众义社成员的那股子蛮气和野劲。 今儿晚,杨顺成带了一伙众义社成员,来到天福门,原本要找敏敏跳舞,但敏敏因为扭了脚,不方便跳,由此便惹恼了杨顺成,他认为是敏敏不给他面子,便对敏敏拉拽辱骂…… 现在,杨顺成并不知晓从前门杀入的这几人,究竟是何妨神圣,便自报了家门,希望能求和…… “哼……你们这怂样,还吃江湖饭?”青帮领头兄弟,朝地吐了一口唾沫,一脸的蔑视和不屑,并用手臂环扫了一下陈叫山和邱大为、敏敏、翠珠,“一大伙人对付两位先生,两位小姐,你们不觉得脸臊得慌?” 青帮领头兄弟越是这样说,杨顺成便越是乖顺,“大哥,大哥,你说的是,说的是……” 杨顺成不断地弯腰、点头,陪着笑脸,并暗暗瞥一眼陈叫山,此际,他觉得如此看来,这人很不简单啊,武功超强,且又有江湖势力罩护,我今儿真这么点儿背,撞人家枪口了么? 青帮领头兄弟此刻也看向陈叫山,那目光分明在示意大哥,你看这事儿咋办? 陈叫山初来海,对众义社究竟是个怎样的江湖势力,并不十分清楚,考虑到事情到了这个份,也没必要再为难众义社这伙人。毕竟,自己和邱大为忙完一些事务,便离开了海,可敏敏和翠珠,在天福门当过舞女,处在明面,且长居海,若是让众义社的人太过掉面子,塌台面,他们对敏敏和翠珠,必怀恨在心……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怕贼惦记! “你,过来” 陈叫山思想至此,便冲着杨顺成钩钩手指,“向这位两位小姐道歉……” 杨顺成知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此际巴不得赶紧脱身开溜。 “两位小姐,今儿实在对不住你们,我糊涂,我有眼不识泰山,我……我以后再不敢……再不敢冒犯两位小姐……” 杨顺成连连地道着歉,并以余光,瞥向陈叫山,希望陈叫山能发句话,好让他们赶紧离开…… “人在江湖走,处处多留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陈叫山伸手在杨受成肩一拍,“好了,你们走吧!” 第703章大事相商 出了天福门舞厅,陈叫山和邱大为一路送敏敏和翠珠回家。 “陈会长,听我爹说,你武功可好哩!”翠珠走在陈叫山身侧,不时地转头看着陈叫山,仿佛看着一座高高的山峰,眼中尽皆敬慕之目光,“难怪那么多人,你一点都不怕……” 陈叫山呵呵一笑,“翠珠,不是我不怕他们,是他们自己骨头软……” 敏敏极有兴趣地凑过来,“陈会长,你给我说说,后来来的那几个人,是不是汉口总埠过来的?瞧他们真凶哩,几句话就把众义社的人镇住了……” 邱大为在一旁听着,微微一笑,“陈会长不是说了嘛,那些众义社的人,自己骨头软……” 邱大为能理解陈叫山的韬晦:陈叫山不想太显山露水,不想让人知晓他与青帮之间的紧密关系。 可是,敏敏好奇得很,总要问,邱大为这么一说,便有意将话题岔开,避免了陈叫山难于回答。 回到孙伯家,孙伯由于喝多了酒,口渴,已经起来烧水了。 见敏敏和翠珠都浑浑全全地回来了,孙伯心下松了一口气,但面上仍是不饶人,“你们两个乱跑个什么,害得陈会长和邱会长四处寻你们……” 想起今晚在舞厅的事儿,敏敏觉着:若不是陈叫山和邱大为及时出现,她和翠珠,真不知道怎么对付众义社那些人了…… 想想真是后怕哩! 因此,敏敏此刻也变得乖顺起来,似乎与孙伯之前因吵架而生下的气,此际也一下消散了去…… 敏敏一边忙着收拾桌上的酒菜,一边说,“翠珠啊,上楼去柜子里拿几颗鸡蛋来,我给陈会长和邱会长下碗鸡蛋面吃……” 陈叫山见敏敏此际变得如此乖顺,全没有白天吵架时的怨气,便想借着今儿的事儿,好好帮着缓和一下孙伯和敏敏的关系…… 所以,陈叫山倒也不客气了,与邱大为坐了下来,“小婶,鸡蛋不要太多,面多下些便好……” 敏敏和翠珠到厨房去忙乎了,陈叫山望着孙伯脸上的指甲印子,便说,“孙伯,关起门来过日子,终究一家人,好多事儿,咱身为男人,多多担待着点儿……处家过日子,哪家不闹点儿磕磕碰碰,牙跟舌头好,还偶尔垫磨一下哩!孙伯,你说是不是?” 孙伯晓得陈叫山的良苦用心:陈会长此番来上海,要忙的事儿那么多,还这般操心自家事,身为下属,会长说话了,孙伯岂会听不进去? 孙伯连连点着头,脸上也没了之前的阴郁神色,“会长说的是,谢谢会长!” “孙伯,如今国难当头,国家都不宁,咱小家就必须要宁啊!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嘛……”邱会长也适时地开解着,“家里开支用度的事儿,有困难了,就先到柜上支些钱,先用,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嗯,嗯,谢谢邱会长!”孙伯连连应着。 敏敏和翠珠端来三大碗鸡蛋面,三个男人各自一碗,陈叫山招呼敏敏和翠珠,敏敏说“陈会长你们吃,你们吃,女人吃夜饭不好哩……” 孙伯许是喝醉了酒,口里干,面条未吃几筷子,倒是猛喝面汤,几口面汤喝了,额上便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汗珠子顺着脸滑,滑到了指甲印子上,蜇得孙伯有些疼,脸上的肉,一跳一跳…… 敏敏见状,便拿来一条毛巾,轻轻地替孙伯擦着汗水…… 孙伯看了敏敏一眼,便就笑了,夹起一块鸡蛋,喂到了敏敏嘴前,敏敏嘟噜着嘴,皱眉示意:你看,当着陈会长和邱会长的面哩,喂我吃东西,像什么话? 但孙伯坚持要喂,敏敏拗不过,张嘴也便吃了,一脸的幸福感 陈叫山和邱大为埋头吃着面,只当装作没看见这老夫少妻恩爱的一幕,心下却是欣慰不已…… 面条吃完,敏敏和翠珠收拾了碗筷,便上楼歇息去了…… “孙伯,你晓得这个众义社,是个什么来头?”陈叫山忽地问。 孙伯猛一怔,用毛巾轻轻擦一擦指甲印子上的汗水,“众义社?那是一帮子敢玩命的亡命徒呀……” 听完孙伯一阵叙述,陈叫山喃喃着,“噢,原来是这样……” “陈会长,你打听众义社,是……?”孙伯问。 陈叫山当然不会说今晚敏敏和翠珠,被众义社的人纠缠的事儿了,“也没什么,就是外面的人总说众义社这,众义社那,所以就好奇问问……” 三个男人聊了一阵,话题说到了航运上,孙伯无限感慨说,“也不晓得这仗打到啥时候啊……日本人的军舰,据说都到了江阴,现在整个上海的船,都是出不去,上游的船,也都来不了上海,唉,何日是个头啊?” 陈叫山眉峰堆聚了起来,唏嘘着说,“整个东北、华北,遭受着战火冲击,多少同胞流离失所,有家不能回,有地不能耕,无论是前线的将士,还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多少人为了保卫国土,血都淌红了土地……咱航会遇到这么点儿小小困难,又能算个什么呢?” “不是我说丧气的话,以我估计,上海怕迟早也守不住……”邱大为也感慨万端,“孙伯,如若不行,你带着小婶和翠珠,跟我们到汉口去吧?” 孙伯连连地摇着头,“我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日本人就算打了过来,就是死,我也死在上海,我哪儿也不去……” 三人一阵吁叹,屋里顿时陷入沉默…… 为消沉默之气氛,孙伯拿出香烟来,正要给陈叫山和邱大为散烟,却忽然听到房门被人“嘭嘭嘭”地敲响了…… “你们……找谁?” 孙伯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两个黑衣汉子,其中一位汉子说,“打搅孙伯了,我们找一下陈先生……” 陈叫山和邱大为便出了门去,走出几步了,方才那位汉子,凑到陈叫山耳边,低声说,“陈先生,杜先生托兄弟们到处找你,说有大事与你商量呢!” 第704章必有深意 “叫山,邱会长,这么晚叫你们来,是要让你们见几位朋友……” 在杜公馆,陈叫山一见到杜先生,杜先生并未提说所谓之大事,倒说引荐几位朋友。 邱大为随陈叫山一同前来,心中疑惑愈重…… 一则,邱大为虽早陈叫山多年,进入两江航会,无数次来往汉口与上海之间,但因于江湖位低,境界小凡,数年来,莫说是结交杜先生,便是杜先生长何般模样,邱大为也只是在报纸上所见。 纵是后来陈叫山借助范老大之荐,结识了杜先生,邱大为随陈叫山多番到上海,杜先生设宴款待之,也多是群英毕集,绝少有单独交流时。 正如此次,邱大为随陈叫山,又来上海滩,杜先生办那募捐晚宴,发放请柬时,也只给陈叫山一人…… 而今夜,邱大为听青帮兄弟说,杜先生有大事要与陈叫山相商,便在一路口停步,拱手道别,而青帮兄弟则说,“邱会长,一起过去嘛,时候还早……” 这是有意邀请我去杜公馆啊! 见到杜先生了,杜先生热情得很,亲自起身为二人倒茶,称陈叫山一口一个“叫山”,称邱大为,则是“邱会长”。 邱大为晓得:自己与陈叫山的江湖地位,那是天差地别,不属一个层次。 直呼其名,颇带亲昵,姓氏套其职位,则又难免客套,流于程式,淡淡疏离…… 引荐几位朋友相见,算是何重要大事呢? 邱大为心中揣测着…… 陈叫山却是无一丝疑惑与不解,在陈叫山以为:杜先生这般之江湖地位,较于常人,自有些许异处。 正如那句“一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末等人没本事,大脾气”,便是玄妙得紧,又精准得紧! 在杜先生这儿,杀人割头,刀光闪闪,枪炮隆隆,兴许是一杯淡茶,一支香烟,一句昆曲般淡淡轻轻;而一个面子,一道礼数,一个场面,一个人情,兴许又如建造一艘军舰,一架飞机那般精细异常,不可懈怠丝缕…… “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 陈叫山手捏茶碗盖子,轻轻刮磨碗沿,轻吹茶叶翻翻,邱大为则是正襟危坐时,侧门一开,有五人随杜先生走过来,杜先生先伸臂向陈叫山和邱大为,作着介绍,“汉口两江航会陈叫山,邱大为……” 陈叫山将茶碗轻放,起身,拱手,面带微笑,不卑不亢…… 邱大为则是身子直着,觉得不妥,又立时冲那三人躬身,复又拱手,略显紧张…… “这位是孔氏军械厂的孔晤忠” 杜先生手臂指向一位一身藏蓝长衫的老者,老者微微颔首,报以微笑…… “万福锦华织染厂的刘祥荣……正兴印刷公司唐恺……闸北郑氏纱厂的郑俊豪……天会化工厂的苏瑾生……” 杜先生逐个地介绍着,陈叫山和邱大为亦逐个地行拱手礼,连连说着“幸会幸会”。 陈叫山从此五人的形貌气质判断,这皆是上海滩盛名赫赫的风云人物! 深夜约见这五位大人物,又是在杜先生的个人小茶室里,能说这样的引荐与相见,是为小事么? 必有深意! 必为大事! 屋内八人,都是场面人,都经场面事,大家坐下后,彼此寒暄……孔氏军械厂的孔晤忠孔先生,年纪最长,先以长者之关爱语气,问陈叫山和邱大为各自家庭情况,来上海之行程等等;陈叫山便询问孔先生高寿几何,高赞孔先生身体康健,算以应之…… 天会化工厂的苏先生,人很喜气,轻松提说起近来大世界剧院里,上演的几部欧洲歌剧……闸北郑氏纱厂的郑先生,与正兴印刷公司的唐先生,就着大家所喝茶叶,谈及了中华茶道之流派……万福锦华织染厂的刘先生,则向陈叫山和邱大为询问起汉口近来的天气…… 众人一阵寒暄,皆感轻松随意,惟独邱大为觉着有些身紧,仿佛茶也喝得没甚滋味儿,不时地瞟墙上的挂钟:大半夜的,大家都说这些,似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事吧? 身为主人的杜先生,坐在大家中间,反倒话语不多,只是不时地会心一笑,附合一言…… 末了,杜先生长长一叹,说出了身为主人和引荐人感觉的话来,“日本人就要全面打过来了,上海……上海只怕是守不住了……” 众人脸上的表情,都肃宁起来了…… “唉……要我说,我这一大把年纪了,理当是将这把老骨头,埋在黄浦江边了,夜夜尚能听见上海的风声、车声、曲声、人声,乐一个逍逍遥遥的千秋大梦……”孔先生吁叹着,一头白发在灯光下,闪着银白之光,“可如今看来,我是做不到,实难遂愿喽……” “孔老,话也不是这样啊……”苏先生身子端端坐了,两手平平放膝盖上,眼睛却朝上看,吁一口气,无尽唏嘘,“越是打仗,你孔家的军械,越是为国供给利器的紧要关节……” “是啊……”郑先生随之附合道,“国难时日,只要人心不散,国脉犹在,小鬼子能猖狂一时,难长久得势,夺了我们的,终要还给我们……” 杜先生起身为陈叫山倒了茶水,随着茶壶嘴里流淌着的“汩汩”声音,杜先生唏嘘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叫山的手指,在茶碗旁轻轻点点,以示感谢,同时,也做思考,脑海中终于形成了一个完整轮廓来…… “诸位好友,我两江航会的船只,来往于汉口上海之间,多年来,少不得诸位好友之帮衬,能到今日,延续不绝,全仗众友时时处处,大大小小的帮助、关照……” 陈叫山既已感觉出众人有事求助于自己,但却不大好直言告之,便主动涉及了话题,“值此国难岁月,覆巢之下,安无完卵?我们理应同心携手,风雨同舟,共经生死荣辱,为国家,为民族,为我们自己,为抗战之胜利,贡献我们的光热……” 众人看着陈叫山,听着陈叫山的话,皆感欣慰…… 第705章最大困难 陈叫山话题至此,杜先生默默环视众人,便说,“叫山,有一件棘手之事……我思来想去,也惟有你能帮到……” 杜先生说,上海许多工厂眼见战事一****吃紧,心急如焚,却又徒之奈何。有人趁着时局不稳,大发几笔横财,而后卷了金银细软,远赴香港海外;有人每日借酒浇愁,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心态,消沉自我,醉生梦死;有人忙着为自己的买卖,寻找接手之下家,情绪悲观,哪怕贱价,亦不犹疑;更有甚者,竟暗中通了日本人,干起了为国人所不齿的汉奸勾当…… 而孔先生他们几人,对自己的产业,怀着深深的感情,业无大小,敝帚自珍,到了如今这关口,几番纠结,却终难割舍下那份感情,独自离开…… 而且,类如孔先生的军械厂,关乎国家战备,于军事实力之提升,有不可估量之作用,如鹰之翼,似龙之爪……而一旦军械厂落入日本人之手,于****国民而言,先是精神上的沉重打击,且会令日本人凭此,参透我军之诸多兵工之玄机,后患无穷…… 而类如郑先生、刘先生、唐先生、苏先生他们,要么关乎民生,要么乃是民族工业之魂灵,之脊柱,岂可说舍便舍,说弃便弃? 因此,孔先生联络一众实业朋友,求助于杜先生门下,希望杜先生能给予帮助…… 杜先生一番思索,觉着此事极难! 大凡大型工厂,其核心所在,一是人才,二便是机器设备,人有两条腿,天涯海角,自有奔走,可机器设备,体积庞大,重量超沉,无腿无翼,想欲迁移,谈何容易? 杜先生便想到了两江航会,想到了陈叫山。 大型机器设备之远途运输,最宜走水路,运输成本最低! 陈叫山之前一直觉着,自己欠着杜先生的诸多人情,一直没有契机去还。 先前杜先生为国募集军需,出力,出钱,出言,出面子,杜先生自己,未得一利。 当杜先生求助陈叫山,帮其调集粮食,而后掣肘住张汉奸,并派青帮兄弟日夜连轴转,时时处处保护陈叫山时,令陈叫山越发觉得:杜先生的人情难还啊…… 自己帮杜先生的太少太少,杜先生帮自己的,太多太多! 目今,上海滩的实业巨子们,求助于杜先生,杜先生若非受行业所局限,一般情形下,是断断不会向我陈叫山寻求帮助,给我制造压力的! 而现在,现实情况是,杜先生已然开了金口…… 这是一种信任! 这是一种情谊…… 这,也是一个机会! 一个报答杜先生常年关照之恩,一个还杜先生之人情的机会! 陈叫山岂会婉拒? “杜先生,诸位好友,此事包在我陈叫山身上!” 陈叫山终于说出了一句大家最想听到,最喜欢听到的话,岂料,陈叫山遂即又说,“将诸位好友的大型机器设备,由上海转运至武汉,甚或重庆去,换作往常,实在不算一件大事……可如今正值战争,战火连连,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太多!因此,我希望,大家出谋献策,齐心协力,尽量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若是惯常来说这话,众人兴许会以为陈叫山是在为自己找借口,明着答应,暗着推脱。 可是现在,没有人会这么认为。 日本人的军舰,就在常州、江阴一带停泊,卡住长江咽喉,单就这一点,便是一个难中之难! 陈叫山没有说那种胡天胡地的大话,这反倒令众人尊敬,愈发感到了陈叫山的沉稳、理智、不圄客套俗路…… 邱大为又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想张一个哈欠,但觉着太失礼,强忍着,咬了牙,用手掌盖住了嘴巴…… 这一幕,被杜先生看在了眼里…… “我看这样吧,明天早上七点,我们八人,还是在这间屋里,继续商量讨论转运之事……”杜先生说,“孔老年事也高,熬得太晚,于身体不好!我们越是要抢时间办大事,越是要注重休息,休息好,才能事半功倍嘛!” 回到酒店,关上了房门,邱大为张了个哈欠,“会长,我思来想去,觉着这转运的事儿,真不是那么容易啊……” 陈叫山站立在窗前,望着灯火闪闪的黄浦江,附合唏嘘,“是啊,是不容易,不容易得很啊……” 邱大为嘴巴动了一下,原本想说“我们接下这活,若是完成不好,岂不是有负众人,有负杜先生,还砸了我们两江航会的牌子”,但一眼看去,见陈叫山的背影,停驻窗前,如一道剪影,似透着无尽之唏嘘慨然…… 邱大为将头一低,还是说了句,“会长,早些歇着吧……” 第二天七点,陈叫山和邱大为便到了杜公馆、 七点半时,孔先生他们五人也都全部到了…… “陈会长,这是我军械厂的机器设备清单,包括装运组合草图……” “陈会长,这是我们印染厂的机器资料……” “陈会长,我们纱厂的设备比较多,规格型号繁杂,我全都整理在这儿了,包括每台机器的长、宽、高、重量、围度……” “陈会长,我们的印刷设备,全都是庞然大物,你还别说,除了装船走水路,陆路转运,还真是没一点办法啊……” 陈叫山将一沓的资料、草图,全部叠合一起,逐张地察看着…… 众人在杜先生的小茶室里开会,中途有内务生送来点心、糕点、午餐、晚餐,除此,八个人始终没有出小茶室,会议又一直开到了深夜…… 其间,杜先生打了好几个电话,末了,说,“79师的柳师长,已经答应我了,到时候,他们在常州、江阴两岸,夹击日本军舰,袭扰鬼子,为我们船队,打开一条通道……” 众人皆感欣慰不已…… 陈叫山眉峰堆聚着,忽然说,“日本军舰的问题,能有****协助,我估计问题不大;船只的事儿,也不难!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机器设备的搬运转接,上船下船,一路维护所需的人手,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小說网 第706章妙计顿出 大家开会至深夜,脑中想的皆是“机器重量、设备体积、装运措施”等等问题,杜先生更多想的是“冲破日本人封锁”的事儿,却恰恰忽略了最大的一个困难——人! 陈叫山觉着这也正常得很,大家都是站在各自的角度去想问题,这些实业巨子们,熟悉各自的机器设备之性能、规格、属性等等,杜先生调用青。帮势力,自然多琢磨“刀口上舔血”的事儿。对于船舶的装载、搬运人力的预算,自然没有概念…… 因而,陈叫山的话一出,大家顿时愣了一下! “我手下的兄弟,倒是足够多,但都是自乐州沿凌江至汉口分布,包括中原大部,可如今这时局,交通受阻,远水也解不了近渴……”陈叫山说,“杜先生的兄弟们,一要协助刘师长他们,突破江阴、常州封锁,二要留守上海,维护上海江湖之安危,也无法随船而行……” 孔先生他们听到这话,眉头紧锁,杜先生则是一脸凝虑,倒是邱大为,原本有些困意,听到这里,反倒不困了,在他以为:这一趟大型转运,风险实在大,若是因为人手问题实现不了,那是最好不过了! “叫山,人手的问题,我真是没有事先考虑周全……”杜先生深吸一口气,抬头直望陈叫山,“你大致算一算,就目前的资料信息看,需要多少人手?” 陈叫山将一厚沓资料,拿了起来,手指头在上面轻轻抚了抚,吁一口气,“轮船以十艘为算,每船至少需要一百个精壮汉子……” 一千个人? “一千个人,是最少最少的预算……且这一千人,必须是那种有勇力,有拼劲的精壮汉子!”陈叫山说,“依照资料看,大型机器设备在路上转运时,必须有一些非常规手段,滚轴,撬杠,吊索,滑轮,都得齐上阵,这是其一!” “走陆路上船时,我们的行话叫硬上软,而从船上卸下,再走陆路,称为软下硬,就这两步,便需要超出正常搬运三倍的人数!” “待到了汉口,软下硬时,汉口的兄弟们,既专业,人手又足,自然好办!但这硬上软,就是一个考验……” “另外,这个季节阴雨较多,长江水位变化大,海事情况复杂,这一路过去,又是逆行走上水,所以……” 邱大为以为陈叫山这是在说“开脱话”,便顿时来了精神,一直沉默的他,也终于开始帮腔说话了,“还有,船在江上行的过程中,遇激浪、险滩、飓风、暴雨、雷电等情况时,要随时随地地监控货物码放位置,不时地依照变化,进行调整配货,防止船身侧倾,并覆遮油布,以防货物遭水淋受潮……” 陈叫山方才的话,已经将孔先生他们说得心里一阵阵凉,邱大为再一添言加话,大家心里更是凉透了…… 宋先生有些急,便说,“我让我厂里的工人,全部都上阵,总得行吧?” “算了吧,宋先生……”不待陈叫山和邱大为接话,刘先生便已接了话头,对宋先生的想法,进行了否决,“这段时间,很多工人都在放假,很多人见时局不稳,甚至都已远走他乡,我们如何能短时间召齐?再说,除了孔老厂里有些精壮汉子外,咱们的厂里,都是女人、中年男人居多,能顶上事儿吗?” 杜先生转头看向陈叫山,他晓得陈叫山过往的太多故事,知道陈叫山是不折不扣的硬汉,就算困难有天大,陈叫山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放弃的话! 此刻,陈叫山闭着眼睛,似在假寐,但杜先生看得出,陈叫山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想必他心底已然有了解决之道…… “叫山,依你之见,有什么好办法?”杜先生说,“你说出来,我们探讨探讨,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就付出一百倍的努力!” “是啊,陈会长,你说说你的想法吧……” “陈会长,你有什么办法,尽管说出来,只要我们能办得到,我们一定全力而为!” 大家都在央求着陈叫山,邱大为也装着样子问,毋宁说是在解决问题,倒不如说是在推卸此次转运,“会长,有什么好办法吗?依我看,实在不行,此事就先缓一缓,从汉口调集一帮兄弟过来再说?” 事情紧急,我们想缓一缓,可日本人不让我们缓啊! 中原铁路交通,如今严重受阻,等到汉口的人手,骑马赶来,那要到猴年马月? 陈叫山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那一双眼睛,仿佛黑暗之中的两盏明灯,驱散了黑暗,照亮了航程,也温暖了人心…… “我就在想,我们能不能把众义社的人收编过来?”陈叫山说。 众义社? 那些从各地赶来上海的难民、流匪、贼寇? 那些在上海偷鸡摸狗,不怕死,敢玩命的愣头青们? 大家先是猛一怔,相互对视一眼,但很快,大家又觉得:值此国难当头的特殊时期,特事特办,倒不失为一良策! 一度凝阻的棋局,仿佛因为一步妙着,就此打开了局面…… “叫山,说说你的想法……”杜先生说,“具体怎么操作呢?众义社那些人,都是些不怕死的泥腿子,玩起命来,能发狠,但他们也是一盘散沙,未必能聚合起来啊……” “嗯……” 陈叫山点点头,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天在天福门舞厅时,那帮黑衣汉子们,手里握着钢管的情形来…… “杜先生,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若有不妥,你勿要责怪……”陈叫山淡淡一笑。 杜先生也笑了,“现在是什么时候,火都烧到眉毛了,只要能为国家做些实实在在的事儿,哪还有什么妥与不妥的?叫山,你尽管说吧——” “我听说,众义社的头目叫煞气王……”陈叫山说,“杜先生不如给煞气王一张青帮的进帮帖子,邀请他加入青帮。他若答应,他手下的众义社成员,自然就受我们调度了;他若是不答应,我们就拾掇他,让众义社的人都明白一点,他们这是不给青帮面子!” 第707章孤身闯关 “呵呵呵……” 杜先生听了陈叫山的话,淡淡一笑…… “主意是不错的主意,也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只是……”杜先生欲言又止…… 无须杜先生再朝下说,陈叫山已猜出了杜先生的犹疑与顾虑所在。敬请记住我们的网址:小說。 招纳众义社进入青帮,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就小。 若要显得郑重其事,青帮须派出有实力的大人物,前去游说煞气王,若是一般的青帮兄弟前去,煞气王及众义社成员,会以青帮缺乏诚意为由,拒绝加入! 当然,按照陈叫山之前说法“你不服气,我就打到你服气”,似乎靠武力,也可以将众义社强行征服。 但是,谁都清楚众义社成员是怎样的一群人! 众义社三字,不过是煞气王拍着脑袋,临时想出来的,是为了在江湖上混个名号而已,实则,其在江湖上根本没有任何地位可言。 他们,是一群没有组织纪律,没有所谓的帮规束缚,没有自我的理论体系,没有信仰支撑,没有架构等级,没有所谓的祖师爷的一帮子难民而已。 再说难听一些,乌合之众! 他们高兴了,跟着你打打杀杀,大块吃肉,大块喝酒。不高兴了,一拍屁股走人,尥了蹶子了,你能拿他们怎么样? 在杜先生心中,是根本不屑于众义社的,认为他们与街头小瘪三,并无两样。 杜先生既有此观点,青帮内的实力大人物们,必然也是这样的想法。ong> 若顺利游说成了,倒还好,若是不顺利,非要通过拳头和刀枪,打到他们屈服,那就让江湖上的人,完全看了青帮的笑话了。 杜先生的犹疑,正在于此。 “杜先生,此事由我陈叫山去办!”陈叫山既已猜到了杜先生的心思,便微笑着说,“我去会一会那煞气王……当然,我是打着青帮的旗号去的,杜先生莫治我个冒名顶替之罪便好……” 陈叫山此话一出,除邱大为外,其余之人全都笑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杜先生笑着,深吸一口气,言语又透露出万般感慨来,“时局动荡,家国不宁,只要能短时间内,办成我们的事情,善莫大焉……” 煞气王常住在同祥里的一处老旧仓库里,那里,便是众义社所谓的总部。 陈叫山随一众青帮兄弟,来到同祥里后,陈叫山转身,拱手,“诸位兄弟,前面就是煞气王的住处,我一人前去便可,诸位兄弟在此等候佳音……” “陈先生,多加小心啊!如若有情况,记得及时鸣枪,一听到枪声,我们立马杀进去……” “陈先生,众义社的人,其实根本不讲什么义气的,你要注意……” “陈先生,要么我们跟你一起去吧?” “陈先生,你如果有个什么闪失,我们可不好向杜先生交代啊……” 青帮兄弟们看着陈叫山,纷纷说着话,有劝说,有警示,有交代…… 陈叫山淡淡笑着,“众义社是什么,青帮又是什么?我们去的人多,他们反倒牛起来了……诸位兄弟,我知道该怎么做,大家尽管放心吧!” 来前,天空本就阴阴沉沉,此际陈叫山再次向青帮兄弟们,拱手道别时,天空突然响起了几声惊雷,一道闪电而起,同祥里的青石板路面上,便闪亮着陈叫山的一道长长身影…… 陈叫山走出几步,小雨便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在一家百货店里,买了一把黑色油纸伞,陈叫山撑伞穿过一条极窄的小巷道,一直走到小巷尽头,又见一处荒草地,草地上散落着许多的朽烂的椽子、倒塌的廊柱、门框,空气中是朽木的味儿,伴着潮湿的草腥味儿…… 陈叫山的皮鞋,踩在草地上,惊得一大群灰老鼠,呼呼呼地跑开了去…… “扑棱棱……”一大群的草斑鸠,忽地飞上了天,在雨雾里渐隐了去…… 前方出现一面石墙,微微朝前倾斜着,被三根粗壮的木头支撑着,看那架势,若是没有支撑,只怕石墙随时都会坍倒。 众义社里多难民,他们住在这样的地方,倒也是情理之中了。 陈叫山绕过石墙,便看见了老仓库,仓库门口堆放着一摞摞的陈年砖瓦,瓦片上的青苔,绿生莹莹,青砖上的狗尾巴草,粘着雨珠,一下下地在风里晃脑袋…… “什么人,胆敢冒闯众义社?” 陈叫山刚到仓库大门口,忽地从烂门框后,闪出八个彪形大汉…… “我乃青帮杜先生的翼兄弟,特来众义社拜会你们老大煞气王。” 陈叫山收了黑伞,慢慢地甩着伞上的雨珠…… 八个汉子相互对视了一眼,便走过来两人,来对陈叫山进行搜身,陈叫山将雨伞斜靠砖堆上,十分配合地抬举双手,任其搜查…… 在来之前,陈叫山料想会有搜身这么一出,所以,压根就没有带枪,省得麻烦…… 穿过一段幽黑的甬道,前方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木柴燃烧声,青色的烟雾,被过堂风一卷,烟得陈叫山有些睁不开眼睛…… 原来,是煞气王在前面和一伙人在烤兔子吃。 煞气王一听说是青帮来的人,又听说是只有一个人,傲气便上来了,连头也懒得抬,将插着兔子肉的铁钎子,来火堆上翻转着,而后,取过一刀,从上削下一片肉,一下丢到嘴里,舌头被烫得“咕噜噜”一阵翻转…… 在确认兔子肉还没有烤熟后,煞气王“呸”地一口,将半生不熟的兔子肉,一下吐了出去,将手里的刀,朝地上狠劲一插,“兄弟们,青帮看得起咱们,咱们好好招呼招呼……” “得嘞” 呼啦啦一下跑出了几十个蓬头垢面的汉子,在陈叫山面前形成了一道人墙,有人歪着脑袋,有人撇着嘴巴,有人目露凶光,有人一下下掰折着手腕手指头,发出“嘎嘣嘣”的脆响…… 陈叫山单手执伞,将皮鞋底子上的泥巴,在仓库的砖地上,一下下地蹭着,头也不抬,“怎么,众义社是这样招呼客人的?” 小說网 第708章猛揍狂徒 煞气王何以对陈叫山如此傲慢无礼,甚至有意指使手下人,对陈叫山大打出手? 莫非,煞气王不怕得罪青帮,不怕杜先生为此震怒? 非也。 恰恰相反! 煞气王原本为浦东一小混混,算是杜先生的同乡。 可是,杜先生一路青云直上,直至称为青帮老大。而煞气王呢,始终庸庸碌碌,手底下撑死也就几个小跟班而已,在上海滩,几乎没人晓得他煞气王是谁。 煞气王常抱怨老天爷对自己不公,没有给予自己机会。 他姓杜的有什么呢?论打架,三个杜先生,也未必是我煞气王的对手。论智谋,也不见得他有多么出众。论气质,他瘦瘦弱弱,怎比得我威武高大,英气逼人? 后来,煞气王常在金山、闸北一带混,慢慢接触一些外地逃难过来的难民,并吹嘘自己在上海滩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如何吃得开。 因此,渐渐地笼络了一批人,由此成立了众义社。 众义社人数越来越多,但人贱位低,且兼上海滩犹若一口超级大锅,即便众义社上桥成员,亦仅如几颗小汤圆,下锅连水花都不溅几朵…… 没人看得起众义社,没人瞧得上煞气王。 而今,一听说陈叫山是青帮的人,前来拜会自己,煞气王一下就端起来了。 煞气王心想:若想让上海滩的人,晓得众义社,记住我煞气王,仅凭小打小闹,偷鸡摸狗,那是不行的。向威名赫赫的青帮人下手,给他来一个下马威,如此,才会让江湖上有我众义社的名气! 欲成大事,须用非常规手段! “哼……” 面对陈叫山的发问,煞气王鼻子里喷一股冷风,斜视着陈叫山,“客人?谁请你青帮的人来着?不请自来,见面礼也没有,还真当你们青帮了不起啊?” 话已至此,完全印证了陈叫山之前的判断:这煞气王真是核桃变的,须要砸着,才能吃下! 孤身闯众义社巢穴,面对数百亡命之徒,陈叫山何以这般淡定自若,成竹在胸? 陈叫山早已打听过:众义社虽有上桥人,但有大部分人,都在各处游走“踩点”,留守老仓库的,不过三百人左右。 众义社不过干些偷鸡摸狗的小勾当,根本没有钱买军火,除过煞气王手里有两把手枪外,其余的众义社成员,皆是赤手空拳,每遇打斗,不过刀棒占手。 煞气王是想给自己来一个下马威,显一显众义社的威风,但无论怎样,他是没有胆子,敢取青帮人的性命的! “见面礼倒是有的……”陈叫山缓缓抬起头来,两个肩膀一夹一分地活动着,列出一种随时准备开打的架势来,“就在我手里,你们尽管过来取!” 陈叫山此话一出,明显带着对众义社的不屑和蔑视,彻底激怒了煞气王:你一个人来我这里,竟敢如此狂放?既然你不晓得我众义社的厉害,那就打到你晓得! “上” 煞气王将一根烧火棍,在火堆里一磕,“噗”地青烟跳起,火星乱溅,纷纷扬扬的柴灰,飘落在了“嗤嗤”冒油的兔子肉上…… 站立在陈叫山面前的一排人,听到煞气王的命令,一声长啸,呼啦啦朝前冲去…… 此刻的老仓库里,柴烟弥漫,随清风漫卷,乍仙境…… 老仓库外,小雨渐渐变为大雨,石墙下挂的雨柱子,井绳一般粗细,砸得荒草,摇头晃脑…… 陈叫山将长衫下摆,在腰里快速一缠,待第一个冲过来的汉子,离自己三尺之遥时,陈叫山身子一拧,将雨伞前伸了去,由下至上,一撩,且以伞把之弯钩,钩住那汉子的一条腿,一带,那汉子便被高高抛上,重重落下…… 好一个屁股瓣开花! 陈叫山高呼一声,“好!” 来吧,全都是核桃变的,不砸你们,你们反不爽! 一腿抽闪出,矫若惊龙“啪”! 外摆,一脚,“啪啪”,连带两个汉子中招,斜倒过去…… 放收变化,进退迅疾,左冲右突,腾挪闪转,忽高忽低,时跃时顿…… 拳到,中! 脚踢,中! 膝顶,中! 肘击,中! 掌劈,中! “啪啪啪啪” “砰砰砰砰……” 在一群汉子中间,陈叫山飘忽动闪,手里的雨伞,仿佛黑鹰,忽地直窜云霄,忽又俯冲大地…… 伞为掩映,拳脚相向! 好一个痛快淋漓,好一个跌宕起伏! 眨巴眼工夫,地上躺下了几十个汉子,横七竖八,连翻带滚,哎哟连天,捂肚揉脸…… 煞气王急了:这还了得?日后传出去,不是大笑柄么? “全部上,操家伙” 煞气王疾声大叫着,老仓房里的众义社成员,便各操家伙,呼啦啦全部朝陈叫山涌去…… 方才一阵痛击,陈叫山根本无须使用十二秘辛拳,只以最简单实用的招术,便已足够! 而现在,一二百个气急败坏的亡命徒,手里操着钢管、铁片、砍刀、板砖,潮水般蜂拥而来…… 陈叫山知道,是该变一种打法了! 须臾间,陈叫山飘飘跃起,从一大群汉子的头顶越过,“噗”地打开雨伞,伞柄于手腕间一拧,伞骨若百花纷纷,逐次旋转散去,一点一点,一下一下,划一条黑色细线,从一大群汉子的脸上撩过…… 有人以板砖朝陈叫山丢来,未砸到陈叫山身上,反倒砸到了自己人身上…… 旋转,落地,陈叫山猛然又将雨伞一收,在空中一抛,握捏伞尖,以伞把弯钩朝着一大群人的脚腕钩去…… 哗啦啦啦啦……一大群的汉子,逐次倒去,迭排的骨牌一般,相互撞着,碰着,倒下去了…… 雨伞再次撑开,“呼”地一甩,将火堆里的柴灰,激荡而起,一团灰烟扑了去,许多汉子尚未扑倒陈叫山身前,便被灰烟迷了眼睛,东倒西歪,相互乱撞…… 煞气王见势不妙,还如何能坐得住?站起身来,正欲朝仓库深处跑去,陈叫山在空中一个大箭步,双臂尽展,一伞钩去,钩住了煞气王的脖子…… 小說网 第709章征服人心 煞气王本也有些武功,但在陈叫山面前,这点功夫,权且可以忽略不计。 眼瞅着自己手下两百多的兄弟,就这么短短一阵工夫,便对陈叫山打得七零八落,煞气王明白了一件事儿: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人家敢孤身前来,自有人家的道理呀! 心怯,手脚便软,被陈叫山钩住了脖子,煞气王“咔咔”地咳嗽着,用尽力气去掰那伞钩…… 陈叫山并不想为难煞气王,便将伞钩朝前一冲,煞气王的脖子,顿时没了那股子窒息感,大口大口地呼着气…… “大哥……大……大哥……”煞气王喉结上下地移动着…… “我说过,要给你们见面礼的,是送,而你们,却非要抢!”陈叫山将雨伞收回,伞尖点地,眼睛看着一旁狼藉一片的火堆,那烧烤的兔子,滚落在柴灰里,没了本来面目…… 就这么被人家拾掇了? 处心积虑筹建的众义社,就这么在江湖上栽了大跟头? 煞气王看着火堆前面的空地上,或躺或蹲或站的兄弟们,此际以无助的眼神看着自己,恨不得有个地缝,立时钻进去…… 趁着陈叫山似不在意,煞气王猛地从后腰拔出双枪,欲朝陈叫山开枪…… 煞气王的胳膊尚未完全伸直,陈叫山却早有防备,一伞打过来,将一把手枪打飞至火堆里,手腕顺势再一转,雨伞在空中调转了个,伞钩前去,钩住另一把手枪,一钩,手枪便被陈叫山钩了去…… 陈叫山将手枪在手指上一旋,左手指枪相向,右手伸伞尖,抵在了煞气王的喉咙上…… “本想邀你加入青帮,共图一番大事,现在看来,没这个缘分……”陈叫山冷冷笑着,“像你这般狡诈之徒,只怕就辱没了青帮的名声……哼,江湖上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大哥,饶我……” 煞气王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这时,煞气王的小舅子杨顺成,领着一帮人回来了,刚一进仓库,便见地上躺了一大伙人……再一细看,那个左手执枪,右手执伞的汉子,不正是那天在天福门舞厅遇到的冤家么? “大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杨顺成急慌慌地朝过来走,走了两步,却又顿住…… 那天在天福门舞厅,陈叫山的厉害,杨顺成已经领教过了。此刻,他生怕陈叫山转手一枪,所以,不敢靠近了…… 旁边两个汉子,在杨顺成耳旁一嘀咕,杨顺成一下确认了自己之前的判断:果然是青帮的人! 除过青帮,还有谁在上海滩有这般的威势? “最多一个时辰,把你们所有兄弟,全部召集到这里来……” 通过那天在天福门舞厅的经历,陈叫山便晓得杨顺成是那种欺软怕硬,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软骨头人。 这种人,往往有攀附权贵,巴结强者之心! 陈叫山说着话,将手枪一抬,冲着老仓库房顶,“”连开三枪,“一个时辰之内,如若人没有到齐……” 陈叫山话尚未说全,杨顺成便连连点头,“好,好,好好,我们马上去,马上去……” 这三声枪响,隐伏在同祥里的一伙青帮兄弟,闻听之,便立刻朝老仓库冲了过来…… 杨顺成领着一伙人正准备出去召集兄弟,见一大群青帮的人站在了荒草地上,杨顺成一怔,便又回身向陈叫山投去求助的目光…… 陈叫山吁了一口气,用雨伞在煞气王的脊背上两敲,示意他站起来,并将一个木墩子,用脚拨了过去,示意他坐下…… “下雨路滑,兄弟们都相互搀扶着点儿,别摔着跌着……”煞气王垂着头,坐在了木墩子上,陈叫山站立一旁,“一个时辰后,我们在这儿开会!” 这话说得用意明显,青帮兄弟一下就明白过来了:陪着这帮人出去,一同召集众义社成员,让他们晓得利害,防止有人跑路,或者躲着不来…… 杨顺成领着的一伙人,随着青帮兄弟出去了,陈叫山蹲了下来,用雨伞将那跌在灰堆里的兔子肉挑了起来,抓起插在地上的刀,一下下地刮削着兔肉表层的柴灰…… “呶,你把这个,给兄弟们分了……” 陈叫山将兔肉刮干净了,顺手拽来一张干荷叶包了,放到煞气王面前…… 煞气王此际哪有心情吃兔子肉? “大哥,你到底想要怎样?”煞气王愁苦着脸问。 “我让你分兔子肉,给兄弟们吃!”陈叫山咬着牙说话,没有了起先的那种笑意,言语铿锵有力,“人人有份,一个人不许少!” 煞气王听得出来:这是一种威胁! 没奈何,煞气王只得抓起了刀,一下下地削着兔子肉…… “兄弟们,过来,吃肉!”陈叫山将手一挥…… 那些起先或轻或重挨了打的人,也不明白陈叫山这是要干什么,迟疑着,疑惑着…… 一只兔子,本就小,经火一烤,干缩起来,一二百人,若是人人都吃到肉,只怕一人吃一根肉。丝。丝,也是紧张哩…… “你们想过没有,众义社就这么浑浑噩噩地闹下去,能有什么名堂?”陈叫山折了一根细柴棍,当作筷子,从煞气王切削下来的兔子肉中,夹起一块,递给一个众义社兄弟…… 那汉子愣愣着,伸手接住了,迟疑一下,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陈叫山又去夹另一块兔子肉,递给另一个人…… “就像这兔子肉,这么多兄弟来吃,一人能吃几口?能混饱肚子么?” 此时,大家已经明晓了陈叫山分兔子肉的用意…… “我清楚得很,兄弟们从四面八方来上海,都是为了讨生活,混饱肚子的,谁也不想饿死街头……”陈叫山又将一块兔子肉,夹给一个众义社兄弟,“大家既然聚在了一起,就要有一口很大很大的锅,否则,我们这么多的兄弟,能吃饱饭吗?今天吃饱了,明天呢?后天呢?” 煞气王看着兔子肉已经所剩无几,可还有很多的兄弟,还没走到跟前呢,一咬牙,将刀一丢,“大哥,我错了,我们跟着你干!” 小說网 第710章找回尊严 整个上海,弥漫在一场大雨之中。 这是纷乱的秋季,苏州河沿岸不时有枪声传来,零星的,声闷而低,被雨水打击在青瓦上、街面上的叭嗒声所掩…… 有人依然选择来上海,这是有梦想,而敢于冒险者的乐园。 有人筹谋着,要离开上海,这里,像一场顶级的豪筵,海味山珍,色香味全,令太多人垂涎,觊觎着…… 黄浦江上的轮渡,“嘟嘟嘟”响,有人在此岸怅望着,便有人在彼岸大呼小叫,巴不得舢板早些搭好,一步跨了,去拎船上那些手提箱,箱里装着的一个家的所有家当,以及,即将辗转他乡的畅想和迷惘…… 大雨,是在向着阴郁咆哮,还是为明媚失去的悲泣? 在同祥里,在老仓库的荒草地上,在漫天大雨之中,陈叫山与上千号众义社兄弟,站立着,任雨水将浑身浇透…… 青帮兄弟们,将各处采买来的猪肉,以几口大锅煮了,油荤在大锅里凝一层霜状,不时又被底下冒起的小泡顶破,“咕嘟咕嘟”声响,肉香飞数里…… 有煮肉的大锅,也有焖米饭的大锅,锅下燃烧的,是老仓库腐朽的椽子、檩条、窗格、门框。这些东西腐朽多年,极易烧,在锅底废砖撑起的灶膛里,吐着火舌,青烟徐徐,噼噼啪啪…… 是的,烧掉旧的,奔向新的! 新与旧的交替,在某些人的心里,需要兜转迂回数遍,而在陈叫山以为:是到了直抒胸臆的时候! 大家都是中国人! 平日里,可以你算计我,我报复你,你偷我一只小狗,我抢你一串手链,你在摇骰子时,揭碗耍老千,我在麻将锅里偷牌取自摸,恩恩怨怨,纠纷连绵…… 到了国难当头之日,大家便是同胞,骨肉相依,血浓于水,我们共同的名字叫作——中国人!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陈叫山直抒胸臆了,将众义社此番的终极目的,未来所向,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令陈叫山和青帮兄弟们,感到意外的是,上千个精壮壮的汉子,站立在雨中,有人流泪,有人叹,有人怔怔,有人抹着头发上的雨水,有人捋着袖子,但,没有一个人离开……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离开?又能到哪里去? 家园本已失,寸土何所立? “我们的亲人同胞,有的被日本人枪杀了,有的在逃难的路上,被日本飞机炸死了,老人,孩子,女人,手无寸铁,无力还击,也被日本人的刺刀挑了,架在树上了,抛在水沟了,玷污蹂躏了……” “人,活到头,终究一死!但我们应该是死在自家的床上,不应该是这样的死!”陈叫山吐了一口嘴上的雨水,情绪激动起来了,“既然日本人不让我们寿终正寝,不让我们安宁,那我们也就让小鬼子不得好死……” “现在,日本人就守在长江上,要掐住长江咽喉,活活憋死我们!”陈叫山咬咬牙,将手臂在大雨中一摆,“我们就不信这邪,根本就不信,从来都不怕!我们就是要闯过去,把我们的物资运出去!这是我们的长江,我们的水路,日本人想当什么?土匪?路霸?强盗?我们无须多想,我们只管打,只管杀,灭了小鬼子,闯过去!” 煞气王一直站立在雨中,低垂着头,此际,终于抬扬起来,似觉出了自己曾经的荒谬和无知,同时,他也听到了上千颗心脏,此际在这大雨中“怦怦”的跳动之音…… 这些兄弟们,兴许是些歪瓜裂枣,脚臭屁多呼噜响的糙老爷们儿,为了活命,为了混一口饭,什么事儿都可以干! 他们,兴许会假扮做嫖。客,混进了青楼里,先把姑娘玩了,不给钱,反把姑娘的首饰抢了,跳窗逃走,崴了脚脖子,也喜不自禁…… 他们,兴许会站立在街头拉着二胡卖唱的盲艺人跟前,假意拍着巴掌,说些不咸不淡的漂亮恭维话,而后,摸几个铜子,丢进盲人脚前的瓷罐里,让盲人听几声“叮当”响,趁着盲人拉弦之际,反又从瓷罐里摸走几枚袁大头…… 甚至,为了钱,为了肚子饱,他们可以将刀架在背着书包的娃娃脖子上,逼着大人拿大洋来;他们可以将黄包车夫,诱骗到僻静的巷道里,一顿打,将车夫身上的钱,一下捋干净;他们会抢叫花子手里的馍馍,他们会割买药的大妈的钱包,他们会将人家巴望着下蛋的母鸡,一把拧断了脖子,拿到老仓库来烤着吃…… 这样的日子,捱一天,是一天,算一天…… 何日是个头? 我们名为“众义社”,“义”字在哪里? 怎么现在,这上千个歪瓜裂枣的愣头青们,站立在大雨中,脊梁骨竟前所未有地挺直了? 他们的心脏,在大雨的哗哗声里,跳得这般响? 煞气王看到了之前从未看到的东西——那种跳动在眉上的一份尊严! 是,尊严! 人不管怎么活,岂能没有尊严? 没有尊严,就算死,也死得如一只蚂蚁。 现在,有一条道路,摆在大家的面前,走上去,或是生,或就是死,但那是有尊严的一条路! 煞气王正思想着,陈叫山正直抒胸臆着,忽见几辆小汽车开了过来,停在了巷道尽头,排头一辆汽车,车门打开,下来一人…… 是杜先生? 有侍者为杜先生将伞撑起,杜先生一扬手,兀自走入大雨中…… 人群一阵躁动…… 纷纷私语,交头接耳…… “众义社的兄弟们,你们是一群好汉,我不说太多,就想向好汉兄弟们敬一碗酒……”杜先生与陈叫山对视一眼,转身挥手,“抬酒来——” 几位工厂过来的老板们,凑在杜先生耳边,“喝了酒,搬东西会不会误事啊?” “无妨!”杜先生接过一坛酒,在几位兄弟的雨伞遮盖下,倒出来一碗,“人凭的是一股气,武松打虎,借的不是酒,就是一股气!” 杜先生和陈叫山一碗一碗地敬酒,快到杨顺成和煞气王了,杨顺成悄悄说,“姐夫,咱真喝啊?喝了这碗酒,咱就要去送死了?” 煞气王深吸一口气,吐了一口嘴边的雨水,“喝——” 第711章士气不灭 大雨下得透,到天黑下后,骤然一停,夜空被洗得干干净净,一片乌云也没有,月亮银银,挂在海的空…… 吃过了“结盟饭”,喝完了“誓师酒”,桥众义社的兄弟,被分成了几拨人,踩一地银光,各自去完成各自的任务…… 体质相对弱的兄弟,去了化工厂,化工厂的一些机器设备,相对零碎,轻便,而化工原料等物,装在圆桶,可以滚动而行,相对省力。 一些有眼窍的兄弟,则去了印刷公司、纱厂,在技术劳工的指导下,干拆卸工作。 另一拨精壮壮的汉子,一身的腱子肉,豪劲无,兼几碗白酒下肚,正可去搬运军工厂里那些沉重无的大家伙! 其余的人,是陈叫山经过询问、挑选下来的船工,他们去了分埠小码头、船务局,航会的兄弟们,要对他们进行最短平快的培训,令其熟悉轮船构造、海事应变、配货转运等等知识…… 时间最宝贵,分秒必争! 纷乱人群,邱大为尽管心颇有埋怨,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拿出两江航会副会长的气概来,挽起袖子,身先士卒,投入到抢运大军去…… 杜公馆。 墙的挂钟“咔嚓咔嚓”地转动着指针…… “我很敬重诸位的勇气和决心!但是,我不得不说,此次抢运,风险极大,我们面临的困难,超乎想象……” 杜先生从南京邀请来海军部舰征司一位姓龙的少校处长,龙处长听完陈叫山和船务局代表、实业代表们的汇报,表情严肃,末了,竟说,“所以我建议,最好还是取消这次抢运吧!” 杜先生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但由于龙处长是客人,军界的重要客人,杜先生不便多说,抓过茶壶,亲自给龙处长杯里添了茶水…… 窗外的月光,倾洒进来,流水一般…… 大圆桌前,寂静一片,大家围坐着,听着杜先生倒茶的“汩汩”声音,仿佛那自茶壶嘴里流下的细细一股茶水,在月光映照下,像一股寒流,凉透了除龙处在以外的每一个人的心…… “战略是对的,也是光明的,有着深远的意义!” 龙处长见大家都不说话,似乎晓得与会者的心思,便说,“可是,你们并不晓得,在当今世界海军军事作战实力排行,欧洲以英国为第一,北美洲以美国为第一,论到亚洲,日本则是第一……” 陈叫山咬着牙,太阳穴一鼓一凸,深深吸一口气,胸膛随之鼓得高高…… “一战时,我们与日本展开过海战,大家多读几页书,想必便都晓得,最后我们是怎样的结局……”龙处长环视众人,“无论从海军部的总务司、军衡司、军学司、军械司,还是到我们舰政司,甚至总部、政务、常务的峰将、将们,都是怎样的出身?我说句客观的话,在陆作战,我们或可利用地域之广博,同日军展开迂回,可在江海,真的是……” “够了!” 龙处长的话未说全,孔先生将拐杖在地狠劲地一戳,厉声将其喝断了! “龙处长,你是杜先生请来的客人,当着杜先生和陈会长的面,老朽本不该伤你面子……可是,你一口一个日本实力,日本实力,对,人家没有实力,拿什么来侵略国?乡野妇孺都知晓的道理,你一个海军部的少将处长,用得着大费口舌吗?” “你……” 龙处长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方白手帕,连连地擦着额的汗水,嘴唇哆嗦着,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头,连连地冲着孔先生指指点点,却多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是,日本人有实力,我们国人没实力,那我们还抵抗什么?举手投降好了嘛,既保全了性命,没有那么多同胞流血,国土也不用千疮百孔,多好哇!龙处长,你说是不是?” 龙处长被孔先生问得脸青一块、白一块、黄一块,紫一块,却还是无言以应…… “打得过,要打,打不过,更要打!小小一个岛国,凭一点野心,凭所谓的军事实力,把我们吓破胆了吗?” “从东北,到华北,一路打过来,****胜过几场战役?是,没有几场,这我们都清楚……可每一个了战场的将士,哪个说过屈服的话?死死,牺牲牺牲,流血流血嘛,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不死人,还叫打仗吗?” “几个月前,我们运往华北一批炮弹,厂部的人随后带给我的清单信笺头,印着八个红色大字,敢问龙处长,你晓得是什么吗?” “不逐日寇,誓不生还!” 孔先生将拐杖一丢,站起身来,手指向窗户,手指颤颤巍巍,“前天,在前天,霞飞路一伙青楼女子,举着旗子游行募捐,她们喊的什么口号?恨不生为男儿身,冲锋战场保家园……” “龙处长,你身为堂堂少将处长,说这些话,令人寒不寒心,寒不寒心啊?” 龙处长再也忍不住了,将帽子从大圆桌抓起,朝脑袋一扣,“无知者无畏,真是无知者无畏!你们闹,你们好好地闹,告辞” 杜先生眼睛闭了一下,遂即睁开,并未起身,只拧腰微微一拱手,“慢走……” 墙的挂钟“咔嚓咔嚓”地转动着指针…… “龙处长肯定认为我们迂腐,甚至是荒唐啊……”陈叫山淡淡一笑,笑容遂即消失,目光变得尤为坚毅,“我们现在算是背着水牛山,已经到了半山腰了,水牛,放不下来,山呢,还得爬!” “既然人家不愿相帮,我们何须仰人鼻息?来,我们继续讨论……” 杜公馆内,一间房里,灯光彻夜长明…… 月光照耀下的海,今夜,并不平静…… 一群嘴里喷着酒气的汉子,用滚轴支着庞大的铁疙瘩,眼珠子挣得通红通红,像要拼了性命一般,一下下地拽、推…… 军工厂的战事代表,为提升众人士气,说,“来,我教大家唱一首军歌吧!”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 第712章意志决绝 会议一直开到凌晨三点,杜先生派人开车送陈叫山返回酒店,汽车刚到酒店门口,司机正准备踩刹车,陈叫山却说,“走,我们再去一趟分埠小码头。 几个货舱的机器,已经全部装载到位了,移货通道一侧的空地,铺着几张大帆布,众义社的百十号兄弟,横七竖八地躺在面,全都睡着了…… “陈会长……” 煞气王从库房的墙角拐了出来,凑近陈叫山,“陈会长,借一步说话……” 陈叫山见煞气王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对其走到一僻静角落,煞气王环视周遭,而后说,“陈会长,你实话告诉我,这一趟抢运,我们到底有多少兄弟能到武汉?” “……” 陈叫山料想煞气王定是听到了什么话,顿了一下,便说,“兄弟,你是不是听到什么说法了?” “听邱会长说,南京来的一位长官,在杜先生那里跟你们谈崩了……”煞气王转过头去,看着睡在月光下的百号兄弟,遂又将头低下了,“你实话告诉我,我们这些兄弟,是不是十之**都得死?” 邱大为当时并没有去参加会议,他如何第一时间便知晓了龙处长的事情? 陈叫山疑惑着,眉头皱了起来,“是的,是谈崩了。ong>不过,杜先生正在寻求别的帮助……” “我知道……”煞气王情绪激动了起来,声音兀自拔高了,转头一看空地躺着的兄弟们,又恐吵醒了他们,便遂即降低声音,“我知道,你们是想找炮灰,找我们这些命贱的兄弟……?” “军方的人,都不赞成你们的计划,你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固执?” 煞气王将胳膊扬了起来,既像是发泄着愤愤情绪,又有些像是要与陈叫山干架似的,“你给我的兄弟们画一个大饼,说什么武汉如何好,重庆如何好,说什么为国捐躯,民族英雄……引着他们去送死,一口大饼也吃不着!” 杨顺成不知何时,从墙角那边拐了过来,兴许他是担心煞气王惹怒了陈叫山,便连忙扳住了煞气王的胳膊,脸却转向陈叫山,“陈会长,陈会长,别别别介意哈,我姐夫他……他这样……” 正如陈叫山自己所说,事情到了这个份,真如背着水牛山,已经到了半山腰了…… “兄弟,现在夜已深了,你们先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一早,我们再说……”陈叫山将手搭在煞气王肩膀,“好吗?” 陈叫山遂即将司机叫过来,“麻烦把这两位兄弟,送到金莱尔去……” 司机一怔,“陈会长,那你……?” “我留在这儿,跟兄弟们睡……” “算了,你走吧,我们都是贱命,住不了那高级酒店!”煞气王一摆手,“你是高贵人,也不必跟我们这些贱命住一起了……” 杨顺成看看陈叫山,又看看煞气王,“姐夫……话不要这么说……” 陈叫山见煞气王执意不愿去酒店,吁了口气,便让司机回去了…… 煞气王和杨顺成在帆布的一角,躺了下来,陈叫山去仓库里抱出一些草袋,递给他们,“盖着吧,夜里雾气重……” 陈叫山独自一人,坐到了台阶,点了一根雪茄,默默地抽…… 空地的众义社兄弟们,鼾声此起彼伏,不时有人发出拌嘴和磨牙的声音来,似乎在梦吃着什么香的东西…… 陈叫山长长地吐出一股烟,看着烟雾在水飘浮,渐渐散离了去…… 天光微微亮时,陈叫山被冻了醒来,将衣衫裹紧了些,打了个寒噤,索性站了起来,沿着江边走…… 东边的太阳,渐渐跃起了,江水变得红红,甚而有些刺眼起来…… 陈叫山一手搭额前,拣起一片梧桐叶,丢进江里,看着树叶一颠一簸,在一片红光里,渐漂渐远,终至不见…… “会长,会长……” 陈叫山刚朝回走几步,邱大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凑到陈叫山跟前,“杜先生来电话了,要你过去,说有海军部的人来了……” 来到杜公馆,陈叫山果然看见一位穿军装的长官,坐在杜先生的小茶室里,而龙处长则站在那位长官的身侧…… 杜先生遂即走过来,向陈叫山介绍着,“叫山,这位是海军部军械司的林司长!” “林司长好!”陈叫山先一拱手施礼,见林司长将手伸过来,便伸手相握了。 “陈会长,幸会幸会,来,坐坐,我们讨论一下抢运的工作部署……” 陈叫山在坐下之前,特地将一张椅子,朝龙处长跟前一推,“龙处长,请坐!” “杜先生,陈会长,对于你们抢运海实业物资设备的大义之举,我们杨部长深表钦佩……” 大家都坐下后,林司长瞥了一眼龙处长,而后说,“可有某些人,置民族实业大计于不顾,自己懈怠不说,还打击别人的热情,诋毁别人的勇气……对此,杨部长高度重视,做出了重要指示……” 龙处长头都快埋到了胸膛,用手一下下地抠着椅子边沿。 林司长将一张长江军事防御地图,摊在了大圆桌,摘掉自己的白手套,从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铅笔,在地图点点划划…… “你们看,日军军舰主要在这一带水域集结,此处江面最为狭窄……半个多月前,我们的第一舰队,曾试图靠近这一水域,遭日军炮火封锁,并配辅空军高空轰炸,我们只得退守这一带水域……” “现在的情形十分明了,日军在华北战场得了便宜,现在意欲从海增派海军,封锁海出海口,并于江阴设卡,将长江下游这一大片水域,变成日军海陆空交汇传输的重点区域……倘若海一旦彻底沦陷,日军必以水路转送陆军,威胁到南京……” “所以,时不我待,我们必须出手!”林司长将铅笔一丢,在桌重重擂了一拳,“是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也要挫一挫日本人的锐气,令其野心不能得逞!” “你们抢运物资的船队,为我们此次计划的第三序列,在这一带水域集结,我们齐心携手,从这里,撕开一条口子,将物资转运出去……” 第713章战略争执 林司长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点去,末了,说,“因此,除了抢运之物资,我们须再增加民船,装载沙石、铁网,一来用以掩护物资抢运船,二来用以沉船堵塞水域,令日军战舰,无法在江阴下游迂回……” 沉船? “林司长,那些装载沙石的船只,倘若自沉,船上的人如何自顾?”陈叫山问。 林司长深吸一口气,“这是大的作战方阵,其具体细节,我们须再细细探讨……” 这时,孔先生一伙人来了,同行而来的,又多了几位实业老板,他们一进小茶室,顿时显得室内空间有些狭小起来了…… 杜先生便让下人收拾出了一间大的会客厅,大家在大会客厅里继续讨论部署。 大家听了林司长的陈述后,忽地沉默了起来…… 陈叫山的耳畔,忽又响起了煞气王昨晚的话,眼前闪晃着煞气王既激动,又惟恐吵醒了众义社兄弟们的纠结模样来,“陈会长,你实话告诉我,这一趟抢运,我们到底有多少兄弟能到武汉?” “我知道,你们就是想找炮灰,找我们这些命贱的兄弟……?” “你就给我的兄弟们画一个大饼,说什么武汉如何好,重庆如何好,说什么为国捐躯,民族英雄……引着他们去送死,一口大饼也吃不着!” 待杜先生给陈叫山添茶时,陈叫山方才从神游状态,复苏过来…… “林司长,只要能干小鬼子,要我们怎么做都成!”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了,反正不能坐以待毙……” “既然****海军愿意协同我们转运设备,我们就配合……” “我说一句晦气的话,就算我的全部机器沉了长江,也强过落到小日本的手里……” 大家沉默一阵,又纷纷开始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陈叫山眼睛盯着地图,若有所思…… “陈会长,陈会长……”林司长忽而问陈叫山,“说说你的想法。(战略角度来考虑的,你们两江航会常年在江上跑船,运输物资方面,你们更具专业经验……” 陈叫山淡淡一笑,遂即又严肃起来,那笑容,仿佛风里飘飞过的一片叶子,转瞬即逝,将地图拿过来,在上面指点着,“林司长,这些红色箭头标注的区域,便是日本军舰的所在,这些蓝色箭头,则是日本陆军集结地所在?” “嗯,是的……”林司长点点头。 “如果需要海军部第一第二舰队,联合出战,才能与日本海军相抗衡的话,那就证明:我们之前对于困难的预估不足……”陈叫山此际看向龙处长,他晓得:其实,龙处长之前的劝解是正确的…… 龙处长看了陈叫山一眼,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来…… 孔先生似乎也意识到,昨天晚上,自己对于龙处长的叱责和讥讽,有些过头了,便也向龙处长看了一眼,那一道目光中,分明带着歉疚之意…… “陈会长的意思是……?”林司长颇有些急待下文的语气。 “我个人觉得,如果将抢运船队,编入第三序列,按照方才的部署,直走江**域的话,倒不如迂回一下,改换一条线路……”陈叫山将手搭在地图上,“抢运船队可走无名河,走这里入江南河,然后顺之入太湖,拐入大运河,一路北上,在镇江再入长江……” “叫山,你的意思是,我们绕过江阴?”杜先生问。 会客厅里的实业代表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陈叫山点点头。 “哈哈哈哈哈……”林司长大笑起来,笑得众人皆感到有些愕然…… “陈会长是对我们海军部的作战能力,持怀疑态度啊?”林司长转头看向陈叫山,目光颇有些嘲讽之意…… “林司长,陈会长不是这个意思……”龙处长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出面替陈叫山说话了。 龙处长不说话则罢,一说,反倒把林司长的火气惹起来了! 林司长鼻子里长长地喷一股气,“林则徐大人曾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值此举国抗战之重要关头,你们却打着抢运实业物资之名义,改道线路,不愿与我**海军风雨同舟,同进共退……” 所有人都看向了陈叫山…… 陈叫山将头一低,复又抬起,“恕我直言,我是个跑船行买卖的江湖粗人,对于南京海军部上峰的战略精髓,体会不深……但是,我知道一点,以船只自沉,阻塞长江水域的形式,妄图带来所谓的阶段性战略迂回胜利,我……” “说下去!” 林司长见陈叫山欲言又止,铁青着脸,将桌子一敲! 陈叫山皱了皱眉,深吸一气,“我表示不能理解!在我感觉,这根本不能起到所谓的阻断日军水路迂回的目的!如今之季节,长江水位趋高,江底暗流湍急,其流量……” “陈会长!” 林司长终于怒了,一声喝断陈叫山,“****海军部的高级将官们,莫非不如你一个跑货船的,对长江水域了解吗?我今天坐在这里,是因为杜先生的关系,想着彼此多探讨,可你……” “林司长,莫要激动……”陈叫山淡淡一笑,尽量消解着会客厅里近乎凝滞的气氛。 陈叫山知道,在杜先生这里,与林司长太过计较争辩,其实是于事无补的。 看得出来,海军部的整体作战部署,早已经构建好了的,自己就算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 杜先生是好面子的人,自己若与林司长一般见识,使得杜先生夹在中间,难于偏颇任何一方…… “好吧,我尊重海军部的战略方阵!” 陈叫山此话一出,林司长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一直紧绷着脸上肌肉的龙处长,也变得稍稍轻松…… “那么,实业物资就按照我方才所说的路线抢运!”陈叫山话锋一转,“我随民船前往江阴,配合海军部……” 会客厅里的人,全都沉默着,继而看向了林司长。 “好吧……”林司长若有所思,“那就让那个什么众义社的人,组成第三序列,由你陈会长亲率……” 小說网 第714章两种抉择 林司长和龙处长离去后,孔先生对陈叫山说,“陈会长,众义社的人如果都被抽调了,我们的计划全乱了,运送设备无人可用了啊……” “唉……”陈叫山闷闷叹一口气,末了,又转变一语气说,“不,众义社的兄弟,大多还是参与抢运,只留一小部进入第三序列……” “走太湖,拐运河,再入长江,航线虽是被拉长了,但必须这么做!”陈叫山说,“我们宁愿慢一些,缓一些,哪怕分批运送,也要将机器设备安全运抵武汉、重庆……” “叫山,此事全怪我,是我之前对形式估计不足,另外,也识人不清啊!”杜先生颇有些唏嘘,“眼下,海军部强要征调沙石民船,我们也无法阻止,只是……你为何还要趟他们的浑水,进入什么第三序列去?” 陈叫山晓得杜先生此际的复杂心情,便说,“实业物资抢运重要,正面对抗日本海军,也重要!即便从一开始,我们知道这些情况,海军部若要征调我两江航会,我也义不容辞,否则,我陈叫山成了拒不抗日的大汉奸!” 众人皆默默点头,唏嘘连连…… “我不明白了我们走太湖、运河转运设备,绕过江阴,不跟海军部的人同行,林司长为何反应那么强烈?”一位实业老板说,“说什么不信任海军部,对****海军的作战能力怀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他们用军舰跟小鬼子干,是抗日,我们将机器设备运到大后方去,也是抗日啊……” “其实不难理解……”陈叫山说,“****海军自建制以来,从未有过实战对抗,江阴这一战,是头一回。[。新····蛧·首·发不是我们不信任他们,是他们自己心里没底,让我们的抢运大船,随同前往,一来声势浩荡,场面好看,二来呢……” 陈叫山说到这里,觉得不好再说下去……孔先生却追问,“二来什么?” “二来……”陈叫山顿了一下,“日本人的炮火袭击过来,抢运大船成为被攻击目标,算是屏护,也能多消耗日本人的炮弹……” “哼!”孔先生气得一拍桌子,“他们这些穿军装的人,打着全民抗日的大旗,拉我们平民布衣当垫背啊!” “是,为了面子和战绩,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陈会长,你看得远,看得深,我们是要走太湖、运河这线路,安安全全把设备运出去,是非成败,自有后人评说的!” “陈会长,要不……你也随我们走新航线吧?万一……” 众人纷纷发表着愤懑,并规劝着陈叫山,陈叫山笑着摆摆手,“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只要是占着江河运输,跟船有关的事儿,都绕不开我们两江航会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陈叫山不顶头,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嘛……” 陈叫山一个人面带着微笑,其余的人,皆表情肃然…… …………………… 是日黄昏,分埠仓库门前。 “兄弟们,我们现在改了计划……”陈叫山站在众义社兄弟们前面,大声说,“现在,一批人随邱会长走太湖、运河的新航线,另外一批人,跟我,走江阴这条线,配辅****海军的战略部署……” 众义社的兄弟们,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人群一阵嘈杂声起…… “兄弟们,静一静,静一静……”陈叫山大声说,“记住,这不是什么命令,没有人能左右你们的意志,完全在于你们自己的选择……” “陈会长,是不是走太湖,以后成了工厂的工人,走江阴呢,以后是穿军装戴军帽的军人了?”人群有人发问。 陈叫山对一旁的煞气王对视一眼,两人的心,皆五味杂陈…… 显然,煞气王并没有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众义社的兄弟们,到现在,兄弟们仍是一腔热血,信心满怀! 于是,煞气王便说话了,“是,可以这么说!你们自己琢磨琢磨,到底是想将来当工人呢,还是穿军装当军人……” 人群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邱大为凑到陈叫山跟前,“会长,还选啥呀?大家都走新航线,今夜动身,到时候海军部的人,莫非还用军舰撵我们不成?南京来的那些人,说话云山雾罩,今天这个,明天那个,朝令夕改的,咱何必跟他们伸一条裤腿呢?” 陈叫山不想跟邱会长解释什么,却冲人群大声说,“现在,愿意当工人的,请举手” 果不出所料,十之**的人都把手举了起来…… 陈叫山走到一位没有举手的黑瘦的后生跟前,“小兄弟,你为什么不举手?你想当军人?” “回陈会长我不想当军人,我想杀鬼子!我老家的人,都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我被炸到了茅坑里,拣了一条命。这是老天爷在给我安排哩,让我留口气,将来杀鬼子,给我爹娘、婶婶、大大们报仇……” 陈叫山点点头,在黑瘦后生的肩膀,拍了两拍…… 陈叫山又走到煞气王和杨顺成跟前,“两位兄弟,你们走哪条线?” “报告陈会长……”杨顺成身子一个立正,“我走新航线……” 煞气王则吁了一口气,将头一低,“大哥,我跟着你……” 最终,选择走新航线的兄弟有八百多人,只有一百多个兄弟,选择跟着陈叫山和煞气王…… 不多时,孔先生与一群实业老板,领着家眷和劳工,朝分埠仓库赶来了,陈叫山朝人群一挥手,“好,大家各自准备去吧!晚九点,准时走二号码头出发……” 陈叫山转过身,面向邱大为,“大为,这一趟,劳你多费心了……等到了汉口,我们再喝酒!” 陈叫山当胸给了邱大为一拳,笑呵呵地说着话,邱大为被打了一个趔趄,连退两步,眉头却是皱着,“会长,你自己多多保重啊……” 是夜,刮着西北风,天无月,夜空如墨,抢运船队从二号码头,向西进发了…… 陈叫山站在码头,久久挥手,直到船的人,再也看不见他,他也再看不见船。 第715章炮火凶狂 天高,江阔,云迭迭。 鸟飞,风掠,草猎猎…… ****海军第一舰队,海军主力起动“宁海、平海、逸仙、应瑞、海圻、海容、海琛、海筹”八艘轻巡洋舰,以及“民权、民生、咸宁”三艘江防炮舰,“海宁号”巡防炮舰,“永绥号”浅水炮舰,组成了第一序列。 第二舰队起动小型舰艇,联合“嘉禾、新铭、同华、遇顺、泰顺、广利、醒狮、华新、回安、通利、宁静、鲲兴、新平安、茂利二号、源长、母佑、华富、大、通和、向阳”二十艘民业轮船,组成第二序列。 陈叫山率领两江航会上海分埠的“远志、乘风、金岛”三艘货轮,江南造船局、招商局、民生公司、大华航队十艘民舰,以及众义社一百多兄弟,海门、崇明数百乡民架控的阔口平船、元宝翘尖船、三桅帆船、鸭艄子、平板月牙等一百二十三艘民船,组成了第三序列。 第三序列的船只,皆装载着上海实业工厂废弃的机器设备、铁锭、铁网、铁链条等金属沉重器物,一百二十三艘民船上,则全部装载砾石、沙土、山渣…… 陈叫山站立在“远志号”的甲板上,望着前方空阔头发被江风一下下掠起,伏下,衣纹皱皱…… 昨天夜里,陈叫山向汉口家中打了电话,志凯先接的,说他每天都在听收音机,一直关注着打仗的事儿,并说二娘教他英语,他进步很大!志荣和志胜,天天都在习武,有时候两人还对练,但志荣一直打不过志胜的。另外,航会的黄爷爷辞世了,曹伯伯伤心得很,天天盼望着你回汉口哩…… “爹地,你耍赖皮啊……”志雁又抢过了电话,似乎很不高兴的语气,“你说几天都回来的,这都多久了,你还不回来……” 陈叫山一沉默,手握话筒,不知如何回答…… 志雁在电话那头,兴许觉出自己的话语,令爹地不开心了,便又说,“爹地,好啦,好啦,我没有生你的气……你早些回来,娘说明年开了春,带我们去参加赛歌会哩……” 一只白鸟,忽地从陈叫山头顶上方盘旋而过,叫声锐而凄,将陈叫山从回忆中复苏过来…… “会长,前头打旗语了,要我们减速行进?”一位航会的兄弟,指着前方第二序列的舰艇说。 “减缓航速,侧靠北,留意后船,保持空间……” 陈叫山将手搭在额前,向前探看,而后,转身,发号命令,水手立刻原话复述,传递至舱室…… 原来,第一序列的“宁海号”上,在进行庄严的升旗仪式。 陈叫山举着望远镜,袖管里一下下地灌入冷风,观看着宁海号上的旗子,徐徐上升,在巡洋舰顶端猎猎飘扬…… 为鼓舞士气,从宁海号上传来一阵歌声,歌声如潮水一般,自第一序列,逐渐蔓延过来,第二序列的人全都跟唱起来,陈叫山将袖子一挽,转身大喊,“全部听令,唱起来,喊起来,会唱的跟词,不会唱的也吼几嗓子……” “………… 信仰坚定,纪律严明! 操纵新时代的战舰,使用最坚利之甲兵。! 雄视三洋,屏障四海,保卫疆土,巩固和平; 同舟共济,万众一心,养成忠勇冒险之好习惯! 同舟共济,万众一心,创造海洋生活之新精神! 新海军! 新海军! 乘长风破万里浪……” 雄浑的歌声,在长江上飘荡开来,似乎于江面上放飞了一群群的白鸽,扑棱棱腾飞而起,振翅高飞,升向天穹,飞去,飞去,由江阴穿越开去,至常州、镇江、南京,迂海门、上海、苏州,遍及华夏每一寸土地…… 位列第三序列最后的民船上,众义社的兄弟们,根本不会唱军歌,歌词记不住,调子也生得很。但前方“金岛号”上的歌声,连续地传来,兄弟们也大致学了强调,嘴里嚼着猪肉罐头,喉咙管里也发出了雄浑的声音,应合着气势…… “我说你们几个,唱歌就唱歌,嘴巴里拾掇干净……”煞气王看见众义社一些兄弟,忙不可支地用刀划拉着****海军提供的猪头罐头,便说,“都是饿死鬼托生的吗?这仗还没打,罐头倒干光了,?不怕别人笑话咱吗?” “笑话?笑话啥?人家都是跑江出海的,不稀罕这罐头,咱没吃过呀……” “大哥,敲万好,不如肚里有食好,踏踏实实的……” “我说,咱脑袋挂裤腰带上过来支援****海军,他们给几盒罐头咋啦?没问他们要女人睡,那是仁义到姥姥家了……” “大哥,你也吃点,吃饱了才有劲撑船哩……” “枪炮子儿不长眼睛,冷不丁给咱脑壳上啄个窟窿眼,罐头?驼峰眼窝也没口福喽……” 煞气王笑着叹叹气,抱过自己船上的一筐罐头,用一面旧旗子裹结实了,朝后船一丢,“给,接住了……” 正在这时,忽有人大喊,“看,看,快看啊,天上有飞机,鬼子的飞机……” 众人抬头朝天上看去,果然看见天上有十几架战斗机在云朵间盘旋迂回…… “慌个?第一序列有大炮哩,小鬼子再在这儿嗡嗡嗡,轰他个狗。日的!”煞气王稳定着兄弟们的情绪,并不断吼叫着,“喂,喂喂,你们几个,别坐着躺着,站端正喽……” “大哥,为啥呀?”有兄弟问。 “一坐一躺,小鬼子从飞机上朝下看,人形就出来了,专朝咱丢炸弹咧!” “轰” 煞气王的话,尚未落音,天上突然坠下一颗炮弹来,落在金岛号的屁股后面,煞气王的阔口平船前处的江面上,一下腾起了几尺高的水浪来,煞气王和几个兄弟的衣裳,皆被打湿了…… “咚咚咚……” 陈叫山手执望远镜,正在观察前方,日军军舰竟连发三发炮弹,接连打在第二序列的舰船上…… “归拢江心,加快航速,快,快快……”陈叫山将望远镜一放,大步朝舱室跑去…… 小說网 第716章大战大战 船下滚滚碧浪,泛着菊花漩,激荡白珠点点,托着长长水纹,前行,摆身,朝江心靠拢了去…… 船长在舱室操控着舵盘,大声喊,“会长,我们已抵既定水域……” 空中的日军战机越来越多,但兴许也忌惮于这么庞大的江上队伍,未敢盘飞太低。天上层云迭迭,日军战机时而穿云而出,时而又隐入云中,似不再现…… 陈叫山笔直站立在舱室右侧,手举双旗,连续地打着旗语,指挥第三序列的船只,摆开阵型,进入各自的既定水域…… 后方的货轮、民舰、三桅木帆船,起先原本是双路平行并进,见了远志号的旗语,立刻拧转船头,各自参差开来,摆开阵型…… “巡江一组兄弟,固定仰冲火炮,快,快快,头尾设置,侧翼不要放……” “巡江二组,检查气阀艇外围,预备舢板,水手各自归位,做好船只互援准备……” “三组,三组的兄弟,守控底舱水门……甲板水手,注意前方序列战况……” 陈叫山站立在船头,大声疾呼着…… “咚——” 空中猛坠一炸弹,炸在远志号与大华航队二号货轮间,江上水浪扑散而起,水柱犹若一条白龙,自水下腾跃而出,越过货轮甲板上两米,一拧拐,水花纷纷散开,扑了陈叫山一身,满头满脸湿淋淋…… “会长,小心啊!” 有水手迈着细碎小步,疾速奔过来,手里扬着一条干毛巾…… 陈叫山并未接毛巾,用手一抹头发,单掌搭在额上,仰望空中,“呸——”地吐了嘴里腥味的江水,“前首仰冲炮,预备,第一发……” 第三序列的货船,在江上摆置着之前预定的防御阵型,大船,小船,轮船,木船,齐齐动转着,船底动荡的水浪,相互冲摇影响着,远志号便摇晃得厉害!火炮手没有朝炮膛里放火炮,而是双手扩在嘴上,大声喊,“会长,鬼子飞机太高,仰角不足,打不打?” 陈叫山搭着望远镜,观察着第一序列的情况,听见炮手的求询,一只手臂腾了出来,朝上一扬,先喊了一句,“打,怎么不打?” 而后,陈叫山身子朝后一仰,仰面躺在甲板上,握紧望远镜,脖子扭来扭去,观察着天上的日军战机…… “前首火炮注意,西北区域,最大仰角,七点半留前角度,预备,第一发——开炮!” “守后火炮,正北区域,八十正角,五点滞前角度,预备——开炮!” 陈叫山连连传递开炮信号—— “轰——轰!” 南边并行的大华公司一号货轮上的船长,见远志号在冲天开炮,便奔到船边,手扶在扶栏上,大声喊,“不要打,留火力,鬼子飞机太高了,根本没有威胁……” 陈叫山一个鲤鱼打挺,翻跃而起,继续半蹲,观察前方第一序列的战况,大声回应着,“我知道,我知道打不着,但就要让日本飞机害怕,忌惮我们,炮弹下落过去,是岩山区域,伤不着民众……” 第三序列的船只,心急如焚地等待着一、二序列的信号弹,然而,此际日军军舰竟在一航母火力掩护下,主动向东进发过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连串的炮火,在第一序列第一舰队间爆炸,从望远镜里看去,一条又一条白色水龙,蜷下去了,跃起来了,摇摆着,拧转着…… “咚咚——咚咚咚……“ 林司长亲率的咸宁号,猛然被日军炮火击中,林司长正站立在侧翼甲板上,手里拿着地图,用手指指点描划着,炮弹打在船尾疏散厅的顶盖上,漆板碎屑、残缺铁皮、玻璃渣子,轰然炸飞而起…… 亏得一位副舰长猛扑过来,将林司长带倒,侧翻一旁,否则,一块三角形铁皮,定会削断林司长的脖子…… “妈的!” 林司长一拳砸在甲板上,甩一下凌乱的头发,一阵风卷来,落在一方的地图,随风而起,呼啦啦上飞…… 咸宁号上配备有三英寸大炮一门,八十四毫米高射炮一门,五十七毫米速射炮两门,二十毫米厄利孔机炮两门。 然而,前军序列的宁海、平海等军舰,连发打出炮弹,日军军舰由于先行发炮,炮火节奏占有主动,江心主线上,有一艘顶级航母镇守,另外军舰依附于航母,疾速前行交叉炮轰,逼迫得前军火炮,在仓促间发炮,多打在日军军舰与航母之间的水域…… “咚——咚咚!” “咚咚咚咚……” 日军军舰直直逼来,炮弹连发,国。军军舰连连被击中…… “狗。日的小鬼子,打不死老子,老子跟你拼到底了——”逸仙号上的舰长,将军帽的飘带,咬在嘴里,一拳一拳地打在操控台上,“打,给我打,玩命地打……兑子,兑子打法,耗到底……同归于尽!” 如果,此际,每一朵云,生有眼睛,俯瞰长江,便可见这一战的惨烈之况…… 密匝匝的船,几欲覆盖了长江,白色、蓝色、军绿色的舰身,缩微而观,似画笔下一道一道的油彩,这斑驳的油彩,被火焰之红,浓烟之黑,水浪之白,一下一下,又一下吞噬着,撕咬着,侵蚀着…… 中华的天空,风在吹! 中华的长江,浪在咆哮…… 中华的勇士,血在血管中迸发着,几欲从怒睁的眼眶中,飞出,溅出,每一滴中华之血,恨不能化为炮火,轰击,轰击,化为超级的溶液,洗刷,洗刷…… 轰击——炸碎日寇的每一块骨头,可谓挫骨扬灰矣! 洗刷——洗刷——洗刷这国土寸寸沦丧的屈辱,洗刷这同胞手足,父母兄弟姐妹,屡遭杀戮蹂躏的心殇…… 此一刻,中华大地上,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每一棵树,每一片叶,每一茎草,皆是不屈的姿态,屹立,咆哮,仰望,啸叫,为着这中华巨龙,长江之上的惨烈大战…… 日军航母加速航行了,滚滚浪翻,犹若庞然巨兽,横冲过来,炮火连发…… “打开水门,打开水门,自沉阻江……” 海军部最高长官的命令发出,战斗得热血冲盈的勇士们,瞬间心凉…… 第717章壮怀激烈 “为什么要沉江?” “老子舰上吃,舰上睡,舰上拉。屎尿尿,老子死就死舰上!” “这才哪儿到哪儿,怎么就不打了?灭我们的士气,长鬼子的威风吗?” “龙处长,你告诉我们,上头为啥这关节下自沉命令?咱怕啥?怕啥呀?” 士兵们胸膛里似岩浆一般突冲、奔涌的热血,被这一刻的自沉阻江命令,完全浇冷了…… “执行命令!”龙处长大声吼着! “舰都沉了,我们去哪里?龙处长……” “我让你们执行命令!”龙处长将手一挥,“打开舰底水门……” 一位士兵扑到下舰通道的拐角处,双臂张开,像一只斗怒的公鸡,脸胀得通红,大声吼叫着,嗓子几近沙哑,“为什么?为什么?我大哥、二哥都被炸到江里了,你们说要沉江?你们说要沉江?早知道尿床,铺什么褥子?现在了,为什么沉江?为什么?” “执——行——命——令!”龙处长一字一顿地说,字字如矬铁! “兄弟们都白白完蛋啦?谁要下去开水门,先打死老子,来,来呀,来呀,我让你们开枪,开枪呀!” 那位士兵已经是泪流满面…… 他扑倒龙处长身前,一把拽住龙处长的袖子,“我们舰不要沉,不要沉,我们打,继续打下去,跟小鬼子拼到底……” 趁着那士兵闪身留出的间隙,几个舰员飞步朝舰底通道窜去…… 那位流泪的士兵,一扑过去,抱住通道扶手栏,猛烈地用脑袋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扶手栏,“嘭——嘭嘭……” “白死啦?全都白死啦!呜呜呜……全都白死啦……就这么窝窝囊囊,到阎王爷那儿去,怎么见兄弟们,怎么说理去?” “这是战略方阵,早就跟大家说过的!”龙处长仰起头来,两行泪,慢慢爬出了眼眶,顺着脸庞流淌,但表情依旧是肃然无比,不动身姿,不擦泪水,“军人的第一职责,乃是服从!” “服从!!!”龙处长的一声,近乎啸叫,近乎咆哮,“服从,你们不懂吗?” “服从……” 龙处长的又一声,明显弱了下来,近乎喃喃,近乎嗫嚅…… 一滴泪,滚落下来…… 那位头撞扶手栏的士兵,额上鲜血混杂着泪水、汗水,淌流到乳白色的扶手栏上,蜿蜿蜒蜒,似几条蚯蚓在爬…… 水门打开,扑翻的江水,一股股朝舰底涌入,军舰开始摇晃摆动…… “全舰听令,朝第二序列撤离……”龙处长抬袖子将眼泪一抹,大声呼喊!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日军军舰见国。军军舰纷纷自沉,并没有逆向返航,反而加速航行,一步步逼迫前来,一发发炮弹,连环轰炸过来…… “轰——轰……” “啪啪……” 第一序列的军舰,被日军炮火连翻击中,平板龙骨飞炸起来,旋飞半空,舱壁玻璃震裂,珠玉漫天…… 浓烟滚滚…… 个别炮弹打入江中,白龙跳跃…… 舰上浓烟腾腾而起,犹若黑龙…… 黑白绞缠…… 此起彼伏…… “会长,咋搞的,第一舰队的军舰是纸糊的吗?” 一位航会的兄弟,看见第一序列的舰队,纷纷遭到日军炮火打击,军舰七零八落,痛心疾首地问。 陈叫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自沉阻江的战略,是开战之前,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可是,谁能想到,我们连日军一艘军舰都没有击沉,就这么快地自沉阻江了么? 这,犹如棋局,才不过当头横炮,纵马疾跃,挺兵步进,布守区域,便立刻放弃九宫,投子认负吗? “会长,返行吧!远志号是咱分埠的元老船了,被编入沉江名册里,亏啊……”舰长几乎带着哭腔说,“这帮当兵的,怂蛋一窝,咱跟他们玩不起呀……” 任凭几位航会兄弟连连求着喊着,陈叫山紧咬牙根,闭着眼睛,听着耳畔隆隆的炮声,水浪冲荡声,头顶日军战机的嗡嗡声,以及兄弟们的恳求声,仍是沉默,拳头紧紧攥着…… 日军航母减缓了航速,两翼的军舰却依旧猛冲,将炮火朝第二序列发射…… 第一序列的士兵,带着愤愤,朝第二序列的战舰货船上转移着…… 有人不时地抓着舰舷围栏,回首过去,看见第一序列的军舰,缓缓沉入江中,被水浪一下下地掀动着,冲卷着,牙齿恨恨地咬着嘴唇,咬出了鲜血来…… 多少个****夜夜,兄弟们摩拳擦掌,挽袖子,捋裤管,憋着一股子劲,要跟日本海军,决一死战! 可是,就这么结束了…… 死,有什么可怕? 我们的陆军兄弟们,一寸山河一寸血,死的还少吗? 败,败又何妨? 自战斗打响以来,整个国。军,吃的败仗还少么? 再死一回,又怎么了? 再败这一次,算啥? 可是,可是,可是啊,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窝囊的方式,败退……令人觉得屈辱呀! “会长,第二序列传旗语过来了,要民船塞进去……”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冲着第三序列的民船,打着旗语,并疾声大喊,“巡江一组,注意各船联系,保护众义社的兄弟们……巡江二组,上乘风号,靠上去,接应煞气王他们返回……” 天空中的日军战机,探明了江上的情况,猛然下降,旋低飞行,连连投掷着炸弹…… “弟兄们,总算到了咱们长脸的时候了,给我摇上去,使劲干啊!” 煞气王摇动着双桨,水花飞动,大声吼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众义社的兄弟们,拼命划桨,日军战机的炮弹,纷纷落下,炸得江上万花绽开……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众义社的兄弟们,一股热血,冲上来,为了提升士气,也为了消祛日本战机轰炸带来的恐惧,在煞气王的号令下,齐声吼喊起了划桨号子…… 日军战机飞得更低了,连翻轰炸,“轰轰——轰轰轰……咚咚……” 一艘三桅木船、平头阔船、鸭艄子,被炸弹击中,船身倾翻,船上兄弟,身飞魂散,血光扑溅……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号子没有停! 一群雄浑莽莽的汉子,一群将脑壳挂在裤腰带的汉子,与死神一下下地拼着步子,奋力划桨…… 浪花朵朵开,血花朵朵飞…… “金岛号,金岛号,并过去,并过去,快……” 陈叫山看着众义社的兄弟,一个个地倒下去,心如刀绞,喊得嗓子几乎都哑了,“掩住民船,接应坠江的兄弟……” “大哥,跳江吧,兄弟们扛不住呀!”众义社的兄弟大喊着,“前头还有鬼子的火炮哩,咱就是找死啊……” “叫个屁?反正是死,冲——”煞气王一声吼,一条长江白龙腾跃而起,打得元宝船翻了几翻,煞气王一身全然湿透了…… 陈叫山几步跑到船尾的后首仰冲炮前,抱起炮弹,朝炮膛塞去,移动炮筒,朝天上频频开火…… “打,这是机会!”陈叫山连声大喊着,“鬼子的飞机飞得低,给我猛揍!” “正空区域,二极仰角,十二点反差角度,轰,使劲轰!” “前首炮火压制,打不到没关系,掩护民船进入第二区域夹角……” 陈叫山连连开炮,直到炮弹打光…… “加速前进,接应沉船兄弟们……”陈叫山几步奔至舱室门前,一颗炮弹在船头炸响,陈叫山猛然一前跃,船舷炸裂的一块三角形铁皮,嗡地旋飞过来,从陈叫山的头顶飞了过去…… 第二序列的军舰和货船,也开始自沉,一艘接着一艘…… 沉船阻江的士兵们,纷纷后撤,奔至舰尾…… 被日军军舰击中的几艘国。军军舰,燃起了大火,缓缓朝江下坠去,火光熊熊,红红一片,映得江水如一幅巨大的红锦…… 浓烟滚滚,炮声隆隆…… 煞气王带领民船队伍,进入了第二序列的夹角区域,兄弟们操起撬杠,将船上托着砾石、山渣的木板,奋力翘起,使得民船失去平衡,渐渐朝江里坠去……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激荡磅礴的号子,从一个个吃饱了猪肉罐头的汉子口中,一声声迸发出来,带着无尽的力量,无限铁血豪情…… 民船一艘艘开始侧翻…… 第三序列的货船,战舰,并靠过去,一条条舢板搭下,一条条绳索抛出,一个个身影飞奔而起…… “咚——咚咚——咚咚咚……” “轰轰轰轰轰……” 日军军舰的炮弹,和日军战机的炸弹,频繁袭来…… 水浪千尺,鲜血扑扑…… “轰——”陈叫山转移到了乘风号上,操作仰冲炮,终于将一架日军战机击中,那战机屁股上拖一条长长的黑烟尾巴,朝岩山方向坠去…… “哈——”兄弟们叫嚷着,觉得这一炮实在解气,实在过瘾,实在痛快! “转向,加速,返行——” 陈叫山见第二序列的船舰,开始发出了信号弹,便大声发号命令,但嗓子已经干哑,近乎于蚊子叫了…… 第718章故交重逢 一艘艘的沉船,滔滔的江水,滚滚的浓烟,熊熊的火焰,红红的血…… 一幕幕的意象,似电影画面,在其后许多时间里,萦绕在陈叫山脑海中,反复播放,久久不散…… 相较沉船,更令陈叫山心痛的,是勇士们的浴血奋战,仍未换来胜利……上海沦陷,南京沦陷……至如今,日寇又向武汉步步逼近…… 汉口码头上,纷纷乱乱的民众,拥挤着上船,或走长江,去往重庆,或走凌江,去往乐州、梁州…… “飞机,飞机……” 忽有人抬头朝天上看去,几架日本飞机,起初只是几个小黑点,忽而穿云迫近…… “唔——唔唔唔……” 远处有警察吹响了防空警哨,其声尖锐,伴和着空中日本飞机的呼啸声…… 航会的一艘大船,泊在码头上,陈叫山决定让芸凤、秋云,带着四个孩子,在一伙兄弟们的护送下,离开汉口,前往乐州…… “不要朝前走了,散开,快,快散开……” 猛然看见日本飞机,陈叫山冲着熙熙攘攘的民众大喊,他知道:日本飞机自上空俯瞰下来,两江交汇之中,最容易成为炸弹轰击的区域! 人群纷乱起来了…… 有孩子的哭声传来,女人的尖叫声,老人的呼喊声,参差,迭迭…… “咚——咚咚……” 江里腾起了一丈高的水花,几艘小渔船,从江面上被炸得腾跃起来,于空中拧翻着,重重反扣江面,荡起一大圈一大圈的涟漪…… 日本飞机连投几颗炸弹后,却疾速盘旋一阵,又向东北方向飞去了,人们仰头看去,原来是西南方向飞来了几架飞机,机身在阳光下泛着绿亮亮的光,人们知晓,那是美国人的战斗机…… 危险解除了,陈叫山抱着志雁,从防空通道里走了出来,航会兄弟们推着板车,装载着许多的行李,芸凤拉着志荣和志胜,秋云拉着志凯,朝码头走去…… “爹地,你为什么不跟我们回乐州?”志雁调皮地捏着陈叫山的鼻子,一下下地捏着,像听见陈叫山在鼻子被捏情况下的说话声…… 陈叫山自然懂得志雁的用意,便梗着嗓子,“喔喔喔”地叫着,志雁满意了,“咯咯咯”地笑,“爹地是大公鸡,大公鸡打鸣喽……” 志凯松开秋云的手,几步赶了上来,“志雁,下来吧!到了船上,可没有人一直抱你了,下来走吧……” 陈叫山不愿意放下志雁,便说,“志凯,一路上你要多照顾妹妹哩,风大的时候,不要让妹妹到甲板上多待……” “爹,我记住了,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又不是第一回坐船……”志凯歪着脑袋,显出不屑的表情来…… 前方出现一个小坡,满仓他们推着板车行至半坡,忽地又退了下来,志凯和志荣、志胜见状,纷纷挽了袖子,赶过去帮着推车…… 陈叫山看着这一幕,欣慰地笑了…… “陈先生……” 陈叫山正走着,忽有人从侧面过来,在他肩膀上一拍,陈叫山转头看去,见一个割头高高的军人,站在自己身前,一脸的笑容…… “……赵……赵专员?” 陈叫山迟疑了一下,将志雁放了下来,终于认了出来:眼前此人,正是赵专员。 “还什么专员?”赵专员连连摆摆手,笑着将军帽摘下来,在手掌上拍一拍,“投笔从戎了,早不当专员了……” “报告团长,夫人她们都已经上船……” 这时,一位当兵的走过来,在赵专员身前立正,报告着…… “哦,如今是赵团长……”陈叫山与赵团长并行而走,边走边聊…… 赵团长说,他于前年便已穿上了****军装,此次也是来码头送家眷前往重庆的…… 两人都记起了曾经在乐州的往事,陈叫山便问起了刘县长的情况,赵团长说,刘县长从乐州调离后,去了中原某县任职。今年年初,刘县长召集民夫运送抗战物资时,遭遇日军飞机空袭,刘县长被炮弹击中…… 陈叫山唏嘘不已,想起往日的许多画面来…… 刘县长在乐州主政时,因有卢家的股份,时时处处帮着卢家大开方便之门,尤其是对于姚秉儒在太极湾出产的宣纸、布料、烧酒,极力推广,一度远销西北边陲…… 两人行至江边,赵团长的家眷坐船去往重庆,陈叫山的家眷则返回乐州,在两江交汇处,众人纷纷挥手,道别…… 送行后,陈叫山和赵团长离开码头,踩着台阶,一步步朝回走,赵团长忽说,“对了陈先生,我领你去见两位老朋友……” 老朋友? 陈叫山疑惑并猜测着,便开了汽车,载着赵团长,按照赵团长所指路线,一路开过去…… 车子开到了中山大道的一家旅馆前,赵团长在前面引路,陈叫山随后跟之,上得三楼,来到一房门前,门一打开,陈叫山一下笑了—— 原来是高雄彪和吴先生! “高兄,吴兄,想不到在汉口能遇见你们……”陈叫山颇为高兴,伸开双臂,将高雄彪和吴先生全然揽在了一起…… 四人在房间里坐定,寒暄过几句,陈叫山便抱怨着,“你们既是来了汉口,怎么不去找我?要不是今儿我在码头上碰见赵团长,莫不是还不晓得你们来了汉口……” “叫山,我们也是昨个夜里才到的汉口……”吴先生说。 高雄彪却是依旧豪放性格,且兼耍宝戏虐之说话风格,“今儿一早,我去了两江航会哩,刚一到大门口,有两个人问我,你找谁?我说我找陈会长。人家又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高雄彪,人家说,什么高雄彪,低雄彪,不认识,不认识,我们会长忙得很哩,你走吧,走吧……” 陈叫山说,“高兄,你这谎编得可不圆泛啊,今儿早上,我还就在大门上喝着茶哩……”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近两年,陈叫山得知吴先生和唐嘉中去了延安,高雄彪则四处游走,不时地回到高家堡…… 此次他们二人来汉口,却又是为何事呢? 第719章绝密计划 陈叫山心中猜测着,便笑问,“对了,你们三人怎么走到了一起?” 三人皆淡淡一笑,赵团长站立起身,拉开房门,环顾了旅馆走廊,而后退身进屋,便说,“陈先生,不如我们到你府上一叙?” 陈叫山便开着汽车,载着赵团长、高雄彪、吴先生,朝自己的府邸驶去…… 此时的陈府,颇有些冷清,家眷、佣人、伙夫、杂役、下人,皆已随船返回乐州。新长廊上摆放着几张旧的桌子,横七竖八地排列着,陈叫山在前面引着路,一脚踩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俯身看,原来是志雁的一个毛毛熊玩具…… 陈叫山将毛毛熊拾起,拍打着灰尘,回身向三人笑说,“昨个夜里便开始搬行李,家里乱糟糟的……” 吴先生四下环顾着,听见陈叫山这般说,便一声吁叹,“战乱岁月,本无宁日……叫山,你这院子还真大哩!” 四人在小客厅里坐定后,高雄彪说,“叫山,从明儿起,你们两江航会,便要开始派船朝重庆转运物资了吧?” 陈叫山点点头,“据袍哥会的兄弟,从前线传来的消息说,目前战事吃紧,武汉的防线,只怕也是撑不下去了……” “自从上海回来,航会一直没有买卖可做,上个月,曹会长已经去了香港……”陈叫山倒下几杯茶水,唏嘘着苦笑,“如今战况吃紧,有时候我就在想,不如换上戎装,上战场杀敌,也好过被一摊子的琐事缠身要好……这不,前几天接到了通知,政fu要往重庆运送物资了,我们这拨人,可算派上了一点点用场……” 赵团长喝一口茶水,与吴先生和高雄彪交换了眼神,便说,“陈先生,实不相瞒,我们三人,此次也要随你同往重庆,完成一个秘密任务……” 原来,赵团长名义上为冯将军麾下某部的团长,实际身份则已是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西南分部的特遣员。[ 吴先生从延安出来后,受上级指示,加入了中原特委反间秘密小组,同样从事间谍情报工作。 高雄彪在乐州高家堡成立了红区根据地,中。央红。军在延安创建抗大后,高雄彪被征调前往延安,担任国术教导员。 前阵子,吴先生的反间小组,在郑州截获了一份奇怪电报,引起了反间小组的特别重视……而后,经吴先生协同延安的电台专家,将其电台密码破译,并模拟其指令信号,进一步扩大排查筛选范围,截取了更多信息…… 终于,在豫鄂交界的山中,特委反间小组依循情报,抓获了一个代号为“633”的汉奸间谍。 633本为第三战区某师部的一名连长,一次战争后,昏死状态下,被日军俘虏,并将其发展成了“侵华秘团二级间谍”。 中原特委反间小组将633控制后,经过一系列侦查、截获情报,得知日方的“侵华秘团”暗中派往战区的间谍,多达数十名!其身份包括中央下属机关人员、企业业主、商铺老板、普通民众、青年学生等等…… 更令人感到恐怖的是,侵华秘团的一部分间谍,已经抵达武汉,将随同物资转运船队前往重庆,意欲将重庆重建军事基地、工厂的秘密资料,传递给日方…… 此计划,被侵华秘团命名为“截龙行动”! 考虑到随往武汉、重庆,抓捕、消灭汉奸间谍,打击“截龙行动”,是一项复杂而艰巨的任务,经上峰秘密磋商,将由中统和反间小组联合携手,共同完成该项任务! 同时,吴先生考虑到该任务的特殊情况,认为需要一位智勇超群,武功高强的搭档,便紧急召集高雄彪,加入了反间小组…… 待三人抵达武汉后,在武汉的同志协助、商讨下,中统和特委反间小组,为了同往方便起见,便成立了一个“春潮”救国文宣队。吴先生担任队长,高雄彪担任国术指导员,赵团长则恢复本职,担任文宣队的军方护卫…… “我们在桑庄县接头会合时,一见面,我倒是一下记起来了,哈,原来是赵专员……” 赵团长和吴先生一人说几句,刚说到这里,高雄彪笑着插话进来,对赵团长说,“想当初,在乐州时,你和刘县长要调查叫山,我几番挽了袖子,要给你点颜色看看哩,若不是吴兄劝我,没准你就成了下一个孙县长,哈哈哈……” 赵团长也笑了起来,“是啊,过往我们兴许有芥蒂,相互都心存着敌意,但如今,国难当头,咱就不存在什么政党,什么派别,全都是中国人,拳头举到一起,一致对外,狠狠地打小鬼子……” “叫山,你们两江航会,此次转运物资,出动几艘船?”吴先生问。 “共六艘货轮,其中之一,是临时政fu的要员及实业技术人员,另外几艘,全都是工业物资,包括军火……“陈叫山说。 “据我们了解的情况,此次转运,一共出动了十艘货船,那其余的四艘,有没有什么特别来头?”吴先生又问。 “两艘是民生公司的,一艘是华孚船运的,另外一艘是海军部的特派舰……”陈叫山说到这里,猛一转念,“对了,你们的文宣队,如果方便的话,就乘坐我们的巫山号,那船的配货较少,舱位也足……” “什么叫我们方便不方便,主要看你们方便不方便呢!”高雄彪打趣说,“我坐上船了,为了不晕船,顿顿离不得肉吃,离不得酒喝,一没有酒肉,我就吐得海天海地哩……叫山,你说我方便不方便?” 四人一阵大笑…… “对了,有两个问题……”陈叫山说,“第一,你们文宣队一共有多少人?其中有多少是针对截龙行动的,多少是普通文宣队员?其二,此次同往重庆的侵华秘团汉奸间谍,有多少人?其具体信息,你们文宣队掌握了多少?” 三人听了这话,皆一叹,吴先生说,“难就难在这里,我们没有间谍名单……” 第720章十万信心 ( 没有名单? 那该如何确定间谍? 听了吴先生的回答,陈叫山眉头缩凝一团,不禁思忖:这样一项任务,堪比大海捞针,犹若面粉簸箕里挑石灰啊! “关乎民族存亡的特殊时期,就应有非常决心和非常手段……”赵团长说,“在不引起打草惊蛇的前提下,只要能寻出这些汉奸间谍,就算错抓错杀,也是可行的!” “嘿……”高雄彪显然不赞同赵团长的观点,笑着摆手,“麦子地里混了几棵韭菜苗,韭菜没拔准,倒把麦子拔了,到头来,指望韭菜结穗子么?此事须好好研究哩……” “是啊,是非黑白,善恶忠奸,混成一团了,没有金睛火眼,确实难办!” 几年未见吴先生,陈叫山看见:吴先生两鬓已泛起了银丝,像洒了一把盐似的,他一边揉着鬓角,一边说,“越是关乎民族存亡的特殊时期,越是不能伤及无辜,那样,才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四人一阵默默…… “叫山,你有什么想法?” 吴先生见陈叫山神游思虑着,便问。新奇新地址:. 陈叫山此际在念想着《恒我畿录》中的句子,以及曾国藩在《冰鉴》中的些许论述,思想一阵,听吴先生这般问,微笑一下说,“汉奸脸上没有烙汉奸两个字,间谍也没有戴写着间谍的帽子,此事,确实非同一般之难……” “不过,我在想,古语道:相由心生!我们是否可以考虑,采用一些外力所为,将庞杂的转移大军,先进行一些初步的筛选?缩小范围了,步步观察,再做进一步细分……” 吴先生,高雄彪,赵团长皆细细品味着陈叫山的话…… 赵团长思悟片刻,身子朝后一靠,吁着气,“唉,上峰交给我们任务,向来不问过程、形式,只问结果如何……正如上峰所说,要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叫山,你所说的外力所为,是指……我们自己的人,设法假扮成汉奸间谍,在船上展开一系列活动,意图达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者的效果?”高雄彪忽然说…… “我只是一个粗略想法……”陈叫山说,“在反间方面,你们是专业的,我则……” 陈叫山话未说完,吴先生却猛一拍椅子扶手,“对了,明天晚上,我们春潮文宣队,要在晴川剧场,演独幕剧《放下你的鞭子》……” “我在想,我们把入场规则改一下:以转运船票,来换取入场门票……”吴先生似乎感觉出了某种信心来,“此次转运人员粗略统计有八百五十人左右,而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汉奸间谍一共是十二个人……” “以这八百五十人看戏的心理、表情反应,来进行初步筛选?”赵团长明白了吴先生的意思,便说,“呃,这个……呵呵……恐怕没有什么用吧?” 陈叫山将视线又转移到了吴先生脸上,吴先生正色道,“文宣队从北方一路演过来,将《放下你的鞭子》的剧情,已经演绎到淋漓尽致的境界,但凡看过之人,无不动容、落泪……” “吴先生,恕我直言……”赵团长深吸一口气,表情严肃着,复又有了笑容,“呵,这个我觉得不靠谱……你想想看,能当间谍的人,或多或少,全经过专业的培训,他们都是什么心理素质,哪个不具备演员的特质?乐时笑一下,悲时呢,淌几滴眼泪,那还不跟喝稀粥一样容易?” “赵团长,你这话对了一半,但不全对……”高雄彪说,“十个指头伸出来,都是肉乎乎的,都有指甲、骨头、血,但还是不一样长短吧?” “同样是间谍,其职业素养,终究还是有差异的……打个比方说,我,高雄彪,之前是舞枪弄棒吹大牛的,这不,现在也混到反间工作中来了,什么心理分析学,什么摩斯电码,什么情绪表格法,跟踪与反跟踪,我是大石头落粪坑不通(噗通)啊,不也一样滥竽充数,当南郭先生么?” 高雄彪说话,颇为戏虐搞笑,但除了他自己,没有人随之笑…… “我觉得此事可行……”陈叫山抬腕看了一下手表,“目前来说,我们没有任何筛选的措施,既然如此,不如就借吴先生的办法一试,就算没有任何收效,我们再想别的方法嘛……后天一早,便要开船,我们哪怕有一丝可循的方法,就要投入十万倍的信心去做,去试!有,终归比没有要好……” “好!” 吴先生凝着眉,兀自点了一下头,一拍椅子扶手,“我们来探讨一下具体的操作细节……” “首先,从观看剧目的受众心理来分析,无外乎有几种情况……”吴先生将巴掌摊开在桌子上,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扳,“其一,发自肺腑的悲恸和愤慨;其二,情感性格属于粗线条类型,类如石头人,反应不明显;其三,并不为其动容,而为了充场面,做样子,动用所谓的演技,而随大流、从众流泪;其四,心中有事装着,剧情不能入心,左顾右盼,不能入戏者;其五,懂得剧作创作的艺术规律,带着欣赏、鉴定、挑刺、审视、反省等心理状态来观看……” 吴先生这一番分析,如此专业,如此细致,如此头条理,令陈叫山、高雄彪、赵团长不禁暗自赞叹吴先生,不愧为中原特委反间小组的组长啊!若没有浩翰广博的知识积累,反间工作的宝贵实战经验,如何能谈得这般好? “八百五十多人,抛除了一部分知根知底的人,再按照这五类的划分,进行细致观察、排列,筛选……”吴先生凝着眉,仰望向上,深深吸一口气,长长吁出,“我想,我们应该会有收获的……” “嗯,嗯……”赵团长被吴先生的专业和信心折服了,连连点着头,忽而又说,“那么,这个观察、归类的工作,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儿啊……” “我想是这样……” 吴先生正说着话,忽听陈府大门口传来了脚步声,便立即改口,“来,来来,喝茶,西湖龙井,果然名不虚传啊……” 第721章精准到位 原来是煞气王和杨顺成过来了。 从上海,到武汉,众义社的兄弟们,一拨人抱着“当工人”的希冀,一拨人抱着“当军人”的理想。而其结果是:当工人的兄弟,浑浑全全地来到了武汉,加入了两江航会;而那些想当军人的兄弟,经江阴一役,一百多人,活下来十几人…… 国难当头,时局不稳,两江航会没有远途业务,仅在长江上游,以及凌江上跑跑船,一时间,人多了,活少了,财务颇为吃紧! 然而,令人欣慰和感动的是,众义社过来的兄弟们,本为穷苦出身,且一心敬重陈叫山,唯陈叫山马首是瞻。拿他们的话来说,“随便吃一口,肚子不瘪就好哇……” 粗茶淡饭,甚或馒头就咸菜,怎么个吃,都成!而干起活来,毫无懈怠,有十分气力,绝对不使出九分九…… 这,已然很好! “会长,会长……”杨顺成远远地喊着,随煞气王朝小客厅走来,一进屋,看见了吴先生、高雄彪,尤其看见一身戎装的赵团长,自然一怔,双双冲客人报以了微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会长,你这儿有客人啊……”煞气王转头朝外一瞥,给杨顺成递了眼神,而后说,“那我们过会儿再来……” “来来,坐下坐下,我来介绍一下……”陈叫山喊住了煞气王和杨顺成,便向两方各介绍道,“春潮文宣队的吴队长、高指导,转运特护团的赵团长……这两位是跟我从上海过来的兄弟,煞气王王晓舟,杨顺成……” 介绍完毕,两方简单寒暄问候几句,末了,陈叫山问,“对了,你们有什么事儿?” “是这……”杨顺成说,“邱会长在确定前往重庆的兄弟名单,会长,你可是不晓得,上海过来的老兄弟们,好多人都想去呢,说是重庆妹子长得俊气嘛……” 小客厅里一阵笑声…… 陈叫山若有所思,而后说,“成,我今天晚上来定人选吧!” 煞气王和杨顺成走后,陈叫山说,“全是自家兄弟,倒可放心,但我觉得,现在盖子还不能揭,得捂一捂……” 陈叫山谈了自己的想法以春潮文宣队想以搜集观众反应的方式,以达到更好改进剧情细节为由,让航会的兄弟们,充当起观察、归类八百五十多人情绪心理反应的任务。而外对公布呢,则显然是派人维持晴川剧场的安全…… 由此,挑选一部分航会兄弟,逐排逐列地站立,分配到最细,让每一个兄弟,都负责到那么几个具体的观众脸上去…… “对了,《放下你的鞭子》晚上演出,台下是黑暗状态的吧?这样就有问题哩……” 陈叫山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了具体细节……吴先生默默点着头,“《放下你的鞭子》乃是独幕剧,照惯常,是舞台光亮,台下黑暗的……” “不过……”吴先生灵机一动,话锋一转,“我可以提出一个全新想法战争带给我们暂时的黑暗,但每一个中国人心中,充满对光明的向往!这样,台上台下,都是一片光亮,亮如白昼!我想,也没有人会提出异议的……” “妙啊!”赵团长不禁赞叹道,“吴先生,真有你的,这个想法不错!谁要是反对,那谁就是汉奸行径,呵呵……” 高雄彪低着头,忽而一抬,“时间紧,任务重,事头多,吴兄,我们具体分配一下各自任务吧……” “嗯……” 吴先生点点头,方才轻舒的表情,又转为了凝重,从身上摸出了香烟,给赵团长和陈叫山散了,兀自点一根,默默吸,陷入深思…… 陈叫山记得,吴先生以前是不抽烟的。 而现在,吴先生抽着香烟,任缕缕灰白的烟雾,从面上徐徐上升,手指揉进头发里,整个头顶仿佛欲燃一般…… 几年的反间工作,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却又充满了刀光、血光,暗箭、暗枪、暗语……所谓的心理分析学,摩斯电码,情绪表格法,跟踪与反跟踪……时常将吴先生淬炼着,考验着,锻造着…… 地下战争! 是为黎明…… “我觉得……” 吴先生将烟蒂在瓷盘里旋灭,吐了一条长长烟线,“我找金导演和演员们商量一下,将剧情稍稍改动一下,延长一下。其一,是让剧情更加走心,为表情情绪分析,提供更多的佐证依据元素;其二,也为我们观察的过程,进一步拉长……” 陈叫山和高雄彪、赵团长,皆不停点头赞同…… “叫山的任务比较繁重……”吴先生脸上,重又恢复了笑容,“这首先,要通融好晴川剧场,协同剧场经理,做好入场门票配发工作,船票,入场票,双票锁定一人,一人锁定一座位,对号入座,严密确定八百五十人的所有个人信息……” “另外,情绪心理表情反应,归结五类,关于这个五类概念,你要对监控的兄弟们进行有效传达……使得他们带着目的,自主先行地去观察,去监控,而不是茫然……” “对了,必须有一个量化考核标准的方式,对位于每一个监控者的身上。否则,有的人也顾着去看演出,而忽略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陈叫山默默点着头……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正如叫山你自己所说,必须是捂起来的,不是揭开盖子的……”吴先生笑说,“因此,完成这一切,每一处细节,都是自然而然的,有人提出问题,提出质疑和疑惑,必须有合理的理由去解释、解答……” 一旁的赵团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也感受到了陈叫山肩上担子,着实不轻! 吴先生在陈叫山肩膀一拍,“任务是重,但你是武汉的大人物,东道主,舍你其谁?” “赵团长呢,一是负责好前所有船只的安全监控,另外,在演出入场时,和演出结束时,可以让护卫团的士兵,来一次检查……这也是一种筛选方式,被搜查者的反应,对应其入场票、座位、个人信息,做出初识模糊化判定……” “雄彪同志,一是辅助叫山完成事先的准备工作,二是与文宣队的同志,组成一个游动巡视小组,在固定监控的基础上,再多加一个砝码……” 第722章演出盛况 长江似一条龙,蜿蜒绕拧,曲回盘踞华夏大地。新·奇·中·文·蛧·首·发 因战争,巨龙两侧的土地,千疮百孔…… 江里朵朵浪花,龙身片片鳞甲,在狼烟腾腾之间,闪耀银光,静蓄力量! 依偎于龙腰的武汉,蛇龟夹岸,耸立雄峻,而江上寥廓,帆影零零…… 战争的浪潮,肆虐席卷而来,步步逼近这一座江城…… 暮色浓,江城的人们,没有如往常那般,在家中、饭馆、酒肆、店铺里,养神、吃饭、饮酒取乐、买与卖。大多的人,眼神怔怔,习惯性地朝天上望一眼,三五一群,选择空阔之地,蹲、坐、站,谈聊些打仗的传言,往后的打算,眼下的心焦…… 日本人的飞机,总是很诡异,忽就来,忽又去,丢一些炸弹、燃烧弹,炸烧处处狼藉…… 那横斜的椽子,交错的檩条,一滩滩的瓦砾,豁豁错错的墙,坑坑洼洼的路,折裂的电线杆子,焦黄的旗幡……映合着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叹声,老人的白发飘零,女人的愁眉深锁…… 是呀,今夕乃何夕,明日归何日? 这便是战争,战火中的人们,眼中、心中的焦虑、忧愁、唏嘘、怔愣的意象、感受…… 当春潮文宣队的队员们,排着整齐的队伍,齐声唱着《松花江上》,在武汉的大街上走过……那抱着娃娃的女人们,流着泪,又咬着唇,似那歌声,使久来惶惶惊惧的心,得以慰藉,暂归平静…… 当那些袖管挽得高高,挣着脖上红筋的男队员,吼唱着《大刀进行曲》,似将某一种奋起的精神,撒播在了空气中,任风吹,吹至各处……那弓背蹬地,奋力拉车的后生听见了,车带在肩膀的肌肉上,狠狠勒入肌肉中,咬牙若咬铁,浑身猛增一股子劲! 再多苦难,人,终究需要些精神的! 家国创伤,人,更需多些信心和力量! 晴川剧场外的石墙上,早就贴上了《放下你的鞭子》的演出海报。 海报是吴先生手绘的,只有两种颜色,红,黑:一笔焦墨,歪拧挣扎,忽地渐提,甩出鞭梢,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紧紧攥住!“放下你的鞭子”六个红色仿宋大字,横细竖加粗,一律朝右倾斜,似风吹旗幡,似层林阻风,又若振臂高呼的汉子,或者,便是一团血,红的血光…… 六尺整张的尺幅,使得海报极具视觉冲击力! 而当充满期待的市民,来到晴川剧场的石阶前时,却被告知,“凭票进入,无票只可听外场”。 一切工作,都已经准备到位。 两江航会一百多兄弟,黑衣黑裤,两手背后,站立于剧场过道中…… 赵团长手下的护卫团,荷枪实弹,一身戎装,守立在剧场大门外,形成一甬道,使持票者,从甬道间穿行通过…… “请大家予以配合,多多理解……”赵团长手举着大喇叭,站立柱墩高处,大声喊着,“近来有许多汉奸间谍,混入我们的队伍。因此,例行搜查,是为确保大家的安全……” “票拿在手上,亮一下,亮一下啊……” “嗯,你的座位在九排十二座,走二号侧门进,可以节省距离……” “抱歉,这位先生,水果刀也是不能带入剧场的……这是上峰的指令,我们必须执行……对,对对,你在票根上签个字,散场后,再过来签字领刀……” “小姐,请你打开皮包……不管有没有违禁物品,我们都必须检查……好了,好了,进去吧……” 士兵们尽职尽责地逐人查票,搜查…… 站立在甬道两侧的吴先生和陈叫山,目光似隼,密切关注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反应…… 剧场内,高雄彪换了一身咖啡色长袍,戴了黑色礼帽,身后跟着八个文宣队男队员,在剧场通道间来回地穿梭,不时地用袖子擦一擦座椅靠背上的号码,使其清清楚楚,摇一摇座椅底座,看其结实与否,或搭了人字梯,检查一转墙上的照灯,正门、后门、四个侧门的门扇玻璃、门帘,台阶上是否有易使人滑倒的果皮…… 舞台后台,二十多个合唱队员,有男有女,皆一身戎装,腰带紧扎,精神抖擞,相互借左右人的眼睛为镜子,相互关照、提示,看眉毛画得是否匀,腮红是否过于艳了些…… 参与演出的演员,坐在一条长长的板凳上,闭目,神思,酝酿着表演感觉状态……化妆师走到扮演春姐的女演员旁边,拿一个竹簪子,将春姐的长辫子,轻轻地挑戳几下,而后兀自点头,“嗯,这样便更好,逃亡路上的艰辛,理应是这种感觉的,辫子不可太规整……” 一切准备就绪! 剧场内的照灯,忽然全都亮了,整个剧场顿时亮若白昼,甚至,个别区域的观众,都会感到颇有些刺眼了……不时有娇气的小姐,手掌掩在眼前,遮挡着白亮白亮的灯光…… “战争,残酷的战争,使我们失去家园,使我们的国土,饱受摧残!中华民族,似乎陷入了战争所带来的无尽黑暗之中……” 吴先生走到舞台中央,身形若峰,慷慨激昂地演讲着,“今天晚上的演出,我们特地将剧场所有的灯,全都打亮!这是我们,对于黎明到来,黑暗终将远去的渴盼,这是我们的信心,我们的希冀,我们心底深处,最灿烂的光芒……” “哗哗哗哗哗……” 剧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春潮文宣队汉口演出第一场,现在,正式开始!首先,请听大合唱《松花江上》” 大幕徐徐拉上,片刻,再缓缓启开…… 二十多个合唱队员,依身高之势,分两排站立,昂首挺胸,目光炯炯…… 吴先生先面向观众,深深鞠躬,而后转身,双臂张开,似苍鹰傲天,左臂顿住,右臂缓缓波动,悠扬深沉,带着无尽怅然、沧桑的歌声,从每一个合唱队员的喉管中传出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 第723章如隼望守 台上歌声阵阵,台下目光道道…… 有人陷入神思,有人怅然,有人吸溜鼻子,有人默泣…… 大合唱《松花江上》,是吴先生与文宣队导演协商后,增加的“垫场节目”。 昨天晚上,吴先生与文宣队导演,挑灯夜战,本欲为《放下你的鞭子》,增加一些感人细节…… 吴先生将台本写好了,让演员进行默记,演员自然并不知晓吴先生“筛选间谍”的良苦用心,只觉着增加细节,犹现突兀。要么是将台词说窜了,要么刻板地叙说台词,而忽略了表演状态…… 时间仓促之下,吴先生只得放弃……而改为大合唱《松花江上》。 这首充满着凄楚、哀怨、悲愤,同又带着信心和力量的歌曲,使听者的心弦,时被捋乱,摇颤,时又抻展,揪紧…… 拿吴先生的话来说,“垫场非垫场而已,亦是情绪调查的不可或缺要素……” 站立在剧场通道两侧的一百多航会兄弟们,人人两手背后,站立如塔,目光却紧紧不离,盯看、扫视着各自负责观察的观众表情、肢体之细微反应…… 为了这一刻的专注和上心,陈叫山曾在航会里进行精挑细选:视力趋弱,目光浊浑者不要;做事专注度较差,不能心念守一,顾左而罔右者不要;目不识丁,不喜文化,读书便打瞌睡者不要;口拙舌讷,用语含混,水壶里煮饺子,饺子熟了倒不出者不要…… “这是人家春潮文宣队,对咱两江航会的一种信任,兄弟们,不能辜负啊!”陈叫山曾说,“摆桨撑蒿,抡着大锤开石头,套缆,扬帆,搭收架板,是一种狠力、巧力。如今这观察人的活儿,也是一种巧力、狠力,人人马虎不得!要不然,到时候给人家汇总情况,怎么说?让人家文宣队的人,笑话咱是响嗝放屁打呼噜的粗鲁爷们儿吗?咱航会兄弟,左跳龙右奔虎,是又能文又能武,对不对,兄弟们?” 故此,如今站立在剧场内,一百多号精挑细选出来的兄弟,人人专注,目光似隼,细细观察…… 合唱完毕,大幕合拢…… 航会兄弟们,趁着这一间隙里,轻轻吁一口气,活动拧转一下脖子,抬袖擦一擦额上汗水,剧场内的照灯齐亮,的确是有些热的…… 如今,在兄弟们看来,这观察人的活儿,绝不比摆桨撑蒿,抡着大锤开石头,套缆,扬帆,搭收架板,轻松到哪里去啊…… 陈叫山曾告诉他们,“站归站,看归看,关键是要上心的!演出结束后,我和吴先生汇总提问时,谁来个一问三不知,或是乱敲边鼓,打不到点点上……那这一趟跑重庆,谁就不要去了,并且,以后航会里有露脸长脸的大活儿,也就没谁的份儿了……” 高雄彪领着游动巡察小组的成员,在剧场里转了几圈,对于那些发了票,而没有来看演出的观众,将其座位号,在心中默默牢记了…… 剧场的正门、后门、四个侧门外,赵团长的手下,荷枪实弹,站立守卫,神情严肃,思想高度集中! 赵团长反复告诫过他们,“心系一处,耳听八方,一旦剧场发生异常情况,我们必须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演出一正式开始,每一道门,必须严密把控,就算飞进去一只蚊子,你也得晓得它是公是母。而演出结束前,甭管它公蚊母蚊,不得飞出门外一寸……” 其实,如今这演出前后的种种细节之改变,本就带着不同寻常的意味:本是全场免票,改为船票换入场票,凭票进入,对号入座;本是自由出入,改为了当兵的把门、搜查、守卫…… 大幕再次缓缓启开…… 布景板上是巍峨的群山,青黛山色,连绵起伏……近景的几棵松树,苍翠欲滴,笔直挺然…… 一对父女,相携相扶出了场…… 老汉一头花白短发,眼角、额上、腮部,布满表演化妆的艺术夸张化的细密皱纹,头戴一坨毛绒,一坨光秃的毡帽,腰里拴了斜斜草绳,绳头随着老汉蹒跚之步履,微微抖…… 姑娘梳着一条长长的粗黑辫子,青布碎花儿衣裳,酱色长裤上,左裤腿上缝着一坨不规则的灰白补丁,右腿膝盖处,则是一道口子,布沿外翻,絮絮吊吊…… 一对逃难的父女。 老汉走到舞台正中了,从后腰摸出一面小铜锣,从裤腿上抽出小木棍,“咣咣咣”一阵敲击,“各位父老乡亲,我父女二人,初到此地,唱几段曲儿,望大家伙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噢,一对卖唱的父女。 老汉从包袱里取出胡琴,坐在一石上,扯了起来,琴音如泣如诉,声声哀怨,入心凄楚,入耳悲切…… 一伙人围了过来,姑娘端端站着,两手自然放前,仰头唱起…… “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杀人放火真是凶呀,杀人放火是真凶……” 姑娘唱几句,正要提音时,忽而摔倒在地…… 不仅台上围观之人,便是台下观众,亦哗然而惊…… 陈叫山站在西边侧门处,见此细节,颇感欣慰:多么精致细腻的表演啊! “各位父老乡亲,这姑娘是我亲生闺女,不是拐骗的……我们老家东北被日本人占了,逃难来到关内,没一口吃的呀,草根都挖不着了,她……她她……她是被饿成这样了……” 围观者唏嘘连连,纷纷掏钱朝场心掷去,老汉作揖打躬,连连道谢,重又操琴,要姑娘站起,唱下去…… 姑娘勉强站起,才唱一句,终因饥饿过度,提不起音来,声弱似线,摆摇断续…… 老汉怒了,觉着对不住大伙的赏钱,抛了胡琴,操一根皮鞭,要朝姑娘身上抽去…… 人群中闪出几个后生,一把拽住了皮鞭,“住手!放下你的鞭子!” 姑娘担忧老爹被年轻后生拽倒,欲去拉开老汉与后生,步子虚飘,腿一软,人又倒了下去…… “爹,爹爹,我唱,我能唱,我能唱好……” 姑娘两手扶地,强要爬起…… 台下传来一阵阵啜泣声…… 动情者,动容者,吸着鼻子,抹着眼角…… 这是关键的时刻,航会兄弟们尽管也感动心伤,但目光如电,道道不偏不倚,仔细观察着被观察者的表情…… “不当亡国奴!” “誓死抗日,保卫中华!”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剧场内爆发出山呼海啸的呐喊,观众纷纷站起,振臂,挥舞…… 陈叫山、吴先生、高雄彪、赵团长,航会一百多号兄弟,在各自区域,尽管也随之呐喊、振臂,但他们的目光,一刻未闲,没有放过一丝一毫的观察细节…… 第724章突发事件 “嘟……” 巫山号响起悠长的汽笛,侧阀烟囱里升腾着白烟,缓缓启动,引领转运大军,向重庆进发了…… 转运大军的船只排列顺序,是陈叫山经过精心安排的:巫山号排首,黄鹤号押尾,赤岩号镇于中间! 头、尾、腰三船,皆是两江航会的,如此,更方便于管控整个转运大军,并完成绝密任务…… 船队行出一里远,邱大为将各船预人数、实上人数的资料,传递到了巫山号上。--.xin.co陈叫山接过资料看了看,默默点了点头…… 吴先生和高雄彪、赵团长,在巫山号的一间小屋里,正对昨天晚上演出的观察资料,进行着汇总、整理,并依据专业经验,进行着筛选、剔除…… 赵团长连连地打着哈欠,不时地用手捏捏睛明穴,“哎呀,这么看,范围还是广得很……” 吴先生依旧默不作声,用铅笔抵在太阳穴上,冥思,推敲着,分析着…… 昨天晚上,演出散场后,吴先生和陈叫山听取监控兄弟们的汇报。刚一开始,几个兄弟说话,颇为嗦,说被监控者有他们认识的,在南京府任着什么级别的官,原配太太姓甚名谁,娘家是哪里,二姨太牌技好,三太太的弟弟爱逛窑子…… 陈叫山当时一听,翻看一下手表:乖乖个天,一百多兄弟呢,照这么个说法,说到明儿早上开船,恐怕连一半都说不到哩…… “我让你们观察,其实就一个目的……”陈叫山觉得必须到给兄弟们“揭盖子”的时候了,便说,“你们觉得他们会不会是汉奸间谍?” 盖子一揭开,兄弟们顿时明白了过来,说话也便有了针对性,简扼,明晰…… 此际,高雄彪见吴先生那般纠结,便说,“吴兄,要不咱先眯一会儿再说?” 吴先生将铅笔在手里晃了晃…… 正在这时,陈叫山“咣咣咣”地敲响了房门,高雄彪站立在猫眼处朝外一看,方才拉开房门…… “现在船队总共是一千两百三十一人,临时政fu人员,及其家眷,企业业主、进步青年,军方代表,重建技术人员,一共是八百五十五人。其余的三百七十六人,是我们航会和民生、华孚公司的驾船人员,当然,还包括文宣队和护卫团……” 陈叫山将一沓资料,放到了桌上,而后说,“怎么样,筛得如何了?” 吴先生深吸一口气,终于将一张纸拿起,一晃,“来,大家讨论一下,以这么个筛选法弄出的名单……” 四人围在一起,看着纸上的二十多个连串数字,比如0914、0726、2416、6635…… 这是剧场座位的横纵编号,之所以这么标注,是吴先生在特委反间小组,形成的一种习惯: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必须将事情想象到危急无比的最糟糕情况,在此种最糟糕情况下,犹然能为自己留下哪怕一条的退路…… 这连缀的四位数字,即便考虑到轮船上人多耳杂,偶尔有人听见了,也不会泄露任何核心信息去…… 白云悠悠,清风习习,江水绽花纹,劈波前进…… 四转的甲板上,有许多头回坐船的人,兴奋不已,张开双臂,迎着江风,仿佛要将一整条长江,全部拥抱在自己的怀中;年长者将自带的小马扎,摆放在迎风豁亮处,摊开一张报纸,悉心阅读;年轻者,形若情侣者,则并肩立于护栏前,要么抬臂遥指,要么掩嘴吃吃地笑…… “” 赤岩号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尽管舱室机器的隆隆声,以及水波被分刺而开的哗哗声,本就有些嘈杂,但一路行来,人们反倒适应了这种嘈杂,所谓噪音,也如静寂了。 而这一声枪响,从那噪音中,破然而出,便听来愈显刺耳了…… 非但赤岩号上的人,顿时一惊,便是前后好几艘船上的人,也全都惊了…… “谁在开枪,谁在开枪?” 每艘船上,皆有护卫团的士兵。 护卫团的几个人,原本正在房间里打瞌睡,听闻枪声,猛然一惊,开门窜到甲板上,端着枪,大声问…… 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将长袍下摆撩起来,攥在手里,提着一路疾跑,朝船尾跑去……煞气王在后边紧紧追赶,举着手枪,大声喊,“站住,站住……” “” 护卫团的人执着长枪,连续冲天开了几枪…… 长袍男人跑至船尾处,见护卫团的人,从船身一侧包抄过来了,索性两手抓住护栏,身子朝前一扑,一下朝江里跃去…… “……” 煞气王和护卫团的人,连续地朝江里开枪…… 浪花翻卷,黄白的泡沫泛涌而起,长袍男人早被江水吞没了…… 赤岩号上的人惊魂难定,见长袍男人被打死江中,皆吁了一口气,纷纷议论着 “那人是干什么的?该不会是汉奸间谍吧?” “谁个晓得哩……走,咱到房里去躺着吧,别管这些了……” “间谍在船上?哎呀,那可咋办呀?” “该吃吃,该睡睡,咋办?凉拌……” “好了好了,散了吧,走走,到餐厅吃饭去……” 船上的大部分人,当然有疑惑,有猜测,不明白方才的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煞气王和护卫团的人,来到锅炉房旁边的一间小屋里,相互散着香烟,吞云吐雾呢…… 这一切,其实是陈叫山特地安排的! 拿吴先生的原话来说,便是“情绪的反应表现,有个人善恶道德因素左右着,在面对各种各样的价值趋向判断、审美、道德审判之类事情时,其表现反差虽能体现,但终究有个性的支撑和驾控……但是,在面对突发情况之时,那种下意识的反应,却是最具参考性的,因为,其没有个性支撑、驾控因素……” 因而,煞气王和护卫团的人,连同那个长袍男人,联手来了这么一出…… 没错,那长袍男人是袍哥会的兄弟,水性好得很,一个猛子扎进江里,玩潜水呢…… 第725章爆炸偷袭 天黑透后,船队在子门镇停下了。{中文小說.co} 经这一路航行,吴先生和陈叫山、高雄彪、赵团长,已勾画出了一份小名单…… 这份名单上,一共有五十二人。大家知道:想准确无误地精确到十二个人头上去,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现在,所需要做的,便是对名单上涉及的人,开始进行接触和具体观察…… 之前,当陈叫山将“汉奸间谍”这个盖子揭开时,有航会的兄弟质疑说,“也不对呀,如果间谍的目的,是为了去重庆,他们可以选择走陆路嘛,干吗非要坐船前往呢?” 陈叫山只用一句话,便将质疑的兄弟点醒了,“如果你是间谍,能在半道上,将运输的物资设备,弄沉到江里去,是不是大功一件?” 兄弟们明白了这一层意思,也纷纷变得机警起来了…… 于是,这一份名单,经邱大为、煞气王、杨顺成等人过目确认后,一张无形的监控大网,便在各个船上,悄悄地布控开来了…… 船一停泊,有许多的人便嚷着要上岸去,踩一踩所谓的地气,而个别晕船的人,则坐在子门镇的石阶上,脖子伸长如蛇,哇哇哇地呕吐着…… “先生,借个火……” 陈叫山摸出一根雪茄,走到一位穿着方格西装的男人身前……方格西装一手搭在护栏上,另一手捏着香烟,长长地吁着烟线…… 方格西装“叮”地一声,打燃了打火机,给陈叫山点燃了雪茄。 陈叫山见方格西装手里的香烟快烧到手了,便递上一根雪茄,“先生,来一根这个?” 方格西装倒也不客气,接过来,点着了,猛吸两口,笑着点点头,“嗯,不错,有劲又醇啊!” 两人便站在甲板上闲聊了起来…… 方格西装说他姓陈,在军需供应处工作…… “哦,陈先生,咱是本家啊!”陈叫山笑着说,“我也姓陈,五百年前是一家,呵呵……” “原来是陈会长,久仰久仰……”陈先生变得熟络起来,伸出手来,与陈叫山握了,连续地摇,“此番去重庆,真是辛苦你们两江航会了……” 这位方格西装,是名单上的人,陈叫山对其产生了严重怀疑! 昨天早上的时候,邱大为托人将演出的门票,送到了汉口正阳路的军需供应处,送去了十九张票,看演出的却是十八人,恰是这个方格西装没有去…… 而赤岩号上发生“忽然鸣枪,畏罪跳江”的一出时,据煞气王反映说,这个方格西装完全不同于别的人,手里捏一份报纸,自始至终,眼睛甚至都没有从报纸上移开过…… 方才在与方格西装握手时,陈叫山明显感觉出了:此人的手掌十分有力,但虎口、掌心,以及右手食指内侧,均没有明显的老茧…… 由此可大许判定:此人并非是前线军人,不过乃普通的行政人员而已。 一个并不时常摸枪的人,手掌这般有力,当忽然之间听闻到枪声时,下意识中,却表现得极为平静…… 这难道不是一个间谍所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么? “陈先生,你对如今的战局如何看?”陈叫山闲聊几句后,将话题转移了,“武汉还能扛得住么?” 陈叫山身为汉口两江航会的会长,其船运买卖,依仗于长江长途运输,而如今战端四起,长江受封,航运不畅,两江航会的买卖受到严重影响,身为会长,陈叫山必然心焦…… 因而,陈叫山这般来问,来聊,显得合情合理,毫无突兀之感! “陈会长,这个问题,咱都不好说呀……”陈先生望着夜幕中滚滚奔流的长江江水,用手理了下被江风吹乱的头发,“你我都未上前线打仗,战场上枪林弹雨的事儿,咱们如何说得清楚呢?” 避重就轻? 不落话题陷阱,以免言语之细节,成为把柄? 陈叫山看着眼前的方格西装,默默思虑着…… 看来,人家不吃我这一套?陈叫山兀自思索:好嘛,战场上枪林弹雨的事儿,你是不熟悉,这个说得过去!那么,既然你是军需供应处的,就扯一扯军需供应处…… “陈会长,你不算是党。内之人,评说国事,倒可轻松随心……” 不待陈叫山再次开口说话,方格西装却倒先说了,“而我身为党国行政人员,吃党国的饭,受党国的管,自由不得……” “嗯,嗯,那是,那是……”陈叫山点头认许着…… “嘭”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前方江面上,传来一声巨响! 那是一艘装载机床和被服的货轮,按排序归位,是七号船。巨大的爆炸声,是从七号船底部发出的,好像是一种先进水雷…… 七号船上留守的人,顿时惊得大呼小叫起来,竟在甲板上挤成了一团…… “……” 护卫团的人开枪警示,并大声呼喊,“不要慌乱,不要慌乱,回到房间去……” “陈先生,失陪……” 陈叫山拧转身子,一跃上了岸,沿着子门镇码头的青石小路,疾步朝七号船跑去…… 陈叫山知道:间谍们的用意,并不在某个人身上,而是整个船队的物资和设备。但是,必要时候,若能引起船上人的慌乱,势必会某些隐秘活动,提供了最好的遮罩和掩护…… “……” 七号船泊靠的江岸上,一阵密集的枪声传来,陈叫山伏在一石狮背后,将枪握在手里,却不好贸然开枪……那边黑咕隆咚的,实在看不清…… 片刻后,一切归于平静,七号船上的人,都躲到了房间里,不敢再出来了……江岸上的枪战也停了…… 高雄彪举着火把走了过来,在陈叫山耳畔一阵低语…… 陈叫山顺着高雄彪所指,走过去察看:六个身穿当地土族衣裳的汉子,皆已被打死,一并排躺在江岸上,血糊糊的一片…… 陈叫山举着火把,逐个察看着,发现个别汉子手里捏着的,竟还是自制的短火枪……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大喊,“谁要在这儿靠岸的?” 第726章一步险棋 说话的竟是赵团长。--{新奇中文小說}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非要停在这儿吗?”赵团长十分生气,“亏得只是几个小蟊贼,真要遇到强匪,出了大事儿谁负责?” 陈叫山走上前去,对于赵团长的斥责,亦感生气,“前面江面空阔,水域复杂,如果冒黑赶路,船出了事儿,谁又负责?” 赵团长和陈叫山还要争吵下去,被民生公司、华孚航运的几人劝开了…… “全都上船,全都上船,上船喽,上船喽……”杨顺成站在岸上大声喊,“动作都麻利点儿,半小时后开船,过期不候!” 许多人嘟嘟囔囔着,上了各自乘坐的船,赤岩号再次启动,缓缓行进,在夜幕中西进…… 在外面,赵团长和陈叫山似是尿不到一壶,但到了底舱密室里,两人一坐下,便对视一笑,俨然亲密如兄弟…… 这是吴先生的授意故意让开船方和守卫方,产生意见不合之状,从而使整个大军,皆摸不清往后的行船规律来…… “我派人查清楚了,子门镇的夜袭事件,是早在汉口时,间谍便发出的指令……”高雄彪说,“如果我们按照正常的规律行使,等在岸上的伪军暗匪,就会时时算计船队,我们将疲于应付……” “高兄,你的意思是……?”陈叫山略一顿,说,“改变行船规律?夜里航行,白天停泊?” 吴先生点点头,“只要能避开各路暗势力的算计,反其道而行之,未尝不可……” 陈叫山、高雄彪和赵团长,默默点头…… “要我说,照着捋出来的名单,先抓上一个半个的……”赵团长忽然说,“敲山震虎,让他们晓得我们并非是糊涂蛋……” “这样不行……”吴先生摆手否决,“想想看,我们几人在明面上都是什么?文宣队,两江航会,护卫团,哪一个组织,具备专业反间经验?没有真凭实据,仅凭所谓情绪筛选试验定出来的名单抓人,倘若有人质疑,不是让人觉得荒唐吗?” “吴兄,你说这样行不行?”赵团长忽然说,“我们以乘客丢失东西为由,在整个船队进行一次搜查……秘密发包电台,机密手册,手枪这些东西一旦被搜出,不就是确凿证据吗?” “这不同于进剧场看演出……”高雄彪说,“此次离开武汉,很多人都是举家西迁,拖家带口的,随意搜查人家所带物品,这必然涉及到了个人**……” “我倒有个想法……” 一直深思沉默的陈叫山,忽然插话说,“抓人,搜查,都太武了。我们能不能来点文的?” 吴先生和高雄彪、赵团长,皆看向陈叫山,三人皆一怔:什么是文的? “根据我们查询的情况,目前名单上这五十多人,尽管有男有女,有年长的,有年青的,但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没有家眷同往……”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以抓人为借口,而寻一个另外的借口,将名单的人,集中到一艘船上?” 陈叫山说到这里,吴先生眼前一亮,“心理梳理排除法?嗯,有点儿意思……” 吴先生说,心理梳理排除法,在反间工作中,是一种极为特殊的身份定位方法。 “赵团长,你别介意哈……”吴先生说到这里,笑着拍一下赵团长的肩膀,“前两年,我们两党之间,忽有特务间谍渗透……” “咳……”赵团长笑着摆摆手,“吴兄,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如今国。共。合作,都是一家人了嘛!你有什么好方法,尽管说……” 吴先生说,有一年,在延安,有一位反间同志,在窑洞被人刺杀……待有人进入窑洞发现时,那位同志已经牺牲,他在弥留之际,用手指在递上划下了四个字“凶手是王……”王字的最后一横,甚至都没有写全…… 反间小组根据时间、地点、作案手段纵合分析:在那个教导区里,共有十九个王姓之人。于是,负责反间工作的一位老同志,便提出了一种“心理梳理排除法”,将十九个人,全部召集在一个窑洞里,经过近三个小时的心理梳理排除,终于有一人被确定为凶手…… “呵呵……”陈叫山听到这里,说,“我不懂反间工作的特殊性,我的想法是,既然为了这份名单,我们已经付出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就应该在此基础上,再来一次精简筛选……如此,将汉奸间谍控制于一个地方,也利于我们集中观察分析,也可为整个船队的安全,提供一种有效把控保护……” “我们找一个什么理由呢?”高雄彪问。 吴先生闭着眼睛,手指在桌子上一阵敲击,而后,说,“就以春潮文宣队在重庆的公演一事,向大家征集意见和建议为由……” “嗯,这个由头好,比较文!”陈叫山点头说。 “好是好……”赵团长忽又喃喃,“若是有人不愿意配合怎么办呢?” “这本身就是一种心理排除!” 吴先生说,“咱们和和气气地去请他们,他们若是有人态度蛮横,拒绝参与,那就会被我们列入严重怀疑的行列!不管他来还是不来,效果其实都一样了……” “另外,不可能所有人都不来吧?“吴先生说,“只要我们用心理梳理法,从一个人身上打开突破口,他们的心理防线就会坍塌!那不来参加的人,本就在我们的重点监控视线里,我们依据参与者的只言片语,便足可对他们定性,实施真正抓捕……” “什么时候开始?”赵团长听到这里,似乎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不急……”吴先生幽幽地说,“这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战斗!我们在发出邀请之前,我们自己,必须首先做好充足的准备,打铁先要自身硬!” 高雄彪站了起来,张开双臂,努力伸展,胳膊发出“嘎嘣嘣”的声响来,不无感慨地说,“这其实是一步险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啊!这一回,我们没有实质性收获,后面的工作,那就被动了……” 第727章异常氛围 “你好,陈先生……” “陈会长,你好!” 陈叫山走进方格西装陈先生所住的小房间时,陈先生正在看报纸…… “陈先生,春潮文宣队上回演出的《放下你的鞭子》,你觉着怎么样?” “嗯,不错,很好!”陈先生似乎料想到陈叫山有话要说,索性将报纸放下了。。。 “船队到重庆,文宣队要连着进行公演,除了独幕剧,还有合唱、舞蹈、快板,相对曲目单调了些……文宣队的人,想请陈先生去赤岩号上,为文宣队重庆公演,提一些意见和建议……” “哦,为什么是我?” “这我具体也不知道……大约是根据汉口公演的座位,进行随意选择的吧!”陈叫山顿了一下,又说,“陈先生是文化人,有关文艺宣传的事儿,你是当仁不让,要提一些好的建议和意见啊……” “呵……”陈先生将报纸抓起,一抖,“我哪里是什么文化人?看报关注关注战事罢了……” “陈先生,请吧” 陈叫山没有再多言,微微欠身,伸出手臂,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两人的目光,在那一瞬间,交织了,停滞着…… 末了,陈先生一笑,站起身来,扯了扯西装下摆,拧了拧领带,“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此时正值中午,太阳亮晃晃地照着江面,一道银白粼粼影儿,似江上镶嵌着一面斜长的镜子…… 船队却忽地停泊靠岸了,许多人便开始质问起来了…… “出了什么事儿?怎么走得好好的,说停船就停船了?” “这要干什么?怎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停船?” 航会的兄弟便举着大喇叭,在各个船上喊叫着,“对不住大家了啊,船队要进行临时检修,确保航行安全……这也是为大家好,请多多理解,多多理解!” …………………… 赤岩号二层有一大的餐厅。 此际,宴会厅里坐着五十多人,倚围着长条餐桌,正襟危坐…… 片刻后,随着陈叫山、吴先生、高雄彪、赵团长,以及一群持枪的护卫团士兵,鱼贯进入餐厅,餐厅的大门,“嘭”地一声关上,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不一样了…… “诸位,如今国难当头,战事激烈,我们虽身在后方,却时刻心系国运……” 众人坐定后,吴先生并没有采用直接揭盖子的方式说开场白,既然是迎请众人来探讨重庆公演之事的,便先就事论事地说着…… “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后方民众,亦需振作抗战之精神,信心终在,胜利必属中华民族!” 吴先生一边说着话,一边环视、打量着室内众人,视线在每一个的脸上扫过,从极细微处,窥探着每个人最隐秘的心理反应…… 陈叫山则关心着突发情况的应变,坐在椅子上,脖子转来转去,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滑过去,对每个人的身份、年龄,以及即将展开的心理梳理排除,可能产生出的突然事件,进行着暗思…… 高雄彪手里捏着一支钢笔,来回地在大拇指和食指上翻转,显得气定神闲,甚至颇有些不在意,不上心的感觉…… 赵团长则是正襟危坐,看着自己手下的士兵们,贴墙而站,如四面铜墙铁壁,将众人围在中间,颇感自豪与自威! “今天请大家来,是为重庆公演一事,希望大家畅所欲言,为公演能够取得预期效果,大获成功,发表自己的意见,献言好的建议……” 煞气王和杨顺成领着几个航会兄弟,提着水壶,逐个地为每个人倒上了茶水…… 待茶水倒好,吴先生故意清了清嗓子,而后说,“这样吧,大家先都做个自我介绍吧!我们会将各位的意见和建议,归入文宣队演出档案中,收藏保存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禁在心底狐疑着:提一些演出的建议和意见,犯不着什么自我介绍吧? 其实,自当大家进入餐厅的一刹那,某些人的目光,来回扫视,心底早就开始了这种狐疑…… 没有人是傻子,从最开始通知众人时,无论是两江航会的人,还是转运护卫团的人,说话皆是诚恳而恭敬,但暗暗地,却总透露着一种感觉: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这显然是一场特殊行动! 而且,这似乎是有幕后的高人策划…… 餐厅里有人开始交头接耳了……吴先生微笑看着大家,也不提示大家保持安静,任由交头接耳的人,嘀嘀咕咕地说着话,任由正襟危坐的人,默默神思,任由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的人,保持内心那种最最平白的惶惶…… “啊哼……”那位陈先生坐在上首侧位,离陈叫山很近,他似乎与左右之人,皆没有什么交流,见大家交头接耳,嘀嘀咕咕,有些乱了气氛,便响亮地咳嗽了一声,用以提醒众人,而后开始了自我介绍,“鄙人姓陈,来自中央特供委员会军需供应处……” 陈先生说到这里,便转头看了一下吴先生和陈叫山,那眼神似乎在征询:这样说,可以了么? 吴先生便一伸右臂,点了下头,示意陈先生旁边的一位中年男人接着介绍…… “俺是山东人,说话比较直,说的不对,大家莫要见笑……”中年男人挠了挠后脑勺,“俺是战区第四被服厂的,俺姓王……要俺说,这个公演的事情,是好事情,提建议和意见呢,也是好事情,但不用弄得这么周吴郑王吧?这么多人哩,每个人都介绍,费时间嘛!从俺开始吧,俺来说说俺的意见……” “好……”吴先生微笑着点点头,“王先生,请” “要俺说,虽然是抗战救国文宣队,演出的节目,也不一定非要全都是苦啊、难啊、不容易呀……”王先生说,“仗到这个火候了,苦的,难的,不容易的,大家心里都装的太多了……也还是要演出些好看的,轻松些的,就算是苦中作乐嘛!不晓得俺说的对不对,大家莫笑话……” 吴先生在脑海中,快速地进行着记录和分析,将这位王先生的档案,与他此刻的表现,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着融合、通汇、判断…… 第728章暗战暗战 一轮自我介绍,逐人逐人地进行着…… 餐厅,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开着灯,在灯火照映之下,白天或黑夜,似乎并无界限…… 这样的感觉,在“情绪表格归类法”中,被称其为“时间忽略法”,意即:在有限时间里,完成尽可能多的任务,时间要有意被“拉长”了用;而在悠长的一段时间里,所做事情甚少,则须将时间“叠合”来用;时间长度,与任务长度,考虑到效率的平均值之前提下,便由此诞生了“时间忽略法”,让无形之抽象感觉,变成自主需要的有形具象…… 类如在审问罪犯时,无论白天或黑夜,皆是在幽闭的空间里,开着灯。使罪犯或在有限的时间里,交代更多罪行,或利用冗长的时间跨度,打垮罪犯有意以沉默对抗的侥幸心理! 因而,在审讯室里,常有许多大小的照灯,而墙上,是不会悬挂挂钟之类的计时之物…… 赤岩号上的这间大餐厅,前后两个大门,往常若是对开着,既有江风对流,采光亦好!而一旦将其全然关上,并将对应的几扇窗户上的窗帘,全部拉上,整个餐厅,便显得幽幽了…… 灯光下,幽闭中,五十多个人坐着,三十多个人持枪站立着,没有时钟,没有滴漏,甚至在餐厅外围的甲板上,亦有人守卫着……这里,完全成了一种极度幽闭之所在! 这是心与心的斗争! 这是话对话的交锋! 这是人和人的相互磨砺! 唇动齿启间,仿佛是武林高手的列势、蓄气、审度、拆解、心算、出招…… 古语云:言为心声,犹迹可循也!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皆破…… 从唇齿,到耳朵,到心,到念……或秉直,或机心,或经营,或随性……看似平淡如常的话语之间,种种玄机,需要洞察…… 实际上,这是一场类似车轮连轴之战,洞察一方,惟吴先生一人,而玄机一方,足有五十多人…… 所幸,吴先生学贯中西,饱读册书,善学且思,并在长期的地下斗争中,已然磨砺成了处变不惊之念,秋毫未黏之眼,攻守若闲之胆……凭此,其运用心理梳理之功力,远在一般间谍之上…… 虚妄与乱志,机心和经营,在吴先生的眼中、耳中、心念中,终不过小乘而已…… 再而,人虽多,但终究乃一人一人逐次表达,吴先生足以应对,犹显自若! 一个人,一个人地介绍着:或简短,只说机构、姓氏;亦有冗长者,说自己何时进入机构、工厂,哪一年有调动,从这里到了那里,再从那里,到了别处;有抱怨者,说自己原本不想随船去重庆的,说好多的官员,人家都是坐了飞机,眨巴眼工夫便到了,自己原本也有机会坐飞机的,被人排挤了……似乎将吴先生、陈叫山几人,当成了上峰领导,而这餐厅,成了控诉大会之场所;也有炫耀着,说自己认识谁谁,和某某关系是多么的好,哪个高级官员曾跟自己一起喝醉过,哪个南京府要员跟自己表面上疏淡,实则情同手足……这似乎在向文宣队和护卫团办着招呼,你们可别想拿我怎么样,我有的是关系噢…… 赵团长听着这林林总总的话语,起初是新鲜,兼而好奇,一旦听多,渐渐地,便有些索然,想打哈欠,恐又显不妥,只得强忍着,不时地用手指擦着眼角默默流着的清泪…… 高雄彪手里握着钢笔,带着一种要记录几乎所有细节的雄心! 于他而言,在反间工作领域,是为新手:默记,目看,心领神会,皆需要长期的实践淘涮,犹有难度。正所谓,好记性不如淡墨水。所以,高雄彪希望让笔,成为自己增加经验的重要之物。 但随着逐人逐人的自我介绍,展开,轮迭,高雄彪便觉得有些迷惑了。 很多人的话语,是主次不分的,是逻辑混乱的,类如那种抱怨的,发牢骚的,甚或是炫耀的……高雄彪甚至都不晓得如何下笔,哪些记,哪些不记…… 而陈叫山,他明白这一场不流血的战役之重要性,特殊性! 这不是打群架,寡不敌众时,奋力出手,参与抗争,便可解决,便可平衡之。 这不是将一顿石头,从此地搬运到彼处,人手显得单薄了,增加一些人,人多力量大,将活干得更好…… 陈叫山平心静气,凝神屏息,仔细地聆听,认真地观察,默默地思索……并不时地看一眼吴先生,他晓得:吴先生在这样一种氛围中,需要的是一种浑然忘我的境界,挑战所有的纷乱,对抗繁杂之信息,万般芜杂,存乎一心…… 不搅扰他,亦无须帮助他,便是最好! “这不对吧?” 轮到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男子时,金丝眼镜说,“请我们过来,畅所欲言,那我们便是贵宾,是客人……” 金丝眼镜拧转身子,手臂一挥指靠墙站立的护卫团士兵,“这是做什么?拿我们当犯人吗?我抗议,抗议这样的方式……” 本处在索然无趣中的赵团长,听闻这话,忽地便来了精神,手掌在桌上一按,便欲站立起来了,那眼神分明在说:小子,你搞清楚,现在,你便是砧板之肉,锅里青蛙,还嗦个啥?取你性命,也是我职责范围之内的事儿…… 吴先生的一条腿,在桌子下,猛然一踢赵团长…… 赵团长会意,终于没有站起来,轻声咳嗽一下,本已虚起来的屁股,重又坐实在椅子上了…… “这位先生,文艺宣传,是为振奋民众精神,振奋精神,是为克敌制胜,驱逐日寇,收复国土!” 吴先生语速不快,却铿锵有力,“今天我们在这里探讨文艺公演之事,往小了说,仅是文艺层面的,往大了说,是民族层面的……” “在此次转运人员中,潜藏着一些汉奸间谍,他们是仇视公演的,我们的失败,便是他们心中最大的成功!” “所以,虽是探讨,也首先应保证诸位的人身安全!这位先生,你说对么?” 第729章潜在攻防 陈叫山暗暗地看了看手表:自餐厅的大门关上,众人坐定,开始自我介绍,到现在介绍完毕,竟过去了将近一百分钟…… “很感谢大家……” 吴先生仿佛一个主持司仪一般,见大家都已经做了自我介绍,便接话来说,“其实,在座各位,来到这里,心里都是颇有些抵触情绪的,觉得我们文宣队,占用了你们的宝贵休息时间……” “所以,你们当中的一部分人,现在可以离开了……” 吴先生此话一出,很多人便用脚在地上一顶,使得屁股底下的椅子,向后一滑靠,发出“嘎唧”的声音,遂即站起,准备离开了…… “大家不要着急!” 吴先生一扬手,“我们综合评定权衡了一下,留下一部分同志,继续深入探讨公演的事情……” “我喊到座号的人,可以离开了,其余的人,留下来继续讨论……” 这时,许多人拧身回看椅子后背,才留意到椅背上有号码…… “7号,9号,10号,39号,2号,44号……” 吴先生一顿一挫地喊着号码,毫无规律,忽而靠前,忽而靠后,忽而居中,每喊一个数字,似乎都是在脑海中,进行着一种精密无极的运算…… 有二十七个人出了餐厅,还剩余二十五人。 赵团长看着一个个的人,走向餐厅大门,拉开门扇,向外走去的背影,便不时地脸上抽搐一下,仿佛有些肉疼…… 兴许,赵团长依照自己的判断、分析、排除,与吴先生的决断,是大不一样的! 比如说,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认识谁谁,与哪位高管有交情的人,赵团长认为这类人比较可疑的,心中便有一种强烈的,想将这类人留下来的冲动! 然而,吴先生的意见,恰恰与赵团长相反——那些喜欢说大话,类如炫耀、摆谱的人,竟无一例外地被放走了…… 餐厅大门再一次响过,门关上后,餐厅里竟忽地静寂了起来,静得反倒感到了耳膜有些浅浅的疼…… 吴先生也不说话,只是面带着淡淡微笑,徐徐环视着,似乎与每一个人的视线,皆有交集,但又都是短暂…… 陈叫山知道:吴先生这一轮的排除,自然有他的道理和依据!那么,与自己的判断,有哪些方面的出入呢? 陈叫山便静坐着,逐个地看向一个人,一个人,心中默默盘算、分析、思索着…… 稀稀拉拉的椅子,有了空豁处,高雄彪现在急需做的,便是低下头,奋笔疾书,在纸上将走掉的人的号码,迅速地记录了下来…… 赵团长侧首看了吴先生一眼,那眼神,仿佛在告诉吴先生:到了这份上了,怎么还不揭盖子呢?实在不行,全部抓喽,不信翘不开他们的嘴巴…… 吴先生却似是故意的,就是希望有一种短暂的沉默,沉默的静寂,暗暗地来一次心理考验,考验在座的每一个人…… 见吴先生没有要说话,要揭盖子的意思,赵团长收回视线,轻轻吁一口气,并向自己的手下,暗暗地仰一下下巴…… 护卫团的士兵们原本是靠墙站立的,此际,会了赵团长的意,便向前跨了两步,将起先围拢众人的圈子,生生地又缩小了许多…… 持枪的护卫团士兵,站立得离众人的脊背,不过三尺之距离了……这,是一种暗暗的威慑,一种无形的压迫和暗示! 陈叫山知道,若是中原特委反间小组的情报数据准确,而且,之前的剧场表情反应筛选方式精准的话,那么,在座二十五个人当中,其中一十二个,是汉奸间谍,而另外的,则是吴先生用来制造一种心理梳理排除法氛围的…… 一直到现在,吴先生仍旧没有揭盖子! 这是一种控制! 一种驾驭! 一种对抗和比拼…… “好了,我们现在来做一份调查资料……” 吴先生从桌下取出一沓纸来,示意高雄彪和陈叫山,给众人分发下去…… “一时准备的仓促,也没有那么多的笔……”吴先生说,“不过也没关系,这份调查资料,都是多选项目,并非问答形式的,大家也无须写太多字的。” “大家看见每一个选题的下面,都有一排的小圆圈了么?”吴先生将一份调查资料举起来,“呶,就是这里!这上面都是用凝化现迹药水刷过一遍的,你们只须将手指头在茶杯里蘸了水,朝你们认为正确的选项圆圈里一点,点痕就会出现了……” 众人看着面前的调查资料,有人凝眉,有人神思,有人显得心不在焉…… 可令陈叫山感到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对这样的形式,提出质疑,提出抗拒…… 之前在小密室里讨论“心理梳理排除法”的实施方案时,赵团长一度担心,曾说,“都一个个的大活人,人家怎么能任由摆布呢?不配合,跟我们闹将起来,咋办?” 吴先生当时说,“一关一关地过去,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留下来的人,都在进行着心理的博弈,他们不会那么傻……他们的聪明,他们的自以为是,会将同屋里陪衬的人,当作他们的屏障,认为狼牙棒不会打到自己头上的!因此,他们不可能暴躁地进行质疑,进行抗拒……” 此刻的情形,与吴先生起先所说,完全吻合! 这不由得让赵团长大为赞服:中原特委反间小组出来的人,在反间心理战役中,当真具有深不可测的实力呀! 现在,摆在每一个人面前的所谓调查资料,有一些,是常规的文史知识,比如“竹林七贤是哪七位?”而对应的选项有十个;而另外一些,则是十分冷僻的知识,比如“下列哪五组数字,与题目所呈示的原始数字,有内在的契合元素?” “好,大家开始吧!” 吴先生轻快地拍了拍手,说,“全部应答正确的同志,可以走,答错的,继续下一轮调查……” 二十五个人,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张纸,一杯茶水,各怀心思,神情各异…… “长官,我不答了……” 终于,有人扛不下去了,“我交代,我全部都交代……” 第730章尽在掌控 这么快就有人招了? 陈叫山猛一抬头,似乎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几位长官,求你们别变花样考验人了,我招……” 一位黑瘦的中年男人,留着两撇微黄的胡须,似瘦金体书写的“八”字。他站起,头几乎快埋到了胸口去,“我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的……我……我我对不住党国,对不住上峰对我的信任……” 在座其余二十四人,全都将目光,锁定在八字须身上,有人愕然,有人惊异,有人好奇,也有人表情木木,眼神游移飘忽,不知心中何想…… 八字须说完话,又将头低下去,看自己的左脚,看自己的右脚,那姿态分明在示意:能不能换个地方? “你说吧!” 吴先生身子朝后靠去,一扬手臂,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在军政处干采买……”八字须只得又略略抬了头,说,“去年腊月时候,家中老母亲生病,中医大夫开了十几副汤药,不见效,转到了英国人开的仁爱医院……家里孩子多,锅上买锅下,钱周转不开了,老娘的药费也凑不够,我……我就……我就动了军政处的采买款子,自己凑了账面,骗了人……” 八字须的话说到这儿,赵团长眼中那一抹兴奋的光亮,瞬间又黯然了去:原来你是交代贪污罪行啊! 可我们这是在定间谍呀! “一共贪污多少钱?”吴先生淡淡问。 “就九……九九十四块钱……”八字须嗫嚅着。 “好了,你坐下吧!”吴先生轻轻点点头,再扬臂,“继续做调查资料吧!” 赵团长凑到陈叫山跟前来,轻声说,“要不要把那贪污犯抓起来?”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那意思很明晰:一切全凭吴先生定夺!他既然没说抓,那就不抓…… “再次强调一遍:但凡有渎职之罪,比如受贿、行贿、贪腐等,我们回头再单另记录。现在,大家先对调查资料,进行作答……” 吴先生脸上无怒无惊,无忧无喜,无怨无欣,说话语速不疾不徐,语调亦不高不低…… 自若,从容,信心,淡然…… 陈叫山感觉出了:这是吴先生的成竹在胸,志在必得! 昨天夜里,当陈叫山提出将所有名单上的人,聚集一处,进行集中审察时,吴先生随之思维顿豁,想到了一系列关于“心理梳理排除法”的诸多形式…… 若想成为一名合格的间谍、特务,最基础的素质,要具备特殊环境的适应,如凫水、攀爬、潜行等等,特殊场合的应对,如跳舞、饮酒、牌局等等,极端危险下的自保和还击,如射击、擒拿、疾奔…… 但在吴先生理解来,上述类类,都不是最重要的间谍技能。 最重要的,是三类:信息收发,情绪磨砺,心理博弈! 信息收发层面,有联络员体系、暗语体系、接头处体系、人脉网格体系,运用身份差异、伪饰,进行各种情报搜集和传递。 而在当今间谍工作与反间工作中,无线电报,乃是最为隐秘、便捷、高效的形式! 通过敲击发报键,时通时断的传输电波信号,形成一如摩斯电码的序列,归类密码系统,便将文字形式,通过“嘀嘀嗒嗒”的万千组合,变幻发出…… 吴先生曾说过,敲击发报键,久了,每个人会形成一种类如个人笔迹习惯的潜在手势个性。比如:有人单按时,节奏迅疾而滞重,连按时则相对舒缓;有人单按弹回时,留待时间短,连按弹回时,留待时间反而短;有人在正文内容发送前,先以无序的乱码起头,似乎在搅动一池浑水一般,混淆视听,迷惑人;有人会按照纸面上的文字自然分段,形成下意识停顿,表示内容的差异化…… 这就好比人写字,即便是换左手写,用嘴巴咬着笔写,用脚夹着笔写,闭着眼睛写,个人的书写潜在规律,以个人之力,是很难打破的。比较有名的例子是,苏东坡的书法,形成横划“翘肩”,左低右高,黄庭坚则是撇捺肆意伸张……此皆为笔迹玄机所在! 敲击发报键时,大多人皆以右手食指敲击,此类占到百分之九十以上!惟有个别的左撇子,或者手指残缺者,再或者刻意回避某种信息呈示形式的,才会采用左手敲击。而手指所用比例排序上,食指之下,依序随之的是中指,大拇指,无名指、小指…… 因而,一个间谍的右手食指,从很大程度上讲,足以将其身份信息,暴露出百分之三十。 间谍的右手食指,即便在弹琴、下棋、握笔、夹箸时,都会体现出某种特殊姿态来!比如,弹琴时,右手食指往往会频率高过其余手指,形成乱音;下象棋时,右手握抓棋子,右手食指往往会朝上钩起;在纸面书写时,若遇思维停滞时,右手食指会在笔杆上,有节奏而无意识地敲击;夹箸分开时,中指连带较快,而合拢时,右手食指有较明显的按压姿势,夹取了食材后,五指之中,食指发力最劲…… 当然,这一切之一切,都是反间高手们,有一双洞悉玄机幽微的火眼金睛,辅以长期的实践经验,方可察觉、总结而出的…… 在一个封闭空间里,进行时间忽略的“心理梳理排除法”时,自然,不可能一人一台发报机,那样做,也显得笨拙而滑稽。 由此,吴先生想到了“点答调查资料”的方式。 每一份调查资料的纸面上,全用凝化现迹药水刷糊过一遍,但凡遇水的区域,便会呈现出淡蓝色。而实现这一结果,最常规和自然的方式,便是人用手指蘸水,而后去点纸面…… 至于调查资料的内容本身,吴先生运用“现意识交叉潜意识”的混合应用,采用一部分常规题目,类如文史元素选择,另外一部分,则是生涩冷僻的高等数学运算公式,方能拆解的命题。 通过这些,即可观察出二十五个人的右手食指之个性习惯姿态,同时,亦是对每个人的情绪深层次的现、潜意识的洗涮和考验,甚或,引诱…… 一切,尽在掌控! 第731章碾压完胜 “我抗议!” 终于有人,不愿沉默,终于爆发!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一位胖墩墩的男人,用力将桌子一拍,“霍”地站起,伸臂如枪,直指吴先生,“我要到国会告你们!你们这是侮辱人格,限制人身自由,把我们当猴耍,你们……凭什么?” “反了你了……” 赵团长双腿在条桌腿腿上一蹬,猛然站立,一拳擂在桌上,震得茶杯蹦跳起来,骨碌碌滚翻在地,落地开花…… 餐厅里的护卫团士兵,起先一直是竖枪贴肩,见顶头上司一怒,齐刷刷将枪横伸,树林子一般,每一根枝条,皆指向长条桌边的每一个人! 赵团长将军帽摘下来,托在左掌上,右手连续地朝青天白日帽徽上指点,“就凭这个,老子办置你,易如反掌!” 高雄彪放下钢笔,轻轻拽了一下赵团长的衣角,小声说,“坐,坐坐……” 吴先生将椅子朝后轻轻一挪,翘起了二郎腿,双臂抱之,一脸淡若,“好,还有谁?还有谁不愿意做调查表?” 陈叫山冲护卫团士兵们压压手,士兵们便将枪又重新贴肩了…… 兴许,兴许吴先生已然有了脉络,成竹在胸? 不然,吴先生那抱于胸前的双臂,何以那般洒脱? “带这位先生去3号舱室……”吴先生说,“不愿意完成调查表的,现在可以离身了……” 胖男人被两位士兵,押着朝外走,奋力挣扎着,“我要告你们,我要告你们,你们这是强盗行径,流氓,土匪……” 见胖男人这般挣扎、怒喊,赵团长反倒不激动了,唇角弯弯,鼻子里喷一股风,颇为得意,那眼神仿佛在说:老子就是强盗,就是流氓、土匪,你能怎么样? 剩余的二十四人,有人抿了嘴唇,有人微微叹气,有人皱眉,有人咬牙,有人抠着手指头,有人一下下摩挲着茶杯,有人用指甲在调查表上掐,有人低着头,眼睛透射的光芒,却暗暗向着吴先生所坐方向…… 一幕一幕,一人一人,一态一态,一相一相…… 如胶卷的“咔咔”转动,影像的恍惚,跃然投之…… 如打字机的键盘,哒哒声响,一连串的字符,跳跃而出…… 吴先生,面对这一切,俨然是一个胜利者,一个功力深厚的高手,虽有群敌,亦不为意…… 实力! 全凭实力! 硬硬实实的实力! 二十四个人,十二个间谍,二者选一,对于浸淫于反间工作多年,反间底蕴如山似海的吴先生来说,何其容易! 这就像是一种另类的对决! 起初里,一群啸叫狂徒,摩拳擦掌,挽袖捏拳,瞪眼咬牙,纷涌向一人,将一人包围,围于正中,圆中一点…… 然而,那些利用抗战纷乱时局,被归化,被收买,而进行蜻蜓点水般,抖手挤牙膏一般的间谍训练的汉奸间谍们,其实力,在吴先生面前,草芥耳…… 自然,十二个汉奸间谍,另外十二个,也绝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各怀鬼胎,心中藏污纳垢,身负各类罪行…… 但,间谍终是间谍! 罪人亦是罪人! 这一点,泾渭分明! 吴先生若是连这一点都不能分辨,如何胜任中原特委反间小组的一号副组长? 高手,反间之高手,诚如吴先生也! 在这封闭的空间里,灯光长亮,空气近于窒息,时间被无情忽略,无尽拉伸,或叠合…… 身后一个个持枪的士兵,那一排排的目光,滚烫若火! 心理梳理排除法,时间忽略法,自我介绍,抓其本质,滤筛粗细,减少选项,增加概率,诡秘异常的调查表,奇怪另类的点水完成法…… 然而,这些都不是要紧的! 要紧的,是吴先生,是陈叫山,是高雄彪,是赵团长。 吴先生那似眯非眯的眼睛,似笑又似肃宁的神情,正襟危坐的姿态,万丈深渊一般,幽深怎可测?谁可探底?怕是一人有勇气,若探底,将是坠身无极深渊的粉身碎骨…… 陈叫山,是的,吴先生旁边那个人,明面上的两江航会会长,此次转运的航运总负责人……自始至终,这个人,没有多说一句话…… 多可怕! 人的情绪,意识里的所有妄想、伪饰、侥幸、窃窃,全被这一句话不曾说的沉默的巨大黑洞,全然吞噬,全被这不动如山的镇定巨轮,无情碾压,寸骨难存! 高雄彪手里的钢笔,时而在手指间翻转,如孙悟空的金箍棒一般轻巧灵便,时而又握紧,奋笔疾书,那“沙沙”的笔尖接触划动纸面的声音,仿佛每一个人都能听见:每一笔,每一划,每一声,在这封闭空间里,在这时间被无情忽略的氛围中,如细细密密的坠子,戳着人心,一下,一下,又一下…… 谁晓得谁被记录,谁晓得谁在暴露,谁晓得谁将被归类、确定? 而那赵团长,冲动如魔鬼,眼神似要吃人一般,暴躁,兴奋,时而又似索然,无趣,情绪反复不稳…… 这样的人,猛然撕破脸,抬手开枪,将子弹连续地发,岂不是打人成马蜂窝? 四个人,四种可怕之所在! 而这餐厅,是一黑洞吗? 将时间封存,将空间无尽叠迭…… 这里,惟有的是窒息、折磨、煎熬、炙烤、熔炼、碾压、噬咬、切削…… 认了吧! 真认了吗? 有人抱守着最后一丝的希望,最后一点的侥幸,最后一种的对抗…… 人们将手伸进了茶杯里,蘸了水,思虑着,在调查表上点点戳戳…… 一根根的手指…… 一个个的眼神…… 一种种的表情…… 一颗颗的心脏…… 时间,的确被凝滞住。 空间,的确被压缩变异…… 陈叫山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地撩了袖子,看了一下手表,仿佛手表指针在此刻发出的“喀嚓喀嚓”之音,亦是一种巨大的噪音,会将某一种玄秘,泄露了去…… 终于,陈叫山猛一转头,看见吴先生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是的,完胜! 第732章所谓大势 “看来,大家的调查资料,基本都完成了……” 吴先生抱于胸前的双臂,分散开,双手扶了桌沿,身子前倾,淡笑着,“现在呢,大家手上蘸点水,在调查资料的左下角,点湿一下……” 这又是什么鬼玄机? 众人疑惑着,神情各异,不安,好奇,紧张,焦虑,郁闷,索然,希望或不再希望…… 一根根手指在茶杯里,蘸了水,在调查资料的左下角,轻轻一点。 慢慢地,每一张纸上幽幽出现了笔画,渐渐清晰,显现一个完整字——动! 动? 二十四个人,表情再次分化:有人手指在抖,有人左右相顾,有人皱眉深思,有人将头低下,似乎头上头发,犹若万斤重,压得脑袋,难挺直…… “好,大家再点一下左上角。” 左上角一点,又是一字——龙! 龙? 那位穿方格西装的陈先生,将头仰了起来,仰望头顶的吊灯,用手扶着眉骨……陈叫山留意到了陈先生,见他的头,在微微地摇…… 已经无须吴先生再说话了。 众人或出于无奈,或出于好奇,或出于别的动机,分别又蘸水点了调查资料的右上角,右下角,分别又显现出了两个字——截,行。 截? 行? 截龙行动? 吴先生、陈叫山、高雄彪、赵团长,都笑了…… 胜利者的微笑。 “参与截龙行动的人,留下来,其余的人,去三号舱室……”吴先生淡淡说。 有人站了起来,有人坐着未动,有人脸上写满懵怔,有人脸上写满绝望…… “怎么,黑芝麻白芝麻混了一簸箕,还要我出手来挑分么?”吴先生语气很冷,三九天一般,“都自觉……” 终于,十二个人站了起来,惶惶地,慢慢地,朝外走,余下十二人,面如死灰,瘫在椅子上,双腿软似煮烂的面条,绝难站起了…… 护卫团的士兵,押着一伙“藏污纳垢”的人,去了三号舱室。 留在餐厅里的十二人,已崩溃…… “好了,都报一下各自的代号吧!” 吴先生见十二个汉奸间谍,犹有不甘心,不愿开口,仍旧缄默,便说,“那好,我来给大家起个头吧——663……” 一片死寂。 静…… 陈叫山忽然瞥见:方格西装陈先生,看似无意地,将领带从西装里慢吞吞地朝外扯,领带下端被扯了出来,他用手在领带里一捻,似乎捻出了一些什么东西,便要朝嘴巴里送…… 陈叫山坐的与陈先生最近,见此状,单掌在桌面上一按,运用十二秘辛拳“戌疾拳”之一招“逾壁纵行”,身形若闪电,突闪而去…… 陈先生怎能快过陈叫山? 陈叫山一把将陈先生的拳头,紧紧攥住,“陈先生,晚餐时间还未到,自个儿吃独食,恐怕不合礼数,缺乏礼貌吧?” 尽管陈先生紧紧握拳,不愿意松开,但他的力量,怎比陈叫山? 陈叫山将陈先生的拳头掰开,掌心果然有三粒油菜籽一般的玩意儿…… “这是什么?” 陈叫山一笑,“补药?毒药?” “全他娘老实点儿,双手举过头顶,谁再敢乱动一下,当场击毙!” 赵团长一声大喝,护卫团的士兵们,亦遂即将长枪齐刷刷一伸,瞄准了十二个汉奸间谍…… 十二双手掌,全都举过了头顶,餐厅里仿佛成了一个蓖麻地,一排排的蓖麻叶子…… “你们赢了……”陈先生失魂落魄地说…… “不——” 吴先生一声长吁,“我们都输了……” “大家都是炎黄子孙,血管里流的血,都是一样的……”吴先生眯着眼睛,唏嘘之光芒,经眼皮的微眯挤合,越发唏嘘了,“怎么就成了日本人的走狗?骨肉兄弟,情同手足,怎就成了日本人的走狗了,成了被千古唾骂的汉奸?” “杀,是自残手足,不杀,是手足自残!” 吴先生唏嘘到两眼紧紧闭了去,“我们……都输了……” 汉奸间谍们,全都低下了头…… “我想知道……”陈先生猛又抬了头,看向陈叫山和吴先生,“就算663被俘了,我们工作却并没有差池,为什么就到了今天这一步?” “为什么?”高雄彪“哼”一声,对此嗤之以鼻,不屑而鄙夷地笑了,“知道什么叫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府上耍大刀吗?没有差池?是的,你们的确是没有差池,可是,就凭你们十二个,这么点儿三脚猫本事,不出差池,就不暴露了吗?天真,你们真是太天真了……” “你们晓得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么?”赵团长高昂着头,撇着嘴巴,一脸傲然。 显然,高雄彪和赵团长的话,都是暗在地将吴先生抬举到了一个很高的高度。 汉奸间谍们,不由地看向了吴先生,那一瞬间,他们似乎终于找到了答案:有这样一个强大到无解的对手存在,我们,怎不败? “不,不是……” 吴先生连连地摇头,“是天意,是民心,是定数,是大势,是这一切,注定了你们不可能得逞……” “哈哈哈哈哈……”那位金丝眼镜先生,忽地大笑了起来,笑得一头油光头发,在灯光下,抖着亮光,“武汉都快守不住了,还谈什么大势?接下来,就是长沙,重庆,大西南,大西北,全国……就凭你们四个人,弄了些小聪明的鬼把戏,就能改变战局吗?什么空间换时间,什么地大物博,就能挡住皇军的战机、军舰、坦克、大炮、国际最先进的尖端武器吗?天真,你们才是真正的天真,哈哈哈哈哈……” “呯!呯呯!” 赵团长拔枪射击,连发三弹,金丝眼镜一下扑在长条桌上,鲜血溅到了一旁陈先生的方格西装上,斑斑点点,形若梅绽…… 吴先生看着金丝眼镜的死相,长叹一口气:莫说他死了,他便不死,我如何应答,如何辩驳他呢? “把他拖出去,上岸找个地方,挖坑埋了吧……” 吴先生摸出香烟来,手有些微微抖,给陈叫山发了一支…… 陈叫山看见,吴先生眼中布满了密密的血丝,鬓发在灯光下,如霜…… 第733章归去来兮 抗战之大势,果如人们料想的那般严峻:****奋勇斗争,但接连败退,武汉遂即沦陷…… 中原大部民众,皆纷纷逃亡西南、西北,自武汉始,沿长江、凌江,分别前往重庆、乐州。说 重庆遂成为国民政fu首都,乐州,则成了抗战大后方,最重要的一片区域。 大势之下,两江航会之大本营,也由汉口,迁至乐州…… 陈叫山率领船队,连番载运民众,由武汉,至乐州。待最后一拨民众逃离武汉,陈叫山站在船尾,面向东方,迎着江风,昂首,闭眼,心底默默念着两个字,“中国,中国……” 船队至碾庄码头,远远地,陈叫山看见侯今春、冯天仁、王正孝、潘贵生等人,领了数千兄弟,在码头上舞起了长龙,耍起了醒狮…… 船一泊岸,架板一搭平顺,几十挂大鞭炮便“噼哩啪啦”地响了起来,炸得红红炮屑,随风乱飞,漂在凌江上,犹如江上铺就了一面大红毯…… 九条九节金龙,九条九节银龙,在鞭炮声舞得上下翻飞,盘转蜿蜒。九只南派醒狮,九只北派雄狮,亦在鞭炮声里扑跃跳拧,其势勃勃…… 数千兄弟一起拍着巴掌,掌声冲天,将碾庄码头那拱形石墙,震得几乎微微晃抖…… 陈叫山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双脚一踏上岸,陈叫山便高高地举起了手,示意众人停下,别闹腾了…… 但众人会错了意,以为陈叫山在向他们挥手致意,巴掌拍得更凶了,龙和狮,舞动得更欢了,锣鼓家敲得更热烈了…… 无奈,陈叫山只得站在了一个高台上,两手连续地朝下压,压了好多下,码头上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感谢大家,感谢大家……” 众人有些奇怪:陈叫山尽管嘴上说着感谢的话,脸上却没有一丁点笑意,反而眉头紧锁…… 陈叫山蹲下来,拣了一丝儿小炮屑,捏在手上,冲众人一环,“今天是什么日子?如今是什么时局?” 侯今春、冯天仁、王正孝、潘贵生几个人,面面相觑,皆在心底嘀咕着:莫非,我们这欢迎仪式,遗漏了什么细节?今儿,今儿是什么日子来着? “今天,是日本人完全占领武汉的日子……” 陈叫山终于给出了答案,将炮屑在手里甩一甩,声音悲切,情绪激动地说,“国破山河在,国土遭****,同胞被屠戮,我们现在……我们现在……现在却在这里搞这些?” 众人终于明白过来了,每个人脸上起先的笑容,不见了,许多人低下了头…… “这么大的排场,这么热闹的铺摆,在庆贺什么?有什么值得庆贺的?我们今天能在这儿放鞭炮,舞龙耍狮子,可沦陷区的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什么日子能放鞭炮?后生姑娘相互中意了,有成亲的日子么?老人寿日到了,能吃一碗长寿面么?娃娃落地了,能痛痛快快地喝一顿满月酒么?更莫说修房造屋,店铺开张……大半中国,没有鞭炮声,只有枪炮声……大部分的国人,都在忧叹今夕是何夕啊……” 待兄弟们都慢慢散去了,侯今春走到陈叫山跟前,“先生,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 侯今春挠了挠后脑勺,觉着后面的话,续不上来了…… 还能续什么呢? 说两江航会转移至乐州,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儿么? 陈叫山兀自朝前走,侯今春又觉得话说半截子,似乎也不大妥,便又准备跟上去,冯天仁扯住侯今春的衣襟,用眼神示意着:看不出来么,先生心情很不好,别去搭茬啦…… 步行至南门,城里的老百姓听闻陈叫山回乐州了,又呼啦啦地涌到了街上,大声地喊着,“陈先生,陈先生,陈先生……” 由于抗战爆发,华北、华东、中原各地民众沿凌江向西转移,乐州城如今的民众人数,数倍于之前。 新住民原本不晓得陈叫山的取湫往事,但很快,便从老住民的口中得知了…… 于是,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便在乐州城门前响起来了…… 陈叫山在南门前站定,一瞬间,所有的呼喊声,仿佛忽地便凝滞了,消匿了,近于虚无,更如静寂,什么声响都没有了…… 刹那间,陈叫山忽地想起,自己当初逃难初到乐州的情形来了 城墙不高,城门亦不大,青砖垒就,砖线白净,城门楼子上嵌着“乐州”二字,气势非凡。三五只麻雀,在城墙垛口上跳跳啄啄,整个城,却显得愈发静寂。 入得城去,密麻麻,黑压压,到处都是人,但没人出声,或蹲,或坐,或蜷着,脸上皆是菜色。 四面八方讨活口的流民,全都涌到乐州了…… 十多年前的影像,与目今的影像,十多年前的声响,与目今的声响,浑然一叠合,交融,融汇…… 亦梦亦幻…… 同样是大批的人,涌向乐州城,但过去,是因于年馑,而如今,是战争…… 过去的人,满脸菜色,眸光忧郁。 而如今,人们笑容灿烂…… 可是,战争远比年馑,更残酷! 一直走到卢家大院正门,沿途欢迎的民众,人山人海…… 直到跨过门槛,陈叫山深吸一气,心底又默默念着两个字,“中国,中国……” 卢家大院里的杂役、丫鬟、家丁、佃户、长工,各客的客首、兄弟,乐州城里的大小人物,县府官员,掌柜老板,都过来向陈叫山请安,看望陈叫山…… 志凯领着志荣、志胜、志雁,在禾巧、芸凤、秋云的带领下,亦过来向陈叫山请安、行礼…… 陈叫山却知道:自己也该去向老夫人请安了…… 如今,在卢家大院里,卢严氏被称为老夫人,禾巧被称为夫人,芸凤为二夫人,秋云为三夫人。 老夫人已经老了很多很多,满头无一黑发,但精神极好,眸子中的光,犹如她手里常年数玩的那一串念珠一般,熠熠闪亮…… 老夫人见到陈叫山,高兴得很,拉着陈叫山坐下来,问这问那,问东问西,问战事,问航会,问其对未来的判断…… 陈叫山正与老夫人说着话,忽然听见街上一阵喧哗,似有万众齐声呐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 第734章后辈雄武 陈叫山听着街上山呼海啸的抗日呐喊,回思起在码头上的情境来,同样是一种嘈杂,但意蕴全不一样,顿感心中闪出了一丝欣慰来…… “城里现在人多,闹腾哩……” 老夫人说,最近一些日子来,从外地迁来许多的学校,一时间,乐州城住房都紧张了起来,很多学生、教师,都在东城校场坝里,搭了临时的窝棚…… 陈叫山便说,“怎么不腾出些房子给他们住呢?” “我就晓得你是热心人,一准回来要问这话……”老夫人笑着说,“禾巧让基建客的后生们已经开始筹备了,秉儒他们也正朝城里运木料哩……” 说着禾巧,禾巧却就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药,“娘,瞧你,叫山一回来,你一高兴就把药忘了。--说我给你热了热,赶紧喝吧……” 老夫人喝了汤药,在丫鬟服侍下睡了,陈叫山和禾巧回到府邸,陈叫山说,“娘现在身子这么虚,要不我们将她转到西京去治一治?” 禾巧幽幽摇头,“柳郎中说了,岁月不饶人,娘这倒也不是啥病,就是人老了,气虚体弱,就是到哪儿去治,也还就是这些办法……再说,娘自己也不愿意去西京,嫌路远,说她禁不住折腾了……” 两人正说着话,志胜领着志雁,进了院子。 “爹地,你好久都没跟我打拳了,你跟我练几招呗!”志胜扯着陈叫山的袖子,连续地摇,“大院里的人,没一个经打的,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了。爹地,你跟我过几招,好不好嘛?” 嚯,好大的口气啊!小小娃娃,打遍乐州无敌手了么?你不晓得叔叔伯伯们,都是在让着你吗? 陈叫山心里笑着,便说,“志胜,过招我肯定是要跟你过的,不过,现在我要先考考你……以前教给你辛幼安的《永遇乐》,你现在还背不背得出?” “爹地,爹地……”一听说要背书,志雁也不乐意了,抓着陈叫山另一胳膊,连续地摇,“不要背书,不要背书,我要看打拳,我就看打拳嘛……” 陈叫山便对志胜和志雁说,“只要背过了,我们就打拳……” 志胜松开手,揉了揉鬓角,嘴里嘟噜着,便开始背,“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舞榭……舞……” 志胜背不下去了,瞥眼偷偷观察陈叫山,他担心爹地不高兴了,便要拾掇他,可陈叫山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嘴巴微微张开,等着他的下文…… 志胜抓耳挠腮,志雁也站在一旁,不停催促,“三哥,三哥,你背,背……” 禾巧见志胜卡了壳,怕是背不下来,担心陈叫山生气,便端来一盘盐煮花生,要给两个孩子吃…… 志胜看一眼禾巧,又看一眼陈叫山,想抓花生吃,似又不敢:大娘那眼神,分明是在鼓励我吃呢,可爹地呢,脸板着呢,没说让我吃,也没说让我吃…… 志雁自是不怕什么,抓了花生,剥了来吃,一吃香,也就忘了催促志胜背书,等着看打拳的事儿了…… 禾巧笑着摸了志雁的头发…… 陈叫山的确是有些生气的:志胜这娃,被芸凤宠着,也被大院里的每个人都宠着,心里傲气太重,甚或有时候有些忘乎所以……长此以往,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相较而言,志凯就踏实一些,志荣呢,则不耻下问,不揣浅陋,志胜若是像他两个哥哥一样,那就更好了…… 陈叫山心里想着志凯和志荣,两人竟真就来了。 禾巧招呼志荣吃花生,志荣却是谦让着,“大娘你吃……” 志凯抓了一把花生,要塞到志胜的手里去,志胜却不敢接,只是以亮亮的眸子,向陈叫山投去征询的目光…… “志凯,你会背辛幼安的《永遇乐》千古江山么?”陈叫山问。 志凯点点头,一旁的志荣也说,“爹地,我会背哩……” “你们几个一起背吧!” 陈叫山一撩手,双臂抱于胸前,身子朝椅背上靠去,脸上尽是期待的微笑…… 志凯立刻站得端正如松,并使劲地拽了拽下襟,且拍两下,使得衣服平顺,无褶皱,以显示堂堂男儿的豪迈仪容来! 志荣也将手里的盐煮花生,放回到小簸箩里,与志凯站成一并排,头昂得高高,开始背诵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 志胜听闻志凯和志荣背得豪气干云,起先他只是嘴里嘟噜着,有一句,没一句,多一字,少一字,而今受了两位哥哥的影响,记忆似乎也被唤醒了,声调逐渐高了起来,吐字越发清晰、准确,脊梁挺直了,胸膛鼓起来了,脑袋高高昂起来了,两手背到身后,随之大声背诵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 志雁毕竟小,坐在小凳上,嘴里吐着花生壳,闪亮着大大眼睛,看着三位哥哥:他们站立一排,一个比一个脑壳仰得高,一个比一个脊梁挺得端直,一个比一个胸膛鼓得更凸,一个比一个声音更加洪亮有劲,一个比一个脖子上的红筋,绷得更清晰,一个比一个拳头攥得更紧,更有力,一个比一个嘴巴张得更开,更大,一个比一个眼睛中,更充满阳刚、雄气、威武、豪迈、志气…… 志雁甚至都被三位哥哥的奇怪模样,吓到了,有些怯怯,小簸箩就摆在她手旁,她也不去再抓盐煮花生来吃了…… 禾巧露出微笑,深深吸一口气,捋一下鬓发,一脸欣慰…… 陈叫山点了一根雪茄,听着,看着,默默地吸,吐出一团烟雾,烟雾随之飘飘而去,飞扬于卢家大院的上空,更高,更高,更高处…… ... 第735章盗墓师生 初冬清晨,天亮得迟。 陈叫山早起,出了卢家大院,一直向南去,走到凌江边时,天仍旧是黑乎乎的,惟凌江上的点点明光,与启明星交相辉映了,洒射些许亮,映在陈叫山衣衫上…… 掬起一水,让冰凉凉的感觉,传至两个鬓角,刺激一下大脑,驱赶了晨起的一丝儿懵怔…… 波影里晃荡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两颊深凹了,刀削一般,衬着颧骨便高,两眉之间,凝聚峰峦,层叠相皱,胡须已长至胸前,被冰凉的江水打湿了,胡须末梢嘀嘀嗒嗒地跌着水珠…… 一日不驱逐日寇,将日寇赶出中国,便一日不剃胡须! 而今,胡须已长至胸前,像国难忧与殇的长度,绵绵不绝…… 何日凯歌奏响九州大地? 下巴上净溜溜,精精神神,利利落落,畅怀迎风,笑傲那一轮东升的旭日? 三年? 五年? 十余年? 陈叫山索性将整个脑袋,全然没入江水中,仿佛祈望滚滚江流,告诉自己答案! 猛然出水,啸跃而起 腾转,拧身,展腹,劈叉,团缩,旋转,抖翻,疾进…… 拳拳打风,风无吟! 脚脚破空,空无极! 衣衫忽一皱,袖管急贯风,脚尖撩沙粒,裤腿若惊龙…… 凌江边,沙滩上,脚印忽而规整,忽而散乱,忽而消失,忽而复现…… 头发上,胡须上,眉毛上的亮珠儿,难辨水汗,颗颗晶莹,滴滴飞舞…… 那是一股股不平之气! 一团团愤怒之火焰! 残酷的战争,先进的武器,子弹,炮弹,炸弹,热兵器的凶嚣这,已然不再是拳脚所能左右胜负的年代! 血肉之躯,练就之极致,武功强至无敌,何能抵挡枪炮,何能消灭烽火? 陈叫山不想问,不想思,不想默默…… 惟有打! 在这初冬的清晨,在这中华版图中心区域的乐州,在这东流滚滚,终究入大海的凌江岸边……兴许,一拳又一拳打出,只有风应合,一脚又一脚踢出,惟独虚空破碎…… 然而,拳与脚,在此际,痛痛快快地挥动起舞,泄一口胸中浊气,流一身淋漓热汗,终究是好的! 未忘国殇,且勤且奋! 豪胆比剑,不磨不快! 直到东空红红一大片,喷薄旭日,似从血海之中,挣扎而出,点一盏长明之灯,映红大地大江,陈叫山方仰面躺倒,在沙滩上,枕地望天,起伏胸膛…… 在江里洗一把脸,陈叫山捋着长长胡须,大步朝城中走…… 行至城南村,忽见前方有几十个人,人人手里操着家伙,有锄头、镰刀、斧头、铡刀、木锨、钢叉…… 众人纷纷朝城中奔跑着,朝阳下,一溜排长长斜斜的影子,拖在大地上,疾速移动了去…… 这是要干什么? “走快些,到吉灵学校找他们算账去……” “这些斯文学生,斯文教师,装得一个个周吴郑王的,骨子里都坏!” “他们当咱好欺负啊?哼,不让他们吃一些苦头,他们还不晓得乐州城墙有多高,凌江水有多深哩……” 陈叫山大步撵上去,听见乡亲们的叫喊,大许明白了一些,却也更疑惑:怎么,乡亲们要去找那些迁来乐州的学生教师们的麻烦吗? “等等,等一等……”陈叫山几步窜到人前去,“我说,你们这是……?” 众人见是陈叫山,立时变得恭敬无比了,愤怒的神色,荡然无存,转为尊敬的笑,腰也弯了,手里扬得高高的家伙也放下了…… “陈先生,你得给我们说句实在话:我们打了外来的学生教师,会不会吃官司?”一位鬓发斑白的老者问。 “吃官司也不怕!” 不待陈叫山回答,一位年青后生便接话了,“我们敬他们是文化人,他们拿我们当木脑壳哩!” “就是,就是,不要以为我们没读过书,不识字,睁眼瞎也不能这么受人轻贱吧?” “不怕,我不怕,大不了一命兑一命……” “现在是啥年月,哪里不死人?怕个锤子?” “走,走走……” 陈叫山料想一定出了什么极为严重的事情…… 城南村的乡亲们,一向醇朴善良,从不惹事生非,且对于自己这样一位乐州名人,取湫英雄,老百姓口中的“活龙王”,素来是尊敬的! 而今,这些人,怎地如此激动?说起话来,你抢我抢,脸红脖子粗,牙齿咬得嘎嘣嘣响,争先恐后地说,甚至都不给自己插嘴询问详情的机会? “乡亲们!” 陈叫山声调忽地拔高,如一声雷,一下将闹闹哄哄的人群镇住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陈叫山站立人群之前,犹若一座巍峨高峰,且将胸膛一拍,“你们给我好好说个详细……倘若真是西迁过来的学生教师们不占道理,不用乡亲们出面,我陈叫山自就会去找他们理论,让他们给大家一个说法……” 那位鬓发斑白的老汉,似是这伙人的领头者,他将手里的锄头,在地上一戳,叹了一口气,说,“陈先生,这事儿说出来,真是气得人胸腔都要炸开呀!” 乐州城西五里处,有一地方,叫饶家营。饶家营那地方,有走出国门第一人,凿空西域,“一使胜前军,两出惠万年”的汉代博望侯张骞的坟冢。 今儿一大早,西迁过来的一伙北方学生、教师,带着铁铲、洋镐,去了张骞坟,竟掘开了坟墓…… 城南村的乡亲,多为张氏后人,一接到饶家营乡亲传来的消息,登时急红了眼,一个个挽高了袖子,大声斥骂西迁学生教师,说他们动了先人坟墓,坏了张氏一脉之风水,誓要将其痛打痛杀,一泄愤慨! “陈先生,你说说看,这些西迁过来的学生教师们,他们是啥心思?肚子吃不饱,身上穿不暖,没有房子住,这些,咱都可以帮助他们,接济他们嘛!可是……可是他们,也不能当盗墓贼啊……” 陈叫山感觉此事关系重大,便说,“走,我随你们去看看:大家莫激动,手里的家伙呢,就别拿了……” ... 第736章解决之道 陈叫山领着城南村乡亲,朝城西饶家营而去,尚未走至官道上,已有进南山采石的工器客兄弟,看见了陈叫山。 卢家大院各客的兄弟,皆穿布衣房缝制的黑色衣裤,而从汉口迁来的航会兄弟,则多是西式衣裳。而如今与陈叫山同行的一群人,皆为短打,颜色各异…… 工器客兄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一拨人急忙赶来,另一拨则赶回卢家大院去报信。 陈叫山向工器客的兄弟们说了情况,兄弟们自是感到事关重大,也不进南山了,一同随往。 一行人行至城西关王堡,邱大为、常海明、三旺、王铁汉各领人马,汇聚一起,加入同行大军。 五百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奔赴饶家营,沿途有乡亲看见陈叫山,遂也加入,待行至饶家营,队伍足有七八百人了…… 张骞墓在饶家营村西,一座高大的坟茔,耸立于田野之间,坟茔四周松柏苍翠欲滴,其境清幽。坟前有一对石虎,为典型汉代石刻的“汉八刀”风格,刀法极简,流线婉转,极为逼真地勾勒出石虎静卧之姿,远远看之,便感一股雄威之气,扑面而来! 张骞两番出使西域,不仅为大汉掣肘匈奴,联合盟国,做出积极贡献,将汉之文明,远播四海,同时亦将西域诸多物产,带回中原,为中原农耕文明发展,注入新鲜元素!更有重要者,张骞潜心学习西域诸国的冶炼、驯养马匹等技术细节,将其报之汉武帝,使得汉军之军事作战能力,得以大力提高! “明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汉武帝发出威震千古的豪迈之言,后,派大将军卫青、冠军侯霍去病,几路出击,远征漠北,将匈奴人彻底打败、打垮、打服! 其后数百年,曾经狂傲不羁,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屡屡犯境,烧杀抢掠的匈奴人,不断远遁,渐而从草原上消失,直至彻底消亡…… 大汉民族从此傲立千秋,这个民族的语言、文字、文化、文明,在整个人类居住的这颗星球上,灿烂无尽,熠熠生辉…… 千百年来,人们感念博望侯张骞,感念他在华夏民族重要的历史转折时期,做出的不可磨灭,永载史册的伟大贡献! 每年清明,张骞后裔子孙们,同各地民众一起,前来张骞墓祭奠,年年香火袅袅,人声纷纷,车马喧喧…… 在民众心中,张骞,已然为神明:因于他的决绝不屈,坚毅果敢,两番出使,才换来人们的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此际,张骞墓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团围,那一对石虎,被无数身影遮挡,远望不见,视线投过去,惟高高墓冢可见…… “陈先生来了,陈先生来了……” “快,快快,让开道,让开道,给陈先生让道……” 人群纷纷闹闹,闪出一条道来,陈叫山大步前进,走入人圈。 人圈之中,石虎之侧,站立着十来个西迁学生、教师:他们穿着各式的衣裳,有西式衬衣、马甲、小开领西装,有立领开襟排扣学生装,也有传统长衫、对襟布衫。 几个青年学生肩上挎着棉布大挎包,手里捏着小小的拍刷、铁钩、小铲子,有几个女学生,手上还戴了白色手套…… 另有几个学生,手里拿着铁锹、洋镐,怀里抱着大大的木箱子。他们几个兴许因为身体壮实一些,还被乡亲们推搡过、踢打过,有人的脊背上、肩膀上、袖子上,皆有黄土脚印子,头发也乱着,野草一般蓬蓬…… 一位身穿青布长衫的老先生,戴着眼镜,头发略显花白,两手背于身后,身子端端,从其眼镜片背后投射而出的睿智之光芒看,使人一下便能感受到一种满腹经纶的学者气息…… “陈先生,他们是盗墓贼……” “陈先生,他们掘挖先人坟墓,人神共愤,罪不可赦!” “这是先人的一道灵脉,被他们破土这一弄,风水坏尽,要遭天谴呀!” “让他们在先人坟前磕头谢罪,祷告神灵……” “把盗墓贼赶出乐州……” 乡亲们群情激愤,叫叫嚷嚷…… “我们不是盗墓,我们是在考古……” “我们只是想获取一些历史资料,增加文史考据,墓中的任何东西,我们是不会破坏,更不会拿走的……” 青年学生们也七嘴八舌地辩解着…… 陈叫山已然明白了些许情况,便将手臂举起,示意大家都安静下来…… 那位穿长衫、戴眼镜的老先生,几番张了张嘴巴,似有话要说,但终于没有说出。 陈叫山走到老先生身旁,拱手以礼,“这位老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老先生点了点头…… “乡亲们,你们且都散了吧!”陈叫山向人群一转拱手,“请大家相信我陈叫山,我一定给乡亲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大为,海明老哥,你们带兄弟们也先散开吧,让乡亲们慢慢走,不要踩踏麦子,注意保护老人孩子,不要拥挤……若还有朝这边赶来的乡亲们,逢着了,就给他们知会一声,劝他们不要过来了……如果有谁趁乱闹事,先抓起来再说!” 交代完毕,陈叫山将手一伸,“老先生,请” 两人来到了坟冢西侧的柏树林中,寻一块大石,陈叫山用袖子“噗噗”几下,掸净大石上的灰土,“老先生,请坐!” 陈叫山这般恭敬谦卑,令老先生大感意外…… 老先生姓黎,乃是乃是北平大学的国学教授。起先,见陈叫山领着七八百之众,浩浩荡荡赶来之时,黎先生一度认为:这个所谓的陈先生,是那种飞扬跋扈,打杀不休,倚强凌弱的豪强凶徒! 显然,这些判断,全是错的! 两人简单几句交谈,黎先生便站了起来,“陈先生,惭愧,惭愧,此事因我考虑不周,惹下这么大乱子,叨扰陈先生,黎某深感不安,愧悔不已啊……” “黎先生不必如此……考证历史,佐证文明,以史明鉴,昭感后人,确是一大好的事情……”陈叫山说,“不过,普通民众并不懂得此中之利,自然难于理解……事情既然已经到这,我希望能寻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既能顺利考古,又顾及民心民意……” ... 第737章风水玄理 陈叫山派人将郑军师请到了饶家营。 在陈叫山看来:要平和解决此次冲突之事,须有四类人,共同司其作用! 一是类如黎先生这般,满腹经纶,精于文史,能将考据历史,明鉴后人之利之益,以深入浅出的方式,为普通民众进行讲解详说的人。 二是类如郑军师这般,通周易,知阴阳,精堪舆,通风水的奇人,以便为民众解惑阐理。 三类,则是张氏后人里,德高望重之长者,他们若能明其大理,而后再转述于族人,自然能消解误会。 至于第四类,自然是自己这般,在民众之中,具有一呼百应,言能服众的威信之人! 陈叫山将黎先生、郑军师、学生代表,以及四位张氏后裔的老者,饶家营民众代表,聚集柏树林中,召开一个临时会议…… 起初,陈叫山要几个动手打学生的民众代表,向黎先生他们道一个歉。 几个民众代表,心中仍旧忿忿,不愿意开口,便向四位老者投去征询目光,那目光似在说:他们掘墓在先,为何要我们道歉? 四位老者呢,碍于陈叫山的面子,对于道歉,也不好提出异议。但是,他们心里也依旧窝火,认为:就算此事不再追究下去,但也轮不到我们先道歉啊…… 于是,四位老者也装着糊涂,一声不吭…… “此事应该是我们道歉……” 黎先生先开了口,“无论怎样,我们进行考古论证,理应是先和大家打一个招呼,征得大家的同意,而后再来的……此事我们鲁莽在前,引得大家不悦,这是我们的错误!将心比心之,现在想来,我们之间互换一下位置,对这样的鲁莽之举,我们也会愤怒,也会抵触的!在此,我向你们表示歉意,对不起……” 说着,黎先生又向几位学生代表说,“还不快向乡亲们道歉?” “对不起,我们错了……” 几位学生代表,纷纷弯腰、低首,诚恳地道着歉…… 如此一来,四位老者和民众代表,心中稍稍平和一些了,起先眼中那一团几欲喷薄而出的火焰,随着黎先生和学生代表的道歉,渐次熄灭了去…… 面和心不和,嘴服心不服,也不是个好结果! 陈叫山便对郑军师说,“郑叔,有关风水被破,灵脉被毁之说,我想,乡亲们许是存有误解的!你给大家说道说道……” 郑军师是何等聪慧之人,晓得此时此事,当从何种角度来阐述玄玄之理…… “所谓风水,凝风聚气,引流得水,浸淫灵气之意也……” 郑军师站起身来,用手一指坟冢,“你们看,博望侯长眠之地,前人尽风水之极:青龙于东,是谓虚水凌江合汇;白虎踞西,是谓秦巴腹地,一马平川,坦荡无极,一任聚气,兜接寥广;朱雀指南,方位恰应峨眉峰巅,玄武镇北吗,又得太白罩护……” 几位民众代表,对于郑军师的话,似懂非懂,但听着觉得极具玄理,嘴巴微微张着,以期下文,似怕漏掉一字一句,便是遗憾。而四位老者,毕竟经见颇广,听闻郑军师所言,心下极为赞同,脸上遂露出自豪之相:先人长眠之所,自有风水之玄妙,若非如此,岂有张氏一族,人丁兴旺,千年延绵? “风水格局,千百年前,早已勘定!”郑军师微微一笑,“因而,所谓破坏灵脉之说,便属臆想。我们祭奠先人,心怀感念,更多是一种情思之表达!每遇初一、十五,清明、除夕,子孙后嗣,汇聚坟前,焚香点蜡,烧纸洒酒,是为一情思之形式,而其内中,终究是人心所至。” 黎先生和几位学生代表,听着郑军师的话,频频点头,他们眼中那一种赞同之光,并非仅为郑军师言语至此,将要为他们的考古行为,进行正之,而是郑军师将风水、阴阳、情思、迷信之间的辩证关系,以这般形式讲述出来,可谓深入浅出,颇有妙巧…… 四位老者和民众代表,晓得如今之情势,晓得郑军师必为黎先生他们开解,但郑军师的话语本身,句句有理,字字有据,已然颇得他们信服…… “黎先生他们所说的考古,简而言之,便是将历史的诸多东西,进行一种考证,使历史之细节,更为浑全,使历史的空白,得以补充,更趋完善!有此,后人更能认知历史,从历史中明辨事理,做人行事,皆得受益……” “考证?” 一位民众代表,显然对于考证一词,未有心解,不待郑军师顿言,便说,“考证些什么呢?” 陈叫山晓得,至此,该轮到黎先生说一说话了,便向黎先生投去一目光。黎先生会意,便清一下嗓子,说,“打个比方说,我们庄稼地里缺水,除了祈望老天爷下雨浇灌之外,更多时候,要么挑水灌溉,要么引流灌溉……” 黎先生的开场之语,说的是大家都熟悉的种庄稼的事儿,四位老者和民众代表,便听得极为专注、细致…… “引流灌溉过程中,我们有时候需要掏挖渠道,有时候需要开山凿石,即便渠道掏挖好了,为了维护,我们还需要垒砌渠壁,平顺渠底……类如这些事情,很多时候并不是人们一下就能做好的,除了我们自己冥思,还需要向前人的经验学习……” “早在西汉时期,先民运用石凿陶铸等方式,制造出了最早的通水引流管道……然而,历史就像一条河流,流淌过去了,泥沙被荡涤了,很多砂金也随之被荡涤殆尽!我们偶然之间,从地底下发掘出某一种文物,比如西汉石陶管道,我们汲取其制造精华之处,加以我们自己的经验理解,是不是就可以制造出更好、更科严理的管道来?这样,是不是比我们一味冥思要好?” “你还别说,真是这么个理儿哈?” “嗯,说得有道理……” 黎先生见几位民众代表,接受并理解了考古的益处,颇感欣慰,“方才,我只说了一样引流灌溉之事,而与我们生活相关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有许多的事情,我们考证了历史,都才能更好地感知当下,使我们明理,明术,明义……” ... 第738章联合大学 “柏树林会议”开得很好:黎先生和郑军师侃侃而谈,四位老者和乡民代表听得津津有味,几个学生代表甚至掏出纸笔,默默地记录着…… 不知不觉间,已临近吃晌午饭的时间了,陈叫山看看手表,只得打断了黎先生,“黎先生,诸位,不如我们回城去,边吃饭边再谈?” 陈叫山提议大家去卢家大院吃饭,几位民众代表许是要为早上的鲁莽行为,诚心表达歉疚,便坚持要大家留在饶家营吃饭…… “陈先生,你看,你这就是看不起我们了嘛……” 一位民众代表张开双臂,拦在陈叫山身前,时而笑,时而板了脸,颇有些乖觉可爱,憨厚质朴,“今儿中午的饭,就到我家里去吃,谁要是不去,就是瞧不上我饶军娃……” 四位老者也站出来说话,希望陈叫山他们,到饶军娃家里去吃饭,一为尽地主之谊,二则表达歉疚之情…… 那些起先散去的乡亲们,有的见陈叫山召集众人在柏树林里说话,想靠近,又觉不妥,带着疑惑与好奇,远远地看着…… 如今,看见陈叫山领着众人出了柏树林,四位张氏后裔老者,几位饶家营的民众代表,脸上全没了愤然和欲去据理力争的决绝,且同黎先生和学生代表们,似带着笑地边走边交谈着……乡亲们更觉奇了…… 饶军娃领着众人,朝自己家里走去,乡亲们慢慢地都围凑了过来,也不说话,见陈叫山他们脸上是笑的,便也就笑…… 待看清众人进了饶军娃家的院子,乡亲们便开始纷纷议论起来了…… “这是咋咧?事情摁下去了?” “你是榆木脑子哦,陈先生都出了面了,还能摁不住?” “我看事情不简单哩……要我说,八成是要掏钱摆平了……” “依陈先生那性子,钱八成还是卢家出……唉,便宜了那些西迁学生娃。” “陈先生就是大好人哎……” “谁说不是呀,唉……” 乡亲们议论一阵,终架不住好奇,纷纷来到饶军娃家院外,伸脖如鸭,踮脚,仰头,张望…… 饶军娃原本要磨刀杀家里一只白鹅,见乡亲们都在院外张望,便招呼大家都进来坐,并改了主意,要杀一头跌跤瘸了腿的大黑骡子…… 一头大黑骡子被杀了,饶军娃家院子里支起了大锅,煮肉,熬汤,俨然操办一场大型筵席…… 再无须陈叫山、黎先生、郑军师出来说啥话,参加了柏树林会议的几位民众代表,及四位张氏后裔老者,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向乡亲们解说着考古是咋回事儿…… 待骡子肉煮好,院里已是一团祥和之气…… …………………… 返回城中,陈叫山与黎先生谈及了西迁师生们的住宿问题,黎先生摇头叹息着说,东北、华北、中原的诸多大学,如今都西迁过来了,尽管一部分分流去了重庆和成都,但来到乐州的大学,仍有许多,包括: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洋工学院、焦作工学院、东北大学等等…… “现在都住得分散,教授们上课也颇多难处……”黎先生说,“况且,乐州城里的国立乐州一中,二中,吉灵小学,考院小学校舍虽多,但中学、小学的学生们也须安静读书,暂居是可以的,长此下去,也是不当啊……” “黎先生,莘莘学子们远道而来,辛苦辗转,到了乐州,却不能安心读书,唉……”陈叫山叹息着,复又说,“倘若我们在城外建起一座新的大学,地方宽敞充裕,格局规整……” “陈先生……” 不待陈叫山说完,黎先生便插话说,“国难当头的日子,举国上下,为抗日寇,都须开源节流,如果大兴土木,新建学校,也失却了意义……” 这时,冯天仁拿着木料、石料账目单,过来找陈叫山签字,恰巧在门口听见了陈叫山和黎先生的对话…… 冯天仁出于私心,觉着卢家扩建吉灵小学,供西迁师生居住,本就是个不划算的事儿…… 冯天仁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开了口,“我倒晓得一个地方,虽说是荒僻了些,但那里现成的房舍多,地方足够大……” 冯天仁说,南山古路坝有一天主教堂,初建于前清时期,多年来数次扩建,房屋众多,场坝宽敞,且那里环境幽静,非常适宜教学读书…… “哦,有这等现成好去处?”黎先生顿感眼前一亮。 古路坝教堂,陈叫山是晓得的,但终觉那里的确太过荒僻了些,但想到方才黎先生的“开源节流”的观点,也觉得不妨前去探看一番…… 陈叫山遂即领了黎先生,以及西迁大学中的几位教授,赶往了古路坝…… 是日下着小雨,众人来到古路坝时,站立于坝顶,环视周遭,但见周围群山连绵起伏,青黛颜色,深深浅浅,又被幽幽雨雾萦绕着,宛若人间仙境…… 古路坝拔地极高,周围群山皆有仰视之势,每一座山峰,皆是尖尖溜溜,山势险峻。而独独古路坝坝顶之上,平平展展,地势平阔! 天主教堂在古路坝正中,修建虽已多年,但当初的工匠们下料扎实,至如今,丝毫看不出经年沧桑感来:高大的门楼之上,矗立一大大的十字架,卷檐飞挑,青瓦迭迭,石条垒砌围墙,明光油亮,极土木之盛…… “这是一个好地方呀!” “此处灵气四溢,有群山仰望,令人顿生豪迈之情,在这里读书,学生们必能,励精图治,潜心修学……” 同行的教授们连连赞叹着,黎先生亦颇为感慨,沉吟道,“不如我们全都搬到这里教学,成立一个联合大学?” 陈叫山遂即便与教堂的神甫交流,神甫得知原委,在胸前划着十字,仰望天空,“上帝有仁爱,能使西迁师生,在此教学读书,颂唤和平,清净心灵,安妥灵魂,善莫大焉,善莫大焉啊……” 此时,雨已停,古路坝上空,升起一道彩虹…… ... 第739章文武兼修 在卢家工器客的援助下,古路坝教堂后院,经过修整、扩建,新成立的西北联合大学,渐有雏形…… 起初,桌椅、床铺、教具都十分紧缺,陈叫山发动兄弟们,伐木,砍竹,凿石,挽起袖子,大干了起来…… 推刨卷起一朵朵木花,墨线一道道弹下,锯子“咯吱咯吱”拉动,锯末顿飞…… 联合大学以“公诚勤朴”为校训,与国训“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一起制成匾额,在校内礼堂悬挂。 黎先生与法商学院院长许先生,为联合大学创作了一首校歌 并序连黄,卅载燕都迥。 联辉合耀,文化开秦陇。 凌江千里源蟠冢,天山万仞自卑隆。 文理导愚蒙;政法倡忠勇;师资树人表;实业拯民穷;健体名医弱者雄。 勤朴公诚校训崇。 华夏声威,神州文物,原从西北,化被南东。 努力发扬我四千年国族之雄风! …………………… 在黎先生及众多师生一再恳求之下,陈叫山终于答应担任联合大学的国术教员。 是年隆冬,纷纷扬扬的雪花,自铅灰天空飘落下来,一夜之间,将天地装扮为银装玉砌的世界。 第二日一早,雪停,日出,万丈霞光,倾洒而下,与雪光映合,天地一片壮美! 陈叫山背着两手,站立在操场上,胡须被霞光映得红红,轻风一吹,飘摆不止…… 数十个学生,站立一方队,斜斜的影儿,铺展在地上,犹若密林…… “文以修心,武可强身,文武兼修,方是我们新一代青年人,理当存心的雄志!” 陈叫山缓缓地走着,从每一个学生面前走过,大声地说,“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正处于一个极为困难的特殊时期……今天,我们能站在这操场上,面向旭日,上一节国术课,缘于有千千万万的勇士们,在前线拼命,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又一道的屏障,建起一个又一个堡垒,我们,才得以安宁,得以静心……” “你们每一个人,都乃民族之栋梁之材,有朝一日,你们投身各自的奋斗之所,一展抱负,为中华强盛,贡献自己的无穷能量!” 陈叫山在操场中央站定,单臂伸出,指向一**大的红日,“国难岁月,好比今儿这天气一般,山川草木,一片严寒,江河封冻,平原冰凝……正如我们的国土,遭受着战火的摧残,无数同胞,流离失所,无数将士,流血牺牲……” “但是” 陈叫山猛然拔高声音,头高高昂起,直面那通红通红的霞光,整个人如铜铸一般,熠熠闪光起来,“就像这一轮旭日,一点点地升高了,一寸寸的光芒,一点一点地要将冰雪融化,将这严寒驱赶……” “同学们,严寒终将会过去,春天终将到来!” 学生们先是热烈地鼓掌,队伍中部的一位学生,带头高喊一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华万岁,华夏雄威!” 于是,在古路坝的操场上,在巍巍群山之间,在白雪与红霞交相辉映的天地之间,传荡起一声声激情汹涌的呐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华万岁! 华夏雄威! …………………… 冬天去,春天来,夏天至…… 这一年的麦子,获得了大丰收,但初夏的急雨较多,许多西迁师生,便操起镰刀,加入到了抢收大军之中! 整垛整垛的麦草,像一座座小山,在乐州的大地上,到处耸立着…… 晒场上,一把把的木锨扬起麦粒,犹若一道道的麦子瀑布…… 陈叫山亲率几十个兄弟,拉着板车,将磨好的面粉,送到了古路坝…… “陈先生,这恐怕……恐怕有些……毕竟……毕竟我们……”黎先生望着一字长队的板车,板车高高的面粉口袋,感觉有些受之不安…… “呵呵,黎先生,我送这些面粉来,其实是有私心的……”陈叫山笑着说,“一茬粮食接不上口,在国术课上,我的学生们出拳也没力气。我呢,也不太敢对他们加大运动量……这下好了,新麦子来了,馒头扯面招呼着,学生们可以放开了吃,放开了练,我这个国术教员,也就出了成绩了嘛!” 一些学生在搬面粉时,甚至开始畅想、辩论着学校食堂里今天吃什么饭:热乎乎的馒头?筋道有嚼劲的扯面?掺了菜叶的搅团?金黄灿灿的煎饼子? “你们不要忙着高兴……” 陈叫山忽然站在几个学生面前,故意阴沉着脸说,“肚子吃得饱,拳头打得高,身上有了劲,就要练过瘾……” 果然,在这一节国术课上,陈叫山让人用麦草扎了十几个草人,每个草人皆是双臂伸开,头顶上还以芭蕉叶子折了日本军帽…… “今天,我们练习刺刀拼杀技术!” 陈叫山让人从板车上取出几个麻袋来,亲自解开了,取出十来把竹子削成的“刺刀”。 “我虽没有亲自上过战场,但我晓得近身肉搏时的惨烈……当子弹打完打光之时,亮出刺刀,近身搏杀,就必须使出浑身解数,调动自己潜在的每一份能量,发挥出身体的极致状态……” “我依照兵器谱中的缨枪、长棍、大刀、匕首动杀之术,结合我们之前学习的国术基础,总结出了一套刺刀拼杀之法!其技术要领,主要有正刺、侧撩、三路挥、抵架、腾闪、上腿脚辅助、团滚连刺……好,下面大家看我示范!” 陈叫山操起竹制刺刀,对准一个草人,一个正刺而出,嘴里大喊一声,“杀” “我们虽未身处战场,但我们心牵战场,真若有一天,我们面对了日本人,就必须拿出我们的真本事来……”陈叫山便示范便说,“训练犹如实战,甚至,要比实战还要狠!只有平时发狠,才能练就一身真本事,遇到实战,才能无敌!” “好,现在五人一组,先过来练习正刺……” “听我口令:一二三杀!” 一时间,古路坝操场上,遂旋起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杀!” “杀” “杀……” ... 第740章灯火泪光 红日渐渐西坠,夜色如潮水,慢慢升浮,逐渐弥漫了古路坝,群山仅现淡淡的墨色流线,教堂门楼上的大十字架上空,渐渐出现了点点星光…… 这一周的国术课上完了,学生们将陈叫山送至半坡,牵来白马,将缰绳交于陈叫山,“陈先生,慢走啊,下周国术课,还教我们拼刺刀……” “好的!”陈叫山翻身上马,一勒缰绳,白马昂头腾蹄,“下周我们练习一对一刺杀……好了,你们回去吧,好好上晚自习!” “驾” 陈叫山踩稳马镫,一夹马腹,将缰绳抖出一股生风,胯下白马,立时撒蹄疾驰…… 蜿蜒山道上,陈叫山的白色披风,连同白马的长鬃,在夜风中急卷、飘飞…… 一气奔至七里沟,陈叫山一勒缰绳,白马“驭”一声长嘶,前蹄腾踏着漫天星光,顿了步子…… 每一周返回城里时,到了七里沟,陈叫山都有一个固定的“回看仪式”。 七里沟,顾名思义:七里,是恰巧距离古路坝七里左右,沟,则是此处地势低洼,与古路坝的落差最大。 夜里站在七里沟,回看古路坝,教堂前院门楼上那大十字架,遁入了如墨之夜色中,目力好,使劲搜看,或可看见一个淡淡的大致印痕。 但是,到了晚自习时间,整个联合大学,每一教室里,都点起了灯。身处古路坝,兴许对这些灯火,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和感觉。但从七里沟方向回看过去,那便具有一种震撼了…… 联合大学里所用的灯,主要有四类:教授们批改作业、备课、整理讲义,一般多用马灯。 学生们在教室自习,一张课桌坐两人,点一盏桐油灯。 若是在坝场、走廊、天井等户外区域,教授召集学生们进行讨论、辩论,往往支立起小黑板,用以记录、演算、分划,一块小黑板旁,点一盏大的煤油灯。 若有教授与教授之间,教授与学生之间,学生与学生之间,需要在夜里走动,问询问题,解惑答疑。或者是临时性地要进实验室、图书室等地方,做实验,查资料,倘用油灯,桐油和煤油若不慎洒溅,容易埋下火灾隐患,因而一般都用蜡烛。 联合大学的院子,本为古路坝教堂后院,多为砖木结构,扩建部分,也多是土木结构。楼房的楼板、走廊底板、楼梯扶手,皆为木头所制,加之课桌、椅、床板、床架、门扇、窗棂等,皆是易燃之物。 因而,联合大学将防火,视为重中之重! 在后院大花园中,有一个石头垒成的长方形池子,该池命名为“太平池”,意即:一旦发生火灾时,第一时间,师生们便从池中舀水,扑灭明火! 联合大学的学子们,学习是极为刻苦的!据黎先生说,以前在东北、华北、中原读书时,很多学生平日学习,反倒松松弛弛,不乏“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混混学生。 然而,当国家遭受战争重创,国土寸寸沦陷,师生们被迫西迁,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来到乐州,来到古路坝后,每一个学子,全都长大了,懂事了,晓得学习之重要,蹉跎光阴之可耻! 尤其是新近入学的学生,他们有的从沦陷区,独自步行,赶来乐州报道,一路之上,艰辛异常! 有一位学生,怀揣着联合大学的入学通知书,从河北老家步行来乐州。 家中给他的盘缠,极为有限,该学生舍不得吃,舍不得搭车,便常常饿着肚子,拼命赶路!母亲亲手为他缝制的三双千层底布鞋,跨过河南境内时,皆已磨破,很多时候,他便将鞋揣在怀里,光脚赶路! 在国破家亡的年月,华夏大地上,到处皆是破衣烂衫的人,因而,没人会留意到该学生的不易,只当他是一般的难民。 进入大后方区域,该学生幸而遇到了一些好心的大娘大婶,看见该学生的衣衫破烂,一问,晓得他竟是从河北赶来上大学的,不禁心疼,撩起衣襟来抹眼泪,帮该学生缝补衣衫,将布鞋拾掇好…… 行至褒谷口时,已进入梁州境内,该学生兴奋不已,尽管此时,他的身上只有两块大洋了…… 他正鼓足了劲地在褒谷口的山间走着,忽然前方窜来一小股土匪,二话不说,将该学生按倒在地,将他衣衫剥去,两块大洋也抢了去…… 可当土匪头子在抖展衣衫时,发现了联合大学的入学通知书,顿时连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我他娘的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土匪头子亲手将衣裳为该学生穿好,不但还回了两块大洋,反又送给该学生八块大洋。 土匪头子亲自带头,并号令所有土匪跪下,向该学生赔情道歉! 该学生觉得这礼太大,不肯接受,土匪头子便将学生生生绑在树上,非要让他接受跪拜之礼,并动情地说,“兄弟啊,我们已经不是人了,都是这世道给逼的,没法子呀!可兄弟你是大学生哩,是有奔头,有大希望的人,咱国家将来就靠你们这种人,才会好哩!我们今儿要是把你抢了,我们就他娘的跟汉奸,跟****的小鬼子没啥两样了……” 该学生含着热泪,坐了土匪的马车,赶到古路坝时,学校开学已近一个月了。 很多学生,都如这位同学一样,错过了开学报道的时间。因此,他们就越发发奋努力,恨不能将一天劈成两天的时间来学习…… 夜里,学校吹了熄灯号,很多学生又偷偷地摸一支蜡烛,溜到山里去读书。 有一回,一个学生实在困得不行,蜡烛被风吹倒,引燃了地上的枯叶……亏得不远处也有同学在偷偷读书,及时发现火情,否则,便会引起山林大火…… 对于学生们如此拼命地学习,校方是既欣然,又忧心: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重要年龄,不休息好,读书将身子读坏了,岂不是背离学习知识的初衷? 因而,校方十分看重陈叫山的国术课,希望陈叫山好好教导学生们,文武兼修,强身健体,使他们成为对国家,对民族,有贡献的新一代的文武栋梁! 国家与民族的希望呀! 陈叫山勒转马头,从七里沟朝古路坝看去,心一次次地被震撼和感动着,甚至想流下几滴滚烫的男儿泪来…… 夜,正浓郁,焦墨一般的夜海,幽黑幽黑…… 但是那古路坝上星星点点的灯火,集聚起来了,多么灿烂,多么明亮,多么令人欣然,多么令人鼓舞…… 中国,此际如这被夜海吞噬的古路坝,似乎光明,全被吞尽! 但那一盏一盏的灯火,在以各自的一份星点之光,微弱之热,对抗着,冲击着,挑战着,蔑视着黑夜,蔑视着一切的侵略者,蔑视着战争的残酷…… 是的,一个人,一盏灯,一点光,一份热,兴许是那么地微弱与不堪,但聚集起来了,便是无穷的、伟大的存在,足以对抗、冲击、挑战、蔑视一切的暗与黑…… 陈叫山大睁着双眼,眸子中,瞳孔间,是亮亮的灯火,星星点点,晶晶亮亮…… 不,晶晶亮亮的,不仅仅是灯火之光,还有泪光…… 陈叫山终于没有忍住,一行热泪下来了,使劲吸了一下鼻子,撩了衣襟下摆,擦了下眼睛,而后,狠狠一咬牙,猛一勒缰绳,调转马头…… “驾” ... 第741章黑夜追赶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陈叫山骑着白马,裹风刺风,向前疾奔…… 忽然,一侧的山坡上,传来“簌簌”的枝叶分散之声…… 在陈叫山稍稍勒紧缰绳之间,山坡上“骨碌碌”地滚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来…… “驭……” 白马前蹄腾空,陈叫山从白马上一翻跃下,朝那黑乎乎的东西走去,走近了,低头一细看,竟是一个人,一个女子…… 女子穿着黑色斜襟短衫,黑色带褶摆裙,黑色带绊带布鞋这是联合大学的女生校服…… 显然,女学生是从山坡上滚落下来的,两条辫子刺啦啦散开了些许,上面粘着着些枯茎、刺球、草籽,布衫的袖子被树枝划破了,胳膊上流的血,已经凝固住…… 女学生已经昏迷…… 陈叫山将女学生斜揽在臂弯里,轻声喊,“姑娘,姑娘……” 见女学生依旧昏迷,陈叫山便腾出手,将女学生担在自己膝盖上,一只手托住其后背,一只手轻轻掐其人中穴…… 慢慢地,女学生终于睁开了眼睛…… 朦朦胧胧中,女学生看见一个胡须长至胸前的男人,将自己搀在臂弯里,“啊”地尖叫起来,奋力扬起手臂,去推陈叫山,并伺机朝地下滚翻,逃脱陈叫山的臂弯…… 此处山林幽黑,惟独一条山道,没有任何人家。陈叫山晓得是自己惊吓到了女学生,既担心她奋力挣扎,摔跌在地上,加重伤情,又不便使劲控制她,加剧她的误解,使她越发恐惧…… 女学生双腿连续地蹬,终于挣脱陈叫山的控制,一个翻滚,爬到地上,迅速又翻起来,向着古路坝方向跑…… “姑娘,姑娘……” 陈叫山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撵女学生时,女学生许是在山坡上翻滚而下,伤势太重,人兼虚弱,才踉踉跄跄跑出两步,便又栽倒在地,重又昏迷过去了…… “唉……” 陈叫山叹一口气,走过去,脱下自己的白色披风,将女学生包裹一翻,遂将女学生其抱起,放到马背上,使其面朝上,并用一只胳膊担着其肩膀,另一手环过马鞍,以巧力托着女学生的腿,使女学生呼吸不受到压迫,且能脊背不受马鞍咯垫之苦…… 一直朝前慢慢地走,上了一段小坡,山势变缓,前方传来了几声犬吠…… 前处有一人家。 陈叫山将女学生背到了背上,将白马在石头房子旁边的麻柳树上拴好,走到竹篱笆前,那只小黄狗便叫得更凶了…… 无须陈叫山去敲门,石头房子的木门“吱呀呀”一声开了,一个白须的老汉,提着一盏灯笼走了出来,“这是谁呀?” “老叔,有个女学生走七里沟受了伤,借你这儿暂歇一下……” “你说啥?”老汉似乎有些耳背,听不大清楚陈叫山的话,“你是啥人?” 这时,一位小脚的老太婆从屋里走了出来,从老汉手里夺了灯笼,上前两步,用灯笼照了一下,竟一声惊叫,“呀,是陈先生噢……” 陈叫山背着女学生,进了屋里,将女学生放到了睡房里,向这对老夫妻大致说了情况,老汉耳朵背,老太婆便趴在老汉耳朵边,大声“翻译传达”着,“是陈先生!你耳朵背,眼窝子也还浊哩。对,取湫的活龙王陈叫山!陈先生在古路坝教拳哩,常打咱这门口过哩……” 老汉终于明白了,嘿嘿嘿地笑着,对自己的耳背眼浊自嘲着,“哎呀呀,陈先生你看,你忙哩,难得过来我屋,来了,我这聋瞎老汉还把你当过路的哩……” “老叔,老婶,有开水没?”陈叫山朝睡房看了一眼,“这女学生从七里沟山坡上滚下来,身上被树枝划伤了,人也受了惊吓,先给她喝点开水,润润口舌……” “我说”老太婆踮起小脚,又凑到老汉的耳朵边,大声地说,“陈先生要救女娃娃哩,你去灶上引火,烧一锅开水……” “好哩,好哩……”老汉笑呵呵地去了厨房,片刻,厨房里传来了树枝折断的“咔喳咔喳”声,水瓢在水缸里舀水的声音…… “陈先生,你莫心急,那女娃娃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黑天暗夜地,她就是惊吓着了,睡着歇歇就好……” 老太婆安慰着陈叫山,末了,又说,“对了,陈先生,你从古路坝过来,还没吃夜饭哩吧?” 说着,老太婆便要起身去厨房,陈叫山连忙将其拦住了,“老婶,别忙别忙,我吃过了的,吃过了的……” 两人重新坐下来,陈叫山问,“老婶,家里就你和老叔两人住?” 这一问,老太婆怔了一下,竟掏出手帕来,抹了下眼角,哭了…… 老太婆说,她两个儿子都被抓了壮丁,去年,老大牺牲了,部队给派了阵亡文书来,老幺则到现在一直没消息,生死不知…… 陈叫山叹一口气,安慰着老太婆,说了些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话,老太婆这才止了眼泪…… 这时,外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哒哒哒哒”一阵响,似有许多匹马…… 陈叫山正欲起身出外察看,老汉在厨房烧水,厨房离篱笆竹门相对近一些,那伙骑马的人举着火把,映得山道一片亮,老汉便从厨房里赶出,走到了篱笆竹门前…… “大爷,有没有看见一个女学生从这儿跑过去?” 陈叫山听着外面的人声,猛一怔,索性也不起身了,反倒朝里屋一侧躲了躲…… “大爷,是一个女学生,你有没有看见?就……就差不多这么高吧……穿的是古路坝联合大学的衣裳……” 老太婆遂即也走了出去,外面的人,似乎已经感觉出老汉耳朵背,便又问老太婆,“婶子,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女学生,从你们这儿跑过去?” “你们说啥?” 老太婆很聪明,见这伙人在追问女学生的事情,索性装起了耳聋来…… “大哥,这老两口耳朵背,问也白问……”一个声音焦急地说,“咱赶紧朝前撵吧,这儿离古路坝不远了,女学生到了学校,可就麻烦了……” 这时,陈叫山才慢腾腾地走了出来,那伙人一见,全都惊了一大跳…… ... 第742章惊疑难定 原来,篱笆竹门外,这一伙下马问询的人,全是航会的兄弟! 起先第一个问话的,便是杨顺成。 陈叫山在第一时间听见杨顺成的声音,兀自一惊,转瞬又思忖着,心中有了隐隐的揣测…… 如今,陈叫山出现在了篱笆竹门前,杨顺成与其余兄弟着实惊了一跳! “会长……你怎么在这儿?” 杨顺成眼光游移着,一瞥眼,看见了不远处拴在麻柳树上的白马,白马原本卧在地上,此际拧一拧脖子,脖上铃铛晃响一阵,站立了起来…… “赶路恰巧走这儿,进屋讨口水喝……”陈叫山淡淡说。 老汉和老太婆见陈叫山与这伙人都认识,心下稍安,但看见陈叫山手下这帮人,前言不搭后语的语气,颇感疑惑……老太婆便笑着招呼,“走走,进屋喝口水去?” “不了,不了,我们还……还有事儿……”杨顺成摆摆手,左右看看,一时间颇显犹豫,不知该走,还是留…… “顺成,既然有事儿,那你们就先去办……”陈叫山笑着说,“我喝口水再走……” “噢……噢噢……”杨顺成转过身,骑上马,没有再朝古路坝方向,而是朝凌江江岸方向走去了。 行出几步,杨顺成低垂着头,轻轻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陈叫山站在篱笆竹门前,两手背于身后,直看着杨顺成一伙人拐过山湾,再也看不见,才对老汉和老太婆说,“老叔,老婶,走,回屋。” 一返回屋里,陈叫山到睡房看了下女学生,见她仍没有醒来,便对老太婆说,“老婶,你们把这女学生照顾好,我有点事儿出去一下……” 老太婆点点头,“陈先生,你放心……” 陈叫山遂即解了白马,朝凌江江岸方向跑去,跑过几步,又拐入一条小道…… 老太婆见陈叫山骑马消失不见了,遂将房门闩上了…… 自两江航会由汉口迁至乐州,陈叫山便在凌江两岸,建立起十个转送仓房:从乐州与梁州交界处的柳林铺,到乐州与洋州交界的回水湾,依次编号为一号仓房,二号仓房…… 由古路坝、七里沟直向北行,至凌江南岸,恰是四号仓房和六号仓房,两个仓房皆在南岸,相距不过六里。 四号仓房是由船帮的一帮老兄弟经营,负责人是牛娃,六号仓房则是由航会过来的兄弟经营,负责人是杨顺成。 陈叫山操近道,径直到了四号仓房,对牛娃一阵吩咐…… 牛娃将胸脯一拍,“先生放心……” 说着,牛娃便将四号仓房的兄弟,分成三拨人,一拨人渡江回城,一拨人留待原地,暗中监控六号仓房的动向,还有一拨人,随陈叫山又返向古路坝…… 陈叫山领着四号仓房一帮兄弟,返回了七里沟沟口人家,对兄弟们说,“你们就在这附近守着,记住,任何人不得靠近石头房子,我去去便来……” 交代完,陈叫山独自一人,骑着白马,飞驰古路坝…… 此时,联合大学已经下了晚自习,不过,自由学习的学生仍旧很多,大家在操场上,围墙外,三五一群,或交流英文,或默默读书…… “陈先生,你怎么……?” 黎先生见到陈叫山深夜返回古路坝,且风尘仆仆的样子,便问,“出什么事儿了?” “黎先生,今天是不是有女学生进城?”陈叫山问。 黎先生仰头作思考状,吸一口凉气,“哎呀,这事儿我还真不大清楚……” 办公室另一位教师,正在写讲义,听闻陈叫山的问询,便插话说,“嗯,是有五个女生进城的……她们到一中去,协助学生们彩排抗战汇演节目哩,今儿一早就走的……” 陈叫山眉头紧皱着,深吸一口气,便说,“让五个女学生的同班同学,随我去一趟七里沟……” 陈叫山遂即将路遇女学生的情况,简单一说,黎先生觉得事情蹊跷,便派人去唤那五个女学生的同班同学…… 不多时,十多个学生,有男有女,坐上三辆马车,随陈叫山一起,奔赴七里沟! 一众人来到七里沟沟口,陈叫山敲开老太婆家的房门,领着一帮同学进了屋…… “萍儿,萍儿,你怎么了?” 几位女学生进了睡房,见床上躺着的女同学,昏迷着,袖子被划破,胳膊上是一道道的伤痕,便将女同学扶起,焦急地问着…… 老太婆端来一碗水,用勺子为受伤的女学生喂了几勺水,女学生缓缓喝下,慢慢才睁开了眼睛…… 朦朦胧胧中,受伤的女学生看清周围是自己的同学们,一下与同学们抱在一起,抽泣起来,继而嚎啕大哭…… 陈叫山此际站在篱笆竹门前,将一帮四号仓房的兄弟召集一处,一番低语交代…… 末了,陈叫山领着两个四号仓房的兄弟,进了睡房,那位受伤的女学生,此时正在一下下地抽泣着,忽然看见陈叫山领着两个人进来,顿时惊吓不已,赶紧朝一位女同学的怀里钻去…… 陈叫山叹一口气,兀自摇摇头,眉峰堆聚起来了…… 几个联合大学的男学生围了过来,连连地问,“陈先生,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还有四个同学呢?” 陈叫山让两个四号仓房的兄弟退了出去,走到床前,一位女学生将受伤的女同学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萍儿,别害怕,这是陈先生,咱学校的国术教员啊!” “陈先生?” 受伤的女学生搜索着记忆那个在七里沟的路上,将自己揽在臂弯里的人?那个在操场上,教一帮男同学生龙活虎地打拳的陈先生? “这位同学,你不要害怕……”陈叫山语气沉沉地说,“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要害怕,尽管说出来……” 受伤的女学生,犹现惊疑不定,嘴唇哆哆嗦嗦着,先环视了睡房里的同学们,从他们鼓励的眼神,以及频频点头中,获得了一种信任…… ... 第743章心欲癫狂 自两江航会迁至乐州,整个航会,实际上便分为了两个小派系:其一是之前的卢家大船帮兄弟们,其二便是从汉口、上海过来的一众兄弟。 上海过来的一部分众义社兄弟,他们喜欢吃甜食,喜欢穿西式的衬衫,喜欢听唱片,喜欢跳舞。 汉口的航会兄弟们,喜欢吃咸味重、微酸的吃食,穿衣服上不大讲究,西式中式都穿,音乐偶尔一听,舞偶尔一跳。 而乐州的兄弟们,则都喜欢吃麻辣的东西,衣服基本是中式,即便听唱片,也多是听秦腔,对于别的曲子,不大喜欢,跳舞则根本不爱好…… 对于饮食口味的差异,个人爱好的不同,陈叫山尽量地采用一些方法,满足各自小区域的愿望。比如:伙房煮好了面条,配辅的菜,则分为三种口味,一是本土的麻辣口味,一是调入芝麻酱的热干面调料,再有的,便是加入了冰糖,使其口味趋甜。 再比如:从西京进来的一些唱片,令兄弟们混着听,乐州的兄弟们,不时地听一听《茉莉花》,昆曲,交响乐,上海和汉口的兄弟呢,也不时地听一听秦腔《包文正》,山北唢呐曲子…… 陈叫山是希望将所有的兄弟,都捏合成一个整体的,但暗地里,陈叫山也能感觉到:大家见面都是乐乐呵呵的,但心底里,总是存着许多的隔阂之感,无法完全消解! 这是一个长期的工作,并非依靠刻意之人力,一蹴而就的! 更多时候,陈叫山只是将侯今春、邱大为、煞气王他们叫到一起,喝喝茶,谝谝传,聊一聊兄弟们的一些心事,谈一谈船只经营、货物转送等事儿…… 如今是国难当头的特殊时期,乐州作为抗战的大后方,其迁移民众的人数,仅次于陪都重庆。 在这里,形形色色的外来民众,将各种各样的信息,带至乐州,一时间,倒也热热闹闹…… 但陈叫山知道,这是一种表面的现象,时日一久,一些潜在的、未知的冲突,或终要爆发!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整个国家,尚且陷入战争的纷乱之中,区域小地方,何能诸事随心遂愿? 然而,令陈叫山没有料到的是:自他协助联合大学筹建校舍,向古路坝提供物品援助,并接受邀请,成为联合大学的国术教员起,一股懈怠、颓废、好逸恶劳的风气,在某些人的引领之下,慢慢地在航会内部吹刮起来了…… 卢恩成,原本卢家的大少爷,自卢老爷过世后,卢家大院的人对其称呼也发生了变化:之前称其为“少爷”,如今改称为“老爷”。当然,从汉口、上海过来的兄弟们,则习惯称呼他为“卢先生”。 这是时势转换的必然结果。在如今,陈叫山亦被卢家大院的人,称为“老爷”,或者“先生”,志凯、志荣、志胜三兄弟,自然被称为了“少爷”,志雁被称为了“小姐”…… 每当听见有人喊自己“老爷”时,卢恩成非但没有一丝高兴劲儿,心中反倒有诸多不快:好端端的卢家,如今生生成了姓陈的把控了大局,便是陈叫山的四个孩子,也不姓卢,却依旧被人一口一个“少爷小姐”地叫……长此以往,卢家大院不就成了陈家大院了么? 卢恩成暗暗地恨许多的人,同时又更恨着自己:谁让自己裤裆里的玩意儿不争气,没有鼓捣出个一儿半女来呢? 若是自己有个一儿半女的,哪会轮到姓陈的在卢家大院端架子? 卢恩成一度怀疑是唐慧卿不会生,生不了,而他自己是没有问题的。可是,自从在一个下大雨的夜里,他与丫鬟莲惜干了那事,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其后,便时常与莲惜搅合在一起…… 唐慧卿偶尔看出了两人之异常,但也强忍了,装作没看见,不知道…… 莲惜毕竟是唐慧卿的贴身丫鬟,若是莲惜能生出个孩子来,唐慧卿亦感欣慰了…… 可是,一年又一年,春来又冬去,莲惜的肚子始终无变化…… 唐慧卿几次暗示卢恩成,希望给莲惜一个名份,不要再让其担着“丫鬟”的身份了,可卢恩成一听说此事,倒是满肚子的火,骂唐慧卿,骂莲惜,骂她们都是没用的女人…… 有一回,卢恩成与唐慧卿在屋里吵架,莲惜在窗外听见了,流着泪,连连摇头……终于在一个夜里,莲惜吞了两包耗子药,待唐慧卿发现时,莲惜已经死硬在床上了…… 卢恩成的日子,在无趣无聊中一天天地过着,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失去了色彩,看不到希望和光明…… 直到抗战爆发,各地难民逃来乐州,两江航会亦迁了过来,卢恩成同杨顺成一伙人,慢慢地打成了一片,听他们说一说大上海的事情,说上海的舞厅有多少五颜六色的灯光,上海的舞女们,穿着开衩至大。腿的旗袍,如何的性。感…… 卢恩成觉得自己仿佛是井底之蛙一般,享受到的好东西,见识到的好玩意儿,实在太少太少…… 卢恩成在与杨顺成一伙人喝酒时,便时常地吹大牛,说在乐州,只要有他卢恩成在,什么事情都罩得住…… 在陈叫山忙着联合大学的事情时,卢恩成便时常到六号仓房去,同杨顺成一伙人,在船上喝酒、打牌、耍钱赌博…… 今儿下午,卢恩成同杨顺成一伙人打了一阵牌,又买来几坛酒正喝着,忽闻北岸有五个女学生要过江…… 五个女学生,年青漂亮,面容姣好,化了淡淡的妆,穿着黑色百褶短裙。略带醉意的卢恩成,慢慢有些心波荡漾……在船上时,便对女学生看来看去,恨不能用目光,将女学生扒个浑身精光…… 船一抵南岸,卢恩成再也按捺不住,怂恿并鼓动杨顺成一伙人,将五个女学生挟持到了六号仓房…… 一群大男人,满嘴喷着酒气,将衣裤脱了,嘻嘻哈哈地笑着,朝五个女学生扑去…… 五个女学生奋力反抗,撕、抓、咬、踢、打……且其中有人,大声喊叫着,说要告诉陈先生…… 卢恩成顿时又怒又急又恨,抡起巴掌,朝女学生的脸上抽去,并狠劲地卡女学生的脖子…… 杨顺成和其余几人,也顿时慌了神,连打带掐,并言语威胁……可当他们慌乱提裤子时,发现其中两个女学生,已经断了气,另有三个,连连叫骂不休…… “打,给我往死里打” 卢恩成歇斯底里地大吼着…… 在一伙人拳脚相加时,其中一个女学生,在杨顺成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拼命朝外跑去了…… ... 第744章惊恐之夜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陈叫山听完受伤女学生的哭诉,与自己脑海中的推断分析,进行着勾连、融汇,有两个关键点,已然被锁定“六号仓房”、“留着中分头的卢先生”…… 联合大学的几位男同学,看着陈叫山,嘴巴动了几动,似有许多话要说,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在他们心中,陈叫山,陈先生,是浑身上下皆奔荡着淋漓正气,心怀家国,胸存大志,爱憎分明,大仁大义,果敢决绝的英雄! 第一,陈先生是断断不会授意手下人,做这等龌龊可憎之事的! 第二,既然已经出了这样的事情,陈先生一定会给联合大学一个交代,绝不会让受辱而死的女同学,死不瞑目,芳魂飘零…… 那么,还能说什么呢?还能去质询什么? 而几个女同学早已经泪流满面,一个个哭得身摇发颤,“陈先生,陈先生,你一定要严惩凶手啊……” “陈先生,我们同学不能白白受辱而死啊……” 陈叫山咬咬牙根,低着头,胸膛中犹若岩浆在一下下跳荡着,奔涌着…… “你们几个一组,送同学们安全返回学校,其余的人,跟我走” 陈叫山交代完毕,大手一挥,率领兄弟,纵马疾驰…… …………………… 话说起先,杨顺成一伙人,骑马离了七里沟沟口,朝北而行,奔出一段路,杨顺成轻勒缰绳,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嘴里嘟囔着,“怎就这么点儿背?真他娘的……” 听见杨顺成这般懊恼颓丧的话,六号仓房的其余之人,望着无边茫茫夜海,也忽然有了一种“不晓前路于何处”的感觉来,一种隐隐的恐惧之感,犹如潮水,慢慢升涌,似要将每一个人吞没…… “大哥,那女学生如果腿脚麻利,操近道的话,闹不好,现在已经回了古路坝了……” “咱们现在咋办呀?千不该,万不该,又撞见了会长,扯白都不好扯了……” 杨顺成将马鞭在马屁股上一抽,“走,先上前面那山上去……” 杨顺成领着一众兄弟,策马奔至前面一山坡下,下马,牵着马,从一盘山小道,向山上走去…… 走至山顶平阔处,一阵冷风袭来,每个人都打了一个寒噤,有一人便提醒说,“大哥,咱就在这儿过夜?” 此际,杨顺成心中也乱得很,使劲地揉了揉太阳穴,下午喝到肚子里的酒,已彻底散了酒性,如今众人心中,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大哥,要我说,咱先回仓房去吧!”一个兄弟建议说,“这儿啥都没有,咱耗不下去呀,肚子饿了咋办?” “大哥,咱回仓房去带些东西,趁早开溜吧!”另一兄弟说,“要不然,天一亮,想跑都不好跑了……” “要不,咱回城里,去找卢先生,看卢先生有啥办法……” “找他顶什么用?他说话能比会长管用吗?” “不找他咋办?要不是他撺掇,咱也不会闹出人命来啊……” “你傻啊你……” “够了!”听着众人纷言乱语,杨顺成心中本就烦乱不已,索性一声大喝,镇住了众人,“都吵什么吵?” 杨顺成抱着头,蹲在山顶上,一下下地揉着头发,连连地叹气…… 过了好一阵,杨顺成听闻山下一阵马蹄响,马铃当啷当啷碰撞响,似乎骑马的人不在少数…… 杨顺成凝神屏气,待马蹄声渐远了,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终于说,“走,下山回仓房吧!” 一行人回到六号仓房,杨顺成气急败坏地问身边人,“对了,那几个女学生,你们埋好了没?有没有拾掇干净?” “大哥,绝对利利索索的,鬼都不晓得……” 杨顺成听了兄弟的回答,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咱只能赌上一把了……” 兄弟们都明白杨顺成的意思仓房里只有一些草绳、陶盆、豆瓣酱、红豆腐、长条板凳,这些东西一是不好携带,二也不好换现钱……现在,就算要开溜,身上没盘缠,又能溜到哪里去呢? 兴许,兴许碰见陈会长,不过是碰巧罢了…… 兴许,兴许那个逃跑的女学生,惊魂难定,在山里胡乱奔窜,没准跌到哪个山沟里,摔死了呢…… 大家现在都是拴在一条绳子的蚂蚱,生死与共呢,只要大家都众口一词,守口如瓶……没准这次的事儿,就熬过去了呢! “大哥,那咱现在咋办?”一位兄弟问。 杨顺成在抽屉里一阵翻找,又拉开柜子,气得将柜门使劲一关:这他娘的,平日没留意一些事儿,到这节骨眼上了,六号仓房里莫说寻一块大洋了,就连几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 “睡觉!都他娘的睡觉……”杨顺成将手一挥摆,自己先躺到了床上,一把扯开被子,将自己的脑袋盖住了…… 兄弟们面面相觑,微微叹着气,只好各自坐到了床上…… 谁能睡得着? “大哥,不好了,对岸有船过来了……”一位兄弟忽然惊慌失措地大喊。 杨顺成一骨碌翻起来,将手一抬,示意兄弟们不要慌张,保持镇定…… 凌江上两艘鸭艄子,亮着灯火,缓缓地朝南岸使过来……不过,终究没有朝六号仓房而来,而是去了四号仓房…… 尽管如此,兄弟们也是坐不住,躺不平了,在仓房里走来走去,分析着,揣测着……但过了一阵,终于没有人再说话了,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说的太多,反倒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夜,很深了…… 凌江里的水波,一下下地晃荡着,在静夜里,其哗哗之声,尤为清晰、分明…… 正当有人张着哈欠,困意袭来,准备脱了衣衫,上床睡觉时……突然,从四号仓房方向,传来一阵紧急的马蹄之声……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杨顺成从床上一跃而下,从仓房板柜里,胡乱抓了几把胡豆,朝口袋里装,而后,飞步朝马厩里跑…… “” 两声枪响传来,六号仓房里慌乱如蚁群的人,全僵住了! ... 第745章大事轰动 六号仓房被过江而来的卫队兄弟们,重重包围时,凌江北岸,乐州城中,陈叫山领着兄弟们,正四处寻找卢恩成…… 陈叫山起先回到卢家大院,阴沉着脸,大步腾腾都朝院里走,门房的人,巡夜的卫队兄弟,几个杂役,见了陈叫山,皆一口一个“老爷”、“先生”地叫…… 若是往日,陈叫山必会微微欠身,报以微笑,回一句“你好”、“辛苦了”、“最近身子可好”之类的话。 可今儿夜里,陈叫山领着一众人,衣衫裹风,大步腾腾,只顾朝前走,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陈叫山径直来到了卢恩成的府院门前,“咣咣咣”地敲响了院门! 片刻后,唐慧卿披散着着头发来开门了,一见是陈叫山,且陈叫山脸色极为肃然,料想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便问,“先生,你们这是……” “嫂子,对不住了”陈叫山牙根一狠咬,大手一挥,几个兄弟持枪便冲进了屋里…… 可片刻后,兄弟们悻悻出来,连连摇着头…… “嫂子,多有打搅……” 陈叫山也不多说话,转身而去,出院门了,拧回身来,重新将院门关好了…… “先生,我估摸着,大老爷他……一准到萃栖楼去了……”一位兄弟说。 多年前,萃栖楼的老板何正宽,因于姐夫孙县长被杀,自己的同僚柏树寨的保长斗金麻,必悦楼的赵堂主,接连地离奇死亡,自知乐州城已待不下去了,正欲逃离,一天夜里,萃栖楼忽然发生大火,何正宽被烧死在楼里…… 其后几年,萃栖楼原先的老鸨,联合几人,将萃栖楼重新拾掇拾掇,也不敢再壮着胆儿做皮肉。买卖了,便开了旅店,但乐州老住民们,还是管那地方叫萃栖楼…… 陈叫山带人来到萃栖楼旅店。 此时夜已深,旅馆老板听闻外面有人声,以为有买卖上门了,喜不自禁地过来开了门,一看,却傻眼了:陈叫山领着几个人,个个手里操着家伙…… “卢恩成有没有在这里?”陈叫山冷冷地问。 “没……没来过呀!”旅馆老板望着黑洞洞的枪口,身子连连地发颤,嘴唇也哆嗦着。 兄弟们便冲进了萃栖楼,一阵搜查,果真是没有寻到卢恩成…… “你如果胆敢私藏,或是知情不报……”陈叫山故意顿了一顿,将手臂搭在旅馆老板的肩膀上,重重地一拍,旅馆老板浑身的肉都快酥了…… “我们走”陈叫山将手一挥! 陈叫山刚走出两步,旅馆老板却喊,“陈先生……” 旅馆老板告诉陈叫山,卢恩成有一个姘头,是个中原过来的窑姐,两人以前来萃栖楼住过……那个窑姐,如今好像在南关一带住着…… 陈叫山找到鹏天他们一伙老兄弟,令其到南关抓人,因为他们对乐州城,是最最熟悉的! 天微微亮时,卢恩成被抓回了卢家大院…… 为了顾忌卢恩成的脸面,鹏天他们做事很细心,特地用白布塞了卢恩成的嘴巴,用麻袋套了卢恩成的头,一路用板车载了回来…… 卢恩成一到西内院,头上的麻袋一取,嘴里的白布一拔,尽管他心中,已经知晓陈叫山所为何事了,但仍仗着自己是卢家大院的大老爷,不停地叫骂着,“陈叫山,你算个什么鸟东西?凭什么抓我?放开,放开我……” 不多时,西内院里里外外,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禾巧,芸凤,秋云,领着志凯、志荣、志胜、志雁,魏长兴,杨翰杰,侯今春,邱大为,常海明,二老夫人谢菊芳,唐慧卿,柳郎中,杂役们,丫鬟们,家丁们,长工们,各客的兄弟们,全都来了,直将西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毕竟,这是一件前所未见的大事! 偏偏是老夫人卢严氏没有来…… “陈叫山,你反了天了?我告诉你,别看你人五人六的,在卢家,如今还是我卢恩成说了算……” “我早就知道你是他娘的白眼狼,喂不熟的狗!你想想看,掰着手指头算一算,你来乐州城这些年,卢家为你付出了多少?” 鹏天实在有些听不下去,扑着要过去将卢恩成的嘴巴重新塞住,陈叫山给他传递了一个眼神,将其制止了…… 见陈叫山只是端端坐着,并没有吭一声,卢恩成越发认为陈叫山不敢动他了,便越发嚣张跋扈起来了…… “陈叫山,你想干什么?造老子的反吗?告诉你,门都没有……” “这么多年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你,让你,顺着你,你他娘的当我卢恩成是苞谷哩,任你蹭啊?” “我知道,你今天不给我寻事,迟早有一天要寻事,你把老子当眼中钉哩……” “陈叫山,老子当年不放你一马,你能活到今天来?我们卢家不帮你,你能有如今的人五人六?” 卢恩成越说越激动,要朝陈叫山扑来,鹏天和鹏飞,左右一夹,将卢恩成双臂一反剪,死死地摁住了,卢恩成的脸被抵在桌面上,脸胀红了,脑袋便甩个不停,一头头发,晃甩得凌凌乱乱…… 陈叫山仍旧一句话不说,只将手一抬,示意鹏飞和鹏天放开卢恩成…… 陈叫山仅这一个抬手的姿势,始终沉默不语的强大气场,竟将西内院的所有人,全都镇得定定的,没有一个人敢出面来替卢恩成求情说话…… “老夫人……老夫人来了……让一下,让一下……” 陈叫山顺着人声看去,老夫人在两位丫鬟的搀扶下,拄着拐棍儿,颤颤巍巍地从人群闪开的一条道里走了过来…… “娘……”陈叫山站立起身,微微欠身…… 老夫人并未理会陈叫山的招呼,径直走到卢恩成跟前,操起手里的拐棍儿,劈头朝卢恩成的脑袋上扫去…… “娘,你打我……?” 卢恩成一把拽住了拐棍儿,使劲地一拽,险些将老夫人连拽带倒…… 陈叫山在桌子上一按,腾跃过来,一把搀扶住老夫人,转手便是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到了卢恩成的脸上…… ... 第746章杀意难撼 在这么多人面前,卢恩成被陈叫山狠狠打了一巴掌,卢恩成顿如一头发疯的狂兽,朝陈叫山扑去…… 陈叫山眼睛原本看向别处,突然一下,转过头来,两道目光犹如磨得雪亮雪亮,阴寒阴寒的两柄利刃,直刺卢恩成…… 卢恩成身子被施了定身法,僵住了:从未见过陈叫山有这般目光,那是大怒,那是决绝,那是六亲不认,那是一眼几欲杀人的目光! 西内院里里外外的人,一刹那,也都读懂了陈叫山眼中那两道目光,呈示而出的大怒、决绝、六亲不认、一眼几欲杀人的感觉来…… 空气仿佛被凝滞,天与地之间的距离,似乎被压短了,压扁了,令人感到窒息…… 谁敢上前来多说一句? “押到中厢房去,绑喽!”陈叫山将手一扬,眼睛望向天,“没有我的同意,任何人不得开门……” 鹏飞和鹏天冲上来,一把扭住卢恩成的胳膊,反剪至身后,狠狠拖拽着,朝中厢房里押去。。 “陈叫山,你是卢家的女婿,你想杀老子吗?” “陈叫山,你忘恩负义,你不得好死!” “陈叫山,你快把我放了……陈叫山,陈……唔唔……” 鹏天怎能容忍卢恩成叫嚣不休?一把将卢恩成的嘴巴捂住,令其两腿乱弹着,头发乱甩着,衣衫抖颤着,横竖褶皱变化,但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了…… 满仓和黑蛋、鹏云、大头、二虎,遂即也朝中厢房走去……房门遂即关上,屋里顿时传来桌椅倾倒的声音…… 常海明和邱大为,朝周围的人纷纷使眼色,没有一个人不领会,大家便都默默地转了身,缓缓地散去…… 老夫人将拐棍儿在地上,使劲地一戳,微微叹了口气,亦转身朝外走。陈叫山两步跟上来,双手搀扶住老夫人,老夫人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转过头来,看向陈叫山,脸上竟是笑,“叫山,你忙吧,我自己能走……” 禾巧和芸凤,齐齐望了一眼陈叫山,便都走过来搀扶老夫人,起先搀扶老夫人的两个丫鬟,插不上手了,便过去牵了志雁的手,志雁一下拽住了老夫人的衣角,连连地扯,“婆,婆,等等我,等等我呀……” 人们各自都走着各自的路,惟独陈叫山,一个人,钉在原地! 秋云站到陈叫山跟前,眼睛竟有些潮潮润润的,嘴唇动了几下,但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在这个大的家族中,曾经有过怎样的故事…… 自己的男人,不过是个外来户,一步,一步,成了这个大家族里的顶梁柱! 禾巧,芸凤,她们都算是卢家本体的人。而我,秋云,不是…… 自己的男人,如今要对卢家本体的人动手,这会在卢家带来怎样的反应? 秋云想到这里,也晓得自己的男人,是怎样的性格,他决定了的事情,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左右于他……于是,秋云终于没有说出话来,转了身,去撵志雁了,“志雁,志雁,慢些走,别摔着……” 西内院里,一下显得空落起来了…… 陈叫山的双脚,钉在地上,没有移动半寸,头高高昂起,望向了天…… 面瓜走了过来,在陈叫山耳边一阵低语,末了,陈叫山便说,“那你就走一趟,去县上知会一声……” 刘县长调离乐州后,胡县长接了任。 胡县长是洋州人,对于陈叫山在乐州一步步发迹的故事,比谁都清楚:陈叫山的取湫祭龙王,高价收购红椿木,在西京城大败日本第一高手,与其时的韩督军交集颇深……及至后来远赴汉口,威震两江航会,结识袍哥会的瓢把子范老大,青帮老大杜先生…… 因而,胡县长对于陈叫山,对于乐州卢家,那是相当敬畏! 面瓜到了县府,胡县长一听说是卢家来人了,赶紧出来迎接,见了面瓜,腰弯得脑袋都快贴到胸口上了,脸上挂着笑…… 面瓜自然晓得胡县长对陈叫山的敬畏,尽管胡县长一再招呼面瓜进去坐,面瓜也只是站在县府大门口,脑袋昂扬着,“昨个江上出了桩案子,陈先生要办置一些人,派我过来跟县上知会一声……” “晓得,晓得,我晓得……”胡县长连连弯腰点头,陪着笑,“陈先生尽管办置,尽管办置,有啥需要县上辅助的,尽管开口啊!” “慢走,慢走哈……代我向陈先生问个好……” 面瓜回到卢家大院时,卫队的兄弟们,将六号仓房一伙人,也押回来了。 杨顺成一见到陈叫山,痛哭流涕,“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会长,会长,我们错了,我们不该啊……” 煞气王也参与了缉捕六号仓房兄弟的行动,这些人中,大多都是从上海一路跟过来的,甚至有几个人,都参加过江阴海战…… 煞气王太清楚陈叫山的性格了,他知道:这一回,杨顺成与一帮众义社的老兄弟,注定是难逃一死的! “把他们嘴巴都封上!” 煞气王将手一挥,一帮兄弟上前,将六号仓房的人,全都用白布塞了嘴!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身为曾经众义社的老大,煞气王觉得是自己管教不严,自己也负有责任! “会长,此事怪我管教不严,我希望,同兄弟们一起上路……”煞气王遂即也跪了下来,冲陈叫山抱拳拱手…… 杨顺成听见煞气王并没有替自己求情,反倒在说着“一起上路”的话来,近乎绝望了,“唔唔”地叫着…… 陈叫山不愿看见兄弟们一个个地双膝碾地,跪在自己面前,便转过了身子,背对着他们…… 此时,卫队兄弟们也齐刷刷跪下,但所有人,都不晓得怎样去说求情的话…… “去通知伙房,做几桌好菜,地窖打开,把陈藏的丰乐桥酒,全部抱上来……” 陈叫山背对着兄弟们,将手高高地举过头顶,一挥,“兄弟们跟我这么长时间了,今天,我们喝个痛快!” ... 第747章生杀堪平 当年的小厨夫毛蛋,如今已是卢家伙房的总厨。 多年前,毛蛋曾经为陈叫山做过一顿“断头饭”,并与师父魏长兴一起去送饭…… 一晃多年过去,当年吃“断头饭”的人,如今已是卢家的顶梁柱,一言九鼎式的人物!而恰恰,当年因为一只黑犬,要置陈叫山于死地的卢恩成,却成了生死未卜之人…… 岁月流转,时运反复,命运无常啊! 毛蛋默默地在厨房里,亲手剥蒜、捣姜、发泡木耳,并将菜刀在缸沿沿上“呲哐呲哐”地磨着,唏嘘不已…… 杏儿已与毛蛋成了亲,生了两个娃娃,如今听闻毛蛋要亲自动手做一大伙人的“断头饭”,便抱着娃娃来厨房看毛蛋。 “你还是死脑筋哩……” 杏儿看见毛蛋把半口袋的木耳都泡了,光是腊肉都摘了十几吊,便说,“你不晓得这饭食的意义啊?你要做得花哨,下料不要太实,谁有胃口海起来吃啊?” 毛蛋觉得媳妇说得有理,嘿嘿一笑,又闷闷一叹,把几吊腊肉,重又挂回到橱柜上头的竿子上去了…… 果如杏儿所言,几大桌子菜做出来了,六号仓房的一伙人,基本没动几筷子,有人笑,有人哭,人人端着酒碗,一碗又一碗地朝嘴里倒酒…… 席间,煞气王忽然向陈叫山提出了一个想法,“会长,如今国难当头,前线上正缺人手,不如……把兄弟们都送战场上去?” 陈叫山也喝了不少酒,胡子上淋淋一片,叹一口气,压低嗓音,凑近煞气王的耳朵说,“一码归一码……人都有一条命,贫富贵贱,男女老少,命都是一样的……” 煞气王没话可说了,只得默默喝酒…… 杨顺成端了一碗酒,几步走过来,“噗通”一下跪在陈叫山脚前,手里的碗高高举着,举过头顶,“会长,兄弟们能走到今天,都是会长你给的……来,会长,干了这一碗……” 说着,杨顺成一仰头,“咕咚咕咚”地将一碗酒,几口喝干了! 谁都清楚:怎么劝,怎么求情,都是无用的……别的不说,就从陈叫山那眼神中,大家已经看出了决绝,不可更改,不容进犯,不须劝解的决绝…… “干来世还是好兄弟!” 陈叫山高举酒碗,抬腕,仰头,喉结连续地上下移动着,大碗里的酒,淋淋而洒,洒得胡须上晶晶一片…… 几个六号仓房的兄弟,早已经哭得满脸带泪,跪着来到陈叫山脚前,笑着,哭着,叫着,请求着 “会长,死,我们不怕!明儿不要送我们去古路坝,今儿晚上,就让我们体体面面地走,成么?” 陈叫山仰起头,太阳穴一凸一凹,眼里晶晶亮亮……末了,抓过酒坛,又为兄弟们碗里倒酒…… 陈叫山的手抖得厉害,酒泼泼洒洒,倒得桌子上淋淋漓漓,万江汇流归入大海一般…… 此际,在西内院中厢房,卢恩成被松了绑,一人坐一小桌前,夹着各色菜肴,不时地酌一口酒,哈一口气,不时地哼起了小曲…… 卢恩成坚信自己不会被处死,他认为:陈叫山所做这一切,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不这样弄一出,如何平民愤,定众心? 在卢家,有多少张嘴,会替自己求情,有多少的膝盖,会碾在地上,跪在陈叫山面前,会有多少纷杂的闲言议论,冲向陈叫山而去? 单就老娘这一关,陈叫山如何能过? 因而,卢恩成认为:别人都会死,自己不会! 卢恩成喝得坦然,吃得定心…… 果然,陈叫山回到府邸时,禾巧、芸凤、秋云、唐慧卿、二老夫人、以及三个丫鬟,一共八个女人,早已等候多时了…… 禾巧最先开腔,颇显一种理智,“大哥他……真的要死么?” 这是陈叫山早就料到的:如果没有任何人来求情,反倒才超级奇怪呢! “时候不早了,大家都早些歇着吧……”陈叫山顾左而言右,“哎,对了,娃娃们都睡着了吧?” “叫山啊……”二老夫人话刚出口,便带了哭腔,“恩成他……他是作孽……可……可是……” 几个女人都开始哭了:禾巧是默默流泪,无声无息,芸凤是带着一种愤恨的,响亮地吸着鼻子,似是故意的,秋云低垂着头,不断地用手绢拭泪,二老夫人与三个丫鬟,则抽泣不止,身子都抖了起来…… “杀人是要偿命的……”芸凤忽然地不哭了,“可有人偿命的啊!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饶过大哥?” 陈叫山默默坐着,一动不动,尽管闭着眼睛,但仍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在此刻,都在自己身上聚集上,拴系着…… “多给学校一些钱,多给女学生家里一些钱……” 芸凤激动起来了,“人都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的,再死多少人,她们能活回来?” “啪!” 陈叫山重重地在小茶几上一拍,震得花瓶跳了一跳,“糊涂!”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法规不循,纲常何在?” 陈叫山一下站起,“有人抵了命,死者也不会复生,但那是天经!”陈叫山一指上空…… “让人代替抵命,神不知鬼不觉,没人知晓?但那是地义!”陈叫山又朝下一指地面…… “亡者不生,生者不亡,天地不公,人心难容啊!”陈叫山连续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拍得“嘭嘭”响,长长的胡须,被震得跳颤不止…… 女人们哭得更凶了…… 这时,静寂的夜里,突然传来一阵紧密的枪声 “,……” 枪声是从东南院传来的,陈叫山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步跨出,朝东南院疾奔而去…… 果不出所料,东南院的榄坎上,一并排躺了十几个兄弟,杨顺成正在其中,地上的血,汇聚一起,已然凝结,不再流动…… 一股浓浓血腥气息,弥漫在东南院。 煞气王和几个兄弟跪在地上,手里举着枪,高高地举着,举过头顶…… ... 第748章恨爱一念 虽深夜,密集枪声仍是惊动了卢家大院所有人…… 似乎这一连串的枪声,是大家早有预料的,许多人只是瞬间一怔,并未有慌乱,遂即便沉静下来,闷闷叹息…… 陈叫山将躺在地上的兄弟,一个个地扶起,从每个人的脸上,搜寻着最初相见的记忆,往事犹然清晰…… 他们是众义社的老兄弟,曾在上海,过着饱一顿、饥一顿、寒一日、热一日的日子……他们偷偷摸摸地,剪取别人家吊在窗户上的鱼干,他们在市郊的荒地里,捕了兔子,在柴火上烤着吃,一嘴的木草灰,呵呵笑……他们也将拾捡来的洋装,洗刷干净,头上摸了头油,去舞厅跳舞,趁机在舞女的腰臀上揩油……他们呼喊着号子,奋力划桨,在前有舰艇、上有敌机的江阴江面,将民船划入预定序列,肩顶撬棍,使船沉没…… 自加入两江航会,兄弟们也没过多少好日子,便是一次又一次的颠沛流离,从汉口,到重庆,再到乐州…… “都起来吧……” 陈叫山站直身子,看着煞气王和许多兄弟,跪在地上,将长枪举过头顶,便说,“你们没有错,都起来吧……” “会长,让他们体体面面走,了了他们心愿了……”煞气王声音凄楚着,“到了那边儿,还能挺直腰杆,还是咱的好兄弟……” …………………… 天尚未全亮,便有丫鬟来敲院门,“先生,先生,老夫人说要见你哩……” 陈叫山一夜并未合眼,听闻之,遂即起身,开了门,随丫鬟来到老夫人住处。 “叫山,你去把恩成叫过来……”老夫人显然一夜也未合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白发凌乱,面容枯焦,人仿佛一夜之间愈发老了…… 陈叫山嘴巴动了动,原本要说许多的话,但终于,只“嗯”了一声,转身便去西内院了…… 卢恩成四仰八叉地躺在棕垫上,一小坛酒被他喝尽了,身子也不冷,扯着雷鸣般的鼾,肚子一下下地起伏着…… “大哥……” 陈叫山轻轻摇着卢恩成的肩膀,待卢恩成睁开眼睛,坐起了,便说,“娘要见你……” 卢恩成揉了揉脑袋,原本想冲陈叫山发火,但一想到陈叫山的话,眼珠子随之一转,从身前的盘子里,捏了一片腊肉,丢进嘴里,大口嚼着,“走” 老夫人看见卢恩成和陈叫山一前一后地来了,原本在椅子上稍歪斜的身子,忽地便坐端正了,用拐棍儿左右敲一敲地面,“坐……” 老夫人要说些什么话,陈叫山大许是晓得,便微微低了头,等着,待着……但老夫人却半天不说话,只是悉数着手里的念珠,手有些抖,似乎那一小串念珠,亦如一庞然大物,令她拿捏不住了…… 卢恩成倒是大大豁豁地坐着,用将小指头伸进耳朵眼里,一下下地旋着,末了,取出手指,将指甲上的耳屎,轻巧一弹,随之“噗”地一吹…… “恩成……” 老夫人看见卢恩成那副似无经意,漫不经心的样子,便喊了一声。卢恩成这才坐端身子,叫了一声,“娘。” “恩成,你晓得你错在了哪里?”老夫人闭着眼睛问。 这叫什么话? 卢恩成有些愕然,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亲娘,喊自己过来,定是要替自己说情的,怎地还反问自己的错了呢? 既是要问错,何必劳师动众的,不如直接给我一枪,脑袋开花,省得我左顾右盼,心神不安哩! “娘,我……”卢恩成愕然之间,身子前倾了,似要反着质问回去,那激动之情绪,似蓄势的洪水,几欲泄闸了,但一转念间,话至喉咙眼,又顿塞住了…… 陈叫山深深地吸一口气,平顺的眉头,微微皱了…… 老夫人似乎是惜语如金的,不多说一字,似乎表明着:只问你一遍,你直答便是。 “娘,我……我不该杀人……” 从小到大,卢恩成是最怕娘这种淡然若佛,闭了眼睛,话只说一遍的状态。似乎,这是泰山崩塌之前,那山上的小石滚落,似乎这是“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的前兆,继而便是“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了…… “杀人,只是结果罢了……”老夫人手里的念珠,越数越快,越数越快,额上的一道青筋,有些明明亮亮起来,情绪颇有些激动,“你自恃是卢家人,而以为女学生们,不过平常人家的姑娘……就算出了天大的事儿,也没人能把你怎么样……你有恃无恐,毫无顾忌……对吗?” 陈叫山叹一口气,眼睛看向了窗外,目光似乎能穿越无极,直抵凌江,凌江岸边的六号仓房里,那些女学生的尖叫呼喊之声,犹响耳边…… 卢恩成抿了嘴,头低了下去…… “所以,这一回不出事,终有一日要出事的……”夫人手里的念珠,终于数得慢了下来,“福报未现,祸根自埋……你造的孽,就是你的报应……” “娘……” 卢恩成听出味儿来了:原来不是替我说话呀,还是要拿我治罪呀,这……这算哪门子事儿? 卢恩成还想再说更多的话,但老夫人遂即一句话,便将其打断了,“去给你爹上炷香吧!让你爹也知晓知晓……” 丫鬟端来了三碗热气腾腾的汤圆,分放在老夫人、陈叫山、卢恩成身前的小茶几上,半退着又出去了…… 卢恩成迟疑了一下,便走到卢老爷的灵位前,抽一炷香,在烛火上点了,躬身,默默念念…… 陈叫山站立于卢恩成身后,手执一炷香,等待着…… 陈叫山和卢恩成皆背对着老夫人,都没有留意到老夫人的一个细小动作:老夫人将手里的念珠,一伸,伸到了卢恩成所属的那一碗汤圆上方,大拇指的指甲,轻轻一抠,念珠的佛头便被抠开了一个小口子,淡黄色的粉末,遂即洒下来,落入了汤圆碗里,一入汤里,转瞬即溶,汤色未改…… “喝了这碗汤圆……”老夫人吁着长长的气,“从此之后,你们两个,也就不再是兄弟了……” 陈叫山盯着眼睛的汤圆,心情矛盾着,没有去端碗…… 卢恩成则似是赌气一般,端起碗来,先吸溜了一口汤,而后,用瓷勺舀了一颗汤圆入嘴,大口地嚼着!接着,索性一气舀三颗汤圆,塞进嘴里,将腮帮鼓得圆圆…… “哎啊……” 卢恩成忽然感觉腹中如刀绞,手里的碗,遂即落地,疼得身子蜷缩若虾…… “大哥,大哥……” 陈叫山急忙上前,一把搀住卢恩成…… 卢恩成“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扑到了陈叫山的胡须上…… ... 第749章买卖来了 卢恩成和六号仓房的兄弟们下葬后,卢家大院的人都担心着老夫人的身体。 然而,老夫人只是话语少了,笑容少了,晚上睡得晚了,早上起得早了,每天念经更多了,手里的念珠,数得更频繁了,除此,倒并无身体不好之迹象…… 倒是陈叫山,经过此事后,晚上早早便歇了,早上很晚才起来,除了去古路坝教拳之外,便极少出门,整日里深居简出,不愿接触人,不愿处理琐事…… 卢恩成这一去,唐慧卿便不再在卢家大院住,搬回了娘家。 唐慧卿没有生下一儿半女,由此,卢家与唐家这一亲家关系,就此便显得淡漠了去,似是隔着了许多的隔膜…… 年关近了,陈叫山破天荒地换了一身新长衫,带着礼物,借着来年正月舞龙闹耍耍之由,前去唐家庄,拜会唐老爷。 唐嘉中和薛静怡的孩子,名叫唐跃龙,这名儿,是唐老爷取的,意蕴明显得很:唐家子孙,该如龙一般刚健! 唐老爷脸上的皱纹,若刀刻一般,越发深了,身子却倒利索依旧,此是因为,孙子唐跃龙长大了,唐老爷开始教习孙子舞龙了…… 唐嘉中和薛静怡起先都去了延安,后来,据说又四处辗转,连续几年,都不曾回家,只是在每年唐老爷的生日前后,会有书信寄家来…… 因而,在唐跃龙心中,爹与娘的印象,是一沓沓的书信,书信上那一个个黑黑的字…… 陈叫山带着礼物,过虚水河木桥时,唐老爷正在教唐跃龙舞龙。ong> 灿亮的阳光下,一老一少,一条龙,一团影儿,晃来晃去,时长时短,时蜷时展…… “跃龙,你看,这右脚不能这么移,要这样……”唐老爷拍打着孙子的右胯,用脚轻轻碰触着孙子的右脚,并作着示范,“不能亦步亦趋,不能刻意去踩点位,那样,龙就没有精神了……” “爷,那你说,龙的精神是啥?” 唐跃龙今年八岁,鬼精灵得很。有关龙的精神,爷爷已经为他说过了无数遍,只怕耳朵都能听出几层茧了。可是现在,小家伙有些累,便想偷懒,于是便又将这个问题抛出来,让爷爷回答,正可借机偷偷懒,喘口气…… 唐老爷没有看出孙子的鬼伎俩,便开始讲有关龙的精神,兴许,即便是看出了,也装着没看出,兴许在唐老爷心里,这个问题,很重要呢 “腾云驾雾也好,呼风唤雨也罢,这些啊,都是龙的表象本事……” 唐老爷用袖子擦着额上的汗水,原本笑吟吟的表情,忽而淡隐了去,变得庄严而肃穆,抬头望向天际,仿佛那天上,正有一条龙,乘风欲来,“真正意义来说,龙,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神,心念,心盼……我们祈愿到哪里,龙就能飞舞到哪里,将那事儿促成!” “所以,龙的精神,首先就应该是成人所愿,积极的,祥瑞的,吉昌的……” “爷,我听不懂……”唐跃龙歪着脑袋说。 唐老爷正说到兴致处,忽闻孙子来了这么一句,脸上庄严肃穆的表情,遂又淡隐,倒笑了,“懂了也说不懂,磨洋工耗时间,你当我不晓得?” 爷孙俩哈哈地大笑起来…… “唐叔好!” 陈叫山提着礼物进了院子,同唐老爷打着招呼,唐老爷一怔,转身便拱手以礼,“陈先生,好久不见……” 只这一句,便显出了一种因于生分而成的隔阂了。 以往,唐老爷皆称呼陈叫山为“叫山”的,如今,倒成了“陈先生”。 唐跃龙倒是乐呵了,这一下,就不用舞龙了,可以休息了。 “陈伯伯好!”唐跃龙走到陈叫山身前,仰头脑袋看陈叫山。 陈叫山摸在唐跃龙后脑勺上,“跃龙,跟着爷爷学舞龙啊?跟伯伯亮几招?” 唐跃龙一听,心说:冲着你来,我能休息了哩,你倒好,还又提这一茬。 唐老爷看出孙子的心思,便说,“陈先生,走,屋里坐……” 在客厅坐定后,唐老爷招呼陈叫山喝茶,之后,便再无更多话语,客厅里只是两人“噗噗”的吹茶气之声,“嗤嗤”的茶盖刮磨杯沿之声…… “唐叔,开年闹耍耍……” 陈叫山话刚起了一个头,唐老爷便微笑着将其打断了,“呵呵,陈先生,我老了,跳弹不动了……” “唐叔,闹耍耍嘛,图个热闹,你给大家伙指点一二,交代交代就成……”陈叫山笑着说,“你看,再要不了几年,跃龙也就能跟我们添把手了……” 这话唐老爷爱听,脸上顿生欣慰之色,“这鬼娃,脑壳活络得很,就是怕累……” 陈叫山与唐老爷坐着聊天,一来二去,气氛慢慢便就转了融洽,话也越来越多,笑声不时传来…… “先生,先生……” 两人正在聊着,卫队一位兄弟忽然急慌慌地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先生……来来来了大买卖了……” 卫队兄弟说,打东面来了一伙当兵的,说要卢家船队帮助其收购一批铜器,用船运到金安城去。 “铜器?”陈叫山疑惑着问,“运多少?” “那个当兵的头头说,不限量,越多越好!” 唐老爷也颇为疑惑不解,“当兵的要啥铜器哩?” “我一听说有大买卖,就急着过来了,也没顾上细问……”卫队兄弟坐了下来,呼吸慢慢调匀了,“再说,人家是长官,常客首接待哩,我也不大好问人家……” 自日本人占领了武汉,长江航运被封,甚至一部分的日本军舰,直接驶入凌江,开至女儿梁一带,两江航会的买卖几乎就陷入了停滞状态。 由此,陈叫山和唐老爷都理解兄弟们的心情:这就好比久旱之下,忽然来了一阵急雨,大大地缓解了旱情。难怪这位兄弟跑来报信时,跑得那般快,那般急匆匆呢…… 陈叫山只得起身与唐老爷告辞,“唐叔,闹耍耍的事儿,还望唐叔多多费心思量一下,回头我们定个大致的谱出来……” 陈叫山遂即与卫队兄弟赶回城里,刚入城中,便见街上许多人都提着铜锅、铜勺、铜铃铛,兴冲冲朝卢家大院而去…… ... 第750章征收铜器 “铜勺,铜锅,铜铲子噢,铜佛,铜仙,铜观音,黄铜,红铜,紫色铜,一律都收噢……” 陈叫山看见一个胖墩墩的士兵,帽檐歪歪,站在卢家大院正门前,扯着大嗓门在喊着,“多不嫌多,少不愁少,有一收一,支援抗战噢……” 沿着卢家大院外墙,站立一排国。军士兵,但军容不整:有的帽子在头顶,有的帽子在手上拎着;有的把枪扛在肩膀上,有的把枪杵在地上;有的裤管松开,有的缠着绑腿;有的身子尚算端正,有的站得歪七扭八…… 大门内,卢家许多的人,也齐刷刷地站着,定定看着胖墩士兵的背影,看着纷纷而来的乡亲们…… 胖墩士兵的身侧,摆放着两个大的簸篮,待许多乡亲们提拎着铜器,在大门前站定了,胖墩士兵却又喊,“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支援抗战,责无旁贷,所有铜器一律暂发凭单,不付现钱噢……” 人们顿时愣住了,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胖墩士兵从裤袋里掏出一把米黄色的长绺绺纸条来,乍看如符条一般,在手里一挥,“都上前交喽,交喽交喽……” 见乡亲们如桩一般站立不动,胖墩士兵便将凭单放下来,“等打了胜仗了,乡亲们拿着手里的凭单,都可兑付钱的……这只是暂时……” 有人开始拧转身子了,有人的嘴巴噘起来了,而更多的人,开始抱怨起来了 “哪有收东西不给现钱的?没这道理的嘛……” “吆喝的时候咋不说清楚,把人召来了,就成了这儿了?” “到时候兑付?谁个晓得到猴年马月了?” “隔夜的金,不如到手的针,日弄人哩嘛……” “就是到时候了,人家不认账,满身是嘴也说不成了……” 陈叫山眉头皱着,晓得是怎么回事儿了,便几步朝前走,卫队兄弟在前分拨着人群,“让让,让一让,先生来了,先生来了……” 乡亲们看见了陈叫山,便纷纷向陈叫山抱怨控诉起来了,“陈先生,我们当是你发起的呢,你看这,我们都到这儿了,这又不给现钱了……” “这位长官,你的收购凭单给我看看……”陈叫山走上前去,伸臂索要凭单,接过来,一看:凭单上只是写着“超大器”、“大器”、“中器”、“小器”、“小小器”几种分类。[是:“国民革。命军第五战区**集团军**师”。 整张凭单上,没有任何的底纹图案,也没有加盖任何印章、印戳。即便是书写的字体,也显得笔力孱弱,虚浮歪拧…… 陈叫山将凭单还给胖墩士兵,心下便晓得这其中的内情了…… 自抗战爆发以来,物价连年上涨,各地民众对于手里的余钱,攥得紧紧,一方面担心既定数额的钱,买不到起先对应量的货品,但同时,也担心钱在手里久了,变得越来越不值钱…… 另外,很多人对法币不大感冒,独对银大洋有兴趣。有人私下传说着,说法币那是纸纸货,有个湿气、水侵、火燎啥的,不就报废了么;还是银大洋实在,装在兜里,攥在手里,沉甸甸,叮当响,踏实哩…… 所以,当乐州百姓听闻当兵的来了乐州城,要收购铜器,顿时来了兴趣,心下琢磨:能吃军粮的人,手里有的是硬货,拿些铜勺、铜锅啥的,去换些硬货装兜里,也是不赖的呀! 可现在,人们一下蔫了,甚或感觉到被骗一样…… “长官,这些收购凭单,真的能够兑付么?”陈叫山问。 胖墩士兵已从民众崇敬的眼神,连连的招呼中,晓得了陈叫山,呵呵一笑,便说,“陈先生,这能有假么?” 说着,胖墩士兵解开上衣几颗纽扣,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向陈叫山,“看,这是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将军特签的手谕……” 陈叫山从信封里取出一张信笺,展开一看,见上面印着仿宋红色小字,“国殇之痛,中华蒙难,危急时局,犹须振奋!兹由国土沦陷,日寇肆虐,大片河山浴血,几致前线军火紧缺……而沦陷区内,矿物资源,屡为糟践,忍辱不得,后方军工造给,续产告罄……今命**集团军**师辖**团所部,于所属各域,紧急收集铜器,供应重庆军工,以解备产之困……万民同心,奋斗不息,华夏一体,决战到底!” 信笺末尾,果然是李宗仁将军的亲笔手书签名,并辅以名章。 陈叫山刚将目光,从信笺上抬离而起,却见门内人群左右闪开,一位身穿高领大衣的军官,从人群散出的缝道里走过来…… “陈先生,久仰久仰……”那位军官走过来,要与陈叫山握手,忽而意识到自己尚戴着手套呢,便边摘手套边说,“鄙人马振山……” 原来,这位长官便是第五战区**集团军**师辖**团的团长! “马团长好!”陈叫山主动伸出手掌,与马团长紧紧相握了…… “陈先生,你也看到了,征收铜器一事,并非马某一人之意,也无关个人私利私欲,实是民族存亡之大计呀!” 马团长面向人圈,大声说着话,而后,转头直视陈叫山,笑着说,“陈先生,马某有一不请之请,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陈叫山略略一伸臂,马团长便说,“我团所到之处,民众皆是响应,偶有不理解的人,几番教导,也都能诚心献铜的……” “马某久闻陈先生大名,甚为钦佩!不知陈先生可否为民众说上几句话,一则澄清过激谣言,阐明利害,二则鼓与呼,令大家消除偏见,口耳相传,令更多民众献铜,为国助力?” 说着,马团长忽地“啪”一个立正,右臂抬起,朝陈叫山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并大声喊,“全体都有,向陈先生致敬” 院墙外那些站得或端正,或歪斜的士兵,听见马团长的号令,顿时抖擞了精神,立正,抬臂,敬礼…… ... 第751章远虑近忧 对于这些当兵的,起先那种身形歪斜,吊儿郎当,甚或油滑恣意,玩世不恭的状态,陈叫山心底是颇不屑的 而这一刻,这些人,全都站直了身子,如塔,似林,一律地右臂横斜,齐平眉角,脸上尽为严肃、庄重,且充带了诚恳、切切…… 每一双眼睛里的光芒,皆是明澈了,若泥沙涤尽,惟余下的一汪碧水。 陈叫山不是军人,但懂得军礼之意义,面对马团长与众士兵的敬礼,陈叫山双手拱起,环向众人…… 马团长的手臂没有放下来,保持着军礼之姿,士兵们便也保持着这一种恳切,需要以保持敬礼的姿态,来尽情表达! 陈叫山的手也便不放,连连环向拱手,同时,也向了大门前围聚的乡亲们。 “乡亲们,马团长一行,远道而来,不为他们个人之私利,是为国家之利益,民族之所需……” “大家有铜器的,还望割爱相让,交付马团长他们……铜器到了重庆,是用于军工制造,生产炮弹子弹所用的,非为某人某部的小私小利,是关乎国家的!” “我们多交一件铜器,便能多造一发子弹,有这一发子弹,就能多杀一个鬼子,多死一个鬼子,我们就少一分威胁……” 陈叫山拱手陈词,情绪激昂,围聚大门前的乡亲们,心中亦被感染,但正由此,便更无言语相应,只定定看着陈叫山…… 陈叫山考虑到民众心中之所想,便又说,“乡亲们把铜器交过来,我陈叫山按照铜匠铺面的市价,给大家伙付现钱。请乡亲们尽管放心……” 起先那些叫嚷的乡亲们,那些正欲拧身离去的乡亲们,见陈叫山拱手以礼,久久不放,又说着这般恳切之话语,其大义坦诚之态度,怎不令他们变改心念? “陈先生,有你说话哩,我不要钱了!就一个铜壶嘛,不是啥大事,陈先生对咱的恩惠,远不能报哩……” “我也不要钱。我这把铜勺,分量沉,顶得上好多颗子弹哩!交给军工厂,多造子弹,打狗日的小鬼子……” “我这面铜镜,有些年头了……我也不要钱,交了!” “陈先生,我们不让你吃亏,我们交,不要钱……” 乡亲们纷涌到大簸篮前,将一件件铜器,放入其中…… 虽说是不要钱,但个别乡亲们,在放下铜器的一刹那,又以衣角将其擦拭一下,仿佛在送离一个亲人远行的时刻,心中几多不舍…… 两个大簸篮很快放满了铜器,乡亲们笑呵呵地同陈叫山打了招呼,渐次离去了…… 望着乡亲们远去的背影,陈叫山感觉心中一热…… 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了,陈叫山通知毛蛋,要其做几桌菜,马团长立时便阻拦了,“陈先生,莫要破费,莫要破费,随便弄些吃的就好……” 陈叫山看出来了,许多士兵经过卢家伙房时,看见屋檐上悬挂的腊肉,便喉结一阵动,想是这伙当兵的,肚里饥饿得很了。 “那就先做点鸡蛋搅团,让兄弟们先垫垫……”陈叫山说。 两大锅鸡蛋搅团做好了,士兵们也不顾搅团滚烫,将袖子连续地扯,衬在手掌上,端了大海碗,吸溜吸溜着吃,不停地吐舌头,哈热气,喉管里“咕噜咕噜”连番响…… 的确是饿久了! 吃完了搅团,马团长用袖子擦擦额上的汗水,犹然感慨着,“陈先生,此番来乐州收铜器,真是多亏遇见你了……” 士兵们也连连说着些客气话,大家心里都清楚:之前,如他们想的那般,仅仅是凭那所谓的收铜凭单,来到这里,能收到几件铜器呢?另外,遇见了陈先生,不待铜器征收有了保证,还管着吃的,不让人饿肚子,这好事儿,别处哪儿有? “陈先生,不瞒你说,我们这一路走过来,好话说了不晓得多少,效果甚微啊!老百姓一听说是凭单征收,没有现钱,立马就走了……”马团长叹着气,“如今连着打仗,国库空虚,上峰给我们的钱少得可怜。没有钱,事难办啊……” 连着几天,陈叫山派了卫队的老兄弟们,陪着马团长的手下,在乐州城里到处收铜器……起初还好,乡亲们冲着陈叫山的面子,都是不要钱地交铜,但大多收到的,都是一些破损的铜锅,生锈的铜铃,断了把子的铜铲子…… 几天下来,也没收到多少铜器…… 陈叫山也理解乡亲们的心理:那一天在卢家大院门前,那是面子抵到那里了,话说到那份上了,很多乡亲不好意思将已经拿过来的铜器,再拿回去,等于是给了陈叫山一个面子,硬着头皮交了铜。 可是,类如铜壶、铜镜、铜佛、铜观音这一类铜器,你若上门去收,不给钱,人家怎肯拱手相交呢? 甚至,个别有年头的铜器,便是给人家钱,人家心里还不乐意呢! 陈叫山便抓起电话,给太极湾姚秉儒打过去,“秉儒,你那儿铜器多不多?嗯……嗯嗯,不管是啥铜,只要是铜就成……不是买卖,是交军工厂的,对,对对,造炮弹用……” 经过多年的发展,如今的太极湾,俨然成了卢家产业里的一方重要实业区域。除了起先的酒坊、纸厂、织布厂、窑场,后又增建了木器厂、酱厂、藤器厂、采石厂,并利用虚水河资源,建起磨坊,以水磨加工面粉…… 为方便联络买卖,太极湾也通了电话,尽管山高路远,电话线牵引极为不便,但在庞大的卢家产业面前,在人手众多的兄弟们辅助之下,倒也显得并不为难! 此际,姚秉儒抓着电话,听着陈叫山的连番叙述,眉头便渐渐皱了起来…… 陈叫山与姚秉儒,非亲生兄弟,胜过亲生兄弟!两人之间的兄弟情谊,是经过炮火枪弹,鲜血,生死洗礼考验出来的…… 姚秉儒虽远在太极湾,但只要他一到乐州城,一入卢家大院,每说一句话,每表一个态度,无论是老夫人,还是禾巧,或其余客首们,皆是认真待之,对其敬重无比的! 起初里,便有江湖上的人,形容陈、姚之间的铁关系:陈叫山若是吃肉,绝不会让姚秉儒喝汤;姚秉儒便是逮一只跳蚤,也要把跳蚤腿腿数清楚,跟陈叫山一人一半地分! 随着产业的不断发展壮大,二人越来越忙,陈叫山甚至一度需远离乐州,在重庆、汉口、上海之间游走。但只要两人一交流,一相见时,那种义结金兰时的豪迈情义,犹在昨日,一刻未随时光的流逝而淡了:未如茶,愈充愈淡,恰似酒,经年弥醇! 正因于此,二人肝胆相照,对映肺腑,无论怎样的想法,怎样的语言,尽可直接表达,直言告之,无须遮掩、迂回之…… 姚秉儒是清楚陈叫山的为人的:其深明大义,眼光长远,格局似海,胸襟比天!缘此,陈叫山才得当大哥,成一方豪杰,受兄弟们敬重,受百姓拥护,受江湖中人服气钦佩! 然而现在,在面对马团长一行人征收铜器的事情上,姚秉儒对于陈叫山的想法,是不认同的…… 如今处抗战时期,日本人将军舰开到了长江上,一度都驶到了凌江女儿梁一带,航会的买卖,可以说完全出于瘫痪状态! 太极湾生产加工的许多东西,由此便无法远销各地,仅仅依凭当地市场,根本无法保证工厂人力之运转成本。由此,太极湾现在也一度消停,冷清得很…… 可以说,国家是特殊时期,对于陈、姚二人的产业格局而言,亦属特殊时期! 钱是紧的! 恨不能一个子儿掰开了用…… 但在电话里,姚秉儒觉得无法一句话两句话,也不好表达许多见解,便说,“大哥,成,那我进城一趟,我们见面细谈……” 当年的取湫之路,如今已经修建成了平整宽阔的大道,姚秉儒开了汽车,半天工夫,便到了乐州城。 “大哥,恕我直言……”姚秉儒一见到陈叫山,也不多迂回,开门见山地说,“你帮马团长他们这事儿,本也没错的,但不可帮得太过……比方说,咱拿现钱来收铜,将来再不要钱地帮他们运到金安城去,这……这不大合适……” 陈叫山抓着茶壶,缓缓地朝姚秉儒的茶杯里倒着茶水,听了姚秉儒的话,微微笑着,倒毕茶,将茶壶放下,轻快地拍拍两手,双臂交错,抱于胸前,“嗯,兄弟,你继续说……” 姚秉儒望着陈叫山这般笑吟吟的神情,越是无奈唏嘘了:此时此情形下,若是陈叫山激动了,跟姚秉儒急了起来,争执了起来,姚秉儒倒觉得还好! 铁兄弟之间,有争执,有辩论,反倒是好事! 可陈叫山呢,不争执,不辩论,笑吟吟地,倒是说“兄弟,你继续说……” 姚秉儒摇摇头,也便笑了,“大哥,你想过没有,我们帮得太过,但又没有达到马团长他们的征收量,到头来,是不是反倒显得此事是我们的失责呢?” “对,咱是要支援国家,支援前线,替民族大义考虑,这些,都没有错!”姚秉儒话锋一转,“可是,一旦达不到预期,人言可畏,人心复杂,咱还反倒担上了消极抗日、觉悟有限,甚至是懈怠军需供应的渎职等罪责……” “哈哈哈……”陈叫山大笑起来! “直将此心付大义,何论身前身后名?”陈叫山笑过,脸上恢复了凝然,深深吸气,“一日不将小鬼子赶走,我们一日不得安宁,买卖做不了,钱也赚不到,没准哪一天,乐州也要被小鬼子占了呢……” 姚秉儒抿着嘴,鼻子里连连吁了气,他晓得:大哥的性情,向来如此,话至此,还能如何劝? 两人正沉默着喝茶,二虎忽地急慌慌跑来了,“先生,不好了……马团长他们,到了三合湾龙王庙,非要把龙王庙里的铜龙弄走哩,乡亲们不答应,马上要干起仗了……” ... 第103章激起民变 几日来,铜器征收情况,并不如预期,马团长颇多焦虑。 一方面,上峰给马团长定下了死任务:待到期限时,若不能将定量的铜器,送抵重庆军工厂,马团长非但团长之位不保,甚至,还将以“渎职罪”,而被送军事法庭! 马团长晓得,这是上峰说的“病急乱投医”的话,可真到了那一步,身为军人,终究面子上挂不住的:既然完不成,当初你是干什么的?吹什么牛,拍什么胸膛?立什么军令状呢? 另一方面,征收团来了乐州城,马团长感觉陈叫山待人极为热情:每日三餐,荤素搭配,从不重样。莫说比之前线,便是陪都重庆之饭食,亦难比之!全团将士,住在城北粮仓,人人有床板,人人盖铺新被褥…… 这,实令马团长过意不去。 人家跟咱素昧平生的。 以陈叫山的江湖地位,完全可以来个面上和气,实地里淡漠,说几句客套话,喝一场交往酒,足矣! 可是,陈叫山这般热情相待,无一私心,怎不令人感动? 总觉着亏欠了人家…… 马团长每日一将铜器过秤,就急,就焦虑,便亲自带一小股人,亲往民间,寻察铜器…… 这一日,马团长来了三合湾,见一处高台之上,有两间房,青砖垒墙,一青到顶,檐角弯卷冲天,檐下一并排青苍木板,皆绘龙纹、云纹,龙甲有金、红、白、紫、青诸色,皆扑飞在天,穿云破舞,气象万千!屋脊连缀着的龙身,有汉代风韵,极简约,亦抽象,而不失龙之精神! 如此方知:原来是龙王庙! 庙门朝北。正对凌江,门板朱红之色,门沿嵌有金线,迎接阳光,金光四射! 庙门正前方,是一巨大石窝,天然形成。无人工雕刻之痕迹,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日。由何人搬来此处。窝口光滑无比,四周一圈,则是细细密密的凹凸小点。 石窝之中,供人堆放供品,窝口之光滑,与周身之凹凸之糙,形成反差,愈显造化之鬼斧神工。 庙之以西,矗立着一座石塔。约有丈许高,自塔基至踏尖,竟是一浑全石头雕刻而成,未有叠砌之痕,粘合之印,令人惊叹之余,更多几分敬畏! 石塔共有九层。自下而上,逐层缩小,层层之间,镌刻莲朵图形,围绕塔身,一圈紧凑。石塔最高处。类如一灯盏,一颗石珠,正居其中,意为“龙珠”。 整座石塔,倚庙而立,伏镇滚滚凌江,正所谓——“宝塔镇河妖”! 入得庙门。抬眼便见龙王铜像,正居供台之上,龙首人形,头戴冠帽,腰系纹带,衣饰层叠,金光熠熠。 供台上香炉、烛台、灰盒、裱匣,供奁皆于其上,摆放有序。 左右各列一高台,四条盘龙,分卧两侧,意即“东西南北”四海之龙。四条盘龙,全为铜铸,皆有千斤之重,然而龙身细部,无不呈示而出,虾眼、鹿角、牛嘴、犬鼻、鲶须、狮鬃、蛇尾、鲤鳞、鹰爪,铸造之工艺,细腻精湛,令人叹为观止…… 一瞬间,马团长看得有些眼晕,同时,又忽生念想:这龙王庙里的一龙王,四镇龙,拢共五尊铜像,加起来,差不多有近万斤之重! 若是将这五铜龙搬走,无须再去别处,便足够完成征收任务了…… 马团长正愣神间,有两个守庙的老婆婆来了,见一伙当兵的到了龙王庙,便询问马团长:你们从何而来?你们来龙王庙是祈福拜祥吗?并说:若是拜龙王,就不能把刀刀枪枪这种杀人的玩意儿,带到庙里来,是对龙王之大不敬也…… 与马团长随行的那胖墩士兵,自以为自己嘴皮子利索,会说漂亮话,便同两个守庙老婆婆攀谈,一口一个老婶婶地叫,并询问老婆婆高寿几何,家中亲人情况等…… “两位老婶婶,我们是从重庆过来的……”胖墩士兵说,“这次过来乐州,主要是准备些前线所用的军需物资……” 胖墩士兵晓得不能直接提说运走五铜龙的事儿,得先迂回一下…… “你们几个,都下去吧!”胖墩士兵对几个当兵的喊,“手里的家伙放地下,别拿手上了,不合规矩嘛……” 随行几个士兵,扛着枪,正欲从石阶上走下龙王庙高台,马团长将他们喊住,取了自己的手枪,交于他们,胖墩士兵也将自己的枪交了,一并由士兵带下高台…… 马团长和胖墩士兵,再入龙王殿,两个守庙老婆婆拿来两炷香,交于他们,他们便焚香供案之上,磕头,双手合十,一脸虔诚之相…… 马团长掏出几块银元,当着守庙老婆婆的面,将其投入布施箱里,两个守庙老婆婆皆双手合十,向马团长和胖墩士兵连声道谢,“好人有好报……多打胜仗……” 其后,马团长问,“两位老婶,这龙王庙建于何时啊?” 一位老婆婆便说,此处建龙王庙,最早可追溯至秦末汉初时期。 当年,刘邦被项羽封汉王,在乐州屯兵休养,并于凌江岸边筑坛拜将,封韩信为大将军,后,众师出秦岭,直捣中原,建立大汉! 据说,最初的龙王庙,是由萧何亲自勘定庙址,一时间,香火盛极! 龙王庙自建成之后,一直香火不断,代代相延至今。 多年来,凌江屡有洪水泛滥,但无论洪水如何肆虐,将房舍田地淹没,但那高大土包,土包之上的龙王庙,高高耸立,洪水只到土包之下,再无上涨,盘旋几圈,便又流去,始终未被淹没过……由此,民间方才有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岂不是)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的说法…… 唐显庆二年,乐州大旱,流民齐聚龙王庙下,数百人双膝碾地,祷告求雨,是年六月,天降甘霖…… 北宋至和元年。乐州大旱,灾民焚香于龙王庙,后又编织柳龙起舞,其后,旱情缓解…… 明隆庆四年,百姓集资重修龙王庙,是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祥瑞吉昌…… 清道光二十一年。乐州大旱,龙王庙下,灾民数千,头插柳枝,腰系红布,手中执香,祷告求雨…… “要说现在这庙里的龙像,老一辈的人说,差不多就是道光二十二年左右供上的……”另一个老婆婆说。“年头可是长哩……” 话至此,胖墩士兵觉着火候可以了,便“趁热打铁”地说,“两位老婶婶,我们设法将这龙王庙,重新修整一番,你们说可好?” 两个守庙的老婆婆。自然连连点头说好,但眸中却是疑惑之色:你们好端端的,怎就要提说重修龙王庙的事儿呢? “是这……”胖墩士兵与马团长交换了一个眼神,故意咳嗽一声,而后说,“我们受上峰之命。要逢庙结缘,并选择庙宇进行重建……” “当然,你们也晓得,这回去后,跟上峰汇报起来,空口白牙的,也不能成为把柄。是吧?” 胖墩士兵越朝下说,两位守庙老婆婆眼里的疑惑,非但没有随之淡了去,反倒越发重了…… “所以,我们把几个龙像运回去,给上峰一个交代,过过眼……” “你们放心,我们是国民革。命军第五战区**集团军**师辖**团的……” 胖墩士兵话未说全,马团长从两位守庙老婆婆的眼神中,已然看出了不对劲儿:那分明是深深的怀疑啊! 怎么,当我们是土匪了? 果不其然,其中一个守庙老婆婆,淡淡一笑说,“你们过来祷告是假,想运走龙像是真吧?” “不不……不是……”胖墩士兵支吾着…… 胖墩士兵向马团长投去求助的眼神,马团长此时能有什么好说辞? 马团长心下抱怨着胖墩士兵:运铜龙这事儿,不管咋说,也应该先跟陈先生知会一下的。倘若陈先生点了头,问题肯定好办!可你倒好,猴急不稳,抢着说话,这下好,让两位老婶婶怀疑了吧…… 胖墩士兵也抱怨着马团长:你瞪我干啥呀?刚才我用眼神,跟你请示了的,你应允了的,我不说,事儿还是捅不破呀! 两人正心下慌慌着,一位守庙老婆婆走到龙王殿西边墙下,扯动了拴系着一大铜铃铛的牵绳…… “当当当当……” 一阵清脆的铃铛之声,在龙王庙高台上响起,此处高势,声波易传,层层荡开去…… 龙王庙的铜铃铛,一般是用于重要祭祀节日,召唤民众所用,另外,便是遭遇贼匪强盗,破坏之徒等等紧急情况时所用的。 因而,铃铛声一响,三合湾的乡亲们,耳朵立刻竖立起来了,纷纷朝龙王庙高台赶来…… “老婶婶,老婶婶,你们这是……” “哎呀呀,我们不是……” 马团长和胖墩士兵正解释着,却见龙王庙高台下,已有一大群的乡亲们赶来,黑压压一大片,全是人…… “这些兵匪要劫龙王庙!乡亲们,打死他们——” “冲啊,保护龙王庙!” 马团长担心高台下的士兵们,一时急了,动起火来,惹出人命大事,不但将运送铜龙的事儿弄黄了,也对不住人家陈先生的一番地主之谊,便急忙从石阶上朝下跑,边跑边喊,“误会,全是误会……” 胖墩士兵见高台下的民众人数众多,且好多人手里皆提着锄头,气势汹汹,担心马团长的安全,也朝下冲,并大喊,“团长,小心,小心啊!” 第753章敌机袭来 “陈先生来了,陈先生来了……” 陈叫山与姚秉儒从汽车里走出,来到龙王庙高台之下时,高台之下,三群人倚群而立:乡亲们手执锄头、棍棒、长刀,呈月牙之状,将高举长枪的马团长手下,围于一处,从码头闻讯赶来的航会兄弟们,则分站一排,间于三合湾乡亲们与马团长一伙人之间…… 剑拔弩张! 一触即发! 只待陈叫山到来…… 无须细问详情,单瞅这架势,便已然晓得发生过了什么…… 陈叫山踩着众人长长斜斜的影子,与姚秉儒走到了高台石阶前,陈叫山将手臂高高一举,所有人都将手里的家伙放下了…… 陈叫山晓得,马团长一伙人,绝对不敢在乐州地界上,强行搬运铜龙的!但尽管如此,只是执枪站立龙王庙高台之下,在乡亲们看来,已然是对龙王的最大之不敬了…… 马团长颇有些心有余悸地走过来,凑到陈叫山身前,低声说,“陈先生,你看,全是误会……若不是你及时赶过来,这里就……” 陈叫山顺着马团长所指方向看去,地上几块砾石,明显被子弹射击过,岩屑碎散于各处……可以想见,方才马团长他们为了自保,又顾忌着,不愿伤及乡亲们,曾几番朝地面射击,阻止了乡亲们的冲击…… “乡亲们,这是一场误会!” 陈叫山站到了石阶上,将手臂一挥动,“朗朗乾坤之下,没有人敢来抢劫龙王庙的……” 这一句话,颇具雄气,三合湾的乡亲们唇角挂起了一丝自豪,有人抬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有人低下头去,抚摸着手里的锄头把子,有人手搭凉棚,望着高台之上,龙王殿沐浴在阳光中的一种神圣幻彩…… “马团长……”陈叫山身子微微斜了去,靠近了马团长,低声说,“铜器要征收到什么时候?” 马团长顿时一脸苦相,吁了气,“前线军火吃紧,争分夺秒,多耽搁一天,就是渎职之罪啊……” 姚秉儒见陈叫山和马团长在低语交涉着,离得稍远,虽听不清他们具体的谈话内容,但大许是晓得……又一抬头,看着众乡亲们一律齐刷刷地将目光投来,那目光中充满的期待之情,姚秉儒便对航会的兄弟们示意,要他们先散了乡亲们…… 岂料,乡亲们非但不愿意散去,且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一个劲儿地朝陈叫山和马团长这边看过来,见两人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越发急了,有人便开始叫嚷起来 “陈先生,是要拆了咱的龙王庙吗?” “陈先生,这是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 “龙王震怒了,再闹年馑,要饿死人哩……” 姚秉儒听着乡亲们的叫嚷,心中也颇多纠结…… 倘若不答应马团长他们,不将铜龙运走,目下看,马团长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的。说但国难当头的日子,此事到了最后,谁能保证没有谗言小人,为陈叫山定下一个“消极抗日”、“冥顽不化”、“汉奸行径”的罪名呢? 这是很明显的事儿:陈叫山身为一方豪杰,他的每一句话,都会在乡亲们当中,产生出巨大的影响!铜龙的事儿,无论乐州百姓怎样的反对,但终到头来,担责的,还会是陈叫山…… 可是……倘若要将铜龙运走的话,龙王庙里没有了铜龙像,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 在船帮的讲究之中,龙王,是最应虔诚敬供的神灵!在卢家的产业之中,船运又是最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可以说,失却了船运买卖,卢家产业便等同于伤及了元气…… 运走铜龙,等于是拆毁了龙王庙,冥冥之中,会是埋下的不祥之根吗? 更为重要的是,多年前,那一场百年不遇的大年馑,实在令人刻骨铭心!年馑最后的缓解,无论玄机几何,但于明面上讲,陈叫山率领一众兄弟,三百里长路取湫,历尽艰辛,皆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陈叫山是取湫英雄! 陈叫山是年馑缓解最最重要一人! “活龙王”的名号,由此而来…… 因着这一个“取湫英雄”,因着这一个“活龙王”的名号,陈叫山在老百姓心中的威信何其高?在江湖上的地位何其重要? 卢家的产业,所有的买卖,得益于这种百姓心中的至高威信,得益于这种江湖之中的重要地位,难道还少么? 但如今,若是将龙王庙里的铜龙拆下,运走,无疑等于陈叫山自己走下神位,卸去了“活龙王”的名号…… 倘日后再遇年馑,或是洪灾,老百姓是否会将其怪罪于陈叫山身上呢? 幽玄之事,谁能明晓? 莫非,真的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吗? 姚秉儒叹息着,脑袋乱得很,他不晓得陈叫山如今心中怎么想,他一方面不希望陈叫山做出选择来,但另一方面,似乎又急切地等着陈叫山的态度,看陈叫山到底做出怎样的选择来…… 起先青壮后生们操着锄头棍棒,来到龙王庙高台时,许多年长的老者,惟恐龙王庙下有刀来枪往的激战,未敢随行…… 而知晓陈叫山前来调停了,三合湾的乡亲们,无论男女老幼,便都朝龙王庙围聚过来……乐州城南的百姓,也随之过了凌江,赶来龙王庙…… “乡亲们,大家听我说……” 陈叫山站立在石阶上,视线逐次地扫过去,似乎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上扫视过去,每一个人的脸上,皆有了陈叫山的视线扫痕…… “为了支援前线,我们决定,把龙王庙里的铜龙像,运往重庆去,用以制造炮弹,打击日本人……” 陈叫山终于做出了选择,表明了态度! 姚秉儒站在石阶下,望着陈叫山,深吸一口气,心中有了诸多的想法,极为复杂、混乱…… 围观的人群,顿时产生了一阵骚动…… “我们乐州,地处抗战大后方……然而,前线的将士们,沦陷区的百姓们,正一****地遭受着日本人的疯狂肆虐,奋力还击,时不我待啊,乡亲们……” 陈叫山正说着话,猛一抬头,见天边出现了几个小黑点,愈来愈近,随之而来的“嗡嗡嗡”之声,渐渐传荡,声音变大…… 是日本战机! 日本敌机是从东面飞来的,所有人都面朝着西面,未曾有人注意,而且,乐州的老百姓们未曾见过敌机轰炸,也缺乏紧急疏散的经验…… 陈叫山暗叫一声不好,大喊,“乡亲们,散开,快散开……” ... 第105章轰炸惨烈 许是凌江与虚水河交汇之处,自上空俯瞰下,为一明显之特殊区域,易于辨出。ong> 许是白白一片的沙滩上,黑压压聚集了这么多的人,黑与白的反衬,反差,尤为醒目了些…… 许是龙王庙建于高台之上,平地拔高,龙王殿青砖垒墙,一青到顶,檐角弯卷冲天,檐下一并排青苍木板,皆绘龙纹、云纹,龙甲有金、红、白、紫、青诸色,借以一条凌江玉带辅衬,令日本战机起了杀心,以及肆意破坏的疯狂念头…… 许是轰炸机上的日本人,认定在这乐州,没有大规模的驻军,没有地对空的重武器,可以肆无忌惮地低空轰炸…… 许是一度丧心病狂,扬言三月之内,全面占领中国的日本人,屡屡为中国寥廓之疆土所累,终不得速战速决,而心生焦灼,继而恨恨…… 日本轰炸机便从武汉起飞,屡次飞往抗战两大后方,重庆和乐州,疯狂轰炸! 相较于重庆,乐州终究地广人稀,日本轰炸机连番几次飞至乐州,见城小地阔,山势连绵,寻不到重点,随便丢几颗炸弹,便又返回了……因而,对于乐州大多的老百姓而言,飞机轰炸于他们而言,虽不算陌生,但终不算熟悉! 而这一回,四架日本轰炸机,自东飞来,看见密麻麻一大群人,聚集在一处,顿觉兴奋,“嗡嗡嗡”叫着,疾飞过来了…… “乡亲们,散开,都快散开……” 陈叫山见日本飞机飞来,挥手疾呼…… 一众乡亲们,第一时间里,竟以为陈叫山是在示意,要大家不要围观了,散开去,以便让马团长他们开始拆卸龙王庙里的铜龙…… 乡亲们不愿铜龙被拆运走,不愿看到龙王庙里空空如也…… “日本飞机来了。大家快散开,散开啊,别扎堆,快……” 陈叫山见乡亲们怔怔的神情,双脚扎钉一般,依旧钉在地上,不曾移动。急了,大声地呼喊着。嗓子都快喊哑了…… “散开,趴下,别扎堆,快啊……” 人太多,待乡亲们激灵过来,现场顿时一片乱! 雹子的妇女,没有躲避飞机轰炸的经验,自然不知道趴下去,认为那样做。会弄脏了孩子的衣裳……第一时间里,她们只是用胳膊罩护在孩子的头上,眼中尽是惊恐和无措…… 许多老人,大约是耳朵背,见人群纷乱起来,见有人朝天上指,拄着拐杖。才努力地仰头,再仰头,朝天上看去…… 而更多勇武的后生们,再次将锄头、棍棒、长刀,紧紧攥在了手里,列出一种誓与日本人决战生死的姿态…… 马团长也急了。知道现在的情形,没有任何武器可以对付日本轰炸机,惟有快速疏散乡亲们,伏趴在地,最大限度降低伤亡…… “乡亲们,不要跑,趴下。都趴下啊……”马团长急声大喊着,见乡亲们根本不听指挥,只好转头对自己的手下大喊,“贴住高台,对天射击,分散敌机注意力……” “嗡——” 四架日本轰炸机,飞速过来了,飞得很低,似能让人听见那机翼振风的声响…… “快散开,保护乡亲们……” 陈叫山急声大呼,要航会兄弟们,尽量去保护乡亲们,不要乱跑,及早趴下,甚或用自己的身体,遮罩住乡亲们…… 龙王庙高台下,四架轰炸机的影子,在地上起伏变形着,人们纷乱奔跑激扬起的尘烟,犹若一片海,那轰炸机的影子,便似海中的几艘怪船…… 乱,乱了…… 一片混沌,一片乱…… 马团长的手下,将长枪冲天瞄着,抠动扳机,“啾啾啾啾”几声响…… 腾腾的黄烟,弥漫着人的眼睛,令人不辨东西…… “咚——” 一颗炸弹,自空而下,呼啸挟风,加速跌坠!甫一落地,轰然绽开,正正炸在高台一侧,黄土板块飞裂,灰烟线状扑散,随巨大气浪,分散,迸炸,弹片碎碎,威力巨大…… 几个士兵和几个手执锄头的乡亲,被炸弹轰炸开去,那个胖墩士兵,被飞炸为两截,一颗脑袋跃上了石阶,血糊糊地朝下滚…… “咚——咚咚……” 连着三颗炸弹! 地面轰然绽开土黄色的超级大花,巨大的花瓣间,飞迸着人身:浑全的,残碎的,一颗头,一条胳膊…… 天地之间,一片混沌世界…… 白发的老者,被炸弹的气浪扑掀而起,随半截拐杖,飞出…… 妇女怀里的孩子,成一片血肉模糊,来不及一声啼哭,在炸弹冲击下,飞出…… 几个疾步奔跑的年青后生,猛然被一炸弹轰倒,魂飞魄散,支离破碎…… 陈叫山趴在地上,眼睛被灰烟蛰瘆得难受,几乎睁不开……在他不远处,一个光头男娃娃,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陈叫山努力睁眼,循声扑跃去,将孩子罩护在自己身下…… “咚咚!” 天似在轰炸中旋转…… 大地在轰炸中起伏跳颤…… 陈叫山抱着男娃娃,连续地翻滚着,忽有一人,飞扑过来,猛然罩在自己身上…… 突然间,两颗炸弹炸响,陈叫山耳朵中顿时由“嗡嗡嗡”回响声,转为一片静寂,眼前遂即一片黑…… “轰——” “轰轰……” 龙王庙的房顶被炸弹掀撕开来,冲飞的卷檐,嘎喳崩裂…… 檐下一并排青苍木板,呼啸而飞,木板上龙纹及云纹,碎乱而炸,木屑洒洒…… 朱红之色的庙门,倾翻旋转,平铺在地…… 庙西矗立的石塔,断飞裂空,塔身一圈镌刻的莲花水纹,在尘烟里旋转,塔尖轰然砸下,一颗石龙珠飞弹起,跌至高台沿沿处,滚翻下去,骨碌碌前进…… 瓦砾扑簌簌下洒,铮光金亮的龙王铜像,被木屑、瓦砾、尘土蒙罩,黯然无光…… 在轰炸中,龙王殿的墙壁倾翻轰塌,供案成几绺木条,旋飞上天…… 圆圆的蒲团,炸裂开来,内中的稻草,轻悠悠地上天,后,缓悠悠降落,有的稻草飞落在镇龙之身上,有的稻草燃烧着明火,似万千的灯烛,火苗幽幽…… 漫天黄裱纸,散飞似蝴蝶,颤悠悠飞,映着碧天,最远的,飞至凌江里,落入江中,顺水漂流去…… 第106章英气浩荡 “会长,会长……” 陈叫山的耳朵,渐渐恢复了一点点听力,隐隐听见有人喊着自己,那声音带着哭腔,凄楚,音颤…… 有人端来一盆水,陈叫山将脸埋进木盆里,咬牙适应着,要让江水的刺激,使自己的眼睛中那中巨大的蛰瘆之感,尽量地消解了去…… “呼啦”一下,陈叫山从水中抬头,嘀嘀嗒嗒的水珠,砸在木盆里,水纹乱乱,圈圈摇晃着,光影斑驳间,自己的头像,渐渐稳定了下来:头发凌乱,胡须一绺一绺,脸上有黑有红有黄有白,黑是焦灰,红是血迹,黄是尘土,白是沙粒…… 陈叫山坐在地上,环视四遭…… 一片空地上,紧挨着几个大坑,一转坑沿,是横七竖八的尸身,有的浑全,有的残肢缺体,惨不忍睹…… 猛一转头,看见几个兄弟,围成一圈,跪在地上哭…… 陈叫山踉跄着奔过去,分拨开兄弟,登时怔住了——邱大为的太阳穴,被一弹片切中,白森森的头骨,凝然于一团黑血,混杂着头发,令人不敢细看…… “大哥……”姚秉儒腹部受了伤,挣扎着爬起,声音颤颤地说,“邱会长他……他……他是为了……” 陈叫山闭了眼睛,努力回忆着,猛然想起:在炸弹肆虐的那一刻里,自己抱着一个光头的男娃娃,正保护着男娃娃时,有一个人,飞扑过来,用身体遮罩住了自己…… 邱大为是为保护自己,而…… 陈叫山紧咬牙根,努力着,不使热泪涌出眼眶,努力着,要将那些过往的光影,从脑海中刹住。不令其回闪…… 虽无泣声,热泪终究还是下来了,顺着眼角,默默流…… 尽管努力去制止,那些光影,终究难以刹住,在脑海中。在眼前,在耳边。回闪,晃动,回响…… “哟呵,这谁呀?好大的架子……”邱大为单手端一紫砂壶,脑袋仰着,朝嘴里灌一口凉茶…… “曹会长,理由太简单了些吧?”邱大为单手抓起紫砂壶,向着会议室众人,划一下胳膊。“在我两江航会,哪一个人,不是响当当的汉子?” “好,好好,好好好……”邱大为说着一连串的“好”,牙根狠咬着,“那咱就举手表决表决。有同意陈叫山加入航会,担任副会长的,请举手!” 故人已去…… 音容犹存…… 邱大为被炸死了,胖墩士兵被炸死了,两位守庙的老婆婆被炸死了,马团长手下士兵。航会兄弟,乡亲们,被炸死者众多…… 高台之上,龙王庙,已被炸成一片狼藉,残垣断壁,斑斑驳驳。零零碎碎,惟独五尊铜龙像,犹然而立…… ………………………… “那边木架准备好,搬过来,放这儿,对对……” “绳套多缠两圈,勒紧喽——” “你们几个,从这边多加点力,备着后手,防止滑脱……” “把这儿锄平一些,待会儿板车上去能省力……” “乡亲们,乡亲们,闪开一些啊,小心砸到人了……” 陈叫山站在高台之上,这里一跑,那里一喊,交代着,指挥着…… 工器客的兄弟们,造好了杠杆木架,并辅以轮轴,连并了胳膊粗的麻绳,套拴在五尊铜龙像上,各就各位,严阵以待…… 高台之下,站立着乡亲们,每个人脸上,皆是肃然之表情! 无数个风风雨雨,潮涨潮落,雁飞雁归的日子里,一个又一个跪倒的背影,膝盖逐次移动着,沿石阶而上,一级,再一级,跪行至龙王殿里,焚香,叩头,俯身,虔诚…… 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香烟袅袅,烛火闪闪,光阴来往,日升月落…… 那风调雨顺的祷念,那五谷丰登的颂愿,那祥和太平的祝福,在龙王面前,一次又一次,虔诚奉上…… “预备——”陈叫山四处观察,同姚秉儒、马团长交换了眼神,“一,二,三,起——” 龙王铜像被大麻绳吊拽着,缓缓轻动,渐渐离了底座…… 高台下的乡亲们,有人扯着衣角,抹着眼角,不使泪水顺着脸流…… “哭啥哩嘛?龙王铜像,多大的个儿啊,造多少炮弹哩,打***小鬼子……” “消灭了小日本,咱重建龙王庙,再消消停停地塑铜像,哦不,塑金像……” 铜龙像被吊起,颤颤悠悠地,缓缓顺着高台一侧的滑道,徐徐落…… “噼噼啪啪……”一长串的鞭炮燃放起来了,红红炮屑,炸飞起来,悠悠下落…… 陈叫山紧咬牙关,而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眼中有希冀,有炮火纷飞的前线,有未来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更多的,却是曾经的光影…… 三百里取湫长路,一路艰辛……取来了湫水,敬供于龙王殿内,那敬供之辞,依稀在耳畔回响—— “天道可昭,非为虚渺,地灵应应,恰生吉兆,潜龙隐深海,曲龙匿幽间,此为大生韬晦,暗运其风水,待良辰吉日,通阴凿阳,化天象于云式,呈雨机而得降……” 是的,这一刹那里,有泪,有笑,笑中带泪,泪里带笑,笑伴着泪,泪映着笑…… 凌江里,几艘元宝平船已经准备停当,人们小心翼翼地将铜龙像移上去…… 煞气王与两百多兄弟,站立江边,集体拱手…… 他们要随马团长一起护送铜龙,煞气王提议,铜龙抵达金安城后,他们将走陆路,奔赴前线,痛杀鬼子! 陈叫山冲他们连连拱手,眼眶湿润着,鼻子热热的,眼中却充满希冀的光芒,那光芒,犹若一道七色的彩虹,缤纷灿烂,令人眩目…… “保重!” “兄弟们,保重!” “杀光鬼子,咱们大醉!” 大船启动了,许多人跪在了江岸上,不忍看,不舍…… 忽有一位精瘦的老汉,扯着嗓子吼喊了起来,人们纷纷转头看他,陈叫山认出来了,这老汉正是当年柳龙祈雨时的执龙珠者…… 于是,陈叫山便引领人们,随着龙珠老汉吼起了祈雨歌谣,送别铜龙离去—— “下雨了,下雨了……”——“云的涎水淌下了……” “打雷了,打雷了……”——“天的铜锤敲响了……” “闪电了,闪电了……”——“电母娘娘眨眼了……” “起风了,起风了……”——“风的口袋解开了……” “发苗了,发苗了……”——“白面馍馍蒸熟了……” “涨潮了,涨潮了……”——“江里鲤鱼养肥了……” 第107章喜悲迭承 又是一年春发生。ong> 柳丝儿蘸着春阳,经暖风轻摇,以蓝色天幕为布,描绘一派春之明景。 大地是欣欣的,花儿啊,草儿啊,都跃跃欲试了,窜出土,鹅黄中带些虚弱。 但春天终是挡不住的,一寸寸地发生,一点点地渐变,花草的芽儿,一刻一刻地,近乎于凌江、虚水河里的波纹之色,绿得喜人了…… 同小草一样窜冒而长的,还有志凯的胡子。 志凯在洗脸的时候,掬了一水,忽然就在脸盆里,看见了自己唇上爬出的胡子:用指头在鼻子下,划了那么一下,感觉胡子绒绒的,细而软,像野桃上的毛毛。 爹说过一句玩笑话,“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现在好了,嘴上总算窜出胡子了,以后若再有谁奚落自己是小娃时,自己便可辩驳之,说,我是大人了哩! 志凯却没有为此有任何的欣喜,反倒闷闷叹了一声…… 爹的胡子好长,长得有些吓人! 爹说过,日本人一天不被打败,他就不剃掉胡子。 可是,爹的胡子要留蓄到何时呢? 乐州来了美国人的飞机,那飞机上绘着大鲨鱼的样子,爹说,他们是飞虎队,专门在天上对付日本人的飞机。 自此后,日本人不敢再来乐州上空,人们得以消停。 可战争没有结束,谁晓得,有一天日本人会不会从陆路、水路上,打到乐州来呢? 爹的胡子呀…… 正如大地上窜冒出的草儿,不大会引起人们的关注,志凯嘴上冒出了胡子,卢家大院的人,也没人怎么去留意。 再过小半年,便是老夫人的七十大寿,卢家大院的人们,都在筹谋着,准备着,要好好地给老夫人过个寿。 如今的卢家大院,真正姓卢的,其实只有两个人了,卢芸凤,卢芸霞。 芸霞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二老太太操心着这事儿,芸凤和禾巧、秋云,也都操心着,当然,陈叫山更也操心着,惟独芸霞自己,不紧不慢的。 后来,陈叫山在古路坝教国术时,从一位同学口中得知,芸霞和联大的一位青年教师好着呢! 那教师人不错,斯斯文文的,戴一眼镜,镜片背后的目光,透着智慧的光。 因于此,从小大大咧咧,爬高上低的芸霞,变得温柔贤淑起来,就连吃饭时,禾巧都笑她:捏着筷子,在碗里数米粒哩。 陈叫山找过那教师,聊起与芸霞的事儿,那教师说,国殇在,暂不提婚期,日本人被赶走了,便操办…… 陈叫山想了想,觉得人家说这话,也对! 二老夫人听了这话,心里既欣然,又纠结着:闺女养大了,终究要嫁人的,可能在娘身边多陪一天,那也是多一天的幸福呀!而幸福的同时,偶尔又略略担着心,仿佛闺女多大一天,就多了一点嫁不出去的小小风险呢! 倘若芸霞有一天出嫁了,去了夫家,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整个卢家大院,就是一个卢芸凤姓卢…… 是的,如今的卢家大院,实际上讲,已然姓陈。[ 愈是如此,陈叫山对老夫人和二老夫人,越发地孝顺,越要将老夫人的七十大寿,办得热热闹闹,漂漂亮亮的。 离寿辰还有小半年呢,陈叫山便将禾巧、芸凤、秋云、芸霞、各客客首们,全都聚在一起,商讨今年这大寿如何办…… 众人正开着会,老夫人却如有先知一般,竟拄着拐杖,在丫鬟下搀扶下来了。 老夫人一来,大家自然不好再当着她的面讨论了,陈叫山便拐了话题,“哎,对了,堰沟河那边清淤的事儿,冯客首你们那边弄得咋样了?” 冯客首是老实人,猛被一问,竟不晓得怎么接话,老夫人却倒接了,“叫山,莫拐话了……我说,过啥寿哩?瞧你们一个个,各有各的忙,操这闲心干啥?” “好了好了,都忙去吧……”老夫人淡淡笑着,望一眼陈叫山,“叫山,跟我说说话……” 屋里只剩下陈叫山和老夫人两人。 “叫山,你们商量来着,要怎么给我过寿?”老夫人笑着说话,笑得咳嗽了。 陈叫山为老夫人抚着脊背,“娘,我想呢,今年请西京易俗社的戏班子过来,唱上九天大戏……另外,寿筵菜品也弄细些,请柬我最近正在排,要我说,今年席口大,就放校场坝上开……” 老夫人闭着眼镜,连连摆手,原本笑着,眼睁开了,却是唏嘘无限的神色了,“叫山啊,弄再大,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娘……” 陈叫山正欲辩解,正欲表述观点,却被老夫人打断了,“唱大戏?谁坐着专心听?时局乱,年月不好,就是面上闹热着,心里头都揪得紧哩!算啦,我说算啦……” “娘,一码归一码……” “叫山,你是顾面子的人,你心里想的,我都晓得……”老夫人扬起头,望向窗外的天,手里的念珠,数得悠悠慢,伴着吁气,“想当年,你为啥没在洋州城落脚,也没赶梁州去,偏就在乐州城留下了?这是缘!” 陈叫山的目光,也随着老夫人的目光,并行了去,齐齐看窗外的天,仿佛那方方的一抹天空里,有太多往事…… 年馑,逃难,济粥…… 宅虎,囚困,断头饭…… 诵经,民变,恶疾…… 卫队,阴谋,取湫…… “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夫人收回目光,转而落在陈叫山脸上,“虚水河流了多少弯弯,要进了凌江里,凌江流了多少弯弯,要进了长江里,长江呢,又还是进了海里,这都是缘!” “娘,你说得是……”陈叫山兀自微微点头。 “昨个夜里,我做了个梦……”老夫人说,“恩成在跟我笑,芸香在跟我哭,老爷在骂人哩,素芹在唱戏哩……” 老夫人一气说了卢家四位亡故人,陈叫山瞬间唏嘘,竟无言去应…… “恩成笑够了,跟我说:娘,你心狠哩,我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呀,你就下得去手啊?我跟他说:恩成,不是娘狠心,是你狠心,你狠心逼叫山哩!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也只有娘,才能送你走啊!你怎就糊涂,让叫山难做人……” 窗外一阵春风,拂了老夫人的白发,一缕搭下来,斜于眼前,陈叫山看去,见老夫人眸光,映着白发,银亮亮,而脸上却分明又是笑容…… “芸香她哭毕了,也跟我说:娘,我谁也不怪,就怪你,你灭了四条命哩!我就说:芸香,你怪得对,从一开始,我就错,一直错下来了,收救不住的,迟早有这一劫……” 同样,陈叫山无话去应接,默默咬了咬牙,视线落在屋角衣帽架上的毛巾,想拿给老夫人,去拭眼睛,但一转念,又觉得不妥…… 任何时候,任何事情,老夫人要么不会流泪,要么,流了,不会去擦,任其流的…… “老爷他骂我,骂我多少年来,揽事多,管得宽,心****,凡事察根节,从不留一线,卢家百年,从没有我这号的女人……我回了他:对哩,我是揽事多,管得宽,心****,凡事都察根节,从不留一线……我伤了人,驳了面子,难为别人,又难为自己,我是自找的苦吃!这是命,命啊……” “还有,素芹在唱戏,唱的是西厢记,唱了几遍了,才跟我说话,她说:我蒋素芹,没有福分,没有给卢家生一儿半女,做了鬼了,也无颜对卢家先人。我给她披了件衣裳,我说:素芹,你多心了,卢家祠堂里,有你的牌位哩!你有怨,我晓得,要怨就怨我,都是我的错呀……” 老夫人兴许觉得自己说的多了,陈叫山又无话可应,反显得冷落了,手里的念珠,一停,笑着说,“叫山,人老就嗦了……” “娘,你说话我都爱听……”陈叫山为老夫人倒了杯热茶,端过来,躬身,放茶,双手渐收回,迎面退步,重新坐回椅上…… 老夫人看着陈叫山这般恭敬的姿态,从他长长的胡须,额上渐生的几丝皱纹里,唏嘘着时光不留驻…… “奶奶,爹地……” 陈叫山正与老夫人坐着喝茶,忽听志雁的声音传来,两人转头看,志雁穿一身带蝴蝶图案的花裙子,从一团阳光里蹦跳着进屋了…… 一进屋,志雁变戏法似的,从身后亮出一个绒布靠垫,蹦跳着,到了老夫人跟前,要老夫人身子稍前倾,而后将绒布靠垫,垫在了椅背上,“娘说这儿的椅子太硬了,奶奶坐着难受……” 老夫人笑得满脸花,故意身子一前一后地动,感受着绒布靠垫的舒服,伸手摸着志雁的辫子,轻轻捋,“志雁,跟你娘一样俊,瞧这辫子,绸儿似的……” 志雁得意了,看向了陈叫山,故意将嘴巴撇着,脑袋歪了,使自己的辫子直直垂了,且悠悠晃,“爹地,你的胡子长,还是我的辫子长?” 一提胡子,陈叫山和老夫人都瞬间凝然了,但仅是一瞬,陈叫山便笑了,“长是一样长,但志雁的辫子长得快,爹的胡子长得慢,要不了几天,志雁的辫子就长过爹的胡子了哈……” 老夫人拉志雁坐在自己身边,“志雁,近来读些什么书?” 志雁眉一皱,严肃起来了,眼睛朝上看,眼珠子里白的便多,黑的便少,“嗯,有《东坡词》、《女经》、《朱子家训》、《楚辞》,对了,还有《华夏简史》……” “你哄人哄到奶奶跟前了?”陈叫山板了脸,“我不晓得你么,读书一目十行的,不入心,你是牛吃桑叶图多哩!” 志雁不高兴了,觉得爹爹太不顾忌她的面子了,便将头朝老夫人的怀里靠去,避了陈叫山的视线…… “志雁聪慧得很,读书最有心,别人不晓得,奶奶是最最晓得的了……”老夫人抚摸着志雁的辫子,瞪一眼陈叫山,转回目光,将手里的念珠一撩举,“来,志雁,给奶奶背个朝代谣……” 志雁一下兴奋了,似要在奶奶面前表现,且给爹爹一个回击,便索性站了起来,身子站得端端,并将两条辫子,也拉得顺直了,裙摆也拍平妥了,大声背了起来 开天辟地有祥时 三皇五帝无永日 盛朝自有明君在 末世怎论忠将义 上古混沌火取木 狩猎耕田始族居 夏商青铜堪生熠 周王兵戈燃一炬 群豪并起列春秋 英雄战国各起势 ………… 志雁一气背完后,高昂着头,小鹿一般跳着走了…… 老夫人望着志雁的背影,渐渐远了,拐一墙角,直至看不见,用手轻抚背后的靠垫,兀自喃喃着,重复着朝代谣的句子 五代十国轮回转 南唐后主阶囚苦 陈桥却杀回马枪 杯酒一释兵权入 盛朝大宋分两截 汴州杭州京易地 ………… “叫山,我说,过寿的事儿,你们就别忙乎了……” 老夫人站起身来,将绒布靠垫抱在了怀里,语声变得唏嘘,边说边朝外走去,“该来的来,该去的去,隋是杨,唐是李,宋是赵……这都是缘!国如此,家如此,人如此,都是缘,都是缘呀……” ………………………… 是日清晨,天尚未全亮,陈叫山正坐在桌前,手执鼠须笔,书写着老夫人七十大寿的宾客名册,老夫人的随身丫鬟翠红,忽地急慌慌跑来了,哭着喊,“先生,先生,老夫人她……她……” 翠红的话,断了,说不下去,但,眼泪说明了一切…… 饶如此,陈叫山猛跳起来,一扔毛笔,疾步跑了出去,大喊着,“柳郎中,柳郎中,柳郎中……” 老夫人去了…… 寿终正寝。 柳郎中流着眼泪,跪在老夫人床前,探触了老夫人的鼻孔,喊一声,“老夫人……”便哭得再说不出话来…… 屋里跪倒一大片人,眼泪如雨,滂沱下…… 陈叫山哭一阵,抬了头,跪行至老夫人身前,细一察看,见老夫人右臂靠床内,右手里捏着那串念珠,大拇指恰恰卡在念珠的佛头之上…… “娘……” 第757章地盘被抢 陈叫山静静躺在理发店一张躺椅上。【..】理发店师傅端着一个敞口酒樽,里面是调制的胰子沫沫,用一大斗笔,在内中旋了旋,均匀地在陈叫山下巴上涂涂抹抹着…… 理发店的小炉上座着铜壶,壶嘴“呲呲呲”地喷着热汽,热汽弥漫开来,将收音机里的秦腔曲子《得胜令》,似也萦旋了,在满室悠悠回荡 “铁鬃驹哎哈大声叫嘶 软银枪端端竖立 看我江山万里似图 岂可令贼寇觊觎 展旌旗 猎猎乎 望烽燧 狼烟息 酒三碗 畅快意 …………” “陈先生,鬼子赶走喽,咱心里乐呵,你哼几句就得……要不然,我这不好弄哩……” 陈叫山随收音机哼着秦腔,长长的胡子随口形变化,一长一短伸缩,理发店师傅笑着劝陈叫山暂且消停一下,以免剃须刀一上手,伤了陈叫山…… “辛苦辛苦……” 陈叫山笑着回应,终于不哼哼了,脸上笑容却未减半分…… 鼻沟区域的胡子,最不好剃,最须细心,理发店师傅小心翼翼地捏着剃须刀,“呲呲呲”地连续刮拉,一坨坨蘸着白沫沫的胡须,随之飞落下…… 剃到下巴处,相对就轻松自在了,理发店师傅便同陈叫山谝了起来,似乎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令每一个人都喜不自禁,不谝上几句,不痛快,憋得慌似的…… “陈先生,鬼子卷铺盖回老家喽,从今往后,咱这日子,又就太平了哈……” “太平了,太平了啊……不容易呀,干了八年……” 胡子剃光净了,理发店师傅又开始为陈叫山剪头发。 “陈先生,你要个啥样的发型?鬓浅顶深?还是一通匀,齐头薄?” “你看着弄……随便弄一个就成!瞧那边客人都等着呢,茶都喝淡了……” “随便可不成!” 理发店师傅将袖子挽了两挽,将躺椅升端正了,围着陈叫山连连转,“陈先生,听说过几天你就要去上海了,你是大人物,这顶上风采,可马虎不得,要不然,人家大上海的理发师,就笑话咱乐州手艺人喽!” “要不这样,陈先生,我给你来上细碎剪,来个大亨头?”理发师傅端详一阵,笑说。 “啥样是大亨头?”陈叫山笑问。 “一溜细碎剪,一转匀薄,顶上圆平,暗带参差,瞧着就干练、精精神神、抖抖擞擞的!”理发师傅将剪刀朝上一举,深吸一气,而后说,“对了,就像上海的杜先生那样的发型……” “嘿……有劳有劳!”陈叫山心情欢愉得很,晓得这细碎剪的所谓大亨头,最考验理发师傅的手艺,费时费精力,便抬手朝候剪室的客人拱手以礼,“诸位,久等了哈!” “陈先生,客气客气,我们坐这儿看你理头发,缘分好哩!” “我说师傅,你给陈先生拾掇头发,可得拿出点儿绝活来,陈先生到外头走一遭,别人见了一问,陈先生给一说,你扬大名呢!” ………………………… 陈叫山一袭青色长衫,白扇在手,站立船头,迎着秋风,衣襟飘飘,掩映青峰黛…… 胡须净,短发根根精神抖擞的陈叫山,目极凌江波涛,朵朵浪花,泛涌扑溅,绽开又消散,消散又绽开…… 抗战胜利,举国欢欣! 此番再离乐州,陈叫山率十艘高桅大船,行凌江东进,沿途知会两岸船帮会馆、袍哥堂会,至汉口,稍作安顿,再从汉口乘飞机去上海。 在陈叫山以为,未来的航运买卖,必将迎来一个大发展契机! 上海,接江通海,实为大展拳脚的大本营,理应使其由两江航会分埠,转为总埠! 意气风发,豪情万丈,胸纳江海的陈叫山,终又回来了! 在上海机场下了飞机,过候宾区,上大道,陈叫山抬腕看看手表,眉头皱了起来…… 上海分埠仓库的兄弟,起先已用电话联系过了的,飞机从汉口到上海,本就晚了将近一个小时,上海的兄弟怎就未过来接机呢? 此番乘飞机来上海,陈叫山只率鹏天、三旺和面瓜三人,其余兄弟要待将汉口的事务捋平顺后,方才行船来上海。 三位兄弟皆是头回来上海,站在机场大道边,秋风阵阵来,颇有些茫然…… “会长,会长……” 陈叫山正思忖着,分埠的孙伯横穿大道,鼻孔塞着一个细纸条,在秋风里一摆一摇,慢悠悠走过来了。 见了陈叫山,孙伯笑了一下,笑容很短,遂即便又平了脸,“会长,对不住,对不住……” “我说孙伯,这该不会又是跟小婶闹上了吧?”陈叫山望着孙伯鼻孔里插着的细纸条,笑着说,“日本鬼子都被赶跑了,国家都消停了,咱小家倒不消停不了?” 孙伯干笑两声,拦下几辆黄包车,载着陈叫山一行,朝同福里行去…… 到了同福里的十字路口,孙伯连连对黄包车夫喊着,“走左手,走左手……” 陈叫山不禁疑惑着:从机场方向过来,到这十字路口,应该走右手边,才去分埠仓库的,孙伯怎就选择走了左手了呢? 黄包车拐进了同福里弄堂里,下了车,陈叫山眉头皱着,便问,“孙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前方离孙伯家已经很近了,孙伯朝家的方向看了看,又转头朝分埠仓库方向看,一屁股坐在了一个石墩子上,将鼻孔里的细纸条抽去了,丢在地上,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会长,咱的地盘被人家抢占了……咱以后……以后,没个落脚地儿了……”孙伯说着说着,两手抱了头,身子抖个不停…… 过往的路人,皆转头看着孙伯和陈叫山他们,目光中尽是讶异…… 分埠仓库被占了? 原本想着在上海大展拳脚,将分埠转为总埠呢,这……怎就成了这般情况? “谁他娘这么大胆?”鹏天将皮箱朝地上使劲一丢,“他活腻歪了是吧?” “小兄弟,说这大话有啥用呀?”孙伯叹着气说,“是史痦子的人,咱不好招惹的……” 陈叫山左右看看,觉着弄堂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说,“走,换个地儿说话!” 来到一家茶楼,上了二楼雅间,关上门,孙伯长叹一气,细述起来…… 几年前,曹会长去了香港,从此激流勇退,两江航会的担子,全就落到了陈叫山一人肩膀上。 抗战时期,整个江上、海上航运,全面封锁,从重庆,到汉口,再到南京、上海,一片死寂…… 如今,抗战终于胜利了,国民政府开始了全面的“清算细账”的工作:对抗战时期的伪政权汉奸、贪腐分子、机会主义者、两面派,来一次总剿揪! 这原本是一个好事,可是,慢慢地,人们发现:这又是一场乱局开始了! 很多心怀叵测之人,借着“清算细账”的噱头,党同伐异,消除异己,忠奸混淆,好人坏人一锅端,大肆借机树旗杆,抢地盘,大发战后福利之财! 陈叫山将两江航会迁至乐州期间,汉口总埠的地盘,成了伪都官员的公养堂。 陈叫山此番到汉口,动用袍哥会在军界的势力,顺利将地盘接管了过来,虽未动刀动枪,但钱着实花了不少! 上海的杜先生此前去了重庆,抗战期间,与陈叫山有过几回书信交流,但抗战一胜利,杜先生重返上海,陈叫山便与其暂时断了联系…… 上海此前的三大亨,黄先生在原先法租界的老地盘上,经营着赌馆、烟馆、娱乐院,早已不插手江湖事务;而大汉奸张先生,早于民国二十九年时,便已被人暗杀!而杜先生此番重返上海,为何迟迟不见在公众面前亮相,其缘由,陈叫山亦是不知…… 上海各种势力,在抗战胜利之后,来了一次大洗牌,牌局越来越复杂…… 江湖似乎变了…… 上海还是那个上海,上海又似乎不是从前的上海了…… “上个月,史痦子带人去分埠仓库转悠过,我正巧路过,上前搭话,史痦子还请我喝酒……”孙伯说到这里,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都怪我酒话多,史痦子动了心思……” 孙伯说,史痦子借着政府“整顿上海,平复乱局”之机,大肆抢占地盘,搜刮民财,但凡有异己对抗,皆遭其毒手! 今儿一早,史痦子派人到了分埠仓库,砸开仓库大门,一阵翻腾,而后在外墙四处贴标语,说分埠仓库乃是“黑恶据点,日伪阵营”,政府要全盘接手,对其进行整顿! 分埠留守上海的一帮兄弟,闻讯后赶到仓库,义愤填膺,揭去了外墙标语,史痦子的手下人,便大打出手! 混乱中,孙伯被人打得鼻血长流…… “姓史的?” 孙伯揉着鼻子,说到这里,陈叫山不禁插问道,“此人从前没听说过啊,他是个什么来头?” 孙伯闷闷叹一气,“史痦子是钱市长的亲信,以前在杭州时,不过一泼皮无赖而已,如今见可了不得了,在上海,没人惹得起啊!” “啪!” 陈叫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一跳,“他若是个行得端,走得正的堂堂汉子,我陈叫山将仓库拱手相让,倒也无妨!可偏偏是这般卑劣小人,哼……我陈叫山要是不拾掇他,岂不是在上海连个立脚之处都没有了?” 第758章强大气场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陈叫山深谙此中之道理…… 平心讲,离开上海已数年,陈叫山晓得:慢说是两江航会,便是青。帮和袍哥会,在重新洗牌的目今之上海,江湖地位亦有下降! 史痦子既是钱市长的亲信,代表的便是南京政府,军政皆倚,想给他一点教训,采用传统的江湖手段,显然是不行的…… 好吧,既然如今的上海滩,无人拿我陈叫山当回事儿,那我就慢慢来,慢慢地闹腾出一些响动来,让人晓得我陈叫山是谁! 在枫桥堂口,陈叫山寻到袍哥会的几位兄弟,交流间,陈叫山得知了杜先生不愿意公开露面的缘由…… 杜先生在抗战初期,四处募集银钱,供应前线,并以个人名义,购买大量面粉、药品、被服等军需物资,经由海上,直接运至北方战场。在江阴海战时,出资购、租货轮,自沉长江,阻断航道…… 同时,杜先生屡屡派出青。帮精锐杀手,在上海行刺一大批汉奸走狗! 后来,抵达重庆后,杜先生又出资在重庆创办医院,缓解军方医院之急困,并打量接诊难民…… 可以说,在抗战问题上,杜先生以自己的方式,为国家做出了极大贡献! 然而,当杜先生从重庆返回上海时,行至上海北站,却遇见了由一大伙学生和普通民众组成的“反杜”游行大军。他们打着各种横幅,上书“打倒黑。帮,复还清平”、“欲建新上海,必铲黑除恶”等等内容…… 原来,这游行大军乃是新组建的上海。市。政。府授意,并由史痦子一伙人招募的。以钱市长为首的一伙新官,惟恐杜先生回来上海,从他们口中抢夺抗战胜利之果实,抢了他们的风头,因而先出阴招,陷杜先生于舆论被动之漩涡中…… 杜先生感到一阵心寒…… “唉,陈大哥,你是不晓得啊:杜先生一回上海,人就气病了,胸闷气喘,整日闭门不出……”一位袍哥会的兄弟说,“青帮兄弟们,气愤不过,要找史痦子算账,杜先生连连阻止,不是杜先生怕他史痦子,实在是杜先生心寒啊……” 陈叫山长长叹息一声……扇子在掌中一拍,当下决定前往杜公馆,探望一下杜先生。 见到杜先生,果如那位兄弟所说,杜先生神色憔悴,似大病一场,人也瘦了一大圈…… 陈叫山知道,此际来探望杜先生,任何形式的礼物,都显礼轻,便送给杜先生一盒长白山老参,并递上一张纸,上面写着抗战期间,由袍哥会兄弟,在中原大部地区,开展“斩蛇行动”过程中,被刺杀汉奸的名录。 “叫山,你用心了……”杜先生笑着,继而连连咳嗽着,“无论怎样,若干年后,人们总会记得这些的,不会忘……” 陈叫山没有向杜先生谈及任何江湖事务,对于史痦子等人之事,更是闭口不谈。他晓得:以杜先生的格局,若是青帮出手拾掇史痦子,别人会觉得杜先生胸襟实在过小…… 倒是杜先生主动问起了陈叫山此番来上海的打算,并说,“叫山,有什么难为的事儿,不妨说说,青帮兄弟也多闲着,或可帮上些小忙的……” “谢杜先生!”陈叫山淡淡笑着,“暂且在各处走走看看,探一探上海的买卖水深水浅再说……真到哪天遇上难事了,自要叨扰杜先生的……” 从杜公馆出来后,陈叫山独自一人,来到了位于通海路的史家花园,这里,是史痦子在上海的最大一处别墅。 史痦子本名叫史泽武,因下巴一侧生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痦子,痦子上又生一小撮毛,令人一见,便印象深刻。且因“痦”与“武”同音,于是,背地里,人们便将其叫成了“史痦子”。 史家花园大门前,此际围聚了一大伙人,从这伙人的穿衣打扮来看,多是一些小企业业主,他们有的无奈,有的愤怒,有的怔怔,有的茫然…… “开门,开门啊,我们要见史先生,史先生要给我们一个公道……” “谁说我那场地是日本人的军训处,哪个能证明?为什么给我扣上汉奸帽子?” “狗腿子硬占了我的厂子,还打死了人,现在仗打完了,凭啥说我勾结日本人?” “我们祖上多少年的老宅子了,怎么说一声没收就没收?依的是哪条王法?” “史痦子,你出来不出来?我们联名到南京告你的状去……” 陈叫山挤在人群中,见许多人情绪激动,大吼大叫,但也有一些人,身子弓着,脸上似乎是恭敬无比的表情,左顾右盼,似乎也希望进到大门里去。但显然,这类人,不是去控诉的,而是要给史痦子投好处,从而自己捞实惠的…… “” 突然身后传来几声枪响,众人转头看去,十多个国。军士兵,手端长枪,哗啦啦跑了过来…… “不吃粉蒸肉,发个什么渴?”一位士兵头目走到大门前,用手枪顶一顶帽檐,一脸不屑地说,“全他娘不是好玩意儿!你们闹腾什么?想破坏政府清算大计吗?快快快,散了散了……” “我们不在乎钱,但也不能乱朝我们头上扣屎盆子吧?” “什么清算不清算,这就是强取豪夺,是土匪所为!” 人群正纷乱着,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身穿西装的大胖子。 “哪个人在这儿胡咧咧?给我站出来!”大胖子冲着士兵头目点头笑一下,将一盒骆驼烟,丢了过去,胖脸顿时又阴了下来,“说谁土匪呢?说谁土匪呢??给我站出来……” 人群一阵哑然…… 忽然,还真有一个青年人站了出来,胸膛挺得高高,“是我说的!” 大胖子歪着脑袋,打量着青年人,“小子,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不?敢在这儿乱嚼舌根,信不信我一刀剐了你?” 青年人不屑一笑,“我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那我跑来做什么?你们既然敢做,怕别人说什么?正如刚才这位长官所说,不吃粉蒸肉,发个什么渴?” “你……” 大胖子和那个士兵头目,登时被青年人噎住了…… 大胖子一把揪住青年人的衣领,“哪儿来的贱皮子,我让你嘴贱……” 眼见大胖子形如海碗的拳头,裹着一阵风,要招呼到青年人的脸上,电光火石间,陈叫山一闪而出,一把将大胖子的手臂抓住了! 陈叫山也不说话,只惦着劲儿地抓着大胖子的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大胖子…… 这倒奇了怪了:但凡来这儿的人,要么是来控诉闹事的,要么就是来送礼求情捞好处的,这两类人,要么是气愤得胸膛鼓鼓,要么便谦卑得腰身弯如虾米……怎地现在半路上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既无愤愤之色,也无近于卑贱的那种谦恭? 大胖子打量着陈叫山,心里有些发毛:此人仪容不俗,眼神中尽是从容之光,到底是什么来头? 可那位士兵头目,则明显属于愣头青把式,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手枪一举,“松手,快松手!” 大胖子抓着青年人的衣领,陈叫山抓着大胖子的手臂,于是,陈叫山说,“要松都松吧!你今儿真要敢动手打人,信不信马上有人拾掇你?” “谁?谁敢?” 大胖子脸上挂不住了,一下松开青年人,陈叫山也乘机松开大胖子的手臂,大胖子便将手臂高扬起来,大叫着,“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这儿扯大话……” 那青年人冲陈叫山投去感激的目光,但同时,又担心着陈叫山的安危,便凑近陈叫山的耳朵,低语道,“大哥,好汉不吃眼前亏……” 陈叫山笑着拍拍两手,似乎刚才抓捏了什么脏东西,把手掌都弄脏了似的,“我说这位先生,史先生平时是怎么教导你的,?史先生常说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你领会意思了么?如果真靠你这一双拳头,就能打出一番事业来,那史先生也倒真是欣慰不已了……” 咦? 大胖子倒吸一口凉气…… 顿时不敢小视陈叫山了,并扬扬手臂,示意身后的士兵头目,将手枪放下…… 虽不晓得陈叫山是什么来头,但就从方才这几句来看:眼前这个一袭长衫,一头短发,一脸微笑的汉子,绝非泛泛之辈!若是真贸然惹下了他,不定捅多大的娄子呢…… 史家花园大门前,起先围聚的一伙人,包括十来个当兵的,此际都将目光聚焦在陈叫山身上…… 围聚的那些个愤愤之人,是祈盼着陈叫山能有什么奇招,使得他们能见上史痦子,说上几句话,不管有没有作用,也算是据理力争,寻个心安。而那些个欲巴结史痦子,捞实在好处的人,则认为陈叫山定是史痦子的什么亲密朋友,此时越发高看陈叫山,希冀着能趁机也巴结上陈叫山…… 至于那些当兵的,纯属看热闹,心下皆在说:如今没仗可打了,怪寂寞得慌,史痦子的手下人,不是很牛么,如今遇到了硬茬子,且看能闹腾出什么热闹来…… 陈叫山见大胖子皱皱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子,那士兵头目也乖乖顺顺地将手枪放下了,便唇角一弯,越发显露出不屑与鄙夷之笑来,遂即长叹一声,“我真替史先生感到心寒啊……” 替史先生? 这叫什么话? 他莫非是南京过来的特派员? 大胖子正纠结、琢磨着,忽听身后传来汽车喇叭之声,众人皆随车声望去:车门打开,下来一人,身材瘦高,下巴一侧生一痦子,痦子上有一撮长毛…… 第759章一盘大棋 史痦子这般长相,便是立于人群之中,熟悉他绰号由来的人,自然不用揣测,一眼便可将其认出! 陈叫山既然在大胖子面前,戏已经演到了这份上,便就索性继续朝下演…… “史先生,你回来的恰好!”陈叫山仅是冲史痦子略微点头一笑,遂即便头颅高昂着,“有朋自远方来,你手下人可并不乐乎啊……” 史痦子眼珠子贼溜溜一转,对那些伸颈踮脚的人,以及那些欠身、陪笑、嘴巴都合不拢的人,视线随意一扫过去,便知他们各自为何事而来。 然而,独独是陈叫山,令史痦子把不准! 此人一袭长衫,手执折扇,短发精精神神,眉宇之间,尽显英武,眸光闪烁,从容淡若,面带微笑,身形端正,头颅高昂…… 明显得很,此人与那两拨人,来意全不一样! 绝非等闲之辈啊! 此时此刻,此种情形下,史痦子晓得:贸然接话,皆有可能出差池…… “哈哈哈哈哈……” 史痦子贼精贼精,先是畅怀大笑,继而转身便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到了大胖子的脸上,“大魁,你这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啊?贵客上门了,你倒摆上谱了?怎么,在我史泽武手下,干个总护院,就尾巴翘上天了?” 这位大魁挨了巴掌,脸上尽管火辣辣疼,但心里倒是踏实了下来:亏得我没有对这位先生,有更多无礼之举,若不然,捅了大娄子,史先生还不把我脑袋揪下来啊…… 大魁身后那个士兵头目,见大魁挨了史痦子的巴掌,心里也一阵后怕,晓得陈叫山绝非一般之人,亏得自己没有仗着手中有枪,武力招呼陈叫山…… “打开大门,欢迎贵客!” 史痦子胳膊一扬,大魁仿佛得了大赦一般,赶紧趁机朝大门跑去…… “请——” 史痦子冲陈叫山一弯腰,一伸臂,一脸恭敬…… 陈叫山微笑着,略略欠身,亦伸臂而出,“请——” 史痦子何以这般客气?这般大度? 明知这一伙人当中,有许多都是来找自己控诉,掰扯地皮啊、房产啊、机器设备啊这些筋筋串串的难缠事儿,史痦子怎就大开大门,豁然放入了呢? 原来,抗战胜利后,南京政府任命史痦子的老大钱先生,担任了上海市的市长。 政府所走的这一步棋,乍看平常,实则颇有深意…… 钱市长其人,利欲熏心,贪得无厌,最擅于在乱局之中,搜刮民脂民膏,大捞实实在在的好处,且又显得那般周吴郑王,义正严词,天经地义,镇得住人,稳得住局! 人,都有贪的本性,但既具备贪的能力,又有贪的巧妙方法,便不是一般人所能兼具了…… 因而,政府派钱市长主政上海,意蕴十分丰富:其一,借钱市长为骰子,将上海这一副大牌,重新开洗一遍,使得抗战胜利后的上海,各方势力,清晰显现出来;其二,借助钱市长为耙子,好好地在上海搜搜刮刮一番,大捞一把实利,从大处说,以缓解抗战八年来,国库之捉衿见肘,从小处讲,则为个人腰包,增添一些硬货;其三,以名义上的“清算细账”工作为开端,探摸一下战后上海的经济底牌,从而为日后上海长远发展,提供诸多参考元素…… 因为这是一盘大棋,下得好,满盘皆活,下砸了,则后患无穷! 所以,政府为此准备了后手:派出了中统和军统的两股人马,游走于上海,暗中观察、记录、协调钱市长的工作,同时,又派出一路南京直系特派员,又同时掣肘上海市政府、军统、中统…… 好一盘大棋! 史痦子身为钱市长的亲信,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史痦子可谓阅人无数,鬼精鬼精,当他第一眼看到陈叫山时,仅从陈叫山的五官、衣着、气质上感觉出:陈叫山既不是来掰扯控诉的麻烦分子,也不是阿谀奉承的巴结分子! 那么,此时此处,陈叫山出现了,还能有什么可能呢? 是,要么是中统,要么是军统,要么就是直系特派员! 这三种可能之人,无论哪一种,只要随便向南京政府打一个电话,都够钱市长喝一壶的,更被说史痦子这样的跑腿办事的小角色了…… 钱市长时常教导史痦子,“小心驶得万年船,大意便要遭腰斩”。 对于陈叫山这样一个身份未知之人,史痦子怎敢马虎,怎敢大意,怎敢慢待? 当然,无论是中统、军统,还是南京直系特派员的职责之在,以及他们与上海市政府之间,相互监控,相互掣肘的复杂关系,陈叫山是并不知晓的。 但陈叫山知道一点——我越是将戏演得真,越是将身份弄得神神秘秘,史痦子便对我越是敬畏! 明白了这一点,陈叫山随人群朝史家花园里走去时,脸上淡淡笑容,越显从容,不疾不徐之步伐,愈有淡若,整个人越发具备一种神秘莫测的强大气场,足以对史痦子形成震慑! 史家花园里格局宏大,光是长廊、曲桥、花径,便有三进。陈叫山算是见识过大场面,大格局的人物,但在史家花园里边走边看,那些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在眼前一拨一拨地闪晃而过,不由得心中暗暗慨叹着:史痦子不过是钱市长的一手下而已,竟能将这史家花园,弄得这般极致奢华。那么,史痦子身后的钱市长,又会是怎样的一种令人咂舌、惊讶的奢靡呢? “请——请……” 史痦子在前面引着路,每遇长廊、曲桥、花径的转折之处时,总会停步下来,微微欠身,伸臂一出,向陈叫山引向…… 陈叫山与那个起先险些被大魁挥拳招呼的青年,并排走着…… 走到一段花径转弯处时,那青年见史痦子略略离他们远了些,猛地停了步,左右环视,而后,凑近陈叫山耳边,低声问道,“你是两江航会的陈会长吧?” 陈叫山猛一怔:我与这青年,乃凑巧相遇而已,他如何认得我呢? 第760章蹊跷跟踪 心虽疑惑,但此地终究不适宜细询相问。 陈叫山抿着嘴,笑着,只简单冲青年人点一下头,手臂暗暗前伸,示意他——请…… 众人随史痦子来到一大的客厅里,倚墙并立两排椅子,众人分别坐了,陈叫山正要落座,大魁却走过来,对陈叫山冲上首座位一伸手,“先生,请上座……” 史痦子和陈叫山坐了上首,大魁和那士兵头目分站两旁,其余之人,则分坐了两排。 陈叫山细一观察,发现了一个有趣现象:靠东边一排人,全都是一些找史痦子控诉的小业主,而靠西边坐的,则是那些找史痦子捞好处的机会主义分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实为至理! “啊哼……” 史痦子好似嗓子里堵了一口干痰,响亮地干咳一声,将脖上系着的领带,拧一拧,环视众人,“诸位,史某知道:今儿上门的,都是有要事的!史某不才,受市府信任所托,来搞这清算工作,实话说,也是压力大如天啊……” 史家花园的下人,逐个为众人上了茶水,陈叫山坐于史痦子身侧,见西边一排人,皆冲下人点头微笑,以致谢意,遂端起茶碗浅咂。而东边一排人,有的胸膛一起一伏,似乎肚里充满了气,有的眉头皱紧,神状若佛,正襟危坐,连茶碗看都不曾看一眼…… “先生,请用茶……” 史痦子转头低声招呼了陈叫山一句,遂便提高声音,向众人说,“最近一段时间来,上海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在座诸位,都或多或少地听到一些……有谣言说我史某人,是牛头马面,专门索魂送人进阎王殿;也有谣言说,政府又要分划租界,侵吞市民地产,供外国人使用……这全都是胡说,一派胡言!” 史痦子手掌在空中一横劈,情绪颇有些激动!但略一转头,看见陈叫山神色平平地坐于自己一侧,史痦子情绪随之便又平和,语气亦舒缓了—— “黄浦江东流入海,历史潮流,怎么会倒退?在这里,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清算细账,是为了理清抗战八年来的乱象!工作复杂,任务艰巨,时不我待,在实际工作中,各个清算小组,难免有疏漏错察之处……” “但是——”史痦子加重语气,音调忽高,“从全局工作来讲,我们遵循的大方向,是绝对不会错的:任何一个汉奸、投机分子、两面派,都会受到严惩!为复兴上海,发展上海,扫清障碍,还市民一个清平上海,繁荣上海,幸福的上海……” 陈叫山笑着拍响了巴掌,大魁和士兵头目,遂即反应过来,亦开始鼓掌,西边一排的讨好派,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巴掌拍得极为热烈! 东边一排的控诉派们,则阴着脸,无一人鼓掌…… 史痦子伸手连连朝下压,脸上却是颇为得意的神色,“今天诸位上门,是出于对我史某人的信任。我在隔壁会议室,安排了第九清算小组的审察官和书记员,诸位有什么需要澄清、解释、探讨的问题,可以到隔壁去交流……” 听了史痦子的话,大魁会意,立刻上前一步,身子弓着,伸臂,“诸位,请——” 东边坐着的控诉派们,纷纷站起身来,随大魁朝客厅门外走,但也有个别人,并没有前去,依旧坐着没动,其中,就包括那个认出了陈叫山的青年…… 此人到底是何人?陈叫山心中疑惑愈重:他能叫出我的名字,且又坐在控诉派的阵营里,可如今又为何不去隔壁会议室呢? 陈叫山眉头皱着,心中暗暗思忖,揣测…… “诸位,史某在宴宾厅略备简餐……” 史痦子站起身来,笑着伸臂一划,指针一般,招呼着客厅其余的人,末了,指针指向了陈叫山,“先生,请——” 陈叫山看着史痦子脸上的笑容,又以余光看着那个青年人,此刻,他也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一刹那间,陈叫山脑袋中闪出了许多的念头——这青年人,莫非是史痦子的人,暗中设套,引我入瓮? 倘若如此,那么,史痦子口中所说的宴宾厅“简餐”,便极有可能是“鸿门宴”! “史先生,实在不凑巧,下午还有些琐事要处理……” 电光火石间,陈叫山迅速做出了选择——趁着还没有到“图穷匕现”的九十九节,不妨趁着现在,当着众多讨好派的面,立刻全身而退! “哎呀,你看这……” 史痦子见陈叫山欲迈步离开,便跟上去一步,笑着说,“吃一顿饭,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嘛……” 陈叫山也不再应话,回身笑着一拱手,便大步朝外走去…… 大步流星出了史家花园,陈叫山立即喊来一辆黄包车,朝暂居的酒店驶去…… 黄包车跑出一段路,陈叫山隐隐感觉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来,装着戴墨镜,趁机借墨镜反光,一看:竟是那个青年人,他也坐着一辆黄包车,与自己所坐的黄包车,保持着六七米远的距离…… 陈叫山将墨镜戴在眼睛上,吁了一口气:所幸,只有那青年人一人跟来…… 此番前往史家花园,陈叫山原本是去勘察一下地形,欲伺机将史痦子绑架,或者行刺的…… 然而,在史家花园,竟然有人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充分说明:自己的底细,已被史痦子的人查到…… 那么,史痦子对自己所有的客气和谦恭,都是伪装出来的,用以引自己入局吗? 陈叫山越想越觉得此事充满了蹊跷…… 快到酒店时,黄包车途径一个弄堂口,陈叫山忽地对黄包车夫喊,“停车!” 倘若史痦子真的已经查明了我的底细,那我就不应该回酒店去……陈叫山这样想着,遂即跳下黄包车,给车夫付了钱,拧身走进弄堂里…… 陈叫山大步流星在弄堂里奔走,一大群的孩子,在弄堂中间本就不宽的路上,做着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 果然,那个青年人也跟入了弄堂里…… 陈叫山暗暗摸出了手枪,将其缩在了袖管里,走了两步,忽然一拐,拐入一侧一条僻静的小巷里…… 青年人遂即也拐进了弄堂里,与陈叫山保持着距离,一前一后地缓慢走着…… “不许动!” 陈叫山猛然转身,举枪指向青年人,“两手抱头,蹲下!” 青年人脸上带着笑,看着黑洞洞的枪口,还是两手抱了头,慢慢地蹲了下去,“陈先生,别误会……” “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叫山将手枪缓缓下移,慢慢朝青年人走去,“你如何认得我?” “陈先生,别误会,我是孔晤忠的儿子,我叫孔长卿!”青年人双手抱头说。 孔晤忠? 陈叫山觉得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并没有放松警惕,枪口依然指着青年人,努力回忆着…… 孔晤忠?孔老先生?孔氏军械厂的孔老先生? 陈叫山终于记起来了:八年前,在上海,孔老先生约了万福锦华织染厂的刘祥荣、正兴印刷公司唐恺、闸北郑氏纱厂的郑俊豪、天会化工厂的苏瑾生几人,特地找到杜先生,希望以杜先生的面子,游说两江航会,帮助他们将机器设备,运离上海…… 当时,杜先生从南京邀请来海军部舰征司的龙处长,龙处长对转运计划,进行了否决,为此,孔老先生还当众痛斥过龙处长,“几个月前,我们运往华北一批炮弹,厂部的人随后带给我的清单信笺头,印着八个红色大字,敢问龙处长,你晓得是什么吗?不逐日寇,誓不生还!” 陈叫山从回忆神游中,复苏过来,仔细端详眼前这青年人:其眉眼、鼻子,果真与孔老先生,颇有几分神似…… “你,站起来!” 尽管陈叫山大致能确认,眼前这位青年人,是孔老先生的儿子,但仍未对其放松警惕,手枪始终指着这位孔长卿。 孔长卿十分配合,慢慢地站了起来,但两手还是抱在了头上。 陈叫山在孔长卿身上一番探摸,从其后腰搜出了一把微型手枪! 陈叫山将孔长卿的手枪,揣进了自己怀里,嘿嘿一笑,“小孔先生,你为什么跟着我?” “陈先生……” 孔长卿前后左右环视了小巷,而后低声说,“你如果信得过我,跟我去一个地方,我带你去见你的两位老朋友,你就全明白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陈叫山点点头,“好,前面带路吧!” 孔长卿在前面走,陈叫山将手枪缩在袖管里,在后面跟着,出了小巷,拐出弄堂,朝北一直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前面一个十字路口,又朝西行……七折八拐,来到了一个名为“伏龙里”的弄堂里…… 一直走到弄堂深处的一间“愈疾福堂”药铺前,孔长卿停住步子,左右看了看,抬手有节奏地敲着药铺的门板,每敲一下,递增一次,“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 一双眼睛透过门板缝隙,上下扫视着孔长卿和陈叫山,而后,缓缓取下门板…… 一位戴着护袖、系着围裙的精瘦老汉,待孔长卿和陈叫山进了屋,重新又将门板合上了,并说,“请跟我来……” 精瘦老汉领着孔长卿和陈叫山,穿过一条幽暗的甬道,走到了一个药柜前…… 精瘦老汉分别拉开了“连翘”、“紫花地丁”、“穿心莲”、“金银花”四个药屉,忽地“嘎吱吱”一阵响,整个药柜如一扇大门,缓缓地旋开了,背后墙上,露出了一个圆形小拱门…… 精瘦老汉擦燃火柴,点了一盏灯笼,而后推开拱形小门,原来,里面又是地下秘道入口…… 在幽黑的地下秘道里走了一阵,前方豁然开朗,有电灯光照来…… “陈先生,你看——”孔长卿伸手指向迎面走来的两人…… 陈叫山被电灯光晃得有些眼晕,见前处站着两个人,一个身形瘦高,一个宽肩腰细,魁梧异常…… “叫山,想不到吧,哈哈……”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并伴着一拳头,朝陈叫山冲来,陈叫山下意识地一握,一拉,看清楚了——高雄彪! “高兄,你怎么在这儿?”陈叫山将手枪别进腰里,与高雄彪来了一个熊抱! “陈先生,还认得我么?”孔长卿旁边那位瘦高的汉子笑着说。 陈叫山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他一身长袍,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着中分发型,显得斯斯文文…… “你是……?”陈叫山只觉得自己见过此人,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陈先生,我是贺承肩啊!”那位汉子笑着说,“还记得女儿梁的吊桥吗?还记得邵秋云家的地窖吗?陈先生,你救过我一命的呀……” 哎呀呀,原来是贺先生!陈叫山终于记起来了…… 当年陈叫山头趟跑桃花水,途径女儿梁时,贺先生与另外三人,被肖营长的队伍追赶,贺先生他们为了甩开肖营长,砸断了女儿梁的吊桥…… 后来,陈叫山将贺先生他们先藏身在船上,后来,又将其转移到秋云家的地窖里,并将一个大草垛子压在了地窖口上…… “贺先生,原来是你呀!”陈叫山大笑起来,连连拱手,“这么多年了,我一时半会儿,真没把你认出来……” 地下室传来一阵阵的笑声,精瘦老汉遂即出了秘道,将药柜恢复了原样…… 陈叫山、高雄彪、贺承肩、孔长卿四人,在地下室里聊得火热,高雄彪笑着说,“当年亏得承肩同志去了女儿梁,这一去不打紧,可等于是给叫山做了月下老啊,你们恐怕不晓得吧:那邵秋云,早就成了叫山的三夫人,还生了宝贝闺女哩,叫……叫啥来着?” “陈志雁。” “对对,志雁,志雁,哈哈……”高雄彪笑着在陈叫山身上拍打着,“你看你多好,有女有子的,女与子合一起,就是一个好啊!” 趁着陈叫山不注意,高雄彪一把从陈叫山怀里,摸出了孔长卿的微型手枪,一把丢给孔长卿,“长卿,接着……” 四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地下室忽然传来一阵电话铃声,贺承肩抓过话筒,“喂……” 第761章全新愿景 贺承肩一抓起话筒,整个地下室,瞬间寂静下来…… “喂……嗯……嗯嗯……”贺承肩左手抓着话筒,右手大拇指冲着孔长卿斜下一指,孔长卿会意,立刻抓过小桌上的铅笔和日记本,做好了记录状…… “好——2990032,嗯……58699001……好,371872……”贺承肩手捏话筒,神情极为专注,似在自主报一些数字,又似对听筒里传出的内容,进行着重复…… 孔长卿站立在贺承肩身旁,手里的铅笔,“唰唰唰”地在日记本上写着,笔尖运动的声响,在地下室特殊的音效环境中,近于春蚕咀食…… “好,好好,嗯……”贺承肩遂即将电话挂断,轻快地拍了拍手,接过孔长卿递来的日记本,仔细地看着,连连地点头,脸上是欣慰的笑…… 整个打电话过程中,贺承肩除了说“喂、嗯,好”三个最基本的语气词,以及阿拉伯数字外,再无别的任何一字一词一句…… 对此,陈叫山尽管略感神秘,但并无太多疑惑——显然,这是一种极为特殊、极为隐秘的情报传递方式! 贺承肩抬腕看了看手表,蹲下来,将电话的连线一下拔掉了,而后站起来,似乎觉得方才的电话,影响了大家的聊天氛围,由此冷落了陈叫山似的,便笑说,“陈先生,喝茶,喝茶……” 高雄彪一巴掌拍在了陈叫山的肩膀上,笑着问,“陈会长,地盘被人抢了?” 此话一出,陈叫山略一怔:航会仓库被史痦子派人抢占的事儿,高雄彪如何会知道? 于是,陈叫山便将仓库被抢占,以及自己去史家花园的所见所闻,详细地说了一遍…… “什么清算细账,分明就是浑水摸鱼,趁乱敛财!”孔长卿愤愤地说。 贺承肩叹了一口气,“好端端一个上海,生生被一帮阴毒小人,搞得支离破碎,鸡犬不宁啊!” “叫山,你下一步有何打算?”高雄彪忽然神情极为严肃地问。 陈叫山抿着嘴,自嘲地笑着,“落脚地儿都没了,只能一步一步地来,边走边看了……” “叫山,你有没有想过,将航运买卖做到海上去?”高雄彪问。 海上航运? 陈叫山不是没想过海上航运,可是,多年来,从凌江,到长江,一步步地发展过来,待事业正如馒头在笼屉里上气的时候,偏就赶上了抗战,这一耽搁,便是八年! “陈先生,我们组织上根据国内当前局势,未雨绸缪,有意在香港组建实业公司,其中,航运是首当其冲……”贺承肩见陈叫山缄默思索着,便伺机说,“如果愿景能实现,从大连、秦皇岛、烟台、连云港、上海,到福州、泉州、厦门、香港,我们的海上航运线路,与内陆江河航运线路,勾连纵横起来,并辐射海外……从这个意义上讲,无论是远洋贸易,还是内陆物资转送,我们都可以将其做到一种极致……” 陈叫山胸膛中,开始奔涌着滚滚浪涛,仿佛霎时间,最初跑桃花水时,那种傲立潮头,目空远极的雄志豪情,重又被激荡起来了…… 但遂即,诸多的现实困难,又连番地蹦着跳着,一个个地跃到了陈叫山眉头上,陈叫山犹然在心底感慨:海上航运,固然更好,但何其容易啊? “为什么不选址在上海,而是香港呢?”理智下来的陈叫山,适时一问。 “上海是一块很大很大的肥肉,时局消停了,就是千般好,万般好!可就像现在这样,乱乱哄哄的,莫说是创办公司了,便是固有的实业,都是难于保全啊!”高雄彪转头看向陈叫山,“你陈会长的两江航会分埠,不就被人一口吞了去嘛……” 陈叫山默默点了点头,猛一掌拍在大腿上,“好,既然大家瞧得上我陈叫山,咱们说干便干……” 四个人在幽暗的地下室里,开始了长谈,不时传来几声笑,不时又伴着几声叹…… 这家位于伏龙里弄堂的愈疾福堂药铺,正是中。共上海市。委领导下的“169号情报站”,站长为贺承肩,高雄彪为行动组组长,孔长卿为情报组组长,药铺掌柜老王为上海本地人,是具有多年地下斗争经验的老同志。 169号情报站,于四年前成立。 在抗日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169号情报站负责抗战军需调转、局部战争情报转输传达、日伪汉奸的铲除、截获破译电文等等工作,同日本特高课、伪政府情报处、军统、中统等各股势力,进行着复杂的斗争、周旋…… 抗战胜利,国。共之间连续数年的合作局面,开始出现丝丝裂隙,直系****举兵数十万,进军中原,便是明证! 南京政府借“清算细账”工作为由,欲下一盘很大的棋,意欲将上海牢牢控制住,而个别私欲小人,则伺机浑水摸鱼,趁乱敛财…… 为此,169号情报站的工作,便有了新的转向:秘密搜集上海的经济、金融、建设等诸多相关数据信息,以便为未来上海的发展,建立完备的相关资料档案……同时,对清算细账过程中的诸多私欲小人,进行逐次清剿…… “叫山,你恐怕不知道吧:你人还没到上海,我们就已经知道,你的地盘被史痦子的手下抢占……”高雄彪说,“这些卑鄙小人们,一个个冠冕堂皇,张口闭口建设新上海,繁荣新上海,实际上,哪个不是中饱私囊,假公济私,搜刮民脂民膏,吃人不吐骨头?” 地下室的气氛,随即有些压抑和沉重起来了。 为打破这种凝滞感觉,陈叫山挠了挠太阳穴,笑着问,“长卿兄弟,我到现在都没有闹明白:在史家花园大门口,我们明明是初次相见,你怎么就能认出我来?” “当年在汉口,军械厂的设备,要朝重庆转移,船队时,你在船上讲航运安全措施,我当时就见过你了……”孔长卿笑说,“那时候你留着胡子,头发也长,今天见到你时,第一时间没有确认……” 陈叫山微微笑着说,“噢,我明白了:你在史家花园大门口,故意地出言不逊,引史痦子的手下人出来……那个大魁问是谁在骂人时,你站了出来,正是在测试我的反应?” “当出手时不出手,那就不是你陈叫山了嘛!”高雄彪转头又看向孔长卿,说,“长卿这一招,用得的确是不错!” “陈先生,我看出来了:史痦子对你有一种隐隐的忌惮,我猜,他八成是将你当成了南京直系特派员了……”孔长卿略一思忖,而后环视众人,“我就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一点?” “根据我们获取到的情报,钱市长授意史痦子,以清算工作为由,在上海各处大肆抢占地盘,频繁进行房产、设备物资、珠宝首饰、古玩等等交易!而这些贪下来的巨大财富,又无法见光……因而据我们推测,他们必定有秘密小金库!” 说到这里,贺承肩唏嘘着,“一旦时局混乱,全国内战全面爆发,他们极有可能将这些巨量财富,伺机转移到海外去……” 高雄彪也插话说,“另外,整个上海大量的城防工事、地上交通、地下暗道、水网管道、实业园区、历史古建筑等等,他们通过此次的清算工作,将其绘制成不同品类的地图……” 陈叫山默默思索着,而后说,“假戏真做,与史痦子打成一片,进入他们的内部?” 169号情报站的三人,或深吸着气,或默默点头,却无人正面接陈叫山的话。因为大家都很清楚:成功与史痦子打成一片,可以伺机将秘密小金库的巨量财富,转移过来,用以在香港组建实业公司,为未来的国家建设,增砖添瓦。同时,将那些各类区域地图弄到手,对于日后上海的长远发展规划,继而解放全上海,都大有用处! 然而——这是一项复杂而艰巨的工作,充满着巨大的风险,任何一个细小的环节上,出现了差错,都将是万劫不复…… 陈叫山见贺承肩、高雄彪、孔长卿三人都陷入了沉默,自然晓得他们的复杂心理…… 其一,对于这样一项复杂和艰巨的工作,倘若委派我陈叫山去完成,等于是将我推到了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必将是粉身碎骨! 虽光明在前,然道路崎岖,主动开口委派,于情何忍? 其二,中。共组织的地下工作,又都是极其隐秘的,处处须有十二万分的小心加小心,谨慎再谨慎! 我陈叫山尚不是中。共组织的人,而目今之形式下,委派我去完成这样一项复杂而艰巨的工作,于169号情报站而言,终究有些难以信任,放不下心…… “对了,吴先生现在身在何处?” 陈叫山思虑至此,便立时想到:吴先生是那种能驾驭大事,处乱不惊的人,每遇复杂局面,有吴先生在,总能拨云见日,寻到方法! “吴先生,他……”孔长卿看了看高雄彪和贺承肩,欲言又止…… “陈先生,喝茶,喝茶……”贺承肩适时地招呼着…… 陈叫山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心下默默道:我探问吴先生,其实是一种测试,果然,我乃党外之人,大家终究对我还是缺乏一种信任! “吴先生他叛变了!”高雄彪忽然接话说。 陈叫山大惊:吴先生这般严于律己,恪尽职守,忠贞不渝的人,怎就会叛变了呢?是什么导致他的叛变? 高雄彪看着陈叫山神情的变化,继而说,“他是有意叛变的:意在打入南京政府,为国共之间的全面开战,未雨绸缪,传输绝密军事情报……” 孔长卿有些惊讶地看着高雄彪,那惊讶的目光,分明在说:这关乎着吴先生的个人安危,潜伏工作的大局,你怎就这般轻易地说出了口? 陈叫山点点头,心下感慨着:如此机密之事,高雄彪和盘托出,这是怎样的一种大信任啊? 贺承肩为陈叫山茶杯里添了茶水,缓缓放下茶壶,正色道,“陈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加入到我们的组织中来?” 高雄彪微笑着,看了一眼陈叫山,索性又将头低下了,他在等着陈叫山的态度,等着陈叫山的回答。但同时,他又清楚得很:加入组织这样的严肃之事,是不容有任何的怂恿、鼓动、引诱的,因而,只有默默地等待…… “好!” 陈叫山忽地站起身来,冲着三人拱手,“陈某倍感荣幸……” 贺承肩、高雄彪、孔长卿,随之亦站起来,四个人的胳膊,紧紧环在了一起…… ……………………………… 这天夜里,上海的上空,悬挂着一弯明月,亮银银的,似一柄镰刀。 在伏龙里弄堂,愈疾福堂药铺的地下室里,红烛盈盈,红光满室,靠东一面的墙壁上,贴着一面红色旗帜,旗帜上也有一柄镰刀,且辅以了斧头…… 陈叫山站立在一片红光中,举起了右拳,紧紧攥着,举至眉齐处,宣读着他从一本红色小册子上背来的铿锵语句…… 在陈叫山身后,贺承肩、高雄彪、孔长卿、老王四人,站成一排…… 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庄严、肃穆、欣慰、自豪! 每个人的瞳孔里,都是一片红红之光,亮亮之光,似太阳,似热血,似豪情,似冲荡在天地之间的一种无穷无尽的巨大力量…… “欢迎叫山同志,加入党组织!” 贺承肩待陈叫山宣誓完毕,伸出右手手臂,手背朝上,陈叫山会意,随即也将右手手掌盖在了贺承肩的手背上,其后是高雄彪、孔长卿、老王…… “啪!” “啪!” “啪!” “啪……” 五个手掌,有力而结实地拍曡在一起,发出了清脆有序的声响,这声响,在每一个人的心上跳荡着,震颤着…… 犹若是垒砌而起的宝塔,层层高加,将希望耸立! 从此后,一派全新愿景,在陈叫山眼中、心中,常驻,不灭! 第762章破冰计划 169号情报站新加入内站成员陈叫山,代号——青龙! 其余四位内站成员:站长贺承肩,代号醒狮;行动组组长高雄彪,代号猛虎;情报组组长孔长卿,代号苍鹰;外联组组长老王,代号灵鹤。 “从现在起,青龙同志打入上海市政府清算小组的工作,将被正式引入策划日程!”贺承肩手握一支短铅笔,在空中挥划着,“此次渗透潜伏工作,事关上海之未来大局,我们须精心策划,细腻求证,缜密实施,将潜在风险,降至为零……” “因而,此次行动计划,被命名为——” 贺承肩挥动铅笔,在墙面白纸板上,疾速写下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破冰! 陈叫山、高雄彪、孔长卿、老王,围坐在贺承肩身边,看着“破冰”二字,每个人的瞳孔,皆熠熠生辉,似一颗颗启明星,在黑暗无极的天际,闪耀光芒…… 时近暮春,然而,如今的上海,仿佛被一种奇异寒流所笼罩,所凝滞。 苏州河上腾着粼粼灿光,天福门舞厅的舞者们,在七彩缤纷的霓闪灯里,旋转起舞,动若锦鲤,一条条逼仄弄堂里,花花绿绿的衣裳、被单、毛线、丝巾,经风吹,恍如原野花海…… 在一般人眼中,如今之上海,莺歌燕舞,繁荣欣欣。 而在一些特殊人眼中,上海,已然被无穷尽之寒流罩蒙了,坚冰千仞,一切被凝冻住,毫无生气…… 在这极冷酷寒中,需要一种热量,似太阳,似火焰,去照耀,去燃烧! 在这凝滞固封里,需要一种力量,如镰刀,如斧头,去砸冰,去破冰! 酷寒被荡尽,终将是诗画音乐一般的春天…… 坚冰被破开,终将是百舸争流,弄潮英雄,笑傲潮头! 陈叫山乘坐一黄包车,来到了位于大华路的“丽影”照相馆…… 抬腕看看手表,陈叫山又转头与隔壁钟表店的大挂钟,对了对时间,而后略略撩着长衫下摆,朝照相馆台阶上走去…… “先生,照相啊?” 一位穿着竖条纹西装,扎着黑色领结,胳膊上又套墨绿色护袖的照相馆伙计,笑着走到陈叫山身前,深深一鞠躬,伸左臂,“里面请,里面请……” 陈叫山坐到照相馆内室的藤条长椅上,长衫朝前甩,平妥铺展了,翘起二郎腿,摸一根雪茄,咬嘴上,“有火没?借个火……” 年轻伙计走过来,毕恭毕敬掏出一齿轮打火机,“呲呲”两拨,火苗冒出,伸向雪茄前…… “噗——” 陈叫山一口吹灭了打火机,“小兄弟,瞧见没,蒙特克里斯托,古巴名牌,打火机的煤油气味儿,就坏了醇正雪茄味儿了。” “噢,噢噢……”年轻伙计连连点头推着步子,“先生您稍待,我给你取火柴去。” 年轻伙计取来一盒火柴,大拇指一弹拨,火柴盒滑开,由于动作不熟练,火柴洒了一地,连忙道歉,俯身去逐根拾捡,“先生,对不住,对不住……“ 陈叫山从地上捏了一根火柴,折两截,火柴头丢弃,火柴梗熟练插入雪茄尾,另拣起三根火柴,并作一股,“嗤——”地在火柴盒上一划,点燃了雪茄…… “火柴并根,硫磺味儿相互传递,能衬出最好的烟丝真味……”陈叫山长长地吁出一条细细烟线,“小兄弟,学着点儿……” “先生,你要照什么相?”年轻伙计被雪茄烟,呛得连连咳嗽,笑问。 “好几年没回老家了,家父思儿甚切,就照张相片,寄回老家去,以解思情嘛!”陈叫山悠悠弹着烟灰,“照得精精神神的……” “没问题,没问题……”年轻伙计笑说,“先生,请跟我到更衣室挑选衣服。” 照完相,陈叫山付了钱,年轻伙计开完票,将那盒火柴丢过来,“先生,我这儿没人抽烟,这盒火柴送你了,欢迎下次光临!” 回到金莱尔酒店,陈叫山关上房门,掏出火柴盒,滑开,从里面取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明日下午三点半,戈登路,千思睿洋行,414方案取货。” 陈叫山擦燃一根火柴,将纸条卷成细条,燃其成灰…… 拉开窗帘,陈叫山望着窗外的太阳,红彤彤的,在黄浦江上洒下一道长长方方的红晕,红纱一般…… 鹏天和三旺、面瓜回来了,面瓜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陈叫山,“先生,孙伯领我们寻了这一家货行仓房,地方小了点儿,不过租金挺合适的……” “嗯,不错,不错!”陈叫山笑着连连点头,旋开钢笔笔帽,唰唰唰地在租房协议上签了字,将协议递还给面瓜,“汉口过来六船货,本身都是老主顾的关系,也不大压仓,这库房是足足够了……” 三旺递来一张请柬,“先生,杜公馆的人送来请柬,杜先生约你晚上七点在天翠阁吃饭。” “好,晓得了。” “对了,先生,仪凤路堂口的兄弟,帮着打听到了一件事儿……”鹏天随即又汇报说,“史痦子有个姘头,在天晖电影公司串龙套,艺名叫沈芳雪……先生你看,我们要不要把那臭婊子绑了,给狗。日的史痦子来个……” “不不……” 陈叫山笑着连连摆手,“下作,太下作!事儿到最后,交底儿的时候,让史痦子还笑话咱没本事,只会耍些小瘪三伎俩!再者说,一个女人而已,史痦子要是不认卯,那咱可不就白忙乎了?” “是,是是,先生高见!” 兄弟们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晚上七点。 天翠阁。 陈叫山走到大堂楼梯口,递上请柬,两位彪形大汉看过,便伸手相请,“陈先生,三楼定风波,请——” 陈叫山一步入“定风波”雅间,但见杜先生坐于大圆桌前,身侧站着十个黑衣短打汉子,个个如塔雄武,除此,雅间再无别的客人…… 坐定后,杜先生亲自执勺,为陈叫山舀了一碗伞菇蛇羹汤,陈叫山连忙致谢,并说,“杜先生,待客人到齐吧!” “今儿没别人,就咱兄弟二人!”杜先生微笑着,又给陈叫山身前的长条盘里,夹了一只大龙虾…… “叫山,你实在不够意思啊!” 杜先生端坐着,板了脸说话,“上一回,我跟你说,在上海遇到任何难为事儿,你尽管跟我开口。可你倒好,地盘都被人家抢占了,还自己扛着,也不跟我说……” “其实……” 陈叫山刚一开口,杜先生又将其打断了,“叫山啊,咱都是兄弟,理当相互帮衬着,宽道快马江湖平,你说对不?” “我晓得的:你有方法,有办法,从来就没有你陈叫山啃不动的硬骨头!”杜先生轻吁一气,“唉,可桥归桥,路归路,你给我一个面子,此事让我来处理,你也就可以腾出手,忙些别的事儿嘛!” “大哥,我其实不是不想跟你说……”陈叫山端起高脚杯,摇晃着杯中红酒,“只是……我现在还有点儿掣肘之事,不好跟史痦子撕破脸皮的……” 起先陈叫山与169号情报站的同志们,研究策划破冰行动方案时,在南京政府潜伏的吴先生,传来绝密指示:由于南京直系特派员,是政府秘密委任的,属于特一级别机密,一般人甄别其真伪难度,实为大难!因而,在为陈叫山策划特派员身份时,索性不用化名,就直接用“陈叫山”。 假作真时真亦假! 经过缜密策划论证,醒狮同志判定出:在上海,即便是钱市长,也不敢、不便、不能去细究甄别直系特派员的身份…… 陈叫山曾随国。军海军,参与了江阴海战,并自沉货轮,用以封锁长江航线。仅凭这一点来讲,陈叫山就足够担负抗日英雄之名,由此延展去,南京政府秘密任命陈叫山为直系特派员,于情于理,皆合逻辑的! 电光火石之间,陈叫山脑海中冒出了一个想法—— 既然自己已然是南京直系特派员,在用这一身份,即将与史痦子、钱市长等人接触之前,何妨将戏做足,再加上一层保险:先暗示于杜先生,令其相信自己是南京直系特派员! 在上海,杜先生随便眨一下眼镜,黄浦江都要起几层波粼,随便咳嗽一声,吴淞口便生惊涛骇浪的…… 倘若杜先生认可了自己特派员身份,那么,在上海,还有谁敢不认可? 当然,这样做,也是存有一定风险的! 一旦杜先生与自己因某种利益关系,撕破脸皮了,那么,以杜先生的能量,揭穿自己的身份,那整个破冰计划,都将付之东流了。 杜先生的能量越大,自己身份被揭穿后的后患越大…… 诚如醒狮同志所说“我们须精心策划,细腻求证,缜密实施,将潜在风险,降至为零……” 因而,现在这样的想法,是违反组织纪律的! 但陈叫山觉得:事能守规矩,又能逾规矩,方为精妙之策!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机会,永远与风险孪生! 选之必慎,应之必决,稍纵即逝,不复再回! 现在,在这天翠阁酒楼,杜先生有意帮助自己,将话都递到嘴边了,自己该怎么应? 婉拒之,驳了杜先生的面子。 顺应之,反倒损害了破冰计划的既定方略。 那么,何妨就抛出一个直系特派员的说辞来——这,是一个最好的理由!这也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向杜先生透露特派员身份,应时,应情,应理,恰到好处! 试想一下,此时若不说,日后还有说的机会吗? 日后,在某时,某处,某情形下,倘若说出来,便尽显刻意与机心了…… 神游思虑至此,陈叫山将高脚杯与杜先生的杯子,“咣“地一撞,兀自幽幽地咂了一口红酒,唏嘘着说,“不瞒大哥,小弟现在担着一南京特派员的虚职,在上海,跟史痦子、钱市长他们,多有共处的,有些事儿……” “恭喜兄弟!” 杜先生是何等样人,一点即通,何须赘语? 两只高脚杯,再次“咣”地一撞,平日不擅饮酒的杜先生,竟“咕咚咕咚”几大口,将杯中红酒喝尽了…… 从杜先生喝酒的爽快,眸子中闪烁的那一丝光亮来看,陈叫山知道:这一招,干得漂亮,成功了! 有了杜先生这一层保险,自己特派员的身份,越发真实! 当然,既然是南京直系特派员,无论嘴上怎么说出了花儿,特派证是必须要有的! 次日下午三点半。 戈登路。 千思睿洋行。 陈叫山站立在柜台前,将手掌放在柜台上,手心朝上,手背朝下,看似无意,轻轻地连续拍打了三下,“您好,那个咖啡色八音盒,可以拿给我看一下吗?” 一位穿着穿着紫色高领无袖旗袍的中年妇女,面带笑容将八音盒拿了过来,递向陈叫山,“先生,这八音盒颜色黯淡了些,你要是送女朋友,我建议你买那个玫瑰红的……” “颜色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音质好,耐用!”陈叫山将咖啡色八音盒,在手里反复翻转着端详察看,末了,笑说,“成,听大姐的话,那就要那个玫瑰红的……” 带着玫瑰红八音盒,回到酒店,陈叫山用螺丝刀旋开底座,从里面取出了一个黑色塑料小本:封皮黑色烫金字,青天白日居于左上角,粗黑烫金字体,呈一弯弧排列:“国民政府军委会直系特派委员会”,与之垂直并下的三个隶体大字为“特派证”…… 陈叫山将其翻开,相片上的自己,一头短发,精神抖擞,目光熠熠。相片右下角,压踏了钢印“国民政府军委会直系特派委员会”…… 陈叫山抬腕看了看手表,抓起酒店房间的电话,“嗤嗤”地拨旋号码,待那边“喂”了一声,便低声说,“351800,258794,嗯,39001446……” 挂断电话,陈叫山深吸一气,重又抓起话筒,旋拨了号码,片刻后,大声说,“您好,史家花园吗?请史先生接一下电话……” 第763章步步为营 “你好,哪位长官?” 听筒里传出史痦子恭恭敬敬的声音,陈叫山满把将话筒捂了一下,担心自己轻笑的声音,破坏了通话的气氛。 出口便是巴结,足见史痦子此人,摇尾乞怜之态,多么淋漓尽致! 既然你是哈巴狗,是奴才,我若不端起来,岂不是有负于你? “怎么?” 陈叫山语音冷若三九天,且故意略略沉吟、停顿了一下,为史痦子制造着等待间的不安与惶惶,复又说,“史先生这般健忘,才几天时间,就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史痦子一下苦了脸:电话这玩意儿,真是害死人啊,听筒里传音,会变异的啊,我怎么能听得分明不差? 这一不留心,冷不丁就要得罪了人吗? “啊哼……” 陈叫山故意响亮地咳嗽一下,似在清理喉咙里的干痰。 这一声干咳,在史痦子听来,犹若雷鸣,这是哪位神秘长官生气的表现! “史先生,哪天我拜访贵府,你热情相邀,留我与你共进午餐……”陈叫山语气稍稍温和了起来,“哪天实在有事要忙,拂了史先生面子,陈某实在抱歉啊……” 史痦子身子一震,头脑中一下浮现出了陈叫山的形象…… 那天,出于特殊情形,也不便问人家身份、姓名…… “哎呀呀,陈长官,你好你好!”史痦子双手握着话筒,腰若弓,头下点…… “今晚八点,化子街长丰酒楼,咱好好喝两杯,我向史先生当面致歉……” “陈长官,你看你说哪里话……”史痦子一肚子的客套话,却又似全堵在了喉咙眼,讲不出来了,便索性改口说,“好,我准时赴约……” 不待史痦子将话说全,陈叫山便挂断了电话! 晚上八点。 化子街。 长丰酒楼。 陈叫山换了一身西装,来到酒楼门口时,史痦子已在台阶上恭候近半小时了。 “陈长官,陈长官,你好你好……”史痦子迎上前来,双手伸过去,欲与陈叫山相握,陈叫山却一拱手,“史先生,久等了吧?” “没有没有……” 史痦子伸出的双手,握了空气,便单臂侧伸,“陈长官,请——” 两人在酒楼一雅间坐定后,先为点餐的事儿,争执几番,以显示各自做东的态度,终了,陈叫山也不再坚持,接过菜单来,专门瞄着南京小吃点:牛肉锅贴、蟹饼、糯米藕、桂花夹心小元宵、什锦菜包、如意回卤干…… 无须语言,无须问答,无须寒暄,无须亮证件,陈叫山选择长丰酒楼这般擅做南京菜品的地方,且专点南京小吃,已然替代了赘言冗语…… 且兼陈叫山从容淡若,目空无极的气质,不正说明了一切吗? 菜上齐,三杯白兰地碰过,两人俨然已故交。 起先在进行“破冰计划”的论证策划时,醒狮同志将国民政府军委会的人事编制、组织架构、头头脑脑人物,甚至南京政府里的趣事、乐事、奇事,全部汇集,交于陈叫山,做足功课! 这一切之源头,自然是潜伏的吴先生提供。 有备无患,防患于未然! 除此之外,吴先生的策划理念里,特地强调了一点:最好的伪装,便是不伪装,一切依照本真情况来。 于是,陈叫山夹了一块糯米藕,“喀嚓喀嚓”地嚼着,眉头却皱了起来,脸上浮起阴云,放下筷子,叹息着,“史先生,其实呢,我是有事求于你……” “陈长官,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有事你吩咐……” “是这……”陈叫山用小指头轻挠着眉心,似有几多难为情,“兄弟,你也晓得,如今这时局,公家饭不好吃:没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定哪一天,被上峰抬脚一踹,得,咱啥都没了……” 陈叫山摊开双手,耸夹了一下肩膀,“所以,兄弟我在同福里二号仓库那边,参了些小小股份……” 响鼓不用重锤! 大家都是聪明人。 陈叫山话说半截子,史痦子便一拍额头,“哎呀你看,这事儿闹的……陈长官,你放心,我回头就……” “不不不……”陈叫山连连摆手,“史先生,兄弟们都混口饭哩,都不容易……咱都吃党国的饭,各自都有难处,水都泼出去了,再往回来舀,也不大好弄的……我的意思是,那坨地方,就那样吧,可这个名誉上的事儿,还望史先生高抬贵手,莫要再扣啥汉奸、两面派之类的大帽子了……” “明白明白……陈长官你尽管放心……”史痦子将胸膛一拍,端起酒杯,“此事兄弟们做得毛糙了,让陈长官难做人……我自罚三杯!” 史痦子一口气喝下三杯酒…… 轮到结账时,陈叫山一把将史痦子,死死地按在椅子上,不让其动弹半点,一则坚持自己去结账,二则让史痦子感受一下自己的武力程度…… 一切顺利,颇为成功! 回到169号情报站,贺承肩拿出一份资料来,“叫山同志,据我们了解,史痦子此人,最喜欢黄金,而姓钱的呢,则喜欢古字画……所以,下一步,我们就完成以礼拉近关系的步骤……” 老王遂即抱来一个红布包,和一个卷轴,红布包摊开,里面是五根黄亮亮的金条,而卷轴展开,则是明代大画家徐渭的《泼墨蕉石图》。 陈叫山望着金条和古画,心中犹然感慨:为了破冰计划,组织上也真是摊了大本钱啊! “我觉得……”陈叫山略一沉吟,说,“通过跟史痦子几番接触,我觉得,我们的策划步骤,是不是有一些小小瑕疵?” 高雄彪和孔长卿都在外执行任务,169号只有陈叫山和贺承肩、老王三人。陈叫山此话一出,贺承肩和老王皆是一惊,异口同声问,“什么瑕疵?” “在策划理念中,我被包装成了一个慷慨大度的人,这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如果我再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怕就有些不真实了吧?” 贺承肩皱着眉头,老王低头默思…… “你的意思是……”贺承肩停顿一下,说,“你要变得有些贪婪?正所谓,无利不起早……” 陈叫山点点头。 “叫山同志,那你觉得,如何实现呢?”老王问。 “我有几种方案:第一,在合适的时机,伸手向史痦子要些商铺、宅院之类;第二,以参股的名义,套问史痦子的产业,并希望他给我分一杯羹;第三,捏造、指定一个所谓的仇家,欲借史痦子的权势,将其打压……” 贺承肩和老王皆点着头…… “牵一发而动全身……”贺承肩喃喃着,而后说,“这样吧,金条和古画,你先送出去,修改策划步骤的事儿,我们向组织上汇报一下,以便大家做好外围辅助,并细腻论证……” 陈叫山望着地下室书桌上,码放如山的各类资料,又看着贺承肩眼镜背后布满血丝的眼睛,吁了一口气…… 陈叫山将金条和古画,送于史痦子之后,竟超出了陈叫山的预期值:这一天,史痦子竟说,“陈长官,钱市长说今晚九点半,我们到施密特浴坊去,大家一起泡个澡……” 施密特浴坊。 陈叫山、钱市长、史痦子,三人并排趴在浴池边的水床上,三位穿着紫色抹胸的美女,以纤纤玉指,在三人脊背上,敲打得“啪啪啪”一阵响…… “陈先生,我听泽武说,你在二号仓库那儿有股份?”钱市长闭着眼睛,幽幽地说。 陈叫山揣度了一下钱市长的用意,便答,“一点糊口钱……” 钱市长呵呵笑着,睁开眼睛后,脸色却为之一变,瞪了史痦子一眼,“我说泽武,你现在是越来越没有长进了啊……陈先生说地盘不要了,那是不与你一般见识,不想让大家都难堪,更不想违反党国纪律……可你想过没有:地盘可以不要了,陈先生日后的威信何在?” 一张徐文长的《泼墨蕉石图》,竟有如此重大作用!陈叫山心中暗暗惊异着…… 史痦子却就傻眼了,苦脸了:就在前几天,同福里二号仓房,他已经将其买给了一位美国华商,如何再好收回?更何况,他给清算小组的兄弟们,上下皆分了利,将上报给钱市长的账目,做了手脚,倘若再在此事上纠缠着,被钱市长识破了马脚,那可就…… 史痦子的心理,被陈叫山已然窥破,便说,“钱市长,这事儿真不是史先生不给,是我不能要啊!” “哦?”钱市长和史痦子几乎同时讶异一问,身子皆朝上爬了一下,差点将按摩小姐抵到了浴池里去…… “我脚踩两只船,一头是江湖,一头是政府,老鼠钻到风箱里,其实是两头受气啊!”陈叫山摇头叹息着,抓过水床床头的红酒,一气喝干,擦一下嘴巴,“江湖上有事儿,兄弟们说,你找政府想想办法,政府这边有了难处,又说,叫山啊,找江湖兄弟给找找面子……有时候,你做得越多,别人越觉得你该做,你欠他们的……” “唉,这正是:站的站,看的看,干的干,站看还把干的怨!”钱市长对陈叫山的话,深以为然,感同身受,亦随之唏嘘赞同着…… 只一瞬,陈叫山便能感觉出:自己与钱市长之间的关系,一下拉近了好多! 与钱市长拉近了关系,巧妙消除了史痦子的心忧,史痦子必然感激自己,真是一箭双雕,两全其美陈叫山觉得:今晚上这澡,泡得值! 深夜,陈叫山接到电话情报,组织上传达了关于修改策划步骤之意见,领导认为:叫山同志变得贪婪一些,是极其重要的伪装策略,惟有贪婪,才可真实!第一,索求的形式,由169号自行商议决定;第二,拿捏好火候,不可不到,不可太过…… 第二日清晨,在169号开会时,陈叫山提出一个观点,“我陈叫山既然是堂堂正正的南京政府直系特派员,想捞一些好处利益,与其被动地暗示,不如主动地出击,给清算小组亮一点威风,主动往过来夺利益!这样,软硬兼施,虚实并进,效果更佳……” “我同意!” “我同意。” “我也同意……” 贺承肩见高雄彪和孔长卿、老王都举手通过了,便也举了手,而后问,“叫山同志,谈谈你的具体操作方法……” 陈叫山从身上掏出一张地图,摊开在桌上,用铅笔指点某一处,“据我得到的情报,明天一早,第八清算小组,将去这里进行勘察、丈量、搜查等工作,我带几个手下兄弟过去,与他们唱对台戏,有意刁难之……第八清算小组的组长是大魁,到时候,他势必会向史痦子汇报,如此一来,不用我正面开口,史痦子也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嗯,不错!” 贺承肩摘下眼镜,连续地揉着睛明穴,笑着连连点头,而后将手臂高高举起! 是日清晨,陈叫山领着鹏天、三旺、面瓜,来到白衣庵后街一处古宅时,大魁正带着一伙人,围着院墙在拉皮尺,并有几人从宅子里押出一老者,将其双手反剪了,一步步从宅院里朝外押着走…… “都给我住手!” 陈叫山大喝一声,大魁和手下人,顿时一惊! “陈先生,原来是你呀……”大魁笑着弯腰点头,摸出一盒哈德门,给陈叫山敬烟。 陈叫山也不接烟,开口便问,“这处院子,是个什么情况啊?” “报告陈先生,有人举报,说这里是伪政府周市长的亲戚家,汉奸分子与日本特高课特务,曾在这里开过多次回忆,我们奉命前来搜查,寻找相关名单……” “举报者?哪里的举报者?”陈叫山铁青着脸问。 大魁心中叫苦:这他娘的哪有什么举报者啊,不就是史痦子一句话的事儿嘛! “全都给我停下来,别忙乎了……”陈叫山掏出特派证,随便在那伙人眼前一晃,“最近军委会接到情报,说如今上海的清算工作,简直乱如一锅粥,有人假公济私,有人公报私仇,有人党同伐异,各怀鬼胎,乱七八糟……” 陈叫山胳膊扬起来,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讲话,突然间,街两头皆跑来一大群人,手里皆持着大斧,呈合围之势,并大喊着,“兄弟们,冲啊,杀了这帮杂碎……” 第764章秘密金库 位于白衣庵后街的这处古宅,其主人,乃是斧头帮王帮主的一位远房亲戚。 当初,王帮主从安徽老家来上海,受仇家追杀,辗转躲避,幸得这位远房亲戚,多番收留王帮主,使其在上海有了落脚之处…… 几年前,王帮主为奸人所害,斧头帮在江湖上的地位,亦随之直坠而下! 然而,大船终散,亦留三千钉。 斧头帮在上海各处的门徒,虽无当初繁盛之时那般高调活动,但仍时常聚会串联…… 而今,清算小组的人来到白衣庵后街,欲为古宅安插罪名,将其抢占,斧头帮兄弟们闻之,岂能熟视无睹? 来之前,大魁得到的信息是,这处古宅的主人,不过是一老裁缝,无儿无女,孤苦伶仃一人。 因而大魁带的人不多,手里的家伙亦不多! 斧头帮的门徒们,从街之两头对冲包围过来,人人操大斧,气势汹汹……大魁从屁股上摸出一把勃朗宁,对天开了一枪,大声吼叫,“我们是战后清算小组,受政府之命,来此……” 话没喊全,大魁自己都没有底气了:街两头的人,加起来足有三四十,且人人操大斧,这些人一看便是亡命之徒,仅凭一把勃朗宁,根本无法吓退他们…… 另外,陈叫山乃是直系特派员,若因此次事件,被亡命徒们几斧头砍了,那……那可真就摊上大事儿了…… 眼见两股人,就要合夹过来了,陈叫山伸臂将大魁朝院墙边一拨,站立街当中,用脚尖从地上挑起一小石头,摆腿疾送,“嗖——”地一下,小石头正正飞去,打在南头一人手臂上,手里的斧头顿时握不住…… 北头的人大吼着,刚冲过来,陈叫山原地起腿,“啪啪”两脚,接连踹翻两人…… 这一下,不但斧头帮的人看傻眼了,大魁和清算小组的人,也全都傻了:原来是高人啊! 事已至此,就算再难,也得打下去呀!若不然,斧头帮的面子,可真就塌到家了…… 斧头帮的人仗着人多势众,大声啸叫着,猛冲陈叫山…… 清算小组所用的皮尺圆盘,跌在院墙边,陈叫山脚后跟一撩,一粘,皮尺圆盘翻滚而上,被陈叫山斜臂一伸,稳稳接住…… “嗤——” 陈叫山将皮尺扯出五尺长,一手捏圆盘,一手拽皮尺,将皮尺前端的铜质牵钩,挥舞得霍霍生风,金光四溅…… “嗖嗖嗖嗖……” “嗡嗡嗡嗡……” 一条皮尺,在陈叫山手中,矫若惊龙,翩然翻舞——抽,劈,扫,撩,带,缠,卷,招式繁纷,令人眼花缭乱…… 皮尺时而一长,忽又一短,一伸,倏尔又一缩,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虚虚实实…… 陈叫山心底同情斧头帮的门徒,佩服他们的勇气,所以,尽出虚花之招:要么是以皮尺缠了斧头,拧拉,回颤,令斧头背反磕;要么是皮尺铜牵钩飞出,打其攻击者的虎口,令其斧头跌落;要么皮尺飞扫一过,抽其眼睛,令其捂眼难顾;要么以皮尺为晃掩,随带扫堂腿、连环脚、反剪踢,攻其小腿、屁股、侧胯等不大要紧之部位…… “唰——” 陈叫山猛地将皮尺一收! 大部分斧头帮门徒,已是躺的躺,蹲的蹲,捂眼睛的捂眼睛,揉屁股的揉屁股,甩手腕的甩手腕……剩余十来个人,已被陈叫山完全镇住,如何还敢冒进? 陈叫山将皮尺圆盘交到大魁手上,轻轻拍了拍大魁肩膀,以示安慰,那云淡风轻的笑容,分明在说:别怕,没什么事儿,有我在呢! 大魁得了陈叫山的安慰,顿时又张狂起来了,将勃朗宁高高一举,挥来挥去,呲牙瞪眼,冲着斧头帮的人大喊,“他奶奶的,还打不打,打不打?都过来打呀……” 陈叫山两手背于身后,长长斜斜的影子,拖在地上…… 斧头帮的领头者,见此情形,愤愤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们走……”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于陈叫山而言,对付这一伙凶猛有余,武功不足的狂徒,不过是舒活筋骨而已。 但对于大魁和清算小组的人来讲,简直算是劫后余生,逃过了一大劫:真不敢想象,若是没有陈叫山在场,那一把把的大斧头挥过来,仅凭大魁一把勃朗宁,如何抵挡得住?恐怕我们这伙人,早被人家砍成肉泥肉酱了…… 众人回到史家花园,大魁将事情经过,向史痦子一汇报,史痦子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真是了不得呀!倘若让那伙人,将清算小组的人砍了,那从此之后,群体性反抗清算的浪潮,便会汹涌而起,一波接一波…… 更重要的是,钱市长完全可以此事为由,叱责史痦子办事不力,能力不足,撤了史痦子的职…… 这个堤口万万不能开啊! “陈长官,陈大哥,谢谢你,谢谢你,谢谢……”史痦子心有余悸地说,“今儿要不是你在场,那真是……” “呵,谢啥?史先生还这般见外么……”陈叫山笑说,“都是自家兄弟,都为党国效力,谢来谢去的,可不就生分了?” 至此,整个清算小组,对陈叫山佩服得五体投地——瞧瞧人家,有地位,有身份,武功高,仗义,还低调…… 而于史痦子而言,对陈叫山可不仅仅是佩服,还得有其琢磨和分析…… 大魁向史痦子说了陈叫山曾在白衣庵后街古宅,阻止清算小组丈量的细节,史痦子慢慢回过味儿来了:大家都是要吃一口饭的,人家嘴上不明说,一个劲儿地大度、客气,可咱不能装糊涂啊! 于是,史痦子收集了几家旺铺的地契,交于陈叫山,陈叫山简单客气几句,也便接了…… 自此,陈叫山与史痦子、大魁亲密无比,俨然亲兄弟:逛赌场,进赛狗场押注,泡澡,喝酒吹大牛,形影不离…… 这天晚上,杜先生约陈叫山到杜公馆喝茶。 “叫山,有件事儿,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杜先生为陈叫山倒上茶水,面色凝重地说,“最近,共。产党那边,几次派人过来跟我谈,希望我能为他们做一些事情……你觉得,这事儿我能吐口么?” 陈叫山不禁暗自思忖着:杜先生说此话,究竟是何用意? 想当初,我将特派员身份,透露给杜先生,是用以加保险的,其后看,效果也是不错! 如今杜先生抛出这样一个问题,特地来咨询于我,是对我产生了怀疑,还是另有目的呢? 杜先生是有大能量的人,倘若他一旦怀疑起我来,那么,如此带来的连锁反应,将是极为可怕的,破冰计划极有可能因此受牵连…… “大哥,我觉得,也不要吐口,也不要不吐口,此事可先稳着,慢慢再看看……” 陈叫山决定采用“折中韬晦”方略,不直应杜先生的问询,反过来,先测试一下杜先生本身的态度…… “唉……” 杜先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默默点头,“对,叫山你说得对,我是该好好地想一想了……” 陈叫山回到169号,将与杜先生会面的事儿,向贺承肩做了汇报…… “叫山同志,你做得是对的……”贺承肩眉头皱着,喃喃着,“组织上的确是找过杜先生的,毕竟,他是上海滩的闻人,他的一言一行,于整个上海,都举足轻重!” “我晓得杜先生的心思哩……”老王手里捏了一沓情报,正来地下室,听见陈叫山与贺承肩的谈话,便说,“早年间,杜先生命青帮的人,暗杀过上海总工会的汪先生,此事影响极大!” “现在,组织上有意向杜先生借力,但杜先生心里终究不瓷实的:一方面,北方战局如今渐渐明朗,杜先生似乎觉得背靠国民政府,有些渐渐靠不住了,得为自己寻出路了……另一方面,杜先生又担心向了我们,待全国战事平定,过往的那些老账,又会被翻出来……” 清算工作渐渐接近尾声了…… 此日一大早,陈叫山起床后便感觉眼皮跳个不停,自己用手摸了摸,心中暗思: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这两个眼皮都跳,算个什么事儿呢? 自打接了史痦子赠送的商铺,陈叫山与鹏天、三旺、面瓜从酒店搬出来,住进商铺后院里,每天早上,陈叫山便要看报纸,听收音机,了解时事…… “先生,这是上趟跑船的货运清单……”面瓜将一个厚厚的大信封,交到陈叫山手上,“我粗略算了算,咱租用那仓房,租金虽是合适,但陆上转移成本却是增加了,万青林还跟孙伯开玩笑说,亏得都是老主顾的货多,要不然,货一压多,非把孙伯他们累趴下,晚上回家,跟小婶亲热都提不起精神哩……” 陈叫山也随之笑着,心底却暗暗唏嘘:在香港创办航运公司的事儿,随着这边清算工作接近尾声,也是越来越近了……这一切之前提,是破冰计划,倘若顺利实现,其后便是海阔天空,任由翱翔! 可是,破冰的契机,何时出现呢? “嘀嘀……” 院门外传来两声汽车喇叭,陈叫山刚欲起身去看,大魁却已经推门进了院子。 “陈哥,兄弟有个事儿……”大魁哭丧个脸,正要往下说,瞥了一眼面瓜,又顿住了…… “面瓜,你到孙伯那儿去一趟,跟鹏天和三旺他们,商量一下转运车队的事儿……”陈叫山明白大魁有重要话说,便将面瓜支走了…… “陈哥,这回你得帮帮我啊……”大魁忽然跪在了陈叫山面前,只差眼泪往下掉…… 原来,大魁前阵子在赛狗场押注,赢了些小钱,忽然人就飘乎乎起来了,决心大干几把! 上周四,大魁从清算小组偷偷支了一大笔钱,在赛狗场下了个超级大注,想着要翻倍地赚,可结果,一下赔了个底朝天! “陈哥,你帮帮我,帮帮我……”大魁带着哭腔说,“今儿晚上,史先生要查账呢,我实在是……实在是没法子了呀!” 陈叫山将大魁扶在了椅子上,弹一支烟给他,并亲自为其点了火,“兄弟,你怎就这么糊涂呢?赛狗那事儿,都是根据赌注份额来配狗的,你玩这么大,可不就让人家惦记上了么?” 大魁被训得低垂着头,唉声叹气…… 训斥的话说完了,陈叫山换了一种语气,“这样吧,这事儿我替兄弟担着,咱统一下口径,就说……就说你借给了我陈叫山,而我买的股票,被咬死了,一时半会儿解不开……” “陈哥,谢谢你……” 这一回,大魁的眼泪是真的流下来了,不是焦忧,是感动…… 晚上,史痦子在史家花园组织人手查账,大魁将陈叫山的借据拿出来,果然顺利过了关…… 大魁请陈叫山喝酒,陈叫山说,“兄弟,想不想翻本?” 大魁一听,眼珠子登时绿了,话也顾不上说了,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调查清楚了,赛狗场的庞老二暗中给头狗打了针的……”陈叫山说,“我给杜先生知会了一声,杜先生说,都在上海混饭吃,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事也不能做太绝,给你讨回百分之八十五,然后,咱再照庞老二的秘单,再下一大注……” 三天后,陈叫山带着一张支票,交到了大魁手上,大魁一看数目,便又要给陈叫山下跪,“陈哥,你是我亲哥呀……” 陈叫山将大魁扶起,“谁没有个一差二错的?兄弟,咱有福同享,有难共当嘛!” 大魁用中指头在支票上“嘣”地一弹,“哥,既然咱有杜先生和庞老二这暗线,索性再干上几单大注,本金我出,咱四六分账,我四你六,咋样?” 当天深夜,史痦子去找姘头睡觉了,大魁将陈叫山领到史家花园后院,在一座假山前停住,用一把黄铜大钥匙,插进假山里,一旋,假山徐徐移开,露出了一个地道入口…… 陈叫山与大魁举着马灯,进入地下密室,七折八拐,逾过一道又一道机关,大魁猛地将灯光一打开,陈叫山顿时惊得眼如铜铃—— 一大摞一大摞的金条,一大堆一大堆的银元,一大箱一大箱的珠宝,一大捆一大捆的钞票…… 我的天啦,原来这里就是秘密金库! 第765章黑夜潜入 几天来,169号情报站为着一个主题,连番开会讨论…… 秘密金库! “从假山下的入口处朝金库走,一共是三十二级台阶,在第一个转廊处丈量,斜梯夹角大约是四十五度,因此,金库距离地面,大致有五米以上!” “转廊共有六个转弯,每个转弯处,都设有声波报警机关若非从秘道口的顶盖,正常打开进入,声波报警机关,就会发出尖锐报警声,传递到史家花园各处去……” “金库顶壁、四墙、地面,均为钢铸,虽不能判定其厚度,但从其轻敲、抚触、踩踏的声音、质感判断,应是坚壁,固若金汤……” 陈叫山介绍着秘密金库的诸多构造,而后说,“从外围掏挖坑道的办法,以我判断,基本上不可能实现……” 其余四位同志,皆沉默不语,眉头皱得紧紧! “叫山,你的意思是:只能是文取了,武取完全不可能?”高雄彪忽而一问。 陈叫山点点头,“如果不采用移动假山,自入口进入的话,其余任何方式,都不现实!” “史家花园那地方我晓得,地方大得很,南北两端是连排商铺,西面是小锦湖,东面挨路,整日价车水马龙的……”老王叹息着说,“想走旁门左道,不易啊……” “钥匙一共几把呢?”孔长卿问。 “一共三把钥匙!”陈叫山说,“一把由大魁保管,史痦子贴身带一把,钱市长的保险箱里备存了一把……” 贺承肩闭着眼睛,用大拇指和中指,分卡在两边太阳穴上,连续地揉,微微叹息,“清算工作已经到了尾声,近期,他们极有可能将金库财物转移走……我们得抓紧时间,否则……” “对了,城防图、地下排供系统图,还有实业品类分布图,这些东西出来了没?”贺承肩忽地拐了话题。ong> “近期都会出来……”陈叫山说,“据外围同志探报,近期钱市长和史痦子,要去南京政fu述职,这些东西都是要带去南京的!我会密切关注绘图进度的……” ………………………… 史痦子在史家花园设家宴,款待清算小组成员,陈叫山自然亦在席间。 “陈长官,哦不……兄弟,兄弟,我又说错话了,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经过半年多的交往,陈叫山与史痦子亲密无间,陈叫山早不再称史痦子为“史先生”,而喊着“大哥”,史痦子却总是难改口,这不,家宴之上,为“陈长官”这称呼,多喝了几杯了…… “北方战事,我不说,大家也都晓得的……唉,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哪!”史痦子端起酒杯,已有了三分醉意,“来,诸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干了……” 一提说战事,大家的心情分外凝重起来了,席间气氛顿时显得有些沉闷…… 陈叫山亦显出踌躇满志,唏嘘地说,“吃党国的饭,受党国的管,兴许要不了多久,我也该去中原工作了,再次相逢,不知何时……” 陈叫山这话,大魁听得颇为伤感:难得有这样一个文武兼备,性情豪爽,讲义气,善体人情的大哥,他如一走,日后在上海滩,我如何还能屡进小财呢? “大哥,咱走一个!”大魁举杯与陈叫山一碰,“无论走到哪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大哥……” 史痦子摇摇晃晃站起来,胳膊一扬,衣服下襟随之上收,露出了腰间的黄铜钥匙,明晃晃的,闪晃个不停…… “你们……吃好,喝好……我……我先躺躺……” 史痦子舌头在嘴里有些转不灵了,在两位下人的搀扶下,东倒西歪地回了寝室…… 陈叫山频频提酒,左一杯,右一杯,共举,走庄,应庄,几番喝下来,大厅里喝倒了一大片人…… 大魁要出去尿尿,陈叫山遂即随之,两人摇摇晃晃来到侧院厕所,大魁“噗嗤”一口,吐出了一大滩秽物,陈叫山便帮其敲抚脊背。大魁转过头来,“大哥,你是真要走么?” “兄弟啊,谁不想吃一碗消停饭?可干我们这一行,辗转飘零,那是家常便饭啊……除非……”陈叫山说到这里,故意一顿,不朝下说了…… “什么吃饭受管的……”大魁刚呕吐了,嘴里难受,狠劲朝地上吐一口唾沫,手掌扬起来,将空气猛一劈斩,“大不了,咱合着做些买卖,不受人指指点点的……” 一掌劈得太猛,其惯性,将大魁胖胖的身子带倒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叫山也便同大魁坐在地上,凑近他耳朵,“兄弟,你有啥大买卖?” “大大大哥哥……你晓得不,北北方现在缺药品,咱弄弄些些药,走走走海上,转到天天天天津去……”大魁打一酒嗝,脖子一缩,“保准发大财……” “兄弟,你真有药品门路?那我们可以……” 陈叫山话还没说完,大魁便脑袋一歪,倒在陈叫山怀里,喉咙管里“呼噜呼噜”地响,鼾声遂起,酒味冲天…… 夜深。 喧嚣皆息。 惟夏虫频鸣…… 陈叫山躺在大魁身边,用巴掌拍打着大魁的脸,“兄弟,兄弟……” 大魁吁一股子酒气,翻转身子,鼾声如雷…… 陈叫山翻身而起,在大魁房间里一阵翻腾,找到了那把黄铜钥匙,将其放入“嵌泥模盒”中,对捏,四边轻轻拍打,使受力匀实,而后缓缓取开,将黄铜钥匙放回远处…… 趁着夜色,陈叫山来到二号阁楼,这里是清算小组的办公之地,存放着大量的资料档案…… 环顾四周,陈叫山见整个史家花园的人,全已睡去,便是四围驻点几个岗哨之下的狼狗,也静静的,未听见铁链和脖铃的动响了…… 用大魁的钥匙,打开楼廊的第一道铁门,陈叫山没有急于去推门扇,先是脱了鞋子、袜子,将袜子拧成一条状,嵌入门轴合页里,轻轻试推了一下,而后,光着脚,进了阁楼…… 第766章行动开始 陈叫山曾在大魁陪伴下,在二号阁楼里逛过一遍,路道已熟悉 进入第一道铁门后,陈叫山先朝前探望一阵,将鞋子拎入,反手将铁门重新锁好,而后手掌并拢,伸入门轴处,将袜子扯出来穿上,鞋子穿好,轻手轻脚上了楼梯…… 陈叫山顺利来到二楼的资料汇编室门前,从钥匙串上找出对应钥匙,开了门…… 起先在楼梯与走廊上行走时,四遭漆黑一片,陈叫山凭对路道之熟悉,不用开灯,亦能顺利行走。但现在到了资料汇编室,需要寻找城防图、地下排供系统图、实业品类分布图等,就不得不开灯察看了…… 陈叫山先静静蹲在地上,适应了一下室内的黑暗,而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微型手电筒,在房间里一阵扫照,绕过一排椅子,顺利走到窗户前…… 紧邻二号阁楼的一排青砖楼里,住的是淞沪警备司令部军需处,为清算小组特配的一支卫队。 如今,夜虽深,但若打开资料汇编室的灯,极容易引起军需卫队的注意! 但若不开灯,城防图、地下排供系统图、实业品类分布图等等资料,就无法利用微型照相机进行拍摄…… 陈叫山站在窗口前,朝外察看一阵,见青砖楼里一片漆黑,楼檐下悬垂的一排灯笼,在夜风里,悠悠地晃动着…… 轻轻拉上窗帘,陈叫山再次打开微型手电筒,在资料汇编室里一阵翻找,于档案柜中寻到图纸…… 城防图、地下排供系统图、实业品类分布图,在地面上布排好,陈叫山深吸一口气,“啪”地按下了电灯开关…… “喀嚓喀嚓喀嚓……” 陈叫山举着微型照相机,不断地按动快门……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陈叫山正拍照,一抬眼,见青砖楼里的走廊灯,突然亮了…… 在确认拍照成功后,陈叫山动作飞快,将图纸原样叠好,放回档案柜中,一跃至开关前,“啪”地关掉了开关,并将窗帘重新拉开,使房间完全恢复原样…… 疾步出了资料汇编室,陈叫山听见二号阁楼楼梯口已有脚步声传来…… 没有退路了! 陈叫山猛朝三楼跑去,他记得:三楼楼廊尽处,有一水房,水房有一外窗,下水管道,距离窗户不远…… 军需卫队的几个人,举着手电筒,打开了二号阁楼的第一道铁门,冲上了楼梯,不断打开楼廊电灯,一片光亮,一片光亮,不断闪烁…… 万幸的是,三楼水房并没有上锁,陈叫山冲进水房里,走到外窗前,拔开插销,探身而出,一扑,抱住了下水管道,哧溜溜朝下滑去了…… 一落到地面,陈叫山沿墙根疾跑一阵,借助一根路灯杆子,一跃,一翻,进了大魁的房间,见大魁仍旧鼾声如雷,便将钥匙放回原位,而后猛推大魁,“兄弟,醒醒,醒醒……” 大魁睡得沉沉,陈叫山并没有选择躺下睡觉,将微型照相机,放在床下靠里的一角落里,出了房间,反又来到二号阁楼第一道铁门前,几步冲了进去…… 陈叫山跑到二楼楼梯拐角处,见四个军需卫队的人,站在楼廊里,脖子扭来扭去地察看…… “出了什么事儿?”陈叫山焦急地问。 “噢,没什么,没什么……” “我刚才好像看见二楼有亮哩……” “我看你是做梦迷糊了吧?哪里有亮?” 几个人嘀嘀咕咕几句,陈叫山便严肃地问,“到底看清楚没有,确认吗?” 一个军需卫队的士兵,摸了摸后脑勺,似乎也怀疑自己方才的判断了…… 陈叫山煞有介事地在楼廊里走来走去,四处察看,而后转过身来,显得十分生气地大声呵斥着,“风声鹤唳,乱弹琴!” 众人出了二号阁楼,重新锁好铁门,那几个被陈叫山训过的士兵,悻悻地回了青砖楼…… ………………………… “要我说,趁着史痦子和钱市长去南京述职的机会,武力佯攻史家花园,趁乱打开地下金库……”孔长卿说。 “不行!” 陈叫山否决了孔长卿的想法,“那样冒的风险太大,我们的同志牺牲也太大,重要的是,人牺牲了,金库里的东西,未必能成功运走!” 平时极少抽烟的贺承肩,点了一支烟,默默地吸着,幽幽说,“我同意叫山同志的说法,莫说是成败对半,就是成败二八分的事儿,我们也不能贸然去做……” “其实,最近一段时间来,军统的人在上海活动极为频繁,我们的许多活动因此被钳制了……”高雄彪不无忧虑地说,“大规模的武力攻取,根本无法组织起人手来……” 这时,情报站的电话响了起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老王,抓起电话,“嗯,好,好好……” 放下电话,老王说,“南京传来消息,军统戴老板坠机身亡……” 众人一阵愕然…… 贺承肩站起身来,在房中踱来踱去,连连吁着气,“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陈叫山默默点头,“据大魁说,军统有人大量走私军火、药品,经由海上,到北方战区。现在,戴老板一死,军统内部必然会动荡起来……我们可以借走私来做文章……” “叫山,说说你的具体想法……”高雄彪说。 陈叫山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过往的诸多影像、声音,在脑中、耳中,回旋,回响着…… “与其武力攻取,不如大摇大摆地将地下金库转移走……”陈叫山目光中透着一种坚毅之光,“我的想法是,待史痦子和钱市长去往南京,我们派同志在半途将其暗杀,与此同时,我率人进入史家花园,以军统的名义,肃查地下金库,然后……” “叫山同志……”孔长卿打断了陈叫山的话,“你一会儿特派员,一会儿军统,谁能相信你?军需卫队的人,能让你轻轻松松地将金库转移走吗?弄不好,反倒让人家更加戒备,经此一闹,以后就再没有好机会了……” “这里有一枚重要棋子!” 陈叫山微微一笑,“大魁……” “大魁虽身居人下,但其贪欲,较之史痦子和钱市长,有过之而无不及!”陈叫山说,“而且,大魁此人心底深处,赌性极强:越是冒的风险大,他越是亢奋,越是愿意去冒险!” 孔长卿默不作声了,贺承肩、高雄彪、老王皆看着陈叫山,眼中都闪着希冀之光,听陈叫山详细叙述着行动步骤…… ………………………… “反对独裁,反对阴谋!” 贺承肩率领着上海学生联会,以及工人联队数千人,打着横幅,来到市府门前,大声高喊着口号…… 军需卫队的士兵,将长枪举起来,连连对天鸣枪,形成一道人墙,阻挡着游行大军的冲击…… 一个个拳头,在清晨的阳光下,一下下地朝天冲着…… 巨大的呐喊声,冲荡在上海的上空,市府办公楼里的人,不停地打着电话,在楼廊里跑来奔去,乱如一锅粥…… 然而此时,陈叫山将袍哥会在上海十大堂口的兄弟,全都聚集起来,在航会临时租用的仓房里,召开着一个会议,仓房里一片肃静…… “兄弟们,此事就算是十拿九稳,但终究还有一成的风险……”陈叫山眉头紧皱着说,“军需卫队的人火力十分强大,一旦事情出现变故,我们便难以全身而退了……” “大哥,我们不怕!大不了,咱就豁出去干了,兑一命够本,干翻俩就赚,怕啥?” “大哥,撑场面的事儿,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干了,管他们有多少人,就当没看见……” 袍哥会的兄弟们,正群情激昂地表达着勇气,这时,老王和孔长卿开着汽车过来了,老王凑到陈叫山耳边,低声说,“只能凑到十把手枪……” 陈叫山咬咬牙根,太阳穴鼓起一小包,微微一笑,“足够了!” 孔长卿低声说,“刺杀行动出了纰漏,史痦子被打死,姓钱的溜了……” 陈叫山点点头,将手臂一扬,“兄弟们,出发” 众人气势汹汹来到史家花园,在大门外呈一扇形,将大门包围起来,陈叫山前去敲门,门房的守卫一见是陈叫山,便将大门打开了…… “我们奉军统密令,前来搜查上海清算小组总部,请予以配合!”陈叫山率领兄弟们,大步腾腾朝史家花园后院走,“但凡有不配合者,格杀勿论!” 大魁像是定好了时间一样,不早也不迟,此时也正好回来了,几步赶过来,“陈长官,这……这是怎么了?” “我们接到密报,上海清算小组在战后清算工作中,利用职权,非法谋利,中饱私囊,贪腐巨大!”陈叫山煞有介事地掏出一张纸,在大魁面前一晃,“这是搜捕令!” “没……没没没有的事儿啊,陈长官……”大魁假意辩解着,暗暗地用眼神同陈叫山交流着,分明在说:快,快啊,抓紧时间呢,还搞这么周吴郑王干啥? 青砖楼背后忽地跑出一伙人,领头的士兵,冲天连放三枪,“除非是钱市长亲自前来,否则,天王老子我们也不认……” 第767章计划成功 “钱市长?” 面对军需卫队的士兵,持枪站立而围成的一道人墙,陈叫山冷冷笑着,一步步上前,“钱市长已卷入阴谋陷害军统戴老板的嫌疑名单中,如今正接受政fu的调查……你们让他来?是要公然与政fu对抗吗?” “陈长官,陈长官,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大魁跟上前去,连连地劝和气…… 大魁这般说,与其是在劝和气,不如说是在增加陈叫山的气势! 这一出戏,是早已设计好的! 时光回溯至昨天晚上 通海路。新奇中文.xiniqi. 一茶楼雅间里。 陈叫山与大魁相对而坐。 “大哥,钱市长和史先生真的遇上麻烦了?” “兄弟啊,这消息暂时没有传回来,你晓得为什么吗?” 陈叫山轻咂一口茶水,声音压得极低,眸中尽是神秘之光泽,“钱市长和史先生,被怀疑参与了谋害戴老板的活动中,这是绝密!” “呵呵呵……” 大魁显然是不相信陈叫山的话。 当然,陈叫山也没有打算让他完全相信…… “大哥,你就来个痛快话吧!”大魁淡淡笑着,“咱兄弟谁跟谁啊,用不着诳来诳去的,有事儿,直接说!” 陈叫山知道:大魁可以不相信自己编出来的话,但大魁心底的赌性,犹若暗潮,不可能一直无波无痕,只要有好的由头,去刺激他,激发他,那暗潮必将汹涌而起…… “兄弟,如今这是一个机会,绝对要抓住啊!”陈叫山假意环顾了雅间四遭,仿佛担心有人在门外、窗外偷听一般,“你不是说过吗:只要狠狠捞到一笔大买卖,咱几辈子都吃不完,用不尽,如今,不正是这样的一个大好机会么?” 大魁幽幽喝着茶,默不作声。 陈叫山能感觉到:大魁心底的暗潮,已然不平静,渐渐冲荡起来了…… “如今是什么时局,兄弟你比我清楚……戴老板是什么人物,说一声死就死了,飞机失事坠毁,你相信这里头没有鬼么?” 陈叫山轻轻拍了一下大魁的胳膊,“时局不消停,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今天是戴老板,谁能说哪天不落到你我头上?” 大魁抬眼看了一眼陈叫山,目光似一道闪电,一闪,遂即便又隐匿了去,仿佛在极短的时间里,担心陈叫山窥破了他的心迹一般…… 然而,陈叫山已经窥破了大魁的心迹! 试想,一个完全被动,原本愚痴,且而贪婪,心思浮乱,骨子里却深埋着赌性的大魁,当面对着169号情报站五人的群体智谋,面对那些经过缜密策划、细腻论证,一丝一缕都精心设计的说辞,大魁如何能油盐不入,岿然不动,安稳若佛? “大哥,你到底是什么人?”大魁猛地一问。( 所有的可能,所有的变数,所有的套路,所有的应接,五人小组都已然设计过、考虑过、推演过,预防过…… “我就是一个人!” 陈叫山鼻孔里喷一股风,唏嘘起来了,说,“吃喝拉撒睡,血肉之躯,七情六欲,无利不起早,有好处不会装看不见的人……” 大魁又沉默了,头低着,但那一双眼睛,显然没有闲下来,眼珠子忽而转左,忽而转右,仿佛在桌子上洒了一大片的芝麻粒,而他要将那些芝麻粒数个清楚一般…… 言为心声。然而,无言时,目光,神情,便亦是心迹! “兄弟,你真是糊涂啊!” 陈叫山点了一支烟,长长吐一条烟线,悠悠烟雾,笼罩着大魁锁紧的眉头,听闻此话,便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陈叫山…… “有些事儿,我给你说,能给别人说么?赛狗场里下注的猫腻,庞老二不过是杜先生的狗腿子,这些事儿,你晓得,我晓得,一般人晓得么?如果大家都晓得了,赛狗场岂不成了银行了?” “什么理想,什么信仰,什么忠诚,什么勤勉,什么精诚团结,你仔细想想看,到头来,抵得住一块袁大头实在么?但这些话,你可以跟我说,我也可以跟你说,我们能对外说么?” “清算小组整日忙乎,旗子举得高,口号喊得响,实际上,都在干些什么事儿,你晓得,我晓得,但晓得归晓得,我们能说破么?” “兄弟啊,能说与不能说之间,说破与不说破之间,往往就是机会,大机会!” “你想想看,如今这样一个大机会来了,有一大锅肥肉摆在我们面前,我们为什么不去端?不去吃?” 陈叫山这一番连珠炮的话语,仿佛孙悟空的一根金箍棒,一个劲儿地在大魁心底的暗潮静滩里,猛搅,猛搅…… 大魁已无法平静,完全无法再平静了! “你为什么选择我?” 大魁终于抬平了脑袋,定定看着陈叫山的眼睛,问。 这时候,陈叫山是不能避开大魁的目光,必须直视他,迎上去,不偏不倚,不逃不避,接住他的眼光,与他对视…… “问得好!” 陈叫山眼光定定,直视大魁的眼睛,脸上却是笑容满满,“那我问你:如今情形下,除了我们两个配合,能将这事儿做成,除了我们俩,还有谁?还有谁能做成此事?” “你是清算小组的人,我是南京过来的人,你我又是情同手足,同进共退的兄弟,逮个虱子都要掰下腿腿分着吃,还有比这更好的搭配吗?兄弟,你告诉我,有吗?” “如果我们不做,你以为那一大锅肥肉,将来就没有人去端着吃,会好生生归入国库里吗?兄弟,别傻了……人性都是一样的,谁都不比谁高级,谁都不比谁清澈!” “你不想做狼,可你周围,狼群遍布……” 大魁深吸一口气,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好大哥,我做!” “兄弟,我再强调一遍:牌局是瞬息万变的,有赢,便有输!赢了,兄弟不要忘了我便好,输了呢,兄弟也不要忌恨我!这是公平的,自由的,自主的,对等的一次合作,如果你没有想好,我们可以选择放弃……” “干完这一买卖,我永远离开上海,从此隐退江湖!”大魁此时的眼中,燃烧着一团火焰,赌性大发,亢奋不已,难以自持的火焰,“大哥,你说吧,具体怎么干!” “唉……” 陈叫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充满了百般的矛盾与纠结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大魁,“这是详细的行动方案,你默念几遍,牢记心底!” 大魁看了几遍,陈叫山猛地将行动方案又拿了回来,掏出打火机,点了火,将其烧着了…… “这个东西,必须铭记在我们心底,不能留存在世,否则,一旦出变数,这便是送我们上断头台的有力证据……” “嗯……”大魁看着信纸在烟灰缸里,慢慢地化成了一团黑灰,默默而有力地点了点头…… ………………………… 现在。 史家花园。 望着陈叫山,望着陈叫山身后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汉子,每一个人眼中透射出的那一种杀气,军需卫队的士兵们,手里尽管端着长枪,但每一个人的手,皆在微微抖…… “快给我闪开一条道!” 陈叫山拔出手枪,冲天一举,大喝一声,声音直贯云霄,连脸都喝喊得变红了,“不过小小的军需卫队,胆敢与军统,与国民政fu对抗,是活得不耐烦了吗?闪开,都给我闪开” 鹏天、三旺、面瓜,以及一众袍哥会的兄弟,遂即亦将手枪拔了出来,学着陈叫山的样子,齐齐将手枪举冲向天,但都不说话,只以阴狠的目光,释放着一种信息…… 此时无声胜有声! 史家花园里的其余人,一个个噤若寒蝉,左一看看,右一看看,每个人的心中,眼中,都充满了疑惑,充满了揣测,充满了假想,充满了自我的分析…… “都闪开,都闪开吧……” 此刻,大魁成了一个和事佬,成了一个和平主义者,言语中带着一种语重心长之感,“大家都是为党国效力的,特事需要特办嘛……” 说着,大魁走到那位士兵头目身边,凑近士兵头目的耳朵,低声说起了话…… 大魁说话的声音,仅够那个士兵头目听见,其余任何人,只见大魁的嘴唇在一下下地动,唇上的胡须,一下下地翘着,落着,却听不出任何一字…… 陈叫山眉头紧皱着,等待着…… 鹏天、三旺、面瓜、一众袍哥会的兄弟,等待着…… 史家花园里其余的清算小组成员,下人,保镖们,等待着…… 军需卫队的每一个士兵,亦在等待着…… 一分一秒。 时间静流…… 终于,大魁的手臂,朝前挥划了那么一下,那个士兵头目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地鼓了起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大喊一声,“收队” “给我进去搜查” 陈叫山手臂朝着二号阁楼方向,一挥,众人纷涌向前…… 在二号阁楼的资料汇编室,陈叫山一阵翻腾,而后,悄悄地从怀里掏出一张事先绘制好的“史家花园秘密金库构造草图”,立刻像发现了重大线索一般,大步奔到楼廊里,高举图纸,将大魁喊到跟前来,质问,“这是什么东西?” 大魁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陈长官,我……我不晓得啊……” “少废话,带我们去秘密金库!” 陈叫山将手枪抵在大魁的太阳穴,大魁将两手举了起来,“长官,长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陈叫山一手高举图纸,一手握枪,抵在大魁太阳穴上,慢慢地将其押出了二号阁楼…… 清算小组的人,军需卫队的人,皆一脸愕然,悄声地议论纷纷…… 大魁带领陈叫山来到假山旁边,掏出黄铜钥匙,插入假山的小孔里,一旋,假山缓缓移动开…… 第768章笑傲江桥 一艘货轮,静静停泊在黄浦江二号码头…… 货轮吃水很深,扑涌着的一朵朵浪花,在船舷下侧,一下顺流成粼粼一道波痕,一下又跳将起来,滚滚流东…… 几只白色水鸟,盘旋在货轮上方,兜着圈儿,久久不散去,甚而有两只,极不怕人,停歇在围栏扶手上,翅膀一下下地抖,尖喙转来转去,盯着手扶围栏的陈叫山…… 陈叫山捋了袖子,看一眼手表,深深地吁着气…… 破冰计划,已然胜利完成! 以孙伯为首的分埠兄弟们,及其家眷,全都已经上船。 前往史家花园,参与秘密金库转运的鹏天、三旺、面瓜,以及一众袍哥会兄弟,全都已经上船。 之前在史家花园露过面的孔长卿,以及领导了反独裁游行的贺承肩,甚至包括,大魁及其十来个亲信随从,也全都上了船。 除过继续在“愈疾福堂”经营药铺,开展169号情报站工作的老王,此际,陈叫山仍在等待一个人…… 高雄彪。 身为169号情报站行动组组长的高雄彪,两天前,组织了刺杀钱市长和史痦子的行动…… 前天晚上,情报站只收到了一条情报:史痦子被击毙,钱市长趁乱逃脱! 然而,高雄彪自己,到底是什么情况:被人抓获?负伤奔逃?或者,已经牺牲? 情报中一概未提。 依照事先约定,至此时,高雄彪应该要到达二号码头,随货轮一同离开上海的。然而,已过去了十分钟的时间,高雄彪始终未露面…… “大哥,不能等啦,真的不能再等啦……”大魁焦急地站在陈叫山身后,一个劲儿地跺着脚,“趁着现在水浑,咱赶紧走,等水稍稍澄清了,咱就走不了了……” 贺承肩和孔长卿凭栏遥望,目极远处,愁眉深锁…… “开船” 随着陈叫山一声令下,货轮发出闷长的笛声,激扬着滚滚浪花,向吴淞口驶去…… 天逐渐黑了下来,入海口一片苍茫,黑黑暗暗,惟“嘎嘎”时鸣的鸥鸟,“哗哗”拍打岸石的浪花,发出动响…… 陈叫山与大魁站在甲板上,任海上夜风,一下下吹扬着他们的衣衫、裤管、头发…… “上海,不晓得将来某一天,我还会不会回到这里……”大魁喃喃着,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愈来愈远,愈来愈苍茫,仿佛是一位身穿黑色丝绒长裙的贵妇,丝绒上镶嵌着的点点闪光片、细细亮珠…… 依照既定计划,船一到海上,大魁一伙人,便是要被击毙的! 陈叫山听着大魁的话,心中莫名状涌起一丝儿难言的唏嘘来…… “兄弟……” 陈叫山将手臂搭在大魁肩膀上,帮着他翻了翻被海风吹乱的大衣衣领,“我想知道一件事儿:你当时跟军需卫队的队长,嘀咕了些什么?” 大魁颇为得意起来,嘿嘿地笑着,“我跟他说现在,你有两种选择,要么阻止军统的人搜查,要么,就乖乖地让开一条道。选择第一种,你有可能当场被打成马蜂窝,就算不死,今天这事儿所产生的后果,也将是你一个人负担。而第二种,你非但安安全全,更重要的是,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与你共同承担此事的后果……” “高明,很高明!” 陈叫山笑着伸了一个大拇指。 “兄弟,你觉得,钱这个东西,好么?”陈叫山忽而问。 “好啊,当然好啊!” 大魁不假思索,几乎脱口而出,“大哥你不是说过吗:什么理想,什么信仰,什么忠诚,什么勤勉,什么精诚团结,你仔细想想看,到头来,还抵不住一块袁大头来得实在!” “我有说过吗?”陈叫山闭上了眼睛,做回思状,不待大魁应答,兀自又慨叹起来了,“钱,的确是个好东西,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比钱更重要,更宝贵!比如:理想,信仰,忠诚,勤勉,精诚团结,等等等等……” “人嘴两张皮,怎么说都有理,嘿嘿,此一时,彼一时嘛……”大魁笑说。 “唉……” 陈叫山长长一叹,“我说过:牌局是瞬息万变的,有赢,便有输!赢了,兄弟不要忘了我便好,输了呢,兄弟也不要忌恨我……” “大哥,你怎么啦?” 大魁偏过头,不解地看着陈叫山,“咱不是已经赢定了么?” “!” 陈叫山掏枪的速度极快,射击更快,一枪击中了大魁的眉心,大魁一个跟头,栽进了海里,“噗通”一声,浪花飞溅起来,打湿了陈叫山的衣衫,也打湿了陈叫山的脸…… 陈叫山抬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海水,感觉唇边有一丝咸咸的味道,“兄弟,永远不要说赢定了……” 夜黑如墨,夜海翻滚…… ………………………… 船至宁波港,贺承肩收到了一条电文:猛虎犹在! 贺承肩和孔长卿击掌相庆“雄彪同志果然安全!”“是啊,吉人自有天相助……” 陈叫山从舱室回到房间,听闻了电文的消息,只默默点着头,“好,好……” 陈叫山脸上尽管带着笑,但笑容很浅,不足以冲开眉宇间的皱褶…… 高雄彪曾经告诉过陈叫山一个秘密:其实,在抗战初期,唐嘉中和薛静怡,已双双在中原战场上牺牲! 身为革。命领路人的吴先生,心中的悲伤与唏嘘,时时难以平复…… 为安慰唐家人,吴先生模仿着唐嘉中的笔迹,在每年唐老爷生日左右,将一封家书寄到了乐州唐家大院…… 陈叫山一想起当时见到唐老爷教孙子唐跃龙舞龙时的情形,心中便是一阵阵隐隐的痛…… 那么,这条电文,究竟是不是高雄彪本人亲发呢? 会不会是别的同志,为安抚破冰计划参与者们,使得货船顺利抵达香港,成立“东升”实业贸易公司,从而为北方战场,提供源源不断的军需供给,由此,而以“猛虎”的名义代发呢? 无论怎样,陈叫山如今身在海上,陆上的诸多事宜,也只能通过电波,向外传达了…… 破冰计划虽已成功,但带来的一系列的后续反应,必将使得武汉、乐州两处的航会兄弟们,卢家大院、高家堡、太极湾的家眷、亲友们,陷入危险…… “汉口航会,速速撤离,驰援乐州,人马并于一处,可于太极湾、野狼岭,凭其天险据守,以待转机……” 陈叫山拟好了电文,交于贺承肩和孔长卿,二人看后,叹息两声,遂由孔长卿将其发了出去…… “嘀嘀……嘀嘀嘀嘀嗒嗒……” 徐州。 一旅馆内。 高雄彪肩膀上缠着纱布,戴着电台耳麦,用铅笔速记了代码,而后将其逐一翻译…… 在刺杀钱市长和史痦子的行动中,高雄彪带领行动组十个兄弟,在镇江车站与钱市长的卫队,展开一场激战…… 最终,十个兄弟,全部牺牲,高雄彪肩受中伤,只得紧急撤离…… 史痦子被击毙,但姓钱的逃过一劫,高雄彪知道:计划完成得不够彻底,后患无穷! 因此,高雄彪没有选择赶回上海,与陈叫山会合,而是留守镇江,他很清楚:自己如今身负重伤,特征明显,极易被人盯上,倘若前往上海,必然会将危险,引到上海去…… 高雄彪接到电文,忍着肩痛,遂即便乘火车赶往武汉…… 高雄彪终究迟晚了一步,军统汉口站的特工,联同武汉警备司令部,突袭两江航会,航会兄弟大部罹难…… 万青林与大头、二虎、黑蛋、鹏云几人,在航会兄弟掩护下,逃离武汉…… 然而,五人逃至女儿梁时,刚一踏上那座石拱桥,便又被当地民团的人,来了一个左右夹攻,五人被围在了拱桥上…… 面对女儿梁、男儿坡两岸黑洞洞的枪口,万青林绝望了,仰天大吼,“大哥,你在哪儿啊?咱买卖做得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加入共。产党,为什么啊?” “青林,死便死,你喊啥?”大头不屑地说,“大哥就算在这桥上,我还是那句话:大哥无论做什么,我都至死跟随!” “没有大哥,咱早就死了一百回,一千回了,活到今天,咱赚着呢!”二虎大笑着。 鹏云望着桥下滚滚凌江水,声音凄楚地喊,“鹏天,你跟大哥在一起吗?咱们来世再做兄弟……” 黑蛋掏出弹弓,将钢丸放入兜皮中,拽展了皮筋,“脑袋掉了,碗口大个疤,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兄弟们,拼了” “……” 女儿梁和男儿坡民团的人,从左右两岸齐齐射击…… 枪声密密,子弹如雨…… 万青林被打成了血人,一头从桥上翻下去,凌江一片血红浪花…… 那些扬帆动桨,驰骋江河的岁月,幻然一梦,永去…… 大头、二虎、鹏云、黑蛋,这四个曾经的取湫老兄弟,浑身上下,布满弹痕,有人死死抱着石桥护栏,有人仰躺,有人伏趴在地,有人至此紧紧攥着弹弓…… 第769章守城大战 “快,快过来啊,抓住我的手,快啊,别松手,抓紧喽……” “啊” 陈叫山惊叫着,猛坐起,霎那间,梦境与现实,难分清…… 双手抱了头,沉重的喘息声,冲荡在船舱寝室里…… 梦,像一片玻璃,被击碎了,碎得一地都是,每一个碎片上,全有梦在闪耀…… “先生,先生,怎么了?” 三旺和面瓜、鹏天,推开房门进入,见陈叫山面色酱赤,头上汗津津,喉结上下移动,眼中惊惧之色,犹未褪去…… 面瓜为陈叫山端来一杯淡开水,陈叫山一大口喝干,脸上有了笑容,“做了个梦,掉下悬崖了……” 无睡意,陈叫山穿好衣裳,来到甲板上,望着夜色中的茫茫大海,点点星光,映在海面上,时而被波浪翻卷了,隐匿了,暗,不见…… 陈叫山在海上无尽眺望,无限遐思神游时,一匹白马,在深夜的秦岭古道间,哒哒哒哒疾驰…… 星夜兼程。 疾蹄追风。 骑马者高雄彪。 在武汉,闻讯航会被血洗,高雄彪痛心疾首,即刻乘火车,赶往西京,组织上要派汽车,送高雄彪赴乐州,高雄彪说,“给我一匹好马,走古道,比汽车快!” 快! 快快! 高雄彪骑在白马上,风衣长飘,萦萦山谷间,双腿猛夹马腹,狠抖缰绳,恨不能生一双翅膀,立刻飞回乐州! 危险…… 乐州城即将陷入危险! 破冰计划,在上海震动极大,从南京传出的各路消息,犹若万箭齐发,所有箭头,皆指向一人陈叫山! 乐州危矣! 必速驰援! 尽管高雄彪疾驰而行,但终究还是晚了一些…… 几天前,已有一制荡队伍,向乐州进发! 这支队伍,足足一个团兵力,从金安城以西的驻地出发,乘坐汽车,全副武装,杀奔乐州城! 该团团长姓王。 王团长正是几年前的煞气王。 煞气王当年率领一众兄弟,随征收铜器的马团长,奔赴重庆,接受编制,奔赴前线,出生入死,血战连连,待抗战胜利,已升任团长。 接到上级命令,煞气王将帽子朝桌上一拍,诸多往事,浮现眼前,尤其是自己的内弟杨顺成,跪在地上,大声地求饶,“会长,我们错了啊,饶过我们吧!”其情其境,其语其声,尤为清晰…… 一旦成功活捉陈叫山,便是奇功一件,从此之后,青云直上,前途无限! “陈叫山,我们该清一清老账了……” 煞气王恨恨咬着牙,率领全团,开着汽车,全副武装,杀奔乐州! 煞气王曾是航会一员,熟悉乐州城布局,待队伍一到三合湾,便命人朝碾庄码头开炮,先来一个下马威! 统领两江航会乐州分埠的,是侯今春。 侯今春正与兄弟们在码头喝酒谝传,忽遭炮击,惊恐难定,便将航会兄弟召集起来,亮出家伙,在凌江大桥上,展开了一场阻击战…… 一帮扬帆跑船的人,怎能抵挡全副武装的一个****整编团? 不消一袋烟工夫,侯今春便大喊,“回城,回城,撤到城里去” 临撤退前,侯今春不忘用基建客的炸药,将大桥炸毁,以图为撤退争取更多时间。 常海明的卢家卫队,与航会兄弟们、全城老百姓,坚闭城门,将野狼岭上自制的火炮,抬上城墙,严阵以待…… 当煞气王身穿军服,戴着军帽,手上套着白手套,站在城外大呼,“我说,你们不要顽固不化,螳臂挡车!趁早开城门,出城投降……” “去你妈的!”鹏飞趴在城楼上,架枪,瞄准,愤愤地说,“亏你曾经还是航会的人……” “” 鹏飞一枪打到了煞气王扬起的胳膊上,煞气王捂住伤口,倒退几步,歇斯底里地大吼,“打,给我狠狠地打” “咚咚咚咚咚咚咚……” 整编团多门大炮,齐齐发射,一颗颗炮弹,飞炸乐州城…… 城砖碎屑,城楼上的青瓦,旋飞上天…… “以为你们有炮,老子就没有?”常海明将袖子一挽,“给我揍,使劲揍个忘恩负义的……” 炮火交加! 炮声隆隆…… 令煞气王完全没有料到的是,一个整编团,全副武装,一个个的专业军人,连番攻打一整天,愣是把一个小小乐州城攻不下来…… 乐州卢家粮食充足,可以持久待战,可整编团劳师远征,军需有限,必须速战速决! 否则,待到高家堡和太极湾、野狼岭的人马赶来驰援,整编团就更没有胜算了! 整编团与守城英雄们,连番对攻,打得热火朝天时,高雄彪赶回了乐州…… 闻听枪炮声连连,高雄彪骑马奔了虚水河东岸的唐家庄…… “唐叔,跃龙……” 高雄彪想到唐嘉中和薛静怡双双牺牲,吴先生却一直将秘密捂着,心中便是一阵揪痛,一见到唐老爷和唐跃龙,为掩饰情绪,便提说乐州城被攻打之事…… “仗打了两天了……”唐老爷不无忧虑地说,“听说,这伙当兵的头目,就是当年的煞气王。” “高伯伯,我爹和我娘,是不是也在打仗?”唐跃龙说,“要是他们把队伍领过来,看谁敢包围乐州城?” 高雄彪摸着唐跃龙的脑袋,“跃龙,等仗打完了,你爹娘就回来了……” “骗子,你这个骗子!” 高雄彪和唐老爷正在商量守城之事,却见唐慧卿披头散发地冲了过来,一把揪住高雄彪的衣服,连拉带拽,“骗子,你给我说,嘉中和静怡,是不是早就死了?我娘都被气死了,你还要来骗?” 自从卢恩成死后,唐慧卿回了娘家,人就变得越来越沉默,终于,疯掉了。 唐慧卿被丫鬟架着走了,边走边仍嘶吼着,“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害死嘉中,害死静怡,害死了我娘,害死恩成……” “老爷,不好了,煞气王的兵要过河了……”忽然有家丁赶来报告。 高雄彪一听,掏出双枪,将唐家家丁召集一处,吩咐他们分成两路,一路佯装守虚水河木桥,一路掩护唐家人朝北撤离…… “跃龙,快,快去龙衣房,把那些龙衣都抱出来……” 仓惶忙乱之中,唐老爷仍牵挂着那些颜色各异,尺寸有别的各种龙衣。 “爷,别管啦,龙衣可以再做的,命就一条……”唐跃龙使劲拽住唐老爷的袖子,连连将其朝一边拉…… 高雄彪带领唐家人,且战且退,退至谢家井,忽闻官道上一阵马蹄声传来…… 是高新权率领高家堡的兵勇们,赶来驰援乐州城了。 “新权……” “堡主,真的是你啊?” 高新权和高雄彪多年未见,兴奋不已,借着相逢之豪情,猛攻整编团,使得煞气王又显被动…… 卢家大院。 侯今春撺掇了一帮亲信,决计要打开城门,向煞气王投降! 禾巧站在前院院坝里,指着侯今春大骂,“姓侯的,卢家待你如何,你心里清楚得很!你真要当喂不熟的白眼狼吗?” “这仗没法打,耗到头,全都得死!” 侯今春起初是辩解的语气,说着说着,语气中竟透露着不阴不阳,“别人为啥攻城?还不就为了陈叫山!谁知道陈叫山现在哪里,是死是活,我们犯得着这么死守吗?” “你……” 禾巧手指侯今春,气得差一点晕过去…… “大娘……”志雁见禾巧气得不轻,正要跑过去扶禾巧,却被侯今春抢上一步,死死地卡住了脖子…… “放开志雁!” “放开我妹妹!” 志凯和志荣、志胜原本抬了装土的麻袋,要垒到城墙上去,忽见志雁被侯今春挟持,便齐齐大吼大喊着…… “城里有多少子弹?你们疯了吗?再不开城投降,全他娘的死……” 侯今春用胳膊紧紧卡着志雁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告诉常海明,开城门,快去!再磨唧,我掐死她……” 芸凤、秋云、二老夫人、魏客首、毛蛋、杏儿、杨翰杰、柳郎中等人,看着侯今春挟持着志雁,心皆揪紧,却又束手无策为了守城,所有的枪支弹药,全运往城墙,如今,仗打得火热,没有枪,谁能奈何侯今春? “嗡” 忽地飞来一把斧头,不偏不倚,正正从侯今春的后颈窝劈砍进去,侯今春脑袋开花,身子一歪,倒下去了…… 飞掷斧头的,是王铁汉! 王铁汉跑过来,扶起惊惧未定的志雁,“四小姐,别怕,别怕……” 志胜疾步跑过来,从侯今春脑袋上抽下斧头,照着侯今春的身上,一阵疯狂劈斩,砍得血肉飞溅,骨屑纷纷,“我让你咒我爹,我让你咒我爹……” 当天傍晚时分,姚秉儒与罗明宽,又带领太极湾、野狼岭的众多兄弟,乘了顺风顺水船,满载枪炮,亦赶来驰援乐州城…… 高雄彪指挥几路人马,有序配合,逐节还击,整编团颓势尽现,煞气王见情势不妙,急令,“撤,先撤” 煞气王带领整编团残部,朝洋州方向逃去…… 高雄彪率领姚秉儒、高新权、罗明宽,常海明,欲乘势追击,唐老爷忙劝,“穷寇不可追呀!” “忘恩负义的小人,纵逃必杀!” 高雄彪翻身上马,双枪一高举,“追” 第121章大地曙光 高雄彪率领队伍,****近道,堵截煞气王的整编团。ong> 混战中,煞气王被高雄彪击毙,整编团残部顿作鸟兽散…… 回到城中,高雄彪对禾巧说,“叫山现在好好的,你们不必担心……当务之急,是我们要提高警惕,拧成一股绳,时刻防范外敌进犯……” 郑军师已年迈,且重病在身,在丫鬟搀扶下,进屋来说,“欲解危局,须得其要!以老夫拙见,小山王,你设法带先生家眷,去寻先生吧!一家人在一起了,也就不两地牵挂了……” 依照纪律,陈叫山加入组织,以及实施破冰计划的事儿,高雄彪现在是不能说的。 当郑军师说出这番话来,高雄彪心底犹然佩服,军师年事虽高,终究有大谋:一语点中核心,且韬晦圆理,亦不泄露机密…… 半月后,禾巧、芸凤、秋云、志凯、志荣、志胜、志雁七人,自梁州机场乘飞机,先抵广州,后转香港…… 抗战甫一胜利,古路坝的联合大学,便又迁离乐州。芸霞跟随自己的先生,去了北平。 于是,二老太太没有选择去香港,而是乘火车去了北平…… 至此,卢家大院没有了卢姓之人,没有了陈姓之人,身为陈叫山结义兄弟的姚秉儒,接管了卢家产业,并形成了乐州城、高家堡、太极湾、野狼岭,互为策应、屏护之势! 常海明依旧为卢家大院总护卫。 冯天仁、潘贵生、王正孝,联手撑起碾庄码头一片天! 高新权在高家堡经营根据地,罗明宽于太极湾,驻守大本营! 鹏飞和满仓,驻扎野狼岭,凭其天险,守住乐州北大门…… 每年至中秋时,姚秉儒常对一轮满月,于清辉间仰首唏嘘:大哥,你我兄弟。何年何月,才可团聚? 自煞气王的整编团,在乐州吃了败仗,自此后,无论是国。军,或是土匪棒客,再不敢觊觎乐州!他们总说——那是一方勇武之地。进犯必败! 在万里之外的香港,陈叫山成为了“东升”实业贸易公司的总经理。 在月光很好的夜晚。陈叫山总喜欢站到高楼顶层,向着西北方向,久久眺望…… 那奔流着滚滚凌江的一方土地,承载旧时多少记忆,而如今,却只能于梦中、于眺望中、于凝然和怔怔间,思念,默想…… 兴许,暂且的别离。一时的分隔,正是为了未来更欢愉的重逢,更深情无间的拥抱! ………………………… “先生,这是上个礼拜北上货船的秘运物资清单,这是这一批回调物资清单,你审一下……” “先生,东升5号货轮在东山岛遇要港司令部巡防舰艇堵截盘查。没办法,我们给人家散了财,这是礼品财物汇总表……” “先生,福鼎至乐清区域,有零散渔民要求跟随我们,为防有特务混杂其间。我们婉拒了,这一回船队过去,他们有意在海上设障,耽搁我们行程……先生,你看要不要对他们进行甄别收编?” “先生,江南造船所传回来的订单回复,他们称时局不稳。已全面停产……今儿早上,我们接到了返订金汇票,你签一下字……” “先生,汇丰银行的汤姆森先生,约你今晚六点吃饭,我查了一下日程安排,今儿晚上,你得约见九龙仓库罢工的船工代表谈话,你看……我们选哪边,舍哪头?” 陈叫山坐在办公室里,手里的钢笔,刚将笔帽拧上了,房门一响,遂又有人进来汇报,索求批复,于是又将钢笔拧开…… 从来似乎都没有这么忙过…… 在乐州,在汉口,在上海,从来也似乎也没有这么累过…… 是我一****,一年年地老去,精力已远不如从前了么? 或许,忙和累,才是我远离故土,栖身香港的真正意义之所在吧? 陈叫山摊开报纸,身子深深地朝沙发后背靠去,正看着报纸,房门又被敲响了…… 面瓜走了进来。 “先生,三少爷从英国来信了……”面瓜喜滋滋地将一个大信封,交到陈叫山手上。 陈叫山并不急于拆开,笑着将大信封,先放到鼻子上嗅了一嗅,并用手指轻轻地捏摸着,顺着捋一遍…… 信封拆开,里面掉出一张相片:芸凤在草地中央的一张椅子上坐着,志荣和志胜,分站在两旁,志荣戴上了眼镜,志凯则袖子挽得高高,芸凤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好像是《圣经》…… 面瓜见陈叫山在笑,征得同意,也凑过来看,不禁感慨,“英国的牛排,怎地不养人呢?你看二少爷和三少爷,又黑又瘦,这读个书怎就把人读瘦了呢?” 陈叫山笑着将信封一举,“嗅嗅,你嗅嗅,一股子黄油味儿,闻着就腻……” 两人哈哈哈地在办公室里大笑…… ………………………… “爹,爹,快来快来……” 陈叫山正在书房看报纸,志凯猛地推门而入,脸上尽是兴奋的表情,以至于忘记了先敲门的规矩,一把扯起陈叫山便朝外走…… 陈叫山疑惑着,被志凯扯拽着,来到了小憩室,一看,禾巧,秋云,志雁,鹏天、面瓜、三旺居然都在,一人一把椅子,排成了一弧形,围着矮柜上的收音机…… 志凯将陈叫山按在了中间的椅子上,陈叫山笑问,“干什么?搞这么严肃,开家庭会议么?” 志凯也不接答,其余人也皆不说话。志凯的耳朵几乎都贴到了收音机上,将收音机的旋钮,拧来拧去…… “爹,好了,好了……”志凯站直身子,又将右手食指竖在嘴上,示意大家保持肃静…… 收音机里发出“唧唧唧”的电波杂音,接着,又是“嗤嗤嗤嗤”的窜台波段混音,忽地传来了闹哄哄的声音,似是人声喧哗,似是汽车轰鸣,似有锣鼓敲打,遂即,终于静寂了一下,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陈叫山正皱眉看志凯,环视大家,收音机忽地传出了一个声音——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fu……成立了!” 第122章沧海壮歌 陈叫山站在一面地图前,比划、估量着,忽闻电话声起…… “喂,你好……” “喂个屁呀!” 电话里传来高雄彪爽朗的笑声,“还真有点红色资本家的气度了,哈哈……” “小山王,你还活着呀?” 陈叫山也笑着戏虐起来。 “活着哩!我咋能死?汉堡牛排没吃上,洋酒咖啡没喝上,转圈圈的舞没跳上,我要死了,亏啊!” 还是那个小山王。 一点没变! “我说陈经理,现在有个大买卖……你得到福建来一趟!” “哦?” 陈叫山故显疑惑,“多大的买卖?非得我亲自去吗?” 高雄彪压低声音,“事不宜迟,越快越好!见面细谝……” …… 福州。 屏山第一战区医院。 陈叫山带着鹏天、三旺,在病房见到高雄彪时,眼眶一热,差一点落泪…… 高雄彪瘦得不成人样:脸上刀削斧凿过一般,面色苍白,嘴皮上似糊了一层糯米浆,胡子拉碴…… 其时福州已解放,战区医院的护士们,组织民众在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下,教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好喜欢!民主政fu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高雄彪猛地从床上坐起,光着脚跳下床,哼哼着,“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你倒是快,我寻思还再得几天呢……” 高雄彪一巴掌拍在陈叫山肩上,力道极大,不减当年勇! “高兄,约我到福建来,该不是要跟我比武吧?” 陈叫山笑着将高雄彪扶到了床上,为其掖好被角。 鹏天和三旺。望着曾经雄武至极,魁梧强壮的高雄彪,如今竟病成了这样,鼻子有些酸,但见陈、高两位故友,又不愿将相逢气氛,弄得那般煽情。依旧是说着戏虐的话,闹腾腾的…… 出了病房。三旺遂向一位老医生询问高雄彪的病情,老医生说,解放军入闽,从夏天打到秋天,许多战士水土不服,患上疟疾、热寒、肺炎等病症,非战斗性减员十分严重! “高同志患疟疾时间长了,久不见好转,另有一些常年积疾。也都并发了……”老医生叹息着,“好在高同志一贯乐观,倒也利于我们的治疗……” 病房中,高雄彪向陈叫山谈了所谓的“大买卖”——解放军如今正在攻打厦门,战士们多为北方、中原人士,精于陆战,但不熟悉海战。许多人甚至一上船就晕……另外,如今船只也紧张得很,许多大型货船,都被****飞机炸毁…… “你跟船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凌江、长江上跑买卖,还参加过江阴海战……” 高雄彪没了戏虐。严肃郑重起来,眉毛凝拧为川字,“我思来想去,还得让你这船帮老大,给厦门将士们,助一助力!” “记住,这不是组织上的命令。是我个人的见解!”高雄彪深深吸一口气,“你到厦门后,根据实际情况再做具体决定……” 陈叫山领着鹏天、三旺,走闽江乘一小渔船,到了马尾港,一看,港口斜阶上,果然倒扣着许多货船残片,就连瞭望石围、疏导通道、缆桩、旧炮台,亦被炸得一片狼藉…… 待陈叫山来到厦门时,解放军经几番苦战,已经顺利攻占鼓浪屿! 依照高雄彪指示,陈叫山与第十军团某军部联系上。 接待陈叫山的,是该军所属一支精锐师的师长,姓王。 有高雄彪的联系,王师长一见陈叫山,颇为热情,要警卫连的人去弄些酒菜来,热情招待陈叫山。 过一阵,几个战士抱了一坛子高粱酒,拎着一个油布包进来了…… 王师长揭开酒坛的封盖,脑袋凑上去,猛嗅一下,“嗯,纯倒纯,劲儿不足!来来,陈先生,将就喝点……” 说着,王师长又去解那油布包,“我看这弄些什么好吃的……” 油布包里是些鱼干,一股子浓重的鱼腥味儿传出,王师长一闻,立刻干呕起来…… 陈叫山一见,连忙将油布包团起来,又帮王师长拍打脊背,王师长肚子里翻江倒海,竟哇哇哇地大吐起来……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陈先生,这酒没法喝了……”王师长笑着连连摆手,“我实在是闻不惯这臭鱼烂虾的味儿,他娘的,一闻,这吃了三天的干粮,全糟践了……” 几天后,王师长召开师部会议,陈叫山坐了上首。 “王师长,这是我整理出的一些海事气象资料,以及跨海登陆作战的演习方略……” 陈叫山将厚厚一沓纸张,递到王师长跟前。 “哎呀,我说陈先生,打仗就是打仗,陆战也好,海战也好,空战也罢,都是一个理儿,凭的是一股子狠劲儿,勇猛顽强,杀敌于不备……”王师长原本想说“你弄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干啥”,转念里,觉得不妥,便改口说,“你瞧我们,从渡江战役以来,一路南下,一个萝卜一个坑,指哪儿打哪儿,一打一个准……” 陈叫山微笑着,轻轻点头,以示尊敬…… “都说这厦门不好打,汤恩伯这老小儿是硬骨头,难啃,可你瞧见没,咱冲锋号一吹,国民党那些溜子兵,吓得是屁滚尿流,哈哈哈……” 王师长一脸豪情,越说越兴奋,手一扬,“对了刘团长,歼俘人数统计出来了没?” 那位刘团长“霍”地站起,身姿如松,“报告师长:此一役,我军歼敌两千人,虏敌两万五千人……” “陈先生,说说你们备造船只的计划吧!”王师长说。 陈叫山便给三旺递了个眼神,三旺站了起来,从身上摸出一张图纸来,在桌上摊开,“这……这个……造船……我根据海域水情、气象反馈、实战所需,共设计了三种船型。一是长尾阔围船,一是鸭艄平头,还……还有……” 陈叫山晓得三旺嘴笨,便将图纸转向王师长,“王师长,你看看……” 王师长撇着嘴,脑袋歪来拧去。看了两眼,便转他人传阅。大家都与王师长差不多,看也看不出个名堂…… “根据上级指示,我们将遣十个加强团,攻打金门岛!”王师长将图纸还于陈叫山,“你们看,这些船多久能造出来?” 陈叫山转头看三旺,三旺将图纸拨过来,用手指在图纸上敲敲点点,时而闭目细算。而后说,“在木料充裕、配材完备、船匠师傅到位、无极端天气、劳力有余的前提下,最快……最快的话,两个月能造好,而且……而且是鸭艄平头……” 会议室里一阵哗然…… “不行不行……”王师长连连摆手,“等不了那么久!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就他们166师那点儿残兵败将,十个加强团。是给他们面子……” …… “先生,我看咱别在这儿耗了,走吧……”鹏天有些丧气地说,“本来也不是人家请咱们来的……” 陈叫山抽了一口烟,缓缓地吐了出去…… “怎么,要当逃兵啊?” 陈叫山一转头。见高雄彪竟来了。 高雄彪气色比之前好很多,走到鹏天跟前,一脚朝鹏天屁股上踹去,“踹死你个兔崽子!来了又想溜,门都没有……” 陈叫山将情况给高雄彪一说,高雄彪眉头皱起来了,问陈叫山要烟抽。陈叫山考虑到他的病情,不给,高雄彪抱住陈叫山,硬从陈叫山身上摸出了烟,兀自点了,连连咳嗽几声,“自古骄兵必败,不得不虑啊!” 第二日下午,陈叫山遇见高雄彪,问,“高兄,谈得怎样?” 高雄彪连连摇头,引陈叫山到了海岸,遥望金门岛,波光浩淼,“叫山啊,现在看,我们只能就米煮饭,依布裁衣了……” …… “一二一,一二一,对,大家学我的样子:手臂张开,放松,用腰力撑住,腿不要打闪闪,脚板如钉,扎紧喽……” 在一排大树之间,拴着秋千,在秋千与秋千之间,又绑上了长条木板,木板经掏凿,内呈凹面,许多战士站在木板上,身子一下下地晃悠着…… 这是为了模拟战船动荡实境,进行的适应训练。 鹏天是训练教官。 几个战士在木板上晃荡一阵,便立刻跳下来,抱住树干,呕吐不止…… 另有几个士兵,认为这操练没什么意义,不但懈怠训练,且为了证明他们孔武有力,提出要与鹏天比试掰手腕,鹏天苦笑着,连连摇头…… 三旺召集了一伙渔民,要他们协助寻船、造船,许多渔民眼中尽是惊惧与惶惶之光…… “长官,你们想吃鱼,有,说船啊,没有……” “长官,我们是好人啊,没干过坏事啊……” “长官,我真不是摇船的,真的,我要骗你,我……” 面对渔民的不配合,三旺抓过一个渔民的手,“瞧你这虎口上的老茧,月牙似的,侧掌还有一道隐茧,这不是摇桨撑蒿留下的么?” 渔民们狐疑地看着三旺,开始用闽南语嘀嘀咕咕起来,末了,有人问,“解放军真的不杀百姓?” “解放军是咱老百姓自己的队伍!” “我们把船摇不好,也不杀吗?” “不杀……” …… 陈叫山,高雄彪,王师长,以及许多军中将领,在一会议室里开会。 “根据上级指示精神,我们研究决定:明天夜里九点,开始登船渡海……” 一位瘦高军官说,“我们目前调集及新造船只,只有三百多只,许多都是旧船,承载量有限……但是,时不我待,战机难遇,我们要趁国民党残部,在大金门疲怠迷惘之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因此,我们将渡海作战部队,分为三个梯队。分批次渡海……”瘦高军官用铅笔,在墙上的大地图上敲点着,“明晚九时,第一梯队的三个加强团,将从澳头、大嶝、莲河登船!待船队返回,第二梯队再登船渡海,如此反复……” 陈叫山一直低头默思。见瘦高军官的话稍稍落音,正想讲话。瘦高军官却手捏铅笔,胳膊挥舞起来,“同志们,人民解放战争,进行到今天,就是一曲荡气回肠、气势恢宏的慷慨壮歌!我们要在这里,金门,为这一曲壮歌,谱写最后的休止符。圆满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作战任务,为新中国献礼,为一个新时代——献礼!” 会议室里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陈叫山和高雄彪也在鼓掌,但眉头深锁…… …… “立正——向右看齐——向右转——跑步走——” 战士们右肩挎枪,左肩挎干粮斜褡裢,背负背包,“哗哗哗哗”地跑向船。脚步声整齐有序…… 陈叫山领着三旺、鹏天,以及三百多船工、渔民,将第一梯队三个加强团的电报机、弹药箱、工事工具、防水油布、镇船石、卫生处理器械、绞铁丝网工钳、应急马灯、联桨铁链、配蒿钢钎、麻绳圈等物品,朝船上搬运着…… “高兄,你咋来了?”陈叫山猛一抬头,看见了高雄彪。 “说是买卖。你这买主在,我这卖主能不来吗?”高雄彪搬了一箱弹药,咳嗽两声,“不扯淡了,干活吧!” “开船——出发——” 陈叫山手臂一挥,船工们齐齐收了缆绳,喊一声。“一二——走!” 船队浩荡向海…… 夜黑,夜冷,涛声迭迭…… 行出一阵,陈叫山猛然一惊:涨潮了,且风向转变,成了东北风! “保持好序列!不要摆桨,侧身划,蹲下,蹲下些,减少阻力……” 迎面而来的东北风,越刮越凶,一股一股贯入陈叫山口中,陈叫山吼喊的嗓音,被噎抑住了,他将两手扩在嘴边,仍大声指挥,“鹏天,三旺,传令下去,用绳钩套船舷,不要拉死,注意间隔……” 东北风越发凶狂! 海潮似煮沸的开水,一个高浪接一个高浪,浪起如山耸,浪落若地陷,船身跌宕起伏,漂摆不休…… “哗啦——”一个浪扑来,打湿了陈叫山的裤腿,迎面烈风,狠如钢刀,割刺得腿上生疼…… “先生,中邪了,这是妖风鬼浪,没见过,我从来都没见过啊!”鹏天急得大叫。 “这时候起潮,真他娘见鬼了……” “说变风就变风,邪了……” “不行了,不行了,划不上去呀!” “快,快快,套绳钩……” “稳住,蹲下些!” “加把劲,搭把手,顶住——” 风急! 浪狂! 起伏…… 汹涌…… 船工们一阵慌乱,船上战士有的开始呕吐,脖子几乎探到海里,指甲深深地抠在船板上…… 终于抵了岸,陈叫山用应急马灯一照,查看手表:已是凌晨一点半! 船工与战士们纷纷朝岸上搬运物资,一趟又一趟跑…… 忽然,陈叫山惊呆了——起先凶狂不休的海潮,眨眼间猛退了,所有船只被搁浅在沙泥中…… 糟糕! 邪性啊…… 真是撞了鬼了! 海潮越退越远,涛声渐稀…… 船工们一个个捶胸顿足,“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咱回不去了……” “走,跟我走——”三旺一咬牙,转身向海滩,“五人一组,一二二排列,推船入海!” 三旺带头刚走几步,身子猛朝下一陷,越陷越深,转瞬没至大腿根了! “别过来——有淤坑!” 三旺急着喊,淤泥已到腰部,“绳钩抛过来……” 几个船工拿了绳钩,正朝前走,突然,“轰——”一声,一颗炮弹炸来,几个船工顿时魂飞魄散…… “趴倒,散开——” 高雄彪持枪在地上一翻滚,急得大喊! 三旺一点点地朝下陷,淤泥已到胸口…… “三旺哥——” 鹏天声嘶力竭地吼着,要扑过去救三旺,被一位战士抱住,“别过去,有炮弹……” 鹏天掏出枪,抵在那位战士的额上,满脸是泪地说,“再不放开我,老子崩了你!” 鹏天一把推开那位战士,慢慢朝海滩爬去,手里紧握着绳钩。 淤泥已到三旺的脖子…… “三旺哥,三旺哥,你忍着,别怕啊……”鹏天心急如焚,泪如雨下,“兄弟来救你……” 乱哄哄中,陈叫山猛回身,看见了海滩险情,将弹药箱一丢,一个翻滚,朝海滩跃去…… “咚——咚……” 一连两颗炮弹,在陈叫山和鹏天之间区域炸开! 鹏天两条腿被齐齐炸断,仍在爬…… 高雄彪扑过来,用身子盖住了陈叫山…… 淤泥已到三旺耳朵处,三旺努力将脑袋仰起,再仰起,看着鹏天仍在爬,两行热泪,顺脸而下,嘴唇哆哆嗦嗦着,“兄弟,好兄弟,来生……再做兄……兄……弟……” 陈叫山发疯了一般,猛地掀开高雄彪,疾步奔去,三旺的头发擎在淤泥上,如一株草,水泡“汩汩”地冒着…… 陈叫山一跃,抱着鹏天,一个翻滚,前处接连有炮弹炸开,淤泥滩上,泥浆飞跳,船板飞旋上天…… 鹏天已经没气了…… 陈叫山将鹏天紧紧搂在臂弯里,牙根狠咬,眼泪顺着脸淌,想喊,已发不出声,想吼,嗓子被一团东西堵实了…… 天亮了…… 前方敌军坦克轰隆隆而来,履带掀起草皮飞溅…… 空中数十架飞机,密密麻麻盘旋…… 一个个船工、渔民,在炮弹轰炸中魂飞魄散…… 一个个解放军战士,端着枪,来不及打出一发子弹,纷纷倒下,又被坦克碾压…… 一艘艘船,在疯狂轰炸中,飞跳,扑旋,散成一堆木片…… 前进无路! 后撤无望! 大炮! 坦克! 战机! 惟有殊死一搏! 陈叫山背着身中数弹的高雄彪,沿着一条狭窄坳沟,艰难前行,欲寻一隐蔽之处…… “叫山……兄弟……放下我,放下吧……” 从未掉过眼泪的高雄彪,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砸在陈叫山脊背上,脖子上,“兄弟,我对不住你,我不该叫你来,我糊涂,我后悔啊……” “呯——” 一声枪响,陈叫山忽地感觉背上略轻了一些,高雄彪胳膊朝下猛一耷…… 陈叫山将高雄彪放在地上,抓了一把土,去堵高雄彪太阳穴上血糊糊的洞,忽见前方有四辆坦克,并排开来…… “高兄,买卖赔了……” 陈叫山流着泪,笑着,将手枪对准自己太阳穴,猛一抠扳机…… 第772章亢龙有悔(大结局)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月,盈满亏缺,终而长依云空。 人,散离聚合,惟家依依长梦…… 月盈盈,水泠泠,石台边,有两个无家之人,执黑白之子,对弈,品茗。 清风入袖管,举棋难定。 明月照银鬓,心空茶冷。 “黑黑白白,劫劫杀杀,经纬,到头来,都不过是为了寻一个落脚之地啊!” “世事如局,可我们,还不如这黑白之子……” 两人分南北而坐,言至此,便都转头向西看了去…… 向西,是潺潺浅溪,再西,是隐隐青峰,又西,便是茫茫大海。 还往西呢? 大海的那一头,是目力不可及,而夜夜清梦萦回的,一方辽阔土地…… “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回去?” “怎么回去:被遣送?偷渡?间谍潜伏?回去后,以何身份示人:战俘?偷渡客?特务?” “是啊……我们早已是无家之人,无根之人!” “不,根在,家不在……” 一人便笑了,笑得苍凉,“当年,如果我的枪里,还留有最后一颗子弹,我便是一个英雄的名字,会被刻在石碑上,何至于苟且偷生,无家无魂地捱活?” 另一人也笑,唏嘘之笑,“当年,如果我的手里,没有那一张船票,也许我也是一个英雄的名字,会被刻在石碑上,何至于浑浑噩噩,行尸走肉到如今?” …… 多年后。 香港。 启德国际机场。 陈叫山拖着大大的皮箱,缓缓在出站通道上行走…… 出站通道上,洒着一道狭长的亮光,护栏的影子逐个地斜伸下来,光与影,组合起来了,像一艘多桅船…… 皮箱的轮子,“骨碌碌”转动着往事,愈来愈模糊,又愈来愈清晰…… 陈叫山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通道尽头站立的一位中年女人,微胖的身材,短发,戴一副眼镜,手上高高举着一面牌子…… 这是小女志雁么? 她已成了这般模样? 若说不是,她高举的牌子上,又分明写着“父亲:陈叫山!” “爸爸” 陈叫山听见一声喊,脚步却就此停了:光阴,已经将我们抛掷得这般久? 当志雁伏在陈叫山肩上,抿着嘴,抽泣不止时,陈叫山方才复苏过来,似在志雁的泪光中,照见了自己满头华发…… …… “大妈和大哥一直在上海,大哥在远洋公司,最近去了澳洲……大妈耳朵不大好,接长途电话也不方便,我就时常给她写写信……” “二哥、三哥在伯明翰,二哥是眼科医生,三哥是警察,他们后天早上就能到香港了……” “妈妈,还有二妈,她们……她们……过世了……”志雁在冲泡功夫茶,两只手都占着,抬肘微微擦拭了眼角…… …… 铁道并着凌江,车窗,变幻着一路风景,窗外下着小雨,车窗玻璃上淋淋漓漓,那些翠峰叠嶂,似一团团青绿颜料,随性涂抹了去,模糊,而又抽象…… “爸爸,看,那就是水电站的大坝……十多年前,凌江就停了航运,蓄水发电了……”志雁本就从事旅游工作,这一趟回乐州,她便担任着解说…… 禾巧静静靠在陈叫山肩上,睡得很香,志荣和志凯,多年未回国,亦听得认真,看得仔细…… 陈叫山努力回忆着,回忆着,终于想起来了水电站所在的位置,不正是瓦桥镇的所在么? 瓦桥镇,通幻神庙…… 陈叫山的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些黑袍人:他们皆戴面具,有红脸长舌的鬼魅之容,有青面獠牙的凶兽之状,有戏剧花脸的斑斓,有怪力乱神的狰狞诡异…… 而今,这里是高高的水泥大坝,一排排白色的发电机房,一根根电线杆,乐谱一般的电线…… 这里的人们,曾经在黑暗中,探寻着光明的意义,如今,这里将光明对外输送! …… 近乡情怯。 火车快到乐州站时,陈叫山看着前处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水杉林,忽然想起了,这里便是曾经的碾庄码头! 凌江停止航运十多年了,凌江之上,便再****头一说。 然而,恍惚间,陈叫山分明又看见了:自己领着船帮众兄弟,像出征勇士,人人在腰里系了一条红腰带,众人大步腾腾朝码头走去,晨风轻拂来,一条条红腰带,红红的穗头飘卷起来,犹若红霞…… 火车一到站,“噼啪啪啪……”的鞭炮声传来,炸得一地红纸屑。车门一开,站上“咚咚咚咚”的锣鼓声,越发响亮起来…… 多么熟悉的情境! “凌江有灵,万古虔诵,浩淼千里一帆送,纳祥瑞,执自诚,祷清平,祈始终,唤风平浪静……” 这是初跑桃花水时,祭拜江神的祭词…… 接待陈叫山一行的,是唐跃龙,如今,他是梁州地委副书记。 “陈伯,欢迎欢迎,我是跃龙啊……”唐跃龙紧紧地握着陈叫山的手。 唐跃龙? “爷,那你说龙的精神是啥?” “腾云驾雾也好,呼风唤雨也罢,这些啊,都是龙的表象本事!” “真正意义来说,龙,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神,心念,心盼……我们祈愿到哪里,龙就能飞舞到哪里,将那事儿促成!” 唐老爷曾教唐跃龙舞龙,唐跃龙总是问些问题,唐老爷总是悉心回答…… 陈叫山便向唐跃龙探问许多故人旧友,唐跃龙便逐个回答…… 故人皆已凋零…… 各有各故事…… 卢家大院已消失不见了,在原来的地方,是一排排的青瓦红砖房,每一家的院坝都不小,有的晒着柴草,有的大人,在院坝里教小孩子学骑自行车…… “陈伯,高家堡现在驻扎着部队……太极湾那儿,现在成了旅游胜地……陈伯,回头我安排你们过去好好逛一逛……” 陈叫山微微吁着气,连连地“噢……噢……” 来到吉灵小学时,陈叫山见学校面积比过去足足大了好几倍! 操场上,身穿蓝色校服、系着红领巾的学生们,整齐地排列着方队,由一位老师的教唱着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白墙 小船儿轻轻 漂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 下午,陈叫山提出去看一看龙王庙,唐跃龙便笑着说,“陈伯,现在龙王庙没了……” “没了就没了……”陈叫山喃喃着,“我就是过去走一走……” 凌江的新大桥,十分雄伟壮观,但站在大桥上,陈叫山朝桥下看去,却明显感觉到:凌江瘦了…… 原先龙王庙所在的高台,如今已被夷为平地,成了砂石厂,一张张筛网,斜斜搭着,工人们汗流浃背,一锨一锨地朝上撺着沙石…… “下雨了,下雨了……”“云的涎水淌下了……” “打雷了,打雷了……”“天的铜锤敲响了……” 工人们干活喊着的,是曾经求雨舞柳龙的号子,但很快来了四五辆手扶拖拉机,“嘟嘟嘟”地响着,将那号子湮没了…… 晚上,大家住在了乐州招待所里。 夜很深了,志雁、志荣、志胜坐在房间里讨论着,志雁说要陈叫山随她去香港,志荣和志胜,则希望陈叫山随他们去英国…… 这时,陈叫山扶着禾巧进来了,陈叫山说,“你们操心了,我哪儿也不去,就留乐州了!” 儿女们正愕然,陈叫山又说,“回头你们找跃龙商量一下,把龙王庙那沙石厂给我买下来……碾庄码头不都成树林子了么,龙王庙那么大一坨地方,不种树,不就糟践了?” 说完,陈叫山搀着禾巧朝外走,嘴里哼哼着秦腔 朝堂沙场梦几轮 珍圭银枪何为尊 金戈铁马日曜金 枕戈待旦雪飞银 道甚么一将功成万骨枯 说甚么功名不朽汗青存 有道是故国家园落照里 泥炉温酒笑王孙 栏杆拍遍遥望处 玉笛一声老泪浑…… 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到楼廊里了,快要上楼梯了,禾巧对陈叫山说,“明儿一早啊,咱记着到藏经寺去上炷香哩……”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